《观音似我》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x)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观音似我》作者:三更水平 文案: 【美人医生X她的终生病患】 一个有病,一个治病。一个恶鬼,一个观音。 一个睡眠障碍,一个催眠好手。横批,绝配。 帝都城赫赫有名的青年企业家秦照,白日里在社交圈各种谈笑风生,晚上一回家在床上疯狂失眠犯病。 本来自认恶鬼一只,大概是报应临头。 却不想某天遇上个女心理医生,在床前捧着本金刚经,红唇轻动,就让高山流水般的诵经声成功送他入眠。 ……他发现了她有用,但算不上喜欢。 直到后来她离开,他的脸肿出了一座珠穆朗玛峰。 *** 记得那年高一,符舟意外被人贩子拐走。 昏暗恶臭的房间里,秦照是唯一能救她出去的少年。 她濒临崩溃,极其狼狈地伏在他脚边哭求:“只要你救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不想十年后重逢,她把自己给了他。 他说他是恶鬼。 那她就做他的观音。 观音慈悲,爱众生,也当爱恶鬼。 【小剧场】 一场夫妻马拉松结束后,有工作人员采访:两位什么职业? 符舟喘气:我是心理医生。 秦照笑着拧开瓶水,递过去:我是她病患,终生的。 食用提示: 1、女主真佛系,日常对男主谈佛论道,在床前给男主念经助眠 2、男主会发病,性格有暗黑属性,可怜起来是真可怜 3、都市向1V1,sc,涉及病理知识都为剧情服务,拒绝当真。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符舟,秦照 ┃ 配角:符临 ┃ 其它:救赎 一句话简介:美人医生和她的终生病患 立意:与人为善,心怀慈悲 第1章 色如聚沫(一) 再好的药,也治不了心…… 吃完午饭,心理咨询中心的一小批工作人员三五成群,打着饱嗝回到茶水间,还准备继续唠嗑。 “你们聊,我给符医生送点吃的。她最近太忙了,不仅好几个患者,还应了一个杂志社朋友写篇自闭症的稿子。” 只其中一个叫舒艾的助理晃了晃手中三明治,疾步绕过茶水间回了办公室。 而后办公室外间,隔着中间一扇玻璃门,舒艾窥见那头一抹暖阳斜映窗台。 办公桌前,符舟正落在那暖阳里,清秀的五官更显柔和。不施脂粉,白玉无暇,美到了极致。只随意一瞥,足让人挪不开眼。 同为女性,舒艾此刻也是第无数次地在心里又惊艳了一把。 说来在中心工作的这半年,舒艾已从符舟的助理慢慢发展成了符舟的迷妹。 在舒艾眼里,符舟是绝对完美的个体,不仅人美心善,还能力卓越,敬业非常。简直挑不出半点缺点。 “符医生,再忙也要吃饭呀,我给你带了个三明治。”于是这会儿推开玻璃门进了办公室内间,舒艾赶忙给自家女神送关心,“是大厦底下你常去的那家面包店。” 清脆的键盘声戛然而止。 随之而来的,是清浅细腻的话音。 “小艾,谢谢。” 以及电脑屏幕前,一个温婉的笑容绽放。端坐在办公椅上的符舟伸手接过了三明治。 原本忙碌已盖过了饥饿。 但感谢舒艾的好意,符舟撕开包装,咬下三明治一角,夸道:“味道很好。” 站在对面的舒艾跟着笑了,倏尔想到什么,说:“对了,符医生,你几天前推掉的那个失眠患者刚才又给我来电话了,说是诊金再加倍。” 一双清澈的眸顿了顿。 “你怎么回复的?” “放心,我解释清楚了,不是钱的问题。最后还表达了下歉意。” 毕竟已跟了符舟半年,舒艾很了解符舟的工作标准。 博士毕业,高级海归,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多篇国际心理学界公认的高价值论文……诸多成就加身的符舟,注定不会是个看诊金高低的医生。舒艾清楚,符舟的工作重心更偏向于搞学问和做研究。 符舟接手的病情也都必须具有她所认为的研究价值。以往她咨询的病例,包括了精神分裂、人格障碍、少儿自闭、恋物、性|瘾等心理疾病。 与这些相比,单纯性失眠这一类患者,符舟素来不做咨询。 “嗯,做得很好。” 自然,舒艾也得了符舟赞许。 “不过这个秦照真不愧是帝都有名的青年企业家,一点儿都不差钱呐,几十万的诊金,已经是业界天价。”闲来无事,舒艾又感叹,“要我这么富有,也乐得失眠。” 闻言,符舟愣了神。 口中的咀嚼动作也突然停下。生菜混着圣女果的香气充溢舌间,漫过味蕾。 再抬眼,符舟嗓音微颤:“患者……叫秦照?” “对。” ……青年企业家。 “很年轻么?” “不到三十。” 舒艾爽利地回话,然后就看见符舟皱着眉放下了手里的三明治。 细嫩白皙的修长手指覆上鼠标,符舟打开了工作邮箱。 最新一封邮件还是几天前舒艾发给她的,正是关于秦照的信息。 小箭头挪过去,点击打开。 原本被符舟忽略的秦照的基本个人信息迅速铺展。 几天前,她只顾着看文档下头的病情说明,完全忽略了患者姓甚名谁,长什么样。直到此刻,这些信息,每一个字眼,都合力引发一场内心山洪。 文档右上角一张清晰的照片,更是让符舟大脑一片空白。 虽说已过去十年,可照片上男人冷峻的相貌,却同她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了。只成长的光阴带来变化,他本就好看的眉眼如今变得更加精致。面部的轮廓线条也极为硬朗,无一处不蕴着成熟。 也有感到陌生的。 是那照片上透出来的凛冽眼神,如同里头筑着一座冰窖,坚冷森然。 ……符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最后还是舒艾没忍住,上前细瞧了一眼电脑屏幕,问:“符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片刻后,符舟启唇:“回个电话过去。” “这个患者,我接了。” “……好。” 这大转弯的态度让舒艾顿感困惑。下午,舒艾又注意到自从谈起那个叫秦照的男人之后,符舟那篇着急赶的稿子许久都没再多出一个字。 她就那么静坐在日光里。 眉目不展,久久沉思。 慢慢地,符舟意识到了一点不同。 因缘际会,即将重逢。那人已是业界有名的天之骄子。 可十年前初遇,他不过是条混混街上的混混。 ……双目尽瞎的混混。 *** 周五下午,是约定好的上门治疗时间。 符舟自己开车,将近个把小时抵达一别墅区。 虽然才回国半年,说不上对帝都有多了解,但就周边景致和访客进入的好几道程序来看,她也猜得出这块儿低价之贵。 几分钟后,一幢豪华二层欧式别墅映入眼帘。 走至门廊下,符舟在智能访客机前头礼貌勾了勾唇。 “你好,我是预约的心理医生,符舟。” “符医生,你好。”很快大门打开,一位中年管家笑脸相迎,“我是先生的管家,姓李。” 只笑意敛下时,管家又换了抱歉之色:“昨夜先生失眠,刚才才在书房睡着了……” 符舟会意:“没关系,我之后没有行程,可以等。” 她知道失眠患者的睡眠有多珍贵,所以也没有要半路打扰的意思。 管家旋即将符舟领到客厅,唤了个佣人阿姨端来水果茶盏。 半个小时后,楼上传来异常声响。 “是书房……”管家神情一紧,又习以为常,“先生又做噩梦了。” 符舟心思一起,盯着旁边的大理石旋转楼梯说:“李管家,带我去看看吧。” 待到了楼上。 书房门口留着条细缝,符舟往里瞥了一眼,隐约窥见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正睡在一实木躺椅上,不停发出呓语。 “秦先生经常这样?” “是。” “会直接叫醒他吗?” “嗯,先生说过,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就立刻叫醒他。” “他通常会梦见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从来不说。但我看得出,先生很痛苦。” “我看过病历,在我之前你们每年要换好几个心理医生,都没什么治疗效果吗?” “嗯,先生这状况从没改善过。” “……” 一番对话下来,符舟思索着拿下主意,告诉管家:“直接叫醒他,他的情绪仍旧不好,也不稳定。我有个方式试一试,李管家你在旁边看着,如果有用,下次你可以照做。” 说完符舟推开门,轻声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布置简洁。 秦照就躺在一扇落地窗前,一旁墨绿色的厚重窗帘密不透光,紧紧将他笼罩在黑暗里。 越靠近,符舟越听得清楚。 他的呓语,反反复复一个烫字。 等把窗帘略扯开缝隙,轻淡的光辉泻进来,映在男人面容上。符舟才看仔细了秦照的表情有多痛苦扭曲。还有他的双手死死掐着躺椅两侧的扶手,发白的指关节凸起,整个人俨然绷成一根弦。 其实十年前,只是一面之缘。 但她却从没忘记他。 符舟面无表情走到了秦照身边,轻问:“什么东西烫?” 秦照紧闭着眼并不回答。 符舟又问了几次,最后弯下腰,伏在他耳边:“秦照,我知道你听得到,告诉我,什么东西烫?” 秦照忽地狠狠拧眉,五官皱成一团。 “火……” 终于回应了一个字。 符舟趁热打铁:“是哪里着火了吗?” “家里,家里。” 说着,秦照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 符舟一愣,迅速掏出手机,在某个音乐软件里搜索了一段消防车的警报声播放了出来,用最大的音量。 霎时间,激荡的警报声在整个房间回旋飘震,听着还真有揪心之感。 符舟抓住了秦照的右手:“没关系,消防车来了。” 她感受到他湿漉漉的掌心,淋漓的汗水湿热又粘腻。“秦照,你看,火灭了。都灭了。”她依旧伏在他耳边,发出极尽温柔的声音,“一切安全。” “所以现在,我们睁眼吧。” 最后一句话,充斥着蛊惑的力量。 躺椅上,秦照赫然睁眼。 滚烫的汗水划过脸颊。他瞪着符舟,疾速抽回了自己右手。 “你是谁?” 秦照语气不善。 符舟却感知得到他的情绪没什么大碍。她关掉手机铃声,礼貌地笑了笑:“符舟,你的心理医生。” 这时,管家为秦照拿来纸巾擦汗。 许是刚才符舟证明了自己专业实力,管家有心帮她说话:“先生,符医生是心理咨询中心的王牌,她向来不接失眠患者,是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她才同意咨询。” 却不想擦完汗,秦昭一声嗤笑:“难道不是钱到位了吗?” 又如同那封邮件里照片上的眼神,秦照冷冷看了一眼身前的符舟。 明显讽刺意味。 管家面色尴尬。 反而符舟毫不在意,也懒得解释,坦然对上秦照视线:“秦先生,直接开始咨询吧。” 窗帘完全拉开,阳光填满房间。 管家已经离开了房间,秦照平躺在躺椅上,符舟坐在一旁,让他保持全身肌肉放松。 空气中,原本略微湿热的气息散开,有惬意的风钻了进来。 符舟直入主题:“秦先生,请问你刚才梦见了什么?”专业上,她现在是想进行精神分析疗法。 秦照闭目,不紧不慢回答。 “着火的房子。” “请再具体一点。我想知道细节和情节。”准确来说,符舟是想了解秦照潜意识内的矛盾冲突和致病情结。 秦照陡然睁开眼。 “没什么细节。”他偏过头,侧脸线条异常凌厉。目光透过落地窗通往阳台,不知在看什么。 符舟很有耐性:“秦先生,请你坦诚回答我的问题。这对治疗你的失眠至关重要。何况目前看,如果不加以干涉,病情有可能会加重。” 话落。 秦照周身蔓延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斜视着符舟,极其淡漠:“给我开点药,你就可以走了。” 本来想劝一句,长时间依赖药物会有很大副作用。但话到嘴边,符舟改口:“再好的药,也治不了心疾。” “不过放了段铃声,你真以为你很厉害?” 又是一句讽刺的话语。秦照挑着眉,浑身像长满了刺,谁靠近就扎伤谁。 符舟垂眸:“秦先生不愿意配合,再怎么换医生都没用。” 这一刻,她确认了之前秦照那些心理咨询为什么都没有疗效的理由了。无论什么病,如果患者拒不配合,那么医生都没辙。 “我来之前查了些东西。秦先生不止事业成功,社交更是出色。都夸你一派雅致温文,可貌似,你所有的戾气都表达给了你的心理医生。” 有商业新闻评论秦照年纪轻轻,风度卓绝。 可符舟看着躺椅上的男人,只觉得他一身反骨。在外有众人,他尚需礼待。而面对知晓他病情的心理医生,他下意识抵抗,甚至厌恶。 明明厌恶向人展示缺陷,却又因失眠带来的痛苦,不得不做心理咨询。或许,他只是依赖那一张处方。他要的心理医生,给他开了药就算完事。 符舟估摸着,今天的咨询应该是继续不下去了。 她起身,还是礼貌微笑:“这样吧,我下周五再来。不过这周我还是布置个小任务。”继而她从随身背着的单肩包里掏出本书,递给秦照,“你得闲,试试抄念经书。” 没错,那是一本黄色封面的金刚经。 存在一些翻看痕迹,略微显旧。 秦照也起了身,对当前状况不明所以。 以前他看过的心理医生,都有五花八门的治疗方式,唯独没人让他抄这玩意儿。他撇了撇嘴,不屑:“我不信佛。” “无关信不信佛。只是我向来喜欢给一类人推荐经书,每天抄念,会有好处。” “哪类人?” 秦照起了好奇心。 然后他就看见面前矮了他一个脑袋的女人似笑非笑地轻吐出两个字。 “恶鬼。” 第2章 色如聚沫(二)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记不清已经是两年还是三年,符舟再没梦见过高一那场事故。 直到给秦照做完咨询回家后的这一夜,她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 眼角带泪,大汗淋漓。 原来就算过去十年,梦里重现的情景还能如此真实。 滔天的恐惧感依旧让人窒息。 窒息到符舟死死掐住自己大腿,一片细腻如脂玉的肌肤现出淤痕。青紫交叠。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无奈的是,秦照那张脸一直浮现在她脑海里,久久不散。 那是个极其昏暗恶臭的房间。 一个脑满肠肥的人贩子拿着一捆比她手指还粗的绳索紧紧把她绑在桌角。她早哭哑了嗓子,不停挣扎中力气也消失殆尽。只能一边怔怔然看着窗外鬼魅的夜色,一边听着旁边的人贩子在电话里商量价钱。 她的价钱。 “行,就两万块。” “你马上打钱到我账户上,我明天一早送人。” 等电话挂断,她怅惘,竟是区区两万块,就够得葬送了她人生? 更绝望的是,紧接着那个看着已经四十来岁的人贩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朝她眯了眯眼:“别说,你这小妞还真又嫩又漂亮。要不今晚,老子先享受享受?” 一句话判定死刑。 那肥腻的躯体扑过来。 她发了狂,目眦欲裂。手还被绑着,但被掰开的两条细腿大踢大踹,死命反抗。可倒底力量悬殊,反抗起不了半点作用。于是心如死灰,只恨不能立马死掉。 却完全没想过下一秒会峰回路转。 房间的门被一脚踢开,四五个年轻男人冲了进来,都手抄木棍。 人贩子见状,慌张从她身上离开。 “哟,欠了钱不还,还有心思搁这儿享欢?” “看来今天必须给你点教训,上,揍他!” ……一场突如其来的围殴。 人贩子势单力薄,很快鼻青脸肿,躺倒在地。 她努力保持镇定,看得出这是一群讨债的混混。 不过即使是混混,她也心里激动,当下就生出希望。嘴上虽还贴着宽胶带,也用尽了力气叫喊。 旁边那群混混被她吸引注意。 围殴停止了,一阵交头接耳后,混混里头走出来一个少年。 少年年纪最小,似是刚成年,个子却最高。别人手里都抄木棍,独他一根盲杖,步伐悠悠。 她听得清楚,别人喊他秦照。 一番观察下来,她也弄懂了局面。 这个秦照是个有地位的,旁边的人都听他话。 “撕开。” 就一个慵懒细微的声音,立马有人按他意思撕下了她嘴上胶带。 这时,他敲着盲杖走到她身前。 她抬头看他,哭腔大起。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可他一声不吭,无动于衷。 她也有思想准备,没期待这些混混能多良善,马上就说:“我家很有钱,只要你救我,我会给你一大笔酬劳。” 话落,终于又听他出声:“解开。” 等到她身上绳索一松,她大喜过望,以为真的得救。他却弯下腰,摸索着抓住她一只手细细摩梭掌心。 灯光虽暗,但近距离足够让她看清他的脸。 他生得副好皮囊,算是她目前为止见过最俊朗的少年。只少年脸上挂着玩味的笑意,捉摸不透。 “小骗子。” 他不急不徐,戏谑道:“富家千金的掌心可不会长这么多茧。” “……” 她一时怔愣,他眼瞎,但心思重。 诚惶诚恐,她忙又解释了一通,可观他表情始终冷淡,她知道,他不会信。 他松开了她的手。 就在他要起身时,她不甘心,又猛地拽住他,泪水模糊视线,声音支离破碎。 “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能治吗?” “或许……你需要眼角|膜吗?” 这话出口,震惊在场所有人。 所有人都深刻感受到了眼前这个衣衫不整,貌似都没成年的瘦弱少女,有多走投无路。 是啊。 除了这最后的试探,她实在没办法了。 之前人贩子有些通话内容很隐晦,她不知道自己是要被卖进贫困山区给人当媳妇,还是被卖进黑市摘掉器官……生死难测,她太害怕明早之后,命运更加无情。 所以现在,她拼了命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濒临崩溃,她甚至狗一般狼狈地伏在他脚边反复哭求,极尽卑微。 可终究,他只留给了她一个转身的背影。 “不巧,我不需要眼角|膜。” 债已催完,他带着那群混混就要离开。 “别走,别走。” “只要你救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求你了,求你了……” 灭顶的恐惧让她疯狂体颤。 与此同时,已从地上支愣起来的人贩子又暴力地将她绑了起来,狠狠给了她个掌掴,嘴上还一个劲儿的“贱货”,骂骂咧咧。 口中鲜血腥浓。 她噙泪,再看不见秦照。 一闭眼,却看见地狱。 *** 一周后,符舟在机场接机。 她的亲哥符临从法国回来了。 原因是他们老爸符远山这周末生日,兄妹二人就约好一起回老家陪长辈。老家就在邻省A市,来回路程不远,自驾两天足以搞定。 接完机,午餐预订的是帝都一家有名的法国餐厅。 符舟正拉着符临走入大厅,好巧不巧遇上了秦照。 梦魇画面再度涌现。 她看着那西装革履,风采俊逸的男人,心头一紧。 “原来符医生推了我的咨询,是要忙着约会。” 秦照却主动走过来打招呼,神情话语皆带笑意。 符舟避不开,暗想今天周五,这个时间段确实是原本定好的咨询时间。 只不过继噩梦之后,她就让舒艾把诊金全数退还给了秦照。 她不想再给秦照做咨询了。 原本上一次她带着好奇心接近他,不过就是因为他是十年前那个见死不救的人。 直到一场噩梦,她清醒过来。 整整十年都没忘记他的模样,只缘于她心底还藏着对他的怨恨。 这样的她,当不得他的心理医生。 她和他,也不适合这样的医患关系。 “是我能力不够,治不了秦先生的病。” 表达完歉意,符舟不想再多说,扯着符临快步去了旁边落座。 “秦总,你得病了?” 秦照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男人,是商业上的伙伴。 他二人经过附近时,符舟稍侧目,窥见秦照言笑晏晏,君子风度。是他一惯社交做派。 “小事,这两天有点失眠。” 看,这才是真正的骗子。 ……明明他的失眠,已经持续多年。 符舟腹诽着收回视线,又正碰上对面符临狐疑的目光。 “舟舟,那男人是谁?” “就一个患者。” “我看你好像对他感兴趣?” “没有。” 符舟面色不改地否认了。 她可不能告诉符临,秦照就是十年前那个见死不救的人。不然她了解符临,一定会怒不可遏地当场冲过去对着秦照猛挥拳头。 思量间又听符临开口:“舟舟,你还小,别急着恋爱。” 符临语气认真,符舟却觉好笑:“妈前几天才打电话,说我26正是适婚年龄。” “你怎么说的?”微不可察,符临皱了皱眉。 “我拿你当挡箭牌,说你大我4岁,更老,让她先催你。” 符舟又笑了笑。 符临跟着展颜:“三十而立,我不急。” 后头点了菜上桌,符舟继续话题:“有趣的是,妈还问是不是因为她和爸的婚姻太失败,导致我们不信爱情,所以咱兄妹两个老大不小了还都母胎单身。” 符舟的妈妈叫周蕊。 说来早在符舟初一时,周蕊和符远山就离了婚。有时候婚姻确实是爱情的坟墓,曾经再浓烈的感情也可能敌不过柴米油盐和无休止的冷战、吵架。 结果就是符舟跟符远山留在A市,而符临跟周蕊去了法国。 直到符舟高一,意外发生在符远山带符舟去城市外围逛木材市场的一个周末。 符远山是个雕刻艺术家,那天他忙着挑选木材,没太注意符舟。偏巧附近有人贩子,瞧符舟长得漂亮非常,就跟在她找厕所的路上下了手。 在那之后,周蕊怪符远山保护不好孩子,坚决把符舟也带去了法国。符舟就在法国完成本硕博连读,又于半年前回帝都工作。 但周蕊和符临仍定居法国。 所以现在家长过生日,孩子要两边跑。 “其实爸妈婚姻也不算太失败,毕竟还有咱这俩爱情结晶不是?” 符临感慨着,又话锋一转:“对了,舟舟,爸这次生日,你准备了什么礼物?我买了套上好的雕刻工具送他,他肯定高兴。” 却未料,听及雕刻,符舟一时又被拽入某个场景。 那时秦照甩开了她的手,她看着掌心的茧,委屈极了。 她真不是骗子。 她家真的有钱,符远山是艺术家,周蕊是钢琴家,两个都很能赚钱。 只是她高一有段时间也对雕刻起了兴趣,放学回家常跟符远山学着打磨雕刻些小物件,掌心这才慢慢变糙长了茧。 回忆至此,符舟一个没忍住,猛然抬头看向左前方。 那里坐着秦照,相隔的距离不近不远,两人视线正好在半空碰撞。 她想,倘若他当时信了她。 ……他会救她吗? 第3章 色如聚沫(三) 你看可以吗?秦先生…… “符医生。” 从卫生间出来,敞亮的过道上符舟又遇到了秦照。 他高大的身形半倚着光滑墙壁,像是在等人。 “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或者见过?” 还貌似等的人就是她。 符舟神色淡淡:“你没见过我。”这样说也不算撒谎。 毕竟初遇时秦照是个瞎子,确实看不见她。 “那你怎么得出的结论,说我是恶鬼?” 一双黑眸似漆,秦照追问着符舟,语含调笑。 符舟思忖了会儿,严肃说:“有人梦魇,像在受苦。而秦先生梦魇,像在受罚。知道吗?受罚的本质是赎罪。” 加之心里头那一丝的怨恨,她不禁质问:“秦先生是不是有罪在身?” 这个过招始料未及。 秦照一双眸陡然变得深邃。 “呵呵。”他顿了顿,低语,“确实是以前做多了坏事……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恶鬼。”但须臾,他神情恢复如初,反问符舟,“不过为什么符医生揭了短,却又不肯治病?” 他又笑,开口大方:“诊金可以再翻倍。” 符舟还是那个回答。 “不是钱的问题。” 不过这次她还多解释了句:“是我实在,怕极了恶鬼。” 说罢,大理石地板上响起清脆声响。 符舟踩着细高跟优雅离开。 留下秦照在过道上发愣。 他盯着那消失在拐角的清冷背影,意识到这个叫符舟的女人同以往那些心理医生好像不一样。她拿一句恶鬼来影射他。 就仿佛,她已洞穿他本质。 是啊,他本就一身恶皮恶骨,不是恶鬼是什么? 慢慢,内心蹿升出一股爆裂感。沉闷和躁动交织。 当晚回去,秦照就把书桌上的一本金刚经撕了个稀巴烂。 *** 周末回到A市。 陪着符远山过完生日,符舟因为还有自己的计划,一个人从老宅出了门。 时隔十年,她再一次回到这条混混街。 就是当时她被拐后关起来的地方。由于这个城区边缘地带一直没被划入开发线,根本得不到发展。光阴久长,一切更为破败。 脚下的巷子不过两米宽,过不得车,堆满垃圾。纵使发霉的青石板间有青草冒出来,也携带股恶臭气息,没有半点生机。 视线扫一眼,破裂的管道,缺角的招牌,拥挤的楼房,发黑的墙体……难怪曾经被称作是混混街、贫民窟,这里以前聚集着市区最底层的人,颓废的生活,黑色的交易。所有东西都是脏乱差,见不得光。 不过也都是以前。 而现在,街道就像个营养被吸光的母体,生命快走到尽头。那些长大的混混逐个离开了,唯还剩下年迈老人,独居危房。这里,被政府抛弃,被城市遗弃。已经是连混混都呆不下去的地儿了。 符舟不自觉被其中一栋低层民房吸引。 二楼位置,被烧得一塌糊涂。焦黑一片。 “小姑娘找人吗?” 忽然,符舟身畔出现了个老婆子。六十来岁,两鬓斑白。个子很矮,微驼着背。讲话用的是本地方言。 “那里十来年没住人啦。”老婆子抬头,也看了看二楼,“大人被烧死,孩子也搬走了。” 符舟惊讶,同用方言问话:“奶奶,发生了什么?” “以前这里恶人多,发生什么不奇怪,隔三岔五就要出事,都习惯了。”眼角皱纹堆叠,老婆子很淡定,“那二楼是有人故意放汽油烧的。” “不过秦家那个死了也好,你说那天天喝醉酒就回家打孩子的爹,活着干嘛?造孽啊。可惜那秦家小子,天可怜见,从小到大,身上没一块好的,不是被打得流血就是断骨头,最后还瞎了眼。” ……话听到这,符舟已然明了,老婆子口中的秦家小子正是秦照。 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合情理之中。秦照以前也就住在混混街上,才有了那一次她和他的初遇。可她没想过,原来他的日子过得这样惨。 符舟心头一颤,掏出手机想搜索那次火灾的相关新闻和报道,然而收获无几。 也是,遑论时间过去这么久,以秦照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早将那些消息处理掉了。 没办法,符舟只好又跟老婆子打听了些事。 其中让她陡然愣住的是,那个放火烧房的人,说是街上的一个人贩子。 以及火灾发生的时间,恰巧在她被拐的后几天……这些信息整合起来,背后的疑问让符舟心乱。 “好在恶人有恶报,那个天杀的人贩子犯事不久后就被抓了起来,现在都还在牢里蹲着哩。” “……” 符舟突然有了个很强烈的念头。 离开混混街后,她没有直接回老宅。 而是在路边拦了辆的士,搜索了一个地址。 *** 回到老宅,已经是傍晚。 吃过晚饭,符舟独自坐在院里一棵槐树下发呆。 “下午去哪儿逛了那么久?” 倏忽一条羊绒披肩从背后围过来,裹住了她半截身子。符舟抬眼,看着符临在对面的石凳上落座。 她回话:“就逛了几个商场。” 这会儿符远山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兄妹两个讲起话来也没得顾忌。符临沉声:“还想瞒我……舟舟,你回家后状态一直不对,魂不守舍的。我以为那件事早过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今天还要去那条街,和、和监狱?” “哥,你跟踪我?” 院里灯光并不明亮,符舟吃惊地盯着对面,却不大辨得清符临的神情。 只听符临说:“我实在太担心你。”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 符舟不好责怪,解释道:“哥,自从出事后,我知道你对我的保护欲特别重。可是跟踪这种事不要再做了,我不喜欢。而且你放心,我现在真的没事。” 符临沉默许久,再开口,一句提醒:“舟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知道符临还是担心,符舟干脆直言:“最近我久违做了次噩梦,不想潜在地积累负面情绪,今天去那条街,是为了更好地直面过去。哥,我是心理医生,我知道怎么调节自己。” “那监狱呢,你去看那个人贩子了?” “我去看他,是有事要弄清楚。事故之后,妈立马就把我带去了法国,后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们只告诉我,人贩子罪有应得,判刑很重。可今天我才发现,我错过了太多事情。” 不经意抬头,漫天繁星落进眼里。 符舟勾了勾唇:“哥,我知道是谁救的我了。” 其实在事故中,她还是受老天爷眷顾的。 那个噩梦的后半截,并不是噩梦。人贩子受了伤,没再动她,就把她转移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没灯,漆黑一片,空无一物。 她坐在张椅子上被绑得很紧,手腕和脚踝磨破出血都挣不开绳索。可在力气用尽,甚至都想放弃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轻细的脚步声。 她恐慌,以为是人贩子又要强来,门缝底下却传来窸窣声响。此外再无动静。 于是她放倒椅子,艰难缓慢地爬了过去,惊喜地在门缝边反手摸到了一把小刀,正是刚才被某人递进来的。 她大喜过望,急忙割破了绳索。而后起身拽门,更神奇的是门也开了。出去后凭借微弱的灯光,她想搜寻人影,却只看到门外掉落的锁链和一根细细的铁丝。 就这样,她逃了出去,并迅速报警。 但是后来,她始终不知道那个在沉沉的遥夜和恐惧的深渊里,温柔将她拯救的人,姓甚名谁。 直到今天人贩子告诉她,放走她的人,是秦照。 “跟地下室挨着的铺面也是我的,我一直在门口藏了个监控。你逃走后我查看过,后半夜拍到的人只有那个瞎子。就几分钟他一个来回,你跟着也跑了出来……所以就是他放走你,断了我财路。我不甘心,跑路途中又折返想要报复他,结果只烧死了他老子,他倒是命大。” 人贩子的话还萦绕在耳边。 符舟忽然红了眼:“哥,你还记得周五在餐厅见到的那个男人吗?是他救了我。可也因为救我……他付出了巨大代价。” 没错,如果秦照没救她,他爸就不会被烧死。 她以为他见死不救,可最后,他因她失去至亲。 符舟颤着肩,止不住的眼泪滑过脸庞。 “舟舟,世事难料,都自有安排,你也别太自责。而且我们现在既然知道了,好好补偿就是。” 后头符临问清楚了事件经过,思量说:“这样吧,我跟爸妈商量下,会给秦照一大笔酬劳。” 符舟却摇头:“不,他不缺钱。” 他缺觉。 “哥,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他的恩,她自己来报。 符舟再细细回想那时在地下室,除了脚步声,确实还有细微的盲杖落地声。 那个前脚破灭掉她希望的人,后脚却还是成为了她的救命稻草。 深夜回到房间,符舟拨通了电话。 “秦先生。我是符舟。” 虽然已整理好情绪,但声音溢出喉咙,还是轻微发颤。 “符医生?” 听得出那头秦照有些惊讶。 符舟咬着手指头,轻柔低语:“秦先生,之前我说话有失分寸,现在诚心跟你道歉,对不起。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为了表示歉意,我想继续我们的咨询。一天不治好你的失眠,我就一天是你的心理医生。” “你看可以吗?秦先生。” 小心翼翼的询问,温柔得似能掐出水来。 片刻后,电话里秦照的声线透出丝慵懒。 “下周五下午,准时到。” 第4章 色如聚沫(四) 因为你需要我 回到帝都后送走符临,符舟从未如此期待过周五的到来。 可是期待中,也夹带着忐忑。 她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先不对秦照坦白一切。 失去至亲或许会让他后悔当初救她的选择,她怕一切坦白了,他倒底会怨她,甚至抵触她当他的心理医生。所以她打算等给他治好了失眠之后再说出实情,这样他怨或不怨她,她至少有机会补偿过他。 这天再次踏入别墅。 到了书房门口,符舟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 “秦先生。” 一推开门,她看见秦照依旧平躺在那把实木躺椅上。 走近去,他凹陷的面颊和眼下一片青黑吸引了她注意。整副身形瞧着也比前两回见面要更瘦削。 ……失眠就是这样一种病态。 摧残身心,毁人意志。 符舟捏了捏手心,在秦照旁边扯了张欧式椅坐下。“秦先生,今天的咨询,我不会再强求你说任何你不想说的事,所以放松身心,相信我们接下来的对话会很愉快。” 说话间符舟眉眼堆满笑意,一启唇,是极悦耳的声音。 多一分显腻,少一分寡淡。清甜得刚刚好。 符舟曾经有位导师,夸她这样的声音极易让人放下防备,更是开启心理治疗的优势之一。用这样的声音跟患者交谈,很大程度上能使患者更快适应治疗。 秦照也确实觉得符舟的声音好听。 闭目之前,他静静看了她一眼,一张素面朝天,却尤显妍媚。这还是他第一次端详她的脸。 闭目之后,他闻到她身上沾染的花香,有沁人心骨的酥麻。才想起外头,春日正盛。 这一次,符舟采用的是自由联想治疗法。 就是让秦照平躺着随意进行联想,要求他快速说出头脑中浮现的物或事,以此为支点展开对话交谈,从中测试他的日常情绪和某些隐秘想法。 这种治疗鼓励患者按原始想法讲出来,哪怕是些荒唐内容,也有着很大的治疗意义和价值。一般来说,医生还往往鼓励患者回忆从童年起所遭遇到的一切经历或精神创伤与挫折。继而把他们带到意识域,使患者对此有所领悟,并重新构建认知,建立现实性的健康心理。 但符舟清楚,这一点对秦照行不通。 他绝对不可能扒开那些伤口给她看。所以她在对话中没做太多的引导,更愿意一直跟着秦照的想法走。 而在秦照的自由联想中,内容极为枯燥。不是工作事宜,就是日常消遣活动。活脱脱像在跟符舟做汇报。 由此符舟感觉到了秦照身上一种机械式的生活方式。他的工作和日常进行得有条不紊,但在他的精神层面,却像一口枯竭的井,没有丝毫动力和活力。 为了进一步了解他,她引导说:“秦先生,请问你最近有在看什么书吗?” “没有。”秦照双手交叠,保持闭目,“但是说到书,我现在想起了你送我的那本金刚经。” 符舟闻言轻笑:“那我猜你一定没有抄念。” “对。”秦照也笑,“可你猜不到,我还把它撕了个稀巴烂。” 不同于符舟,秦照的笑意带着些报复意味。 符舟没有忘记,那时她送秦照金刚经的时候确实也有讽刺的意思。不过此一时非彼一时,恶鬼变成了恩人,大错特错的人是她。 于是她带着歉意,决定敞开心扉:“秦先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经书吗?特别是在我也不是信徒的前提之下。” “为什么?” 秦照来了兴趣,随即睁眼。 对视中,符舟开始回忆往事:“我奶奶信佛,又因我从小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她就经常让我帮她抄些经书送人。大的宣纸,小的册子,佛教的主要经书我全都抄过。虽然那时我只知其字,不解其意。” “后来再长大些突逢事故,我一直梦魇,不爱笑,不爱说话。”说到这,符舟眼睫轻扇,紧盯着秦照,“也看过心理医生,试过很多治疗方法。但渐渐地,我发现其实我在抄经书时最能平心静气……于是一抄就是多年,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说完,符舟眸中略过一丝细光。 她又从单肩包里摸出了样东西递给秦昭:“这一本,不要再撕。” 她柔声嘱咐着,白皙的掌心里握着的,还是一本金刚经。 秦照却没有接。 他偏过头,望向落地窗外:“还是不想抄。” 可是他有了新的念头。 “你念给我听。” “……” 符舟愣了那么一瞬,目光落在秦照侧脸上,他鼻梁很挺,睫毛很密。记起之前他的神情,有时戏谑,有时却深沉。 她没有理由拒绝他。 于是她翻开了金刚经,声色端庄恭谨:“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每念一小段,还细心解释经文意思。 却不想一本三十二品,总计五千多字的金刚经,她还只念到第七品,那人却是闭了眼,微蜷身体。 她忽然觉得好笑。 原本她怨他,拿本经书讽刺他心无善念,他就把书撕了。 现在她感恩他,又拿了经书想教会他静心,他就静得睡着了。 ……还睡得异常安分,一动不动。 像只乖巧的猫咪。 日光斜斜。 绵长的呼吸声中,符舟开始偷笑。也好,看得出他近来失眠得厉害。 能念经把他念困,也是她本事。 *** 新的一周,工作如常进行。 到了周三晚上,咨询中心要搞聚餐。 地点在家韩式烤肉店。 长方形的矮桌紧紧拼接,坐满了咨询中心的同事。 符舟左边挨着舒艾,右边挨着同为心理医生的楚思敏。说来在咨询中心这些个同事里,符舟跟楚思敏的关系是最要好的。两个人年龄差不多,性格也相投,很是合得来。 “舟舟,你最近给秦照做咨询做得怎么样了?” 饭桌上闲聊,楚思敏突然小声对符舟提起秦照。 因为之前一次噩梦,符舟拒绝再接触秦照。但本着负责任的思想,她给秦照那边又推荐了楚思敏。客观上说,楚思敏专业实力不错。 本来秦照那边同意了,楚思敏也拿到了秦照的病历信息,结果再后来符舟又改变主意,说要重新给秦照做咨询。 楚思敏摸不着头脑,这会儿就关心起来:“瞧他病历,已经换好多个心理医生了,看着就是个麻烦的。你治疗的时候,他没闹什么幺蛾子吧?” “没有……”摇摇头,符舟嘴里一小块烤肉还没咽下,就脱口而出,“他其实挺乖的。” 说完立即觉得不妥,“乖”这个形容词太具有联想力。 不过楚思敏也不好多问,虽然同是医生,但各自手里的患者信息还是要保密的,这是心理医生的工作准则。除非有时候需要探讨病情治疗,匿名讨论一下还是可以。 所以楚思敏只点点头:“那行,要是后面你做不下去了,就把他推给我。我治疗过很多失眠患者,有经验。” 知道楚思敏是好意,符舟略笑了笑。 不过她还是告诉楚思敏:“我不会做不下去,也不会再把他推给别人。我会治好他的。” 话落,她端着面前一杯剩了一半的橙汁,一饮而尽。 楚思敏听出了符舟话语里一股笃定,饶有兴趣问:“本来你从不做这一类咨询,怎么这次这么有干劲?” “还好啦。” 符舟不欲多解释,就转移话题:“对了,我租的公寓最近水电总有问题,物业也不负责,打算换房子住了。思敏,你是本地人,对帝都最熟悉,给我推荐推荐?” “行!”楚思敏为人仗义,立马答应下来,“我晚上回去整理下租房信息发给你,你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好呀,太感谢了。”符舟连声道谢。 正这时,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铃声,她掏出来看一眼,来电备注李管家,心里当即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接通,李管家声音急切:“符医生,先生他现在情绪很不好,手也受伤了,请问你方不方便过来一趟?” “好,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符舟跟咨询中心的同事们解释了一句,马上拿起包快步出了烤肉店。 而后赶到别墅,还是在秦照的书房。 符舟愣住了。 踢倒的椅子,断了把的马克杯,丢了脑袋的地球仪,裂成两半的笔记本电脑……入目之处全是狼藉。 还有漂亮的蒂芙尼玻璃台灯,碎成了一地的斑斓,沾染上艳红的鲜血。 那血来自秦照。 这时秦照正蜷缩在书房一角,曲着两腿双手抱臂,连头也深深埋下,是极没有安全感的姿势。他左手臂破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鲜血肉眼可见地不断外淌。偏他又穿了身素白绸料的睡衣,红与白交织,触目惊心。 跟符舟一同站在书房门口的,还有一位男家庭医生,是管家紧急联系过来给秦照处理伤口的。 只这家庭医生看见这幅场景,有些发怵,不敢贸然行动。 符舟心里着急,就索性直接拽了这医生一块走进书房。 等到了角落位置,符舟又示意医生先站在旁边等候。而她继续上前一步,弯腰靠近秦照。 “秦先生。” 她小心地试探,向往日那样轻唤他。 好在那蜷缩着的躯体有了反应。 秦照慢慢抬起头:“符医生?” 暖黄的灯光下,他眼神十分空洞,看向符舟的神情也很茫然。 片刻后,他哑声问:“今天是周五吗?” 符舟摇头:“不,今天是周四。” 秦照的神情就更茫然了。 “那为什么你来了。” 符舟想了想,贴近秦照。 “因为你需要我。” 第5章 色如聚沫(五) 我会给你我所有的耐心…… 春日夜凉如水。 而符舟的声音,轻柔得像水面一线光影,掠过了秦照的心。 秦照忽地伸手抓住了符舟一侧臂膀。 他颤抖着:“在梦里……我又变成了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秦照第一次开口谈论梦境。 符舟却没让他继续下去。她温柔地反握住他的手,安抚道:“别怕,所有梦,都是虚妄。” 不知是手上传递去温度,还是安抚的话起了作用。符舟察觉秦照渐渐止住了颤抖,情绪稍有安定。 她想起之前街上老婆子的话。 秦照的爸爸长年有家暴恶习,秦照的眼睛就是被他爸弄伤的。可此刻符舟看着秦照发红的双眼,她忍不住想,这么漂亮的眼睛,没人有权力夺走它视线。 至少,现在他身边有她,她会护着他。 定了定神,符舟弯膝坐了下去,又轻声开口:“秦先生,我们现在还有个小任务没有完成。” 秦照眨了眨眼,目光从未离开符舟。 “什么任务?” “十分钟的成语接龙。” 符舟笑了笑,也没管秦照什么表情,随口出了个成语:“如坐春风。” 说完只见秦照漆黑的瞳仁转了一转。 “风调雨顺。” 那认真思考的模样真的显得很乖。符舟略放了心,马上朝旁边还在等候当中的家庭医生使了个眼色。 家庭医生会意,提着药箱也徐徐靠近秦照,走到了秦照左侧。 符舟顺势轻握住秦照的左手腕往医生那边引,同时还不忘跟秦照接成语:“顺藤摸瓜。” 很快,秦照回答说:“瓜熟蒂落。” 与此同时,家庭医生开始给秦照受伤的左手臂做包扎处理。符舟细细观察着秦照表情,见他没有抗拒。 她勾唇:“落落大方。” “方兴未艾。” “……” 几个回合下来,秦照眼神里恢复了些许光亮。 有时看着符舟答不上来,抓耳挠腮的样子,他甚至还会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意。 不过这得意没有持续多久。 旁边干活的家庭医生似是看不下去,包扎过程中直接就替符舟说了个成语,就跟符舟来了个场外求助似的,气得秦照狠狠瞪了一眼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虎躯一震,此后紧紧闭上了嘴。好在没一会儿,伤口也处理好了,医生功成身退,赶紧离开了书房。 成语游戏也随之结束。 符舟陪着秦照回了卧室,让他换衣服躺上了床。 “赢了游戏的人应该获得奖励。秦先生,你想要什么奖励?”等细心为秦昭掖好被角,符舟突然提了一嘴。 状态愈发稳定的秦照皱了皱眉:“你在把我当孩子。” 他颀长的身躯陷在柔软的羽被里,眼神已清明如常。 符舟只笑着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想要奖励?” 她莹亮的眸子像兜了星星。 秦照略不自然地向另一侧偏过头去。 “……那本金刚经还没有念完。” 符舟会意:“想我继续念给你听?” 然后她听见秦照轻“嗯”了一声。 又瞥一眼他那露在被子外的后脑勺,连带着头发丝儿都显得温顺。 于是后半夜里,窗外清风阵阵。 房内诵经声徐徐。 符舟端坐在床边,手里捧着她送秦照的第二本金刚经。 她诵经流利,不卡顿,不错字,如细水从高山而落,从不断流。 这次秦照也认真听了很久。他始终安静,不提问,也不表达感受。只符舟念一句,他就听一句……时间在这样静谧的相处中流逝得很快。 当符舟念到经书最后一品的最后一个偈子时,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自口中出,她突然想说什么,一抬眸,却见秦照已经入眠。 “晚安,秦先生。” 经书被轻轻合上。 符舟却没有离开。 她还是担心秦照,担心受了伤的他后续再次梦魇,索性就在卧室卫生间里简单洗漱了下,然后躺在大床附近的沙发上闭了眼。 其实她刚才想告诉秦照,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就是指世间一切事都是幻影。包括人过往所受苦痛,都可作虚假。 所以她想安慰他,不要难过。 真的不要难过。 *** 第二天清晨,手机闹钟准时叫醒符舟。 符舟睁眼,发现本该睡在沙发上的自己睡在了床上。 ……还是秦照的床上。 而后洗漱完下楼,她刚暗想着是不是秦照抱她上床的,结果就在客厅撞见了秦照。 “秦先生,早上好。” 她挥了挥手,两颊略烧。 那头秦照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端坐着开始用早餐。 她正准备打个招呼离开。 旁边李管家却笑着迎上来:“先生一早吩咐过了,符医生会留下来吃早餐。”于是就把她也拉到了餐桌边坐下。 还是挨着秦照坐的。 原本昨晚烤肉就只吃到一半,早上起来符舟确实也饿了,她并不忸怩,端起桌上一杯热牛奶,笑说:“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毕竟眼皮子底下那溏心煎蛋和烤得焦香松软的黄油吐司,瞧着的确美味。 两个人就这样各自用餐,一时无言。 只秦照偶尔会瞥向符舟挂着奶渍的唇角,凝脂般的嫣红染着白,是好看的色彩。 而符舟的余光中,也经常注意到秦照用餐时的动作,举止间尽是上流人士的优雅,很难想象曾经的他,却困在一个贫民窟里连生存都很艰难。 ……直到楚思敏的来电打破了这份寂静。 “舟舟,昨晚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房源信息,你怎么不回我啊?是没有满意的吗?” 因为符舟的通话音量一向是调到最大的,所以一旁的秦照也听清楚了楚思敏的话。一个房源信息,顿时让他心中起念。 “昨晚有事,还没来得及看信息。待会儿中心见,我再跟你讨论。” 于是符舟一挂断电话,就发现秦照正侧目看着她。 “符医生要买房?” 她解释:“不,租房。” 虽说一回国就选择了在帝都工作,但符舟还没有决定以后就在帝都定居。 回话间,她又喝了一口奶。 然后就听见一句:“我家有空房,离咨询中心也近。” “……”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差点让符舟被牛奶呛住。 她扭过头,眼神惊讶:“秦先生是要我住这里?” 秦照倒仍神色平平。 他一边扫视着客厅,一边说:“租金便宜,水电全免,还自带厨师佣人。”言外之意,整个帝都,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但符舟内心分明。 她手肘撑上桌面,掌心托腮,歪着脑袋笑看秦照:“秦先生是觉得如果我住进来,你就可以天天喊我给你念经了吧?” 秦照并不掩饰,诚实点头。 ……显然,面前的男人也发现了她念经能帮助他入眠这件事,并已经把她当作一台移动的催眠机器了。 符舟心中打趣着。 不过这样也好,同住一个屋檐下,她能天天观察秦照的病情状况,在他失眠的时候,她也能帮上忙,最好及时避开像昨夜那样受伤的情况。 并未多加思考,符舟加深了脸上的笑意:“行。” 一个字落定主意。 反而是秦照对此有些意外。 他怔了怔,盯着符舟那爽朗的笑容,挪不开目光:“我以为你……会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符舟不以为然,又歪了歪脑袋:“房子很漂亮,上班很方便。没什么好犹豫的。” 那模样落在秦照眼中,极为灵动。许久,他才收回视线,沉眸道:“但如果时不时发生像昨晚那样的情况,就算你是我的心理医生……也总会觉得麻烦和疲倦。” “不,秦先生。” 只短暂的一刹,秦照胶着的目光复又落在符舟身上。 她笃定地告诉他:“不,秦先生。我会给你我所有的耐心。” 秦照想,或许这句话,只是一个心理医生面对患者时惯用的说辞,可也仍旧让他心底深处涌动出一股莫名情绪。 他压抑着:“租房合同我会叫助理尽快拟好。” “嗯。” 符舟点了点头,既然都已经谈论起了正事,她也提醒道:“秦先生,今天下午还有咨询。” “不巧,下午我有个重要会议。”拿起餐盘内手帕拭过了嘴,秦照提议,“不如就趁这个时间,你收拾行李搬过来吧。” “……好。” 饶是自己亲口答应下来,但符舟不得不说,这件事的进度还真跟开飞车一样快。 她见秦照起了身,又问她:“符医生昨夜自己开车过来的?” 她应声:“嗯。” 然后秦照轻声叮嘱了句:“上班路上,开车小心。” 临走前,秦照又吩咐管家:“李管家,中午联系搬家公司。” “是,先生。” 其实秦照用不着吩咐,李管家也知道该怎么做。 可秦照还是多了句嘴。 而李管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跟在秦照身边多年,对秦照习性最了如指掌。 等在别墅门口目送了秦照上车离开后,李管家满脸欣慰回到客厅,对还在用早餐的符舟感慨:“先生对符医生很上心。” 不等符舟回话,一旁姓徐的佣人阿姨也凑过来笑眯眯说:“是呀是呀,以前可没瞧见先生关心哪个心理医生是不是开车过来的。” 那头徐姨说完,这边李管家又接话:“符医生,如果你不是自己开车来,先生刚才一定会让司机送你去咨询中心。托符医生的福,感觉先生今天精神状态很好。” “胃口也很好。我看得仔细,先生早上比往常要多吃了两片吐司,真难得。” “相信有符医生住在这里,先生的状况一定会日渐好转。” “……” 就这样,徐姨和李管家一人一句的,弄得符舟特别不好意思。 她只好匆忙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牛奶,赶紧开溜:“早餐很美味,谢谢,我也去上班了。”说罢拎着包快步出门。 留下徐姨和李管家两个人继续津津乐道。 第6章 色如聚沫(六) 没什么标准,全看缘分…… 等符舟到了办公室,原以为楚思敏会第一个来找她。 结果最先推开她办公室门的,却是另外一个男同事,江捷。 江捷也是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为人谦逊有礼,专业著述颇丰,算是符舟在中心较为欣赏的前辈。 他留利落的寸头,端正的五官露出来,显得清爽而干净。 这样的打扮很减龄,之前符舟刚到咨询中心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江捷比她要大上几岁。 这会儿见了江捷,符舟正站在窗边一边套着白大褂一边问:“江医生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昨夜聚餐的时候,听楚医生说你要换房子住,正好我觉得我现在住的小区还不错,想推荐给你。” 江捷同穿着一身白大褂,几步走到符舟面前,笔直站定后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具体信息我已经发你微信了,你要是有空就看看。” “小区离中心不远,两室一厅,位置交通便利,物业认真负责,租金也合理。特别是我那个单元还有几个空房,你要是搬过来,我们就是邻居,可以互相照应。” 说明了来意,江捷脸上渐浮出腼腆笑意。 符舟怔然,回绝道:“江医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找到要住的房子了。” “啊?这么快?” 江捷似是不信,表情急切又失望:“符医生,是不是你不想跟我住同一个小区?没关系,我只是建议……” 符舟摇头:“没有,我真的已经找到房子了。”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直接把秦照别墅地址报了出来。 江捷一听,面上流露出惊讶:“那个地段是别墅区,地价非常贵……” “嗯,但因为是朋友,租金给我算得很便宜。”符舟继续解释着。 “那、那挺好的。” 江捷这才信了,嘴角刻意一弯,掩饰情绪。 等他后头离开办公室,符舟才松了口气。 紧跟着,楚思敏拉着舒艾进来了。 “欸欸欸,江医生是不是给你推荐房子了?”尤其楚思敏一脸兴奋的神情。 符舟坐在办公桌前,挑眉:“嗯。” “小艾,你看吧,我说对了!”楚思敏闻言朝舒艾打了个响指,得意洋洋,“江医生就是喜欢你家女神!” 细细打量着这一幕,符舟不难猜出:“我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嘴,原来是故意的。” “嘿嘿,我就是最近察觉江医生好像对你有点那个心思,才替你出手试探试探。”楚思敏也爽快地承认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软皮沙发上,又俏皮地冲符舟眨了眨眼,“哎,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发展可能?” “……” 虽说早习惯了楚思敏这直来直往的个性,但此时此刻问得这么直白,符舟还是有些难为情。 其实符舟也早看出来江捷对她的心思,毕竟私下相处时,江捷表现得很明显。作为心理医生,察言观色是必备职业素养,更遑论符舟这样出色的心理医生,最会揣摩和看穿他人情绪想法。 明里暗里,符舟也屡屡向江捷表达过拒绝的意思。每一次江捷邀请她周末出去看电影或者吃饭,她都没同意。 无奈她始终单身一个,江捷再怎么样也是光明正大,所以他也不肯放弃。 一场追求逐渐变成了拉锯战。 符舟轻叹了叹气。 “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话落。 站在办公桌前的舒艾点了点头,自家女神只沉迷工作。 跟着符舟做了半年助理,舒艾可从没见过符舟跟哪位异性有丝毫的暧昧。 少顷,舒艾抱臂发表意见:“其实我觉得江医生不适合符医生,也说不上什么具体理由,就是觉得不适合。”说完,舒艾瞄一眼沙发上的楚思敏,“楚医生,你说呢?” “……反正我是无法想象你家女神这样的大美女竟然是母胎单身。”楚思敏歪歪半躺着身子,接话说,“符医生,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你倒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看我身边有没有符合的,必须推荐给你。” 对此,符舟深感无奈。自己的感情,自己不急,周围人倒是关心得厉害。 她轻笑:“没什么标准,全看缘分。” 说着,符舟伸手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摸出一盒线香和一个打火机。 点香是她一惯的早晨习惯。桃梨桂梅,檀木雪松,每一种都有静心凝神的功效。 “好啦,不说这些啦。”她取了根檀木香垂直放入桌角的陶瓷香插内,“对了,房子我已经找到了,下午就搬家。” “这么快?”楚思敏一听,睁大眼非常诧异,“在哪里?” 于是符舟又把秦照别墅地址讲了一遍。 “……等等,我怎么记得好像秦照的住址也在这一块儿。” 这瞬间刺激起了舒艾的记忆。 舒艾挠着腮回想:“记得我之前查看秦照信息的时候,留意过他住址,是帝都一个死贵死贵的别墅区,太让我这个穷人羡慕了。” ……其实符舟知道,这事瞒也瞒不住的。 所以她也没想瞒,老实交代说:“那个,秦照就是我房东。” “什么!” 然后办公室里,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发出惊叹。 舒艾十分好奇:“符医生,你和秦照倒底怎么回事?” 楚思敏更是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医生和病患,房东和租客……这不就是缘分的开始?” 听言符舟愣了愣。 她侧眸,凝视着办公桌一角静静燃烧的线香,莲花形状的香插上升腾起袅袅薄烟,冷冽的木质清香贯穿她身体全部感官。 她思考着。 不,她和秦照的缘分早就开始了。 *** 吃完午饭,符舟在大厦底下意外看见了个手捧玫瑰的男人。 可一等那人将那一大束嫣红递到她身前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不是意外。 是有意的相逢。 大厦底下有间咖啡厅。 符舟挑了个窗边位置,和男人面对面而坐。 男人名叫上官景,正是符舟上次在法国餐厅遇到的跟在秦照身边的人。 且一落座,上官景就冲着符舟开门见山:“符小姐,实不相瞒,我在餐厅对你一见钟情。” “哦,是吗?” 符舟立时收回了落在怀里玫瑰花上的目光,转而又将玫瑰花放置在左侧的座位上。 “当然,我是真心的。”对面的上官景瞧着符舟连一丝该有的惊讶都没有,更急于表达心意,“符小姐外貌出众,气质出挑,我很难不动心。” 符舟这才认真打量起身前的男人。 男人长眉凤眼,相貌生得极其精致,甚至精致过了头,有略显阴柔的气质。 身上穿高定手工西装,戴名贵腕表,以及内里衬衫,熨烫得连一丝褶皱都不可寻,如此细节,充分显示了个人身份和品味。 她轻问:“你是秦照朋友?” 上官景迟疑了片刻:“算是吧。” 而符舟精准捕捉到这片刻的迟疑,又问:“还是说,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她有自己的专业判断力,对话中一找准要点,必要切入。 “对,其实秦总最近聘请了我帮他做一个度假项目。”上官景却以为是符舟不肯轻信自己,有意解释说,“上回就是刚签完合同,秦总请我去餐厅吃饭。这才让我有机会遇见符小姐,并且一见倾心。” 可对于这个解释,符舟面无表情:“上官先生,你应该知道我是一名心理医生。” “我很喜欢心理医生这个职业,符小姐,听说你专业能力很强,这让我更加对你感兴趣。”似乎不愿放过任何机会,上官景一开口,就是对符舟的夸赞之意。 符舟眼波微动,翻看了下手机,然后终于对上官景挤出了一抹笑容:“我的意思是,上官先生,如果你想在一个心理医生面前扯谎的话,最好事前要做充足准备。否则,太容易被看穿。” “符小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这情况全然在上官景的意料之外。 符舟注意到上官景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然握了握,继续说:“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可是上回在餐厅,你看向我的次数少之又少,这根本不像是动心的表现。” 上官景赶忙说明:“其实我为人比较害羞。” “只见过一次面就捧着玫瑰单刀直入地告白,这算害羞吗?”符舟顺势丢出个反问,想了想,又道,“上官先生,你不承认也没关系,那我再问你个问题,请问那天在餐厅,我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抱歉,我没太注意。” “可是我注意到了,你穿一套藏蓝色的西装。” 那天在餐厅,上官景就坐在秦照身边,符舟的视野自然也覆盖了他,她就顺便记住了他。并且出于职业习惯,她脑子里会下意识加深对人的第一印象。 所以几个回合下来,上官景被问得猝不及防,毫无辩解和招架之力。他直愣愣盯着符舟,面上又是惊讶又是窘迫。 符舟直言:“观察细节是心理医生必备的职业素养。上官先生,你现在应该意识到你的一见钟情对我来说多没有信服力了。”顿了顿,她小喝一口桌上的咖啡,“我猜,你故意接近我,是为了打探秦照的病情,对吗?” “不过我不明白,既然你是他的合作伙伴,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用这种并不光明的手段暗中调查,是想借病情抓住他把柄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直指事情本质。上官景许久回过神,终于意识到他面前的女人有多厉害,想从她这儿挖出秦照的隐秘,太有难度。他选择放弃。 可他也不打算回答符舟的问题,只冷冷道:“符小姐不在商场,自然不知道商场规则。抱歉,今天是我低估了心理医生的专业能力,才闹了个笑话。” “不过符小姐,最后我有个请求,还请你不要告诉秦照我今天来找过你。”说着上官景起了身,身形笔挺,线条锋利。 他垂眼,展开利诱:“你放心,想要什么好处,尽管提。” 这个当口,符舟忽又拿起手机,朝上官景亮出屏幕,正是她和秦照的通话界面。 “来不及了……” 没错,其实符舟手机刚才一直都是跟秦照在通话中的状态。 好巧不巧,就在上官景出现的时候,符舟正拨通了秦照的电话。 原因是她收到了秦照助理发来的租房合同,上面写的月租才两千块,实在便宜到符舟觉得自己占了秦照大便宜。她过意不去,就给秦照打电话想说把租金往上抬一抬,结果上官景就来告白了。 她立即认出了上官景,留了个心眼,没挂电话。而那头秦照听到上官景自报姓名后,也一直没挂电话…… 所以最后符舟离开咖啡厅的时候,上官景一脸倒霉悲催地瘫软在座位上。 陪着他的,还有对面那一大束被符舟留下的玫瑰。 第7章 色如聚沫(七) 无论多晚,都一定来找…… 符舟东西不多,打包的行李就只几个纸箱子,下午的搬家任务很快完成。 租房的合同也签好了,租金方面,被符舟抬到了四千块。 当然,这个价格仍然让符舟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到了晚上,秦照并没有回别墅用餐。徐姨就细心询问了符舟的饮食习惯,叮嘱厨师依符舟喜欢的菜式准备晚餐。 于是符舟独自霸占了餐桌,享用了美味的三菜一汤及饭后甜点。期间飘飘然的感受,差点让她生出自己是别墅女主人的错觉。 吃完饭,因为还有工作要做,符舟早早回了二楼房间,洗了澡就打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同时,她也格外留心着外头过道的动静。 她房间挨着楼梯,而斜对面方位,就是秦照卧室。如果秦照回卧室,必然要经过她房门前。 下午上官景的事情,她倒底是想和他当面谈一谈的。 当墙壁上的欧式时钟指向九点,外头过道上终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符舟知道是秦照回来了,立马出门拦人。 “秦先生。” 一开门,她就站在了秦照身前。 秦照显然还没习惯在家里多了个租客的感觉,稍愣了愣:“有事吗?” 他似是忙碌了一天,面上带着明显的疲态。 符舟注意到这一点,关心地问:“你吃过晚餐了吗?” “嗯。”秦照轻声应道,“晚上在外面有个应酬。” 听他说已经吃过晚饭,符舟这才放心。她知道他疲倦,不想占用他太多时间,就开门见山:“其实,我是想问你上官景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话落,她察觉秦照神情又愣了愣。 “符医生,我以为让你住进来,是我们各取所需。我需要你解决我的睡眠问题,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来过问我的工作和生活。” ……各取所需。 这四个字无异于当头棒喝。符舟恍悟,原来在秦照眼里,他和她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要不是他这会儿直言,她还沉浸在他白日给的甜头里,真以为像李管家说的那样,他对她很上心。 “我知道了,秦先生,对不起。这次是我没把握好分寸。” 略在心中构思一番,符舟也直言:“不过下午的事,我倒底也参与进去了。所以我只是关心你,毕竟被背叛和欺骗的感觉定然不会好受。” “关心?我并不需要关心。虽然的确是我聘请了上官景当项目总监,但从头到尾,我从来没信任过他。所以他像今天一样在背后搞些小动作也并不让我意外。” 却不想,秦照一派淡定从容。上官景的那些小把戏没有引起他丝毫情绪。 符舟凝视着他,专注地研究他表情中每一处细节。企图从中窥见破绽。 可似乎,秦照就是一台机器。 他具备精密的算法,却不注入感情,如此坚强冷硬,不具缺点。 符舟轻叹:“你是不信任上官景,还是不信任所有人。” “商场向来如此,不存在什么用人不疑。” 针对下午上官景对符舟说的,她不知道商场规则,秦照倒像是给出了一点指教:“我和上官景都是商人。商人的本能,是尔虞我诈。” 过道静谧,秦照薄唇间流转的一声冷嗤,符舟听得清楚。 她不想看他这般冷硬,突然抬眸:“那我呢,我不是商人,我是你的心理医生。” “你会信任我吗?秦先生。” 符舟站在顺光的方位。 暖色的灯光将她此刻神情映照分明。 那认真又专注的模样竟让秦照有了迟疑。他微张开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可其实,符舟也并不执着于秦照的答案。 “没关系,秦先生,这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她依旧看着秦照,心中燃起期待,“就当是我在跟你讨要信任。” 没错,她想要他的信任。 既然无论商场还是社交场,谁有几分真心都难测。那么撇开那些,至少她希望自己是值得他信任的。至少她和他之间能简单些,面对她,他可以卸下防备。 过道的尽头是一扇窗户。 窗户没有完全合拢,留了空隙给晚风,时不时就往里钻。 就在符舟漾起笑意的时候,有风从她背后抚过,带着她身上沐浴后的香气,一点一点扑向秦照。 秦照由此失神。 *** 经过过道上一场对话。 符舟找秦照询问上官景一事的打算,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也罢,本来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整个周末,符舟都这样安慰着自己。 没成想到了周一中午,上官景再次找上门来。 还是在咨询中心。 “符医生,我很抑郁,急需治疗。” 办公室内,秦照坐在办公桌的另一侧,对着符舟不停抱怨:“上周五在咖啡厅,我被你出卖了。紧跟着在公司,我又被秦照威胁了……你说说,这我能不抑郁吗?” 说罢他又摆着张苦瓜脸,感叹:“为什么我这么倒霉,符医生,托你的福,我成了史上最快败露的商业间谍,一件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干,就被秦照发现了。” “……”符舟不擅长处理这状况,干脆把自我安慰的话搬了出来,“上官先生,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平常心对待。” “反正我真的很抑郁,符医生,你快给我治病吧。” “……” 相比上次在咖啡厅,显然这次见面,上官景显露的性格更为生动真实。 但符舟懒得同他玩笑,只想着他既然又来了,就趁机问清楚:“对了,上官先生,请问后来秦照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说起这个,呵呵,秦照就是个疯子。” 一说到秦照,上官景也来了劲儿,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说:“我都老实跟他承认了,说自己是对家公司派来的间谍。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开除我,反而又让我多接手了个项目。” “为什么?” “因为他笑着说,打败敌人并不是最有成就感的方式。最有成就感的,是把敌人变成队友加以利用。哈哈,这不就是个疯子么?” 闻言,符舟眸色一沉:“他性格很偏执,确实做得出这种事。” 对面的上官景突然意识到什么:“符医生,你好像对秦照的事很上心。上次在咖啡厅,感觉你也很维护秦照。”他摸了摸下巴,“难道说心理医生对患者都这么认真负责吗?” “太好了。” 说着上官景大掌一拍,满脸期待:“符医生,你也赶紧把我收了吧,治疗下我的抑郁。” “……抱歉。”符舟只当上官景仍不死心,又换了这种方式来接近她达到目的。 她看了看墙上钟表:“上官先生,请回吧。我等会儿还有预约的患者,需要出门做咨询。” “符医生,你是不是不信我?”接到了逐客令,上官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转身走开几步,又可怜巴巴回眸,“哎,我真的觉得自己有抑郁症……” 好不容易等他走了出去,办公室终于重回清净。 符舟依着习惯开始点香。 只香刚燃起,舒艾抱着叠文件推门走了进来:“符医生,刚才那人是来看病的吗?” 符舟回答:“不是。” 然后她就听见了舒艾的嘀咕。 “可我刚才看见他手腕上有自残伤痕,还以为他是来拜托你给他做咨询的呢。” “自残伤痕?” “嗯,刚刚在外头,楼下送咖啡上来的小哥不小心撞到了他,还洒了咖啡在他袖子上,他整理的时候我就瞥见了他手腕上好几道割痕。而且割痕有新有旧。” “……” 符舟怔住了。 温厚香甜的梨花香气萦萦绕绕。 回想起上官景走前那句“我真的觉得自己有抑郁症”,她揉了揉太阳穴,终是开口。 “小艾,麻烦你去追上他,管他要个号码。告诉他,我之后会联系他……” *** 当晚回到别墅。 同居生活以来第一次,符舟和秦照共进晚餐。 因为上个周末,秦照工作上有个短期出差,所以符舟在别墅连他个人影都没见着。这会儿餐桌上,依旧两相无言。 两个人各自沉默地吃饭。 关于上官景来咨询中心的事,符舟并没有告诉秦照。因为无论她答不答应给上官景做咨询,出于基本的职业准则,她都不会透露患者信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很多人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心理却有疾病。这个时候要么接受治疗,要么自我承受。 而对于秦照,符舟绝对不希望他选择自我承受。 “秦先生,没事吧?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就在用餐期间,符舟注意到身侧秦照脸色有些发白。 不仅如此,他今晚也没什么食欲,除了喝了些汤,吃了些青菜叶子,饭和肉基本没动。 “没事。我吃饱了,符医生,你慢用。” 继而秦照起了身,以一副没什么精神的姿态跟符舟客套了句话,就转身走向楼梯。 正在这时,桌面上,符舟的手机不知道收到什么应用的通知消息,亮屏了。 符舟瞥一眼,却猛然被日期吸引。 她这才记起,今天是秦照爸爸的祭日…… 心中的愧疚感突如泉涌,激得符舟身子一抖。她甚至嘴也没擦就追了过去,在旋转楼梯上一把抓住秦照手腕。 秦照的状态已有些怔然。 楼梯吊顶上,巨大璀璨的水晶灯照得他一身明亮。 他回头,眼中却一片黯淡:“还有事?” 符舟的心抽了抽。 她慢慢松开秦照的手,柔声告诉他:“如果今晚失眠,无论多晚,都一定来找我。” “好吗?秦先生。” 秦照颤了颤眼睫。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喑哑的回答。 “好。” 第8章 色如聚沫(八) 如果我想信,我就会信…… 晚上回到房间。 符舟洗漱过后就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最近跟其他患者在咨询过程中记录的对话信息,以及制定相应的治疗对策。 这样的工作量很大,也极为繁琐。 但符舟今晚反正已不打算入睡。 她望了望房门,忍不住担心在斜对面的那个房间里,秦照会是什么状况。 她告诉他,如果他失眠,无论多晚,都一定来找她。所以她今晚,会一直等着他。 当然,她更希望他用不着来找她。 如果他能安然入睡,一夜无梦,是再好不过。可刚才在餐桌上,他的状态明显有异。她既愧疚又害怕,害怕他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再次梦魇。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混混街的那栋房子,和烧焦的二楼。 符舟很难想象那是怎样一场熊熊的大火,也无法深切体会秦照是怎样承受住了一切。但她今后愿意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帮他减轻痛苦,消除噩梦。他所承受不住的,她陪他一起承受。 ……安静的房间里,键盘的敲击声不时响起。 墙壁上的挂钟不停走转。 直到凌晨三点。 敲门声轻轻响起。 伏在桌前的符舟一个激灵,冲过去开门。 开了门,她陡然一怔。 跟前的秦照双眼猩红,面色惨淡,竟是脆弱得不成模样。 “我……来找你。” 往日身形总是笔挺的男人,此刻已塌了双肩。他开口,一个字就顿住,语速极慢,似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符舟随之觉得胸腔里头被堵了块石头,十分憋闷。 她轻轻伸了手去牵秦照,想将他带进房中。可一触及他的手,发现他指尖带红,散着幽微的血腥气味。 顿时意识到什么,她心慌,立刻挽了他睡衣衣袖检查他手臂。见手臂无碍,又弯腰去挽他裤腿,继而看见了他两条小腿上有数条红色细长的指甲抓痕。 抓痕刺目,符舟闭了闭眼。 再睁眼,她直了身板,牵着秦照进了房,让他躺上了她的床。 “秦先生,我以前教过你几个自我安抚的动作,你现在选择其中一个试试。” 符舟一边说话,一边去旁边柜子里拿了她常备的医药箱。 再回到床边,见秦照正交叠着双臂,一手不停抚摸脖颈,一手不停抚摸另一侧臂膀,是类似自我拥抱的姿势。这样自我安抚的动作有利于保持冷静。 “做得很好,等我帮你处理完伤口,你再停下。” 符舟话语柔软,随后她坐上床,靠近秦照微曲的双腿,卷起他裤腿,又打开医药箱,取出碘酒、棉签和药膏,小心翼翼给他腿上的红痕消毒上药。 以前,符舟也帮有自残行为的患者处理过一些简单的表层伤口。那时她总是平静镇定,可此时对待秦照,她感受到了自己心态上的起伏。 刚才一番检查,她注意到秦照的手臂小腿,有着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疤痕。疤痕时间久远,应该是曾经受过家暴而留下来的……一想到这里,符舟实在难以从容。 他生得一身这样好看的皮囊,为什么竟有人狠得下心去加诸伤口。 何况那人还是他的生父。 也偏偏,今天是他生父的祭日。 符舟猜不到秦照在想些什么,她处理完伤口,他也听话地停下了安抚动作,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床头,眼神空洞,薄唇紧抿。 见他额前和脖子上还残留着汗水,她又细心拿了块毛巾,沾湿后逐一给他擦拭干净。 “秦先生,金刚经已经念完,今天我们换一本经书。” 最后符舟扯了椅子坐在床前,翻开了一本法华经。 秦照没有出声。 符舟也没再多言,直接开始诵念:“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 可当符舟正念到“以慈修身,善入佛慧。通达大智,到于彼岸”一句时,秦照第一次打断了她。 “你相信……这些经书里的佛理吗?” 他嗓音很哑,低垂的目光落在床尾,似是在认真看什么,视线却分明失焦。 符舟合上经书,笃定回答:“相信。” “虽然我坚定地拥护科学,但我同时也认为,没有哪一种科学能教人内心平和,传输精神意志。宗教的作用就在于此。所以很多人选择成为信徒。我不是信徒,却爱读佛理。” “有时候人们看书,不在于作者想表达什么,而在于他们自己想看些什么。同一本书,大家看了却各有所得。经书也是一样,如果我想信,我就会信。” 说到这,秦照的视线已经转移到符舟身上。 符舟温柔与他对视,继续说:“我通常带着需求导向看经书,我需要什么,就读出什么,获得什么。如果我有怯弱,就在书里学会坚强。如果我有贪欲,就在书里学会戒断。” “秦先生。” “你呢,你想学会什么?” 通常心理医生在与患者的对话中,一个最突出的能力就是引导力,引导患者慢慢曝露其内在的心理问题。 可此刻的提问,符舟全然没有套话的意思,她只是下意识地,就想去了解秦照内心所想。 秦照仍旧看着她。 许久,他干涩的唇角动了动。 “赎罪……” “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赎罪。” 说着,他又像被抽了脊梁骨一样,身躯一塌,无力地靠在床头。 “曾经在餐厅,你问我是不是有罪加身。” “我现在回答你,是,我罪孽深重。” 那头话音落下。 符舟却陷入沉默。尽管秦照就在眼前,她却对他捉摸不透。她听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自认罪孽深重。 在餐厅的一场对话,只因她心中有怨。可当了解了事情经过,她对秦照感恩与愧疚并存。 “秦先生,我记得你曾说过着火的房子……”咬了咬牙,符舟意欲试探,“或许你说的赎罪,同它有关吗?” 如果他懊悔自责的是那一场火灾,可是不是的,那与他无关。究其根本,原因也是在于她。 符舟揪着心,等待秦照的回话。 秦照却缩了缩身子,深深埋下头:“继续念经吧。”他愿意摊开伤口,只在刚才的一刹。 此后,他彻底闭口不言。 符舟无奈,翻开法华经继续诵读。 直到她一字一顿,念完了一首很长的偈颂。秦照终于闭了眼,睡着了。褪去一身锋利轮廓,柔软得竟还似少年。 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夜,他会显现出另一面的自己。脆弱,不安,同白日里的无坚不摧截然相反。 可这对比有多强烈,符舟就有多困惑。 他心里明明藏着那么激烈的情绪,苦于他不肯吐露,她也难以琢磨。只能看着他继续自我禁锢,画地为牢。 轻扫一眼床上那入睡后仍保持蜷缩姿态的身躯,符舟心想,没关系,反正她愿意等。 等他主动开口的那一天。 并且如果他真的有罪。 那她就陪他一起赎。 *** 常说人间最美是四月。 帝都的四月,也确实美,大街小巷,梨花海棠开遍。 还有A市老宅那个院子,也是繁花争艳。 所以这天周六早上,符舟就接到了符远山的微信视频通话。通话目的不为其他,为的就是喊她赏花。 面对手机屏幕里的花团锦簇,符舟也习以为常。 她深悉符远山有多喜欢种花,老宅的院子被他打理得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平常时候,院子里哪种花开了,符远山就喜欢拍照发给她看。 这会儿客厅一角,符舟正下了跑步机,就听见那头符远山兴冲冲介绍:“舟舟,看这里,这是我新种的白牡丹。这个天儿开得正好,要说牡丹啊,还是白色最漂亮,你说呢?” “嗯嗯,漂亮,白色最漂亮。” 符舟拿自家老爸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地附和。 其实此时她身旁,大片的落地窗外,也有一个漂亮的内部庭院。不过庭院里花种的不多,以绿植为主,每周都有专门的园丁上门打理。 “还有这里,海棠也开得好极了。” 话音一起,手机屏幕里又出现一簇海棠,红粉白交杂,小朵挨着小朵并开梢头。 不过这次符舟却没顾得上应声。 余光中,秦照下了楼梯。他正注视着她,她也偏头过去,朝他莞尔。 秦照看符舟一手举着手机,知道她在视频通话,也没出声,只颔首示意。 他原本在书房看书,一时口渴,就下来喝水。 同居不过数日,两人轻易养出了种默契。 符舟随后移步到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着,虽然时不时还附和着符远山,但下意识里,她总会瞥向另一边站在冰箱旁边喝矿泉水的秦照。 自那次祭日已过去两周。 这两周,她还是每周五下午给他做治疗,他很配合,状态明显好转,失眠的次数也不多。如果失眠,她照常给他念经。这样的生活,算是过得十分安稳自在。 想到这里,符舟不经意勾了勾唇。 再看通话界面,一丛青绿霸占屏幕。 那是约莫长到十来厘米的细小植株,叶片上叶脉清晰,表层裹着短绒。符舟认得出,是西红柿的嫩苗。 符远山的声音还在继续:“喏,这个角落我新种了西红柿,再过两三个月就会结果。舟舟,还记得你小时候也总喜欢喊我在院子里给你种西红柿,说又好看又好吃。” “是呀是呀,我也记得呢。” 符舟轻笑着回话,父女两人的赏花大事继续进行。 与此同时,那边喝完水的秦照悄然上楼。 …… 到了第二天,周日。 符舟早起后下楼,依旧打算去客厅的跑步机上做锻炼。 不过刚靠近跑步机,她就透过落地窗看见了外头庭院一角,穿着一身工装服的园丁大叔正在翻土。 她好奇,径直走过去细瞧。 然后就瞧清楚了园丁大叔脚边一竹编篮子里,兜满了西红柿嫩苗。 园丁大叔闻声回头,见是符舟,立即抬了抬头上的大草帽,笑问:“先生是不是喜欢吃西红柿?昨天就吩咐李管家让我今天带苗来种满角落。” 符舟一听,怔愣回眸,看向二楼秦照书房位置。 这个西红柿……也是他给她的各取所需吗? 第9章 色如聚沫(九) 想请你一起去逛超市…… 新的一周,符舟接了个新患者。 通过临床诊断,上官景确实有轻度抑郁。 符舟就让舒艾给上官景预定了咨询时间,在每周四的上午。 于是舒艾就瞧出了点异样,以为自家女神最近的咨询标准放松了。从不接的失眠患者,接了。很少做咨询的轻度抑郁患者,也做咨询了。 ……只有符舟自己清楚,她愿意给上官景做咨询完全是因为秦照。因为上官景是秦照的同事,他们两个还要一起做项目。 她可不想看着一个有轻度抑郁,又很可能在背地里插刀子的人整日在秦照身边晃,万一对秦照产生了负面影响……毕竟按诊断标准来说,秦照已经具备了抑郁症的三条常见症状。 好在目前来说,秦照还不具备抑郁症的典型症状。 所以对于上官景,符舟很乐意帮他进行心理治疗,最好康复以后,再推他去秦照身边散播正能量。 盘算着这样的小心思,符舟就接了上官景这个患者。 由于上官景选择直接在咨询中心治疗,所以这周四的初次治疗,全程都在符舟的办公室内进行。 期间,上官景意料外地极其配合符舟。 他对符舟展露的自我真实而彻底,没有在咖啡厅见面时的伪装,也没有上次见面时的戏谑,有问必答,坦诚直言。 治疗过程因而十分顺利。 结束后,上官景对治疗的体验也很满意:“符医生,谢谢,感觉很好,当下身心轻松了很多。” “头脑变得更清醒,还有呼吸的时候,像是空气都变清新了……” 第一次接受正式的心理治疗,上官景像个新手上路一样,感觉甚是新奇。 他身侧,符舟微笑着回答:“嗯,不要讳疾忌医,期待下次治疗,你能跟我分享更多的情绪。” 顿了顿,符舟又走到办公桌前,熟练地开了张处方单,叮嘱:“开的药按时吃,布置的任务也尽量去做。” “然后再强调一遍我的建议,生活中有些事压抑久了,必然要反抗和疏解。上官先生,你应当试着慢慢卸下那些难以承受的压力。” 上官景这才起了身,去接单子。 同时,他看着符舟,笑了笑:“我已经接受了秦照的提议,当他的双重间谍。” 符舟会意,这就是他反抗的第一步。 随后等上官景离开办公室,舒艾领着他去取药。 而符舟坐在办公椅上,开始回顾刚才她跟上官景在治疗过程中的对话。 秦照曾说,他和上官景是商人。 可是秦照不知道,上官景其实对从商没有一点兴趣。 只是因为祖上几代全都经商,到了上官景这儿,他已经没有选择。 在上官景的自我剖析中,他说他很清楚,他从小就是在畸形的家庭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可最无奈的是,他始终没有反抗到底的勇气和意志。 这次同秦照的较量,也并不是上官景本意。 秦照青年才干,在帝都商界赫赫有名。上官景的家族越是欣赏秦照,就越是希望自家小辈能胜过秦照……什么对家公司也只是幌子,上官家,才是真正要拿秦照开刀的一方。 而上官景,就是那把刀。 回顾到这,符舟从办公桌上拿起了录音笔。 在患者许可的前提下,有时候心理医生会依照需要记录治疗过程。 刚才符舟也录下了上官景一段自白。 一摁按钮,上官景颓废又夹杂着愤懑的声音就从录音笔中播放了出来。 “但是怎么办,我已经彻底厌弃了这样的游戏。不管赢还是输,吞并还是被吞并,我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我有自己的梦想,不被允许坚持。我有自己深爱的人,不被允许得到。” “我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到最后,上官景甚至有些微的哽咽。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就在不久前还捧着玫瑰花说对她一见钟情。果然人最喜欢伪装,有时也不得不伪装。伤痛藏起来,只肯露出笑。 等关闭录音笔,符舟不禁想起了秦照。 上官景的厌弃,是因为生来就拥有。而秦照,他一定是咬着牙拼了命才爬到现在这样的位置。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群体。 围城里的想出去,围城外的想进去。彼此不知道对方苦处。 但是秦照在符舟这儿有特权。 无论他追求得再多,她都以为他值得。 *** 到了周五中午。 符舟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别墅。 下午是要给秦照做治疗的时间。 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 江捷又来了。 “符医生,你下午还有场咨询吧,请问咨询结束后有空吗?” 他走到符舟面前,双手插在衣袋里,语气举止都刻意显得轻快:“一起吃晚餐吧。我手里有两张音乐券,正好有你喜欢的外国乐队。” “抱歉,咨询结束后我有别的安排。” 符舟一如既往地表示拒绝。 然后江捷脸上也一如既往地弥漫失望。 怎么想,都是一场恶性循环。 其实双方都是心理医生,彼此心思哪能看不透彻。这样一场不肯放弃的追求已经对符舟造成一丝困扰。这一点符舟已略微表露,江捷却刻意忽略。 弄得符舟这个母胎单身实在没了办法。 她皱眉,直视江捷:“江医生,我对谈恋爱没兴趣。你这样,只是浪费时间精力。” 然而江捷还是那句老话:“没关系,我愿意等。” 也偏偏就是这句老话,让符舟无能为力,找不着突破口。 “……我先走了。” 无奈,符舟拎起了收拾好的单肩包,每次都这样走为上计。 有这个周旋的时间,不如赶紧回别墅。 说来随着一天天过去,光阴累加,符舟的租客生活过得是越发惬意。 衣服不要她洗,早晚餐不用她管,东西随便她用,大房子随便她逛,冰箱里塞满她爱吃的零食,庭院角落里种着她可爱的西红柿…… 当然符舟最满意的,还是秦照逐渐好起来的睡眠。 每天若瞧不见他眼下有青黑,她就能确认自己对他的价值和作用。她始终记得那天夜里主动打电话给秦照,说要重新当他的心理医生的时候,她是抱着多么大的决心。 每一次治疗,她也都灌注心力。 不过单靠室内心理治疗,效果总是有限。 今天下午的治疗结束后,符舟突然对秦照提议:“秦先生,你待会儿有空吗?” 书房内,秦照从躺椅上起身:“有事?” “也没什么,就是想请你一起去逛超市。” 符舟解释说:“印象里没见你逛过超市,都是徐姨在采购东西。从治疗层面来说,在工作和应酬之余,我觉得你应该多丰富下生活场景,这样有利于身体休闲,和心态放松。” 大抵是这番解释还算称心。 须臾,符舟听秦照应了声“好”。 她看过去,他就站在落地窗前,穿宽松的米色线衫,背后映着一道夕阳的光影,整个人柔和自持。 她想,他是该多出去走走。 十分钟后,符舟换了一套休闲套装,就和秦照一齐出发了。 这还是第一次她和他一起出门。这种感觉,好像丰富了两人之间的联系。不再局限于医生和病患,亦或者房东和租客。 “先生,去哪个超市?” 上了车后,驾驶座的司机大叔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 后排座位上,秦照坐得板直,目不斜视:“听符医生的。”就把选择权给了符舟。 符舟略一思索,给司机大叔报了个超市地址。 约莫十几分钟,抵达一个商业片区。 司机在停车场等候,符舟和秦照就下了车开始游逛。再步行三分钟,到达超市门口。 超市是全国连锁的大品牌,占地面积大,客流量多。 通常符舟很喜欢这种挤在人群里的感觉,有很强烈的开阔感和参与感。 可是今天,当有秦照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即使周遭人潮涌动,符舟却觉得旁若无人。 就仿佛是秦照的存在盖过了所有。 “秦先生,有什么想买的吗?” 行走在一排排的货架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之间,符舟的重点,依然在于秦照。 秦照环顾一圈,认真想了想:“没有。” 而且,这已经是他搜肠刮肚后的回答。 也是,经过数日相处后,符舟发掘秦照在生活中其实是个轻欲的人。 譬如他有着几乎严苛的饮食习惯。不吃零食,不喝饮料。饭菜也不重油盐。虽然健康,难免显得枯燥和乏味。 由此符舟生出疑问,他应该是经过非常多的努力才挣得现在的地位,他明明拥有的很多,可又貌似拥有的很少。是一个矛盾命题。 神思游离之际。 忽听秦照开口:“你多买一些就好。” 符舟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没什么想买的……爱吃的爱喝的,徐姨都在家备满了。” 话一出口,符舟突然意识到,她很喜欢跟秦照之间这样日常的对话。也很希望除了平日的治疗场景之外,她能跟他有更多的沟通。 这样想着,符舟抬眸,冲秦照淡笑:“那随便逛逛吧。” 说完,不等秦照回话,她听见他身后蓦地响起声叫喊。 “符医生,真巧!” 目光稍动,竟看到了江捷。 “这位是?” 推着推车,江捷一路快步走到秦照身侧。 符舟介绍说:“我的房东,秦照。”毕竟她不能直言秦照是她的患者。 而江捷一听房东这个字眼,脸上明显怔了怔。 他记得清楚,之前符舟说的是一位朋友租给了她房子住。 于是江捷认定了秦照是符舟的朋友,异性朋友。 他伸过手去:“秦先生你好,我是符医生的同事,江捷。” “江医生,你好。” 秦照也伸出手,礼貌回握。 江捷顺势问:“你和符医生经常一起逛超市吗?” 秦照应话:“第一次。” ……这么明显的试探,符舟看不下去。 纵然她专业出色,可她不经情|事,最无力招架江捷这近似死缠烂打的牛皮糖攻势。 “那个,我过去拿推车。”她寻到借口,又选择开溜。 剩下两个男人站在一排零食货架前直视着对方。 江捷是心理学从业者,利落地先声夺人:“我很喜欢符医生,一直在追求她。” 事情很明了,符舟拒绝了他的晚餐和音乐券,却愿意和一位房东朋友逛超市。在这场持久的追求中,他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因为往日,江捷从没在符舟身边见过有暧昧的异性。 秦照是第一个。 而秦照听了江捷的话之后,有些微的失神。 “你喜欢她,为什么要说给我听。” 甚至秦照的表情中自然流露出一丝困惑。 就好像江捷说喜欢符舟这件事,分明与他无关。 江捷平日工作就多要揣摩别人心思,此刻也累得再跟秦照过招试探,索性挑明:“秦先生,如果你也喜欢符医生,那我们公平竞争。” 可渐渐,秦照的那一丝困惑加深了。 他摇头,笃定:“不,我不喜欢她。” 他不喜欢任何人。 第10章 色如聚沫(十) 秦先生,你嘴角破了…… 逛超市逛了个把小时,符舟拉的一辆小推车还没装满。 吃食不需要买,她就随便拿了些生活用品。 等付完账,出了超市。 符舟两手空空,袋子都是秦照提。 符舟也了解秦照风度,就没有推让,轻快地跟在他身侧,并肩步行。 今天两人都是居家打扮。 人群中乍一看,全然是恩爱的一对。也偏偏两人都容貌气质出众,总引得周围行人频频投来视线。 符舟有所察觉,心里不大好意思。 再看身侧秦照,一直眉目不展。她暗道奇怪,貌似自从刚才在超市遇见江捷起,他周身的气压就变低了。 “秦先生,江医生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等上了车,符舟斟酌着还是问了一嘴。 秦照回话:“没什么,就几句初次见面的客套话。”话一出口,他后知后觉发觉自己下意识竟扯了谎。 喜欢这个词无声碾磨在他口齿间,秦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口。 他感到有些困惑,甚至觉得心里头堵了一团东西,凝滞不通,气脉不畅。 符舟自然也感受不到秦照的隐秘心思。 她不疑有他,只庆幸江捷没在秦照跟前多说什么。 就这样,两人一路无言。 直到抵达小区大门。 一个男人牵着个小男孩突然从道路一旁冲了出来,以身体拦在了车子前。 好在司机大叔早减了速,没引起太大惊吓。 符舟立即旋下车窗,探出头去看情况。 只见小区大门口保安室的保安大叔也冲了出来,出手制止那男人:“喂喂,你干嘛!不是说里头不让进吗,还守在这儿做什么,快走快走!” 男人也不听劝,一把推开保安大叔,牵着孩子还要冲车子这边来。 符舟疑惑,随即听见身畔响动,一扭头,却见秦照下了车。她立时明白过来,那男人就是来找秦照的。 秦照下车后,对保安一个挥手:“没事,我认识他,我来处理。” 保安一听,也就回保安室继续值班去了。 至于那拦车的男人,三十多岁模样,不高不瘦,一见着秦照马上贴了上去:“秦总,求求你,我进公司都干了好几年了,你这个时候开除我,太让老员工们心寒了。” 男人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声很大,一双略下垂的眼恳切地盯着秦照。 与之相比,秦照的态度难免显得冷淡。他开口,声线平静:“裁员就是裁员,必然有人要心寒。” “可是秦总,我不认为我应该被划进裁员名单内。”男人继续说着,一手握拳,一手还牵着他六岁的孩子,“我进公司这么多年,做了多少事,加了多少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一句功劳和苦劳,男人咬字时发了重音。自以为能增加底气。 秦照却无动于衷。 “首先,裁员名单不是我制定的,是经由人事部综合分析近几年的绩效数据严格制定的。你觉得不应该,找我也没用,去跟人事部争一争。” 他就着男人的话条理清晰地驳了回去,“其次,你的苦劳,已经都折现进入你的工资存折。这一点,我作为老板,问心无愧。” “怎么样,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男人听了显然一愣,嘴上开始支支吾吾:“秦、秦总,你不能这么无情……你这是、是过河拆桥……” 说着,男人徐徐瞪圆了眼,似乎生出了恼意。 秦照冷嗤:“呵,你自证不了自身的价值,就开始往我身上找理由。”久经商场,什么风浪和危局,秦照都历练过。 像当下这状况,如果不是被拦了车,他本不屑费力。 可偏男人今天有备而来。 “不要、不要开除我爸爸……” 突然间,原本一直安静的小孩子放声大哭着,一把抱住了秦照一侧大腿。 这哭,也是真哭。眼泪鼻涕的全都擦在了秦照的裤腿上。 原因是男人见秦照实在冷硬,一狠心就大力拧了一把孩子胳膊,孩子一个痛意,这才不管不顾扑向秦照。 孩子很小,个子矮,也刚刚才抱得到秦照大腿。哭来哭去,都是一句“不要开除我爸爸”,显然是来之前受过了男人指示。 男人看准时机,将姿态彻底放低:“秦总你看,我这情况跟别人不一样。这是老大,九月份马上就要入学,我家那位肚子里还有个老二,腊月也要出生。家里一大家子的支出和贷款,全靠我一个人负担。逢年过节,我还得孝顺父母……” 日落西山,天尽头。大片橙红的云霞烧得只剩最后一丝热烈。 秦照此刻,也只剩最后一丝耐心。“够了。”他面起薄怒,伸手扯开孩子。 “如果被裁掉的员工每个都拖家带口来求我,裁员这个指令还有什么用?而且你以为带着孩子来就可以博同情,跟我讨特权?”晚风拂面,秦照摇了摇头,“不,我半点不觉得同情你。” 他冷眼看着男人,言语间一片轻蔑:“反而你这样不仅折了你的面子,还会教导不好你的孩子,什么叫尊严。” 这番话,无疑掀翻了男人最后的体面。 男人恼羞成怒瞬间就变了脸,抬手指着秦照呵斥:“你、你……真冷血!” 秦照闻言,不气不怒,唇角反倒勾起了一撇清寡的笑意:“说得对,我就是冷血。”竟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这让男人气得不轻,一双下垂眼使劲瞪着,瞪得跟铜铃似的。 “妈的。”甚至狠狠骂了句脏话后,男人急于发泄,猛然就抡起胳膊朝秦照脸上揍了一拳。 情况猝不及防,秦照生生受了这拳,一个踉跄就侧着身往后退了两步。 在车上一直旁观的符舟这下坐不住了,立马下车冲了过去。“有话好好说,你不能打人!”她大声对男人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查看秦照状况,“秦先生,没事吧?” 一问完,就瞧仔细了秦照嘴角带血。 秦照站直身体:“没事。” 符舟忙从衣袋里扯了纸巾替他擦拭。 两人身后,男人还在骂骂咧咧。 “就知道你要惹事!” 这会儿,先前那个保安大叔再次跑了出来,指着男人就要擒他。 可又被秦照拦住:“去值班吧,这是我员工,他马上就走了。” 说完,秦照嘴角的血已被符舟擦了干净。 那头男人忽地一阵嘲笑:“也是,你位置坐得是最高的,怎么会懂我们这些底层员工的难处。” 顿了顿,男人怒视秦照,激动得嗓音发颤:“像你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根本没吃过什么苦。通通都是万恶的资本,该死,该死!” 符舟闻声看过去。 一个破口大骂的男人。和一个一脸恐惧躲在男人身后,揪着男人衣角紧闭嘴巴的孩子……这幅场景她从没遇到过。 刚才在车上,因为距离近,所有对话符舟都听得清楚。 只这时男人的骂声,让她尤觉刺耳。她内心清楚感知到,自己此刻是在替秦照不甘。所以她张了口意欲反驳。 但她身侧,秦照先出了声:“不过是被裁员,这你就觉得苦了?看来苦这个字的分量在你眼里还是太轻了。” 秦照声音很轻,话语却像是承受着重量。 几步迈开,他走到男人身前,高高的个子和沉稳的气势都压了男人一截。 男人不甘示弱,还想再骂,却见秦照稍稍倾身过来。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细微声音说:“我不是什么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 “我是才像你孩子这么大时,就被打掉牙掺着血往肚里吞的人。” “……” 说这话的时候,秦照没去看男人,也没去看男人身后的孩子。 他眼里疾速卷过的风暴,没有一个人瞧得着。 倏忽间,旁边有风不过打了个卷儿。 男人脸色一白,原本对着秦照的气焰就全都跌得没影。 秦照也很快退开两步。 他最后告诉男人:“留下你,对那些靠自己能力通过考核的人不公平。” “带孩子回家吧。” 此后再没多说,秦照转身示意符舟上车。 车子开进小区,一路行往别墅。 后排座位上,符舟盯着秦照嘴角,担心地说:“秦先生,你嘴角破了,待会儿我给你上药。脸上很快会肿,也做一下冰敷。” “……嗯。” 秦照有些沉默,点了点头。 回到别墅后,李管家很快拿来医药箱。 符舟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给秦照处理伤口。 消毒上药毕竟都刺激创面,符舟每一个动作都落得很轻。 可尽管如此,符舟还是注意到秦照紧抿着薄唇,神色不大对劲。她轻问:“是我弄痛了你吗?” 秦照一直低垂的目光终于抬了抬。 “你不想说些什么?” 符舟反问:“我该说些什么?” 这时天色已晚了。 别墅灯火通明,尤其客厅透亮的光线,将秦照眼中的落寞映照得一览无余。 符舟赶忙解释:“秦先生,我的意思是,你之前告诉过我,让我不要随意过问你的事……” 说这话时,符舟的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秦照低沉的嗓音松松软软地荡进她耳内,如同一根柔软的雀羽拨弄着她心弦。 他说:“可是我现在,想要你过问。” 第11章 受如水泡(一) 有温度的感觉会不会更…… 对于秦照眼中的落寞,出于心理医生的职业判断,符舟知道自己应该给出怎样的回应。 他也许是想寻求安慰或者认可。 想了想,符舟一边拿医用棉签蘸了药膏给秦照嘴角上药,一边轻柔说道:“裁员的事,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何况没有哪家公司是不定期做人员变动的,优胜劣汰,物竞天择。这太正常了。” “刚才那个男人没懂一个道理。他觉得他过得艰苦,可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过得艰苦。”说到这,符舟顿了顿,目光如轻羽般上移,“还有些人,甚至从出生起就在受苦。” 她看着秦照的眼睛,两个人就这样在因为上药而变得尤其亲密的距离中纠缠视线。 秦照哑然,眼神止不住颤了颤。 他感受到符舟呼吸的热息,更因她的话语戳了心窝。 “可是,人在受苦的时候,抱怨和祈求不会有用。”符舟继续说,“更好的方式是从中汲取,从中领悟和成长。这其中,有辩证统一的关系……我曾经就是因为内心困苦,所以更坚定了成为心理医生的信念。” 白色清凉的药膏被均匀涂抹在秦照嘴角,一点点化开,吸收。 上完了药,符舟稍稍退开一点距离,直视秦照:“秦先生,我相信你也一样。” 刚才逛的超市所在的那个商业片区,是秦照开发的。 旁边还有个办公区,最高的那栋大厦,是秦照的公司。 …… 虽然难以想象秦照倒底是通过了多少努力和挣扎才得到这些成就,但符舟笃定,那个刚才被指责没有吃过苦的人,其实最懂得苦的滋味。 她想给开他一个疏解的口。当然,混混街的日子极可能是禁忌,她碰不得,也问不了。 放下药膏,收拾好医药箱。 符舟拿捏着分寸,挑了个问题:“秦先生,你创业的时候遭遇过失败吗?” 而秦照不知何时已乱了心神。 他细细体味着符舟的话,呼吸稍紧,后背挺直,整个人看着有些僵硬地坐在沙发上。 许久,他才回答符舟:“经常遭遇。” “刚起步的时候没多少本金,只能拿时间去拼,什么活都干,什么业务都跑,方便面吃到吐,每天睡不到五小时。可日子久了才发现,这样的摸爬滚打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我开始学炒股,想来快钱,可不知道是气运差还是经验不够,一开始赚得总比赔得少,有段时间都在负债。” ……秦照的话音停在这里。 符舟的好奇却冒头:“后来呢?” “后来好不容易赚了些钱,分出来一半去投资了智能软件开发,但输得一塌糊涂。所幸另外合伙做的几个旅游项目又赚了一笔……就像这样,反反复复成功失败,失败成功。身在市场,好比在茫茫大海中坐了艘小船,沉沉浮浮。” 说着,秦照轻靠在沙发上,肢体动作柔和了不少。 原本符舟也只是想找一个切入口,给秦照舒缓情绪。 未曾想顺着她的问题,他真的同她分享了一些过去,这无疑是意外之喜。 从秦照开始说话到话音落下,符舟的视线也一直胶着在他身上。有时候同他对视,她甚至感觉自己跌进了一双温润的眸里。 如果以前,她觉得秦照眼里筑着冰窖。那现在,他眼里一定流淌着春水。 倏忽间,符舟想起了上官景。 上官景如果失败,尚且有家族可以帮忙兜底。 可是秦照,他没有任何退路。所有的结果无论好坏,他只能自己默默消化承受,然后继续成长、变得强大。其中再艰辛困苦,都得挨下来,熬过去。 想到这里,符舟心有疼惜:“但好在,秦先生,也正是这些反复和沉浮,铸就了你的现在。” “其实,我很佩服你。” 一句真心的夸赞,符舟以为会给秦照带去认同感。 可视线里,秦照渐渐沉了面色。 他盯着她,声音疏离:“但你也觉得我冷血,不是吗?” 一根弦在脑海中赫然拉紧。 符舟至此才明白了开头秦照那一句他想要她过问……原来他不是落寞地想向她寻求安慰或认可。而是想试探她看穿他的冷血后会持什么态度。 这时,秦照突然又开口:“他带着孩子来,孩子哭了,那眼泪反而让我厌烦。我甚至都不记得我上次有过同情这种心情,是什么时候。” “在他解释那一长串家庭状况的时候,我不仅无动于衷,甚至想笑……也是因为他,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冷血,看来,今天少和他说了句谢谢。” 只说话时,秦照往另一侧偏了头去,他大半张脸落在阴影中,表情不明。 符舟张了唇,正想说什么,旁边李管家走了过来。 “先生,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秦照起身:“去吃饭吧。” 他没有多看符舟一眼,径直要从她身前走过。 符舟见状一把拉住了他手臂,温柔表态:“冷血也没关系,没有谁要求这个世界人人都要善良。” 这话说得笃定,引得秦照一低眸,就看见符舟脸上的笑意。笑得那样落落大方。 他不由得胸腔一滞,连心跳都好像要停下。 符舟的笑意仍在继续。 她拽住秦照线衫袖子的手也缓缓下移,直至轻轻握住他的掌心。 “只是秦先生,有温度的感觉会不会更好。” 那一刻,秦照的掌心开始发烫。 烫到他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温暖。 可明明这个四月,春寒料峭。 *** 又过了两天,符舟在帝都大学受邀有个讲座。 邀请她的人也是咨询中心的一个老前辈。因为老前辈同时是帝都大学心理学专业的教授,经常拉着咨询中心的优秀医生去帝都大学办讲座,讲知识。 这一次就轮到了符舟。 当然,给那些青春洋溢的同学们讲授些从业心得和专业知识也是件很好的事情,符舟没有推脱,欣喜接受了,并利用周末备好了课件。 这天周一早上,符舟在办公室里收拾好了资料就准备出发。 可偏偏,江捷又来了。 早上空气新鲜,阳光明媚。 江捷也十分精神,走到符舟跟前眉眼弯弯:“符医生,我知道你待会儿在帝都大学有讲座。要不等讲座结束,一起吃午饭吧?帝都大学附近有家泰国餐厅,评价很好。我打听过,你很喜欢吃泰国菜的,我请客,怎么样?” 符舟内心长叹了口气,一开口,还是拒绝:“江医生,抱歉,我中午有想要约着吃饭的人了。” 毕竟是同事,日常还要相处,符舟不想太拂了江捷面子,就委婉寻了个借口。虽然她确实喜欢吃泰国菜,也一直都想去吃一吃帝都大学附近那家泰国餐厅。但她实在不能和江捷一起去。 “是你那个房东朋友?” 而江捷一听,立即联想到上回在超市偶遇的场景。 这本也只是试探,但江捷绝没想到这试探却无意激起了符舟心念。 符舟愣了愣,点头应道:“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或许真的可以约秦照吃了这个午饭。 这个时候,站在对面的江捷喉结一滚,欲言又止。 有个问题堵在他心里,想问又没有勇气。 他倒底没再问下去,耷拉着头说:“好吧,那下次再约。”可他心里清楚,所谓的下一次,只是一个台阶,以及自我安慰。 符舟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可是感情不能强求。她对江捷,不打算有一丝松口和态度软化。否则,江捷只会越陷越深。 不一会儿,江捷离开了办公室。 符舟就按照刚才所想,拨通了秦照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符舟开门见山:“秦先生,中午一起吃饭吗?我带你去发掘一个泰国餐厅。” 那头秦照刚进办公室,一接到符舟电话,下意识反应:“这也是丰富生活场景?” 符舟弯着唇角,笑道:“不如说,是丰富用餐选择。秦先生,你平常吃得太寡淡了,有空可以多尝尝别的。万一你喜欢上了泰国菜,吃得好自然心情好,心情好了也有利于睡眠。” 其实刚才在跟江捷对话的时候,符舟就这么想了。但是她对秦照话说得比较浅,没太表露她深层次所想。 她一直觉得秦照的生活模式太机械化,不利于身心放松,反而像创造了一个相对禁锢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很难跳脱原本框架,感受体验有限,不利于认知的培养和重构。 而拉他逛超市和尝试泰国菜,亦或者以后她想要带他体会更多事情,这些都是因为她期待看到一个更鲜活的秦照。 好在另一边,秦照似乎都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 “好,中午一起吃饭。” 符舟欣喜,将安排告诉秦照:“餐厅在帝都大学附近,我在学校有讲座,大概12点结束。” “嗯,那我在学校大门处等你。” …… 与此同时,秦照的办公室内。 上官景正捧着一叠文件资料站在秦照身前,眼神冷峻:“等等,你不是刚答应我中午请我们这个项目团队吃饭吗?” 秦照面不改色:“改天。” “……” 第12章 受如水泡(二) 秦先生,只有你是特别…… 上官景顿时嘴角一抽,摸出手机在一微信私聊群里发送了条消息:“由于秦总yewx,中午大餐取消。” 不巧还被秦照瞄到了。 秦照好奇:“yewx是什么?” 一问出口,答案自现心中——言而无信。 不过秦照懒得计较,正要移开目光,却又瞄到上官景微信聊天界面列表中,有一个备注“符舟医生”。 他眸色一深:“你为什么加符舟微信?” “那个……”状况突发,上官景大脑飞速运转,“我有个朋友最近有点抑郁,我就帮着向符医生咨询了一下。” 秦照听了也没多疑,沉声说:“没事不要打扰她。” 说完,他转身走向办公桌,坐着看起了报表。 本来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秦照觉得他要找符舟,没必要像上官景那样发微信,直接敲门就是。 可这会儿手里的报表看着看着吧,他还是拿起了旁边手机,点开微信,然后给符舟发送了个——好友请求。 …… 而符舟收到秦照好友请求的时候,还是在去帝都大学的出租车上。 其实符舟本身是不太用这些社交软件的,但她也一直保持着跟患者添加微信的习惯,这样有利于及时沟通,了解患者状况。 不过对于秦照,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符舟就以为用不上微信。但现在秦照突然发来了好友请求,她觉着可是意外之喜。 这样看,秦照对她完全没有了初次治疗时的抵触和抗拒。甚至,他愿意主动向她靠近一步了……这种感知让符舟心情无比愉悦。 进入帝都大学的学术报告厅时,符舟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而听讲座的学生们面对符舟这样人美声音甜的讲师,求知热情也空前高涨。 讲座期间,符舟向学生们讲解了几个她过往所咨询过的有研究价值的病例,分享了很多专业知识和个人经验,以及她从业以来的一些心得。 就这样,两个小时稍纵即逝。 当接近尾声,是自由提问环节。 有问题的学生们可以举手,然后符舟随即抽取几个回答。问与答之间,基本都是学术层面的交流碰撞,在自己的专业领域,符舟向来对答如流。 最后在离12点还有两分钟的时候,有个平头男生站了起来,朝气蓬勃,声音宏亮:“符医生,请问你成为心理医生的初衷是什么?” 话音落下。 台上的符舟扫了一眼底下宽敞的学术厅。她略想了想,坦诚回答:“为了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 那男生心思细,立马反应过来:“符医生是以前经历过什么意外吗?” 符舟点了点头:“嗯,有过一个意外事故。” 说到这,符舟以为男生的问题就要结束。 可视线里,男生低着眉垂着眼,仿佛还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直到他又问:“那如果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符医生,你还愿意再经历那个意外吗?不去经历,你就不会有恐惧。但因而,你也不会再成为一名心理医生。” 符舟闻言,目光一滞。 整个学术大厅也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符舟回答。 符舟显然没料到男生提了个这样的问题。且顺着这问题,她不由得陷了进去,往事一幕幕穿插交叠,她真的寻找起了答案。 倏尔,讲台上手机亮屏。 秦照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我到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 也就这瞥到消息的一瞬,符舟脑子里所有的思考都断掉了。 她抬眸,笑着对那男生点头:“我愿意。” “因为与现在相比,过去的初衷不值一提。现在我想要成为心理医生的理由,是帮助别人克服内心恐惧。” 回答完问题,厅外正好响起下课铃。 而厅内,一阵掌声如雷。 符舟收好课件,起身微笑:“好了,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希望通过这场讲座,同学们能更坚定对心理学的热爱,并且将来学有所成,帮助社会上更多有心理疾病的人走出痛苦。” “最后,用餐愉快。” 人之愉快,在于有期待。 哪怕只是期待一次用餐。 出了帝都大学校门,人群之中,符舟一眼看见了秦照。他似乎是怕她找不着,特意下了车,一直在车门口站着等她。 他脊背挺得很直,穿白色衬衣搭灰色西裤,风格简洁,却也难掩气质。只这会儿正午阳光热烈,一层金色莹莹铺下来,烘得他整个人看着暖暖的,比平日在别墅里显得有温度许多。 符舟欢喜他这模样,不自觉加快步伐,小跑过去。 及至临近他身前,看他额前刘海细碎,一双黑眸澈亮,恍惚间,竟也感觉到些微少年气息。 她眼角一弯:“上车吧,秦先生。” 阳光下,秦照看着符舟白净无暇的笑脸,点了点头。 上车后,依旧是司机大叔开车。 车子驶离校门口很快进入主干道,一段距离后拐进一条泊油路,道路两旁梧桐铺排,遮天蔽日,一路绿荫。 后排座位上,符舟本想找话聊。 秦照却先开了口:“喜欢吃泰国菜?” “嗯。”符舟应声,“就比如一碗冬阴功汤,酸酸甜甜辣辣,尤有风味。” 秦照又问:“和法国菜相比呢?” “很多菜式各有特色,我都喜欢,分不出个高低。” 符舟说着看了一眼秦照,突然意识到一点:“法国菜……秦先生,你是又想起上回在法国餐厅的事了?” 那时她还有所误会,就又影射了他一回恶鬼。 以为秦照还计较着,符舟正欲解释,却听秦照沉声:“上次在餐厅,那个男人也是你的患者吗?” 符舟脱口而出:“不,他叫符临,是我哥,亲哥。” 话说到这,符舟陡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偏过头,认真告诉秦照:“秦先生,我没有跟患者约着吃饭的习惯。我跟患者私下间也基本没有接触,不会和患者逛超市,更不会大半夜的时不时就要守在患者床边。” 几乎是下意识地,符舟把内心所想全都一股脑地向秦照倒了出来。而且她说的这些,明显是只在她和秦照之间发生的。 她热气冲头,直言:“秦先生,只有你是特别的。” 不知道为什么,符舟就是很想告诉秦照,她对他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他对她来说,绝对不是个普通患者。 可对于符舟的话,秦照的理解能力貌似有点超出范围。 他好奇:“为什么……我是特别的?”顿了顿,他脑子里自动摸索答案,“因为我的诊金最高,还是因为我是房东?” “……” 刚才心直口快,这下子噤若寒蝉。 秦照的问题,符舟答不上来。 简直自己挖坑自己跳。 她不可能直接告诉他,十年前他当了一回她的救命稻草,所以十年后她赶着来报恩。她能够放心坦白的那天,只能是他的心疾彻底被治愈的那天。 那个时候,即使离开了他,她也才能安心。 正纠结着,身外荫凉褪去。车子驶入艳阳,在一家铺面前停了下来。 符舟心下庆幸,连忙岔开话:“秦先生,餐厅到了。”说完也不管秦照,自己赶紧下了车。 到了餐厅内,一股泰式食物的气味四处飘香。 符舟挑了个靠窗的卡座,和秦照面对面而坐。 为了防止秦照再谈及刚才的话题,符舟又急忙抓起桌上的菜单塞在秦照手里:“秦先生,你看看,菜式真丰富。” 而秦照也真的是被菜单吸引了,拿起旁边一张笔,首先就在菜单上的汤品类里圈画了一份冬阴功汤。 两个人就这么围着一张菜单头挨着头开始圈圈画画。 只刚点得差不多的时候,近处忽然响起个声音。 “秦照?” 一个穿着餐厅制服的服务员小哥摸着块抹布,面色兴奋地走了过来。 秦照闻声抬头,脸色立变。 然后就条件反射般快速垂了头,脸也向内偏开,有意躲避。 “真的是你啊,照哥!这么巧,我刚来帝都打工就遇到你!”然而那服务员小哥此时已站定秦照跟前,一张嘴,激动异常,“十年了,你样子都没怎么变……不仅眼睛好了,看样子也混得不错啊。这衬衫裤子,不便宜吧?” 顿了顿,服务员小哥又看向坐在另一边的符舟,一双眼眨个不停:“诶,照哥,这个是你女朋友?真漂亮啊。” 却不想小哥一提到符舟,秦照好似被戳了脊梁骨一样猛地起了身。“我们换家店吃吧。”他脸色极沉重,一把拽住符舟的手就拉着符舟离开。 “照哥,你怎么不认得我了?”剩下服务员小哥还在后头追了几步,“以前在A市,我可是天天跟着你混呐……” “先生,怎么就回来了?” 以至于餐厅外头,下了车站在路边连一根烟都没抽完的司机十分困惑。 秦照没有回答,只吩咐:“马上开车,往前开就行。” 司机不明所以,丢了烟头踩一脚,就忙上车启动了发动机。 符舟也跟着回到了车里。 “秦先生,你没事吧?” 她侧目去看秦照,秦照却避开她视线。 “没事。” 他有意加深呼吸,尝试镇定情绪:“前头有家中餐厅,味道不错。” 可后知后觉,秦照捏了捏拳,发现掌心已经汗湿一片。 第13章 受如水泡(三) 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 旁边的符舟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 并且作为心理医生,她向来观察力敏锐,刚才在餐厅,就早把秦照各种细节动作看在眼里。 她试探问:“秦先生,刚才那人,你认识?” “不认识。” 秦照应了声,声音又闷又沉。 符舟知道他有意回避,不肯说真话,但她有着强烈的直觉,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 多少能打破他一点内心禁锢的机会。 “可是那人知道你名字。”她淡淡说。 “知道我名字的人很多,所以谁都能来套个近乎。”一推一拉之间,秦照察觉得到符舟有心的试探。他又捏紧了掌心,掌心因发汗而粘热。 可他眼神的温度越来越冷。 即便如此,符舟仍不肯退让。 她始终盯着秦照:“那为什么,你要落荒而逃。” 一句落荒而逃,狠狠扎刺了秦照的心。仿佛符舟就此得窥了他的隐秘,扒掉了他的遮羞布,他终于转过头,迎上了符舟的目光:“我没有。” 可这个反驳,秦照内心知道,他没有底气。 刚才,他确实是逃了。 不过不是因为那人随口扯起的几句往事,而是因为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符舟就坐在他对面。所以在那人提到符舟的时候,秦照像是受了个当头棒喝。 他很惶恐,甚至是害怕,害怕他对面的女人会洞察出他身上的丑恶。 偏偏这个时候,符舟还是坚持在找一个突破口。 两人对视中,她眼神何其笃定:“秦先生,我是你的心理医生,你骗不了我。” 至此,秦照有些溃不成军。 他确实骗不了她,她那样聪明。 所以他除了逃,还有什么办法。 “停车!” 蓦然间,秦照低吼了一声。 前头司机早觉得气氛不对,立马乖乖照办,在路边停了车。 车一停下,秦照像是原本在车里要窒息一般,急忙下了车回归氧气。 他脸色已经极其难看,又吩咐司机:“送符医生回咨询中心……我打的走。”说完头也不回往前边拦了辆出租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这样的场面,符舟不是没有预料过。 刚才的对话,她注意观察着秦照的情绪,知道自己已经把他逼到了个死胡同。可是这还不够,她想要的,是要逼到他破防。 疲乏地躺靠在后座椅背上,符舟闭了闭眼。 改善睡眠只是治标。 消除心疾才是治本。 *** 虽然早有预料,但接下来的两周,符舟没想到秦照的抵触情绪强烈而又持久。 在别墅内,他从早到晚刻意避开她,哪怕在过道或是客厅见了面,也丝毫不给她交流的空隙,拔腿就走。 至于一起用餐的机会更是没有。 他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完全把别墅餐桌留给了符舟。 连每周一次的咨询都被推掉。 借口就是周五下午会议重要,不能缺席。 这天周四早上。 符舟终于成功把秦照堵在书房门口。为此她比平常要早起了一个小时。因为这两周,秦照出门上班的时间总是格外早。 可这一次,她就站在门口,娇小的身躯伸展开瘦长白皙的双臂,拦住了他去路。 “你昨晚就一直呆在书房?是不是又失眠了?” 一抬眸,符舟看向秦照的眼神流露出担心。 秦照偏过脸,态度冷漠:“没有,我睡得很好。” ……是啊,睡得很好。 符舟盯着秦照的脸,脸上想挤出点笑意却做不到。 她好奇,他是睡得多好,整个人才会散发着一股沉重的倦态。声音尽显疲乏,眼下青黑浓重。 可就算是这样,符舟仍有自己的坚持。 他固执,那她要比他更固执。 “秦先生,你在睁眼说瞎话。” 气息一个沉浮,符舟抬起下巴,直视着秦照的眼睛,言辞锋利:“明明失眠得厉害,嘴上却不承认,也不肯来找我帮忙……秦先生,你这样做是可以避开我,但你怎么避开其他呢?” 秦照闻言,原本阴沉的脸色更覆上一层冰霜。 “你想说什么。”他垂直落下的手臂握紧了拳,心底有什么东西唯恐被拆穿。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然而符舟还是拆穿了他:“那天遇到的服务员,你分明是认识的。他不过只说了几句话,轻易就挑起了你情绪。为什么呢?秦先生,是因为他提起了你的往事吗?” 符舟说话的语气很平淡。 只往事二字,异常让秦照敏感。他急了眼,猛地抓起她还拦在他跟前的一只手,掐紧了她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肤感滑腻,又白得像一段藕。 所以说好看的东西总是脆弱。秦照觉得,甚至只要他再用点力,那细腕就会折断在他手中。 可符舟仿若觉察不到痛感,还在执着地问话:“你知道你那时离开餐厅,是一副什么模样吗?” 秦照心有愤懑,低了头,狠狠瞪着她:“什么模样?” 符舟红唇轻吐:“怯、懦。” 刹那间,秦照就在这一字一顿中失了神。他眼神分明呆住,手上用的劲儿也悄然散了大半。 符舟由此挣脱手腕,白皙的皮肤勒出一圈红痕。 再去看秦照,她其实心中多不忍。自从这段时日相处以来,她见过他许多种模样,或冷硬,或脆弱。有过狼狈,也显露过柔软。 可那天在车上,他手心发汗,满脸无措。像是被谁揪住了把柄,怯懦得话也不敢多说,仓皇下车。 正因为这样,她要逼他,同时也在等他。 “秦先生,我原本可以去找那个服务员问话,可是我没有,因为我更想要你主动开口。”再启唇,符舟看着秦照,有所期待。 秦照却冷笑:“呵,你找不到他的。他已经不在帝都了。” 符舟立即反驳:“让他离开,又有什么用呢?” 话落。 门口和过道陷入一片寂静。 秦照一身的气压低得让符舟叫寒。 可符舟不肯退让。 她越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她之前分析的很对,混混街的日子,真的是秦照的禁忌。但她作为进攻的一方,既已临城下,没有不直进的道理。 “看吧秦先生,这就是怯懦。因为怯懦,所以躲避。”符舟坚定地注视着秦照,“可越是躲避,越说明心中受困。你既不愿面对过去的生活,也不愿面对过去的那个自己,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她顿了顿,又道:“往事或许不堪,但人有强弱之分。怯懦的是弱者,而敢于面对的才是强者。” 心中急切,话也不由得说太直。 符舟一抬眸,就对上秦照充斥戾气的目光。 他咬牙:“不用激我。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抵触的情绪,比第一次治疗时更加严重。符舟拧眉:“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怎么能不管你?秦先生,如果你不能面对,试着说出来,分享给我。” “我跟你一起承担。” “一起承担?”听言,秦照愣了愣,然后发出讥笑,“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还是女观音?” 他倾身逼近符舟,眼中的寒凉似能将人吞没。 心里的暴戾也堆积成一团,无处释放。 秦照突然想,符舟一定是个骗子。因为好听的话往往骗人。一起承担,她说得这么轻易,更不叫人可信。就像是易碎的泡沫,美丽却虚妄。 说什么一起承担,说什么跟他讨要信任,说什么会给他她所有的耐心,说什么有温度的感觉会不会更好……都是大言不惭。明明初见,她就知道他是恶鬼。明明此刻,她还不留余地,企图挖掘他往事里藏着的丑恶。 明明她不过就是在寻个机会,骗他心甘情愿地剖开自我,然后一旦知悉了他内里全部,就要鄙夷他,甩掉他的机会。 ……这样的认知几乎要让秦照发狂。 他绷着最后一丝理智,对符舟说:“让开,我要去公司。” 符舟却寸步不移。 她从刚才起就一直细致观察着秦照情绪,她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刮了场风暴,但她感受得到他此时身上强烈的疏离。 她咬了咬唇,还是伸出只手去牵他。 细瘦的手指轻柔地搭在他掌心,她说:“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 又一个泡沫在阳光下升起。 秦照忽然有些惶恐,一个对视,迫切想在符舟眼中揪出破绽。可是没有,她眼中没有畏惧,没有笑意,什么情绪都没有,干净得像一面清湖。 反倒映射出他自己内心的破碎。 他慌了神,习惯性又想避开她。 “我说了不用你管。” 一把甩开符舟的手,趁她踉跄之际,秦照寻了空隙侧身出了门,快步穿过过道下楼而去。 等符舟站定,一回头,连个背影都没瞧着。 不过她没有气馁。至少她看出了秦照的慌张,他慌张就说明他潜意识里有犹豫,有不决。 就像是一池冻潭裂了缝,吹道暖流挤进去,总能破一破坚冰。 第14章 受如水泡(四) 佛来斩佛,魔来斩魔…… 再说早上的交锋结束后,符舟到了咨询中心,就开始投入工作。 周四上午,是上官景的预约时间。 不得不说,符舟觉得跟秦照相比,上官景显然是一名让她省心多了的患者。 不仅定期接受治疗,过程中也很配合。 但有一点,就是总爱打听秦照。 “秦照最近怎么了?” 上午的治疗结束后,他就逮着符舟问:“他失眠状况是不是很严重?这两周我感觉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天天在公司里靠喝咖啡强撑,灌了一杯又一杯。一看他那黑眼圈,真想给他送去动物园。” 这会儿正在整理文件的符舟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办公桌前,摸着下巴认真思考的上官景,暗叹有些人就是这样,面上看着玩笑开得欢,实际上还要做治疗。 她回答他:“同样是患者,你一定也不想别人来打探你病情隐私。” “这不是打探,我是关心秦照。好歹现在我跟他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秦照直着腰理了理衬衫领口,冲符舟笑道,“放心,我不会害他的。相反我平常在公司能多注意他情况,如果他有什么异常,我及时告诉你,符医生。” “……好,谢谢。” 面对上官景这热情劲儿,符舟有些失笑。其实她想说,她自己就跟秦照住同一个别墅,也能多注意他情况啊。 而且这感觉,怎么跟她在秦照身边安插了个监视者似的,怪让人心虚。 揉了揉太阳穴,符舟跟上官景说起正事:“上官先生,今天的治疗过程中,你的情绪好像有些亢奋。” 说完,她看见上官景清秀的眉目间堆满笑意。那笑意极纯粹,就仿佛只是个得了心爱的糖果和玩具的孩子。 “符医生,什么都瞒不过你。” 下一刻,上官景走到了一旁窗边,望着远处万里之外的蓝色苍穹,深情呢喃:“我喜欢的人快要回国了……这一次,真的不想放手啊。” 符舟会意,弯了唇低头继续整理文件。 过了一会儿,上官景转身问了符舟个问题。 “符医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符舟想了想,又抛出她那句老话。 “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 第二天,周五下午,是秦照的治疗时间。 当然,又被他以会议的借口推掉了。 打电话过去也不接,符舟只好发了条微信消息。 说不管他回不回,反正今天下午她要一直在他书房等着。 ……结果秦照还真的没回。 符舟就这么等到了黄昏时分。 她也没闲着,手里捧着笔记本电脑,键盘敲个不停做了好几项工作。 直到李管家上楼,来劝她休息:“符医生,下楼歇歇吧,厨师也在准备晚餐了。” “嗯,好。” 坐在书桌前的符舟这才关上了电脑。一起身,又见李管家皱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径直问:“李管家,你有话要说吗?” “符医生,先生最近怎么了?”李管家抿了抿唇,急切地表露担心,“感觉他的状态比起以前还要差,这可怎么办?” 符舟想了想,答:“没事,我想好了,今天下午他不肯治疗,晚上我就强来。”经过李管家身畔时,她稍扬了扬唇,“只是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帮个小忙。” ……到了晚上,秦照回到别墅时差不多是九点。 而符舟敲门的时候接近十点。 “有事?” 卧室的门很快开了,拉开的宽度刚够着秦照一个身形宽度。 显然,秦照这是没打算让符舟进房间的意思。 他站在门后,满脸疲态,依旧冷漠。精神状态明显又比先前差了些。说是每况愈下毫不为过。 符舟觉得揪心,特别是从门外看去,秦照就像一道孤影,站的地方是他自己筑的牢,她想来探监,却不被他允许。 她无奈,直接伸手推门而入,又关上门。 这突然的强硬让秦照怔然。 “你……”他被推得退开几步,刚说出一个字,耳边响起细微的金属声音。 竟是门从外面被反锁了。 “李管家!” 随之一声低吼,秦照脸色极其难看。 “是我让管家这么做的。”他身外,隔了四五步远的符舟解释道,“你要怪就怪我吧。”她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反正现在除非跳窗,否则秦照出不去这房。 秦照闻言,声音浸透冷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别墅好像是我的吧。” “……大家只是关心你。” 符舟立在原地,没进没退,她看着秦照,继续解释:“秦先生,我想你应该知道长时间失眠会导致情绪波动幅度过大,记忆力减退,反映迟钝,机体免疫功能降低,病情严重还可能会出现抑郁或者烦躁症状,并伴随猝死的可能。” “所以呢,你今晚又要当个好医生,劝我面对过去?” 秦照微眯着眸,似笑非笑。 嘲讽意味却很明显。 符舟也清楚,人的内里都是极其隐秘的,没几个人能全然放下心防,愿意向他人摊开伤口,这无异于做自我解剖。 “秦先生,你既然这么抵触我,那我今晚就不用心理医生的身份……租客,就只当是租客来找房东说话,可以吗?”话语里伴随着轻微的叹息。 符舟看向秦照的眼神,也带着温柔的渴求。 然而秦照冷笑出声:“租客?呵,租客和房东之间除了租金和房子,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那……朋友呢?” “我向来没有朋友,只有合伙人。” “所以符舟,现在如果不是跟我谈生意的话,就离开我房间。”说的话句句跟刀锋一样锐利锋芒。 此刻的秦照就像是坚冰生铁,冷硬得让人摸不到丝毫柔软。又暴戾得让人难以接近。 符舟有些受挫。 她垂眸:“好,我出去。”可她也决意,“但是秦先生,先说明一点,下午我在书房从两点等你等到了六点,现在是周五晚上十点,我会继续去书房等,等到这个周末结束。” 但凡成事,总是赢家坚持到最后。 符舟深悉这一点,转身之际,后头一道人影果然奔了上来。 “你……够了。” 是秦照拽住了她。 她扭头,对着神态不再绷紧的秦照问:“那你肯让我留下来了?” 秦照没有应声。默认是他的回答。 他倒底在符舟的坚持下敛了锋芒,软化了态度。然后又在符舟的要求下,乖乖上了床。期间符舟端来一杯热牛奶,他也一声不吭喝光了。 先前的暴戾悉数转化成温顺。 要不怎么说失眠患者的情绪总是波动幅度过大。符舟依旧扯了椅子坐在床边,看着平躺在床上的秦照,稍稍安了些心。 “秦先生,今晚不念经,我给你讲故事。” 符舟话说得温柔。 却引来秦照斜视一眼:“你又把我当孩子。” “小孩子才听不懂这个故事。” 听出秦照的不满,符舟悄然笑了笑,娓娓道来:“以前有个叫文喜的禅师,参禅很久却不能开悟。所以他打算去五台山求见文殊菩萨,以得指点。只可惜到了以后,菩萨没见着,就遇到个牵牛的白发老头。” “老头也是个懂禅的,问了文喜一些佛法,文喜答不上来,老头就要送客。然后文喜回头,才发现文殊菩萨骑着狮子飘在空中。原来啊,刚才的老头就是文殊。因此文喜觉得羞愧难当,回去后更加努力修禅,终于彻悟。” “彻悟以后,文喜就跑到个千人庙里做苦差事,行菩萨道。有一天他正在为大家烧饭,突然文殊菩萨又骑着狮子现了身,文喜见状,就拿起锅铲去打,嘴里还说了句,‘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今日惑乱我不得了’。” 说到这里,故事结束。 符舟往后靠在椅背上,对秦照提问:“秦先生,你觉得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意思呢?” 讲故事的人讲得认真,听故事的人也听得仔细。床头处,秦照睁着眼,直直盯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许久,秦照张了唇,语速放得有些慢:“见佛不认得相,是不悟。认得佛赶走,却是彻悟……”清朗的眉目拧了拧又松开,他说,“反正佛家喜欢讲空,我猜其中的佛理是要说,相是虚妄。” 听言,符舟心念一顿。 片刻后,她向床上抛去了个佩服的眼神:“秦先生,你真聪明。从前我刚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知半解。还是后来研究了一番,才算明白。” 可见秦照真的是个聪明人。 但有时候,聪明人往往容易自苦。 “凡所有相,都是虚妄。所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说着,符舟目光如絮,绵绵地落在秦照身上,扫一眼,似能透彻那羽被下他日渐清瘦的身体轮廓。 她不想他执着,也不愿他自苦。 “对了秦先生,那些禅师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总爱再添一句,佛来斩佛,魔来斩魔,也是这个道理。” “……” 床上秦照仍盯着天花板。 只符舟轻柔的声音穿入他耳际的时候,又似笼着光,微朦朦地晃了他眼。他侧目去看,看见符舟正坐在他身边,对着他笑意嫣然。 “秦先生,文喜修禅,求的是大彻大悟。我们两个又不修禅,道理嘛,就学得浅显些,只求个心安理得。” “睡个好觉。” ……心安理得,睡个好觉。 秦照跟着轻扯了嘴角,笑了笑,他知道,他身边这个女人一惯会说好话。 只她的好话总能正中他心怀,引得他神思大起。 他不由得唇齿微动,无声默念了一遍。 佛来斩佛,魔来斩魔…… 第15章 受如水泡(五) 活在当下,心安理得…… “修禅的人不能执着相。” 见秦照反正一副安静的模样,符舟索性自己断断续续讲起来:“秦先生,你也有执着的相。” “那些困住你的过去是虚妄,困住你的过去的自己,更是虚妄。你的相,也得你自己来斩。斩断过去和过去的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有不执着,才能不惑乱。” 话音刚落。 那边枕头上的脑袋略动了动。秦照偏过头,朝符舟轻声问话:“我是不是你最麻烦的患者?还需要你谈佛论道来治病……” 他细密的睫毛轻扇了扇,嘴角有一撇细小弧度,像是在自嘲。 符舟立马坦言:“秦先生,是我喜欢跟你分享这些。我知道,我平常念经的时候,你都有认真在听,这让我很高兴。你总让我不要管你,不要过问你。当然,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有责任要开导和治愈你。可除了医生的责任……” 说到这,符舟忽地想起之前秦照赶她走时的对话,她一并作出回应:“不算租客,不当朋友,我只是符舟,只是我这个人,也想待在你身边,哪怕能给予你一点帮助。” 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这么久,具体的身份界限哪里能划分得清楚呢?符舟知道,有时候站在秦照身前的,或许不是他的心理医生,只是她本人。 想到这一点,符舟从椅子上起身,迈开一步就贴近床头,拉近了跟秦照之间的距离。 她俯身,伸手给他抚平了被子一角的凌乱。 “我之前说跟你讨要信任,是认真的。你上次跟我分享创业,我很欣喜。可是我也有些贪婪……” “秦先生,你不能再对我多敞开一点心扉吗?” 顿了顿,符舟定睛看着她身下就露了个脑袋在被子外的秦照。 他听了她的话,显然有些愣神。来回眨了几次眼,也没说出个只字片语。 她也没管他,继续说:“秦先生,我会一直等,等你愿意跟我分享过去。既然过去不能心安,往事变成心疾,那就不如适度断掉。” “然后活在当下,心安理得。” ……某个瞬间,秦照终于回神。 但即使他回了神,看着旁边已经坐回椅子上的符舟,依旧有些恍惚。 夜色悠悠,繁星如幕。 那个刚才站在床头为他俯下身的女人,竟像极只妖精,口中说的每一句话都蛊惑人心。 而他就像是陷落在沙漠里的旅人,渴死前见到了她予他的一片绿洲幻象。 又或者他像是迷失在风暴中的船客,覆没前见到了她变换出的海市蜃楼。 “好了秦先生,今天下午被你赖掉的治疗我再放在明天下午。明天是周六,务必请你得空。至于现在,就闭眼准备睡觉吧。我在旁边陪着你。” 可就像现在这样,每当她再开口,他下意识又忍不住想象琢磨,或许她给他的,都是真的…… 秦照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心有期待过。 卧室中央吊顶的大灯是暖色调。再看去,符舟静靠在一把欧式椅上,细瘦的身躯微微弯起,长发如瀑,肤如凝脂。整幅画面柔和得甚至有些朦胧。 起初他一直知道她生得漂亮,但也仅限于此。 直到后续相处,就如同床前这一刻,又或者她念经的一刻,他才发现她美得不可方物。随意一个笑容,日月星辰尽揽于眼中…… “秦先生?” 倏忽一句轻唤抽走一丝游思。 秦照定了定神,同符舟视线相接。 他张口:“今晚没念经,你怎么确定我会睡着。” 一出声,他感觉自己喉中哽塞。 而那头符舟终于是等到秦照说话了。他已经沉默很久,她不清楚他心里具体在想什么,但也知道自己今晚上跟他扯了长篇大论,他一定需要时间消化。 只这些都不急,当下,她只希望他赶紧睡觉。别的来日方长。 想了想,符舟问秦照:“平常我在床边念经的时候,秦先生知道自己什么表情吗?” “什么表情?” “安心的表情。” 浅笑着,符舟一只掌心撑上下巴,歪头凝视秦照:“秦先生,你现在就是那个表情。所以我知道你会睡着。” 原本秦照这两周就持续缺乏睡眠,刚才一长段对话,她注意到他睁眼和说话都渐渐显得无力了。 再看秦照,也一时没了言语。 她小声催促:“睡吧,秦先生。” “晚安。” 秦照很听话,随后就闭了眼。 他体会着当下的感觉,想记住保存这种安心。 不比平常在床上或者书桌前,独自熬过漫漫长夜时的暴躁和无望,这个瞬间,他感受分明,身体上的困乏全部涌了上来,连带着意识也一点点模糊。无边无际,无思无想。 整具身躯都酥软得仿佛要融化成一滩水,然后静静流往无人知处。 …… 约莫就过了几分钟。 符舟再次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秦照毫无知觉,真的睡着了。 他太久没睡过好觉,呼吸又沉又重。甚至起了些微的鼾声。 符舟心里欢愉,走过去端详一眼。 发现他这几天额前碎发长长了些,有几丝略遮住眼睛,还有几丝散乱在眉尾。由此勾带出几分毛绒感,蓬松又柔软。 且他已经沐浴过,发肤间散发着一股橙花香味,甜中带涩,醇厚温实。尤其好闻。 好闻到她再退开一步时竟生出些不舍。 犹豫了一会儿,符舟最后还是没离开房间,借着旁边的大沙发躺了上去。 只希望明早起来见到秦照,他眼下的青黑能少一些,精神状态能好一些。 这样上官景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说要把他送去动物园了…… *** 翌日醒来,某个场景重现。 符舟发现自己又睡在了秦照的床上。 秦照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他已经洗漱过,换了件浅色线衫,在清晨熹微的日光下微低着头,轻抿着唇,显得安静而平和。 “秦先生,早上好。”符舟揉揉眼,下床整理了下仪容,走过去问,“你在等我醒来?是有话要说吗?” 秦照抬头,看了一眼符舟,眼神深沉得犹如不见底的湖。 符舟却心下欢喜,见秦照精气神恢复了大半,暗想果然什么都抵不过一场好睡眠。 她轻笑,顺势坐上组合沙发的另一侧,等着秦照答话。 “我初中就辍学了……家里穷,供不上。” 可随后秦照开口,符舟又愣住了。甚至觉得身体里有电流蹿动,发麻的感觉一路顶到了天灵盖。 她没想过,一觉醒来,心底一直以来的期盼就有了结果。 再侧目,身边的男人垂着头,神色隐忍。 不知道他竟是什么时候,又内心辗转纠结了多少次,竟然真的下定决断,向她揭开了之前那样难以袒露的过去。 一瞬间,整个房里只剩下秦照的声音。 “我住的地方……应该是你无法想象的地方,成片的烂臭、泥泞紧挨在一起,聚成垃圾场一样的街区。所以我从小就恶心它,厌弃它,并一直坚信,尽管我生在那里,却绝不可能归属在那里。” “直到辍学以后,我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坚信第一次出现了质疑。我开始感到愤怒和困惑,恶劣的情绪一天更胜一天,迫切地想要寻找发泄口……正好街区里有几帮混混,我百无聊赖,就加入进去了。” ……声音戛然而止。 秦照忽然问起符舟:“你见过混混吗?” 可不等符舟回话,他又自顾自说道:“我在辍学之前,每天放学回家路过巷子口,总能见到他们。三五成堆地佝偻着腰,抽烟喝酒,满嘴骚话。个个骨瘦嶙峋,眼神无光……那个时候,我跟鄙夷整个街区一样鄙夷着他们。就像是走在路上遇到什么屎尿一样急忙避开,连目光都要立马移走,生怕脏了眼睛。” “可是谁能想到后来……我自己就变成了那样的人,变成了我最鄙夷的样子。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 “更好笑的是,我居然还有当混混的天赋。他们夸我聪明,不过动动脑子,算计了几次,就把别的几帮混混搞怕了,全都点头哈腰,软了骨头。可我听了,心里只想着不过顺顺手,把街区的垃圾统一了而已……就这样,我活在个大垃圾场里,久了也习惯了脏臭。什么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儿见得多了,通通无动于衷。都是混混,还有谁会看金刚经,有谁会行善积德吗?” “而且在那群人里……我其实是最坏的一个。自以为留着最后的风骨,什么坏事恶事都不亲自经手,可事实上,他们会听我的话做事,我比他们还要不如。我不过就是躲在他们后头,拿他们当块遮羞布罢了。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做了恶徒又讲究体面。” 说到这,秦照的声音越来越喑哑。 他往后每一句话都说得更加艰难。 “就这样两年三年过去,我想刚开始那些自我鄙夷和屈辱大概也都烟消云散了。如同深陷在泥泽里,无法自拔。慢慢地,我也抽起了烟。有时候抽烟,偶尔会琢磨起生活的意义。但一根烟抽完了,也没个结论。然后到下一根烟抽完,才意识到生活根本不需要意义……能活着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市区街道上,我看见了个以前的同学,他笑着踏进饭店,身边亲人环绕,祝贺他金榜提名,被名牌大学录取。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从我当混混的第一天起,我后背的脊梁原来就没直过……从头到尾,我的鄙夷和屈辱一点都没有散,只是埋起来了,越埋越深,生根发芽。到现在,它根深蒂固,再难拔除。时时刻刻如影随形,提醒着我有多鄙陋不堪。” “这样的过去,要怎么斩断呢?” 第16章 受如水泡(六) 自鄙没有力量…… 胸腔到咽喉,由下而上充斥着一种哽塞感。 秦照不知何时平放在双膝上的双手已经握紧了拳,指关节紧突,手背青筋暴起。 他始终低着头,没有看符舟一眼。 符舟听到这里,也早就傻了眼。 她一颗心剧烈晃动,深受震撼。虽然她早揣测过秦照过去的生活过得艰苦,但当此时秦照的自白将一幕幕具象化铺开在她眼前时,她不知道自己会这么难过,强烈的压抑感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一恍惚,仿佛见到个意气风发的骄傲少年某一天痛苦地自己折了脊梁。但凡心有慈悲,都要为此难过。 而一切并不是他自主选择。 他当时会有多被迫与无奈? 符舟不禁想到秦照的自白里通篇没有一个字眼提到爸妈,家暴或者他眼睛受过伤,以及受伤后又好了起来……还有很多疑问藏在她心里,她知道秦照现在不说,那她就不能问。 倾吐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是难得。 ……就在符舟暗自拿捏分寸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旁边秦照松了拳,略发红的眼一闭一睁,汹涌的情绪悉数被掩下。 秦照抬头,终于肯直视符舟,眼神却淡漠疏离:“我说的这些,还只是枝节片段。可大概只讲这些,应该也足以让你觉得难堪。” “你是不是觉得恶心?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哪怕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是像过去一样丑恶?所以说,我这样一身恶皮恶骨,永远不会变好。听再多经书,读再多佛理,都是多余……” 滞了片刻,秦照喉结一滚,看似洒脱地挤出句话:“相处了一段日子,符舟,我知道你是精神高洁的人。如果你不想再给我做治疗,可以直接离开。诊金无需退还。” 他身上,那强烈的疏离感又溢了出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跟昨夜入睡前的温顺模样截然不同。 符舟知道,她用两周的时间逼出秦照这一番自白,秦照也做了准备,哪怕说出来,他要无比冷硬,不会让她有一丝伤害他的机会。 可是她怎么会伤害他? 他认定自己一身恶皮恶骨,可是十年前那个漆黑可怕的夜里,又是谁救了她?没有他,她的下场可想而知,当晚就会被强,第二天早上还会被卖。再惨点,身死异处。 所以纵然他极度否定自我,对自我充满厌恶,她却不能不感激他。 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意志匮乏,陷在过去的囹圄里,自己给自己判罚定罪。 “秦先生,我想你认知错误了……” 符舟压着心绪,尽量保持平静地出了声。 她凝视着秦照,此刻的他极尽掩饰,可她是他的心理医生。她了解他,有些痛苦,尽管他不说,不言而喻。 ……回想起之前他砸了书房,抓破了小腿,无数个梦魇围绕的夜晚,符舟稳了心神,缓缓开口。 “我以前就说过句话,秦先生,我很佩服你。” 一开口,交付出她所有真诚。 “这不是敷衍讨好,也不是刻意安慰。我由衷觉得你很厉害,强大。如果说你以为我听了你刚才的自白会看轻你,不,我不会。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好心可能会办坏事。恶人也可能种善果。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万事都有两面,对立统一,发展规律。秦先生,没有过去的你,就不会有现在的你。” “现在的你,我觉得很好。” 符舟微笑着,脸上写满一腔温柔。 秦照有所感应,原本拘谨的神态渐松了下来。 他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 甚至他感觉自己徐徐迷失在符舟的声色当中,明明上一刻袒露过去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敢看她,唯恐在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鄙夷和厌恶。 却不想,她此刻告诉他,现在的他,她觉得很好。 “回头看,其实很多人都做不到你这样。” 符舟继续说:“如果他们体验你的处境,也许会一直烂在沼泽里,可你爬上来了。我是心理医生,接触了很多人,也分析了很多人。很多人出生不好,努力爬到上位,也终于得了个西装革履,可背地还是陋习一堆,劣根难除。秦先生,你不一样。相处到现在,我眼中的你,严谨克制,有修养,有风度。胜过了很多人。” “我始终记得那次逛超市回来,在小区门口,你对那个被裁员的员工说你问心无愧的时候的样子。虽然你态度冷淡,但我知道,你该做的事都做好了。这一点,没人能够指责你。所以那个员工打人,是他不对,可你没有打回去。甚至你擦了嘴角的血,替他拦下了保安。” “我不在你的社交场,没有见识过那些报道里夸赞过的你。刚开始对你有误解,以为你只是人前君子。可后来接触渐深,我有了我的细节判断。我在沙发上睡着,你醒来会把我抱上床。我们去逛超市,你会主动提购物袋。还有住在别墅这么久,我从没见你苛责过人……” 细数着回忆,符舟更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尽管你现在困在过去,心底对自我的鄙夷和厌弃已经扎根,但你知道吗?我看得到你的风骨,也觉得你早已经又直起了你的脊梁。其实作为你的心理医生,不得不说,我为你感到自豪,你在那些苦痛挣扎中还是熬出了结果。至于你厌恶的那段当混混的日子,我了解得不多,不能评判好坏。只是你刚才问,这样的过去能斩断吗?” “我觉得能,当然能。佛家总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过去德行有亏,现在就修德行。如果过去作恶,现在就行善。如果过去有罪,现在就赎罪。你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恶劣,可真正恶劣的人,不会认罪,遑论赎罪。” 说话过程中,符舟始终殷切地看着秦照,语意笃定。 只她还不明白一点,秦照曾经说的罪孽倒底是什么。 不过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当下还急不得。 问题需要逐个解决。 ……这样想着,符舟渐渐有了主意。 而秦照,在听完符舟一番论断后,表情讳莫如深。 他专注地思考着,细致到要咀嚼符舟每一句话。因为符舟每一句话都引发了他内心隐秘的悸动。她真的没有鄙夷他。并且她还让他死寂的内里燃起了一点希望。 过去他总觉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是最大的空话。可此时,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带着指引的力量。 尽管她还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怎样深重的罪孽。 但至少这一刻,他在她划拨的氧气里大口呼吸。贪婪又沉迷。 “秦先生。” 随后,短暂的寂静被打破。 拿定了主意的符舟认真说:“都说割舍是难事,斩断比割舍更难。不过没关系,有我在你身边。我会帮你。” “下周末,我们去趟A市吧。” “……” 这个提议来得突然。 秦照的脸色也很快一沉。 他怔然,算起来,他已经十年没回去过了……就仿佛,他是个没有故里的人。这十年,自从离开的第一天起,他再没有回去的想法。 他清醒地害怕着,绝不肯再踏足那个地方,像是致命的黑洞,藏着他所有阴暗。 符舟当然也猜得到这一点。 但她坚持:“其实我老家也在A市,现在我爸一个人住在老宅里,老宅有院子,花开正盛,秦先生,你可以跟我去看看。如果可以,我们还能去看看你曾经生活的那个街区。或许再次面对的时候,你会发现那并不困难。” “那些总是困扰你,让你梦魇的东西,也许都变旧变模糊了。这个时候,过往不再具有力量,你才是强大的一方。” “时间每一天天过去,都在推着我们向前。我们没有理由不进步。秦先生,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所以,把下周末的时间空出来,好吗?” 最后的询问,符舟极尽温柔。 她担心秦照拒绝她,还不肯踏出这一步。 但长时间的沉默后,秦照还是应声:“好。” 就这样答应了下来。 这让符舟欣喜非常。 她觉得秦照愿意跟她揭开过去,以及现在答应和她回去A市,都或多或少说明,她已经从他那儿讨要到些许的信任了。 意识到这一点,符舟眉眼弯弯。 殊不知她的笑意落在秦照眼里,秦照不禁问了个问题。 “符医生,你知道你很奇怪吗?” 一等符舟看过来,两人彼此注视着。 秦照深吐一口气,动了下臂膀,坦言:“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心理医生第一次治疗就说我是恶鬼。拒绝我的咨询后没多久又主动上门,给我念经,跟我谈佛论道,甚至在听我说了我的过去之后……” 还没有将他甩开。 还要陪着他,回去那个困住他那么多年的地方。 …… 这后半截的话,秦照最后并没有说出口。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答应回去,那些支撑他下了决定的意志和力量,通通只依仗于符舟。 符舟就像是一池春水,温柔得让他甘心溺毙。 与此同时,端坐在一旁的符舟仔细琢磨着秦照的问题。 琢磨完了,她两手搭在沙发上,偏头通过旁边的阳台向外望。 太阳越升越高。 前一晚的大雾都散了。绿叶枝头,露珠也一颗跟着一颗蒸发。日光由熹微变得明媚。 她心里也越发清晰。 “那天不是还有个问题没回答你吗?你问我,为什么你是特别的。” 报恩的事不能讲,但撇开报恩,符舟也有了另一番想说的话。 她笑着回答秦照:“秦先生,你相信缘分吗?佛家除了喜欢讲空,还喜欢讲缘。因缘际会,妙不可言。我信缘,也信命,更信命中注定,你对我来说就是特别的存在。” “所以秦先生,不要鄙夷厌弃自己,自鄙没有力量。” “你真的很好。” “……” 话音落下。 秦照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升起。 还记得上一次符舟在车上告诉他说,他是特别的。 他只当她是有意恭维,没太听进去。 可今天再听,无异于山洪海啸。 在他体内疯狂震荡。 过去他人生悲苦,没什么良师益友。 现在却有个人蓦地闯进他生命里,跟他说他是特别的存在。告诉他要活在当下,心安理得。 也从没有人,教他不要自鄙。 自鄙没有力量。 …… 某一瞬间,一股酸热涌上了秦照眼眶。 急剧又猛烈。 第17章 受如水泡(七) 当然要陪着你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 出发去A市的前一晚,符舟刚沐浴完出了卫生间,微信的视频通话铃声响了起来。 是符临。 “哥。” 符舟拿起手机,坐在沙发上接通了视频。 这时符舟正半湿着发,穿着浴袍。 另一边,符临通过视频界面看见符舟身后有白色窗帘翻动,像被风吹起一层层海浪。他急忙道:“舟舟,你刚洗完澡吗?这个时候吹风会着凉,乖,去把阳台门关上。” “知道了,我马上去。” 应了声,符舟举着手机起身去了旁边,把阳台一扇玻璃门轻轻推合上。 这么些年,符临对符舟的关心总是像这样细致入微。 符舟习以为常,也很听符临的话。 从小到大,他们俩在别人眼里就是对关系极其友好的兄妹,鲜少吵架打闹,最给家长省心。在周蕊和符远山离婚后,两个人被迫分开,一个国内一个国外,隔着一万多公里的山山水水,只能靠着打电话和接视频相互慰藉。 直到符舟出事后被周蕊带去法国,兄妹两个又重新在一起生活,关系亲密得更甚从前。 只是这期间,符舟发现符临对她的保护欲一天强过一天。 他唯恐她又被拐走或者出了别的什么事,总是跟在她身边特别看护她,有时还会限制她一些非必要的出行活动。 就连这次回国,他原本也很不赞成。无奈她一再坚持,他才没有阻拦。 …… 分开的这半年,符舟也经常接到符临的电话或者视频通话。有时候一周一个,有时候一周两个。 符舟感觉得到符临想要了解她的方方面面,各种各样啰嗦的叮嘱符临也可谓不厌其烦。但符舟知道这都是出自符临对她的担心,虽然有些被管控的感觉,她也不好说什么。 倒底是离异家庭,孩子总是格外敏感。 从很早的时候起,符舟和符临之间就养成了温柔对待彼此的习惯,从不愿在言行间给对方带去一点点伤害。 面对最疼爱自己的哥哥,符舟总是抱着一颗感激的心。 等关了阳台门,她又坐回沙发上,同样叮嘱起符临:“哥,别总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听妈说你工作忙得不可开交,饭都没好好吃过几顿,你要注意休息,别仗着年轻就挥霍身体资本。” 符临是建筑师,风格大胆新锐,设计的建筑也总是造型夸张,曲线横飞,带有极强的超前感、未来感。 这样的人总不能屈服于中规中矩。他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和团队,过去几年接了几个项目,特别标新立异,在巴黎也是崭露了头角,小有名气。 可回报多少,就说明了付出多少。 符临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符舟半靠在沙发上,捋了捋鬓边一缕湿发,说:“难怪妈总催你结婚,我也觉得是该有个嫂子来监督你了,别让你整天都扑在工作上。” 但对于结婚的话题,符临总显得有些抗拒。 “别瞎操这个心了,缘分没来,急也急不得。” 差了六个小时的时差,那头的符临坐在办公桌前。他身后,落地窗外,正是一片明媚的午后阳光。 而他背着光,一张算不上舒展的面容沉在阴影里。 “舟舟,我有事问你,听爸说……你明天要带个患者回A市?”顿了顿,符临猜测,“是秦照吗?” “嗯,是秦照。”符舟对着手机点了点头,提醒说,“不过,哥,我没跟爸挑明秦照就是十年前救过我的人,你记得要帮我瞒着,我怕爸知道了表现太热情,还可能说漏嘴……我暂时不打算把事情告诉秦照。” “舟舟,你不觉得你对秦照太上心了吗?”得了回复,符临的声音悄然一沉,“秦照虽然是救过你,但你没必要这样总围在他身边,耗费你那么多时间精力。我还是觉得给他一笔钱表达谢意再好不过。” “哥,秦照不缺钱。他现在比谁都会赚钱……原本我以为他只是因为他爸的死觉得罪过,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我发现他心里好像藏着更让他痛苦的事。” 提及秦照,符舟不由得想起了之前他对她坦白的那些往事,这更让她拒绝道:“哥,我真的很想帮秦照。所以你不要再提什么钱的事了。” “……” 屏幕里,符临手肘撑在桌面上,两手交叠,皱着眉思考了片刻。 再开口,他语带期待:“那好,舟舟,我不干涉你给秦照做治疗。可是等治疗结束,你回法国来吧。回到我和妈的身边,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国内。” “哥,我说过好多次了,我都26岁了,不是16岁。我真的可以照顾好我自己。”对此,符舟坐直了身子,严肃地跟符临解释,“目前我没有回法国的想法。我觉得在国内很好,工作上很顺心,也遇到了好几个感兴趣,有研究价值的患者。除此外,还能时常回老宅看看爸,不然,哥,我和你都在法国陪着妈,爸一个人多孤单。” 话落。 那头符临低了眸,陷入沉默。 他思考了很多,却怎么也找不出话来说服符舟。 等再抬眼,忽见通话界面中,符舟原本裹紧的白色浴袍因着刚才一番动作渐松了领口,露出漂亮精致的锁骨。 而锁骨之下的风景,虽不可见,尤能想象…… 脑中乍有惊雷般,符临快速挪开了目光,偏头道:“好了,你快去吹干头发,下次再聊。”说罢他抬手,指尖在手机屏幕上一滑,结束了通话。 “……” 这头符舟愣了愣,平常符临挂电话从没这么突然。她开始回想,是不是刚才说错了话,惹了他不高兴。 于是她赶紧给符临发了条微信语音:“哥,怎么了?” 片刻后,符临回复了消息,是一行简短的文字。 “没事,我这边要开会了。” 符舟这才放下心,揉了揉一头湿发去拿吹风机了。 殊不知万里之外,符临根本没有会议要开。 办公桌前,他拉上了窗帘。 窗帘是上好的挡光布料,顷刻间,再明媚的阳光也被隔绝在外,整个办公室连带着人一起被昏暗笼罩。只剩下零星的火光,明明灭灭,熄了又燃,燃了又熄。 过去许久,等窗帘再拉开。 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落了数不清的烟头。空气里弥漫的尼古丁气息,也浓郁得呛人。 *** 第二天,符舟和秦照抵达A市时,正接近中午。 这次没有用司机,全程都是秦照在开车。 等车子驶入市区,符舟坐在副驾驶座,明显感觉到秦照对周遭环境充满了陌生感。如果没有导航,简直寸步难行。 符舟盯着车窗外,不禁感慨:“也是,十年过去,无论人还是城,变化都翻天覆地。” 这里新增了条路,那里又新修了栋楼,一街道崭新的铺面,一岸线新添的滨水风光……越来越繁华的市区,可谓是万象更新,生机盎然。 除了某个被遗忘和抛弃的城市角落。 那条苟延残喘的混混街。 …… 想到这里,符舟转过头注视着秦照。 秦照今天穿得休闲,柔软的浅色羊毛线衫搭配棉麻长裤。头发修剪过一次,人显得十分有精神。加之优越的相貌和气质,每次她在日光里打量,总觉得他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天之骄子。 可为什么,偏他要尝过各般苦楚,历尽艰辛。 她也总是心疼他,看向他的眼神愈渐柔和。 “秦先生,今天我们先在老宅休息,明天回帝都之前,再去你从前生活的地方看看,怎么样?” 面对符舟温柔的询问,秦照转了转方向盘,回答:“我一个人去就好,你……不用陪我。” 他后半句声音渐落。 符舟却不想看秦照孤单一人。“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当然要陪着你。”她笃定,不肯给他拒绝的机会。 好在随后秦照也没再说什么。符舟知道,他心里总归还是希望她陪着他去的。 倏尔,手机一声信息铃响。 符舟从包里拿出手机一看,不由得扬起唇角,是符远山发来一条微信,说他已经让家里煮饭的阿姨准备好了一大桌的菜。 这无疑是待客的热情和礼仪。符舟没有多想,更期待着能带秦照在老宅能度过愉悦的时光。 可没料二十分钟后,车子抵达老宅门口。 符舟还没下车,就看见前头空地上还停着一辆车。她看了看车牌号,确认不是符远山的车。 “难道还有客人来?”她嘀咕一句,下了车都顾不上往后备箱提行李,径直推开了老宅大门。 老宅是合院形式,大门之后绕过照壁就是院子,一眼望去,正对主厅方位。 此时符舟透过院子看得清楚,那头主厅里在符远山旁边,正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符远山听见声响,一扭头,对上符舟视线。 “哎呀,舟舟到啦。” 见到自家女儿,符远山立马眉开眼笑,大步迎了上去。 父女俩就在院子中央对上了话。 “爸,这么巧,今天家里还有客人。” 符舟说着又往主厅那边瞥了一眼。正好,那个年轻男人也看了过来,并面带微笑向院中走来。 “不巧,你说你要回老宅,我特意把人拉过来一起吃午饭的。”符远山见状,笑得更高兴了,低下头在符舟耳边小声说,“我最近认识了个书法家,这是他儿子,搞出版的。” “怎么样,人看着是不是特别温和有气质?正好他也没对象,我就说让你们两个相亲试试。” “……” 原来竟是个相亲局。 符舟无奈,看着那个男人越走越近,忙拽过符远山臂膀压着声道:“爸,你怎么跟妈一样?我不喜欢相亲,对谈恋爱也没兴趣。你以后可别这样了。待会儿吃完饭,我自己跟人说清楚。” 说完,男人已经走了过来,隔着四五步距离正要向符舟做自我介绍。 这时响亮的一声“符叔好”从照壁处传来。 院子里的三个人齐齐看去,只见秦照拖着个行李箱,提着几盒礼品,身形修挺地站在照壁旁,笑意清朗。 第18章 受如水泡(八) 任何人都会有杂质…… “符叔好。” “我是秦照。” 说到社交场合,秦照可是老手。 一句简单的介绍结束,他快步走到符舟身侧,松了行李箱的拉杆,两手提着礼品盒往符远山面前一递,态度恭谨温文:“登门叨扰,备了点薄礼。” “既然是舟舟朋友,就是一家人,以后别这么客气。”符远山待人也一向热情友善,接过礼品一个挥手,“小秦是吧,快,屋里坐。” 跟着,符远山作为长辈,一并介绍了下符舟的相亲对象。 符舟不好多说,看了一眼秦照脚边的粉色,他先帮她提了行李箱进来。“箱子我来,你是客,先进去坐。”她顺势找了借口,拉过行李箱就走上一旁的游廊,往她在老宅的房间里奔。 剩下两个年轻男人和一个中年男人开启话局,从院子里聊到主厅。 到了饭桌上,也是一片谈笑风生。 符舟原本想着对面倒底是坐了个相亲对象,她不大习惯,琢磨着怎么拿分寸才好。 结果这餐饭吃下来,压根没什么需要她开口的地方。 理由是在她就一个回房间放箱子的短短时间内,秦照已经迅速在场面上如鱼得水。 “刚才看到照壁上刻了梅兰竹菊,线条之流畅,雕工力道都是一流。符叔,是你的作品吧?” “还有走过院子的时候,我在四面看到了好几个根雕,色泽纹理上佳,造型意象丰富,真是栩栩如生,以形刻神。” “……” 瞧这番毫不吝啬的赞美,秦照眨眼间就把符远山夸得要上天。 作为一个艺术家,谁还能不爱被夸。符远山自然高兴,嘴里谦虚说着:“过奖,过奖。”实际上笑得都合不拢嘴。 还有符舟那个相亲对象。 对话间不过几次回转,秦照就摸清了对方基本情况,然后也一通恭维:“我之前因为一个项目关注过你们出版社,你们出版社在业内销量常年领先。其中|功劳少不得你这个带头策划人,选书眼光独特,知识结构多元……这样全能型的出版人才,在现在市场上真的不可多得。” 这一恭维,相亲对象没把持住,捧着酒杯就对秦照打开了话匣子,谈论起出版界的那些事儿。 ……这一顿操作下来,看得符舟叹为观止。 如果不了解秦照,对他的基础判断可能是讨好型人格。 可一旦了解秦照,就会知道那就是他最熟悉的社交场。在那个地带里,他可以赞美所有人,却不会把真心给任何人。 现在在老宅,即使只是吃一餐简单的饭,他也不自觉像在平时的社交场一样,拿出熟练的谈话技巧应付各式各样的人。 可是这样,无论再得心应手,符舟觉得自我的深处,人还是会觉得空虚和疲乏。如果可以,她想给秦照一个休息的地方。至少面对她,他可以全然做自己。就算是他暴露了缺点弱点,她也通通接受包容。 …… 正暗自感慨着,忽然,身侧符远山出声,唤回符舟思绪。 “来,小秦,多吃一点。” 符舟看去,原是符远山注意到秦照碗里空了,就沿着桌面推了俩主菜到秦照跟前。 这原是基本的待客礼仪。可她下意识道:“爸,秦先生吃不得辣。” 那被推到秦照跟前的两个主菜,一个辣椒炒鸡。一个麻辣牛肉。 “啊,那这个,小秦,多吃点这个清蒸鱼。”闻言,符远山又端起桌面中间一盘清蒸鱼放到了秦照前头。 秦照礼貌道谢。之后符远山又细心询问符舟的相亲对象吃不吃辣,三个男人慢慢又聊了起来。 画面一片和谐。 符舟顿时感觉自己成了个局外人,不过她也乐得不用说话,默默解决起午饭。 直到午饭结束后,她和符远山在门外送客。她才有机会跟相亲对象说了几句话。 后头等人一走,还没进门,符远山拉过符舟在墙头下问话:“舟舟,你一个心理医生,还负责了解患者的饮食习惯吗?” “……我私下跟他吃过一次饭,所以了解。”没想到,还是被抓住了细节。符舟不喜撒谎,真假参半地回了话。 真,是她确实和秦照吃过饭。假,是数量有差,不止一次,很多次。 其实住进秦照别墅的事,符舟一直没告诉过家里人,无论符远山还是符临。如果说出来,肯定要经常被问话。符舟嫌麻烦,就索性瞒着了。 好在这会儿符远山没多疑,点头道:“哦,别说,我还挺欣赏小秦的,年纪轻轻,言行举止竟然挑不出一点错处……搞不懂,这么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会有什么心理疾病?” 是啊,就像人们欣赏起每种事物,总觉得它该是美好的。可事实上,越美好的东西越可能有问题。 人也是一样,没有谁可以一直保持好的姿态面对外界。在某些时刻,他们也会缩在角落里,展露病态。 许久,符舟抬了抬眸,看着上方开出墙头的两束绯色海棠,告诉符远山:“爸,我会治好秦照的。” …… 再回到院内,符舟在东墙一角寻到了秦照身影。 那一角,翠绿满溢,正种着西红柿,幼苗已经长到二十几公分。 对比之下,符舟一边走近秦照,一边说:“别墅庭院里的西红柿幼苗约莫长到十几公分,长势也很喜人,估计再过两个月就可以结果。” 秦照听见声音,修长的身形一转。 “我刚才在饭桌上,是不是打扰你们相亲了?”话虽这么说,但他神情寡淡,看不出有丝毫歉意。 “你看出来这是相亲了?” 不得不说,秦照对社交真的具有高度的敏锐力。符舟解释:“不过不打扰,我本就没有相亲的打算,是我爸白忙活,把人拉过来也怪不好意思的,刚才在外头,我送客时一并道了个歉。” 说话时,符舟一直注视着秦照。 等她说完,对面的秦照却垂眸,没了声响。 许久,秦照视线里,旁边一只绿翼蝴蝶盈盈落入花丛。 他突然启唇:“符医生。” “嗯?” 符舟轻轻应声。 继而两人对视。 符舟听到秦照说:“他跟你不合适……还有上次在超市,那个姓江的医生,我也觉得跟你不合适。” 秦照的语气十分笃定。 符舟好奇:“为什么?” 与此同时,她发掘自己内心好像有些隐秘的期待。她专注地盯着秦照,想要窥探一把身前这个容颜俊朗的男人,倒底有着什么样的情绪。 片刻后,秦照给出回答:“因为不配。” “符舟。”他认真地直呼符舟姓名,继续道,“我觉得很难有人配得上你,至少不是他们。” 说罢,秦照看见符舟肩膀一侧,温柔地擦过一只蝴蝶。 正是刚才流连花丛的那一只绿翼蝴蝶。蝴蝶小小的,轻扑了扑纹理美丽的翅膀,又从符舟肩膀飞旋而上,以翩跹姿态扑向另一方午后春光。 他不禁觉得,符舟就像这样一只漂亮自由的蝴蝶,故而怎么能想象有一只捕网要将它捕获其中,完全占有…… 而符舟此时的心思都集中在秦照身上,她甚至没察觉到有蝴蝶擦肩而过。 她探究:“秦先生,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我?” 秦照想了想,得出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答案。 “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质的人。” 符舟听了,不禁疑惑:“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按照辩证唯物法的对立统一规律,没有光明也就没有所谓的黑暗。它们两者相互依存,也相互转化。所以秦先生,人无完人,任何人都会有杂质。哪怕是圣人孔孟。” 是吗? 秦照暗想着,可是那为什么,他搜遍了脑海,都找不到符舟一个缺点。 她在他眼中就像一个圆,线条流畅没有断口,图形内容充实而饱满,堪称完美到极致。他最近甚至开始担心,担心他在她身边会玷污她。 还有往日里她教他的那些佛理,如果是出自别人之口,他一定要骂一句骗子。可因为是她说的,是她告诉他的,所以他信了。 …… 疑惑间,秦照又听符舟开口:“秦先生,别把我想得太好了……说不定以后有一天,你会厌恶我。” 他闻声看去,正对上一双水灵的眸子。在那其中,就是干干净净,没有杂质。让人望着,就好像置身于一面静湖,一身的脏污都被洗涤。 这样的她,他怎么会厌恶。 于是他斩钉截铁:“不会。” 哪怕上次他在讲出过往后她真的鄙夷他,他都不觉得自己会厌恶她。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那么多个反反复复破碎的深夜,她陪在他身边,就坐在床前,用虔诚的诵经声一次次将他拼合…… 秦照知道,他会厌恶自己,但绝对不会厌恶符舟。 永远不会。 半晌,他深深呼吸一口。院子里沁人的花香随之进入胸腔,填充在张合的肺叶之间。 秦照转过身,看着脚下丛丛幼苗,接过了符舟最初的话头。 “等别墅庭院的西红柿结了果,给你吃第一个。” 他身后,符舟笑意发甜。 “好呀。” 第19章 受如水泡(九) 人死不能复生,秦先生…… 到了下午。 符远山拉着秦照在院子里细细赏了一遍花,然后又带秦照去了他的工作室看作品。 等符舟收拾完行李,在房间里小憩了一会儿,再来工作室寻人,就正看见符远山站在一列玻璃藏柜前给秦照做展示说明。 而其中,一堆大师作品中独有一套木雕风格迥异。 符远山扬眉:“说来舟舟小时候有段时间也沉迷雕刻,自己动手弄了好些小物件。看,这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都刻全了。哈哈。” 是了,这木雕正是符舟高一时学雕刻的作品。 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一个不差,还是未经过上漆上油的原木作品,质朴地摆在玻璃柜里。整体线条说不上流畅,表面也有些坑洼,这样一来,人物表情就不大自然,可见雕工的稚嫩。 但秦照见了不由得勾了唇:“很可爱。” 符舟听进耳里,笑着走上前:“倒底也是句褒奖的评价,秦先生,谢谢了。” 秦照闻声回头,两人相视间,彼此都笑意加深。 等走到秦照身侧,符舟又介绍说:“这是樟木,樟木是软木,适合新手初学。如果拿硬木练手,我一定刻得更糟。” “幼年时期,女孩子手劲儿总是相对小的。”秦照稍往前躬身,细盯着玻璃柜里的公主和矮人说,“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 这一回,褒奖之意明显。 旁边符远山想起什么,突然问符舟:“舟舟,上回我生日,你哥送了套工具很好用,要不今天拿来练练?” 符舟思考片刻,欣然点头:“好,那我就随便刻个小玩意儿。”说着她环视了工作室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一张木桌上。 木桌一角,正放置着一小块不规整的方扁红木。 刹那间,灵感的火花迸发。符舟走过去,拿起红木掂量了下,不到巴掌大小,质地细腻,色泽纹理俱佳。 她问符远山:“爸,这一小块是小叶紫檀吧,可以用吗?” 符远山挥手:“用吧,正好是边角料。” 顿了顿,符远山又看向秦照:“对了,小秦,要不要也体验一下雕刻?” 秦照不假思索:“行,麻烦符叔了。” 于是那头符舟拿着檀木已经要忙活起来,这头符远山也亲自当师傅,带着秦照给他挑块软木上手…… 恬静的午后时光,三人共处一室,时不时交谈几句,话语声伴着雕凿声,一切都显得热闹而充满活力。 …… 但等夜幕降临,符舟没忘记一点。 明天下午回帝都之前,她和秦照要去那条混混街看看。 有时候处在白天,世界光明,人总是容易欢声笑语。可一旦到了夜里,夜深人静,万物都剥离去,唯独剩下黑暗和空寂。人也总容易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符舟担心秦照今晚会失眠,晚餐过后,她陪符远山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等到符远山回房睡觉,她也跟着回了自己房间,给秦照发去一条微信消息。 “秦先生,我房间就在你隔壁,如果你今晚睡不着,也要告诉我。我过来找你。” 可是过了很久,符舟也没收到秦照的回复。 她揣测着,秦照应该是睡着了,毕竟人出门在外,他又开了车,身体上相对会疲乏些。不管是累得睡着还是别的原因,只要他没失眠,她也就安下心来。 过后,符舟开始沐浴洗漱。 等空下来,琢磨起还有件事没完成,就从刚换下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个光滑的小玩意儿,又走到一边红木书柜里拉开了第一格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串小叶紫檀的手串。八毫米直径的檀木珠子粒粒漂亮圆润,一拿出来,一股自然的木质清香取悦嗅觉。 符舟笑了笑,仔细将手里的小玩意儿系在了手串上。 房间里灯光明亮,她拿着手串端详许久,心中的期待,一点点增加。 *** 第二天清晨。 符远山依习惯早起,去院子里打太极,锻炼锻炼身体。 没成想才进院子,他就看见另一边的游廊上立着个修长人影。 正是秦照。 秦照原本不知道在望着什么放空,直到符远山一句询问传来。 “小秦,你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好?”原是待走近了些,符远山就看清楚秦照眼下发着青黑。 秦照这才回神,视线对上符远山:“对,有些认床。” “哦,难怪。” 符远山不知道秦照有失眠症状,自然也不晓得这是秦照找了借口,就站在游廊外关怀道:“这样吧,小秦你可以问问舟舟,看看认床的问题有没有什么方法解决。不然人总是出门在外的,认床可不好受。” 秦照微笑回应:“嗯,谢谢符叔关心。” 可随即等符远山转身去院子里练太极,秦照脸上的笑意顷刻消散。 他想,如果连认床都算是不好受,那他这些年反反复复的失眠,又得说多困扰呢。 昨晚,他因为身体的困乏意外睡得很早。可惜的是时隔十年再回到A市,梦魇终究不肯放过他。 起初他梦见了蝴蝶。就是在院子里他跟符舟对话时见到的那只绿翼蝴蝶。 这次蝴蝶停落在他掌中,柔软的触感让他痴迷。突然间,周遭烧起了大火,浓烟弥漫,烈焰滔天。 再低头,掌中的蝴蝶已经焚成灰烬。 …… 由此,秦照从梦中惊醒。 醒来一身湿黏,直到天亮也没再入眠。 后头天再亮些,符舟醒来在主厅里见到秦照精神恹恹,也才知道昨夜她揣测错误。 不过碍于符远山在,她不好多问。 等用过午饭,两人准备离开老宅。 符远山在门外相送:“小秦,下次再来玩。” “好。” 秦照浅笑,送客的时候,谁都是这句客套话。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个搞出版的男人,应该也听了同样的话。 可须臾,站在他对面的符远山又开口:“你们来之前,舟舟就告诉过我,你也是A市人,这趟回来是看看故里。”略有停顿,符远山笑了笑,“既然是故里,下次再来,你就把这儿当家。” “老宅大着呢,房间很多。” 言外之意,总有一间可以留给秦照。 秦照蓦地一愣。 他呆看着身前的符远山,这是个外表普通的中年男人,一双眼也和多数中年人一样因年老而变得沧桑。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独身安于老宅,忙着养花和雕刻。 然而不一样的,这个中年人是符舟的爸爸,有着和符舟相似的品行习性。随意几句话,都能引得人心念一动。 “好,符叔。” 终于,秦照哑声回应。 一旁的符舟见状,很是高兴。 “爸,年纪来了,注意身体。下次我再来看你。”她上前,展臂轻抱住符远山,跟符远山作别。 父女两个又说了些话,这才分开。 …… 而后车子开动,驶离老宅。 一片接着一片灰墙黛瓦的合院,和开出墙头的绮丽花枝在后视镜里隐去。 副驾驶座上,符舟正盘算着怎么问话。 秦照却先出了声:“你爸知道我是A市人,肯定奇怪我又为什么闭口不谈A市,老家……或者爸妈。”他知道,符远山是猜到他在A市已经没有家了。 符舟听懂了秦照的意思。 她轻语:“你别介意,我爸是热心的人。” “没有。”秦照转了转方向盘,“相反,我很谢谢他的委婉。” “嗯。不过秦先生……”话说到这儿,符舟索性直接问,“你昨晚没睡好,为什么不来找我?” 秦照语气平静,回答说:“昨晚你发微信的时候,我已经入眠。后来惊醒看到消息,但是时间太晚,凌晨三点,我想你应该睡了,就没再打扰你。” 惊醒二字,迅速吸引符舟注意。 她反应过来:“又做噩梦了吗?秦先生,你梦见什么了?” 秦照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符舟。 “大火。” 又是火…… “秦先生,你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噩梦了,是以前发生过什么吗?”顺着问题,符舟一路直进,“你之前说过着火的房子,是家里发生过火灾吗?” 这是继上次秦照在他爸祭日的夜里抓伤小腿后,她再度谈起了着火的房子。 当然,也是一次明知故问。 这个时候,车子徐徐停下。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 在等绿灯的这个空当,秦照透过车头的挡风玻璃望着远处。蓝天绿树,行人匆匆。好像世界很满,又好像全部都是虚空。 也许是临近了曾经的地狱,忽然,他变得意外坦诚。 “等下到街区,你会看到一栋矮楼,二层烧坏了……那就是我家。” 时隔多年再称呼那个地方为家,有一瞬,秦照目光迷离,恍若失去方向。 只有耳畔轻柔的声音还具备些现实感。 是符舟在问话:“你十年没回来,怎么确定房子还在?” “……房子当时烧得很严重,那个破地方,没有房主舍得花钱再重新装修一遍。于是我低价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我知道,它一直都会存在。” 明明那般鄙夷又恐惧,却还要它永久存在。 根本就是对自我的禁锢。 符舟看破这一点,又问:“那时你不过十八,哪里来的钱?” 看,聪明的人总是能抓住要点。 秦照喉结一滚,倏忽觉得渴。 “我爸死在那场火灾里,所以我拿到了一笔保险金。” 短短一句话,嵌刻着多少伤痛苦难。 符舟垂下眼睫,语气沉沉:“抱歉,秦先生,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谈起你亲人,我却要继续翻看你的伤口……秦先生,那你妈妈呢?” “死了。” 今天的秦照,像是有问必答。 “自从生下了我,她身体就不大好,三四年后,人就没了。” 只他言语间,全都是自责的意思。 符舟了然:“人死不能复生,秦先生,节哀。” 可他不该自责。 她抬眼,怜悯地看着秦照侧脸,劝慰道:“秦先生,不管是叔叔还是阿姨,他们的离世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能看成是自己的罪过,也不要一直把过往的悲痛束缚在自己身上。辛苦活下来的人,值得好好生活,不该这么受累。” 更何况就算要自责,那也是该她自责。 符舟始终认为,如果十年前那夜,秦照没有遇上她,就不会害他爸葬身火海。 她只这么一想,心底的愧疚感就如泉涌,挤压得她不能承受。 …… 第20章 受如水泡(十) 你是自由的 后边对话没有进行多久。 很快抵达了地方,车子停靠在街头。 下了车,符舟看着面前一片街区,不由得感慨它衰败的速度之快。今天第二次来看,就比上一次更显得破旧脏乱了几分。 再看身侧秦照,他情绪已然变得紧张起来,眉目拘谨,连带着表情也不大自然。 符舟就体贴地主动伸过手去,牵着他:“走吧,秦先生。” 就这样,秦照被符舟牵着,缓缓迈开了腿。 只是每近一步,就像是踩在刀尖上行走,一步比一步艰难。 直到在那片焦黑色前停下来。 秦照抬头,久久地盯着二层楼,沉默不言。 符舟就耐心地等在旁边,等秦照消化情绪。 站在街巷中央,旁边的明沟淌着黑水,时不时一股恶臭扑面。符舟皱皱眉,只当嗅觉失灵,毫不抱怨。 她偏头,看着神情复杂的秦照,深悉世界上没人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即使她知道了他一些过往,心疼他,怜悯他,也不能全然体会他。 再环视一圈,周遭巷巷相通,四通八达。 她开始想象着,年少时还没辍学的秦照上学时会从哪里经过,放学时又会在哪里驻足。还有十年前的夜里,那个少年,是怎样在黑暗中敲着盲杖,一步一步走向她,拯救她。 过去太久,她已经记不得具体被拐后被关的位置,可她死都不能忘记,她逃出来地下室后在街道上望见的月亮。高高地升在上空,圆满,美丽,朦胧。 无数次确定,那就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月亮。 …… 与此同时,偶有几个居民从两边的楼房下来。 对路中央突然出现的两个穿着光鲜的年轻人,他们心里好奇,却也麻木,多瞥了几眼然后走人。横竖都与他们无关。 还有两边零星几家经营惨淡的铺面里,会冒出几个人头,盯着秦照和符舟窃窃私语。 符舟把控着时间,轻声向还在沉默中的秦照试探:“秦先生,如果你想上去看看,我会陪你。” 两分钟后,秦照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那个他终于逃离出来的地方。 现在一步都不想,也不敢再踏入。 “秦家小子?” 就在这时,秦照和符舟身后传来一个年老的声音。 符舟回头,真巧。 又是上次她在这里遇到的那个老婆子。 显然,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记性却很好,依旧还记得秦照。过去十年,秦照的相貌并没有发生大变化,老婆子就这么一眼认了出来。 且看见秦照,老婆子脸上,是皱纹和老年斑都盖不住的高兴和意外。“哎呀,小子你怎么回来啦?都长这么大这么高了,还娶媳妇了?好呀,真是有出息了啊……” 一连串方言冒出来,老婆子略驼着背越走越近。 过程中,秦照却身形狼狈地退了半步。 他偏过头,避开老婆子的目光,甚至缩紧了肩背,一时间立在那儿茫然无措。 符舟觉得奇怪。 “哎,小子……” 跟着只听老婆子一声又起,话才说了开头,身侧秦照捏了拳,绷着身形快步走人。 老婆子哑然,举在半空的手也顿住。 “他……” 符舟还在原地,视线里,秦照背影仓皇,直向来处去。 她转身,对着老婆子轻唤:“奶奶。” “咦,是你。”老婆子这才放下手,认出了符舟,“你是上回那姑娘呀。” “对,是我。”符舟莞尔,用方言讲道,“奶奶,秦照今天身体不舒服,下次我再带他来看你。” “没事,没事。” 老婆子听了,连连摆手:“我有什么好看的,这里都没什么好看的。”说到这,老婆子一脸慈祥地指了指远处秦照身影,“可怜小子爹娘都不在了,他顾好自己就行喽……” 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符舟动容,点了点头。 “奶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因为她知道,现在的秦照,顾不好他自己。 连她都不能放心。 …… 接着跟老婆子作了别,符舟又赶忙去追秦照。 可出了巷子,一拐弯,她意外望见前面街头处,秦照竟又遇见了个年轻男人,被拦住去路。 “秦照!是你!” 男人跟秦照差不多年纪,留着寸头,蓄着点胡子,穿一身花衬衫,说起方言来神采飞扬。 “这车是你的?” 打完招呼,男人看到了秦照旁边停的车,摸了摸下巴,语气发酸:“都开豪车了……前几天有人说在帝都一家餐厅打工遇到你,说你混得不错,看来是真的。” “哎,秦照,你不记得我了吗?要说以前当混混的时候,咱俩也算是朋友吧,正巧我过几天也打算去帝都做生意,要不,给哥儿们分享条路子挣钱?” 说完,男人又往秦照身前凑了凑。 秦照自然不会理。 “我不认识你。”他冷漠而疏离,掏出车钥匙摁了摁,就准备上车。 “哎,别走啊。”男人不爽,伸手抓住秦照手臂,质问,“这么小气干什么,发达了就不记得老乡了?” 这举止,一派无赖。 符舟见状,忙冲上去说:“这位先生,请你松手,秦照他现在身体不舒服。”等走到秦照身边,她一侧目,就见秦照额头起了层薄汗。 “咦,美女。”听言,那男人倒是乖乖松了手,开始眯着眼打量符舟,“你是秦照媳妇儿?” 符舟直言:“我是他朋友。” “哦——”男人拉长音调,顷刻笑得露出两排牙,“我是秦照哥儿们。”说着还伸出了手要和符舟握手。 “别碰她。”却被秦照冷声拦下。 符舟也不想和面前的男人多说。“抱歉,我们有事先走了。”丢下最后一句话,她径直绕去车尾,上了副驾驶座。 秦照也同时上了车,开车走人。 …… “没事吧,秦先生。” 而后上了马路,符舟担心秦照情绪不稳定,建议说:“先在边上找地儿停车,休息一下吧。” 秦照没有反对,很快在前头拐了弯,把车停在块空地上。继而双手离开方向盘,伸直一看,手心都是汗。 他长吞吐了一口气,往驾驶座椅背上一靠,整个人才慢慢松弛下来。 “你呢,你还好吗?”倏尔,秦照偏头看向符舟,眼神寂寂,“看到这个跟垃圾场一样恶臭的街区,还有刚才在街头那个缠人的无赖……” 说到这,秦照又收回了视线,低声道:“是我不该让你陪着,这样你就不用接触这些。” 观他神情,既愧疚又落寞。 符舟轻叹了一声。 “我很好。” 她伸手,一边从前头车身格间里拿出包抽纸,一边告诉秦照:“而且我很高兴能在旁边陪着。秦先生,你今天做得很好。最难的就是第一步,现在既然已经迈出去了,之后肯定更加顺利。后续的治疗也更方便进行。” 话音暂落,符舟取了纸巾,主动倾身过去,抓住秦照搭在大腿上的右手,轻轻给他擦拭手心汗水。 “只是秦先生,你刚才为什么避开那个奶奶?”她顺势开启谈话,“她看起来很关心你。” 遇到无赖,秦照都没有直接避开。对着一个老人,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符舟敏锐地想要探究细节。 良久,车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走了几遭。 秦照才渐回话:“你大概又要说我怯懦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又落荒而逃。”他闭了闭目,回忆起什么,又说,“……她对我很好。我小的时候,她经常会收留我在她家过夜。” ……明明自己有家,为什么要被收留。 其中缘由,秦照没有再说。 但符舟也不需问。 这很好猜,孩子年幼,哪里经得住家暴,当然要往外逃。这个时候,街坊邻里能帮则帮。 她心里酸涩,收回手,将擦过汗的纸巾捏紧在掌心。 “秦先生,你这算说对了一半……我认为这不是怯懦,而是情怯。” 不想气氛太沉重,符舟勉强挤出个笑容。 秦照跟着呢喃:“情怯……” “嗯,突然遇到某种很久没体会过的情感,人往往是会畏缩和彷徨的。过去总是为人所知,但时隔多年,你重新回到这里,下意识就想隐藏现在的自己,这是正常的。” 符舟解释完毕,又加上一句:“只是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奶奶一定很高兴。” 由此她劝说:“所以下次再来,秦先生,不要避开她。试着跟她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 “下次?” 秦照却愣了愣。 “当然。”符舟果断点头,“我爸不也邀请你再来玩吗,让你把老宅当成家。”她试着给秦照灌输思想,“这里不过就是个寻常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先生,没有什么能困住你。” “你是自由的。” 自由…… 说来好笑,无父无母这么多年,最该觉得自由的人,其实从来没觉得自由过。 某个瞬间,秦照脊背一凛,重回到刚才在矮楼之下,直面焦黑的一幕。 他一双眼,拼命瞪着二层。那空空的窗户里,猛地又烧起了大火。还有他耳际,惊慌声,叫喊声乱成一团。 然后无形中,一根来自地狱的鞭子狠狠缠住了他,每打一下,就是皮开肉绽。 他感到剧痛,缩在车椅上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那场火灾不是意外……” “如果不是我,火灾不会发生……” “所以十年了,我都不敢回来。每到清明或者祭日,又或者无意路过了哪家殡仪馆……太多时候,我都能看见自己有罪……” “所以没什么能困住我……可能吗?” “真的可能吗?” “……” 此时的秦照,俨然开启了一场自我认罪仪式。 他断断续续说着话,情绪游离在崩溃边缘。一双手又不自觉探向小腿。 符舟也急不可耐,知道秦照这是又下意识要通过自残疏解焦虑。于是她匆忙脱了鞋,倾身过去保持着伏跪的姿势一把抱住秦照,阻止他伤害自己。 “可能,当然可能。”她温柔地安抚他,左手不停轻拍他背部,又旋下了车玻璃,保持空气的畅通。 “秦照,秦照。” 她直呼着他姓名,想要唤回他几分清醒,都顾不上外头行人异样的眼光,右臂揽在他胸前,下巴抵着他脑袋,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问过那个奶奶,这都是他人作恶,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罪。” “都说三千世界,善恶因果最复杂。有些事情发生,就代表神明允许它们发生。然后在其中,个人得到个人业报,去往自己的归宿。秦照,这十年来,你得什么恶报了吗?” “在我眼里,有的只是你的自苦。” 第21章 想如春焰(一) 我还有奖励给你…… 清风拂面,符舟却算不得舒服。 她现在的姿势近似怪异,头顶顶着车顶,肩背也只能弯曲,看起来像是个被扭曲了肢体的芭比娃娃。可她浑然不觉,一门心思都在怀里的秦照身上。 “有错的不是你,有罪的也不是你。” 难以自控,符舟话语间都渐起了颤音。她略退后,动了动右手,轻捧着秦照汗湿的脸,让他同她对视:“你真的很好,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 此刻秦照已红了眼,眸中凝着痛苦。 “你……”他张了张有些发白的唇,话说得极慢,“你不懂……我,我……” 他神情怅惘,分明还在执着。 可符舟自认,秦照要说的,她都懂。于是她打断他的话:“秦照,一个人真的有罪,必然要遭受恶报。种恶根,得恶果。可没有谁像你这样,先自我审判。不是说了吗?要活在当下,心安理得。” 符舟坚定地看着秦照,连一个对视,她都想给他带去力量。 种恶根,得恶果。那么种善根,自然也得善果。符舟更笃定,十年前,她就已经窥得秦照的善念,他两眼盲盲,却做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所以不论未来怎么样,未来也不重要,过去更不重要,只有当下,才抓在我们手里,是每一天都看得见的意义。你失眠了我给你念经,你再梦见这里,就回到这里。我们忙碌充实,又有期待地生活,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一切也没那么可怕。” 说到这,符舟顾不上已经有些发麻的双腿,再度伏跪过去拥紧秦照:“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我说你做得很好,你就是做得很好。也许你还没有察觉,其实今天的你,比以前的你,已经斩断了两分过去……这算是完成了任务,我还有奖励给你。” 慢慢松开秦照,符舟往衣服口袋里摸出昨晚上就准备好的紫檀手串,把它轻轻套在了秦照的右手手腕上。 “这手串是我以前出过事故后,我奶奶特意买来去庙里找大师开过光,求过保佑的。我在法国戴了几年,后来就收起来了。” 符舟盯着手串,那粒粒正圆的深红落在秦照手腕间,比想象中更加好看。 “本来就计划今天送给你的,秦先生,愿它保佑你余生都心无所缚,好梦绵长。”深知说什么祝福的话,都比不得让他心安理得,睡个好觉来得重要。 她笑问:“喜欢吗?” 秦照却没有回话。 早在符舟先前安抚的话语中,他就渐失了神。 直到手腕上被符舟套上手串,他仿佛被抽走灵魂,无思无想地看着那一圈珠粒发呆。许久清醒了几分,他才注意到珠粒的中间,还系着个小小的吊坠。 “这个是……” 他诧异,那慈眉善目,一手平放,一手持钵。 竟是紫檀木刻的……坐莲佛陀。 “是我昨天下午刻的小玩意儿。”见秦照注意到了,符舟解释说,“我把它系上去,一起送给你。”除此外,再无别话。 可秦照心里,霎时间一切都空了。 别的什么都装不下,唯独符舟的话一句句咬啮着他。起初觉得痒,进而引发巨大的激动。 这一刻,他真的信了。信了符舟,他没有错,也没有罪。以后的每一天,他都能像她说的那样活在当下。 他也开始期待,期待自己直面过去,斩断过去。脚下这片土地和身后那个街区,通通困不住他。 因为他是自由的。 甚至他轻抬起手,午后的暖阳透过车子挡风玻璃由上投射下来,他一握,就好像捧住了一抔光。 然后符舟为他刻的那小小的佛陀,就在那光下对他启唇。 他欢喜地听见一句,我佛慈悲,恕你无罪。 *** 回到帝都。 生活和工作又有序进行。 不论是符舟,还是秦照。 只显著变化的一点是,秦照开始主动提出要和符舟一起逛超市。到了周末中午,秦照甚至还会约符舟一起外出吃午饭,尝试各式各样的餐厅。 还有在周五下午的治疗阶段,符舟能明显感觉到秦照的情绪变化,越来越稳定。精神意志也越来越愉悦。在此基础上,秦照的失眠情况好转,原本的药物辅助治疗也相应做出了调整。符舟慢慢减轻了药量。 总的来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虽然符舟本就笃定带秦照去一趟A市,可以有助于治疗。但秦照这样积极的转变,也是她没料到的一大进展。 不得不说,符舟觉得所有事都在稳步发展,顺利非常。 ……除了这天下午,她突然接到了个咨询中心的紧急安排,要和一名同事一起出差,去南方一个城市参加学术交流。 好巧不巧,这名同事就是江捷。 “你说怎么偏偏这么巧,原本要去参加学术交流的老前辈临时就有事了呢?又偏偏这么巧,老前辈非要指定你和江捷一起替他去呢?” 下班路上,符舟刚开车回到别墅区,就接到了楚思敏的电话。 电话那头,听得出楚思敏言语中的深意。符舟叹了叹气:“无奈前辈一直坚持,我实在推脱不掉。不然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跟江捷一起出差。” “江捷攻势猛烈,你可要小心了。这期间总要一起吃饭,一起讨论,一起出入酒店吧?可别出个差,就被人家得手了。” 带着看热闹的意味,楚思敏在电话里渐渐开起了玩笑。 符舟更加一脸郁色。 “好啦,我到家了,先不说了。” 挂断电话,她把车开进车库,而后进了别墅,跟李管家交代了下她要出差的事情。 订的航班就在这晚的十二点,时间还算充裕。 李管家说秦照夜里有个宴会,不回别墅用餐。符舟就独自吃了晚饭,上楼后沐浴,收拾行李,又准备了些学术交流的文件。看着钟表转到十点,她才提着行李箱下楼。 可没想一下楼,秦照回来了。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以及他身侧,还多了个女人。 像是刚参加完宴会,女人穿着身红色丝绒的吊带长裙,纤细的身材曲线毕露。相貌也生得美丽,杏眼红唇,卷着一头大波浪,妩媚又风情。 “这位是?” 且女人是个自来熟,一看见符舟就从沙发上起身,反客为主地问话。 符舟放下行李箱,走上前莞尔:“我叫符舟,是秦先生的租客。” 随即目光一移,符舟瞥了一眼后头沙发上身形歪倒的秦照。他一身暗色提花西装,脸色绯红,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隔着一些距离,她能闻见他身上幽幽散开的浓郁酒味。 原是醉了。 须臾,女人挡住视线,凑近来打招呼:“你好,我叫闵乔。” 说着,闵乔抬着下巴打量了一圈客厅,笑道:“没想到秦照这么好玩,还把别墅出租……哎,要不是我已经找了住处,也真想来当当租客。” “咦,符小姐,你要出远门?” 不一会儿,闵乔注意到符舟身后的行李箱。 “嗯,出差。”符舟点了点头,又向沙发挪一步,试探性喊,“秦先生?” 可惜秦照毫无回应。 闵乔涂着红色指甲的手往后一指:“今晚有酒会,他喝醉了,正好我也住这个小区,不太放心他,就扶着他进来了。” 红唇张吐间,闵乔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下意识,符舟对闵乔做出初印象预判,这是个娇俏又爱笑的女人。 她想了想,说:“辛苦你了,闵小姐。” 其实她一个租客,也没什么立场听闵乔解释这些。 她原本是想跟秦照说下她要出差的事,鉴于现在秦照醉得不省人事,只能再嘱咐嘱咐李管家。 这时李管家正站在一边等候。 “符医生,你要赶飞机,先走吧。我和徐姨会照顾好先生的。” 符舟回应:“好,等秦先生醒来,你告诉他我去出差了,期间如果有什么问题,让他尽管打我电话。”说罢,她转身拉上行李箱,最后望了望沙发上的秦照,就出门了。 剩下闵乔敏锐地抓住了信息,同李管家问话:“原来符小姐是医生?”顺着这一点猜想,她又问,“李管家,你家先生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私人事情,不便相告。”对此,李管家当然守口如瓶,委婉道,“闵小姐,谢谢你送先生回来。” 一句谢谢,谁都听得出是逐客令。 闵乔也不好再留,抬手弄了弄肩边一缕卷发:“那行,我也先走了。”细尖的高跟哒哒哒踩踏着地板,片刻,她又回头,冲李管家眨了眨眼。 “对了,等秦照醒了,告诉他我以后要来蹭饭。我刚才说过了吧,我也住这个小区,四舍五入也算邻居了,要多多往来才好啊。” …… “先生这是来了朵桃花?” 等闵乔走后,恰好徐姨从楼上拿了解酒药下来,不禁跟李管家在客厅聊起来:“说来先生好像从来没有过女人,就属跟符医生接触得最多了。两个人住在一起,也越来越亲密了。” 由此,徐姨笑问:“诶,李管家,你觉得符医生和先生配不配?” 李管家脱口而出:“配。” 本来李管家就一直认为符舟是这些年里头请的最认真负责的医生了。对秦照的好也不是碍于医生身份装腔作势,而是由衷的关心。 但他看着沙发上昏睡的秦照,轻声说:“可我俩说配也没用,得看他们两个有没有那个意思。” “我看有。”徐姨挑了挑眉,神色认真,“这段日子处下来,我瞧着符医生对先生多好多温柔啊,都没一点脾气的。先生其实也挺依赖符医生的,不知道他自己意识没意识到。” 继而徐姨的目光也落在秦照身上,老一辈的总还是心疼小辈。 她想象着:“要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先生肯定会很幸福。一直以来,先生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可等以后结了婚,就有个真正的家了。” “……” 与此同时,沙发上,睡梦中的秦照似是姿势不大舒服,闭目略动了动,斜斜躺靠着,修长的双臂搭在腹部上。 他右手腕,还戴着符舟送的手串。 从那天起除了洗澡,再没摘下过。 第22章 想如春焰(二) 我只对秦照感兴趣…… 第二天秦照醒来后下楼用早餐。 还不等李管家打报告,他很快就注意到不见符舟身影。 “符医生已经上班去了吗?” 盯着只放着一份早餐的餐桌,秦照问话。 李管家站在旁边回答:“符医生去南方出差了。昨晚上走的,当时先生你喝醉睡着了,所以没来得及和你说。不过符医生让我转告先生,在她出差期间,如果有什么问题,尽管打电话给她。” 说来这还是符舟住进别墅后的第一次出差。 李管家说完话,就见秦照迅速拧了眉。 “出几天差?” 秦照下意识就这么问出了口。 “这个符医生没说。”李管家想了想,又说,“对了先生,你记不记得昨晚有个女人扶着你回的别墅?” “女人?” 秦照的眉拧得更紧了。 李管家提示:“叫闵乔。” 被酒精麻痹过后的大脑这才慢慢捋清了记忆。秦照想起来昨晚在公司宴会上,上官景带了个朋友兼女伴来,就叫闵乔,是个刚回国的新锐画家。 他问:“发生什么了吗?” 早理好了思绪的李管家就交代起来:“闵小姐昨晚扶先生回来的时候,在客厅里正好撞上符医生拖着行李箱出门去机场……然后闵小姐走前让我告诉先生,她也住这个区,以后想来蹭饭,说要多多往来。” 听言,秦照手肘撑着桌面,修长的手指打着圈轻揉太阳穴。 “我知道了。” 因为没什么胃口,秦照不打算吃早餐,就只静坐着。期间手机亮屏,是微信的好友请求。 点开一开,又是闵乔。 且一等秦照同意,闵乔直接发来了语音通话。 秦照心有不悦,出于礼仪还是接通。 然后那头就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 “秦先生,早上好呀。” “闵小姐,有事?” 问话间,秦照将贴在耳侧的手机略往外拿远。 “没什么事,就是担心你呀。你昨晚喝醉了,我看看你早上起来有没有头疼之类的不舒服。我这有解酒药,要不要给你送过来?或者,我也可以过来给你做碗醒酒汤。” 一句话,每个字都说得笑意盈盈。女性的妍媚体贴,也表达得淋漓尽致。 听得旁边李管家个中老年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闵小姐,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很好,不需要你的解酒药或解酒汤。”只可惜,闵乔的对手是秦照。秦照面无表情地回绝道,“还有,如果下次再发生昨晚的情况,不劳你扶我回家,我的司机会尽职。” “都是邻居嘛,不要这么见外。”但闵乔仍坚持,“本来我回国没有住处,正好上官景有别墅空着,我就借来住住,没想到跟你一个区,真是太有缘分了,你说是吗,秦先生?” 对话到这里,秦照终于笑了笑:“这样说来,我确实是跟上官景有缘分。” “……” 是个打太极的高手。 通话那头,闵乔有了些碰壁的意思。 “哎,秦先生,昨晚宴会上,看见你周旋在各色人群间谈笑风生,应付自如,我还诧异难得见到这么个温柔多情的男人。但现在看来,其实秦先生,外热内冷啊……” 尾调拖长,闵乔倏忽一笑:“不过这样一来,格外让人有征服欲呢。”所以哪怕碰壁了,她的意兴只增不减。 这种突然展开的攻势,秦照自然能察觉。 可他不甚在意,还揉着太阳穴,语气嘲弄:“征服欲是没用的东西,闵小姐。” 引得闵乔叹气:“哎,秦先生真是不解风情。” “风情,也是解来无用。” “……” 至此,秦照不想再浪费时间。“闵小姐,我还要忙。”最后应付一句,就结束了通话。 看得出,闵乔和往常那些看上他的女人有些不一样。秦照感觉到,闵乔对他似乎带着明显的目的性。可不管她倒底什么目的,他都没兴趣陪她玩。 如果在公开的社交场,他礼待所有人,可以不分性别,无论男女,各行章法。 但要是私下,有人缠上来,他会觉得烦。 女人,更烦。 看了看时间,估摸着符舟应该也已经起床。 秦照手机还没放下,就拨通了符舟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秦先生。” 一句轻唤,像风絮般绵软。 心下不由得做出对比,她简单三个字,就能盛满如此多的悦耳。 秦照放下了揉太阳穴的手,柔声开口:“你……多久回来?” “还不确定,大概四五天。” ……四五天。 似乎是已经不习惯符舟不在身边,秦照竟觉得四五天有些漫长。 “符医生,该入场了。” 恰在这时,秦照耳际传来个陌生但又有些记忆点的声音。 “知道了。” 跟着,符舟回应了那人。 “秦先生,我现在这边有点忙。”再说话时,她加快了语速,“不过晚上我应该都有空,如果你晚上失眠,想听我念经,就打电话给我。” “好。” 一声应下,秦照蓦地记起来,刚才是江捷的声音…… 随后电话挂断。 没由来地,一股烦闷在秦照心里冒头,像杂草般疯长。 *** 上午第一场交流会结束后,符舟和江捷一起回到入住的酒店用午餐。 虽然,这只是同事之间在出差时带着工作性质的正常往来,但对江捷来说,他鲜少有机会和符舟单独吃饭。所以这次出差在他眼中,无疑相当于一次约会,让他感到无比兴奋。 这餐饭,他也吃得愉快非常。 过程中时刻注意符舟的面部表情和细微动作,以此预判她行为。递纸巾,倒水,挑选饭后甜品……一切细节琐事,他都做得无可挑剔。 “符医生,刚才关于性瘾症的讨论,你的剖析真的非常精彩,完全胜过了很多同期。我看旁边很多前辈都在夸你,说后生可畏。” 以及在餐桌上对话时,江捷也刻意时不时对符舟表露赞赏的意味。他深悉,现代女性在职场上不易,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支持和夸赞。 ……总的来说,江捷这些表现在客观意义上,绝对是极体贴的绅士。 可符舟,却只觉得有负担,并从中感受到压力。 她也丝毫没得意于江捷的赞赏。 用完甜品,她放下餐具,淡淡回答江捷:“只是碰巧我手里有个典型患者,咨询了半年,总该有些心得和收获。刚才拿病例分享出来,很多同期或前辈的观点探讨也有我没意识到的盲区。交流会的意义就在这里,大家互相学习。” 这个回答,符舟将所有人置于平等的层面,指明是各有所长。态度不卑不亢。 江捷知道了他不好再夸,只好顺着说:“是啊,都互相学习。”片刻后,他又转化话题,“不过出差除了工作,也要有适当的休闲。符医生,听说今天晚上这附近要举行一场星空集会,要不一起去逛逛?” “抱歉,晚上我想在房间休息。今天状态有些累了。”挤出一丝笑意,符舟还是拒绝了江捷。 她一边拿纸巾擦嘴,一边看了看手上腕表时间。估摸着这餐饭吃到这儿也差不多了。 然而再抬眼,却见对面的江捷也放下了餐具,他脸上,神情古怪,并不是往常被拒绝后一惯保持的风度。 符舟有疑,刚想问点什么,就听见江捷嗓音一低。 “符医生,其实白天我无意听到你打电话,那个秦先生……是秦照吧。”连带着眼神也变得沉寂,江捷问,“秦照晚上失眠,你都会给他念经吗?” “江医生,这是我的私事。”一听及秦照,符舟警惕性顿起。她皱了皱眉,有明显的不悦。 因为但凡和秦照相关,她总是审慎非常。 江捷却不肯停:“其实上回在超市,我问了秦照,他喜不喜欢你。符医生,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 问完也不等符舟回话,他双手交叠而握,直视着她:“秦照很坚定地说,他不喜欢你。” 坚定两个字,江捷也说得肯定。 符舟愣了愣,视线一瞬失焦。同时,秦照一张神情淡漠的脸在她脑海中闪现……就好像秦照此时真的在当着她的面,说他不喜欢她。 许久,符舟回神,又接上江捷的目光。 一场对视,彼此都带着气势。如同一场博弈,没人愿意退让。 她张唇:“所以呢?” “所以我想问你,符医生,你喜欢秦照吗?” 越复杂的情况,江捷的个性是越要正面击破。他选择打了记直球,问出了内心迫切想问的问题。 既然如此,符舟索性也回了记直球。 “喜欢。” 还回得利落又干脆。 “所以江医生,你看,现在我已经心里有人,你再没必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餐厅人多,周遭各色的身影来回穿梭,符舟渐压低了声,“我们之间真的不可能,你知道的,强扭的瓜不甜。” “符医生,我们是同行。你也知道的,当心理医生的,有时候心思深起来,真的挖不到底。”说着,江捷整个人浑身透出一股执着。 他这话说得语意深长。 符舟揣摩了一番,得出个结论:“你觉得我只是拿秦照当借口拒绝你?”须臾,通过观察江捷的表情,她知道她揣摩对了。 于是她认真想了想,继续说:“江医生,我要先问你个问题……这次的学术交流是你特意安排的吗?” 话题一转,江捷有些猝不及防。 可已经到这份上,他坦诚:“是。本来前辈就指定我一个人来交流会的,是我说我自己搞不定,极力推荐你一起。” 果然,这就跟之前楚思敏在电话里质疑的那样,这出差不是凑巧,而是特意安排。 符舟由此觉得失望:“江医生,我从没有想过,你会把私人感情放到工作中来,这样公私不分,我认为有违素养。也给我带来了困扰。” “原本我还愁着怎么让你放弃对我的追求,直到刚才,谢谢你提醒了我。” 渐渐地,符舟意识无比清明,她也坦言:“既然你要聊秦照,那我就直说吧。之前我总告诉别人,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但是后半截还有句话我没说过,你猜是什么?” 说到这儿,符舟看着对面已经面色难堪的江捷,勾了勾唇。 “我只对秦照感兴趣。” 第23章 想如春焰(三) 是来接我的吗…… 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秦照的呢? 午餐结束后回到酒店房间, 符舟不禁躺在床上默默思考着这个问题。 可这样的问题有时候并不能答出一个准确的时间点。因为感情总是模糊的东西,爱情也是一样。当它发生或者来临的时候,时间的界限会变得模糊。 但符舟认准一点, 她是真的喜欢上了秦照。 作为心理医生, 最能自我捕捉内心的敏感变化。也最清楚自身情感的去向。符舟仔细回想过去的这段日子,她靠近秦照的初衷是报恩。 可相处下来, 除了报恩,她慢慢多出了更多的理由要待在秦照身边。她心疼他,担忧他, 同时也体贴他, 照顾他, 用尽心力。 她感知到自己心里已经装满了对秦照的情感,这些绝不可能通通只归于报恩一点。或许是在给他嘴角上药的时候, 或许是在他对她倾诉过去的时候,又或许是在他缩在驾驶座上崩溃,而她紧紧抱住他安抚他的时候……总之,她喜欢上了他。 所以在面对江捷的提问时,她坦诚地承认了这一点。 这是活了二十六年来, 她第一次萌生了男女之情。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让她心动过。 美好的情愫一点点占据着心扉。符舟发现,原来喜欢和悸动的感觉这么微妙。它近似愉悦,又远超过愉悦, 是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的强烈情感。 连带着对整个世界都多了几分期待。 但是符舟也并没有现在就要把这种情感传递给秦照的打算。 她始终以为她和秦照之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不止是治疗他的失眠, 还有十年前那场火灾,她和他相遇的因果……只有处理好了这些,才可能说去期待一个圆满的结果。 所以一直以来, 符舟只是默默陪在秦照身边。 尽最大努力给他温暖,给他带去力量。 不过说到这次出差前在别墅里见到闵乔,看着闵乔在沙发上和秦照贴得那么近,她内心也不由得起了一丝异样。但她知道,她和秦照都还需要时间。 有时候,自然而然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一切可以交给时间解决。 …… 带着这样的想法,符舟稳定了心神,下午正常投入在工作中。 直到晚上再回到酒店房间,秦照打来了电话。 自从跟江捷承认了自己喜欢秦照后,符舟对秦照的感情似乎更加明心见性了。 一按下接听键,她心跳加速。 “符医生。” 只听电话那边,秦照声音很轻:“你说过,晚上可以给我念经……” 晚上的秦照总是相对温顺,连话也说得柔软。符舟不自觉弯了唇,窝在沙发上看了一眼腕表,差几分钟到十点。 她好奇:“秦先生,这个点,貌似还不到你平常睡觉的时间。” 静了一瞬。 秦照回答:“可我现在,就是想听你念经。”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依托着通讯信号跨越宽广的地域,在深夜开启对话。 他说想听她念经,不带任何理由。 ……想到这里,符舟唇角笑意更甚。 “但如果你不方便的话……”那边秦照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符舟打断他:“没有不方便,我正在房间里休息,得空得很。”随后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一旁往行李箱里翻出一本经书。 “这次我随身带了法华经,可以吗?” “可以。” 其实符舟深悉,往常无论她念什么,秦照从来不会有异议。 他总是安静的,她讲什么,他就听什么,像个乖巧的孩子,躺在床上接受一场洗礼,然后沉沉地拥抱睡眠。 这次也一样。 符舟捧着法华经在沙发上从容地诵读,手机放在边上开了扩音,一直连接着充电器充电。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自己结束了一天工作后的身体也涌上了乏意。 最后念经的和听念经的,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先睡着。 只在符舟迷迷糊糊要闭眼的时候,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个微弱意识。 想起中午江捷告诉她,秦照说不喜欢她。 可是…… 可是没有失眠却想听她念经。 这应该……还是喜欢的吧。 她这样期待着。 *** 之后出差的几天。 符舟原以为上次的对话会让江捷放弃对她的追求,但是未料,江捷的态度有些让人难以捉摸。 他依旧围着她转,刻意亲近她,但是再也不提及感情问题。就仿佛上次对话从未发生。 这样的男人,在做事时往往表现出恒久的毅力。 只可惜感情不是单方面的事,需要双向奔赴。江捷既还要坚持,符舟也继续站定立场,工作之余都礼貌地同他保持着距离。 直到出差结束,彼此也相安无事。 …… 这天飞回帝都,落地时正是傍晚时分。 出了机场,符舟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车子停在路边。记得早上秦照有问过她航班信息,她就想着这是秦照喊了司机来接她。 她正要走近,那车上下来一人,却是秦照。 秦照还穿着西装,像是刚从公司赶来,一下车,就向她直行。 “秦先生,你怎么来了?是来接我的吗?” 等他走到跟前,符舟微笑着问话。 然后她听见一句:“嗯,正好有空。” 抬眸看去,面前身形高大的男人答完话就抿了唇,显然是不再多做解释的意思。 可符舟知道,今天是工作日,这会儿也还不到他下班时间……是正好有空,还是特意抽空。真是引人猜测。 同时,符舟肩侧,还站着个江捷。 秦照率先打招呼:“江医生,你好。” 江捷颔首示意:“秦先生。” 可因为一次对话,再见秦照,江捷已经再不是像在超市初遇时的心态了。 他看着秦照来接符舟,也看着符舟在秦照面前眉眼带笑。虽然同样站在一处,可他感觉自己是多余的旁观者。一场追求坚持到最后,还是嗅到了失败的气息。 稍后,秦照出于礼貌问了句:“江医生,要不要送你?” 江捷果断拒绝:“不用了,我打的回去。” “符医生,出差辛苦,到家了好好休息。”最后再跟符舟作别,江捷每个字都带着涩意,如同刚吃了黄连,连带着心也发苦。 他不再多言,拖着行李箱迅速走开,去旁边上了辆出租车。 这期间,符舟连一句“再见”都还没来得及出口。 她看着江捷的背影,暗感无奈。 接而上了车。 秦照驱车直向别墅。 途中闲聊,他问符舟:“这几天出差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符舟不假思索地回答。 “参加交流会,大家互相学习的感觉很棒。其中接触到一个治疗失眠经验丰富的前辈,我向他请教了很多,问询了些新的精神放松疗法,过阵子可以让你试试。”她靠在椅背上放松着肢体,说到最后一句时,嘴角勾起弧度。 而秦照听言,面上也徐徐起了笑意,转而又问:“工作之余呢?有和江医生一起出去逛吗?” “没有。”符舟摇了摇头说,“南方虽然漂亮,但这几天多雨,外面都是淅淅沥沥的,就没有出去逛,要么工作,要么在酒店房间休息。” 等话音落下,符舟后知后觉,突然恍悟了什么……秦照这个问题,看似问得漫不经心。但何尝不是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她看见闵乔时心里会介意,秦照看见江捷,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 他似乎是在意她和江捷之间的相处的……沉默间,符舟又想起出差的这几天,每天晚上秦照都会打电话来,说要听她念经。她念多久,他就听多久,从来没有先挂过电话。 这些意味着什么,不得不让符舟有了揣度。 她悄然盯着秦照,一种强烈的悸动绽放心口。以及伴随着的一股期待,也让她感觉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喜悦给淹没。 …… 一路上,连带着看窗外的风景也格外美丽。 等回到别墅区,符舟先下了车,在别墅前的空地处等着秦照将车开进车库。正当她还沉浸在某种认知里,一个娇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咦,符医生,你出差回来啦?” 回头一看,又是闵乔。 “符医生,你怎么在这里?这一栋不是秦照的别墅吗?”而闵乔身边,还有个一脸诧异,手上拎着俩超市购物袋的上官景。 “……”可符舟也同样诧异,她视线来回在闵乔和上官景身上扫了扫,问,“你们认识?” 巧的是,闵乔也盯着符舟和上官景,瞪大一双杏眼:“你们也认识?” 三个人面面相觑。 还是上官景先向闵乔解释:“我之前替我一个朋友向符医生咨询过几个心理问题。” 闵乔眨了眨眼:“哦,原来符医生是心理医生啊。” 随即符舟再跟上官景解释:“我之前要换住处,刚好秦照的别墅有空房。”一句话,就简单交代了她为什么此刻拖着行李箱站在这里。 恰在这时,停完车的秦照从车库里走了出来。 闵乔见状开口:“符医生才从机场回来,还没吃晚饭吧,正好我和上官刚刚在小区超市买了很多食材,不如就邀请你和秦先生一起来吃晚餐吧。前面不远就是上官的别墅,毕竟又是朋友又是邻居的,交流交流感情嘛。” 结果这话一出,在场四个人里除了闵乔,其他三个人面色都不怎么好…… 第24章 想如春焰(四) 但闵小姐好像喜欢秦照…… 面对闵乔的邀请, 符舟有些犹豫。 她知道她不过就是闵乔一个幌子,闵乔想要交流感情的对象根本不是她。可倒底是在场面上,也不好拂了人面子。 这时秦照已走近。“你想在家里吃的话, 我们就在家里。”他没有多看闵乔和上官景, 只是低眸,柔声同符舟说话。 符舟正要开口, 闵乔却先抢话说:“那也行,秦先生家里好像自带厨师,相信一定可以用这些食材做一顿美味的晚饭。” “……”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 都到这份上了, 出于礼貌, 再难拒绝。 闵乔也不容人拒绝, 自来熟地走过来挽住了符舟一侧臂膀:“符医生,进去吧。”拉着符舟就一块儿往别墅走。 “符医生你知道吗?其实我前几天一见你就特别和眼缘, 感觉我们一定可以成为好姐妹诶。要不下周末约着一起逛商场吧?” ……不得不说,有时候女人的友情总是来得这么快。 像一场龙卷风。 但符舟深悉,闵乔这只是在套近乎,套近乎的理由也不能再明显。所以她能做的,就是面上敷衍几句, 别的什么都不用多言。 两个女人就这么肩并肩进了别墅。 留下两个男人跟在后边。 “真是的,怎么我就偏偏把别墅买这儿了,倒霉悲催的。”左右环顾了下周围的别墅区,上官景突然发出感叹。 秦照听言, 迈步的同时看了看上官景:“你什么意思?” 他身侧,上官景语气含怨:“没什么意思。” 说着上官景紧抿着唇, 提着两个购物袋加快步伐,跟秦照之间拉开距离,先进了别墅……引得秦照孑然一身落在后头, 恍然起了错觉。 这一个个主动的,仿佛他才是客。 …… 不久,夜幕降临。 别墅里,厨师拿着闵乔和上官景买的食材开始准备晚餐。 等符舟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一下楼,就看见客厅里闵乔坐在秦照身边,时刻找着话题。从生活谈到作画,再从作画谈到艺术…… 而上官景,一个人站定客厅外的庭院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只他清癯的身形披着淡淡的光辉,显得有几分落寞。 符舟见状就走过去问:“上官先生,怎么不进去坐?” “胸闷,透透气。”上官景立时回头,连同他的声音,听着也是落寞。 作为他的心理医生,符舟自然能揣测出点什么。 联合之前的对话,她思索着走上一块汀步石,与上官景并肩:“没想到闵小姐是你的朋友,她是住你的别墅里吗?” “嗯,她刚回国,没有住处。” 夜色里,庭院的灯光没有全部打开。上官景脸上的神情看不大明晰。 符舟又问:“闵小姐不是帝都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但她爸妈去世得早,剩下她一个,直接把房子处理了,然后就出国了,最近才回,所以没有住处。让她一个人住酒店,我也不放心,正好这儿有别墅一直空着,就给她落脚了。” 话说到这里,有件事其实足够明晰。 符舟还记得之前在治疗过后,上官景闲聊时说过,他喜欢的人快要回国了。 她想确认:“闵小姐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嗯。” 轻应了一声,上官景直接承认。 可符舟回眸,望了望客厅那头的场景,思绪逐渐纠缠:“但闵小姐……好像喜欢秦照。” “是。前几天她回国,我带她参加了公司宴会,没想到在宴会上,她跟我说她对秦照一见钟情。” ……又是一见钟情。 “怎么这一见钟情听着总像是扯谎?”收回视线,符舟转而看向上官景。 上官景也看着符舟,嘴角一抹苦笑:“符医生,你不是最会察言观色吗?快帮我看看,闵乔是不是真的喜欢秦照。” “上官先生,难道你觉得闵小姐可能会骗你?” “可能吧……几年前,我们原本是两情相悦。但因为后来我选择了家族而放弃了她,她才一气之下出国,再没有回来。” “所以你认为她现在是在利用秦照报复你?” “如果真的是报复就好了,那样至少说明她对我还在意。” 遥遥天际,一镰淡白色弯月悄然在云层后冒头。上官景两手插着裤兜,口齿间每一个字都透着懊悔。 所以他曾经也在自白中向符舟袒露,他有自己深爱的人,却不被允许得到。 他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怎么样,符医生,你能不能像之前戳破我的谎言那样,也戳破她的谎言呢?”说罢,上官景转身,目光比月色还要冷寂,直投射在客厅的某个人影上。 他望着闵乔,等待着符舟的回答。 可符舟摇了摇头:“不能。” 顺着上官景的目光,她再度望向客厅。 客厅沙发上,闵乔正对着秦照笑靥如花。一张漂亮的红唇不断张合,不知倦怠。 “你看,她现在笑得很开心,不是么?” *** 所谓人心难猜。 闵乔虽然爱笑,但笑靥之下倒底是个什么情绪,符舟目前还把握不定。 比较之下,秦照倒是很直观。 待晚饭准备妥当,餐桌上,闵乔仍紧挨着秦照落座,时不时就要同秦照搭话。还好几次主动邀约,骑马,网球,高尔夫……各种休闲活动全问了个遍。 只可惜秦照通通以工作忙碌为由,礼貌拒绝。 “我不忙,我有空。”中途上官景出来打圆场,“你想玩什么,我都可以陪你去。” 但又被闵乔拒绝:“不要,跟你去多没意思。” 这一来回,弄得一餐饭多少吃得有些尴尬。 符舟不好参与这些,就没怎么说话,默默吃饭。可不料,跟她坐在同一侧的上官景,却蓦地把火烧到了她这儿来。 上官景似是钻进了牛角尖,先瞄了一眼秦照:“如果说我没意思,那秦照就是无趣。”然后为求得证,就找上了符舟,“符医生,你说,我和秦照相比,谁更有意思?” “……” 符舟一口饭差点卡在喉咙没下去。 这一个失眠成病,一个身患抑郁,谁看起来都不像是有意思的样子啊……简直一个死亡命题。 好在这沉默时刻,闵乔插了话进来:“上官,你别为难符医生。” 然而闵乔也不是好心给符舟解围。“要我看,秦先生这不叫无趣,是成熟和稳重。”而是借着这当口夸了一波秦照。 这样一来,无疑更刺激了上官景。 他皱眉:“乔乔,你才认识秦照几天,就这么了解他了?” “那天晚宴上,秦先生的风采有目共睹。”闵乔倒是从容,轻晃了晃红酒杯,眼中一个秋波抛向秦照。 秦照目不斜视,正往餐盘里夹了根青菜,倒也没说什么话。 只上官景一声哂笑:“是,秦照在社交上的确有一套,大家也都爱夸他。可乔乔,你不知道,他啊,其实对谁都不上心。”顿了顿,上官景看着秦照,“不信我帮你问问,秦照,你有喜欢过谁吗?” 话音落下。 一直在忙着填饱肚子的符舟陡然停了下来。她凝神屏息,如若在期待着什么。 整个餐厅都陷入了寂静。 然后秦照不经片刻的思考,径直答:“没有。” …… 就这样,一餐晚饭在微妙的氛围中继续进行。 等用餐结束,又吃了些水果,四个人这场局才算散了。 别墅外的宅前路上。 出门不久,上官景一个心气上涌,就忍不住抓了闵乔一只手,在路灯下逼问:“乔乔,你不会真的喜欢上秦照了吧?” “不然呢?”闵乔抬着下巴,眯眼一笑,“秦照这个人,表面温润,实则冷淡,不是很有魅力吗?” “……乔乔。” 上官景咬了咬牙:“在你之前跟我要秦照微信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不要对秦照抱什么想法。他不会喜欢你的。” “他不会喜欢我,关你什么事。”闵乔瞪了一眼上官景,“放开!”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不想再纠缠。 可她一迈腿,上官景就挡在她身前,一把拥住了她。“当然关我的事,我不希望你受伤,更希望你回心转意……再回到我身边来。”话说到最后,上官景放柔了声音。 他抱着闵乔,越抱越紧。唯恐一松开她就要走。 但闵乔态度冷漠:“回心转意?哈哈,上官,我告诉你,我早就不爱你了。这些年在国外,我都换了多少个男人了。还怎么再回到你身边?” 上官景坚持:“我不介意这些。” “呵,不介意?”顿然间,闵乔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拼命推开了上官景的怀抱,在昏黄的灯光里笑得狰狞,“真好笑啊,上官,你是不是忘了你一直都还有个未婚妻啊?” 上官景闻言,愣在原地。 时光荏苒,可经年过去,有些话题却不曾改变。 他颤着唇,再次抬了手,伸向闵乔:“乔乔,我不会跟别人结婚的。我现在已经在和家里反抗了……你信我。” 可闵乔始终坚决。 她没有一丝犹豫拂开了上官景的手,同他擦肩而过。 “你的反抗,与我无关。” 第25章 想如春焰(五) 不甜不苦,刚刚好…… 再说别墅里, 符舟和秦照一起上楼时,空寂的过道上,符舟也有话想问秦照。 “秦先生, 闵小姐对你很有好感。” 斟酌了须臾, 她故作随意问:“你也不喜欢她吗?” 同样,秦照回答得不假思索:“不喜欢。” 他言语里的意志就像座坚固的堡垒, 无可攻破。 符舟追问:“为什么?”即使喜欢不需要理由,不喜欢也不需要理由。可她这么问了,就是想探究更多。她感觉秦照内心还有种认知, 是她所没有了解过的。 果不其然, 秦照回答说:“喜欢是一种能力, 而我不具备这种能力。”他这样认真地给出了解释……却不是喜欢谁的问题,在他看来, 而是他本身,能不能喜欢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多么怪异。 自出差期间起,符舟总是时不时思考秦照会不会喜欢她,可不料在秦照这里,喜欢的本质, 是一种他不具备的能力。 符舟有些怔愣,眼睫一低,看着秦照的影子在他身后地板上拉得极长。 忽而秦照又开口:“在现有记忆里,我没喜欢过任何人, 包括我的爸妈。再比如别墅的管家和阿姨,如果有需要, 我也随时可以替换。” “还记得之前那个被裁掉的员工吗?他当时说我冷血,现在看,这也是属于我冷血的一点。”他静静说着, 眉眼间情绪淡淡。 可符舟不以为然:“不,秦先生,喜欢是一种情感。无需具备,它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直都认为秦照的自我认知存在很多问题,对于这些,符舟不想也不能让步。 她站在秦照身前,肯定地告诉他:“的确,过去受种种所缚,你可能没体会过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但是现在,秦先生,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也许现在的你,已经具备了不一样的感情。只是你还没有发现。” “是吗?” 秦照渐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他肩背一松,转身靠在旁边墙壁上,像个好学的孩子般专注提问:“那么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这样的问题,向来可以化繁为简。 符舟想了想,说:“打个比方,我平常吃的黑巧克力,可可含量在70%到80%之间。70%以下太甜,80%以上太苦,只有在70%到80%之间,对我来说,不甜不苦,刚刚好。” “而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她正好处在能让你欢愉的那个阈值里,你就会产生喜欢的情感。并且在这个阈值里,别的人无法替代。” 说完她也学着秦照的姿势,背轻抵在墙壁上,和他一起抬着下巴,眼神在楼梯上方的虚空处随意飘荡。 不一会儿,秦照怅惘:“……我好像不是很能理解。” “没关系。”这在意料之内,符舟笑了笑,声音如水般流淌过夜色,“秦先生,你是聪明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理解,也能发现内心更深处的情感。”就像她发现他那般地发现她。 她也想成为他那70%到80%之间。 *** 出差结束后,咨询中心的工作又渐忙碌起来。 周三的上午,符舟要给一个性|瘾患者上门做治疗。 这位患者姓李,三十出头的未婚男性,在政|府部门上班,和他爸一块住在市中心靠外区域的公寓里。 因为咨询长达快半年时间,符舟现在上门,已经是轻车熟路。 “叔叔这会儿不在家吗?”一进别墅,她也习惯性想礼貌地向长辈打声招呼。 不过客厅望了一圈,也没瞧着长辈身影。 她跟前,站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也就是患者,解释说:“我爸出去逛超市买菜了。” “嗯。”符舟点头,“那我们直接去书房开始治疗吧。” “好的,符医生。” 随后进了书房,关上门。 男人平躺在一张折叠沙发椅上,而符舟坐在他旁边,手里捧着本画册。 画册一翻开,前面是几张男女身体的黑色简笔画,纤细和肥胖纠缠在一起,以各种姿势。到后面,描绘重点转移到相关的器官上,放大所有细节,十分详尽。 再到最后,器官开始扭曲变形,过分夸张。其中表现的欲望也强烈到似要从纸张满溢出来…… 每张画的右下角,还会标注完成时间。所以这些绘画内容的变化,是按着时间过渡的。 “李先生,根据这几次治疗和你最新的绘画来看,你最近情绪很不稳定。”翻看画册之际,符舟神色凝重,“是不是那种渴望又变强烈了?” 患者因为有性|瘾,天天有想做的欲望。这两年交的几个女友,全部都受不住他这疾病而跟他分手。他慢慢懂得了这是病,于是找到符舟开始接受咨询。 符舟给他尝试的治疗方式是将身体的欲望转移到纸上,把心里所想用绘画的方式表现出来,以此得以发泄和疏解。再结合其他心理治疗方法,半年下来,他状态也好转不少。不久之前,符舟还减低了药量。 却不知怎么,现在又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男人躺在沙发上,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摇头晃脑的,焦躁和痛苦全写在脸上:“符医生,我已经听你的话忍了两个月了,可现在真的忍不了了,这种感觉太难受了,从早到晚,我无时无刻都想做,根本无心工作。” 由此符舟猜疑:“李先生,请问你最近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 “最近是有些松懈……”男人舔了舔唇角,口中干涩,“有时候忘记吃,隔天就多吃一点。” ……果然。 符舟捏着画册的手紧了紧:“我给你开的药必须严格按时按量服用,你这样吃一下,停一下,还擅自改变药量,对情绪和意志力的影响太大了,而且会让你精神难以集中,容易失控……难怪近来欲望增强了。” “那怎么办,我这画也停了两天了,我根本不能只满足在纸上画几笔,符医生,我真的很想做,特别是在夜里,片子也看了很多……我真的要疯了……”男人说话声越来越大,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一双眼使劲儿瞪着,手里也紧紧攥了拳。 整个身躯紧绷在沙发上,意志仿佛就在崩塌的边缘。 符舟忙安抚说:“没关系,李先生,你先别激动,深呼吸,我们现在慢慢放松精神。等今天治疗结束,我再给你调整药量,这次你一定要严格服从医嘱,状况会调整回来的。”起了身,符舟打算先把画册放回旁边的桌子上。 可倏忽,画册“啪”地一声从她手中掉落。 男人竟猛地站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符医生,求求你帮帮我吧。” “你身上好香啊……” 脑子里的一根弦已经裂断,男人说出了渴求的话语,声色都变得破碎和狰狞。 符舟大惊,两臂用力挣扎,试图挣脱:“李先生,你冷静一点!” “不,我完全冷静不下来!” “……你、你这是犯罪知道吗?” “我只知道我如果再不做的话,我就要死了!” 男人疯狂地叫喊着,并把符舟细瘦的身体翻转过来,直接抱上了沙发。“求求你,符医生,满足我吧……救救我吧……” “不,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这场景多么熟悉啊,都是一副肥胖油腻的躯体压在她身上,符舟剧烈地颤抖着,不过片刻,面色煞白,嘴角也咬破出血。 难道又要回到昔日的噩梦吗? 不,不行。符舟双眼注满惊恐,禁锢她的男人已然疯魔了,丝毫理智都不剩。她想挣脱又挣脱不开,顾盼间终于在旁边的茶几上摸到了个透明色的玻璃烟灰缸,砸在了男人头上。 “啊!”男人受痛,捂着头退开几步,碰到茶几一角,又被撞得跌倒在地上。 符舟趁机要逃,才打开书房门跑到过道上,男人却又飞快地追了上来,一把又将她拖回书房。 “符医生,你为什么不肯帮帮我呢?” “安静点,不要吵……” 男人的脸色既阴沉又痛苦。他眸中,欲望正烧得盛烈。 符舟就被摁在地板上,连衣裙已破开一长道口子。慌乱和惊惧,折磨得她遍体寒意,全身发麻。她哆嗦着想干呕,却只能忍住。 “救命!救命!”求助的嘶吼响彻书房。 好在终于,那位出门买菜的长辈及时回来了。 “你个畜生!”男人他爸闻声冲进了书房,一把拉开男人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你在做什么!还有没有人性!” 接着这长辈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符舟,满脸愧疚:“哎,符医生,真是对不起……”他靠近符舟,伸出手想要扶符舟起来。 符舟却勉强撑着上半身往后退,避开了搀扶。 “叔叔,谢谢你……” “但是、但是别碰我……” 惊恐未散,她双眼发红,脸颊带泪,一直退至身后的书桌下,躲在狭窄的空间里瑟瑟发抖。正好脚边,掉落了之前从她裙子口袋里滑出的手机。 她心脉一震,抓起手机就拨通了个电话。 “喂,符医生。” 一接通,秦照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撕扯出符舟全部的脆弱。 符舟再忍不住,指甲抠进肉里。 “秦照,你来接我好不好?” 第26章 想如春焰(六) 我不打算起诉他…… 秦照赶到的时候, 符舟仍还蜷缩在书桌下,双臂交叠地抱着双腿,头埋在臂弯里。 她身上裙子破了, 露出几道挣扎时受伤的红痕。额头一角也不知撞到哪里, 磕破了,往外渗着鲜血。 只看一眼, 就够让秦照发狂。 “你弄的?” 他转过脸,盯着站在旁边耷拉着头的男人,心上怒火蹿升。 此时患性|瘾的男人已恢复了大半神智, 懊悔和自责通通涌上来, 哭丧着脸一个劲儿地冲秦照鞠躬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以及旁侧, 男人他爸又咬着牙愤愤地往男人膝盖窝一踹:“我怎么教出你了这个畜生!”直将男人踹倒在地。 可秦照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他双眼浸着极寒,顺势上前,俯身正要动手。 “秦照。” 然而身后,一声沙哑制止了他。他回眸,看见符舟抬起了张泪痕未干的脸, 对他说:“不要动手。” “我们走吧,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她声音还发着颤,头发衣服全乱了,整个人看着就像个被遗弃的娃娃。 秦照果然停手。他也不想再待在这里, 多待一秒,就多一秒想要施|暴见血的冲动。这种感觉, 自从离开那条街以后,他很久都没再有过了。 “好,我带你回家。” 走近书桌, 秦照蹲下去伸手将符舟带入怀中,起身把她横抱起来。再没多看旁边两人一眼,快步离开。 等出了公寓,电梯间里,符舟突然开口:“不回家了……我这样子会让李管家和徐姨担心。”她知道秦照带她回家,是想喊医生上门。 秦照也明白符舟的意思,柔声道:“那去医院。” 随后电梯抵达一楼,封闭的空间结束。 走出楼层单元,外面耀白的天幕有些让符舟睁不开眼。还有宅前路上经过的行人,不由得齐齐往秦照和符舟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 经过之前一番挣扎和内心煎熬,符舟倒底累了。 她索性放任乏意闭上了眼。也任由这一身的狼狈都缩进秦照温暖的怀抱里。后头感知到秦照又轻轻将她抱上车后,就这么静静睡去了。 …… 再睁眼,已是中午。 符舟醒后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恐惧感也都消散。 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身上换上了干净的蓝白格病号服。额头隐约有些痛感,下意识伸手去摸,却被秦照拦住。 “别碰。已经上药贴好纱布了。”秦照正守在床边上,自寻了张椅子坐着,眼中尽是关切。 符舟看了看一旁墙上挂钟,算起来她约莫是睡了两个小时。显然,这期间秦照一直守着她。 想他平常事忙,她体贴地说:“秦先生,你不用守着我。我也没受什么伤,你吃过午饭回公司上班吧。” 但秦照回道:“没事,今天正好得空。” ……又是正好二字,一句话应付了她。 符舟差不多也习惯了,秦照行事,好像从来不太找理由。他总有他的一套,也不多做解释。 稍后又听他道:“律师我已经联系好了。由公司法务部推荐,胜诉率很高,尤其在处理今天这样的案件上很有经验。” 倏忽间,事情被上升成一个案件。 符舟垂眸静思:“李先生呢?” 秦照坦言:“他先前跟来医院想知道你伤情,我直接把他赶走了。说让他等着律师函就行。” “不,我不打算起诉他。” 然而符舟再抬头时,看着秦照果断拒绝了他这一番操心。 秦照不解,拧着眉问:“为什么?” 符舟眨了眨眼:“李先生是公务员,如果打官司,他事业和前途就都毁了。” 好似得了个完全费解的回答,秦照不能接受,蓦地从椅子上起身。“他的事业和前途,用你关心吗?” 仔细听,他话语里怒意微起。符舟柔声解释:“李先生毕竟是我的患者,我给他治疗近半年了,我很了解他,这次是他滥服药物,情绪失控才造成失误。他本质上,不是恶人。” 知道仅凭一句话,不能够说服秦照。 符舟想了想,又说:“秦先生,其实以前我也遭遇过一次这样的事,那个时候,我心里连要杀人的欲望都冒了出来……可是这次不同,李先生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我是心理医生,完全能理解他,所以也能原谅他。而且通过这次的教训,他长了记性,能明白严重性。我后续的治疗也因而得了重大突破口。” 这时,秦照已移步到了椅子后面的一扇窗户边。 听了符舟的话,他原本看向窗外的视线骤然一紧。 “你竟然还想着给他继续做治疗?”再侧目,秦照瞪大眼斜视着符舟,足见他有多诧异。 符舟轻叹:“这个时候要是放弃,之前半年的努力全白费了……秦先生,你应该知道患上心理疾病的人有多痛苦。我手里很多患者,大多数都像是在高楼上行走,一个不慎,就可能会跌下去。伤人伤己。” “所以在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至少有我本着心理医生的责任,愿意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包容、理解和关怀。” “……” 断断续续的,符舟又说了几句话。 窗边的秦照却卒然陷进了自己的思考。 符舟曾告诉他,只有他是特别的。可此刻,他恍觉自己也不过是那些在高楼上行走的人中的一个。她不止注视他,同样注视着别人。 倏忽间,他又转过头望着窗外,艳阳正当空,轻易就晃了人眼,带来微微的干涩和刺痛。秦照闭了闭目,不自觉呢喃:“看吧,你对你的患者都很好……” “什么?” 因为声音过于细微,符舟躺在床上没太听清秦照在说什么。她正问着,余光里却来了三个人。 舒艾、江捷和楚思敏。 她思绪陡转,偏头看去:“你们怎么来了?” “符医生,我之前估摸着你上午治疗结束,就给你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是秦先生接的。” 三个人里,舒艾最先开口:“他说你受了伤现在在医院,我们就赶来探望。” 话音刚落。 秦照走近床边,目光落在舒艾身上:“你就是符医生助理?” “对。” 舒艾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看见秦照严肃地直视着她说:“作为助理,经过这件事,以后符医生出诊,但凡有可能会做出危险性行为的病患,我认为你应该要陪同治疗。” “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又一阵头如捣蒜,舒艾郑重对秦照做出保证。 看得床上的符舟立马两手撑着床,支起了上半身:“其实小艾早有建议了,是我自己觉得麻烦,才没有让她跟着。” “哎,这都什么事儿啊。”这时,站在三人中间的楚思敏大叹一声,一个迈步凑到符舟身边,建议说,“符医生,你这两天请假吧,好好在家休息。” 符舟浅笑:“没事,小伤而已。” 还有站在三人最末位置的江捷也出声道:“符医生,你还没吃午饭吧。”顿了顿,他抬起手中装着瓦罐的食品袋,示意,“我买了鲜肉粥。你尝尝。” 说完江捷拿出瓦罐,又揭开盖子,准备递到符舟身前。 对面站在床边的秦照只略瞥了一眼:“江医生,符医生不吃香菜。” “……” 江捷捧着瓦罐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洒了香菜碎的鲜肉粥香气尚未飘散开,空气就仿佛因尴尬而有些凝固。 但秦照并不是特意下江捷面子。他主动接过了那瓦罐:“不过谢谢了,这粥给我吃吧,也不算浪费。” 随即秦照把瓦罐放在病床床头的置物柜上,又问符舟:“我去医院楼下再给你买碗粥来,鸡肉香菇的可以吗?”言行举止一派自然。 连符舟都有些发愣:“可以。” 真没想到,上次在老宅,她说了句,他不吃辣椒。今天在医院,他还了一句,她不吃香菜。 而且鸡肉香菇粥是她最喜欢的粥,平常在别墅里,厨师经常做给她喝。 “……这什么情况?” 而后等秦照一走,向来八卦符舟个人感情问题的楚思敏忍不住了,忙问符舟:“符医生,你和秦照……你们在一起了?” 连带着舒艾也惊讶地张了嘴。 “没有啊。” 符舟摇了摇头。 楚思敏却不信:“那他刚才,一副情人做派。” 符舟只好再应付说:“别误会,秦先生人很好,房东对租客的关心而已。” “……” 后续再唠嗑了几句,符舟总觉得三个人围着她,她怪不好意思的,就让他们赶紧回咨询中心。于是舒艾和楚思敏听话地走了。 剩下个江捷面色沉沉,留下来还有话说。 “是我错了。” 一张唇,江捷隐有嘲意:“我之前以为秦照说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可现在看来……他就是个骗子。” ……第一次听人评价秦照是个骗子。 符舟有些想笑,她听明白江捷的话,心中神思一起:“江医生,你的意思是秦照喜欢我?” 待敛了笑意,江捷站在床尾处,下定论断:“我是合格的心理医生,我有这个眼力见,上次他来机场接你,还有这次去给你买粥……符医生,你没发现吗,他确实是喜欢你。” 第27章 想如春焰(七) 得等秦照自己发现才行…… 对于江捷的论断, 符舟其实并没多惊讶。 她自己也是心理医生,哪里能没有任何感知。 只是她和秦照之间远没有那么简单。 “就算我发现了也没用,得等秦照自己发现才行。”符舟半靠在床头, 同江捷说话时略显无奈。 就如同她和秦照之间隔着层雾, 那雾只能由秦照拨开,否则白茫茫一片, 她就算主动伸手,也握不住什么。 这引起了江捷困惑:“秦先生对感情很迟钝吗?他明明,是个聪明人。” 符舟摇头:“他是聪明, 但他的感情一片空白。在这个世界上, 很多人都还没机会体会过好而丰沛的情感。” 说这话时, 符舟双眸放低,有一丝疼惜暗中流转。 江捷看得真切, 终于体悟:“你是真的喜欢他啊……” 曾经出差期间那场对话,符舟说她只对秦照感兴趣,江捷还尚存执念,不肯看开。直到现在,他已经不得不承认一点, 符舟确实是喜欢秦照。 而且如果要给一个程度的定义,大概是,很喜欢。 江捷认输了。 但他不甘:“符医生,恕我冒昧, 我想问你倒底喜欢秦照什么?或者说,在秦照身上, 有我哪些没有具备的品质?” 微塌了肩的身影立在床尾,那落寞,尽数可知。 符舟内心也有纠结, 她在思考此刻她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对江捷造成的伤害降低到最小。于是她抬眼,诚挚地看着江捷:“江医生,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品质,互相之间是并不能就个人喜好去谈论比较的。只是我和秦照,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缘分这个东西捆到一起了。” “……缘分。” 江捷低了头,细细思索。 他唇间咬着这两个字反复品究,后知后觉,原来他不是输给了秦照,而是输给了缘分。所以他和符舟之间,也不是他一昧坚持就能有结果的了。 就像有些男女接触,不合眼,不顺心,看不上……或许也不尽然都算托词,只是彼此之间少了些缘分罢了。 至于符舟和秦照十年前倒底是怎样一副状况,已经不需要去探究。 江捷挺了挺肩背,笑着大呼一口空气:“感觉今天被上了一课,很痛快。” 符舟也跟着轻笑,她知道江捷现在或许还不算真正释然,但他至少是洒脱地放手了。来时温柔,去时悄悄,他绅士地给双方都留了体面。 这样以后两个人做不成情人,却当得舒适的朋友。 …… “聊什么,这么高兴?” 欢笑间,去买粥的秦照回来了。他提着食品袋大步走进病房,又绕过床尾去了另一侧。 符舟见他靠近,笑意不止:“聊你,秦先生。” “我有什么好聊的?” 秦照一边把食品袋放在床头置物柜上,一边觉得好奇。 动作间,只听符舟犹豫着回答:“江医生说……你是个骗子。” 闻言,秦照立即扭头看向身后,抛去个疑惑的目光:“江医生,我骗你什么了?” 身后,是仍站在床尾处的江捷。 江捷也不好掺和这两人的感情,又是时候回咨询中心,就丢下句“要不秦先生,你自己猜”离开了病房。 剩下秦照想了想,告诉符舟:“我没骗他,你确实不吃香菜。” “……” 弄得符舟既想笑又无奈。 后来一碗香喷喷的香菇鸡肉粥喝完,她内心开始暗叹,要等秦照开窍,不如先等铁树开花…… 可无论多么难等,她倒底还是要等的。 通过今天这件事,符舟突然发现了一点,往常她总以为因为治疗的缘故,秦照多少是依赖着她的。 直到她受伤后在桌下捡起手机,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秦照。 才恍悟,她何尝不也在依赖着他呢? *** 下午各种检查无碍。 医生说符舟不需要住院,秦照打电话让徐姨往符舟房里挑了身衣服给司机,再让司机送到医院来。 等符舟换完衣,就和秦照一起离开了病房。 到了医院大门外,秦照就打电话通知司机,让司机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等通话结束,一回头,就看见身后有个戴帽子的男人正在拉拽符舟。 他立时起了怒意,快步冲过去一把抓起男人的手:“别碰她。”随即细看,却发现男人手里攥着一小叠传单。传单上映着“瑜伽”两个大字和相关广告。 符舟见状忙解释:“没事,秦先生,他只是想递给我传单。” 秦照这才松了手,但眼神依旧冷冽。他盯着发传单的男人,态度不善:“发传单也别动手动脚。” “秦先生,他没有动手动脚。”符舟想说,其实男人在发传单的时候根本没有碰到她,只是可能从秦照的方位和角度来看才产生了误会。 这时,那男人显然也被这顿劈头盖脸的指责弄出了脾气,抬了抬头上黑色的棒球帽,瞪着秦照吼了句:“有病啊你!” 不过明眼人一看秦照就知道这是富贵人家,男人自知惹不起,也不再多骂,甩着膀子走人了。 等人走远,秦照渐渐反应过来:“是我敏感了……” 而敏感的理由,符舟自然明白,正是因为今天她受伤的事,一瞬触发了秦照的保护机制。 就像从前符临在她出事后对她的小心翼翼一样。 这一刻,她更加确定了,秦照是喜欢她的。 由此心间盛满愉悦,符舟看着路边驶来的车子,说:“没事,司机来了,我们先上车吧。” 已而两个人上了车,回到别墅时正值傍晚。 ……家里还来了个客人。 上官景。 “你怎么来了?”冷不丁在自家客厅看到上官景不请自来,秦照难免有些意外。 上官景从容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秦照跟前打量几眼:“下午我去你办公室想问问你项目的事,结果你助理说你接到了符医生电话后就走了,后头我等啊等的,再没等到你回公司……所以我来看看是不是符医生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上官景目光挪到秦照身后的符舟身上,一眼就注意到符舟额头上贴的白纱布。 “符医生,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工作上的一点失误。”见上官景一个箭步冲过来,符舟莞尔,摆了摆手,“也没伤到哪儿,就额头磕破了一小块。” “那你这两天可要好好休息,注意伤口别碰到水。” “嗯,谢谢关心。” …… 两个人这样互动下来,虽算不上亲密,但也有几分熟稔。 旁边秦照看在眼里,心有疑惑,正要开口,一个工作电话突然打进来。 他只好转身去了庭院。 客厅里就只剩下符舟和上官景。 随后两个人同坐在沙发上,符舟突然说道:“上官先生,你明天的咨询我会另外找时间补上。”提及正事,她神色认真,似在思考什么。 “这个好说。”上官景爽快地应声,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对了符医生,我今天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情?” “咳咳。” 上官景清了清嗓子,又看了眼另一头在庭院里打电话的秦照,窃窃说:“那个,符医生……我觉得秦照喜欢你。” 至于理由,上官景也自有解释。 “以前有同事断胳膊断腿的要住院,秦照也就派助理送个鲜花水果篮,外加送些钱去表示慰问。搁你这儿,我看他可是急得不行,公司都不回了,今儿怕不是在医院守了你一天?而且往常,我也没瞧见哪个病患对医生,房东对租客有这么上心的。” 因此,上官景琢磨着说:“符医生,秦照就是喜欢你,没跑了。” ……突发状况。 连着江捷之后,又多出个上官景来说秦照喜欢她。这局面,符舟有些应接不暇,只笑了笑,打算敷衍过去:“秦先生之前说了,他没有喜欢的人。” “不,秦照就是个榆木脑袋。”但上官景很坚持自己的想法,“本来嘛,这世界上就是有些人对感情一窍不通的。符医生,你相信我,秦照真的喜欢你。你是心理医生,多少也能感觉得到吧?我看他对你的态度,跟对别的女人很不一样。” 不得不说是应了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无论是江捷还是上官景,都比秦照更了解他对符舟的态度。可没有人能比符舟更了解她和秦照之间的复杂性。 这些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于是符舟还是把话题拉回到上官景的病情上:“上官先生,你要是有空,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病情。我知道这次闵小姐回国,你很高兴。但同样,她一回国,就成为了牵动你情绪的一大因素。上官先生,你一定要尽量保持一颗平常心。” 自从知道了上官景喜欢的人就是闵乔之后,符舟就开始担忧闵乔的回国会给上官景的心境和情绪带来某些影响,至于具体的,还是要等到下次给上官景做治疗时才能弄明白。 “平常心?” 然而上官景觉得,平常心这东西,早在闵乔回国的那天起,他就没有了。他承认符舟说得对,闵乔现在就是时刻牵动着他的情绪。 闵乔爱答不理地随便回他一条消息,他都能高兴半天。然后又陷入漫长的焦虑,开始等待着闵乔的下一条消息。 他甚至有时觉得他就是条宠物狗,而闵乔是他的主人。只要闵乔时不时愿意摸摸他脑袋,顺顺他狗毛,他就能满心雀跃,随时准备好奉献自己。 …… 想到这儿,上官景略带嘲意地挤出笑容:“符医生,我只盼着秦照赶紧意识到他喜欢你,这样一来,就能让闵乔知道她没戏。” 这样简单的心思,其实不言而喻。符舟愣了愣,白皙的脖子微往后仰。 可闵乔,却不是个易得猜透的人。 “不然我家又不住海边,干嘛管他秦照的感情问题。”须臾,还在气闷的上官景又往庭院里给秦照送去个白眼。 紧接着,他心里陡然冒出了个想法:“诶,符医生,你刚刚不是说另外找时间给我补上治疗吗?这周六晚上怎么样?” 利用周末时间工作,也是常有的事。 符舟没有犹豫,答应下来。 “可以。” 第28章 想如春焰(八) 好像有点捅娄子的意味…… 几天过去, 符舟身上的红痕散了大半。 只额头的伤难以好得快,到了周六晚上,她就散了头发, 加上额前的刘海, 很好地遮去了伤口处结成的淡疤。 今晚要上门给上官景做咨询。 用餐时秦照不在,符舟随便让厨师煮了碗青菜面, 吃完就匆匆出门,按照上官景给她发的地址叫了出租车。 却不想半小时后抵达地方,一片灯红酒绿映入眼帘……站在大门外, 符舟看着里头一栋现代别墅正在举行宴会。 宴会宾客众多, 个个穿着贵气, 三五聚堆地在露天草坪上和屋顶花园内攀谈,欢笑声一刻不断。 一时间, 符舟怀疑是不是上官景给错了地址。 片刻,她给上官景打去电话。 电话一接通,那头笑声荡漾。 “地址没错,就是这里。不过符医生,今晚喊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做治疗的。” 符舟闻言, 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然后她身后,上官景不知从哪里就冒了出来。 “是邀请你做女伴,陪我参加宴会。” 一回头,只见上官景穿着身格纹复古西装, 一手插着裤兜,一手晃着手机示意。他脸上, 映着晚宴绚烂的光影,笑意清晰可见。 符舟意会:“秦照也在里面?”她轻易看穿了上官景在打什么算盘,他引她过来, 无疑是想拿她试探秦照。 “当我幼稚。”当然,上官景也没想能瞒过符舟,还请求起来,“符医生,你就纵容我这回。” 他饶有趣味地盯着符舟,问:“你不想看看秦照的反应吗?上回见面以后,我仔细想了想,符医生,你一直都对秦照那么上心,受伤的第一时间是打电话给他,这好像……是双箭头啊。” ……所以说喜欢是很难藏住的。 但凡善于观察,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然后糅合成证据,叫那个交了心的人辩解不能。 符舟也不想辩解,只叹了叹气:“可我不想让秦照误会。” 就此默认了上官景的话。 上官景立即做出保证:“没事,我会很快跟秦照解释清楚的,毕竟幼稚的游戏不好玩太久。”说罢他将手机置入西装裤袋,扬手指了指后头空地上一辆保姆车,“上车吧,里面造型师正等着呢。” 这显然有备而来。 符舟无奈,只好放任一把,同上官景胡闹。毕竟,她也是揣着私心的。她确实很想看看秦照的反应。 秦照有些认知,封闭而自我。就像一面静湖,总是自发地沉寂,隔绝所有波澜。这时,不如就投个石子进去,砸它个水花出来。 也激一激他内心,打破原有羁束。 抱着这样试一试的心态,符舟上了保姆车,被造型师一番装扮,卷了头发,化了妆容,又换上条淡粉色的缎面露肩长裙……最后站在上官景身侧,和他一同进入宴会。 这个宴会,是某项目的合作方老板举行的生日晚宴。 相对来说,氛围总是欢乐些。 一路穿过前庭,周围的男男女女都面上带笑,相谈甚欢。符舟就跟着上官景,时不时在他遇到熟人时,作为他女伴,礼貌地交谈几句。 最后进了别墅大厅,人群之中,终于得见秦照身影。 他穿一身天鹅绒西装,夹着金边框镜,就站在那亮如白昼的灯光里,时而舒眉展颜,时而同周围人认真交谈,举手投足间一股不可掩盖的风采。 说来这还是符舟第一次进入秦照的社交场。穿过一众人影望去,她恍然记起以前看过的关于秦照的报道。是啊,那些夸赞的话都是真的,在这个人人金贵优雅的地方,秦照做到了最瞩目的存在。 他就像个完美个体,优越得不逊色任何一个人。甚至让她差点忘记那无数个深夜时分,那具脆弱的身躯同样也是他。 …… 心念一动,符舟些微失神。 不一会儿,上官景已带着她走到秦照身前。 她回神,忙轻唤:“秦先生。” “符医生……你怎么在这儿?”早在符舟刚进入视线,秦照就再顾不上身旁人在讨论什么话题。 他眼中有惊讶,也有惊艳。 惊讶的是符舟在宴会上突然出现。惊艳的是她一袭新裙,装扮美丽,一出现,就给这重复枯燥的社交场注入了鲜活。 只她身边,还有个上官景。 “符医生,是我的女伴。” 像是一种刻意的宣告,上官景扬着唇角同秦照对视。 秦照怔然:“你们什么时候……变这么熟了?” “秘密。”上官景笑意更甚。 这时旁边还有其他宾客,都是生意上接触过的熟人。 “上官,你今晚姗姗来迟啊。” “这位小姐好漂亮,上官,快介绍介绍。” 上官景自然从容,趁着这对话的端绪就介绍起符舟,当着秦照的面。 符舟跟在一侧,也微笑着跟宾客不时言语几句,作为上官景的女伴。 就这样,微妙的气氛悄然在三人间蔓延。 直到估摸着差不多了,上官景点到即止:“符医生,我们去那边吧,那边的东西看起来比较好吃。”又带着符舟去了大厅的另一边,全程无视秦照。 挑了桌酒桌,上官景玩味地在一堆美食美酒和丝带鲜花间端起杯威士忌,轻摇慢晃。 “闵乔没戏了。”他肯定地对符舟做出结论,一双狭长的凤眼内勾外扬,恣肆又得意。 符舟状态却很低迷。她不经意又往秦照所在方位望了望,回想着秦照刚才的表情,眉目凝滞,讳莫如深。 “但我觉得,好像有点捅娄子的意味……” “是我刚刚做得太过了?” 上官景抿了口酒,不以为然:“不会啊,我都没像电视剧拍的那样动手动脚。”他自认始终是掌握着分寸的。 符舟摇头:“不关你的事。是秦照……”顿了顿,她想了个通俗的解释,“你就当秦照看待情感时的脑回路跟平常人不同,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认知体系。” 这话上官景听了个半懂。 他思忖:“虽然秦照是个难捉摸的,但总归,他刚才脸色不好看,显然是介意你我。要知道从前就算是在社交场上遭对手发难,我都没见过他失态。” 如果秦照只是按照预想的那样,简单生个气,吃个醋,那事情也好办了。只可惜,秦照是个榆木脑袋。 上官景继而放下了酒杯:“等着,我现在去卫生间,秦照铁定要来堵我。” 话落,上官景暗自瞟了一眼秦照方位,拔腿走人。 而后事实证明,他果然预料对了。 等上官景出了客房卫生间,就瞧见秦照就站在房间中央,一副等人模样。 “为什么带她来?” 并且秦照好似没什么耐性,直接开门见山。 上官景迎上去打趣:“上个宴会我带的女伴是闵乔,可没见你来问我理由。怎么,秦照,你很在意符医生?” “上官,你想说什么。”房内吊顶,一盏扁圆的大功率白炽灯,照得房间通彻敞亮。秦照内心,却有什么情绪压抑如暗流涌动。 上官景不察,仍有心刺激:“不然我邀请朋友一起参加宴会,碍着你事了?” “朋友……你们什么时候变朋友了?” “啧,秦照,你以前从来没关心我的交友问题。” 踱着步子,上官景慢悠悠走到一旁的落地窗前,抬高音调:“所以实际上,你只是在关心符医生。” “她是我的心理医生,我当然关心她。”对这个问题,秦照极坦诚,也没什么避讳。他走到窗前,与上官景并肩。 透过玻璃,外头斑斓的光影重重叠叠,交映生辉。一场热闹的晚宴,不啻于座不夜之城。 唯独此刻这间客房,容了几分岑寂。 已而,上官景循循善诱:“关心她,那是不是也喜欢她?” 他侧目观察秦照,秦照果断回答:“我说过,我没有喜欢的人。” 这副姿态,简直和上回在别墅餐桌上的试探一模一样。 上官景受了挫,却又不甘:“是吗,那真可惜,符医生多招人喜欢啊,人美心善,专业能力又强。”说到这,他眉峰一挑,拉长话音,“我每次去咨询中心……都能碰上一堆想找她做咨询的患者。” 秦照也刹那间反应过来:“你为什么去咨询中心?” 两个身形修挺的男人就这么站在落地窗前,隔绝着外头的灯光魅夜,各揣心思地对视着。 上官景蓦然一笑:“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秘密。秦照,别以为就你是符医生病患,她也一直在给我做治疗。” 秦照听言,目光动颤。竟想不到,他身边就站着个跟他一样,患了心理疾病,需要接受符舟治疗的人。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个人还跟符舟成了朋友,带着她来参加宴会。 甚至秦照开始想象,上官景会不会也是被符舟视作是站在高楼上行走的人。以及她在给上官景做治疗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对待他那样极具耐性,温柔得像一池春水。 惘然间,似乎思绪还来不及过脑子,有些话就说了出来。 “那么多心理医生,你为什么就找她?”秦照的态度近似质问。 上官景却越发松快,笑着耸了耸肩:“自从在咖啡厅初遇,我就觉得符医生很好啊,所以才找的她。怎么,这你也有意见?对了,最近我还在想着要不要住回别墅区,正好跟符医生挨得近,她上门给我做治疗也方……”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秦照打断。 “上官……你换个医生。” 第29章 想如春焰(九) 还是交给时间处理…… “换个医生?” “为什么?” 这要求突然, 上官景下意识要跟秦照讨个理由。 可一问出口,虽然秦照没回话,上官景也明白了什么。 他想这真是好不容易, 难得从秦照那坚硬的心上扒开了个缝隙, 从中窥见一点真实。 这也是件得意事,上官景啧声:“没想到啊秦照, 你占有欲这么重。” “占有欲?” 似是听见了个不解的名词,秦照立时蹙眉,盯着上官景等待下文。 上官景也就自顾自说起来:“这不是占有欲, 是什么?而且你就算管得了我, 还能管得了别人?我看符医生手头的那些个病患, 十有八九都喜欢她。美丽温柔,认真敬业的心理医生谁不喜欢啊?” 双手插着裤兜, 静看眼外景象热闹,倏忽间,上官景又觉得空洞非常。他打了个比方:“都是些心里有病的,就像窒息的人逮住了空气,你还能让大家都去换医生吗?” 这话里, 隐约透着层落寞。 仔细听,又有一个心理疾病患者的自嘲。 只秦照此刻无暇分辨,他忙于辩解:“我没有想占有她。” 但话音一落,他又不由得扪心自问, 他对符舟真的没有占有欲吗? 这辩解,像是自欺欺人。 最近秦照总发现自己心里频频有一种古怪感觉。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貌似是从符舟出差开始。 分开的四五天里, 生活对于时间的计算从没有那样漫长过。就如同他身体里被安置了个时钟,有根秒针时刻都在滴答滴答地走动,催生他的焦虑和不安。 渐渐地, 他开始意识到,他对符舟存在一种依赖。 不然为什么他每天都盼着夜晚的来临,为什么即使还不到他平常睡觉的时间,也顾不上符舟结束了一天的交流会后是不是疲累,他一个电话就打了过去,说要听她颂经。无理得就仿佛个幼稚孩童,一定要缠着亲人念睡前故事。 还有跟符舟一起出差的江捷,也由其让他在意。 他和符舟,相隔着大半个国土的山长水远的距离,可江捷,那四五天却是一直都待在符舟身边……原本他还弄不清这些是什么感觉,直到刚才上官景一句“占有欲”,乍地拨云见日,让思绪有了安放。 或许……他真的对符舟起了占有欲。 明明占有欲这个东西,其实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从幼时到成年,他一直生活在混混街,挣扎于恶臭之中,从没有念头要占有什么人。哪怕是亲生爸妈,对他来说也成了过客。 后来孤身到帝都创业,经年过去,他如今有所成就,却依旧觉得人生如逆旅,他亦是行人。所有人都能和他擦肩而过,从没有人让他在意。 直到他遇见了符舟。遇见了那个坐在他床前,轻声诵经就能解决他多年失眠成疾的人…… 落地窗前,沉思中的秦照不得不承认,符舟就是他的药,一剂世上千金难求。由此,他对她生出了占有欲。 前几天目睹她受伤,他有多想让她放弃那个性瘾患者。出了医院后看到有男人疑似碰了她,他整个人立即就变得敏感起来。还有今天晚上,他得知了上官景也在接受她的治疗,潜意识就想让上官景换个医生…… 有什么念头越攒越多,越多越疯。 秦照喉结一滚,忽地呢喃:“占有欲是一种自私,不是吗?” 他身侧,上官景听清楚了这句话,回应:“喜欢也是一种自私。” “不,这不是喜欢。” 秦照苦笑:“是利用。” 他恍悟,因为利用,所以依赖。又因为依赖过度,滋生出了占有。 从没忘记过,一开始,初衷不善,他就是为了利用符舟才让她住进别墅。她的诵经可以助眠,她的治疗也让他前所未有地放松,更有那些反复挣扎的深夜,她能陪在他身边驱赶梦魇。 上官景说对了一点,都是些心里有病的,就像窒息的人逮住了空气,谁还愿意放手呢? 他是商人,向来精明,一旦认定符舟有用,就开始挖掘她身上价值,当然,平等交易,各取所需,他也为她提供高额的诊金和舒适的住处。 就这样,他自以为安排妥当,可不想事情的发展方向,总不能全然受控。日复一日地相处,她竟然慢慢攻破了他心防。 在她面前,他快要毫无保留。 过去的,丑恶的,伤痛的,大半都摊开在她面前,甚至怕她嫌弃,还将选择权给她,让她决定去留。也无数次验证过,接纳了他所有情绪的她,真的美好得像幻象。 …… 霎时间,外头火花银树,一声乍响,大朵的青花焰火升空绽放。 秦照随即想起曾经在A市老宅院子里看到的那只绿翼蝴蝶。 彼时他还觉得符舟就像那只蝴蝶,漂亮、自由,根本不能想象有捕网会捉获她,占有她……可现在呢? 他自己就成了那张捕网。 犹如伪善的收藏者,一旦捉获心爱的蝴蝶,就要制成标本留在身边永久观赏。可其中本质,就是自私的占有。 现在他也一样,因为利用和依赖种种缘故,他对符舟产生了自私的念头,贪婪得竟然觉得她身边不该有那么多患者,他不止想成为特别的存在,还想成为唯一的存在。 这大概真的是疯魔了。 可符舟不是物品,他有什么资格去占有?这么自私疯狂,又怎么能称得上喜欢。 就像他从前所说,他觉得能喜欢符舟,配得上符舟的人,应该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质的人。而他,正好是个反义词。 “我有事先走了。” 一腔汹涌的情绪强行被理智压制,秦照只想换个没人的地方整理思维,迈步就要走。 “等等。”上官景见状,赶紧去拦,“待会儿你跟符医生一起回别墅吧,说来还是你这跟她同住一个屋檐的最亲近,我就不送她了。你也别误会,今晚我喊她过来,就是玩闹一顿。” 依照先前对符舟做出的保证,上官景还记得要跟秦照解释清楚,以免造成误会。 “我说了我有事,你送她回去吧。” 可秦照丝毫没犹豫就拒绝了。 那清冷的身影转瞬离开房间。上官景后知后觉,好像事情不对劲? 按照他预想的发展,不是应该在他一番刺激加指点下,秦照就认清了对符舟的喜欢,从而两个人皆大欢喜吗? 没想到秦照得出个“不是喜欢,是利用”的结论就走人了…… 无奈,宴会还没结束,上官景只好自己送符舟回别墅区。 回程路上。 上官景把他和秦照之间的对话转述给符舟后,终于忍不住吐槽:“要么那些电视剧都拍的狗屁,要么秦照就是个异类……反正我是没辙了。” 轿车的后排座位上,符舟听完也陷入沉思。 她细细研揣着秦照的话,发现原来秦照心性,比她料想的还要复杂深沉。 利用两个字,何其沉重。 他如果认定他是一直在利用她,并为此自责,有愧,那么他的感受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被他利用,等同于能给他带去帮助,她倒是乐得这样。 可糟糕的是,他一昧看轻自己,连带着也看轻了他对她的感情,导致一个原本就体会不到完整人生况味的人,更加封闭消沉。 这面湖,她就是扔了个石子进去,也寂静得掀不起任何水花。他认定了他不喜欢她,自然也看不明那些悄然发生的情愫。 又好比是在森林腹地迷了路的人,他困在里头找不到出口,而她在外头,也难找到路通向他。 …… 车窗外夜市繁华,不眠不休。 许久,符舟轻叹:“所以说,还是交给时间处理吧。”这些事,真是急也急不来。能按部就班进行的,大概就只有工作了。 脱离开这晚上的闹剧,符舟记起还有个重要工作没有完成。于是告诉上官景:“上官先生,明天上午,请务必来咨询中心做治疗。” “好。”坐在旁边的上官景只当符舟敬业非常,也知道治疗中断会影响治疗效果,于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但他不知道,这次治疗,却是符舟对他进行的最后一次治疗。 第30章 想如春焰(十) 这应该叫情执 第二天, 咨询中心。 一个周末看病,一个周末加班。 上官景依言,上午准时来到符舟办公室, 接受治疗。 治疗过程中, 就像符舟之前担忧的那样,现在的上官景, 生活主题和情绪觉知大部分都从对家庭的反抗转移到了闵乔身上。 其中进行自由联想时,无论漫无目的地谈论什么,上官景最后总能联想到闵乔。符舟感知到这一点, 却并不能对上官景提出任何有关感情问题的建议。 因为做心理咨询, 是以增加患者的自我认识为主, 符舟只能引导上官景自己给自己建议,自我探索和自我觉察。 到咨询结束, 上官景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嘀咕着从躺椅上起身:“符医生,我总是没完没了的闵乔,闵乔……是不是魔怔了?” 一旁符舟也站了起来,面色凝重。 “上官先生,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咨询了。” 一句话, 蓦地让上官景惊诧:“为什么?” “其实昨晚秦照说得对,上官先生,你应该要换个医生……因为如果我们是咨询关系,那就不能是朋友关系。” 心存遗憾, 符舟仔细向上官景做出说明:“自从上回在别墅外意外碰见,我们私下算是正式建立起了联系, 并且联系还越来越复杂。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审量我们是不是该结束这段咨询。” “直到前几天,你来别墅找我, 我才确定,上官先生,我真的很想继续帮助你,但我也真的不再适合当你的心理医生。于是我就计划再准备这最后一次咨询,跟你解释清楚。并且上官先生,你的心理治疗不该停止,要继续进行。所以我建议你更换医生。” 话落,符舟说明得清楚。 上官景也听得明白,短暂沉默过后,他表示:“虽然很可惜,但我能理解。符医生,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咨询和帮助……不过这么说来,以后私下我们倒是能当朋友了。” 符舟点头:“可以这么认为。”尽管咨询关系结束,但是在生活中,她和上官景建立的联系不会断。 只要见面,就是朋友的范畴。 片刻后,上官景忽地想起什么,好奇地提问:“不过为什么,符医生,你没有结束和秦照的咨询?”要说比起他和秦照,上官景以为秦照和符舟的关系更超过了咨询关系。 对此,符舟简单解释:“秦照的情况很复杂。事实上一直以来,我和他早不是单纯的咨询关系,很多方面也违背了咨询原则……可是没有办法,除了打破原则,我找不到别的好的方式去帮助他。” 最后一句话,符舟的语气里尽是无奈。 对上官景来说,她还能给个建议更换医生。可对秦照而言,他过往那些咨询经验都充分说明了他根本不信任以前任何一个心理医生。而信任,是心理治疗的必备前提。 所以在她之前,他所接受的心理治疗都无一有效果。在她之后,如果继续更换医生,也不会有作用。 说来早在成为秦照租客的时候,往常最是八卦的楚思敏有次也认真提醒过她,如果心理医生和患者一旦建立起私下联系,那么就会非常影响治疗效果。更何况是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个人整日朝夕相对。 ……符舟当然也深悉这一点。 然而除了她,没有人真正能了解秦照。他的心疾,远不是一周一次的治疗就能治愈的,她不能像他之前那些心理医生一样,只用惯常思维去做咨询。对待秦照,只能不破不立。摒弃原则。 而且她始终记得,她曾经跟秦照说过,一天不治好他的失眠,她就一天是他的心理医生。既然已经做出承诺,她会竭尽全力去完成。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在以超越咨询关系的关系在治疗秦照。 私下接触他,进入他生活,又过度主动地陪伴他,调节他情绪,甚至还放任他对她产生依赖……其实这些通通都是心理医生对患者的咨询禁忌。 符舟很清楚,她在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引导秦照,极端到用上了她自己,她这整个人。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和秦照之间,绝不是能用什么原则来束缚和衡量的。在她心里,早也不止把秦照当成单纯的病患,她已经交付了心,投入了大量情感。人生浮沉,聚散悲喜,总有些事,要尽了兴才好。 …… 最后,符舟告诉上官景:“上官先生,你没有魔怔。”她回答了刚才上官景嘀咕的那个问题,“这应该叫情执。如果爱得太深,人就会有执念。” 这一刻,她同样意识到,她对秦照,何尝不也是有了执念呢? “……情执。”上官景听完,若有所思。 正这时,裤袋里来电铃声响起,他掏出手机一看,立时欢喜。 是闵乔的电话。 可一等电话接通,一个字没说出口,上官景唇角笑意又消失无踪。 符舟注意到这异常,等电话挂断,她看着已然愣神的上官景,问:“出什么事了吗?” 上官景呆呆地咽了咽口水,反问符舟:“昨晚秦照回去,有什么异常吗?” 提及昨晚,符舟回想了下,摇头:“没什么异常。” 昨晚秦照回到别墅的时间比她要晚,但今早上一起用早餐时,她特别观看过秦照情绪,他同她就跟平常一样交谈着,没什么异样。 符舟疑惑:“怎么突然说起秦照?” 良久,上官景一双黯淡的眸微眯了眯,语带涩意:“刚才闵乔说要跟我分享个好消息,她今早上收到秦照短信……说要跟她试着交往。” “然后他们现在,已经是情人关系。” *** 应了宴会上符舟一句话,这真的是捅了娄子了。 ……上官景不掺和还好,一掺和,直接让帝都的商业圈热火朝天又多了个八卦话题。 业界传闻是不婚主义的秦照,竟然还是被人拿下了。 而且资料一扒,对方是个刚回国的新锐画家,年轻貌美。着实两个都惊才艳绝,圈里人直说相配。 就这样,闵乔开始频繁出入秦照身边,从秦照的别墅到秦照的社交场,鲜明的女友身份。 弄得别墅里头,李管家和徐姨都是云里雾里,惊讶不已。 只有符舟勉强还算淡定。 毕竟早在办公室里从上官景那儿听得消息后,她就大脑空白过了。彼时所有思想乍地虚空,唯独一个大大的疑问号顶在头上,久久不散。 她真的看不透秦照在想什么,明明一个连对喜欢的概念都很模糊的人,突然间就莫名其妙宣告一场恋情。 反反复复,思来想去,都搞不懂这其中的端绪关节。 没办法,符舟只好计划着利用一次治疗的过程,把心中困惑向秦照问个清楚。 毕竟不同于往常,秦照现在不是单身身份,她和他的日常相处要开始严格地注意界限问题。 她要尊重他的抉择,同样也尊重闵乔。 …… 到了这天周五中午,符舟下班后就回了别墅。 一回别墅就见到闵乔。 算了算最近两周,几乎每天她都能在别墅见到闵乔。 要么来找秦照,要么来找厨师。 “诶,符医生你回来啦,还没吃午饭吧?正好我让厨师做了宫保鸡丁和油闷大虾,超级好吃,你要尝尝吗?”这会儿闵乔正穿戴精致地坐在餐桌边,对符舟招了招手。 “好,谢谢。” 符舟确实还没吃午饭,也就没拒绝,洗了手在闵乔身旁落座。 这时徐姨已经在餐桌上新添了副碗筷,符舟正动手准备开吃,闵乔忙喊一句“等等”,然后掏出手机给两道主菜拍了照片。 “不好意思,我刚才忘记拍照了……啊,可以了,符医生,你快尝尝,我先发个朋友圈。”等拍完照,闵乔微笑着又在手机上打开微信。 照片配文:又是夸赞男友家厨师的一天。 期间,符舟只默默动筷吃饭。 后头闵乔放下手机,又主动聊起:“对了符医生,今天周五,待会儿秦照回来,你要给他做治疗吧?” “嗯。”符舟点了点头。 自从宣告关系后,秦照并没对闵乔隐瞒他的治疗,符舟自然就可以和闵乔坦诚。 闵乔思考说:“其实我在想我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毕竟我现在是秦照女友,得为他着想……可惜我也不住这里,不能多陪陪他。” 听,作为女友,这话说得多自然合理。 符舟自知没什么立场评价,恍惚夹起一小块鸡肉,入口竟是味同嚼蜡。 须臾,她出于专业一向敏感,还是问了个问题:“或许,闵小姐,你是介意我住在这里吗?” 勉强朝闵乔挤出点笑意,符舟表态:“如果你介意,我会尽快搬走。”其实她能理解,设想无论是谁,大概都会介意有另外的女人住在男友家里。 “不,别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可这个设想被闵乔否认了。闵乔撩了撩发,轻笑,“符医生,你住在这里,能方便看顾秦照病情,挺好的。我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 话落,刚被放在一边的手机铃响。闵乔边拿起手机边说:“符医生,我先接个电话。”说着闵乔按下接听键。 另一头,是上官景幽微的声音,和低落的情绪。 “宫保鸡丁,油闷大虾。” “乔乔,这两样菜我也会做……” 第31章 行如芭蕉(一) 为什么你最近需要情人…… “你会做什么菜关我什么事?” 对于上官景, 闵乔显然极不耐烦,对着手机就是一吼:“上官景,你天天打电话来说这些有的没的, 你不腻, 我都听烦了。以后没什么正事,别来联系我。你别忘了, 我现在已经跟秦照在一起了。” 说罢,不等上官景吭声,闵乔快速掐了电话。 短暂的通话由此结束。 旋即才想起旁边还有个符舟, 闵乔解释起来:“那个……其实上官景是我前男友, 几年前的旧事了。” 还在吃饭中的符舟眸光微动:“我知道。” “上官景告诉你的?” “嗯。” “他都没和秦照说过, 竟然告诉了你。”闵乔握着筷子,筷尖轻叩碗沿, “符医生,你们很熟吗?” “不吧。”不能坦言过去是上官景的心理医生,符舟琢磨说,“只能说在某种程度上,我还算了解他。” 却不想这句话引起了闵乔误会。 “别对上官景有想法, 他已经有未婚妻了。”闵乔看向符舟的目光突然充满了警惕。 符舟停筷,认真道:“我并没对上官景有想法。不过闵小姐,倒是你,看起来还很在意他。” 作为专业的心理医生, 对符舟来说,在与人交谈中, 细致观察是必要习惯。其次,是合理揣度。 此时符舟无疑是抛给了闵乔一个试探性的看法。 而闵乔也在这瞬骤然意识到了身边坐着位能力卓越的心理医生。她面色微滞,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当然在意。” “以前分手的时候, 是上官景甩了我。偏我这人记仇,现在还恨他恨得牙痒。” 光说不够,闵乔还真咬了咬牙,表达切齿之恨。 符舟见状轻叹:“所以闵小姐,你确定你和秦照在一起,不是为了报复上官景吗?” “不。”对于这个质疑,闵乔果断摇头。那描着漂亮妆容的脸,冷意蔓延。 “恋爱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跟上官景分手以后,我都不知道换了多少男人了。这一次,也只是看秦照很合我眼缘,就谈一谈。” 语调一转,闵乔忽又笑出声来:“不过这样要是能刺激上官景也不错,他肯定看不惯我这个前女友回国后竟然跟他老板在一起了吧……反正我也巴不得他不好过。气死他最好。” 一瞬了然,闵乔是个性极其鲜明的人。 爱也尽情,恨也尽情。 “……可是闵小姐,你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既然已算得朋友,符舟纠结一会儿,还是提醒闵乔:“有时候一昧陷在自我情绪里,人总难十分清醒,这时不如多去观察身边人。闵小姐,或许不需要再增添你这份恨意,上官景已经就不好过。” “什么意思?” 但倒底分开多年,对事情的了解认知难以全面,闵乔现在并不太听得懂符舟的提醒。 符舟也不可能直接把上官景的病情搬出来说给闵乔听。 那些都是极私密的,脆弱的,上官景自己也难以与人倾诉的。 符舟还记得刚开始给上官景做的几次治疗,治疗中,上官景是少数能高度配合她的患者。他完全不像秦照那样带有坚固的防卫机制。 反而他仿佛涸辙之鱼,早就等着人将他拯救。 所以他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任何保留。在她面前,他的意识深处可以顺利跟随她的引导,重返年少时期的痛苦经历。 比如做错事,被父母锁在衣柜里。再比如没有达到某个要求,而遭受父母冷暴力……这些种种,都构成了上官景一个最根深蒂固的致病情结。 也为了消除情结,符舟展开过多次情景模拟,通过扮演冲突对象,让上官景练习肢体和言语上的表达,反复积累之后,慢慢地,上官景在这样的模拟和架构中自我内化和觉醒了一些更勇敢的观念和想法……坚持下来,他的病情已经算有好转迹象了。 然而这时,闵乔回国了。 符舟深悉闵乔对上官景而言,意味着另一个致病情结。 可近日咨询中断,符舟不再是上官景的心理医生,对于他以后的病情状况,她也不会再有机会掌握。 于是今天一观明了闵乔的态度,符舟开始抱有担忧。 她拿不准闵乔对上官景是否还存在几分善念真心,如果存在,相信闵乔有一天看到在咨询中心治疗椅上哭得双肩抖颤,身体紧蜷的上官景时,总归也是怜悯的。 …… 想了想,符舟最后还是同闵乔再解释了一次她的担忧。 “闵小姐,每个人有每个人脆弱的一面,有时候一个不经意,或许我们就会成为压垮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这一次,闵乔听懂了。 但听懂归听懂,闵乔却更困惑。 为什么,可能么,她是那最后一根稻草吗? 不,不可能。 “当初被抛弃的人是我,我又怎么伤害得了他?” 闵乔心生嘲弄,冷冷注视着符舟。 符舟淡然一笑:“为什么不呢?人有伤口,总是会习惯掩住的。” 一如上官景手腕上的累累割痕,总是掩在衬衫袖口下的。 *** 午饭过后,闵乔离开别墅。 因为和符舟的交谈,她情绪起了变化,一餐饭没吃几口。也没打算留在别墅,等秦照回来。 拿徐姨的话说,这样的情人关系,怎么看都有点莫名其妙。 而符舟吃过饭,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整理手上其他患者的晤谈记录。 直到下午三点左右,秦照回来了。 一如既往,符舟在书房给他进行治疗。但早有打算,这次治疗,她要充分占据主导。 这两周,她其实鲜少有机会和秦照多讲些话。一方面,别墅里多了个闵乔。另一方面,秦照貌似开始对她保持起了距离。他再没向往常那样提出要求,让她念经助眠。 就仿佛,他已经戒断了对她的依赖…… 不过出现这些行为变化也是应该。一个非单身男人,自然要对别的女性拿捏好相处分寸。同样,符舟虽说心里确实有些不好受,但她也绝不会逾界。 因为是心理医生,她关注的重点更在于秦照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些变化。她迫切地想探究这背后的因由和本质,所以在治疗一开始,就直接向秦照提出了疑问。 “秦先生,你之前说过,你不喜欢闵小姐。可为什么现在,你又要和她在一起?” 书房内,窗帘只拉开一半。 透进来的光线足够照明又不致于晃眼。秦照依旧躺在那把实木躺椅上,保持轻匀呼吸。“这是咨询过程中,我应该要回答的问题吗?”他看了一眼符舟,不答反问。 符舟就坐在一旁,点头:“嗯,今天我们的晤谈主题,是探讨情感。” 主题已经定好,秦照避无可避。 沉默了片刻,他坦白:“我确实是不喜欢闵乔。” “记得你告诉过我,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她正好处在能让我欢愉的阈值,并且在这个阈值里,别的人无法替代……这句话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至少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对闵乔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 回话过程中,秦照语速不紧不慢,态度平静温和。 这和符舟料想的一样,哪怕突然确定了关系,并且还由秦照主动,却也根本不见得是他心境陡转,喜欢上了闵乔。 她又问:“那为什么要和闵小姐在一起?” 紧跟着,符舟注意到秦照思考了霎时。 “……只是我最近,刚好缺个情人。” 乍一听,这回答有些好笑。 好比是现代社会很多年轻人因为被爸妈催婚,就临时找了个对象回家应付一般。 可现下,这话是秦照讲出来的,符舟生不起半点笑意。 反观秦照似乎有些刻意隐忍,喜怒不形于色。符舟忽有预感,今天的晤谈不会进展顺利。但势必,她要打破沙锅,追问到底。 “可是秦先生,为什么你最近需要情人?” 秦照简单地思量:“可能因为寂寞。” “寂寞?你最近会觉得寂寞吗?” 寂寞这个词,从秦照口中说出来,倒底有些违和。符舟起了疑心,细眉轻蹙。“那么秦先生,当你寂寞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徐徐展开了试探,并开始着重观察秦照面部的微表情。 继而等秦照陷入思考,她同时看着墙上钟表计时。 两分钟后,符舟敏锐地提出一点:“秦先生,你现在貌似是在有准备有计划地思考性作答,这已经让刚才的问题失去意义……我希望,你可以快速反应出脑海所想,而不是提前去预判我们的对话。这样的晤谈,没有价值。” 这一点,也从侧面反映了秦照今天并不坦诚。符舟继续问:“秦先生,你真的感到寂寞吗?寂寞的感觉,你认为是什么样的?” 问题一旦详细展开,如果不够坦诚,患者在晤谈中很难一一快速做出回答。 事实上,秦照也确实答不上来。此刻,书房内空气新鲜畅通,他却渐觉呼吸受阻。 一股无奈攀上心头。 也不得不佩服起符舟,每次治疗中,她运用着她的专业本领,总能叫人在对话场景里无所遁形。在她面前,连应付和敷衍都是难事。 她无异于考场上最严厉的监考者,但凡考生稍有作弊动作,立马就会被她发现处理……秦照暗叹,刚才他不过随意扯了句寂寞,然后她就能顺着端倪直进,弄得他扯谎都不能。 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再辩解,也挨不过几轮。总还是会被她引导得暴露问题。 ……试问一个常年偏好独处的人,哪里知道寂寞是什么感觉。 太久了,自从离开混混街,秦照的创业初期,每一天都是忙碌得起早贪黑。什么寂寞,孤独,对他来说通通是无用情绪。 到后来,他越发冷硬,哪怕是夜里失眠成疾,顶多也只是看时间缓慢,如钝刀割肉,饱受折磨。 但孤独,他从没尝过。 所以可能寂寞,完全一句屁话。 留闵乔在身边,他除了聒噪,再没其他感受。至于为什么说缺个情人,真实的理由,他却不能告诉符舟。 哪怕她现在已经抓住他言语的漏洞,他也只能沉默,闭口不谈。 因为他害怕向她坦白他心里那些疯狂的念头。更害怕剖露他内心深处,一个恶鬼的自私本质…… 第32章 行如芭蕉(二) 万一你有天陷入爱情…… 那晚离开宴会, 秦照孤身去了江边。 一条横跨帝都的蜿蜒细江,他站在江岸,饱受冷风浇灌。 目的, 就是求个清醒, 整理思绪。至少是在他眼下还能自省的时候,要攥紧理智, 做出决定。 ……他想,他倒底是不该依赖符舟的。 明明他生出依赖,却要她来承担后果, 太不公平。他那些卑劣的情绪, 更没有理由去强加在她身上。利用和占有, 哪一个不是丑恶呢。 秦照绝不想成为那张捕网。 尽管他需要符舟,却更折服于符舟。 他倾诉时, 她聆听。他难过时,她陪伴。他自鄙时,她悲悯。自相遇以来,她已经向他展示过太多美好品质,美好到一个恶鬼捡回了他最后一点良知。 他凭什么, 又怎么能想去私有她,把她圈在身边让她永远当他那剂药。这说到底,就是一种利用。其中本质,和过去他在混混街利用别人作恶, 又或者他把上官景从敌方利用成友方,别无二致。 他原本, 就是个惯会利用的人。也利用过太多人。 只是他从来没觉得不妥,直到现在对符舟产生占有欲的同时,他也产生了罪恶感。这份罪恶感让他开始忧虑, 如果不及时遏制,如果继续放纵,他会恶化成什么局面? 上次分开不过四五天,他的依赖感就猛然冒头,每晚都让符舟在电话里诵经。那么以后呢,他是不是就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可事实上,他不是符舟唯一的病患,她那么多患者,又那么备受患者喜欢。他不可能要求她一直把视线和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未来她总会接手更多更复杂的病例,她有她热爱的研究领域,也有她为之坚持的专业学术,她的世界很宽广,而他,不过只是她治疗的一隅,却因为渴求和需要就想自私地独占她……这真的可笑又可耻。 所以无论是依赖感还是占有欲,通通都该戒断。而戒断的方式,是自持。 于是,最近正好冒出来的闵乔成了秦照又一个利用对象。或者说,一个借口。 有了这个借口,除去正常心理咨询和治疗,其余时间里,秦照不方便再和符舟有过多接触。也就在这个时候,聒噪的闵乔倒是显得有用。 秦照虽然不喜欢闵乔,但也不认为闵乔有多喜欢他。只是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带着不同的目的,却做着相同的事,建立起情人关系,遵守基本的恋爱规则。 …… 跟着,事情的发展方向就和秦照预想的一致。 他和符舟保持着距离,回归到了最简单的医患关系。行为随之有了界限,心念有了范畴。 他不再要求她给他诵经,也不再单独和她外出吃饭,逛超市。他们最多的交谈,只发生在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疗中。 甚至他一遍遍地自我警醒,要把符舟当成是以前接触过的心理医生一样,平常对待。至于那些越了界的错误认知,绝不能再滋长。 他要生生掐灭它们。 …… 沉默了很久,秦照终于开口:“不是闵乔,也会是别人。” 他静躺着,深邃的目光投向上空天花板。 “就算我并不寂寞,就算我不会爱人,但世界上,很多不相爱的人也都结婚生子,相伴过完了一生。不是吗?符医生。就当是完成刻板的人生任务,恋爱结婚,组建家庭,我也有机会尝试。” 破罐子破摔,秦照这样回了话。他知道这话符舟不会全然信,她却也绝对拿不准几分真,几分假。 而符舟当然感知到自己收了个烟雾弹,划开一道屏障,对面景象虚实难测。 她怅惘:“秦先生,你在为难自己……”又小心翼翼询问,“是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或许有什么新的困扰吗?” “每一个突然的举动都伴随着心境的变化,秦先生,我希望你可以坦诚地跟我沟通。因为就算是再厉害的心理医生,也没有读心的本领。有些东西你不说,或者是刻意隐瞒,我就很难了解。” “……没发生什么。” 可惜秦照仍然拒不配合。 叫人无机可乘。 符舟叹气,从侧面试探:“那么最近的睡眠情况怎么样?这一周睡的好吗?”话落,她用眼睛着笔,细细描摹秦照面部,他精神状态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 秦照也答:“还好。” 确实,他近来睡眠质量尚可,虽然不能轻易入睡,但至少不梦魇。只奇怪的是,他开始经常梦见蝴蝶,各式各样的蝴蝶。斑纹奇异,色彩丰富。 当然,关于这梦境,秦照绝口不提。 符舟有所觉察,笃定秦照现在又进了某处死角,封闭而有保留。索性,她也不迂回了,采取更直接的对话模式:“秦先生,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说不是闵乔,也会是别人。” “……那你觉得我,可以吗?” 她认真而严肃地提问。 然后意料之中,这个提问让秦照猛地瞪圆了眼。 那受惊的模样仿佛是林中的鹿,下一秒就要四肢飞跃,跳入不可寻处。 符舟解释:“秦先生,你先不要抗拒,我只是稍微转换下你的思维方式,心理学上称这叫移情,就是求助者把对周围人的情感转移到心理师身上来。” 她观察着秦照刚才不自觉握紧的拳慢慢松开,又徐徐引导:“在这样的试想下,你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秦照几乎没有犹豫:“不可以。” “为什么,秦先生,你对此有什么感觉吗?” “……荒谬,很荒谬,不是吗?” 有些慌张,秦照说话时起了颤音。甚至只看了符舟一眼,立即就移开视线。 他不敢看她,也无法想象她提出的设想。 之前江捷和上官景都问过他喜不喜欢符舟,他还能理所当然地回答。可当下,突然将问题转化深入……她和他在一起吗? 以情人关系。 不,秦照满脑子的不配,不合适。 他连依赖符舟都自知有错,再进一步,根本不能想象……这样新鲜却又分明禁忌的话题,一旦打开,就像是进入了一个罪恶国度,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 下意识抬手,修长的五指插着额前碎发往后。秦照后知后觉,自己额头、掌心,都起了层细汗。 “秦先生,那你选择闵乔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荒不荒谬?” 这时,旁边又响起符舟声音。 他怔然地摇头:“没有。” 符舟随之心中有了比较。 “再换个问题,秦先生,如果假设你是喜欢我的,那么你又会想到些什么?” “……不,符医生,我不喜欢你。” 越发地仓皇起来,躺椅上,秦照陡然转过脸盯着符舟,如鲠在喉,干涩地吞咽。 对他来说,今天晤谈中的这些问题,真的堪比过山车,一弯未平一弯又起。惊险刺激。只是置身其中,秦照俨然变得急躁。 符舟也谨慎地掐着他情绪,抚慰说:“同样,秦先生,你也先别抗拒。只是简单设想而已,你虽然认定你不会喜欢谁,但只单说一点,你觉得我在那个让你愉悦的阈值里吗?” 这样的试探,不由得带着期待。 期待秦照哪怕只看清他一点真实内心,也算挺进了一大步。 然而,符舟失望了。 “在或不在,重要吗?”在她温柔的注视下,秦照冷了声,“后半截还有观点,在这个阈值里,别的人无法替代。” “符医生,假设有一天,有一个和你一样可以通过念经帮助我睡眠,一样让我觉得有用有价值的心理医生出现,无论男女,我都可以让那人替代你。就像那天我说过,别墅的管家,阿姨,都可以换掉。你和他们没有区别。所以,我并不喜欢你。” “我也不能理解你所说的假设,如果假设我喜欢你,我能想到的,大概只是我会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你有用,也很有能力,我会感谢你为我治病。然后某一天,我病好了,那个时候,意味着你对我不再具有价值,我会果断让你离开。可如果病好不了,你就必须一直待在我身边,画地为牢。” “以上,就是我能想象的全部了……” 躺椅上,秦照身形清绝淡漠,比冬日枝头的寒梅,还来得冷冽逼人。 符舟不由得目光一颤,连着脊背也轻抖了抖。 最后,秦照一声自嘲的嗤笑漫过她耳际。 “你看,哪怕像你所说,喜欢是种情感,可以自然而然发生,它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的血是冷的,冷血的人不会爱人。就算去假设,我也假设不出我这样的人,应该要怎么谈论爱。” ……至此,符舟顿然发觉,原来秦照的自我否定,这么强烈。 但同时,她也从没像这一刻这样无比确定,秦照喜欢她。 很喜欢她。 拿之前和闵乔的比较来说,他对闵乔,无思无想。可对她,一句声音发颤的荒谬,暴露了他太多心念。 他张皇,局促。满身地不对劲。这让她在一团乱麻中找出了头绪。 有些人爱而不自知,是因为惯性觉得自己对对方没感情。而秦照,却是因为他对他自己冷心寡情到了极致。 他刚才那段话,看似是冷硬地推开她,实际上,她却听出了他言语里隐藏的自责……再结合之前上官景转述给她的对话,符舟恍悟,秦照貌似是把对她的感情完全对等成了自私的利用。 所以越接近她,他越感到自责。 由此他做出应对,开始跟她保持距离。 …… 关节一通,符舟抬眸,缱绻的视线穿过清透的日光,和纷飞的尘埃。 看,身前这个自认是恶鬼的男人,偏交付了她一腔的善念赤诚。 继而开口时,有一丝笑意心酸又无奈。 “秦先生,那就希望你真的别喜欢上什么人。” “否则依我判断,万一你有天陷入爱情,一定会变笨。” 第33章 行如芭蕉(三) 他又做噩梦了吗…… 在这次晤谈之前, 原本符舟还觉得可以让时间来解决问题,结果才过去一个晚上,就听到了秦照和闵乔在一起的消息。 而晤谈之后, 不得不说, 符舟感觉遇到了职业生涯的瓶颈,就算是运用学过的所有专业知识, 都不够来处理这桩情|事。好在对于闵乔在其中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她通过这次晤谈大概猜出了一二。 以及符舟越发觉得秦照心性复杂,远不止她窥见的那一点自责, 他内心深处, 还埋着更多情绪。他就像个难度满级的攻略对象。她要想让他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 堪比玄奘西天取经。 秦照就是她的九九八十一难。 …… 此后,符舟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突破现状,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没过几天,符临一个紧急电话打过来。 她连夜飞去了巴黎。都来不及好好跟秦照交代事宜。 原因是周蕊住院了,有个肾出了问题,必须尽快动手术摘除。 所以不止符舟, 还有符远山也急忙去了巴黎,加上符临,三个人就在巴黎一家公立医院里轮流陪伴和照顾周蕊。 十天后,周蕊出院, 就被接回了在巴黎市区的别墅。毕竟是摘除器官的大手术,符舟和符远山都不放心, 仍旧留下来看顾周蕊。 周蕊虽然术后外部伤口恢复得很好,但身体内部总还是发痛。加上整天没有食欲,人快速消瘦。期间又好几次去医院做检查, 来来回回折腾很久。 不知不觉,符舟就在巴黎呆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和之前去南方出差四五天的境况截然不同,秦照从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她倒是主动给秦照发过几次微信,询问他睡眠状况,可他每次回复,都寥寥几字,敷衍得明显。 好在离开帝都时,为了不让治疗中断,符舟请了楚思敏帮忙,让楚思敏暂替她给秦照做咨询。秦照也并没有拒绝,这样一来,符舟至少还可以从楚思敏那里得到秦照相关的病情信息。 “符医生,你可真是厉害啊,之前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这个把月,我每次上门给秦照做咨询,差不多都没什么实际作用。” 这天,符舟在房间里跟楚思敏打电话,语言间听得出楚思敏满是无奈。 “秦照跟我以往接触过的患者不太一样,他不是自闭症也不是抑郁症,但防卫机制尤其强,既然要做心理咨询,却什么想法都不肯透露,不肯倾诉……我真的拿他没办法。顶多给他做些精神上的放松疗法。” 这些其实也在符舟的预料之中。 回想先前她在秦照身边,有多不容易才一步步慢慢让他打开了心扉。“没事,楚医生,保持一周一次的简单交流就可以。” 站在房间的窗户前,符舟一边轻拨弄着窗台上的铃兰花,一边告诉楚思敏:“起码你可以观察到他情绪状况,不出什么新问题就好了。” “说起情绪,我感觉他好像有些低落。”电话那头,楚思敏徐徐讲述,“这个月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咨询中兴致缺缺。啊,我看他睡眠状况也不是很好,咨询的时候他都显得疲惫。” “他又做噩梦了吗?” “倒不是噩梦,有一次我问了几遍,他才开口,说是会梦见蝴蝶。等我继续让他就蝴蝶展开联想的时候,他又不肯再说了。” “蝴蝶?” 从没听秦照提过蝴蝶,符舟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楚思敏继续说:“对了,我还在秦照书房书桌上看到一叠毛笔字帖,抄的都是佛经。我问过他,他说这是你之前给他的建议,用来闲时练习静心……所以还是能感受到他有点不安的,只有不安的人,才会主动有静心的需求。” …… 后续再短暂交谈了一会儿。 等通话结束,符舟不禁在窗台前凝思。 没想到她一走,秦照居然开始抄经了……明明以前他怎么都不肯抄的。 就像楚思敏说的那样,这从侧面反映出了秦照的不安。 分开一个月,他没有主动联系过她,更没有再要求她给他念经。却不想,他心也清明,意识到不能一昧地依赖她。她不在,他竟自己动念,提笔养性。平和心气。 这无疑是好的变化,和积极的发展走向。 一阵铃兰花幽香扑鼻。 符舟随即推开了窗户,外头建筑街道颜色清新,融着湛蓝的天幕和和煦的阳光,共同构成幅美丽画景。 她忽地琢磨起,巴黎和帝都现在会不会是同样天气…… *** 到了周末。 经常加班加点的符临这天难得不用赶设计,就打算带符舟出门玩一趟。 “舟舟,你隔了大半年才回来,铁塔那边新开了几家不错的餐厅,今天可以试试。还有个新建的大商场,也值得一逛。” 别墅一体化餐厅里,符临正和符舟一起在水槽前清洗水果。 对符舟来说,在巴黎的这个月除去照顾周蕊,其余时间里虽然也闲,但她确实没怎么出门放松。所以一听到符临的建议,她欣然同意。 “好呀,正好下周我一个法国同学要结婚,那我们去逛逛商场,挑个礼物。” “行,你们兄妹俩出门好好玩,我留在家陪你们妈妈。”这时,符远山从另一侧客厅里走了过来,拿着洗好的水果就准备榨汁,“刚才看电视,你妈正好说想喝果汁。” 简单一个行为,符舟看在眼里,心念一起。 随后出门上了车,她立即向符临问话:“哥,你觉不觉得爸妈好像有复婚的可能?” 驾驶座上,符临正拧着车钥匙的手突然一顿。 片刻后,他继续动作,车子发动起来。 “十几年过去,他们两个各自都没再婚,兜兜转转。”等驶入了街道,符临回话,“可一出了事,互相依靠的还是彼此。” “嗯,岁月沉淀,他们各自也磨平了很多棱角。当初的吵架和冷战,现在看来估计都不算什么了。妈躺在病床上,看着爸一直细心在旁边照顾,心里总是感动的。” 说着,符舟已经想象起来:“真好啊,要是他们真的复婚,我可太高兴了。”她言语间喜悦满溢。 旁边符临,声音却陡然透着落寞的叹息。“只是到时候,妈肯定要跟着爸回A市……那就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巴黎了。” 符舟闻言一滞。 “哥,你也可以考虑回国。” “舟舟,我这里的事业发展很好,工作室耗费了我太多心力,现在有了成就,不可能再去推倒重来。我工作的重心,都在巴黎。” 听得出符临的为难,又苦于想不到办法解决,渐渐,符舟没了言语。 “舟舟,你别留我一个人。”符临见符舟沉默,也没了开车心思,径直打动方向盘,在附近公园一角停了车。 “回巴黎来吧,舟舟,跟我待在一起。” 持续温柔地劝说,又像是诚挚的请求。 符舟偏头,无奈地看着符临:“哥,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要我陪。” “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变过。舟舟,你回国以后,我在巴黎,每天都很想念你。就和小时候一样。” 符临同符舟对视,心绪一点点飘回过去。 那是一段难挨又珍贵的年少时期。 “记得小时候,隔着两个国家疆土,我恨不得长双翅膀出来,能够每天飞回去看你。” “明明我是哥哥,却比你这当妹妹的脆弱得多。刚到巴黎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给你哭一哭。现在想起来是不是很好笑?” 符临眼角渐弯,生出来的笑意却带着涩。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符舟跟着心里发酸,忙反驳,“哥,不是你脆弱,我知道的,那时候妈妈忙着满世界地表演,从来不管你。那么大一座别墅,只有个阿姨照顾你。” “可是那个阿姨没耐性,总照顾不好你。刚开始在巴黎念书,你也融入不了学校和同学,处处受排挤……我知道的,那三年里,你只有我陪着你。” “嗯,只有你。虽然隔山跨海,一万公里距离,但只有你。” 动容间,符临的心一点点化开:“不管是打电话还是接视频,舟舟,有你在,我就能安心。现在也是一样,所以以后,你也别留我一个人,好吗?舟舟。” “我们待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爸妈也不用担心。” “……哥。” 一直以为,符临对自己是保护欲重,却不想,依赖感也同样重。 符舟暗叹,他们流着同样的血,从小亲密。中间分开三年,情谊更为坚固。三年后相聚,又互相陪伴着长大。 她和符临,成长的轨迹是完全交织的。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一直在巴黎陪着他。 但是…… 但是现在,她已经把心留在了帝都。 符舟深深地垂眸。 “哥,对不起。” 然后她蕴着水色的眸子里,符临的表情一点点凝固。 第34章 行如芭蕉(四) 他从小是个缺爱的人…… 同学婚礼当天。 符舟开着周蕊的车, 独自前往教堂。 路上,楚思敏打来电话。 原以为是要谈论秦照病情,谁知电话一接通, 又是楚思敏惯常爱聊的八卦。 “符医生, 我真的觉得秦照喜欢你。” “……” 符舟无奈,单手戴上蓝牙耳机, 默算了下时差:“帝都还是大清早的,怎么你刚起床,就来说这个。” “因为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昨天我已经纠结了一天, 觉得我现在毕竟也是秦照的心理医生, 不该私下掺和他的感情问题。但又想着,反正咱俩也把他的治疗当特例了, 有些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符医生,你也喜欢秦照吧?” 楚思敏问得认真,符舟也不想再瞒。 “你……怎么看出来的?” “拜托,我也是个合格的心理医生, 哪还能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得了符舟的承认,楚思敏渐激动起来,“上回在医院我就觉得你们之间很亲密,江捷也知道了吧, 从那天起,他再没缠着你了, 不是吗?” “还有最近这个月,我算是看出来你对秦照有多上心了,虽说你对其他患者也非常敬业负责, 但对于秦照,符医生,你可是恨不得要把自己搭进去。” 是啊,符舟早把自己搭进去了。 她弯了弯唇:“所以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提及正事,电话里,楚思敏瞬间严肃:“本来我给秦照的治疗一直放在下午的,但昨天下午我有事,就改成了上午。正因为这样,我昨天咨询前发现了他一个行为。他拿着手机,在播放巴黎的天气预备,听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我抬高声音,他都没意识到我已经进了书房。” “后来我刻意问了下,他简单说,这是他最近早上的习惯……符医生,你住别墅那么久,一定也了解秦照生活。那么你说说,在你离开帝都之前,秦照有这个习惯吗?而且听的天气预报偏就只是巴黎。” 符舟立时一怔。 楚思敏话语中的每个字眼都化作一股猛烈的悸动,快速穿透她所有神经。 ……没有。 在她离开之前,秦照当然没有这个习惯。 “所以秦照这个人是真能忍啊,你说他这个月从来没主动联系过你,可我看着,他已经想你想得要疯了。” 这头符舟沉默着,那头楚思敏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努力给他治病,到头来你却也成了他的病因。” 一句病因,顿然点醒符舟。 符舟也早知自己违背了心理咨询的原则。“是我不好……”正值路口红灯,她停下车,一声叹息压抑又沉重。 这种复杂的纠结感,只在电话里听着,也能领略几分。 楚思敏表示理解:“虽然我不知道你跟秦照之前发生过什么,是不是存在深层次的纠葛,以后又会面临什么样的问题……但我看得出来,符医生,现在对于秦照,你就是唯一有用的治疗。” “过去我也研究过很多陷在感情困境里的患者,也算有经验。符医生,你知道你现在什么状况吗?你和秦照之间,要想给他治病,只能拿爱去治。你把自己赔进去,他也就很难放手了。” 接触了秦照个把月,其他心理疾病,楚思敏挖掘不了,但就个人感情而言,楚思敏却看得分明。 “只是当局者迷,我看秦照现在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红灯还在继续。 符舟听了楚思敏的话,胸腔一闷。 她呢喃:“……是啊,他从小是个缺爱的人,所以也从没想过自己能爱人。” 话落。 电话中静默片刻。 楚思敏再接话时,陡然转换了话题。 “对了,前两天聊微信,你不是说你今天要参加同学婚礼?” “嗯,我现在就正在去圣丹尼教堂的路上。” “……婚礼上,总少不了伴郎吧。” “是有伴郎,怎么了吗?” “待会儿记得在伴郎里找个最帅的,拍个合照给我。” 仿佛听见了楚思敏的窃笑声,符舟一头雾水:“为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无聊,看看巴黎的帅哥嘛,哎,别多问,反正记得一定要是合照。千万别忘了。行,你好好开车吧,挂了。” 楚思敏没有多解释,很快挂断电话。 留下符舟犹在愣神。 陷在跟楚思敏的对话里担忧起秦照,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帝都,察看他什么情形。 等路口切换绿灯,后方车辆鸣笛催促。 她才清醒几分,揉了揉额头,松开脚刹继续开车。 …… *** 另一边,在帝都,晨光明媚。 再过去个把小时,楚思敏刚到咨询中心准备上班,就收到了符舟发送的照片。 照片里,符舟穿着身简洁的白色长裙,笑容温柔美丽。 而她旁边,站在个不知道是不是伴郎里最帅的伴郎,金发蓝眸,五官深邃,倒也养眼。穿一套深灰西装搭配藏蓝领带,胸前外口袋里放着朵漂亮的白色玫瑰。 以及合照的背景是在教堂外的广场上,上空蓝天万里,地面白鸽成群。 ……不得不说,还真是有张显得有故事性的照片。 一番深思熟虑后,楚思敏拿着手机打开微信,进入到跟秦照的对话界面,先正儿八经打开了话头。 “秦先生,昨天治疗结束后我给你提出的一些睡前建议,你真的可以试一试。都是帮助放松精神的。” 不一会儿,秦照回复了个“好”字。 “然后下次治疗,我们时间照旧。” 又发送一条信息,楚思敏琢磨着这会儿可以趁机闲扯了,就神情凝重地又敲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对了秦先生,你知道符医生订婚了吗?” ……没错,早在要求符舟拍合照的时候,楚思敏就已经打好了这个算盘。反正她琢磨着符舟之前给秦照做的治疗已经特殊化了,那么她再用点非常手段也不是不可以。 “看,她刚刚给我发照片了,今天刚订的婚。” 继而楚思敏又把符舟那张合照转发给秦照。 “说是之后回帝都把咨询中心的收尾工作做好,她就会回巴黎结婚定居。” 佯装着是漫不经心的聊天,楚思敏内心却隐隐不安。 因为此后很久,她都没收到秦照的回复。 一个字都没有。 甚至一周过去,又临近治疗时间。 楚思敏原本想着趁上门的机会,再试探试探秦照。不想这一次,秦照直接拒绝了治疗。 不带理由地,让管家联系了她,说以后的治疗都要取消。 …… 这样的结果,是楚思敏完全没有想到的。 一张照片,几句谎言。 她知道有些人不激不行。如果不知道失去,就意识不到有多在意。 这就是她想要试探秦照的。也像一场测验,能测出秦照对符舟的感情,而这个测验的具体结果,最后也只有秦照自己最能了解。 所以哪怕被秦照拒绝了治疗,楚思敏也没想着放弃计划。 她只挑时间又给符舟打了个电话。 “大概是秦照觉得我就跟在你之前的那些心理医生一样没用,所以就不肯接受我的咨询了。符医生,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帝都吧。不然谁也不知道秦照的病情会不会加重。” 至于拿照片扯谎的事,楚思敏并没告诉符舟。 符舟就对秦照突然取消治疗的事格外担心,期间给秦照打过好几个电话,秦照却从不肯接。发微信也是不回。 没办法,她只好去联系李管家,可李管家也并不知道缘由,始终说不出个什么来。 但李管家透露了另一件事。 就在几天前,秦照跟闵乔分手了。 ……要说这分手,也是迟早的事,符舟并不觉得惊讶,毕竟秦照这场恋爱本来就谈得荒唐。 可按理说,秦照也不会因为跟闵乔分手而情绪不定,取消治疗。 心里一团乱绪,符舟明显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但又实在想不明白。 在巴黎的每一天,堪称度日如年。 …… 好在半个月后,周蕊的情况终于稳定,恢复了健康。 于是订好机票,符舟急忙飞回了帝都。 跨越一万多公里的距离,迫不及待地,去往那个她把心留下的地方。 第35章 行如芭蕉(五) 那为什么你现在在哭?…… 抵达别墅时, 正是凌晨。 符舟一进门,就被徐姨盯得身上仿佛要穿透出个洞来。 “哎呀,符医生, 你可算是回来了!” 乍然见到符舟, 徐姨也确实激动,连忙迎上去就要去接符舟的行李箱。 却被符舟拒绝。“没事, 我自己来。”正因为担心这个时间点还要麻烦人,所以符舟没有告知说她今天会回帝都。 但奇怪的是,别墅现在还灯火通明。 一边提了箱子准备上楼, 她一边问道:“已经很晚了, 徐姨, 你怎么还没睡?” “唉,我正要说呢。”徐姨跟在符舟身后, 走到了楼梯下,“两个小时前,李管家起来上厕所,发现先生……晕倒在了客厅。” 闻言,符舟步伐一停。 手中提着的行李箱倏忽落地, 猛地在第一个台阶上撞出闷响。“为什么晕倒?医生来过了吗?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她转过头,对着徐姨着急地抛出一连串问题。 徐姨忙道:“符医生你别急,医生已经来过了,刚刚给先生输完了营养液, 才走呢。先生身体也没什么大碍,就是最近半个月食欲很不好, 不太吃东西,所以营养缺乏,低血糖。前几天在公司就已经晕过一次了。今天是第二次……现在李管家还在楼上, 不知道先生醒没醒。” “……我上去看看他。”符舟这才稍安了心,重新提起行李箱上楼。 等到了二楼过道上,恰好遇见李管家从秦照房里出来。 “符医生……” 见到符舟,李管家又惊又喜。须臾,又面色带忧:“先生他……” “我知道,刚才徐姨在楼下告诉我了。”将行李箱轻放在过道上,符舟柔声对李管家说,“没事,李管家你先去睡吧,我会陪着先生的。” 说完都没空顾得上收拾行李箱,符舟径直去了秦照房里。 看得出符舟对秦照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李管家松了口气,随即下楼。“好在符医生回来了。”一下楼看见徐姨,他不由得感叹起来。 徐姨依旧站在楼梯边,赞同着点头:“是啊,符医生回来了,先生应该就能好起来了吧。她不在的这一个多月,先生的状况实在太差了……要是再晚上一两个月,都不知道先生还会出什么事。” “要我说,先生真的完全陷进去了。”叹了叹气,徐姨蓦地想起什么,又转头看了看旁边餐厅里的双开门冰箱,“哎呀,刚才忘记喊符医生看看冰箱了。” “我说啊,先生就是喜欢符医生的。” 跟着,李管家的视线也转移到了冰箱的方位。 他思考着徐姨的话,继而想起了冰箱冷冻层里的东西。 ……是啊,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 凌晨五点,东方未白。 秦照一直没醒,符舟就一直守在他床边。 一个多月不见,他瘦了很多。 就像是疯狂节食而体重暴跌的减肥人士,这对身体无疑是种巨大的伤害。 此刻看着他安静躺在床上,两颊凹陷,面容清癯,右手手背上还清晰地留着针孔,一时间,符舟鼻头一酸,湿了眼眶。 他右手上还戴着她送他的小叶紫檀手串。 她去过一趟书房,在书桌上看到一叠整齐摆放的佛经抄帖。每个字,每一撇捺竖钩,都写得用心认真。 她原以为他处在个变好的方向,可为什么,她一回来,他又是以这么个糟糕模样,让她心疼难过…… 情不能自已,符舟坐在床边,徐徐伸出手,抚上了秦照侧脸。 一贴近,凉润的指尖体会着他身体温度,轻轻掠过他眉尾眼角,最后停留在他唇边,拇指小心地摩挲,释放她这自分别后积累许久的,热烈的思念。 恰在这时,秦照缓慢地睁眼。 “秦先生,你醒了?”符舟收回手,喜悦的感情肆意汹涌。 而秦照,意识还似乎有些恍惚。 他盯着符舟,眼神迷离:“……这么真实,过去四十六天,你头发长长了些。” 秦照声音幽微。但符舟挨得近,听了个真切,真实两个字,她没有漏过,也立即会意。“不是梦,我真的从巴黎回来了。秦先生。” 到这一刻,秦照的意识渐渐清醒。 房间里亮着橘黄的暖色灯光,他细细打量着符舟,端详每一处细节。许久,干涩地问了句:“阿姨身体好了?” “嗯,她现在很健康。”符舟接话,顺便端起床头柜上一杯常温的纯净水,递给秦照,“倒是你,秦先生,快三十岁的人了,还不能照顾好自己。” 秦照沉默地支起上半身,接过水,一饮而尽。 此后,他目光一直黏在符舟身上,片刻不肯移开。 符舟有所察觉,径直问:“秦先生,你有话说?” 视线里,秦照放下杯子,慢慢开口。 “你……什么时候再回法国?” 很奇怪秦照为什么这样问,符舟略想了想,答:“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没有大事的话不会回去。” 那什么是大事呢? 秦照喉结一滚,垂眸低语:“你不要回去……我可以再把诊金翻倍,四倍五倍,多少倍都可以。只要你……留下来。” “这么多钱,秦先生,你是要在帝都给我买房吗?”符舟失笑,“我没说要走啊。” 秦照却没得顾上符舟回答了什么,又自顾自问:“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一天不治好我的失眠,就一天是我的心理医生吗?” 符舟点头:“当然记得。” “哪怕我的失眠一直不好?” “嗯。” 感觉到秦照这是要追问到底的架势,他从来没这样确认过她的承诺。符舟笃定有事发生,正要反问,却听秦照声颤。 “可你迟早也要回法国结婚,不是吗?” “结婚?” 这话题来得莫名其妙,符舟吃惊,连坐姿也僵住:“谁告诉你说我要回法国结婚的?”问完答案又不言而喻,“是楚医生吧……” “我看过你的订婚照,很漂亮。”秦照继续说着,眼神却始终避开符舟,“但是我好像,说不出什么祝福的话。” 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状态,还是因为其他,秦照塌了身形靠在床头,视线失焦,浑然一副无灵骨架。 那恹恹的模样戳得符舟心窝子里都发疼。 她本想解释,却又忍住:“为什么?因为怕我结婚耽误你的治疗?” ……秦照又陷入沉默。 符舟笑了笑:“你不用担心,就算我要结婚,也不会离开帝都。我会对我的承诺和我的工作负责。对你负责。”她仍坐在床边,直了直肩背,“这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许久,秦照艰难地启唇。 “……没有。” “是吗?” 符舟顿了顿,目光定格在秦照侧脸。他虽然刻意偏过头去,但他眼角处突然划落的一行湿润,无法让她忽视。 她问:“那为什么,你现在在哭?” “秦先生。” 秦照后知后觉。 懵然抬起右手,用带着针孔的手背仓皇擦了擦脸。然后终于转过头,满眼无措地看着符舟。欲言又止。 其实从秦照刚才醒来的一刻,符舟就察觉他双眼一直无神,漆黑的眸干涸如枯井。 可现在,那眸子在溢水。 “……我不知道。”对视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时隔太久,秦照在符舟清澈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这一瞬,他脆弱得不成模样。 也是时隔多日,难得坦诚。 “我好像……有些难过。”他嗫嚅着,问出心中所想,“你……为什么要结婚?” 话题又回到结婚。 秦照的在意,敏感与受伤全摆在了脸上。 深悉这就是楚思敏的计划,并且计划起了作用。符舟纠结了会儿,回答:“很多人结婚,当然是因为相爱。不然秦先生你以为,我也只是要完成刻板的人生任务吗?” 这是离开之前,秦照对符舟说的话。 符舟记得清楚,秦照也没有忘记。他坦白:“那些话,都是假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尝试结婚。” 果然都是一时的应付。符舟叹气:“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和闵乔在一起了吗?” “因为有她在,能让我们保持距离。” “为什么想要保持距离?” “因为不想太依赖你……你总有一天,也是要走的。” 仿佛戳中痛处,秦照身形一紧,有了几分蜷缩姿态:“所以我想习惯一个人,不用你念经,不用你陪在身边,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睡觉。” 这回答,证实了符舟之前的揣测。 秦照果然是也意识到了他对她的依赖。而他突然产生的系列行为变化,都是在刻意削弱这种依赖。不失为一种理智的应对。 谈及这一点,她总是自责。此刻也应该跟秦照道歉。“对不起,之前我没注意分寸,日常生活中,确实是我对你过度干涉了……”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秦照打断:“我想过有一天你会走,可我没想过现在就放你走。”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言语间充满纠结,“更没想过……你要结婚。” “你很介意我结婚吗?” 算是明知故问,趁着这机会,符舟也不打算辜负楚思敏的计划,尝试着引导秦照进入对话:“我说过,我结了婚也不会离开帝都,跟你的治疗不冲突。” “那个时候……你不会住在这里。也不会晚上陪在我床边,给我念经。”秦照不知不觉,也渐敞开了内心。事实上在这个时候,他根本无力掩饰什么。 早在醒来看见符舟的瞬间,他整个人就是柔软的。不能抵抗的。 第36章 行如芭蕉(六) 因为喜欢你 符舟看穿这一点, 故意说:“正好啊,你不是不想依赖我,要和我保持距离吗?” “书房的佛经抄贴我看到了, 秦先生, 你做得很好。或许你以后可以慢慢训练独处时的觉知。这样也有助于根本性的治疗。” “不,我一点都不好。” “我抄经的时候, 根本不能静心,没有一点用。我也让管家和楚医生给我念过佛经,通通没有用。我还是照样失眠……失眠的时候, 我就在想, 为什么不是你, 就不行呢?” “我多想找个人来替代你,可是没有, 没有那个人。” 说话间,秦照渐红了眼。像是开启一场自我剖析,剖析完,他又陷入不安。 他向来最清楚符舟对他的重要性。可越清楚,他就越不安。他多不想依赖她, 却根本做不到。像染了毒,上了瘾。戒不掉,断不了。 这种认知简直让他绝望。也让他内心一直以来疯狂涌动的丑恶念头几乎要克制不住。 这一刻,符舟也极难自持。 她感知得到秦照身上强烈的不安和困苦, 多想不管不顾去抱住他。 可她暗里握拳,攥紧了理智, 问:“所以秦先生,你希望我怎么做呢?我怎么做,你才不会难过。” “你什么都不要做!” 秦照忽然一阵摇头, 犹如听不见符舟那些软语温言。“我不会强迫你……我会放你走。让你……”说到这儿,他紧缩着身体,两条腿从被子里抽出来,四肢蜷在一起,又向另一边别过脸去,“……去结婚。” 他没忍住,眼角又迅速湿润。 一个快三十的男人,像个孩子般缩在床上哭。还有极度的压抑,让他生出骨头和肺腑都要裂开的错觉。他的一生都在失去,但此时此刻,他好像要失去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其实有多不想放手。 但因为那是符舟,他可以伤害所有人,唯独不能伤害符舟。一丝一毫,都不能。他始终自我警醒,她不是物品,他没资格占有…… “没有强迫,我本来就想留在你身边。” 可巨大的压抑中,又有什么突然冒了出来,撕扯着他理智。秦照怔然侧目,还是被身畔的美好引诱。 他双臂交叠,环抱着膝盖。脸上泪痕一片。 符舟就是注视着这样的秦照,强压下心头痛感,引诱他:“而且我也没有订婚,你看到的照片,是我去参加婚礼。而我旁边那位,是个我连人都不认识的伴郎。” 秦照顾不上自己的狼狈。 “那为什么……” 知道他要问什么,符舟努力挤出一丝笑,不忘给楚思敏圆谎:“我是跟楚医生开玩笑,谁知道她当真了。” 一身的压抑豁然消散。秦照张着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紧缩的四肢渐舒展开来,神情多了分茫然。 床头柜上放着一盒抽纸。 符舟随即扯出几张纸巾给秦照擦脸。一边擦一边说:“秦先生,不要难过……你难过,我也会跟着难过。 秦照也不动弹,任由符舟给他擦脸。 “为什么?”他听清符舟的话,却又不大理解。 符舟将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深呼吸一口气:“因为喜欢你。” 突如其来一句表白,每个字她都说得郑重异常。 在这之前,秦照对他内心感情毫无觉知,哪怕只是晤谈中一个设想,都吓得他面色大变。可现在,时机正好。 符舟觉得,秦照已经拒绝不了。 “秦先生,跟我在一起吧。”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反正你现在这么依赖我,一副完全离不开我的样子。你不想放我走,正好我也喜欢你,那么你跟我在一起,我自然而然就会一直待在你身边。这样不好吗?” 符舟像是提出了个很好的建议,对双方都是有利。 但秦照怔愣:“……这是利用。” 也是他一直挣扎和纠结的,他不想因为需求就把符舟一直留在身边,但要他放手,他却又不堪承受。 而符舟在离开帝都之前,也通过最后那次晤谈,搞懂了秦照某些想法。她知道秦照是把对她的感情完全对等成了自私的利用。 反正感情这事,跟他理论不明白,她索性说:“没关系,因为喜欢你,所以甘愿被你利用。你完全不需要自责,也不用纠结。秦先生。” 这话说得轻松简单,承载的含义却让秦照顿感困惑。 他后知后觉惊讶起来:“为什么喜欢我?我在让你愉悦的阈值里,并且无法替代吗……” 由此看,秦照对感情的认知实在单薄,死死认定了符舟之前随口说过的一句定义,此后每次都要套公式般地套进去,才能验证感情。 符舟眼眶泛酸:“我是心理医生,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弄错自己的感情。” 尽管如此,秦照还是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又睁大眼睛,跟符舟确认:“你真的……喜欢我?” “嗯,真的喜欢。”符舟肯定,“秦先生,也只有你这么对感情缺乏感知力的人,才一直发现不了。” “可我们不合适……” 和上次晤谈一样,秦照还是无法想象跟符舟成为情人关系。哪怕现在知道符舟喜欢他,他心底某个地方,还是深感禁忌。 符舟追问:“哪里不合适?又要说荒谬吗?” 秦照沉思着,把很多话揉成了一句。 “你该和你一样好的人一起。” 倏忽间,符舟想起了曾经在老宅院子里,秦照说过的那句“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质的人”。 她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纸巾团,倾身向前:“你就够好了。我不是一直都说你很好吗?本来感情无关人的好坏。好人可能会爱上坏人,坏人也可能爱上好人。” “秦先生,不管你说你多冷血,多自私还是别的什么,我全不在意。因为没有办法啊,只有你,只有你让我动心。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极贴近的距离里,符舟深情地凝视着秦照,只恨不能挖出自己的一片赤诚:“但如果你在感情中也非要自鄙,并因此拒绝我,那么我也实在无计可施。” “只希望以后在我走的那天,你一定不要像刚才那样在我面前哭。”因为刚才那种心痛,那种无法呼吸,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明明目睹秦照几近崩溃,她有多拼命,才忍住没哭,忍住没去抱紧他。 就连这会儿,只是稍微回想一下,湿热感似要夺眶而出,一种酸涩牵一发而动全身。 “秦照,你听见了吗?”快速抬手抹过眼角,符舟直呼起秦照姓名。 秦照悸动,哑声回应:“符舟,你以后绝对不要后悔……” 渐渐地,秦照根本分不清当下心里四处蹿涌的倒底是什么感觉,好比在起了风暴的大海上航行,滔天的海浪肆意拍打着他,忽上忽下,天旋地转。 远比什么依赖感和占有欲来得更加猛烈。让他整颗心疯狂震颤。 “因为以后哪怕你后悔了,我也再难放手了……” “以后的每一天,我只会越来越依赖你……” 两个人近在咫尺,视线胶着而热烈。 又感受得到彼此呼吸的热息。 符舟忽地苦笑:“你以为我就不依赖你吗?这四十多天,我每天都在等你电话。” 秦照也跟着苦笑:“我想打的,但是忍住了。” “……巴黎的天气预报,好听吗?” 一刹间生出冲动,符舟一开口,已经停不下来:“楚医生告诉我,她觉得你很想我。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天气预报。”如实相告,秦照面上掠过一丝怅惘,但有一点,他能确定,“我是很想你……尤其失眠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你。” 所有被他忍下来没有打出去的电话,每一个都是折磨。 而符舟还不甘于此,她想自己已经是得意忘形。 “她还觉得你喜欢我。” 至此,秦照不免失神。 时隔多日再审视这个问题,他已不能快速作答。 并且好像有什么东西全都被颠覆,他很慌张,只能再拿着符舟那套定义去套。 ……其实在刚才自白的过程中就袒露过了,没有人可以替代符舟。不是她,就不行。 或许答案就这样呼之欲出。 但秦照小心翼翼,仍觉得怅惘:“……我能喜欢你吗?” 没有料到秦照反给了她一个提问,那般谨慎卑微。 符舟立时有所感悟,为什么,非要纠结一个喜不喜欢的字眼? 她豁地开朗,倾身上前一把抱住秦照。 “我这样抱你,你会感到高兴吗?” 秦照没有犹豫:“会。”一个字,斩钉截铁。 符舟的温度向来让他迷恋,他丝毫不否认这一点。就像以前每次她握着他的手,给他安慰和力量。这样的拥抱,也让他满心欢喜。甚至嗅见她发肤间的清新香气,他会觉得身心酥软,无力招架…… 此刻,再不用探讨喜欢和爱的定义。符舟也确定地告诉秦照:“那就能。” 只要他会因她高兴,那就够了。这样的喜欢,意义无限。 …… 而后感觉秦照抬起双臂,也紧紧反抱住了她,就仿佛要融入彼此身体,这样的感动和亲密,符舟无法自拔。 秦照也是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太阳开始冒头。 有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挤出来,扩至万丈宽远。世界由此明亮。 等抱了很久很久,秦照忽然告诉符舟:“几天前,院子里种的西红柿快熟透了,园丁说必须要摘下来,而且西红柿不耐储存……可是我不知道你还要多久才回来,所以就让徐姨都摘下来,放在冰箱的冷冻层了。” 从没听过有人把西红柿放在冷冻层储存的,符舟有些想笑,但把头埋在秦照温热的肩颈时,她眼角却是湿润开来。 “好,我会去吃。” 第37章 行如芭蕉(七) 我跟秦照在一起了…… 第二天, 一个多月的请假结束。 符舟回到咨询中心上班。 “楚医生,你吃过冻西红柿吗?” 吃早餐期间,符舟作为一个吃过冻西红柿的人, 在办公室和楚思敏交流沟通起来。 “常温解冻后会变成蔫蔫的样子, 很好剥皮。只要过一下水,果皮就能轻轻撕下来, 但放软后的口感的确不太好,不如拿来炖汤,比较合适。当然, 如果不解冻, 直接啃的话就跟吃西红柿味的冰沙一样。” “谁平常吃西红柿吃冰冻的?”楚思敏觉得奇怪。 比起冻西红柿, 楚思敏显然对符舟和秦照的事更感兴趣。坐在茶几前,楚思敏一边拆开个菠萝包, 一边问:“怎么样,你们在一起了吗?” “嗯,在一起了。”旁边符舟手里拿着杯温热的拿铁,轻抿一口,面带笑意。 听言, 楚思敏高兴地拍起掌来:“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果然,我的计划太有用了。” “你们在说什么,笑这么开心?” 恰好这时舒艾也拿着早餐走了进来。 楚思敏连忙分享好消息:“快来恭喜你家女神, 她脱单啦。” 舒艾第一反应:“秦照?” “没错。”楚思敏咬下一口菠萝包,咀嚼着说, “之前江医生追符医生,你说不合适。那这次,你觉得秦照合不合适?” 说来奇怪, 有时候感觉就是种玄学。舒艾点头:“其实上次在医院,我就觉得秦先生和符医生很配,很合适。但要说具体理由,又说不上来……” 上次在医院,虽然只短暂地跟秦照接触过,但秦照给舒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觉有秦先生在旁边,符医生就显得特别乖。嘻嘻。” “是吗?”谈笑间,符舟一阵羞意,红了脸。 随后三个人坐一块儿吃完早餐,楚思敏回了自己办公室。 剩下舒艾有件私事要告诉符舟:“对了,符医生,刚才我在楼下咖啡店买早餐的时候,碰见那个上官先生了,就是之前那个患者。他正好也在买咖啡。” “有什么问题吗?” “符医生,你说过你们已经成为朋友了吧,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关心他的事。那个,我看他脸上有伤,青一块紫一块,应该是被打了……” “好,我知道了。” 听舒艾说上官景受伤,符舟确实也是关心的。很久没有联络,都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接受心理咨询。 没过多久,符舟一番思考,还是给上官景打了个电话。 接通之后。 “符医生?”那头上官景接到符舟电话,言语间透着惊讶。 符舟直接询问:“上官先生,你还好吗?今天早上我的助理在咖啡店遇见你,她说你受伤了……” 顿了顿,符舟皱眉:“是你爸又动手打你了吗?” 这样的猜测,有因可循。 记得以前给上官景做咨询,在他的回忆中,从童年起,家暴就时有发生,完全不可避免。他爸是性情暴躁的商人,并且对待孩子极为严苛,容不得半点失望。 电话中,上官景也证实了符舟的猜测。 “是不是很没出息?快三十了还在被打……” “不,家暴无关年龄,不是受害者的问题,是施暴者的恶行。” 恍惚间,符舟仿佛看到了年少的秦照。 那个时候,他也像上官景一样遭受着来自亲人的暴行。 区别在于现在秦照已经摆脱,而上官景还挣扎其中。符舟坐在办公桌前,凝神询问:“这次是什么原因?” 知道符舟是作为朋友的关心,电话中,上官景沉默了片刻,讲述说:“最近我跟秦照终于出手,把对家搞垮了,连公司都吞并了……那个家里布置的任务,我算是彻底失败了。” “他们想要我赢过秦照,从而证明自己,也给上官家长脸,可笑我却悄悄跟秦照上了一条船。所以我爸简直气坏了……也没关系,既然我早准备反抗,就料得到后果。” 耳际荡过一丝发苦的笑意。 符舟建议:“上官先生,下次再这样,你就跑吧,不要傻傻挨打。” “跑?”上官景似是愣了愣,“能跑去哪里?” “连乔乔也要走了……” 符舟一瞬会意:“闵小姐又要出国了吗?”细细思量后,她心里冒出个想法,“上官先生,现在我们是朋友,有话我也就直说了。我觉得……或许你可以把你的病情告诉闵小姐。” “不,她不能知道。” 但这遭到上官景强烈反对:“在闵乔心里,我本来就很不好,我不能让她再知道我有病的事……她一定会嫌弃我,更厌恶我。” 不得不说,从某些方面看,上官景跟秦照有一些相像的特质。 在感情中都很被动和消极。心理上的疾病在一定程度上也会使得他们时而会暴露出脆弱和不安。 可是旁观者清。 看着上官景这样,符舟越发有了自作主张的念头。 她想,她或许应该找闵乔聊一聊。 *** 当天晚上。 正好秦照在外面有应酬,不回来吃饭。符舟索性就邀请闵乔来别墅一起用餐。 且等闵乔一上门,她直截了当挑明:“闵小姐,我跟秦照在一起了,就在昨天。” “啊?” 听到这个消息,闵乔愣在了客厅。倒不是介意,而是起疑。“符医生,同为女性,还是实话告诉你……那个,秦照好像有点什么病。” “也不知道他之前为什么说要跟我在一起,还以为是对我有了点兴趣,但是不是的,这一个多月,他对我的行为举止界限明晰,私下连个手指头也没碰过,就像是单纯在维系恋爱关系……你说这要不是有病,哪儿像个正常男人?” “最不正常的是,在一起的时候莫名其妙,分手的时候更莫名其妙。所以符医生,友情建议你离秦照远一点。不知道他这回选择你,又是要演戏当幌子呢,还是单纯玩玩恋爱游戏呢?总之,我感觉他就是有病。” 一连串吐槽完毕,闵乔说得口舌都干了,端起客厅茶几上一杯水就喝了起来。 符舟后知后觉,她都还不知道秦照跟闵乔分手的理由。 “闵小姐,话说你们为什么分手?” “呵,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搞懂。”喝完水,闵乔直着腰板一脸愤懑,“说实话,这是我经历过最荒唐的分手理由。” “……你能想象我居然是因为一个西红柿而被甩了吗?” 符舟吃惊:“西红柿?” “半个月前吧,我看别墅院子里的西红柿长得很好,已经熟得可以吃了,就摘了一个下来打算洗洗吃,谁知道被秦照看见,他立马就黑了脸,说要分手。”说着耸着肩摊开两手,闵乔还处在懵圈当中,“不就吃了他一个西红柿而已,至于吗?” “气得我心肝脾肺肾都不好了。还好秦照今晚不在,我可不想跟他一起吃饭。真的,我就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小气的男人。” 说到这儿,闵乔不自觉伸脖子往后头庭院里看了看:“咦,院子里的西红柿都摘了吗?” 然后紧跟着在餐桌上,闵乔看到了一道菜,西红柿炖牛肉,下意识就问:“这个西红柿……用的是院子里的西红柿?” “嗯。” 符舟在旁边落座,也不由得盯着餐桌上的西红柿炖牛肉,陷入回忆。 她还记得清楚,在A市老宅里,秦照跟她说过,等别墅庭院的西红柿结了果,给她吃第一个。 当时她尚未多认真,反正她知道那西红柿都是为她种的,是不是第一个尝到味道不重要。却不想秦照这么上心,甚至偏执。 “怎么,他那么宝贝那些西红柿,也肯摘下来做菜了?” 到了动筷时,闵乔还心有记恨,一看见西红柿总觉得憋屈,可吃了一口,又确实好吃。 “因为符医生回来了。”偏徐姨刚上完菜,还在旁边。一听闵乔发问,就忍不住插了话,“半个月前先生让我把西红柿都摘下来放进冰箱冷冻层,我还奇怪为什么要这么做,先生就说了句,冻起来的话,等符医生回来,至少还能吃到。” 本来在别墅工作几年,从没听秦照提过要种西红柿。现在徐姨明白了,敢情就是符舟喜欢吃西红柿,他才特意喊园丁在庭院里种的。 “对不起,我多话了。”说完徐姨又自觉不妥,端着个空盘子就走开了。 其实不妥归不妥,但有意还是有意。 符舟邀请闵乔吃饭这一行为,任谁来看,都像是现女友和前女友之间的较量。所以徐姨多少有些故意插了话,就差直接逮着符舟告诉她,虽然秦照和闵乔短暂地在一起过,但是两个人之间完全没感情。 看一看西红柿,就知道秦照真正喜欢的是谁了。 但徐姨不知道,符舟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秦照的感情。 这样一来,被惊讶到的就只有闵乔。 “符医生,原来秦照喜欢你?” 手中筷子一紧,闵乔也顾不上吃菜了,睁大一双杏眸,冲符舟感叹:“难怪这一个多月,我说秦照怎么有时候看着无精打采的,现在想来,原来是因为你走了。” 也就是这瞬,闵乔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工具人。 第38章 行如芭蕉(八) 那再亲一次 原本以为秦照有点什么病或者身体障碍, 对女人一不感兴趣,二又没欲望,没成想, 敢情他是在利用自己。 闵乔顿时咬牙:“所以他之前跟我在一起, 都是为了刺激你?” “不不不。”符舟摇头解释,“这种思维不适合秦照, 他可没有这么开窍。” 扇了扇眼睫,她轻声说:“不过闵小姐,今晚我请你过来, 不是聊秦照的……我想跟你谈谈上官景。” “上官景?” 陡闻上官景, 闵乔立即变了脸色:“他有什么好聊的。” 符舟开门见山:“闵小姐, 上官很爱你,你知道吗?” 闵乔怔了怔:“知道。”随之又讥笑, “不过都是过去式了。自从他甩了我跟别人订婚之后,这话再听,就很假了。” “但是闵小姐,有时候我们做一个抉择是出于无奈。不是吗?”因为了解上官景所有痛苦,符舟能够客观而理智, “所以我想劝你,多一份体谅。” “让我体谅他?凭什么?”感觉这饭也吃不下了,闵乔索性放下筷子,等着符舟后话。 符舟沉眸, 断定:“就凭你还爱他。” 闵乔神情一滞。 “那你说说,是怎么看出来我还爱他的?” 符舟坦言:“虽然我们相处不多, 但闵小姐,我发现你跟谁说话都是带着笑的,只有对上官, 你是特别的。有时候甚至会刻意不给他好脸色。” 闵乔不以为然:“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这人记仇,还记恨着他。” “爱之深,恨之切。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早计划今晚把话说开,符舟分析道,“闵小姐,如果真的不在意,就不会有多余的感觉。几年过去,连恨意都会淡掉。你不会又跑回来,故意像刺猬一样去扎伤他。” “……” 当恨意被等同于爱意,闵乔心有异动,悄然起了慌意。“你不在的一个多月,我办了个画展。这就是我回国的目的。现在画展办完,我也准备离开。” 只这慌意,闵乔自己都没察觉。 看着闵乔不自觉地手上动作变多,一会儿撩发,一会儿拨弄碗筷,符舟轻叹:“可如果真的那么恨一个人,你不会想见他,也不会愿意住他的房子。闵小姐,回国办画展也不是必须,不是吗?或许你只是需要个理由,回来的理由,见上官的理由。” “至于秦照,如果他不是上官朋友,你会刻意接近他吗?原本我还拿不准你对秦照的态度,直到刚才,我说我跟他在一起,你除了在意是他因为个西红柿莫名其妙和你分手之外,你什么情绪都没有。我才确定,你并不喜欢秦照。” “是啊,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深悉自己旁边坐着的是个专业能优秀的心理医生,闵乔也不辩解了,红唇掠过笑意:“男人嘛,玩一玩就好了。这几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反正都是成年人,还弄什么纯情的一套。” “可你刻意告诉上官,你对秦照一见钟情。” 对话就如同博弈,符舟极其专注,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闵乔目光一顿:“那就当我真是只刺猬吧……”等话音落下,又带出声嗤笑,“不过就算我想伤害他,那也是他活该。他欠我的,伤了我的心,总不该好过。” 始终还没从往事中跳脱,闵乔内心忿忿,又掺着不甘。 可见一场情爱,双方都是受伤。也正因为爱过,没人能全身而退。 符舟仍叹气:“或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直都不好过呢?” “符医生,你倒底想说什么?”脑海中还存着些记忆,闵乔想起来,“我记得你之前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至此,符舟坦白:“我以前,是上官的心理医生。” “他、他怎么了?” 一刹会意,闵乔露出慌色。 符舟继续交代:“上官有轻度抑郁症。而往往,抑郁症病情加重是很容易的。” “作为心理医生,为患者的信息保密是基本职业素养。所以在这次对话之前,我特意问过上官,想征求他同意,可他拒绝了。他很担心你知道他的病情后会嫌弃他,更厌恶他。” “他是傻吗?我当然不会!”乍地抬高音调,闵乔的激动与慌乱再不能掩饰。 符舟了然:“所以闵小姐,不要轻视一个人的真心。” “上官现在装作没什么事,只求让你再回到他身边,其实已经花了他很多力量勇气。除此外,他的家族,他的爸妈对他来说也一直是严重的致郁病因……我很担心,有时候失望的事情加起来,就可能打击得他承受不住。” 简单两三句话,直指矛盾本质,揭开了上官景藏在他云淡风轻的表面下,真实的困苦和压抑。 也因为这几句话,闵乔一颗心被揪得极紧。 “关于上官的病情,具体我不能告诉你。只能说,如果可以,你去看看他的手腕,那都是他内心情绪的写照。” 观闵乔陷入沉默,符舟有些话还是必须要说:“闵小姐,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上官曾经选择了服从家庭,可他现在选择了自由和你。” “如果你还爱他,那就体谅他,支持他。我不知道上官目前有没有继续在做心理咨询,假如你愿意留下来,那么我建议你陪着他去。相信你的陪伴和鼓励,对他的病情治疗有很大积极作用。” 拿捏着分寸,符舟知道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也知道闵乔还要时间消化她的话,于是她也随闵乔保持沉默。只默默吃起饭来。 最后那道西红柿炖牛肉,被她一个人光盘。 *** 晚饭结束后,闵乔没有多留。 这次对话下来,对于闵乔的态度,符舟也有了几分把握。 等后头秦照应酬完回到别墅,符舟就拉着他在房间里说起闵乔和上官景的事。并表示:“我觉得闵乔会留下来的,也会跟上官景和好。” “……原来这两个还是旧情人。”秦照惊讶,才意识到上官景和闵乔之间还有着层复杂关系。但除了一句感叹,也没再多打听的心思。 这在符舟的意料之中。 深知秦照对别人的感情没什么兴趣,而她倒像是从心理咨询师变成了专门的情感咨询师。 房间沙发上,符舟就坐在秦照身边,她想了想,向秦照问话:“那个,你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不会。”秦照看着符舟,眼神温柔,“我知道你是关心他们。”说着想到什么,他沉声,“你身边有朋友,有患者,你对他们都很好。” 符舟很敏锐,察觉秦照又陷进了他的认知里。她浅笑:“可只有对你好,是出于爱。” 不由得又想起冰箱里那些西红柿,符舟看向秦照的视线一点点炽热。他为她冰冻了一整箱的西红柿,那么她也想拿出同样的爱去回报他。 同时潜移默化地去改变他。 朝夕相对中,符舟知道自己有大把时间可以去改变秦照。教会他正确分别感情,教会他对她的爱意要持有自信。 对符舟来说,她同样也能在这份感情中学到什么。如何强烈而又单纯地去爱一个人,并且生活中所有细小事情也因此变得充满意义。 像当下的一刻,符舟最享受于同秦照日常间的相处。 因为正式确立了关系,晚上应酬结束,秦照一回家,就来房间找她,情人之间的亲密,不需要理由找补,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还有白天时候,两个人发消息的内容也有了自然转变,叮嘱对方好好吃午饭,询问对方几点下班……平淡又充斥着温馨。 “秦先生。”倏忽,符舟轻唤了一声。 出于习惯,她对秦照的称呼并没有更改。 秦照也一向喜欢听符舟喊他秦先生,明明差不多身边所有人都在喊他秦先生,但从符舟口里说出来,就是不同的,就是悦耳的。 连此时同符舟对视,也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看着她澈亮的眸,仿佛里头装着日月星辰,而他就在宇宙中央。听她说爱他。 由此记起一句诗。来自雪莱的咏死。 “地狱和天堂从此化为乌有。” “留给你的只是永恒的宇宙。” 形容得多贴切。不要地狱,不要天堂。 就只要她在的这片宇宙。 …… 轻轻地,秦照回应符舟:“嗯?要说什么?” 然后符舟的声音轻如细羽般抚过他耳廓。 “要不要一起看电影?房里正好有投影仪。” “好。”当然好。 面对符舟,秦照开始觉得自己失去了拒绝的能力。他怎么会拒绝她,根本不能。 ……接着两个人就一通捯饬起来,关掉灯光,在床边的一片空白墙面上投射影像。 电影是符舟选的一部外国经典喜剧。电影中主角丰富的肢体动作和变化多端的表情,总是让符舟百看不腻,笑意不断。 而秦照就紧挨在符舟身侧。两人坐在松软的羊毛地毯上,背靠床沿,彼此依偎。 直到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结束,符舟忽地抓住秦照一只手,问:“我这样,你会觉得高兴吗?” 没由来的举动,秦照也没犹豫。 “嗯,高兴。”他就像口中含着蜜,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甜意。 符舟放了心,胆子也由此增大。“那这样呢?”晶亮的眼眨了眨,她突然侧过身昂起头颅,对着秦照的唇吻了下去。 犹如蜻蜓点水,那致命的柔软一相贴即分离。她急于探究:“高兴吗?” 旁边电影还在滚动片尾字幕,在墙面上漫射出来的光影映在秦照脸上,那惊讶又怔愣的神色,符舟看得分明。 许久,秦照才似是缓过神来。 他的回答依旧。 “……高兴。” 仔细听,是轻微发颤的声音,带着隐忍和兴奋的沙哑。 符舟笑意肆欢:“那再亲一次。” 只这次,由浅及深,欢愉纠缠。 两个从未接过吻的人凭借本能互相探索着,且越吻越渴,渴到想夺走对方唇舌间全部甘甜。 “别紧张,秦先生。”到中途符舟的手抚过秦照脸颊,才发现他出了层细密的薄汗。 同时他轻喘息着,深情地注视她,又回吻过来。 “符舟,不要停。” 第39章 行如芭蕉(九)入V一 为什么是蝴蝶…… 新的一周。 符舟没有想到的是, 上次跟闵乔谈话,充当了一回情感咨询师以后,闵乔就开始主动为了上官景的事来找她。 “上官太抗拒我了解他病情了。我把话说开后, 他就一直躲着我, 最近一周,不接我电话又不回我信息, 我都专门去他家里和公司堵人了,都没瞧着半点影子。” 这天晚上在房间里,符舟接到了闵乔电话。 “所以符医生,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已经计划好了, 你先帮我说服秦照, 让他组织一次项目组的聚餐,这样上官肯定会出现, 然后我就买束玫瑰花当众表白……你觉得怎么样?” 电话里,是闵乔无比期待的声音。 就跟符舟预料的一样,闵乔这样个性鲜明的人,往往敢爱敢恨,只要做了决定, 就立即会采取行动。 前阵子还说心中有恨,现在就已经要当众表白。爽直而果敢。 只是符舟回话时,略有迟疑:“闵小姐,表白是好事情, 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帮上这个忙……”话音一顿,她侧目看向旁边, “其实,秦照现在就在我身边……” 没错,秦照现在就在符舟身边。 刚洗完澡连头发都没擦干, 就来房间找她了。 自从在一起后,符舟也发现了,秦照非常黏她,哪怕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能见面就见面。工作的时候一切正常,可工作之余,几乎是她去哪里秦照就去哪里。 吃饭散步,购物逛超市,什么都是一起做的。就差晚上睡一块儿了。 所以此时秦照也听到了谈话内容。 而那头闵乔一听秦照也在,也不好多说,甩出句“我相信你!符医生,你一定可以的!”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符舟无奈,放下手机后,拿了条干毛巾走到秦照身前给他擦头发。 秦照直接开口:“你想帮忙?” 符舟反问:“你会答应?” 乖乖端坐在沙发上任由符舟擦头发的秦照抿了抿唇。 “举手之劳,如果你想。” 言外之意,要是她不想帮忙,他一定懒得掺和这档子事。秦照自认他没什么好心肠,看见闵乔就只觉得聒噪和麻烦。 因而他感叹:“闵乔很聪明,她没有直接来找我,而是找的你。” 符舟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我的确是想帮忙……那就祝闵小姐表白成功。” 等擦完头发,她将毛巾放在一边,认真对秦照说道:“其实之前看到你和闵小姐在一起,我心里还挺不舒服的。哪怕知道你不喜欢她。” “所以你看,我这是不是也算轻微的占有欲?”说着符舟侧过身打算在秦照身旁坐下。 秦照却顺势揽住她腰把她搂到了怀里。“喜欢就会想占有吗?”他轻声询问着,额前几缕半湿的碎发有些长,几要遮住他漆黑的眸。 “嗯。” 符舟也自然地把头靠在秦照肩上。她察觉他很喜欢这样亲密的触碰,亲密到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任何距离。 接着她告诉他:“但同时,秦先生,我也愿意被你占有。这是种相互的关系。” 就如同爱是天平,等臂的杠杆,占有和被占有,也是对等。 秦照有所体悟,将符舟抱得更紧,言语间一片欢愉。 “我喜欢这种关系。”橘黄色的灯光里,他唇角笑意柔和。片刻后,他从棉质的睡裤口袋里摸出个细小的东西,系在了符舟右手上。 符舟低眸,就见自己手腕上落了一圈闪亮。 那是条通体玫瑰金的精细手链,手链上间隔点缀着秀巧可爱的蝴蝶。一只追着一只,竞相圈起来,随着符舟手腕动作而流转光泽。甚是好看。 犹记得是在符舟离开期间,有一次秦照经过一家珠宝店,无意间瞥了橱窗一眼,就被这条手链吸引,二话不说买了下来。 但他从没想过要把手链送出去。直到符舟从巴黎回来,告诉他,她喜欢他。 心下悸动,秦照解释说:“平常我一看见檀木手串,就会想起你。礼尚往来,也该买点什么东西让你戴在手上。这样才公平。” 符舟闻言,窝在秦照怀里眉笑眼舒。只她好奇:“为什么是蝴蝶?” 关于蝴蝶,她没有忘记之前楚思敏跟她谈到过的秦照的梦境。她以为秦照反复梦到蝴蝶,代表着他心里有了新的困扰。 却不想这个困扰就是她。 “因为你就像蝴蝶。” “漂亮而自由。” 秦照回答说。 在梦里,他一边痴迷于看蝴蝶飞舞,一边却又想要它们停留,因为贪心,纠结不已。 可刚才,符舟就在他怀里,说愿意被他占有。 “手链真好看。”以及现在,符舟抬着右手轻晃了晃,饶有兴致地欣赏那一圈蝴蝶在她手腕上旋动。 “秦先生,我很喜欢。” ……秦照由此沉醉。 或许此刻让他自主对喜欢和爱做个定义,他可能仍旧思绪蠢钝,说不出什么话来。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真的拥有了喜欢这种能力。 又或者像符舟说的那样,喜欢是种情感。这种情感,悄然在他心里产生。打破他过往认知,颠覆他所有想象。 他渐渐有些明白了,占有,并不意味着他要做一张捕网。他应当做一片花丛,让她自主地停留。 *** 项目组的聚餐时间定在周五晚上。 地点是一家专门吃海鲜的餐厅。 预定的位置在餐厅的露天花园,灯光等场景布置都经过了闵乔精心安排,一切恰到好处。 用闵乔的话来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当天晚上。 秦照就依言拉着上官景,带着项目组约莫十余人,一块儿来到了餐厅,在露天花园点了一大桌子美酒美食。 而闵乔就拽着符舟,手捧一大束红玫瑰,藏在暗处的楼梯间里,伺机而动。 等到聚餐进行了半小时,正是气氛最热闹的时候,闵乔一边靠着楼梯间的门缝往外看,一边跟符舟商量说:“我看上官正吃得高兴,心情一定不错,要不现在我就冲出去吧?” 符舟听言弯下腰,也凑近门缝观察局面:“……应该可以。” 可才话落,视线里突然冒出个男人,一声高喊:“秦照!又见面了!” 这场面太不凑巧,正准备要冲出去的闵乔顿时又停了动作。手里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抖了又抖。 而符舟眼睛贴着门缝细看,那男人模样有点眼熟,想了想,居然正是上次回A市在混混街街头遇见的那个无赖…… 与此同时,秦照也记起了街头那一幕。 看着面前这个主动凑过来打招呼的男人,他起身,眉头一皱。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自打来了帝都,男人也看过些商业圈的新闻报道,才知道秦照现在不能仅用发达两个字来形容了,起码也得说是飞黄腾达。 上次在A市碰见,他没能抓住机会,那么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要在秦照身上捞点好处。 本着这样的想法,男人笑容狡黠地靠近秦照,瞟了一眼旁边项目组众人,压低声音说:“公司聚餐吗?那这些都是你同事吧……” 秦照脸色一沉:“你想做什么?” “也不想做什么,不是说过吗,我也在帝都做生意。你看,我们是老乡,过去搁A市,都算是一起混的,你现在运气好,飞黄腾达了,也总该接济下哥儿们吧?” 男人今天依旧穿着件花衬衫,举止间的无赖做派也一点没变,只是把方言改成了普通话。“正好我最近也准备做个项目,但是没找到投资方,差了点资金,要不你帮下忙?” 一双眼笑得眯成了缝,男人还装模作样抬手,轻拍了拍秦照肩膀。 秦照冷嗤:“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了!”男人低吼着,骤然敛去笑意,“你也不想我把你过去是混混的事,当着你这些同事的面说出来吧……”明明白白的威胁意味。 可惜秦照不为所动:“你请便。” “你!”这显然出乎了意料,男人瞪大眼,咬牙看着秦照,见秦照神色不改,真的没半点被威胁到的意思…… “好,别后悔!” 没料到秦照态度这么硬气,男人想着也着实捞不到什么好处了,忿忿捏紧拳,转身就朝项目组众人高喊:“诶诶!各位朋友,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秦总的老乡,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 “哦哦,先生你好你好……”餐桌上,众人自然不明情况,只当真是自家老板遇见了老乡,连忙都起了身,毕恭毕敬打起招呼来。 见众人有了反应,男人更是起劲儿,舌头舔过后槽牙,又笑呵呵喊:“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今晚这么碰上,真是不禁又怀念起以前一起当混混恣意街头的日子……”说着,男人又拍了拍秦照肩膀,一脸贱兮兮,“秦照,你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众人顿然噤声,面面相觑。 唯独还坐在椅子上的上官景放下手中酒杯,好奇发问:“混混?什么混混?” 弄得还藏在楼梯间里的闵乔对着符舟模样讪讪:“那个,真不好意思,上官他有时候就是不太有眼力见……” 而符舟早已心急,这个瞬间比起闵乔还更想冲出去。 只她清楚,她冲出去也解决不了问题。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还得是秦照自己。 第40章 行如芭蕉(十)入V二 等你病好了就给…… “哎呀, 你们还不知道吗?” 又听得外头一声高呼,极尽造作。 “你们秦总过去在A市当混混的时候,可一直都是个狠角色啊。要不怎么现在能做到这个位置?” 视线扫过一圈众人, 男人对这安静的场面甚为满意, 又眉眼嚣张起来,斜视着秦照, 笑意狰狞:“秦照,这里头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致富经,说出来跟大家分享分享啊。难道当混混那一套, 放在做生意上也行得通吗?哈哈, 谁能想到个当混混的都能变成大老板了, 真他妈神奇啊。” 话落,这回连没有眼力见的上官景也闭上了嘴。 整个露天花园鸦雀无声。场面几乎凝固。 ……所有人都在等着秦照开口。 楼梯间里, 符舟再镇定不住,右手已经搭上门把手,准备推门而出。 也就在这瞬,秦照从容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圈子里都知道我是白手起家, 却不知道我过去具体境况。” 轻轻地,符舟搭在门把手的手放了下来。 静谧的狭窄空间里,她仔细聆听着他每字每句。 “既然他已经说了,我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确实,我初中就辍学了, 然后在老家当了好几年混混,后来成年,才来帝都创业。” 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当着众人的面揭开隐秘的过去, 但此时此刻,秦照双手插着西装裤袋,眼睛眺望着远处繁星夜幕,才发现,实际说出来也没多难。 “以前,我也觉得这是个耻辱,很想抹去它。可是有个人告诉我,不要自鄙。自鄙没有力量。”提到这一句,秦照唇角悄然勾起弧度,“所以现在你们知道了也没关系,不用保密,私下谈论都可以。” 视线淡淡扫过呆若木鸡的众人,秦照语气异常地平和。也无需刻意解释太多。想起符舟说的,那些过往不再具有力量,他才是强大的一方。 他要活在当下,心安理得。 “反正你们知道了,也还是要在我手里工作。整个圈子里知道了,也还是要跟我谈生意……我过去是混混,但我现在是老板。相信当下的事实,才更有谈资。” 短短几句话,是最直白、现实的道理。又透着无比强烈的自信,和令人折服的尊严感。 当众人目光都聚集在秦照身上,他就立在那处,永远不怒自威。 而从符舟的角度看,秦照一身深色西装,因为是量身定做,尤其衬出他肩颈背线条,挺阔锋利。巨幅的星空下,他就像个骄傲的战士,终于斩断了过去那曾经为之自鄙的混沌时日。 “至于你,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最后,秦照冷眼直视着身畔早已目瞪口呆的男人,警告说:“如果没有,希望下次再见到我,不要自来熟。哪怕那时混在一个街区,抱歉,还是那句话,我不认识你。” “你、你,我……” 一番较量,高下立判。男人吃瘪,又被下了面子,脸色一时难看至极。 好在这时男人的两个朋友找了过来,也是看出这场面不大对劲,就赶紧把男人拉走了。 “好了,没事没事,你们坐下吧,该吃吃该喝喝。”上官景见状,及时跳出来缓和气氛,让项目组众人继续用餐。 而后总算缓了过来,上官景离席走到露天花园一角,和秦照一块儿倚着边缘处的栏杆,调笑:“可以啊,秦照,临危不乱。” 秦照不以为意:“哪门子的危?” “真没想到你以前居然是个混混!”上官景却激动难掩,拍了拍栏杆,表示惊讶,“没看出来啊,你这人生过得这么精彩,不过也是,蛟龙岂是池中物嘛。” “呵。”唇间溢出丝哂笑,秦照懒得跟上官景闲扯,只眼神一瞟,提醒道,“你回头看看,真正精彩的来了。” “什么意思?”闻言,上官景回过头,就看见精心打扮过的闵乔捧着一大束玫瑰正向他走来。 同时,另一边屁股还没坐热的项目组众人又起了身,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等着看表白……谁能想到一个聚餐,大晚上的出这么多热闹? 也是在欢呼声中,闵乔借着气势一把将玫瑰花塞到上官景怀里,大叫:“上官景!你再躲着我就死定了!哪有女人给男人买玫瑰花的呀,你看我都这样了,你还舍得不理我吗……” 恍然感觉错过了太多时日,闵乔说话间很快红了眼,不管不顾就扑到上官景身上,哭了起来:“重新在一起吧,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好不好,好不好?” “我多想陪着你治病啊,多想让你健康起来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一直都爱你啊,从来没有变过,这样的我,怎么会嫌弃你生病?拜托,我都心疼死了好吗?呜呜……” 提及治病,闵乔说话声骤低,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跟上官景一顿哭诉。 这攻势来得太温柔,上官景抱着花又抱着爱人,心里几乎要化成一团,根本招架不住……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拥着,在露台一角断断续续温言软语。什么往事旧恨,通通都散在微凉的晚风和香甜的玫瑰气息中。 ……最后表白的结局,显然已能提前窥见。 温情与热闹交织,整个露天花园中,却没人发现秦照不知何时没了身影。 *** 餐厅外的街道上。 因为是美食聚集区,灯光设计得尤为浪漫柔和。 参天的梧桐树下,符舟正和秦照悠然漫步,头顶一轮明月,脚下斑驳树影。 她微笑地打趣:“好了,我们功成身退,回家休息。”实际上,她是不想把秦照留在那里,才趁乱把他拽走。 秦照也明白符舟的心思,但他无所谓道:“没关系,他们想议论就议论吧。也是到今天晚上我才发现,那些曾经自鄙的事说出口后,反而真淡然了不少。”顺便他还调侃一句,“也该谢谢刚才那个无赖。” 话落,秦照停住步伐,低着头温柔看着符舟,深邃的眼中有灯红酒绿的光影。“但同时我也发现,其实我并没多在意别人看法。符舟,我只在意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从来没变过。”符舟随即也驻足,目光缱绻,“秦先生,你很好,没有人能看轻你分毫。我也很喜欢你刚才无所畏惧的样子,做得比我期待中的还要好。” 秦照轻笑:“因为你说的话,我都认真记住了。” 在这亲密的时刻,两人深情地对视着。 即使周遭喧哗嘈杂,也恍若未闻。 “……那个,打扰一下。” 偏后面,一个女人,身姿摇曳地走了近来。 女人二十五六的模样,打扮时髦,笑容甜美,一双桃花眼盯着秦照,水汪汪一片。“其实我是从餐厅跟出来的,这位帅哥,你太合我眼缘了,要不加个微信接触下?” 而对秦照身前站着的符舟,被女人彻底无视。 然后符舟的手就被秦照牵了起来:“抱歉,我有女朋友了。” 直白表示拒绝。 “不是吧,我刚才听见了,这位小姐喊你秦先生,你喊的她名字……”由此自行做出判断,女人质疑说,“你们不是情侣吧?要拒绝我就直说,不用找朋友当幌子的。” 见女人既然这么执着,符舟索性抛出个解释:“因为我今晚生他气,所以故意喊的秦先生。平常我都喊老公的。” 顿了顿,符舟故作娇俏地扯了扯秦照胳膊:“老公,我们回家吧。” “……” 至此,女人才死了搭讪的心。 “怎么样?我随机应变的能力不错吧?” 继续漫步,符舟的手仍还紧紧被秦照牵着,她语意带笑地问话,一偏头,却见秦照神色怔愣。 因为听了符舟一句老公,秦照很久没回过神来。 半晌,他才回了话,还回得答非所问:“……突然觉得,好像结婚也不错。” 逗得符舟扑哧笑出声来:“如果你想尝试,我可以帮你。等你病好了,就给你个奖励。” 这话意味深长,秦照反复思索几遍,才敢确定符舟的意思。以往她给他的奖励都很美好,这一次,更是蓦地引发他巨大的期待。 以及这种感觉,还让他心空麻痹。 他感觉自己手心又在冒汗,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确认:“别人都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你就这么决定了……是不是太仓促?” 符舟反问:“你不想娶我?” 空气一瞬安静。 秦照喉中干涩地挤出一句:“求之不得。”至少一纸证书,还能把她留他身边这件事赋予一层庄严的法律关系……所以当然是求之不得。 这下符舟安了心,轻晃了晃秦照臂膀,略有撒娇意味。“那就好好治病吧,秦先生。”说完又急忙改口,“啊,不,秦照。” “以后我要一直,直呼你姓名。” 她偏头笑看着身侧跟自己并肩而行的秦照,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念他名字,乐此不疲。 像是有悦耳的音符从她红唇中跳出,秦照也为之沉迷。 哪怕她只是,喊了他名字。 那么他希望也能早日有机会,喊她一声秦太太。 第41章 诸识如幻(一)入V三 哥,这是秦照…… 回家路上。 符舟因为穿着双新买的高跟鞋, 走路稍久,就感到不适。 秦照有所察觉,体贴地直接把她背了起来。 等两人快抵达别墅区入口, 约莫过去二十分钟。 “累不累呀?既不让司机来接, 也不坐出租车。非要背我这么久。”符舟伏在秦照背上,柔软的手臂绕着他宽肩, 手里还拎着高跟鞋。 即使背了这么久,秦照每一步依旧走得很稳。 只他呼吸声加重:“你身轻体瘦,不觉得累。”因为享受这样静谧的时光, 秦照有执念, 就是想这样背着符舟, 一步步穿过夜色回家。 符舟轻笑,下巴抵在秦照肩头, 任凭他清冽的体香伴着温度一点点充满她。她有些痴迷,又垂眸在秦照耳边软语。两人就这样亲密地说笑着。 直到在大门处的花坛边遇见符临。 “哥,你怎么在这儿?” 骤然出现符临身影,惊得符舟扭着两条腿就从秦照背上下去了。踉跄着穿好高跟鞋,她急忙奔过去:“什么时候回国了也不告诉我?” “临时出差, 来帝都办点事。” 似是已经放好了行李,符临两手空空,穿着休闲。虽然符舟就站在他身前,他目光却一直落在后面的秦照身上, 并且语气渐渐凝重:“没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想给你个惊喜,结果我去了你住处, 才发现你已经搬走。” 符舟闻言,露出心虚的表情:“……是,我搬走很久了。” “我打了咨询中心你助理的电话, 才问到你现在的住址。”终于,符临移了视线,眼神冷寂地看着符舟,“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这幅场面。” 这个时候,符舟身后,秦照踱着步走了过来。 符舟侧目,介绍道:“哥,这是秦照。” 秦照继而打招呼:“你好,符先生。” 符临眸光立沉,打量了一眼秦照,径直问符舟:“你们在一起了?” 符舟点头:“嗯。” 不知道为什么,符舟感觉符临貌似有些生气。他很少像现在这样板着脸,周身气压也低得让她觉得冷。 她正想着要说点什么,却听符临开口:“我先回酒店了。” 说罢,符临绕过符舟与秦照擦肩而过。 一瞬视线交接,两个男人都是眼色冷淡。 “好,哥,那你时间空下来的时候,记得联系我。”剩下符舟还对着符临背影交代着,“我陪你吃饭,逛逛帝都……” 符临却始终没有回头。 等那背影彻底走远。 秦照牵了符舟的手走进别墅区。 “你哥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因为我哥是个妹控。” 符舟找了个贴切的形容,又思索道:“没事,等他联系我的时候,我把你一起带过去。你那副惯常的社交做派,没有人能够不表示欣赏。” 想到这儿,符舟起了清浅笑意,她觉得接触之下,符临应当是会喜欢秦照的。 宅前路上,两旁高杆灯灯光明亮。 秦照记得清楚:“说来今天是第二次见面了。第一次在很早之前,那家法国餐厅。”后来符舟跟他解释过一次,她说跟她一起用餐的男人叫符临,是她亲哥。 他也察觉得到:“看得出,你和符临感情很好。” 符舟静默片刻:“嗯,因为经历过很多。” 简单一句话,蕴含着多少故事与时光。 身前地面,影子在柔和地拉长。她侧目,借路灯观察着秦照神情:“很感兴趣?” 秦照坦诚:“很感兴趣。” 于是回到别墅后,符舟慢慢把她和符临互相陪伴着长大的事,细细告诉了秦照。 只不过其中关于她被拐的那一段,就被她悄悄地跳过了…… *** 大约过去一周。 自从别墅区入口见过面后,符舟就一直在等着符临联系她。 没成想直到这天下午符临要回巴黎,他也只给她发了条信息以示通知。更没说兄妹两个要聚上一聚。 ……面对符临突然的冷淡,符舟百思不得其解。 而其实在这天上午,符临在走之前,却去了秦照公司。 高层办公室里,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办公室一角的组合式沙发上。旁边大幅的落地窗,只一眼,就能将帝都最繁华的中心区收揽眼底。 “符先生,找我有事?” 对于符临突然的来访,秦照十分意外,但也客气地亲自沏茶,表示招待。为此还推掉了公司内部一个临时会议。 符临的态度仍然冷淡:“嗯,谈谈你跟符舟的事。”似是丝毫不想拐弯抹角,符临直接问话,“秦先生喜欢舟舟?” 秦照没有犹豫:“对。我喜欢她。” 符临听言,本就不悦的面色更是一沉:“喜欢到什么程度?” 这次,秦照没有立即答话。 静思过后,他才启唇:“无法形容的程度。” 无比认真地设想过,在喜欢前面加个非常,特别,都感觉不够。所以真的无法形容。又因为对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是符舟的亲生哥哥。 所以秦照没打算有任何保留。 符临又问:“那会喜欢多久呢?” 秦照真诚表示:“已经讨论过结婚的事情。” 无法想象,除了符舟,眼里还能装进别人。秦照的言外之意,是冲着一辈子去的。 符临听懂了,唇角陡然浮出撇笑意,寡淡清冷。“既然这样,那么我劝你,从现在起收心,不要陷进去。” “理由呢?”秦照面不改色,挑明,“符先生,我听符舟说过你们之间的事,知道一直以来你们兄妹关系很好,更感谢你这么些年对符舟的陪伴和照顾。” 因为是独子,秦照自小没体会过什么兄友弟恭的情谊。但之前听符舟讲述往事,他有了几分动容,觉得符舟和符临之间这样长达二十多年的陪伴着实可贵。 可同时,秦照也感受得到符临对符舟的依赖和控制欲。 他强调:“但是符先生,以后有我在符舟身边,希望你尊重我和她之间的感情。不要来横加干涉。” 情绪由此推动。两个男人对视间都仿若有硝烟弥漫。 符临继续笑着,声音却冷如冰块:“你还不知道吧,舟舟一开始到你身边,接受给你咨询,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秦照皱了皱眉,脸上起了惑色。 符临了然:“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顿了顿,他语中生出讥讽意味,“所以你一直以为舟舟这么细心给你治病,都是因为喜欢你?听说她还带你去A市散心,在老宅住过一晚……呵,舟舟也是折腾自己,报个恩报得这么麻烦,都不怕累到她自己。” “报恩?报什么恩?” 这瞬间,听见这奇怪的字眼,秦照几乎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可他细分辨着,符临这一席话分明是意味深长。 符临却不急着解释,仍自顾自说道:“早说给你一笔钱就好了,她非不听。也是,舟舟从小就善良,对人对事都很温柔,她费尽心思想治好你的病,我也能理解。” 说话间一股对符舟了如指掌的模样,连同姿态也居高临下起来。符临双手抱臂,眼神睥睨:“可是这不代表我就同意你这样趁机缠住她。” 大厦外,一轮红日当空。 现今进入了初夏时节,阳光逐渐升温,一切打着夏日的标签,都显得热辣烘人。 办公室里却截然不同,一种寒冷逼人的低压气场渐渐围拢。 秦照沉了声,几是咬着牙再问一遍:“我问你,什么报恩。” 看得出,那是极力的隐忍之色。符临轻嗤:“呵,果然是一无所知。” 既然这样,他直言:“秦照,你还记得吗,十年前,你在A市救了个被拐的未成年少女。” 话落。 秦照眸底一片茫然:“什么未成年少女?” 旧事重提,符临也不好过。 他不自觉掐紧了拳,手背青筋暴起。“什么破烂街区,恶心的渣滓,怎么敢碰舟舟……” 一深想,就有要发狂的感觉。 秦照猛地意识过来:“符舟以前被拐去过那里?” 符临克制着,给出最后的提醒:“你自然不认得她的……那个时候,你还是个瞎子。” 一句瞎子,暴风疾雨般将秦照迅速扯回到过去。 是啊,过去他还是个瞎子。双目尽瞎,寸步难行。只能靠拄着根盲杖,走五步,摔一步。 “你怎么知道的?你说、你说她……” 此时此刻,往事一点点拼接,越来越清晰的情节浮现在脑海,秦照再说不出话了,大脑仿佛已停止思维,不能为他组织语言。 符临却还在继续:“舟舟原本是记恨你的。她以为你那晚上见死不救,直到前阵子发现什么端倪,她去了A市探监,问了那个还在坐牢的人贩子一些事情,才确认后来在地下室放走她的人是你。” 人贩子,地下室……至此,秦照彻底想起来了。 而这时候,记忆变成一种可怕的东西,越是清晰越是要命。秦照脸色赫然煞白,嘴唇发着颤,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甚至一双手也不可控地发着抖,手心生出热汗。 这样的反应,远不是吃惊可以形容。符临有些疑惑地盯着秦照,只觉秦照情绪反常。可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他也管不了太多。 “所以你该明白,舟舟愿意亲近你陪着你治病,都是因为你救过她。设想如果当时救她的不是你,秦照,你以为她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舟舟年轻,又心性单纯,我一直好好保护着她,再不想让她受到丝毫伤害。可她博士毕业后执意回帝都,又因缘巧合地跟你重逢……如果不是因为报恩,你有信心她真的会待在你身边吗?她以前从来没经历过情|事,你能确定她是真的突然爱上你了?” “难道你不觉得,她之所以跟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方便给你治病吗?关于你的心理疾病,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我感觉得到,她为了给你治病,已经把自己搭进去了。可是我希望你别误会,这不能说明她爱你。你知道吗,在得知了你的情况后,她在我面前哭得那么难过……” 此刻言语犹如把最锋利的刀。 符临看得分明,对面秦照俨然因为他的话塌了身形,双眼混沌迷离,似是遭受了很大的打击,不能承受而惶惶不安。既惊愕,又恐惧。 可他决意,还是握着那刀刺了过去。 “她多么自责啊,说你因为救她才惹得那个人贩子报复。她说如果不是她,你爸就不会葬身火海……正是因为这种自责和愧疚,她才甘愿留在你身边,费心为你治病。但是秦照,你要有自知之明,别奢想就此缠住她,留她在身边。等你病好了,那个时候恩也报完了,你们就两清了。舟舟迟早会离开,她总是要回巴黎去的,没有我的照顾,我根本不能放心她……” “还有一点,秦照,我觉得你根本配不上舟舟。不是因为你有心理疾病,也不是因为你出身不好。让我介意的是,你从小生活的环境。你在那种地方出生,我不敢想象你会长成什么心性复杂的人。从一无所有到赚这么多资产,从恶臭的混混到帝都有名的青年企业家……光看这些,也能猜得出你是个多么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 自认比秦照大了两岁,符临按着自己这三十载的经历,和摸透了人情世故的老成,想当然地对秦照做出了判定。 “所以,秦照,我不可能把舟舟交给你。” 言尽于此,看着对面情绪已然支离破碎的秦照,符临知道,他今天的目的达到了。他所想要传达的,也已经传达了。 跟着,他起身离开。 偌大的办公室里,留下秦照一人。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老板,会议还开吗?”秦照的助理在办公室外还打算询问下临时会议一事。 不想迟迟没有等到回应,助理就轻推开了玻璃门,借着道一拳宽的细小门缝往里看,意外地,却窥见秦照半靠在沙发上,面色惨白,红眼猩红。一副痛彻心扉,肝胆俱裂的模样。 …… 没有人知道,这时候的秦照,心里倒底在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只他自己恍恍惚惚,好像又再变回了十年前的那个瞎子。 彼时他失去了眼睛。 这一次,他好像失去了他的光。 第42章 诸识如幻(二) 秦照,我没骗你…… 符临飞回巴黎当天。 晚上符舟下班回到别墅, 秦照不在,她就一个人用了晚餐。 后头深夜时分,秦照被司机扶了回来。 他喝醉了, 身形歪倒, 眼睛虚睁,耳根处连着脖颈染了大片的红。全身酒气弥漫。 其实秦照平常喝醉次数很少, 但符舟还是担忧:“秦照,听得到吗?以后应酬少喝一点。”毕竟秦照是老板,她琢磨着也没人敢把酒桌文化加到老板身上来。 只秦照这会儿似是听不见话, 闭着眼浑无知觉。 符舟从司机手里接过秦照, 又和李管家一起扶着秦照上了楼。等进了卧室, 她就让李管家去休息,自己留在房里照顾秦照。 秦照倒也很好照顾, 不像一些醉后喜欢大吵大闹的人,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任由符舟动作。符舟先给他脱了衬衫换上睡衣,又拿了湿毛巾给他细细擦了脸和脖颈。 原打算盖好被子,就这么让他睡过去。却不想符舟要走时, 秦照突然伸出手拽住了她。 符舟回头,对上秦照视线,才发觉他双眼通红。“秦照,怎么了?”她反握住他的手, 顺势坐上床靠了过去。 结果下一瞬,秦照猛然坐起上半身, 捏着符舟双肩就把她压倒在身下。“符舟……”他吐着热息,喊着她的名字,带着酒精的迷醉。神态犹豫, 又夹杂着不安。 “你……真的喜欢我吗?” 分明又感受到其中的脆弱。符舟不解,眸子轻眨了眨:“当然是真的。”她承受着秦照的重量,右手触上他发烫的面颊,轻轻安抚着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秦照的神情更加难过了。 他呼吸加重,逼近符舟的双眸一点点湿润。 “不要骗我。” “真的不要骗我。” 沉沉将脸埋进符舟温热的颈窝,秦照语速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耗费他大量气力。 他嗫嚅着:“当心理医生的,最懂人心,不是么。” “秦照,我没骗你。” 右手随之绕到后方,轻揉了揉秦照后脑勺,然后慢慢地将他抱紧。符舟感知到异常,轻问:“发生什么了?” 秦照却不回答,只颤着声呢喃:“就算是骗我……也不要被我发现。” 安静的房间里,他的痛苦清晰可闻。 “秦照,你倒底怎么了?”符舟着急,肩颈处贴着的滚烫面颊激得她心神沸腾,她摸住秦照下颌,试图将他的脸掰过来对着她,“告诉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继而看见他眼角湿润轻划下一行。 此后无论如何,秦照都不肯再说话。 符舟也不知道这酒是醒了没醒。 他昏昏沉沉,又埋下头,紧紧拥着她。炙热的肉|体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就如同他要把自己嵌进她身体。融入她骨血。 可惜,时间永远都在流逝,从来不会为谁在某一刻定格。 半醉半醒的秦照,头脑中的世界是天旋地转。唯一认定的觉知是,他身下抱着的人,他真的不能放手。 *** 醉酒一事过后。 第二天早上在别墅用餐。 符舟正暗自纠结着怎么问话。 秦照却微笑着先开了口,轻描淡写,一言带过。“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如果我说了什么话,都是酒后胡言。你不用在意。” 明显是早有准备拿来应付她的。 符舟知道,她再问,秦照也不会多说。于是吃完早餐,她悄悄去了庭院给上官景打了个电话。 “上官先生。” 电话接通,她直接问道:“请问秦照最近在公司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特别的事?”那头上官景思索了一会儿,回答,“没有啊,要说工作上,最近公司所有项目都进展顺利。不过今天上午,好像听说他推了个临时会议。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嗯。”听言,符舟若有所思。 电话里,上官景语调一抬:“对了,符医生,其实我最近在准备辞职的事宜。这个我也跟秦照交代过了。” “辞职?” “对,我打算跟着乔乔一起出国,毕竟在帝都,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一直以来,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没有你,说不定乔乔也不会再回到我身边来。” “不客气,都是朋友。希望你们幸福。” 对于上官景认为帝都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符舟可以理解。她提醒:“只是无论去哪里,记得继续接受心理咨询,直到病情彻底治愈。上官先生。” “好。”上官景愉快应声,“另外在走之前,乔乔说为表感谢,必须请你和秦照一起吃个饭。” 自从与闵乔和好以后,上官景心情一直十分愉悦。 符舟也衷心希望上官景的病情能因为闵乔的陪伴赶紧痊愈。 不要像秦照这样,情绪反反复复,太不稳定。 等后头应下吃饭的邀请,符舟挂断电话,一转身,就看见秦照在檐下过道上站着。 也不知道他注视了她多久,她走过去,想了想说:“刚才上官景说要请我们一起吃个饭,在他走之前。” 秦照便问:“上官跟你说他要辞职了?” “嗯,他还说要和闵乔一起出国。”上了台阶走到过道上,符舟走到秦照身侧,乍见他神态有些许低落。 继而又听见声感慨,意味凄凄。 “人就是这样,来来往往,都是过客。” 符舟一愣。自知秦照平常不会是因为上官景要离开而会发出这种感慨的人,她敏锐地觉察了什么,抬眸细看,却不知秦照在望着哪处。 明明庭院清晨,日光可爱,植株翠盛。可他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哀颓。 符舟心有担忧,伸手去牵住他。 “他人是过客,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秦照有所反应,用力反握住了符舟的手。随即侧目,目光如絮般附着。既温柔地包裹,又热烈地缠绵。 他嗓音沙哑,低喊着符舟名字,告诉她:“不要食言。” *** 之后的日子,符舟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尽管秦照有心掩饰,但她就是有直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这天下班,她比秦照先回到别墅,刚进客厅,就见徐姨一边扫地,一边跟李管家讨论:“杂物室是怎么了吗,今天早上我惯常要搞卫生的,但是先生不让我进去。前几天他从我这儿拿走钥匙,就再没还给我了。还说以后我都不用进去搞卫生了。奇怪。” 李管家回话:“我这儿还有把钥匙……不过既然先生说不用你进去搞卫生,还是照做吧。” 这段对话符舟听得清楚,也无疑捕捉到了其中重要的信息。 她一瞬做出决断,往李管家和徐姨的方位走了过去:“钥匙给我吧,我想去看看。” 李管家和徐姨闻声齐齐看向符舟。 “是啊,符医生进去看看没关系的。”徐姨先有反应,停了扫地的动作,思考着对李管家说,“反正别把这事告诉先生,先生也不会知道。” “……好吧。”李管家犹豫了片刻,但出于对秦照的关心,和对符舟的信任,还是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大串总钥匙,从中取了杂物室的钥匙递给了符舟。 符舟接过钥匙,就直奔二楼尽头处去。 尽头处的小房间,就是杂物室。 因为杂物室是堆放杂物的房间,所以除了徐姨干活时偶尔进去,其他人基本都没进过这间房。日常也一般都是关着门的。 但自从秦照从徐姨那儿拿了钥匙后,门开始从外头锁上了。哪怕是徐姨,只要没钥匙,就不能随便进出。 这也是符舟第一次进去杂物室。 杂物室里只一面开了个小窗,还有层纱布窗帘遮挡着,基本上没什么采光。符舟觉得视线不明,就慢慢摸到墙上开关,开了灯。 等房间乍亮的一刻,入目的景象竟十分脏乱。 除去原本的一些闲置物品是正常堆放外,地板上烟灰四散,烟蒂连片。就像是个被烟瘾者席卷过的战场,甚至空气里的尼古丁气息还隐隐可闻。 以及有些熟悉的纸张碎片也到处散落着,符舟捡起来一看,才认出是之前秦照抄写的佛经字帖……竟被他发泄式地全部撕碎了。 随后走到房间一角,更让符舟陡然揪心的是,她在墙角处看见了三五个丢在地上,揉皱了的纸巾团。纸巾团上沾着些红褐色,斑驳成块,分明是拭血的痕迹。 由此可知,秦照竟然又忍不住开始自残了…… 符舟心乱如麻,并彻底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离开杂物室时,身体忽地乏力,她只能扶着过道上的栏杆慢慢下了楼。 “符医生?” 直到徐姨迎上来喊了几次,她才渐回过神。 “符医生,杂物室有什么异常吗?”李管家也站在一旁,担心地问道。 符舟努力保持镇定,将手中钥匙交还给李管家:“没什么事,就是地上有几个烟蒂。”她刻意隐瞒,只一句话带过去,转而又打听道:“先生以前抽烟吗?” 李管家略一回想:“抽,但很少。一年也没见过几次。” “嗯,我知道了。”符舟点了点头,又交代,“我去过杂物室的事,先别告诉先生。”秦照既然有意瞒着,她也不打算直接戳破。 只事态严重的是,往常秦照失眠或伤神,还知道来找她求助。可现在,他却为了不被她发现,而把情绪藏起来,悄悄发泄,独自承受。 倏忽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符舟有些怅惘,为什么她和秦照之间的距离,总是这么时远时近…… 第43章 诸识如幻(三) 他的全部,我都喜欢…… 符舟出了杂物室后不久, 秦照回来了。 两个人一起用了晚餐,又一块儿散了个步。 期间符舟不动声色,佯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平常地同秦照谈论其他。 后头到了半夜, 她一直没入眠,时不时打开门伸脖子往杂物室方向望一望。 果然, 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她望见了一点光亮。 杂物室亮灯了。 显然秦照又失眠了。 不知从何时起,杂物室成了他隐秘的一角。他失眠, 瞒着她。抽烟, 瞒着她。 他这么难过, 通通瞒着她。 而她却还不知道理由。 过道上灯光昏黄。 符舟就这么一直站在过道上,等到秦照从杂物室出来时, 已经是凌晨四点。 视线相撞,两人都很错愕。 不过符舟的错愕却是佯装。“我睡到刚才醒了,有点饿,就下楼在冰箱里找了东西吃。”她穿着棉质的睡裙,故作不经意问, “你呢,怎么从杂物室出来?” 问罢也不等秦照回答,走近去,轻轻一嗅。 “秦照, 你身上有烟味……在杂物室抽烟吗?” “……嗯。”此情此景,秦照不好辩解, 只道,“最近公司有个项目出了问题,有点烦心, 就抽了根烟。” 符舟却一眼看透。 骗子。 明明之前她跟上官景打电话,才听说公司最近所有项目都进展顺利。 哪里需要他烦心? 想到这儿,符舟轻叹出声:“为什么,秦照,我总感觉我们之间……时远时近。就在我总以为快要碰到你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又把推我远了。” 说着她慢慢走近秦照。 “是我给不了你安全感吗?” “还是你对我们之间,哪一方的感情没有信心吗?” 符舟声音软软的,压抑又饱含惆怅。 为什么明明捧着颗真心给他,还是不能让他畅怀。 秦照随之也有些慌乱,轻摇了摇头:“不要担心,我真的没什么事。烟也只抽了一根。”极力想让符舟安心,他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 “我……有信心的。” “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随着手臂上力气增大,人也越揽越紧。 怀抱中,符舟呼吸都开始不畅。虽然看不见秦照表情,但她感受得到他的偏执。 他的侧脸贴着她耳廓,说话的热息断断续续:“……我不会放手的。符舟,如果哪天我病好了……我也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因为一旦得到过,怎么能忍受失去。 夏日衣衫轻薄。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符舟紧靠在秦照胸膛前,轻易听见他咚咚的心跳。 她不想他难过,越发柔情:“傻瓜,不是说好了吗,哪天你病好了,我们就结婚……你二十八,我二十六,不都是适婚年龄吗,刚刚好呀,秦照。” 再次提及结婚,符舟平静而镇定,就像是说出件早已决定了的寻常事情。 秦照却难从容,身形悄然一颤。继而低眸,看见自己右手腕上的手串,和系在手串上的檀木佛陀。 恍悟,他好像自欺欺人太久了。以至于一直自以为真的不会有恶报降临到他头上……一股深流而出的悲怆占据心头。 秦照忽又开口:“哪怕我真的罪孽深重,也不要离开我……符舟。”说罢他垂下头深埋进符舟肩颈,不等她回答,又长吞了口气,“……不要说别的,答应我就好了,求你。” “好,我答应你。” 而符舟也根本不可能拒绝。她虽然不了解秦照此刻的情绪因何而来,但她知道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安抚他。 “回房间吧,我抱着你睡。”牵着秦照的手,符舟带他回了房间一起上了床。 柔软的大床上,她细瘦的胳膊绕过秦照脖颈,搂着他头颅。 秦照也就这样乖顺地靠在符舟怀里,静静闭上了眼。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却没有谁起情|欲。只是极为单纯地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存在。并以此成为安心的理由,万籁俱寂中,别的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 很快,符舟睡着了。 蹲点到现在,她眼皮支撑不住开始打架。彻底入睡前,她迷迷糊糊,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吻了吻秦照额头,跟他说了句晚安。 可对秦照来说,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此刻越靠近符舟,他心里就越痛苦。 他能相信她,她愿意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爱他,而不是因为其他吗? 如果不信,实际的情况会让他伤心难过。 可如果相信,他同样肺腑欲裂。 静谧无声的夜里,秦照感受着符舟轻匀的呼吸,又回想起了那个晚上。 这是他自从在办公室见过符临之后,第无数次的回想。白天工作时他注意力不能集中,晚上又饱受回忆的折磨……那个晚上是符舟的梦魇。 可没人知道,它同样是秦照的梦魇。 那时他眼睛还瞎着,只能靠听声辨人。 狭窄又恶臭的房间里,他本只是照常带人为上面的老大讨债,不想殴打声中,突然一个少女声音传了出来。干净,清甜,却又绝望。 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哭着问了他,他的眼睛有什么问题,需不需要眼角|膜。 ……有点可笑。 头一回这么关心他眼睛的人,竟然只是个讨债晚上偶遇的被拐少女。虽然看不到她的具体模样,但他感受得到她有多么无助。 对她,是濒临绝境。 对他,只一念之间。 那个晚上,就如同灼热的铁块在他身上烙下烙印一般,让他刻骨铭心。 在杂物室里,秦照多少次恍惚,真的是他救了符舟吗? 他真的需要她报恩吗? 如果相信她爱他,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拥有? 她根本就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多么深重的罪孽…… 就着窗外的遥遥长夜,秦照又坠入了痛苦的深渊。 好在符舟睡得沉,不能察觉她怀中的人,脊背轻轻地起伏。 哭起来没有声音。 *** 第二天,到了闵乔和上官景请吃饭的日子。 正是周五晚上,地点在一家海鲜自助餐厅。 九十几层的高楼位置,观光电梯纵向升空,俯瞰夜景美不胜收。 入座时,暖调的灯光下,四人就着方桌相对而坐。 后头取餐,符舟有意跟着上官景,一起来到甜品区。“上官先生。”轻唤一声,符舟走至上官景肩侧,径直说,“我们聊几句吧。” “好。”上官景立即收回落在各式蛋糕甜点上的视线,挪步到旁边安静的一角。 符舟跟着走过去:“上次在电话里,你说秦照推了个临时会议,我想知道那天具体发生的情况。” 虽然当时上官景只是随口说了句,但符舟认真记住了,并且秦照推掉会议的那天正是他醉酒的那天。她有直觉,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 秦照不肯说,那她只能自己去找。 不过这件事,上官景也不清楚,毕竟他不是天天跟在秦照身边。但他琢磨着:“具体什么情况,秦照的助理或许会了解。” 符舟反应过来:“我没有他助理电话。” “这个简单。”掏出手机,上官景立即把秦照助理的电话翻了出来,并询问,“怎么,秦照又哪儿不对劲了?” 符舟也不好解释,存下号码后笑着往旁边甜品区看了看:“你还是给闵小姐去挑蛋糕吧。” “……不得不说,符医生你这眼力见,绝了。” 上官景也跟着笑了。确实,他可从来不爱吃这些甜品蛋糕,就是因为闵乔喜欢,他才来看一看选一选的。 随后角落里,只剩下符舟一人。 符舟就直接给秦照助理打了电话。 秦照助理因为在工作上需要随时听秦照差遣,之前去过别墅几次,对符舟也是认识的。符舟和秦照确定关系后,虽然不像闵乔那样跟秦照出席过社交场,圈子里没什么人知道这段恋情,但秦照助理却是清楚的。 所以助理就把那天秦照推掉会议的前前后后告诉了符舟。 符舟听完脸色大变,心里也立即有了猜测。 她交代助理:“待会儿挂断电话,我加你微信,发张照片给你,你看看那天去办公室找秦照谈话的男人,是不是他。还有,我给你打电话的事情,不要告诉秦照。” …… 等再回到卡座,符舟发现自己位置前放了一盘她平常爱吃的吃食。酱汁虾仁,照烧鱿鱼,烤猪颈肉……各式美食在黄色调的打光下显得更加美味。 可惜符舟此时毫无心情享用。 她只默默看了眼手机微信上助理的回复消息。然后确认,那天去秦照办公室谈话的人,是符临…… 同一时刻,旁边秦照一边品酒,一边同上官景聊天:“你确定要一走了之,放弃上官家的所有?” 上官景闻言,淡淡回话:“那个家,有胜于无。” 因为上官景做了和闵乔一起出国的决定,上官家早闹得天翻地覆。家里人的又打又骂和百般劝阻,更坚定了上官景要离开的决心。 唯独闵乔给予了支持。 餐桌下,闵乔握住上官景一只手,弯眉轻语:“上官,你不喜欢经商,以后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反正有我养着你,虽然比不上你原来那个未婚妻家里有公司有集团,但再不济,我一年多卖几张画,饿不死你就是了。” 上官景感动,深情看着闵乔,顺着话玩笑:“乔乔,我很好养的。” “……” 两个人散发出的幸福光芒,真是挡也挡不住。 旁观中的符舟很为他们感到欣慰。 不想片刻后,闵乔突然把话题转换到她身上来。“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很好奇,符医生,你为什么会和秦照在一起呢?” 笑眯眯睁着双杏眸,闵乔一手撑着下巴来回扫视符舟和秦照:“刚认识秦照的时候,确实会被他表象迷惑,但一多接触下来就会发现,他这个人实际上寡淡又无趣,根本不是在社交上那副温柔多情的样子……所以符医生,你倒底喜欢秦照什么呢?” 闵乔话落,上官景又忍不住吐槽了句 :“乔乔,你终于知道秦照无趣了,以前我早告诉过你的。” 两个人这么一唱一和,弄得符舟很是无奈。 同时符舟偏头去看秦照,发现秦照也正殷殷注视着她。 她心里有些发酸,想起刚才助理发过来的信息,还透露说秦照最近工作时经常走神……眼下他也是一副明明很憔悴,却又要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尽管还不知道符临跟秦照见面时倒底说了些什么,但符舟也不想错过这表达真心的机会。 已而她回答闵乔:“他的全部,我都喜欢。” 目光愈渐狂热地与秦照胶着。符舟意识到,她喜欢秦照,已经喜欢到从十年后重逢的一刻起,仿佛此后都要为他而活。 无关什么病情和报恩,她完完整整地,在拿自己去爱他。 …… 第44章 诸识如幻(四) 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 到了第二天周六。 秦照受邀去西郊一个竣工项目中参加剪彩活动, 一大早就出了门。 正好他不在家,符舟有了独处时间,用过早餐后就回了卧室, 还锁上了门。 她需要好好和符临聊一聊。 早在昨晚上得知符临去找过秦照谈话时, 符舟就拿定了这个想法。所以哪怕巴黎现在,正是凌晨。 但符舟忍不住了, 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一个视频通话发了过去。 另一边, 巴黎别墅, 夜色朦胧。 原本在睡梦中的符临, 醒来拿起手机一看是符舟来电,马上慌张地接通:“舟舟, 出什么事了?”他起身坐在床头,开了灯,对着视频界面一脸急切。 如果没出什么事,他知道符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 然而须臾,他只是听她问道:“哥, 你之前去秦照公司,跟秦照说什么了?” 他拧眉:“秦照告诉你我去找过他了?” “没有,他没有告诉我,是我从他助理那里知道的。哥, 我们好好聊一聊吧。你倒底跟秦照说了什么?”视频界面上,符舟声色严肃。 符临的睡意瞬间退散。 他彻底从梦中清醒过来, 下了床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将手机摆在茶几上的支架上继续通话。“我不过就是告诉了他,你要报恩的事情。” 符舟一惊:“你都说了?” “对。”符临略躬着身, 一只手揉了揉脸,掩住他黯淡的眼眸,“他知道你是为了报恩才接受给他做心理咨询的了。” “……” 不得不说,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关于报恩和十年前一场纠葛,符舟从一开始小心瞒到现在,却被符临突然说出来了。而且还是以一种直白地伤害秦照的方式。 符舟有些无措,又质问符临:“是不是还说了些别的?哥,你不要瞒我。” 事已至此,符临坦诚:“我问他,能不能确定你是真的爱他,说或许你只是出于自责愧疚,和为了方便给他治病,才跟他在一起。还告诉他,等他病好了,那个时候恩也报完了,你们就两清了。” 说到这儿,符临满是期盼地看着手机界面:“舟舟,你迟早要离开帝都的,对吗?我不能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回巴黎来吧。” 就仿佛上次在巴黎公园一角,他遗忘了他已经被符舟拒绝过一次。 符舟无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想离开帝都……不,应该说是我不想离开秦照。” 身体稍往后倾,符舟靠着椅背,视线忧伤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符临。 “哥,我真的很喜欢秦照。我跟他在一起,绝对不是因为单纯要给他治病。我爱他,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你也不要说我这是没经历过情|事,所以容易一时冲动。不是的,实际上是在此之前,都没有人能让我心动罢了。” 她无异于剖开了一颗真心,来向符临说明:“只有秦照,他是特别的。我不想跟他分开,所以我会留在帝都,治好他的病,然后跟他结婚。” 如此坚定,无可摧毁。 “那我呢?舟舟,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吗?”另一边,符临霎时激动起来,他瞪大眼,眼中仓皇一片。而后又深埋下头,昏暗的灯光中,耸起的脊背轻颤。 ……哪怕不是真实地面对面,只在通话界面中看着也已经足够悲伤。 符舟心急,咬了咬唇,劝慰:“哥,这怎么能算抛下呢?哪怕我和秦照结了婚,我们之间也不会变。但凡你有任何伤心难过,还是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陪着你的……只是,只是我们本来就要各自成家的,不是吗?” 话锋一转,符舟终是把一直以来内心所想说了出来,她知道现在这个时刻,有些事情必须要和符临说清楚。她需要让符临明白,当下和幼时不同,他不能再固守过去。 “哥,如果你只是这样一昧地依赖我,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我知道自从我毕业离开巴黎后,你很不习惯跟我分开,可是这是必经的过程,即使你是我哥,你也没有把我强留在身边的权力,哪怕是为了我好……” 一个白天,一个黑夜。隔着跨国的距离,气氛在两端变得沉寂。 符舟呼吸渐紧:“哥,你对我的依赖感太重了,甚至你还有掌控欲,试图来干涉我的感情和生活。可是哥,你不能这样对我。我现在很幸福,是秦照让我变得幸福。而你,你也有你的幸福要去寻觅。” 听言,那头符临愣了许久。 待他再出声,话说得断断续续,嗓音中弥漫的痛苦和纠结,直穿过屏幕溢到符舟耳际。“……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舟舟,爸妈打算之后不久就一起回A市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巴黎,舟舟,我很想你……也很希望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你说我自私,是啊,其实有时候,我,我也觉得自己心理有病……我,我很害怕,害怕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话停在这里,符临已不能再继续。 他红了眼眶,又不想被符舟看见,就靠着沙发抬手捂住了脸,久久没有放下。 符舟又顿然一惊。 聪慧如她,听得明白符临未说完的话,才意识到符临内心竟然藏着这样荒唐又深沉的困苦…… 强烈的愧疚感迅速包围过来,符舟感觉再看不下屏幕,也承受不住符临那副迷惘不已的模样。 视频就这样取消了。 一遍遍沉思过后,符舟转换到手机上的语音通话,声音发哑地跟符临道歉。 “哥,对不起。是我之前不管不顾,都没考虑你的感受和想法,一意孤行来了帝都。真的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才让你像现在这样难过。” 这会儿没有了视频影像,单纯通过声音沟通,情绪汹涌得更加真实激烈。符舟想了很久,终于想通症结。 “哥,或许你自己还没有发觉,在我说我爱秦照的时候,从始至终,你在意的只是我抛不抛下你的问题。你根本不在意我爱谁,秦照还是李照,对你来说都一样,都只是把我从你身边带走的人而已……你只是想像以前一样,用我来填满你的精神世界,好让你觉得不再孤单。可是不能这样啊,这样,我也就成了禁锢你的理由……” “你要相信我,这不是病,是思维上的误区。哥,人不能只在一个模式里生活,我们要向前看。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哥。所以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但是这种爱不能变成束缚、掌控和过度依赖……幼时我们一起长大,一直相互依靠。可当下,我们有更广阔的人生,也有各自注定要遇见的缘分。” “从现在起,你要开始去习惯和接受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不要因为我不在就感到孤单,也不要让我成为你的羁绊。你总会遇到你爱的人,那个时候,哥,你就会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离不开秦照。” 话音落下。 两万里之外,符临枕着自己臂膀缩在沙发一角,反复消化着符舟的话。 慢慢地,他述说起心里埋藏的自责:“舟舟,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自私的。只是我还时常想起你高一刚被接到巴黎,那时我真的高兴坏了。分开的三年,一度让我不能承受。等到我们再相聚,我就想着再也不能和你分开。” “可是等你博士毕业回国,我们还是分开了,这明明是寻常的事情,哪怕一家人,有时也总要面对分离。但我这样自私,明明你有了爱的人,我却毫不在乎,一昧只想让你回巴黎来……”说着,符临开始有些哽咽,“还好你说,我这不是病,我没有问题的,对不对?可我还是让你难受了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绝对不想让你难受的……” 一来一回的道歉声里,是两人互相在揭示内心,谁也不肯伤害谁。 符舟仍旧坐在书桌前,披着清晨照进房间的阳光,满身柔和。 她攥紧手机,贴在耳廓:“没有,哥,你别再道歉了,只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再胡思乱想。我最了解你了,也知道你有多疼我,多爱我。自从我出事以后,你坚持天天送我上学,又接我下学,你保护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能不明白呢?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有多庆幸和感恩,身上跟你流着同样的血,后你一步,在这个家庭出生。” “舟舟……” 符临恍悟,是啊,她身上跟他流着同样的血,所以她才能来到他身边,孤单时陪着他,难过时陪着他,高兴时也陪着他。 这个瞬间,他开始无比地感恩,他的妹妹不是别人,就是符舟。 最温暖善良的符舟。 许久,符临忽然开口:“舟舟……如果我有天发现秦照对你不好,或者是伤害了你,那个时候,我不会再准许他待在你身边。” “哥……” 符舟怔愣,为了她,符临当下已经开始试着去释怀。 “记得当时在办公室谈话,我看到了秦照手上戴着的檀木手串,一眼就认出那是你的东西。你把手串送给他了是吗……看来你真的很爱他……” 倏忽,她听见他在呢喃中懵懂地提问。 “舟舟,爱一个人是件幸福的事吗?” 她鼻头一酸,郑重回答:“当然。” 第45章 诸识如幻(五) 等你病好,我们就结婚…… 跟符临结束通话后, 符舟原本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一半。 而另一半,还留在秦照那里。 ……难怪那夜醉酒,他把她压在身下, 湿着眼眸说不要骗他。也难怪他近来半夜都要躲去杂物室消解情绪, 原来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明明早就设想着要在最合适的时刻把所有事情讲出来,甚至还想象过如果他因为她又对十年前那场火灾感到罪孽深重时, 该去如何安慰他,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这个情境, 真的让符舟方寸大乱。 唯一确定的是, 他知道事实后, 又难过到开始自我伤害……为什么难过,是不信她爱他, 还是一看见她就会想起是因为救她而让他唯一的亲人葬身火海呢。 符舟越想越心慌意乱,就急忙给秦照打了电话。 她想告诉他,让他今天早点回家,她不能再放任他陷在自我思维里,所有事, 都到了该彻底分明的时候了。 可铃声响过几下后,接通电话的人不是秦照。 是秦照助理。 且助理一开口,就又让符舟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 “符医生,这边突发火灾, 秦总受了点伤……现在在医院还没醒。” ……火灾。 刹那间,符舟惊惧到忘记呼吸。 仿佛眼前立时就烧过熊熊的大火和滚烫的烈焰。 五分钟后。 符舟开车上路, 直奔西郊。 西郊竣工的项目是个度假村,其中一个新建博物馆即将开馆,秦照就受邀去参加剪彩活动。不想在馆内参观时, 由于内部职工重大失误,将烟头乱扔在了易燃区,然后引发了火灾。 路上通话继续,助理把情况细细说了下:“符医生,你先别担心,秦总没受什么要紧的伤,只是左手前臂被火烫到。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火灾发生的时候,秦总好像魔怔了,整个人愣在那里都不知道跑……” “那会儿所有工作人员都忙着灭火和抢救藏品,一片混乱中,还好我发现了秦总不对劲,护着他一路往消防楼梯走,然后还没出馆,他就脸色惨白地晕过去了。后来等救护车来,我就一直陪他到了医院。” 只当符舟担心秦照伤势,通话期间,助理一再强调秦照没受什么大伤,叫她别太担心。 可只有符舟知道,她担心的不止是秦照受伤,更担心的是那笼罩了秦照十年之久也挥散不去的可怖阴影。 按照助理描述,她几乎可以确定,秦照对火灾就是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 符舟几乎要急疯了,只恨不能立即飞到西郊的医院,在秦照醒之前赶到他身边。 她有多不想,让他醒来的时候要一个人去面对阴影。她又有多担心,他那些所谓的深重的罪孽,是不是就此会把他压垮…… 一路心急如焚。 等终于抵达医院,已是一个半小时后。 病房里,好在秦照还没醒,安静地躺在靠墙的病床上,左手前臂被包扎妥当。 至此符舟总算缓了口气。 因为这会儿接近中午,她就让助理先去吃午饭。病床前,她独自陪着秦照,将与邻床间的布帘扯开,分隔出个单独空间……安静隐秘的一角,消毒水味弥漫的空气,就这么扯一张椅子坐在床头守着秦照。 明明早上送他出门时,还能看见他一分的精气神,而现下,他就受了伤,双目紧闭躺在了病床上……符舟迫切地想要探究,在发生火灾的时候,秦照倒底在想什么? 竟然魔怔到连手臂烫伤了都不知道跑。 想到这儿,她眼眶一热,伸手抚上他侧脸。 怎么能不让人担心呢,明明此刻闭了眼,也显得这么疲惫不堪…… 与此同时,貌似对符舟的抚摸有所感知,秦照眼皮一翻,猛然睁开了眼。 “火!火!”他后知后觉,大叫着坐起了身,脸上五官因为恐惧和慌张拧成一团,双手也下意识在半空挥动了两下。 像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身陷火灾之中。 符舟见状,连忙倾身过去坐上床,伸手握住了秦照双肩,同他对视:“没事了,秦照,火都灭了,现在我们在医院。” 安抚之后,秦照清醒几分:“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符舟耐心地询问。 秦照目光微颤,却不肯再说。 “以为自己也要像十年前叔叔那样,葬身火海吗?” “……” 符舟突然哽咽,视线里,秦照也迅速红了眼。 “如果这样,可能就是我该得的恶报……” “不,你不会有恶报的。”最不想见到秦照这副自感罪恶的样子,符舟紧紧抱住他,“答应我,下次再遇见火灾,一定要镇定,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想着我,想着要拼命跑出来见我,知道吗?” 不等秦照回答,她先悲从中来,伏在他肩头低低地啜泣:“如果非要说恶报,撇开那个已经入狱的人贩子,别的也该降临在我头上……是我间接害了叔叔……” “你……”秦照会意,轻推开了符舟怀抱,怔怔看着她。 符舟努力平静情绪,坦言:“我已经知道我哥去找过你的事了。他跟你说了些什么,我也都知道了……秦照,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通通都告诉你。” 她不想再和他有隔阂,一切应当赤诚相见。 但秦照再度沉默了。 他总爱像这般沉默,紧抿着唇,挤不出只言片语。可他眼里含的情绪,却分明那么压抑。 符舟叹气:“好,如果你没有要问的,那么我来问。”顿了顿,她强压下一腔的沸腾,凝神屏息,“秦照,你恨我吗?” 秦照眼中的隐忍又加重几分。 “……我怎么会恨你?” 带着种从咽喉中挤出来的破碎感,秦照的声音糅尽了悲怆:“符舟,我爸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重逢数月,符舟终于得了个答案。 原本诚惶诚恐,担心秦照内心多少会含着对她的怨或恨,可现在亲耳听他说不恨她,她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分明还更加痛苦。 符舟从未像此刻这样饱受煎熬。她泪眼朦胧地抬起手,捧住秦照脸颊:“秦照,你不能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来。上次在A市,我已经告诉过你,这都是那个人贩子作恶,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你也没有罪……可如果你非得自苦,不如就来恨我。秦照,我宁肯你恨我,也绝对不想看你这么纠结难过。” “不,符舟,你不懂。” 不想秦照摇头,坚决否定了符舟的话。他似是急了眼:“你根本就不知道……”可话没说完,又戛然而止。 俄顷,发颤的唇角咬破出血。 秦照闭了闭眼,有些罪,终是说不出口……因为他无法承受说出口后的代价,昔日美好或许都会瞬间覆灭。他不能放手他的氧气,也不能给符舟任何离开他的机会。 一旦她离开,那是比要他葬身火海更恶的恶报。 许久,秦照握住了那捧着他脸颊的温暖的细手,苦笑:“符舟,你根本不需要报恩,我也不值得你这么对我。” 符舟也笑:“可十年前在地下室救了我的人,就是你啊,秦照。” “秦照,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害怕,多绝望吗?没有你,我也许当晚就死掉了。如果真的受辱,当时的我不知道有没有勇气,活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升起……还好中途,你出现了。” “原本在你说我是小骗子,然后甩开我的手的时候,我真以为你见死不救,可后来在地下室,我其实听见特别的声音了。只是过去十年,我才知道,那是你盲杖落地的声音。” “秦照,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虽然这道谢,来晚了十年。” 慢慢地,符舟感觉一股热泪划过面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笑。只让她安心的是,现在秦照就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没再放开。 “……对不起。” 可一个道了谢,另一个又要道歉。“现在回想起来,我恨不得掐死当时的我自己。我,我怎么能让那个人贩子碰你呢?”早在之前符临说出符舟就是十年前那个被拐的少女时,秦照就已经懊悔到几近崩溃。 哪怕那时他看不见,光是想象,也更加恼人。 无需说,当时恶臭的房间里,符舟在面对人贩子强来时会有多恐惧和绝望,她的衣服一定破了,头发也一定乱了,比起曾经在那个性瘾患者家里遭受的暴行还要难堪数倍……绝境之中,她那么瘦弱,又尚未成年,遇上他,当然要把他当作救命的稻草。 可他呢,俨然一只冷心冷情的恶鬼,甩开她的手,毫不犹豫撇下她离开了。 “对不起,符舟,对不起……”陷在悔恨中无法自拔,秦照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符舟无奈,从他掌中抽出手,又为他擦去眼角湿润:“傻瓜,当时的你怎么会和现在的你一样思维呢?你不需要道歉,明明两个你,都同样善良。秦照,你还是救了我,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善良?” 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得秦照喘不过气。他瑟瑟抽动着双肩,一把抱住符舟:“不,符舟,你真的不明白,我,我不配……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对我失望的。在那之前,就当我厚颜无耻,不能放开你。”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对你失望?” “……” 符舟不解,又听秦照犹自说着:“只可惜那时我是个瞎子,如果我能早些看见你,认得你,就好了。” “没关系,秦照,我看得见你,就好。”她只能安抚他,“那时你就长得好看,高高瘦瘦,气质独特。你看,过去十年,我还是能认得你。” “尽管之前是因为怨恨才记了你十年,可好在误会解开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我们能重逢。十年后再见,你眼睛好了,生活无忧,又养了副好风度……秦照,你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你知道吗?符临告诉你的话只对了一般。虽然我一开始来到你身边给你做咨询,的确是因为报恩。但是后来,我对你的感情远不止报恩那么简单。我留在你身边,也绝对不只是为了给你治病。” 轻拍着秦照的背,符舟低语:“其实最近我有给你换心理医生的打算,因为就目前情况而言,我再继续给你做治疗,效果并不会有多好。所以你看,我说要跟你在一起,跟你的病情无关。无论你病情好坏,我都不会离开你。” 不得不说,依照秦照最近的情况来看,他已经具有轻度抑郁的典型症状……符舟很清楚,她和秦照已经产生了极其深的感情羁绊,不再适合给他做治疗,而是适合陪着他去接受新的治疗。 拿定主意,符舟侧脸轻蹭了蹭秦照肩颈,期待着说:“当然,我只希望你赶快好起来。说好了,等你病好,我们就结婚。” 简单一句话,构筑了多大的美梦。 ……真的会有结婚的那天吗? 秦照怔然,其实他觉得他的病永远都好不了了。因为始终背负着无人知晓的罪孽的人,哪里配获得救赎呢? 一时内心深处,满是无望。 秦照憔悴的眉目间,倏忽凝起股秋日般萧索的忧愁。万幸此刻,他还能享受符舟怀抱的温暖,贪婪地呼吸她的香气。 他也拥紧了她,在这病房小小的一角,在这窄窄的病床。“符舟,遇到你,是这辈子上天对我最大的怜悯。”本来一梦浮生,尽是苦楚。只有她,她给了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和甜头。 于是他想,哪怕某天恶报还是降临,要把这个怜悯收走,那他往后余生,也都将拿来感恩。 感恩神明,感恩她。 第46章 诸识如幻(六) 可是我也有欲望…… 在医院里将所有事情坦白后, 符舟按照原来想法,让李管家给秦照换了新的心理医生,定期一周一次接受心理咨询。 当然, 她也知道按照秦照性子, 是不可能好好配合别的心理医生的,所以她打算作为协同家属陪着秦照去治疗, 有需要,新的心理医生会跟她晤谈,以助于更了解秦照病情。 无论是失眠, 抑郁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都需要慢慢解决。 ……也许是终于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心结, 符舟总有种生活重新开始的感觉,她有了新的期许, 也盼望着一切会越来越好。 可渐渐地,她发现事情貌似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顺利进展。 因为秦照的病情更严重了…… 上官景已经带着闵乔离开,有关秦照在公司时的工作状态,符舟只能时不时去询问秦照的助理。结果得知秦照在工作中还是经常走神。到了社交场等应酬场合,也远不像以前那样谈笑风生。 哪怕在别墅里, 徐姨和李管家也反映说,有时候秦照会在他们讲话时走神。这都是精力下降和注意力下降的表现,并且已经开始影响到工作和社交,明显的抑郁症状。 同时秦照的睡眠障碍也依旧存在。 符舟按往常那样给他念经, 有时候他能睡着,有时候却也不能睡着。出于担心, 符舟就绝对禁止秦照再偷偷去杂物室做出任何自伤的行为。 但符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她觉得解开心结,一切坦白后, 明明该是好转的情况,秦照状态却越来越差。 再这样下去,她害怕他的抑郁程度加重。索性就每天晚上都跑他房间里陪他睡觉。这样方便她观察他夜里的行为表现,也算监督他,不再让他有机会自我伤害。 秦照对此也赞同不已。 自医院一番谈话后,秦照变得更加黏人,几乎时时刻刻都想跟符舟待在一起。有时候周末早上,即使他醒了,也会赖在床上抱着符舟抱到很久。 符舟发现了这一点,觉出不对劲,尝试着和秦照沟通,秦照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她私下联系过新的心理医生,无奈秦照本就封闭,那位医生在治疗过程中也有心无力。 有些事,秦照实在瞒得太紧。根本叫人无从下手。 一时间也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符舟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当下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好好陪着秦照,给他支持和鼓励。 …… 这天晚上,观察到秦照情绪有些焦虑,又像是难以入眠的样子。上床后,符舟就坐在床头给秦照念经。 念到秦照睡着,约莫凌晨两点,她合了书,也睡了过去。 两个多小时后不知怎么醒了,手一伸,旁边却是空的。 符舟下了床,借着透进房间的月光走开几步,就在阳台处看到了秦照发呆的背影。现下六月,暑气正热,可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清冷冷。 真丝的睡衣太过垂顺,将他瘦削的肩背线条勾勒出来。随着他随意躬身的几个动作,背部的蝴蝶骨也凸出来,像是真的要从那处破开只蝴蝶。 符舟望得眼酸,轻轻又回到床上。 她也再睡不着,就在模糊的夜色中睁着眼,开始回想自重逢后,她与秦照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 直到再过去半个小时,一团模糊的影子渐靠过来,步伐轻得没有声音。 是秦照掀起被子,又蹑手蹑脚上了床来。此时她是背对着他的,而他随即伸手轻轻从背后揽了过来,以拥抱的姿势同她依偎。 “……嗯。”符舟顺势故意轻喃一声,佯装醒来。 秦照马上道歉:“对不起,吵到你了。” 黑暗如虚空中。他嗓音温柔,带着干哑的质感。符舟转身,反扑入他怀中,拥住他刚才在阳台上沾的一身夜风气息,搂紧他的腰。 “没事,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继续睡吧。” 一个绵软的吻虔诚地落下来。 不想戳破他谎言,符舟闭着眼,贴近他胸膛,应声:“好。”片刻后,又突然低语,“秦照,你还记得刚才我念的金刚经第二十五品,‘化无所化分’吗?” “当然记得,金刚经,你都给我念过好几遍了。” “那你明不明白,为什么佛以前发愿要普度众生,却又在这一品说,无有众生如来度者?” 一阵岑寂后。 秦照缓缓回话:“佛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众生需要佛来度化,是因为成佛见道,讲究的是自修自度,自性自度。” “对。众生皆苦,都想求解脱。可谁都救不了众生,只有众生自求解脱,自我度化。” 符舟心头一涩。譬如此刻她就在秦照身边,也帮不了他。如果当下是到了最难的那一关,那么他只能靠他自己。 “如果内心困苦,不要放任困苦。如果内心消极,也不要放任消极。” “知道吗?秦照,你要自求解脱。” “……” 旁边窗台处,月光透过窗框,在地板上投下一方冷白的光华。夜色静静流淌着,又不知要流散去哪一处时光。 秦照倏忽在黑暗中睁眼。 低头看着怀中依稀只能辨认出脸部轮廓的符舟,他顿时怅惘……他真的,解脱得了吗? *** 又过几日。 咨询中心,符舟再次接到了出差的任务。 这一次,是陪同一位老前辈一起参加邻市心理医师协会举办的系列讲座活动。 临走前,她不大放心秦照,就交代了一大串事项,等秦照一一应下,她才收拾了行李出门。 因为是邻市,距离很近,符舟就自己开车接了老前辈一起。上午出发,三小时后就抵达了预定酒店。 中午在酒店跟老前辈用过午餐,休息一段时间,下午就在当地的市民中心听第一场讲座。讲座结束后,晚上又和当地心理医师协会的成员们一起聚餐。 等所有活动完毕,符舟回到酒店已经是九点左右。 她先沐了浴,然后整理了下讲座期间做下的笔记,忙到十一点时,接到秦照电话。 “要听我念经吗?”合上电脑,符舟从沙发上起身,一边询问,一边伸展着手臂活动筋骨。 电话那头,秦照很是体谅:“不,你一定累了,早点休息。” 说来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忙了一天,符舟确实有些累了,又问:“那你能睡着吗?” “……应该可以。” 听出秦照语气中的迟疑,符舟叮咛:“睡不着也不要焦虑,可以起来抄抄佛经。如果感知到情绪不对,立马打电话给我,我陪你说说话。” “好。” ……聊了几分钟,挂断电话后,符舟困意袭来,很快就上床睡着了。 直到凌晨四点,天光微露。 秦照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且他一开口,惊得符舟立刻跳下了床。 “符舟,我现在就在你住的酒店楼下。” ……秦照也知道自己大概是疯了。 过去的几个小时内,他睡不着,又抄不下佛经,一颗心像被丢进了沸水中,烧得他躁郁焦灼。除了想马上见到符舟,脑子里再没别的念头。 于是他匆忙就行动了。 等符舟把房号告诉秦照时,她还有些懵。再开了门真真切切看见秦照出现在身前,才醒神过来,手捂着嘴惊讶:“秦照,你怎么过来的?” 进了房间,秦照边换拖鞋,边解释:“我不确定自己的状态能开三个小时夜车,也不好这么晚把司机喊过来,就难得坐了一回动车。还挺快的,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我好想你。” 玄关处,换好拖鞋的秦照急切地抱住了符舟,原本满身的乏意顷刻间消散:“这是你从巴黎回来后,第一次跟我分开的夜晚。我很焦虑……也很不习惯。” 感受到拥抱的力度和男人的重量,符舟轻拍了拍他背:“没事,放松下来。”她用肢体和言语同时抚慰着他。一股担忧也随之冒头。 大半夜风尘仆仆而来,符舟知道秦照一向依赖她,却不想已经依赖出这样的病态。这一刻她几乎可以确定,秦照心里还藏着她不了解的心结。 或许他之前常说的一些自我否定的话,并不全是抑郁症患者常见的消极观念,而是真的和什么隐秘的事相关…… 沉思之际,符舟目光低垂。 而后等秦照松开怀抱,她倏地注意到秦照左手手背破了道五六厘米长的细口子。像是刚受伤不久,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已自行开始凝血。 “手怎么了?”符舟关切,急忙拉过他左手细看。 秦照淡淡瞥了瞥伤口,没什么所谓:“出门时太急,被东西刮到了。小伤,不打紧。” 可符舟当然不能放心,立即打了酒店服务电话,喊人送来医药箱,认真给秦照处理了伤口。 跟着两人上了床,符舟忧心忡忡,再不能睡着。 拥着她的秦照有所察觉,低落地问:“我这样突然找过来,你是不是不高兴?” “不是。我没有不高兴。”掩了半张脸在被子里,符舟只是觉得,通过今晚的状况,看得出秦照的精神状态是真的越来越不对劲。并且还一而再地受伤。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着还有什么能给他的呢。 还能做什么可以让他更安心呢。 算了算,已经连续同床共枕个把月了。 黑暗中,在怀抱里伸手轻扯了扯秦照衬衫衣领,符舟忽然好奇:“秦照,为什么一起睡的时候,你从来不要求跟我做?”印象中这个把月里,有很多次他是起了反应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每次都悄悄翻身背对着她而已。 此刻问他,他似乎陡然难为情起来,支支吾吾:“因为我,我会刻意忍着……不去陷入情|欲。” “为什么?” “……怕你觉得我的欲望肮脏。” 终于,秦照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内心所想。 符舟却回以轻笑:“可是我也有欲望。” 那银铃般清悠的笑声挠得周遭夜色都开始发痒。 秦照乍地感到渴,喉结干涩地滚了滚。心下和身体某处都躁热难耐。 对符舟而言,她其实是蓦然想到了,她能给秦照的,还有她这副身体。本也认为男欢女爱是件舒服事,可现在,她把它视作一场献祭。 她想把自己献给秦照,如果这能让他再多安心一点,再多感受到她给的爱一点。 渐促的呼吸声中,符舟的手开始在被窝里游离着去解秦照衬衫的纽扣。 柔软的唇瓣张合之间,尽是蛊惑。“秦照,我想做。给我吧。”她主动吻住了他。打算一点点攻城略地。 不想不一会儿,秦照却化被动为主动,先让她迷失。 整个世界都仿佛因此变得旖旎。 最后,符舟听见秦照伏在她耳边一遍遍念着她名字。 “符舟,符舟。” 他的定心符。 渡魂舟。 第47章 诸识如幻(七) 很久没跟你做自由联想…… 第二天早上睁眼。 符舟轻轻离开了秦照的怀抱, 下了床。因为想让他睡久一点,就没舍得吵醒他。 在卫生间洗漱时,她通过墙上镜子清晰看见了身上留下的欢爱痕迹。粉的红的, 一团团绽开如玫瑰。 本该是带着些羞意的女儿心态, 此刻在符舟身上却一点都寻不着。 换好衣服出了卫生间。符舟盯着躺在床上熟睡的秦照,仍旧心事重重。比起能和他共享欢爱, 她更希望同他分担苦痛。 偏偏近来,他仿佛背着什么极其沉重的思想包袱。她想打开一窥,却始终不得办法。 布置漂亮的酒店房间里, 符舟反复叹息了几声。而后写下张便条留在床头, 吻了吻秦照额头, 就离开了酒店和老前辈继续参加协会讲座。 ……到讲座结束,正值正午。 和协会一众心理师从学术大厅出来, 符舟拎着公文包走至外头过道上,猝不及防见到了秦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避开人群将秦照拉到过道一角,符舟诧异地询问。 秦照言简意赅:“我醒时看到了你桌上的行程表。”他还穿着昨晚的衬衫,头发没有仔细打理,略微凌乱。但整个人因为得到休息还是多了几分精神, 又细心地问,“身上有没有哪里难受?” 符舟懂秦照在问什么,后知后觉有了羞意,看了看另一边来往的人流, 红唇轻动:“……不难受。”脑海里闪现过些画面,昨晚秦照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温柔的。她不想他担心, 刻意强调,“我很好,秦照。” 只她还有些怔:“我给你留了便签, 让你醒了就回帝都。你为什么来这里,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饿不饿,吃过东西了吗?” “这几天,我想留在这里。”面对符舟的一连串问题,秦照只回答一点,“我不想跟你分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符舟分开久一点,他就感知到自己内心非常不安。 夜里见不到她,更是要发狂。 “下午还有讲座,你也要在外面等我吗?”也是这瞬,符舟蹙眉,“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最近有个项目特别忙。” “……有主要的负责人在就好了。”像是被抓到什么把柄,秦照的声音渐小了下去。 符舟了然于心:“秦照,我不想因为我的出差而影响到你的工作。你乖乖回帝都去。何况你昨晚来得冲动,一件行李都没带,在这边住也不方便。” “那我晚上再来。” “……” 可见秦照的执念。 “那如果我出差的城市很远呢?” “我下次再出差,你还要继续这样吗?” 拎着公文包的手紧了紧,符舟压着声说:“秦照,我们保持平常心好么。你知道吗,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让我担心。你明明那么不安,明明藏着什么事,却始终不肯跟我说。我原以为我们已经可以做到基本的坦诚相见了,但是你还是这么难让人看懂。” 当初发现问题的时候,符舟永远都是尝试着沟通的。左手一伸,她轻握住秦照的右腕:“关于十年前的事,等回了帝都,我们再聊聊吧。” “没什么好聊的……”一如既往,秦照快速扇动眼睫,摇着头又拒绝了。 明显是不愿再触碰这个话题。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帝都。你不要担心。”手还牵着,秦照顺势抱住了符舟,眷恋地吻了吻她额头和唇,“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也实在顾不上旁边偶尔经过的行人的目光,符舟任秦照抱了一会儿。 等他走了,她就拐去过道另一边,老前辈还在大厅外头等她。 老前辈是个四十多岁的温柔女性,见符舟回来,眉眼一弯:“男朋友?” “嗯。”符舟点了点头,随即两人并肩行走。 “他是这儿的人?” “不,他从帝都过来的。” “这么巧,他也来这儿出差?” “……对。” 不好多说什么,符舟索性用小小的谎言盖了过去。 接着,还是跟协会的人聚餐。 下了楼到中心大厅处,因为刚刚跟众人走散了,她掏出手机正要联系协会,却意外地,接到了秦照的电话。 可那头男人的声音却很陌生。 “喂,你认不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先说明啊,是他乱闯红灯,不怪我撞了他……” *** 又是医院。 看着病床上头上裹着圈纱布,还在浅度昏迷中的秦照,符舟双手捂着脸,无声哭了很久。 庆幸的是各项检查已经做完,还好都只是外部擦伤,没有实质性脏器和骨头方面的损伤。医生叮嘱说好好休息就可以。 同时,病床前还有个男车主,约莫三十几岁,对着符舟再三解释:“这真的不怪我,不信可以调查路口监控,当时看着转绿灯了我才起的步,谁知道他这没长眼睛似地突然冲上斑马线过路,我还受了惊吓呢……” “先生,您外边请。”然后这次助理急忙赶了过来,将男人带出病房,“我是秦先生的助理,调解的事跟我谈就行。” 以及出差方面,符舟琢磨着自己这边也继续不下去了,只好打电话麻烦楚思敏赶过来,帮她完成接下来的各种事宜。 …… 脑子跟浆糊般乱作一团,符舟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如果再放任秦照的精神状态不管,又不知道他还会发生什么更危险的事,现在看,他的工作和生活俨然已经偏离正常的轨道了。 所以其中的原因,她必须尽管找出来。 在秦照不肯开口的情况下…… 不久,家里的司机也开着车赶了过来。 这时,秦照醒了。 才睁眼,日光有些刺眼,意识也不大清晰。等慢慢察觉自己是躺在病床上,秦照心下惶恐,匆忙坐起了身。直到视线触及旁边符舟,皱起的眉立时平了下去。 眸中的汹涌也褪去。 “我,我……” 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他却像个闯祸的孩子,露出了怯弱的神情。 目光乱颤,无可定处。 符舟不禁回想起才重逢时的情景。那时他对她极其淡漠,周身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可至少那时,他冷硬得不受伤害。而现在,他时刻都像处在动荡之中,轻易变得敏感,忧郁和脆弱。 这样的认知让符舟无比难受。 全身的血液都淌着股酸胀感,她极力克制,靠近去揽过秦照肩头,告诉他:“让司机照顾你一会儿,我先回酒店收拾行李,然后一起回家。” “你不出差了吗?”意识到自己影响了符舟的工作,秦照更加慌乱,轻晃着脑袋,“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岔了,以为斑马线那头是绿灯……” “没关系,出差的事有楚医生帮忙。” 可符舟对于秦照,永远是温柔的。她抬手轻理了理秦照一头乱发,顺滑的丝感让她手心发痒。“不怪你,你不要自责,好好养伤,这几天我都陪着你。乖。” 说完,她微昂起下巴,不想让眼眶里的晶莹落下。 而秦照早也红了眼,头贴着符舟温暖的腹部,对周遭来来往往的医生和病患都视若不见,仿佛只有在她怀中这一角,他才能安然呼吸。 *** 一周后。 别墅里,秦照头上的纱布已经摘了。身上一些调色盘似的淤青也散了大半,留下额头眉尾和手脚关节处的一些皮肉色淡疤,慢慢地恢复。 这天是周五,又到咨询时间。 下午卧室里,秦照正打算换衣服出门。 然后符舟走了进来,通知说:“刚才医生打电话来,说临时有事,咨询先推迟。”她从秦照手中接过件黑色衬衫又放回衣柜,试探,“要不今天下午,我陪你放松下精神?很久没跟你做自由联想了。” “好。”秦照没有多想,立即应下。 无论何时,他总是喜欢和符舟待在一起的,特别是她主动提出要陪着他,他根本不可能拒绝。 两人很快转移到书房。 书房的窗帘完全合上,环境随之昏暗。 躺上了木椅,看符舟坐在一旁,这种感觉,秦照还是特别熟悉。他睁着眼,目光缱绻如桃花春水,时刻黏在符舟身上。 符舟却让他闭上了眼。她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在线节拍器,放在脚边的地毯上。“在联想之前,我们先听节拍器放松一下。” 随之节拍器稳定的节奏声播放出来,环绕在整个书房内。每一分钟,节拍固定。 十分钟后。 符舟觉得差不多了,用早已搓热的双手轻轻覆上了秦照双眼,又启唇发出缓慢而轻柔的声音。“昨晚我看你,好像又没怎么睡好……” “累不累……” “想不想再睡会儿……” 犹如一阵似有似无的风拂过水面,不起丝毫的波澜。或者一道昏暗的光影掠过深渊,什么都不能照亮。 秦照的世界渐渐模糊,觉知也跟着疲惫。 只有符舟催眠的声音,还在继续。 “秦照,这里没有打扰你的东西……除了我说话的声音和节拍器的声音,你什么也听不见……随着我数数你会加重瞌睡……一……一股舒服的暖流流遍你全身……二……你的头脑模糊不清了……三……周围非常安静……不能抵制的睡意已经完全笼罩你了……” 这是符舟第一次,没有经过患者同意而进行的催眠。 曾经为了某些治疗需要,符舟刻意参加过专业的催眠培训,并以此技能也帮助过很多患者。只是当下,秦照已经说不上是她的患者。 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早在邻市医院里,在病床前,她就下定决心要找出秦照那些不肯说的隐秘。于是这会儿,她借助催眠终于拿到了那把钥匙,只要轻轻一打开门,就能通往秦照内心深处…… 躺椅上的秦照,已经彻底进入催眠状态。 面对符舟的问题,他只能有问必答。不带一分的欺骗,彻底剖开自己,坦诚所有。 可随着沟通的深入,一切被揭露开的同时,符舟却逐渐意识到一点,她没有事先考虑过,自己是否能承受住这些隐秘。 所以在秦照越发艰难的回答声中,她脸上一点点布满了惊骇之色……泪水也像断线的珠子般流个不停。 原来她以往某些想法,竟只是她的自以为是。 第48章 诸识如幻(八) 我想一个人冷静几天…… 不知过了多久, 窗帘拉开。 一个响指,催眠结束。 秦照猛然整了眼。 一抬手,摸到脸上一片湿润。 随即侧目, 看见旁边符舟从椅子上划下了身体, 无力地瘫坐在地毯上,满脸泪痕。 “……你都知道了?”他喉中干涩, 艰难地问出句话,同时心底惊惧狂窜。惊惧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符舟浸了水色的瞳孔慢慢聚焦:“是,我都知道了。” “对不起……”秦照怔然, 而后反应过来, 胸膛里一阵翻江倒海。 狼狈如狗地从躺椅上跌下来, 他急忙忙跪在符舟脚边,亦痛苦到不能自已, 伏低身体趴在她膝上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符舟没有动作,只垂眸看着秦照发抖的身体,摇头:“不,秦照, 你没有对不起我。就算你当时……并没有真心要救我的打算……可无论如何,你还是救了我。” “结果还是一样,如果没有你,我还是命运不知何往。” 只是她难过的是, 在了解了事情真相后,她才发现过去几个月她的想法有多滑稽。 一滴泪落下来, 带着温热划过面颊。 符舟终于知道之前秦照为什么说不需要她报恩了,原因在于他无比清楚他自己的心,在那个寒冷又绝望的夜里, 从始至终,他对她没有过一点同情。 哪怕她泣不成声,声嘶力竭地抓紧他,他还是甩开了她的手。 那时,他真的是要见死不救的。 至于后来又突然折回,去地下室撬锁放她离开,却不过是他一场算计。而她,恰好成了他利用对象。 “是我导致了那场火灾,害死了我爸……然后拿着保险金治好了眼睛……” 催眠状态中的秦照在坦白秘密时说到这一句,也已是破碎不堪的哽咽。 还记得那晚催债结束后回家,他尚未歇口气,迎面就受了顿熟悉的拳打脚踢。 又是醉酒的父亲惯常对他施暴。 搁以前,这些皮肉苦再痛,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可是自从眼睛也被打伤后,逐渐失明的感觉越来越让他害怕。尤其医生说如果再不尽快凑钱做手术,他就会彻底失明。 被打伤的左眼,视网膜出血,玻璃体积血。连带着右眼也很快产生炎症,红肿疼痛,视力下降。 其实在那晚遇到符舟时,秦照的视力还没完全消失,只不过看什么也都是一团糊影。 就这样,经年累积的恨意和不满,委屈和愤懑,终于在一个躁动喧闹的夜里爆发。遍体鳞伤的少年稍稍整理了下自己,又拄着盲杖离家。 他不想人生就这样毁掉,他想,他要做点什么。 …… 原本探监时听了人犯子的话,符舟以为是秦照故意悄悄等到半夜了再去救她。 事实的真相却是秦照一直都知晓那铺面被人贩子暗里藏了监控。他去地下室放人,不过刻意而为,自爆行踪。 他根本不是真心想救她,只是利用她,来引起人贩子报复。 同在混混街住了许久,秦照很了解人贩子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所以他赌了一把。 然后他就赌对了。 人贩子还是从跑路途中折回,拎了桶汽油去了秦照的家,兴奋又疯狂地在半夜里烧了把大火。 秦照向来浅眠,一嗅到烟味就逃脱了。只他爸酣醉中抱着酒瓶子再没走出来过……一切都在场大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伏在符舟膝上,秦照忏悔:“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可天意弄人,它不直接让我下地狱,却先给了我怜悯,让你来我身边。” 这根本,是杀人诛心。 他有多少次盯着手串上的佛陀看,多少次错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被饶恕。结果,它却是让这恶报来得更猛烈摧残。 “符舟,求求你,说点什么……” 此刻拿不准符舟心里想法,昏暗中的沉默更让秦照饱受煎熬。 符舟却也惘然:“你想听我说什么?” “就像以前一样,说会一直待在我身边。”慢慢直起了上半身,秦照双眼布满血丝。可话一出口,他自觉奢望。 果然,符舟迟疑了。 “抱歉,这些话,我现在说不出口……秦照,一时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她直视着秦照,浑身僵硬,“虽然我在尽量去理解你了,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难过……”尽管她知道现在他应该比她更难过。可是头一次,对于秦照,符舟给不出她的拥抱。 她倏忽问:“如果我不对你催眠,你是打算一辈子都要瞒着我吗?说实话。” 秦照如鲠在喉:“……是。”他不想骗符舟,他曾说过,以后哪怕她后悔,他也再难放手。随着确立关系,时日过去,亲密增长,他根本再离不开她。 同样,他也不打算给她半点可能离开他的机会。 所以说爱是多么自私的东西。 “符舟,我不知道如果失去了你,我还能怎么过活。”秦照缩着肩,两手伸出去轻握住了符舟的手,以一种极为卑弱的姿态哀求,“求求你,别丢下我。” 实际上不用秦照求,符舟自认,她又怎么离得开他。 一晃神,她隐约窥见他身后那个承受了太多痛苦的少年。少年也许曾经热心,也充满希冀,只是生活无情,给了他一重重刮骨剔肉般的痛楚。 她的尽量理解,是换位思考。如果她是他,如果她出生在那条街,她能逃过生活的压迫吗?是投降还是反抗? ……她想她大概会死在那里。 可秦照不一样,他用他的方式好好活下来了,只是他的方式是极端的。为此,他虽然成功,双肩却也承载了一路的罪恶,让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困苦难熬。 许久,符舟柔声开口:“我不会离开你。” 刹那间,秦照如蒙大赦。 只是符舟的话还没说完。 她继续道:“但给我点时间,我想一个人冷静几天。等好好思考过后,再以新的姿态来面对你,面对过去的事。” “这几天,你要去哪里?”一听及又要分开,秦照内心犹不能安,深邃的眉眼始终黯淡。 这时符舟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面色平静,回答说:“我哥和我爸妈昨天回A市老宅了,我妈最近生日,我本也打算这两天过去的。” “……好。” 秦照握着符舟的手的力度又紧了几分。就像是放风筝的人儿,手里那根线若松了,心爱的风筝会远走高飞。 他不想放手,强调:“我等你回来。” “……早点回来。” *** 两天后,A市老宅。 提前一天预订的蛋糕在晚上送上门来。 一家四口聚在正厅里唱起了生日歌。一曲结束,周蕊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许愿。许愿完毕,吹灭蜡烛。 然后符舟就分到一块嵌着草莓的奶油蛋糕。 蛋糕看着很甜。 吃到嘴里,却不知道是不是味蕾出错,符舟尝到了苦。而后脱离开这片热闹,她独自跑去庭院的树下找了张石凳乘凉。 “舟舟。” 不想符临很快跟了出来,走到符舟身前关切地说:“你这两天好像状态不大好。” “可能是工作上有点累。”不愿让符临担心,符舟随口应付,“没事的。” 可符临还是问了句:“你和秦照……还好吗?” 陡然提及秦照,夜色中,符舟目光顿了顿:“……挺好的。”而后一抬头,繁星当空映在她眸中。她倏忽眼酸,不知道秦照现在正在做什么。 这两天,她和秦照都没有联系过彼此。 符舟真的需要冷静和思考。 在老宅里待着,但凡是独处时间,她总要再三审视起十年前的事,她想理清那些纠葛,正确调节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尽快习惯接受事实的真相。 从以为秦照见死不救,到发现他其实折回来救了她,再到催眠他,得知他彼时的真实想法……符舟觉得自己拐了个很大的弯,耗费了她多少心力,终于才彻底了解了秦照。 年少时经历过那么多无奈,他很狠,却也绝不是恶鬼。 她想他是个矛盾体,可无论如何,她也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这两天,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过去的就过去,当下才最重要。 当下他爱她,需要她,她亦复如是。 …… 夏日庭院,一群知了藏在树上、草丛间竞相喧闹。 燥热涌动的热气中,符临突然垂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符舟,提起:“舟舟,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如果我有天发现秦照对你不好,或者是伤害了你,那个时候,我不会再准许他待在你身边吗?” 符舟由此断了思绪,回过神来,在月色下认真说:“哥,你不用担心,秦照对我很好。” “那就好。”符临沉着声挤出一句,随即望了望里头正厅,“对了,妈刚才说要在找你拍合照发朋友圈呢,你进去陪陪她吧。” “知道了。”符舟点点头,马上从石凳上起身,转身向正厅而去。 剩下符临,也没在庭院久待。 他穿过庭院上了游廊,一路行往符舟的房间,然而推门而入。 因为今天早上他无意中看到的一幕,始终让他耿耿于怀,满腹狐疑。 那时天蒙蒙亮,他起了个大早,打算去个远地方给符舟买她在A市最喜欢吃的早餐。却在经过符舟房间时,透过一点窗户缝隙,看到房内符舟坐在书桌前,握着只录音笔无声流泪。 那录音笔正播放着什么,无奈音量不大,符临听不清楚。 但隐隐约约,他觉得那是秦照的声音。 到了夜里,就在刚才,他又看见符舟独自坐在庭院里黯然神伤的模样,于是再也按捺不住,进了符舟房间找到了那只录音笔,翻出最新文件摁下了播放键…… 第49章 诸识如幻(九) 旧罪未赎,又添新业…… 第二天中午。 A市一家五星级酒店餐厅。 雅致的包厢里, 圆形木质餐桌,周蕊一落座,就问符临 :“带我们来见什么客人啊, 神神秘秘的。” 符临松了松衬衫衣领, 跟着落座:“待会儿就知道了。” “舟舟呢?”周蕊身侧,符远山注意到符舟不在。 符临看了一眼腕表, 坦言:“我喊她帮我办事去了……为了支走她。” 符远山好奇:“为什么要支走她?” 恰在这时,客人来了。 秦照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推门而入。 符远山惊讶:“小秦?” “……叔叔阿姨好。”秦照显然也是一愣,快速扫了一眼旁边符临, 再对周蕊和符远山说, “今天来得匆忙, 忘记准备见面礼。叔叔阿姨见谅。” 事实上,昨晚秦照突然收到符临短信, 给了他个餐厅地址,让他中午必须来,并且不要联系符舟。秦照以为符临有事要和他谈,却不想一来还有两个家长在。 他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小临,这位是?” 在场只有周蕊不认识秦照。 符临面色严肃, 看了看秦照,介绍说:“他叫秦照……十年前在舟舟被拐的时候救出舟舟的人。” 话落,包厢内气氛瞬间变得不太寻常。 除了符临以外,其他人表情多少都有几分怔然。 “不过爸妈, 先别急着道谢。”须臾,符临从裤袋里拿出手机放在桌面, 开始播放一段录音,“熟悉吗,秦先生。” 秦照当然熟悉, 因为录音中就是他的声音,是他被催眠时,符舟考虑到有所需要用录音笔录下来的对话记录。 这份录音文件,又被符临拷贝了一份到手机。 昨天晚上悄悄进入符舟房间,听了录音笔中的文件,了解了十年前的真相后,符临怒不可遏,几乎有砸了录音笔的冲动。好一番克制才忍了下来。 那时他下定决心,不管符舟是否能对过去的事释怀,但他绝不容忍。静思过后,他给秦照发送了短信,约他来A市见面,并把周蕊和符远山也带了过来。 唯独支走了符舟。 包厢里,秦照自白的声音断断续续。 哽咽中带着越来越破碎的情绪。 看着也播放得差不多了,符临终于摁下停止键。 旁边周蕊和符远山面面相觑。 而秦照愣愣站着,始终没有坐下。他知道也没有坐下的必要了。 “这倒底怎么回事?” 周蕊最是着急,她初见秦照,对秦照完全不了解,只这录音的内容足够骇人听闻。虽然还没太清楚这来龙去脉,但脸色已十分难堪。 看着站在近处的秦照,她心里忐忑,甚至还生出畏惧。畏惧竟有人年少时就那般冷心寡情。 “小临,你快解释清楚。”轻推了推符临臂膀,周蕊催促道。 符临正等着这当口,就把他所了解的关于秦照和符舟之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期间,周蕊越听越不安。符远山倒是相对淡定,不过也神情凝重……面对这种事,没有哪位家长不替自家孩子揪心。 靠近门口处,秦照保持着站姿,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急需发泄的,是他对面坐着的符家人。他是作恶者,而对面,是审判者。 符临首先表明态度:“爸妈,不论你们怎么想,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恶鬼待在舟舟身边的。” 又多出一个人,对秦照下了恶鬼的定义。 周蕊随之开口:“秦先生,十年前的事……还是谢谢你了。说到底,你总归救了舟舟。至于其他,都是你的私事,我就不过问,也不予评判了。” 她板着脸,眼神冷漠,先向秦照道了谢,然后提出:“以示感谢,我们愿意提供一笔丰厚的报酬。但是也请你以后,务必跟舟舟保持距离。”甚至直言,“我不会同意你跟舟舟在一起的。” 周蕊出生在富贵人家,一路来都过得顺风顺水,从没接触秦照这样让她觉得带有危险属性的人,就打心眼儿里地抗拒他。 跟着,符远山有些为难。 “我看舟舟的事,还是让舟舟自己解决吧。”先前毕竟在老宅跟秦照短暂相处过,这会儿符远山虽然听了录音,也震惊于十年前秦照所为,但他实在不好给秦照下脸,只跟周蕊商量说,“舟舟是成年人了,相信她有她自己的判断。” “可是作为父母,正确的引导也是必要。”但周蕊态度强硬,“他都能害他爸,万一以后有变数,谁知道他会对舟舟怎么样?” “这……”符远山接不上话,只好沉默。 家里就符舟一个宝贝女儿。之前离婚,周蕊和符远山都觉得对符舟有亏欠,之后符舟又出了事故,更是让他们两个心痛不已,因此越发疼爱符舟。周蕊尤是如此,才直接把符舟接去了巴黎,放在自己身边才能安心。 现下得知有秦照这么个人物待在符舟身边,周蕊简直忧心忡忡,迅速跟符临坚定了同样的态度。 这局面,秦照也心里有数。 本来符临今天的目的,就是要借两位家长对秦照施压,让秦照有自知之明。主动离开符舟。 可秦照只是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郑重道歉:“叔叔阿姨,对不起。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求你们谅解我的过去,但是对于符舟,她说过她不会离开我,那么我也绝对不会放手。” 他的态度也已摆明。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哪怕符家人都不接受,他也无所谓,他在乎的只有符舟一个。 与此同时,身后有服务员推门进来,准备上菜。 秦照不忘最后的礼仪:“今天看来我再待下去会影响用餐氛围,下次,下次我再宴请二位。”他看了看周蕊和符远山,作别,“叔叔阿姨再见。”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实际上,也没人有用餐的心思了。 望着秦照背影转瞬消失,周蕊气得扬手拍了下桌面:“他这是什么意思?还真缠上舟舟了?” “妈,我再去跟他说说。”符临也心有不悦,立即起身追了出去。 “站住!” 而后追至酒店中心区域,一条宽敞过道上,符临猛地拽住了秦照胳膊,低吼:“秦照,适可而止吧!我妈说的话还不够明确吗?我们一家人都不会接受你的!” 秦照不甘示弱,甩掉了符临的手,转过身眼色凶狠:“我的话也还不够明确吗?能决定我和符舟之间关系的人,只有符舟一个。”他咬牙,一字一顿,“你们,不重要。” 这瞬间,气氛剑拔弩张。 两个男人在过道上冰冷地对视,身旁偶有行人经过,都不敢多看几眼。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那个事故曾经让舟舟那么痛苦,万幸一切慢慢好转了,直到你的出现,又打破了平静。发生过那样的事,你真以为舟舟心里不会留下隔阂?”说到激动处,符临握了拳,手背青筋凸起。 “秦照,你根本配不上舟舟。你冷漠残忍又毫无同情心,还害了你父亲……哪怕你只是站在舟舟身边,都是对她的玷污。” 用最锋利的言语表达着愤怒,符临看着秦照,极力忍耐,才没把拳头挥过去。只要一想到十年前那晚符舟被秦照利用的真相,他就感觉全身血管都要爆裂。 然而无需符临说,秦照一直以来,本就自觉配不上符舟。可也是符舟,给了他信心。 他无视了符临的愤怒,仍旧坚持:“符临,没用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和符舟继续在一起。” “所以你就要让她陷入两难?”对此,符临展开质问,“那么秦照,你认为她会选择你,还是会选择家人?” 秦照闻言,脸色一变。这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从始至终只坚定一个信念,就是符舟答应他,不会离开他。可他到此刻,才意识到符家人的反对,虽然他可以不在意,但是符舟却不能忽视。她不像他无父无母,她身上,还有着温暖而美好的血缘羁绊。 “等着瞧吧,秦照。” “当你和我们成为对立面的时候,舟舟绝对不会因为你而放弃家人。” 言尽于此,符临下定结论。 原本想直接离开,可不经意间,符临又看到了秦照右手腕上戴着的檀木手串。他心有不甘,忿然瞪了一眼:“把手串留下来,这不是你的东西!” 秦照当然不肯,强硬回答:“符舟送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 却引得符临一声讥讽:“真好笑。” 细看之下,符临注意到了那手串上还系着个吊坠,他面上一凛:“身负孽债的人,也好意思戴佛。” 心中明白秦照不可能主动交出手串,符临又吼了一声:“拿过来。”索性跨步上前,直接去抢。 秦照见状,自然反抗:“放开。” 很快,两个男人就在过道上用力推搡起来。 符临尤为激动,中途一碰到手串,就是用力一扯。 可手串的弹力绳根本经不起这么大力,顷刻间,绳子断了。秦照手腕上那一粒粒木珠也随之散落,掉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零碎声响。 正值饭点,过道上酒店的客人来往频繁。谁一个不注意踩到珠子,差点就要摔倒。 符临也是一懵,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弄坏了手串,视线还在地上扫荡,下一秒,脸上猝不及防迎面一拳,打得他身形一歪,直往后踉跄。 是秦照动手了。 秦照面色涨红,眼中怒气翻涌,俨然愤怒到了极点。以及全然失去理智,冲上去又朝着尚未站稳的符临狠挥了一拳。 符临眼前一晕,重心不稳,身体猛地往后倒,撞上了过道边缘的玻璃防护栏……整个人就这么仰身而下。 “——啊!” 伴随着一道坠落人影,底下酒店大厅的人群接连发出惊恐叫声。 过道上,秦照仓皇上前俯瞰,旋即死寂的气息瞬间将他笼罩。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个过道,在第三层的位置。上方,是蓝色玻璃构筑的巨大穹顶。下方,是宽敞透亮的酒店大厅。 符临就这么摔了下去。背部朝下,面朝天,一动不动,毫无知觉。穿的一身白色衬衫,在快速流淌出的一滩红色鲜血中染上颜色…… 秦照六魂无主,脸如白纸惨淡,身上冷汗淋漓,再低头,那个跟着木珠一起掉落的坐莲佛陀也再找不着了。 旧罪未赎,又添新业。 他果然,是要下地狱的恶鬼啊…… 第50章 诸识如幻(十) 是啊,我要食言了…… A市人民医院。 符临经过抢救后度过了危险期, 但从此丧失了认知功能,无意识活动。经过系列精细检查后,被初步诊断为PVS, 即持续性植物状态。 这种状态如果持续一个月以上, 就能被确诊。 符舟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是出门跑了几家图书馆,帮忙买了几本建筑方面的专业词典, 一回来,却赶到医院ICU病房外,看到周蕊和符远山悲痛欲绝的模样。 以及脸上还带着红色抓痕, 神情死寂的秦照。 那是周蕊气极时对着秦照失控打骂时留下的痕迹。 过去一周时间才消了干净。 这一周, 秦照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病房外。任凭周蕊再怎么驱赶也没有中断。他意志如此, 周蕊无可奈何,也放任他去, 只她开始彻底无视他,每次进出病房经过过道,对他都视若无睹。 符远山也劝了数次,让秦照先回帝都,可秦照置若罔闻。 他像是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 每天都固定坐在病房外那一排四人位的不锈钢等候椅上,垂头低目,模样惘然。 整个人也迅速消瘦,像是没怎么进食。 “他不走, 我们也是要走的。”这天单人病房里,挂断了一个国际长途后, 周蕊站在病头,看着床上失去知觉的符临,又忍不住颤着肩抽泣起来, “我已经联系好巴黎那边关于PVC的顶尖专家了,尽快送小临过去吧。” “好。”符舟站在床尾,同样心痛不已。 旁边窗户外,天气风和日丽。病房里,一片愁云惨淡。 面对着双眼每天都红肿如核桃的周蕊,符舟几次想要劝慰,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符临病情严重,让每个人心情悲伤到一听什么劝慰的话都深悉是虚假谎言。此时除了符临苏醒痊愈,没有任何言语和事情可以成为劝慰。 与此同时,一旦做出了全家去巴黎的决定,有些符舟迟迟不想面对的,当下也必然要去面对了。 “舟舟,秦照不肯走,是因为还没有和你做了结。” 于是符远山,帮符舟开了这个头。 病床前,符远山从周蕊身侧走至符舟身前,伸手轻拍了拍符舟肩膀,语气沉重:“你走前,去跟他聊聊吧……” “爸……”一种巨大的悲怆感从心脏涌向全身,符舟忽然激动,“爸,妈,这真的是意外,秦照不是故意的。是无心之失……”她知道秦照有多看重那条手串,虽然不能说出让周蕊和符远山不要责怪秦照这种话,但她至少不希望他们误解秦照本性。 然而紧接着,周蕊一个巴掌用力地甩在了符舟脸上。 “符舟,我告诉过你,不要再为秦照辩解!” 听到符舟为秦照说话,周蕊气得身体都在发抖:“我不管他是不是故意,反正酒店监控都看过了,小临就是被他推下去的!他就是个专门害人的恶魔,我再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否则换成别人,现在我律师函已经发过去了!” 立时之间,符舟白皙的脸庞现出了粉色的掌印。 周蕊继续怒吼:“你听着,钱我不要他赔,歉我也不要他道,我只求他能远离我们一家人!所以,符舟,我告诉你,你现在就给我做选择,如果你还要和他在一起,那就永远不要来巴黎,也永远不要来看你哥!” 顿了顿,周蕊咬牙,恶狠狠吐出一句:“……你和我们就此断绝关系。” 这句话有多沉重呢,足够压得符舟喘不上气。 犹如灵魂意志,全都被压在了脚底。符舟身形一垮,再直不起肩。 旁边符远山也是叹息不停。 病房里,压抑冰冷的气息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事到如此,其实符舟哪里还有选择的权力呢? 这些天,她心里对结局早有料想,但这会儿真实面对,还是让她痛苦到不能承受。可一望着不知道是不是往后余生都将在一张床上度过的符临,她再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只能承受,也应该承受。 …… 许久,符舟抹去了眼角的泪,内心希望的火光全部熄灭。 她终是回答周蕊:“好,我知道了。” *** 深夜时分。 病房外的过道上。 秦照佝着背,坐在座椅上的身影沧桑得如同个形销骨立的老汉。 等他抬了头,走近一看,脸部轮廓瘦削而锋利,下巴上胡茬冒了一片,样貌也是老了几岁一般。 尤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子黯淡沉寂得像一潭死水。让符舟不敢看。 所以她坐在了秦照身侧,目不斜视。“秦照。”一开口,声色艰难,“咨询中心的工作我会辞掉……我很快,要跟爸妈去巴黎……那里有专家等着。” 说来这还是这些天,符舟第一次郑重地和秦照聊天。之前她都只是劝他休息,劝他吃饭。但凡是稍微沉重的话题,两个人都有种默契,避而不谈。 可是现在避无可避。 符舟恍觉自己说了那么多次不会离开秦照,最终却还是做不到。人生如戏,跌宕起伏。才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和他之间已经隔着难以跨越的障碍。 秦照也有了预感,一个偏头的动作都无比僵硬。过道上冷白的灯光下,他看着她的侧脸,倏忽哽咽:“……你要食言了吗?” 就像个被遗弃的人,含泪同遗弃他的人问话。 符舟闭了闭眼:“是啊,我要食言了。” 可她怎么能,去当那个遗弃他的人。别过脸,望着另一方向,真希望这室内能下场雨,这样就能藏住她不断想往外涌的眼泪。 “这几天我一直在这里,是怕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可还是没有用啊……” 秦照的话语,更是让她一颗心被绞得稀巴烂。 她几要窒息,猛地转过头去看他,看他那没有血色,明显干裂的唇,悲戚地张合。 “符临的事,真的对不起。当然,我知道我再道歉也无济于事,他因为我变成这样,我难辞其咎……不管叔叔阿姨接不接受,往后在巴黎的医药费治疗费看护费……所有费用,都由我来支付。” 可同样,符舟知道秦照的心,此刻也应是千疮百孔。她想宽慰他:“秦照,你……不要太自责。” 但秦照摇了摇头:“不,不管是对我爸,还是对你哥,我都是罪无可恕的人……我的余生,都该拿来赎罪。” “可是我不后悔。符舟,如果我当年不赌一把,我可能永远都会是个瞎子……永远都见不到你。” 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思想明晰,秦照深刻意识到,他过去积累的罪孽,说他冷心寡情,冷漠残忍,他都认了。因为他也并没有多喜欢这个世界,唯一让他产生眷恋的,不过是这个世界里的符舟。 可现在,上天终止了对他的怜悯。昔日的业报,用最惨痛的方式降临在他身上,叫他痛心刻骨。 幽寂无声的过道上,秦照抬起头,两人的目光柔和地交接。 他请求:“当我最后再厚颜无耻一次,符舟,走前陪我去个地方吧。” 已然分明,是要离别的时刻。 符舟内心如若撕裂,颤着声,轻问:“什么地方?” “混混街。” “为什么想去那里?” “就是想再去一次,和你一起。” 时至今日,曾经那让秦照无比厌恶又深度畏惧的地狱般的街巷,不知何时已悄然褪了色彩。没有阴影笼罩,没有梦魇围绕。 它随之所展现出来的,只是一幢幢破败老旧的建筑。 秦照灵魂深处原本裂开的巨大的黑洞,也在这一刻被填满。 他虔诚地望着符舟,眼中一点点清明。 符舟凝噎,很久才挤出个字。 “……好。” 第51章 五蕴皆空(一) 秦照,我要走了…… 第二天, 乌云压城。 太阳难以露头,天空连带着整座城市都处在铅灰色的背景板中。 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分离的日子总是阴天。 符舟依言, 陪着秦照来到了混混街。 再次踏入街区, 秦照带着符舟走到一家铺面前。他好像有什么事,进了店寻人交谈。 符舟就在外面等候。 由于心情闭塞, 此时再看着这破败的街区和周遭腐朽的一切,她顿时感到深深的压抑。也可想而知,像秦照这样曾经在这街区里日复一日挣扎着的人会有多纠结和无望。 几分钟后, 秦照从店铺里走了出来。 见他神色有异, 符舟立即迎上去:“是有什么事吗?” 秦照长吸了口气, 告诉符舟:“……这是你之前见到的那个奶奶的家。” 又听他语气沉重,意味哀凉, 符舟隐约有了预感,看了看后头灰扑扑的窄小铺面,轻问:“奶奶人呢?” “两周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然后就得了秦照这样的回答。 符舟一愣,心神俱震。 秦照继续说:“曾经在这里,你叫我下次再来看她, 不要避开她,试着跟她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但是现在, 没有那个机会了。”他低垂着眼睫,像是不肯轻易露出悲伤。 可他一句话, 悲伤又展现得淋漓尽致。 “符舟你看,人生总是无常又无情。” 同老人家亲切谈话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就在脚下这条街。 是啊, 人生总是无常又无情……一语戳中心窝,符舟难过得不能自已,迅速落下一行眼泪。 秦照就抬起手,用拇指替她轻擦去了那些温热。 “再往前走。”已而他又牵着她,顺着街道向前走了二十来米。 ……走到那栋二层被烧坏了的矮楼下。 符舟怔然,侧目看向秦照,秦照却起了丝淡淡的笑意:“上一次没有勇气,这一次可以了。我们上去看看吧。” 这样的秦照,让符舟有些恍惚。 这一刻,他是这场离别的主导者。而她的手,交付在他掌中,任他牵引。 随后通过旁边狭小低矮的楼梯间,两人上到二楼。 像很多人藏钥匙的普遍方法一样,秦照把钥匙放在了门板的最上方。只十年过去,那钥匙落了层厚厚的灰,一拿下来,微小的灰尘在昏暗的日光下漫天飞扬。 推开门后,约莫三十来平米的小小单间,因为一场火烧得焦黑一片。 东西也都被搬空,只剩下一张老旧破烂、锈痕遍布的铁皮椅子,也积了一寸厚的灰,孤零零摆在墙角,见证岁月变迁。 符舟视线环绕了一圈,所及之处都是混乱斑驳。地上余烬和残渣堆积,不能辨物。墙上也是体无完肤,找不到一块干净的腻子粉涂面。天花板还有几道细长裂缝,隐约见漏水痕迹,长着片黑色霉菌。 只轻呼吸一下,空气进入鼻腔,都是掺杂着霉味的灰尘气。 所以符舟根本想象不出在火灾发生之前,这里原本会是什么状貌。 直到秦照主动开始讲述起来。“虽然是单间,但在这里,拉一个布帘,就能当作两间房用。”他蓦地走到一个位置,伸手比划为符舟示意。随即又踩着残渣挪步到另一边,展臂一挥,“这里是我曾经最讨厌的角落,因为我常常就在这里挨打。” “还有这里,是我最喜欢的角落,因为这里有窗,在没瞎之前,我经常在夜里站在这儿看月亮。看它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至于我的床,就摆在这里……旁边堆着很多酒瓶,地方不够,都放下不一张桌子,在还没辍学时,我连写字做作业都很不方便……” 秦照持续自顾自说着,他貌似不知疲累,单薄的身影在逼仄的房间里四处走转,像个敬业的导游在为游客做细致讲解。 可符舟始终站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够了,不要再说了,秦照。”一阵钻心之痛逼她打断了他。她双眼通红,神态凄凉,仿佛秦照刚才每句话都是对她的凌迟。 站在窗户边的秦照立刻走到她身前,解释:“符舟,我说这些不是想你难过……你也不必难过,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现在好像已经可以平淡地面对这些了,面对过去的所有。无论好的坏的,无论有罪没罪。” “而这一切的原因,是你,符舟,是你让我变得不再懦弱和畏怯。” 他的话语多么虔诚。 他的眼神多么真挚。 渐渐地,泪水模糊了符舟视线。 符舟直视着身前秦照,感觉自己被卷进了一片海啸的浪花里,晃晃荡荡,漂来浮去……自符临出事以来,所有挤压的情绪终于洪水泄闸般一涌而出。 她双手捂住脸,崩溃地大哭:“可是,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在你身边了……秦照。” 是啊,她不能再在他身边了。 早在符临的病房外,秦照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此刻房间里还有回音,裹着符舟的哭泣声又重复地提醒了他一遍。 然后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思想明晰。秦照清楚地意识到,过去是他,现在也是他,他不后悔以前做的一切,所以现在,他也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主动认输和投降了,就像十年前,他为了讨条活路,可以设计烧了一个家。而现在,他之所以认命,却只是因为他面前站着的,是符舟。 他不愿意强迫她分毫…… 温暖的手掌覆上去,秦照又细细给符舟擦起了眼泪。 可符舟的眼泪根本停不住,他索性也不擦了,就这么吻了上去,吻她的眼尾,吻她的面颊,以及在她耳边哽咽:“你知道的,以前说起喜欢和爱,我自己总难有定义。可最近我好像明白了,爱是我想得到你全部身心,但灵魂,我要你自己拥有……所以符舟,我尊重你所有决定……即便你说要离开。” 情到深处,如蒙剧痛。秦照也再难自控,话里起了抽泣的声音:“我就此……放你走了。” “……秦照。”清晰地感知到离别的到来,符舟却承受不住这样的对白。她早已哭得血气上涌,满面涨红。除了能喊一声秦照名字,别话再难开口。 而秦照,却还有话一定要说明。 “可是符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会一直等着你。”他拥住了符舟,低着头,下颌贴着她发热的面颊,认真承诺,“我会好好生活,好好赎罪。万一哪天侥幸得了宽恕,或许那个时候……你告诉过我的,化无所化分。佛不度人,那我就自度。从此你不在,我会努力,自求解脱。” 顿了顿,那没说完的,带着奢望的后半截话,如刺卡在秦照喉中。纠结过后,他才小心又庄重地表露出来:“或许那个时候,上天还肯再怜悯我一次,把你还给我。” 哪怕有罪,也还要抱有奢望。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至少,这是秦照以后能活下去的动力。他从来信的也不是佛理,他信的只是符舟。 符舟此时,也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她说过的话,秦照总是牢牢记在心里,如同奉为金科玉律……这个世界上,简直没有人再比他傻了。 她大哭,仿佛当下就要把此生眼泪全部哭干。 明明昨晚彻夜失眠,脑海里设想了无数要怎么在诀别时抚慰秦照,却不想现在转过来,是秦照在抚慰她,告诉她他会好好生活,好好赎罪。会努力自求解脱。 也明明他这样明心见性,她应该感到高兴。可为什么,她只是哭得更加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即使他一遍遍给她拭去了眼泪,叫她别哭,别难过。 到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开始飘起小雨。在这个闷热的,疼痛的,永生难忘的夏季。 符舟一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犹如那冰冷冷的雨也淋在了她心上,打湿了她灵魂。今天和秦照一别,她湿淋淋的身心将无处可去。 又突然记起她以前读过的一个文学家的句子,每一次离开是一次剧烈的连根拔起。 那么这一次,她想她的根,从此就断在了这里……眼泪倏地止住,符舟细瘦的手臂开始圈上秦照的腰。 之前在邻市出差,秦照大半夜来酒店找她,她忧心不已,思考着她还有什么能给他。可现在,她思考着她还能从他身上抓住什么。 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注定一颗心要消亡,那么在这最后的时刻,她至少要让她的身体记住他,深刻而彻底地。 于是符舟慢慢解开了秦照衬衫纽扣。“秦照,我现在想要你,很想。”她贴着他胸膛,低声地说话。 秦照没有回答,却在下一秒径直吻住了她嫣红的唇瓣。 夏日,雨声,情|事。 都交付给墙角那张生锈的铁皮椅。 喘息不停,眼泪不断。这是一场堪比生离死别的,痛苦的欢爱。 …… 直到雨停,符舟穿好衣服,吻了吻秦照额头。 “秦照,我要走了。” 她最后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成为镜头,想永久记住他此刻的模样。 秦照就坐在椅子上,一直痴痴凝视着符舟。“好。”他真的要放她走了。望她此去一要平安,二要喜乐,三要记得,他永远等她。 “珍重。”最终,这场对白,由符舟收尾。 她匆匆地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并且一路仓皇逃走,下了楼梯直奔街区出口,没有一次回头。 因为她不敢回头。 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回去。回去那个房间,回去秦照的身边。才发现,原来以往所感受到的痛苦,还未曾登顶。 而就在符舟离开不久,楼房里有居民上楼,一经过二楼楼梯,就吓了个半死。那个十年来都没住过人的房间里,竟然传出了男人的哭声。 那么撕心裂肺,悲痛欲绝。 第52章 五蕴皆空(二) 虽然痛,但是值得…… 白驹过隙。 两年后, 巴黎。 周六清晨,符舟起床后收拾了东西就赶往医院。 符临依旧还是植物人状态,需要日常护理。虽然已经找了专业的女看护, 但周蕊和符远山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守在医院。符舟工作日在当地一个心理咨询机构上班, 只有到周末才有空去看符临。 到了医院病房,看护正在调整窗帘, 方便让旁边病床上的符临晒晒太阳。符舟走过去用法语交流,让看护去休息会儿,她来照顾符临。 “哥, 今天天气真好。有没有想我?”一走进符临, 符舟笑意盈盈。视线里, 柔和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在符临身上,他时不时眨着眼, 棕褐色瞳孔在阳光下像一颗漂亮的玻璃珠。 这两年来,专家采取了很多治疗方法,坚持下来终于在一年前出现起色。 一年前,用磁共振成像检测到符临大脑有了反应。对于专家给出的一些简单语句,符临大脑左下前额叶区域出现了明显激活。这意味着他大脑某些区域开始有了运作和处理。他是能感应到旁边有人跟他说话的。 再后面的这一年, 符临大脑各区域陆续被检测到激活,说明病情日渐好转。按专家的话来说,大部分植物人是没有意识和知觉的,治疗也不一定有效。但小部分患者, 是存在意识的。然后幸运的是治疗也起了作用,只要继续坚持, 很有希望会慢慢恢复成正常人。 符舟也一直坚持着跟符临说话。这两年来,符舟都感觉符临成为了她的日记本,只要她来看他, 就会亲密地在他床前,在他耳边讲述她每周的工作生活和趣事。 两年过去,她在照料植物人方面也无比地有经验。 符临因为长期躺在床上,血液循环比正常活动的人要慢,容易形成压疮或者局部静脉血栓等,需要经常翻身。符舟帮符临翻身时,频率大概在1-2个小时一次。然后加以按摩,防止肌肉萎缩和关节僵硬。 饮食方面,符临有正常的吞咽反应,所以进行鼻饲喂养。符舟会把水果、蔬菜、肉末等食物打成糊状,通过鼻腔中的胃管喂进胃肠道内,一边喂一边将床摇起,轻拍符临背部,避免呛咳,同时也促进血液循环。 …… 诸如此类,符舟照顾起符临来十分熟练。并且每次在病房一待就是一整天。等夜幕降临才会回家。 今天回到家时,周蕊和符远山正从外面过二人世界回来。 因为符临出事,原本复婚的计划一切从简。周蕊和符远山领了证,但没心情再举办婚礼,只通知了下亲戚朋友就完事。 复婚以来,他们两人感情也一直很好。这是让符舟最感欣慰的事。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家庭的完整。只没料想到的是,符临却出了意外……人生万里风尘,真总难逃磕磕绊绊。 “舟舟,今天辛苦了。”别墅客厅里,周蕊一边脱着针织外衫,一边问符舟,“你哥状态怎么样?” 符舟笑着回答:“挺好的,今天天气不错,给他晒了会儿太阳。还有他喜欢的歌手最近出了新歌,我就给他听了几次。他眨眼频率都高了,应该是很高兴。” 听到符舟这样说,周蕊眼角又湿润了。 旁边符远山也是心头一酸,拎着超市购物袋走去了一体式厨房:“回来路上买了些菜,明天该按医嘱给小临调整下饮食搭配了。” 两年来,符临成为一家人全部生活的重心。但凡他有了变化,哪怕是一点点的微末,也能引起全家人心中巨大的风暴。 符舟感慨万千,也跟着去厨房帮符远山整理瓜果蔬菜。 随后符远山在捯饬冰箱时,突然诧异道:“你这孩子,怎么又把我买的西红柿丢冷冻层去了?”原是冰箱的冷冻层里被放了一盒四个装的西红柿。 “昨天我想做个西红柿炒蛋,难怪到处没找着西红柿……” 洗碗池前,符舟愣了愣,解释:“啊,我放错了,可能之前在想工作上的事……真闹笑话了。” “那扔了吧。” 客厅里周蕊的声音传了过来。 符舟急忙又道:“没事,还能吃。”说着她走过去,从冷冻层里拿出了一个西红柿,又放在水槽里冲洗了一下,告诉符远山,“冻西红柿可以吃的,我来吃就好。” “……行吧。”符远山点了点头,觉得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就没再多言,继续捯饬冰箱去了。 只有符舟自己知道,这两年来,她像是得了种病,偶尔魔障,不知不觉就把西红柿丢到了冰箱里的冷冻层。 事实上,她是害怕看见西红柿的。回到巴黎,她从没买过西红柿,一次都没有,尽管西红柿是她自小最爱。 回到房间,符舟没有开灯,只蜷缩着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默默吃起了手里冰凉的西红柿。一方月光透过前头的窗户投映下来,照亮她身上所有的失魂落魄。 她又怎么不明白呢。 她不是害怕看见西红柿,只是害怕看见西红柿而想起秦照罢了。为了不要想起秦照,她刚回巴黎时,就把手腕上的蝴蝶手链摘下来放进了梳妆台,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以及她也再没有联系过帝都心理咨询中心的那些同事们,她害怕从他们口中听到任何和秦照有关的消息。 她在尽所有可能地不去想起他。 因为她知道,她承受不住那种痛。 想念的痛一旦萌发,要么歇斯底里,要么麻木浑噩。就像现在,符舟唇舌都要跟着被冻住了,但直到吃完了一整个西红柿,她都没有丝毫感觉。只是不停地流泪。 又怕惊动房外的周蕊和符远山,她只能竭力压抑,不敢哭出声音。 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想着没关系,哭一哭就好了。第二天醒来,又可以如常微笑,如常工作和生活。 可实际上呢,自我催眠的假象之下,内里的创口从没有愈合。反在无限增大。 符舟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 又过一周。 到了周末,巴黎一位女性朋友拉着符舟一起去大皇宫看画展。 对于画展,符舟本来是没什么兴趣,但近日心情越来越压抑,她是心理医生,最有要适时调节情绪的主动性,于是她没有拒绝,周日上午就出门看画展去了。 意外的是,画展上,正欣赏着一幅捷克抽象派画作时,符舟竟遇到了个故人。 闵乔。 两年不见,有缘重逢,自然要聚一聚。 随即跟朋友道了个歉,符舟就和闵乔转移了地方,在附近挑了家咖啡厅叙旧。 靠窗的位置,两个人面对面而坐。 符舟仔细打量着闵乔,顿觉闵乔发生了很大变化。两年前那个总是妆容明艳的女人如今外出却是素面朝天。并且全身上下没有佩戴半点首饰,就穿着条简单的黑色雪纺连衣裙。 全然不是她印象中闵乔的模样与神采。 点了杯拿铁,符舟浅笑着询问:“闵小姐,你特意来巴黎看画展么?” 闵乔也笑得寡淡:“对。那符医生你呢,怎么也在巴黎?” “这两年,我一直都在巴黎。” 符舟语气平淡。 但这也足以引发闵乔的猜测:“你跟秦照分开了?” “嗯。”符舟轻轻应声。 早在刚才遇见闵乔时,她就知道避不开要谈论起秦照。但不想有时候哪怕一个字的回应,也这么沉重,让她呼吸不畅。 好在闵乔也没多问,只眸色一黯,怔怔地感慨:“看来爱情,真的是个很难圆满的东西。” 符舟依旧敏锐,问了句:“上官呢?” 而闵乔同样似是有所预料,视线移到窗外的街景上,淡淡开口:“死了。” “……” 这无疑是更加沉重的一个字。 突如其来,不敢置信。符舟忽然觉得人生就像个大大的玩笑。她惊愕不已,瞠目看着闵乔,等着闵乔下一句纠正这个玩笑。 可闵乔没有。 纵然刚才回话时有多么淡定,可这一刻,闵乔摸着咖啡杯的手在不停发抖。 最后咖啡还是没喝。 杯子被闵乔重重地放了下去,跟下面的碟子碰撞出尖锐的声音。闵乔也随之开口:“一年前他妈病危,他一个人回帝都去探望,结果在病床前,他妈用最恶毒的话语骂他,诅咒他,然后带着对他的恨和失望病逝了……” 今天依旧又是个好天气。 窗外街景美丽,日光灿烂,微风和煦。 只在符舟眼中,这一切突然变成了幻象。她听着闵乔的讲述,只觉她和她,不是在咖啡厅里喝咖啡,而是同在炼狱里受刑。 “我知道,上官家的人都很痛恨上官的离家出走,恨他选择了我而放弃了家族。可是,可是我一直以为离开帝都就好了,他们恨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还是可以幸福下去的……直到他妈病逝,他受了很大打击。带来的影响也非常糟糕。” “心理师说上官有着极其强烈的自责感和罪恶感,就这样,他抑郁症变成重度,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工作和生活……那段日子,我一边要工作,一边要照顾他的病情,身心俱疲。有一次受不住他凌晨发病,又哭又闹……” 说到这里,闵乔的情绪可见地失控了。 她双眼泛红,面容因痛苦和懊悔而扭曲,一只手搭在桌面上,五指紧绷地拱起,指尖用力刮蹭着桌面,几要刮断指甲。 “是我不好,我不该抱怨我很久没休息好,不该留他一个人冷静,不该去另一个房间睡觉……等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发现他已经在浴缸里……” 发颤的声音,裹挟着多少悲怆和哀凉。 但更多的,还是闵乔的懊悔。“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我没有再多一点耐心,明明他那么脆弱敏感,容易受伤……是我,都是我害了他!两年前我回国带走了他,却让他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真坏啊,于是我想我再也没有苟活的资格了。” “本来我无父无母,没有牵挂。死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上官不在,我还活着干什么呢。可他那晚写了遗书,搞笑死了,说什么命令我忘了他,长命百岁……”眼泪不停划落,闵乔一吸一顿地抽噎起来,“为了就这么活着,我是必须忘记他。在他走后的这一年,从早到晚,我每天都在做一件事,就是努力忘记他。” “但事实上我也很搞笑……明明想要忘记他,这一年来,我却每天都只穿黑色,每一天,都像在是在参加他的葬礼。” “我怎么可能忘记他呢?” “根本不能啊……” 至此,闵乔彻底崩溃。 越来越大的哭泣声吸引了店内很多人的注意。很快有两三个热心的客人上前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符舟简单沟通了下,示意没有关系。 她知道,人一旦隐忍压抑地太久,总是需要个发泄口的。 起了身走过去,符舟在闵乔旁边的位置就座,又轻轻揽过闵乔肩头,予以闵乔一个怀抱。一个哭泣的空间。 但她自己也同样悲伤到了极点,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此刻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就在刚才闵乔说话期间,上官景曾经各种各样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了符舟脑海。但很快,这些画面又像被打碎的镜子般四分五裂。 那个清朗、俊逸,表面爱开玩笑实则落寞伤愁的男人,永远地不在了。 符舟早湿了眼眶,时不时抬起手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湿润。不觉质疑起生命的本来样貌和内核实质,倒底是悲是喜。 …… 不知过了多久,桌面上两杯没人品尝的热咖啡早已冷了。 见闵乔情绪平稳了很多,符舟收回手臂,终于说出句鼓励的话:“那就记着他活下去,虽然痛,但是值得。” 一句值得,骤然让闵乔瞳孔一震。 闵乔体悟,片刻后,啜泣着告诉符舟:“符医生,希望你永远不用像我这样后悔……趁现在还来得及。” 回赠了符舟一句意味深长。 第53章 五蕴皆空(三)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 离开咖啡厅后, 和闵乔作了别。 符舟没有再回画展,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走停停。浑若一具丢了魂的行尸走肉。头脑麻木,表情僵硬。 到入夜后才回到家里。 一开门, 就看见周蕊和符远山两个人正在玄关换鞋。 周蕊穿着光鲜, 显然特意打扮过。“你回来啦,画展好看吗, 吃饭了吗?”换好鞋,周蕊叮嘱符舟,“要是没吃就自己做或者点外卖, 我和你爸有个重要聚餐。” 可符舟恍若未闻, 只盯着周蕊右手腕怔楞说:“妈, 这是我的手链……” 没错,周蕊手腕上正戴着那条玫瑰金的蝴蝶手链。 “啊, 刚才我这条裙子没找到好搭配的首饰,就去你梳妆台翻了翻。”周蕊理了理身上的紫色礼服裙,又晃了晃右手腕,解释说:“我看这条手链你应该不喜欢,没见你戴过, 就拿来应急。” 本以为这不是什么事,周蕊说着就要出门,然而符舟拦在了前头,面色为难:“妈, 我那还有很多手链,你换一条吧, 这条还我……” 周蕊生性敏感,一瞬有了猜测:“这手链,是不是秦照送的?” “……”符舟不想撒谎, 索性沉默。 周蕊了然:“都两年了,你还没有忘了他?”提及秦照,周蕊仍旧气不打出一处来,立即摘下手链,狠狠摔在地上。 符舟无奈,弯腰捡起手链。 她垂头,安心于那一圈蝴蝶又回到她掌心,她呢喃:“有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再抬眸,符舟认真看向周蕊:“妈,我已经应你要求和秦照分开了,但是灵魂思想,我总可以自己拥有。” 说完,符舟换了拖鞋,径直回到房间。 “你……”留下周蕊还愣在玄关。 旁边符远山叹气:“这孩子也够苦了,理解下她吧。” …… 房间里,符舟又缩成一团,靠在床尾。 离别时秦照对她说的话,她还清楚记得。他说他好像明白了,爱是他想得到她全部身心,但灵魂,他要她自己拥有。 那个曾经对感情无比缺乏觉知的男人,竟然自主有了对喜欢和爱的定义。符舟不知道是要替秦照感到高兴还是难过。 又想起白日里闵乔在咖啡厅说的最后一句话,希望她不用后悔……趁现在还来得及。 在那以后,符舟感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在疯狂沸腾。为了冷静,她在外头晃荡了一整天。可直到现在,她半点都没有平复下来。 心中还是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 ……她再也受不了了。 两年过去,她现在终于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去任性一回。 她真的不想后悔。 *** 第二天清晨。 周蕊起得很早,特意做了顿丰盛的早餐,等着符舟起床。 可不同于往日,快到上班时间,符舟房里还迟迟没得动静。周蕊就去敲了敲门,喊了几声。但不得回应。 等直接推门而入,才发现符舟房里,人和行李箱都不见了…… 是的,就在昨天半夜,符舟收拾了行李,带着护照出门了。但她没有直接去机场,先去的医院看望符临。 病房里,符舟怕太惊扰符临,没有开灯,只借着月光视物,轻轻走到了符临床前,柔声说:“哥,我来看你啦。” 符临也并未睡着,一直睁着眼,瞳仁一转望向符舟。 符舟继续说:“我想跟你说件事。我打算回帝都几天,你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只是这次回去……我想去找秦照。”如实把意图告诉符临,她握住他的手,真挚地请求,“哥,请你谅解。” “其实秦照一点都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了……他全身上下都是疤,大的小的,是过去十年都不会抹灭的痕迹。他是在绝境中走出来的人,从小就在虐待和施暴中成长,所以他对这个社会没具备什么善意,即使曾经他也不是真心想救我,可是我能理解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但我觉得重逢以后,他已经把他所有的善意都给我了。” “哥,我就去看看他,知道他过得好,我才能安心。” “……” 深夜的病房里,倏忽响起了细小的抽泣声。符舟再受不住,俯身抱住了床上的符临,潸然泪下。 到后来情绪平复,她直起身,骤然发觉符临眨眼频率变高。 不知是不是血脉相连,她就是有一种直觉,这是符临谅解的示意。端详着那双温润的眸子,里头是那样地岑寂和温柔……两年来,符舟从来不会跟符临说让他不要怪秦照,她知道她没有这个资格。 但是这一刻,符临的眼睛仿佛给了她答案。 *** 十个小时的航班结束。 一下飞机,正值正午。符舟一口深呼吸,感受着这阔别了两年的帝都的空气。 然后一出机场,她就接到了周蕊来电。 原以为电话一接通,就会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 但是不是的,最先抵达她耳际的是一阵不能自控的抽噎的哭声。“舟舟……你哥说话了……他说话了……手脚也能稍微动了。” “你听,你听。”顿了顿,像是周蕊拿着手机换了位置。 紧接着,早已因为这个不敢置信的消息而当场愣住的符舟,真的在电话中听到了符临的声音。 他语速极慢,轻唤了一声:“舟舟……” 可以想象那一边巴黎的医院里,符临躺在病床上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微张着唇,说话还不太流利,但眼睛在放光。手和脚也按捺不住地想要伸展运动。 两年了,整整两年,像是漫长的一场觉,终于醒了。 盛大的惊喜一路从心底深处顶到了天灵盖。符舟顾不上周遭来来往往蹿动的人头,握着手机的手疯狂发抖:“哥,哥!”她激动不已,一直喊着符临。 下一秒,对话又转到周蕊那里。 “舟舟你在哪儿?赶紧回来,现在你哥要好起来了,我们一家人会生活得越来越幸福的,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马上给我回来。” 周蕊显然猜到了符舟的行踪,言语间劝符舟马上回去巴黎。 符舟另一只拉拽着行李箱的手紧了紧,语气沉沉:“妈,对不起,我想去看看秦照,就看看……” “不行!”可话没说完,就被周蕊忿忿打断,“舟舟,你不能再和秦照有瓜葛,不可以!” 电话那边,病房里,就在周蕊还想着要说什么重话把符舟逼回来的时候,病床上,符临开口了。 “让她……去吧。” 床头被抬高,符临保持着半躺的姿势,僵硬地缓慢地抬起了一只手臂,向站在床前的周蕊和符远山示意:“最近我分辨声音……越来越清楚……就常听她哭……在你们不在时。” 他话说得小声,断断续续的,但是通过电话,符舟还是听得清楚。 她的心紧紧被揪住了。 符临的声音还在继续。“尤其是夜里,她总是哭……”似乎想用最简洁的语句把意思表达清楚,他只强调,“让她去吧……把秦照带过来……我不怪他……” 一句她总是哭,和他不怪他。 机场偌大的出口处,身边男男女女步履匆忙。符舟置身其中,却好似根本不看见这些拥挤的人潮。 她的眼里装满泪水。 就在此刻,嚎啕大哭。 第54章 五蕴皆空(四) 我想现在就去找他…… 离开机场后, 符舟给秦照打了电话。 这个电话,她两年都没有联系过。怀揣着颗极度紧张的心,乍一联系, 却联系不上, 显示无人接听。 这让符舟更加地忐忑不安,于是她径直去了秦照公司, 可一到地方才知道秦照两年前就已经把公司卖了。 等好一番打听,才问出秦照原来又回到了A市,据说是在个旧街区开了一家便利店。 对于这个消息, 符舟震惊不已。同时她也立即动身前往A市。至于那个所谓的旧街区, 无需再问, 她心中有了结果。 真的没有想到,两年前离别时, 他告诉她要好好生活,好好赎罪,自求解脱,原来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相信在那时,他就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 抵达A市时, 已经下午。 很快,符舟拉着行李箱来到了街区。 说来也奇怪,这个地方她明明没来过几次,可当下的感觉, 却是这么熟悉。目光扫视几圈,终于在街头看到了一家24小时的便利店, 就开在转角位置。 简单的铺面,简单的招牌。 随着距离拉近,符舟的步伐愈渐沉重。 等终于推开玻璃门进了店, 柜台处的收银员是个看着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哥,穿纯色T恤,戴着顶棒球帽,笑容满面:“欢迎光临。” 符舟走过去,径直说明:“打扰了,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来找人。”说着她环顾了下,便利店面积不大,内部一眼就能扫全,没看见有旁人。 她问:“请问这店的老板是叫秦照吗? “对。”小哥点了点头,“小姐,你找他有事?” 终于,自上飞机起,符舟一颗悬着的心,在这时落下了些许。只要确定了秦照所在,她总是能找到他的。 靠近柜台,符舟莞尔:“我是他老朋友……想来看看他。” “哦。”小哥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有点为难,“这个点吧,是他平常在家睡觉的时间。我也不好打电话吵他。” “电话我打过了,他没接。”从小哥的话里听出了点信息量,符舟又问,“他平常……都是在白天睡觉吗?” “嗯,老板他晚上失眠,正好上晚班。我给他打工,就上白天的班。” “……” 符舟倏忽明白了秦照选择开家24小时便利店的原因。 因为24小时便利店的晚上不需要睡觉。 他可以恣意地失眠。 沉默片刻,符舟忽地询问小哥:“冒昧问下,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小哥回答:“一年左右。” 一年的时间,也足够大概地了解一个人的生活。 符舟起了心思,向小哥提出请求:“那你应该很了解秦照,其实我非常好奇他过得怎么样……现在店里正好没客人,能不能麻烦你抽空和我聊聊?” 小哥挑了挑眉,看了一圈店内,确实是没客人。“聊聊倒是可以。”旋即他谨慎地打量一眼符舟,“不过你真的是老板朋友吗?叫什么名字?” “我叫符舟。”不想让小哥起疑,符舟说着还往包里翻起来,“要看身份证吗?” 谁知下一刻小哥音调飙升:“你就是符舟?” 符舟会意:“你听秦照提过我?” “……倒也不是听他提过。”小哥又懵又惊讶,脱了棒球帽挠了挠头,还恍恍惚惚,没太搞清楚事情走向。 原本出于谨慎,小哥才起了点疑心。毕竟打量着符舟,好一个模样标致又有气质的大美女,怎么看也不会是个骗子。 然后眼下得知她是符舟,他那点疑心全没了,这就开始兴奋地交代起来:“只是老板有几次喝醉酒,都叫了你名字,我才记住的……不过平日里,他从来不提这些私事。” “来来来,这边坐,聊聊,聊聊。”眨眼间,小哥就变得热情了,又戴上帽子拉着符舟走到旁边靠着玻璃门的长桌用餐区坐下,开始交谈。 因为提到喝醉,符舟下意识问:“秦照经常醉酒吗?” “不。老板很少喝酒的。”小哥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回想着说:“我来工作一年,就看见他喝了三次,也就醉了这三次。感觉老板是个有心事的人,大概也是受不住了才偶尔醉那么一回。” 顿了顿,小哥拍了拍眼皮底下的长形木桌,示意:“就坐在这里,喝白的,一个人默默喝到面红耳赤。然后每次醉,都喊的你名字。刚开始听着,我还以为说什么符咒,后来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个人名。” 说到这儿,小哥不得不八卦一句:“你们以前……是情人关系?” 符舟点头:“嗯。” “也好猜,不然为什么老板都三十岁的男人了,没结婚也不谈恋爱。”小哥不禁冲符舟笑了笑,眼里还冒着点期待,“好在你现在回来找他,是要复合吗?” “复合?” 陡然听到这个词,符舟一时有些怔愣。她思考着,其实这两年,她感觉她和秦照之间从来就没有分手,只是分开。 分手和分开这两者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所以没有过断裂,也说不上是复合。符舟淡笑着,看着小哥稚嫩的脸庞,红唇轻启:“他……过得怎么样?” 秦照的生活里,已经缺失了她的存在整整两年。她最关心的,就是他是不是好好践行了离别时他跟她说过的话。 跟着,小哥努了努嘴,认真组织语言:“老板的日子过得倒是很无聊,反正我瞅着没一点乐子。早上跟我交班以后,他就骑着辆电动车去殡仪馆。我是没见过这么孝顺的人,他爸妈不在了,他每天都要去烧根香的。” ……每天坚持去殡仪馆烧香探望。 在旁人看来,这当然是孝顺的人。 可只有符舟了解其中深意,她垂眸,心头一涩。 小哥继续说:“我跟老板住得近,去他家看过,没电视没电脑的,什么娱乐消遣的都没有。有台手机也不怎么用,不玩游戏不K歌,还经常忘记充电……你刚刚说他不接电话,估计就是又没电了。” “硬要说他闲时的活动,大概就是抄抄佛经了。这年头我还是头一回遇见他这样的人,桌上放着一沓经书,抄经的字帖也厚厚一摞。更离谱的是,他还不吃荤,只吃素!不管鸡鸭还是牛羊,真的一点肉都不碰的……可是说他信佛吧,他又喝酒。而且A市有好几座寺庙,但我从没见他去过。奇怪吧?又不求神拜佛,却比好多假信徒还虔诚,还要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 这就是他为之践行的好好生活和赎罪吗? 修苦行,得苦乐。赎己罪,安己心。 隔着层明净的玻璃看向外头街道,符舟倏地热泪盈眶,转而又想起:“他平常有什么社交吗?” “社交?邻里街坊算不算?我看平常跟他往来的都是那些街上邻居们。老板人好又热心,经常给他们帮点小忙。久而久之,附近谁家门窗坏了水管漏了,不会自己修的,都打他电话,反正也免费。整得跟个物业工人一样。” “还有啊,老板对我也很好,一直以来,给我的工资都是别家便利店打工的两倍……”说话间小哥眉飞色舞,毫不吝啬对秦照的褒奖。 可在他的措辞中,符舟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秦照。 在过去,她从来没有把热心这个词和秦照联系在一起过,但显然在小哥眼里,秦照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秦照了。 离开了她,他没有消沉,没有崩塌,反而经历了一种蜕变。他从容地回到了那个他一直视为地狱的地方,按照他所设想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自我与生活。 曾经她告诉他说,怯懦的是弱者,敢于面对的才是强者。 而现在,她清晰地感受到,在她离开之后,他真正地强大起来了。一如幼年的他,顽强地在逆境中生长。甚至他体悟了一种更为勇敢,又显得孤绝的方式。 她教他斩断,可他学会了回归。 甩开帝都的一切,摒弃开城市的名利繁华,沉淀下来,回归过往。 然后虔诚地忏悔,清苦地赎罪。 …… 这一刻,心底突然觉得骄傲异常。 “可以把秦照住址告诉我吗,我想现在就去找他。”符舟眼中掠过光亮,神采奕奕地看着小哥。 不一会儿小哥就给出了一个地址。 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 秦照没有选择别的地方,就是住在了那一场大火烧过的旧楼。 他在那里受尽折磨。 也终究在那里完成解脱。 第55章 五蕴皆空(正文完结) 秦照,我会永远…… 世事无常。 但尘缘有定。 时至此刻, 符舟终于确定,她和秦照是注定要属于彼此的。不管多远,山一重, 水一重, 也总是要相逢的。 因为有些爱刻骨入髓,已经深得寻不到来处。 仿佛天性就是如此。 到了秦照住处, 钥匙还在门板上方。 符舟轻踮着脚,一伸手就能摸到。 旋即开了门,时隔两年, 她再次踏入这个三十来平的狭小单间。 墙体被重新粉刷过, 是干净的米白色。原本天花板的裂缝也重新做了防水层。再加上桌椅和床, 一些必要的家具布置……大火痕迹不再,这里, 堆砌出了生活的气息。 秦照的气息。 踱步至床边。 一张1.5米宽的单人床,上面铺着简单的灰色格纹被子。床头有白色的方形小柜,柜上放着本黄色封面的金刚经。经书磨损明显,翻阅痕迹很重。 正是两年前她送给秦照的。 彼时她送过他两本金刚经。 第一本,被他撕了扔掉。第二本, 他珍藏至今,就摆在床头。她知道,他一定时常诵读。 经书旁边,还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线香。 难怪刚进房间的时候, 她就嗅到了一种木质清香……白日里点香,这明明是她的习惯。但现在, 他接续了她的习惯。以及床头柜过去,摆着张一米多长的白色书桌。就如便利店小哥所说,桌上放着一沓经书, 抄经的字帖有厚厚一摞。 一页页翻着字帖。 符舟看着这一笔一画,沁透纸张的墨水印迹,仿佛两年的岁月,就在字体中流转。这两年她虽然离开,可又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秦照的生活里。 他把生活过成了她的样子…… 房间的窗帘拉开了一半,午后阳光透进来一方和煦。 符舟站在光里,双手掌心倚着桌面,纤瘦的身体轻轻发颤。深处汹涌的情绪,像澎湃的浪潮,激来荡去。她不能自已,眼角落下一行热泪。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低垂的视野里,一两个饱满可爱的西红柿悠悠滚到了脚边。符舟心一紧,一转身,终于看见了思念的归属。 秦照就站在门边,离她不过几步的距离。 超市的购物袋从他掌中松落,他瞪大眼,对她的突然出现,失去应对能力。 惊喜,慌张,不安。 早在进入楼道看见房门是打开状态时,秦照一颗心瞬间就被复杂的情绪填满了。尤其是走近门口,确认了那个背影,他手一松,整个人都使不上力。 连脑子都也转不过来。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注视着。 两年不见,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只好让眼神代替语言,成为交流。尤其秦照还处在有些不大真实的感受中。 符舟知悉这一点,等捡起脚边两个西红柿放到桌上,还是先向秦照靠了过去。 走至他身前,细细打量,两年的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他穿着浅色系棉料衣裤,头发理得清爽利落。一如从前极简风格。还有深邃的眉眼,干净的眸色,还是那么好看、熟悉。 唯一变化的是,他活得更加一丝不苟。经过岁月的洗礼,和对善恶法度的体悟,虔诚与敬畏,仿佛已经成为了他身上自然而然的印记。 他带着种历练和沉淀的气质,重新站在了她面前。 无需言语,只一个眼神交会,她就能确认,他变得更好、更优秀了。并且过往种种,也不再是困住他的枷锁,而是他余生,所有事物与感知的指引。 他真的解脱了。 …… 符舟鼻头一酸,眼中热泪滚烫。 可越滚烫,她脸上笑意却越明艳。明艳得像开在盛夏的蔷薇。 “秦照,我回来了。”思念的声音挤出喉咙。 多么努力克制住了激动的心念,符舟才没立马去抱住秦照。 秦照小心翼翼,滚了滚喉结,欲言又止。 只当画面似要定格时,他沙哑地问了句:“回来了,还走吗?” 那声音极轻,轻得如尘埃。 也极沉重,沉重得裹着多少惶恐和不安。 符舟咬唇:“走。”顿了顿,她终于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秦照,坚定地告诉他,“但是这次,带你一起。” 就在这瞬,秦照原本在听见“走”字之后黯淡下去的眼眸,死灰复燃般又亮起了光。 有些希冀,真的苦等已久。他按捺不住,紧紧反拥住符舟,酸热的眼眶埋在她肩颈里,迫切同她确认:“所以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是吗?” “是。” 郑重做出承诺,符舟知道,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食言。 抬起手,她轻拍了拍秦照后背,又往上抚着他后脑勺,是亲密又自然的温存。她想她和他就像两个迷途的孩子,在绕了好大一圈后,费尽心力才重逢彼此,一起回家。 从此风波停歇,苦难不再。 能明显感受得到怀中一阵颤抖,符舟知道秦照在哭,他深埋着头,许久都没出声。 她有些担心,试着引导他:“秦照,说话。” 慢慢地,怀中的颤抖停下来了…… 秦照一颗百般动荡、波澜横生的心,也在符舟温柔的抚慰里变得安定。回首过往,纵然人生悲苦,但有再多想说的话,当下也都只融为了简单一句。 “幸好,上天待我不薄。”他这样感慨着,抹去脸上一点湿润,乍地换上笑颜,挺直肩背望着符舟。 一句幸好,藏着多少凄凉酸楚。 尽管秦照不说,可符舟都懂。 他要拿他过往所受所有苦楚,也拿他余生所有虔诚忏悔,来换一个她。 因为有她在身边,再怎么样,都是不薄。 房间斜阳透亮。 符舟清晰地看见秦照的笑颜,他处在光里,却比光更加明亮。吸引着她一点点凑过去,凑近他的唇。 其实她也只有一句想说的。 “秦照,我们余下,就只有甜了。” 说完,她深深吻住他,热烈地,也缱绻地。 *** 之后,符舟并没有直接带秦照回巴黎。 她有个打算,想跟着秦照体验两天他的日常生活。 于是在秦照晚上和便利店小哥交班后,符舟也就一直待在便利店里,时不时帮着秦照整理货架产品,待客收银。 一晚上过去,清晨交了班,她又坐上秦照的电动车后座,跟着秦照去了殡仪馆烧香祭奠。等回了住处,秦照煮了两碗清汤面。两个人吃完,上到床上相拥而眠。 醒来是黄昏时分。 两个人又牵手下楼,在附近超市买菜闲逛。吃过晚饭,再一起去便利店工作……差不多就是这么简单又固定的生活模式,一天就结束了。 缓慢的节奏,安逸的时光。 到最后回巴黎前,符舟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倏忽做出一个决定。 “秦照,以后我们就在A市生活吧。” 符舟坐在沙发上,一边叠着柔软干燥的毛巾,一边盯着身侧秦照。 秦照原本也在叠衣服的动作顿然一停。 “在哪里生活都没关系。”他偏过脸,看向符舟的目光温柔得化成了一滩水,“反正无论在哪里,我们都不会分开。” 只秦照还担忧的一点是:“符临他……” “别担心,医生说他很快就会恢复健康了。”符舟握住秦照的手,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他还让我转告你,他不怪你。” “但是叔叔阿姨那边……我怕你为难。” “相信我,谁都不会为难。” 接而紧紧十指相扣,符舟倾身过去,弯起唇角。 窗外的夜安静得刚好。秦照垂眸,凝视着符舟,伸手抚上她唇角。那笑,像一抹光,驱逐开所有黑暗,照亮他以万丈。 柔软的触感,亦让他失神。 他恍惚间置身一片迷途,仿佛马上要找到出路。 “我真的会被宽恕吗?” “那些过往的一切。” 朦胧的灯光下,他轻声询问符舟。 然后符舟给了他一个无比肯定的回答。 “会。当然会。” 短短一句话,如神祇之音。 像寺庙的古钟声,悠扬清肃,一入耳,能洗涤灵魂。秦照还记得曾经当符舟一开始说要帮助他,和他一起承担的时候,他冷漠地讽刺过她,问她是救世主,还是女观音。 可是随着时间推进,他渐渐发现了,她不是救世主,但确实是他一个人的女观音。 观音爱众生,也当爱恶鬼。 在时间和空间都如同静止的这一刻,秦照闭了闭眼。 两年了,整整两年,熬过七百多个漫长的黑夜白天,他此生唯一所渴求的,终于再度回到了他身边。不管是出于上天的怜悯还是施舍,都让他欣喜若狂。 他的灵魂,他的信仰,都在这一刻尽数回归、饱满。 再睁眼,双目席卷过翻涌的情潮。秦照低头,痴痴吻上符舟双唇。 “符舟,你要永远爱我。” 像是未涉世的孩童,献上了全部纯真和赤诚,只为讨要一个礼物。 那礼物抓在符舟手里,只有她能给。 于是她回吻。 “好,秦照,我会永远爱你。” …… 天穹夜幕。 银盘般的月亮在一层层堆叠的云纱后若隐若现。 楼栋外的窄街上,零星行人路过,会看到一对恩爱的恋人托着行李箱亲密地并肩而行。他们要赶去机场,飞往巴黎。 同时也奔赴那个为了彼此而努力的美好未来。 佛说色如聚沫,受如水泡。 他们疼痛过,也勇敢过。体验过,也彻悟过。 所以论漫漫余生,相爱要更加用力。 幸福也会变得加倍。 ——正文完结。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