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软公主她杀回来了》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娇软公主她杀回来了(重生)》作者:遗珠 文案: 陆齐光是大梁最受宠的公主,桃花玉面,追求者无数。 可说着爱她的人,或是贪她的财,或是图她的美,或是窃她的国。她轻信旁人、未辨忠奸,落得国破家亡、人死花凋的下场。 城破之时,旁人弃陆齐光而去,一道雪影却杀出重围——那个从不曾被她注意到的清冷将军牧怀之,将奄奄一息的她紧紧搂住。 他说:“有臣陪着殿下。这一世,下一世,每一世。” 可这份爱意来得太迟。她最终死在他的怀中,而他饮剑自刎。 重生至万事伊始,陆齐光决心惩治前世恶徒,眼中唯有牧怀之一片冰心: 他明明清冷寡淡,对她爱答不理,怎么会这么喜欢她? 将军牧怀之,鹤骨松姿,清冷寡言,“玉面修罗”的名号家喻户晓。 世人只知他才貌双绝、不近女色,却不知他一颗心早就被宫闱里的娇娇儿占满。只惜她众星捧月,从未注意过他。可他爱她如痴,甘愿做无闻的尘泥。 终有一日,他的小殿下向他投来一眼,带着好奇与试探,也藏着秘密。 牧怀之恨不得立刻提请赐婚,表面却自持克制:再坚持下,太容易得到就不会珍惜。 对她的计划,他心照不宣:如是她所愿,他便助她将仇敌踩在脚底。 小剧场: 牧怀之去过凉州,陆齐光问他:“凉州的月,和上京一样亮吗?” 牧怀之想了想,只摇头:“凉州的月比上京好看,可它照不到你,我也见不到你。” “你好笨。”陆齐光笑他,“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不分凉州,不分上京。” “我知道。”牧怀之有些委屈,“就像我,也只喜欢你。” 食用指南: 1、1v1,双洁,HE,全架空,剧情依次有三个复仇副本,剧情感情并重。请勿考究。 2、外娇里黑小公主x假清冷痴汉忠犬小将军,女主只对男主娇软,男主只爱女主(两世都是),女主前世没有对任何人动心过,男主第3章登场。 3、文案有改过,正文内容框架不变、和上一版一样,只是换了个文案的写法。 4、封面是给小牧和小公主专门约的人设封,请勿私用嗷~ 5、定远侯部分前期写得不太成熟,完结后会回头修文,小天使们给个后文机会呜呜呜!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齐光,牧怀之 ┃ 配角:贺松,陆玉英,元宝,反派坏蛋 ┃ 其它:预收文专栏可看~ 一句话简介:公主殿下干得好! 立意:我命由我。 第1章 一朝重生(改作话) 她分明记得,自己…… 六月季夏,东风消停,蝉虫噪闹。 溽热的暑气浪似地卷过来,纵使湖心亭内设有轻薄的帘帐,周围的水汽依然如蒸。 侍婢元宝手捧冰鉴,快步来到亭中。 她矮下身子,向亭中那道纤柔的人影落礼道:“殿下,奴婢为您取冰来了。” 人影无答。 陆齐光有些恍惚,凝视着公主府的朱墙黄瓦。 正是酷暑时,她却好像觉得冷似地,将披于双肩的轻绡轻轻拢向心口。 陆齐光的指尖按在心头。 她的心还在跳动。 她还活着。 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死在大梁国破之夜。 也死在了牧怀之的臂弯之中。 - 陆齐光是大梁国的二公主,二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是深受帝后疼爱的幺女,又生得一副桃花玉面的好皮相,追求者便纷至沓来。 而在倾心于她之人中,唯有三者好似尤其赤诚:腰缠万贯的定远侯,日夜以珍宝相赠;平步青云的状元郎,赋诗文百篇盛赞她美貌;而邻国晋帝,废去六宫、向她送来一纸婚约。 陆齐光记得,在她相中晋帝、结下两国之好后,晋帝亲至梁都上京迎亲。可伴他而来的,唯有送葬的哀乐、迎亲队伍藏纳的森森刀光,还有大梁国的灭顶之灾。 晋军假借和亲,不费吹灰之力,杀入皇城。 陆齐光彼时正往眉心点上一枚花钿,元宝匆忙奔来,拉着她起身便跑。而她一出门,通天的杀伐便迎面扑来,如张口巨兽,将她吞入战火之中。 她只能跑,没命地跑。 陆齐光看到,那为她豪掷千金的定远侯,率家仆于皇城中奔走。她以为救星将至,却看见他挥动手臂、号令家仆,自宫廷内库中搬走一件件珍宝,将她自幼成长的琼楼玉宇付之一炬。 她一边跑,一边落下泪来。 陆齐光没逃过晋军的追捕,很快被敌军俘往晋帝面前。 她看见晋帝正提着她阿耶与阿娘的头,回过头望向她时,含笑的面庞带着血。他将长剑刺入她的胸膛,如丢弃一片破布般,将她扔在地上。 陆齐光无力地躺着,看到那为她写诗作赋的状元郎快步赶来。他如获至宝、双眸放光,将她的身子展平了,自怀中摸出一柄碧玉雕花匕首,生生掏出她一只眼、割破她半张面。 定远侯、状元郎、晋帝,都曾许下山盟海誓:为得长乐公主垂怜,埋魂销骨也甘愿。 好一个埋魂销骨! 分明是埋她的魂,销她的骨。 她痛!痛大梁百姓何辜,痛基业毁于一旦。 她恨!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泾渭不分。 只是,陆齐光弥留之时,一骑白马杀入乱军之围。 马上人身负银甲,奔至她的身边,刻入骨血似地,将她紧紧揉进怀中,双臂颤抖。 那是镇国公府的长子、大梁最年轻的小将军——牧怀之。 也是她从未舍予一眼的、以为他刻板无趣的人。 陆齐光不会忘记那种意识逐渐飘忽的感觉。 起初,她还能听清他对她剖白爱意、又止不住地诉说歉意,能感受他温热的泪坠在脸上,能发觉那清冷如竹的人方寸大乱、泣不成声,能看见他拔出佩剑刎向脖颈。 “有臣陪着殿下。”她听到他说,“这一世,下一世,每一世。” 而后,便是无穷的死寂。 - 及陆齐光再度恢复神智时,已重回她及笄立府之日。 此刻,不光她还活着,她的阿耶与阿娘还活着,元宝还活着,大梁的百姓都还活着,状元郎尚未夺魁,晋帝也还未提亲,唯有小侯爷已开始对她死缠烂打——所有的一切都有余地。 陆齐光回身,自元宝的手中捧过冰鉴,顺手便放在身旁的石桌上。 “天日昭昭。”她轻声。 既然上苍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此生定会明辨忠奸,将前世的恨与苦狠狠回击。 元宝不明就里:“殿下说什么呢?” “没什么,不是要紧事。”陆齐光盈盈一笑,“元宝,帮我取纸笔来。” 元宝闻言,顿时委屈地轻嚷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有闲情逸致写字。” “府邸的门槛都快被踏破啦!”她伸手,对着府门的方向遥遥一点,抱怨道,“一个二个全是来为殿下送乔迁之礼的,真要奴婢看,都不带什么好心呢。” 陆齐光扬眉,惊讶转瞬即逝。她半掩着面,很快又款款笑起来。 她以前从不曾听元宝这样说过。如今看来,连她身边的小婢也比她更会识人。 真不知道她上一世,到底是猪油蒙了心,还是狗血溅了眼。 “今日是我立府,还不准我写几个字呀?”陆齐光打趣道,“至于旁人,将他们打发走便是。” 元宝嘴巴一撅:“殿下在上京立府,可不比留居宫中。没了禁军的防备,他们纵是拿几张板凳、坐在府前等着见殿下一面,咱们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纵使嘴上不饶,元宝还是徐徐福礼,去为陆齐光取笔墨纸砚了。 元宝一走,周遭便倏然静下来。而陆齐光却仍处在与元宝拌嘴时的暖融氛围之中。 她自幼长于深宫,而大梁皇嗣不多,除她之外,唯有德妃所出长女与敏昭仪所出幼子。皇后怜惜女儿孤单,特选一位与她同龄的良家小女,赐名元宝,陪伴她左右。 元宝虽为侍婢,但精通琴棋书画,也对陆齐光忠心耿耿。 在大梁国破之时,她不顾自身安危,拉上陆齐光一同逃命。可两名弱女子手无寸铁,自然插翅难飞。陆齐光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宝被定远侯的手下拽走。 如今,陆齐光手中重握机会,断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不过…… 陆齐光甫一想起逃亡时屡遭背叛的经历,牧怀之的身影便会在眼前浮现出来。 委实说,她不大记得他的脸,只记得他染血的白衣。 垂死时的独眼视线,不足以令才俊环绕的陆齐光记住那张脸。 她确实在上一世对他毫不留心,只从旁人的议论中,听过他“玉面修罗”的名号,说是牧怀之其人清冷如竹、不近女色,逢人不打笑面,眉峰常挂霜雪。 陆齐光不明白,牧怀之怎么就爱上她了,甚至还在她死后追随她而去。 还没等陆齐光想清个中缘由,元宝已捧着文房四宝回来了。 她将冰鉴推往一边,在石桌上铺设好笔墨纸砚,便妥帖地为陆齐光研起墨来。 “殿下,您今日不大一样。”元宝低着头,将一支狼毫笔交到陆齐光手上,“您往常时候,眼中攒着光,是大梁最骄傲的女郎,可今日看着,倒忧心忡忡的。” 陆齐光一时未答,手执毛笔,若无其事地舔着墨。 “我嫌我往日待你不好。”她一壁写字,一壁将前世对元宝的愧疚说得半真半假,“日后,我定会待你更加好些,再为你寻个不错的人家,往后也有出路了。” 接着,陆齐光像是提前料到了元宝的反应,连忙补充道:“当然不是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特指此刻向公主府送礼的人。 “奴婢想要的可不多,”元宝被她逗得扑哧笑出声来,“只想殿下的好驸马早日送上门。” 二人正说着,府门回事的小厮便匆匆跑来。 元宝快步迎上去,同小厮攀谈几句,便禀道:“殿下,定远侯府派人来了。” 定远侯府? 陆齐光手腕一滞。 元宝满不在乎地提议:“要不还是给打发走?反正殿下平素都是如此。” 陆齐光的目光扫过她方才所写的四个大字——挨个收拾。 “不。”她摇头,笑吟吟道,“正愁定远侯府不来人呢。快请进来。” - 有元宝帮衬着,陆齐光收了文房四宝,放上一壶茉莉花茶。 她端端地坐在湖心亭内的石桌旁,把玩着一只白瓷杯盏。元宝侍立身后,为她徐徐摇着扇。 等了些会儿,小厮便领着一矮胖男子,穿过花园的石门,向二人走来。 小厮与男子越走越近,身影也清晰起来。 那矮胖男子着一袭圆领袍衫,大腹便便,衣物所用面料很好,绣有繁复的织锦纹样,隐隐折着日头的流光。他双手捧着红木宝匣,露出的十指无不佩戒,炫耀之意溢于言表。 他来到湖心亭前,对着陆齐光下拜见礼道:“小人蔡昌,问公主殿下金安。” 陆齐光看清蔡昌的面容,五指骤然紧收。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指尖都压得青白,握杯的手也在隐隐颤抖。 蔡昌这张脸,她陆齐光是断不可能忘记的! 上一世她外逃时,所到之处皆是乱兵,所见宫人无不尸横遍野。 尸堆其中,便有一人是她教她写字的老讲学。 老讲学上了年纪,白眉鹤发,不苟言笑。他会在陆齐光学不会字时打她手板,会在她学业进步时嘴角微翘、借捋胡子来掩饰,也会用微薄的月钱为她买来百姓的吃食。 发妻亡故后,老讲学终身不再续弦,故而没有子嗣。 陆齐光知道,他是疼她的,从不将她当公主,只视她为自家的孙儿。 她多希望,自己敬重的先生能善始令终、流芳百世。 可此刻跪在她面前的蔡昌,竟在老讲学身死之后,为图富贵,将那具老瘦干瘪的身躯翻来覆去,扒去所有衣物,摘下所有首饰,掏空所有口袋,不留丝毫尊严、不存一丝敬畏。 他丢掉了老讲学尚没来得及送给陆齐光的糯米糖。 他摘下了老讲学亡妻留下的玉扳指,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蔡昌只剩下一句不满的嘟囔:“老穷鬼。” 陆齐光怒火中烧。 她敛去眸中的寒意,换上寻常那腔入骨的娇柔。 蔡昌,你今日既然来了,就别想跑! 第2章 乔迁之礼【捉虫】 这屏风该丢了。 陆齐光望向跪于面前的蔡昌。 她拢起罗纱大袖,徐徐站起身来,走到蔡昌面前,虚虚地扶他。 “快请起。”盈盈的光流转于陆齐光一双笑眼之中,“定远侯府的蔡随侍,是不是?” 蔡昌获此殊荣,惊讶地抬头,险些将手中捧着的宝匣跌落地上。 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时有些飘飘然,摸了摸戴在食指上的金戒:“正是小人。” 陆齐光自然知道,他这番惊讶与沾沾自喜,是从何而来。 从前侯府为她奉上珍宝时,若非定远侯本人亲至,如蔡昌这等跑腿的随侍,根本同她见不着面。故而坊间素有传闻,道长乐公主人美身娇,却是藏匿云端的金枝,看不见、摸不着。 可今时不同往日。陆齐光不光见了蔡昌,还搀扶他起来。 更有个游戏,要好好同他玩玩。 “定远侯闻殿下乔迁,特命小人为殿下献宝。”蔡昌打开匣盖,恭敬地将手中的宝匣奉给陆齐光,“串珠流苏嵌玛瑙蝠纹金簪,为殿下定制,仅此一支,望殿下笑纳。” 元宝上前,为陆齐光递来丝帕。 隔着一层丝帕,陆齐光拾起金簪,侧目打量:用料精美,做工优良,样式也合她的口味。 “本宫很喜欢。”她轻轻一笑。 蔡昌得此夸赞,放下心来。这礼物是他为定远侯出的主意,待定远侯讨取公主欢心、得到驸马的位置,便是定远侯府一众人飞黄腾达、大富大贵之日。 他想陆齐光虽然美艳,却是个没远见的粗鄙女子,只爱些豪奢的金银珠宝,好打发得很。 可蔡昌还没来得及偷着乐,陆齐光的后话又出口了。 陆齐光神色黯淡:“只是……” “往日三五珍宝,今日唯有一件,若是定远侯变了心……”她双唇嗫嚅,容神楚楚,“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只亲赴府内、同本宫讲一声,本宫定不会埋怨他的。” 她两道细眉忧愁地撇下去,一点惆怅漫上来:“如此应付本宫,真叫人伤心了。” 这一席话敲在蔡昌心头,听得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他慌忙地退开两步,“咚”地跪在地上,急道:“小人罪该万死!” “这金簪是定远侯特地为殿下所打,寻的材料、请的工匠,四海之内无出其右。定远侯待殿下情真意切,绝无旁人。若是小人失职、引殿下不快,还请殿下责罚。” 陆齐光闻言,默不作声,只留下凄楚的侧影。 情真意切,绝无旁人。这话若换了从前的她听了,多半就信了。 可她已亲眼所见定远侯落井下石的行径,知晓其人品卑劣、狼子野心——为了成为驸马、名正言顺地攫取她身后的国库,斥重金为她打一支金簪,又算得了什么代价呢? 她抬手,以柔白的手背,拂去那隐隐约约的一点泪。 蔡昌仍跪在地上,前额紧贴地面,连抬头也不敢。 他等上一会儿,见陆齐光还是没反应,情急之下,脱口道:“殿下可还有什么想要的?物华天宝、金银玉石、飞禽走兽,凡是殿下要的,定远侯一定都愿为殿下寻来!” 闻及此,陆齐光才偏过首来,眸中燃起光芒:“当真?” “自然当真!”蔡昌不假思索,恨不得将定远侯本人也拉来身边、痛表真心。 眼看蔡昌中了套,陆齐光的嘴角凝起两枚小小的梨涡。 “那好。”她定定道,“蔡随侍这一身行装,瞧着很是雍容华贵,留给本宫可好?” 蔡昌一时愣住。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可看陆齐光的神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齐光料定蔡昌不敢拒绝。 这一世,她胸有成竹:凡是恶徒所爱所惜,她必将亲手悉数剥夺! 蔡昌站在陆齐光面前,回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骑虎难下。 进一步、应承陆齐光,便是要他珠光宝气地来、衣不蔽体地走。他惯是爱财的,夺他的财——尤其是他愿意带出府外的财,跟夺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退一步、拒绝陆齐光,便是要他激怒公主、激怒大梁独一无二的权贵。他靠着定远侯这棵大树乘凉,若让公主记恨上自个儿的贵主,他自然也吃不了兜着走。 越是权衡,蔡昌的脸色越发难看。 陆齐光不管那么多,甫一见他神色动摇,便柳眉一皱,婉婉道:“若是蔡随侍不舍得,也不妨事的。只请随侍同定远侯回一声,往后,有什么礼物,不必往公主府送来了。” 陆齐光话音刚落,蔡昌连忙摆手:“别、别别!” 他满脸通红,终于自牙缝里憋出一句:“殿下想要,定远侯府定会奉上。” “好得很。”陆齐光掩唇而笑,“元宝,侍帘!” - 陆齐光重新坐回石凳上。 她心情大好,为自己斟上茉莉花茶,轻轻吹去面儿上的浮沫。 元宝已携着府内的仆役,搬来一扇紫檀山水花鸟绢布屏风,隔开了陆齐光与蔡昌二人。 陆齐光在屏风后,瞟了一眼隐隐浮现于屏风之上的短圆人影。 “蔡随侍,请吧。”她柔声。 人影猛地一缩。 陆齐光不想脏了自己的眼,低下头去,挪动手腕,擒着茶盖,在碗中徐徐三点。 她听到衣物摩挲时发出的窸窣声响,仍没有抬起头,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人影慢慢地动了起来,磨磨蹭蹭、慢慢吞吞。 好像陆齐光要的,不是他身上的衣物,而是他的一层皮。 茉莉花茶的馨香滚上舌尖,身旁的元宝咯咯地笑起来,而陆齐光自己则气定神闲。 蔡昌的衣物被抛起,落在屏风顶部,也蹿入她的余光之中。 屏风上绣山水花鸟,本是高雅的景致。 可件件华贵到庸俗的衣物冲撞了画面,将这等雅致拍得粉碎。 陆齐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 这屏风该丢了。 约是外衫都脱没了,人影在屏风后缩成一团,羞赧似的。 陆齐光没罢休,挥手示意小厮端上蔡昌带来的那只宝匣。宝匣中的金簪已经被取出,内里如今空空如也,小厮双手捧着,原路奉给了汗衫蔽体的蔡昌。 “蔡随侍的首饰也并非凡品。”陆齐光的声音很轻盈,“便同衣物一道,一起留在公主府,聊当是定远侯补偿给本宫的赠礼,蔡随侍以为如何?” “这、这……”屏风后的人脸红脖子粗,“殿下,小人已经……” 陆齐光收声不语。 良久的沉默之后,蔡昌还是妥协了。 陆齐光只看到,那团屏风上肥而圆的身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猛地松懈下来。若说蔡昌走入公主府花园时,尚且还存几丝骄傲,那此刻,用以支撑他骄傲的衣装已经荡然无存。 “咚、啪嗒——” 一枚又一枚的戒指落在木匣之中,撞出相当清脆悦耳的鸣响。 陆齐光看着蔡昌伸出屏风、丢弃戒指的那只手。 粗短的手指上,佩戴的戒指越来越少,她的笑意也越发浓了。 小厮将装得半满的宝匣收回,快步走到陆齐光身边,将其中内容呈现给她看。 陆齐光不感兴趣,草草地扫了一眼,便挥手让小厮端下去了。 忽地,她像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嗳,是了,本宫考虑不周。” 她唤住将离的小厮,语气真切地添道:“当为蔡随侍取张布来,裹裹身子。切莫叫旁人看了,以为蔡随侍是个老穷鬼。若是丢了定远侯府的脸面,就不好了。” 小厮应声退下。 蔡昌望着近在咫尺的衣物与逐渐远去的首饰,眼看锦衣玉食离他而去,不由恨得抓心挠肝、咬牙切齿。可他无可奈何,只能颓唐地向地上一坐:“殿下教训得是。” “教训?”陆齐光疑惑道,“蔡随侍此言何意?” 只听“啪”、“啪”两声,尤其清脆。 想是蔡昌顿知失言,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小人口无遮拦,殿下恕罪!” 陆齐光没接茬,只轻轻笑道:“蔡随侍品味甚好,不如多往公主府走动,也算是一具现成的衣架子、供本宫参考参考了。若往后还有相中的,也算定远侯府有心,是不是?” “是、是……”蔡昌无力辩驳,只敢应答。他在心底做好了盘算,计划在今日离开公主府后,尽量避开与长乐公主相关的差事,更不用提来往走动了。 陆齐光得偿所愿,也不打算同蔡昌再多耗费时间。 她正要将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府门回事儿的小厮又一转脸儿跑了过来。 元宝用丝帕遮着视线、避开狼狈的蔡昌,迎上去听事。 听完了,她走回陆齐光身侧,弯身道:“殿下,牧将军代镇国公府,为您送乔迁礼来了。” 镇国公府,牧将军? 陆齐光眼眸一亮。 便是那如雪山冰顶、千年不化的小将军? 也是那自刎殉情、誓要伴她生生世世的小将军! 她正打算找个机会,到镇国公府见一见这位不近女色、唯独对她情根深种的“玉面修罗”。 从前不曾留意他,如今接触接触、逗弄逗弄,倒也很是有趣。 “快,请他进来!”陆齐光欣喜道。 只是,她脑袋一别,视线一扫,一扇屏风顿时映入眼帘,连带着顶端那凌乱的衣衫,与其后圆球似的人影——看着实在是不雅,太不雅了,有辱她长乐公主的名声。 不能让牧怀之看到。 她陆齐光可温柔了,才不会强迫别人扒下衣物和首饰呢! 陆齐光眼珠一转,环视四周,正处湖心亭内,顿时来了一计。 她无声地望向元宝,隔空点了点蔡昌,又点了点群荷盛开的湖池,眼眸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元宝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会意,捂着嘴窃笑起来。 她轻咳了两声,站稳身形,对着蔡昌朗声道: “念及暑气厚热,公主殿下请蔡随侍——畅游荷池!” 蔡昌还没回过神来,其后的小厮却已经接到了元宝发出的讯号。 两位小厮左一个、右一个,将蔡昌架了起来,“扑通”一声,丢入了池里。 第3章 他如松竹【捉虫】 怎么上辈子没发现,…… 为了迎接牧怀之,陆齐光特地挪了个地儿。 她原先在湖心亭中落座,如今则转移到花园之中的木架下。 木架上,橙红的凌霄花正在攀爬,柔柔地垂着藤蔓与枝条,倒将她胜雪的肌肤衬得更白了。 眼下正值酷暑。方才自湖心亭走至木架下,陆齐光沁出些薄汗。正巧元宝递来一把素绢团扇,她便执起长柄,随手扇了起来,驱散萦绕周身的丝丝暑气。 陆齐光没由来地有些紧张,便叫元宝吩咐下去,找个人把蔡昌按在荷池子里,别叫他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作什么不该有的动作,省得坏了她与牧怀之的见面。 可她转念一想,有什么好紧张的。 明明是牧怀之倾心于她,又不是她喜欢牧怀之,是吧。 陆齐光在花架下等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小厮领着牧怀之,向着自己走了过来——牧怀之虽然身影颀长,却着了一袭紫衫,在满园的翠绿之中并不显眼。 牧怀之来到陆齐光的面前,向她端正地行了礼。 他的神色与声音都很冷,问候也极其简略:“见过殿下。” 陆齐光没应答,反而毫不避讳地盯着牧怀之看。 牧怀之剑眉星目,五官如经刀刻般深邃,鼻梁挺拔,面庞线条也硬朗。 可他虽然生得好看,神情却太过冷淡,便显得美中不足。 这下,陆齐光确信了。 这就是她上一世死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张脸。 只是,那时候的他,神情是不同的。 同样也是这双眼,曾盛着明月洒落潮池时的千里清光,足以令她在其中看见自己的脸。她模糊地看见他的泪、他的爱与他的悔恨,全都糅杂在一起,忽明忽暗。 可现在,牧怀之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面对陆齐光的打量,牧怀之不动声色。 他脸上当真一点神情没有,比无波的古井还要寒凉,简直就像一具没有感情的玉像。 陆齐光有些纳闷,难道是她记错了? 还是说,现在牧怀之还不喜欢她,要等到什么事情发生之后?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对这件事太纠缠,不知觉便要走到死胡同里去了。 “起来吧。”陆齐光轻咳了两声,缓回神来,玉指轻轻一点,“元宝,赐座。” 得了令的元宝还没动身,却先听牧怀之抛来一句:“不必了。” 牧怀之站直了身,脊骨挺立,神色淡漠。他一壁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一旁的小厮,一壁续道:“家父托臣为殿下贺颂乔迁,贺礼已至,臣先行告退。” 陆齐光一时怔愣:不是,这、这就要走了? 她都亲自面见他、赐他座了,换做旁人,定然是感恩戴德、视之为殊荣的! 可他牧怀之,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反而还急着走?! 牧怀之不露声色地抱拳,转身要走。 “哎唷!”陆齐光哀呼一声。 她向石桌上歪过身去,一只手柔柔地扶上左目,双眉微颦,视线垂下,眉心留有一道淡痕,瞧着楚楚可怜:“不知怎的,本宫这只眼睛忽然好疼。” 牧怀之步伐一顿。 陆齐光在余光里瞥见,顿觉计策奏效。 她眨巴着另一只眼睛,死命给身旁的元宝使眼色。 元宝一愣,很快大彻大悟,朗声道:“殿下,您别急,我这就去为您请大夫!” 她哒哒跑,一溜烟儿地来到牧怀之身侧,正色道:“牧将军,我们要去为殿下请大夫了,还请将军暂且留在此处,陪伴殿下。” 接着,元宝挥臂,带着花园内的众小厮,声势浩大地跑了。 陆齐光隐隐有些头疼。 请个大夫根本要不了那么多人。 - 牧怀之胸膛内的一颗心,正怦怦狂跳。 他死死地攥着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圆钝的指甲于掌心印出两道褶痕。好似唯有这样,他才能在与陆齐光面对面时,强装出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 这几年,长乐公主陆齐光从未注意过他。 可今日,他不光入了公主府、被她赐了座,甚至还得到了与她独处的机会。 今日是良辰吉时。 一定是良辰吉时! 实在是不枉他入公主府前,专程请城西的张半仙算了一卦。 陆齐光坐在他面前,微低着头,用掌心轻轻揉着眼睛,看着就像一朵经雨打过的海棠,既有明艳,也有娇柔。牧怀之看她,当真是横看竖看,都有七八种可爱。 不过,揉眼睛到底是对她不好的。 牧怀之悄无声息地调整呼吸,压下躁动的一颗心,令面目更冷一些。 “殿下。”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只揉眼的手上,“您不该这样。” 陆齐光抬起头,神色有些怯弱,美目盈盈地向牧怀之看了过来。 “可本宫不大舒服。” 她眨眼,纤长的软睫沾着泪,嘴唇也嗫嚅着。 “牧小将军,你……可否帮本宫吹一吹?” 牧怀之没有答话。他的神情依然冷淡。 天知道他一颗心,已卡在嗓子眼儿上,直顶得人脑袋发晕。 若再不赶紧压压对她的蓬勃情感,只怕下一秒,他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可是,这叫人怎么压得住啊?! - 公主府的花园内静悄悄的。 陆齐光说完那话后,牧怀之好久没有应答。 这般寂静在心里挠着,陆齐光也没了谱。 她没有看他,不像惩治蔡昌时那样镇定自若,竟有一时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唐突了——她理当觉着好玩才对。毕竟,逗弄这样一个清冷如竹的人,自然是有趣的。 陆齐光在心里筹措了腹稿,已将给自己台阶下的话准备好。 可还没等她后话出口,那道淡漠的影子便靠了上来。 陆齐光身量娇小,又是坐在石凳上的,这样一算,便比牧怀之矮了很多。 于是,他来到她面前时,一道阴影也疏冷地罩落在她的周身。 牧怀之凝望着她,慢慢地曲起腿,将一侧的膝盖跪叩地上。 陆齐光的呼吸也滞住了。 她隐约闻到一股香——是皂角的味道,清爽而干净。 这股气息,她好熟悉。 在上京城破、大梁国灭的那一夜,她就是在这样的一股气息中,闭上了眼睛。 陆齐光忽然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她只能安静地坐在那儿,任由牧怀之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眼眸。 而在这气息的尽头,牧怀之并没有离开。 他神情专注,目光望着她的发间,伸出手去,似乎从中取下了什么东西。 他将那东西轻轻收在手心,撤回半身,翻转腕子,向着陆齐光展平了手指。 陆齐光低头一看。 在牧怀之粗粝的手掌上,躺着一朵凌霄花。 它好像天生就生长在那儿,借着遍布于他掌心的伤痕,来汲取养分。 对此,牧怀之没有任何解释。 他也没有望着她,只是盯着那一点嫣红。 陆齐光也不知道,这花是什么时候掉到她头上的。 但现在,它属于她了。 她伸出手,轻轻拈起那朵小凌霄花,将它别在了自己的发间。 “好看吗?”陆齐光盈盈一笑。 牧怀之看着她,默默地退开了身。 他别开眼,好像无法承受某种光芒的照耀。 “自然。”牧怀之轻声答。 陆齐光看着躲得更远的牧怀之,扑哧一声。她眼里又有了光,精神也比原先振奋不少:“牧小将军不如喝杯茶再走吧?上好的茉莉花茶,正好——清清火。” “不了。”牧怀之回绝她,“属下还有要事在身。” 陆齐光没再挽留,她本来也没有留牧怀之喝茶的意思,纯粹就是逗着好玩儿。经过方才那一番对话,牧怀之已经令她很欣喜了。若他真有什么事儿,便放他去吧。 她只是有些后悔、有些纳闷——怎么上辈子没发现,牧怀之竟如此有趣呢? 牧怀之正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些什么,脚步又是一顿。他回过头去,隔空点了点荷池的方向:“定远侯府的蔡随侍似乎落了水,殿下不妨遣人看看。” 说完,他便走了,只剩下陆齐光在花园内坐着。 陆齐光的笑凝在嘴角。 天煞的蔡昌,怎么还是被牧怀之发现了?! - 牧怀之走出公主府,牵过拴在府外的白马,一时暂未打道回府,只是站在外头。 副官一见到牧怀之出来,便迎上人身侧。 他打量了一番牧怀之的神色,有些惊讶:“将军今日遇见喜事了?” 牧怀之动了动眉毛,未置可否。 副官闷着笑了一声:“将军心情不错,全都写在您一张脸上。” 牧怀之这才发觉,自己的嘴角是扬着的。 委实说,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方才究竟是身处于梦境,还是脚踏于现实。 刚才,他为长乐公主吹走了眼中的尘埃,还为她摘下了发间的凌霄花。而她不光没将那凌霄花丢弃一旁,反而把它别到了自己的头发上,甚至还问他好不好看。 能不好看吗? 这能不好看吗?? 那当然是好看啊!!! 他的小殿下怎么打扮都好看!!!! 谁要是觉得陆齐光不好看,那一定是瞎了眼,要不然就是没开智慧。 牧怀之不由在心中好好称赞了自己一番。 得亏他从军多年,养出一身韧劲儿与忍耐力,要不然,早就该方寸大乱了。 不过,他心里倒是很清楚的:对陆齐光长达两年的钦慕,还没到修成正果的时候。 这两年来,牧怀之见证了无数人对陆齐光的觊觎,一面庆幸她尚未及笄、谁也动不得她,一面又恨得咬牙切齿,一度想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全都赶跑。 可陆齐光从未注意过他。 说白了,还是因为她周围环绕的人太多,而他根本没工夫往她身边凑。 牧怀之是大梁最年轻的将军,却也是最出色的。他常年戍边,一年几乎都不着家,唯独今年弟弟战死、他成了镇国公的独子后,才得以调回上京。 他见到她、倾心于她时,她身边已经围满了人,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一点儿空间都没给他留。 而今,陆齐光终于注意到了他,这可是牧怀之人生的一大进步! 只是,他想,如她一般坐拥万千美誉与宠爱的贵主,对于轻易得到的人事物,往往不会珍惜——这与行军的道理相同,“以退为进”也是兵家惯用的招式之一。 所以,他还得再忍忍。 尽管牧怀之已恨不得天天粘在陆齐光身边,他还是得对陆齐光若即若离、欲擒故纵,要待到最恰当的时候,再向她剖白心意。 牧怀之甚至连表白时要说的话都预先规划好了。 他要说——有臣陪着殿下,这一世,下一世,每一世。 第4章 白纸黑字【捉虫】 “你已答应本宫了,…… 那日将蔡昌打发走后,公主府清净了几天。 一是因为,恭贺乔迁的吉时已经过去;二是因为,代表着定远侯府的蔡昌在她这儿吃了瘪,总归要给他们点时间,好好调整一下未来的步调。 这段日子里,陆齐光闭门不出,在府内侍奉花草。 那朵发间的凌霄花,被她取下来养在白瓷盆里,还为她招引了元宝的好一阵取笑。 她倒不在乎元宝的调笑,反而还挺喜欢那朵小花。 看着那朵凌霄花在泥土中逐渐枯萎,她似乎感觉到上一世的屈辱也在离她远去。 对于收拾定远侯,陆齐光一点儿也不着急。 蔡昌被她折腾得那样狼狈,未必会对定远侯和盘托出,但不论他怎样表达,一定能传达出一个讯息——他把“讨好长乐公主”这件事搞砸了,并且急需补救。 像定远侯那样贪得无厌的人,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眼下付出再多也甘愿。 所以,陆齐光知道,定远侯会来找她。 她所要做的,只是像蜘蛛一样,盘踞在为他而织的网里。 此后,陆齐光等了不过三五日,果然等来了定远侯。 彼时,她正在书案前抄着观音心经,才写下一句“色即是空”,便看见回事的小厮着急忙慌地跑进屋内,还险些在门槛上磕绊一跤。 “殿下,定远侯府送来了不少礼物。”小厮气喘吁吁,“多得将府门都堵住了!” 陆齐光搁下笔,向会客的前厅走:“请他进来,好茶伺候。” - 陆齐光入前厅时,定远侯晁鸿祯已等在那儿了,一看见她,便露出笑容。 晁鸿祯的模样生得不算差,鹅蛋似的脸盘子上,挂着一对宽眉与两只长眼,耳朵宽厚,倒很招财。他的长相平凡而无害不出众、不锋利,很容易叫人放松警惕。 “殿下。”晁鸿祯向着陆齐光迎了上去。 陆齐光没搭理他,径直自他身旁走过,一语未发地落座于厅内主位上。 她垂着眉,低着目,眼睫如帘如扇,看着不大高兴。还未等晁鸿祯开口说话,她先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呜咽着抬起手,为自己擦起泪来。 陆齐光一面擦着泪,一面悄悄觑着晁鸿祯。 她走进来前,专程往自己的胳臂上狠狠掐了一把,直把人疼得往外冒泪。 晁鸿祯果然上钩了,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起来。 虽然陆齐光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心疼她,而是怕自己捞不着她背后的钱。 晁鸿祯来到她身旁,扯过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 他生怕自己被陆齐光撵走,赶忙先表起忠心:“今日,我就是来同殿下赔罪的。” 陆齐光掩面,把脑袋别到一旁。她啜泣,声音柔得像要掐出水来:“本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如今定远侯不情愿,那便罢了,有什么可赔罪的?” 这要是换陆齐光前世,估计早就满心欢喜地收下那只串珠流苏嵌玛瑙蝠纹金簪,绝对没有今日这出。她那时尚不通“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还当口说便是有凭。 陆齐光现在是懂了:旁人看中的、她所拥有的东西,都能化为她的武器。 “叫殿下看不出我金诚所至,自然是我的不对。”晁鸿祯赶忙换了方位,又凑到陆齐光面前,堆着一副讨好的笑面,“还请殿下给我一个机会,好把一颗心剖给殿下看看。” 言罢,晁鸿祯拊掌,等候在前厅外的侍从便鱼贯而入。他们手持宝匣,甫一入厅,便分列于前厅两侧,一动不动,好像只是为了展示手中珍宝而存在,并不是活生生的人。 一名身着品蓝袍衫的高大男子急趋上前,熟稔地向陆齐光行了拜礼:“小人蒋陶,问公主殿下金安。特奉定远侯之命,为殿下诵读礼单。” 陆齐光半掀着眼皮,隐约觉得蒋陶的身形与声音有些熟悉。 她转回面庞,将那方锦帕轻轻捏在手中,娇怯怯地打量着面前人:“起来说话。” 蒋陶“喏”了一声,这便站起身来,徐徐展开手中所持的朱红纸卷,对照着上头的文字念了起来:“金珐琅菊花纹鼎炉一只,芙蓉仙山妆花纱锦布十匹……” 陆齐光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庞,霎时便迸出寒芒。 她当然也记得这张脸——正是面前这个看似敦厚老实的蒋陶,在晋军杀入皇宫、定远侯府众人哄抢国库时,目睹她与元宝的逃亡,对元宝色心大起,当着她的面将元宝拽走。 蒋陶在说些什么,陆齐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感觉自己的掌骨在发痒,牙根在打颤,想冲上前去,狠狠对着此人来上一脚,好叫他断子绝孙。 她与元宝情同姐妹,又历来是护短的人,欺辱她身边人,与欺辱她没什么两样。 陆齐光手指发力,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几乎剜出红痕,方才按捺住这股呼之欲出的恨意,将自己的神态佯装得与平常无异。 “好了。”陆齐光打断了蒋陶的诵读,“到这里吧。” 她用锦帕沾了沾泪,重新将注意力移向身边的晁鸿祯,一双眸子浸过泪,显得尤其晶莹,向定远侯投去一眼,看得人筋骨皆酥:“定远侯的心意,本宫自然是知晓的。只是……” “只是——”晁鸿祯被她一眼看得心神荡漾,话音也不由自主地飘了起来。 “只是,缺乏一点奇巧。”陆齐光伸指,轻轻向晁鸿祯的前额点去,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又收了回来,惹得人脖颈伸直又收回,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晁鸿祯稳住身形,不顾方才的狼狈,追问道:“殿下想要怎样的奇巧?” “世间奇巧,最得本宫心的,一是别出心裁的名家书画……” 陆齐光微微一笑,对着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二是你定远侯府代代不息的生财之道——珊瑚玉树。” 陆齐光所说的其二,还真不是她在瞎说,而是晁鸿祯自己打出来的招牌。 如今坐于她身边的这位小侯爷,是自祖上承袭得来了爵位。 最早的定远侯,是随大梁初代皇帝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不光受封了爵位,还受赐一株珊瑚玉树、以示恩宠。在那时,定远侯府还远没有这样富有。 百年来,定远侯府代代传承,身家也与日俱增,个中原委无人知晓。 传至晁鸿祯这代时,他逢人便说,那珊瑚玉树是一株神树,向树下埋入一文钱,次日便能收到两文,隔日便能收到四文,如此对合,便有了定远侯府生生不息的财富。 这消息,陆齐光前世就知道,只是从不曾深究。而如今,她有心夺走晁鸿祯的财富与地位,便将这珊瑚玉树的传闻仔细一推敲,成功找到了将他一击既溃的法子。 “殿下所说其一,自然很好满足。”晁鸿祯闻言,摆摆手臂,示意蒋陶动身经办,接着,他话音一顿,嘿嘿笑了两声,“可那其二嘛——珊瑚玉树是祖上受赐,可不好拿来送给殿下。” 陆齐光笑意盈盈,柔光不减:“谁说要你拿来送给本宫了?” 晁鸿祯闻言,愣了一下:“那殿下的意思是……” 陆齐光不紧不慢,自怀中摸出一枚铜板,徐徐递给晁鸿祯:“这样好的珊瑚玉树,本宫也想见识一下,便往定远侯府存上一文钱,过段时候再来取,可好?” 晁鸿祯闻言,低头去看那枚铜板,眼神不知不觉又飘起来,粘到陆齐光葱白的手指与丹蔻色的指甲上,飘飘然道:“好、好,当然好。我还当殿下要什么珍奇的难事儿,原来如此简单。” 他接下那文钱,正要收手,却被陆齐光轻轻捉住手腕。 “晁小郎君,口说无凭。”陆齐光眼眸一弯,不经意间便改了称谓,一声唤得娇柔羞怯。 “你已答应本宫了,便与本宫立个字据吧。” - 与晁鸿祯签下字据后,陆齐光又休息了几日。 这段时间,她同府内几位常往外跑动的小厮交代,若是看到定远侯府的人有动向,就要及时回来同她禀报——尤其是那个蒋陶,晁鸿祯交代他去办书画的事,一定会有动静。 对陆齐光而言,那张白纸黑字的借据,已经给了她与晁鸿祯相抗衡的力量。 但若想将定远侯府连根拔起,还是缺少些能一锤定音的东西。 陆齐光端着一盏茶,又一次坐在湖心亭里,认真地思索着。 她自然知道,定远侯府的财富来源,肯定不是那玄乎其玄的珊瑚玉树。 可真要她立刻着手追查这件事,还真是毫无头绪。 元宝自她身后探出一只脑袋:“殿下,您想什么呢?” 陆齐光正凝神思索着,被元宝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没捧住手中的茶盏。 “元宝!”她回头,不满地轻声埋怨,“你吓着我了。” “奴婢不是故意的。”元宝不恼,咯咯地笑起来,“我是看殿下入了神,便在想——方才我在朱雀街上,碰见了定远侯府的蒋陶,这件事儿,要不要同陛下说?” 元宝碰见了蒋陶?! 陆齐光心下一惊,连忙搁下手中的茶盏。 她站起身,走到元宝身边,双手扶住元宝的肩膀,反反复复、左左右右地检查。 “殿下怎么了?”元宝不明所以,愣愣地问。 陆齐光确认过元宝没事,才放下心来。 “没什么。”她好似觉得疲惫,摆了摆手,又正了容色,同元宝语重心长道,“元宝,下次你见到蒋陶,定要绕着走。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不能、可不能……” 联想到上一世元宝的遭遇,陆齐光一时有些哽咽,一股难舒的气堵在胸口,憋得她说不出话。 元宝疑惑地望着她。 陆齐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元宝的肩膀。 她望着面前一无所知的少女,很快意识到,只有她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总之,你躲着他点便是。”陆齐光收回手,揉了揉眉心,“你说碰见他了,他在做什么呢?” 元宝没察觉到陆齐光的异样,甫一听她问起蒋陶的动向,又来了神采。 她摇头晃脑,好像自己就是公主府最好的耳目:“殿下莫急,要说那蒋陶,就得先说说——” “那位名动上京、一幅真迹千金难求的‘引烛居士’。” 第5章 引烛居士 牧怀之的脑袋空了。 引烛居士——这又是哪号人物? 大抵因为陆齐光上一世不曾向定远侯索过字画,她对这位神秘的上京名家没有耳闻。 陆齐光细眉一翘:“你且说说,这引烛居士是什么来头?” “殿下不知引烛居士,定然也不知道上月新开张的翰墨轩了。” 元宝双眼弯成月牙,双手一击,好似无需惊堂木,也可成茶楼里的拍案说书人。 “翰墨轩原是一座普通的茶楼,坐落朱雀街东,地处偏僻,生意不好,却因其匾额笔走游龙,被识货的文人发现,一夜之间名声大噪。而那翰墨轩的匾额,正是这位引烛居士所写。” 元宝振振有词,摇头晃脑:“这引烛居士颇为神秘,不知男女、不知老少,可整个上京城的名门权贵,但凡懂些风雅的,都对他的真迹求之若渴呢。” “这两天,街坊邻里都在传,说是不日之后,翰墨轩便要公开拍卖引烛居士的真迹。我外出时,正巧看见蒋陶在打听这件事儿,也该是要去竞拍,便回来禀报殿下了。” 陆齐光闻言,眸光一亮,嘴角也不由上扬。 蒋陶想竞拍千金难求的名家真迹? 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机会! 蒋陶有定远侯的命令压着,对引烛居士的墨宝定然势在必得。 若陆齐光趁势哄抬拍卖价格,让蒋陶以远超市价的价格拍得真迹,再借着蒋陶好色的特质,将他手中的真迹偷偷换走,就能既套走晁鸿祯在乎的钱、又让蒋陶领罚。 只是,要想落实这样的计划,公主府的人是不方便出面的。若公主府的人参与竞拍,只怕蒋陶会直接将引烛居士的墨宝拱手相让——所以,得找个能够信任、口风甚严的人。 陆齐光略一思忖,脑海中闪过一道霜雪似的白影,顿时来了主意。 “元宝,备轿。”她神采飞扬,“我要去镇国公府一趟!” - 镇国公府外,陆齐光才下马车,府门口的小厮便迎了上来。 小厮识得陆齐光一张脸,甫一见她,顿时双眼放光,像盼来什么稀罕的宝贝似地,殷勤而热情地为她开了府门,甚至免除了通传回事的步骤。 “牧公同老友下棋去了,殿下来找牧公,怕是要扑个空了。”小厮语气恭敬,却仿佛生怕她走了,连忙接道,“但将军正在府内,殿下有什么事儿,找将军也是一样的!” “走吧。”陆齐光盈盈笑开,“本宫就是来找他的。” 镇国公府外围黑瓦白墙,内里多用楠木修筑,整座府邸色调深重,行走其中时,难免生出一股肃穆敬畏之感。陆齐光也不由屏住呼吸,跟着小厮,走过回廊,进入庭院。 庭院空旷平坦,地面铺设石板,四周植有矮松。 而石板之上、矮松林中,剑器颤动,两道兵刃交相碰撞。 牧怀之正在那里,与面前的副将缠斗。 他长发高束,着一身素白的短打劲装,自如翻腕,剑走游龙,一番攻势迅猛如骤雨疾风,好似令这盛夏的酷暑都冷却下来,打得副将连连退败、横剑抵御。 这是陆齐光第一次亲眼看见牧怀之使剑。 她忽然有些恍惚。 上一世,牧怀之便是这样杀出一条血路、拼死也要来到她的身边吗? “将军!”小厮扯着嗓子喊。 金鸣声没有因此而间断。 牧怀之气息平稳,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偏折一下:“怎么?” 小厮喜滋滋地回答:“长乐公主来啦!” 牧怀之手腕一顿。 “唰——” 一瞬之间,利剑撕裂锦布,直直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细痕。 在场众人,连带陆齐光,无不大吃一惊。副将更是立刻抛下手中剑、双手抱拳作领罪状。谁也没料到,身法与剑术双绝、素有修罗之称的牧怀之,竟然没躲开那平凡而朴素的一击。 牧怀之不露声色,弯腰拾起弃剑,向低着头的副将递过去。 “无碍。”他淡道。 陆齐光看到,牧怀之受伤处的衣袖正渐渐洇出线般的淡红。 牧怀之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他甚至都没有观察手臂上的伤口,便径直走到陆齐光的面前。 “殿下到访所为何事?” 他的语调仍和雪一样冷,连一丝疼痛的感觉都听不出来。 陆齐光抬头,望向那张泰然自若的脸,又看了看那白袖上渗出的血迹。 “先不说这个。”她垂眉,幽幽地叹了口气,“叫人取些伤药来,本宫替你处理伤势。” - 奔忙的小厮很快取来了伤药与麻布,还为陆齐光与牧怀之搬来了木椅。 陆齐光接过伤药,打量了两下,一抬头,便看见供两人落座的木椅正紧紧挨在一起——扶手贴着扶手,当真是一丝空当也不留,说是小厮无意为之,鬼都不信。 她觉着好玩,不免也有些好奇——镇国公府的人究竟是怎样看待她的?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为牧怀之治伤。 “请吧,小将军。”陆齐光并拢五指,摆出请姿,“伤者为先。” 牧怀之没吭声,也不曾挪动椅子,平静地坐了下去。像是为了让上药更方便,他伸手,摸到被划破的两片布料,发力一撕,便将半条精瘦的手臂给露了出来。 陆齐光看到,牧怀之那半臂遍布伤痕,有新有旧,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她自幼长于深宫,历来都是被保护的对象,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疤,若不是她前世终了得太过悲惨,只怕埋入黄土时也不知“痛”的滋味儿。 而面前的牧怀之,大大小小受过如此多的伤,如今被利剑划破手臂,还当真能一声不吭。 陆齐光看了一眼牧怀之,既有钦佩,又有悲悯。 而牧怀之只是偏过头,避开了与她的对视。 陆齐光没有多作纠缠。她取来一块干净的麻布,轻轻地为牧怀之擦去了渗在外头的血珠,神情很是专注:“本宫也是第一回 做这些事,还望小将军多多担待。” “嗯。”牧怀之的回应轻若无闻。 陆齐光确实是没干过这些事,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嗣,却也看到过敏昭仪为摔跤的幼子处理伤势,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就完了。 所以,陆齐光学着敏昭仪的样子,轻轻凑到牧怀之的手臂前。 她对着那伤处,慢慢地吹了口气。 - 牧怀之的手臂紧绷着,与那股陆齐光吹来的香风抗衡。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 他完全抵挡不住心上人的这等攻势。 不可避免地,牧怀之手臂一颤。 得亏他自制力还算好,要不然颤的可不止是手臂了。 “怎么了?”陆齐光问道。 牧怀之偏首,瞥了她一眼:“不打紧。” 他当场就后悔了。 他根本就不该回过头看她的。 牧怀之一颗心,又在胸膛内冲撞起来——他看到她长睫微垂,如同两扇帘,遮住了乌黑的眼仁,尤其娇柔怯懦,而在他应答之后,又挽出一个柔而腼腆的笑,两只梨涡也轻轻浅浅。 “那便好。”她说。 牧怀之的脑袋空了。 可爱。 太可爱了。 她为什么这么可爱。 不行啊,牧怀之,坚持住! 守得云开才能见月明,要让殿下明白幸福来之不易! 在强大的意念的驱使下,牧怀之定下心来。 他决定,继续坚守自我。 - 陆齐光很快就为牧怀之包扎好了。她将麻布收口,把伤药交还给一旁的小厮,终于算作结束。虽然她经验生疏、手法笨拙,但牧怀之很是配合,不动弹也不叫唤。 副将早就跑没了影,小厮也十分识趣,拿上伤药便离开了庭院。 此处又只剩陆齐光与牧怀之两人。 陆齐光原本想趁着包扎的机会,同牧怀之说说代她竞价一事。可当真上手了,她便发现,血淋淋的一道伤口摆在面前,换做是谁都无心其它,只想尽快降低旁人的痛苦。 此刻,受伤一事业已了结。 陆齐光也不避讳,向牧怀之开门见山道:“不知将军是否听说,翰墨轩即将拍卖引烛居士真迹一事?本宫这次来,便是想请将军为本宫做个中间人。” 听到“引烛居士”的名号,牧怀之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不曾回应陆齐光的请求,而是另起话头: “不知殿下……对引烛居士的书道技法有何见解?” 陆齐光没料到牧怀之会这样问,一时愣住。 她想了想,眨眨眼,双颊飞上两片薄霞,难得露出些诚恳的羞赧:“牧小将军见笑了,本宫对书画一窍不通,确实说不出什么见解。” 牧怀之闻言,眼中隐隐闪过失落。 陆齐光没注意到牧怀之的神情变化。她微微偏头,又凝神想了想,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但若有机会,能与这位名家相逢,我定会设宴,好好答谢对方一番。” “这是何故?”牧怀之问。 陆齐光转首,望向身边冬雪似的青年。 透过他此刻的面容,她好像又看到了自己上一世的结局。 可这时,她不再那样彷徨、惊恐,而是有一种稳操胜券的安定感与满足感。 “因为,这位名家的作品能让本宫做到一些想做的事。” 陆齐光定定地凝望着牧怀之。 “尽管那不是本宫的本意,也并不是书道存于世的本意。” 在她话音落下很久之后,牧怀之都没有回答。 他只是凝望着她,平静的眼神遮住了心绪,令她并看不懂他。 由于这良久的沉默,陆齐光怀疑,自己被牧怀之拒绝了。 她惯会为自己找台阶下,柔柔一笑,又道:“若令小将军为难,不答应便好,不妨事的。” 牧怀之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尽管那笑容转瞬即逝,他的话音却在下一秒响起: “殿下,臣便是引烛居士。” 第6章 聚沙成塔 牧怀之的字写得好,该不会是…… 陆齐光双眸圆睁,惊讶道:“是你?!” 牧怀之挑眉:“殿下这是不信?” 陆齐光朱唇微张,上下打量牧怀之一番,有些失语。 她确实是不信,不过,不是不相信牧怀之有这样的本事,而是在想他哪儿来的时间练字。 引烛居士名动上京——这是元宝告诉她的。 元宝历来玲珑通透,也绝对不会欺骗于她,因此,这个讯息一定是真的。 只是,大梁国国风高雅,文人墨客各领风骚,要想在书道上混出些名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纵观大梁有史以来的所有书画大家,无不日以继夜地练习技艺,因书画而如痴如狂。 而面前的牧怀之,非但不是书生,甚至还是一名常年戍边的武将。 尤其是,陆齐光刚刚才看过他持剑与副将对练,便对牧怀之横看竖看,都以为他更像是快意恩仇、纤尘不染的侠客,委实很难将书画大家的名号与他联系起来。 陆齐光尤受震慑,嗫嚅道:“你伸手给本宫看看。” 牧怀之也不恼,依她的言,将右手摊平,掌心向上,送到她面前。 陆齐光低头望过去,只见他掌面也遍布伤疤,灰与褐的深痕如蛛网般盘结于掌纹之上,令人触目惊心。她定定神,轻轻托住他手掌,指尖向他指节处慢慢摸索过去。 果然,在牧怀之无名指的第一枚指节处,陆齐光摸到了硬而厚的茧。 她的神色难掩讶异:“你……” 面对陆齐光的试探,牧怀之的神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唯独在陆齐光低头、与他错开目光的时候,眼中漾起一抹比水还淡的得意,好像他奋斗良久、终于博得了她的关注。 牧怀之将这股暗爽拿捏得很好,等到开口说话时,口吻与声音又平静下去,令人听不出过多的情绪:“若殿下仍是不信,臣还有印鉴为证。” 话已至此,陆齐光再无质疑,轻轻应了一声,便将手缩了回去。 她抬头凝望他,眸光闪烁,好奇道:“牧小将军在边塞时,也常常练字吗?” “是。”牧怀之应声。他偏过头去,任由光影折落面庞。 陆齐光发现,他的眉宇似乎温柔起来,神思也像在回忆某段令人怀念的往事。 “有所思时便有所写,聚沙成塔,水滴石穿。”他又答。 陆齐光的视线贴在牧怀之身上,脑袋里却冷不丁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牧怀之的字写得好,该不会是写她名字练出来的吧?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自从知道上一世的牧怀之对她情有独钟后,每回见着他,这件事便在她脑子里盘旋,时不时就猝不及防地蹿出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殿下是想要臣代公主府竞拍臣的书迹?” 雪粒子似的声音又往陆齐光耳根里灌,将她的心思拉回正题。 幸好牧怀之提了这么一嘴,要不然,她险些要把翰墨轩竞拍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不,本宫是想请牧小将军代公主府参与竞拍,为定远侯府的蒋陶陪价。”她轻轻咳了两声,正了容色,“务必要让定远侯府拍中书迹,但所出价格越高越好。” 陆齐光此话出口,又想起引烛居士正是面前的牧怀之,柔声添道:“还望牧小将军不要误会,本宫并无贬低小将军书迹的意思,只是为了……” 牧怀之眉头微皱,静候陆齐光后话。 可对上牧怀之的目光,陆齐光反而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她如今举动,与对定远侯府众人的恨意,皆因前世经历而起。而在这一世,纵使狼子仍存野心,恶人也本性难移,所有的一切却都还没有发生。 虽然牧怀之值得信任,可她连一两件能用来当做依凭的事实也说不出来。更不可能将重生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搬上台面,否则势必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陆齐光踯躅半晌,哑口无言,索性耍起了娇蛮的性子,将嘴唇一抿,委屈道:“本宫有心惩治定远侯府上下,小将军怎的还非要问本宫何意?” “那蒋陶一双贼目好不规矩,与他贵主晁鸿祯一个德行,都不是什么好人。” 陆齐光将用意潦草带过,双眸一别,干脆将完整的计划与牧怀之和盘托出。 “蒋陶拍下之后,晁鸿祯定要将那幅小将军的书迹送给本宫。本宫想着偷偷将书迹换成假的,让晁鸿祯钱财与面子两失,也让蒋陶领罚、少对本宫的侍婢动歪脑筋。” 牧怀之望着陆齐□□呼呼的模样,眉宇上翘,难得露出星点笑意。 “殿下不必大费周章。”他淡道,“翰墨轩那幅书迹,本也就是假的。” “竟是假的?!”陆齐光惊讶。 牧怀之神色泰然,他低下头,一壁抚平袖口处的皱褶,一壁说道:“翰墨轩将售,为‘静水流深’四字。臣倒是不记得自己曾写过这四个字。” 接着,他抬起头,历来冷静的眼眸泛出精明而狡黠的光。 “若殿下有心叫定远侯难堪,臣有个更好的主意。” - 陆齐光打道回府时,牧怀之以练剑为由,不曾相送。 可公主府的马车轮子滚起来了,镇国公府门后便冒出一个脑袋,注视着离去的车辙。 牧怀之扒在门上,心中喜怒参半。 喜是,他余生都不想洗那只受伤的胳膊了。 这是他的小殿下授予他的勋章,是与她共度的回忆,要好好保存。 忧是,他到底没被欣喜冲昏头,仍从陆齐光的动向中觉察出了异样。 上一次是荷池戏水的蔡昌,这一次是千金买罪的蒋陶…… 他心爱的公主殿下,怎么突然开始同定远侯府众人过不去了? 若说与定远侯府对着干的人是他牧怀之,那倒不奇怪。 毕竟,定远侯府万贯家私来路不明、随侍大多仗势欺人,他一直在暗中追查,以期探明原委、将恶徒一网打尽。更何况,晁鸿祯还对陆齐光死缠烂打,牧怀之早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可晁鸿祯对陆齐光,且不说其中包含多少真心,至少明面上还算过得去。 一定是在他不曾留意的某个时候,晁鸿祯让陆齐光不开心了! 牧怀之顿时怒火中烧。 无论何时何地,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陆齐光。 哪怕是吹歪她一根细小的眼睫毛。 他回身,快步进入前堂,唤来府内的老掌事。 心下盘算一遍后,牧怀之排布道:“刘伯,安排下去三件事:其一,五日后翰墨轩拍卖,让定远侯府以远超实价的价格拍下赝品。其二,跟紧蒋陶的动向,如有异常,向我禀报;其三……” 小将军还没排布完,却见刘掌事捋着胡子,冲着他频频点头。 “刘伯这是?”牧怀之一头雾水。 “想当年,老仆眼看着镇国公,与将军您用同一种办法,讨来了国公夫人。”刘掌事摸着白花花的胡子,嘿嘿笑起来,“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牧怀之闻言,嘴角不由上扬:“刘伯休取笑我。” 他轻咳了一声,又摆出一副说正事儿的严肃模样:“其三,请刘伯寻一位好的工匠,裱一副我将写的字,以玉为轴,选天青与白牙两色为绫,再添两条米色绶带。” “喏。”刘掌事应声,正要抽身安排,又被牧怀之喊住了。 “对了,还有——” 牧怀之双眼放光,像个讨着糖的孩子。 “烦请刘伯,将那把公主殿下坐过的椅子,放到我屋里去!” - 五日过后,拍卖的日子终于到来。 也不知这翰墨轩的管事是个什么来头,专程请来了响器班,借着引烛居士的名号大肆宣传。陆齐光正坐在前厅品茶,隔着院墙,喧嚣的锣鼓声都直往耳朵里钻。 那日听过牧怀之的计划后,陆齐光顿觉自己的想法与其相形见绌。 可她如今手捧茶盏,慢悠悠地再回想起这事来,忽然便觉得,牧怀之这小子挺有心眼。 得亏他没用这种心眼来对付她,要不然,陆齐光绝对招架不住。 按照牧怀之的说法,约是今日下午,便会有“殿下想要的消息”传过来。陆齐光相信牧怀之的能力,便也不着急,遂在府内侍弄花草,悠哉哉地打发着时间。 等到她为院内的所有茉莉剪完枝条,元宝就奔过来了。 “殿下!”元宝来到陆齐光身边,脸蛋红扑扑的,气息急促,“翰墨轩和蒋陶都有消息啦!” 陆齐光放下手中的剪子,抚了抚元宝的背:“慢些讲,不要急。” 元宝点头如捣蒜,却仍是火急火燎,迫不及待地要把好玩的事儿说给她听:“那奴婢先说翰墨轩的事儿吧——翰墨轩这日竞拍,镇国公府来了人,要同定远侯府抢那引烛居士的真迹呢!” 陆齐光挑眉:这事儿也算是她的手笔。 “最终花落谁家?”她明知故问。 “自然是定远侯府啦!”元宝不假思索,“不过……听人说,起价二十两金子,硬生生被两路人马抬到一千两金子,镇国公府的人也不知哪儿怎么了,不花钱似地往上跟价。” 陆齐光闻言,生出一抹笑,对牧怀之的协助很是满意。 “那蒋陶的事儿呢?”她又问。 说到蒋陶,元宝满不在乎道: “他摔断腿啦,还惹上一张诉状,估计再过段日子,便要下狱受刑去了。” 陆齐光神色一凛。 牧怀之怎么办到的? “殿下说得很对,那蒋陶确实不是好人。” 元宝见陆齐光既惊讶又好奇,便继续往下说去: “他代定远侯拍下墨宝,得了赏赐,带着钱与礼部侍郎的夫人私通,被逮了个正着,翻下楼去躲避时,把腿给摔断了。侍郎找定远侯要人,定远侯想也没想便把他交出去了。” 陆齐光扑哧一笑:“竟还有这样巧合的事。真是恶有恶报。” 说是巧合,但陆齐光心里清楚:定是牧怀之派人尾随蒋陶,目睹一切后便去找侍郎报信。 二人正在说着,回事的小厮又来通传,说是定远侯到了。 想起牧怀之先前同她说的一切,陆齐光热络地挽起元宝的手臂,拉着她一起往前厅走。 “元宝,走。闲着也是闲着,同我看一场好戏去!” 第7章 静水流深 当然满意。陆齐光可太满意了…… 陆齐光携着元宝,一前一后,悠哉哉地向前厅而去。 对于晁鸿祯此行的目的,她心中有数:无非是听她说喜欢名家书画,适才又在翰墨轩拍中了引烛居士的书迹,这便火急火燎地找她专程献宝来了。 二人才至前厅,晁鸿祯手执纸卷、来回踱步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晁小郎君。”陆齐光柔柔地唤。 她是日着一袭石榴色的红裙,绣纹并不繁复,双肩绕着一条轻纱织成的帔帛,剥掉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气,瞧着尤其俏丽动人,又因才在茉莉花前呆上许久,足步也好似生香。 晁鸿祯回首,甫一看见陆齐光,眼睛便直勾勾地粘了上去。 他看重的是钱。为了钱,他并不在乎陆齐光处境如何。可若钱色两得,自然也是美事一桩。 “殿下。”晁鸿祯迎至陆齐光身前,“可叫我好等。” 陆齐光笑而不答。 恰有仆役前来奉茶,陆齐光顺手接过茶盘,向主位走去,而晁鸿祯则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将茶盘放于几上,曲指圈起茶壶的柄耳,徐徐为晁鸿祯斟了一杯。 “本宫向晁小郎君赔罪。”陆齐光捧起茶盏,向晁鸿祯递过去。 晁鸿祯忙放下手中的书卷,接过白瓷小杯,轻啜一口,一壁在陆齐光身侧坐了下来。 “本宫听闻……”陆齐光扫视那支书卷,漫不经心道,“定远侯府拍下了一幅珍奇的书迹?” 听陆齐光提到书迹,晁鸿祯记起正题来,反手就将那被搁在案上的书卷拿了起来。 “正是。”他洋洋自得,好似对赢得陆齐光的青睐成竹在胸,“上回殿下说,我的赠礼缺一点奇巧。这回我来,便是来为殿下献上这一点奇巧。” 他执起书卷的左右两端,捧在手中,恭恭敬敬地为陆齐光奉上:“殿下请看。” 陆齐光回首,与侍立身侧的元宝交换眼神。 元宝自晁鸿祯的手中接过书卷,退去几步,向着两人徐徐展开。 随着元宝的动作,青底白轴滚落,“静水流深”四字便如水落石出一般,慢慢显现出来。陆齐光侧眸看去,只觉这四字刚健有力,如铁画银钩,笔画之间锋芒毕露,确实有些名家风范。 陆齐光虽没见过牧怀之的字迹,却记得他曾说自己“有印鉴为证”。 此刻,她的视线在卷上逡巡一圈,都没找到何处落有印鉴,看来确实是假的。 她回头望了晁鸿祯一眼,正巧和对方沾沾自喜的目光对上。 看着面前这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陆齐光忽然生出些同情来:花了一千两金子,却买到了假货,还真以为自己能凭着这卷书迹讨她欢心呢。 她这股悲悯在心间过了一瞬,很快就因为晁鸿祯上一世落井下石的行径而荡然无存。 陆齐光欣喜道:“这是哪位名家的真迹?” “是引烛居士。”晁鸿祯本想为引烛居士介绍一番,筹措了半天语言,却一点货也掏不出来,只得干笑两声,往价钱上炫耀道,“为殿下购置这一幅,足足花了定远侯府一千两金子。” 陆齐光拿捏着眸中的赞许,正要应和晁鸿祯,却见一名回事的小厮跑了进来。 “禀告殿下,镇国公府的牧小将军来了……” 小厮悄悄觑了一眼定远侯,挠了挠头,神色有些复杂。 “道是镇国公觅得了一幅引烛居士的字画,特遣将军来送给您。” 小厮这话一出,陆齐光当即扬眉,带着讶异望向了身旁的晁鸿祯。 晁鸿祯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却在与她对上目光时顿觉不妥、强行撑出一张笑面。他不欲让牧怀之抢了自己的风头,却也不好劝阻,只得低头盯着案上的茶盏。 “还挺巧。”陆齐光笑吟吟地转开视线,权当没看到,“请牧小将军进来吧。” - 二人等候不多时,小厮便将牧怀之引进前厅。 雪似的身影映入眼帘,陆齐光看见牧怀之抬起头,与她目光交错。 他的神色仍与平素相同,利落、安静、无声,像在雪里翻滚、被扑扑染白的一片叶;而不论是元宝还是晁鸿祯,他的视线都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 “见过殿下。”他向陆齐光行礼,将晁鸿祯撇在一边。 望着此情此景,晁鸿祯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牧怀之官居三品,见到他理当行礼,可这“玉面修罗”是镇国公的长子,本也在朝中因冷傲而无人不知,自然是他动不得的。 陆齐光知晓晁鸿祯那点心事,轻轻一笑,走下主位。 她来到牧怀之面前,伸出手挽上他臂膀,虚虚地搀扶一把:“牧小将军快请起。” “听说牧公托小将军,将引烛居士的墨宝赠送予我。”陆齐光盈盈坐回主位,又看向那神色阴晴不定的晁鸿祯,“巧得很,定远侯今也拍下了一幅引烛居士的书迹。” 牧怀之没有回应,只是抬头看向端着茶盏的晁鸿祯。 他眉宇一松,淡淡的嘲弄之意显露出来。 面对牧怀之挑衅似的眼神,晁鸿祯冷笑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今日翰墨轩竞拍,镇国公府可是输了给我。” 在瓷器与木桌碰撞的声响消失之后,晁鸿祯先声夺人。 “都说引烛居士的墨宝千金难得,想不到镇国公府还有这等财力?” 牧怀之瞥了晁鸿祯一眼,别开头,似乎懒得与之多费口舌。 他向陆齐光探去目光,得到应允后,便将手中的书卷奉上前来。 相较于晁鸿祯的那幅书卷,自裱帧上看,牧怀之手中的倒是更加讲究——两端轴处选用通透晶莹的好玉,缠有双色织绫,纸张面料也是工艺复杂的花帘纸。 晁鸿祯嗤笑一声:“还望将军带来的墨宝,可不要是徒有其表的赝品。” 牧怀之不搭理晁鸿祯,抽去捆绑书卷的绶带,双手将其展开。 一看到卷中所写的内容,晁鸿祯顿时神色骤变,惊愕至极。 纸上正书四字——静水流深。 乍一看,这与元宝所持的那幅很是相似。可相较之下,牧怀之所持这幅书迹,笔势更加自如灵动,好似鸾跂鸿惊、渴骥奔泉,下笔之人收却笔锋锐意,更显出一种深藏不露的气度。 更重要的是,这一幅上留有朱红的篆印,可辨明“引烛居士”四字。 陆齐光面露讶色。她只知道牧怀之会亲自写一幅书卷、为她带来用作与晁鸿祯那幅的比较,却不曾料到,他竟然会故意选择与赝品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牧怀之捉到陆齐光的注视,无声地微扬眉梢,像是在问:殿下可还满意? 当然满意。陆齐光可太满意了。 她回眸望向仍处震惊之中的晁鸿祯,眼波流转着些许委屈:“晁小郎君,这是?” 晁鸿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茶盏都抖动一下。 他面色涨红,眉毛倒竖,厉声喝道:“这是假的!” 陆齐光像是被他吓了一跳,窄肩一缩。 “你、你这么凶做什么?”她眼眶泛红,好像下一秒便要哭出来。 晁鸿祯吓着财神公主,顿时便自知失态,撇下牧怀之,冲着陆齐光低声哄道:“殿下,我今日带来的墨宝,是花了千两黄金才拍下的,一定是真的。” 牧怀之见晁鸿祯凑近陆齐光,眸中寒意更甚。 他低头,扫过一眼手中的书卷,云淡风轻地接道:“臣手中这幅,不过是自旧书坊内无意淘来,仅需二十文。想是家父受人欺骗,信以为真,才遣臣赠予殿下。” 陆齐光抽抽搭搭,轻轻揉着眼睛,泪痕颤颤地挂在面上。 她抬头,像只懵懂的小鹿,看看晁鸿祯那幅,又看看牧怀之那幅,左顾右盼,一时支吾。 接着,陆齐光故作惊讶地掩住半面,好像她现在才发现晁鸿祯那幅缺少了印鉴。 “晁鸿祯!”她柳眉蹙起,娇恼地拧着,“你睁大眼睛,给本宫看看!” 陆齐光起身,风风火火地来到牧怀之面前,伸出一指,点上朱红的篆印痕迹。 “这、这……”晁鸿祯不明就里地挠了挠头,“不就是个章吗?” 他满心满眼都是钱,哪怕藏品之中收有字画,也只是附庸风雅,自然不知道——大梁国凡是有名有号的书画名家,都会以自己的印鉴作为落款,更是辨别真伪的重要依据。 这话一出,听得元宝咯咯直笑,连牧怀之也微微扬起嘴角。 陆齐光也扑哧一笑,好像被晁鸿祯的蠢笨气得没了脾气,悠悠接话:“你定远侯好大的本事,花了千两黄金,讨来一幅连印鉴都没有的赝品,还不如牧公差人花那二十文呢。” 接着,隐隐泪光重现,陆齐光梨花带雨,容神凄楚。 她仍嫌自己惺惺作态的力度不够,自元宝手中躲过赝品,揉成一团,向着晁鸿祯身上一丢,又掩面扑入元宝怀中,哽咽道:“晁鸿祯,你的真心,竟是这样吗……” 元宝会意,揽过陆齐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清脆道: “殿下暂时不想见客了。二位阁下,都请回吧。” 牧怀之知道陆齐光是装的,趁着陆齐光回身的空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要将那发脾气的娇蛮小娘子烙入心底。他没多说什么,只放下真迹,作揖礼后,转身离去。 而那晁鸿祯,经过陆齐光一通怒骂,面红耳赤。 他抓起身上的书卷,正想砸往地上、踩上两脚。可他举起手臂时,却想起这赝品也花了他三千两黄金,一时又有些舍不得,只得灰溜溜地将它卷起来。 “殿下,我、我先走了……”他腆着脸,“改日我再……” 陆齐光只管呜呜地哭,元宝瞪了晁鸿祯一眼。 晁鸿祯没了辙,扭头便走。 - 牧怀之走出公主府,翻身上马。 他今日此行,简直是一箭三雕,令人尤其神清气爽:既能圆了陆齐光羞辱晁鸿祯的心愿,又能痛击情敌,还趁此机会见到了陆齐光掩面哭泣与生气恼怒的模样。 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幸亏他及时把握。 虽然牧怀之对陆齐光暗生的情愫并非因美貌而起,但他如今觉得,这美人一旦美起来了,那确实是嬉笑怒骂皆好看——他的小殿下,当真是一颦一笑都各有风情! 当然,他是决不忍心让她掉泪的。 每回一看见那双泫然欲泣的眼,他便有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不行啊,牧怀之,你要克制你自己! 坚定的意志又一次占了上风,牧怀之自余韵中脱身,便欲牵起缰绳、策马回府。 “牧兄留步!”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牧怀之偏首,发现晁鸿祯已来到他身边,满脸堆笑地搓着手。 他没下马,正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不知死活、竟然还敢到他面前乱蹦的情场竞争者,眼神比寒冬腊月的坚冰还要淡漠。 “方才是我多有得罪。”晁鸿祯嘿嘿一笑,讨好道,“我于牧兄,有一事相求。” 第8章 辞金蹈海 她好像明白过来:他的冷淡,…… 让晁鸿祯吃瘪后,陆齐光闭门谢客了一阵儿。 她装作自己被定远侯伤透了心,终日攥着一方锦帕,抽抽噎噎地抹泪,借着公主府内仆役的口,将“定远侯赠予长乐公主赝品”一事散播出去。 晁鸿祯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可陆齐光却没预想中那样幸灾乐祸。 她先前已经在借据上做过文章,但对合需要借助时间的积累,才让利息越滚越高。这也意味着,在她发起致命一击前,晁鸿祯还能逍遥快活好一阵儿。 陆齐光自然不肯让晁鸿祯痛快,更觉着前面这回戏弄他,跟过家家、挠痒痒似的,一点儿杀伤力没有。可惜,她还没思考出下一步的行动,晁鸿祯便恢复了元气,又活跃起来。 是日酉时,她正在读书,忽听元宝来报,道是定远侯府的马车已等在门口,要请她去一个地方。 - 行路不远,马车很快在城南一处宅邸前停驻。 陆齐光走下马车,见晁鸿祯双手背身,已等在宅邸门口。 她抬首,打量面前这座不大不小的宅邸。 这宅子白墙黑瓦,寂静无声,与镇国公府同等肃穆,却更加死气沉沉。幸好有挺拔的竹与松冒出围墙,才为这座宅院平添了几分生机,不至于令人望而生畏。 晁鸿祯趋步迎至陆齐光身前:“殿下。” “怎么?”陆齐光矜慢地瞟了他一眼,“又是来找本宫赔罪的?” 被这话一噎,晁鸿祯讪讪:“上回是我鉴别不周。” 他轻轻咳嗽两声,算将这事翻篇过去,又道:“殿下可知‘青松先生’?” 这名号,陆齐光倒确实是知道,也是个一画难求的名家。 青松先生画技精湛,落笔成蝇,尤其擅长工笔白描。殿中省本欲请他做宫廷画师,最后却没谈成。有传言说,是青松先生嫌殿中省提供的俸禄太少,不够塞牙缝的。 见陆齐光点了点头,晁鸿祯便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宅院,洋洋得意道:“这就是青松先生的宅邸。我已提前派人打点过,今日请殿下来,亲眼见青松先生画一幅花鸟,总不会是赝品。” “殿下暂且等在此处。”晁鸿祯撇下一句,便走到府门之前。 他叩动铜环门把,动作粗鲁,将木门叩得咚咚作响。 等了一会儿,两扇木门打开一道缝,冒出小书童的一只脑袋。 书童慢吞吞地打量着晁鸿祯:“阁下可是定远侯?” 晁鸿祯点首,正要进一步说下去,木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 陆齐光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晁鸿祯面色不虞,眼看又要抬手叩门,围墙内却忽然丢出一个包袱。 那包袱像块大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地上,布头捆得松松垮垮,当即散了架,肚里的东西咕噜噜滚了出来——竟是满满当当的真金白银! 与那包袱一起被丢出来的,还有一句慢悠悠的话: “先生说,天干物燥,还请定远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吃了个闭门羹,晁鸿祯脊背绷直,双拳紧攥。 陆齐光草草盘点那金银的价值,面露讶色:这金银的数额远超宫廷画师一年的俸禄,甚至与三五年相比都绰绰有余。难不成这青松先生的胃口,竟然比这还要大吗? 正僵持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也由远及近。 陆齐光循声望去,只见尘土飞扬之中,白马踏沙而来。墨发高束的紫衣青年骑乘马上,薄衫箭袖,双手持缰,眉宇之中藏有一股冷淡的凌厉——正是牧怀之。 牧怀之率先注意到陆齐光,却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翻身下马。 听到白马打出的响鼻声,宅邸的门又打开了。 方才那名小书童走了出来,对着牧怀之恭恭敬敬地作揖,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就要将白马向府邸中牵引:“牧将军,先生已经等候您多时。” 遭遇此情此景,晁鸿祯怒火中烧,厉声喝道:“牧怀之!” 他快步走到牧怀之面前,因个头不高,只得仰头怒视,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分明是你同我说,青松先生只爱钱财!”晁鸿祯一字一句,都像自牙根里挤出,“我已低声下气地求你,你与他本就有私交,为何对我刻意隐瞒?” 牧怀之瞥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他向书童颔首,表示自己稍后就来,这才重新将目光回到晁鸿祯身上。 “你没问,我何必要说。”牧怀之答道,“至于钱财……” 他微微勾起嘴角,极浅的笑弧在唇边显现:“对不住,记错了。” 牧怀之眸光一转,定定地聚在陆齐光身上。 他的口吻虽然淡,却藏着一股细腻的温柔:“殿下若要拜访青松先生,可随我同往。” 未曾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陆齐光一时既惊讶又欣喜。 她想了想晁鸿祯的话,很快串联起了来龙去脉:应是晁鸿祯托牧怀之,为他寻一位名家,好讨她欢心,岂料牧怀之知道她看着晁鸿祯就厌烦,便略施小计,将人摆了一道。 陆齐光走到牧怀之身侧,不再看晁鸿祯一眼:“牧小将军请吧。” 晁鸿祯恼羞成怒的叫嚷被二人落在身后: “牧怀之,你既然要和我对着干,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 - 陆齐光踏着青石路,随牧怀之向庭院深处走去。 道路两侧太湖石林立,夕阳西下,影过石洞,令人顿生萧索落拓之感。 观察着四周的景致,又联想到方才书童抛弃金银的举止,陆齐光一时对青松先生很是好奇。她拉了拉牧怀之的衣角,想问问他与青松先生的关系。 可话未出口,牧怀之先摸中了她的心思,坦白道: “青松先生曾在镇国公府借宿过一段时间,因而与我有些交情。” 二人来到一片竹林。林内设有一方石桌,四只竹凳环绕桌边。 一名身形瘦削、两颊凹陷、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正坐于石桌前,手执茶盏,徐徐浅饮。他身上的麻布衣裳经水洗过数次,已经尽数脱去颜色,只剩下干巴巴的灰与白。 留心到两人的接近,男子转头,同牧怀之点首后,便审视似地打量起了陆齐光。 “先生久候。”牧怀之揖礼,“这位是长乐公主。” 青松先生捋了捋胡,收回了停留在陆齐光身上的目光。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反而抬手示意二人落座。 陆齐光规矩地挽了个万福礼:“见过先生。” 对于面前这位青松先生,陆齐光是尊敬的。 若换作旁人,譬如陆齐光那锱铢必较、傲慢骄佷的长姐,定会怒斥此人不知礼数。可在陆齐光看来,青松先生辞金蹈海、不惧权贵,确实是值得钦佩的一个。 青松先生提起紫砂壶,向石桌正中一搁,潦草道:“二位自便。” 可未等二人回答,他又挑起话头:“某对公主早有耳闻。” 陆齐光微讶:“我?” 青松先生捋捋胡子,略一点首,正要回答,却听牧怀之轻轻咳了一声,从中截断后话。 “殿下美名家喻户晓。”牧怀之目光紧锁,看向青松先生,“先生有所耳闻,也不奇怪。” 青松先生没有否认,只是笑了一声,露出半点促狭。他曲指,轻轻叩向牧怀之身前的桌面:“怀之,你想借我的手,讨她的高兴,是不是?” 牧怀之目不转睛,泰然道:“先生何意?怀之不懂。” 陆齐光侧眸,悄悄注视着身旁的牧怀之。 她原先是觉得奇怪的:牧怀之待她十分冷淡,可又对她的事很是上心,不光尽力满足了她的愿望,还记得她讨厌晁鸿祯,哪怕她没有要求,也毫无畏惧地与之抗衡。 而现在,她好像明白过来:他的冷淡,纯粹是装的。 他应当是倾心于她的,只是非要在她面前此地无银三百两。 得此灵犀,陆齐光再看牧怀之,便发觉他好似剥去了怀风沐雪的假面,几点温柔也水落石出。她忽然很想知道——在前世从不曾引起她注意的牧怀之,对她的情愫到底从何而来? 难不成,也和旁人一样俗套,是因为她好看吗? 牧怀之没有看她。 陆齐光一时也找不到答案。 似是觉察了陆齐光情绪的细微变化,青松先生拊掌大笑。 “拿酒来!”他招呼书童,“今日我等不醉不归!” 听到要喝酒,陆齐光软睫一低:“先生,我不会喝酒。” 这话是假的。陆齐光不但会喝酒,酒量还好得很。 约是十三岁时,她便因好奇,常跑到尚食局偷酒喝,从手指沾沾、嘬嘬味道,慢慢就变成直接顺走一整壶。几位司膳气得脑袋冒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随了她去。 酒量好这事,陆齐光不想旁人知道。 她可不想别人说起长乐公主,便联想到一个醉醺醺的小酒鬼。 “公主不要推辞。”青松先生不肯放过她,挥手示意书童继续,又睨着一语不发的牧怀之,戏谑道,“哪怕公主醉倒寒舍,也定有人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公主府。” 牧怀之眉头一蹙,似是有所不满,却没有出言辩驳。 陆齐光见牧怀之如此模样,觉他有几分可爱,便不打算揭破他那点欲盖弥彰的小心思,主动打起圆场:“恭敬不如从命。若我醉了,还望先生与牧小将军不要见怪。” 言罢,她向牧怀之眨眨眼,俏皮又狡黠。 牧怀之心头一颤。 他没吭声,悄悄别开了视线。 - 书童左手提酒坛、右手持碗,摇摇晃晃地走来。 牧怀之上前,自书童手中接过酒坛,熟稔地解开了封口的红布。 甫一开封,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 陆齐光虽然有心装作不会饮酒,却仍被这好酒激得眸光一亮。 牧怀之低头,为三人满上酒碗:“十年陈酿,先生当真舍得。” 青松先生摇头晃脑:“你带公主见我,我自然要以美酒相赠。” 他倒是三句不离陆齐光,非要将她与牧怀之扯到一起。 陆齐光听着,也不觉得反感,反倒更想知道牧怀之是什么反应。 青松先生率先执起酒碗,正欲畅饮,却生生遏止手臂,将酒碗推开。霞光之下,酒液尚未入喉,他却好像已然醉了,双颊隐有酡红,视线在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中频频流转。 最终,他的目光定在牧怀之身上:“公主可知,这小子为何以‘引烛’为号?” 牧怀之闻言,脊背一僵,像被提及了什么隐秘的心事。 陆齐光看在眼里,摇头笑道:“我倒是好奇得很,也不知牧小将军肯不肯如实相告。” 青松先生哈哈大笑,将手中的酒碗向石桌重重一磕。 “无需他!”他的手指点向酒碗,“你今日若能喝倒老夫,老夫先知无不言!” 第9章 月明千里 可她用那虚无缥缈的月色,换…… 陆齐光望向那碗酒,只见波光摇晃,半面垂阳的残影正盛其中。 她的心绪与这流光一样摇摆。 对于牧怀之“引烛居士”名号的由来,陆齐光确实很好奇。牧怀之历来拒人千里,神情也很少松懈,独在提到名号来源时紧张兮兮,指不定与什么儿时糗事有关。 可若她应下了青松先生的“赌约”,就无法继续装作自己不胜酒力。这位青松先生潇洒不羁,又精于画技,要是喝得兴起了,将她豪饮的姿态画下来、流传出去,可就丢人丢大了。 陆齐光看看这酒,又看看面前人,迟迟拿不定主意。 “怀之的性子,公主是了解的。”青松先生一捋长须,看热闹不嫌事大似地,添油加醋道,“若是公主不欲从老夫处得到消息,怕是余生再想知道,也撬不开他的嘴了。” 陆齐光心里清楚,青松先生有意激她。可她仔细盘算,便知他此言不虚。 上一世,牧怀之对她一往情深,甚至在她殒命后以自刎相伴。如此情有独钟,陆齐光却浑然未察。这确实与她不曾留意牧怀之有关,但他的韧性与忍耐力绝对远超她想象。 青松先生挑眉,佯装姿态,像要撤走陆齐光的酒碗。 眼看机会即将溜走,陆齐光连忙伸手护碗:“先生且慢!我……” 话未说完,她窄腕一凉——牧怀之修长的手指圈住了她的手腕。 陆齐光顺势望过去,他的侧颜便映入眼帘。 他没有看她,迎上青松先生的戏谑与促狭,目光沉着而笃定。 牧怀之留给她的半面背着光,挺翘的鼻梁镀上了一层金霞。这层金霞磨去了他面庞的棱角,曾经清冷如竹的人好像也在此刻坠入凡尘之中。 “我告诉你。” 牧怀之的声音很轻。 他手指发力,擒住陆齐光,将她的手腕自酒碗前徐徐撤走。 “我会告诉你的,殿下。” 他说话的口吻,像在做什么保证。 “你不必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牧怀之望向陆齐光,眸中风雪涤荡殆尽,只剩下明澈的诚挚。 话音落下,他别开头,收回了手。 陆齐光忽然生出些没由来的局促。 她将两手的掌心叠在一起,十指毫无意义地纠缠着。 她分明记得,牧怀之的手是微凉的。 可为什么,被牧怀之触碰过的肌肤,此刻正微微发烫呢? “咳咳!” 青松先生的咳嗽声掐断了她的思绪。 陆齐光回过神,看着那碗酒,忽然来了主意:既然青松先生是因为她才话里有话,那她装作醉倒、让他二人以为她神志不清,不就能自如地偷听他的谈话了吗? 反正牧怀之已经答应要告诉她了,那喝不喝、喝多少也全凭她心情。 “既然如此,”陆齐光笑靥腼腆,“我就只喝一点。” 她双手捧起酒碗,向着青松先生与牧怀之依次敬去,低下头,浅浅地啜了一口。 - 酒过三巡,月上梢头。推杯换盏之间,竹叶都染上浓醇的酒香。 青松先生面红耳赤,胸腔耸动,挤出一个长长的酒嗝。 他执起空空如也的酒碗,冲着牧怀之嚷嚷:“小子——过来,给老夫倒酒!” 牧怀之没有动作,他的目光垂向自己的肩头。 他的小殿下正依偎在那里。 “嘘……”他轻声,埋怨似地。 青松先生皱起眉头,瞟了不省人事的陆齐光一眼:“这妮子……” 这妮子是装的。 牧怀之心下了然。 毕竟,他初次见她,便是在一个酒意正酣的月夜。 那时的陆齐光,才是当真醉得五迷三道。 两年前,牧怀之奉诏回上京述职,恰逢中秋,受邀参与宫宴。 他生性寡淡,又常年驻守边疆,与严苛的父亲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虽是中秋团圆夜,他却心有苦闷,卷起一只酒壶,便逃离宴席,往太液池夜游散心。 彼时,牧怀之手执酒壶,坐于池畔,无言独饮。可不知道从哪儿钻出一个小姑娘,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壶,咕嘟嘟地全给喝光了,干净利落得叫人目瞪口呆。 小姑娘大抵是喝晕乎了,揪住他一片袖,便往嘴上抹。 “你不开心?”她醉醺醺的,自说自话地往他怀里窝,“你想要什么,我都赏给你!” “当真?”牧怀之被她逗得轻轻一笑,“若是我要这轮明月呢?” 小姑娘没说话,愣愣地打了个酒嗝。 她脱离他的怀抱,把繁复的宫裙胡乱一挽,“扑通”一声便蹦进了池里。 牧怀之看得心惊,忙要下池拉她上来,却见池面破裂、光影摇动—— 那娇滴滴的小姑娘站在池中,露出半身,好似芙蓉出水。 头顶的圆月柔光如缎,落在二人发间,也落在湖面,留下一圈摇晃的倒影。小姑娘伸出手,悄悄地挽起臂,好似要将那月影捧入怀中。接着,她抬起头,凝望着他。 “给!”她神情雀跃,“给你!” 自那之后,牧怀之时常感叹:长乐公主陆齐光,定是大梁国最出色的生意人。 那时,她手中分明空无一物。 可她用那虚无缥缈的月色,换来了他的倾心与追随。 他太清楚陆齐光喝醉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她双颊蜜红、似攀云霞,眸光如鹿、水汽蒙蒙,与她如今双眸紧闭、呼吸均匀的样子完全不同。 可牧怀之没有揭破,任由陆齐光靠着。 只要是她想的、她愿意的,真醉还是假醉,又有什么要紧呢。 - 在牧怀之身畔,陆齐光柔若无骨地依着。 她的神智清醒得很,一直在认真偷听青松先生与牧怀之的谈话。 只可惜,两个人说来说去,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内容,听得陆齐光昏昏欲睡。尤其是青松先生,每次稍稍提到牧怀之,把她的胃口吊起来了,却又不说完,马上就转开话题。 简直就像是故意的一样。 至于牧怀之,则将声音压得很轻,好似生怕吵着她。 她确实没想到,威名在外的“玉面修罗”,竟然就这样被她轻易糊弄过去。 陆齐光视野中漆黑一片,只能听到酒碗相碰、酒液摇晃。 “怀之,你喝得太少,不够尽兴。”青松先生不满道。 “先生说了,有人要将公主安然无恙地送回府去。”在陆齐光看不见的地方,牧怀之嘴角上扬,“怀之全听凭先生的意思,不敢怠慢。” “你倒会借题发挥。”青松先生饮下一口酒,不咸不淡地回呛道,“没叫老朽画下此情此景,将军的大恩大德实在令老朽没齿难忘。” 陆齐光悄悄按捺住笑意,对牧怀之也有所改观。 她此前只知他落落穆穆、总是独来独往,便以为他少有知交,是个孤僻的人;如今见他与青松先生相处融洽,看他顿时也不再如曾经那般不近人情了。 青松先生目光斜瞟,似乎捉到陆齐光没压下去的一点笑意。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他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怀之,今日我请你喝了好酒,你将马留下来借我画画,不过分吧?” 牧怀之不明所以,下意识便转目望向陆齐光,一时有些迟疑。 “怕什么。”青松先生料中他心思,“没了马,你只管将她背回公主府去,不就结了?” 背回去?陆齐光脑中顿时有了画面。 遗世独立的牧小将军,背着大梁最娇贵、最不省人事的长乐公主——这场面惊世骇俗,绝对能掀翻整座上京城,甚至直接换来皇帝的一纸赐婚。 这可不行!再怎么说,她与牧怀之远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况且,若她早早有了婚约,别说是状元郎与邻国晋帝,连此刻对她死缠烂打的晁鸿祯都会转换目标——这样虽然能助她避开前世的灾厄,却无法让她亲手惩治恶人。 这是她绝对不能允许的。 陆齐光想过如此一遭,便打算佯装酒力过去、自牧怀之肩头起身。 可她还没演上,先听到牧怀之开了口。 “不好。”这一回,他字句夹霜带雪,听着很是郑重,“不敢毁殿下清白。” 陆齐光呼吸微滞:牧怀之虽然倾心于她,却不趁人之危,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只是,他做了正人君子,却拂了青松先生的面子。 陆齐光不知青松先生作何反应,又不想让牧怀之为难,刚好就借着此刻的契机,佯装初醒、幽幽睁开眼眸:“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先生与牧小将军……说什么呢?” 她甫一起身,牧怀之便迅速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老夫要将你二人打发走,正与怀之商量,该怎样把公主架回府去。”青松先生并无怒意,反而笑呵呵地捋了一把胡子,“现下公主醒来,想来也没这个必要了。” “原是如此。”陆齐光低眸,娇娇怯怯地应了一声,又掀起半扇眼帘,觑了一眼牧怀之。 她眼盈柔波、徐徐一瞥,好似将明月的三分媚色也匀了过去。 牧怀之纹丝不动,俨然坐怀不乱。陆齐光瞧着他正襟危坐的模样,觉得很是好玩。 “先生与将军见笑了。”陆齐光作戏也作全套,说话时摇头晃脑,好似当真酒醉方醒,“不劳烦将军与先生,府内侍婢应已往定远侯府寻我的下落,想来不多时便会来接我。” 青松先生微微颔首:“嗯,那便好,省得有人心猿意马。” 牧怀之眉头一挑。 如他这等神态变化,陆齐光已看过无数次。 她感叹,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若哪日她同牧怀之拌起嘴来,定要找青松先生讨教讨教。 - 三人对饮之后,又过几日,镇国公府的小厮为陆齐光送来了两只卷轴。 其中一支裱装潦草而含糊,倒很像是青松先生的风格。另一支的裱装风格则与上次“静水深流”书迹类似,用到的都是上好的材料,纸张也十分金贵,显然是牧怀之的手笔。 牧怀之不心疼钱,陆齐光却替他着急。 镇国公府历来清贫,虽不至于穷得捉襟见肘,可公主府更是什么都不缺。更何况,她知晓他对她一片冰心,本也不必在选材上做什么精细的面子功夫。 可惜,这些话,她不能同牧怀之讲。 陆齐光叫来元宝,一同打开两支卷轴,仔细查看。 潦草那支,上绘一只横行的螃蟹,题字赠定远侯府,还落了青松先生的印鉴。 陆齐光一看便知,那口不遮拦、洒脱落拓的老先生,要借蟹暗讽晁鸿祯横行霸道,便命人将这支卷轴送到定远侯府去,道是她长乐公主千辛万苦、特意为定远侯求来的。 而金贵那支,则画着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半立池中,腕托水月,颦笑生辉。 陆齐光瞧见了引烛居士的印鉴,正想牧怀之竟然也精通画技,却听元宝新奇地“咦”了一声。 元宝素指一点:“殿下,这画上的,不是您吗?” 陆齐光眨眼,茫然道:“是吗?” 这、这是画的哪一出啊? 第10章 近火先焦 就让他来成为她的刀。…… 陆齐光对画中的场景,几乎全无印象。 她将那幅画挂在屋内,观摩回忆,仍是没想起来自己到底于何时何地做过如此举动。 不过,单论牧怀之作画的技法,确实足以登堂入室。 尤其与那不学无术、附庸风雅的晁鸿祯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收到青松先生的观蟹图后,晁鸿祯很快就向公主府送来了书信。 他在书信中称自己病了,这段日子无法来看望陆齐光,又说了些令她生厌、却自以为情深的蠢话。晁鸿祯向她许诺:在她下月的生辰宴上,定会为她送上大礼一份。 按理说,晁鸿祯消停了,陆齐光应当轻松才是。 可她非但没感到欣喜,心里反而还堵得慌。一是因为,晁鸿祯只要活蹦乱跳一天,她就会难受一天;二是因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总在她心头盘旋。 为了她,牧怀之当面开罪定远侯,青松先生也作了一幅讽刺晁鸿祯的画。 她毕竟是公主,若是她戏弄了定远侯,定远侯也不敢做什么;可牧怀之与青松先生二人,一个是官场上的将军,一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晁鸿祯真想报复他们,有的是办法。 连续几日,陆齐光都在纠结此事。 直至她午后一梦,梦见晁鸿祯站在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手持火把、兴致盎然。 那正是她上一世终末、定远侯府众人火烧紫兰殿的情景。 彼时陆齐光自顾不暇,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眼看晁鸿祯亲手点燃她自幼成长的宫殿。 通天的火光比明日更盛烈,木材燃烧,琉璃炸裂。她原以为是救星的人,亲手焚烧了她曾经所有的成长回忆,也将她天真与软弱的过往一并埋葬。 在大火中,晁鸿祯望着她。 那张看似温良无害的脸,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陆齐光自梦中惊醒,寝衣半湿。 她心有余悸,决心将青松先生接至公主府内、把他保护起来。 可她还没来得及将这命令吩咐下去,先自窗外瞥见城南方向升起一道浓烟。 她顿觉大事不妙,立刻赶往了青松先生的府邸。 - 青松先生的宅邸地处偏僻,是上京城南孤立的一座,四周人烟稀少。 可陆齐光这次来,却在道路上看到不少行人。她掀帘叫住三两名,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却得知对方也是被那黑烟吸引过来看热闹的,对具体的情形一无所知。 陆齐光心急如焚,不住地催促着车夫快些走。 午后的噩梦仍盘旋着,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某种预感。 马车逐渐驶近,交头接耳之声越发鼎沸。 陆齐光掀帘查看,发现府邸前围着一群乌泱泱的旁观百姓。 她走下马车。听小厮唱颂长乐公主尊驾已至,百姓们便主动分列两旁,为她让出道路。 “长乐公主来了?” “公主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公主府不是在城西吗?” 百姓们的议论中心瞬间就转移到了陆齐光的身上。 陆齐光无暇管顾这些议论。她快步通过敞开的大门,进入府邸。 火熄灭了,黑烟滚滚,进出府邸的道路上遍布水渍。 原本坐落正中的房屋被烈火吞噬,举目上下,焦黑一片,只剩下几根还没烧光的梁架竖在那里。它们原先是房屋的骨骼与脊梁,而如今,其上种种建设已灰飞烟灭。 青松先生在废墟前席地而坐,身旁放着一只酒葫芦。 他听见了陆齐光的足音与围墙外传来的人声,却没有回头,只是捞起酒葫芦,喝了一口。 陆齐光环顾四周,未见当日那名少年书童。 她心下发紧,想往那废墟里探去,好打破那最坏的猜想。 可事实是,无需看,她已知道答案。 这座肃穆中暗藏生机的宅院,忽然之间,只剩下那一方石桌、一丛竹影。 她的噩梦成了真。 这一世,她长大的紫兰殿安然无恙。 可晁鸿祯却将魔爪伸向了受她牵连的无辜之人。 这与上一世又有什么分别?无非是自己幸存、旁人受累。 陆齐光握紧双拳,指甲好似要嵌入掌心。她的世界在嗡鸣,手掌与眼睛都在疼痛。这股疼痛爬进她的脉络,如蚊蚁一样啃噬着她的骨骼,激起她经历过的某种强烈的恨意。 晁鸿祯的恶如影随形。 她不能改变、也从未想改变晁鸿祯。 她只想将他踩在脚底,狠狠击溃。 让他罪有应得。 让他永不翻身。 慢慢地,陆齐光深吸了一口气。 她踏入那片废墟,视线在焚烧后的断壁残垣中逡巡、搜索。终于,她看到什么,挽起袖,伸出手,为了那压在下面的焦黑残躯,试图搬动一根因燃烧而坠落的房梁木。 她用双手扶住那根梁木,尖锐的木角划破她的手掌,鲜血渗了出来。 陆齐光没有放弃,仍在使力,想挪开梁木。她越是用力,渗出的鲜血就越多,掌心也因血污而越发滑腻。可她力道不够,无法撼动那根梁木分毫。 另一只手搭了上来。 牧怀之无声地站到她的身侧,轻而易举地掀开梁木。 他的神色很平静,目光与寒风一样冷峭。 可她能在他眼中看到一簇火,在寒风中不息地燃烧。 他与她二人合力,将那具已烧得焦黑的躯体自废墟中搬出。 陆齐光站在躯体面前。 她看着牧怀之解下外袍,轻轻地盖在了躯体之上。 青松先生不曾阻拦。他将手中的酒葫芦倒置,甩了两下,只飞溅出几滴酒液。 他将酒葫芦往身边一搁,双眼望着面前的废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丫头。”他终于开口,“打点酒来。” 陆齐光走过去,拾起青松先生的葫芦。 牧怀之注视着她。 “是我……”陆齐光压下那一丝颤抖,“愧对先生。” 是她的大意,害青松先生家屋被焚,也害书童白白丢失一条性命。 而那无耻的晁鸿祯,更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今日之事,我陆齐光断不敢忘。” 她将葫芦捏在手中,指尖也因按压而泛白,一字一顿。 “必叫人,百倍奉还。” - 牧怀之站在公主府的寝殿之外,眉头紧锁,心烦意乱。 方才陆齐光受了伤,他将青松先生安顿至镇国公府后,便把她送回府去。 眼下正有太医为陆齐光诊治,他不便踏入寝殿,只好在外面等待。 他仰首,看头顶的明月,发现明月的清辉亘古不变。 与前些日子照耀三人共饮时一样皎白,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任是牧怀之久经沙场、有运筹帷幄之才,依然没能料到情势会突然急转直下。 朝夕之间,青松先生宅邸被焚、年少书童于大火中殒命——虽然无人目睹是定远侯府所为,但牧怀之心中清楚,这就是晁鸿祯的手笔:既然动不了他牧怀之,就冲他身边人下手。 事发时,青松先生心疼书童劳苦,便叫那孩子多睡一会儿,自己外出沽酒。可天意弄人,正是他的善令他逃过一劫,也是他的善让书童成了替死的冤鬼。 若说愧疚,牧怀之也深受折磨。他觉得自己太轻率,也太自私。 分明是他与定远侯的个人恩怨,却将青松先生和书童也扯入局中。 牧怀之将双手背于身后,十指紧握成拳。 他此前一直暗中调查定远侯府巨额钱财的来源,如今已初有眉目。 今日这笔账,他定会独自一人向晁鸿祯讨回来。 书童已无辜丧命。 他不能再让陆齐光有什么闪失。 “吱呀——” 寝殿的门扉被推开,元宝从中走了出来。 她看到牧怀之仍未离去,有些惊讶:“将军,您还没回去呀?” 牧怀之回身,向元宝颔首,没有多作解释。 元宝扑哧一笑,将牧怀之看透了:“将军是想等殿下处理完伤势再走,是不是?” 像是怕牧怀之没台阶下,她连连摆手,又道:“放心吧,将军。太医说了,殿下没有大碍。” 牧怀之闻言,不由舒展眉头,压在心头的重石终于轻了些许。 “对了!”元宝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将军可听殿下说起过什么关于定远侯的事?” 牧怀之摇头:“怎么?” “殿下立府前,对定远侯不算厌恶。”元宝忧心忡忡,“可立府后,殿下突然就与定远侯处处过不去。奴婢怕定远侯偷偷做了什么坏事,殿下又不肯告诉奴婢。” 元宝向牧怀之落了个万福礼,语气诚恳:“奴婢想,殿下是信任将军的。将军见多识广、武艺高强,奴婢恳请将军,各事各处,多多护着殿下一些。” 牧怀之望向面前忠心耿耿的侍婢,无声点首,算是应下。 其实哪怕没有元宝这番话,牧怀之也定会护陆齐光周全。 只是,元宝有顾虑的地方,也正是牧怀之的疑惑所在。陆齐光此前对定远侯不冷不热,如今却多是嘲讽和玩弄——这令牧怀之暗自欣喜,也令他感到奇怪。 陆齐光对定远侯的态度转变,确实十分突兀。 不过,牧怀之并不打算探究原因,他只想等陆齐光愿意的时候主动同他倾诉。 他想做的,是关注她、守护她、陪伴她。 若她一定要将某人斩草除根,就让他来成为她的刀。 第11章 济善米行 必须从其它方面入手,获取更…… 陆齐光走出寝殿,发现牧怀之已经离去,徒留一地月光。 听元宝说,在她处理伤势时,牧怀之始终候在殿外,一语不发。直到副官赶来、与他附耳说了些什么,他才向元宝再次确认她的情况,得到伤势不重的答复后,就匆匆离去。 陆齐光没太在意,只想是军中有什么要紧事。 她此刻心无旁骛,所思所想只有一个——怎样让晁鸿祯付出应有的代价。 此刻,陆齐光捏在手中的、能与晁鸿祯一较高下的筹码,唯有那张对合借据。可时机尚未成熟,利息滚得不够高,无法令晁鸿祯一击即溃,远还没到使用借据的时候。 必须从其它方面入手,获取更多筹码。 像晁鸿祯这种无法无天的恶人,所作的坏事,绝不止这一桩。 陆齐光唤来府内的掌事,吩咐对方选些聪明的护卫,隐秘地留心定远侯府众人的动向。 她又安排了人手,到上京城内打听各个赌坊钱庄、青楼花舫的位置与经营状况。虽然定远侯府确实投资了一些铺面,但要在短时间内积攒万贯家私,还是不干净的手段来钱最快。 追查晁鸿祯这事,陆齐光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牧怀之。 她想,既然是她自己的恨,那就该她自己好好捱着。 因为她的大意,已经致使无辜之人命丧黄泉,她不敢再将旁人卷入她与晁鸿祯的私怨——尤其是不能拿真心待她、为她好的人的性命去冒险。 - 几日后,掌事来向陆齐光回报,道是定远侯府没有异常,晁鸿祯本人也很少露面。 至于上京城内的暴利生意,仆役们也确实没有发现其与定远侯府有什么关联。 陆齐光觉得奇怪,便管掌事要来盯梢时的记册,一页页亲自查看。 乍一看,似乎并没什么问题——进出侯府的都是府内的人员,再不然就是买卖输送日用的车马;几位随侍更是秉承着侯府一贯的风格,日夜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挥金如土。 她又向后翻看几页,一壁问道:“常住定远侯府内的,共有几人?” 掌事低头答道:“约有二十五人,殿下。” 陆齐光眉头一皱。 记册显示,定远侯府每日有十辆马车固定进出,说是来运送侯府所购的粟米,一车约装有五石。如此换算下来,运往定远侯府的粟米,仅以日计,竟也将近是一亩地的收成。 大梁如今不是饥荒之年,自然没有储粮的必要。 可定远侯府内只有二十五人,每日哪里要吃这样多的米? 陆齐光短暂思忖一下,便向掌事追问:“这十车粟米,都是从哪里购来?” “回殿下,其中五车来自城西的丰昌米行,另外五车来自城南的济善米行。”掌事一壁回答,一壁观察着陆齐光的神色,挠了挠头,不明就里,“殿下的意思是?” “济善米行”四字入耳,陆齐光柳眉一挑。 丰昌米行就在公主府以东不远,常年向尚食局供米,她是知道的。 而那济善米行,或许是因为坐落城南,与公主府有一定距离,倒是从不曾被她听闻过。 “那济善米行具体坐落何处?” 陆齐光合上记册,交还给掌事。她拿定主意,站起身来。 “本宫要亲自去看看。” - 是日傍晚,陆齐光向济善米行出发。 为了避人耳目,她叫元宝一同帮忙,束了胸、扎了冠,更替男装,甚至还跑到膳房、往脸上抹了两把锅炉灰,乔装打扮成公主府内一名不起眼的小仆役。 济善米行的位置离公主府不近,可仆役不能坐马车,陆齐光只好走着去。 这一路上,陆齐光好像一粒汇入大海的水滴,在人群之中销声匿迹,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她是众星捧月的长乐公主,难得收获这种无人关注的自由,若不是调查定远侯府一事还压在肩头,她真想趁此机会好好地散散心,不要总是被人盯着。 听掌事说,丰昌米行与济善米行每日开张的时间有所交错。丰昌米行是辰时至申时,而济善米行却是午时至亥时。于是,她特地将此行的时间定在济善米行营业、但丰昌米行打烊的酉时。 再走一阵儿,她便能看到济善米行的黑瓦白墙。 只是,陆齐光才转出街口,某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那身影颀长精瘦,一身石青劲装短打,是瞬息之间便隐入暗巷的一道影子。 陆齐光一眼就认出了牧怀之——大梁之内,无人与他一样飒沓。 但,牧怀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总不能也是来买米的吧。 盘算之后,陆齐光发现距济善米行打烊还早,还有时间能去一探究竟。眼看牧怀之将要消失在视野之中,她定了定心,抬足向着他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上京城南虽然人烟稀少,窄长的街巷却星罗棋布。 她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牧怀之在巷中穿行,傍晚的夕阳也因高墙而时隐时现。 牧怀之腿长,行路速度很快,堪称大步流星。而陆齐光比他矮上许多,平日又不常运动,没追一会儿,气息便急促起来。可她不想被牧怀之发现,只好强行将气息压下来。 陆齐光随牧怀之走了一阵儿,发现他似乎只是在街巷之间绕圈。 她不知牧怀之此举何意,下意识便放慢步伐。待回过神时,牧怀之已经没了踪影。 陆齐光暗道不好,忙提快脚步,追进牧怀之消失踪影的那条长巷。 长巷两面皆是高墙,一星半点的日光都落不进来,竟在盛夏时分令人顿生寒意。巷子里空无一人,陆齐光每向前走一步,脚步声便格外清晰地在巷子内回荡。 她从前没走过这种小路,一时背脊发凉,也越发纳闷。 在这样阴冷偏僻的地方,牧怀之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什么? 突然之间,陆齐光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挲声。 她正要回头,一阵冷风却先迫近身边。 陆齐光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劲力道掀翻,脊背撞上了坚硬的石砖。瘦长的一道掠影比那冷风更快。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于瞬息之间被人以五指扼住咽喉。 呼吸被尽数截断,陆齐光下意识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呜!” 那人手腕一颤,目光向她面庞掠去,对上她双眸。 辨出陆齐光的身份后,他飞快地松懈力道、收回了手。 陆齐光重归自由,俯下身,猛地咳嗽起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不满地瞪了一眼牧怀之:“你、咳咳……下这么重的手!” 牧怀之历来冷肃的面庞微微泛了红。他向她倾过身去,目光满是关切与自责。 “我、臣……”他很是局促,收回的手臂一时无处安放,硬生生悬在半空,眉宇之中的懊悔显而易见,连同她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轻,“殿下要不要紧?” 陆齐光倒不是真的恼怒。毕竟,是她自己跟踪牧怀之,被他当成歹人也不奇怪。 况且,牧怀之此刻的语气很是柔和。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磨去了平素冷硬的棱角。若说他曾是一粒雪,那此刻,这粒雪已融化在她的心尖。 不过,她看牧怀之这幅样子,忍不住想逗逗他。 对于故作娇柔这事儿,陆齐光熟门熟路。她身子一软,向着牧怀之栽倒过去。 牧怀之眼疾手快,当即便将她接住,动作十分克制。 “自然要紧。”陆齐光耍赖似地偎在他怀中,委屈道,“牧小将军,你给我掐伤了。” 牧怀之闻言,神色越发紧张,低声问道:“当真?” 还没等陆齐光回答,他便低下身,利落地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就往巷外走:“臣送殿下回府。” 陆齐光忽然失重,脑袋顿时一懵:她、她是装的呀,哪儿有什么事啊! “等等,慢着!”眼看玩脱了,陆齐光连忙挣扎起来,小拳胡乱锤向牧怀之的胸口,“没受伤,不要紧,什么事也没有。牧怀之,你赶紧放本宫下来!” 牧怀之步伐一顿。 他皱起眉,低下头打量起她。 牧怀之不笑的时候,瞧着清冷出尘;眉头皱起的时候,更生出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陆齐光留意到他神色的变化,不知道自己方才逗弄他的举动会不会惹他生气,有些瑟缩。 她莫名没了底气,嗫嚅道:“我、我……本宫……” 她还没进一步解释,却见牧怀之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没伤到就好——他在心里默念。 陆齐光被牧怀之放下,双足重新回到地面。 怀抱的温度残余周身,她仰首,对上他眼中一抹流光。 牧怀之的身上仍有一股皂荚的淡香,萦绕在陆齐光的鼻尖。 她忽然意识到,与她擦肩的那样多人都没能发现她的身份,而他却认出了她。 为什么在此之前,她从未注意到他呢? 从未注意到在她的身边,原来还有这样两道目光,温柔地包裹着她、注视着她。 陆齐光的颊慢慢地发起烫来。 她仓促地转开视线,将自己的心绪掰回正事:“牧小将军怎会在此处?” 牧怀之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又凉了下去:“臣闲来无事,随意逛逛。” “随意逛逛?”陆齐光面露疑惑,“可本宫刚刚跟着……看到你在这附近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地绕圈。况且,这周围都是暗巷,唯独再过去些有家米行罢了,有什么可逛的?” 牧怀之没有回答,只将视线偏往别处。 陆齐光敏锐地发现,当她说起米行时,尽管牧怀之神色泰然,眉峰却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她也缄默了。 她忽然意识到,牧怀之和她或许有着同样的目的。 陆齐光有些迟疑,试探性地问:“你也在调查济善米行,是不是?” 第12章 刀山火海 他的小殿下失算了。陆齐光吓…… 牧怀之的回答斩钉截铁:“不是。” 他的口吻如此真切、笃定、不假思索,仿佛没有任何破绽。 可陆齐光知道,他在骗她。 她仰起头,试图望进他的双眼,他却逃避了她的目光。 牧怀之的反应坐实了陆齐光的猜想。 她很快明白了:他方才来回绕圈,不是在散步,而是在踩点。 他也对济善米行起了疑心。 尽管陆齐光费劲心思、想将牧怀之排除在她与晁鸿祯的斗争之外,可当她在他面前表露出对晁鸿祯的敌意时,他就已经主动迈入局中,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她不再像上一世终末那样,孤身一人、亡命奔逃。 她的身边忽然有了他,而他能成为她的依靠。 陆齐光注视着牧怀之,牧怀之望向一旁,只留给她半面无光的侧脸。他琢玉似的五官正浸在长巷阴冷狭窄的融融黑影中,无边的心绪都藏进他微隆的眉骨之下,一丝一毫也不容她窥视。 一股强烈的被排斥感撞击着她的内心。 她意识到,牧怀之正试图用冷峻的缄默,将她从这场与豺狼的恶斗中摘出。 他在保护她,哪怕这令他自己以身涉险。 陆齐光低下头,闷闷地扬起唇角。 欣喜吗?自然是欣喜的。 她曾被自称真心待她的人所伤,如今却被他视若珍宝、捧在手心。 可陆齐光注视着黝黑的地面,忽然生出一点近乎悲凉的怅然。 上一世,她死在牧怀之的怀中。 她撑着飘忽的意识,想去接住陌生的他的一滴泪,却没有力气。于是,她想,如果来生还能与他相遇,她一定要好好看看他,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有怎样的一颗心。 这一世,她终于能好好地看他。 他是经雪沐霜、暗藏春风的一个人,有澄澈赤诚、真挚向她的一颗心。 可陆齐光知道,她将要往火海与刀山里闯过去,而他并非为她而生,也不必为她而死。 地冻天寒的坚冰,经游火海就会融化;流光溢彩的琉璃,趟过刀山就会碎裂。她不敢、也不能用牧怀之的安全去冒险,更不敢让镇国公府的人陪她一同去走这条路。 “牧小将军,本宫以长乐公主的身份命令你。” 陆齐光的话音抛向地面,没有回音,却字句坚定。 “从今往后,不准再与定远侯府有任何瓜葛。” 牧怀之回头看她。 他的背脊绷得很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再使力就会绷断。 “恕难从命。”他眉宇履霜,“约束臣,不如约束殿下自己。” 陆齐光抬起头,目光逼视他的眼眸:“若本宫偏要呢?” 牧怀之眸光一暗,闪烁着复杂而难懂的寒芒。 “牧怀之,本宫不需要你帮,你也拦不住本宫。” 陆齐光放缓语速,一字一顿。 “既然先祖能赐予晁氏无上的荣耀,本宫同样也能将这荣耀夺走。” 陆齐光上一世含恨而终,这一世虽仍怀柔情,却也早就从天真中脱胎换骨。此刻,面对牧怀之,她好像忽然撕掉了平日温软娇柔的假面,露出辛辣的内里。 “你不过是个将军。” 她本不想在牧怀之面前有如此表现。 “别妄想插手本宫的事。” 纵使心怀愧怍,她也只能对他恶语相向。 她每蹦出一字,耳畔就冒出一声嗡鸣。 这些嗡鸣声震耳欲聋,碾碎了曾经她与他共饮时高悬的明月,惨白的光骤然炸裂。她自己拾起一块月光的碎片,往心上扎,伤痕的缝隙又灌进酒,烈烈地疼。 牧怀之将真心给了她。可若想这颗真心长久地跳动下去,她必须在此让它破碎。 陆齐光捱下痛感,却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她转身就走。 在陆齐光折身的瞬间,牧怀之横出一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牧怀之倾身,以不容忽视、也无可抗拒的力道,将陆齐光堵在巷内的石墙上。 这一次,在她的背脊抵靠墙壁之前,他伸出手,护向了她的脑后。 “为什么?”他低声,嗓音微哑。 陆齐光无可逃避,被迫对上牧怀之的目光。 她看见他眸中有冰,而冰下藏着烈火——那烈火不是滔滔的怒意,而是更炽热、更明烈的光。这光芒好像被他压抑很久,终于因她的言行而解封,大白于天下。 “殿下在担心臣的安危。” 牧怀之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肩胛,陆齐光的肌肤一阵战栗。 他的小殿下失算了。陆齐光吓不走他。 他知道,她是在担心他,怕他和书童落得同样下场。 “殿下可曾想过……”牧怀之伸展蜷曲的指,似乎想挑起她鬓边垂落的一缕发。可在将将触碰之前,修长的手指却被缓缓地收了回去,“臣也在担心您的安危。” 他松却堵住她的手臂,向后退开了身。 陆齐光可以走了。她应该一语不发地离开,可她足下动弹不得。 “定远侯恶贯满盈,理当遭到惩处,这本是臣的分内事。” 牧怀之又恢复了寻常那清冷克制的模样,字句含冰、口吻疏离。 “若殿下执意干政,臣只能帮殿下好好反省。” 陆齐光望着他,看向那双温柔而忧愁的眼。 她意识到,不是牧怀之拦不住她,而是她无法阻止牧怀之。 无论她想与不想,面前的男人都会为她争来她想要的一切,哪怕以命搏命。 “牧怀之,你啊……”她头疼似地揉了揉额角,喟叹道,“怎么就爱给自己找罪受呢。” 是啊,为什么呢? 明明上一世,他的爱被她忽视。 明明这一世,他的爱将他领往刀山火海。 陆齐光不再抗拒了。 她将那缕垂落的发挽至耳后,定定地望向他:“定远侯府众人怙恶不悛,晁鸿祯于本宫而言更有深仇。将军若非要做些什么,那便与本宫一道,而不是将军独自一人。” “牧小将军,本宫有必须要亲手处置晁鸿祯的理由。” 她别开眸子,瞒下重生的事,所吐露的却都真挚而诚恳。 “望牧小将军不要过问。待本宫想说时,自然会将此间种种悉数剖白。” 牧怀之的目光仍凝聚于陆齐光周身。 陆齐光低着头,等待着他的应答。 方才盘踞心头的焦躁正逐渐散去。慢慢地,她平静下来。 当陆齐光再度抬起头时,极轻的叹息落在了她的额前。 牧怀之的双眼闪过一刹的坚毅,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既如此,还请殿下移步。”牧怀之转过身,“臣有很多事要禀告殿下。” - 陆齐光随牧怀之来到城南的一处茶楼。 茶楼陈设雅致,只是人并不多,看着生意不算好。牧怀之似乎与掌柜相识,入内时略一点首,便有伙计将二人引向了二楼的雅间,连带着温汤新茶、玲珑小点全都伺候上了。 陆齐光此刻还是仆役打扮,不大起眼,看上去与牧怀之的随从没什么区别。 她进入雅间,落座其中,将双腿藏于桌下,悄悄活动着酸涩的脚踝。 她平日里很少走动,今日着实把她累得够呛。 牧怀之的目光扫过她的小动作,没有多言。 他唤来伙计,低声吩咐了些什么,便抽身回到雅间,阖上木门。 见牧怀之落座于自己对面,陆齐光问道:“牧小将军是想同本宫说什么?” 想也知道,就冲方才他二人对话的方向来看,多半是与定远侯府的腌臜事有关。 牧怀之一壁为她斟上一杯热茶,一壁不答反问:“殿下为何突然对济善米行有了兴趣?” “本宫派人打探定远侯府众人的动向,发现定远侯府运粮频繁,或有异状。”陆齐光圈过茶盏,将玉杯轻轻握在手心,“这家济善米行与定远侯府有往来,经营时间又很怪异。” “臣也是因此而注意到济善米行。”牧怀之的神色没有波澜,出口的话却石破天惊,“臣调查过了,济善米行以米市作伪,实乃定远侯爪牙暗中运作的地下赌坊。” 地下赌坊?! 得此线索,陆齐光顿时有了眉目。 “米行并非米行,粮车也并非粮车。”她当机立断,“所运非粮,而是钱财!” “正是如此。”牧怀之略一点首,“定远侯府不义之财的来源,其一便是济善米行。臣原定于今日戌时潜入米行、一探究竟,故而适才先行探路,倒不曾想……” 不曾想被她给逮住了? 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坏了事,陆齐光眨了眨眼,一时有些羞赧。 “咳咳。”她轻轻咳了两声,顺着牧怀之的话说下去,将这事就此接过,“牧小将军方才说是‘其一’,那定远侯府所运作的其二又是什么?” 牧怀之还未回答,屋外先响起了叩门声。他起身开门,发现是伙计送来了方才要求的物什,便将之捧于手中,折身返回雅间,将伙计送来的东西放到陆齐光身旁的地面。 陆齐光转眸看去,竟是一盆温水,还有半块湿润的麻布搭在牧怀之的手臂上。 放下物件后,牧怀之没有立刻起身。 他的目光锁向陆齐光的脚踝,一只手五指微张、蓄势待发。 陆齐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他、牧怀之他该不会是想…… 她感觉到自己面庞的温度又一次急速攀升。 陆齐光胡言乱语:“我、我、本宫不用……” 牧怀之低着头,微微勾起唇角。 “待处置完米行之事,再将其二禀告殿下。” 他的声音里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 “现在,还请殿下……” 他站起身时,将手臂上的麻布轻轻取下,交到了陆齐光手中。 “照顾好自己。” 牧怀之慢条斯理,难得促狭。 大丈夫应张弛有度。 第13章 眉黛春山 “可你触碰它的时候,”他低…… 直至听牧怀之交代完定远侯府的讯息,陆齐光都不曾动手热敷脚踝。 尽管她此前常以逗弄牧怀之为乐,但当真要在他面前脱去鞋袜,终归还是羞人的。 据牧怀之说,他调查定远侯府已久,知其非法专恣、敛财无数,更暗中笼络官员、狼狈为奸。纵使有清廉的官员欲弹劾定远侯,也会遭遇打压,或碍于晁氏先祖威名而不好开口。 若想彻底扳倒晁鸿祯,必须由一个能镇得住他的人来出面。 牧怀之是镇国公的长子,父辈的爵位压晁鸿祯一筹,尚能与之抗衡,只是缺乏相应的证据。 正巧,他手下的兵士在城外发现两具死尸,身上还带着济善米行的密信,调查才知,原是一位外来的乡绅与其爱妻,将作为贵客,被引荐至定远侯府的地下赌坊。 陆齐光双眸一亮:这不正是她与牧怀之结伴乔装、潜入赌坊寻找证据的好机会吗? 真让牧怀之单刀赴会,她也不放心。 况且,那乡绅本就携爱妻而来,不让她来演爱妻,那让谁来演? 难道他牧怀之,还想与别的女子假扮夫妻? 甫一作出如此猜想,陆齐光的舌根便莫名泛出一股酸。 怎么回事,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齐光按下这股莫名的心绪,将关注的重心重新放回地下赌坊。 “牧小将军。”她起身坐到牧怀之的身旁,一双桃花眼柔波流转,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似地摇了摇,“本宫今日坏了牧小将军的计划,就让本宫将功补过,好不好?” 牧怀之眉峰微动,好似对她的行为早有预料。 他轻轻握住陆齐光的细腕,慢慢地移开了她抱住自己的手。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拒绝得相当干脆。 陆齐光没有放弃,两只柔荑又缠过去,粉唇一撅,有几分委屈:“牧小将军当真在乎本宫的安危,难道不该将本宫留在身边、寸步不离地照看吗?” 牧怀之眉头微蹙,却未答话。 见牧怀之未置可否,陆齐光自知踏中他命门,便添油加醋地描绘起来:“若在牧小将军孤身一人潜入赌坊时,定远侯府又有人来找本宫的麻烦,这可怎么办?” “牧小将军,你不会不管本宫吧?”她抿起两片薄唇,容神凄楚,眼看要眸光含泪,声音都打了颤,“本宫、本宫自己可应付不了那些坏家伙呀……” 陆齐光入戏颇深,完全忘了刚才是谁在强硬地要求牧怀之袖手旁观。 面对陆齐光胡搅蛮缠似的歪理,牧怀之长叹一口气,败下阵来。 他历来将陆齐光捧在心尖。哪怕她要天上的繁星,他都会竭尽所能、为她摘下,更别提她这番软磨硬泡似的央求了——尤其是,她还将她自己的安危搬出来说道。 “殿下当真想去,也并非不可。” 牧怀之的眼风扫过陆齐光那张涂满锅炉灰的面庞。 “但有件事,殿下得听臣的安排。” - 三日后,酉时,陆齐光又一次坐于茶楼雅间。 她自公主府离开的时候,仍打扮成不起眼的仆役,把脸抹得黑黢黢的。待到她进了雅间,却管伙计要来一盆水与一方帕,将面洗得干干净净,露出凝脂似的白润肌肤。 暮色四合,上京城的夜晚即将降临,而牧怀之尚未抵达。 陆齐光将双臂搁在案上,摸出一张薄纸,对照着上头的文字,低声背诵起来。 这张纸是牧怀之派人送给她的,上头写着那位乡绅爱妻的信息。虽说乡绅夫妻二人是自外乡来的,上京城没人认识,但为保万无一失,二人还是得将基本情况背熟。 只是,她背着背着,一双眼便不自觉地往窗外飘,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上回分别时,他说她乔装本领太差,一旦被认出来就会功亏一篑。 所以这回,在潜入赌坊之前,他会为亲自为她易容。他自幼混迹军营,同细作与死士打过不少交道,易容的技法是有一手的,一定不会穿帮。 可是,“易容”是要做什么呢? 此前乔装,都是元宝代为胡乱涂抹。当真要一本正经地易容,她反倒紧张起来。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陆齐光摇摇头,将薄纸牢牢地捏在手中。 只是,她正准备重头默读一遍,却听门扉被轻轻叩响两下。 叩门声落,牧怀之走入雅间,向她略一颔首。该是因为二人确实相熟,又像是因为他料定陆齐光不会恼怒,便连寻常那等繁冗的礼节都免了。 陆齐光侧眸,打量牧怀之一番,见他长身鹤立,着一袭绣有紫金云纹的圆领袍衫,以往高束的长发也扎起玉冠,手中还提着一只鎏金香奁。 她到底是女儿家,看到那只鎏金香奁,目光便紧紧贴了上去。 鎏金香奁瞧着古旧,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清雅之感,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牧怀之将鎏金香奁放在案上,语气格外温柔:“殿下喜欢?” 陆齐光点点头:“瞧着很讨喜。” 牧怀之已特地同她说过易容一事,她自然知道,今日这妆奁是作何用途。 于是,陆齐光挪动竹椅,将自己的位置牵到对面那把竹椅的旁边。 认命似地,她抻直脖颈,把眼睛一闭:“牧小将军,请吧。你我二人速战速决。” 视线内一片漆黑,陆齐光瞧不见牧怀之的动作,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声,随后,又是轻轻的“咔”——像是牧怀之坐上她身旁那把竹椅,又打开了那只鎏金香奁。 陆齐光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上,思绪也乱作一团。 改换他人容貌,不会要将她脸皮剥下来吧? 又或是,要用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她脸上涂涂画画? 她双眼闭合,因着情绪紧绷,细密如扇的眼睫也在轻轻颤抖。 “放轻松,殿下。” 温柔而清淡的皂荚香萦绕在陆齐光的周身。 “不要害怕。不会有事的。” “真的?”陆齐光试探似地回道,“你不准骗我。” 她听见轻轻的一声笑,羽毛似地挠过耳蜗。 好轻盈、好奇怪,牧怀之这一声笑。像藏着他某点不可说的心事。 “真的。”他定定地答。 陆齐光松懈肩膀:“那好。” 她应当相信牧怀之,他不会做对她不好的事。 陆齐光闭着眼,等待着。 她感觉到轻微的一点凉、一点痒。有什么东西触上面颊,又细腻地化开。牧怀之的手指拂过她的脸,温柔地擦过眼睑,沿着流畅的脸部线条,向下颌游走。 他将什么东西均匀地敷在了她的脸。 接着,又是一声“咔”,像是牧怀之打开了匣子。 轻而薄的粉被轻轻拍上她的面颊。 陆齐光闻到一股香。她隐约感觉,那似乎是上好的珠粉。 待再闻不到那珠粉的香气时,她已彻底不紧张了。 原来易容和上妆没什么两样。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要闭着眼呢? 像是为了进一步定下心般,陆齐光睁开双眸。 牧怀之的面庞映入眼帘。 他离她好近,近到相隔咫尺,近到呼吸痴缠。 她几乎能在他眸底看见自己。 牧怀之手持细笔,尖头已淬上青雀头黛。 “别动。”他沉声。 陆齐光不敢动。 她感到热浪翻涌,闷燥的暑气往面庞逼仄。 天地好像忽然安静下来,唯有他轻而浅薄的呼吸,在她面前不住地吞吐。 陆齐光动不了,她只能嘤咛:“嗯。” 黛色点上眉头,牧怀之的手从旁勾画,向侧移去,缓慢地绘出两道山棱。 陆齐光就此看到他手臂上的疤——那是沙场遗落在他身上的刻痕。 它们纵横,交错,曾经划过他的皮肉,将所有的痛苦埋在里头。而他上一世向她奔赴时,也是在一道又一道的疤痕里穿行,为她而自伤痕中长出傲骨。 陆齐光忽然有些难过。 她伸出手,抚过他小臂最深的一道痕。 “疼吗?”她不敢大声。 牧怀之的手停顿半空。 陆齐光没去看他的神色,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伤痕。 她的指腹在他臂上摩挲而过,好像这些旧伤也被添上她的心头。 “怀之,”她轻轻地问,“你疼吗?” 为了来到她的身边,他究竟受过怎样的疼。 牧怀之没有回答。 在一瞬的静默后,笔尖离开了她的眉骨。 “疼。”他说,“很疼。” 陆齐光目光一颤。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向牧怀之的面庞看去。 牧怀之正低眸凝视着她,目光中藏着璀璨而深邃的星河,也藏着她的倒影。 “可你触碰它的时候,”他低声,“它不疼了。” 陆齐光笑了出来。 骗人。 哪有这种说法。 “好了。”牧怀之的语调难得轻松,好像有意安抚她的情绪,“完成了。” 他自怀中取出一面小镜,轻轻地交到陆齐光的手上。 陆齐光接过铜镜,对镜一瞧:肤如白雪,眉若小山,两颊透红,很是好看——只是,她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眉目如初,愣是没看出和原本的容貌有什么分别。 “这、这是?”她一时迷茫。 牧怀之轻轻咳了两声,心虚似地,别开目光,又取出两幅玉制的面具,将其扣在案上。 陆齐光没反应过来。 她低头看看铜镜中的自己,又看看桌上的玉面。 “殿下稍后戴上面具即可。” 他像是不敢看她,站起身来,又背过身去,将双手负于身后。 “臣……臣也是来时才知道。” 得了,陆齐光这下反应过来了——名为易容,实为点妆。 牧怀之跟定远侯虽是势不两立,却把人一手偷梁换柱给学来了。他绕了这么大一圈,只是要为她点一次额、描一次眉,竟然还一本正经地拿地下赌坊当借口。 得亏她刚刚还在为他难过呢! 陆齐光攥起一拳,绵软地往他身上打。 “疼死你!”她又羞又气,“疼死你算了!” 牧怀之没有躲,悉数接下了陆齐光的捶打。 他看着老实,倒也不老实,一面挨揍,一面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偷笑。 待陆齐光揍得解气了,他才终于正了容色。 “事不宜迟。该动身了,殿下。” 他的目光锁向济善米行的方向,泛出分明的冷冽。 “今夜……定不虚此行。” 第14章 狼狈为奸 能和定远侯府搭上边的人,果…… 一切准备就绪,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离开茶楼,前往济善米行。 已是戌时,城南又地广人稀,长街冷巷不见行人,唯有憧憧灯影。 有过此前的踩点经验,牧怀之对这一带的地形与路线很熟悉。他带着陆齐光踏入一条直通济善米行的小巷,在巷中戴好玉面,又走过一阵,接近了米行供粮车出入的后门。 眼看将要抵达,陆齐光有些紧张,下意识紧了紧挽住牧怀之的手臂。 牧怀之觉察到她的情绪,侧首看了她一眼。 他圈住陆齐光窄瘦的手掌,使出薄力,紧实地捏了捏,像是安抚。 没有多余的话,唯有他掌心残温源源不断。 陆齐光也知道,关心则乱,紧张只会坏了她和牧怀之的计划。 如此想过,她调整呼吸,只当这次是到定远侯府的后院儿串个门。 晁鸿祯还在逍遥法外。 要想将他打入地狱,她必须拿出决心和勇气。 济善米行被黑瓦白墙围着,后门门洞却毫无遮挡。 一名麻布衣裳的伙计站在门洞边,口中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懒懒散散地倚着墙。 甫一发现二人的身影,伙计立刻精神起来,将狗尾巴草随意吐到地上。他看二人自小巷出来,又戴着玉面,便迎上前去,倒没说什么话,只搓着手等待着。 牧怀之自怀中取出信函,递给对方,静待伙计核查。 陆齐光则偎在牧怀之身侧,老老实实出演一位陪夫君下赌坊的小娇妻。 伙计查过信函,辨认完了身份,便将二人向米行内引去。 陆齐光随牧怀之走入米行,只见周围陈设稀松平常,遍地都是米桶。除了米中混着不少草籽糟糠,乍一看,倒与普通的米行没什么两样。 一行人直接穿过林立的米桶,走过舀米的前堂,通过柜台后的小门,进入后室。 这后室像是仓库,被麻袋围得水泄不通。伙计见怪不怪,步伐轻快地自麻袋丛中钻来钻去,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只好跟着伙计走,终于绕过重重麻袋,来到一堆杂物跟前。 “封公与夫人第一回 来,从前可听过我们济善的规矩?” 伙计弯下腰,一壁动手搬开杂物堆最前头的梯子,一壁向二人搭话。 规矩?哪儿有什么规矩。 陆齐光与牧怀之交换眼神。二人都有些疑惑。 牧怀之沉下声音,镇定问道:“什么规矩?” 伙计手中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瞟了陆齐光几眼: “我看封公带夫人来,还以为封公清楚得很。” “凡是封公带入里头的东西,都可被点为赌资。赌赢了,桌上鲜;赌输了,夫人献。”他嘿嘿笑了两声,又搬起东西来,“看封公身旁这位如花美眷,届时若赌输了,可别不情愿。” 陆齐光柳眉一颦,听懂伙计弦外之音,当下便怒火中烧。 看来那被歹徒所害的真“封公”也不是什么好玩意,竟然想将发妻当作赌资。 能和定远侯府搭上边的人,果然都无耻至极。 牧怀之的眉宇匿在玉面之下,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陆齐光却感觉到,那只被她挽住的手臂正硬生生扼住一股欲出的力道。 “谁立下的规矩?”牧怀之字句含霜。 觉察到自己惹怒了贵客,伙计讪笑:“自然是掌事的鲍三郎,可不是小人我。” 他将杂物悉数搬开,露出原先被杂物堆挡住的一道木门,“吱呀”一声将其推开,向着两人摆出一个请姿,赔笑道:“二位,请。祝封公与妇人财源广进!” - 二人走入门后,终于正式来到地下赌坊。 赌坊顶吊挑高,内部空间开阔,长宽约有十丈,其间摆满赌桌,数不清的人正乌泱泱地围在桌前,滚骰声、推牌声、吆喝声、哀叹声不绝于耳,赢家叫好,输者咒骂。 这是陆齐光第一次踏足这种地界。 她自幼长于深宫,又集万千娇宠,是无数人心尖的娇娇儿,从来只在阳光下行走。凡是恶的、坏的、值得恨的,自会有万马千军为她挡下,留给她的只清白与干净。 而此刻,她当真摸到这世界灰色的一角,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面前那赌桌却突然窜出一声女子的尖叫。 只见一位身形姣好、佩戴狐狸面的女子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接着,她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物,满脸惊恐,连连瑟缩着向后方退去:“夫君、夫君救我!” 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位身强体壮的大汉。 赌坊内乌泱泱的人群中,唯独这位大汉没有佩戴面具。 刀疤大汉揪住女子的衣襟,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拎到自己身边:“小娘子,你夫君把你输给了我,现在你归我了。来——叫一声夫君让我听听。” 女子挣扎着,嘤嘤戚戚,向着藏在人群里的丈夫求救。 她的丈夫却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 “鲍三郎,求求您,饶了我……”女子慌乱地摇着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都是他骗我、非要带我过来的!” 鲍三郎?!陆齐光闻言,眼神一凛。 原来这凶神恶煞的刀疤大汉,就是将女子列为赌资的地下赌坊掌事人! “饶了你,谁来还你夫君的赌债。”鲍三郎朗声大笑,大手摘掉女子的面具,掐了一把她的脸颊,“我家中十七位美妾,全是和你一样,赢过来的!要怪,只能怪你夫君没用。” 陆齐光紧紧攥起十指,目光扫过赌坊内在场众人。 眼见如此恶行,在场众人却无一人出手相助。想来凡是进入这赌场参与博戏的人,多半都对这种规矩心知肚明,更是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故而隔岸观火。 陆齐光怒意翻天,只恨自己不通赌技、不会武学,无法救面前娘子于水火。 咦,等等—— 她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边上不还有个牧怀之吗? 虽然她不会武学,但牧怀之会啊,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赌技也十分精湛。 陆齐光偏头,向牧怀之望过去,正好与他对上视线。 牧怀之被玉面遮蔽了神情,唯独露出的一双眼,好似在冰中淬过的铁刃,寒芒森森,显然也愤怒至极。他也料中了陆齐光内心所想,对她定定地点了点头。 得此应允,陆齐光更添信心。 她历来最会娇柔作态,挽着牧怀之上前,向刀疤大汉柔声道:“原来阁下便是鲍三郎。” 鲍三郎闻声回首,见陆齐光身姿窈窕婀娜,不由两眼放光。他毫不犹豫,将怀中泪眼阑珊的女子丢弃一边,向着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走了过来。 他扫了一眼牧怀之,自二人脸上的玉面辨出了两人所伪装的身份,视线又近乎贪婪地凝聚在陆齐光身上:“早听说封公发妻风姿绰约,如今看来,百闻不如一见。” 牧怀之闻言,手臂一僵,眼风如刀,直直向鲍三郎身上剜去。 “怎么?封公觉得我说得不对?”鲍三郎毫不畏惧,甚至还露出一个哂笑,伸臂就要去摘陆齐光脸上的面具,“不知封夫人这玉面之下,藏着如何绝色的一张脸?” 刹那之间,牧怀之出手,擒住了鲍三郎的手臂,力道之大,竟令其脸色一变。 他五指紧扣,不动如山,好像可轻易将那条手臂扭断。 在鲍三郎面露怒色的前一秒,牧怀之松了手。 他的话语像冰山上吹过的雪风,不含一丝温度:“按规矩来。” - 不多时,赌坊正中央的一张赌桌被腾了出来。 鲍三郎率先来到庄家位,两名伙计押着那名赢来的女子,站在他的身后。 陆齐光携手牧怀之,走到赌桌边。 她低头扫视赌桌,只见桌面犹如棋盘,被灰黑色的细线分割成几块不同的区域——左方为大,右方为小,大小之下又罗列多种骰面与数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鲍三郎向着桌面振臂,三枚骰子自他袖内飞出,咕噜噜地在赌桌上滚动。 “封公可要验验?”他说话时懒洋洋的,根本没将牧怀之放在眼里。 牧怀之不动声色,卷过骰子,握于掌中拿捏一会儿,很快又将骰子还了回去。 原先聚集在赌场内的其他赌客,此刻都已停下了手中的赌盘,围到牧怀之与陆齐光所在的赌桌边。一并随之而来的,还有众人毫不避讳的交头接耳。 “外乡来的,不知道鲍三郎坐庄的厉害。” “瞧这小娘子云鬟雾鬓,定是个美人,可惜可惜。” “鲍三郎历来是上京的圣手,要不然怎么赢得来那么多妾室?” “……” 潮水似的议论灌入陆齐光的耳朵,直把鲍三郎捧到天上、把牧怀之踩到地下。陆齐光不爱听这些话,皱起眉头,狠狠瞪了其中带着头说闲话的人几眼。 “封公想先赌什么?”鲍三郎翻手取来骰盅,将三枚骰子装了进去,抬起头,瞥了瞥陆齐光,嘲笑道,“若是封公够胆子,一来便赌个大的,怎么样?” 还没等牧怀之接话,陆齐光先盈盈一笑,接了他的话:“既如此,妾身替小郎拿主意——小郎以我这张玉面作资,鲍三郎便以你身上衣物作资,如何?” 鲍三郎两眼放光,盯着陆齐光看,嘴上仍同牧怀之说话:“封公意下如何?” 牧怀之侧眸,望向身边的陆齐光。 陆齐光容神笃定,倒是比他还要成竹在胸。她躲到牧怀之身后,两只藕臂绕上前去,轻轻地圈住面前青年的腰身,嫩白的手指好似浸透月色的柔缎。 “小郎,”她轻声唤,将小脑袋埋在牧怀之背上,“你不会输的,是不是?” 牧怀之背脊微颤。 像是为了回应陆齐光的话,他握住了她的手。 鲍三郎瞧不惯这伉俪情深的情景,嗤笑一声:“那就说定了,愿赌服输!” 他盖上骰盅,双手高举头顶,猛烈地晃起臂来。 第15章 愿赌服输 她并非孤身一人,又有什么可…… 三枚骰粒不住地撞击骰盅,发出凌乱的声响。 这声响猛烈地敲击着在场众人的鼓膜,好似一瞬之间便将方才嘈杂的私语之声尽数吸走,留下一片屏息凝神的静寂之后,才自陆齐光的心头呼啸而过。 陆齐光虽然听宫中的太监说起过博大小的规矩,却从未亲眼见过。 而此刻,那刀疤大汉就站在她面前,手臂乱舞,连带着骰盅也左飘右闪,当真把她给唬住了。 瞧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博大小规则简单,庄家摇骰,闲家下注,开盅看三粒骰的点数,由庄家派彩。 按理来说,对闲家而言,要么押大,要么押小,纯粹是看运气的。 所以,陆齐光本不该以自己脸上的玉制面具作赌资。万一牧怀之输了,不光会令她暴露身份、被认出是长乐公主,还会因此破坏二人针对定远侯府的全部计划。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理当慎之又慎。 可大抵是出于被人偏爱的笃定与自信,陆齐光有种强烈的预感。 若是以她为注,那牧怀之一定会赢。 牧怀之不露声色,一语未发。 他好似化成一尊无生机的玉像,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陆齐光还躲在他身后,仰首观察他时,不见正脸,只见他耳尖微动。 像在听那疾风骤雨般的掷骰声响。 忽然之间,鲍三郎手臂一甩,将那骰盅狠狠倒扣在赌桌上,砸得木桌微震。 沉寂的人群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闹。 “大!买大!谁不买大谁是孙子!” “你们信我的话,一定是大!” “押小!这回保准是小!” “……” 这群狂热的赌徒像是被激起瘾虫,从怀中摸出一袋袋钱,眼看就要押上赌桌。那名女子的丈夫也位列其中,他的神情全无悲伤、癫狂十足,已然将之前错失爱妻的痛心事抛却脑后。 庄家位上的鲍三郎大喝一声:“都滚开!” 喧闹霎时熄灭。 人群如退潮般缩了回去。 陆齐光皱起眉头,强压下心中的嫌恶之感。 真是疯了。她完全无法理解。 怎会有人舍得将自己的至亲至爱视为赌资。 牧怀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伸出一只手,舒展食指,挪动到赌桌上空。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连陆齐光也有些紧张,悄悄地牵住了牧怀之的衣角。 牧怀之的手指在赌桌上方移动,走过“大”与“小”两个区间,却仍没有落下。 鲍三郎冲着牧怀之拍了拍手,面露嘲讽:“封公迟迟不押,后悔了?” 牧怀之没有回答,指尖轻轻地落在了象征四点的区域。 “围骰。”他声淡如水,“四。” 话音刚落,七嘴八舌的议论又一次淹了过来。 “下注大小即可,已是鲍三郎仁慈,他竟然如此不知死活。” “围骰四,要三枚骰子全丢出四,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定是疯了,温香软玉在怀,把这人的脑袋给冲坏了……” “买定离手。”牧怀之罔顾议论,镇定地抬眉收手。 见他成竹在胸,鲍三郎冷笑一声:“如封公的意!” 他大手一挥,按住骰盅,翻腕揭开。 空气顿时凝滞。 只见那三粒骰正躺在赌桌之上,朝上三面相同,犹如点点红梅,合为十二点。 正是围骰四! 陆齐光惊喜万状,险些喊出牧怀之的真名,连忙伸手捂住了嘴。 鲍三郎脸色惨白:“这、这……”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夸赞:“封公听骰,技法绝妙!” 紧接着,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来,滚雪球似地,变成排山倒海的声浪。 鲍三郎好似被周围的欢呼声压垮,高大魁梧的身躯也矮上一截。 他强装镇定,咬牙切齿道:“这不可能,一定是你使了诈!” “众目睽睽,何来使诈。”牧怀之曲指轻叩桌面,泰然自若,“愿赌服输。鲍君,请脱吧。” 经牧怀之一说,陆齐光才想起,鲍三郎的赌资是他这身行装。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把脑袋往牧怀之身后埋,先见他移动身躯,自然而然地遮挡了她的视线。 陆齐光嘴角微翘:他倒是懂事,还知道不要脏了她的眼。 掌声雷霆之下,鲍三郎迟迟没有动作。 牧怀之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抬起手臂,低首整理袖口。 周围赌徒等得不耐,迫于鲍三郎的淫威,不敢大声议论,却也分明记得这济善米行“愿赌服输”的规矩。众人低声窃窃、交头接耳,对鲍三郎评头论足起来。 鲍三郎自觉面上无光,又知道不能砸了济善米行的招牌,索性把身上扒得只剩亵衣,向着赌桌上一甩,愤愤道:“封公敢不敢再与我比试几回?” 他抓起身旁掩面哭泣的女人,脖颈青筋暴起:“就以身旁女人为资!” 牧怀之望着面红耳赤的鲍三郎,目光凌厉:“再加你我二人一双手,如何?” 陆齐光听着,只觉牧怀之无师自通、便得了她的真传:正所谓“打蛇打七寸”,惩治恶人,就该将人最在乎的东西悉数剥夺,才能一击即溃、挫骨扬灰。 想不到他牧怀之,看上去雪胎梅骨,倒确实藏着几分城府。 “好!”鲍三郎一横心,卷过桌上骰粒,掷入骰盅,“一言为定!” - 又是一轮骰盅落定,众人目光紧锁,无不屏息凝神。 “点数。”牧怀之的手指点上象征着三骰总数为五的区域,“五。” 陆齐光悄悄从牧怀之身后钻出脑袋,觑向面前的鲍三郎。 她看见鲍三郎喉头吞咽,额角落下一滴冷汗,完全没了先前的散漫。可还没等她亲眼看到开盅,牧怀之先觉察到了她的动作,将她的脑袋轻轻按了回去。 “还没看完呢。”陆齐光小声嘟囔。 牧怀之低低的尾音藏着一点笑:“总归会赢的。” 闲家已经下注,身为庄家的鲍三郎却迟迟没有开盅。 他目光凝滞,粘着在那只骰盅上,似乎在逃避一场不可预知的宣判。 围观赌徒不满地催促起来,夹带着落井下石的嘲弄: “喂,鲍三郎!怎么还不开盅派彩!” “不会是你怕了输给封公,要把两只手都赔上吧——” “你家中十七位美妾,难不成还不够你赌的?” 鲍三郎脖颈一僵,怒吼道:“别废话!” 像是被激得急了,他大掌握住骰盅,铁了心,猛然向上揭开。 陆齐光也不顾牧怀之方才的阻拦,从他身后挤出来,向赌桌看过去。 骰粒静静躺倒桌面。 两枚一点,一枚三点——合数为五。 中了! 鲍三郎方才涨红的面庞,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陆齐光激动万分,下意识便揪住牧怀之的手臂,疼得牧怀之身躯一颤。 她自知下手一时没轻没重,吐了吐舌头,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幸灾乐祸声呼啸雷动,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鲍三郎又输了!小娘子没咯!” “不光小娘子没了,手也没了。” “上京自此再无圣手,这名号怕是要拱手让人了!” 遑论输赢,牧怀之双手背身,始终轩然霞举。 “愿赌服输,你我既已押上双手……” 他眉宇微沉,目光之中的飒沓与狠厉犹如星奔川骛。 “鲍君是想自己来,还是由我来?” 鲍三郎浑身绷直,一语未发。 陆齐光也没闲着,向方才那名女子招手示意:“小娘子,过来吧。” 女子如获大赦,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就要往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身边跑。鲍三郎却突然出手、一把拽住了女子头发,扯得她鬓散钗斜、惨叫连连,生生将人拉回身边。 他恼羞成怒,自赌桌下方抽出一柄阴光森森的长刀:“老子先宰了你!” 眼看局势突变,赌坊内的其余人顿时作鸟兽散。 牧怀之眼疾手快,掌心击打面前的赌桌,将赌桌向鲍三郎的方向推飞过去。鲍三郎一把刀劈在赌桌上,骰子与骰盅砸落地面,摔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人群四散,骰粒乱滚。 陆齐光的脊骨一阵发麻,体内的血液喧嚣不休。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那名女子留在鲍三郎身边,不然,一定会没命。 上一世殒命之时,陆齐光自顾不暇,救不了任何人。 可现在,她并非孤身一人,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反应之时,牧怀之已自靴间抽出短刀,与鲍三郎缠斗一起。陆齐光当机立断,朝着那名被拽到鲍三郎身边的女子直奔过去,与身旁逃窜的众人摩肩接踵、逆向而行。 那名女子已经吓得失神,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上。 “还愣着做什么!”陆齐光心急如焚,拽住她的手腕,就向牧怀之的方向跑,“走啊!” 兵刃相交的鸣金之声,几乎淹没在人群慌乱的脚步之中。 铁器猛烈碰撞,摩擦出清晰可见的银红火花,利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那鲍三郎人高马大,魁梧异常,身量比牧怀之大上整整一圈,留有一身蛮力。牧怀之横匕与他手中长刀对峙,一时僵持不下,逐渐被拿好武器、靠近二人的伙计包围。 陆齐光看见此情此景,当即调转方向,决定先将女子送出米行,自己再回来帮牧怀之。 只听鲍三郎怒喝一声:“把她们给我抓起来!” 话音刚落,两名米行伙计手持棍棒,硬生生拦在了陆齐光与女子的面前。 米行伙计手持凶器,步步紧逼。 身旁女子啼哭不止,毫无作用。 陆齐光强压住手指的细微颤抖,飞快抬手,抚上发间。 她摸到一根尖锐的金簪,利落得将其抽出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第16章 明日再讲 她躺在他的心窝,而他在月下…… “两位小娘子,是想跑到哪里去?” 面对伙计不怀好意的逼近,陆齐光折腕,将手中金簪的尖头对准前方。 她飞快地向牧怀之的方向瞟了一眼,想看看他的情况。 可牧怀之已经陷入了米行伙计们的包围圈,人影森森如壁,她竟然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 纵然身陷险境,陆齐光仍没有松开拉住身旁人的手。 火气正在积攒,幻化成一根粗而硬长的鱼刺,端端地横亘喉头。 济善米行是定远侯府暗自运作的地下赌坊,无数家庭因此支离破碎。 且不论上一世晁鸿祯如何落井下石,这一世,单论定远侯府众人目无王法、暗中敛财的行径,也罪无可赦——不过是凭借祖上的荫蔽,哪里来的胆量在她面前为非作歹! 金簪冷光一闪,陆齐光拔出万丈的气焰,厉声道:“滚开!” 两名恶徒被陆齐光的气势镇住,面面相觑,有些犹豫,谁都不敢率先上前。 陆齐光抓住机会,猛地将那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一推。 眼看那小娘子彻底没入人群、预计不多时就会被夹在人潮中送出门去,她才回过头,恶狠狠地向伙计竖起金簪,衬着一张玉面,一时竟像自地狱爬回来的修罗恶鬼。 “锵——” 就在此时,牧怀之的方向爆发出兵刃对撞的巨响。 鲍三郎手中那柄长刀被打落空中,“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众人因这两声巨响而受惊吓,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鲍三郎健硕的身躯宛如蹴鞠,猛地被牧怀之击飞出去,砸向了一旁的墙壁,把附近的伙计也撞得东倒西歪。 伙计们形成的包围圈立时破开一个大口。 暗金的云纹率先自破口中飞扬而出,一道紫影如电光般射了过来。 是牧怀之! 他气息不匀,擒住陆齐光的手腕:“走!” - 二人汇入逃窜的人群之中,突破后门,不住奔逃。 牧怀之借助地形之便,拉着陆齐光,躲进了一条狭窄而隐秘的小巷。 小巷窄得只能容纳两人,陆齐光与牧怀之藏身其中,几乎是脊背贴着墙、身体贴着身体。 巷里很暗,两边都是高墙,没有一点光。 别说是伸手不见五指,这巷子窄得连陆齐光的手都伸不起来。 陆齐光的心悬在嗓子眼上。她屏息凝神,连呼吸声都强行压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追寻的脚步声在巷外仓促地跑过。 许是找错了方向,很快,这阵足音便平息下去。 此处只剩下陆齐光与牧怀之两人。 意识到危机过去,陆齐光紧绷的身躯松懈下来。 直到这时,她才闻到,牧怀之的衣衫隐隐透着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 “你……”陆齐光慌了神,“你受伤了?” 牧怀之没有答话。他的呼吸比寻常重上一些,似乎强行按捺着什么。 见牧怀之不回应,陆齐光心下更是没底——虽说牧怀之常年出入沙场、应当对小伤小病习以为常,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牧怀之因为她而受伤。 陆齐光缓慢地挪动身躯,试图挤到巷外。 可这暗巷实在太窄,她每动一下,都不可避免地与面前人往一处挤。 “……别动了,殿下。”牧怀之低声。 陆齐光肩膀微缩,当即停止了动作。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弄疼了牧怀之,有些难过:“……要紧吗?” 牧怀之温热的气息洒在陆齐光的发间:“臣没受伤。” 陆齐光将信将疑:“真的?” 她适应了此刻的黑暗,仰着头,想去看牧怀之的面庞——虽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却能看见他脖颈上的喉结缓缓滚动,看着好像……很痛苦似的。 “呀!”陆齐光忽然轻轻惊呼一声。 她柳眉微拧,不满道:“你的刀柄硌着本宫了。” 牧怀之没答话,一时有些局促。 空气在沉默中凝滞了半晌,他才缓缓道:“殿下还是先出去吧……” 陆齐光一头雾水。 刚才叫她别动,现在又叫她出去。 牧怀之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呢? 她虽然心下疑惑,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只管使上劲儿,从窄巷中挪了出去。 巷外是僻静无人的街道,沐浴于一片平和安宁的月光之下。 没了方才那等人挤人的逼仄,陆齐光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朝巷内回头一看,牧怀之仍站在那儿,笔挺地贴着,好像那巷子里生生长出一丛挺拔的竹子。 她笑开,将双手背在身后:“做什么呢?还不出来。” 听陆齐光问起来,牧怀之偏头望着她。 “冷静一下。”在陆齐光看不清的地方,他悄悄地红了脸。 约是因为甩脱了济善米行的追兵、死里逃生,或是因为成功从鲍三郎手下救出了一名小娘子,又或许是因为牧怀之没有受伤,陆齐光此刻的心情很好。 她仰起头,去看天上皎白的明月,只觉清光洒落周身,令人舒畅无比。 从前,陆齐光的多数时间,都被框在那四方围墙之中。 她生来便是帝后最为疼爱的女儿,相应也失去了很多自由。她需得学得端方,需得性子娇柔,需得点化红妆,不能奔跑,不能疯了似地玩闹,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深宫规矩的约束。 上一世,她被才俊环绕,却从未真正看清旁人。如今重生,她带着上一世的记忆,终于撇开非奸即盗的恶徒,以报仇为动力、不断向前,也收获了从未有过的体验。 譬如奔跑,譬如乔装打扮,譬如潜入赌坊。 又譬如,与牧怀之携手,向着同一个目标挺进。 陆齐光面朝巷内,将双手背在身后。 她看着牧怀之终于动身,从窄巷子里一点点地挪出来,来到她的面前。 “牧小将军,你是怎么做到的?”她眼眸明光清澈,像经水濯洗过,又向前轻轻挥动手臂,比划了一个进球的手势,“鲍三郎那么大一个人,也能将他打飞吗?” 牧怀之一时扬眉,神色讶异。 没想到,他的小殿下竟然还对武学感兴趣? 他略微思忖,筹措言语,想将个中原理讲明白。 可还没等他整理清楚,却见陆齐光溜溜达达、转眼已绕到了他的身后。 “既然小将军能将鲍三郎打飞……” 陆齐光慢条斯理,笑吟吟地向后退了几步。 “那本宫想,小将军此刻,应该还是有力气的吧?” 她看准距离,小跑几步,噌地便往牧怀之的背上跳了过去。 毫无意外地,陆齐光落在了牧怀之的背上。 他稳稳地托住了她,而她毫发无伤。 陆齐光脑袋一倒,靠上了牧怀之微凉的后颈。 “跑得真累。”她嘟囔,“请小将军——背着本宫走一阵儿。” 牧怀之像是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陆齐光歪着脑袋,盯着他的侧颜。 她发现牧怀之的耳朵也生得好看,此刻像经水煮过,透着石榴的颜色。 想起牧怀之与青松先生曾经的对话,她扑哧一笑。 “放心,此处无人。”她宽慰道,“坏不了本宫的清白,也坏不了小将军的清白。”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一番话起了作用,牧怀之徐徐向前行起路来。 他走得很慢,好像身上背着万水千山。 若是往常,陆齐光定会纠结,是不是自己太重了。可她此刻才自虎口脱险,终于可以丢掉方才的疲惫、懒洋洋地靠到那段微凉的后颈上,脑袋里自然也空空荡荡。 要什么定远侯,管什么济善米行。 今天累了,还剩下什么该说的、该理的事,明日再讲。 城南的晚风裹着月光,纱似地罩在她的身上。 因着行路,她的身躯多少有些颠簸,却终归是稳当的。 她忽然觉得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睡意侵蚀了神智。 一定是因为牧怀之的背很宽。 很宽,足够坚实,太好靠了,她才会困。 在陷入梦乡之前,陆齐光的脑袋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若她这一世,每日都能如此刻一样轻松,倒也很好。 - 牧怀之慢慢地向前走。 他的怀中,藏着先前从鲍三郎那儿顺来的账册。 他的背上,背着沉沉入睡的小姑娘。 在城南的一路上,她躺在他的心窝,而他在月下走。 像梦一样。 牧怀之连呼吸的声音也不敢有。 他此前从未想过,自己当真有机会,背上陆齐光,走上一程。 若一定要说哪里不得他心意,便是这一程太短,而他想和她走的路太长。 太短的,短到他放慢步伐,挪动寸履,也终归会抵达尽头。 太长的,长到他要用一生来抵,却仍觉不够。 牧怀之也不知道为什么,陆齐光会突然之间对他青眼有加。 难不成——是他的欲迎还拒战术小有成效? 可看着不像。陆齐光方才还强调,不会毁了他的清白。这还让他难过了片刻。 倒也罢。凡是令她高兴的事,又何必在乎理由。 牧怀之背着陆齐光,悄悄停在无人的街口。 前方隐隐有人声传来,再走过去一些,便要遇见旁人了。 牧怀之不敢继续,只得抬头去望天上的月。 他与陆齐光二人沐浴其中。 他久久地站立,像棵拔地而起的树。 牧怀之的耳中,只有陆齐光一深一浅的呼吸在回响。 第17章 生如浮萍(捉虫) 分明是条人命,却生…… 待到陆齐光再次醒来时,正躺在自己的软榻上。 四周空无一人,寝殿陈设如常,全然没有了牧怀之的踪影。 她昨夜无梦,多数时间沉沉地睡着,再睁眼时也觉神清气爽。 也不知她睡得这样好,到底是谁的功劳——若不是她鼻间仍萦绕着一股熟悉的皂荚香,陆齐光一度以为,昨夜的窄巷与月色都不过是一场泡影。 陆齐光下了榻,自殿内的木屏上摘下一件薄纱,草草地披在身上。 她看着心不在焉,直往昨夜的回忆里追查,生怕自己说了什么梦话,把前世的经历透露出来。 她不想将重生一事告诉牧怀之。 至少不是现在。 可不知为何,将这件事瞒下来,竟令她有些心虚。 陆齐光正踯躅着,甫一抬首,便瞧见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一封书信。 她走上前去,拿起书信,拆开 写在纸张上的字迹刚劲有力,一瞧便知是牧怀之的手笔。 在书信中,牧怀之率先道明了昨夜调查的情况。 定远侯府谋生其一,是昨日二人追查的地下赌坊。 虽然为了营救被充作赌资的娘子、令原定计划生变,但二人昨夜一行并非毫无收获:那鲍三郎刚愎自用,竟将同定远侯府来往的账册随身携带,牧怀之趁着打斗之际,已将账本顺了过来。 而那名被救出的娘子,牧怀之记下了她的长相。 赌徒本性难移,若放任那位娘子继续留在夫君身边,只怕往后还会被当做赌资、随意出卖。他已安排副官去跟进此事,为娘子力争和离,不说再寻好人家,至少别再受什么委屈。 读到这里,陆齐光心生感慨。 她想牧怀之其人能文能武、多才多艺,不光会听骰,还会顺手牵羊,甚至还能将她没考虑到的部分也想进去,替她完美地处理了那名小娘子的事件后续。 而如今账本到手,只需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将账本公布,便能力克定远侯府。 陆齐光再往下看,牧怀之便践行诺言,同她说起了定远侯府营生的“其二”:他追查发现,除却下赌坊,定远侯府还暗中经营着上京城内的一座花舫——秀音舫。 “花舫”二字入目,陆齐光面色一红。 她虽是未出阁的公主,却也知道花舫是什么地方。 尚不知书信中是否会提到什么羞人的内容,她一时犹豫,下意识将手中薄纸捏成一团。 恰逢元宝走入殿内,便看见陆齐光粉拳紧握、怔愣似地站在书案前。 “殿下,你做什么呢?”元宝疑惑。 陆齐光想得出神,遂被元宝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纸团也轻轻弹落地上。 元宝捧着一只妆奁,走近陆齐光,眼睁睁看着纸团落下。她将鎏金妆奁放在案上,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团,正要拆开看,陆齐光却抢先一步,把纸团抢了过去。 啊?殿下这是怎么了? 元宝一头雾水。 怎么还脸红上了? 她低头,看看那只妆奁,看看案上的信封,又看看陆齐光的脸。 元宝开始推理。 昨日,殿下是被镇国公府的人送回来的。 今日,牧将军登门拜访,送来一只妆奁与一封书信。 元宝忽然顿悟:殿下终于要有个好归宿了! 陆齐光虽不知元宝的心思,却也发现对方的眼神逐渐暧昧起来。想起花舫,她莫名有些理亏,支支吾吾道:“怎、怎么?我还没看完呢!” “不打紧,殿下慢慢看。” 元宝缓缓点头,深表理解。 “若殿下想装裱起来,尽管交给奴婢。” 陆齐光肩膀一抖。 误会大了。 元宝绝对误会大了! 她正要出口辩解,目光一瞥,却发现元宝端来的妆奁十分眼熟——古旧却不失清雅,可不是昨日牧怀之提到茶楼、为她点妆时所用的那只吗? 像是知道陆齐光会问,元宝率先解释:“殿下,这是牧将军送来的。” 她顿了顿,像是觉得力度不够似地,清了清嗓,重点强调道:“亲自送来的!” “啊?”陆齐光不解,“他送这个来做什么?” “不知道,将军没交代。”元宝摇头,又向着陆齐光手中的纸团抬抬下巴,露出慈爱而意味深长的笑容,“奴婢先行告退。殿下接着读吧,说不定里头有写呢。” 言罢,元宝便提步开溜,甚至没给陆齐光挽留的机会。 陆齐光一时哽住了。 她扯了张椅子,缓缓坐到妆奁前头。 手中的书信已经被她捏得满是皱褶。 她将纸张展平,提起一口气,接着往下读了过去。 这花舫里的买卖,比陆齐光所想象得还要不干净。 原先她以为,定远侯府经营这等风月场所,做的皆是些皮肉生意。可牧怀之追查才知,那花舫又是定远侯府挂羊头、卖狗肉的幌子,背地里尽是略买良人的不法之事。 秀音舫舫主,人称雷老五,虽然瞧着是个大老粗,却是个手段狠辣的牙人。 秀音舫每月只在初八至初十开张,舫中内人却都是自上京城外拐骗来的。雷老五同牙人结下不少门道,又得了定远侯的庇佑,每月开张前,都在梁国各地广寻美女、诱骗良人。 凡是想逃跑的秀音舫内人,多数会被抓回来折磨训教。 而前往秀音舫的,又多是些达官贵人,花样百出,将内人们折磨得苦不堪言——若是闹出人命来,雷老五便会借着定远侯府的荫蔽,将姑娘的死讯掩盖过去。 陆齐光越看,越觉得火气窜上心头。 按照梁国的律法,略卖人口是重罪,轻则流放三千里,重则绞刑。 撇去律法这等冷硬事不谈,凡有子孙妻女遭遇略卖,便会有家庭支离破碎。经雷老五这样一手,被略卖的良家女连性命都保不住,分明是条人命,却生如浮萍、死如草芥。 陆齐光心下恼火,可一股气劲儿没处撒。 眼下正是七月月初,雷老五正在外头抓人呢。大梁疆域辽阔,牙人狡兔三窟,她也不知雷老五会跑到哪里去,真想惩治他,最早也得等到七夕之后。 牧怀之大抵是摸透了陆齐光的脾气,在书信中也同她交代了这一点。 只是,他倒是将陆齐光撇得一干二净,道是花舫这类烟花柳巷之地,她是一介女流,又是金贵之躯,若当真前往,可比探查济善米行更加危险,只需他独身一人前往即可。 陆齐光知道,牧怀之此言不假。 可她仍是心有不甘,便决定往后再同牧怀之争取争取。 接着,她又往书信后头看,想了解他送来鎏金妆奁的寓意。 可说完花舫这事,这封牧怀之的手书便到了尽头。陆齐光将这张纸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几遍,都没找到一星半点儿关于鎏金妆奁的讯息。 引烛居士的由来,鎏金妆奁的用意,他钟情于她的原因—— 不知不觉,牧怀之已给她留了三个待解的迷局。 陆齐光捉摸不透,又因花舫一事尤其心烦,索性不再想这些,决定梳洗一下,找点吃食去。 如此想,她下意识又要将那封书信揉成一团。可她指尖刚刚发力,就反应过来,慢慢松懈开来。她把牧怀之那封书信又一次展平,折好,重新装进了信封之中。 那只信封孤零零地躺在案上,陆齐光又觉得不大好看。 她伸出手,打开那只鎏金妆奁,把书信装了进去。 - 后来几日,陆齐光都在公主府内度过。 有了牧怀之的帮助,她确实省了不少事,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松懈对定远侯府的调查。那些曾被她派出去盯着定远侯府的人手,仍在各自的位置上按部就班。 只不过,日头越是临近七夕,陆齐光就越发期待。 她长于深宫,也囚于深宫,往年的七夕都要出席宫宴。 哪怕是在她上一世立府之后的七夕佳节,也被阿耶与阿娘以思念为由召回宫中,根本就没得跑。尤其是,她的长姐——大公主陆玉英也会出席宫宴,又偏偏和她不对付。 难受。光用想的,陆齐光已经开始抗拒。 早在尚未及笄时,陆齐光就听不少宫人说起过上京城的七夕庙会。 道是上京城内的娘子们,都会在这日烹些巧果,向天上的仙子讨讨巧,走走郎君们搭筑的木桥,还会用丹蔻染染指甲,好玩得很。 她虽是带着恨来,却也不想在这一世留下什么遗憾。 所以,她下定决心,今年的七夕,她一定要到庙会上看看。 只可惜,陆齐光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她已经构思筹措好了十数种方法,来推辞皇帝阿耶的传唤。 她也翻阅了不少书籍,甚至向府内的厨娘请教了烹饪巧果的法子。 可她没料到,七夕前夜,窗户没合严实,吹进来的一阵风,愣是把她给吹病了。 陆齐光生病不频繁,可一旦抱恙,尤其耗费精神,今晚的七夕庙会铁定没法去。 自宫中传令来的宦官,瞧见她红扑扑的鼻头、白花花的脸色,顿时面露疼惜——别说七夕庙会了,连宫中那场七夕宫宴,她都合情合理地不必出席了。 陆齐光裹紧衣裳,站在公主府门口,伸着脑袋,去瞧远处张灯结彩、积极布置庙会的大梁百姓。 她感了风寒,本就头昏脑涨,此刻又抱了遗憾,竟委屈得眨巴出几滴泪来,一扭脑袋,直奔寝殿。正巧元宝捧着药来,看见她风风火火、娇娇气气,立刻紧随其后。 元宝哄她:“殿下,喝药啦——” “不喝!”陆齐光往被褥里一钻,将脑袋一遮,悲伤,哽咽,“我要睡了!” 第18章 花前月下 遑论阴晴圆缺,夜晚从来都只…… 约是因为病了,陆齐光睡得不安稳。 她将头颈垫在枕头,面朝内里,却总觉得耳畔有嘈嘈切切的低响。好几次,她都想起身往外头一探究竟,可她被风寒折腾得困极了,眼皮打着架,根本睁不开。 她只好卧着,伴着那好似窃窃私语般的响动,昏昏沉沉地睡。 待到陆齐光神智完全清醒过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七夕庙会大抵正在进行。烛光透过窗纸,将殿内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上京七夕庙会的灯火,竟然这样亮吗? 她自榻上慢慢起身,披上一件青绫衫子,途径案边那碗凉透的药,来到窗前。 她从不知道,七夕的灯火竟如此明亮—— 亮到穿透公主府高高的围墙,一直映进她的寝殿。 寝殿里静得落针可闻,陆齐光却好像能听到人声的喧嚣。 她羡慕,也落寞。 这是她第一个没在宫里过的七夕。 可惜,没能遂她的心愿。 陆齐光走回案前,捧起那碗药,小口啜下。 唇舌间的苦意顺流而下,她的脏腑好似打通,与口腔联系起来,连心尖也干涩。 她嫌那药太苦,没喝完,留了一半,拿在手里。接着,她慢慢走到闭合的殿门前——若不能在七夕尽兴一场,便让她沐浴在融融的光里,也算不虚此行。 这样想,陆齐光伸手,推开了殿门。 桃红的烛光顿时盈满室内。 寝殿正门之外,已被谁用白瓷盆栽围出了一条小道。盆中栽着粉白的月季,而盆与盆之间竖立着木灯笼,它们正柔顺地等候在道路的两旁,不知要将造访小道的人引向何方。 陆齐光愣住了。 那穿透窗纸的烛光,原来并不是庙会的灯火。 纵使她鼻腔堵得酸涩,她仍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这是谁布置的? 是元宝? 还是哪个知道她心愿的人? 可她分明没将心愿说予谁人听。 她也无处可询问,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公主府内的仆役好像在她睡着的时候失了踪。 陆齐光只能顺着这条小道往前走。 这条道径蜿蜒,悠长,沿途无人。 它引着她,远离庙会的喧闹,走向庭院的门洞。 一道人影等在门洞边。 等待她的人很高,身形劲挺,像出鞘的剑一样锋利、刚直。可火光在他周身描摹、摇摆,却好像正打磨着他,将他琢成一块温润的玉,可以容人平静地握在掌心。 陆齐光嘴角上扬。 “喂——”隔着一段距离,她先招呼。 那人闻声回头。他还戴着錾刻的半张银面,只露出眉宇与半截鼻梁。 可这面具毫无作用。 陆齐光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 她仍捧着手中没喝完的药,慢慢走到他面前。 还没等她开口,牧怀之却先在唇前竖起一只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竟然还双手都戴着皮手套? 陆齐光脖颈一缩。 做什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牧怀之没有开口,也没有解释。 他自月白色的袍衫之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小盒子,递给陆齐光。 那盒子是木雕的,做工细腻精致,刻有镂空的梅花纹。 陆齐光接过盒子,随手举起,借着灯光、透过镂空处,向内里打量过去。 她看到一条细丝似的长腿,紧接着,又冒出几条。 木盒子里头似乎装着一只蜘蛛。 陆齐光一时不解其意。 可她看看牧怀之,又看看那只木盒,忽然反应联想到大梁的七夕传说。 相传,说蜘蛛这等尤擅“纺织”的小虫,是天上神女的使者。 为了向神女们借来巧思与妙手,大梁的娘子们多会于七夕庙会开始前,捉上一只蜘蛛、放进小盒,待到庙会结束时再打开看,谁的蜘蛛结出的网更细密,谁就赢得了神女的青睐。 陆齐光眨了眨眼,试探道:“喜蛛应巧?” 牧怀之的眼角落下浅浅的笑弧,只点了点头 他大概是铁了心,今晚非要做个欲盖弥彰的哑巴,一句话也不肯说。 可陆齐光不在意这个。她的注意力,都聚焦于那只装有蜘蛛的小木盒上。 眼下,她一手拿着木盒,一手端着药碗,至此,终于觉得那药碗碍事起来。她低头闻闻那药,忽然觉得不再苦涩,便仰起头,将它咕嘟嘟一饮而尽,喝得连药渣子都不剩。 喝完了药,陆齐光长舒一口气,像终于解决了心头大患。 她心情爽利起来,看那只药碗便哪儿哪儿都讨厌。 牧怀之像是知道她心事,顺手便将那只瓷碗接了过去,端在了自己手里。 向着庭院,陆齐光放眼望去,只见树植栽遍的院落之内,已挂满了澄亮通明的红色灯笼,暖光将地面也刷上一层温度。庭院道路边沿尽数立着小摊,湖心亭也烛光憧憧。 她回过头,去看牧怀之。 他仍站在月影之下、暖灯之中。 “牧……”才出口,陆齐光的话就停顿了。 她想,总归是要配合牧怀之,把这出戏演完的。 虽说她认出他来了,可既然他不想让她发现,那便将称呼略去吧。 如此想,陆齐光索性开门见山:“是你安排的?” 牧怀之未置可否,他的头甚至都没动一下,只是沉沉地注视着她。 “今日是七夕。”陆齐光吸了吸并不通畅的鼻子,认真道,“七夕是不准骗人的。” 牧怀之扬眉,无奈似地,缓缓点了点头。 “那,元宝他们都躲起来了?”陆齐光一壁捏着木盒,一壁扯紧了身上的衫子。 牧怀之肩膀微耸,像是极轻微地笑了一下,又一次徐徐颔首。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本想直接披在陆齐光的身上,却似乎有什么顾虑,手腕悬滞半空。 “我就说呢……”陆齐光低下头,轻轻嘀咕。 她倒是不客气,将小木盒塞给牧怀之,自己主动接过牧怀之的外袍,披上自己肩头。她历来娇矜,又被寒病冲得脑袋昏,一时对这等照顾接受得理所当然。 陆齐光披上外袍,又将木盒拿回手中。 她此刻已经明白了牧怀之的用意,心头漾起一股微妙而不可言喻的描述。 牧怀之虽以冷淡作表,却轻易让她看清他的心,那里分分明明装着的,只有她一个人,就好像今夜只有一个月亮——遑论阴晴圆缺,夜晚从来都只有一个月亮。 可他对她越好,越是无端地、掏心挖肝地好,她心里就越不好受。 上一世,她觉得他无趣、刻板,以为这等像自竹子里长出来的人,也会有苦涩的心肠。 可他坚守、执着,默默无声,也矢志不渝。她漠视他,不曾注意到他的付出与心意,可这并不是阻碍他情感的牵绊,他对她从来都是这样。 牧怀之勇敢得就像她永远不会伤害他似的。 可陆齐光知道,她已经这样做过了。 牧怀之啊牧怀之,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呢? 你所青睐的那一点,当真值得你毫不犹豫地托付真心吗? 陆齐光心头酸涩,鼻腔也酸涩,久久没能抬起头。 她不敢眨眼,泪水好像随时都会蓄满,生怕眼睫一动,就会扇下一片雨。 牧怀之对此手足无措。 他能感觉到陆齐光难以言说的悲伤,却困惑于这悲伤的源头。 是他不肯说话,惹小殿下不高兴了? 是这月季花颜色选得太俗,不衬小殿下的美色? 还是今日的安排就是一场错误? 牧怀之踯躅,犹豫,喉结在颈前紧张地滑动。 因为许久不曾开口,他落在陆齐光发顶的声音有些干涩:“……不喜欢吗?” 陆齐光抬起头,眸中被辉火映出闪闪的莹光。 “不,本……我很喜欢。”她摇摇头,破涕为笑,眼眸弯弯,“谢谢。” 她这一声道谢很轻,又好像很重,说出口时,有什么压在心上的东西也慢慢飞走。 陆齐光用手指摩挲木盒,好像当真从天上的神女那儿借来了几分神气,将目光转向庭院中的小摊与陈设:“我从未参加过七夕的庙会。你……小郎君可以和我一起游玩吗?” 留意到陆齐光的情绪与称谓变化,牧怀之慢慢舒展了眉头。 他忽然意识到,不论是半截面具,还是沉默无声,似乎都没有意义——当她想认出他来时,她总会认出他来;而当她不愿意认出他时,他哪怕剥个精光都没用。 如此想,他点了点头,沉沉地应声道:“自然。” - 陆齐光就这样跟着牧怀之,顺着庭院内的小径,向更深处走去。 此处分明是属于她的公主府,是她不论前世今生都曾留居许久的地方,如今却因为牧怀之与仆役们的精心布置而稍显陌生。 当然,陌生的只是景致,并不影响这府内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二人一路走着,来到了当时陆齐光接见牧怀之时落座的花架之下。 这里的木架上原先爬满了盛开的凌霄花,如今凌霄已然败谢,只剩下青黄相接的叶藤。 桂花香依然萦绕此处。 那花架下的石桌上,放着一只白瓷盆,下头垫着几张宽阔的树叶。 而在白瓷盆边,躺着一捆用绒线扎好的凤仙花。 陆齐光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不明就里:“这是?” 牧怀之没答话,先将她引到石桌边坐下。 陆齐光疑惑又期待,抬起头,借着烛光与月色去看牧怀之。 牧怀之戴着手套的手指局促地动了动。 “给殿……给小娘子,”他轻轻咳了两声,面颊染上的不知是烛光还是红霞,“染指甲。” 第19章 十指丹蔻 牧怀之的身上,有太多她想了…… 陆齐光面露讶异。 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论官场还是沙场,牧怀之从来都是最为含霜履雪的一个。 他清冷、淡漠、不近人情,是战无不胜、可止小儿夜啼的“玉面修罗”——那一双手可提兵刃、可驭烈马,此刻,却要为她染指甲。 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书法、丹青、点妆、听骰……如今甚至还多上一项“染甲”。 在她面前,牧怀之好像无所不能。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踔绝之人吗? 陆齐光别过头,扫过石桌上摆放的物件,又去看牧怀之的神情。 牧怀之面色平静,方才那点局促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眉宇稳得几乎连月光都能盛住。面对着陆齐光的注视,他倒是从善如流地坐到了她对面的石凳上。 “小娘子想要深色,还是淡色?”牧怀之拿起了玉杵。 陆齐光眨眨眼,脑袋一时没转过弯儿,顺着他的话答道:“那就淡一些吧。” 牧怀之无声颔首,顺手拿起躺于石桌的凤仙花束。隔着一层皮手套,他掐住根茎,将凤仙花摘落几朵,放入钵体之中,又加上几粒透明的矾石,捣在一起,开始轻车熟路地研磨起来。 陆齐光从前不曾染过指甲,不知道要经过什么工序,便双手托腮,盯着玉钵看。 只是,她心不在焉。 陆齐光虽然视线粘着玉钵,可满心装着的,唯有面前人。 对染指甲这件事,她确实有些兴趣,也模模糊糊地听人说起过这项七夕习俗,可因染指甲而生的兴致,与她对牧怀之的好奇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面前这个对她情有独钟的人,太像个未解的谜团。 他出身将门,舞文弄墨的造诣却能与顶尖的文人一较高下;他是出入沙场的武将,待她却心细如丝、考虑周全缜密;哪怕上一世,她从不曾舍予他一眼,他却依然爱她如初。 陆齐光想不明白这些,但她很清楚的是,牧怀之的身上,有太多她想了解的“为什么”。 凤仙花的汁液溅出,沾在剔透的玉壁上。 随着牧怀之手下的动作,白矾石被敲打、碾碎。 牧怀之仍低着头。 他专注地研磨,好像没察觉她的打量。 月下,唯有研磨声响动。 像是捱不住这等无人说话的寂寥,陆齐光先开了口:“小郎君。” 她唤得很轻,还因染了风寒而带着些许鼻音,听上去娇柔温软。直待看见牧怀之抬首,她才接上下句:“你哪里来这样多的时间,能学那么多东西?” 牧怀之手腕一顿,连头也未抬:“入夜不寝便是。” 入夜不寝?那就是说,他大半夜的不睡觉,光在学习了? 陆齐光精神一凛:镇国公果然虎父无犬子,牧怀之原是个闻鸡起舞的努力之人。 可转瞬之间,她又拧蹙眉头:“这样不好。” 陆齐光想,牧怀之定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这与她的人生信条不同。她一向认为,哪怕是如她一般生来便受到规制的王室,也不必事事都做到最好。于是,她从来不碰那些琴棋书画,偏要做个逍遥、自在、快活的人。 若非她上一世折辱而死,这一世,她也只想简单、幸福地生活下去。 所以,牧怀之又何必这样累呢? “你应当见过我幼弟的。”她想劝诫牧怀之注意身体,便拿敏昭仪的幼子举起例子来,“他小时不爱睡觉,如今长到八九岁了,还那样瘦小。” 陆齐光一壁说着,一壁将手臂搭在一起。 向着牧怀之的方向,她微微倾过身去,认真道:“人活着,图个乐。你没必要这样。” 不知陆齐光的言语起了多少作用,牧怀之慢慢停了手。 他抬头,眼眸与陆齐光的双眼撞上,微微弯出一道月似的弧。 陆齐光似乎听到他笑了一声。 牧怀之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口吻了然:“知道了。” 他没在这话题上多作停留,只勾了勾指尖,示意陆齐光展平五指:“请。” 对于牧怀之的了然,陆齐光有些不满,小声嘟囔:“我还没说完呢。” 纵如此,她仍是伸颈看了一眼玉钵。 那凤仙花瓣已被牧怀之碾成花泥,正凄凄惨惨地躺在里头,待君采撷。 用这泥糊般的花瓣汁水,当真能染出艳丽好看的指甲吗? 陆齐光一时按捺不住此间的期待,便也不再纠缠、将方才的话题抛在后头,向着牧怀之伸出一只手,指尖柔柔向下垂着,袒露手背一片羊脂似的雪肤。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自她脑中蹦了出来:表现得太期待,会显得她没见识吗? 不,重点不是会不会显得她没见识,而是——牧怀之会因此而看轻她吗? 她心下一时没底,微微地红了脸,低下目光,藏起眸中星点的雀跃。 陆齐光此前从未发觉:她开始在意起他对她的看法来了。 牧怀之轻轻托起了她的手掌。 他还戴着手套。她的指腹接触到一片皮革。 紧接着,陆齐光感觉到了些微的凉意,还有隐隐约约的痒。 牧怀之正用小瓷勺,将暖橙色的瓣泥点点沾到陆齐光的指甲上。他与她的手离得很近,呼吸落在她的手指,动作极其小心谨慎,像是在精雕细琢。 可惜的是,效果并不太乐观。 大抵是那副手套很碍事,牧怀之的动作虽然熟稔,却不太细致、有些笨拙。 “啪嗒。” 皮革太滑了。 牧怀之甚至没能握住瓷勺。 空气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陆齐光也意识到了产生问题的原因。 她盯着那副手套,打量上面暗色的纹路:“你冷吗?” 他应是不冷的。陆齐光想。如今正是七夕呢。 “要不然,把它脱了吧。”她用另一只闲置的手,轻轻点了点手套。 牧怀之没有回答。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有些闪躲。 可他终归没有拒绝陆齐光的提议。 慢慢地,他抽回双手,将套在上头的手套褪了下来。 露出了十根手指头。 指尖通红。 陆齐光愣住了。 她的视线不可置信地落往牧怀之的手指。 牧怀之的手,分明是好看的。 他指骨分明、线条修长,指甲圆钝,手背肌肤薄而透,隐约可见血管。 如今,他指尖乃至第一枚指节全是红的,看上去就像在石榴汁里泡过七日七夜。 陆齐光几乎想捧住牧怀之的手。 可几点花泥还糊在她的指甲,她不敢动,生怕它们也掉到桌上。 她知道为什么牧怀之会对染指甲这件事如此熟稔了。 她也知道为什么牧怀之不愿摘下手套了。 陆齐光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她好像连呼吸也有些艰涩,抬起头,想看看牧怀之的脸。 可牧怀之低着头,避开了与她的对视。 “你……”陆齐光好像喃喃自语般,念出了他的名字,“牧怀之啊……” 她蜷起了之前垂下的、还沾着花泥的手指,凤仙花糊进掌心,被她随意抹去、掸走。 陆齐光不再犹豫。她逐渐圈住他的手指,将掌也一起牵引到面前来。 这一回,换陆齐光捧着牧怀之的手。她的指尖在他第一枚指节处缓缓游走,轻轻地抹了一把,又抬起指腹来看,便发觉那染甲的凤仙花汁已渗入他的肌肤之中。 像刻痕,像烙印。 和他身上的疤如出一辙。 陆齐光握住了牧怀之的指尖。 她问:“你不睡觉,就是在自己手上练这个?” “嗯。”心虚似地,牧怀之仍没有看她,只轻轻地应了一声。他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主动退了一步,将不论公主与朝臣之别的今夜重新划分得泾渭分明:“……是,殿下。” “你是将军,你的手每日都要持剑、要御马的。” 陆齐光只盯着那十截红扑扑的手指看,声音听着很平静。 “还要聚米为谷、分析战事曲折。所以……” 牧怀之闷不做声。 他低着头,像在受训,又像在等待责罚。 诚如陆齐光所言,牧怀之是将军,虽不戍边、无战事,却也是大梁铁壁的象征。纵观大梁的历史,哪有将军,为给心上人染好指甲,便在自己手上试验的,叫其他人看到成何体统。 牧怀之正是知道不妥,又怕陆齐光因此生气或厌烦他,才戴上手套、遮掩起来。 他自陆齐光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心下确实慌张。 直到——陆齐光后话出口。 “所以,有人嘲笑过你没有?”她的声音仍旧很平静。 “应当没有吧?”陆齐光将牧怀之的手徐徐推出掌心,把自己的十指交缠在一起、相互紧握,“若有,你只管告诉我。我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牧怀之惊异地抬首。 他看到小公主倨傲地抬着头,眸中有碎星闪烁。 “又没律法规定将军不能染指甲。更何况,你是为了、是为了……”陆齐光吸吸鼻子,眨眨眼睛,像是说到什么不好启齿的,没由来地磕绊起来。 “没事、没事,这些都不打紧。”她轻咳了两声,索性将这话翻篇过去,“你接着弄吧。” 牧怀之望着陆齐光,目光仍有些错愕。 可慢慢地,他眼中的错愕,就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熟稔。 “好。”他应声。 接着,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宇一抬: “等到染完指甲,殿下可以问臣一个问题,算作是今夜的收场。” 第20章 突如其来 她控制不了,像一股无名的火…… 摘下手套后,牧怀之染甲的动作纯熟不少。 趁着他忙活的时候,陆齐光也在思考,一会儿到底该问他什么问题。 她想知道的东西太多,可他只准她问一个。 既如此,就要权衡一下每个问题在她心中所占的分量。 说到底,陆齐光还是最在乎他倾慕于自己的原因——可牧怀之看上去冷冷清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不愿意承认他对她的感情的样子,若当真问他这个,可别把他惹恼了。 那该问些什么呢? 问他为何要送她鎏金妆奁? 还是问他引烛居士的真正含义? 陆齐光费心思想事情时,总爱托着脑袋。 可如今,她两只手都忙着染甲,自然也就无从依凭,只好斜斜地歪着。 她低垂目光,看着牧怀之为她的手指扎上树叶,冷不丁便冒出一句:“能否多问几个?” 牧怀之嘴角微勾:“这算是殿下的问题吗?” 陆齐光急忙否认:“当然不是!” 她捉到牧怀之眉角几点促狭,便知他故意捉弄她,将嘴唇一撅,低下头不再理他。 染甲的操作并不复杂,只是流程相对较长。 扎上树叶后,二人进入了等待上色的空闲期。陆齐光仍生着小脾气,全程闷声不响。牧怀之倒也不急不恼,只趁着她低头的空档,沉沉地注视着她,像要将她刻入眸里。 他的视线很烫,落在陆齐光的发顶,像熔铁时飞溅的火星。 陆齐光分明察觉到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已不再生气,却不敢抬头。 等到牧怀之轻轻取下树叶,陆齐光才终于将脑袋抬了起来。 她自石凳上徐徐起身,竖起十指、指尖朝上,打量那附着在甲盖上的凤仙花色,一壁将问题问出了口:“你说要告诉我引烛居士的由来,那我就问你这个。” 随着她的动作,牧怀之也站起身来。他拾起石桌上的手套,又一次穿戴手中。 牧怀之好似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又或许是,对她可能出现的全部疑问都有所准备。他自怀中摸出一封信,轻轻交到了陆齐光的手上——连信封都与那日留给她的如出一辙。 陆齐光好奇地扬眉。 这家伙还真擅长搞神秘。 只是,她正要拆信,牧怀之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陆齐光不明所以,下意识便抬头看他的神色。 她看到,牧怀之的眉宇浸润在连绵不断的灯火与星辉中。几缕月光停留在他的眉头,将清明的温柔借给他,却也羞赧似地,敛去流露于他眉峰之下的几点心绪。 牧怀之的脸好像红了,朝霞爬上他的耳畔。 在他的背后的,是澈亮的月与馨香且静默的桂树。 “稍后再看。”他低声,恳求似地,“好吗?” 陆齐光的脑袋在转。 牧怀之好像很不想让她当面打开信封。为什么? 这是个——捉弄他的好机会。 如果她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会怎样呢? 陆齐光不知道后果,但现在,她很想这么干。 牧怀之只看到,陆齐光缓慢地将信封收入了怀中。 “好。”她说。 陆齐光无法拒绝牧怀之。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兴许是牧怀之的眉眼太好看,好看到在她心间无休止地作祟;又兴许是她上一世欠牧怀之太多,多到这一世的她无法忽视他的光芒——她没有力气拆开那封信。 陆齐光只能任它躺在怀里。 直到目送牧怀之离去、直到木愣愣地走回寝殿、直到合衣躺上睡榻,陆齐光才自怀中取出那封捂闷在她心口的信,借着榻边如豆的灯火,拆开信封,取出信纸。 纸上只有清隽有力的四字。 “引烛偷光。” - 陆齐光一宿都没怎么睡,只是闭目养神,直接躺到了日上三竿。 牧怀之留下的那张纸像团火,看一眼,便沾到她身上去,烤了她一整晚。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牧怀之倾心于她,是她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她知道他的情有独钟,也知道他的矢志不渝,她理当觉得好玩、有趣才对,如今却摇摇欲坠地悬在她心尖上。 磋磨人。 不过,陆齐光的身体确实是好了不少。应当是昨夜元宝送来的那碗药的作用,再加上她的的确确休息了一整日,至少是日晨起时,她比之前有力气多了。 甫一想到初八至初十是秀音舫开张的时间,陆齐光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 雷老五其人的恶行,顿时让她将“引烛偷光”四个字抛到九霄云外。 按照之前书信中所说的计划,牧怀之会在今日前往调查秀音舫。陆齐光原本也想跟去,但她确实是女流之辈,又是大梁家喻户晓的长乐公主,进出那等花柳之地确实不大方便。 所以,陆齐光只能按照原计划,在公主府内等待牧怀之的消息。 可她从起床等到天黑,牧怀之却始终没有来。 陆齐光感到不安,在已恢复原状的庭院内来回踱步,十分焦躁。 雷老五手段狠辣,牧怀之又是深入敌人腹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也不管对牧怀之的在意与担心是打哪儿来的,便叫元宝备了马车,火急火燎地向镇国公府赶过去。 - 陆齐光抵达镇国公府时,邻里街巷已然华灯初上。 从外头看,镇国公府没什么异常,只是门口少了几名回事的小厮。 陆齐光心下着急,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与男女之别,几乎是大步流星地赶到府门之前,亲自伸手叩响了镇国公府的大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门缝里钻出一只小厮的脑袋。 “长、长乐公主!”一看见她,小厮先磕巴起来。 陆齐光见小厮说话也不利索,还以为牧怀之出了什么事,心下焦急。 她伸手,风风火火地扒上那道露出的门缝,眼看就要将门扒拉开:“你家将军呢?” “将军、将军他……”小厮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死扣着门,连声音也像是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现在不方便见客,还、还请公主殿下回吧!” 不方便见客? 陆齐光眉头一拧。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牧怀之这家伙,一定是怕她担心。 她锐起眼神,狠狠地瞪向小厮:“给本宫让开!” 小厮被陆齐光吓得脖颈一缩,连带着掰着门的手也松懈下来。 陆齐光找准时机,拉开府门,走入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内部陈设如常。 只是,气氛略微有些奇怪。 上回她来时,凡是看见她的仆役,都会露出看见远方小侄女的亲切笑容。而这次,与她擦身而过的仆役,无一不面带惊恐,仿佛看见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甚至没有人迎接她。 甚至还有不少人看见她就跑。 陆齐光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只是,她历来是娇矜的。她罔顾这种异样,仍昂首挺胸,在镇国公府内找人。 陆齐光走入回廊,靠近了上次见到牧怀之练剑时的庭院。 庭院的方向隐隐有人声作响。 听着婉转娇柔。 牧怀之出现在回廊尽头。 他向后方偏着头,在夜色之中,陆齐光看不清他的神容。 “怀之!”是女子的声音。 陆齐光心下一紧。 不知为何,她忽然便停住了脚步,等待着牧怀之与女子的接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 牧怀之甫一转头,险些与陆齐光撞了个满怀。 陆齐光就站在那里。 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眸光飞快地向牧怀之身后瞟了一眼。 她最先看到的,是拽着牧怀之衣角的一只手。 那只手白白净净、瘦瘦小小,腕子窄瘦,顺着手腕朝上看过去,便能见到一名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娘子。那小娘子柳眉杏眼,衣着简单,瞧上去却很有灵气。 牧怀之一时语塞:“殿……” “免礼。”几乎是在牧怀之唤她之前,陆齐光就甩下了短促的一句话。 她的心情并不太好。 甚至可以说是——很不好。 小娘子好似受到惊吓似地,咻地便躲到了牧怀之的身后。 牧怀之蹙眉,向着身后低声喝斥:“别跟着我。” “为什么?”小娘子的手仍绞着牧怀之的一片衣襟,“怀之,你救了我。” 陆齐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 她忽然感觉,此时此刻,自己被排除在外,牙根便又泛起一股酸涩。 生气了吗?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陆齐光抬目,再度打量躲在牧怀之身后的女子。 她的眉眼都很贞静,却透着一股薄凉,口吻也淡淡:“这位是?” 啊,听着好像很生气。 可她控制不了,像一股无名的火气往外窜。 所以,牧怀之身后的人,就是“将军不方便见客”的原因吗? 在她因为担心牧怀之的安危而茶饭不思的时候,牧怀之在做什么呢? “玉娘。”抢在牧怀之答话之前,小娘子冒出脑袋,笑吟吟地回答,“阿姐可以唤我玉娘。” 陆齐光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张神采飞扬的小脸:“嗯。” 接着,她转回身,利落地向着来时的路提起步子: “本宫乏了,不久留了。” 第21章 先发制人(捉虫) “殿下若是不抓紧,…… 陆齐光疾步如飞,逃也似地沿着来时路返回。 她走得好快,裙踞蹁跹如红蝶,却带着仓促与火气,火一样地燎上牧怀之的双眸。 牧怀之还有些懵。 莫大的狂喜击中了他,差点没把他一棍子打昏过去。 苍天有眼,简直是苍天有眼!他的小殿下,居然为他吃醋了! 由此可见,他对陆齐光的欲擒故纵战术是有效的,得亏他这十几年的兵书没白读啊! 可牧怀之很快清醒过来。 他可舍不得陆齐光做一粒酸牙的柠檬。 “这就生气啦?”玉娘站在他身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地,捂着嘴吃吃地笑。 牧怀之没接话,眼神复杂地瞟了玉娘一眼。 他知道,玉娘抵达镇国公府虽不足半日,却已从仆役们的口中将他对陆齐光的情愫摸得一清二楚。方才她纠缠他也是故意的,像是非要激陆齐光一遭似的。 虽然他对所有惹陆齐光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讨厌,但玉娘确实是有意帮衬。 ……算了,现在没工夫管她。 再不抓紧点,到嘴的小殿下都要飞了! 牧怀之大步流星,追上了逃离中的陆齐光。 试探似地,他捉住她的手,将那窄窄的细腕圈进五指之中。 陆齐光挣扎了一下,很快就平息下来。 她回过头,望着牧怀之。 她双眸清亮,却泛着一层朦胧的水雾,连嘴唇也紧紧地抿成一线。 陆齐光像是费劲了心思,想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冷淡点、强硬点,可她那双眼睛一向牧怀之看过去,立时就成了灼烫的火,将他的心融化成一股热流。 牧怀之看陆齐光,真是太委屈、太可爱了。 他的小殿下,连生气都挠得人心痒。 “殿下。”牧怀之按下心头的暗喜,轻轻地唤她。 委实说,他原本是不敢喊的。 ——怕这样一喊,就藏不住对她的所有喜欢。 “作什么?”陆齐光绵软地瞪了他一眼,“本宫乏了,将军听不懂吗?” 话虽是这样说,她倒是没再动弹,没有将自己的手从牧怀之那儿抽回去。 牧怀之半张脸浸在府内的灯火之中,他压去眼角翘起的笑弧,微微收紧修长的手指:“殿下在镇国公府歇息一会儿再走,也未尝不可。” 陆齐光嘴唇一撅,面上挑起一抹红霞:“本、本宫不想!” 她朝着牧怀之身后瞟了一眼,视线逮住远远站着、向两人观望的玉娘,刚刚才好转一些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将军不便见客,还留本宫下来作什么?” 她抱怨完,没听见牧怀之的回话,情绪又要发作,一抬眉,却撞入他的双眼。 牧怀之眼眸深邃,却清澈、透亮,里头装着灯光、烛影,和一位生着闷气的小娘子。 “确实事务缠身,不便见客。”字句在牧怀之的唇齿间厮磨,低沉而暧昧,“可殿下应当知道,殿下于我,从不是客。见你,我何时都方便。” 为了博得陆齐光的垂怜,牧怀之已将蓬勃的情感压抑太久。 他分明是个不动声色、蛰伏暗中的猎手,却拒人千里之外,披着猎物的外衣出现在她身旁,眼看她心绪萌芽、情窦初开,终于等来了即将收网的时候。 哪怕在梦中,他也想拥她入怀。 如今,为他而情窦初开、梨花带雨的人儿正在眼前。 这叫他哪里按捺得住呢。 - 委实说,陆齐光也脑子发懵。 起初,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生气。 而现在,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慢慢地消了气。 当牧怀之赶来追她、攥住她手腕,她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好像安静下来。 她只能听到说话声。 ——殿下于我,从不是客。 她只能听到牧怀之的声音,在耳畔与心头回响。 ——见你,我何时都方便。 是的,陆齐光知道。她明明知道这一点。 他是甘愿为她殉情的人,是甘愿陪伴她每一世的人。 可她看见玉娘、看见牧怀之被除了她之外的女子纠缠,一股无名的火气便冲天地冒上来,把她的理智打得翻天覆地,打完了就跑,只剩下无所适从的委屈。 陆齐光慢慢地意识到了。 许是他不问缘由、与她统一战线,许是他明知刀山火海、仍为她只身去闯,又许是十指通红的花前月下、内敛情动的远山眉黛——眼前的牧怀之,已不知不觉走进她的心里。 也正因此,她才会有渴望。 渴望他一世无虞,被排除在她的悔恨之外。 渴望他目不转睛,永永远远地注视她一人。 可在上一世,她忽视过他、伤害过他。陆齐光心里清楚,哪怕她将自己莫名重生的密辛告诉牧怀之,他定然也不会因此而生她的气。可在此之前,她得先过自己这关。 她确实是在乎他的。可正因为在乎,她才会彷徨。 牧怀之的目光太烫了,将陆齐光烤得燥热。 她慢慢地低下头,任凭他的呼吸在耳畔滚落,只小小地应了一声:“噢。” 至少此刻,陆齐光不敢袒露自己的心意。 她由牧怀之牵着,一时也没了公主殿下的威仪,只管自己埋着头问,“那、那玉娘,又是哪里来的?本、本、我看她同你很是亲昵的样子……” “不亲昵。”牧怀之不假思索,先将自己与玉娘的关系如实道来,“玉娘与臣不过初见,她是自秀音舫里逃出来的,恰巧被臣救下罢了。” 听到秀音舫三字,陆齐光顿时就把儿女情长丢到脑后去了。 她抬头,瞄了一眼玉娘,又将目光转回到牧怀之身上,放轻声音:“玉娘她该不会也……” 据陆齐光所知,秀音舫内的不少娘子都是自外地拐来,多少都受过些折磨与虐待。虽说玉娘看上去言笑晏晏、没什么异常,但难保她内心没有伤痕。 牧怀之摇了摇头:“玉娘什么也不肯说。” “她……”像是想到了玉娘方才的举动,他难得露出几点局促,为免陆齐光再度因为玉娘的举止而生气,决定对此间的经过缄口不言。 不过,陆齐光此刻倒是不生气了。 既然知道玉娘是秀音舫逃出来的内人,那玉娘对男子的举止出格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牧怀之自己都说了,他与玉娘不过初见,她就更没必要因此而置气。 倒不如说,此刻她对玉娘,是同情与怜悯更多。 “要不……”陆齐光眨了眨眼,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将玉娘接到公主府去,如何?” 牧怀之眉峰一扬,有些讶异。 陆齐光见牧怀之没有立刻拒绝,便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这几日正是秀音舫开张的时候,玉娘到底是出逃的,若你要动身探查秀音舫,就没人能保护玉娘了。” 牧怀之闻言,露出思忖的表情。 陆齐光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玉娘出逃,雷老五不可能不派人寻找追捕,镇国公府虽然有他阿耶坐镇,可定远侯的爪牙很是猖獗——但至少公主府,尤其是长乐公主府,他们定然是不敢擅闯的。 思量至此,牧怀之微微点了点头,心下不免也有些许欣慰。 他的小殿下,当真是这世间最心善、最可爱的小娘子。 不光有勇有谋、不让须眉,还能立刻摒弃前嫌、一点儿也不无理取闹。 真好。 能在她身边,何其有幸。 - 在镇国公府仆役们的一顿忙活下,玉娘改换了行装。 正巧,陆齐光要动身回府,便带着玉娘一起,乘着马车,往公主府赶回去。 得到牧怀之的音讯之前,陆齐光心中有所牵挂,始终茶饭不思。 而此番回程路上,她松懈下精神,方才感觉肚肠里泛出一星半点的饿意来。 基本已饿过劲儿了。 陆齐光坐在马车之中,甫一抬眉,便看见玉娘一双眼睛,正滴溜溜地打量着她,像在观察。 “怎么了?”她此刻已放下无谓的芥蒂,柔声问道。 玉娘轻轻一笑,用手掌掩住嘴唇:“看看。” 她的声音很清亮,像只雀鸟:“都说长乐公主美艳无双,要我看,也确实如此。” 同人交往时,玉娘好像有一股天生的熟络感。她对陆齐光也不怎么客气,身子一抬,便坐到她的身边去,亲昵地挽住了陆齐光的手臂。 瞧上去,两人年岁一般大,可玉娘神色烂漫天真,看着就像是陆齐光的妹妹。 “公主殿下。”玉娘笑吟吟的,“你喜欢牧将军,是不是?” 陆齐光脑内“嗡”地炸响起来。 “什、什……”她磕磕绊绊,脸颊漫上桃花似的微红,有些恼怒,“你说什么呢!” 玉娘瞧见她眉间的恼怒,知道那是羞赧所致,便丝毫也不惧怕。 她咯咯地笑起来,脑袋往陆齐光的肩头倒,柔软地枕上去,出口的话听着却很是苦口婆心:“如将军这等青年才俊,殿下若是倾心于他,该抓点紧了。” 马车颠簸,陆齐光又被她说得心虚,只将眉头一绞,避开了玉娘的注视。 “你同本宫说这些做什么?”她被人料中心事,说话仍是不利索的。 玉娘别开头,望着陆齐光。 “因为呀——”她又一次笑了起来,“殿下若是不抓紧,玉娘可要先下手为强了。” 第22章 必承其重 “你也曾是良家女,并非生来…… 先下手为强?! 这、这怎么行呢,她不允许! 玉娘言下之意直指牧怀之清白,令陆齐光忽然如芒在背。她一时恼怒,可又因着几分小女儿的扭捏,不肯将心事剖白,便在胸腔里升腾出一股闷闷的火气。 陆齐光当然知道,如牧怀之这等松风梅骨之人,历来是上京贵女竞相争夺的对象。 而牧怀之历来横眉冷眼、独来独往,众贵女多半敬而远之,也从不曾有人专程跑到陆齐光面前来,明目张胆地表达对牧怀之的喜欢。 可现下,一位竞争对手横空出世——这位对手不光特别勇敢、特别理直气壮,还兴许有着不为人知的悲惨过去,硬是让陆齐光在恼怒与心软中徘徊纠葛。 在陆齐光百般纠结、即将发作之前,玉娘扑哧一笑。 “我乱说的,殿下。”她狡黠地眨眼,直把陆齐光看透了,“牧将军心里早就没了旁人的一席之地,我玉娘可不是个喜欢自讨没趣的人。” 陆齐光一愣神,慢慢就意识到:自己被面前的小娘子给戏弄了。 那,方才玉娘纠缠牧怀之,也是演的? ……是,铁定是专程演给她看的。 回想起方才对牧怀之生闷气的情形,陆齐光顿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她特意埋下的小心思,已然被玉娘扒了个干净,那——牧怀之呢?他是不是也发现了? 陆齐光不敢细想。她完全没想过,若与牧怀之两情相悦,两人之间的相处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本宫、本……”陆齐光仍是气鼓鼓的,对着玉娘说话时也闷闷的,不知到底是在气玉娘作弄人,还是嫌弃自己没出息,“算了算了,你以后不准这样!” “为什么?”玉娘不依不饶,“该不会,是殿下觉得不好意思?” “你……”陆齐光一时语塞,干脆别开了头。 这玉娘说起话,怎么一点儿也不害臊! 而且——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受过伤害的样子。 按照牧怀之的说法,玉娘是从秀音舫里逃出来的。而秀音舫中的内人,多是自别处拐卖而来,被迫背井离乡、又深受虐待,自然也就难见笑容。 可面前这小娘子,分明常以笑面示人,看上去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 难道是她和牧怀之想多了?要不,直接问问玉娘吧。 陆齐光悄悄回过头,用余光瞄了一眼玉娘,见玉娘正隔着一层纱帘、凝望马车外川流而过的景致,神色欣然,却又好像隐隐藏着些许难言的落寞。 她瞬间打消了提问的念头,只好旁敲侧击道:“玉娘,你是第一回 来上京吗?” 玉娘回过头,神情中的讶异一闪而过。像是在记忆里搜寻似地,她沉默了半晌,才笑嘻嘻地回答:“不是。我虽是扬州人,却自八岁时候就来了上京。” 听到玉娘这一席话,陆齐光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追问。 不知是不是陆齐光的提问当真触及了玉娘的伤心事,玉娘也不再发声。而陆齐光此前才被玉娘捉弄过,分不清那番坦白是真是假,只将扬州一地默默记在心里。 二人虽同坐于一辆马车之中,此后却再无攀谈。 - 回到公主府,时辰已接近亥时。 长乐公主带回了一名身份成谜的小娘子,惹得府内仆役连连称奇,纷纷凑到玉娘身边问东问西。玉娘性子热忱,从善如流地答对,反叫陆齐光落了个清净。 说是清净,倒也不尽然。 有雷老五与秀音舫的事儿压着,陆齐光也是不得空闲的。 陆齐光难得没被玉娘纠缠,便叫府内几个耳目灵通的小厮,到城北的户部尚书府去借调扬州的人口黄册,想核一核当地与玉娘年岁相仿的失踪女子。 可小厮还没出门,镇国公府的人先将全大梁各地的黄册都送了过来。 陆齐光亲自出去迎,看黄册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不禁扑哧一笑。 单论这一点,她与牧怀之,还真是心有灵犀。 她自马车中翻出扬州那本,带着到寝殿去看,将其它几本全都退回去了。 走入寝殿时,元宝已事先拈好了灯。陆齐光坐到案前,将扬州的人口黄册摊开,往前推算十四五年,找到详述着对应失踪人口的页码,借着灯光阅读起来。 此前,陆齐光从不曾涉猎过这些。 她成长的十五年来,多数时间被捧在掌心,自幼随心所欲、与快乐作伴,只想大梁国有她阿耶承帝王大统,朝野之中又有不少能人志士,如此政事与她毫不相干。 可如今翻阅黄册、读过一个个失去踪迹的名字,无数个被拆散的家庭好似跃然纸上。 这些失踪之人,是陌生的芸芸众生,却也是旁人的朝思暮想。 无辜家庭永失所爱,何其不幸,何其悲哀。 黄册字小,纸张陈旧,陆齐光看得吃力,有些眼花。时间久了,烛光摇曳,她瞧着案上的红烛即将见底,知道是夜已深,不忍再劳烦差使元宝,便站起身,准备自己去取一支新蜡烛来。 陆齐光一回身,便在身后看见了玉娘。 “呀!”她受了惊吓,一屁股跌坐回去。 “殿下,您还没安排我睡在哪儿。”玉娘双手背在身后,神情无辜,抻直脖颈,向着陆齐光的书案投去好奇的目光,“您看什么呢?” 玉娘这样一问,陆齐光顿时从惊吓中抽回神来。 那本扬州人口黄册还摊在桌上,正巧停留在失踪人口记载的那一页。 不能叫玉娘看到! 要不然,可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没什么!”陆齐光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用身体遮挡玉娘的视线。 像是嫌这一句力度不够,她紧接着补充道:“就是无聊的闲书。” 后话不说还好,一说便惹得玉娘双眸骤然亮起。 “真的?”她从不同陆齐光客气,眼疾手快,动作迅捷,噌地蹿到书案边,手臂一勾,就将黄册提到怀中,“殿下不要小气,让我也……” 她的声音沉寂了一瞬,才缓缓接上:“看看。” 见玉娘如此反应,陆齐光心知,对方多半已看见其上的内容了,一颗心便慢慢沉了下去。 之前,她不敢同玉娘直说,就是怕会令玉娘伤怀。 可眼下,玉娘撞破了她的调查,她虽是一片好心,却也感觉很不自在。 陆齐光有些动摇:她甚至都没和玉娘明说,就开始擅自调查,当真是为玉娘好吗? 玉娘没作声。她将手中的黄册慢慢合上,重新放在了陆齐光的书案上。她转首望向陆齐光,一张秀气的面庞被火舌的光芒舔舐,随着摇动的烛光,忽明忽暗。 “殿下为何在看这个?”玉娘的声音里没了笑,听上去平平静静的。 陆齐光用指尖遥遥地点了点殿内的一把椅子,示意玉娘搬来落座。 “本宫……”她一时没什么底气,低下头,避开了玉娘的注视,“我只是想帮你。” “牧小将军同我说,你是自秀音舫内逃出来的。”她慢慢地坐回案前,将那本黄册向内推了推,“我就想着,若你是被迫做了内人,也好帮你找回原来的人家。” 玉娘安静地听着,没答话。 她把那把椅子搬到陆齐光对面,坐下去,似乎在等着陆齐光接着说下去。 陆齐光抬起头,终于定了定心,依着一贯真诚的性子,诚恳道:“不同你商量这事,是我错了。你是秀音舫的人,自然知道内人们的来历与下场。” 玉娘的神色没有丝毫悲伤:“可我不过是一届内人,殿下又何必要帮我?” “你也曾是良家女,并非生来如此。”陆齐光柳眉微蹙,“你遭人略卖,家人定会不顾一切地寻你。我是长乐,是大梁的公主,与至亲骨肉分离之痛,哪里是我能袖手旁观的?” 她目光下游,落在玉娘一双嫩白的手上,慢慢便执起它,轻轻握在手中打量:“若你愿意,你这双手可以评弹、可以奏琴;可若你不愿,谁也不该强迫你这样。” 在陆齐光的掌心里,玉娘的五指僵滞了片刻。 她不知想了些什么,叫人瞧不出心绪变化,终究还是慢慢抽走了手:“殿下这话,是说给玉娘好听,还是也能说给旁人听呢?” 陆齐光摇了摇头:“当然是说给我自己的。” 玉娘眉尾一翘,似乎不知其意。 陆齐光将手掌叠在一起,解释道:“雷老五行不轨之事,却未受惩处,是上位者失职。我既是公主,则必承其重。不叫大梁再有更多人被迫分离,也是我的本分。” 得了陆齐光的话,玉娘陷入沉思,久久没有回应。 陆齐光一时有些紧张。 该不会是她太正经、太严厉了? 其实,这要是按她上一世的作风,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 可在上一世的终末,大梁最终覆灭,非要说个中缘由,王室中的哪个人又能说是无辜的?如今有幸重活一世,她既已知道未来的走向,自然要竭尽所能、避免悲剧重演。 不过,她所经历的事,玉娘确实不曾经历过,也不必要求玉娘立刻理解她的想法。 陆齐光正纠结着,却见玉娘咯咯笑出声来。 “殿下说得太复杂,玉娘不懂。”玉娘眉眼舒展,好像又恢复了寻常那等喜气洋洋的模样,“不如殿下先来定一定,今日玉娘在何处就寝,可好?” 接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走到陆齐光面前。 “殿下应当没听说过吧?寻常家的子女,最爱说些闺房秘话。” 玉娘说得轻描淡写,神情倒是意味深长。 “不如今天,玉娘与殿下同寝,咱们一道聊一聊殿下心仪的小郎君,怎么样?” 第23章 闺房秘话 “二人携手同行,真心才能换…… “什么?”陆齐光愣住了。 玉娘刚刚,是说要和她同寝夜聊? 她历来是被人尊奉的公主,几乎无人能与她平起平坐,哪怕是她的皇长姐与小皇弟,得到的宠爱与受封的品阶都远远比不上她。 因此,在与旁人相处之时,陆齐光总能感受到无形的隔阂:除了牧怀之,大多数人都会将她视为至高无上的公主,虽然尊敬,但并不会同她交心,更不会说什么体己话。 哪怕是同她最为亲近的元宝,也不曾提出过要与她同寝。 可面前沦落风尘的玉娘,却轻而易举地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还特别理直气壮。 陆齐光一时既惊讶,又欣喜——惊讶是因为,玉娘不按常理出牌,言行举止出她意料;惊喜则是因为,玉娘目无尊卑,反倒令陆齐光生出一股亲近感。 “好罢。”她盈盈一笑,“就依你说的。” 紧接着,她又想到些什么,脸色一红,补充道:“但我们不聊小郎君!” - 二人沐浴之后,钻进了寝殿内的床榻。 陆齐光的床榻,不论是木料还是所铺的被褥,全都用着上好的材料。时节正值夏末秋初,床榻四角的立柱上还挂着一圈薄纱帷帐,用以驱赶蚊虫。 玉娘趴在榻上,像觉得新奇似地,把玩着垂落的纱帐,还翘起两条小腿,一晃一晃地甩动着。 陆齐光就没玉娘那么自在,只规规矩矩地躺着。她从前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如今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虽然也是个小娘子,但多少令她觉得有些束手束脚。 从前在宫中时,皇后可没少笑话她睡相差。 现下要与旁人一道睡觉,她还担心自己睡着了,一脚把玉娘给踢下去。 “别紧张,殿下。”似乎是知道陆齐光的担心,玉娘托着脸颊,偏过头看着她笑,“你迟早也要与牧将军共枕眠的,就当这回是玉娘先陪你演练一下。” 陆齐光的脸噌地一下冒红了:“说、说什么呢!” 她揪住被褥,往自己脸上一拉,将脑袋盖住,试图挡住玉娘的视线,一面暗道:这秀音舫出来的娘子,当真都是如此大胆张扬的人吗? 玉娘不打算放过陆齐光,她伸手揪住被褥的前端,一把掀了起来:“您躲什么呀?” “我可没说错。”她性子爽直,还带着几分泼辣,铁了心要顺水推舟,促成陆齐光与牧怀之的姻缘,“哪日若是您与将军喜结良缘,可不就要睡在一张褥子上吗?” 陆齐光被玉娘说得又羞又恼,伸手便向玉娘的方向拍了过去。 上一世,她虽然与邻国的国君有婚约,却到底没有对其动过心。而这回与牧怀之幸而重逢,她虽情窦初开,但到底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根本听不得玉娘说这些事。 尤其是,玉娘的态度还特别熟稔。 玉娘笑嘻嘻的,也没躲开陆齐光的拍打,只顺势捉住,将那只小巧白嫩的手往陆齐光自个儿的胸口按过去:“我说的话您不信,那您听听您的心怎么说。” 陆齐光拗不过玉娘,手指甫一挨上胸口,顿时便摸到蓬勃的心跳。 嗳,搞什么呀,跟擂鼓似的! 她皱起眉头,闷闷地抽回手,出口的话也有些磕绊:“你、你怎么一点儿也……” “不害臊?”玉娘顺口便接过了陆齐光的话,“有什么好害臊的。两厢情愿的事,殿下与将军又确实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何必扭扭捏捏的?” 陆齐光一听,顿时发现苗头不对。 她冲着玉娘的方向扭过头去,眨巴两下双眸:“两厢情愿?你怎么知道的?” “您我就不说了,我对牧将军动手动脚,您就跟要吃了我似的。”玉娘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也躺在榻上,盯着顶盖,“牧将军嘛,人没在您跟前,就在府中殿下长、殿下短的。” 陆齐光听着,心中不由漾起几分喜悦,轻易就显露在脸上:“真的?” 她原先很是好奇,既然牧怀之对她一往情深,想来也会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有所表现——譬如,镇国公府。如今,她正好借着玉娘的嘴,摸清楚了牧怀之寻常的动向,也觉他有几分可爱。 “自然是真的。”玉娘说得斩钉截铁,“我路过他居住的厢房时,瞧见有小厮要搬走一把椅子,被他拦住了。我本来还以为,那是什么名贵珍惜的物件,结果……” 陆齐光正听着,忽然被玉娘从中截断,有些着急:“结果?” 玉娘扭过头,与陆齐光四目相对,扑哧一笑:“结果,那把椅子是您坐过的!” 此话一出,陆齐光面颊顿时一烧,羞赧似地,伸手摸了摸耳朵。 耳朵好烫,像烤熟了一样。 陆齐光记得,自己没怎么去过镇国公府。她从前对牧怀之并不留心,而在重生之后也只去过寥寥几次,倒还真没回想起来什么时候坐过镇国公府的椅子。 见她似在回忆,玉娘补充道:“您看,您自己都不记得的事儿,牧将军却放在心上了。我听他说,是您有一回给他包扎伤口时坐过的。” 包扎伤口?陆齐光这下想起来了。 可不是之前她想托牧怀之代拍字画、去镇国公府找他的那次吗? 推算时日,那件事怎么着也过去快有一月了,牧怀之竟然还留着那把椅子、记着这件事? “他……”陆齐光本想说些什么,但一时语塞,心中虽有暖流涌过,却也百感交集。 常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上一世的牧怀之,为了坚守对她的爱而选择决然赴死;那这一世,他对她的爱又会将他领往何方呢? 陆齐光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慢慢地,她的情绪低落下去,翘起的嘴角也沉了下去。 玉娘觉察到陆齐光的情绪变化,却并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还当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起到了反作用,不由警铃大作,绞尽脑汁地想给这段将成的姻缘找个补。 可当玉娘认真打量她的神情时,与人相处时的老道经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只消一眼,玉娘就看出来了:陆齐光心里藏着事儿,瞒着牧怀之呢。 玉娘先暗自松了口气,感叹幸好不是自己惹了祸。 “殿下,若是您有心事……”她慢慢地靠近陆齐光身边,放柔了声音,“就同牧将军直说吧。您要知道,二人携手同行,真心才能换真心。” 陆齐光听着,目光闪烁,神情显出几点落寞。 这个道理,她何尝不知道呢?牧怀之本就真心待她,她自然不该有隐瞒的道理。 可她不敢说,也不敢问——她毕竟在上一世伤害过他,他可曾会因此而难过,又是否会认为,她并非真心待他、只是图他的几分深情与执着? 陆齐光的心中空落落的,没什么底气。 她不愿再继续想下去,便缓缓摇了摇头:“我们先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 “我?”玉娘神色一讶,“我有什么好说的呀?” 陆齐光扭头,本想借着秀音舫与雷老五的事,把自己从情绪中抽出来。可玉娘就在她的面前,那些追问玉娘身世与家人信息的话,她反倒说不出口了。 她已觉察到玉娘撮合她与牧怀之的一片好心,自然不肯再去揭开旁人的伤疤。 面前这爽利的小娘子,在被拐入秀音舫前,兴许也同寻常少女一样,做过郎情妾意的美梦,渴望过一段佳偶天成似的美好姻缘。陆齐光想到这儿,内心悲戚更盛。 她不欲在玉娘面前表现得太难过,撑起笑面道:“若有朝一日,你能脱离秀音舫,想寻个怎样的人家?你只管同我说,能为你办到的,我都为你去办。” 玉娘闻言,微微愣了神。她嘴唇嗫嚅,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过了半晌,她才缓缓道:“您自己的事还没解决,先来盘算起我的来了?” “你我相逢有缘,你又身不由己……”陆齐光顺手扯了扯被子,为玉娘掖好被角,自己又往榻上一躺,“况且,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是寻常的小娘子罢了,没什么好分先后的。” 这一席话,陆齐光说得发自肺腑。她虽然受宠,却不骄横,历来向往平民百姓的寻常生活,自然也不如寻常的达官贵人那样高高在上。 玉娘听完,只扭着头看陆齐光,一时没有回话。 她看了好一会儿,又同方才一样,扑哧一笑:“我还没想过呢。” “既然殿下问了,”玉娘往被褥里钻了钻,把两只光洁的脚丫露在外头,“那我便到梦里,好好找上一番。待我有了答案,再告诉殿下,好不好?” 陆齐光不知玉娘是当真没想,还是有心隐瞒,本也不愿强迫旁人,便点了点头,又稍稍坐起身,轻轻吹灭了旁边的烛火,又躺回榻上,阖眼安眠。 在陆齐光如入梦中之前,她隐约听到,谁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 次日醒来时,陆齐光的枕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才睡醒没多久,脑袋还不大利索,以为玉娘是去找公主府的其他仆役聊天了,便也一时没有管顾,只如常地梳洗、挽发。 直到早膳被端到面前,陆齐光才清醒过来。 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玉娘的身影——去聊天应当不会连早膳也不吃吧? 陆齐光无心打量餐食,隐隐有些不安:“元宝,你瞧见玉娘了吗?” “没有呀。今早奴婢晨起的时候,就没看见玉小娘子在哪里。”元宝摇头,一脸茫然,“我们都以为她跟您呆在一间屋里呢,又怕惊扰您安眠,就没进去过。” 陆齐光一听,顿时如临大敌。 玉娘不见了! 第24章 身不由己 “她曾经无人可信,可如今,…… 不见玉娘,陆齐光又急又怕。 她知道玉娘是秀音舫中出逃的内人,一旦贸然出现在上京街头、被雷老五的耳目发现,定会受到追捕,届时轻则受伤,重则可能丧命。 陆齐光一面安排仆役,在公主府内外隐秘地寻找玉娘下落;另一面吩咐元宝备马车,欲前往镇国公府,将此事知会牧怀之。 玉娘原先在镇国公府呆得好好的,是她非要管牧怀之将人索来保护。 若玉娘遭遇不测,她难辞其咎,只怕会内疚一辈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公主府的马夫近日腹胀便难,本想着吃点巴豆、缓解一下,却不慎将巴豆掺进了喂马的皇竹草中,致使马匹纷纷卧槽,一时无马可以拉车。 陆齐光没办法,只能等小厮到外头招一辆马车。 玉娘失踪这事刻不容缓,她等得心急,便在府门前来回踱步,想缓解一下焦虑的心情。 马车还没到,元宝先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在陆齐光的身边停下。 她手中拿着一张满是字的纸,还随着跑步的动作迎风摇晃。 元宝简单调息后,将那张纸递给了陆齐光:“殿下,您看这个。” “这是?”陆齐光停下步伐,皱着眉头,打量起手中的纸张。 纸上写得满满当当,字迹虽然不算好看,但落笔十分熟稔,一看就知道这写信人是个经常写字的。陆齐光乍一看这字迹,只觉得十分陌生,倒从来没有见过。 陆齐光从头读起,两道拢蹙的眉皱迹慢慢加深,读到最后,又渐渐抚平了眉间的皱褶。 元宝见她神色如此变化,关切问道:“殿下,不打紧吧?” “不打紧。”纵是如此说,陆齐光神色平静,眸光却十分复杂。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只缓缓将两片柔软的唇闭合在一起,双眸一时也呈现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悲伤。 “殿下,您当真不要紧吗?”元宝不知那信件的内容,不明白陆齐光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十分担忧,“要不然,就先不为您叫马车了?” 陆齐光摇了摇头:“还是叫吧。但那些在外头找玉娘的人……可以撤回来了。” “一会儿,我要先到城东的藏珍阁。”她望向府门外,虽然向着元宝清晰地报出了目的地,但语气之中的茫然难以掩饰,“之后……我再去镇国公府,找牧怀之。” - 陆齐光乘上马车,一路向着藏珍阁的所在驶去。 藏珍阁坐落上京城东,从外头看是一座平平无奇的百尺高楼。 可上京城的百姓都知道,藏珍阁地如其名,是个守备森严的储物之地。凡是清白干净、不作奸犯科的百姓,都可以交纳钱财,把自己的物件储存其中,未来可凭玉钥或暗语将其取出。 此前,陆齐光只听过藏珍阁的名号,却从不曾实地造访。她是公主,本就没有太多私家财物。哪怕她当真想储存什么东西,元宝也会为她妥善保管。 因此,若不是在那张纸上看见“藏珍阁”三字,她是绝不会来的。 马车在高楼前缓缓停驻。 车夫掀帘,陆齐光顺势走下马车,进入藏珍阁。 现下时辰尚早,到藏珍阁来储物、取物的人并不多。阁内的年轻伙计原先在柜案前正襟危坐,一看见陆齐光来了,便起身迎上来:“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陆齐光口吻淡淡。 她仔细打量那年轻伙计的样貌:浓眉大眼,并不出众,朴实耐看,左眉骨上有一道疤。 陆齐光露出一点笑容:“本宫来取物。” 伙计好像早就知道她此番行程的目的,招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陆齐光跟着伙计,在藏珍阁内穿行。她的目光徐徐扫过阁内的装饰,倒觉此处确实像是个层层叠高的仓库,带锁的箱子有大有小,一摞接着一摞。 二人一路走过楼内的长廊,来到一只独立存放的小箱子前。 四下无人,伙计站住脚步,回过身来,望着陆齐光:“殿下可知道储物者的名字与暗语?” 提及此,陆齐光的神色隐隐有些悲伤。 她点了点头,缓缓道:“储物者,雷拾玉。暗语,必承其重。” 伙计颔首,摸出一把小巧剔透的玉钥,打开了那只小箱子。他从中摸出一本薄薄的簿子,手腕悬滞了一刹,最终还是把簿子交到了陆齐光的手中:“请殿下收好。” 陆齐光不动声色,将簿子收入怀中。 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原因,旋即转身离去。 眼看即将走出长廊、消失在伙计的视野之中,陆齐光忽然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冲着青年唤道:“嗳,娄小郎君——” 伙计正收拾着那只空空落落的箱子,经此一唤,抬起头来。 陆齐光用尽了力气,向他吐出最后一句话:“她挺喜欢你的!” - 陆齐光出了藏珍阁,便看见牧怀之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元宝到底是知道事的,甫一听说她要往镇国公府去,便率先遣人连滚带爬地赶去了镇国公府,将她的行程知会了牧怀之。 起先,牧怀之还没发现她。他只是神色漠然地立在马车边,直挺挺的,像一棵雪松。 不少女子向他投去钦慕的视线,却全都被一张藏山封水的冰面挡了回去。 陆齐光向着牧怀之走去。 那本簿子还躺在她怀中,不知为何,竟好像在暗暗发着烫,烧得她胸口疼。 牧怀之很快也看到了陆齐光。 在发现陆齐光的顷刻,牧怀之堆在眉宇的冰雪悉数融化。他动身迎了上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地掀起车帘、看着陆齐光走上马车。最后,他自己也跟了进去。 陆齐光坐在里面,逐渐感觉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她低着头,将双手挽在一起,冷不丁向牧怀之发问:“牧小将军,你说,若人这一生能随心所欲、尽情选择,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牧怀之坐在她对面,双臂环胸,打量着她。 他将视线落在她的额发,慢慢伸出手,摘掉了衔在她发间的细小叶片。 “得看人。”他低声。 陆齐光起先没回话,从怀中取出那本簿子,递给了牧怀之,才又开口。 “玉娘给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她不见了,给我留了一封信,就走了。” 牧怀之接过簿子,放置身侧,双眸仍注视着她,静待陆齐光继续说下去。 “她是雷老五的女儿雷拾玉,打十岁起,帮雷老五记录秀音舫的账目,至今已有五年。”陆齐光仍埋着头,“她说账册记满了光临秀音的达官贵人。我想兴许也有与晁鸿祯的……” 陆齐光此话一出,牧怀之眉峰微抬。 他意识到,那本玉娘交出来的账册,或能成为将定远侯府连根拔起的武器之一。 陆齐光自己也清晰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可她一点儿也提不起劲,甚至感觉胸中郁结,悲伤的情绪憋在胸口。 “玉娘说,她生来就是雷老五的女儿,没得选,到秀音舫去的又多是些权贵,日子久了,虽知道父亲所作的事是错的,却觉得谁也靠不住、谁也不相信了……” 说到这,陆齐光无助地靠上车架,十指缠在一起:“我知道,越是贫寒的,可选择的就越少。” “可那些富贵的,明明有的选,为何却不选些好的呢?”她的视线在牧怀之脸上游走,最终飘忽起来,不知道该看向哪里,“选择坏的人太多,多到那些没得选的,也被迫变坏了。” 这问题,不光困扰着此刻的她,也困扰着上一世的她。 如定远侯晁鸿祯,如状元郎居正卿,如晋帝赵雍……哪一个不是身居高位、衣食无忧?他们分明能选择向善,最终却成了她避之不及、欲亲手处之而后快的恶。 玉娘在信中倾诉,她自幼在雷老五的恶中浸淫,对那些被拐来的娘子,从同情动容到袖手旁观。她倾心于藏珍阁那名年轻的伙计,却又因着父亲人尽皆知的身份,迟迟无法真心追求所爱。 大梁是她的国,梁人是她的子民,玉娘也是其一。 可她的子民如今不光无法选择幸福,甚至只能被迫与恶为伍,这令陆齐光感到格外悲哀。 面对陆齐光的悲恸与无助,牧怀之始终静静听着,没有出声。他执起身旁那本账册,拿在手中,些微翻阅几下,却并没有当真阅读上面的内容。 哪怕放下账册,牧怀之的眉宇与嘴角都没有太大的起伏。 可他的口吻却平静而温柔,像一阵吹往陆齐光耳畔的春风:“可现下,她有的选了。” 陆齐光闻言,肩膀一颤,却没有发声。 “在殿下与雷老五之间,玉娘选择了殿下,也选择了向善。”牧怀之注视着一时陷入彷徨的少女,微不可见地笑了,“她曾经无人可信,可如今,殿下赋予了她选择。” “殿下也知,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牧怀之口吻虽淡,却藏着能被分辨出来的赞许,“倒不如说,是殿下可以恣意、但选择自律的行为,让玉娘也有了勇气。” 他不知陆齐光与玉娘昨日的攀谈,却也心中有数:玉娘经营了五年的账目,拱手让给陆齐光,便是已做好了破釜沉舟、大义灭亲的打算。 可说是灭亲,何尝不是自寻死路。 秀音舫的经营,玉娘也参与其中,如今玉石俱焚,必然需要极大的勇气。 在牧怀之的鼓励下,陆齐光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眸光闪烁,看上去仍不太坚定,眼中仍有迟疑在徘徊着。 陆齐光也是年少的公主,打小便被捧在掌心,不识艰险,却因一朝重生而携恨归来、决心明辨善恶。她料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犹豫,会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她唯独没想到的是,在她怀疑自己的时候,牧怀之会陪在她的身旁。 陆齐光盯着牧怀之看了一会儿。 “再过几日,就是本宫的生辰了。” 再开口时,她已恢复了寻常的镇定,眸光也不再颤动。 “牧小将军,还请你同本宫一起……” “叫定远侯府的坏家伙们,统统自食恶果。” 第25章 番外 一 来生再见。 殿下,我是玉娘。 这封信是趁你睡着之后,我翻身起来写的,用了你屋里的笔墨纸砚。我还是头一回用这么好的东西,像您这样的金枝玉叶,吃穿用度确实与我大有不同。 您看见这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走了。殿下不必来找我,我自有去处。 若是我不说,你兴许一直发现不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想了想,与其等你和将军发现,倒不如我先挑明了说,也多少算是给我这等不入流的人留些难得的体面。 我是玉娘,也是拾玉。 我不是什么被拐来的扬州人,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 我姓雷,是雷老五唯一的女儿。 我雷拾玉,是秀音舫唯一懂算账、会记账的人。 所以,打从十岁,我一双手摸会了算盘,便开始在秀音舫内,帮着我阿耶管账。 您大概不懂吧?像您这样生来便衔着金枝的人,想来也不明白秀音舫记账的意义。 出入秀音舫的人,多是些达官贵人,记好账,不光是为了讨钱——谁爱什么娘子,谁对娘子做过什么事,秀音舫都一清二楚,这样,便能更好地拿捏这帮好色之徒。 我想,您大抵要问,我到底知不知道我阿耶所作的那些腌臜事。 其实,我都知道。 我不光知道,还知道得一清二楚。 先前,我同您说,我是扬州人,打八岁时来了上京。 这事儿是真的,只不过,对象不是我,是坊内最漂亮的莲花娘子,那是她的亲身经历。您瞧,我甚至不知道她原本叫什么名字,好像连她曾经的存在也一并被抹去了似的。 莲花娘子比我年长个五六岁,待我如姊妹,同我关系最好。 可就在上月,秀音舫开张时,户部侍郎家的小郎君来讨欢,不小心将她掐死了。 是我,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安排着,叫人把她给埋了。 她也不是我下令去埋的唯一一人。 我若说我不知道我阿耶做的那些事儿,您信吗? 晾是我这样会骗人的人,这话我自己听着都不信。曾经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还会在第二日去烧个香,可现下我知道了,不管我信什么、拜什么,他们都不会庇佑我。 迟早有一日,我会遭报应,我阿耶也会。 那些娘子们,都是从别处略卖来的,此前,也有自己的家人。 我刚知道些事的时候,曾想过要救她们。可那时我太小,太笨,帮着几个娘子逃走,很快就被我阿耶抓了回去。我自然是没什么事的,而那些娘子的处境可想而知。 具体怎么样了,我不大想说。 其后,我又尝试了几次,但结果大同小异。 记账之前,我一直在想,我阿耶这样坏,触犯了那样多的律例,为何还没来人来抓他? 后来开始记账了,我就懂了,那些个本应来抓他的达官贵人,自己也一条腿踩在秀音舫这条船上,要是把我阿耶抓走,谁来帮他们找些不一样的乐子? 原本我以为,若我将账本交给一个可信的大官儿,我阿耶的秀音舫估计就办不下去了。到那时,就不会再有无辜可怜的娘子受害,我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可账越写越多,我能认出来的达官贵人也越来越多。 慢慢地,我就明白过来,这些人帮不了我,我也不知道能帮我的人在哪里。 每一回,当我尝试想救人的时候,都是在拿旁人的性命去赌博。所以,我觉着累了。 我想,人就是这样,这世间哪有什么清白的买卖呢。 我生来就是雷老五的女儿。 这是打我一出生就被定好的命数。 委实说,一开始,我没想着要向您与将军隐瞒身份。 牧将军救下我的时候,我的的确确正从秀音舫里逃出来,我阿耶派来的人也确实在后头追我。但他们历来不敢动我,我被追得好玩儿,没想到牧将军会出手相助。 我无非是看着牧将军长得好看,顺势一倒,占他便宜罢了。 殿下大人有大量,我错了,您可别怪我。 后来发生的事儿,您都知道了。 我被牧将军带回镇国公府,从和我一样卑微的人那儿听来您的消息,纯粹觉得有趣,便想着要将您与牧将军这对痴男怨女凑成一对。 可您,除了对牧将军的感情之外,浑身上下都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我以为您会再高傲点儿、再目中无人点儿,您是受宠的公主,有资格这样。可您没有。您不光没有,昨天,我还清楚地看见您,走到了我所在的尘埃里。 哪有人尚且自顾不暇,还有功夫担心别人的? 但您就是这样的人。我想,您不论什么时候,都做不了独善其身的人。 我不大擅长夸人,这张嘴里很难说出好话。 可我打心眼儿里认为,大梁有您这样的公主,就说明,它还能活下去。 所以,我愿意再试一次。 若您已看到这儿了,便到城东的藏珍阁去一趟。 今晨,趁着您没醒的时候,我会先到藏珍阁去,把秀音舫的账本藏在那儿,您只管报上我的名字与暗号,就能把账本取出来了。 我的名字,您已经知道了。 而暗号,我想今晨改个新的,就叫“必承其重”吧。 这话是您同我说的,我听着,便觉得,您确实多少有公主的样子。所以,我喜欢这四个字,也愿我玉娘,承得起您对我多看的几分重量。 从前,我将秀音舫的账本缝在衣里,这样既不会弄丢,也不会被贼人偷了去。可我思来想去,又觉得这样很是好笑:我阿耶与我,便是上京城最大的贼人,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现在,我心口那一块长而白的布,终于要扯掉,其间就再也放不进什么东西了。 公主呀,您说,若说这秀音舫的事,我一点儿也没参与,青天白日下的王法能放过我吗? 哪怕它能,我自己也无法放过自己。不论是为了什么、因为什么,那些小娘子的眼睛都看着我,虫蚁一样撕咬着我,扒烂我的肚肠,非要翻出一些愧怍。 更何况,我哪里没参与呢? 我雷拾玉不参与,就是最大的参与了。 幸好。 我只觉得幸好。 若是牧将军长得差一点儿,您待我的态度高傲一点儿,这本账,我又交不出去了。 对了。 您问过我,若我脱离秀音舫,想寻个怎样的人家…… 我想,您到藏珍阁去的时候,兴许会见到一名伙计。 他长得不算好看,甚至说相当平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没什么特殊的。他眉骨上有一道疤,跟刀划拉似的,瞧着还有点儿吓人。 可别看他长得不好看,却是个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好人。 他是娄家的小郎君,就住在城东的朱雀巷。我喜欢他。那就是我想嫁的人家。 您当时说,凡是您能为我张罗的,都会尽量去做。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可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我是雷老五的女儿,这整座上京城,谁人不知雷老五是秀音舫的主人。哪怕他一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当真谈婚论嫁,也是迟早会知道的。 LJ 所以,您说错了,我并算不上什么清白人家。 若说您帮着我、解决了账本的事儿,可您任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改不了我的出身。 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 您问我一百遍,我也始终以为,我没得选。 除非您能把我塞回娘胎里,让我素未谋面的阿娘换个夫婿。 说到夫婿,我又不得不再和您说说牧将军的事儿了。 昨夜您与我,原本说得好好的,却突然缄口不言,把话题岔开,晾是谁都知道,您定然有什么事情瞒着牧将军,并且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呢。 我说真的,您听我一句劝。趁着您还有得选,趁着他满心都是您,您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就该尽管说出口。您是被爱着的人,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可千万别等到您与将军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事产生了误会,那时再来后悔。 当然,您倒不必把心中的顾虑告诉我。 反正我马上就要走了,您不知道我在哪儿,我也听不到。 您应当把这些该说的话,都说给应当听的人。 好了。到这里,我也差不多也要言尽于此了。 我看过一些说侠的话本,这时候,通常都要讲点吉利话,或是苦大仇深的诀别——譬如有缘再会,譬如江湖不见。我觉得这些话太没意思,好像故意要拿捏轻松或艰难的做派。 所以,我打算同您说,来生再见。 来生,我想投胎到一户好点儿的人家。倒也不用像您那样、有滔天的富贵与好运,我只想阿耶能是个寻常普通的好人、不做什么坏事,然后,能让我见见我的阿娘。 届时,我就不必再操心什么账本不账本、良家不良家,没什么秀音舫,我也不用愧怍。我可以抱住我心仪的小郎君,大声地诉说我的喜欢,同他白头到老,生好多大胖小子、水灵姑娘。 可事实是,我知道没有来生。 哪怕有,按照我这辈子作的恶,下辈子也会投胎成猪、成狗。 别问我到底要去哪儿。 天道昭彰,做了坏事,就会受到惩罚。 可还是谢谢殿下。至少最后,我做完了我想做的。 就算前头再没有路,能让我雷拾玉继续往下走。 第26章 重回宫城 “殿下,您是担心在宫宴上被…… 长乐公主生辰将至,是上京城内无人不知的大事。 每逢这时,大梁皇帝就会举行宫宴,赐文武百官五日休沐,还会吩咐宫内的宦官往上京城布施钱财、接济贫民,用这样的善举为女儿积德。 今年也不例外。陆齐光的生辰还没到,庆贺的祝贴已纷纷出现在上京的大街小巷,老百姓们早就把为公主而说的吉利话贴在屋外,提前讨个彩头。 最繁华的,要属宫宴——凡列席宫宴者,皆要向公主展示贺礼,可谓无奇不有。 不过,现在的陆齐光倒是对贺礼兴致乏乏。 上一世,她不懂事,沉浸在珍宝与美誉的包围之中,对贺礼格外重视,好像谁在这时候送了最称她心意的礼物,谁就最爱她似的。 而如今,她重生归来,早就看透了贺礼之下的叵测人心。 真心祝贺她的人确实是有的,可心怀鬼胎、意图不轨的人更多。 所以,陆齐光看待今年的生辰宴,只有一个态度——这是她将定远侯府连根拔起的最好机会。 凡是送给长乐公主的贺礼,都需要经过宦官们的检查。 陆齐光知道,为了成为驸马、摸走宫廷内库,晁鸿祯一定会在生辰宴上极力夸赞自己的贺礼。她同牧怀之商量后,决定调换晁鸿祯的贺礼,把济善米行与秀音舫的两本账册塞进礼盒。 如此一来,只要晁鸿祯展示贺礼,罪行自然会大白于天下。 陆齐光如此谋划之后,便也不骄不躁,只静候生辰日,准备向晁鸿祯发起最后一击。 - 生辰当日的清晨,陆齐光携元宝提前入宫。 她坐在马车的一侧,单手托腮,目光飘摇地向外眺去,只见马车外的光景不住移动,犹如穿梭。她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在时光中挪移,回到了上一段生命的终末。 那时,上京城破,大梁国灭,四处流矢,兵刃相撞。 她一袭嫁衣犹如血染,只能逃命,甚至连寻找家人的功夫也没有。但她心中清楚得很:覆巢之下无完卵,她的境遇尚且如此,家人们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虽然是公主,却也为人子女。 她想守护的,不光是大梁的千万家,也包括她自己的小家。 陆齐光的上一世结束得太匆促,而这一世又以复仇为开端,至今还没有入宫见过父母。想到稍后就要与父母重逢,她一时既欣喜又复杂。 她原先以为,大梁国灭是因为她遇人不淑、没能发现晋帝的真面目;可在接触济善米行与秀音舫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大梁当下存在的问题远比她想象更多。 她的皇帝阿耶与皇后阿娘,虽然宅心仁厚,却没觉察到国家的乱象。 欲守小家、必先有大家。莫大的责任压上了陆齐光的肩头,她只能硬着头皮向下走。 可她真的能给所有人、给自己一个交代吗? 在陆齐光发愁的时候,元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见她如此踯躅,元宝还以为,她在为即将到来的宫宴而发愁。 元宝开门见山:“殿下,您是担心在宫宴上被大公主欺负吗?” 她一向不大喜欢陆玉英高傲的做派,又有陆齐光撑腰,便大胆地评议道:“大公主一向是妒忌您的。今日是您的生辰宴,她应当不敢同您有什么冲突。” 陆齐光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一时有些恍神:“嗯?” 喔,是了——要不是元宝提醒,她差点就把长姐这茬给忘了。 阖宫皆知,大梁皇嗣较少,唯有大公主陆玉英、二公主陆齐光与小皇子陆白石三人。 陆白石年岁尚幼、体弱多病,不太受梁帝的喜欢。而陆玉英傲慢善妒,每逢与陆齐光出席同一个场合,总少不了对她的一番唇枪舌剑。 从前的陆齐光没什么心眼,常被陆玉英欺负得委屈巴巴、眼泪直掉,届时,宫人们便会围上来,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反而更令她遭到陆玉英的记恨。 而现在,陆齐光虽然脱胎换骨,却并不想和陆玉英较真儿。 她的蜕变以国破家亡为代价,重来一次,自然对家人更加重视。 陆玉英再刻薄,也始终是她所要保护的家人之一。 “我不担心这个。”陆齐光不知该同元宝从何说起,索性避重就轻地宽慰道,“多见见长姐也好。我不在宫内居住,她无人可刁难,只怕过得很是无聊。” 听着阴阳怪气,实则发自肺腑。 其实,按照两位公主的年纪,陆玉英应当比陆齐光更早立府。 可按照大梁的律例,只有受册封的公主才有资格开辟府邸、移居宫外。梁帝对子女的宠爱几乎全都集于陆齐光一身,迟迟没有册封长女,立府计划自然也搁浅了。 二人说话间,马车已缓缓驶入了宫门。 长乐公主的车驾受皇帝的恩准,可在宫城内任意驾驶行走。 眼看入了宫,元宝又起了新兴致:“不知殿下今日会收到什么样的贺礼。” “这我不知道。”陆齐光微微一笑,“不过,我倒是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 “真的?”元宝不知陆齐光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由连连追问,“殿下准备了什么?是要送给谁的?哪个郎君这样幸运、讨得了殿下的欢心?” 陆齐光只用指尖点了点面前人的眉心,亲昵道:“一出好戏罢了。” “今夜你只管看着便是,我此刻同你说得多了,可就不灵了。” - 陆齐光与元宝在一条宫道内下了马车。 这条宫道很窄,再往深处,马车无法行进,二人便在宫巷上徐徐漫步。 走了没一会儿,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钻入视野。 陆齐光知道,那是她皇后阿娘的居所——灵芝殿,而她从小居住的紫兰殿,就在灵芝殿边上。 大梁的皇后是梁帝龙潜时的正妃,贤良淑德,与梁帝伉俪情深。在陆齐光的印象中,皇后阿娘是最好相与的,就连侍奉此处的宫人们也都和蔼可亲。 此刻重回宫城,陆齐光心中感慨万千。 上午日光正好,将暖融的温热洒在灵芝殿前。陆齐光看见,紫兰殿好似涂上一层绒光,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在她眼眸中瞬息明暗,竟然生出几分虚幻的不真实感。 陆齐光其实不当有这种不真实感。 她面前的,是必须把握住的现实。 至少目前,她的家与她的国都还安好;而以后,她要它们一直安好下去。 陆齐光已然懂得,哪怕她是公主,也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守住她所拥有的一切。可这样的道理,却是她用自己的天真与纯善去换的,当真值当吗? 现在,站在灵芝殿与紫兰殿前,她知道,这样的交换是值当的。 趁着今夜这场翻身仗还没开始,眼下,陆齐光要暂且当一名向阿娘寻找依靠的小女儿了。 ——她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思念自己的父母。 “元宝,你能帮我到尚食局取些糕点来吗?”陆齐光扭头,冲着站在身旁的元宝道,“我阿娘最爱吃马蹄酥,本该我自己去取的,可我想先进去同她说说话。” 元宝欣然应下,转身朝着六局的方向去。 陆齐光在不远处等了一会儿,稍稍平复心情了,才终于向着灵芝殿的殿门走去。 一位负责回事的宦官正立在门头,看着年龄不大,约是才净了身的。 像是这等在深宫中当值的人,通常都要记住宫内贵主们的画像,其中自然也包括陆齐光——哪怕她已经不在宫城内居住,该记的,宫人们还是得照记不误。 那小宦官眼睛算是尖的,甫一看见陆齐光来了,就凭借着记忆中的画像认出她来,端端正正、生生疏疏地向她行了礼:“长乐殿下金安——” “免礼。”陆齐光柔声,虚虚向小宦官的方向搀扶了一把。 小宦官依言起身,脑袋向后扭过去,看了一眼殿内的情况,才回道:“皇后娘娘说,您今日第一程定是来找她,第二程才去找陛下。所以……” 他这样一说,勾起陆齐光几分好奇。 她也偏了偏脖颈,向着灵芝殿内望过去,却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 “所以,皇后娘娘跟陛下都在里头。”同时提到大梁的帝后,小宦官双手抱揖,又补充说,“娘娘说,这样就省得您来回跑了。” 陆齐光柳眉一扬,有几分惊喜:“那太好了。” 灵芝殿距离皇帝所居住的宣威殿有些距离,的确是为她省去不少麻烦。 而且,她本来也很思念父亲,这下就能同时见到父母二人了。 小宦官转身,作出引路的姿态:“殿下,还请您同奴才一道走。” 陆齐光颔首,跟在宦官后头,缓缓向着殿内走去。 及入灵芝殿殿内,一切光景熟悉,顿时为陆齐光增添了几分安心之感。 曾经她尚在襁褓中时,还不必自己到紫兰殿就寝,通常都与母亲一起待在灵芝殿。 虽然那时的记忆留存不多,对此处环境的依恋却是潜移默化的。对陆齐光而言,不论是紫兰殿还是灵芝殿,都承载着她童年时的许多回忆,是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远远地,陆齐光就瞧见了几枚身影。 一枚明黄人影,微留须髯,身着龙袍,坐于正殿主位之上;一枚正红人影,细瘦纤长,一袭鞠衣,坐在那明黄人影的旁侧。 陆齐光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阿耶与阿娘! “阿耶、阿娘!”向着父母所在的方向,她清亮地唤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可走近了,陆齐光才看到,在梁帝与皇后的面前,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他须发灰白,看着年事已高,却身形硬朗,透出不折的风骨,像个身经百战的老将。 她有些懵,一时不知该怎样唤。 ——这位老先生,她此前从没见过啊。 第27章 父母之命 “怀之如今可有婚配?”…… 见陆齐光愣在原地,梁帝与皇后相视一笑。 “过来坐。”皇后向着陆齐光招了招手,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雍容与温柔。她是江南出生的女子,性格本就柔婉,如今看见女儿,自然满是慈爱。 陆齐光依言走到皇后身边,不多时,就有宦官为她奉上座椅。 她历来受宠,同帝后之间不必拘泥于深宫礼节,倒与寻常的百姓人家有几分相似。 陆齐光理裙落座,好奇地打量着面前那位气定神闲的灰发男子,确实在记忆中找不到什么对应的印象,便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灰发男子但笑不语。 看见此情此景,坐于主位上的帝后被陆齐光逗笑了。二人交换眼神,皇后微微掩唇,梁帝的眼角也弯出可见的细纹,分明都是一副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怎么,这就不记得了?”梁帝神色明朗,向陆齐光打趣道,“小时候,你可没少骑在镇国公的脖颈上;长大了,就只剩一句‘这位是’了。” 陆齐光一脸茫然:骑在脖颈上?有这回事吗? 她脑袋空空,完全想不起自己还有这段经历,可看着父母的神色,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而且,面前人竟然就是镇国公?! 牧氏的“镇国公”爵位虽然与晁氏的“定远侯”一样,是世袭所得,但牧氏不辱英名,子孙世代忠良,是上京城出了名的将门世家,声誉与晁氏分处两极。 而在历代承袭爵位的牧氏后人之中,当今“镇国公”、两朝老臣牧破虏最为能征善战。先帝在位时,梁国深受西北狄戎所扰,牧破虏三次出征,不出半年便令狄戎归顺大梁。 陆齐光前世没注意过牧怀之,却对牧破虏的威名有所耳闻,还听嘴碎的宫人们传过,道是牧破虏之所以百战百胜,是因他相貌太过丑陋,敌人一看就吓破了胆。 可面前这位须发灰白的长辈,五官端正,硬朗而不失慈祥,虽然能清晰地看出风霜与岁月的沉淀,却也不难发现他年轻时定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根本就不是因为太丑才能吓退敌人嘛。 而且话说回来,牧破虏是牧怀之的父亲…… 难道她小时候当真骑在牧怀之父亲的脖子上过?! 陆齐光白净的脸颊立刻红云遍布。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十指局促地纠缠着,小声道,“我当真不记得了,还望镇国公海涵。” 镇国公哈哈一笑,声音中气十足:“公主非要折煞老夫,老夫可不让。” 他缓缓起身,走到陆齐光身旁。陆齐光见他纵使年事已高,身形却依然挺立、傲骨铮铮,仍可见沙场老将之风,不由心生敬意。 镇国公打量着陆齐光,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落到自己膝边,比划了两下,慨叹道:“上回见到公主,公主还不到老臣膝盖高。一眨眼的功夫,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长乐儿时,特别喜欢跟在镇国公后头。”皇后双眸含笑,顺势接话道,“她现在瘦得多了,曾经那么点大的时候,像只白白胖胖的雪团子似的。” 梁帝看了看陆齐光,微微一笑:“长乐最是爱美,皇后这样说,怕是她要同你生气了。” 陆齐光对这段经历没有印象,完全插不上话,索性不再想着聊天。她正巧瞧见一位女官走入殿内、要向四人侍茶,便迎上去,接过对方手中的茶盘,由自己亲力亲为。 她一面斟茶、为长辈们奉上,一面在心中暗自思索:今日虽是她的生辰,但眼下距离宫宴时辰尚早,镇国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一世的今日,陆齐光也提前入宫、看望帝后,却并未见到镇国公。这一世她行程未改,经历却并不一致,多少有些猜不透个中缘由。 “好了,且先不说长乐。”正当陆齐光纳闷的时候,梁帝却突然话锋一转,“怀之自边关调回上京任怀化将军,已有一段时日,他可还习惯?” 梁帝说这话时,陆齐光正捧着一盏茶、为父亲奉去,不由手腕一顿,眸中闪过讶异。 反观其余三人:梁帝关切,皇后娴静,镇国公淡笑,无不气定神闲。 陆齐光原先以为,牧怀之平时有时间追查定远侯,是因为军中事务并不繁忙。她对他的官途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个将军,却并不了解他具体的品级。 方才听梁帝说,牧怀之如今是怀化将军。 而在大梁武官之中,怀化将军位处从三品,是有官名但无职事的散官。 原来牧怀之日常有所闲暇,是因为他不掌实权。 牧氏幼子战死沙场,牧怀之身为牧氏仅存的独子,受皇帝体恤,回京调任,这点无可厚非。可让陆齐光不解的是:按说牧氏世代忠良,牧怀之又是声名在外的将才,为何不委以重任? 陆齐光那一刹的惊讶,已被梁帝与镇国公尽收眼底。 只是,这二人谁也没有对此做出什么表示。 “那小子在边关野惯了,这回承蒙陛下圣恩、回到上京,脾气却还和以前一样臭。”镇国公捧起茶盏,低头啜了一口,脸上的笑容仍同先前一样爽朗。 梁帝闻言,朗声笑了几声,接过陆齐光奉来的茶盏,捧在手中:“年轻人嘛,自有风骨。” 他看了陆齐光一眼,脸上的笑意仍与方才一样亲切和蔼,口吻也稀松平常:“如今长乐也已及笄,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知怀之如今可有婚配?” 陆齐光一个激灵:怎么突然又说到这个了?! 她匆忙打量梁帝的神色,却一时分不清他是当真还是戏言,不由心下暗道不好。 上一世,她婚事悬而未决,三名恶徒才始终瞩目于她。若是如今太早定下婚事,只怕会错失报仇的机会——定远侯和状元郎都还好说,可邻国晋帝既然已有了窃国的野心,要是没了她的婚事当个由头,一定会寻找别的办法下手,还不如直接用她的婚事来吊着他。 比起自己的幸福,陆齐光历来会将大梁放在首位。 所以,哪怕让她的婚姻成为复仇的武器,她也并不在乎、心甘情愿。 虽然…… 虽然嫁给牧怀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这儿,陆齐光的脸还是慢慢红了。 “阿耶。”在镇国公回答之前,陆齐光率先答道,“儿臣暂时没有嫁人的心思。” 一向疼爱陆齐光的梁帝,此时却眉峰微蹙,低声呵斥了一句:“放肆,岂能如此无礼?” “公主放心。小儿断是配不上公主的。”镇国公哈哈大笑,似乎对此并不介怀,摆摆手道,“陛下最是宠爱公主,定会为公主择一位良婿,任是谁,也不会是小儿。” 陆齐光并非当真不喜欢牧怀之,听到镇国公如此言语,心下多少有些复杂。 她知道,要是自己一直呆在灵芝殿,帝后与镇国公的话题就会一直围绕她的婚事来展开。反正已经见过父母,目的达到,她索性也不打算久留。 “阿耶、阿娘。”陆齐光徐徐低身福礼,“儿臣还未探望长姐与幼弟,先行告退。” - 陆齐光走出灵芝殿,重新回归日光之下。 她此前遣元宝去取马蹄酥,元宝还没回来,她自己倒先从殿内出来了。 想到方才镇国公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斩钉截铁的话,陆齐光有些难言的惆怅。 她对牧怀之很有好感,也知道牧怀之倾慕于她,可在二人互通心意之前,她却先挨了镇国公的当头一棒——听上去,镇国公似乎反对牧怀之同她有过多牵扯。 不过,这股惆怅并没有困扰陆齐光太久。 甫一想到许久未见的弟弟陆白石,她就满心满意都是欣喜。 陆白石是敏昭仪所出,年幼,体弱,遂了母亲柔顺的性子,平素温温和和。他生得好看,唇红齿白,就是太瘦弱,因此常被梁帝评价缺少男子气概。 陆齐光尚未离宫立府的时候,陆白石就常爱粘着她,跟个小尾巴似的,与她很亲近。在她出宫当日,陆白石还一边哭、一边追着她的马车,惹得陆齐光也红了眼眶。 一阵时候没见,也不知白石的身体好一些没有。 心中有此挂念,陆齐光不由急迫起来。她请灵芝殿门口的宦官向元宝带话,道是送来马蹄酥后,就去陆白石所居的观云殿找她,随后便匆匆离开。 - 观云殿与灵芝殿相隔不远,陆齐光徒步而行,很快抵达。 看见陆齐光,留侍观云殿的女官一时没有行礼,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殿内,才盈盈福身,神色似乎有些尴尬:“奴婢见过长乐殿下。” “免礼。”陆齐光留意到女官的表情,疑惑道,“怎么了?” 想到陆白石的身体状况,她立时紧张起来,追问道:“白石没事吧?” “皇子殿下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女官嗫嚅,眼神闪烁,再度往殿内瞟了一眼,连吐字都有些艰难,“大公主殿下正在里头,应是陪着皇子殿下玩耍呢。” 大公主也在?她怎么会在这儿。 陆齐光的柳眉讶异地一挑,很快又烦闷地皱了起来。 大公主与二公主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除此之外,阖宫更知,大公主与小皇子也并不亲近,她嫌小皇子身上药味儿太重,又不够阳刚,便待他很是严苛。 陆齐光虽然不打算与陆玉英起什么正面冲突,却也怕那刁钻刻薄的长姐为难幼弟。 “走。”她扬了扬下颌,“速速引本宫进去。” 第28章 阳刚之气 “将军以为,男儿该当如何?…… 陆齐光紧随女官,穿行殿内,绕过金雕玉琢的立柱,来到通往庭院的长廊。 观云殿并非祖先所留,而是梁帝专门为陆白石修筑。 对于这位唯一的儿子,梁帝原本心存期许,因而特意授命,按校场规格建造庭院,又在其中摆上兵器架、修建马厩,供陆白石习武御马。 何曾想,陆白石生来体弱、性子温顺。偌大个庭院,近有八成空间无用武之地。 梁帝对此很是不悦,平素就极少莅临观云殿,也不曾下令将庭院重新整修。还是陆齐光悄悄做了主,用自己的小金库请来工匠,为观云殿的院落添置了假山、鲤池、小桥与秋千。 陆白石最爱秋千,闲暇时,总会请身边人推他一把、高高地荡到天上。 可眼下,陆齐光心里清楚得:她的长姐陆玉英,可没那么好的闲心,会陪陆白石荡秋千。 女官大抵是想明哲保身,不愿参与几位皇嗣的争端,只将陆齐光领至长廊尽头,便徐徐退去。 陆齐光走出长廊、迈入庭院,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只见一名锦衣华服的高挑女子单手执卷、在庭院中闲庭信步。 在女子面前,一名羸弱矮小的男童正平举双臂,摇摇晃晃地站着。他双手各拎着一只盛满水的木桶,细瘦的手臂像两根柳枝,正因支撑不住而隐隐颤抖。 “白石!”陆齐光柳眉拧蹙,人未至声先扬。 听到陆齐光的声音,陆白石如获大赦,双眸闪烁着求救似的光芒。 陆玉英则偏过头,用余光傲慢地扫了陆齐光一眼。 “怎么?”陆玉英将手中的书卷一合,“长乐这日回宫,见着我与幼弟,不尊着长幼尊卑、唤我一声阿姊,反倒先找起幼弟来了?” 陆齐光不想与陆玉英起冲突,对这番明嘲暗讽未作回击,只忍让礼道:“见过长姐。” 她心疼幼弟体弱、还要勉力做些自己不愿的事,连忙小跑到陆白石身旁,伸手就要取下他提着的木桶,轻声哄道:“白石别急,二姐来帮你。” 眼看陆齐光的手指碰上木桶的提柄,陆玉英眉尖一拢,眼疾手快,用书卷打上陆齐光的手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她厉声呵斥道:“谁准你多此一举!” 陆齐光没理会陆玉英的阻拦,仍将水桶从陆白石手中摘下,放到地上。她牵起陆白石的手,在那本就没什么肉的手心里,摸到了被重量压出的红痕,一时心疼难捱。 “好了,去玩儿吧。”她柔声,“一会儿二姐就来陪你荡秋千。” 纵如此说,陆白石却没有跑开。 他只是怯生生地躲到了陆齐光的身后,连半只脑袋都不肯探出。 见陆齐光并不理睬,陆玉英恼怒道:“陆齐光,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出宫立府不过半月,礼数都忘了干净,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长姐,白石身子骨弱,吃不得这些苦。”陆齐光耐着性子,好言相劝道,“他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你非叫他拎着两只水桶,让他怎么受得了?” 陆玉英冷笑一声,指了指方才陆白石所站的位置:“你来之前,他不是还好好地站在那儿吗?为何你来了,他就受不了、吃不得这些苦了?” “幼弟阴柔,所幸年岁不大,有的是机会纠正。”她瞟了一眼地上的水桶,说起这话时有种高高在上的语重心长感,“阿耶最不喜欢他这点,你不是不知道吧?” 说到梁帝不喜时,躲在人身后的男童身躯微微一颤。 陆齐光觉察到陆白石的动向,眉头微皱,心下嗔怪陆玉英这话说得太过伤人。 陆玉英打的什么心思,陆齐光并非不清楚。 梁帝一向认为陆白石太过羸弱,陆玉英若能成功将陆白石的“羸弱”扭转过来,自然能在梁帝面前博得青眼。说陆玉英当真存了对弟弟的关心,倒还真不尽然。 对于这样的盘算,陆齐光不赞同。 陆白石生来体弱多病,她只想陆白石健康平安。 “阿耶疼爱所有子女,自然也疼爱白石。”陆齐光一面说,一面轻轻拍了拍身后的男孩,以示安抚,“长姐这话说得不好,不该伤及手足情分。” “伤及手足情分?分明是他自欺欺人。”陆玉英反唇相讥,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更多难听的话直往外蹦,“男生女相,不男不女,非要伤及天家的颜面才甘愿?” 见陆玉英越发没有分寸,陆齐光面露愠色,正要出言反驳。 可话还没出口,方才那名女官便趋步进入庭院,向着三人所在埋头行礼道:“三位殿下金安,牧将军求见皇子殿下。” 听到女官的话,陆白石有些惊讶,从陆齐光身后探出半只脑袋。 陆齐光也很意外:牧怀之怎么会来找小皇子? 抢在陆白石应答前,陆玉英先开了口,好似自己才是观云殿的主人:“请他进来。” “牧将军来得正好。”她环视身前众人,嘴角微翘,“牧将军是驰骋沙场的武将,自然知道,男儿的气量该是什么样。” 陆玉英这意思,倒是清晰得很。 她只想牧怀之是武将,对她的观点应当很认同,刚好还能借这个机会,请这位上京城出了名的“玉面修罗”来练练陆白石,落她一个清净,也好到梁帝那儿讨巧。 陆齐光知道陆玉英的心思,心下对此很是烦闷。 她从前羞怯娇柔、惯是忍气吞声,哪怕如今脱胎换骨,也本着家人的情分一再退让。可陆玉英非但不领情,还屡次出言伤害陆白石,甚至要将牧怀之也牵扯进来。 陆齐光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 面对胸有成竹的陆玉英,她双臂环胸,尽力维持着神色的平静。 不多时,女官将牧怀之引入庭院。 牧怀之是日着了玄色袍衫,绣有白鹤纹,看着很是利落,尤其风霜不可侵。他一踏进庭院,便带来一股清冷的浩然气,连陆玉英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他提着一只小巧的黄檀木食盒,见到三人,便端正周到地行了礼。 陆齐光看见牧怀之,这才想起,自己也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 她不知牧怀之是有什么奇怪的能力,当真瞧见他时,原先烦闷的心情似乎也宽慰许多。 尤其是,他一进庭院,第一眼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就好像他们二人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 陆齐光耳根一烫,莫名有些心虚,避开了牧怀之的视线。 牧怀之与陆齐光这点小动作,被陆白石看在眼中,而陆玉英却并未发现。 “将军快请起。”大概是被牧怀之一张俊脸迷了魂儿,陆玉英说话都轻声细语了不少,“正巧我与齐光在一些事上意见相左,想听听将军的意见。” 陆齐光听着好笑:陆玉英看她从来都不顺眼,何时如此亲昵地唤过她齐光? 牧怀之容色泰然:“殿下请说。” 陆玉英瞟了一眼躲起来的陆白石。她挽了挽袖,本想将他从陆齐光背后拽出来,最终却顾及在牧怀之面前的颜面,没有动手,只将袖口徐徐松落下去。 “将军以为,男儿该当如何?”她不提陆白石,只问道,“是否该当如将军一般,气吞山河、顶天立地?” 牧怀之眉宇微松,不解其意。他的目光轻轻扫过陆齐光,似乎想从她那儿了解事情的眉目。 留意到牧怀之的动向,陆玉英并不给陆齐光开口的机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想将幼弟培养得更加阳刚、更有男子气概,而齐光不赞同罢了。” 陆齐光什么话都还没说,先被陆玉英倒打一耙,细眉立时拧起。 “由着白石的性子来,这样就好得很,没什么要劳烦长姐培养的。”她坦坦荡荡地立在那儿,虽然身子细瘦,却像一面为陆白石抵挡中伤的铁壁铜墙。 老实说,陆齐光本就不想在陆白石这事上费唇舌。 不论陆玉英意见如何,也不管牧怀之如何看待这件事,她铁了心要护陆白石自由快乐地长大,不必非要符合谁的定义或喜好。 她是大梁国的长乐公主,她的弟弟想做什么,难道还要受人指摘吗? 看见陆齐光一副傲骨铮铮的模样,牧怀之不着痕迹地扬起嘴角。 再望向陆玉英时,他又恢复了寻常的疏冷。 “臣不敢妄议皇嗣。”他的声音好似打在竹叶上的雨滴,冰冰凉凉,“只是,人生在世,若能于法度之下从心所欲,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牧怀之此话一出,陆玉英的神色立时冷了下来。 她虽然不如陆齐光受宠,却也是大梁国的堂堂公主,地位无二。牧怀之这一番话,看似没有正面应答,实则是拐弯抹角地拂了她的面子。 原以为他牧氏一族常居高位,多少该懂点事,想不到也如此不识抬举。 陆玉英神色不霁,淡淡地应了一声:“将军原是这样看的。” 她扭头望向陆齐光的方向,看似是在盯着陆齐光,实则透过她、锁定了背后的陆白石。 甫一接触到陆玉英的视线,尚且探出半只脑袋、偷瞄着在场情景的陆白石,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陆齐光敏锐地觉察到陆玉英的意图,下意识伸臂,将陆白石紧紧护着。 “白石,过来。”陆玉英并不理会陆齐光,只对着陆白石发号施令。 “走到长姐面前来。长姐……要听听你自己的看法。” 第29章 从心所欲 “殿下的心思,只留给臣就够…… 陆玉英话音刚落,那只揪住陆齐光衣角的手猝然收紧。 陆齐光无声地叹了口气:白石当真受苦了。 她本欲出言,帮陆白石回话,却忽然发现,牧怀之正凝视着她。 陆齐光偏目望去,撞进牧怀之微凉的双眼。她看见他眸中藏冰,难得有几分肃穆,又宛如告诫似地,向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牧怀之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让陆白石自己来。 面对此情此景,陆齐光进退两难。 按她的作风,定会在力所能及之时,尽量护幼弟周全。只是,牧怀之的劝诫也确实有道理,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当真照顾陆白石一辈子。 场面一时凝滞,陆玉英步步紧逼:“白石,还不过来?” 再次被唤到名讳,陆白石又是一哆嗦。 这一哆嗦,让陆齐光狠下了心,放陆白石独自面对。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衣角从陆白石的手中抽走,转而蹲下身来,扶住年幼的弟弟的肩膀,与他视线平齐、两面相对。 “白石,过去吧。”陆齐光语调轻柔,“你只管说出心里话便是。” 陆白石踟蹰不前,双眸似乎还泛着些许泪光。 可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挪动步子,走到了陆玉英的面前。 “白石……”男童身子绷直,声音很轻,带着年少的稚嫩,却足以让在场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白石喜欢读书、习字,不喜欢长姐说的那样。” 陆玉英的面色又一次阴沉下去:“照这样说,是我威逼胁迫你了?” 她细眉颦蹙,于眉心凝出微褶,表情不快地干笑一声,“既然幼弟明知阿耶不喜,还执迷不悟,我又何必好心来扶你一把。” 陆玉英不再多言,拂袖走进长廊的阴翳中,又回头向陆齐光瞪去妒恨的一眼。 “好自为之。”抛下冷冰冰的最后一句话,她转身离去。 眼看凶神恶煞的长姐走没了影,陆白石如释重负,原先绷直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险些要站不住,被眼疾手快的牧怀之及时上前扶住。 “好样的,白石。”陆齐光抚了抚陆白石的发顶,温柔道。 虽然得了二姐的称赞,可陆白石看着并不高兴。 他耷拉脑袋,细长秀气的眉眼向下垂着,神情是显而易见的沮丧。 陆齐光见状,有些不解。她本想与牧怀之交换眼神,却发现牧怀之并没有看她,只是无声地垂眸,注视着垂头丧气的陆白石。 不知为何,连牧怀之的面庞也覆上了一层微妙的冷霜,像浸润在某种经年已久的悲伤之中。 “二姐。”陆白石小心翼翼地拉住了陆齐光的衣角,“阿耶他……当真不喜欢我吗?” 陆齐光愣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幼弟的心思。 陆玉英方才的恶语相向,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已经不知不觉为陆白石埋下了自卑的种子。可陆齐光也分明知道,陆玉英所说并不是假话。 她压下心中的难过,握住陆白石的小手:“没有的事。” “长姐瞎说,阿耶是很爱你的。”陆齐光蹲下身,与陆白石视线持平,扶住了小小少年的肩膀,柔声劝慰道,“可阿耶是天子,有好多事要他处理,所以才很少过来看你。” 陆白石目光闪烁,神色动摇:“真的吗?” 他抬起头,似乎是为了寻求支持一般,望向了一语未发的牧怀之。 在与陆白石视线相交时,牧怀之这位一向清冷寡言的将军,也微微勾起唇角,带着几分疼爱,慢慢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陆齐光与牧怀之的肯定,陆白石终于放下心来。 陆齐光见状,轻轻拍了拍幼弟的背:“好了,白石,去做你想做的吧。” 陆白石点了点头,转身跑开了。 - 陆白石消失于视野之中,陆齐光才缓缓站起身。 虽然暂时解决了陆白石心头的忧虑,可疑虑与惆怅仍在她心头徘徊不下。 她分明记得,牧怀之刚才也沉浸于悲伤之中,甚至因此而不曾留心到她的注视。对此,她有股莫名的直觉:他的悲伤,绝不仅仅来源于同情,还有更深层的、她所不知的原因。 陆齐光有些纠结,不知是否该将这件事问出口。 可还没等她做好决断,牧怀之反倒率先开口,再度将话题引回陆白石身上。 “殿下以为,”四下无人,他的声音混杂在微风里,很轻,也很淡,“放任皇子殿下从心所欲,不迎合旁人的喜好与世俗的眼光,当真是正确的吗?” 对于牧怀之的问题,陆齐光不解其意。 他刚刚不是还在帮陆白石说话吗,为何要这样问? “是。”陆齐光仰首,看入牧怀之波澜不兴的双眸,按照自己的想法如实回答,“人生在世,不能如愿者多,万事顺遂者少。可人活着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而非旁人。” 牧怀之眉心微动:“可皇子殿下毕竟是陛下的独子,未来……” 虽然牧怀之言尽于此,但陆齐光心知肚明。 她走近一步,来到牧怀之身前,低声补完了他未出口的后话:“要继承大统,是不是?” “这件事,阿耶自有决断。”纵是如此说,陆齐光眉眼之中依然隐有忧虑,“六宫有八十一御妻,大梁或许还会有第二名、第三名皇子。况且……” 她略一停顿,将声音放得更轻:“天下的担子太重,白石他……未必扛得起。” 陆齐光很清楚,陆白石对帝王心术一窍不通,性子也优柔寡断,绝不是治国御民的好料子。若有朝一日,陆白石被推入权力斗争的漩涡,恐怕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也是陆齐光想尽力护陆白石周全的原因——若说陆白石生为帝王子,是他天生幸运,那虽在帝王家、却无帝王命便是他的不幸。 对于陆齐光的担忧,牧怀之未置可否,只是沉默地注视她。在他那双清泉似的眼眸中,复杂的波流正在酝酿、翻涌,好像悔恨、羡慕、悲伤一时杂陈。 而陆齐光心下牵挂陆白石,并没有留心到牧怀之的情绪。 她越想陆白石的前途,越觉得势单力薄,仅靠自己无法保护陆白石。 上一世国破家亡时,她甚至无暇寻找家人,只能自己逃命;而这一世重来,她虽然已提前预知了危险,却仍觉得自己在陆白石的事上全无把握。 但,幸好——牧怀之还站在她的身边,值得她托付,也值得她信任。 陆齐光知道,只要她开口,他定不会拒绝。 “牧将军。”她将垂落在颊侧的云鬓挽至耳后,“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牧怀之的神色并不意外,好像早就料中了陆齐光此刻的心绪。像扫雪似地,他眉宇破冰,除却了方才的阴翳,用温柔而稳重的凝视取而代之。 “臣答应您。”他掷地有声,“不论何时何地,臣定会护皇子殿下周全。” “你……”陆齐光面露讶色,眸光些许凝滞,一时嗫嚅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牧怀之轻轻一笑,低眉望着他那仍未缓过神来的小殿下——不知自何时起,在陆齐光的面前,他不再存欲擒故纵的心思,对她的喜欢也不可自抑地满溢于眼角眉梢。 “殿下历来如此。”他一手背于身后,另一手则立起一根修长的指,隔着些许距离,虚虚地点了点陆齐光的鼻尖,“全将心思写在脸上。” 接着,牧怀之向陆齐光徐徐倾过身去。 陆齐光意识到牧怀之的接近,下意识想逃避,却好似双足生根,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样不好。” 牧怀之的呼吸落在陆齐光的耳侧,烫得她颈肌微颤。 “殿下的心思,只留给臣就够了。” 陆齐光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 “我、我没有……”她在牧怀之面前僵直地站着,局促而羞赧地向后躲,试图避开他滚烫的呼吸,小声反驳道,“我没叫旁人看啊。” 而且,退一万步说,她和牧怀之清清白白,就算当真叫旁人看,也不要紧吧! 在陆齐光思绪乱飞之际,牧怀之倒是没给她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他劲瘦而有力的手臂低低一勾,将后仰着半身的陆齐光轻轻揽入臂弯之中。 二人的距离又一次被拉近。 “殿下当心。”牧怀之低声,尾音中藏着促狭的笑,“别摔着了。” 陆齐光脑袋发晕。她双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的呼吸好似被牧怀之悉数夺走,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咣当——” 器皿摔落地面的声音忽然传来。 陆齐光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推开牧怀之,自他怀中脱出。 二人循声一看,只见元宝目瞪口呆地站在廊下,双手仍呈托举状。一盘子绿豆糕被打翻她脚边,飞溅的碎屑甚至沾上了她的裙摆。 “奴婢……”元宝显然也蒙了,“奴婢……来得不是时候。” 她原本以为,怎么着牧将军和长乐公主还得有段时日,才能修成正果,没想到进展如此神速,转眼已经要天雷勾动地火——这儿还是观云殿,是皇子殿下的寝殿呢! 元宝大为震撼:殿下果然大胆奔放! 陆齐光知道元宝爱乱想,顿时意会,面红耳赤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羞赧地瞪了一眼牧怀之,说出来的话却绵软无力,就差直接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小声急促道:“牧怀之,元宝误会了,你快说几句解释一下!” 第30章 少女心事 “牧将军一表人才,品行端正…… 她羞赧地瞪了一眼牧怀之,说出来的话却绵软无力,就差直接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小声急促道:“牧怀之,元宝误会了,你快说几句解释一下!” “误会?”牧怀之眉头一挑,神情很是无辜。 他藏起眸中的笑意,些微蹙眉,困惑道:“殿下说的,臣听不懂。” 牧怀之这张脸本就生得丰神如玉,气质清冷出尘,又惯是个藏得住心事的,此刻有意捉弄陆齐光,当真把自己演得诚恳至极。 “奴婢没有误会!”元宝连忙摇头,轻咳两声,“眼见为实!眼见为实。” 说完,她还不忘捡起摔在地上的银盘,冲着面红耳赤的小公主,暧昧地挤眉弄眼。 眼看解释不清,陆齐光的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羞愤。 她确实是喜欢牧怀之,但这家伙竟然胸有成竹,一副吃定了她的样子,看得她又羞又气。想来他曾经对她颇为冷淡,只怕也是欲擒故纵、欲迎还拒的招式。 陆齐光恼火,怒瞪了牧怀之一眼。 可她这一眼看去,分明是春意横生、绵软无力。 有什么办法? 谁叫她就吃牧怀之这套呢。 陆齐光越想越是羞愤,一跺脚:“本宫走了!” 言罢,她不由分说地拉上元宝,逃似地钻入长廊,“本宫、本宫忙得很,要为今夜的宫宴梳妆去了。” 遭陆齐光如此娇嗔,牧怀之也不恼。 他看着她消失踪迹,一手拎着食盒,另一手背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什么。 女儿家家轻微的打闹声自长廊传来,叽叽喳喳地纠缠了一阵儿,又像落入湖水的石子,消失得悄无音讯。没一会儿,一只脑袋从长廊与庭院衔接的入口处钻了出来。 “牧怀……牧将军。”陆齐光的面颊红得像只熟桃,“今夜,你会出席宫宴的吧?” 牧怀之微微一笑:“自然会。” 他与陆齐光本就有约,要在今晚的生日宴上让定远侯府一败涂地,定是不会缺席的。更何况,他还特地为他的小殿下准备了两件大礼。 得了准信儿,那只脑袋心满意足地缩了回去。 - 去紫兰殿这一路上,陆齐光明显地感觉到,元宝的目光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 她甚至不需要回头看就知道:背后那双眼睛里,蕴藏着无限的求知欲与慈爱。 陆齐光装作不知道,仍一门心思向前走着,权当方才与牧怀之的亲昵不存在。她的脚步快极了,逃似地离开观云殿,连牧怀之去找陆白石的原因都忘了问。 抵达了熟悉的紫兰殿,她才暂时把牧怀之抛诸脑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元宝历来知道陆齐光的喜好,已趁着她沐浴的档儿,为她备好了生日宴时要穿的宫装——石榴色缭绫百花纹裸肩长裙,外衬一件轻薄的大袖纱罗衫,再裹一条披帛。 为图个吉利喜庆的点缀,她还取来一支牡丹金簪,准备到时为陆齐光佩上。 陆齐光沐浴毕了,眼看着时辰还早,便遣元宝将那套宫装挂上屏风,自己随意寻来一件短襦、一条衫裙,先寥寥草草地穿上应付着。 她这日起得太早,又在灵芝殿与观云殿折腾了两回,一时有些疲乏,便斜倚在美人榻上,合上眼,准备小憩一会儿。 可元宝不肯放过陆齐光,搬来一只红木小凳,坐到了陆齐光的跟前。 她早就想问问陆齐光与牧怀之的具体情况了,只是刚才返程途中人多眼杂,她怕隔墙有耳,才没问出口,可把人给憋坏了。 “殿下!”元宝的声音甜甜脆脆,“您就没什么事儿要同奴婢说吗?” 陆齐光精神乏,起初对此还有些茫然:“说什么?” 但很快,她眼皮子一睁,元宝那张慈眉善目的笑脸就映入眼帘,宛如疼爱孙儿的老人正看着即将出嫁的孙女,让她的神智立刻清醒过来。 “说什么!”陆齐光又红了脸。 相同的三个字,硬是拐出了不同的语气。 “还能说什么?”元宝丝毫不慌,笑嘻嘻地挪着凳子,向着贵妃榻凑近了点儿,“当然是说殿下与牧将军的事儿啦。您二位何时能将这亲给定下来呀?” 此言一出,陆齐光如坐针毡,从贵妃榻上半撑起身:“不许瞎说!” “哪里是瞎说呢。”元宝委屈巴巴地瘪嘴,“你们都、都——” 她倒不是羞于启齿,而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非要在此刻噤了声,伸出两只细胳膊,在陆齐光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去学方才牧怀之揽住陆齐光的模样。 “你找打啊!”陆齐□□得头昏,伸手就拍。 元宝躲过了这不含力道的攻击,笑盈盈地望着含羞的小公主:“您还害羞啦?奴婢可都看见了。牧将军一表人才,品行端正,确实是个良配。” 陆齐光哼了一声,心虚地嘴硬道:“他是不是良配,我才不在乎呢。” 话题被牵引到牧怀之身上,陆齐光这便想起,方才牧怀之到观云殿时,是提着一只食盒去的——他看上去很是熟稔,一点儿也不像是第一次去。 “嗳,元宝,我问你。”陆齐光顺势拉住元宝的手,“牧将军曾经同白石有来往吗?” 话题转变得太过突然,元宝愣了一下:“啊?” 她认真地想了想,才答道:“奴婢不知道。不过奴婢听说,敏昭仪娘娘的母家好像同镇国公一家关系很好。殿下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要紧的原因。”陆齐光摇了摇头,又重新倚回榻上,“不过是因他去找白石,我想起来了,便随意问问罢了。” 兴许牧怀之是得了镇国公的授意,才带着吃食,到观云殿去探望陆白石吧。 看出陆齐光有些乏力,元宝站起身,走到贵妃榻后,轻轻为陆齐光揉起太阳穴来。 “殿下您呀,就是心事太重。”元宝虽然声音轻快,口吻却透着些许担忧,“您从前还不这样。立府之后,就有好多事儿藏着,也不爱同奴婢说了。” 陆齐光闻言,自知理亏,一时没有应答。 从前,她与元宝无话不谈,亲密到几乎能分享所有的心事;如今,重生与复仇成了她生活的重心,为了保护元宝,她只能对这些事闭口不言。 她不知道该怎样应答,只能沉默着,任由元宝揉按额角。 元宝像是知道陆齐光的顾虑,吃吃笑起来:“放心吧,奴婢可不是埋怨您。殿下有自己的考量,奴婢都知道。奴婢最在乎的,是您的平安。” 她走到贵妃榻后的案几前,取来妆奁,从中拿出一把牛角梳,才回到陆齐光背后。 “奴婢只是想,人一颗心就那么小,藏太多事,就容易憋坏了。”元宝一壁说着,一壁温柔地为陆齐光梳起头发,“您有牧将军可做个伴,哪怕是同他说一说,也是好的。” 细密的梳齿游走发间,元宝的话语好似春风,在陆齐光心头慢慢拂过。早在她重生之初,元宝就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异常;而今一路走来,想必元宝也一直在为她担忧。 想到上一世元宝悲惨的境遇是定远侯府众人所致,又想到自己今夜铲除定远侯府的计划,陆齐光心头血不由隐隐发热。 她转头望向元宝,郑重地许诺道:“元宝,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嗯?”元宝怔了一下,很快又笑开,欢快道:“嗐,奴婢能有什么事儿呀!” 她不知道陆齐光的心思,说起话来也无忧无虑,放下牛角梳,伸出手捂住了陆齐光的眼睛:“宫宴还早,您别想那么多,先睡一觉,好好歇歇吧。” “殿下,您可是今夜的主角,可千万别叫奴婢失望。” - 陆齐光再睁眼时,是被元宝喊起来的。 她还没睡醒,原本还有些昏沉,可随意向窗外看去一眼后,便发现火烧似的霞云已然压在宫城深青色的琉璃瓦上,顿觉时辰已晚,清醒过来。 好在元宝掐准时间,留了足够的空闲,能让她好好梳妆打扮。 距离陆齐光的生辰宴,还剩下半个时辰。 此时,文武百官已携亲属女眷,在甘泉宫内列席等待。待帝后于戌时携嫔妃与皇嗣入席后,生辰宴便正式开始,将先由皇帝祝词,再是尚仪局安排的才艺,其后才是展示贺礼。等到贺礼一一看过,席间众人便可自由攀谈、吃食饮酒,直到亥时三刻才结束。 如此流程,陆齐光是清楚的。她本就不是初次参与生辰宴,对这些繁文缛节轻车熟路。可她今日别有安排,生怕出什么乱子,心下很是不安。 一换好宫服、点好妆容,她便不安地在殿内来回走动,活像根随风飘荡的芦苇。 先前同牧怀之说,要他想办法将账本换掉,不知办得如何? 要不是他人现在应当正在甘泉宫内,她只怕要亲自把他抓来问问了。 陆齐光想得心烦意乱,元宝也看得心烦意乱,干脆一把将陆齐光拉住。 “殿下,别晃啦!”她扶住陆齐光的肩膀,替人把晃歪的金簪推稳,“接您去甘泉宫的轿辇很快就要来了。不过是个生日宴罢了,您别紧张呀。” 像是为了应和元宝的说辞,她话音刚落,宦官的通传便自紫兰殿门口唱了进来。 “时辰已至,恭请长乐公主殿下入轿——” 第31章 甘泉夜宴 “且让儿臣为长乐献上一曲,…… 眼看轿辇等在殿外,陆齐光闭上双眼,缓缓调整呼吸。 为了名正言顺、一击即中地揭露定远侯府的恶行,这段日子里,她与牧怀之数次奔波,付出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甚至还将无辜之人的性命给搭了进去。 她背负的东西太重,前世积累的恨、今世百姓的怨,全都沉沉地压在肩头。 所以,今夜的计划本就没有退路——她一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晁鸿祯与他手下的一干恶人罪有应得、自食其果,受千万人唾骂,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想过一遭,陆齐光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她搭着元宝的手,走出紫兰殿,登上了前往甘泉宫的轿辇。 - 前往赴宴这一路上,霞光沉默,黑夜攀爬。 甘泉宫位于宫城中心,是一座开阔的露天宴殿。殿北奉帝后主位,后妃与皇嗣落座东侧,而其余大臣便携亲眷入席西侧,正中留空,可献歌舞。 轿辇最终停在明珠配殿外的鸾凤门前。 走过鸾凤门、穿过明珠配殿,便可通过锦玉步道,进入甘泉宫。 陆齐光走下马车,与元宝分道扬镳。 她二人到底主仆有别,虽然均可列席,但入席的路径却不尽相同。 不过,陆齐光并不是第一次参与宫宴。更何况,这是大梁最受宠的长乐公主的生辰宴,如此规模,礼部尚书往往会亲自相迎。 她站在鸾凤门前,稍稍等了一会儿,便看见礼部尚书自配殿内匆匆跑了出来。 ——是个熟面孔。每回她的生辰宴,都是这位头发半白的刘尚书在操持。 “殿下请恕微臣迎驾来迟。”刘尚书向陆齐光恭敬地行了礼,“陛下与皇后已携众嫔妃与皇嗣等候配殿。还请殿下随微臣同行。” “是本宫来得慢了。”陆齐光虚虚一扶,“劳烦刘尚书引路。” 刘尚书应声起身,领着陆齐光,走入明珠配殿。 才一进殿,两位女官迎面而来,周正地行了个礼后,就对着陆齐光的妆发与宫服仔细检查,一瞧见她眉心略歪的花钿,直接拾起一张沾了水的帕,给她擦了重新再点。 陆齐光知道这是规矩,也不恼,端端地立着,由着两位女官忙活。 待到新花钿点好,陆齐光不再多作逗留,将大袖轻轻一挽,率先走在了刘尚书的前面:“走吧。别叫阿耶与阿娘等得太久。” - 陆齐光跟随刘尚书,在通往锦玉步道的门前,同王室及众嫔妃合流。 梁帝面朝门扉,身着玄色衮冕,上佩白珠十二旒,下绣天龙,加以金饰点缀,好不威严;皇后则着黄桑色鞠衣,垂手站在梁帝身侧,端庄温婉,也不失正式。 二人之后,便是德妃携大公主、敏昭仪携小皇子,还有其余穿得花枝招展的嫔妃。 按梁国举办宫宴的礼仪,在明珠配殿等候时,不能同列席者交头接耳。陆齐光只好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被刘尚书引至皇后身边,规矩地候着。 她站在队列最前,风光无二,门外的景致也映入眼中。 锦玉步道蜿蜒悠长,森严的仪卫列于道路两侧。而在步道尽头,建于阶台之上的宴殿正红光通明,其上隐隐可见墨点似的朝臣与家眷。 此时将近戌时,暮色已然四合,可通明的灯与烛火刺破墨似的天帷,硬生生撕开一角,将星海吞没,入目皆是明灯的绯霞,整座宫城都亮如白日。 “吉时至!”宦官尖细的嗓一声声传过来。 队列应声而动,一路走过锦玉步道,在宴殿的石阶前停下。梁帝与皇后率先踏上石阶,走入北侧主位。待帝后二人站定后,其余皇嗣与嫔妃才依次入席,抵达属于自己的玉案之前。 礼部尚书趋步而上,行于殿中,大拜礼道:“恭迎帝后圣驾——” 包括陆齐光在内的皇嗣与嫔妃,以及在场列席的所有朝臣,一时应声而拜。 梁帝颔首,徐徐撩袍,终于携手皇后、落座主位之上。 得了梁帝点首作应允,众人才慢慢起身,却仍遵照礼制,纷纷垂首,不与旁人对视。同时,有薄粉锦衣的女官手捧瓷盘、上列酒盅,鱼贯入席,向众人玉案分去酒盅。 待到众女官退下,梁帝才眼皮微动,扫过主位下垂首静立的众人,慢慢开口:“是日长乐生辰,列席者亲眷居多,众卿不必过多拘束。” 接着,他举起玉案前的酒杯,对着陆齐光道:“长乐,釂。” 陆齐光垂手,将瓷杯轻车熟路地捧于掌中,昂臂向梁帝举杯道:“釂。” 每逢她的生日宴,宫内都会如此操办一次。 如今她年过及笄,对流程再熟悉不过。 见二人隔空对杯、双双饮下,众人才纷纷落座,算是祝词与祝酒一步已正式走完。 陆齐光坐下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对面列席的文武百官。她本意是想找找牧怀之在哪儿,还没看见镇国公府一行人,却先和定远侯晁鸿祯撞上了视线。 好一阵子没见,晁鸿祯与先前没什么不同,仍是那幅乍一看温良无害的模样。发现自己与陆齐光四目相对,他咧了咧嘴,自以为魅力无穷地向她抛了个媚眼。 陆齐光觉得好笑:他还不知自己大难临头。 她难得发了善心,回给他一个娇柔的笑靥,便不再注意他了。 祝酒与祝词结束后,应由尚仪局为生日宴献上才艺。 众目之下,两名女官走上殿来,一左一右,横抱一把梧桐木琴,端端落于殿中。 三年前的生日宴上,尚仪局的女官已为陆齐光演奏过大梁的名家名曲。如今又见长琴,陆齐光一时猜不透,这回的才艺是要搞什么花样。 可这两名女官并未演奏,而是将琴放好,就缓缓退下。 众人心中生疑之际,东侧玉席中,一条纤长的瘦影缓缓立起——陆玉英身着一袭绛紫短襦衫裙,身裹薄纱披帛,站出席外,徐徐走上殿来。 她的容貌虽然不及陆齐光,却也是柳叶眉、樱桃口,称得上出众。 此刻,陆玉英的神情全然不见先前的傲慢,反而是十分的温柔恭谦:“阿耶,今日是长乐的生辰,且让儿臣为长乐献上一曲,可好?” 面对此情此景,陆齐光难掩惊讶之色。 她虽然知道,陆玉英的琴技确实不错,但她更清楚的是,凭借着陆玉英与她的交情,根本没有特意为她演奏一曲的可能性。 梁帝淡淡地扫了大女儿一眼,转而向陆齐光问道:“长乐,你以为如何?” 陆齐光低头应答:“自然是好的。” 她想,不论陆玉英为何突然心血来潮,听首好听的琴曲总归不亏。 陆玉英眸光刹那一暗,当即俯身微拜。她没有多言,只是落座琴前,伸出一双洁白如玉的纤纤素手,轻轻地拨弄琴弦。音声顿时如潺潺流水,涓涓涌入在场众人的耳畔。 才起了个头,陆齐光就听出来了:陆玉英演奏的曲目,正是名曲《玉竹词》。 这首《玉竹词》,是她年少时与陆玉英一同学习过的曲目。 世人只知长乐公主美艳无双,却不知陆齐光其人不通音律琴技。幼年学琴时,她常把教习的女官气得面红耳赤,甚至还叫元宝去帮她顶考;相比之下,陆玉英则比她优秀得多。 陆齐光上回听陆玉英弹《玉竹词》,还是十岁大的时候。如今一转眼,她已及笄立府,陆玉英的琴技相较儿时也精湛不少,甚至比曾经的教习女官还要出色。 陆齐光抬眉,目光徐徐扫过列席之人,只见众人无不侧耳倾听。 她逐一扫过那些或专注或痴迷的面孔,终于在一干听琴的文武百官之中,看到了牧怀之。 牧怀之的表情仍是那样冷,像在雪雨里浣洗过,绷着冰冰凉凉的一张面。他神容淡薄,气质傲然而不可侵,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更有不同的是,旁人神情陶醉,牧怀之却眉宇微蹙。 仿佛这琴声并不是柔婉的《玉竹词》,而是肃杀的《破阵曲》。 陆齐光觉得奇怪,可当前场合,她并不能问出口。 很快,牧怀之也发现了她。 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他收起了锐意,一双眼中只余温柔。 陆齐光沉默。 不知为何,她的面颊又开始隐隐发热。 此刻可是宫宴,后头还有揭露晁鸿祯的计划,容不得半点闪失。 在莫名的羞赧之心引发更多的麻烦之前,陆齐光仓促而心虚地转开了自己的视线。 陆玉英的手指飞舞琴上,行行进进,转眼便来到一曲终末。 直至她动作停歇,琴曲终了,余音依然久久绕殿不退。 甘泉宫全场先在静默中滞留了一会儿,紧接着,便自四面八方响起了掌声。 陆玉英从琴前起身,向着周围诸人微微低首致意。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陆齐光的身上。 “长乐。”她柔柔一唤。 陆齐光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有些惊讶,却仍应道:“长姐请说。” 陆玉英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抬起手臂,轻轻击掌两下。 方才那两名抱琴的女官又走上前来,将另外一把长琴安置在陆玉英那把琴的对面。 琴架好了,她才颇为感慨道:“当年你我一同学琴时的情景,至今我仍历历在目。常说大梁女子四艺,是为琴棋书画。想必此间种种,你当比我更加精通、更加懂得。” 陆玉英微微一笑,话语之中终于现出些许锋芒:“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是宴上独一无二的主角。借着此番良辰,长乐也让大家见识一下你的琴技,如何?” 第32章 塞上江南 “先祖任人唯贤,英雄不问出…… 此话一出,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于陆齐光,瞩目之中满是期待。 陆齐光当下就明白了。 原来陆玉英大费周章为她献曲,是想让她做陪衬。 什么“更加精通、更加懂得”,陆玉英分明同她一起学过琴, 应当再清楚不过:她对琴艺一窍不通, 若当真在宫宴上演奏一曲, 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颜面。 尤其是, 今日本就是她的生辰,合该是她喜气洋洋、风光无限的好日子。 望着面前好似胜券在握的长姐, 陆齐光的眉心微微拧蹙。 历经国破家亡之后,她本无意再与陆玉英起什么争端。可这回生辰宴,她另有安排, 需得将场面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惯不能丢失主动权,才能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她的视线在宴殿内逡巡一圈,瞥见元宝的身影,忽然来了主意。 面对众人的期盼与等待,陆齐光终于站起身来。 她坦诚道:“长姐谬赞了,齐光对音律一窍不通。” 陆玉英闻言, 神色呈现出转瞬即逝的惊异——她历来是个高傲的人,最好面子,本以为陆齐光同她一样, 断不会当众揭开自己的短处。 只是, 陆齐光不光没遂了陆玉英的心愿, 反而还落落大方、毫不避讳:“长姐尤精四艺,从来都是齐光的榜样。” “不过……”她话锋一转,“此等良辰, 齐光也不想荒废。” 她朝向女官席,冲元宝摆手示意道:“我身边的元宝女使略知音律,她的琴艺虽然不及长姐精湛,但也能聊助小兴。” 霎时之间,在场众人关注的焦点又齐刷刷转移到了元宝的身上。 说元宝“略知音律”,陆齐光确实是在欲扬先抑。 在侍奉陆齐光之前,元宝本就是受过四艺培养的良家女;而在入宫之后,她在陆齐光学琴时侍立在旁,还蹭上了长乐公主的教习之便,其琴艺自然与陆玉英不相上下。 可惜,元宝当了侍奉公主的女使,没做成尚仪局的司乐,日常的职责与弹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一身好琴技可谓全无用武之地。 但此刻,元宝的境遇全然不同。 在大梁规格最高的宫宴上,陆齐光给了她一个献艺的机会。 冷不丁被推上台面,一贯机灵胆大的元宝也有些局促不安。 陆齐光知道元宝紧张,索性拢紧披帛、迈出席外。 “去呀,怕什么。”她来到元宝面前,和寻常一样,亲昵地打趣道,“儿时我学琴少、你学琴多,还常替我考试,就将这回也当做一次普通的考试吧。” 得此激励,元宝眸光颤动,眼中的紧张也逐渐被期待与信心所取代。 眼看元宝即将走上殿中,陆玉英却开了口:“长乐,这是你的生辰宴,场合重大。” 元宝代陆齐光考试这事,她是知道的。她虽不清楚元宝的琴技如今会否在她之上,但保险起见,仍不愿让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登堂入室。 陆玉英语重心长:“元宝女使并非司乐,登台演奏不合祖制,不可贻笑大方。” “长姐多虑。”陆齐光俏皮一笑,狡黠地眨眼,“我大梁先祖有开国雄才,气概包举宇内,在天有灵,定不会同我一位不知事的小丫头过不去。” 这话一出,席间掀起些许和善的笑声,连端坐主位、始终不动声色的梁帝也嘴角微勾。 此情此景之下,陆玉英也没了辙,只得向后退去几步,为元宝让出空间。 有了陆齐光的陪伴,元宝定下心神,走到琴前,缓缓坐下。 陆齐光返回自己的玉席,准备听元宝演奏,脸上的期待显而易见。不光是她,在场众人无不屏息凝神,都很好奇: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女使,到底会弹奏什么曲目。 迎着众人的打量,元宝凝神挽袖,伸出十指,轻轻压上琴弦。 第一枚琴音流泄后,就陷入沉默与静寂。元宝端坐琴前,垂首低眉,指尖悬而未动。众人不明所以之时,琴声突然骤起,疾风般扫向在场众人的鼓膜,惊得人身躯一震。 陆齐光两眼放光——这是《塞上曲》! 《塞上曲》是由边关将士所作,专述戎马之事,将金戈声融于琴音,壮烈激勇。随着元宝的演奏,金戈铁马已跃然筝弦,边疆亦如山河画卷,恍若浮现眼前。 陆齐光不知道元宝是从哪儿学来这曲,尚在惊喜之时,却听琴声忽然急转直下。 只见元宝跳脱的十指迟缓下来,轻轻拢上琴弦,慢捻细挑——于是,塞上风光徐徐转变为江南烟雨,好似豪气万千的兵士也脱胎换骨,成了婀娜多姿的青衫娘子。 陆齐光顿时惊叹万分:元宝竟然将《塞上曲》与《忆江南》结合在一起了! 她原先只知道元宝琴技不错,却没料到她有改编再创之材,此间两首曲子转势虽然急促,却并不突兀。如此看来,元宝不光没让她失望,还给她长脸了。 一曲结束,元宝徐徐起身,向着列席宾客端庄周正地行了礼,又俏皮地与陆齐光交换了眼神,便缓缓退下,回到了原来的女官席上。 宴席之中掀起一阵低声的称赞: “长乐公主的女使果然与众不同。” “琴音融会贯通,竟能令塞上遥看江南……” 称赞之声中,竟无一句与陆玉英有关,好像方才的《玉竹词》已被人抛之脑后。 陆齐光不知陆玉英作何感想,只能看见她身形绷直,神情勉强维持着原先的端方。 她明明比寻常女子要更高挑一些,可此刻淹没在对众人对元宝的赞誉声中,身形竟显得有些瘦小,好似宴殿上一粒无闻的埃尘,有多少沉默,就有多少强压的狼狈与落拓。 对此,陆齐光并未多言。她的本意从来都不是贬低或伤害陆玉英,只要一能拿捏住此刻的场面、二能借机让元宝的琴技横空出世,便已达到目的,可偃旗息鼓。 “元宝女使的琴技果真绝妙。”陆玉英慢慢昂起了头。 她话音一出,在场众人的低语声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骤然平息下去。 陆玉英的目光在宴殿内转了一圈,略过元宝,最终停留在陆齐光身上:“要不是元宝仅仅是名女使,我都想请元宝为我指导琴技了。” 陆齐光闻言,下意识看了一眼元宝,果真看见元宝被这话惊得肩膀微颤。她皱起眉头,心下埋怨长姐太过傲慢、说话总不知分寸,于理虽无懈可击,于情却太过伤人。 她柳眉微扬,执起案前杯盏,起身接道:“既如此,就由我拜元宝为教习。” “先祖任人唯贤,英雄不问出身。”陆齐光抬袖举杯,眼眸弯如新月,向元宝敬酒,“元宝,往后还请多多指教、敦促我琴技精进。” 随后,她将杯酒一饮而尽,又定定落座,拊掌道:“才艺至此,还请诸位女官移走琴具。” 候在宴殿下的女官,似乎也因陆齐光的行为而陷入震惊,一时无人响应。直到席间不知谁轻轻咳了一声,女官才如梦初醒,徐徐上前,将琴具抱下台阶。 眼看兵败如山倒,陆玉英也未再多言。 她不曾低头,梗着细长的颈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才艺风波堪堪落幕,始终不动声色的梁帝终于掀起眼皮,淡淡道: “好了。该看看阖宫与众卿送给长乐的贺礼了。” 礼部尚书听梁帝发话,快步走上殿来。他拿着一卷厚厚的礼单红纸,清了清嗓,便照着历来的流程与礼制,先颂起什么吉祥的祝福话。 颂完了,就有数十名宦官与女官,搬来玉架,又手捧礼品,将礼品在架上陈列整齐,便徐徐退去,只剩下一位与接过礼单、预备报唱的尖嗓宦官。 陆齐光与宦官交换眼神,自觉地站起身,来到礼品堆前。 宦官唱声:“恭请长乐殿下开礼——” 所谓“开礼”,便是要陆齐光自礼品堆中选择三个,于众目之下开盒看礼,也供在场众人观赏。 为防有人自礼品中打探出皇嗣的喜好,送礼的规格每年都有不同要求——今年,要将礼品装于不超一尺的镶边木盒内,外刻送礼者姓名,用以对上名号。 所以,光从外观上,陆齐光就能看出这礼是谁送的。 这也是为何她与牧怀之定下了偷换贺礼的计划:只需要将晁鸿祯的贺礼换成账本,再由她当众相中、打开,就能假借晁鸿祯献礼之势,让他“自报家门”。 陆齐光的双眸流转游走,视线在木盒外不住打量。 她已经盘算好了,先随便开一个,第二个再开牧怀之,将晁鸿祯的好戏留到最后。 因此,陆齐光佯装精挑细选,眼看着刘尚书的名字从视野中飞过,干脆就选定这位年年劳心劳力的老尚书,用指尖敲了敲盒身:“这个。” 宦官凑身一瞧,就按着礼单念道:“礼部尚书刘义存,迦南香木饰金丝手镯一对!” 陆齐光捧起木盒,掀开盒盖,果真见到一对用迦南香木制成的镯子,里衬是亮堂堂的纯金,顿时扑哧笑开,不知该说刘尚书实诚还是庸俗。 她本也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将镯子拿在手中,向着席中众人展示一圈,就轻轻放了回去。 紧接着,将要开第二件贺礼。 按照陆齐光的心意,该看看牧怀之所赠送的礼物了。 其实,她早就想问他,在她的生日宴上会送她什么。可每次话到嘴边,又会被突如其来的突发事件给打断,再想起来时,两人就已分道扬镳。 陆齐光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与期盼,寻找的目光都匆忙起来。 终于,她找到那只刻着牧怀之名字的木盒,双手将它捧了起来。 “这个。”对着宦官,她露出笑眼,定定地重复了一次,“就这个。” 第33章 生生不息(捉虫) “这笔账,该你来还…… 宦官看着陆齐光, 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由于嗓音特殊,这位宦官已经是长乐公主生辰宴的“常客”,是专门诵读礼单的。可打他初见陆齐光至今, 还从没看见过——礼盒没打开, 长乐公主就先笑得跟朵花似的。 “怎么了?”见宦官怔愣, 陆齐光还当是流程出了什么差错, “礼单上没有吗?” 连她本人都不曾察觉到:她一张芙蓉面,已经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她知道, 自己对于牧怀之所赠的礼物很是期待。可她心里也明白,哪怕这股期待有千钧重量,她也只能表现出其中一分, 以免被有心人看去,搅乱她惩治仇人的全部计划。 所以,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望眼欲穿,陆齐光费了好大的劲去把控神情。 只可惜,一点作用没有。 少女藏在心尖、视如拱璧的喜欢,哪里藏得住呢。 好在陆齐光这样问,令宦官回过神来, 不至于叫场面凝滞太久。 他摇摇头,清了嗓,看了一眼木盒上的名字, 在礼单上找到对应的礼品, 先是皱眉, 才慢慢唱道:“怀化将军牧怀之……紫檀木栉具一只!” 陆齐光眸色一讶:竟然是——栉具? 不单是她,宴殿席间又一次慢出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声: “镇国公的长子…送了长乐公主一把木梳?” “发梳……未免也太过朴素。” “长乐这般贵主,哪里会缺栉具?” 嘈杂的私语灌入耳朵, 陆齐光只听了个大概,没太上心。 毕竟,她惊讶的原因与席间群臣不尽相同。 陆齐光之所以面露讶色,是因她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这把紫檀木梳,是牧怀之亲手做的。 在此前的相处过程中,她已然发现,牧怀之虽是名武将,却也于铁甲银盔之下藏有别样的柔情,五花八门的本事更是技多不压身。 况且,她早就知道牧怀之一片冰心,凡是为她所准备的礼物,定会别出心裁。 不顾席间众人的窃窃议论,陆齐光低头,轻轻打开木盒的盖子。 木盒内铺有牙白色的锦缎,上用银线绣出简洁却细腻的桃花织纹,柔软得仿佛能盛下整夜的月光。一只小巧的紫檀木梳正躺在盒内,圆润得几乎没有棱角,可轻易容纳手中。 陆齐光将木梳取出,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指甲会刮伤缎面。 接触她指腹的木梳分明是微凉的,可冥冥之中,陆齐光却好似有所感觉,自己正与谁指掌交缠,近到连对方的温度也尽数攫取。 她收紧手指,攥住紫檀木梳,抬起头,往人群中寻找牧怀之的身影。 就此,陆齐光与牧怀之视线相交。 她与牧怀之尚且有一定距离,难以细致地打量他此时的眉目。可纵然相隔二丈,她仍能清晰地辨出,他的目光尤其温柔,好像一泓倒映着月色的粼粼水波。 牧怀之当然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父亲身旁,挺直腰身,泰然地用无折的背脊迎接所有指摘。 正当陆齐光与牧怀之对视时,梁帝却突然开了口:“长乐。” 威严的帝王一手支颐,头颅歪斜,看上去兴致乏乏。他以眼风扫过陆齐光手中的木梳,不知作何想法,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可还满意?” 陆齐光低眉,看了看手中的木梳,答道:“满意的,阿耶。” 她心下欢喜多、顾虑少,话已出口了,才觉得有些不妥,便添上一句,算是找补:“凡是我大梁臣民所赠,齐光都满意,也一定不会辱没此间心意。” “嗯。”梁帝略一颔首,没留下多余的时间,便抬臂示意道,“开下一件吧。” 陆齐光应声:“是。”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她仍按礼制与规章,将牧怀之所赠的木梳放回盒中,合上盖子。 接下来,就要开今夜的第三件贺礼了。 按照陆齐光原定的计划,这第三件贺礼,只能是晁鸿祯的。 陆齐光转头,将视线再度落于礼品堆前。 这些礼品盒外形类似,刻下名字时所用的技法也相对雷同,唯独一只木盒与众不同——那盒子的木仍是木,镶边仍是镶边,可刻字处却盖着一层薄薄的金粉,十分醒目。 几乎不用想,陆齐光便知,这木盒定是晁鸿祯的贺礼。 财大气粗、铺张浪费历来是他定远侯府的风格,不过,在府内众人悉数被关进天牢、绳之以法之前,今夜确实是他们享受财富的最后一夜。 陆齐光挽起袖口,只用了两根手指,将这只木盒夹在指尖,摘了出来。 “开这个。”她同宦官示意。 宦官也是个老江湖,甚至不必看木盒所刻的字,一看那金碧辉煌的粉末,就知道这送礼之人姓甚名谁。他对照着礼单,又唱道:“定远侯晁鸿祯,点翠玛瑙玉海棠仙桃纹金步摇!” 席间宾客倒吸凉气:又是玉石玛瑙,又是点翠镶纹,定远侯府确实有钱,也确实舍得。 晁鸿祯本人也坐在玉席之上。他见陆齐光挑中了自己的礼物,又自窃窃私语声中听出众人对他有畏有羡,眼神不由得轻慢起来,得意的滋味显而易见。 陆齐光自余光中瞥见晁鸿祯的动向,笑意冷却三分:像他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人,还当奢靡是种天大的享受;再者说来,若能用蝇头小利换来宫廷内库的所有宝藏,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将那只木盒包在手中,没有立刻打开,盯着盒子多看了几眼。 若她交代牧怀之的事已顺利办妥,那么,她开盒之时,就是晁鸿祯的死期。 陆齐光忽然有些恍惚:为了这个时刻,她已经准备了太久,也为之付出了许多;如今复仇近在咫尺、胜利唾手可得,她反而有一种近乎缥缈的不真实感。 万幸,这一路走来,她并不孤独。 陆齐光稳住心神,将手掌覆上盒盖,缓缓将其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毫无裹饰的内盒。放置盒内顶端的,是一本薄薄的、熟悉的账簿,上书“秀音舫”三字,似乎还染着一股专属于烟花柳巷的脂粉味。 陆齐光大喜过望:成了! 她柳眉轻扬,粉唇微张,惊讶之姿浑然天成:“这、这是……什么?” 迎着包括梁帝在内的所有人的注视,她伸手摸入木盒之中,将盒内的物什囊括手中。 等等——陆齐光手腕一僵:怎么会有三本?! 她与牧怀之二人,不是只调查了济善米行与秀音舫吗? 难道定远侯府还有其他的营生? 可大庭广众之下,箭已在弦上,陆齐光不得不发。她只能将盒内的三本账本一并拿出,读书似地,捧在自己的面前。 甫一看见陆齐光手中的东西,晁鸿祯身躯立刻一僵,好似一盆冰水直灌颅顶。 陆齐光低头,念出第一本账簿内页上的字:“秀音舫账册及略人记册?” 她的声音充满疑惑,音量不大,却能让在场众人都听见。 陆齐光将第一本账册放至底部,随意翻了翻第二本簿子,选中其中一页,如法炮制地念出了上头的内容:“济善赌坊收入不济,送定远侯府银千两?” 这两本账册,都是她与牧怀之经过调查得来。 而她接下来取出的第三本账册,却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这本账册看上去平平无奇,封面上甚至没有任何题字。 她信手翻阅,发现这账簿内详细地记载着定远侯府收受贿的账目,大到奇珍异宝,小到一锭银子,任意挑选几页,官职、名字、具体数额无不悉数载明。 甚至连历年操持她生辰宴的刘尚书也赫然在列。 这到底是千真万确的记载,还是牧怀之为诈出定远侯而制造的伪物? 陆齐光心头发紧,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像捧着一抔压城的山雨,随时可能将大梁吞没。 在此前的追查过程中,陆齐光已然发现,定远侯府勾结官员,为非作歹,百姓敢怒不敢言——大梁看似祥和的表面下,兴许早有国之将倾的兆头。 她忽然被莫大的悲愤笼罩,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猝然悬上手腕。 在那细线的另一头,紧紧拴着大梁的命运。她的国早已与她密不可分。 现在,陆齐光又多了一件事要做。 她不光要给晁鸿祯最后一击,也要给那些狼狈为奸的佞臣最后一击。 她稳了稳心神,合上地第三本账册,当即编了一个名字:“定远侯府收赠各官员钱礼录?” 宴殿之内掀起轩然大波,偌大个宴饮场所顿时喧闹如菜市。文武百官有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有人交头接耳、如坐针毡,更有心虚的,两眼一闭、当场晕死过去。 乱象顿生,主位上的梁帝眉头紧锁。 “这不是我送的贺礼!”晁鸿祯最先坐不住,猛然起身,“有人要害我!” 陆齐光不给晁鸿祯狡辩的机会,眉心微凝,问道:“可这是我自你的礼盒中拿出来的。定远侯难道是说,是我要害你?” 晁鸿祯本就同陆齐光没什么情分,此刻又急于自保,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说起话来都语无伦次:“当然不是,我怎么敢!你、公主怕是受人欺骗了!” “是吗?”陆齐光神情困惑,回首将账册交给身旁愣住的宦官,示意对方将账册呈给梁帝,“可我看这内容写得头头是道,不如请阿耶过目,相信阿耶定有决断。” 眼看宦官趋步疾行、将要奉上账册,晁鸿祯顾不得体面,连滚带爬地赶上殿中,扑通一声,跪在了梁帝与皇后面前。 “陛下明鉴,不是我!”他慌不择路,一边叩首,一边慌乱地解释道,“这些与我无关啊!一定、一定是有人妒忌我,伪造的!就算是真的,我也毫不知情!” “定远侯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陆齐光眸光一转,自怀中取出那张被她妥善保管的对合借据,“若那三本账簿与你无关,这张借据总与你有关了吧。” 陆齐光手腕一抖,将折叠起来的借据展开,令其暴露于众目之下。 “定远侯常说,若埋钱财于你先祖获赐的珊瑚玉树下,可一生二、二生四、生生不息。”陆齐光低眉,望向借据,徐徐接道,“六月我受封立府之初,曾将一文钱暂借予你,存在树下,与你立下这白纸黑字的借据,约定日后来取。” 陆齐光收声,走到晁鸿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瑟缩在地上的人。 “如今已一月有余,合计……”望着晁鸿祯面庞中那一簇因她而生的阴翳,她眉眼舒展,笑了起来,“共十亿七千三百七十四万文。” 不带丝毫怜悯,陆齐光一字一顿,补完了尚未出口的后话: “定远侯,这笔账,该你来还给我了。” 第34章 推杯换盏 “敬殿下!”(三更)…… 望着陆齐光毫无温度的双眼, 晁鸿祯只觉后背一阵寒麻,仿佛千根银针正刺入脊柱。 他终于明白过来,此前与陆齐光接触时,感受到的种种怪异全都师出有名。所有曾经以为的错觉, 如今串联起来, 织成了一张他无处可躲的大网。 “是你……”晁鸿祯咬牙切齿, “是你, 设计害我。” 陆齐光俯视着晁鸿祯,从他眼中看见了震惊、茫然、愤怒, 却唯独没发现悔意。慢慢地,她丢失笑容,神情重归于寂, 冷得仿佛一尊无暇的玉像。 她只是淡淡地凝视着面前的人,轻声道:“是你自己,恶贯满盈,作茧自缚。” 霎时之间,晁鸿祯突然暴起。 陆齐光身旁的宦官眼疾手快,及时将他按住。眼看场面失控,几名内侍快步趋上殿来, 合力将他押在殿上,与陆齐光隔开一段距离。 “那珊瑚玉树的传说分明是假的!”晁鸿祯挣扎不脱,全然失态, 声音都变了调, “凡是个有眼有脑的人, 都不会相信那等戏弄小孩的谎话!” “你还知道那是谎话。”陆齐光向后退开一步,冷冷地看着他,“既然定远侯的财富并非因珊瑚玉树而生生不息, 那还请定远侯告诉本宫,侯府万贯家私究竟从何而来?” 晁鸿祯猛然一震,顿时哑口无言。 陆齐光没再多言,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她忽然感觉十分疲惫。 她知道,自己可以借助大梁的律法,用晁鸿祯最爱的钱财将他永远埋葬,却无法唤起他心中尚存的、哪怕仅有一丝的良知,更不能令恶人幡然悔悟。 当复仇成功的利落快感消退之后,她的心中竟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哀。 陆齐光抬起头,望向主位上的梁帝,见他始终沉默无声,却神色晦暗、隐有龙威盛怒之相。 她忽然很想问:这些祸国殃民的腌臜事,她的皇帝阿耶到底是一无所知,还是姑息纵容? 但她不敢问——这两者都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在她的心里,梁帝是疼爱她的慈父,更是日理万机的明君,可不论是慈父还是明君,都与这两种答案大相径庭。 当陆齐光望向梁帝时,梁帝也在看着她。 他目光沉沉,辨不出喜怒,观察着、打量着面前好似一夜长成的女儿。 最终,梁帝移开了目光,轻轻抬起下颌。 有了梁帝的授意,几名衣冠肃然的武卫很快来到殿前,将不断挣扎唾骂的晁鸿祯带了下去。方才护着陆齐光的宦官,也向陆齐光摆动手臂,引导她回归东侧最北的席位。 至此,定远侯府的闹剧终于落幕。 席间所剩的众人各怀心事,无不噤若寒蝉。 尤其是那些与定远侯府有过多牵涉与往来的官员,最是魂不守舍。 梁帝将一手搭在身前的案上,目光漫不经心。那案上还放着陆齐光遣宦官送上的三本账簿,被梁帝的手掌压在案面,指尖或轻或重、毫无规律地敲打着。 “今日是长乐生辰。”他淡道,“别扰了长乐与众卿的兴致。” 按照梁帝的意思,陆齐光今日这生辰宴还得雷打不动地接着照办。 可那奉给梁帝那三本账簿,像一枚不知何时会被引爆的旱雷,埋入了在场不少人的心头——今日剩余的生辰宴,定然是有人要不痛快的。 众人沉默之际,礼部的刘尚书终于走上前来。 他知道自己或将大难临头,面如土色,却碍于皇威,不得不战战兢兢地抹了把汗,艰难而晦涩地挤出了一句:“上、上筵席。” 殿下等候多时的尚食局女官们,终于不再凝滞,人群开始缓缓流动。她们手捧琳琅满目的餐食,鱼贯入殿,如方才赐酒时一般,依次列给席间众人。 梁帝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淡淡拾箸,祝道:“同享。” 餐食虽然上案,不少人却无心下咽,氛围一时很是怪异。席间众人,要么硬着头皮,要么泰然自若,均与梁帝一并拾箸,人声也或齐或散、稀稀落落:“谢陛下!” 陆齐光眼观在场诸人神情变化,心情很是复杂。 定远侯府东窗事发,一旦深入调查,或许会连带牵引出一众贪官污吏。冲着她生辰宴上众人的脸色,看来贪赃枉法的佞臣的数量也非同小可。 不过,此前正是因为有定远侯府庇佑,不法之事才得以掩盖。 如今,陆齐光借着生辰宴,将这些腌臜事摆上台面,直接震惊龙威,只怕后续这事,是人想查也得查、不想查也得查,一定要拿出点什么,来给个交代。 牧怀之先前也同她说过,朝中仍有不少有识之士,因欲弹劾定远侯而深受打压。这样看来,大梁朝纲尚有几息之稳,不至于因调查贪官就一朝倾倒颓败。 如此一想,陆齐光的心情好上不少。 她拿起筷子,浏览在精致的餐食上,相中一片精雕细琢的萝卜,轻轻夹起,放入口中。 老实说,陆齐光早就饿了,方才还演上那么一遭,更是大伤精力,急需吃点什么来补充营养。本来今日就是她的生辰,她只想自己哪怕埋头猛吃,也无可厚非。 罔顾旁人心境如何,陆齐光定了定神,开始认真地用起餐来。 - 过了这阵沉默的膳餐之后,宫宴便进入了行酒阶段。 行酒时,列席者可离开席位,在甘泉宫及周边自如走动,其区域不仅仅局限于当前的宴殿,还包括宴殿外的锦玉步道、可供休憩的明珠配殿、供观赏游玩的太液池。 身子骨能活动了,周边的空气便随着人的行动而流通起来。 方才紧张而尴尬的氛围,至此也缓和不少,呈现出几分本该属于生辰夜宴的融洽与和谐。 陆齐光坐在席间,没有起身,只为自己添满酒盏,低头小啜了一口。 定远侯一事尘埃落定,她好像突然就没什么要操心的事儿了:长姐陆玉英暂时消停、不来给她添什么乱子,幼弟陆白石正和母亲敏昭仪待在一起,皇帝阿耶与皇后阿娘就更不归她管。 往年每逢行酒时,都有不少官员来巴结她。而今时不同往日,有定远侯府一事在前,那些小人正心虚着,剩下的都是些不爱奉承的,反倒难得让她落了个清净。 上一世,她少不更事,还以为阿谀奉承当真是对她的认可与喜欢。 这一世,她终于耳聪目明,哪怕此刻门庭冷落,也不觉恼人。 思及此,陆齐光不免感慨良多。她虽是长于宫廷、囿于京城的金枝女儿身,却忽然理解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喟叹。 可话说回来——旁人不来找她便罢了,怎么牧怀之也没动静? 她方才与晁鸿祯针锋相对时,表现得可好了,那个冰雕似的家伙为何不来夸她两句? 陆齐光有些好奇,又莫名有些不满:不来找她就算了,她还嫌麻烦呢! 话虽如此,陆齐光还是没憋住,用双手圈住杯盏,将它拿在手心,又把杯盏举到面前、挡住半张脸,一双明亮的眼向宴席内的人群止不住地打量。 只可惜,甘泉宫内人头攒动,她没找到牧怀之在哪儿。 陆齐光皱起眉头,愈发烦闷。她站起身,拿着酒盏,走上锦玉步道,在相互攀谈、饮酒相交的人群中快步穿行,寻找着牧怀之的踪迹,罗纱轻盈,裙裾飞扬如火。 其间,有不少视线投往她身上,多被她回以温雅而妩媚的一笑。 终于,在宴殿下的一个角落,陆齐光找到了牧怀之。 牧怀之靠在石墙上,被身前站着的三五名官员挡住一半。若不是他个头高、气质出众,像根拔地而起的竹子,按照这角落的偏僻程度,她还当真发现不了他。 牧怀之身前那群人,正有说有笑,推杯换盏,丝毫没有受到定远侯一事的影响。 反倒是牧怀之,似乎并没有加入他们的攀谈,而是形单影只的一个。 还没等陆齐光前去找牧怀之,突然之间,那群人中的一位长须男子先发现了她。 他露出笑容,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众人便纷纷露出赞许的神色,向着陆齐光走了过来。 “长乐殿下。”长须男子率先来到陆齐光面前,举杯作揖。 陆齐光打量他的面孔,不知对方身份,有些迟疑。 长须男子知道她的疑虑,倒不像是其他官员那样畏畏缩缩,只微微一笑:“微臣是谁并不重要,重要是,殿下确有风范、令微臣心生敬意。” 言罢,他未等她应答,直接举杯一饮而尽,向陆齐光致意,朗声道:“敬殿下!” 陆齐光原还以为,今夜不会再有人向她敬酒,却突然被此情此景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先生!”她慌乱地举起手中的杯盏,将酒液悉数饮下,算作回礼。 谁知,兴许是这不知名官员的行为触动了旁人的某根神经,又或许是出于对陆齐光的认可与敬意,不少官员都手执酒盏,走到陆齐光的身边,自发地依次排列成队。 乍一看,人多如牛毛,洋洋洒洒,好长一列。 陆齐光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帮官员都是来敬酒的。 虽然她酒量确实不错,但她并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落下小醉猫的名声。幸好,她手中的杯子已经没有酒了,顶多只需要走个过场,以颔首代酒即可。 她微微一笑,向着面前众官员展示了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杯盏。 众官员顿时会意。 陆齐光见状,正要放下心来,却听人群中突然有个愣头青喊了一嗓子:“给长乐殿下倒酒!” 她顿时暗叫不好,忙要把自己伸出去展示酒杯的手臂给收回来,却还是为时已晚——女官已端着酒来,迅速为她斟满了一杯,随后就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走了。 陆齐光傻眼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又抬头看看面前数不清的、等着敬酒的人。 陆齐光忽然感觉,自己大难临头。 第35章 醉意朦胧 “齐光说什么,我都照做。”…… 面前是殷切期盼的群臣, 身旁是手持酒坛的女官。 纤瘦的公主环视一圈,自重重包围之中,清楚地认识到了当前形势的严峻。 陆齐光汗颜,讪讪地退后一步:“诸、诸位先生……” 她委实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千杯不倒, 也不想小酌几口就装醉——这是宫宴, 可不是与牧怀之和青松先生的对饮小聚, 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识破。 可倒霉的是, 纵使陆齐光绞尽脑汁,却始终没想出什么好的借口。 她只好一直举着手臂, 将酒杯握在手心,与站在身前的敬酒人面面相觑、僵持不下。 眼看场面十分尴尬,方才那名长须男子朗声大笑, 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似地,不怀恶意地打趣道:“殿下吃我的敬酒,不吃他唐中丞的敬酒,折煞我了。” 此言一出,气氛破冰,人群中便兴起友善的哄笑。 倒是苦了那被推上话题中心的唐中丞,脸色已如猪肝, 还得若无其事地赔笑。 不过,氛围虽然缓和,陆齐光却更加骑虎难下。 若她当真不接其余人的敬酒, 只怕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唐中丞;既然她接了长须男子的第一杯, 就要接下其它所有杯盏, 否则就显得有失公允。 想到这儿,陆齐光的眉尖不由向内收拢,呈出几分美人凝眸时的愁绪。 她思来想去别无办法, 索性豁出去了:大不了就做那喝不醉的生猛公主,叫人议论也无妨。 陆齐光悬腕抬手,举杯将饮。 “殿下。” 在酒盏触上柔唇的前一刹,清冷的呼唤率先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先见一抹颀长的玄色身影,鹤纹联袂、恍若欲飞——牧怀之泰然穿行于人群之中,目光全无旁骛,只凝聚于陆齐光的身上。 方才,他还躲在僻静的角落,远离人群。 此刻,他路过人群,向她走去。 陆齐光本已有赴死似的悲壮,此刻见牧怀之抵达面前,一时不懂他此举何意。 可还没等陆齐光开口,牧怀之却先在她面前单膝跪地。他抬眉,沉沉地望着她,虽姿态恭顺、礼数周正,却不曾丢掉从前的鹤骨松姿,背脊依然挺拔如初。 只是,自那双星目之中,任是谁,也看不见他对陆齐光有半点冷意。 牧怀之云淡风轻:“请殿下赐酒。” 赐酒?陆齐光闻言,先是一愣。 她眨眨眼,隐约从牧怀之身上嗅到某种狡黠的味道,立刻醒悟:想来,是牧怀之早就看出她不想喝酒的心思,因而特地来求她赐酒、代她受敬,也算是为她解围。 至今她还记得,上回在青松先生的宅邸中时,她早早装醉,牧怀之却与青松先生二人对饮,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确有海量。 得了如此强力的救星,陆齐光如获大赦,心中暗喜。 可旁观者不明就里,氛围又相对融洽,便口无遮拦,低声评议起牧怀之来: “一向独饮的牧将军,现在也要请公主赐酒了?” “他好歹也是上京玉面修罗,去讨公主的杯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纵是恶鬼修罗,也不能免俗嘛。” 这一番交头接耳,未必有什么恶意,可听进陆齐光的耳朵里,难免就不那么好听。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咳两声,全场的议论声便立时沉寂下来。 “既然如此……”陆齐光低首,将自己的杯盏递给女官,又取来一只洁净的新杯,交予牧怀之手中,柔柔搀起他道,“本宫便将这宴上的敬酒赐予牧将军,愿将军万事顺遂。” 牧怀之以长指圈住杯身,应答声中含着不易察觉的笑:“多谢殿下。” 他收下杯盏,不再与陆齐光多言,转身走入人群。那些准备敬酒的人们见状,纷纷转换对象,离开陆齐光,围簇到牧怀之身旁,向他敬起酒来。 陆齐光又讨来了清静,一壁伸展上肢、赶走疲劳,一壁注视着虽被人群包围、却仍高挑到露出一截的牧怀之。 每当她遭遇困难或危机,牧怀之总会如期而至。 他好像当真同她心有灵犀,总能精准无误地料中她的想法、体谅她的心情,甚至为她精打细算地铺好后路。 牧怀之只将风霜冰雪留给旁人,对待她,他只像不熄的烈火,太炽热,太赤诚。 甚至烧得她有点口渴。 陆齐光下意识抬手小饮一口,手心却感觉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喝到,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已经将手中的酒杯递给女官。 饮酒的念头就此作罢,她转身返回宴殿,准备去找点多汁的水果来吃。 至于牧怀之——反正他酒量不错,待会儿再来看看他吧。 顺便捎点儿水果给他,换换胃口。 - 陆齐光回到宴殿后,被几位上京的贵女缠住了。 那些贵女们多半是参宴权贵们的家眷,见陆齐光的妆容很好,特地来问她画眉的诀窍。 由于平日有元宝代为点妆,陆齐光自己确实对上妆知之甚少。她也不吝啬,只老老实实地将元宝供了出来,一时又让那位不大点的小女使成了上京的风流人物。 见元宝风光无二,陆齐光很是欣慰。 她感叹自己确实天生好命,每逢“危难”时刻,总能幸得贵人相助。 眼下,她要回去看看那位代她饮酒的贵人。 陆齐光自尚食局女官处顺走一盘葡萄,一路返回与牧怀之分别的角落。 可她抵达之后,发现方才的包围圈已经不复存在——人群疏落、人丁四散,与会的宴客们仍在如常饮酒攀谈,唯独牧怀之不知所踪。 陆齐光心下疑惑,见先前那位倒酒的女官仍在席间侍奉,便轻轻拉住对方:“女使,牧将军呢?” 提及牧将军,女官眼眸微弯,像是觉得好玩似的,指尖向着太液池的方向遥遥一指:“回禀殿下,牧将军不胜酒力,摇摇晃晃的,逃到太液池去了。” 不胜酒力?! 陆齐光很是惊讶:牧怀之居然喝醉了? 他在青松先生面前那么能喝,怎么她才离开没一会儿就喝醉了? 可她随后暗自一比,又不觉奇怪。 牧怀之与青松先生对饮时,是友人之间的闲情小酌,想喝便喝,量力而行,期间还能稍事休息。而宫宴上的行酒不同,推辞不得,只能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 在练出千杯不倒的海量前,陆齐光也没少喝醉过,自然知道酒醉时的滋味有多难受。 想到牧怀之是因她而酒醉,陆齐光顿时心生愧怍。 她不再同女官多说,只抱紧怀中那盘葡萄,沿着锦玉步道,往太液池去。 - 太液池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轻微的风声。 这一夜很少有云,月光清透如白练,柔柔地拢在陆齐光的肩头。她走在池边的石子路上,路过池中一丛又一丛的荷花枯枝,寻找着牧怀之的踪迹。 她在太液池东转了一圈,却仍没看见牧怀之,心下越发担忧追悔。 陆齐光越想,越觉得不该让牧怀之为自己替酒:他牧怀之也只是个凡人,又不是酒缸子里泡大的,晾他再是能喝,那么多杯灌下去也抵挡不住。 喝得多了,还对他身体不好,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想到牧怀之可能正忍受着酒醉时烧灼感,陆齐光越发焦急,视线四下打量,试图在茫茫黑夜之中,捉住绣有白鹤的衣袍一角。 可她走着走着,再往前就没有路了,只看见一段断缺的石栏横在那儿。 陆齐光没太在意,还当是此处的石栏年久失修,正要转头离去,却发现石栏外与池水接壤的泥土畔边,隐隐约约站着一道人影。 借着月光,她定睛一看:那人长发高束,笔直挺立,仰首望月,一动不动。 牧怀之怎么跑到栏杆外头去了?! 陆齐光只好把那盘葡萄放在地上,双手搭上石栏,探出半身:“牧将军!” 牧怀之没应声,呆呆地站在那儿。 陆齐光看得头大,心下又着急,生怕牧怀之一个鲤鱼打挺、翻进池水里去,便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与安全,使了点劲儿,翻越石栏,跳到泥地上。 石栏的缺口上有一处尖钩,不经意间挂在了陆齐光的大袖纱罗衫上。她没留心,一动身,轻纱就被撕出一道大口。 陆齐光正是着急的时候,懒得管顾,索性将大袖纱罗衫与披帛统统褪下,只剩下裸肩的绫缭长裙,露出一片比月色更白的肌肤。 她将衣物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小跑到牧怀之身旁。 及近了,陆齐光终于看清:牧怀之好像已经醉得糊涂了,双眸涣散,视线飘忽,神色很木讷,原本如玉的面庞染着酒后的潮红,好似往面颊上一掐,都能萃出石榴色的汁水。 陆齐光直叹自己来得及时。 看牧怀之这样子,虽然还有力气站着,但也算是不省人事了。 要是晚来一会儿,还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如今找到人了,她多少放下心来,将手臂绕到牧怀之身后,轻轻揽住了他。 “牧将军,你醉了。”陆齐光跟哄小孩儿一样,放柔了自己的声音和语调,“我们找棵树靠一靠、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这话出口好一阵子,牧怀之才向着她的方向偏过头去,好像刚刚听到她的声音。 他的目光向下垂落,虽难掩混沌与困惑,却仍直直望进陆齐光的眼眸。 “好。”他声音微哑,带着朦胧的醉意,轻轻地说。 “齐光说什么,我都照做。” 第36章 今时明月 “就像我,也只喜欢你。”(…… 这是牧怀之第一次唤她齐光。 此前, 他从来只称呼她为“殿下”。 陆齐光抬眉,打量牧怀之沐浴在月光之下的脸庞——他神情不多,却很认真,一双眼紧紧盯着她, 眸光虽然混沌, 却透着执拗与坚持, 像黑夜里散碎的星芒。 她想, 他确实是醉了,要不然, 怎会拿不住寻常的端方,非要这样亲昵地唤她。 陆齐光眉眼弯弯:“此话当真?” “嗯。”牧怀之红着脸,点了点头, 又定定地应了一声,“嗯!” 简直是一副一知半解、还非要努力倾听的样子。 其实,不需要牧怀之回答,陆齐光也知道他所说不假。他此刻虽然糊涂,可人心始终赤诚,哪怕她现在命令他跳进太液池里,他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照做。 陆齐光望着稍显懵懂的牧怀之, 心下越发柔软。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搀扶着他,走到就近的一棵树下, 让他靠在树干上:“来, 休息一会儿, 吹吹风,清醒一下。” 像是为了应和陆齐光的话似的,晚风自池面吹拂而来, 向两人徜徉而过,卷起树叶沙沙的声响。 一枚叶子被风吹落,掉在牧怀之的发顶。 陆齐光就站在牧怀之的面前,亲眼看见那枚叶片的下落。她踮起脚尖,伸手将叶片从他发间摘下,就势将它拈在指间,低着头旋转把玩。 看着叶片上因月辉而泛起的光泽,陆齐光有些心猿意马。 她想起从前与牧怀之相处时的点滴,便发现两人独处时,总少不了流水似的月光。 如今,流水似的月光正照着她,也照着牧怀之。 “齐光。”牧怀之低低地唤了一声。 陆齐光没有抬头,仍盯着那片叶子:“怎么?” 温热的五指忽然圈了上来,陆齐光窄小的掌被牧怀之握在手心。 陆齐光下意识想挣脱,却在一刹那的颤动后平静下来,任由牧怀之牵着。 纵使陆齐光没有抬头,牧怀之始终注视着她——她是他眼中唯一的倒影。 “我好想你。”他喃喃,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背,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凉州的每一日,我都在想你。” 陆齐光知道,凉州地处边关,是牧怀之曾经的戍地。书中说,那里地如其名,荒凉凋敝,风沙漫天,举目四处皆是黄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许是知道牧怀之在说醉话,她不怎么紧张,只问道:“凉州的月,和上京一样亮吗?” 牧怀之皱起眉头。 他双眼朦胧,隐隐罩着水雾,费劲地想了想,最终发出一声喟叹:“不一样。” “不一样。”他的指尖点她的手背,像半夜滴响的更漏,“我只想与你在一片月下。凉州的月比上京好看,可……它照不到你,我也见不到你。” “你好笨。”陆齐光扬起嘴角,“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不分凉州,不分上京。” 牧怀之眨眨眼,有些委屈:“我知道。” 慢慢地,他闭上眼:“就像我,也只喜欢你。” 陆齐光心尖一颤。 牧怀之虽然醉了,但陆齐光心里清楚:不论是上一世的饮剑殉情,还是这一世的一路相随,牧怀之的真心从来不假。 那是他从一而终的仰望,也是求之若渴的倾慕。 陆齐光抬起头,去看牧怀之的颈项。 她看到流畅的颈线,看到些微滚动的喉结,如今那里没有自刎后留下的伤口,可她知道,那伤口已深深地长在她的心头。 他上一世的死成了她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她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陆齐光觉得眼酸:“可我是亏欠你的。” “你说你在凉州时,就一直想我。可那时候,我都不知你是谁。”她像被月光晃得眼疼,低下了头,盯着他的胸口,“我从没问过你的名字,我也从没见过你。” 牧怀之没有回答。 陆齐光不敢抬头,叶片从她指尖摔落下去,飘到地上。 她捉摸不透牧怀之此刻的情绪,也不敢面对可能到来的失望,只好一直把头深深地埋着,甚至连月光都躲避。 直到她听到徐缓的、浅薄的呼吸声。 陆齐光一怔,抬起头来,看向牧怀之。 她这才发现,他神情宁静,月影落在半张面庞上,正随一深一浅的呼吸而起伏。 牧怀之睡着了? 这种时候,他居然睡着了! 陆齐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还在因为上一世的经历而对他万分愧怍,他竟然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梦游周公?! 她攥紧粉拳,扬起半只手臂,作势要一拳把牧怀之打醒。 可她最后还是松了劲儿,张开五指,只轻轻帮牧怀之把一缕垂落的鬓发挽到耳后。 “算了。”陆齐光声音闷闷的,“你睡着了,我反倒好说了。” 她收回手,转向太液池,背对着他,去看波光粼粼的池水:“你总是对我这样好,可你不该无端地对我好,我明明忽视了你那么久,从没有正视你的心意。” 陆齐光望着池面,透过折落的、被微风搅碎的月光,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我是个胸无大志、不知礼数、虚荣至极的丫头。”她言语间有几分自嘲,“有人对我好,我便照单全收,不管意欲为何,全当是情真意切的认可,也乐在其中。” “可那样多的人里,没有几个是真的。” 陆齐光口吻轻松,笑意却十分苦涩。 “有人爱我的财与权,有人喜好我一张脸,有人图谋我大梁的国。” 她仰头,看无声的月亮,沐浴在满怀的光中:“而你呢,牧怀之?你是怎样找到我,又为何要奔向我?你我素昧平生,对彼此一无所知,你为什么非要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陆齐光好像哭了,她鼻腔酸涩,视线里也泛上水泽。 “我想人要长成,总要付出些什么代价。”她的尾音里嵌着些许颤抖,“若这代价只是我,那便罢了。如今的我,是千万人的血泪换来的,这太重了。” “可再加上一个你……” 慢慢地,陆齐光低下头,莹光在眸中隐没。 “再要将你,压上我的心头,我就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 “你知道吗,牧怀之。人只有这么点大,我心里有了你,行路时,得时时刻刻将心捧着。”她狼狈地抬起手,抹去漫出的泪。 “我不敢再让你掉下去,我生怕将你摔碎了。” 在陆齐光话音落地的刹那,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道。 这力道很强硬,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向某个宽阔而坚实的胸膛;却也很温柔,用手臂环抱她时,像捧着一件来之不易的珍宝,小心而克制。 “谁说的。”牧怀之的呼吸近在耳畔。 他的嗓音清明如常,再听不出一丝醉意:“谁说你胸无大志、不知礼数、虚荣至极?” 陆齐光梨花带雨,神情惊愕,连下意识的挣扎都没顾上:“你、你……” “我?”牧怀之低笑了一声,“我可没说。” 他环住陆齐光,俯首轻吻她耳廓,口吻分明亲昵,偏要将字句捏得端庄:“殿下就是再倾心于臣,也不好信口雌黄。” 唇耳相接之际,陆齐光浑身的力劲顿时一松,若不是身后还有牧怀之可以依偎,险些瘫软下去。 她意识到牧怀之方才装醉又装睡,想来是听到了自己所有的话,心下的悲伤与愧怍立刻被羞赧取代,又气又急。 陆齐光倔强,使劲去掰牧怀之的手臂,却绵绵软软、没有力气。 “你、你敢骗我!”她的脸颊红得像在海棠花汁里染过,“牧怀之,你好大的胆子!” 牧怀之不恼,凑过去,逮住她的脸蛋,又啄一口:“我不大胆,哪敢喜欢众星捧月的长乐公主。” “可有人比我更大胆。”他收紧了抱住她的手臂,“非要把自己说得不好听。” 陆齐光被牧怀之抱得身躯僵硬,只感觉到自己的肩头蹭着他胸前柔软的锦缎。她颊边还挂着泪痕,被她用手背胡乱擦去。 陆齐光嘴硬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牧怀之倒是很有耐心,“我说的也不假,你听一听,好不好?”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陆齐光听着,渐渐就没了脾气。她想自己的心意已被他听见,索性就不再使劲儿,只软软地偎着身后的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见陆齐光不再抗拒,牧怀之微微勾起嘴角。 他搂紧怀中的小殿下,目光却没再留给她,只看向很远的地方,像是要透过今夜的月,去看一段遥远的往事。 牧怀之没有立刻开口,反而陷入了沉默。 陆齐光不懂他此刻心绪,正想回头去看他的神情,却听牧怀之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很淡,淡得像一道水痕,好像轻易就能被擦去。 “牧家历来是将门世家。”牧怀之不说陆齐光,反倒说起自己,“镇国公育有二子,双双从军,这是大梁人尽皆知的事。” 对于镇国公府的家世,陆齐光略有耳闻,道是当今牧氏二子,一名怀之,一名敬之,二人尤擅武艺、精通军略,少年时就投了军,确实不辱将门之名。 只是,她也知道,今年大梁边关不安,异族残部频频作乱,镇国公次子牧敬之也正因此而战死沙场,为免重臣绝后,牧怀之这个牧氏的“独苗”才会被调回上京。 陆齐光不明白牧怀之到底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回头,生怕触及他伤心之事。 “然后呢?”她只好追问。 牧怀之低头,依偎在她发间,声音轻得仅容她一人可闻: “你不知道,我从军之前,本能考取童子科的功名。” 第37章 枕山襟海 “殿下,藏好了。” 陆齐光闻言, 一时没按捺住惊讶,半挣开牧怀之的怀抱,回眸去看他。 童子科是大梁科举制的一门,专为年岁不满十一的神童所设, 考试难度几乎与进士科不相上下, 考取之人虽屈指可数, 却无不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只是, 童子科皆是文试,考取后所面临的仕途也多是文职。 正因如此, 陆齐光此刻望向牧怀之的神情才尤为复杂。 “你……”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原先,是想做个文人?” 牧怀之嘴角微勾, 低声道:“不像吗?” 他的口吻有几分迟疑,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似的。 从牧怀之的笑容中,陆齐光读出了几点寂寥。她想起他曾赠予她的书迹与丹青,又想起他与青松先生的交情,慢慢便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哪里不像呢。” 牧怀之分明是最像文人的:身如修竹,脊骨不屈,惊才风逸, 世无其二。可“引烛居士”闻名天下,牧氏长子却韬光韫玉——旁人只知他戎马倥偬,无人见他笔走游龙。 陆齐光转过身, 面向着牧怀之:“是镇国公不准吗?” 牧怀之环住陆齐光的腰, 松松地将她搂入怀中。 “说是家父不准, 不如说,是命数不准。”他好像觉得累似的,低下头颅, 依偎在她颈侧,“牧氏凭战功而封妻荫子,一袭爵位,是恩赐,也是枷锁。” “天地不仁,我与敬之,一个好文,一个喜乐。”牧怀之慨叹,话语中掺杂着几丝苦味,“可堂堂将门世家,无人从军,哪里像话。” 陆齐光眉头微蹙:“但……” 她话未出口,才起了个头,便忽然想到什么,没再继续说下去。 陆齐光原本想说,牧怀之话虽如此,可牧氏兄弟二人却都是大梁顶尖的将才。但她转念一想,眼见未必为实,旁人多半只看见牧氏子戎马一生的成就,自然不会关注背后的日日夜夜。 她有几分藏不住的悲戚,端端显露在眉头。 牧怀之读懂她的心思,主动宽慰道:“我舍不得你皱眉。叫你听得难受,这些事不说也罢。” 陆齐有意遮掩自己的情绪,将脑袋往牧怀之胸口一埋,说话的声音也被闷下半分:“你说你的,不妨事。所以,你与二郎君就这样从了军?” “是。我十岁被送往凉州,此后在那里呆了八年。”牧怀之的手指轻轻抚过陆齐光的发,“这八年来,我没有做主人生的胆量,只敢在旁人睡下时挑灯夜读,连求学都不可告人。” 陆齐光沉默地听着,心里确实不大好受。 她今晨才与镇国公打过照面,要不是牧怀之吐露内情,她绝对想不到,镇国公真能狠下心将儿子送往边关,甚至为了牧氏的荣誉与责任,生生埋没牧怀之的才能。 可真要说谁对谁错,陆齐光也断不敢说镇国公愚忠:正因有如他一般的人存在,敢为旁人之所不能为、不忍为,大梁边关方能稳定,朝中才会不缺良将。 正当她难过纠结之际,牧怀之话锋一转:“但后来……” 他扶住陆齐光的肩膀,与她双眸相对:“我遇见了你。” “我?”陆齐光微讶,“我从没去过凉州。” “两年之前,上京中秋宫宴。”牧怀之早知她没有印象,也不恼,只回忆道,“我弃笔从戎,又常年戍边,与父亲重见时,多有尴尬,于是我胸中郁结,往太液池躲避应酬。” “那夜的月光比今夜更亮。”他微微一笑,连晚风都带上些许暖意,“是你,突然跳进我怀里,喝我的酒,还要将天上的明月也赏赐给我。” 这样一说,陆齐光忽然便想起,之前牧怀之曾送给她一幅画。 那上头画着的,正是一名立于池中、捧着水月的少女。元宝刚看到那画的时候,就将她认了出来,可当时她心思不在画上,听过就罢,并没往心里去。 这样看,那画中人确实是她不错。 但,她跳进牧怀之怀里,还去喝他的酒了? 这要是真的——羞死人了! 陆齐光红着脸,磕磕绊绊:“明月非我私有,我、我岂能将它送给你?” “你确实送了。”牧怀之松开一只手,伸平五指,接住一抔月光,递往陆齐光面前,“你明知它不属于你,却仍利落爽快,好像这举世的湖光山色与朗月清风,都在你一双眼、一颗心里。” 他收紧五指,将月光揉碎在掌心,指尖轻轻点上陆齐光的眉心:“你说你胸无大志、不知礼数、虚荣至极。可我看你,分明枕山襟海、蕙质兰心、可爱至极,是我独一无二的小殿下。” “若我能学来你半点浩然,此生定会更加快意。”牧怀之凝望着他的小殿下,目光比月色温柔,“可我学不来,只好这一世、下一世、每一世都陪着你。”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陆齐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心虚地摸了摸耳垂,别过头,避开牧怀之的视线。 牧怀之自然不肯放过她,正要乘胜追击,却耳尖一动,隐约听到有人接近。 女官们的攀谈声由远及近,徐徐传了过来: “长乐殿下跑到哪儿去了?刚刚还看见她到太液池来了呀。” “黑灯瞎火的,这让人怎么找?” “要是生辰宴结束了还找不着她,陛下就要怪罪下来了。” 陆齐光也听到了女官们的声音,心下一紧:要是让人看见她和牧怀之抱在一起,那就麻烦了。 牧怀之自然也在乎陆齐光的名声,眼疾手快,解开领边的扣袢,用半边袍衫将眼前人轻轻一拢。陆齐光反应不及,转瞬就被裹进了牧怀之的衣物之中。 她眼前视线昏黑,鼻间全是皂荚的淡香,牧怀之的体温迎面涌来,热得她肩颈一颤。 陆齐光只觉自己浑身僵硬,大脑空白,根本动弹不得。 “嘘……”牧怀之的呼吸吹在她耳畔,藏着星点笑意,“殿下,藏好了。” 他倒是泰然自若,只将袍衫一扣,双臂抱向身前,看似环胸,实则搂上了陆齐光的背脊——幸好陆齐光娇小,牧怀之的袍衫够长,女官们又是自背后走来,大抵是看不见她的。 二人将将躲好,女官们便来到了那断缺的石栏前,隐约看见了牧怀之的身影。 只是,女官们看得并不算真切,低声讨论了一阵儿,才认出牧怀之来,便推出一名胆大的,拔起声音问道:“牧将军,您可知道长乐殿下在何处?” “不知。”牧怀之音量不高,刚好能让她们听见,又不至于让怀中的陆齐光觉得吵人。 “长乐殿下方才还在问您的下落呢!”女官正说着,一低头,瞧见了放在石栏前地上的那盘葡萄,便将它拾起来捧着,疑惑道,“咦,这里怎么有盘果子?” 陆齐光听得心焦,直想一拳锤死刚才的自己: 拿什么葡萄,藏还藏不干净! 牧怀之幸灾乐祸,可陆齐光在前,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只好按捺着抖了一下胸膛,不动声色地圆道:“殿下方才来找过我,将果盘放下便离去了。” “原是如此。”女官对牧怀之的话深信不疑,“多谢将军,奴婢去别处找找。” 陆齐光心间暗喜:听这阵势,像是要走了? 可她还没高兴太久,什么东西先攀上她腰际,隔着一层锦缎,轻轻地挠了一下。 她本就怕痒,一个没忍住,窜出一声嘤咛:“呜!” “嗯?”有位耳尖的女官听到声响,把头一别,“牧将军,您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陆齐光又羞又气——她当然知道是牧怀之在使坏,有意挠她痒,可碍于当下的情形,她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简直是任人宰割。 牧怀之没忍住,自喉头滚出一声低笑:“未曾。” 等等,一向冷如冰霜的“玉面修罗”牧怀之,刚刚是笑了吗? 女官们不可置信、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陆齐光也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心下恼成一团,准备晚些时候好好把牧怀之收拾一顿。 过了一会儿,为首的女官终于打破了沉默:“咳咳。既然如此,那奴婢们再去别处找找。要是将军发现了长乐殿下的踪迹,直接将殿下带回宴殿即可。” “知道了。”牧怀之眉宇舒展,语气难得宽和。 身后的脚步声稀落地响起来,逐渐朝反方向去了。 可直到人声悄寂、女官们彻底离开,牧怀之仍未松开双臂,也不曾去解领口旁的扣袢。 陆齐光还在为方才他捉弄她的事儿生气,正要挣扎,牧怀之却突然松却扣袢、容她钻出一只脑袋。 她带着羞赧,扬起脸,向着牧怀之怒瞪过去,却正巧撞进他萃满星河的一双眼。 “殿下开恩,容臣抱您一会儿。”牧怀之将姿态放低,低声央求她,虽搬出公主与臣下的分别,但仍不失温柔,“殿下不会想知道,您被其他男子围住的时候,臣都忍耐了些什么。” 这话听着好像有些吓人,入了陆齐光的耳朵,反倒叫她没了脾气。 牧怀之确实爱了她很久,也始终克制着这股蓬勃的情感,甘愿对她默默守护。 如今,群星环绕的明月终于坠落心尖、剖白心意,他欣喜若狂,却也生怕这是场镜花水月的美梦。 “好吧。”陆齐光抿抿嘴唇,“那本宫就准你,抱到今夜生辰宴结束之前。” 接着,她俏皮一笑,狡黠道:“至于后头还有没有机会,看你表现。” 第38章 摧折 “牧将军送您的东西,奴婢还能给…… 陆齐光一语成谶, 二人就此温存月下。 除了对方,再入怀的唯有静寂。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话。 直到宫宴即将结束、打更声远远传来,牧怀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中的小姑娘。 所幸是,自女官离去后, 太液池始终无人到访, 牧怀之得以将陆齐光送到锦玉步道附近, 让她先走, 自己则背手等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眼看着陆齐光消失于视野之中, 牧怀之猛地懈下了全身的劲儿。 他全然没了先前的端方与沉稳,像个终于讨着糖的孩童,满心满眼都是呼之欲出的欣喜, 历来冷峭的眉梢止不住地上翘。 牧怀之闭眼,伸出一只手,按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擂鼓似的、轻轻锤击手掌的心跳。 他深吸一口气,尚能闻到陆齐光的发香。 幸福来得太突然。 今日难不成是他的生辰才对? 倾心于陆齐光的这两年,牧怀之早已将她一颦一笑深深镌刻眸中,若看见她被旁人围着, 便恨不得将她所有的追求者千刀万剐。 而在今日,陆齐光终于亲口对他说——她心里有了他。 听到这话时,牧怀之恨不得直接把陆齐光扛在肩上, 绕着宴殿跑三圈, 向所有宾客宣示主权。只是, 陆齐光到底是大梁的公主,他在乎她的名声,也尊重她的感受。 既然殿下说, 往后机会要看他表现,那他定然会好好表现。 无非就是现在暂时寂寞如雪罢了,他忍。 两年多的时间都忍过来了,难道还急这一时吗? - 离开太液池后,陆齐光先去明珠配殿寻了一件纱罗衫,披在身上。 原先那件大袖衫被石栏钩坏之后,她便随手将它揉成一团、草草丢弃,幸好当时的女官们没发现,要不然准要闹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 她返回宴殿时,行酒将将终末。 牧怀之倒是比她动作快,已然返回席间。 陆齐光环视一圈,发现除了皇后之外,其余嫔妃与皇嗣均已离开,似乎还少了一些宾客、多了几张之前没见过的生面孔。席间剩余之人,或是醉倒,或是神色晦暗。 梁帝仍坐主位,手执酒杯,只浅浅小酌一口,头也未抬。 陆齐光按下心中疑惑,只回到席上,静待谢宴。 只是,礼部的刘尚书迟迟不见踪影,反倒是礼部侍郎操持着,给生辰宴收了尾。 陆齐光见状,心下已有推测——约是方才定远侯的事确实震怒龙威,梁帝又不愿扫了她的兴,才趁着她不在席间时,将账簿中的列席者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如此来看,定远侯府已再无翻身的可能。 至于晁鸿祯本人如何处置,还需经三司推事,才可盖棺定论。 心头大患除去其一,陆齐光长舒一口气。 连着两月,她都在为铲除定远侯府而筹谋奔走。如今初见成果,前一世被人掠夺的宫廷内库、惨遭焚烧的紫兰殿都保住了,她终于能睡个安稳的好觉。 按照规矩,凡是立府的公主,生辰当日都要回宫留宿,以感念帝后养育之恩。 虽然大梁只有陆齐光一位立府的公主,但规矩毕竟坏不得。 于是,陆齐光按部就班地谢了宴,在宾客们的跪拜中,携元宝乘上轿辇,返回紫兰殿。 - 轿辇仍在宫道上,离紫兰殿还有一小段路,便被陆齐光叫停了。 她心情尚可,瞧着今夜月色不错,索性走下轿辇,同散步回去。 元宝凭借琴曲在宴上一鸣惊人,又被陆齐光推去给权贵家眷们讲解画眉的诀窍,在席间自然少不了喝酒,眼下也晕晕乎乎,跟在陆齐光身后,走得歪歪扭扭。 陆齐光不急不恼,只放缓步伐,享受此刻难得的宁静。 晁鸿祯已经落网,下一个要收拾的恶徒就是状元居正卿。 如果一切都与她前世经历如出一辙,则约莫一个月后,居正卿将在殿试上会横空出世、一举夺魁,而她也会在琼林宴间与居正卿相识,自此受他追求。 眼下她还不知道居正卿人在哪儿呢,也算得了个休息的空闲,不至于跟打车轮战似地连轴转。 陆齐光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烦人的扰心事,只放空思绪,踏着月光徐徐漫步,逐渐接近了紫兰殿。 一抹小小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不大点的小少年就站在殿门口,抱着双臂,抻长脖颈,翘首以盼。 陆齐光定睛一瞧,顿生惊讶:陆白石怎么来了? 她顾不得拉上晕晕乎乎的元宝,自己先提起裙,边跑边唤:“白石!” “二姐!”陆白石顺着声音望过来,像儿时蹒跚学步那样,向陆齐光张开双臂。 陆齐光来到陆白石面前,顺势半拥住小少年,发现他穿着就寝时的单衣,不由眉间一皱:“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过来了,观云殿的女官没跟着你?” “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陆白石嗫嚅,神色怯怯,低眸轻声答道,“我好久没见到二姐,十分想念,二姐会怪我吗?” “我怎会怪你?”陆齐光哭笑不得。 她曲指弹了弹陆白石的前额:“你想念我,遣人同我说一声便是,我自然会去找你的。” 正说话间,慢悠悠的元宝赶上来了,瞧见陆白石,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陆齐光将元宝拉到身旁,一壁轻轻拍了拍二人的背脊,一壁吩咐道:“元宝,你带白石到我榻上去睡,观云殿那边,我再遣人去说说。” 陆白石听见这话,终于安下心来,跟着元宝进了紫兰殿。 - 待陆齐光遣人去观云殿打点、回到紫兰殿,陆白石已在榻上躺好了。 他确实累了,眼皮耷拉着,几乎要粘连在一起,却仍上挑眉毛,强撑着精神等她。 陆齐光坐到榻边,为他掖好被子:“这样困了,还非要等着。” “白石有事想问二姐。”陆白石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稚嫩的小手按上陆齐光的手背,“张女使说,公主立府了,就要出降了。二姐……你要出降了吗?” 没料到陆白石会提及婚姻大事,陆齐光神色一讶。 同一日之间,不论是帝后,还是面前的幼弟,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她的婚事——甚至她自己都还没考虑过,家人们反倒先为她张罗起来了。 “暂时不要。”宽慰似地,她拍了拍陆白石,“你怎会突然同张女使说起这个?” 陆白石浅浅地舒了一口气,眉头却慢慢皱起来。 “原先,我是不想你出降的。”他捏了捏掌中陆齐光的手,像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你出宫后的前几天,我一直没睡好觉,总想着你何时会回来……” 陆齐光听着,眉眼越发温柔,轻声道:“现在呢?” “现在,我觉着,若你同牧将军成了婚,也是好的。”陆白石抽开手,揉了揉眼睛,“牧将军待我也好,要是你出降了,他应当也不会不准我去看你……” 听陆白石提及牧怀之,陆齐光手指下意识收紧,听着听着,却发现陆白石的真正原因是想缠着她,又扑哧笑了出来。 “白石,你当记住一点。”她不存力道地捏了捏陆白石的脸颊,“不管未来我嫁给谁,你都随时能来看我。你是皇子,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没人能拦住你。” “真的?”陆白石翻了翻身,侧躺着,面朝陆齐光,“那、那你……心悦牧将军吗?他待我好,待你、他待你……” 他的话很细碎,呼吸越发清浅:“应当……” “应当也不会……”陆白石慢慢合上了眼,“他待你……” 陆齐光望着将将入眠的幼弟,没有再说话。 她挪动身体,为他将紫兰殿内的半丛烛光挡在身后,视线静默着,注视男孩的睡颜。 直到陆白石的呼吸声趋于平稳,她才回身,吹灭了最后燃着的蜡烛。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殿内。 在黑暗中,陆齐光轻声:“牧怀之他……待我很好很好。” - 次日天刚亮,陆白石就被观云殿的女官接走了。 因为陆白石在榻上睡着,陆齐光只好在美人榻上捱了一宿。她本就认床,自榻上起身时,只觉腰酸背痛、肩颈发麻,骨头都好似错位。 她周身不爽利,起来时,连着哎呦了好几声,惊得元宝赶忙跑进殿来。 “殿下,您受累了。”元宝一脸心疼地搀扶着陆齐光,“皇子殿下昨日来得突然,时辰又晚,来不及再备榻。” “不打紧。”陆齐光扶着腰,摆摆手,咬紧牙根环视一圈,“东西呢?” 元宝立刻会意:陆齐光是在说昨日的贺礼——宾客所献上的所有生辰礼,都会在生辰次日,经由内侍整理后,被送往陆齐光的寝殿。 她还知道,陆齐光心心念念的,并非是旁人的贺礼,而是牧怀之送的那把木梳。 “早就给您专程挑拣出来,放在妆案上啦。”元宝笑逐颜开,“牧将军送您的东西,奴婢还能给您折了不成?” 陆齐光面颊一红,回嘴道:“就你会说!” 在元宝的搀扶下,陆齐光走到案边。 昨日那只刻有牧怀之名字的木盒,果不其然就放在妆案之上。 一见木盒,昨夜与牧怀之的经历便涌上脑海,陆齐光莫名觉得羞赧。 她低下头去,伸手轻轻抚上木盒表面,指腹徐徐擦过“牧怀之”三字,目光一片温柔。 陆齐光旋动手腕,将木盒打开。 牙白色的锦缎仍躺在那儿,桃花织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那只紫檀木梳也在盒中。 与昨夜不同的是,它断成了两截。 第39章 漩涡 “它被人弄坏了。” 怎么会?! 陆齐光愣在原地。 “殿下, 您怎么了?”元宝不明所以,探来一只脑袋,看见断梳横亘盒中,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这、这……” 元宝再说不出话, 慌乱地抬头, 去看陆齐光的神情。 在刹那的错愕之后, 陆齐光的容色沉寂下去,看不出喜怒。 她拾起盒中的断梳, 拿在手中仔细观察,只见缺口处并不整齐,甚至隐隐约约冒着些许木刺, 心下便知,这是人为破坏所致。 陆齐光缓缓收紧五指,将半截木梳攥在手心。 “元宝,你去找送来礼品的内侍问问。”她的声音听着十分平静,“这回的生辰礼,除了他们,可还有其他人碰过。” 元宝离去之后, 陆齐光仍在原地站着。她好似麻木了,竟连方才的酸疼都感觉不到,只静默地立了一会儿, 反身前去洗漱, 顺道等元宝回来。 待从元宝处得了内侍们的交代, 陆齐光为自己斟了一碗茶,心平气和地喝下去后,独自前往了陆玉英所在的丹霞殿。 - 自紫兰殿徒步前往丹霞殿, 约莫要走上足足一刻。 可陆齐光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她在丹霞殿前看见了明黄色的舆轿,便知道梁帝也在里头。守在殿前的女官见她神色冷冽,一时慌了神,不敢阻拦。 陆齐光看也没看女官,攥着半截断梳,迈进了丹霞殿,如入无人之境。 低声的呜咽正自殿内幽怨地传过来。 陆齐光走上殿前,看见梁帝坐于主位,单手撑着额角。德妃立于梁帝身后,正为他揉捏肩膀,连那枚梁帝赏赐的镶玛瑙银指环都没摘。陆玉英则站在二人面前,低头抹着泪。 这德妃是六宫最为嚣张跋扈的宠妃,家室并不显赫,却因妖艳动人、尤擅水袖舞而受梁帝喜欢。大抵是存着拉皇后下马的争宠心思,她平素里也没少跟陆齐光过不去。 牧怀之送给陆齐光的紫檀木梳,在送到紫兰殿之前,先由丹霞殿内的宦官检查过。如今陆齐光一来丹霞殿,就瞧见此情此景,心下立时便知,定是德妃与陆玉英又要耍什么花样。 果不其然,德妃一瞧见陆齐光,顿时细眉一竖。 她依偎在梁帝颈侧,神情哀怨,口吻凄楚:“陛下,您瞧——这才过去多久,长乐又来找玉英的麻烦了。” 陆齐光眉头一挑。 她没搭理德妃,只规规矩矩地向着梁帝行了礼:“阿耶。” 梁帝颔首,淡淡问道:“手中拿着什么?” 陆齐光摊平手掌,露出先前被攥起的那截断梳。 梁帝见状,没应声,只抬起下巴,示意陆玉英抬头。 陆玉英啜泣着,扬起脸——只见那半张白净面庞上,赫然印着一只红彤彤的巴掌印,连她的颊肉也些微发肿,显然是掌掴之人下了狠手。 “长乐,你未免太过不依不饶。”德妃趁势道,“就为了一把断梳,你无凭无据,打了玉英这么重的一巴掌,现在还要来兴师问罪吗?” 陆齐光没回答,转头打量起陆玉英面颊上的五指山。 她发现,比起其他位置,那掌印中无名指接近指根处,颜色要更深一些,似乎是什么重物击打所致, 在陆齐光观察的全程,陆玉英默不作声,双眸泪光满盈,与陆齐光错开视线。 陆齐光心中有数了。 她泰然自若地挽起大袖:“德娘娘是说,长姐脸上这一巴掌,是我打的?” 德妃离开梁帝身边,走到陆齐光面前,扬首傲然道:“可不是吗?” 陆齐光意味不明地点点头,沉吟道:“那就请德娘娘看看,到底是不是吧。” “啪!” 话音刚落,陆齐光冲着陆玉英的另半张脸,反手就是一击,甩下一枚响亮清脆的巴掌,连她自己的指骨都震得发麻,掌肉更是火辣。 空气霎时凝滞。 陆玉英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德妃也神情错愕。 唯有梁帝,仍撑着头,不动声色地看着。 麻劲儿与疼劲儿从指尖传到掌心,陆齐光盯着陆玉英脸上慢慢显露出来的另外一只手印,神情平静,一点儿也找不到从前那等娇软温柔的样子。 “德娘娘好好看清楚了,戴戒指的手和不戴戒指的手,打起人来有何不同。”她低头揉了揉手指,“到底是你打的,还是我打的,你自己心中有数。” 陆玉英捂住自己被打的侧脸,不可置信:“陆齐光,你、你……” “欺人太甚!”德妃声色俱厉。 她正要接着说下去,梁帝却突然站起身来。他抖了抖一身黄袍,事不关己似地,将双手背到身后,瞥了德妃与陆玉英一眼,默不作声地扬长而去。 眼看梁帝要走,德妃慌了神,撇下陆玉英,赶忙追了过去:“陛下、陛下!” 丹霞殿内重归于寂。 一时只剩下陆齐光与陆玉英两人。 “陆玉英。”陆齐光轻轻捏了捏手掌肉,“那紫檀木梳,当真是你掰断的吗?” 陆玉英沉默了片刻,才冷哼一声:“是又如何?” 陆齐光皱起眉,抬头望向狼狈惨淡的陆玉英:“你为何非要同我过不去?”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出口。 反观自己前世今生的经历:上一世,她对长姐能避则避、尽量不开罪,甚至常被长姐欺负得泪眼阑珊;而这一世,她虽然行事作风有变,却本着保护家人的心念,依然对长姐一再退让。 可为何陆玉英总是不肯放过她? 甚至还毁掉了牧怀之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那是他不知多少日夜的心血。 听着陆齐光的提问,陆玉英扯动嘴角,慢慢露出一个狼狈的微笑。 “是我同你过不去?”她脸颊通红,两枚掌印赫然在面,神色凄然,“分明是你挡了我的路。陆齐光,你可真会贼喊捉贼。” 她双眸之中泪光闪烁,字句恨恨:“你以为我是你吗——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生来就有了一切。凡是我求而不得,皆有你手到擒来。” “只因你是皇后所出,只因你月貌花容,就深受宠爱。而我呢?” 陆玉英步步紧逼,走到陆齐光面前,俯视着她,眉间愤恨:“论琴棋书画、能歌善舞、知书达礼,我哪一点比你差?可吃穿用度,我不及你分毫。甚至我年长你几岁,却连出宫立府的资格也没有。” “你高尚,只因为你生来就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不必你自己去争、自己去抢。”她恨得咬牙切齿,到最后,已声嘶力竭,“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能被那么多人爱着吗?!” 陆齐光默不作声地听完所有,慢慢舒开眉头。 她栖息于因身高之差而致的阴影中,望向面前高她一头的长姐,显而易见的悲戚纳于眸中。 陆玉英对她前世的经历一无所知:那些声称爱她的人中,有人掠夺她的财富、烧毁她的家园,有人挖出她的眼睛、划破她的面孔,有人屠戮她的子民、刺穿她的胸膛。 爱她的人茫茫如沙,一朝被大浪淘走,只剩下牧怀之一个。 而她只需牧怀之一个,便能捱过寒冬、熬过黑夜、走过山高水远的前路。 陆玉英并没有牧怀之。 不单是牧怀之,陆玉英什么也没有。 陆齐光终于明白过来:陆玉英对她处处针对,并不是她的错,也不是陆玉英的错——这只是因天家无情,因父亲冷漠,因趋炎附势之风正盛,因一颗心如浮萍般了无寄托。 陆玉英被迫沦入了这样的漩涡。 陆齐光没再说话,也没有应答,只在心底落下一声叹息,转身向着丹霞殿外走去。 陆玉英并没有留她。 - 回到紫兰殿后,陆齐光没有逗留太久。 她将断成两截的木梳小心翼翼地放回盒中,盖好盒盖,将它拿在手里,寸步不离。 至于其他送上的贺礼,陆齐光并不太在乎,只按照从前的习惯,将那些名贵的珍宝拿去打点宫内的女官与宦官。 收拾完了,陆齐光便携元宝,乘上了返回公主府的马车。 这一路上,陆齐光一语未发。 元宝不知道丹霞殿内发生的事,还以为陆齐光仍在因木梳被毁一事而生气。 她找不到让陆齐光开心起来的法子,全程只好频频掀帘、望向马车外,盘算着等到回了公主府后,就去找牧怀之通风报信。 只是,马车才接近公主府,元宝便眼尖地发现:公主府外拴着一匹颇为眼熟的白马。 她大喜过望,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主仆有别,连忙伸出小手,对着陆齐光噼里啪啦一顿乱拍:“殿下、殿下!牧将军来啦!正在府中等您呢!” “嗯?”陆齐光顿时来了精神。 她握紧手中的木盒,掀起自己这侧的窗帘,果真看到了牧怀之的白马。 待到马车停下,陆齐光匆忙下车,穿过公主府的府门,一路畅通无阻,前往府内会客的前厅。 牧怀之果真等在那儿。 他着了雪色的袍衫,腰间难得不曾佩剑,将双手负于身后,背影利落而寡淡。 在陆齐光踏入前厅的刹那,像是心有灵犀似地,牧怀之转过身。 “牧怀之!”陆齐光已不再喊他官职,小跑到他面前,仰视着面前颀长的男子。 想起那把他亲手制作、却还没使用就被折断的紫檀木梳,陆齐光的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与苦楚,好像方才在宫中隐忍而下的所有情绪,都在与他相见时骤然爆发。 她眼眶一红,将嘴一撅,向着牧怀之捧上那只木盒。 “它被人弄坏了。”陆齐光委屈极了,声音中藏着星点哭腔,“我都还没用过呢……” 第40章 鸽子(改错字) “得殿下锦书,方能慰…… 牧怀之的心顿时化成春水。 他迎上前去, 前臂虚虚地揽住纤瘦的小殿下,连木梳被谁弄坏也不问,先缓声哄道:“不打紧的,臣再为殿下做一把便是。” 陆齐光拢起柳眉, 双眸含泪, 摇摇头道:“怎会不打紧呢。” 她谨慎地打开木盒盖, 用指尖将两截断梳轻轻推到一起, 拼出完整的形状。 望着已然残破的木梳,陆齐光好似看见了牧怀之忙碌时的场景:打磨木材、切割梳齿、雕刻纹路, 精确到毫厘之间……她鼻腔酸涩,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 这一世,她本已下了决心, 要将他的真心好好保存。 可木梳断裂,她又一次让他的心血付之东流。 没想到陆齐光如此介怀,牧怀之微愣:“殿下……” 他有些踯躅,抬手想为心上人抚平眉心,却反而被她捉住。 陆齐光的手指纤细柔嫩,好似凝脂。她轻轻地捏着牧怀之宽厚的手掌,透过一双朦胧的泪眼, 翻过来、覆过去地检查:“没有因为这个而受伤吧?” 她自幼十指不沾阳春水,又在上一世饱尝挖眼、剜面与穿心之痛,最畏惧皮肉之苦。一想到为了那把中道崩殂的梳子, 牧怀之可能添了新伤, 她心里就难受得很。 一只手温柔地抚了抚陆齐光的发。 陆齐光抬眸, 发现牧怀之正凝视着他。 她肤白,在他眼中的倒影有些小,像一簇明光。 “没有。”牧怀之眉眼微弯。 “那是为殿下所作, 若带上血气,一不吉利,二不美观,臣定会多加小心。” “况且,臣连家母留下的鎏金香奁都赠给了殿下……”他略显粗糙的指腹拭去她下睑淌出的泪珠,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玉器,“再为殿下做一把梳子,自然也不是难事。” 牧怀之是在说,上回他送来的、描眉时还用过的那只? 陆齐光惊讶:“那是镇国公夫人留下的?!” 她早就听说,当今镇国公同发妻一生一代一双人。虽然发妻在生下次子后便撒手人寰,但镇国公本人于发妻在世时从未纳妾,于发妻亡故后也再无续弦。 言下之意是,牧怀之将自己生母的遗物送给她了。 “为何不早同我说?”陆齐光喟叹,窄肩一紧,“这太贵重了,我如何能受。” 牧怀之展眉,答得理所应当:“这世上除殿下之外,再无人有资格接受。” “按家母的意思,那鎏金香奁是要送给臣未来的夫人。”他顺势将陆齐光的手牵往自己胸口,“臣只钟情于殿下一人,断没有送给旁人的道理。” 陆齐光的指尖抵上一片真心,感受到他胸膛内清晰的搏动。 她面红耳赤:“本宫可没说要出降于你!” “臣知道。”牧怀之不恼,只慢条斯理地学她说话,“看臣表现。” 真会说话,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 望着笑吟吟的牧怀之,陆齐光暗自腹诽,又有些没由来地发酸。 他应当没什么浓情蜜意的小青梅吧? 她当然不清楚,二人间的每回相处,早已在牧怀之的脑海中预先排演过千百遍。 牧怀之好似猜到了陆齐光的小心思,一时笑意更浓。 他尾音摇曳,故作恍然:“想不到,殿下竟如此在意臣的……” 的什么。他想说什么! 的安危?的情史??的清白?! 陆齐光做贼心虚,耳根一烫。 “咳咳!”她重重咳了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牧小将军今日拜访所为何事?” 牧怀之对小公主的羞赧心照不宣,没再捉弄她,只抬指向她身后轻轻一点。 陆齐光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过去,便瞧见前厅内的几案上放着一只小叶紫檀鸟笼——她此前来时匆忙,一门心思都拴在牧怀之身上,竟然没发现这么大个玩意儿。 她拿着牧怀之送的木盒,走到鸟笼前,俯身凑近去瞧。 一只灰羽鸽站在木栏杆上,缩成一团。它原先闭着眼睛,听到陆齐光靠近了,才懒洋洋地掀开一侧眼皮,瞟了她一眼。 很是睥睨众生。 “牧将军,我不吃鸽子的。”看着这只肥美的灰鸽,陆齐光惋惜道,“不过我阿耶应当爱吃,要不我差人把它炖了,给我阿耶送去?” 胖乎乎、圆滚滚的鸽子霎时一个激灵。 牧怀之站在陆齐光身后,听到这话,忍俊不禁:“臣送它来,可不是为了吃。” 他上前打开鸟笼,对着鸽子勾手示意,鸽子却一动不动,甚至还往笼里退缩了几步。 “……”牧怀之有些尴尬。 他轻咳两声,又把笼门关上了:“军营中常用飞鸽传信,殿下往后若欲与臣通讯,将书信绑在它脚上便是。” “噢。”陆齐光恍然大悟,“确实是个法子。” 她知道,牧怀之是在为她的名声着想——她长乐公主毕竟还未出阁,要是成天往镇国公府跑,难免会生出什么闲言碎语。 不过…… 陆齐光撇撇嘴。 他就这么笃定,她一定会找他? “得殿下锦书,方能慰臣相思之苦。” 牧怀之对陆齐光拿捏得很准,尤其适时地添了一句。 这话出口,圆了小公主那点娇矜的心思。 “好罢。”娇气的小姑娘眸光闪烁,对着牧怀之露出满意而欣喜的笑靥,“本宫准了!” 在牧怀之面前,陆齐光历来是好哄的。也唯有在牧怀之面前,她才保存了曾经的娇俏与天真,不至于被上一世的苦楚与狠厉蚕食心脏、活生生变成另一个人。 在黑夜里行路,总要有点光亮。 望着陆齐光娇憨可人的模样,牧怀之心猿意马,思绪浮想联翩,已在脑海中将二人三生三世的爱恋痴缠想了个遍。 他眸光荡漾、神色流露倾慕,叫陆齐光看得扑哧一笑。 “牧怀之!”陆齐光扬声,语句轻快,“你作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牧怀之如梦初醒。他虽然对陆齐光爱念成痴,可在她面前却总是清冷自持、端方稳重,如今难得令她瞧见自己失态的模样,颊上不由漫过微红。 他别开视线,轻道:“我倒是想天天都能这样盯着你看。” 得了,这下又换陆齐光脸红了。 “你想得美。”她小声地驳了一句,梗直脖子,五指局促地绞住衣角,“你、你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的?总不能专程只是为了一只鸽子吧?” 经陆齐光一问,牧怀之顿时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他的容神冷静下去:“殿下生辰宴当晚,陛下命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火速查审定远侯贪赃枉法一案,不日将有眉目。” “定远侯下狱,家父同刑部稍有门路,臣可携人探视。”牧怀之语音微顿,“待此案尘埃落定,殿下是否要去送那恶贼最后一程?” 未曾料到话题会如此突变,陆齐光眉心一动。 “去。”她斩钉截铁,“当然要去。” 上一世,定远侯亲眼目睹她奔逃,不但隔岸观火,还落井下石。这一世,她终于有机会,亲眼去看此人行将就木却无可奈何、气急败坏的模样。 “好。”牧怀之颔首应下,“待到那时,镇国公府的马车便来接应殿下。” - 随后几日,陆齐光在府中韬光养晦,等待定远侯案三司推事的结果。 这期间,上京城的定远侯府遭人查处,济善米行与秀音舫被封禁取缔,连带着挖出一大片与定远侯府有染的贪官污吏们,曾经飞扬跋扈的走狗也被押解上街,引得百姓好一阵唾骂。 陆齐光虽然多数时间在逗弄那只取名为“狗子”的肥鸽,却也自公主府仆役们的议论中察觉到了上京城的气氛变化,终于松了一口气。 定远侯府于她而言,既是前世留下的怨恨与遗憾,又是管中窥豹以见大梁颓败的孔径。 陆齐光曾经将大梁国灭归咎于自己,如今却隐约发现,她所依附的国就像一棵参天的古树,一朝倾倒,并非是因她个人汲取了过多的养分,而是因树心蛀烂、树根腐败。 幸而朝中尚有贤臣可存。 幸而她尚能以命相搏、剔除前世的蛀坏。 也幸而,尚有牧怀之与她携手。 - 约莫过去七日有余,三司推事的结果终于定下。 消息一时传遍京城:明日午时三刻,定远侯一众将于上京南街独柳树下问斩。 快讯送往公主府时,陆齐光正捧着一只小瓷碟,讨好地喂狗子喝水。 狗子仍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恹恹模样,像是胖到飞不动,爪子都不肯挪一下,唯独听元宝说完定远侯府的消息后,才稍微转了转眼珠子。 陆齐光将瓷碟放下,神色瞧不出太大的变化。 她管元宝要来纸笔,提着腕子,本想写点什么,最终却一字未写便放下了笔,将宣纸揉成一团。 “将这事告诉青松先生吧。”陆齐光摆摆手,“我要出去一趟。” 她回到寝殿,沐浴焚香,换上一套极其朴素平常的半臂,未点妆容,只斜插一支玉簪。 待梳洗更衣完了,陆齐光缓缓走出公主府。 今夜的气候并不好,浓云蔽月,一点星光也看不见。秋初燥热依旧,隆隆雷声隐约传来,整座上京城乌压压的,瞧着山雨欲来、有些骇人。 镇国公府的马车已等候在外。 陆齐光坐上马车,一路行过街巷,最终停在刑部大狱之外。 刑部大狱戒备森严,由砂石筑成,牢不可摧。把守的重兵罗列森严,狱卒来回踱步,在暗无天日的深夜里,他们手中的火把光影憧憧、犹如鬼魅。 一下车,陆齐光便清晰地感觉到,一枚雨珠砸落鼻尖。 上京落雨了。 牧怀之原本站在阴湿凉冷的大门之前,与狱卒低声攀谈,却也在这时感受到飞下的雨点。 他顺势抬头一望,看见了陆齐光。 牧怀之迎上前来:“殿下。” 陆齐光颔首,不动声色地扬了扬下巴:“走吧。” 第41章 玉树 “你只管使用我,去跨你想跨的山…… 牧怀之本就打点好了一切, 得陆齐光的应允,便示意狱卒拉开厚重的大门。 甫一开门,黑黢黢的甬道显露在面前,像个会吃人的无底洞。凉风由内而外吹过来, 逼退了秋初时不散的暑气, 莫名叫周遭的温度也冷下几分。 牧怀之回首, 望向陆齐光, 眸中的担忧不言而喻。 他仍记得陆齐光曾说,她有亲手处置晁鸿祯的理由, 希望他不要过问。他虽然的确没问,却始终将这句话记在心头,所以才会想让陆齐光见晁鸿祯最后一面。 可当牢狱内的阴风卷上肩头, 牧怀之突然生出悔意。 刑狱重地,潮湿阴冷,罪孽丛生。 他怎么忍心、怎么可以,让他心尖的那片月光,涉足这样的泥泞。 陆齐光不曾留意牧怀之的目光,只是注视着面前的甬道。 她没有丝毫犹豫,率先跟上狱卒的步伐, 踏入灯火与烛影之中,反而将牧怀之落在后面。 二人在狱卒的接引下,逐渐走入深处。 刑部牢狱构造复杂, 弯绕极多。陆齐光目所能及之处, 皆是潮湿的石壁与阴森的青苔。一间又一间石牢, 隔开一个又一个身着囚服的犯人,立于牢房前的狱卒面无表情,仿佛并非活人。 刺耳凄绝的惨叫声自深处传来, 似乎有人正在受刑。 陆齐光眉头微蹙,蜷了蜷手指,本能地感到不适。 牧怀之悄悄牵住了她。 火光摇曳,二人携手穿行于甬道之中,藏起这股隐秘的安心感。 走了好一会儿,转到陆齐光连东西南北都辨认不清,一行人终于在最深处的一间石牢前停了下来。 晁鸿祯披头散发,身着囚服,面朝墙壁,席地坐于石牢之中,身影被石栅栏切割成块。一盘饭菜正放在地上,清汤寡水洒出一半,几只老鼠正凑在馒头前分食,浑然不惧旁人。 “喂,晁鸿祯!”狱卒粗暴地拍动石栏,腰间的钥匙晃动作响,“有人来看你!” 晁鸿祯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狱卒回头,冲着牧怀之耸了耸肩:“三司审理的结果一出来,他就这样了,跟聋了似的,也不知道之前那股神气劲都跑哪儿去了。” 接着,他又与陆齐光交换眼神,恭敬地行了礼,便退到一边:“长乐殿下自便。” 甫一听到长乐的封号,晁鸿祯背脊抽动。 他回过头,露出乱发下的半张脸,咧看一个充满恶意的哂笑:“陆齐光,你果然来了。” 陆齐光松开与牧怀之相牵的手,注视着面前已不成人样的晁鸿祯。 她没有回话,只是踮起脚尖,同牧怀之附耳说了些什么,引得牧怀之眉头微皱、神情犹疑。 片刻之后,牧怀之舒展眉宇,恢复至寻常的清冷神色,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冲着那名狱卒使了个眼色,便同对方一起反身离开。 石牢只余陆齐光与晁鸿祯,一人阶下囚,一人壁上观。 火光映照在陆齐光的面庞上。 她平静地问:“你很想见到我吗?” “何止如此?”晁鸿祯支撑着站起身,面朝陆齐光,“你该和我一起死。” 陆齐光神色淡然:“为什么?” “为什么?”晁鸿祯好像被她的问题逗笑了,神色猛地一扭,抬手将凌乱的发理向脑后,露出那张曾经看着温良敦厚、此刻却面目狰狞的脸,“陆齐光,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有多受人喜欢吧?” 陆齐光不动声色地看着晁鸿祯。 突然,晁鸿祯爆发大笑,肩颈都在颤抖。 他笑够了,只管把手一揣,讥讽道:“你在摆什么高高在上的清高架子?你以为自己多聪明,做了件大好事。然后呢,你得到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 “你只是个没见识的女人罢了!痴心妄想,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 晁鸿祯扑上前来,双手紧紧攥住石栏,将脸狰狞地压到栏杆上,五官也被挤得扭曲。 “你以为围在你身旁的那些人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看你是个公主,看你有几分姿色,看你有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帝当你的老子。” “根本没人在乎你,你不过是个工具,是块踏脚石,是人人可攀可欺的假高枝。” 听着晁鸿祯近乎癫狂的辱骂,陆齐光揉了揉眉心。 她动了动唇,正想说些什么,一道冷冽的声音先自身侧传了过来:“我在乎。” 陆齐光转头望去,看见牧怀之已折返回来,颀长的身影是甬道中唯一的清亮雪色。 方才那名狱卒也跟在牧怀之身后,单手抱着一只白瓷盆栽,盆栽内铺满雪白的卵石,一株不大的红玉雕筑而成的珊瑚树端端立于其中。 牧怀之双目含冰,俯视着石牢内的恶徒,一手已按在腰间剑上。 眼看牧怀之回到陆齐光身边,晁鸿祯冷笑一声:“哦 ,这不是长乐公主的狗吗?怎么,你的主子还没准你发话,你就敢在我面前造次?” 他已是将死之人,半身埋入黄土,自然口出狂言、无所顾忌。 “陆齐光,你信不信?”晁鸿祯懒洋洋地唤了一声,冲着牧怀之抬了抬下巴,“哪怕你现在命令他跪在地上学狗叫,他牧怀之也定会照做。” 牧怀之眉头紧锁,按住剑柄的五指骤然收紧,杀意隐现。 他并不在乎自己被人辱骂,只是不愿这等污言秽语搅乱陆齐光的心绪——陆齐光与晁鸿祯之间本就有他并不知道的隐情,他并不想让陆齐光受此折辱。 陆齐光轻轻地拍了拍牧怀之按在剑上的手。 受辱最久的人分明是她,可眼下,她反倒十分平静:“我和你不一样,晁鸿祯。我从不会将人当狗,唯有像你这样没有心的人,才会生出如此无稽的想法。” 陆齐光转目,望向那流光溢彩的珊瑚玉树,神色染上怜悯:“晁鸿祯,你确实忘了,你的先祖曾跟随我的先祖一同开疆扩土,方才有我大梁如今之国。” “你的存在,是大梁的错误,也是我的错误。”她叹了口气,“所以……” 陆齐光走到狱卒面前,从对方手中接过珊瑚玉树,却被玉石的重量压得一时提不起臂,身形也摇摇欲坠,幸而被牧怀之及时扶住。 牧怀之神色不忍:“殿下,让臣来吧。” 陆齐光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使出全身的劲,抬起抱着盆栽的手臂。 接着,她十指一松,那盆珊瑚玉树顿时摔落在地上,玉摧枝崩,连带着底部的白色瓷盆都摔成碎片,响声震耳欲聋,把狱卒吓得一个激灵。 陆齐光低头,看向地上凌乱的红玉碎片,眸光微颤。 她必须要亲手摔碎这株先祖留下的珊瑚玉树,用以提示自己、警醒自己:正视曾经的错误,正视从前近在咫尺的危险,好好睁开一双眼、看清大梁的每一个人。 前世的轻信与愚蠢是她的错误。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让大梁陷入穷途末路的境地。 晁鸿祯的辱骂仍在耳畔。 陆齐光从碎玉中抽走视线,淡然地望向自己来时的甬道。 牧怀之站在她身旁。 “走吧。” 向着出口,陆齐光率先迈出一步。 - 二人走出刑部大牢时,秋雨仍未停歇。 陆齐光站在门扉处,往前一步是雨帘,往后一步是监牢,一时之间似乎进退不得。 牧怀之自狱卒手中接过一柄竹伞,走到她身旁,却并没有立刻撑开。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陪着陆齐光,面朝着那片萧索而喧闹的雨幕。 天帷的远端堆积着尚未散去的黑云,压着上京的楼与城。 陆齐光望向那簇黑云,感受着吹响面颊的潮湿雨风,久久没有出声,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牧怀之。”她忽然唤了一声。 牧怀之转头望她:“臣在。” 陆齐光没有马上开口,她只是深深地呼、深深地吸,直至吐出的气息终于平稳,才慢慢有了声音:“我曾同你说,有朝一日,会向你将所有事悉数剖白。” 她转过头,望向身边那道如影随形的雪色:“可我现在发现,所谓的有朝一日,是很久很久之后。” 牧怀之没有应答,只与她四目相交,似乎在等待陆齐光的后文。 陆齐光的笑容有些寂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多远的路要走,也不知道到底能走到哪里。我可能会畅通无阻地走到终点,也或许会半途跌落在哪个不知名的坑里。” “若我一直没有将那些事告诉你的话……” 陆齐光低下头,话音在此停顿。 短暂的沉默之后,牧怀之低眸:“晁鸿祯说错了。我并不是你的狗。” 他撑开了手中的竹伞。 “我是你的刀,也是你的鞘。”他的声音与寻常一样平静,“你要我为盾,我就是你的盾,甚至是你坚不可摧的城墙。凡是你说不出、不愿说的,我自然也不会问。” 牧怀之迈出一步,踏入雨中,回身转向陆齐光,为她避开雨幕。 “你只管使用我,去跨你想跨的山、淌你要淌的河。”他向她伸出手,声音渐轻,“只要你……别忘了足下的路是为何而走。” 陆齐光没有回话。 她只是盯着牧怀之的足尖,慢慢地,视线就开始摇晃。 陆齐光吸了吸鼻子,伸手抹去溢出的眼泪。 她走到牧怀之的伞下,终于破涕为笑:“好。” 第42章 蜀州 “狗子,你说,牧怀之会来找我吗…… 定远侯府众人被问斩时, 上京已入了秋,气候却一点儿也不凉快。 蝉被热得吱哇乱叫,陆齐光也心烦气躁。 她原打算趁着秋高气爽,让狗子传信, 约牧怀之去上京城外的红枫山游玩。可惜天气反复无常, 让她没了出游的兴致, 索性就窝在府中, 盘算起对付恶徒的大事。 状元郎居正卿是陆齐光的下一个目标。 他疏眉朗目,眼如柳叶, 凭借着过人的才气,闻名天下。可正是他,在城破时亲手剜出了陆齐光的眼珠、如获至宝地捧在掌心, 甚至为了不让旁人得到她的美而毁了她的容。 乍一看,居正卿比定远侯更光风霁月,好似无懈可击。 唯独陆齐光知道,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藏着如何歹毒、如何病态的一颗心。 对于居正卿的身家背景,陆齐光了解不多,只知他不是上京人, 却家境富庶,师承吏部尚书。 在大梁,凡是适龄男子有心入仕, 都可参与科举, 经由乡试、省试、殿试三重考验, 层层选拔、层层脱颖而出。而眼下,乡试已过,省试与殿试都还未进行。 按照上一世的进程, 现在还没到陆齐光与居正卿相遇的时间,她甚至都不知道居正卿身处大梁哪块犄角旮旯,就更别提思考对付他的办法了。 陆齐光还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梁帝身边的宦官先来了公主府。 宦官是来传达梁帝旨意的:暑气不消,梁帝有意于三日后移驾,携从五品及以上后妃与两位公主,前往清平宫避暑七日,并命牧怀之伴驾,辅羽林军行护卫一事。 陆齐光听到“清平宫”三字,顿时双眸一亮。 清平宫地处蜀州,由大梁第二代帝王所建,专供帝王及亲眷暂避暑气。去过清平宫的女官们都说,那里不光山川秀丽、风光旖旎,佳肴小吃更是五花八门。 陆齐光对此早有耳闻,却从没当真去过清平宫。 以前梁帝避暑时,因她年纪太小,就没带上她一起、只带了陆玉英去。如今,她年已及笄,终于能亲身前往清平宫,对蜀州的风光一探究竟。 而且,更重要的是,牧怀之也一起去! 接了圣旨,陆齐光满心欢喜,便拉上元宝一起,为蜀州行张罗起来,采买了不少鲜艳好看的布匹,扯着缎子裁新衣,还把与蜀州有关的游记话本买了个遍,数着日子,一页页看过去。 她想,反正与居正卿相见还早,干脆趁此机会玩个尽兴,后头再花功夫对付恶人。 - 三日一过,前往清平宫的驾辇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因着陆齐光最为受宠,她的马车也处在队列前端,仅次于梁帝与皇后。 自上京前往蜀州避暑,有特定的官道可以走,不出三日即刻抵达清平宫,一路畅行无阻。 坐上马车前,陆齐光曾悄悄地观察了众人在队列中的排布:帝后最前,她次之,其后是德妃及陆玉英,再之后则是众嫔妃与各内侍女官。 茫茫人群之中,她一眼就发现,牧怀之骑着白马,精简利落,与统领羽林军的折冲都尉一左一右,位于帝后驾辇两旁,分别率领着一列军士。 易言之,牧怀之就在她的马车的右前方。 陆齐光心中有几分欣喜,又有几分怅然:欣喜是,能瞧见牧怀之,她便心生安定;怅然是,她马车两侧全是羽林军的兵士,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探出窗外、同牧怀之说话。 与天子出行,元宝还不能同她一起坐,只能坐在后头。 所以,这一路上,陆齐光无聊得很,只能偶尔掀帘、从后头看牧怀之骑着马的样子,或是同对人爱答不理的狗子说说话,再不然,就是恹恹地睡觉。 幸好路程不久,甫一抵达清平宫,陆齐光的精气神儿就全回来了。 清平宫果真坐落于山脚之下,往西就是清澈见底的湖泊。宫内亭台楼阁无一不有,风格秀丽典雅,与上京的金碧辉煌不同,气候也更加凉爽宜人。 陆齐光自幼长在深宫,立府后又从未出过上京,哪里见识过如此风光。 一下马车,她就顾不得什么天家体面,跑到湖畔边,掬起一抔水,向着面前泼洒出去,看着晶莹的圆珠弹落水面,心绪也莫名晴朗。 难得见女儿如此娇憨,帝后倒也不恼,只由着她的性子去。 而牧怀之因身份有别,无法同陆齐光一起嬉戏,只能悄悄关注心爱的小殿下,瞧着她那幅娇憨的模样,连号令众将士牵马入厩的指令都柔和不少。 待到玩得够了,陆齐光才想着去她暂居的兰阁看看。 兰阁位于清平宫东侧,紧挨着山脚下的竹林。陆齐光走到兰阁时,元宝已为她收拾好了室内的陈设,还将狗子的鸟笼挂在了软榻边。 陆齐光在兰阁内转了一圈,将鸟笼挪到了窗边。 往窗外一眺便是竹林,她想狗子虽不爱动,但美景总归是令鸟心旷神怡的。 安顿好了,陆齐光想起什么,又拔腿往外走。 “殿下,您再是思念牧将军,也别往外跑啦!”元宝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他同羽林军的将士一起住在营房,您是公主,怎能往那全是男子的地方去呢。” “他与寻常将士同住?”陆齐光皱眉,“王都尉呢?又住在哪里?” 元宝神色为难:“王都尉……是一人独间。” 陆齐光一番好心情,顿时被丢到九霄云外。 牧怀之纵使是个散官,却也有从三品的品阶,更是镇国公长子、是忠良之后。 她的皇帝阿耶为何如此安排?就像非要刁难牧怀之似的。 陆齐光思来想去,愣是没想出牧怀之哪里得罪了梁帝。 见她神色不快,元宝试探似地提议道:“要不,您让狗子给牧将军传个信,叫他来找您?” 陆齐光本要答应,却忽然想起自己方才摸索出的清平宫布局——要从营房走到兰阁,必然会经过陆玉英所居住的梅阁,牧怀之若当真要来找她,免不了与陆玉英打照面。 回忆起之前同陆玉英在丹霞殿的对话,陆齐光神色一黯。 不论如何,陆玉英到底是她的姐姐,她多少要顾忌陆玉英的感受。况且陆玉英历来敏感高傲,她不想让陆玉英误会自己是在借牧怀之来刺激人。 “算了。”她摇摇手,无精打采道,“我不找他了,自己随处逛逛便是。” - 陆齐光在清平宫里漫无目的地走,情绪很是低落。狗子倒是难得爱动,在她身后低低斜斜地滑翔,偶尔扑扇两下翅膀。 她与牧怀之虽已互表心意,却因种种原因而不曾大白天下,每次独处的机会都分外宝贵。 原本她以为,离开上京、来了蜀州,看着她的人变少了,就能多一些与牧怀之共处的时光。可没想到,上京有上京的顾虑,蜀州又有蜀州的顾虑,到哪儿都是一样。 陆齐光越想越烦,不愿在清平宫里继续待着,想着宫外风景不错、或能纾解她心中郁结,便出示腰牌,绕出宫去,往清平宫背靠的青山上走。 只是,她从没来过蜀州,心情又很烦闷,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 陆齐光上着短袖锦缎背子,倒是轻便,可她下着裙衫,在浓林草木覆盖的山上行路时,得费劲地挽着裙摆,免得被地上丛错的枯枝扯坏。 她分明瞧见偌大个清平宫就在山脚,可当真朝着那儿走去,又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 陆齐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此番行程没有知会任何人,只潦草地同元宝提了一嘴,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更不知道还要多久,清平宫内的人才会发现她不见了。 陆齐光看了看狗子:“狗子,你说,牧怀之会来找我吗?” 没等灰鸽作出什么反应,她便将嘴一撅,情绪低落地自言自语道:“算了,他别来找我了,谁叫我自己不认路还要乱跑呢……他骑了好几日的马,一定累坏了,还是好好休息吧。” 狗子自然不会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扇着翅膀,也不知听没听懂。 瞧见那对灰鸽翅,陆齐光灵光一现:“对了,狗子,你去帮我看看该怎么走吧!” 对于陆齐光强鸟所难的提议,狗子转了转黑黢黢的眼珠。它在原地慢吞吞地等了一会儿,见陆齐光好像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便将翅膀一扭,徐徐飞走了。 眼看着胖鸽消失,陆齐光才觉得自己好像疯了。 怎么会寄希望于一只鸽子。 可她无可奈何,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原地来回踱步,以缓解那股盘旋心头的焦虑感——不论是等狗子也好,还是等来找她的羽林军也罢,等谁不是等呢。 忽然,不远处的矮树丛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是衣物摩擦声,又像踏叶折枝声。 陆齐光心头一凉,脑海内顿时涌现出各式各样的可怖传闻,脚下步伐猛然一滞,只觉此刻虽是光天化日之下,周遭却好似遍布山精鬼怪。 可她的脚腕子悬在半空,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发现周围有什么异样。 陆齐光慢慢放下心来,正要落下脚步,一道声音却自方才那堆矮树丛中急急地传了过来。 “别动。” 是男子的声音,音量不高,却很清亮。 陆齐光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男子又匆忙添上一句。 “你脚下有蛇。” 没听错吧?蛇?! 陆齐光浑身的汗毛顿时倒竖。 第43章 青蛇 “叫人看到,准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晾是陆齐光久居宫闱、不曾涉足山野, 也知道蛇有多危险。 她冷汗直冒,心凉了半截,几乎拼尽全力才按捺住上涌的恐惧感,维持着当下的姿势, 甚至不敢低头往脚下投去一眼。 可她虽然没看, 细长的影子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于脑海:一条青蛇蜿蜒而行, 对着她幽幽地吐着红信, 曜石似的细小眼珠闪烁着骇人的冷光,好像随时都会发起进攻。 “它……”陆齐光字句发颤, “它走了吗?” 那道声音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还未。” 陆齐光越发心焦:“可我快站不住了。” 一想到脚下有蛇穿行,她的腿就开始发软, 如今还要她一直把脚给悬着、作出金鸡独立的样子,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正当她摇摇欲坠时,那男子又冷不丁地窜出一句:“千万别动!” “它就在你脚边,正顺着你的足弧慢慢地爬着呢。”男子描述得头头是道,字里行间的意味斩钉截铁,“你要是这会儿把脚放下来,准得被咬。” 一听这绘声绘色的描述, 陆齐光急得染上些许哭腔:“那、那你想办法把它弄走啊!” “我?”男子慢悠悠道,“我可没那本事。” 不知为何,从这清亮的声音之中, 陆齐光隐约听出了一丝悠哉哉的笑意。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终于鼓起勇气, 慢慢地低下头,向自己脚下看了过去。 哪有什么蛇,分明是一堆枯枝! “喂!”陆齐光把悬空的脚一跺,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向着男子发声方向的矮树丛瞪了一眼,眸中还闪着泪光,“你作什么戏弄人,一点儿礼数也不讲!” “可别血口喷人。”男子的声音依然好整以暇,“分明是你自己没胆子往下看。” 陆齐光愤愤:“你强词夺理!”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矮树丛前,放下挽在手里的裙缎,冲着树枝伸手一拂。 低矮的树丛被拨向两边,藏于其中的男子终于缓缓站起了身——他眉宇开阔,眸光噙星,一双柳叶似的眼望向陆齐光,含着几分戏谑的笑。 陆齐光如遇晴天霹雳,当即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跌在地上。 这人的相貌竟与居正卿有五成相似! 可他说话的声音分明和居正卿不同,论个头,似乎又比居正卿更矮一些。 见陆齐光一脸震惊,男子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有东西?还是说我长得太吓人了?” 还没等陆齐光回应,他便十分聒噪地说个没完:“不应该吧——若将世人的面皮按甲乙丙三等来区分,怎么说,我不是甲等,也应当算是乙等。” “难不成你是被我的倜傥英姿给震惊了?这倒是有可能。” “等、等等!”陆齐光被他连珠似的话堵得头疼,连忙摆手示意他打住,出口的话有几分迟疑,“你叫什么名字?你……不姓居吧?” 她知道,面前人应当不是居正卿,可心下疑窦徘徊,尤其惴惴不安。 男子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一脸小心翼翼,忍俊不禁道:“我姓贺,单名松,你意思意思,管我叫一声松哥哥就行。” 得了对方的名字,陆齐光这才多少放下心来,一听后话,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做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反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回头看了一眼山脚下的清平宫,陆齐光又打量起面前的贺松:“你可知山下是天子行宫所在,不得冲撞?跑到这山上,鬼鬼祟祟地作什么来的?” 她内心暗叹:得亏贺松遇到的是她。 若换作其他人,他这会儿估计已经被抓起来了。 贺松竖起拇指,随意向身后一戳,口吻轻松:“山上本就有人居住,天子就算把整个皇宫都搬到这儿来,也该让我这等平民百姓照常生活吧。” “况且,”他顿了顿,“翻过这座山,后头就是蜀州城,半个时辰都不要。” “……”陆齐光被他一噎,一时没了言语。 不知为何,她总能从贺松身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欠收拾感,好像这人的嘴长在身上,就是为了把这世上的每个字儿都给说一遍似的。 “算了。”她小声念了一句。 这句话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只是跟居正卿长得像而已,不必太纠结。 陆齐光提裙要走:“有缘再会。” “哎,小心!”贺松的声音急忙忙地追了上来,“你脚下有蛇!” 又来?这回是想骗谁? 陆齐光没管他,回身就向反方向迈步。 可她刚刚踏足,便感觉自己脚下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她双手顿松、一个激灵,险些连蹦三尺高:“呀啊!” 紧接着,她小腿倏然一疼,半条腿瞬间没了力气,身子向下一歪。幸亏贺松眼疾手快,伸手拉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让她摔倒在地。 陆齐光胡乱挥着手,终于摸到边上一棵树,软绵绵地扶了上去。 她惊魂未定,大脑空白,眼睁睁看着一条青蛇游走脚边、徐徐离去,意识恍惚。 贺松看看青蛇,又看看惊吓过度的陆齐光,叹了口气。 他利落地挽起袖子,矮身到一旁的草丛中翻找起来,嘴上仍没闲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放心,没毒,你死不了,顶多一时半会儿没力气,就在那儿靠着吧。” 陆齐光还没回过神来,小腿刺痛不休,双眸不知不觉中已泛满泪光。 她分明被无毒的蛇咬了,却好似意识也受到麻痹,反应有些迟钝,心头便生出莫名的委屈:怎么来到蜀州之后的情形,跟她想象中一点儿也不一样呢? 那一头的贺松终于抬起身,手中抓着一把不知名的草,看着陆齐光委屈巴巴的木讷模样,哭笑不得:“行了行了,别哭了。叫人看到,准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他拦腰折断草茎,往嘴里一塞,边咀嚼边蹲下身去,将口中的草药吐在手心。 就在贺松即将掀开陆齐光裙子的时候,冷冽的男声如利箭射来。 “你在作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齐光木木地抬起头。 她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地看到,牧怀之好似一阵清风,顷刻之间赶赴至她的身旁,用瘦长但强劲的臂膀揽住了她,让她有所依靠,不必狼狈地支撑着粗粝的树干。 一看见牧怀之,陆齐光的泪水直往下掉,小腿的刺痛也好似钻心。 她总是这样:牧怀之不在身边时,天大的事儿都能抗住;可若她不痛快时,有牧怀之在身旁,哪怕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委屈,她也经受不得。 “怀之,我被——” 陆齐光语不成句,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牧怀之见陆齐光如此委屈,心疼难捱,连忙将她搂进怀中,柔声哄道:“是我来迟了。” 他不知前因后果,来时没看见溜走的青蛇,只看见准备撩起陆齐光裙衫的贺松,不由眉头紧蹙、目光寒凉,刀似地向贺松逼视过去,就差没一脚把贺松踢走。 “喂喂,可别冤枉好人!”贺松不满地挥了挥沾满药草的手,“她被蛇咬了!” 一听蛇咬,牧怀之面露讶色,同陆齐光焦急低声道:“得罪了,殿下。” 他蹲下身去,让陆齐光扶在自己的肩上,谨慎地握住她裙下的布缎,提起一看:光洁紧致的小腿上,果真扎着两个洞眼,还在往外渗血。 牧怀之满心自责:若不是他被羽林军的事务缠住,怎会让陆齐光一人跑出来? “看见了吧!”贺松得理不饶人,龇牙咧嘴地吓唬道,“还让不让人弄了?晚了就没救了啊!” 牧怀之默然,仍让陆齐光扶着,却为贺松让开了位置。 “你、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扶着牧怀之的肩,陆齐光终于恢复些许精神,抽抽搭搭道,“你只说它没有毒,顶多让人一时半会儿没有力气!” “啊?我说过吗?”贺松头也没抬,只管把嚼碎了的药草拍上陆齐光的小腿,“反正我说的话你又不信,何必在乎这么多。” 牧怀之听着二人对话,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插不进嘴。 他心下黯然,滋味不大好受。刚巧,陆齐光那只柔嫩素白的小手伸过来,轻轻地揽在他的肩头,他方才那股不快之意顿时又一扫而空。 不过,牧怀之望向贺松的眼神,依然阴云密布。 像是留心到牧怀之的戒备与醋意,贺松终于抬头,与牧怀之对视。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向牧怀之咧嘴一笑。 牧怀之眉头一抽:这小子在挑衅? “哎,我突然想起来了。”贺松抹干药草,边拍手边站起身来,“你说的那个姓居的,我好像有点印象——嗯,确实是有这么个人,还同我交情匪浅。” 牧怀之不动声色:姓居的? 虽然牧怀之不知姓居的人是谁,但陆齐光知道。一听这话,她也顾不上小腿疼痛,向着贺松急切地回道:“此话当真?” “爱信不信。”贺松嘿嘿笑了两声,“你要想知道内情,三日后再来此地见我。” 言罢,像是为了保命似地,贺松拔腿就跑,将陆齐光与牧怀之甩在原地。他行为异常敏捷,对地形十分熟悉,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山林中消失了踪迹。 陆齐光不知贺松言语真假,正犹疑思忖着,忽然感受到两道炽热的目光。 她一低头,便发现牧怀之正紧紧盯着她看,目光沉沉,似有烈火,却又有股隐隐的忧伤。 “怎么了?”陆齐光一头雾水。 她还当是自己乱跑被蛇咬、惹了牧怀之担心,连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道:“我没事了,我下回也不乱跑了,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牧怀之低眸:“好。” 可紧接着,他再度抬首,仰视着依傍身旁的陆齐光。 “殿下。” 这一声唤里,藏着他的困惑与担忧,还有赌气似的妒意。 “三日后,你当真要来见他吗?” “还有……姓居的又是谁?” 第44章 折花 “我不想你去见他。”…… 陆齐光眨了眨眼, 好像隐约闻到了一股醋味。 眼前的牧怀之蹲着身,比她更矮,视线却向上仰望。他的眉峰像山,聚起一团薄淡的疏云, 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几乎是直接把“我不想你去见他”写在了脸上。 陆齐光窃喜, 故意拖长了音:“我呀——” 牧怀之喉结滚动, 眼睫微颤, 竭力维持着寻常的清冷与稳重。 一看他这幅紧张兮兮、等待宣判似的神情,陆齐光就不忍再逗弄他了。她的手本就揽在牧怀之的肩头, 此刻顺势绕过他鬓边发,捏了捏他的耳垂。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我确实是要去见他的。” 牧怀之无声地别开目光,神色失落。 陆齐光转了转脚踝, 发现小腿已多少恢复了零星的力道,便撑着牧怀之的肩膀,一蹦一跳地挪到他面前,捧着他的脸,慢慢转向自己:“牧怀之,你看着我。” 牧怀之依言转眸。 陆齐光第一次发现,像他这样久经沙场的将军, 原来也会有如此茫然不安的眼神。 她慢慢地俯下身去,与牧怀之前额相贴,感觉他刹那的颤栗与僵硬, 用柔软的手指将他的额发扫到一边, 呢喃道:“你该多相信我一点的。” 牧怀之的手在半空顿了顿, 随后搂上了陆齐光纤软的柳腰。 “我当然相信你。”与陆齐光肌肤相触,他好像才会放下平素的端方,“可我不相信旁人。” “如果没有灰鸽引路, 我都不知你跑上山了。”牧怀之闭上眼,刻意藏起眸中那点晦暗,“我太贪心,不愿让人看你、倾慕你、同你待在一起。一想到这些 ,我……” 陆齐光虽不作声,但心下明了得很:他的不安是她造成的。 若他爱上的并不是她陆齐光,而是寻常人家的其他女子,哪怕是她的长姐,这段你情我愿的风月事都不至于沦落到如此不可告人的境地。 她唇瓣翕动,本要说些什么,却被牧怀之的后话打断。 “但我会等的。”他轻声,好像在向她承诺,“我会一直等。” 接着,陆齐光看见他微微弯起双眼,笑意之中有几分希冀,甚至可称之为自豪。 他口吻轻松,故作慨叹:“谁叫我的小殿下独一无二呢。” 陆齐光还什么都没说,先目睹了牧怀之这番苦中作乐似的自我安慰,不免扑哧一笑,感动与辛酸杂陈眼眸。 “你可不能太纵容我。”她抽回身,点了点牧怀之的鼻尖,“不过,我去见他的原因确实与那名姓居的男子有关。我们先回清平宫去,边走边说。” 陆齐光不再搀扶牧怀之的肩膀,而是尝试性地将脚踩在地上:“一会儿回了清平宫,你千万别跟人说我被蛇咬了。反正眼下已不打紧了,我长乐公主可丢不起这个人。” 她的脚还没落地,牧怀之又牵住了她的手腕。 他主动请缨:“我背你。” - 陆齐光伏在牧怀之背上,被他勾住腿弯、稳稳地托着。 她裙摆长,此刻在腿间窝去一大半,露出两截白瘦的脚踝,在牧怀之身侧一晃一晃,像随风飘荡的兔儿毛。牧怀之随意瞥去一眼,都被那抹雪白勾得心痒。 陆齐光没发现牧怀之通红的耳根,只一门心思同他说居正卿。 “那个姓居的,就是个很坏很坏的家伙。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我……曾听人说起过。说他虽然有些才华,一颗心却烂到骨子里,瞧着温文尔雅,实则心肠歹毒。” “他跟晁鸿祯一样,都是口蜜腹剑、表里不一的人。之前那人名唤贺松,说是他同居正卿有点交情,我就想从他那儿先打听打听,省得让这种恶徒威胁我大梁的江山社稷……” 她碎碎念了半天,很是愤愤不平。 牧怀之愣是一句话都没应。 至此,陆齐光终于发现他没在听,心下不满,嘴唇一撅,顺势捏他脸颊,娇嗔道:“牧怀之,你好大的胆子,敢不听我说话!” 牧怀之脸颊微痛,终于回神,有些心虚:“……臣知错了。” “你从前不这样的,方才想什么呢?”陆齐光不满地嘟囔,没等牧怀之回答,先发现他通红的耳,有些惊讶,“你耳后为何这样红?是病了?还是太累?” “不是要紧事。”牧怀之招架不住,低声央求,“好殿下,不要问。” 陆齐光嘴巴一撇:“好嘛。” 她对牧怀之本就不存心眼,又见他耳根发红,还当是这山路崎岖、背着她不好走,对他关切更多,忍不住又多添一句:“我已有些力气了,你要是累,只管放我下来便是。” 陆齐光虽如此说,牧怀之却仍未放下她。 他就这样背着心爱的小姑娘,踩踏着草间的枯枝与落叶,慢慢地走下山,逐渐接近清平宫。 不用自己走路,陆齐光就无事可做。她本来就受了惊吓,眼下又无聊得很,便贴在牧怀之背上,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四周的景致。 这座山确实没什么特殊的,只有树木与石头,新鲜劲儿过了之后,陆齐光百无聊赖。 二人即将走出深林,一丛灌木突然吸引了陆齐光的注意。 那灌木很是低矮,小到不起眼,叶片也皱皱巴巴,好像被人随便揉成一团。可正是那不起眼的叶子上,盛开着一朵朵无名的小红花,四重瓣,颜色比小娘子的嘴唇还鲜艳。 陆齐光顿时精神抖擞,连忙拍牧怀之的肩膀,向着灌木丛一指:“快,在那儿放我下来!我要采点花带回去。” 牧怀之顺着陆齐光的手指望过去,这才留意到山间唯一的亮色,虽然犹豫,但仍按照陆齐光的意思,将她轻轻放在灌木丛边。 贺松的草药确实有效,陆齐光的腿不疼了,只是还有点儿不听使唤。 她歪歪扭扭地站住身体,费了点劲儿,扶着牧怀之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蹲下,伸手到灌木丛中,掐住根茎,将小红花连带着叶子一起摘下。 摘完了花,陆齐光与牧怀之徒步往回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清平宫。 原本依着避人耳目的原则,两人应当分开返回。但陆齐光仍有些腿软,牧怀之放心不下,只好全程搀扶着她。守备的羽林军见是长乐公主与怀化将军,倒也没说什么。 可入了清平宫内,宫里头的人变多了,二人也就不得不分开。 与牧怀之临别前,陆齐光从怀中那堆花里摘出一朵,轻轻放进他的掌心。 “牧将军可要保存好。”她眨巴眼睛,“找不见了,唯你是问。” - 抱着花,陆齐光一瘸一拐地向兰阁走。 她想自己今日,虽然被蛇咬了很倒霉,但也不算没有收获:一是结识贺松,说不定能提前获得居正卿的线索;二是采了这娇小可爱的红花,瞧着就心情很好。 陆齐光所居住的兰阁,与陆玉英所居住的梅阁相去不远——同在一面,共用一条长廊,兰阁更深些,梅阁在外头,要想回到兰阁,必须先经过梅阁外的院落。 途径梅阁院落,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闯入陆齐光的余光之中。 她随意瞟了一眼,便发现陆玉英正站在院中,凝视着面前的一棵树。 陆齐光没由来地有些走神。 自从上回在丹霞殿争执之后,陆玉英便没再同她说过话,哪怕在同一场合打了照面,也只会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 姐妹两人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僵持。 陆齐光仍记得,是陆玉英掰断了牧怀之做的木梳;可她也记得,在那响亮的一巴掌后,陆玉英眼泛泪光,言语中的锋芒沦为卑微,曾经的倨傲都体无完肤。 那日前往丹霞殿兴师问罪时,她分明是愤怒的。可她一看见陆玉英溃不成军的狼狈颓态,一听到陆玉英痛诉这深宫的生存法则,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对陆玉英如今到底是什么态度。 正当陆齐光走神时,陆玉英好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回过头,无声地看了她一眼。 陆齐光呼吸一滞。 怎么像是她有意偷看似地。 她一时尴尬得不行,脑袋发直,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一瘸一拐地走到院篱外,随手从捧着的花堆中揪出一撮,别到了篱笆上。 陆玉英眉心微动。 陆齐光这才清醒过来:她在干什么啊? “我、我是……”她语句磕绊,愣是没想出什么解释,索性掉头就走,连绵软无力的腿也突然有了力气,跑得比飞还快,把陆玉英一个人丢在了梅阁的院子里。 - 与陆齐光分别后,牧怀之便开始了忙碌。 梁帝到蜀州行宫避暑,龙体不可伤,清平宫的戒备因此格外森严。虽然牧怀之不必亲自当班驻守,但需要巡查整个清平宫的整体守备。 清平宫很大,视察起来,不走上一下午是没个完的。 他虽然是个散官、没有职事,将门的威望却仍是在的,那些同住的羽林军将士对他也毕恭毕敬,看见他了,也会肃立行装、同他问好。 牧怀之今日,几乎是耐着性子回应这些问好。 他知道这样不应当,可他忍不住:他满脑子都是陆齐光的伤,还有那两截柔白的、纤细的、晃荡着的脚腕子。 平素里,牧怀之对陆齐光不敢僭越。 上回在生辰宴时,他是借了几分未醉的酒劲来壮胆,才可算有勇气,将嘴唇往陆齐光的耳边与脸颊凑一凑。 这回,他担心她的伤势,也因自己违背道德似的一瞥而心猿意马。 牧怀之只好熬着,一直熬到忙完了所有事务,才扭头去找了随行的医官,泰然自若地胡诌自己被无毒的蛇咬了,顺势讨来了伤药。 他本想叫狗子给陆齐光送伤药的,可狗子居功自傲,对他爱答不理,索性由他亲自送过去。 念在狗子今日通风报信的份上,他也算是没白养它,就暂且先不拿它炖汤。 他还记着贺松的仇——给陆齐光矜贵的身子用什么乱七八糟的草药,要不是还算有点效果,他下次见到贺松铁定把人一刀给宰了。 牧怀之穿过走廊,不可避免地经过了梅阁外的小院子。 院外的篱笆,突兀地插着一簇花叶。 牧怀之认出来了,那是陆齐光今日采回来的野花。不过,怎么会在这里? 陆玉英就站在那簇花叶前。 日光如鎏金,扫在她宁静又冷漠的半张脸上。她手中拿着一只白瓷小瓶,正伸着细长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将花茎拈下来,轻轻插进小瓶子里。 牧怀之似乎明白了什么,眉峰一扬。 第45章 抄手 “我就爱吃别人锅里的饭。”(二…… 牧怀之送到兰阁的伤药, 是元宝去取的。 陆齐光自己,则懒洋洋地趴在榻上,不愿意动弹。 敷在她小腿上的无名草药,被元宝用湿帕轻轻擦去, 换上了牧怀之送来的新伤药, 风一吹, 就牵起一股冰冰凉凉的感觉, 难得为倒霉的一天带来几丝惬意。 一下午过去,陆齐光不再为陆玉英的事儿感到尴尬, 而是操心起三日后与贺松的会面。 这个身份不明、言语轻佻恣意的男子,一身朴素的麻布短打,身手敏捷、能辨草药、不畏虫蛇, 不光长得像居正卿,还说自己与居正卿有些交情。 陆齐光在上一世没遇见过贺松,一时猜不出他是什么来头。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能从旁人口中多听些居正卿的情报,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破绽。 至于牧怀之……兴许不打紧吧? 她上一世含恨而终,这一世自然不会任人欺负, 本身对贺松没有所图,又已同牧怀之将此事道明原委——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她也不会做, 应当也不会太惹牧怀之难过。 可话虽如此, 陆齐光心里到底是惦念牧怀之的。 想起他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暗自下定决心,要早日了结上一世的恩怨、挽大梁于颓势,之后, 就再也不让任何事成为她与牧怀之的阻碍。 - 三日很快过去,转眼来到与贺松相约的时间。 考虑到见面地仍在山上,为了方便行动,陆齐光特意易了袍袴,蹬上一双轻便的革靴。大梁虽没有女子着男装的风俗,可因着她是受宠的公主,自然无人敢说些什么。 陆齐光出发时,狗子正在笼内窝着睡觉。 她原本还怕牧怀之担心,想绕到营房去、见他一面再去赴约,却又听几位路过的将士说羽林军事务繁忙,便不再叨扰,只同元宝报备了行程,就匆匆出发了。 陆齐光抵达时,贺松正靠着树干、等在那里,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 他的个头比牧怀之要矮,人也更瘦,浑身上下透着市井中的烟火气。若说牧怀之是深林中的青竹,那贺松就是池塘边的芦苇,随处可见,除了好看的一张脸,没什么起眼的。 看见陆齐光来了,他将口中草芥随意一摘,先往她身后看了眼,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来啦。”贺松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自个儿来的?” 陆齐光一头雾水:“是啊。” 她不知贺松为何这样问,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却只看见静寂的山林与无声的草木。 陆齐光不明所以,转向贺松,还当他在装神弄鬼,呛道:“不然我带着官兵来抓你?” 贺松闷着笑了一声,悠哉道:“现在这情形也没区别啊。” 说完,他罔顾陆齐光的茫然与不解,扭头就走,引得陆齐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只好跟上他的步伐。 陆齐光庆幸自己穿着轻便:“去哪儿?” “蜀州城。没几步路。”贺松拨开树枝,熟稔地穿行林中,“看你也不像个穷苦的样子,要想撬开我的嘴、打探点消息,不得先找两家风味尚可的小店,意思意思?” 陆齐光:…… 厚颜无耻。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沿着青山背面向下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山脚下的蜀州城徐徐映入眼帘。 陆齐光从山上向下望去,只见偌大个城镇宛如龟壳,楼房民宅星罗棋布,城外有护城河环绕,炊烟正袅袅升起。城中百姓小得像是一把又一把的芝麻点子,却也能看出热闹。 从前在宫里,她也曾站上城楼、一览上京风光,可那时的城楼不如现在的青山更高,所见的都城虽然繁华,却也只有繁华,远没有面前的蜀州城来得亲切而鲜活。 陆齐光一时看得呆,连赶路都忘了,只顾着站在原地眺望。 贺松走了半天,才发现陆齐光没跟上,回身冲她喊道:“喂,别看了,再看我就要饿死了!” 话刚说完,他背脊忽感寒凉,宛如冷风吹过,令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算了算了,随你。”贺松在原地站着搓手,一面等兴致勃勃的陆齐光看个够,一面悻悻地嘀咕,“这小东西在哪儿招惹了这么个活阎王啊……” - 待陆齐光把蜀州城看遍了,二人才走下青山,终于抵达蜀州城外。城门前有将士驻守,正对往来出入的行人做着简单的身份盘查。 贺松虽然生活在山上,却也入了蜀州的籍,只向守城的士兵出示了一张薄薄的关牒,就被人放了进去。 陆齐光没有关牒,又是个外来的,除了刻着“长乐”二字、辨识度极高的鎏金腰牌,拿不出其他东西证明自己的来处。 她没办法,只好摸出腰牌,躲躲闪闪地出示给面前的士兵。 士兵低头一看,大惊失色,正准备跪下行礼,先被陆齐光着急忙慌地拉住——陆齐光不想暴露身份,一个劲给士兵使眼色,才把这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给糊弄过去。 此间,贺松抱臂立于一旁,不急不恼地等待着,神情始终玩味。 陆齐光跟着贺松,走在蜀州城熙攘喧闹的街道上。 周围的一切太新鲜,她一双眼左顾右盼,视线止不住地流连于陌生的人事物。 她看到几名孩子追逐着、抢夺一支木制的竹片蜻蜓;看到几名绣娘围坐在一起、拈着蚕丝穿针引线;还看到酒楼外有明灶烧锅、肆厨颠勺,不知是在炒什么,鲜香扑鼻。 陆齐光慢慢就走不动了。 逛,吃,玩——这才是她想象中的蜀州行嘛! 她在路边一支抄手小摊停住脚步,寻了个空位置坐下。 小殿下兴致勃勃地付钱:“一碗红油抄手!” 而在前头领路的贺松,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 “哎,我说你啊,来蜀州城逛上这么一遭,是不是特别新鲜?”他甚至还陆齐光搭话,“像你这样的,以前应当没见过、没吃过蜀州的美食吧。” 无人回应。 贺松回过头,这才发现,陆齐光人不见了。 他沉默了半晌,用食指挠了挠眼角,叹了口气,倒也不大担心,只顺着原路返回去,便看见小姑娘乖乖地坐在板凳上,漂亮的脖颈伸得又长又直。 贺松走过去,扯过陆齐光对面的板凳,跨步坐了上去:“没吃过抄手?” 陆齐光只管翘首以盼,没有看他:“没有。” “噢。”贺松笑意吟吟,阴阳怪气道,“姓居的又不问啦?” 陆齐光神色一凛,很快又摆摆手:“吃完再说。” 二人正说话,摊主终于捧着碗走过来,将一份红汤淋漓的红油抄手放在桌上。 陆齐光凑过去,闻了两下,只觉得椒麻入鼻、鲜香浓郁。她取过一只瓷勺,舀起一只小船似的抄手,见它皮薄个大、白衣透粉绿相间的肉与菜馅儿,不由馋虫大动。 她刚要咬下一口,却突然放下勺子,抬头看了看贺松。 陆齐光一脸戒备。 贺松下意识摊手:“别看我。” 接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眸光嵌上一丝笑意,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似的,阴阳怪气道:“哦,不对,可得多看着我点儿。我就爱吃别人锅里的饭。” 陆齐光皱眉,直觉贺松话里有话,却又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她一时没想通,干脆不管了,自己埋头吃起来,只甩下一句:“要吃你自己买去。” 贺松哼笑了一声,没再回话。 陆齐光是上京人,口味却不重。吃完这碗红油抄手,她被辣得舌根发麻、牙齿打颤,喉头像要喷火,止不住地伸手扇风。 她吃得太快,风卷残云,嘴唇上留了一层透亮的红油。 贺松瞟了瞟她唇上的红油,单手撑着下颌,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陆齐光会意,手往腰间一摸,顿时眉头拧蹙:她换了着装,却忘了将手帕戴在身上。 她没办法,只好舔了舔唇瓣,又问:“现在呢?” 贺松盯着她唇角没被舐去的最后一点:“还有。” 突然,贺松双眼骤亮,好似来了什么兴致。他随手摸出自己的手帕,套在食指上,伸手就要向陆齐光的唇角拈过去。 “啪!” 一粒石子飞了出来,打在贺松伸向陆齐光的那只手上。 贺松惨叫一声,将手臂猛地一缩。 陆齐光始料未及,被贺松的惨叫吓得从凳上蹦起来,却没立稳重心,向后栽倒过去。可她并没有摔在地上,反而跌进一个坚实可靠的怀抱。 有人轻轻地搂住了她。 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当心。” 陆齐光回过头,果然看见了牧怀之。 “怀之!”她惊喜又诧异,“这么快就忙完了?” 牧怀之取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拭过陆齐光柔软的嘴唇,视线却有些飘忽:“放心不下你。” 陆齐光乖顺地应了一声,忽然发现了端倪,疑惑道:“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应当只知道我与贺松约在山上才对。” “这还用问?你是真笨啊!”贺松快言快语地抢答,“这活阎王跟了你一路!” 陆齐光惊讶,看了看牧怀之。LJ 牧怀之未置可否,面颊泛出微红。 贺松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捂着受击的腕子,又吹又揉,一面冲牧怀之愤愤不平道:“你这家伙怎么说也是……算了,反正你得先礼后兵!” “你还讲究先礼后兵?屡次三番挑衅于我。”牧怀之眉梢一挑,望向贺松时,眸光凉薄尽现,“下回碰她之前,先问问我准不准。” 贺松正要争辩,一瞥眼,发现牧怀之的手又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便笑了一声,像是气极了:“你还想砍我?那我今天还非要跟你过不去了。”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陆齐光被吵得闹心,正要喝止,却见贺松冲着她扬了扬下巴。 “走!”他眸中闪过几丝狡黠,“带你这个上京来的小丫头吃谷董羹去。” 陆齐光还没出口的话被吞了回去,硬生生憋出一句新的:“谷董羹?” “是啊,没吃过吧!”贺松理所当然,还不忘恶心一把牧怀之,“我不光带你去吃,还保管你吃得开心、胜意,给你夹一堆菜,吃到沟满壕平、扶墙而行!如何?” 牧怀之警钟大作。 他的小殿下不能就这么被美食拐跑了吧! 第46章 看诗 “这诗本身就是为她所作。”…… 陆齐光咽了咽口水。 在今日之前, 她从没听说过什么谷董羹。 但这名字起得确实不错——咕咚,像极了食材被放入汤锅水时的声音。 陆齐光在上京呆了十五年,什么当地的吃食都尝试过了,一到蜀州城, 就被方才那碗红油抄手迷了魂, 现下又听了贺松添油加醋的描述, 只觉得肚肠之中痒得很。 她可以跟着贺松去吃吗? 牧怀之还在这儿呢, 她不想让他不顺心。 陆齐光眨眨眼,回头望向身后的牧怀之。 牧怀之面色铁青, 双眸死死锁向做着鬼脸、幸灾乐祸的贺松,三尺寒冰覆于眼中,正散发着逼人的杀气, 好像仅凭目光就能把贺松碎尸万段。 陆齐光羽睫一翘,两根葱白的手指捏住了牧怀之的袖子,娇怯地牵住了他。 “怀之。”她软软地唤,十分乖顺地征求他的意见,“我们可以去吗?” 听到陆齐光的声音,牧怀之耳尖一动,灵敏地捉到了“我们”二字。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 垂眸与陆齐光对视时,坚冰顷刻逢春,双眼再度写满柔情, 连嘴角都微微上扬:“当然好。你想做什么, 尽管去做。” 看着此情此景, 贺松眼白一翻,别过脸暗自干呕两下。 他其实对陆齐光没什么出格的兴趣,只是觉得牧怀之粘着陆齐光的样子特别有意思, 所以才刻意与牧怀之针锋相对,故意要让人不痛快。 贺松没再管二人,料定他们会跟来,便将双手往脑后一托,大摇大摆向前走去。 陆齐光见状,顺着牧怀之的袖向下一攀,主动牵住了他的手腕。 她眸光雀跃:“走吧。” 这里是蜀州城,不是上京,也不是清平宫。 长乐公主名号响亮,画像却往往只在都城流传,而牧怀之常年戍守凉州,自然也在蜀州并不算脸熟——也就是说,她和牧怀之终于能像对寻常的爱侣,在街头并肩漫步。 不惧任何人的目光。 - 在贺松的带领下,一行人走过蜀州城弯弯绕绕的街巷,拾级而上,钻进一间苍蝇小馆。 这小馆店面不大,里头却乌泱泱地挤满了木桌椅,过道窄得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行,热腾腾的鼎具摆在一张张案上,辣香与肉香在鼻间翻滚,满室蒸着一股潮闷之气。 陆齐光庆幸自己今日没穿裙衫,要不然准会在行路时被扯坏。 三人在一张空荡的四方桌边坐下,陆齐光与贺松面对面,牧怀之夹在二人中间。 店内的伙计赶来寒暄,被贺松勾勾手、招了过去。 陆齐光环视一圈,看见身旁的食客正单手执箸,夹起桌面此碟中的两片菜叶,往那烧着水的鼎炉里煨,烫了约莫几秒后,又夹起那鲜嫩翠绿的煮菜,放入碗中。 她转回脑袋,好奇道:“就这样吃吗?” “应当是。”牧怀之沉吟,“我曾在书中看过,道是蜀州乡民有杂煮饮食、以驱溽热的风俗。” 贺松啧了一声:“说得那么文绉绉,可不就是水煮菜。” 他这个东做得熟稔,三下五除二,同伙计交代好了需要的餐食,便顺势向椅背上一靠,嘴巴仍闲不住:“看你们俩这见识,是从哪个深山野林子里出来的?” 陆齐光失语,拍了拍牧怀之的手背,安抚住蓄势待发想砍人的小将军。 贺松这人心思不坏、看着不赖,只可惜,长了张嘴。 不过,经这样一闹腾,陆齐光倒是想起了正经事儿。 毕竟是有求于人,她笑意盈盈、客客气气:“贺小郎君,来都来了,咱们是不是该说说那位姓居的朋友了?” “嗯?”贺松愣了愣,很快恍然大悟,“哦、哦——对对,姓居的。” 说话间,店内伙计端来一只底部燃着炭火的鼎具,又辗转着送来几碟秋菜。 贺松扬臂接过瓷碟,搁在案上,若无其事地忙活着,语调轻松:“不急不急,反正我也跑不了不是?咱们先把谷董羹吃了,吃完了,再慢慢说这个姓居的。” 见贺松顾左右而言他,牧怀之觉出几分异样,眉头微蹙。 他冷不丁地发问:“敢问这位居某名讳是?” 贺松挂在嘴角的笑意略微一抽。 他慢吞吞地拾起一对筷子,夹起一片菜,丢进鼎具内的滚汤之中,眼睛盯着冒泡翻腾的汤面,缓缓眨了两下。 “你看嘛,我早就说……”贺松放慢语速,没了寻常的贫劲儿,声音也渐渐轻小下去,“爱信不信——我可没打包票说我认识他这事儿是真的。” 爱信不信?! 陆齐光一听就冒了火。 但贺松确实说过这话,她记得。 牧怀之向陆齐光投来视线。 好像只要得到她一个眼神应允,他立刻就能把贺松削了。 陆齐光强行按捺住心头的火气,维持住表面的泰然,也稳住了蠢蠢欲动的牧怀之。 可她说这话时咬牙切齿:“不打紧。无非浪费我一会儿时间罢了。” 她深呼吸一次,渐渐平稳心态,才接道:“那你说说,为何要用这个当借口,把我引到这儿来?总不可能当真只是想有人请你吃顿饭吧。” 听见陆齐光的后话,贺松咧嘴一笑,打了个响指:“说对了。” 陆齐光:…… 算了,牧怀之你还是把他砍死吧。 牧怀之心有灵犀,沉默着摸向佩剑。 “哎、哎哎!别别别!”贺松一看势头不对,连忙举手讨饶,险些把指缝间夹住的木筷丢出去,“我是有东西要给你,可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有准备,我赔礼道歉!”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卷,本想塞给陆齐光,却因着中间隔着鼎炉,只好塞给牧怀之。 牧怀之历来是尊重陆齐光的,虽然眉头微耸,但依然没有阅读纸上的内容,顺手便将纸卷递给了陆齐光。 “咳咳!”贺松清了清嗓,刻意压低声线、补充解释道,“专程送给……长乐公主的。” 陆齐光正要将那纸卷展开,一听长乐公主,顿时一个激灵,五指一收,把纸给揉皱了,连带着牧怀之也如临大敌。 她从没出过上京,画像与丹青通常也流传不到蜀州一带。 照理说,贺松不应当认出她才对。 “你……”陆齐光踯躅,纠结是否要承认身份。 看着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剑拔弩张、戒备十足,贺松倒是满不在乎,把筷子重新拿稳在手里,又烫下去一片菜:“嗐,有什么大不了的。” “矜贵如你,与我同桌用膳。”他柳叶眼一抬,瞟向牧怀之,难得显露出超脱市侩的精明,促狭笑道,“丰功如他,追你寸步不离。” 听完贺松这通处变不惊、漠视尊卑的发言,陆齐光越发看不懂眼前人。 从贺松的着装看,他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布衣百姓。可他口若悬河、像个行骗的,行为敏捷、像个打猎的,又熟识野植、像个采药的,让人全然捉摸不透。 她与牧怀之交换眼神,却见牧怀之也微微摇头。 “别想啦。”反倒是贺松轻轻松松地挑开话头,“要么看纸,要么吃菜。” 陆齐光撇撇嘴,最终选择了看纸。 她低下头,重新展开手中皱皱巴巴的纸团子,视线游走,慢慢 纸上的字迹苍劲润泽,却十分陌生,确实是陆齐光前世今生都不曾见过的笔迹。可纸上的内容,她才读一句,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这内容,分明是上一世居正卿赠送给她的诗! 她目光颤抖,紧紧粘在纸上,嗫嚅嘴唇,强压着震撼之感,无声地重读一次。 露蕊含芳润,风枝弄晚深。 相逢无限意,谁解识琴心。 字字句句,一模一样。 莫大的震惊与茫然击中了陆齐光。她手腕发颤,面色煞白,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拿在手中的纸被紧紧攥起的手指扯出裂痕。 牧怀之最先发现了她的异样,握住了她放于桌下的那只手。 他因陆齐光的反应而不安,心下焦急担忧,却仍按捺着性子,轻声询问道:“怎么了?” 陆齐光没有回答。她的喉头发不出力气,更不知该如何同牧怀之说起自己的发现。 听到牧怀之的询问,贺松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吞下口中咀嚼的煮菜,看着两人挠了挠头,习惯性调侃道:“哇,不至于吧,虽然我确实很惊才绝艳,但也……”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收起了寻常那股自由浪荡的态度。 贺松端正容色:“为何如此反应?” 面对二人的询问,陆齐光只是摇了摇头。她动动嘴唇,思绪一片混乱。 虽然贺松与居正卿相貌相似,可若他话语属实,那他与居正卿定是素不相识的。可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会如此巧合,写出一模一样的诗,还都是送给她的? 陆齐光抽动手指,慢慢圈住牧怀之的手,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与劲力,这才找到一些安心感。 顺着那点安定,她调整好情绪,疲惫地开了口:“贺小郎君,你这首诗是如何写出来的?” 贺松扯了扯嘴角,难得露出不悦:“你不信那是我写的?” 牧怀之担心陆齐光应付不暇,主动打圆场道:“贺小郎君误会了。应是殿……应是她读过诗后,尤其心折,这才会出言请教一二。” “这还差不多。”贺松嘿嘿笑了两声,神态又轻松下来,冲着陆齐光扬了扬下巴,“这诗本身就是为她所作。” “我呢,不过是个普通的举子,平常爱看些闲书、听些闲话。大梁谁人不知,长乐公主花容月貌、盛宠无双,是文人竞相描绘的绝佳对象。” 贺松的后文说得漫不经心地:“所以,我专程托人讨了幅画像来,看了两眼,有感而发,就随便写写。此前也没想过会遇上真人,遇见了,索性就找个托词、把这诗送了,省得在我家里吃灰。” 听贺松说完来龙去脉,陆齐光的情绪又镇定一些。 她下意识用指尖摩挲着牧怀之的手背,冲着贺松,谨慎地试探道:“那……” “若我说,我曾见过另一首诗,是由旁人所作,却与你这首一模一样,你信吗?” 第47章 日月 “怀之,你也吃一口。”(二更)…… 陆齐光的话像一块冰, 摔进小馆沸腾嘈杂的人声里,在贺松的耳根炸裂。 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很快又露出微笑:“不可能。” 贺松的口吻不假思索、胸有成竹:“不说才学,单论遣词造句, 人各有好, 习惯不尽相同。除非那人是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不然绝不可能如此巧合、同我写出一首一模一样的。” 牧怀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贺松的神情:看着不像是在说谎。 他不知道陆齐光是否当真曾读过这首诗, 只相信她这样发问定是有自己的目的与原因,便暂时将疑惑按下不表, 为陆齐光与贺松留出场面上的空白。 “我想也是。”陆齐光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心里没底,一时又没有头绪,双眸注视着滚动的谷董羹, 久久没有挪开。 “你这话一说,我倒是有点兴趣了。”贺松话锋一转,“你说的某人,该不会就是那位姓居的朋友吧?你一直追着我打听此人,就是为了这个?” 陆齐光心下暂时没有定论,保险起见,微微摇头:“也不能这么说。” 她脑中的事情太多、线索太杂, 一切又发生得太突然,把她逼入茫然之中。贺松还在场,眼下又显然不是同牧怀之沟通的好时机, 她几乎是孤立无援地思索着这一切。 居正卿与贺松有如此关联, 既然居正卿处暂时无可追查, 那从贺松处着手总归没错。 暂且有了思路,陆齐光缓缓道:“贺小郎君,你明日得空吗?若是方便, 我与怀之一同到你家中拜访可好?” 去贺松家中? 牧怀之的惊讶转瞬即逝。 “去我家啊?”贺松反而比牧怀之淡定,满不在乎地答应了,“哦,好啊。” 他甚至爽快地帮陆齐光找好了理由:“你们该不会是想看看,我家是如何钟灵毓秀的吧?明日老地方见就行,反正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不过我家……”贺松想起什么来,眉头一挑,“稍微有些……吵闹。” “不妨事,上京也没有安静多少。”陆齐光将贺松送来的诗句折起收好,若无其事地拾箸,主动夹出鼎具内煮熟的叶菜,向二人示意道,“先吃饭吧。” 一时之间,筷箸交错,直至谷董羹熄火冷却,无人再提及那首诗文。 用膳时,贺松一张嘴说个没完,同陆齐光与牧怀之讲了不少蜀州趣闻与乡野笑话,硬是将席间稍显尴尬冷清的氛围炒得热火朝天,激起陆齐光不少笑声。 只是,贺松嘴上灵活,手上更不客气:他要的菜肉太多,显然超过了三个人的食量,直到陆齐光与牧怀之停了筷,案上摆着的瓷碟仍可称琳琅满目。 他倒是泰然自若,管伙计讨来店内最便宜的木食盒,淡定地将这些菜肉全都涮煮好、装入其中。待到伙计来寻人结账时,他手指拐弯,朝牧怀之一点。 “找他。”贺松笑嘻嘻的。 用完膳食,陆齐光原本以为,今日还有其它安排。 岂料一出小馆,贺松就开门见山地说自己还有事,叫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在蜀州城自便,随后就拎上食盒,往出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没了贺松那张喧闹聒噪的嘴,二人又各怀心事,周遭氛围不可避免地安静下来。 短暂的沉默后,陆齐光轻轻挽住牧怀之的手臂:“我们边逛边说吧。” - 二人携手,穿行于市井之中。 蜀州城的街道虽不比上京,却也十分热闹繁华。摊贩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孩童追逐嬉戏打闹,朗朗读书声飘出高墙,浣衣归来的娘子们结伴而行…… 与牧怀之漫步于此,陆齐光突然生出一种万事尘埃落定、天下海晏河清的感觉。 可她心中清楚:贺松与居正卿之间的疑窦还未解开,此刻的安宁只是表象。 牧怀之温柔地牵着陆齐光,始终没有开口。 他并非不在意她方才的反应,更敏锐地觉察到贺松与居正卿之间的隐情会为她带来危险。可他的小殿下已如惊弓之鸟,他不愿逼她太紧,生怕她绷断最后一根的心弦。 陆齐光也不是不想说。 她只是还没理清思路,不知从何说起。 上一世,居正卿原先籍籍无名,陆齐光甚至不知道大梁还有这号人物。后来他一举夺魁、高中状元,于琼林宴邂逅陆齐光、为她献诗一首,二人这才有了交际。 可如今,贺松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提前拿出居正卿赠她的那首诗,还说是他自己写的。而且,他还与居正卿素昧平生、毫不相干…… 如此梳理下来,疑点显而易见: 这诗到底是谁人所作,又为何会出现在另一人手中? 线索太少,陆齐光想得头疼,牵住牧怀之的手也不由加重了些许力道。 牧怀之望着她,眸中满是担忧,轻轻地叹了口气。 像是为了纾解陆齐光的焦虑,他柔声哄道:“若你实在想得烦心,暂且放一放。我说一件其它的事,你先听听,好不好?” 陆齐光苦于没有头绪,心情沮丧,委实没有听其它事的兴趣。可她不忍拂了牧怀之的心意,只好将脑袋往他臂上一靠,恹恹道:“好。” 牧怀之知道陆齐光心不在焉,也不恼,牵着她来到糖葫芦摊前。 他自摊上买下一支糖葫芦,递给身旁的小姑娘:“先前你采过不少花,还记不记得?” “记得。”陆齐光接过糖葫芦,望着剔透的糖霜结出的棱面,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元宝帮我将它们打理起来,今晨临行前我还看过,虽然蔫儿了些,看着还是鲜艳的。” 见陆齐光恢复些许活力,牧怀之的心终于放下一些,回道:“那日我为你送药时途径梅阁,发现梅阁外的篱笆上,也别着那些花簇。” 一听牧怀之提起梅阁,陆齐光顿时回想起自己与陆玉英尴尬的遭遇。 他说的花簇,可不就是她一时脑热、别在陆玉英院儿外的那些吗! 她暗叫丢人,面颊微红,咬了一口糖葫芦当掩护,含糊道:“噢、噢……然后呢?” 牧怀之知道她不好意思,轻轻笑了一声,也没戳破,只续道:“然后,大公主倒是闲情逸致,拿着一只净瓶,将那花悉数摘下,放入瓶中保存。” “什……”陆齐光震惊地抬头。 她没听错吧? 那个高高在上、看她从不用正眼的长姐,竟然会将她留下的花摘下保存?! 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齐光不可置信,一时忘了自己嘴里还嚼着没吃完的糖葫芦,上唇粘着糖浆,透着琥珀似的绯泽,惹得牧怀之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你会不会是……看错了?”她有些踯躅,小心翼翼道,“你我都知道,她与我不大对付。” 说完了,陆齐光才意识到自己将送花一事说漏了嘴,连忙欲盖弥彰地纠正道:“不不,我是指,她、她和我性情不像的,我喜爱侍弄花草,还当她不喜欢这些呢。” 牧怀之的神思心猿意马,还悬在陆齐光两瓣粉润柔嫩的唇上,听她声音,只好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忘掉那点荡漾的柔软。 他正了正容色,才望向她,回道:“性情不尽相同,难掩血脉相通。我与敬之也是如此。” 牧怀之再清楚不过,陆齐光与陆玉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他的小殿下是万丈的明光,是悬在青天之上、受人敬仰的白日。而陆玉英则更像一弯新月,皎白高洁,却太过孤冷,只在入夜后才显露光辉。 日与月被晨昏分隔,无法相见。可陆齐光与陆玉英是人,尚有余力能走向彼此。 或许,那被别在篱笆上的红花就是一个契机。 是他心肠柔善的小殿下,于冥冥之中,迈出了和解的第一步。 “大公主摘花时,动作小心翼翼。”牧怀之半弯下身,取出手帕,又一次轻轻为陆齐光擦去唇边的糖渍,“我想,她的确未必喜欢那花,但总归不忍见它零落篱栏。” 陆齐光的表情仍有些木讷。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好似被牧怀之撩起某片柔软,心绪莫名好上一些。 “嗯……”陆齐光小小地应了一声,将那缺了一个豁口的糖葫芦举到牧怀之唇边,“怀之,你也吃一口。” 她温顺地眨眨眼:“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牧怀之不嗜甜,本也是为了转换她心情,才同她说起此事。可小殿下凝眸望他、一脸殷切,尤其盛情难却,他只好凑过去,沿着她留下的印痕咬了一口。 他咀嚼吞下,忍俊不禁,低声道:“你我哪里要如此生分。” “不是生分。”陆齐光认真道,“旁人要吃,我还不肯给呢。” 她叹了口气,将话题回归到贺松与居正卿的正题上:“我想你大抵已经猜到,我所说的另一首诗,与居正卿有关。可他与贺松之间的前因后果,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牧怀之沉思片刻,试探性提道:“或许是……抄诗?” 陆齐光皱了皱眉:“我觉着……不太像。” 居正卿既然能一举夺魁、考上状元,就说明他多少有真材实料,没有必要去抄贺松的诗句。况且这二人素不相识,贺松住在山上,名不见经传,居正卿又怎会知道? 陆齐光又把自己想糊涂了,索性摇摇头:“算了算了,眼下线索太少,估计也想不出什么来。反正明日我要到他家中去一趟,届时再看,说不定就有思路了。” 想到自己贸然将牧怀之的行程也定下,她有些心虚,紧了紧搂住牧怀之的手臂:“方才我是瞎说的,你事务繁忙,明日我自己去就好。” “不忙的。”牧怀之曲指刮了刮陆齐光的鼻梁,“我陪你去。” 他哪里不忙,分明在羽林军里忙得不可开交。 可她的事就是他的事,自然要鞍前马后。 陆齐光心知劝不住他,点点头,不再多说。 明日已有了安排,至于今日—— 陆齐光抬头一看,眼见天色尚早,市井街道正是喧闹,便顺势提议道:“反正已来了蜀州城,也没人认识我们,我们逛一逛再回清平宫去吧。” 第48章 茅屋(改错字) “你就是公主?”(三…… 二人暂且放下烦心事, 如寻常有情人那般,好好玩了一遭。 蜀州城最不缺的蜀绣织锦与特色吃食。陆齐光瞧着新奇,一路走在前面、左看右买。牧怀之就跟在她身后,一边帮小公主结账, 一边充当拎东西的苦力。 待到玩尽兴了、出城回宫, 日头已迫近地面, 霞光如纱般铺降下来。 二人沿原路翻过青山, 走着走着,另一侧山脚下的清平宫将将显露出来。 陆齐光看着渐近的清平宫, 意识到自己又要与牧怀之分别、重新将公主与将军的礼数端上台面,顿时心生怅然,方才同游的欣喜也一扫而空。 她就此站定, 哀切地回望牧怀之,再没忍不住,扑入他的怀中。 牧怀之正拎着陆齐光采买的物件,猝不及防被她抱住,手中的东西放也不是、拿也不是,两条手臂只好僵在半空。 陆齐光将耳侧挨上他的心口,闭上眼睛, 去听他的心跳。 “是我折磨你了。”小姑娘语气恹恹,“我会快些,再快一些的。” 听她这样说, 牧怀之先是微讶, 很快露出微笑。 “别想太多。”他轻轻回应, 似是带嗔,语气却没有棱角,“伴你同行, 本是我不可企及的妄想。如今你让它成真,于我而言应是恩赐,何来折磨。” 陆齐光撅了噘唇,只管把脑袋往他胸膛间靠。 她原本跟自己生着闷气,如今碰着牧怀之给的台阶,当即蹬鼻子上脸,搂着他的瘦腰,不存力道地拧了他一把:“就你会说,从哪里学来这么多花言巧语?” 牧怀之委屈道:“字字当真,句句属实。” 这八个字的分量,陆齐光自然知道。 他唯一的真心,在她心头灼出滚烫的疤痕,也烙成独留的念想。 陆齐光没再多说什么,只娇哼一声,便安安静静地抱着他,干脆不撒手了。 回清平宫了,就抱不到了。 此时此刻,就再温存一会儿吧。 - 回到清平宫后,陆齐光拎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先去了趟梅阁。 若说上一次,她是返回兰阁、自梅阁外路过,那这一回则是她有意而为之——确切说,打她从牧怀之处听来了陆玉英摘花的事,那抹纤细而高瘦的影子就在心间挥之不去。 她特地在蜀州城买了不少东西,就是想着回来送给陆玉英一些。 可二人曾经到底是不对付的,如今真要送陆玉英什么,陆齐光难免感到尴尬。 高傲的长姐会接受吗? 她的好意会否被当作怜悯? 她心里没底,僵硬地绷着一张脸,若无其事地向梅阁走过去。 院门与屋门均未关,里头静寂无声。 陆齐光走到阁外,借着门缝,不经意间瞧见,陆玉英正侧卧在美人榻上,背对着她。 难道是睡着了? 试探似地,陆齐光小声地喊了一声:“长姐——” 没有回应。 她没手推门,只好用肩膀顶在门板上,将门轻轻撞开,钻进屋中。 梅阁内的书案上,果然放着一只缀满红花的白瓷瓶。 陆玉英平稳的呼吸清晰可闻,听上去确实是睡着了。 陆齐光在心中感叹,睡着了也算好事一桩,毕竟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长姐。 她走到案前,放下手中拿着的蜀锦与食盒,连个字条都没留,就蹑手蹑脚地溜之大吉,还顺带把门一起阖上。 待陆齐光走后,美人榻上的陆玉英徐徐撑起身。 她望向案上陆齐光留下的物件,眉心微皱,神色复杂。 - 次日清晨,陆齐光晨起时精神不济。 她心头有事情压着,睡得不好,半夜醒来好几回,每回都将那张写有诗句的纸拿出翻看。 居正卿赠诗的情形犹在眼前,而贺松的突然出现,为她前世板上钉钉的过往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疑云,令她忽然发现,自己从前的经历并非完全可信。 因着贺松的家在山上,陆齐光依然挑选了轻便的行装。 临行前,她将狗子放去找牧怀之,当做是出发赴约的讯号,计划与他直接在山林间相见。 这回,陆齐光在山间行路的动作熟稔了许多,很快来到约定地点。 贺松仍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早就靠在一棵树下等待,双手抱胸,好不悠闲。 陆齐光环视四周,正想寻找牧怀之的身影,便看见他自清平宫上山的方向缓缓走来,顿时眸光一亮,欣喜地冲他挥舞手臂、招呼他到身边。 有牧怀之在,她总归是安心的。 贺松拍拍手,直起身,瞟了一眼如胶似漆的二人,调侃道:“也不知今日是什么良辰吉时,竟有两位贵人要莅临我那间小破茅屋。” 陆齐光挽着牧怀之,冲他做了个鬼脸:“是你三生有幸,有本宫和将军来让你的小破茅屋蓬荜生辉,救你于水火。” 牧怀之没有应和,面上的笑意却止不住。 二人跟在贺松身后,穿行林间,向山上走。 约莫走上一盏茶的时间,一座茅屋映入眼帘。 那茅屋破旧矮小,边上围着一道草扎的篱笆,几根木头杆子竖在院儿内,被麻绳串联起来,似乎是晾晒衣服或是食物用的。屋外还长着一圈半人高的野草。 贺松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将一只手掌立在嘴边,嘴角微翘,向着茅屋喊:“喂——” 茅屋外的野草上,“噌”地钻出两只小脑袋。 “松哥哥!” “哥哥回来啦!” “公主呢?在哪里?” 喧闹声七嘴八舌,炸成一锅。 陆齐光与牧怀之相互交换眼神,一时都有些惊讶。 可还没等两人弄清状况,两团小影子已顺着茅屋外的小土路,一溜烟地跑了下来,径直掠过贺松,围到了陆齐光身旁——是两名约莫五六岁的女孩。 她们好奇又欣喜地打量着她,七嘴八舌地闹腾起来: “这样好看,真的是公主!” “公主要来家里和我们一起玩了!” “二妞、三顺,适可而止啊。”贺松头疼似地揉了揉额角,无奈道,“我就叫你们出来看看,万一惊动公主边上这位活阎王,他就把公主打晕带走,不准你们一起玩儿了。” 莫名被泼了脏水,牧怀之眉头一抽。 名叫二妞与三顺的女孩一听贺松煞有介事的威胁,又看牧怀之眉宇清冷,顿时面露怯色。 只是,小丫头怕归怕,嘴巴倒是没停,好像只要说得足够小声,面前人就都聋了似的: “二妞,你看,他还抓着公主的手呢!” “不会真的把公主打晕吧?” “我们要去叫大丫来保护公主吗?” 陆齐光闻言,向着两位女孩儿半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 料想贺松已说过她的身份,她略去自我介绍,向二妞与三顺耐心道:“二妞、三顺,他叫牧怀之,只会保护我,不会伤害我,更不会不允许我和你们玩。” 言罢,陆齐光向牧怀之使了个眼色:“不信你们看,他笑起来很好看的。” 接到小殿下的指示,牧怀之生硬地动了动嘴角。 他历来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早就习惯了,突然让他笑,实在是难为人。 陆齐光见状,扑哧一笑。 她动动手指,指尖掠过他的手背,温柔地摸索两下,轻声唤道:“怀之。” 只消陆齐光一声唤,牧怀之脸上的霜雪顷刻破冰。他偏头,回望向身边的小公主,利刃似的目光入了鞘,对她袒露一片柔软:“我在。” “哇——真的哎!” “他变脸好快!” 女孩儿们惊叹,终于放下防备。 “你们这琴瑟和鸣的戏码能收起来不?”贺松嫌弃地啧了一声,“给我看得眼疼。” 接着,他冲着两位女孩,驱赶小鸡似地挥挥手:“好啦好啦,看得够了,快去把大丫喊回来!” 二妞与三顺如梦初醒,又是一溜烟地跑走了。 见孩子们离去,始终不露声色的牧怀之终于问了一句:“同胞妹妹?” “不是啊,我捡的。”贺松口吻随意,摆摆手,示意陆齐光与牧怀之继续跟着他走,“都是群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儿的野孩子。” 陆齐光一面跟上贺松的步伐,一面盘点方才被提及的名字:“你……收留了三个?!” 听出陆齐光语气中的震惊,贺松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是啊,总不能看她们饿死吧。” 陆齐光无言以对。 三人终于走上山坡,来到茅屋面前。 及近了,陆齐光才看清,这茅屋当真由疏密不齐的草梗扎成,破旧得好似风一吹就会倒、雨一来就会漏,连门也摇摇欲坠地挂在框上。 原来在大梁……当真有人会住在这样破旧的地方。 想到方才两名女孩天真而稚嫩的面庞,她心下不大好受,牵住牧怀之的手也不经意间颤了颤。 牧怀之知道她心中所想,可他并没有开口安抚。 在更为凋敝的凉州,他见过比这些孩子更贫苦无助的百姓。那些人像是被大梁的繁华所掩盖的尘埃,却也是这个国家密不可分、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如今,他的殿下走入这尘埃之中,势必要亲身忍受落差所带来的焦灼。 贺松也觉察到了陆齐光的异样,轻轻地笑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推门将二人引入茅屋。 茅屋里头与外头一样破败,中间摆着一张缺了角的木桌,连个凳子也没有。屋里散乱地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有的是孩子的衣物,有的是揉成一团的纸张。 屋里没有人,二妞和三顺应该是去找名叫大丫的孩子了。 心知茅屋简陋,贺松率先调侃道:“确实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陆齐光眉头微凝:“我胡乱说的。” “那可不是。”贺松耸了耸肩,却没解释原因,只向着杂物堆中瞟了一眼,不咸不淡道,“公主殿下确实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陆齐光正为贺松与三名孩子的生存状况而忧心,不曾留意到贺松那道视线。 可牧怀之比陆齐光眼尖,顺着贺松的视线望过去,自那堆杂物前瞧见了眼熟的物件——正是那日吃谷董羹时,贺松将涮好的菜与肉打包带走所用的食盒。 他轻轻叹了口气,理解了贺松话语中的含义。 贺松摆摆手,宽慰道:“好了,别担心了。” 他正要接着往下说,一道影子忽然闪入屋内。 那是一名看着约有十二岁的少女,也身着粗布衣衫,身量细瘦、却很结实。她手中还拿着一柄匕首,边缘都被磨得卷了刃,刀尖还在往下淌血。 “啪!” 一只没了头的山鸡被扔在地上。 陆齐光没见过这样的死物,吓得往牧怀之身后一躲,被他悉心护住。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与一双坚韧的眼眸对上。 “你就是公主?”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早熟,丝毫不像二妞与三顺那样充满天真与惊喜。 她用匕首尖指了指地上的山鸡:“送你的。” 第49章 托付 “割发代首,下不为例。”…… 陆齐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她偎在牧怀之身后, 小手还攥住他背脊处的两片襟,尽量避免去看那只无头山鸡,冲着少女怯怯地眨了眨眼,终于迟缓地蹦出一句:“谢谢。” 少女仍注视着她, 目光不含恶意, 却莫名像吃苦耐劳、质朴务实的小犬。 坚毅到牧怀之下意识往陆齐光身前挡了挡。 贺松见状, 无奈地叹了口气:“大丫, 你把公主吓着了。” 他絮絮叨叨,活像个苦口婆心的老妈子:“平常就给你说, 要有点小娘子的样子。你送公主礼物,拿这么个血淋淋的恐怖玩意儿,公主怎么受得了嘛。” 大丫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摸出一块破布,擦拭起匕首上的血迹。 “不要紧。”陆齐光从牧怀之身后钻出小脑袋,飞快地瞄了山鸡一眼,实在不想打击小少女的积极性,便鼓足勇气走出来,违心地安慰道,“我、我很喜欢。” 大丫手腕一顿:“我知道你不喜欢。” 她将擦干净的匕首收入鞘中, 别上腰间,认真道:“下次我会注意的。” “注意就好,注意就好。”贺松一面说, 一面走到牧怀之身边, 本想勾住他的肩膀, 却苦于身高不够,只好拍了拍他的背,“一只山鸡不够吃的, 咱俩找点别的去。” 牧怀之将信将疑,回头看了一眼陆齐光,见她点了点头,才跟随贺松离去。 二人一走,茅屋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大丫与陆齐光。 大丫没作声,走到那只山鸡前,抓住鸡脚,单手将它倒提了起来,也走出了茅屋。 陆齐光跟在大丫身后,小心翼翼道:“要我帮你吗?” 大丫头也没抬,蹲下身,利落地给山鸡拔起了毛:“不用,你是客人。” 陆齐光点点头,环视一圈,在屋外并没找到什么能坐的地方,索性也在大丫身旁蹲下。她就这样看着大丫拔毛,渐渐地,那只山鸡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问:“你们平常如何营生?” 大丫熟练地揪掉山鸡的尾羽,将掌心中的红毛随意扔在地上:“阿兄识字,到城里代人写信。我不识字,就打猎干活、摘点野果野菜,照顾妹妹们。” 大丫的面颊虽然不白,眉眼却很贞静,超脱年龄的稳重缀满眼角。陆齐光一看她,便知道她确实有不屈的韧性,再难的重担也压不垮她。 正因如此,陆齐光既钦佩,又难过。 她回眸望了一眼身后堪称破旧的茅屋:“你们为何不到蜀州城里去住?” 大丫头也没抬:“蜀州的宅子太贵,住在这里也不差。” 陆齐光迟疑:“但……” 大丫知道陆齐光的担忧与善意,抬眉向她看去:“我爹娘早早病死,我被狼追着跑的时候,是阿兄救了我。这间茅屋虽然破,但当作居所,也够用了。” “阿兄很聪明,也很笨,笔用秃了不肯换,疼惜墨就蘸水写,还要给我们买衣物吃食、玩具首饰。”大丫又低下头,将地上的杂毛扇到一边,“我不要我们好、他吃苦。他今年过了乡试。那些首饰我都拿去当了,他往后去上京赶考,少不了用钱的地方。” “公主,你是善人。”言及此,神色平静的少女动了动嘴角,“谢谢你。” 陆齐光原先默默地听着,不曾想会收到大丫的道谢,心下动容,也深觉羞愧。她知道贺松一家的处境只是大梁贫苦百姓的冰山一角,而自己身为皇室,任重道远。 她轻声道:“愧不敢当。” 不过,自大丫方才的话中,陆齐光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重要的讯息。 大梁开科三年一次,凡科考者要经过乡试、省试、殿试三重选拔,不同届科考的成绩不能延续。贺松是今年过的乡试,也就是说,他与居正卿是同一批考生。 陆齐光读过贺松的诗,知道他确实有才气,心下暗自奇怪,为何贺松在她上一世时籍籍无名。不过,才气与策论确实是两码事,得看看贺松的真本事才知道。 她拍了拍大丫的肩膀:“大丫,贺松平日可有写文章的习惯?有的话,能否让我看看?” “有,但那些写得好的,我不知他收到哪里。”大丫竖起拇指,冲着身后的茅屋指了指,“写坏了的都被丢了,屋里应当还有。公主,你想看的话,可以去找找。” 陆齐光点点头,起身走入茅屋。 茅屋内四处都是杂物,地上果真丢着一支毛须膨炸的狼毫笔。杂物堆边躺着两枚纸团,兴许是那些在贺松眼中写得不好的手稿。 陆齐光弯腰拾起纸团,将之展平,阅读起上面的文字。 她的视线在字里行间扫过,越往下读,越维持不住面色的平静,惊讶、不解、疑惑等情绪统统不可抑制地流露眼中,连拿着纸张的手也微微发颤。 这篇被贺松揉成一团、弃置一边的手稿,通篇悉数大梁理政民生之困境所在,一针见血,鞭辟入里,见地之超前不说博古通今,却也足以令人啧啧称奇。 贺松此人,分明有经天纬地之才,绝非池中物! 可究竟是为什么,在她上一世的经历之中,此人完全没在科举中排上名号? - 在陆齐光与大丫独处时,贺松领着牧怀之下了小坡,向林间走去。 牧怀之隐约能感觉到,当初贺松与陆齐光的相遇并非偶然,甚至说,就连陆齐光会提出拜访贺松的家,似乎也是贺松有意为之的暗中引导。 他弄不清贺松的意图,本不想离开陆齐光身边。 可自那名叫大丫的女孩身上,他觉察不出恶意,再加上陆齐光示意他随贺松同去,这才将信将疑地跟上了贺松的步伐。 只是,二人一迈入林间,走在前头的贺松就慢慢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牧怀之,神情认真:“牧将军。” 这是牧怀之第一次自贺松口中听见如此郑重的语气。 他预感到贺松有话要说,没有应答,只将双臂交叠胸口,薄凉而冷静地等待后话。 “我在书中读到过不少事——关于牧家,关于你。”贺松背手身后,续道,“你虽有‘玉面修罗’之称,却爱兵如手足,军中将士对你无不赞誉。” 他微微一笑,调侃似地:“我原本只知你是良善之辈、可托重任之人,却不知……你与大梁富贵顶天的长乐公主,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不知是不是错觉,牧怀之竟隐隐听出威胁的意味,眉头深拧。 “别急,听我说完!”眼看牧怀之的剑似乎又将出鞘,贺松连忙摇摇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公主在乎你,格外看重你的意见,所以……” 话没说完,贺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牧怀之按在剑柄上的手些微一松。 他冷声:“有话就说。” 贺松的话说得十分平静:“求你和公主,将我三位妹妹带回上京吧。” 牧怀之松开了按剑的手,低头看向贺松。 尽管他眉宇冷峭如初,却对贺松的请求未置可否。 见牧怀之没有立刻拒绝,贺松露出一个苦笑:“我原先只想,能管她们口饭吃,不叫这三个孩子饿死就好。可你也知道,人生在世,哪里忍得住贪呢。” “从没我腿高长到这么大,养得久了,就盼着她们更好。”他的视线在地面游走,掠过一片又一片落叶,口吻故作轻松,“小娘子要嫁人的嘛。跟着我的出路,肯定不如跟着你们。” 牧怀之没有回话,寻了一棵树,将背脊靠在上头,无声地立着。 “你别看大丫是个女娃,却身手不错,若是当你徒弟,未必会比你差。”像是担心牧怀之不允,贺松连忙说起三个孩子的长处,“二妞会编草篮子,手劲儿适中,能给你和公主揉肩捶腿;三顺年纪还小,会的少,可她长得水灵,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竟寂寥起来。 牧怀之看见贺松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都这样求你了。”贺松哽咽道,“带她们走,去过好日子吧。” 牧怀之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 于漆黑之中略加思量,他已清楚了贺松与陆齐光相遇的来龙去脉。 大梁人尽皆知,长乐公主风光无二,温软娇柔。贺松应是听说天子移驾清平宫,想长乐公主也会跟来,便有了将三位妹妹托付给陆齐光的打算。 他本就定居于清平宫外的山上,想来日前是在附近摸索踩点,试图混进行宫、求见公主,却不料阴差阳错解救了公主本人,便顺势借着居正卿的名号步步设局,才有了今日这出。 牧怀之的眸光冷冽无二:“你利用她。” “是我不对。”贺松诚恳,却也坦荡,“可我只能出此下策。” 正说话间,一道冷光如惊鸿般刹那闪过。 贺松反应不及时,鬓发已被削去一段,徐徐飘落地上。 “割发代首,”牧怀之收剑入鞘,“下不为例。” 贺松没料到牧怀之当真会出手,只愣愣地摸了摸断掉的半截头发。他惊魂甫定,吞了吞口水,连刚才动容时的眼泪也被吓回去了:“这么说……你答应了?” 牧怀之淡淡反驳道:“我没答应。” 提起陆齐光,他的眼神又温柔下来:“殿下心肠软,哪怕我不同她说这些,她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想方设法要帮助你们。只是……” 牧怀之偏过头,又看了一眼贺松。 他有些恍惚。 当年,父亲押着他与敬之习武时,敬之柔顺,他叛逆,故而敬之比他更早从军。得知弟弟战死后,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若能重来,他定要身先士卒,全父亲心愿,换敬之自由。 可后来,他收到了牧敬之迟来的家书。 那家书写于敬之战死的前夜,几经波折才递到他的手中。敬之对自己的结局好似早有预料,通篇写满了对他的宽慰,道他兄弟二人虽未得偿所愿,却迎难而上,各司其职,不辱家国。 在那家书的最末,敬之同他说:有兄如此,为国如此,敬之不悔。 牧怀之自回忆中抽身,喉结滚了滚: “这件事,你可曾问过你的妹妹?” 第50章 野炊 “牧怀之,你可真不害臊。”(二…… 贺松闻言, 些微一愣,很快又摇头:“未曾。” 牧怀之听出贺松话音有叹,又回想起方才大丫坚毅肃然的目光,沉默半晌, 才道:“殿下与我从不强人所难, 事成与否, 不在殿下, 只在于你四人。” 他自树前起身,曲臂掸去肩上的落叶, 便迈步向深林中走去。 “喂,就这么走了?”贺松被牧怀之晾在原地,扯着嗓子, “我还在这儿跪着呢!” 牧怀之足步一顿。 他回头瞟了贺松一眼,终于扯动嘴角,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不是你说一只山鸡不够吃吗?况且,我可没要你跪。” - 待贺松与牧怀之回到茅屋附近时,已近晌午。 陆齐光和大丫正在屋外,认真仔细地用木枝支起低而矮的架子。二妞和三顺则将木架下的草芥一根根捡开,矮圆的小影子在姐姐们身边滚来滚去。 牧怀之望着忙前忙后的小殿下, 面色一红。 想来日后他与陆齐光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兴许也是这番光景。 贺松见他脸红,料中他心中所想, 嫌弃地啧了一声:“牧怀之, 你可真不害臊。” 一听到贺松的声音, 两双眼睛顿时齐刷刷地望去,二妞与三顺奔到贺松身边,亲昵地抱住他的腿, 觑着牧怀之:“松哥哥!还有阎王哥哥!” 陆齐光应声抬头,也看见了归来的贺松与牧怀之。 说是去打猎,其实只有牧怀之的肩头扛着一只鹿,贺松的手中反而空空如也。 大丫对此毫不意外,扭头向陆齐光淡定地摊了摊手:“公主,你看,我都说了,他做不来的。” “我想也是。”陆齐光小声嘟囔一句,对贺松压榨牧怀之十分不满。 她在自己衣裙上抹了两把灰,便小跑到牧怀之面前,扬起脸庞来看他,漂亮的柳眉皱起来,满是心疼与委屈:“怀之,重不重?你累不累?” 牧怀之下意识摇摇头,又想起什么来,点点头。 确切说,他一点都不累。他曾在狼烟烽火中往返沙场、亲身救援伤兵——那可都是身负银盔铁甲、体格健壮的壮年男子,相比之下,一只鹿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的小殿下心疼他的时候,样子委实可爱。 忍不住想多欺负她一会儿。 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看出来牧怀之语焉不详、模棱两可,十之八九有点猫腻。 不过,陆齐光反正看不出来。 她只看得见,有重物沉沉地压在牧怀之的肩头。 陆齐光一扭头,怒瞪着牧怀之身边的罪魁祸首:“贺松,你好大的胆子,敢差使将军!” “他自愿的!”贺松举手投降,信口胡诌以平息战火,“他说一想到你就脑袋发热,一看见鹿就想抓来给你,必须得让公主殿下尝尝,不尝不是大梁人。” 陆齐光闻言一愣,面颊飞霞,神情娇怯起来。 从牧怀之被贺松压榨打猎,变成牧怀之主动为她准备膳食,事情的性质立刻不一样了。 “真的?”她小声,拽牧怀之的袖子,倒是很好糊弄,扭捏道,“下次不要这样累了。” 牧怀之憋着笑应她:“好。” 三人说话时,大丫已在木架上放好了串住山鸡的树枝,蹲在架下,熟稔地点着了火。她干活时动作迅速利落,被牧怀之不露声色地看在眼里。 陆齐光听到点火声,循声看见大丫独自忙碌,便抽身往回走:“我们也去帮忙吧。” - 一众人围在木架与火堆边,其乐融融地饱餐了一顿。 陆齐光此前用膳,从来都是碗筷齐全、雕蚶镂蛤,不像今日这趟,用木棍子叉着、在火上烤熟直接入口。虽然粗野,倒也不失为一种新体验。 牧怀之担心她吃不惯,取出匕首供她切割肉食,却被陆齐光豪情万丈地拒绝了。 她铁了心要与贺松一家平起平坐,况且,用木棍吃肉也没什么不好的。 二妞与三顺年纪还小,用完午餐,就吵闹着要去逮兔子。大丫为两位妹妹打理好衣装,便带上匕首,领着两位妹妹离开玩耍去了。 三位小姑娘一走,火堆边空荡不少,氛围也安静下来。 陆齐光双臂抱膝,坐在牧怀之身旁。她望着三位小姑娘进屋的背影,动了动唇,却并没有多说,转而去看余烬未熄的火焰。 目睹贺松一家的处境后,陆齐光一直在思考,该怎样才能帮上他们。她想过要将三名女孩带回上京,却也很清楚,她们——尤其是大丫,并不会和她走。 给钱太俗套,更不用提伤人自尊;给照应,她平时不在上京,难免照顾不周。 陆齐光并没有注意到,贺松正频频给牧怀之使眼色,提示他主动说带走女孩一事。 牧怀之接收到了讯号。 可他视若无睹,不曾出声干扰陆齐光的判断。 沉默着思量片刻之后,陆齐光终于开口唤了一声:“贺小郎君。” 贺松一个激灵,神情期待:“怎么?” “方才我看了你作废的一些手稿,希望你不要怪罪。”陆齐光主动剖白,开门见山,“不知你是否还有其它的手稿,能否给我看看?” 像是不愿让贺松误会,她紧跟了一句解释:“我就是看你确实有些才情,想将你的手稿借来拜读一下。大丫说你已考过乡试,往后的省试,你只管努力便是。” 陆齐光的话,让贺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令牧怀之慢慢勾起唇角。 在牧怀之看来,贺松一家所需要的,并非是旁人的施舍,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门槛。贺松确有才学,通过科举,可平步青云,若一朝高中,自有能力照顾妹妹,无需与她们分离。 陆齐光也确实如此认为。 只不过,她的思虑比牧怀之更多:若一切都如上一世那般发展,除了贺松当真没考中的情形外,他的科举之路兴许会出现什么其他问题。 因此,她特意向贺松索要手稿,便是为了有备无患,如果有什么难以预料的突发情况,可以用这些手稿代贺松干谒,也算是帮个小忙、推他一把。 贺松不知此间布局,心下生疑,却仍应道:“兴许还有,我得找找。” 陆齐光摆摆手:“不要紧。我还会在清平宫逗留几日,你若是找到了,便送到清平宫、直说是长乐公主授意,牧将军和我自会派人……” 话还没说完,一只脑袋噌地自树丛里钻了出来。 “公主!松哥哥!阎王哥哥!” 是二妞。 小家伙睁着水灵灵的一双眼,热情地招呼:“我们找到小兔子了!” 两个大男人没什么反应,陆齐光倒是双眸一亮。 她也噌地站起身,跟个孩子似的,挽起袖子向二妞跑去:“我也要看!” 才迈出一步,陆齐光想起什么,停下身,回过头来冲着牧怀之与贺松。 “还愣着做什么?”小殿下眉飞色舞,“一起去呀!” - 等到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返程,天色已经暗了。 蜀州不光山色青翠,月光也好似比上京更清亮,柔柔地打下来,在叶片与枝丫间弹跳,坠往陆齐光与牧怀之的足尖,牵出两段细长的影子。 贺松本要留二人再野炊一顿,可陆齐光想将鹿肉留给女孩们,又不想再操劳牧怀之去狩猎,便只说清平宫内还有人等着、不得不早些回去。 不过,她今日确实是累得够呛。 出行全靠马车轿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长乐公主,今日追了一下午兔子。 陆齐光平时很少活动,这回却跟着几团白毛疯跑。 如今返程,她没什么力气,精神也不济,只软软地圈着牧怀之的手,任由他引着自己走。 牧怀之心疼她,低声问道:“我背你好不好?” 陆齐光摇摇头,抽动食指,点了点他的手心:“你比我累多了。” 下午捉兔子时,就数牧怀之最有能耐。 凡是入了他眼的兔团子,无一幸免、都被逮住,其手法之快狠准,令陆齐光赞叹不已。牧怀之历来清冷自持,今日被陆齐光见到如此一面,她自然也很欢喜。 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大丫逮兔子的数量竟与牧怀之不相上下。 “大丫的动作可真快。”回想起少女风驰电掣的英姿,陆齐光不经意间感叹道,“我要是也有她那种身手,就不用总是麻烦你、拖你后腿了。” 牧怀之正带着陆齐光避开崎岖难走的路,听见这话,轻轻捏了捏她细嫩的手。 “你从来不曾麻烦过我。”他温柔的嗓音里带着轻笑,“总这样说,才叫我伤心。” 陆齐光心间一紧,讨饶道:“那我不这样讲,你千万不准伤心。” “不过,要当真得空,你也可以教教我怎样使剑。”她眨眨眼,又道,“若能教大丫就好了,她应是个可造之材。” 再度提及大丫,牧怀之沉吟道:“其实今日,贺松有同我提过。他……” 后话尚未出口,方才还累恹恹的小殿下忽然松开了他的手,兴致勃勃地向前跑去。 陆齐光的呼唤迎风而过:“怀之!你快看啊!” 刹那的惊诧之后,牧怀之抬头,向陆齐光所在的方向望去。 夜幕之下,矮草丛上,漂浮着三三两两的灵动微光,是这林间不可多得的灯盏。 在点点闪烁的光芒之中,纤细柔弱的少女张开双臂,好似置身于河流之中、拥抱这倒映而成的满天星斗。 她回眸向他,眼里有光。 第51章 流萤 我还当你要咬我。 刹那之间, 牧怀之的思绪被牵回两年前。 那时候,陆齐光也像现在这样,眉眼雀跃,明月入怀, 冲他清甜一笑——可如今不同的是, 她已见证过、细数过他的心意, 而他无需克制, 就能与她相拥。 何其有幸,何其珍重。 牧怀之沉沉地望着她, 眼眸映着萤火,也将她娇小的身影收纳其中。 许是被这滚烫的目光灼了一下,陆齐光睫羽轻颤。 “你、你一直盯着我看作什么。”她将手背在身后, 面颊浮上荷色,磕绊道,“我是在叫你看那流萤,没有叫你看我。” 她说话时,恰有一只飞萤飞往她鬓边,好似透着薄光的簪花别在发间。 牧怀之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凝视着陆齐光发间那点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才道:“我曾听闻,流萤寿命短暂,不过七日, 一生稍纵即逝。我有时也会想, 与你共度的一切会不会是一场将醒的梦。” “所以……” 他走到她身边, 与她共同立于漫天飞萤之中。 “趁我仍在你身旁,我想多看你一会儿。” 陆齐光听完他的话,一汪柔软的溪水慢慢在眼中沉淀。 “你确实应当多看看我。”她迎着他的目光, 话音定定,“还应当多牵着我、多背背我,这样才知道,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 言罢,陆齐光伸出一只手,虚虚地将光芒托在掌心。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流萤。”她柔声道,“第一次吃烤肉,第一次捉兔子,第一次被人背着在山林里走……” 也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热切地喜欢着、注视着、呵护着。 更是第一次真心相偎,无怨无悔。 说话间,萤虫自陆齐光的掌中逃窜出去。她轻轻笑起来,回头看牧怀之,提议道:“我们来比一比,谁捉的萤光更多如何?” 牧怀之微怔,视线扫过四散的萤虫:“没有物件,怎么捉?” “笨。”陆齐光团起小拳锤他,理所当然道,“既然是逐光的比试,当然要你自己想啦!” 牧怀之心念一动。 陆齐光还没来得及说开始,就仿佛一条纤细的柳枝,被牧怀之轻而易举地卷入臂弯——他的手掌扣上她的腰间,像搂住一段柔软的月色。 小姑娘毫无防备,霎时惊讶。 她抬起眼眸,却发现自己与牧怀之几乎鼻尖相挨。 “怀之,你……”陆齐光眨了眨泛着水雾的眼,怔了一会儿,仍在懵懂地念着那场比试,“你这样揽着我,我们还怎么比呀?” 牧怀之笑弧浅浅:“可你已经输了。” 温热的气息洒在面颊,陆齐光被熏得迷蒙,眯起眼眸道:“什……什么时候?” 每回被牧怀之搂住时,她的反应就会慢下来。 好像在他怀里,不用使任何力道,都不会向下掉;又好像她什么都不需要想,便可在他坚实有力的臂弯里度过余生,丝毫风浪也不惧。 牧怀之似已习惯她如此模样,展眉答道:“你何时对我动了心,何时就输了。” 他弯身,本想将唇落在她鼻尖,却在触碰前停住,只徐徐撤回身看她,低声道:“你是最清楚的,逐光之人茫茫如海。” 陆齐光眨了眨眼,如水般温纯的视线自牧怀之眉宇垂落,扫过他高挺的鼻梁,向下停泊。 她终于明白了牧怀之话语中的含义。 他在说,她是他眼中唯一的光。 萤光纷飞如火,好似是蓄谋已久的勇气支撑着她,踮起脚尖,吻上了牧怀之的唇瓣。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他知道: 逐光之人确实茫茫如海,可光只会停在他的肩头。 牧怀之僵住了,背脊颤栗着。 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收紧手臂,几乎将陆齐光嵌入怀中,热烈而殷切地回应着她,叩击她的唇,攫取她所有的气息,爱意在舌齿间交缠。 那点主动的爱念好似燎原的星火。 她的温度、她的柔软与他的仰望、他的贪恋,无一不在证明着此夜的真实。 陆齐光被牧怀之吻得双腿打颤,身子一歪,软软地偎在他怀里。 她脑袋发晕,伸出小手,胡乱地抚上牧怀之的胸膛,攀上他的脖颈,溺水似地搂着救命的稻草,面颊、耳根与后颈燃起绯红,像烈艳而烂漫的山茶花色。 直到牧怀之终于与她分开、入秋的凉风灌进肺腑,她才恢复些许神智。 对上牧怀之炽热的目光,陆齐光微红的眼尾都惹上娇嗔。 她无力地扶了扶微乱的云鬓,腕间也泛着粉泽:“你、我……我还当你……” 还当你要咬我。 她自己说不出口,嘤咛一声,将小脸埋入他胸膛。 “我哪里舍得。”牧怀之用指尖帮她理好发丝,郑重道,“哪怕你准,我也舍不得。” “你胡说。”陆齐光闷声道,“上回你装醉的时候,就亲了我耳朵。” 牧怀之被她一噎,面颊微红:“那、那是……” 他那日喝过不少酒,又听她剖白心意,当时举措,有三分确实是借着酒劲,七分则是情不自禁。 可他不想被她当做登徒子,故而哑声半天,都没将这等心念和盘托出,只轻声支吾道:“那我以后不这样了,好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 陆齐光并不讨厌那日与牧怀之的亲昵,原本也只是撒娇似地随意埋怨一句,却不料听到他如此回答,小脾气顿时急上心头,又娇又气。 这像话吗?她都亲他了! 怎么可以就此不再同她亲昵呢!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气呼呼地拔出脑袋,扬起脸,委屈地瞪他一眼。 “牧怀之,你是不是——唔!” 小姑娘娇气的埋怨才刚开了个头,转瞬又被吻住。 他好像格外喜欢吻她,又大抵因在梦里练过千百遍,无师自通似地,将她吻得浑身发软,刚刚翘起来的公主傲气一下又被摁没了苗头。 陆齐光朦胧,险些在牧怀之怀中融化。 待他吻得够了,她才得了空,没了脾气,还要不依不饶地揪住他的衣襟。 “牧怀之。”陆齐光一字一句地咬他的名字,轻轻浅浅的,听着闷闷不乐,尾音却是上翘的,“你欺负我,我罚你,把这周围的萤虫都给我捉回来。” 牧怀之轻轻一笑:“好。” 别说是萤虫,哪怕是蟾宫折桂。 他也一定会为她做到。 - 牧怀之言出必行。 陆齐光在林间找了块石头坐下,托着腮看他捉萤。 她原以为,男子扑萤应当是很好笑的,没有女儿家那等意趣。可牧怀之非但不滑稽,反而风度翩翩地使着剑,惹得萤虫悬停剑尖。 牧怀之倒是不客气,差使他的小殿下,用他割下的一片衣袍将萤火悉数包住。 陆齐光懵懵懂懂、手忙脚乱地帮着忙,二人合力,还真将萤虫裹在布团里、带回了清平宫。 走在回兰阁的路上,陆齐光满心欢喜。 一半是因为布团中闪烁的流萤,另一半则是因为与牧怀之的吻。 甫一想起二人交缠的呼吸,陆齐光就面红耳赤、心口发烫,两片嘴唇都不像是自己的。她连忙摇摇头,将今夜旖旎的春光从脑袋里驱赶出去。 幸好,返回兰阁的小径足够安静,终于令她慢慢冷静下来。 途径梅阁时,陆齐光扭头看了一眼。 梅阁门扉紧闭,未合拢的窗棂下溢出烛光,陆玉英又立在竹林那端的窗前。 或许是因为今夜的氛围太过温柔,陆齐光眨了眨眼,对陆玉英此刻的心境生出些许好奇。 长姐收到她留下的礼物了吗? 会像对待那别在篱笆上的红花那样,视若珍宝吗? 陆齐光的心肠本就是柔软的,只不过是上一世的经历太过苦恨,才逼得她朝夕之间成长起来。幸而有牧怀之伴随身旁,才不至于令仇恨揠苗助长。 如今,她与陆玉英的关系虽然尴尬,但却并不如上一世那样剑拔弩张。 陆齐光隐隐觉察到,她与陆玉英或许当真还有和好的机会。 若是陆玉英太过高傲、不肯低头的话,那就让她来吧。 她紧了紧手中的布团,深吸一口气,走入梅阁的小院,敲响木门。 “长姐。”陆齐光轻轻地唤了一声,“你还未歇下吧?” 屋内人影动了动,很快,门扉开启。 陆玉英半身融于烛光,轻轻扶住门框:“怎么?”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陆齐光将手中的布团子举到面前。 陆玉英无声地看了布团一眼。 她生着一双上挑的瑞凤眼,瞧着刻薄,此刻却让人读不懂,只淡淡道:“又要玩什么把戏。” 纵是如此,陆玉英仍旧转身向内走去,给陆齐光让出了进屋的道路。 陆齐光又惊又喜。 算上这次,她一共来过梅阁三次。而这回,是她第一回 得到陆玉英的应允、堂堂正正地走进长姐在清平宫内的居所。 她走入梅阁,没由来地有些紧张,紧紧地攥着手下的布团。 陆玉英比陆齐光平静,走到案边,用手背贴了贴瓷壶,试完温度,便将瓷壶推到一边。 她话中带刺,好像已成了某种防身用的习惯:“不知你要大驾光临,没有特地温水。” “不要紧。”陆齐光摇摇头,“我不渴的。” 她本就不在乎这些,也多少听得出陆玉英是不想叫她喝凉水,本意还是为了她好。 况且,陆齐光知道为何梅阁没有温水——陆玉英到清平宫来,皇帝连个女官也不允她带,凡事都需要她自己亲力亲为,若是不慎忘记煮水,自然就只能喝凉的。 若不是这一世,陆齐光与陆玉英接触得比以前更多,她兴许永远都不会发现,她的皇帝阿耶对待亲生女儿,竟也如此冷漠寡情。 陆齐光心下埋怨梁帝,面上仍对陆玉英微笑。 献宝似地,她再次举起布团:“这是我在外头发现的,很是新奇,就想给你瞧瞧。” 陆玉英柳眉微微皱起,眸中闪过刹那的戒备。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才回道:“你直说便是。” 陆齐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布团,想了想,摇摇头,将手中的布团递到陆玉英面前。 “长姐,我想你亲自将它打开。” 第52章 傲雪 差点意思。 陆玉英眉心微皱未消。 她没有应, 只是抱紧双臂,无声地注视着那只布团。 布团本就是牧怀之的一片衣襟,并不透光,在烛光映照下染上火色。它的边缘经过剑刃裁切, 冒着并不整齐的线头, 宛如野蛮生长的杂草。 从外观上, 几乎看不出这布团包着什么。 陆齐光知道, 陆玉英充满防备。 她也隐约能感觉到,这股防备并不是针对她的。她的长姐在罅隙里求生, 左右都没有出路,向上远无尽头,向下心有不甘, 索性就将自己关进冷漠与辛辣的外壳之中。 陆齐光没有收回手,真诚地望着陆玉英,明亮的眼眸透着执拗。 “阿姐。”她语气柔软,恳求似地,“你相信我不会害你,好不好?” 陆玉英沉默,搂住上臂的手指动了动。 陆齐光并猜不到陆玉英在想些什么。 她等待了一会儿, 才看见陆玉英谨慎地伸出了手。 细白的指尖最先触达,随后是指腹,慢慢地, 陆玉英用整个手掌, 从陆齐光的手中接过了布团, 单手拎着,将它的底部靠在身旁的几案上。 陆齐光环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来, 连忙先声道:“等等!” 她找到梅阁内正燃烧的红烛,将它们一一吹灭。 室内顷刻暗了下来,陆齐光的双眼并不习惯。幸好,月色辉光如瀑,穿过竹林、照射进来,才让她顺利走回陆玉英身边。 她轻轻地拍了拍陆玉英的背:“好了。” 陆玉英没有回答。 陆齐光也不着急,只将双手背在身后,心下漾起浅浅的期待。 终于,陆玉英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握紧束口的手。 顷刻之间,十数只萤虫得以解放,好似烟火般飞向空中,点亮了辰星似的光芒——在昏暗的、红烛悉数熄灭的梅阁内,终于有了除月光之外的另一簇明火。 陆玉英呼吸一顿,目光追随飞萤而去。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些渺小又绚烂的光点。 “这是……”陆玉英有些迟疑,“萤虫?” “是。”陆齐光的眼底镌着满室的萤光,“是不是很漂亮?” 一只萤火虫几乎飞上陆玉英的手指,努力振动着翅膀,照出她指尖处的一片肌肤。 她历来冷傲,常以刻薄与孤高示人,此刻却放下所有戒备,轻声呢喃:“真美……” 陆齐光眉眼弯弯。 她感觉自己与陆玉英的距离,似乎比从前近了一点。 或许,只要努力的话,可以再近一些。 陆齐光捏了捏自己的手心,驱散些微上涌的紧张感,试探性地开口道:“长姐知道,我平常爱玩乐,常常是不上进的……” 她等了一会儿,见陆玉英没有反驳,才续道:“往后我兴许还会发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到那时,我再和今日一样,拿来给长姐看,可好?” 陆玉英捉萤的手顿了顿。 “无聊。”她低声斥了一声,“你非要浪费光阴,我可管不了你。” 陆齐光眼前一亮:听这话的意思,陆玉英是同意了? 她这一世本就想悉心守护家人,原先还苦于与陆玉英关系尴尬,却没曾想,同陆玉英修复关系能进展如此顺利。 陆齐光喜出望外,激动之下,一把将陆玉英抱住:“多谢阿姐!” “怎、怎么动手动脚的!”陆玉英浑身一僵,抗拒地推陆齐光的手臂,语无伦次起来,“陆齐光,你不尊长幼、没大没小!赶紧给我松开!” 陆齐光心情正好,不管陆玉英怎么说,她都不恼。 况且,她好像已经摸出几分长姐的性子:口是心非,爱捡些难听的话说,好像故意把人赶得远远的——这不跟牧怀之类似,都是个面冷心热的吗? 那倒好。她这辈子,最不怕面冷心热。 她依言撒了手,向四周环视一圈,见那些灯盏似的萤虫已飞上吊顶,汇成一条光带。她与陆玉英二人就置身这光带之下,甫一抬首,便可见星汉如许。 “长姐。”她转头看着身旁的陆玉英,“时辰不早,我回兰阁去了。” 陆玉英没有回话,只挥了挥手。 待到陆齐光的身影消失了,她才轻轻地抬起臂,像要伸手触摸上空的萤火。 “长姐。” 陆齐光的声音又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陆玉英手臂一缩,紧紧地揣在怀里,故作镇定道:“怎么?” 陆齐光自木门后探出一个脑袋,向陆玉英扬起唇角:“今宵好梦。” - 避暑期间的后来两日日,陆齐光没再向外跑过。 先前与牧怀之同游蜀州,她已经玩得足够尽兴,没有旧地重游的必要。况且牧怀之确实有军务压身,不便再陪她出去,她就更没了外出的兴致。 她挂念贺松那三位妹妹,索性就老老实实地在清平宫内待着,等贺松将其余手稿送来。 直到蜀州避暑的最后一日,贺松才终于有了音讯。 元宝跑来通传时,陆齐光正站在鲤鱼池边,一边喂鱼,一边回忆着上一世关于居正卿的情报——她知道贺松与居正卿定有某种联系,只不过她还没想出来。 她洒光鱼食,指了指池边凉亭,示意元宝领贺松进来,自己则先到凉亭内坐着等待。 不一会儿,贺松就跟在元宝身后,来到了陆齐光面前。 虽然身处天家行宫,贺松的言行举止却仍与平常一样,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看见陆齐光,他只是挥了挥手中那叠皱皱巴巴的薄纸:“殿下。” 站在他身旁的元宝瞟了他一眼。 这人是哪里来的乡野村夫,见到公主都不知道行礼? 陆齐光见元宝神色古怪,扑哧一笑,将她招呼到身边来,低声宽慰道:“不要紧,此人历来如此。何时他礼数周正了,我反而才觉得奇怪呢。” 牧怀之已将贺松设局一事告诉过她,她心里清楚得很:贺松连她都敢算计,就更不用提什么礼节不礼节了。 只是他这种性格,若不改改,往后入仕了,保准得吃亏。 陆齐光走到贺松面前,接过手稿,随手翻看两下,见其中诗赋策论一应俱全,不由奇道:“你倒是涉猎很广,怎么什么都会写?” 贺松没有回答,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宝见状,拔高声音,不满道:“殿下问你话呢!” “嗯?”贺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反正闲来无事,随意写着玩玩。” 陆齐光发现他心不在焉,想他历来吊儿郎当、行为落拓不羁,就也没太在意,只道:“这些手稿就暂时先放在我这儿,何时我看完了,再差人给你送回来。” “既是借阅,自然要付你赁钱,不然我也良心不安。”她摆摆手,“贺小郎君,你且随元宝领钱去吧。” - 元宝为贺松取来了事先备好的钱袋,便领着人向清平宫外走。 这一路上,贺松一句话也没说过。 元宝此前不曾与贺松接触,又因他不尊礼数而对他没有好感,还当他是因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才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二人走了一会儿,转过一道回廊,迎面遇见了巡视宫内的牧怀之。 元宝妥帖地行礼道:“见过将军。” 牧怀之向元宝略一颔首,随后便瞧见了跟在她身后的贺松。 可贺松愣是没看见他。 牧怀之眉峰一挑,从中觉察出几分反常。 眼看元宝忍无可忍、将要发作,牧怀之率先开口:“由我来领他出去吧。” 元宝没想到牧怀之会主动请缨,愣了愣,看看贺松,又看看牧怀之,有些犹豫:“可这、这人是殿下……” “我知道。”牧怀之淡声,“将他送走后,我自会向殿下禀报。” 得了牧怀之的承诺,元宝放下心来,干脆利落地行礼退下,也算甩开了一桩麻烦事。 面前领路的小娘子不见了,贺松才终于发现了立于身前的牧怀之。 只不过,他仍和方才一样心不在焉:“是你啊。” 牧怀之泰然,回身便走:“不然呢。” 换作是清平宫内除陆齐光与他以外的任何一人,贺松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恣意散漫。 贺松知道牧怀之的言下之意,无言以对,只好跟上。 他心事重重地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似地,跟牧怀之搭话:“哎,牧兄,我向你打听点事儿啊,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话是这样说,可还没等牧怀之应答,贺松就急不可耐地接着说了下去:“我刚刚看见一位小娘子,生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瑞凤眼,气质如梅、凌寒傲雪,你可认得?” 牧怀之步伐顿了顿,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走,没有立刻回话。 看牧怀之如此,贺松好像深受打击,小心翼翼道:“该不会……已经名花有主了?” 牧怀之无奈:“应当没有。” 瑞凤眼,凌寒傲雪——除了大公主陆玉英,还能有谁。 得此答复,如得定心丸,贺松顿时来了劲,方才那般魂不守舍的姿态也一扫而空。 他忙与牧怀之并肩前行,急不可耐地搓着手:“听牧兄话中的意思,应是与这位小娘子有些交情?你看我好歹也算一表人才,不若你帮我引荐引荐如何。” 牧怀之瞟了他一眼,沉吟道:“你……” “怎么?”贺松两眼放光,“我不赖吧?” 牧怀之想了想陆玉英的脾气,摇摇头:“差点意思。” 何止一点,简直是十万八千里。 “有志者事竟成。”贺松不馁,“你说我差在哪儿,我改就完了嘛。” 好问题。牧怀之陷入了沉思。 陆玉英刻薄冷傲、落落寡合,又极其重视礼节尊卑。像贺松这等玩世不恭的野路子,估摸着还得修炼个一百年,才稍微能看到一线生机。 牧怀之得出结论,悲叹道:“哪儿都差点。” 像是不满意牧怀之总打击人,贺松撇撇嘴:“你能不能先说说她是谁?” 二人正说话间,牧怀之突然远远地瞥见,陆玉英恰好手捧一卷书,背靠枫树,垂眸他回头冲着贺松使了个眼色,示意道:“是她?” 贺松顺势望去,一看见陆玉英,顿时欣喜若狂,压低声音:“对,是她!” 牧怀之不动声色地揪住了蠢蠢欲动的贺松,免得人一个激动、直接跑到陆玉英面前做自我介绍。 “那是大公主。”他无奈道,“人不坏,但不好相与。” “噢……”贺松得偿所愿,终于消停下来,愣是没把牧怀之后半句话听进去,喃喃道,“我还是第一回 见到如此冰清玉洁、风华绝代的美人。” 牧怀之眼看贺松如此,心下暗自慨叹。 想当年他对陆齐光动心时,也是瞧她各处皆可爱。看贺松如痴如醉,恐怕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及此,牧怀之对贺松越发感同身受,好心提示道:“大公主尚未立府,因而常居宫内。你身在蜀州,又与她身份有别,如欲成事,难免要多下功夫。” “牧兄放心。”贺松斗志满满,“科举在即,我势在必得。” 他上下打量一番牧怀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正所谓‘饮水思源’,牧兄,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尽管直说。” 牧怀之回想起贺松针对陆齐光设的局,淡然地抽了抽眉:“不敢当,你别把源给堵了就好。” “不过,若你当真有心……” 他顿了顿,嘴角上扬:“就在殿下与我成婚时,随意写些什么。” 去用你举世无双的文采告诉世人。 她与我,终于可做一对寻常的眷侣,于青天白日下行走。 第53章 立府 戒心真重。(二更)…… 蜀州之行结束, 陆齐光随圣驾返回上京。 算上旅途中所耗费的时间,她离开上京近乎已有十五日。将近半月过去,残余的暑气已弥散殆尽,绵绵的雨一阵阵打下来, 终于有了秋高气爽的感觉。 回到上京, 陆齐光心中盘算的头等大事, 就是调查居正卿。 只是, 她上一世对居正卿了解太少,甚至连他籍贯所在都不清楚。而在大梁国内, 与居正卿同名同姓之人恐怕多如牛毛,仅凭一个名字就要着手调查,确实很有难度。 她想了想, 最终决定暂且以逸待劳,等待将至的省试。 居正卿应当和贺松一样,都是这届省试的考生。与其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倒不如在省试期间主动出击,提前与居正卿接触接触。 待到那时,相信居正卿与贺松有所联系的背后原因,也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如此计划着, 陆齐光就又暂时得了清闲,便成天差使起狗子,给牧怀之送了不少信笺, 直把狗子累得瘦了一圈, 俨然成了一只标致的小灰鸽。 牧怀之回到上京后, 也归了虚衔,自然不像在蜀州时那般忙碌。 陆齐光给他写的信笺中,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娇娇气气的小事, 譬如朱雀街开了家新食肆、味道不好,又譬如公主府内新打的金簪很衬她心意。 对此,牧怀之欣然而应,不光认真回复,还专程制作了一只木盒,用以保存信笺。 人生朝露,去日苦多,若得一伴侣可共享琐碎,自是幸事。 二人这等清闲持续了几日,上京城突然就炸了锅。 陆齐光正打算给牧怀之写信,才一提笔,就见元宝着急忙慌地跑进殿内。 “殿下!”元宝使劲儿拍了拍胸脯,顺上气,接道,“大公主受封立府啦!” 陆齐光闻言,立刻将笔一搁:“此话当真?” 元宝斩钉截铁:“自然当然,奴婢亲眼看见,脚夫在那头来来回回搬东西呢!” “大街小巷都传开了,陛下赐大公主封号为慧,立府上京城西。”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比划起来,“咱们这儿再往西左不过二里路,便是慧公主府啦!” 陆齐光喜出望外,由衷感叹道:“那太好了!” 她依然记得,没有封号、无法出宫立府是陆玉英的心结之一。虽然不知梁帝为何突然开恩,但陆玉英受领封号、出宫立府后,至少比从前多了不少自由的空间。 “不过……”元宝话锋一转,像只叽叽喳喳的天真小雀,“大公主是单字封号,论品阶,还是不及殿下您的双字封号。也不知大公主会不会对此心存芥蒂……” 陆齐光柳眉一拧。 若不是元宝提及,她还当真忘了这茬。 陆玉英本就心高气傲,可别因为封号品阶的事儿,又影响了姐妹情分。 她想了想,拿定主意:“这样,元宝,你去将我前些日子才打的金簪拿来。” “您是说那支鎏金点翠碧玺芙蓉花簪?!”元宝双眸一睁,犹豫道,“那不是这阵子来最衬您心意的金簪吗?您可一回都没用过,跟供菩萨似地供着呢。” 说着说着,元宝面露难色:“您该不会……要将它送给大公主吧?” 她历来忠心护主,因着陆玉英从前常常针对陆齐光,故而对陆玉英没什么好感。而姐妹俩关系有所缓和这件事,她又毫不知情,自然有些不情不愿。 陆齐光知道个中缘由,宽慰道:“我与长姐是同胞姐妹,有福同享,也不奇怪。” “你取了那金簪后,再替我寻个上乘好看的包装。一会儿我便到慧公主府拜访。”她伸指,点了点元宝的眉心,打趣道,“千万别给我使什么小聪明,要不然,唯你是问。” - 待礼品准备妥当后,陆齐光乘上马车,赶往了慧公主府。 上京入秋后,西风有劲,为防风寒,她还特地罩了一件藕荷窄袖滚边褙子。 车马行路,远远瞧见慧公主府了,府外围满的送礼者也顺势显露出来。 陆齐光定睛一看,其中不少人还是曾经给她送过乔迁礼的熟面孔。 在陆玉英不甚受宠时,这帮子人成天围着陆齐光转,只为攀龙附凤、博她青眼;如今陆玉英受封立府,也算一朝得势,又是同一帮人登门巴结、左右逢源,不知存有几分真心。 陆齐光下了马车,朝着府门走去。 一看见她,原本将慧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便齐刷刷地让了路,神色多少都有些尴尬。 陆齐光不顾旁人的目光,带着乔迁贺礼、站在府门外等着,待回事的小厮出来请她进去,便长裙迆地、翩翩入府。 陆玉英的心情似乎不错,没叫陆齐光吃闭门羹。 虽然她的话语仍夹枪带棒、表情仍爱答不理,但陆齐光分明看见,当她打开装有金簪的木盒时,一簇久违的光芒在那双瑞凤眼里昙花一现地闪过。 陆齐光知道,长姐孤高惯了,抹不开面儿说什么好话。 于是,她干脆赖着不走,非在陆玉英这里呆了老半天,扯着长姐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上京的日常,甚至还蹭了一顿午膳,才堪堪罢休离去。 待到陆齐光走出慧公主府时,府外的人群已基本散得看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身影,荡秋千似地来回踱步,引得陆齐光没忍住、瞟了他两眼。 那似乎是名身量细瘦的男子,着一袭鸭卵青色的圆领衫,打扮得很是整洁妥帖。 他似乎发现了陆齐光的视线,一抬头,柳叶眼与她对上,还冲着她挥挥手、咧嘴一笑:“哟,长乐公主啊!” 这不是贺松吗?! 陆齐光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想起长姐一向尊重礼数、而贺松此人最不尊礼数,她有些着急,连忙走到贺松面前,一双手在身前乱挥:“你可知此处是何地?” “我知道啊。”贺松气定神闲地指了指匾额,“上头写了,慧公主府。” “你知道还在这儿乱晃!”陆齐光要被他急晕了,“今日我长姐出宫立府,她平素最不喜欢不尊礼数之人,你不准扰了她的好兴致。” 一听陆齐光提及陆玉英的喜好,贺松摸了摸下巴。 “不喜欢不尊礼数之人……”他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好,我知道了!” “啊?”陆齐光一愣,隐约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你、你知道什么了?” 贺松嘿嘿一笑:“知道慧公主的喜恶、有了对症下药的新方向了呗。” 听见这话,陆齐光如醍醐灌顶,终于恍然大悟,一时震惊得有些结巴:“你、你该不会是对我长姐一见倾心了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何时见过?” 由于这两人反差实在太大,她几乎想不到陆玉英与贺松相处时的情形。 贺松老实交代:“就在给你送书稿那日,正巧看见她了,她倒是没看见我。” 陆齐光闻言,皱了皱眉头。 她与贺松虽然不算太过熟络,却也愿意相信他并非是趋炎附势之人。可从贺松话中的意思来看,他与陆玉英只见了一面,二人甚至没有攀谈。 就这样,他就倾心于她了?这靠谱吗? 面对陆齐光如此神色,贺松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人戒心可真重。” “可慧公主的戒心比你更重。”他口吻轻松,“我一见她就知道,她有好多话要讲,却无人可诉。她比你易碎,我看不过去、想伸手捧着,总不过分吧。” 陆齐光默然。 对于贺松的话,她无法反驳。甚至说,贺松看陆玉英的眼光精准到可称毒辣。 不过,贺松此人不坏。不说与陆玉英共度余生,哪怕只是做个朋友,也是好的。 “不过分。”陆齐光撇撇嘴,“但你不许对我长姐有什么歪心思,若要与她相处,一定要拿出真心来,更不可以像对我和怀之那样谎话连篇。” “放心,不会。”贺松信誓旦旦,打趣道,“对她跟对你们能一样吗。” 陆齐光:…… 这话听着还真是刺耳。 不过话说回来,眼看着省试一天天近了,贺松于此时来到上京,倒也合情合理。 想起贺松家中那三个小姑娘,陆齐光问道:“大丫她们也来上京了吗?” “他们还在蜀州。”贺松摇摇头,“我本想将她们带来,无奈三顺突然病了,不好赶路。现在是大丫在照顾二妞和三顺。” 陆齐光听着贺松的话,叹息道:“不行的。大丫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一会儿我同怀之说说这事,看他是否方便遣个人过去照应。” “多谢。”贺松的笑意有些苦涩,“待到省试放榜了,我就将她们接来上京。” 提到省试放榜,陆齐光忽然想起来,居正卿和贺松是一届考生,而按照大梁的制度与规矩,凡是从外乡赶赴上京、准备省试的举子,都有统一的寓居。 陆齐光眨了眨眼,顺势问道:“那你现在住在何处?在上京可还习惯?” 贺松竖起一根食指,向着北方指了指:“上京城北,学文馆。” 接着,他皱眉,不满地抱怨道:“还真不是我说,你们上京这秋风也太大了,还卷着沙子往人脸上拍,一连吹飞我十几张手稿,追都追不上。” 陆齐光扑哧一笑,俏皮道:“你得提前习惯习惯,若是往后尚公主、做了我长姐的驸马,上京的春夏秋冬,有的是机会让你尝尝。” 如此说着,话题又不知不觉回到陆玉英身上。 许是陆齐光的话引起了什么遐想,贺松的脸颊罕见地红了一刹。 “那个,长乐公主啊。”贺松轻咳了两下,又恢复了寻常的好整以暇,“冲着咱俩这等过命的交情,我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慧公主是你的长姐,你能不能帮我……介绍介绍?” 第54章 画扇 烦请题诗画扇。 陆齐光掀睑, 打量面前眼神闪烁的贺松。 还说什么不情之请,摆明了就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嘛。 陆齐光倒是不吝做这代牵红绳的冰人。只不过,她对贺松横看竖看,总觉得他与冰清玉洁的长姐摆在一道, 哪里不大相配。 “倒也并非不行。”她眨了眨双眸, 思量一番, 拖长了音道, “不过……” “不过什么?”贺松急不可耐,“小姑奶奶, 有什么条件你随便提。” 大抵是同贺松说得多了,陆齐光扑哧一笑,顺嘴占了便宜:“省试将至, 不求我的乖孙儿夺得会元,至少得是个贡士。不然,将你介绍给我长姐,我可嫌丢人。” 贺松原先还当陆齐光要提什么苛刻要求,神经正紧绷着,一听与科举有关,顿时松懈下来。 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莫教人面相思老, 犹叹当年不嫁春——这等诗句我都写得出来,科举又有何难。只惜秋风无情,把我新写的手稿卷走了, 后头还没写呢。” 陆齐光了然:原是新写的, 难怪不曾在先前的书稿里看见过。 她知道贺松并非只会写诗, 嘴上却不依不饶:“诗赋与策论大有不同,你这话可别说得太满。” “一点儿也不满。”贺松信誓旦旦,“不夺个会元、再考个状元, 自然也配不上慧公主。” 提到状元,陆齐光的神色闪过刹那的不自然。 虽然贺松确实才华横溢,但上一世的状元确实是居正卿。这两人是同届考生,还心有灵犀似地写过相同的诗,此间谜团尚未解开,她也不知这一世的状元花落谁家。 不过,按照贺松的才华与本事,通过省试、成为贡士总归是没问题的。 陆齐光拍了拍贺松的肩膀,鼓励道:“大丈夫言出必行,我静候佳音。” 她盘算好了:上京城历来前往酒楼茶座听科举放榜的风俗,待放榜那日,她就约上牧怀之、陆玉英与贺松三人,一同到上京城内最好的酒楼听榜,顺势将贺松介绍给陆玉英。 - 与贺松分别后,陆齐光没有立刻返回公主府,而是前往了城北的学文馆。 学文馆是举子们进京赶考时的寓居之所,包括贺松在内的所有举子应当都暂住在那里——言下之意是,身为这届举子之一的居正卿,也会出现在那儿。 赶往学文馆的这一路上,陆齐光的心跳得很快。 上一世,她被居正卿毁容挖眼,哪怕如今重生,也时常因梦魇而重回当日的痛苦之中。回忆起这段经历时,除了欲将居正卿碎尸万段的恨意,恐惧也如影随形。 若说晁鸿祯是利欲熏心的盗贼,那居正卿就是道貌岸然的禽兽——禽兽远比盗贼更加危险。而她现在正在做的事,就是孤身一人追寻禽兽的下落。 为了缓解这股紧张,陆齐光甚至在途径朱雀街时,随意买了一把素面折扇。 可当马车在学文馆附近停住时,她的掌心仍在本能地冒汗。 她走下马车,迈出的第一步就有些发软,仿佛踏在一团无法承重的棉花上,险些跌倒下去,幸亏被公主府的车夫及时搀了一把。 面对车夫的关切,陆齐光只是挥挥手,示意车夫将马车驾往稍远的街口。 应当没事的。她宽慰自己。光天化日,居正卿应当不敢胡来。 陆齐光整顿精神,抬首打量起面前的学文馆。 说是馆,倒不如说是宅——她率先看到的,便是围在四周的黑瓦与红墙,一间间木屋的尖顶鳞次栉比地冒出墙外,隐隐约约的攀谈声与读书声正自内传来。 一看便知,这学文馆是由许多间小宅组成的大宅院子。 学文馆的大门敞开着。陆齐光向内投去一眼,发现正对着门的是一片开阔的庭院,木屋与木屋之间排列得很挤,左邻右舍密不可分。 她走到大门边,悄悄向内探头,视线逡巡一圈,没看见居正卿的身影。 兴许居正卿此刻不在学文馆内,陆齐光有些犹豫,是否要入内和人打听打听他的情况。 一道温润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小娘子是要寻人?” 陆齐光如遭雷击,顿时僵在原地。 无需回头,她就知道——说话之人正是居正卿!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与居正卿重逢的场景,也预料到对他的恐惧在所难免。 可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被万状的惊恐吞没,好似被一双手扼住喉咙,连如今完好无损的双眸都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水。 咸涩的泪水滚上嘴唇,陆齐光的心绪难以平静。 她本能地想逃。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 “小娘子……不要紧吧?”身后的声音有些迟疑。 陆齐光蜷曲手指,死死掐住掌心,在手中印出极深的红痕,用巨大而尖锐的疼痛刺激神经,才终于稳下心绪、让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 她慢慢地转身,梨花带雨地对上了那双极具标志性的柳叶眼。 “不要紧……”陆齐光的话音仍在打颤,衬着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容,显得愈发楚楚可怜,“我、我只是,有些头晕……” 看见陆齐光的面庞时,居正卿明显地恍惚了一刹。 陆齐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居正卿注视她的目光,与上一世如出一辙——始于皮囊、流于表面、终于病态,他又一次拜倒在这张冰肌玉骨的芙蓉面下,成了陆齐光的裙下之臣。 “近日天凉,小娘子切莫害上风寒。”居正卿微微一笑,温儒道,“此去不远便是医馆,可要在下陪小娘子同去?” 他惯是如此亲和,用温柔的假面来诱惑她。 可这一世,陆齐光不会再受骗。 慢慢地,她从方才那种恐惧中脱了身,逐渐镇定下来。 陆齐光深谙美貌是自己的武器,伸出葱指,向学文馆外的一棵树轻轻一点,声音柔软:“不敢劳烦小郎君,我找个地方靠一靠、歇一下便好。” 未等居正卿回答,她便徐徐挪步,向那棵树走去。 不出陆齐光所料,居正卿果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与她隔着一些距离,同时立于树下。 居正卿音声含笑:“不算劳烦。” 陆齐光眨眨眼,睫羽垂长,伸手拂了拂泪,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小郎君可是赶考的举子?若是耽误小郎君温书应试,就当真是我的不是了。” 提到应试,居正卿的眉宇不着痕迹地抬了抬。 只一瞬,他便恢复如初,巧言令色道:“在下确为举子,但修习者应先修心,照料小娘子本也是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况且小娘子弱柳扶风,任是谁都放心不下。” 说话间,居正卿的视线在陆齐光面庞游走,紧紧锁定在她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上。 陆齐光被他盯得心间发冷,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心口,指尖却无意间触到什么坚硬的物件。 是她先前购置、收入怀中的素面折扇。 她忽然来了主意:既然居正卿上一世送给她的诗,与贺松这一世送给她的诗相同,那只要让居正卿再为她作一首,不就能看出二人的情况了? 陆齐光当机立断,作出一副好奇而钦慕的模样,惊叹道:“原来小郎君当真是举子!” “我常听阿耶说,科举难如登天,凡通过者,是为常人之所不能为。料想小郎君,也应当是惊才绝艳之人吧?” 居正卿微微一笑:“小娘子言重了,不过十年寒窗、略知一二罢了。” 陆齐光轻轻摇了摇头:“平日里,我爱读诗赋,对如小郎君这般学富五车的人也很是钦佩。” 她取出那把素面折扇,双手递给居正卿,双眸垂下,瞧着很是柔顺温良。 “这是我今日采买时相中的一把素面折扇。”她羞怯道,“若是小郎君方便的话,可否为我在这扇上题诗一首呢?” 居正卿闻言,面庞闪过惊讶之色。 面对陆齐光递来的折扇,他只是动了动手指,却并没有立刻接过,似乎在犹豫、衡量着什么:“敢问小娘子芳名?” 陆齐光早就料到居正卿会打听她的身份。 “小郎君唤我二娘便好。”她低下头,目光闪烁,宛如一只含羞的小鹿,“上京城内的旁人,大多是唤我长乐。” 一听“长乐”二字,居正卿眉峰一扬,像是遇见了什么福至心灵的喜事。 “在下居正卿,见过公主殿下。”他仍未接那折扇,恭敬而稳妥地下拜,话语也越发温柔,“素闻长乐殿下月貌花容,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陆齐光伸臂,虚虚地搀了居正卿一把,有些局促:“小郎君不必如此多礼,倒显得生分了。” 居正卿被她扶起,这才郑重其事地接过了她手中的扇子。 “若是长乐殿下所托,居某定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他义正言辞道,“只是题诗画扇多要时间。待到放榜日那时,我再将题好的折扇亲自送到长乐殿下府中可好?” 陆齐光心下暗想此人狡猾,竟然拿时间和省试来当借口,却也不好当真逼着居正卿现在就给她将折扇题好,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她眨了眨眼,柔善道:“一言为定。” - 接下陆齐光画扇的应请后,居正卿没再对陆齐光过多纠缠,只寒暄一番,便礼貌作别。 陆齐光看着居正卿走入学文馆,已完全冷静下来。 她一盘算才发现,“居正卿送折扇”与“约上三人听榜”这两件事,竟又在不知不觉中撞在了一起,简直就好像是冥冥之中存在着什么牵引,将贺松与居正卿拉向彼此。 可惜,陆齐光暂时没有更多的线索和头绪,便决定一面派人向学文馆内的其他学子打听居正卿,一面静候省试放榜之日。 她离开树下,正准备走向街头、乘马车回公主府,却被学文馆对面一道眼熟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雪衫,玄靴,墨发高束,凛冽如竹。 是牧怀之! 陆齐光一向牧怀之的方向投去视线,立刻就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 她没由来地有些心虚:怎么感觉,他好像不大高兴…… 难不成,方才她与居正卿打交道的所有经过,都被牧怀之看到了? 第55章 放榜 到头了。 陆齐光咬了咬下唇, 慢慢走到牧怀之面前。 牧怀之就站在学文馆对面的酒肆边,双手垂于身侧,紧攥成拳。眼看陆齐光走到面前,他原先骨节泛白的十指蓦然卸了劲力, 指尖虚虚地向下垂去。 他同陆齐光低声道:“还请殿下移步。” 陆齐光点点头, 随即跟上了牧怀之的步伐。 为了方便举子应试, 在学文馆附近, 酒家、食肆、医馆、商铺一应俱全。虽不及朱雀街喧闹繁华,却也称得上是五方杂处。 二人就此走过人潮涌动的长街, 逐渐了远离喧嚣的市井。 不知为何,走在牧怀之身后时,陆齐光总觉得, 他的背影十分寥落冷清。 陆齐光以为,是自己求居正卿题诗画扇时的动作太出格,叫牧怀之看见,引起了什么误会。 可她没想好该作何解释。 虽然她已经和牧怀之说过,居正卿是人面兽心的恶徒,也是她有心惩治的对象,可居正卿对她的伤害在这一世尚未发生, 不论她怎么说,都好像力道不够。 二人走入一条隐蔽无人的小巷,牧怀之才终于停下脚步。 他转回身, 望向陆齐光, 却并没有立刻开口。 陆齐光自觉理亏, 惴惴不安地低着头,也不敢先声。 在这股难以言说的沉默之中,她听到牧怀之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紧随其后的,是他轻轻的一声笑。 陆齐光还未抬头,先看见一只薄薄的信封被递了过来。 她接过信封,观察正反两面,有些疑惑:“这是?” “先前不是说,不能让居正卿威胁到大梁的社稷吗?”牧怀之的话音透着几抹亲昵的温柔,“我已遣人调查过此人的身家线索,都整理在这信封之中了。” 陆齐光一怔,下意识紧了紧拿着信封的手,将平整的纸张捏出细纹。 怀之他没有生气?难道刚刚的情形没被他看到? 而且,上回她只是在回程时同他随口一说,他就着手去调查了? 陆齐光慢慢抬起头,有些懵懂地向面前人看过去。 牧怀之正凝视着她。 “为何这样看着我?”他双眸清澈,镌着朗月清风似的明光,嘴角微微上扬,揶揄道,“难不成……是嫌我不过是个将军,还妄想插手长乐公主的事?” 陆齐光心口一揪。 这不是之前她怕牧怀之有危险时故意说的重话吗! “你取笑我!”她又羞又气,挥着信封就往牧怀之身上拍,“这都是何时的话,你、你怎么还记得如此清楚!” 牧怀之轻轻捉住陆齐光的细腕,顺势将她扯入怀中。 “是我错了。”他带着笑哄道,“那我亲你一下,给你赔罪可好?” “不、不好!”陆齐光红着脸挣扎了两下,也偎进他怀中,声若细蚊,“我原先看你神色不渝,还当你是在生我的气呢……” 牧怀之垂首,亲昵地蹭了蹭陆齐光的鬓发:“我哪里舍得同你生气。你知道,我最不忍见你皱眉。” 说着,他的声音低落一些:“只不过……” 陆齐光有些紧张,向着他仰起头:“只不过什么?” 牧怀之掐了一下她的脸颊,神情透着忧虑:“居正卿既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你还与他单独往来,怎能叫我不忧心。” 陆齐光抿抿嘴:原来是因为担心她呀。 她将脑袋埋向牧怀之胸膛,诚恳道:“怀之,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若是下次我再要见他,便寻你与我同往,好不好?” 得了这话,牧怀之轻轻一笑:“好。” 他抬首看了看天色,只见穹隆之中隐有乌云攀来,约是秋雨将至,便与陆齐光分离:“再过一会儿,兴许要下雨了。趁此刻晴朗,早些回府吧。” 陆齐光点点头,依言先行离开小巷。 牧怀之仍站在巷中,神色逐渐丢失了原本的温度,眉宇缀霜,眼浸冰泉。 陆齐光与居正卿攀谈的全部过程,仍历历在目。 只一眼,牧怀之就看出来了:陆齐光对居正卿有着不可名状的恐惧,而居正卿则因陆齐光的美貌而生出了狂热而可耻的欲念。 他不愿干涉陆齐光的计划,心知居正卿之于她,亦如晁鸿祯那样需要亲手处置。可他无法忍受她周围心怀不轨的虎狼之徒,更不能容忍那些贪婪的眼神在她恣意游走。 待到情绪冷静一些,牧怀之才走出小巷。 如今,他的父亲镇国公正因旧部突染恶疾而离京前往探望。待到父亲回到上京,也该将向梁帝请求赐婚一事提上议程了。 - 陆齐光回府后,就将写有居正卿身家线索的纸张取出,仔细 经由牧怀之调查得知:居正卿时年弱冠,籍贯扬州,是家中独子,其父居氏是当地富甲一方的茶商。居氏祖上历来行商,除了居正卿这一例之外,连举子也没有出过。 陆齐光不由暗自腹诽:不知居氏几辈子修来这样的福分,祖祖辈辈都不是读书的料,却唯独在居正卿这一辈出了个状元、自此平步青云。 只是,了解这些还远远不够。 对于贺松与居正卿之间的联系,还有待她取回那把扇子后继续推敲。 如此想,陆齐光便安定下来,只管等着省试过去——到时候,她既要扯上四人的听榜宴,又要去收居正卿送来的题诗扇,还要继续盘算居正卿与贺松的事,可是有得忙了。 等待期间,上京的气候越发湿冷,一直到放榜那日,秋雨都连绵不绝,连带着寒意都好似侵入到陆齐光的骨头里,总觉得身子哪里不大爽利。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陆齐光的好心情。 早在省试结束当日,她就按照自己的计划,派遣公主府内的小厮,同牧怀之、贺松与陆玉英三人相约,于放榜日时到上京城最好的酒楼——醉仙楼听榜闲谈。 牧怀之与贺松当场同意,陆玉英倒是次日才答应。 陆齐光早就请了上京的衣匠,用蜀州买来的织锦与布匹裁了一身朱红点绿的新衫裙,还新选购了一件象牙色的纱衣褙子。 放榜当日,她请元宝点了妆,更替新衣,便出门赶赴醉仙楼。 上京历来有听榜风俗,谁人落榜、谁人成了贡士也是不少寻常百姓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有不少喜好风雅的,会高价购买会元所书写的文章,留作纪念。 因此,在陆齐光前往醉仙楼这一路上,赶赴各个酒楼茶座的百姓可谓数不胜数。 相比之下,醉仙楼倒是门庭冷落:为了长乐公主与慧公主两位大驾,伙计们早就在众人抵达之前,将醉仙楼封了场子,静候贵客。 陆齐光抵达醉仙楼,收了竹伞,被伙计引向二楼的雅座,便瞧见牧怀之背对着她,坐在桌前。 他来得倒早,正垂眸把玩着一只翡翠玉杯。 陆齐光雀跃地唤了一声:“怀之!” 眼看牧怀之回过头来,她张开双臂转了一圈,向他展示自己飘然若仙的新衣,眉眼中满是等待夸奖的期盼:“你瞧——好看吗?” 牧怀之有刹那的恍神:“……自然好看。” 他再度打量她一番,认出那布匹是二人在蜀州时所购,心头顿时漾起一阵微妙的满足感,好似这身衣裳是二人隐秘恋情的某种见证。 陆齐光在牧怀之对面坐下,双手托腮,笑吟吟道:“像不像个称职的冰人?” 牧怀之扬眉:“确实很像。” 陆齐光设下此宴的目的,牧怀之是知道的,并且深深为贺松感到庆幸。 得亏贺松最初遭遇的是陆齐光,若是直接碰上陆玉英,只怕也就没有今日这出了。 陆齐光招来伙计,要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又点了些许爽口的下酒小菜。 小菜上桌没一会儿,伙计便拎着两坛子酒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 陆齐光抬头,向那名男子投去随意一瞥,顿时目瞪口呆。 牧怀之见她如此反应,不明就里,也回头一看。 二人双双愣在原处。 那男子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窄袖圆领袍衫,袖口与衣襟的缎面纹着长颈展翅的鹤,玉冠束发,丰神俊逸,瞧上去分明是位玉树临风、温柔敦厚的翩翩君子。 若不是那双柳叶眼笑意戏谑,陆齐光与牧怀之完全认不出此人是贺松。 “大白天的,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贺松一张嘴,出口的话语还和先前一样碎,“好歹你们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公主,犯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吧?” 陆齐光僵着脖子,看着贺松坐到牧怀之身边,呆呆地眨了眨眼。 她嗫嚅半天:“你……” 牧怀之妇唱夫随,接下了后半句:“还真是下了血本。” “什么叫下了血本,可别信口雌黄。”面对二人的调侃,贺松义正言辞地纠正道,“我只是恢复了本来面貌。原本我就是个——面如冠玉的君子!” 震惊的劲儿过了,陆齐光翻了个白眼:“待会儿长姐来了,我看你这话还说不说得出口。” “什么话?” 女子的声音自楼梯处传来。 三人齐刷刷望去,只见陆玉英攀着木梯的扶手,徐徐拾级而上,神色如常冷傲。 方才还没个正形的贺松,一看陆玉英来了,顿时精神一改,先牧怀之一步起身,向陆玉英周正地行礼:“在下贺松,见过慧殿下。” 连说话的语调都不再吊儿郎当,反而字正腔圆、很是温润。 陆玉英的目光扫过牧怀之与贺松,向二人略一颔首,端方道:“免礼。” 陆齐光倒不似两位男子那般礼数周到,而是走到陆玉英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将半推半就的她拉到原先的座位边。 姐妹俩一同坐下了,陆齐光清了清嗓,才望着贺松、向陆玉英介绍道:“长姐,这位贺小郎君是这届科举应试的举子。” “我先前看过一些他所写的诗句,不可不谓虹霓吐颖,料想这次省试末了,做个贡士总归是不成问题的。” 陆齐光一壁说,一壁示意牧怀之帮忙挪开酒坛,自己则提起茶壶,为陆玉英斟了一杯。 “我知道长姐历来爱书,便想趁着是日放榜,将长姐、牧将军与贺小郎君约来此处,一是听榜讨点吉祥,二是交流诗词歌赋。” 陆齐光说话时,贺松不曾插嘴,只款款凝望着陆玉英,难得沉静。 陆玉英听着陆齐光的话,原本神色没什么变化,直到听见诗词歌赋时,才细眉一扬,隐约流露出些许兴趣。 “好罢。”她淡淡地应了一句,“不若贺小郎君先说说看,欲作骈俪之词,可有何心得?” 一听陆玉英的问题,陆齐光眼睛一眨,与牧怀之交换眼神。 她心下虽然知道贺松并非徒有其表,但也不免生出些许担忧——这场会面,说是听榜宴,倒更像是考试,若贺松无法对答如流,只怕其在陆玉英心中的印象难免大打折扣。 牧怀之知道陆齐光的心思,正想示意她静观其变,却听贺松先给出了回答。 贺松应答时,从容自若、胸有成竹,吐露的话语却平实简单、通俗易懂,将平日写作骈俪时的技巧与声律规则和盘托出,思路清晰,面不改色。 而提出问题的陆玉英,则神色认真专注、频频点首,似乎对贺松观感不错。 陆齐光心中顿时宽慰不少:看来今日这牵线搭桥的事,不需要她再操心了。 与陆玉英相比,她肚子里没货,又历来对诗词歌赋没有兴趣,在席间坐着一时有些无聊,索性就拾起筷子,开始认真地吃桌上下酒的小菜。 今日这听榜宴的主角是贺松与陆玉英,牧怀之也无意喧宾夺主。 在陆玉英与贺松二人相谈甚欢时,他只注视着专心吃食的陆齐光,觉她尤其动人、尤其可爱。 他在桌下悄悄伸出一只手,摸索着,与陆齐光指尖相碰。 小殿下正夹起一片桂花糖藕、要往嘴里送,忽然感受到触碰,细腕一颤,像是被牧怀之的温度烫着了,险些筷子也没拿住。 陆玉英偏首:“长乐有何见解?” 陆齐光羞红着耳朵,连忙摇头:“没、没有!” 四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相牵一会儿、攀谈一会儿,不知不觉,一盏茶的时间便过去了。 陆玉英与贺松正要说起对仗,却听醉仙楼一楼的伙计敲响了放榜的铜锣。 “四位贵客!”伙计扯着嗓子喊,“听榜啦——” 这话一出,倒让陆齐光紧张起来了:同一日,她将要知道居正卿与贺松二人的成绩,不光事关她这一世雪恨的计划,还与她长姐的幸福密不可分。 她看了一眼贺松,见他胸有成竹,便调整呼吸,借此给自己鼓劲。 “咣——” 又是一声铜锣。 伙计接过冒雨送来的榜名,对照着念了起来。 “会元,居正卿——” 听见居正卿的名字,陆齐光敏锐地感觉到,牧怀之悄悄牵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她心下直叹不奇怪:毕竟上一世,居正卿考中了状元,区区会元又有什么稀奇?只是苦了贺松,料想他先前夸下海口,直说要夺得会元,眼下怕是要失望了。 陆齐光悄悄觑了一眼贺松,果不其然地看见,贺松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楼下的伙计清了清嗓,又接着大声念道。 “贡士,游琛,古浩广,浦成弘,范元武,燕康安,屠元白……” 对照着贡士榜,伙计一个个念过去。 可直到象征着听榜结束的第三声锣被敲响,四人都没听到贺松的名字。 雅座静寂无声。 牧怀之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贺松如遭雷击,不可置信。 陆玉英则是冷眼旁观。 陆齐光隐约听到了耳畔的嗡鸣,心如擂鼓,掌心止不住地冒汗。 为何会这样? 哪怕贺松考不过居正卿、没能夺得会元,可凭借贺松的水平与能力,不至于连个贡士都没考上啊。 眼看着放榜的伙计将榜名徐徐卷起,陆齐光脱开与牧怀之相牵的手,焦急地站起身,向着楼下的伙计问道:“还有吗?” 伙计明显一愣:“长乐殿下,这榜单已到头了。” 陆齐光紧紧攥住十指,双手发颤:“你可是看错了?应当有一位名叫贺松的贡士才对。” 伙计闻言,像是拗不过陆齐光,只好再度将手中的榜名展开,逐行逐个地看过去。 至此,陆齐光紧紧盯着伙计,心下仍抱有一丝希望。 牧怀之望着心焦而执拗的小殿下,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贺松,无声地叹了口气。 伙计看完名册,最终仍是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看错,长乐殿下,这届通过省试的贡士就是这些,当真没有叫贺松的。” 许是察觉到二楼雅座内的气氛太过冰冷,伙计耸了耸肩膀,又道:“小的听四位贵客里有位举子。这个……胜败乃兵家常事嘛,还请四位贵客不要太过气馁。” 陆齐光沉默了。 她仿佛失去了站立的力气,扶住身后的椅背,慢慢地坐回原处。 陆齐光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莫大的愧疚与自责感侵蚀了她的理智。 可不论如何——惊才绝艳的贺松,确实落榜了。 更重要的是,为贺松与陆玉英牵线搭桥这件事,她,搞砸了。 第56章 颓唐 杂念犹如麦田梗草。 雅座内的氛围近乎凝滞, 除了楼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半点响动。 陆齐光靠在座椅背上,手指抓住桌案边缘,目光仓促地扫过其余三人, 动了动嘴唇, 最终却保持着原先的沉默。 她本欲借通过省试一事, 让贺松给陆玉英留个好印象。 可她想过贺松或许无法在殿试中登科及第, 却没想到贺松连省试也没过。 贺松落选是一码事,当着陆玉英的面落选又是另一码事。若说落选或是因他状态不佳所致, 那在陆玉英面前颜面尽失则与今日这顿饭局脱不了干系。 如若没有这顿自作聪明的听榜宴,情形会更好一些吗? 她想不出答案,脑袋里乱作一团。 陆玉英抬指, 圈住身前的玉盏,将其拿起,浅浅地啜了一口。 与其余三人不同,她更像是个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人,容神也冷傲如初、波澜不惊。 陆玉英的视线慢慢逡巡,扫过神情复杂的牧怀之,扫过失魂落魄的贺松, 也扫过茫然无措的陆齐光。她好像在等待席间有人能开口说些什么,回应她的却只有无声。 茶水已然微凉,她放下茶盏。 “听榜结束。”陆玉英徐徐起身, “如无其余安排, 我就先回去了。” 陆齐光眸光微颤, 本想出声留下陆玉英,却发现自己喉头哑涩,讲不出挽留的话。 她也撑着桌案站起来, 对着转身离去的陆玉英,落下一个端正却无力的万福礼:“恭送长姐。” 陆玉英本已走到木楼梯前,听见陆齐光的声音,脚步一顿。她沉默片刻,回过头,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叫人读不懂其中的意味。 可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一次看过在场三人,便转身走下楼梯,离开了醉仙楼。 雅座再度回归寂静。 陆齐光不曾落座,按在桌上的手指有些颤抖,良久才缓缓吐露一声:“对不起。” 贺松没有回话。 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双目放空,失魂落魄。 “我……”陆齐光不知所措,眼眶不由泛出微红,“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贺松麻木地望向前方,似乎全然不曾听到她的话语。 牧怀之不动声色地伸臂,轻轻地盖住了陆齐光的手。 他的指尖捕捉着她的颤抖,将自己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陆齐光也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低着头。 一滴泪坠在牧怀之的手背上。 牧怀之太了解陆齐光了。 他知道,她定会认为是自己害得贺松颜面扫地。 陆齐光有着太过柔软的心肠,这既是当初引他倾心的长处,又是如今令她痛苦的根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指尖微叩,将陆齐光的小手容纳在掌心。 与陆齐光不同的是,牧怀之尽管也有惋惜与震惊,却并没有因为当下的情况而自乱阵脚。 他心里清楚,贺松落榜一事非比寻常——按说贺松这等才学,若没有在科举中脱颖而出,要么是他答卷时妄议时政、行天下大不韪之事,要么就是另有蹊跷。 可眼下并不是议论此事的好时机。 牧怀之放柔声音:“殿下,你先回府等我,我安顿好贺兄后就来寻你。” “嗯。”陆齐光吸了吸鼻子,尽量维持住面上的平稳,哽咽却无法抑制,“怀之,不必担心我,我不要紧的。你、你只管照顾好贺松。今日、今日……” 牧怀之再难忍住,起身来到她身边,将自责的小殿下搂入怀中。 他何尝不想寸步不离地陪在陆齐光身边。可贺松受此打击,已然万念俱灰,像是连三魂七魄都丢掉了,如果放着不管,难免会节外生枝。 “今日不怪你。”牧怀之温柔地抚着陆齐光的发,轻哄道,“不是你的错。” 他倾身向她,附耳低声:“乖乖回去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只是如此说罢了。 牧怀之知道,陆齐光一定会想很多的。 - 陆齐光被牧怀之亲自送出醉仙楼,坐上了返回公主府的马车。 她坐在马车内,精神依然颓唐而恍惚,透过窗棂、用阑珊的泪眼去看牧怀之,只见他站立在醉仙楼外的身影正越来越小,逐渐在一处拐弯的路口隐没。 马车外,秋雨越来越密集,雨珠穿过交错的树叶,敲打在马车的木顶,发出时轻时响的声响。 无声的啜泣被吞咽进萧瑟的秋风。 陆齐光不知自己怎么了,心口一时竟涌起百绪千愁,交织一处,不可拆分。 返回公主府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 她愧一段良缘阴差阳错、葬送她手,叹中流砥柱一朝落榜、重蹈前世覆辙,忧三位妹妹期待落空、朝不保夕,恨衣冠禽兽皇榜高中、平步青云。 牧怀之叫她什么也别想,可杂乱的念头犹如麦田梗草,无法控制,野蛮疯长。 陆齐光靠在马车内,只觉自己思绪杂乱,精神倦怠,先前不爽利的劲头好似正慢慢返上来。 忽然,马车猛烈地颠簸,马匹嘶鸣。 “啊!” 有人惨叫一声。 陆齐光猝不及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向马车前端,前额磕上门框,撞得头晕眼花。 她身旁那柄蔽雨的竹伞,也直直地抵在马车内壁,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额间剧痛,反倒叫陆齐光清醒几分,短暂地从方才的失落里抽出神来。 她抬手,抚上钝痛的额角,意识到马车歪斜、不再移动,便扶着四周的栏架,慢慢地挪向出口,最终踩入一片泥泞的水洼。 她下了马车,走入如织的雨幕。 道路中有一处不平的浅坑,马车的前轮正深陷其内,拴马的缰绳已经绷断,马匹不知所踪,而车夫正躺在地上、抱着腿疼得吱哇乱叫。 省试放榜的时辰早就过了,加之秋雨倾盆,方才的热闹就荡然无存。 如今,道上没有行人,挨家挨户也大门紧闭,秋的萧凉仿佛突然袭击了这驾马车、这座都城。 陆齐光冒着雨,慢慢走到车夫身边,弯下腰将对方搀起。 “要紧吗?”她褪下腕间傍身的一只玉镯,递给车夫,“旁近应有医馆,你去看看。” 车夫忍着疼去看陆齐光,见她发丝湿透、额头红肿,不忍皱眉道:“殿下,您怎么回去呢?我再为您寻辆马车来吧。” 陆齐光摇了摇头,雨珠顺着颊侧淌落。 “本宫走路便是。”她苦中作乐似地笑了笑,“正好,本宫想自己待一会儿。” - 陆齐光买了一把新伞,撑着它,一路走回公主府。 她回府时的模样狼狈极了,发丝紧紧贴在鬓角,还往下淌着水珠,褙子已经湿透,新裁的衫裙没有幸免,鞋袜之间都满是津津的泥水。 来应门的是元宝,一见陆齐光如此,忙将她接进府中。 元宝一壁张罗着府内的婢子、为陆齐光烧水洗浴,一壁心下不解:她是记得陆齐光出门前那幅欢天喜地的样子,不过出去听个榜而已,怎生落得如此田地? 可她没问,怕万一触到陆齐光什么伤心事,干脆就缄口不言。 淋着雨走了这么一遭,陆齐光的四肢百骸都透着冷意,直到钻入木桶、浸泡在热水之中,才多少恢复了些许温度。 不过,她虽然身子发冷、脑袋昏沉,但好在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陆齐光掬起一抔水,慢慢浇上自己的手臂。 在方才返程的途中,她已然觉察到贺松科举成绩的蹊跷之处。 她知道贺松在诗赋方面才华横溢——且不说那几句神来之笔,就冲他能和陆玉英侃侃而谈,便知他确实满腹经纶。至于策论,她看过贺松的手稿,也是旁征博引、微言大义。 按理说,凭借贺松的才能,连省试都通不过,是绝对不应当的。 除非……他在省试的卷子里,写了什么让主考官看着不敢给他高分的东西。按照贺松那放荡不羁的性格,也不是没有作出这种事的可能性。 陆齐光正昏昏沉沉地思考着,屏风外便传来了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 元宝绕过屏风,走到浴桶边。 “有位自称姓居的小郎君来求见您,说他是当今会元,来给您赠礼的。” 陆齐光柳眉一抬,这才想起来:之前,她同居正卿约好了,待到省试放榜那日,他就将那只题诗的素扇给她亲自送到府上来。 可她现在不想见他。 她原本就认为,居正卿登科及第,实乃大梁之耻。 但哪怕重活一世,她也不愿去干涉旁人的科举成绩——他确实是恶人,可只要他是凭本事考中科举,她就不能随意剥夺。 如今,她正因省试而烦闷着,居正卿还好巧不巧地找上门。 陆齐光自浴桶中站起身,顺势接过元宝递来的棉巾,裹上纤瘦柔弱的身段。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我知道他要送我什么。”她的口吻透着些许疲惫,“元宝,你只管同他说,我今日病了、身子不爽利,叫他把题了诗的扇子留下就走吧。” 元宝应声,正要退下,却见面前的公主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在地,连忙眼疾手快地搀住陆齐光的手臂。 “嘶……”像是被陆齐光的体温灼了一下,她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过去,只见纤瘦的妙人儿已满面通红、神情勉强而痛苦,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殿下,您今日为何如此狼狈?” 听到元宝的声音,陆齐光撑起涣散的意识,摆摆手回道:“马车在路上坏了,淋了点雨。” 她感知到自己身体状况的异常,下意识用手背贴了贴眉心,困顿道:“元宝,辛苦你,先扶我寝殿去,我要睡一会儿。” - 陆齐光睡得并不好。 她做了一场梦。 在那梦里,她含恨而终,与上一世同等结局,再睁眼时,却没能获得重头再来的机会,只是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在那里,举目都是红色——红的天,红的地,到处都是焚烧的烈焰,烈火与岩浆追赶着她。 她又热又怕,只能在红彤彤的天地间不休地奔跑。 可不论她跑到哪里,好像都无法躲过身后的火雹。它们烧伤了她,灼穿她的身体,疼得她口舌干燥,掉下眼泪,眼泪却很快就干涸,只在面颊上留下滚烫的灼痕。 隐隐约约,陆齐光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一件件加在身上,将她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她本能地感到抗拒,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力道,用手将那些恼人的东西推得远远。 在半梦半醒之间,陆齐光秀气的眉痛苦地皱在一起。 直到—— 两片微凉的竹叶,温柔地落在她的唇上。 第57章 滚烫 他吻上那枚泪珠。(二更)…… 牧怀之安顿好贺松时, 雨已经停了。 晴霁的天光破开云层,暖意落满大街小巷。 他如约赶往公主府,却并没有见到陆齐光本人,只被府内的小厮告知, 长乐公主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牧怀之不好擅闯, 却又放心不下, 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 在公主府前徘徊踱步。 元宝正要去给陆齐光送药,一听人说牧将军在府外走来走去, 就连手中的药碗都没放下,火急火燎地赶去府外,将牧怀之请入府中。 公主府内一众仆役里, 唯有她知道,陆齐光害上风寒时有多不老实——若是入睡前喝了药还好,待陆齐光入睡后再想喂药,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元宝拿了主意:请牧小将军待到长乐公主醒来再走。 她只想牧怀之神通广大,应当少不了有照顾人的法子,又与陆齐光两情相悦, 尚公主是迟早的事,索性这回就借着牧怀之的帮助,让陆齐光早日康复。 牧怀之本就担忧陆齐光的状况, 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二人走在公主府中, 与那位摔下马车的倒霉车夫擦肩而过。 这一路上, 元宝提前交代了陆齐光的情况,直说长乐殿下害病后有多不安分、多不听话,为牧怀之稍后的照料未雨绸缪、防患未然。 只是, 牧怀之不大相信。 原先在七夕时,他就见过陆齐光害了风寒的样子——面颊绯红,眼波温柔,有几分小鹿似的懵懂,像条柳枝一样纤弱而无骨,分明是极其听话、极其柔顺的。 可当牧怀之走入寝殿、瞧见那蜷在榻上的小人儿时,他才意识到,元宝说的是真的。 陆齐光柳眉紧皱,满面通红,鬓边满是黏湿的碎发,细密的汗珠层层外冒。她不知梦到了什么,两只小手紧紧地绞着被褥,神情十分痛苦。 “牧将军,您不知道,殿下一害风寒,就特别不听话。”元宝放好药碗,有些局促地背着手,“方才您没来那会儿,奴婢都不知为殿下盖了多少回被褥了。” 牧怀之走到榻边,垂下眼眸,心疼地望向瑟缩着的小人儿。 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抚平陆齐光紧蹙的眉心,却始终没有落下,只将指尖在她前额上方悬停了一会儿,转而拨去她一簇乱发。 他留意到陆齐光额角的红肿,低声:“殿下磕着了?” 联想到自己对陆齐光的遭遇一无所知,元宝很不好受,闷闷不乐道:“奴婢不知。她今日是走回来的,浑身都湿透了,兴许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 牧怀之皱眉,记起方才那名一瘸一拐的车夫,大致猜出了可能的情况。 他知道元宝为何难过,沉默良久,才叹息道:“不仅是你。” 元宝怔了怔:“牧将军,您说什么?” “不仅是你,还有我。”凝望着无知无觉的陆齐光,牧怀之眸光微动,“她历来将所有难处都藏在心里,不叫任何人知道。” 元宝闻言,心下越发悲伤。 曾经在她眼中无忧无虑的小殿下,如今时常独自思索,好像处心积虑地谋划着什么。她并不在乎陆齐光到底想做什么,只希望殿下能幸福无虞、平安喜乐。 只惜事与愿违,自打立府之后,元宝时常能听到陆齐光梦魇中的呓语。 从前,殿下明明是不做噩梦的。 元宝悲戚极了,不经意就淌下两道泪,惊得她胡乱抹了几下,只说自己再去为陆齐光多煎几帖药,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寝殿。 只剩下牧怀之一人,站在陆齐光的榻边。 牧怀之也并不好受。 原先他以为,若陆齐光不愿说她心中的秘密,他就不问,只默默支持她就好。可放任所爱承受重负、却无法当真同甘共苦,实在让他深受折磨。 更重要的是,他从居正卿的身上,嗅到了星点危险的味道。 面对病榻上昏睡着的陆齐光,牧怀之满心自责。 若是他亲自送她回来的话,一定不会让她淋雨受寒,哪里会叫她如此难受呢。 牧怀之坐到榻边,伸出一只手,用手背去探她前额,测试温度。 他触到一片滚烫,而睡着的小姑娘好似被他的体温冰到,受惊似地呢喃一声:“唔……” 牧怀之回身,自案前取来药碗,试图一手将陆齐光扶起来。 可小姑娘很不听话,两只手松开被褥、在身前乱挥,一面将被褥推得远远、露出单薄的中衣,一面险些打翻牧怀之手里的药碗。 望着病得糊涂、近乎胡闹的小殿下,牧怀之叹了口气。 他将药碗送到嘴边,含了一小口。 接着,他单膝压在榻上,一手按住陆齐光乱挥的瘦腕,向她倾身,生涩而并不熟练地叩开她的唇,将药缓缓渡入她舌齿之中。 在与牧怀之双唇相触时,胡闹的少女忽然温顺了。 陆齐光好像很热、很渴,终于从此获得了某点清凉、某些可供解渴的水,便像只求饮的猫儿,乖顺而缓慢地吞咽,甚至无意识地吮吸。 “嗯……” 柔软的嘤咛滚落在牧怀之的耳畔。 陆齐光在挽留他的舌尖。 像要把他的凉揉进喉里。 牧怀之的心底忽然烧起一簇明烈的火。 陆齐光此刻的体温,好像染上了他的颈项,顺着血脉向下游走,抵达腹与背。 烫到他的经络,一跳一跳,将所有沉睡悉数唤醒。 可陆齐光仍是昏沉的。 对她而言,牧怀之的唇是冷的,手也是冷的——她甚至不知那是唇与手,只随着本能,索求着可供降温的冰凉,顺势攀上了他的脖颈,透过襟领,向内探去指尖。 牧怀之无法抽身。 她搂着他,不让他走。 苦涩的药液已交换殆尽,唇齿却仍未分离。 身影相叠,牧怀之下意识收紧按在陆齐光腕上的手指,极尽克制地忍让不应有的欲念,却换来她更加贪婪而不知餍足的索取,压迫着他每一寸残存的理智。 忽然,陆齐光停下了。 她的手本已深入衫中,用柔软的掌心去贴那粗粝的背脊。 可细嫩的五指如今僵持在那里,丝毫也没有动弹。 牧怀之得以与陆齐光分离,不愿再让自己滚烫的呼吸再为她增填烈火,便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撑着软榻。 他略微拉开距离,低头望向身下的人。 一枚泪珠凝在她眼角。 牧怀之不知道陆齐光梦到了什么。 可她的指尖停留于他背上一道早已愈合的伤痕。 “怀之……”陆齐光发出无意识的呜咽,“怀之啊……” 她眼眸紧闭,不断摸索,慢慢用双臂紧紧地搂住了牧怀之,绕在身后的手却好似无处安放。 牧怀之明显地感觉到,怀中纤柔的姑娘正在颤抖。 “不痛了……” 她彷徨无助地啜泣着,仍像要安抚他一般,开始用指尖摩挲他的伤痕。 “不要再痛了……” 牧怀之默然。 他凝望着她,慢慢俯下身去,吻上那枚泪珠。 - 陆齐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醒来时,四周已然昏黑一片,唯有青白的月光在寝殿内游走。 陆齐光的头昏昏沉沉,先前撞上马车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意识也有些迷蒙。 她记得,今日搞砸了听榜宴后,马车坏在半途,自己徒步走回公主府,还淋了一半的雨。再往后,就是沐浴、居正卿来送扇、回寝殿歇息。 陆齐光动了动手指,觉得周身恢复了些许力气。 她正要支撑着坐起身,一转眸,就发现了月下的身影。 牧怀之背靠着不远处的廊柱,双臂抱胸,纹丝不动,呼吸平稳,似是在阖眼休憩。 陆齐光一时有些惊讶。 可她很快就想起,牧怀之确实说过,待安顿好贺松之后会来公主府找她。她不知道牧怀之是何时来的,可看他样子,似乎疲惫不堪。 陆齐光不愿吵扰牧怀之休息,便用手掌按住床榻,准备悄悄起身。 她刚一撑起身体,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她自己能听见的响动,牧怀之就睁开了眼。 “齐光?” 他声音低哑,听着不似慵懒,而是困倦。 听见牧怀之开口,陆齐光就知道了:他应当是来得很早的,并且,在忙完安顿贺松的事后,还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地照看了许久。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牧怀之走到陆齐光身旁,由着她牵过他手腕、将他引到榻边坐下。 殿内未点红烛,二人对望的视线浸泡在月光之中。 陆齐光靠坐在榻上,轻轻拉住了牧怀之的手,睫羽下垂:“怀之,你受累了。” 牧怀之微微勾起唇角。 “是有一些。”他口吻轻松,“有人不肯乖乖吃药。” 陆齐光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就听懂了牧怀之的弦外之音——她对自己患病后的德行心知肚明,又太清楚牧怀之会如何给她喂药。 她红了脸,下意识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小姑娘娇嗔:“不正经!” “不正经?”牧怀之轻笑,“那你具体说说,我何处不正经。” 他分明正经到不逾雷池一步、不玷明月分毫——爱侣在怀,可不是谁都能坐怀不乱。 陆齐光将唇一撅,掰起手指便细数起来:“你、你……” 可话语在她嘴里卡了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若真要将二人亲昵无间的点滴都说出来,只怕是要将她羞死在原地。 这个臭牧怀之,摆明是故意的。 她及时打住,气鼓鼓地又打他一下,力道软得像团棉花:“不跟你说了!” 陆齐光的手掌才拍过去,就被牧怀之反手捉住了。 黑夜之中、月色之下,牧怀之的双眸深沉而明亮,正认真地凝视着心爱的小姑娘。 他忽然郑重其事地唤她:“齐光。” 陆齐光掀了掀眼皮:“怎么了?” 牧怀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一下。 陆齐光感觉到,他修长的指正温柔地抚过她的手背,不知为何,竟隐隐有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她不知他在笑些什么,还以为他是在笑话她,有些羞赧地想抽回手。 可牧怀之锢着她,不让她跑。 “怎么啦?”陆齐光不明就里,小声地追问,“作什么呀?” 牧怀之摇头:“没什么。” 他没说出口,只在心里起誓:此后有生之年,他定不会再让陆齐光经受梦魇。 陆齐光抿抿唇,对于牧怀之的隐瞒有些不满,却想起自己也有不少秘密瞒着没告诉他,顿时就心虚起来、没了脾气。 她轻轻咳了两下,有心转移话题,便想起了被二人抛之脑后的贺松。 一旦念着正经事儿,陆齐光的心绪就自方才的温存与暧昧中抽了出来,又回到了先前的愧怍与叹息之中。 她摇摇头,摒除那些无用的情绪,向牧怀之缓声问道。 “怀之,贺松他还好吗?” 第58章 答卷 好一个月黑风高夜。 提及贺松, 连水般的月光都些微凝滞。 牧怀之没有立刻应答,目光凝视着二人相握的手,似乎在筹措语言。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才出声。 “贺松已经在收拾行囊, 准备返回蜀州。待他抵达, 我就命去往蜀州的护卫离开。” “他这么快就要走?”陆齐光微讶。 倒也不奇怪。贺松进京本就是为了赶考, 如今省试已经结束, 他落榜了,又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 家中还有三个妹妹在等着,确实应当早些回去。 牧怀之点了点头,神色有些迟疑:“但……” 他偏眸, 与陆齐光交换眼神,才继续道:“凭借贺松的才学,落榜确实出人意料。” “我也这样认为。”联想到自己先前的猜测,陆齐光试探性地接道,“或许……是阅卷的考官不喜寒门子弟?还是,他在卷中写了什么不该写的?” 牧怀之略加思索,沉吟道:“应是他答题有失、行文冲撞。” 他松开牵住陆齐光的那只手, 展平手掌,五指分开,向陆齐光示意道。 “大梁省试, 自举子应试至贡院放榜, 共设五道程序——印章、弥封、誊录、评阅、备份。因有弥封, 举子姓名将以编号替之;因有誊录,无法从字迹辨认举子身份。” 陆齐光认真听完,很快会意:“照这样说, 直到放榜前,省试的考官都不知道答题的人姓甚名谁、身家如何?这倒是很公平。” 牧怀之的笑意有几分亲昵与打趣:“先祖任人唯贤,英雄不问出身。” 陆齐光面色微红:这家伙,又将她以前说过的话搬出来讲。 她被他逗得气不过,轻轻掐了他手掌一把:“牧怀之,你是鹦鹉啊!成天净在学舌。” 牧怀之没有躲避,反而五指回扣,顺势又捉住陆齐光,将她的手牵起,在手背上落下轻吻,顿时让小公主娇恼地哼唧两声。 见陆齐光消了火,他略一扬眉,接着原先的话题道:“只是,贺松既已通过乡试,就应当知道答题时的避讳。他虽行事不羁,但有心科考,想来也不至于如此狂妄。” 听完牧怀之的分析,陆齐光想了想,提议道:“既然如此,能不能找这次的主考官,复核贺松此次省试的成绩?” “不好。”牧怀之点了点陆齐光的手背,“大梁科考不存复核前例。为贺松首开先河,传出风声,只怕其余落榜者也会蜂拥而至、提请复核。” 陆齐光想起自己之前留存的贺松手稿,又提议道:“那我将贺松先前的手稿拿给我阿耶看看?” “也不好。”牧怀之无奈道,“贺松落榜木已成舟。他看似不拘小节,实则自视甚高,若你代为干谒,不论成败,只怕都会落人口实,为他心头更添郁结。” 连着提出两项建议,都被牧怀之逐一否定,陆齐光有些沮丧。 “可是,与如此人才失之交臂,也是我大梁的不幸。”她委屈地扁了扁嘴,小声嘟囔,“况且,我真的很想知道,贺松为何会没考过省试……” 正说着,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在陆齐光脑海中浮现。 “怀之,不如……”她双眸一亮,“我们到贡院里去,把贺松的卷子偷出来看看吧?” 牧怀之愣了愣。 这番发言太出人意料,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若是能亲眼看到贺松答题的内容,他落榜的原因不就一目了然了?”陆齐光没觉察到牧怀之的迟疑,兴致勃勃道,“眼下科举已经结束,贡院的守备应当不会太严。” 牧怀之上下打量陆齐光一番,终于意识到陆齐光是认真的。 他发现,自打二人剖白心意以来,陆齐光的行事风格越发潇洒恣意,像是吃定了他,知道不论她如何为所欲为、都会有他勤勤恳恳地跟着善后。 只不过,陆齐光这回的提议,可不是寻常的小打小闹。 “偷取考生试卷,有悖大梁国法。”牧怀之轻轻拍了拍陆齐光的手,先讲丑话摆在前头道,“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点,殿下可知?” 陆齐光当然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可她心中更清楚:偷看贺松的卷子,其实是为了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她急于确认,大梁错失贺松这样的人才,并不是因为科举或时政有失,而是贺松自己答题不慎所致。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回握住牧怀之,“但我还是想亲眼看看。” 牧怀之凝视她良久,目光慢慢从最初的迟疑转变为宠溺似的无奈。 “我知道了。”感受着陆齐光掌心的温度,他轻轻叹息一声,“我为你将答卷偷来便是。” 陆齐光没想到牧怀之会亲自出马,双眸一睁,惊讶道:“你去偷?” 牧怀之泰然道:“知晓此事内情者,越少越好。” 这话言之有理。且不说会否走漏风声,万一情势有失,于旁人也是一种拖累。 陆齐光想不出别的办法,也相信牧怀之自有门路,便思考起另一个问题:“不过,答卷既然都经过弥封与誊录,你又怎么知道哪份答卷是贺松的?” 牧怀之微微一笑:“既然有编号这道工序,我只需参照具体编号与考生身份的对照名册,就能成功找到相应的答卷。” 陆齐光略加思索,认为确实可行,点了点头。 联想到先前二人探查地下赌坊时的经历,她有些焦虑,不由紧了紧牵住牧怀之的手:“你行事时千万要多加小心谨慎。若实在偷不出来便罢,不要被捉到才是最重要的。” “放心。”牧怀之笑望她道,“我可舍不得你在公主府里独自心焦。” 他虽已位及将军,在凉州却与将士平起平坐,更曾身先士卒地做过侯骑、当过探马,既通晓排兵布阵、营谋用度,也熟悉战场上三教九流的各色手段。 贡院本就不比沙场,陆齐光也并没有随他同去的打算,他只需专心窃取答卷即可,不必操心她的动向,自然也就不足为惧。 陆齐光不知这些盘算,心中仍有些没底,但见牧怀之沉着镇定,就也不再纠结,只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牧怀之盘了盘时间,沉吟道,“我明晚就去,取到答卷后就到公主府找你。” 接着,他抬手,轻轻理了理陆齐光的软发:“你害了风寒,今夜就好好休息,不要忧虑太多,只管将事情放心交予我办。” 发丝蹭过脸颊,陆齐光眯了眯眼,像只听话的小猫,将脑袋蹭上他的手掌:“好,我都听你的。” 因牧怀之的动作太过温柔,她生出些许困倦,正要沉浸于当下的安心感时,突然冷不丁地想起了另一桩事。 “对了,怀之。”她一壁说,一壁握住牧怀之的手,将手心贴上自己的侧脸。 “要是一切顺利,你就一起把居正卿的答卷也给带回来吧。” - 牧怀之走后这一夜,陆齐光没再有过梦魇。 她一觉睡到天明,苏醒时,先前萦绕周身的不适感已一扫而空。 陆齐光下榻后,发现桌上摆着一只碗,里头还盛着不少药液,光看颜色就苦涩异常。她盯着那碗看了一会儿,不记得自己何时喝过药,想了想,最终还没是没将碗端起。 这一日的时辰过得很慢。 陆齐光心知,牧怀之将于今夜潜入贡院、窃取答卷。她对他的能力虽然有信心,但也止不住地为之而担忧。 于是,她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连逗弄狗子的心情都没了,只盼着时辰早早过去,希望一切万无一失、牧怀之尽快来找她。 陆齐光的焦虑,全被元宝看在眼中。 其他仆役无法观察入微、发现不了自家贵主的异常,那元宝就是公主府内一等一的火眼金睛,甚至能精准无误地说出陆齐光每天会掉多少根头发。 可她不知此间原委,只能干着急,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让陆齐光开心起来。 她记起,昨夜那位居会元,似乎特地给长乐公主送了什么礼物来。原本,她是昨日就要拿给陆齐光看的,可因着陆齐光害了风寒,就把这事耽搁了。 于是,元宝带着那只装有素扇的木盒,走到来回踱步的陆齐光身边。 “殿下,您想什么呢?”她冲陆齐光探出脑袋,“打从牧将军走后,您就心神不宁的。奴婢盘算着,自两位贵主分开至今,分明连半日也不到。” 陆齐光攥着一方帕,正烦闷着,听元宝这样说,面颊一烫。 “我不是想这个。”她手指一绞,故意板起一张羞红的脸,佯嗔道,“元宝,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三天两头取笑我,难不成非要我给你点颜色瞧瞧?” 元宝才不怕她,仍和先前一样笑嘻嘻的:“奴婢可不敢。” 她将木盒双手捧给陆齐光:“这是昨日那位居会元为您送来的礼盒,您可别忘啦。” 陆齐光瞟了那木盒一眼,随手将盒盖推开,拿起其中的素扇。 她正要开扇,却忽然又想起牧怀之,当下便焦躁地叹了一口气,用手中的帕子将扇骨一裹,随意地拿在手中。 “晚些再看。”她话语忧愁,“晚些时候,牧怀之还要来找我。” “您是要当牧将军的面打开瞧?”元宝扑哧一笑,看热闹不嫌事大似地,“奴婢知道了,是您嫌近来府里的菜肴不够味儿,要管镇国公府讨点醋来尝尝。” “净瞎说!”陆齐光被元宝说得羞恼,抬手佯装要拍,“赶紧忙你的去!” 她将元宝嬉嬉闹闹地打发,自己又在公主府花园内来回踱步,脚上累得没劲儿了,便随意找个座,歇一会儿,又接着走动。 如此往复,一个白天的时间就慢慢过了去。 入夜了,陆齐光不知牧怀之是否已经行动,心下牵挂,胃口自然就不大好。 她从花园走到府门口,又自府门处探出一个脑袋、去瞧牧怀之的身影。 没看到牧怀之,倒是看见一名年岁不大的男童吭哧吭哧跑过来。 男童收了几文钱,是来替贺松带话的,道是贺松感谢长乐公主知遇之恩,愧对信任,无颜面对公主,已约好了今夜亥时出发、前往蜀州的马车。 想到贺松的处境,陆齐光生出几分悲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唤元宝再为男童赏些钱两。 男童走后不一会儿,豆大的雨滴就从天上砸落下来。 陆齐光只好回到前厅,扯了张椅子坐下,一边攥着锦帕与扇子,一边等待。 她弯下身子,抬头望天,发现今宵满是拥堵密集的黑云,拼成厚重的帷幕,遮住了所有的月光。 好一个月黑风高夜。 在陆齐光等待期间,上京的雨仍在不休地下着,庭院的地面都积起了小小的水洼。 约是接近亥时,陆齐光隐约听见,似有轻微的碎瓦之声自头顶传来。 好像有什么人落在了屋檐上。 她惊喜,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听到裂空的风声轻微一啸,几乎融入黑夜的影子唰地落在门前,很快又滑落进来,像一滴无痕的水。 牧怀之扯下遮面的黑布,闷憋似地长舒了一口气。 陆齐光刚想呼唤出声,却想起牧怀之进入公主府的方式非比寻常,赶忙收住话音,将手中的锦帕与扇子潦草地一丢,跑去把前厅的门关严实。 她回到牧怀之身边,踮起脚,伸手拂去他面庞的雨珠:“你淋雨了。” “不要紧。”牧怀之吻了吻她的指尖,自怀中取出两只纸袋,“幸好答卷没湿。” 眼看答卷已然到手,牧怀之又平安归来,陆齐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接过纸袋,将其放到身后闲置着的花几上,又转向牧怀之,两手在他身上一顿摸索。 “怎会不要紧,你衣衫都湿透了。”陆齐光皱着眉,心疼道,“我去叫元宝给你找一套来,不过我这儿没有男子的衣裳,你先委屈委屈、换身仆役的。” 见她焦急,牧怀之莞尔道:“当真不用。一会儿看完了,还得送回去,照样要淋雨。” “好吧。”听着确实占理,陆齐光只好扁扁嘴,干脆脱下外罩的褙子,往牧怀之身上擦,“那、那你擦擦雨,总可以吧。别像我一样害了风寒才好。” 她惯是执拗又倔强的,牧怀之没有办法,心下又感动,便接过那件褙子,随意地抹了两下。 主要是在擦脸。 一股暗香扑鼻而来。 他被这股香搅得心潮涌动、耳廓泛红,连忙与陆齐光错开目光,指了指那两只纸袋:“答卷既已到手,就拆开看看吧。” 陆齐光回头,瞧见花几上的纸袋,一时又紧张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纸袋,只见两只袋子大小相同,外部分别用红字写着“贰七”与“叁贰捌”,想来应是牧怀之先前所说的编号。 牧怀之的目光扫过纸袋,适时解释道:“名册上写,贰七对应贺松,叁贰捌对应居正卿,我就将这两只纸袋都去了回来。每只纸袋内应有两份答卷,都经过弥封,不过,一份是誊录的考卷,一份是放榜后装入袋中的原卷。” 陆齐光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决定先看那只“贰七”的纸袋。 二人凑到花几前,小心翼翼地拆开纸袋,取出一叠纸——放在最上头的那张纸,顶部有向内的折痕,应当就是弥封后的考卷了。 对着灯光,陆齐光念起这份考卷。 “史论:刑赏忠厚之至论。答:刑赏忠厚之至论。” 陆齐光:…… 牧怀之:…… “这……”陆齐光的吐字有些艰涩,“是把试题抄了一遍?” 牧怀之沉默片刻,提议道:“可能是这题不会,看看下一题?” 陆齐光低头,又看回那份考卷,清了清嗓,念道。 “策问:浮费弥广。答:所谓浮费弥广,即指老百姓手里的钱太多……” 陆齐光:…… 牧怀之:…… “贺松是疯了?”陆齐光忍无可忍,恨不得将手中的试卷塞到蜡烛上烧光,“难怪他今日找了个孩子来公主府传信,说是无颜面对我。答成这样,当真给我丢人!” 牧怀之的神色也些许凝滞,顺了顺小公主的脊背,低声哄道:“不气不气,他……” 惊才绝艳牧怀之,愣是没给这份答卷找出一个合理的说辞。 陆齐光越发烦闷,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忍住没将考卷撕得粉碎。 “得亏我还以为,是大梁负了他!”她愤愤,“害得我白白被这股愧疚折磨了好久。” 陆齐光心下恼火,手下动作仍没停,将纸一张张翻开、一张张往后塞,却根本无心再去看其中的内容,更像是为了发泄此刻的情绪。 只是,她翻过一页又一页,手臂却忽然僵在半空。 牧怀之见她突然停顿,一时也不明就里:“怎么了?” 陆齐光没有答话,好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震慑。 陆齐光不应声,牧怀之心下着急,略一偏首,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她手中举着的试卷。 那份受过弥封与誊录的答卷,已被她尽数塞到了纸堆的最后,如今留在她面前这份,是暴露着考生真实字迹的原卷。 牧怀之一看,顿时失语。 陆齐光慢慢地抬起头,望向了身旁与自己同样震惊的人。 “怀之,你也看见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隐隐还有些不知所措。 “这不是贺松的字迹。” 这字迹…… 是居正卿的。 第59章 不公 把你的脊梁挺着。 疑问混在喧嚣的雨声里, 涌入陆齐光的心头。 这分明是居正卿的答卷。可它为何会出现在贺松的试卷袋里? 她努力调整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拆开原卷的弥封,却始终无法抑制手指的颤抖。 相较方寸大乱的陆齐光,牧怀之则镇定不少。 虽然他看过几眼贺松的手稿, 但他并不认识居正卿的字迹, 因而没有立刻将两人对上号。 他自陆齐光打颤的手中接过试卷, 抚上纸张顶端弥封的折痕, 试图将被折起的姓名部分展平,发现那里敷着浆糊、无法凭人力打开。 牧怀之略加思忖, 将答卷放上花几,弯腰自靴间抽出匕首,将冷刃伸入贴合处的缝隙, 轻轻裁开了粘连在一起的纸张。 对照烛光,他举起原卷,看清了其上的名字。 牧怀之淡声:“……是居正卿的。” 他似乎有了什么猜测,侧首看了一眼陆齐光。 陆齐光的面庞布满犹疑的阴云。见牧怀之投来视线,她握了握仍有些颤抖的手,转而拿起那只写着“叁贰捌”的纸袋,慢慢将其打开。 这一次, 她没有去看誊录的考卷,而是直奔原卷。 陆齐光展开原卷,与牧怀之一同阅读上头的内容, 发现其文提纲挈领、要言不烦, 其字力透纸背、铁画银钩, 一看便知:这符合贺松的风格,也的确是贺松的字迹。 按照刚才的方法,牧怀之拆开了这份原卷的弥封。 姓名处, 果真写着贺松。 陆齐光意识到了什么。 她匆忙放下手中的原卷,目光在地面好一阵搜索,终于找到刚才被丢掉一边的扇子。 陆齐光拿起素扇,一面回忆,一面走回牧怀之身边:“之前,我为试探居正卿,特意请他在这素扇上题诗一首。他不曾当面书写,只说会在省试放榜时送到公主府来。” “而在长姐立府当日,我于慧公主府外遭遇了贺松。他向我埋怨上京风大、一连吹飞他十几张手稿,还当面向我吟了两句新写的诗。” 她将素扇举到灯光之下,眸光沁出骇人的寒意。 “贺松与居正卿同为举子,都暂时居住在学文馆。若我没猜错的话……” 陆齐光顶住扇骨,单手开扇,素绢拉扯,发出唰的一声裂响。 扇面上的字迹与那份贰柒号纸袋内的答卷相同。 牧怀之念出写在扇面上的两句诗。 “莫教人面相思老,犹叹当年不嫁春。” 陆齐光终于明白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居正卿之所以能考中状元,并不是因为他有真才实学,而是因为他窃取了贺松的成绩。 在这一世,居正卿应当是在与贺松同住学文馆后,捡到了贺松遗失的手稿,发现贺松其人惊才绝艳,于是决定对贺松下手、顶替贺松的成绩。 从居正卿答卷的水平来看,此人只是个识字的草包,毫无真知灼见。 但,居正卿是如何办到的?他有从何而来的神通,能将旁人的成绩据为己有,能凭借如此水准通过乡试,甚至能在上一世瞒天过海、考中状元?! 而且,为什么她上一世没有遇到贺松,甚至直到殒命都不曾听过贺松的名字? 不,问题的根源或许不在贺松,而在于…… 上一世,居正卿做了什么? 上一世,为何没有蜀州避暑之行? 陆齐光越是思索,越觉得毛骨悚然。 她忽然发现前世的自己毫无防备地走入了一场弥天大谎,也发现今生的自己分明已窥见迷局的一角、却仍处在无边的茫然与未知之中。 在她思索的时候,牧怀之眉峰微动,也想到了什么。 他拔身就走。 陆齐光被牧怀之的行为拽离沉思,连忙问道:“怀之,你去哪儿?” 牧怀之步履一顿,偏回头来。 烛光之下,他的面庞有一半融于阴翳,另一半则沉在摇曳的烛光之中,划分出泾渭分明的明暗两界,一时竟有些晃眼,好像善恶的区别也就此模糊。 “若你是居正卿……”他低声,“布局至此,下一步会如何?” 下一步? 陆齐光将自己代入到居正卿的立场与身份,略加思索,顿时身骨发麻、背脊寒凉。 手中打开的折扇啪嗒一声,摔落下去。 牧怀之推开大门,冲入雨幕。 前厅外响起婢女们的惊呼,随后便是老人唯唯诺诺的应和,与逐渐远去的马蹄声。 陆齐光撑住一旁的花几,才不至于让自己跌坐在地上。 若她是居正卿的话…… 她会让贺松一家在这世间彻底消失。 - 上京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雨。 秋风烈烈,坠落的雨丝宛如刀锋。 牧怀之在街道上策马奔腾,与巡夜的更夫擦身而过。 上京城虽然未行宵禁,但会在子时关闭城门。也是牧怀之幸运,他揣着镇国公府的通行令牌,抵达城门时也未至子时,因而顺利出城,循着前往蜀州的方向一路疾驰。 贺松有危险。 大丫、二妞和三顺都有危险。 此前,牧怀之已派遣护卫,暗中保护贺松的三位妹妹。那名被派往蜀州的护卫,年纪不大,却是个上道且熟稔的,应当能化解蜀州的危局、护女孩儿们周全。 可贺松孤立无援。 只有身处上京的牧怀之能帮他。 事发突然,牧怀之无暇带上任何帮手。 因着雨露潮湿、秋雨未息,原先平整的土路满是泥泞。 牧怀之的视线匆匆扫过地面,只见车辙的痕迹被大雨冲刷得尤其斑驳。 蜀州与上京有官道相联,贺松又是今夜才出发的,应当走不了太远。 牧怀之在前往蜀州的官道上飞驰,头顶是蔽月的浓云。马蹄践踏之处,惊飞一片跌宕的水浪。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模糊的影子。 “锵——” 有人抽刀,兵刃切断了雨幕。 “隆!” 一道惊雷猛然劈下,盖过了逐渐逼近的马蹄声。 借着刹那的明光,牧怀之看清楚了。 一架马车侧翻在地,贺松背靠马车,跌坐在一阵泥泞之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车夫模样的大汉,手中拿着出鞘的长刀,正向贺松步步紧逼。 牧怀之打马而至,横出佩剑,将车夫掀翻在地。 他翻身下马,挡在了贺松的面前,长剑出鞘,寒光乍现,仿佛趁夜悄然索命的修罗。 车夫与牧怀之四目交错。 二人缠斗一起。 - 停在贺松身侧的,是一只空空转动着的车轮。 他神情呆滞,思绪像冬末春初的泉水,既冰冷,又只能缓慢流动。 温热的液体飞溅在贺松的脸上,很快就被雨水冲刷,顺着他脸庞的线条缓缓流下。 “咚!” 一团黑影被扔在贺松面前。 是方才的车夫。他吃痛地捂着小腹,蜷缩在地上,殷红正自指缝中渗出。 牧怀之就站在车夫身后,浑身满是水珠,高束的长发贴在背脊,神情比今夜的雨更冷。 血珠淌过他的剑尖,于地面消融。 他收剑入鞘,熟稔地扯下身上的一片布,在掌心中揉成一团,又拽断马车的一段缰绳。 “贺松。”牧怀之的话音夹在嘈杂的雨声中,“过来按着他。” 贺松没有动静,仿佛没听见这些话。 LJ 牧怀之没有再喊。 他走到车夫身边,踢了踢向对方的侧腰,迫使侧躺的车夫仰面朝天。 牧怀之蹲下身,揪住车夫的衣领,直直把人拽了起来,将手中团聚的衣物塞入车夫的嘴里,借此顺势压住对方的舌头,再将车夫的双手从小腹前挪开、捆在身后。 他的动作毫无耐心,不存仁慈,十分粗野,引来了车夫抗拒的挣扎。 牧怀之的口吻不容置疑:“别动。” 面对近乎威胁的话语,车夫果真停止了动弹。 牧怀之不再管这名居正卿方派来的杀手,吹响尖锐的一声口哨,转而走到贺松面前。 “受伤了?”他问。 贺松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抬起脸,望向天空,神情狼狈不堪,吐字也十分艰难:“我……” “我做错什么了?” 牧怀之站在贺松面前,一手习惯性地压上腰间的剑柄。他静寂良久,任由雨声填满了此刻的沉默,才终于答道:“什么也没做错。” 贺松的肩膀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他好像找回些许力气,摸索着,支撑着身后的马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为何……”贺松伸出一只手,去接虚无缥缈的雨水,“老天待我不公?” 牧怀之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贺松挪了挪步子,忽然颓唐地松懈了力道,坐在了侧翻的马车上。 “人说上京,是大梁的风水宝地、龙脉所在,凡涉足者,福至心灵。”他低着头,“可自打我到了上京,就从来没有遭遇过一件好事。” “我无父无母,全凭一己之力,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比常人更多勤勉、更多努力。可世人常说天道酬勤,我既已如此勤奋、连行善积德也不忘,为何天道从不酬我?” 像是在自嘲,贺松一根根地竖起手指:“你别不信,你听我数——我落榜了,三个丫头的生计没找落了,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了,如今,还被人追杀了。” “我贺松,到底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他低头,落拓地笑,“连天道都要断我的命数。” 牧怀之无声地听着,从始至终都不曾打断贺松。 直到贺松的声音在雨帘里沉没,他才轻若无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牧怀之的手指摩梭着剑柄上湿透的麦穗,“你不该问我。” 他凝目,望向面前的贺松,很快又将视线移到一旁的车夫身上:“你该去问此人背后的贵主,问所谓的天道,问他为何要害你、为何行不公之事。” 二人说话之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向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牧怀之遥望一眼。 他知道来者是谁。 方才与车夫打斗后,他就向镇国公府内经过训练的讯鸽传过信号,唤府中的副将前来善后。副将是个聪明人,跟他最久,经验颇丰,见到此情此景,自然就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弯腰,拧住车夫的衣领。 高大的男人被轻而易举地拖拽到牧怀之脚边,痛苦的叫唤被口中的布团堵塞。 “你落榜一事确实有冤。公主与我调查已初有眉目。”牧怀之再度看了一眼贺松,“否则今日这马匹跑得再快,我也无法及时救下你。” “所以,你得堂堂正正地站起来,把你的脊梁挺着。” 牧怀之的神情依然很淡,身影利落得像支高挑的冷竹。 雨幕喧嚣,他的话语却掷地有声。 “亲眼看着那沽名钓誉的天道,被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第60章 抽丝 对你的爱,从不曾灼伤过我。…… 陆齐光坐在前厅, 面朝大门。 前厅外无人走动,仆役们都在室内避雨,陆齐光的视线撞在深灰色的雕鸾影壁上。 深夜的秋雨淅淅沥沥,惨淡的黑沉笼罩着上京。 她一手扶在椅上, 另一手搭在身旁的花几, 将那两只纸袋压在手臂之下。手臂边、花几上, 那支原先有十寸的蜡烛, 如今矮得不及陆齐光一根食指长。 屋外响起脚步声,陆齐光起了个半身, 却听那来人的步伐尤其细碎。 她身躯一僵,缓慢地坐了回去。 “殿下。” 是元宝。 她一壁提着鸟笼,一壁握着一支崭新的红烛, 担忧地向前厅探了个头。 “我为您换一支新烛,好吗?” 陆齐光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松开紧抿的双唇,原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元宝叹了口气,走入前厅,将鸟笼放在另一侧花几上,震得双眼紧闭的狗子都掀起眼皮、觑了在场二人一眼。 紧接着, 她燃着新蜡烛,吹熄旧的,昏暗的室内顿时盈满烛光。 “牧将军讨走了府中最快的马, 定是赶得及的。”元宝虽不知内情, 却仍向陆齐光安慰道, “约是不多时就会回来。您瞧,我将狗子也带来,陪您等着。” 陆齐光回头, 望向一脸担忧的元宝。 “我早就应该提醒贺松。”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如果能早点提醒他提防居正卿的话……” 如果能早一点的话,贺松与妹妹们就不会受到威胁,牧怀之也不会为此涉险了吧。 元宝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最终还是走到陆齐光身后,将她抱进怀里。 “奴婢兴许帮不上您的忙。”历来活泼的小丫头,如今的话语十分温柔,倒像个可靠的长辈,“可谁也做不成圣人,都是会犯错的。” 陆齐光怔了怔,慢慢将脑袋靠进元宝的怀里。 有元宝在,空荡荡的前厅多少增添了一些人气儿。 二人一同等待,狗子就在鸟笼里闭着眼小憩。 时间伴着雨声,一点一滴地走过。将近丑时,狗子忽然睁开眼,活动筋骨似地动了动翅膀。 紧接着,牧怀之的身影出现在前厅之外。 他大抵又是以什么不寻常的方式进入了公主府,连府内守夜的仆役都没被惊动。 陆齐光反应迅速,将身旁脑袋一荡一荡、打着瞌睡的元宝拍醒,示意对方去取来麻布与可供换洗的衣物,自己则站起身来、快步迎上牧怀之身前。 她焦急地问:“怎么样?” 声音还带着颤抖。 她分明闻到一股好浓的血腥味。 牧怀之低头,看见陆齐光的面庞上满是泪痕。 他展臂,本想将她搂进怀中,却想起自己浑身湿透、又满是血污,手臂一时僵持在半空,最终只用拇指拭去她眼角干涸的一抹泪光。 “都安顿好了。”牧怀之柔声,“贺松除了受到惊吓,没有大碍。杀手已经被带回镇国公府关押起来,蜀州那里也有人照应。” “那你呢?”陆齐光的肩膀依然紧绷,“你受伤了?” 牧怀之微微动了动唇角:“没有。” 话音刚落,少女柔软的身躯就扑向了面前人的胸膛。 陆齐光颤抖着,浑然不顾牧怀之身上的雨和血,用瘦弱的两条手臂紧紧搂住他,双手在他背后牢牢相扣。 低声的呜咽滑过交缠的绫罗,埋入牧怀之的心口。 “那就好……” 没受伤就好。 他为她受过的伤,已经太多了。 牧怀之刹那无言。 他时常觉察到,陆齐光对他似乎心怀愧疚。透过她明澈的一双眼眸,他能看见她一片可鉴的冰心,却看不出她埋藏心底的伤痕到底因何而来。 牧怀之只能义无反顾地爱她的所有,哪怕这所有并不是她的全部。 于是,他搂住了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 牧怀之低声:“不怕了。” 后话,他不敢说出声,只敢在心底默念: 对你的爱,从不曾灼伤过我。 - 牧怀之被元宝领去,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再度回到前厅。 彼时,陆齐光惴惴不安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她坐在椅上,一手支颐,另一手的手指在扶手上敲打,神情凝重地思索着整件事情的疑点。 见牧怀之来了,她站起身,将一张椅子拉到自己面前。 “怀之,来。”陆齐光招招手,示意牧怀之到前头坐下,“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我们来好好理理居正卿和贺松之间的所有事情。” 牧怀之点点头,随即落座椅上。 他动了动手腕,调整了一下并不合身的袖口,主动提议道:“既然如此,就先说贺松吧。” “居正卿顶替贺松成绩,不见尸首,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开门见山,“如今敌人在暗,让贺松留在镇国公府,是最安全的。” 陆齐光赞同道:“我也这样想。镇国公府护卫身经百战,哪怕你不在,他们也应当能将贺松保护好。但……我们恐怕得先同贺松陈明利害。” 牧怀之知道,陆齐光是怕贺松那张碎嘴主动暴露、节外生枝,宽慰她道:“我会同他说的。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想了想贺松的脾气,陆齐光一时有些汗颜:“不好说,得多盯着他点。” 她越想越烦,索性摆摆手:“算了,反正不管用什么方法,把他关着就好。那名杀手也是,千万别让他死了,他可是居正卿行凶的人证,死了也得给我救回来。” 看着小殿下虽然烦躁、但仍努力理清思路,牧怀之微微一笑,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些许。 陆齐光瞟他一眼,正色:“不准笑,在说严肃的事儿呢。” 牧怀之嘴角当即一平。 他如此听话,反倒惹得陆齐光面颊稍红。 她轻轻咳了两声,将话题转移到贺松的三位妹妹身上:“怀之,你先前说蜀州有人照应,也是你镇国公府内的护卫吗?” 牧怀之眉峰微动,似乎想到什么,最终却按下不表,只道:“是。” “那我就放心了。”陆齐光没留意到牧怀之神色中的细微变化,续道,“不论居正卿是否知道三位妹妹的存在,蜀州都已经不再安全。风波过去之前,我想将她们接来公主府,也好有个照应。” 一听要将女孩们接到公主府,牧怀之眉头微皱:不如接到镇国公府去?与贺松待在一起,也让妹妹们放心一些。” 陆齐光明白,牧怀之是在担心女孩儿们的存在会为她招来祸端。 “你想,若是居正卿顺藤摸瓜、找到了贺松的所在,三位妹妹还与贺松待在一起,岂不是更添麻烦?”她轻轻抚了抚牧怀之的手,“我毕竟是公主,有长乐的名号在,居正卿也不敢擅闯。” 纵使陆齐光如此说,牧怀之目光里的担忧仍未减退。 他凝望她良久,在她眸中看见了不逊于自己的坚韧与决心,终究叹了口气:“就依你说的。如遇危机,你可叫灰鸽传信给我,我定会立刻赶来。” 说完了三股人马的安排,接下来,就是居正卿替换贺松成绩的始末。 陆齐光抬起手臂,拿出被压在花几上的两只纸袋——两份考卷与原卷都已经被原封不动地放了进去,连先前的编号都保持不变。 她将纸袋在膝上码列整齐,指尖叩向掌心,垂眸道:“你送来的讯息,我都看过。居氏世代经商,无人入仕,可仅凭居正卿一人之力,断然无法暗度陈仓。” 说这话时,陆齐光神色黯淡,心中既有愤怒,也有悲怆。 居正卿能替换科举成绩、招摇撞骗,背后若没有相关官员的帮助,几乎是不可能的。 先前调查晁鸿祯时是这样,如今调查居正卿时也是这样——乍一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大梁,竟在她无知无觉时,已蛀坏到如此地步。 贪官污吏、科举舞弊,哪一个不是大厦将倾的亡国之兆? 她当真能力挽狂澜吗?除掉了晁鸿祯、居正卿,是否还会有下一个? 牧怀之沉默无声,视线落向陆齐光柔长的睫羽,凝聚着摇曳其上的一丛烛色。 他当然知道她心中所想,甚至说,身为朝臣,他远比陆齐光更了解大梁的境况。可他同样清楚:牧氏一族以尽忠报国为家训,若不付出行动,就绝无报国之日。 唯有继续走、别徘徊,脚下才会有路。 他自陆齐光手中取过纸袋,一左一右地拿在手中,展示给她。 “省试评卷后的成绩,直接与编号挂钩,即按编号计分后,再与考生的姓名和身份相对应。” 牧怀之从前欲为文官,对科举与文官仕途所知颇丰。虽然他没能如愿以偿,但如今看来,调查与推理之所以能这样顺利,还多亏了这段令人遗憾的经历。 “居正卿能夺得会元,也就意味着……”他顿了顿,“他所代表的叁贰捌,是本次省试的魁首。而在编号叁贰捌的纸袋中,装有的却是贺松的试卷。” 陆齐光竖起耳朵、认真聆听,明白了牧怀之的弦外之音:“言下之意是,至少评卷的主考官并没有胡乱评分。这说明……问题出在弥封上?” 牧怀之无声地点了点头。 从居正卿答题的内容上看,他全无准备,料想也并不知道省试的具体试题。 若是二人判断无误,则只需要负责弥封的官员将贺松与居正卿的编号对调,确实能够做到让居正卿顶替贺松的考试成绩,还不被其他考官发觉出什么异样。 推导出这个讯息,陆齐光松了口气。 幸好,并不是省试的五道工序都存在舞弊。 她本能地希望,居正卿顶替贺松成绩这件事,涉案人员越少越好。 牧怀之见陆齐光终于展眉,心下也安定些许,便乘胜追击道:“明日,我会派人调查一下本次科举负责弥封的官员,看看他与居正卿暗中有何往来。” 陆齐光点点头,很快又想到什么,提示道:“我看居正卿那个水准,八成想不到这等精密的计划。怀之,你干脆一起查查他那个有钱的阿耶,说不定又和定远侯一样,官商勾结。” 听着小公主一本正经的分析,牧怀之忍俊不禁。 他曲起手指,弹了弹陆齐光的眉心:“你倒是会安排,使唤起我来一点也不客气。” “牧怀之,你可真难伺候。”陆齐光知道他故意揶揄,嘟囔道,“我若不使唤你,你又要说是我伤你心了。好话赖话怎么都叫你说尽了呢。” 牧怀之闷着笑了一声,没收手,顺势撩起她额角一缕发,去看她昨日撞到的地方。 “可好些了?”他满目心疼,低声道,“下回,我一步也不离开你。” 陆齐光点点头,又摇摇头:“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必担心。” 她站起身,靠近牧怀之身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慢慢地,她的面颊开始发红,活像只丰润可爱的柿子,说话也支吾起来。 “我、今、今夜时辰晚了,你就别走了,本宫准你一步也不离开公主府。” “但、但、但你得睡客房!不准偷偷进我的寝殿!” 第61章 借宿 八百里特快加急。 陆齐光躺在榻上, 辗转反侧。 她将被褥扯到面前,遮掩住半张脸,睁着眼,盯着寝殿内的吊顶看。 毫无睡意。 这时候的上京, 连月光与云霭都没有, 黑黢黢的。 委实说, 她确实惊魂未定。 虽然牧怀之说, 他已经安顿好了贺松,大丫那边有人照料, 杀手也被抓起来了,但她依然感觉自己身处迷局,无数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窥伺。 她对藏在居正卿背后、暗中运筹帷幄的人一无所知。 这些人, 是不是下一秒就能将她吞噬? 兴许是殿门没关严实,一道冷风幽幽吹往陆齐光的榻边,惹得她心里发毛。 不大点的小公主越想越害怕,在身上披了一层被褥,鞋履也来不及穿,就往殿门跑——什么授受不亲,她才不管呢, 她是公主,想怎样就怎样。 她就要到牧怀之身边待着! 陆齐光裹着被褥,跑到殿门边, 哗啦一下推开门扉, 目标直指客房。 门外站着一个人。 “呜哇!”陆齐光吓得足下一软, 就要往后倒。 人影及时伸手,拉住了她,顺势将她扯入怀抱。 “怎么跑出来了?” 低沉的嗓音不含苛责。 是牧怀之。 “我、我害怕!”陆齐光怯怯地憋出一句, 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盯着牧怀之的脸,呜地又扎进了面前人的怀中,用前额去撞他的胸膛,委屈道,“你、你作什么躲在门外!” 牧怀之被撞破行踪,面颊染上微红:“我……只是路过。” 扯淡,明明一直在殿外站着。 虽然陆齐光不曾直面刀光剑影,但牧怀之依然担心她今夜会有梦魇——到底是宫闱出身的娇娇儿,柔弱得连剑都提不起,一夜之间断人生死,哪里会不害怕。 他的思路倒是很简单:不让进寝殿,那在寝殿外头守着总可以吧。 谁能想到,陆齐光自己跑出来了。 他低头,看见拖在地上的被褥中冒出两只洁白的小脚,顿时眉头一皱。 牧怀之叹了口气:“跑就跑罢,鞋也不穿。” 经他这么一说,陆齐光反倒心虚了,顿时将牧怀之为何出现在此的探求欲抛到九霄云外。 “我……”她嗫嚅,“我睡不着,想找你去的。” 牧怀之眉峰微扬。 见他这幅欣然的模样,陆齐光心下一羞,小手绞了绞被褥,嘴硬道:“怎么,我不准你进寝殿,没说我不能出去找你啊。” 她话还没说完,双脚忽然腾空,掀起少女小声的惊呼。 牧怀之已然蹲下身,一手自身后搂住她小臂,一手穿过她膝下,连带着缠身的被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二人的距离瞬时拉进,面庞之间近在咫尺。 今夜无光,陆齐光却好似看到,牧怀之的双眸闪烁着温柔的明光。 “准我去殿内陪着你,好不好?”他凝望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做什么的。” 温热的气息洒在面庞,陆齐光勾着牧怀之的脖颈,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牧怀之到底对她下了什么蛊,好像每回她与牧怀之突然拉近距离,脑袋都会短暂地罢工一下,瞬间就变得空空如也。 “我、我知道你不会做什么,但、但我……” 她的脸颊红得像牡丹花瓣,慢慢眨了眨眼,鬼使神差似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但我会忍不住看你、想你的……” 小姑娘的尾音娇滴滴的,柔软到能掐出水来:“这样我会睡不好的。” 牧怀之的脑袋嗡地一炸。 受不了,这谁受得了? 她总能轻而易举地迈过他的防线。 陆齐光也是懵的。 她意识到自己迷糊吐真言,羞赧地抿起双唇,只管将头向牧怀之颈侧一埋。 “我、我准了……” 陆齐光的声音像羽毛,扫上牧怀之的心头。 “准你,进去陪着我。” - 陆齐光醒来时,上京的天已经放晴。 她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动脑袋、望向牧怀之昨夜所在的位置。 因着还有几分困倦,陆齐光脑袋里的片段朦朦胧胧,只记得昨夜,牧怀之坐在榻边,与她十指相缠、手心相抵,轻声细语地哄她入睡。 可现在,牧怀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陆齐光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待到意识全部清醒了,才如常起身、更衣洗漱。 起来了,她下意识在府内逛了一圈,没找到牧怀之,心头便涌起几分失落。 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 “牧将军卯时就走啦。” 元宝出现小公主的身后,冲着她心有灵犀地附耳。 陆齐光被元宝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肩膀一抖,惊魂甫定,回头软绵绵地瞪了人一眼:“臭元宝,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元宝咯咯一笑,有板有眼:“行事不够隐秘,会错过很多精彩。” 陆齐光听得懂元宝的弦外之音,一时哑火,气呼呼地盯着她看了半天,都没想出什么话来。 反正词穷了,陆齐光干脆不纠结了,转而清清嗓、和元宝讲起正事儿:“元宝,约莫再过个三五日,会有三位小娘子到公主府来借宿。” “借宿?”元宝惊奇,“打哪儿来的小娘子,好大的排面,到长乐公主府来借宿。” 她嘴皮子快,叽叽喳喳没两句,又打趣起陆齐光来:“殿下,是借宿几日呀?不会是跟牧将军那样,自丑时借宿到卯时吧?” 陆齐光羞愤,伸出手指,戳了戳元宝的额头:“你气死我得了,我看你说谁去。” 见元宝吐舌讨饶,她才轻哼一声,回答元宝的提问:“是我一位友人的妹妹,年岁不大,都还是孩子。到时候,少不了你多担待照料。” 她想了想贺松的处境与居正卿的手段,郑重地补充道:“待她们来了,尽量别让她们见人或者乱跑,更不能让府内的仆役乱说这三个孩子的事。” 其实按理说,哪怕大丫她们当真与居正卿撞上,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毕竟,三位妹妹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与贺松并不存血缘之亲。而大梁记录人口的籍册,又是以户来梳理,自然无法在调查贺松时顺藤摸瓜地查到三位妹妹。 这里虽然是长乐公主府,但陆齐光毕竟已经被居正卿盯上,难保居正卿不会登门拜访。 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别让居正卿与妹妹们见上面。 从陆齐光的嘱咐中,元宝隐约意识到了事情的凶险。她紧张地咬了咬下唇,试探似地提问道:“殿下,这三位小娘子,为何要到府中来借宿?” 陆齐光本就在纠结,是否要将内情告诉元宝,经此一问,更是犹豫起来。 原先,她不打算同元宝细说,一是为了保护元宝、让这位历来忠心耿耿的小女官置身事外,二是为避人耳目、以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可贺松遇刺这事,确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尽管她将居正卿的事按下不表,是因为尚未查清内情,但如果她能事先提醒贺松留心居正卿,事情未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陆齐光垂眉,认真地想了想,最终决定与元宝通个气,把居正卿窃取贺松成绩、还对人痛下杀手这件事告诉元宝。 她牵着元宝走入寝殿,关好门窗,坐在椅上同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元宝的神色最初是欣喜的——闷声不语的殿下终于肯和她说心事了。可越往下听,她的神色慢慢就变成了错愕、惊惧与愤怒。 “怎会……”元宝一时失语,嘴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她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伶俐与机敏,向陆齐光拍拍胸脯,保证道:“殿下放心,这三位小娘子的起居就包在奴婢身上,保管叫她们平平安安、过得舒心。” 陆齐光看元宝这幅信誓旦旦的模样,扑哧一笑:“我自然放心,要不然,又怎会将如此重要的贵客托付给你?” 她平常极少同身旁人说心事,如今向元宝坦诚一些,心中郁结减轻,情绪也明朗了不少。 “自蜀州到上京,不出三日就可抵达。”陆齐光动动手指,盘算着日期,嘱咐道:“直到风波过去之前,小娘子们都不会离开公主府。届时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 向元宝交代完了女孩们的事后,陆齐光又陷入了等待。 如今迷局初现端倪,各路人马动向不一:牧怀之正调查弥封官员与扬州居氏,贺松被暗中保护在镇国公府,三位女孩应当前往上京的路途之中,而居正卿没有任何动静。 他甚至都没来问过陆齐光,对那扇上的题诗是否满意。 好像他当真对自己的才学胸有成竹似的。 为了保证贺松的安全,陆齐光甚至不敢到镇国公府去,生怕自己被居正卿那等恶徒派人尾随、不经意就暴露贺松的行踪。 她心下还记挂着陆玉英与贺松之间的关系,准备找个时间,再到慧公主府去一趟,打听打听陆玉英对贺松的看法——只可惜,为贺松雪冤之前,落榜一事的内情不好同陆玉英细说。 如今敌人在暗,陆齐光的行为深受掣肘。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韬光养晦,等待牧怀之与三位小娘子的音讯。 可还没过几天,一辆马车先停在了公主府外,说是来给长乐公主送轻绡绫罗的。 陆齐光本在亲殿内临帖写字,听元宝通传,心下生疑。 距离妹妹们预计抵达上京的时间,足足一日有余。公主府内的布匹,又都是元宝亲自外出采买,从来不消布店绸庄主动往公主府送货。 “走。”她冲同样狐疑的元宝扬扬下颌,“姑且看看去。” 陆齐光绕过影壁,很快来到府门前。 只见一名车夫打扮的少年,粗衣短褐,抱臂胸前,侧身倚靠在马车边。马车上的货物被一块麻布罩着,麻布下冒出几缎花花绿绿的绫罗。 看见陆齐光来了,少年抬头,向她行了个礼。 陆齐光扬眉:这小少年瞧着约莫十五六岁,长得还挺眉清目秀。 只可惜,他右颊有道细长的疤。 “免礼。”她略一颔首,“你是打哪家绸庄来的?” “回殿下,织锦庄子。”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小小的虎牙,“专打点绿石榴裙。” 陆齐光眉头微皱,虽记不起有这么个绸庄,但能隐约感觉对方话里有话。 她略一思忖,便摆摆手,示意公主府内的小厮,将这名少年与马车自车马通行的后门引进来,自己则回身朝着后门处走去。 元宝跟在陆齐光身后,小声道:“殿下,您当真要放他进来?” 打从听说了居正卿的恶行,元宝的神经也紧张起来,颇有些提心吊胆、严阵以待的意味。 陆齐光点点头,抚了抚元宝的背,安慰道:“不怕,我好歹也是上京最会挑选布匹的小娘子,是真是假,我一看便知。” 二人走到后门,众小厮们已经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了下来。 偌大个空旷而平摊的公主府后院,有四只樟木箱子被并排放在地面。那少年正坐在其中最大那只箱子上,两条长腿一甩一甩地晃荡着,靴跟也在木箱外壁敲来敲去。 他这态势十分悠闲,瞧着不大像是普通的送货伙计。 这倒是提醒了陆齐光,令她隐隐有了某种猜想。 “都退下吧。”她环视一圈,遣走众人,只留元宝在身旁。 可还没她继续开口,少年身下那只箱子忽然震颤起来,发出沉闷而凌乱的咚咚声——好像里头关着什么,正急不可耐地想要出来、一下又一下地砸着箱子。 元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好几步,却很快鼓起勇气、颤巍巍挡到陆齐光面前。 她强装镇定,向着少年逼问道:“你、你这箱子里放着什么东西!” 少年泰然自若地拍了拍身下的木箱,笑眯眯地回道:“镇国公府八百里特快加急,为殿下送上蜀州盛产野狼一只、白兔两只、织锦十匹——” “你说谁是野狼?” 箱子里传来少女咬牙切齿的声音,紧接着,又是重重的一声闷响。 “你这疯子,赶紧让开!” 果然。 陆齐光无奈地扶住额角。 这是大丫的声音。 第62章 打架 把牧怀之给我喊来。 少年仍坐在木箱上。 他对大丫的愤怒置若罔闻, 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直直锁向陆齐光,似乎在等待长乐公主的命令。 元宝虽没见过这等阵仗,但仍记得陆齐光先前的嘱托,眼皮不由一跳:“殿下, 那箱子里头的, 该不会……是您说的几位小娘子?” “是的。”陆齐光叹了口气。 向着坐在木箱上的少年, 她驱赶小鸡似地挥了挥手:“快将她们放出来吧。” 得了陆齐光的令, 少年眉飞色舞地跳下了木箱,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十寸的短刀, 利落地向着那大箱子的木质锁头削过去。 “咔!” “咚!” 锁头应声而断,木箱盖被猛地掀开。 劲瘦的影子蹿了出来,当真像条凶狠的野狼, 向那名少年扑了过去,一通乱打:“混账!你快将我两名妹妹放出来!不然我一定宰了你!” 少年好似早有准备,面带微笑,侧身向旁一躲,横出一腿,直接将大丫扫在地上:“她们可比你乖多了,一声也不吭, 让她们好好躲着,她们就好好躲着。” 大丫不甘示弱,眼神愤恨, 抱住少年的小腿, 张嘴就是一咬。 “嗷!”少年吃痛, 顺脚就是一蹬,“不识好歹!”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扭打成一团。 陆齐光和元宝站在原地, 鸦雀无声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元宝才愣愣道:“殿、殿下,咱们现在该……” 陆齐光沉默。 她替大丫设身处地想了一遭,假设自己被牧怀之装在樟木箱子里,一路从蜀州拉到上京,火气顿时就冒了上来、直想把牧怀之打一顿。 “元宝,你去把另两只箱子打开,将二妞和三顺接出来,带去梳洗更衣、用点吃食。”陆齐光面无表情,“至于大丫……随他们打吧。” 元宝领命,小跑到箱子边,正要卸锁,却听身后冷不丁又冒出了陆齐光的声音。 “还有——” 小公主黑着脸。 “把牧怀之给我喊来。” 远在镇国公府的牧怀之打了个喷嚏。 - 狗子得了信、还没飞太远,牧怀之就来了公主府。 就差没背着三两根荆条、一步一跪。 打从他收到护卫回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名叫平安的护卫小子闯祸了。 想当初,他是因为平安与大丫的年龄差不多、或许有共同话题,才特地派遣平安前往蜀州、暗中保护姑娘们——虽然平安心黑了点、毒辣了点,但他与姑娘们无冤无仇,应该问题不大。 如果有重头再来的机会,牧怀之一定敲死当时的自己。 他不过是吩咐平安,尽速将小丫头们送往长乐公主府,越快越好。 谁能想到,这小子直接把人敲晕、放进箱子里,走了连蜀州本地人都不敢走的山道,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硬是把三个小丫头生拉硬拽来了上京。 牧怀之抵达公主府时,府内可谓鸡飞狗跳。 他刚迈进府门,就瞧见二丫哒哒哒地追着三顺跑。 两个小妮子一看见他,顿时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小腿,清凌凌地喊:“阎王哥哥!” “将、将军……”元宝气喘吁吁地追上前来,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身子喘气,“您可算是来了。您再不来,公主府都要被掀翻了。” 牧怀之闻言,心下忐忑,故作镇定地摸了摸小姑娘们的脑袋。 “殿下呢?”他小心翼翼。 元宝一咬下唇:“在后院儿看打架呢。” 牧怀之如临大敌。 他快步走向后院所在,才接近,就听见了肢体扭打之声,少年少女的怒骂混杂其中: “你怎么净会咬人!是狼是狗啊你!?” “你才是狼是狗!你是打哪儿来的混账!?” 走近一看:平安正跨坐在大丫腰间,一手将她双手反拧在背后,另一手眼看要去揪她脸蛋。大丫像鱼一样死命扑腾挣扎,一口牙咬得咔咔响,像是能把平安的手指给啃掉。 陆齐光就在两人面前不远处。 她不知自哪儿搬来一张椅子和茶几,气定神闲地捧着一杯茶,手指在几面儿上凌乱地敲着。 牧怀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快步走到陆齐光身后,低声喝斥道:“成何体统!” 听见牧怀之的声音,平安蹭地跳了起来,无辜地眨着眼,指了指脱离束缚、也站起身来的大丫:“是她先动的手。” 大丫仍愤愤不平,双拳紧攥:“分明是你先打晕了我和妹妹!” 小少年与小少女相隔一段距离,虽然都停了手,但仍剑拔弩张,好像下一秒又会打起来。 牧怀之可不敢当着陆齐光的面断案。 他弯身,向一语不发的小公主温柔道:“殿下作何想法?” 这话刚说完,牧怀之的耳朵就被拧住了。 “牧怀之,你胆子好大!”陆齐光没舍得使劲儿,面儿上倒是气呼呼的,“叫你派个人到蜀州去,保护大丫她们的安全,你竟敢派个娃娃。” 得此评价,平安不满地撇了撇嘴,正要向“玉面修罗”要个说法,却见高挑颀长的男人顺势单膝跪地,没有半点平素的傲然与清冷,反而满是讨好。 “臣知错了。”牧怀之心虚,“任凭殿下处置。” 陆齐光哼了一声,这才缩回手。 她用双手抱住那只茶盏,低头啜了一小口,才向大丫道:“大丫,这位小郎君,是我托牧将军派到蜀州去、专程保护你们安全的。” 提到保护安全,又联想到那三只箱子,陆齐光稍显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可能看着不像,但……把你们带到上京来,也确实是我授意的。” 大丫原先义愤填膺,一听陆齐光所说,顿时平静下来。 她没再管顾身旁的平安,眨了眨眼,神情显露出几丝费解:“为什么?” “你可真笨。”平安先呛她道,“有人要杀……” 话没说完,牧怀之瞪了平安一眼。 平安脖子一缩,乖乖闭了嘴,把脑袋转向一边,权当自己不存在。 陆齐光望着面前的大丫,轻轻叹了一口气,招招手,示意大丫走到面前。 她轻轻握住大丫的手,感受着少女略显粗粝的掌纹,郑重道:“平安说对了一半,有人要杀贺松。你们身为贺松的家人,也因此受到牵连。” 正经事一搬上台面,方才还活跃着的氛围立刻冷了下来。 一时之间,在场四人相顾无言。 大丫微微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道:“是谁?” 陆齐光想了想,解释道:“是一个心肠歹毒的恶人。他顶替了贺松的省试成绩,所以要彻底抹除掉贺松的存在。贺松已经被他派人追杀过了,幸好被牧将军救了下来,现在藏在镇国公府。” 她没有将居正卿的姓名或相貌告诉大丫。大丫毕竟还是个孩子,若是何时不慎与居正卿打了照面、将他辨认出来,恐怕会横生事端。 “至于蜀州……”陆齐光顿了顿,望向一旁的平安,“这位护卫小郎君应是最清楚的。” 平安只咧嘴一笑:“长乐殿下,我叫平安。” “我收了将军的快讯,就把这三个妮子带走了。出发没一阵儿,那破茅屋就燃起火来,险些把山林都烧掉。应是将军的讯息快了一步,要不然,我估计还得挂点儿彩。” 一听茅屋被烧了,大丫与陆齐光相握的手掌颤了一下:“你不要瞎说。” 平安镇定道:“我亲眼看见的。” 陆齐光能明白大丫此刻的心情,毕竟上一世,她也亲眼看着自己成长的紫兰殿被毁于大火。因此,她才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知道,有些事情,旁人是安慰不了的。 空气再度陷入了寂静与凝滞。 “事已至此,保住性命最要紧。”牧怀之率先打破了沉默,“大丫,今日殿下所说,断不可告诉二妞和三顺。这段时日,你们与贺松不能相见,暂且忍耐一下。” “你们不会分离太久的。”陆齐光抚了抚大丫的手背,附和着牧怀之,宽慰道,“牧将军与我已经在调查这件事,很快就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将贺松应有的荣誉还给他。” 听着二人的话语,大丫始终没有应声。 她并不是爱袒露心迹的性子,一张秀气的脸上又看不出太多神情。 陆齐光心下很是担忧,甚至开始懊悔,是不是应当再想个更好的说辞,把这件事情给盖过去,不要再让更多的苦难压上面前少女的肩膀。 可话已出口,懊悔无用。 最终,大丫点了点头。 她抬眸,逐一看过面前的陆齐光与牧怀之,选择交付自己的信任。 “我知道了。” 大丫的目光和从前一样坚毅。 “我会带着两位妹妹,好好等在这里的。” - 安顿好三位小娘子后,牧怀之返回镇国公府。 此前,他已经安排了人手,前往调查本次科举弥封的官员,以及居氏在扬州的背景。如今几日下去,负责此事的副将却还没有回应,着实令人心焦。 牧怀之历来是冷静的,可这回,是在同时间赛跑。 再过几日,殿试将至,而今居正卿背后势力不明,是否染指殿试未尽可知——若当真让居正卿顺势参与殿试、荣登皇榜,实乃滑天下之大稽,定会叫万千举子心寒。 不过,晾是他心下忧愁,还是得先去看看贺松、将三位妹妹的下落告诉对方。 他将白马的缰绳递给小厮,自己则向贺松暂时借住的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窗棂大开。 牧怀之心下疑惑,却见一只灰鸽扑扇翅膀、自西厢房内飞向天际。 那是镇国公府内受过训练的信鸽。 贺松在搞什么?! 性命垂危,竟还往外传信?! 牧怀之神色一郁,当即推门而入。 第63章 狭路 殿下,居正卿求见您。 随着牧怀之推门的动作, 一阵烈风卷入室内,薄薄的纸屑被吹上半空,又簌簌飘落,犹如雪花。 在这场雪花之中, 贺松席地而坐。 他左手持一支兔毛刷, 右手按在地上、压着一张破旧的纸页, 身前凌乱地摆着各式各样的籍册, 无一例外都页面大开,被撕得千疮百孔、全是洞眼。 贺松抬起头, 见牧怀之来了,轻松地打了个招呼:“唷!” 唷个屁。 牧怀之脸色一僵。 他随手关上屋门,弯腰拾起脚边那本被撕坏的籍册, 合上册页,看了看书名——《大梁雕金录》,上京百姓脍炙人口的武侠话本之一。 幸好,镇国公府无人爱看,兴许是府内的掌事买来玩的。 牧怀之长长吐出一口气,按捺住把贺松宰了的冲动。 他将《大梁雕金录》放在案上,走到贺松面前, 低头俯视着兴高采烈的男子。 “你在向谁传信。”这本应是问句,却因牧怀之隐有薄怒,听着相当平铺直叙, “你境况如此, 断不可走漏风声, 不想要命了?” 贺松一本正经:“向我的心上人。” 他放下手中的毛刷,站起身来。牧怀之这才看到,贺松身旁还静静立着一只浆糊桶子。 “反正我被关在你这儿, 闲着也是闲着。”贺松随意将手往身上擦了擦,掸去莫须有的尘埃,“刚巧有些灵感,你这儿又有信鸽,我就给慧公主写点……诗呗。” 牧怀之眉头一蹙,手指抽动。 眼看牧怀之将要发作,贺松飞快地瞥了一眼他的腰间,一看有剑,连忙讨饶道:“等等,别急!你放心,绝对不会暴露我的行踪!” 贺松弯腰,拾起地上一本被撕烂了的书册,正色道:“你看,我把你这屋里的书借来用,将上头的字裁下来、贴在信纸上,这下就看不出是我的字迹了。” “至于你那些书嘛,我看过了,也不是什么珍稀藏品。待我平反了,我再给你买新的。”他胸有成竹道,“要是实在买不到,我就帮你再抄一本,反正那些内容我都记下来了。” 稀世大情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牧怀之听得有些头疼。 他扯来身后一把椅子,顺势坐下,双腿熟稔交叠,一手扶上额角,不咸不淡地嘲道:“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就一点儿也不关心你三位妹妹?” 听见妹妹,贺松神情微变,刹那的阴郁犹如昙花一现,很快又被散漫与轻松掩盖:“我关心啊,我关心得很。但你和公主比我更关心,我又出不去,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他也将另一把椅子拉到牧怀之对面,椅脚在地上摩擦而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贺松一屁股坐下,“说三位妹妹已经抵达长乐公主府?” 牧怀之不喜欢贺松这幅机关算尽的模样,却也拿人无可奈何,只将十指交叠在一起,放松似地拧了拧指节,淡声:“原本是。但你既然已经知道,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贺松眉头一扬,好奇道:“怎么,你不再嘱咐我几句、让我别往外传信?” “有用吗。”牧怀之瞟了贺松一眼,“说了你照样会做。” 言罢,他又想到什么,眉头微蹙:“你如此传信,无字迹可供辨认,慧公主不知是你,更不懂你心意,岂不是白费功夫?” 贺松满不在乎:“你哪儿来的底气说我?” 他拉着椅子凑到牧怀之身前,冲着人挤眉弄眼道:“我都听你们府内的仆役们讲过一遭了,道是你对长乐公主一往情深、默默守护、矢志不渝、百折不……” 话还没说完,牧怀之的剑动了。 “好汉饶命!”贺松立刻退避三尺,“我这是在夸你呢!有志者事竟成,你是我的榜样,只要我像你一样坚持不懈,一定会在某一日打动慧公主。” 牧怀之别过头,与贺松四目相视,只见贺松瑟缩墙角、活像只受惊的松鼠。 他目睹此情此景,隐隐觉得有几分好笑,嘴角也微微勾起。可慢慢地,他的嘴角又垂落下去,神情竟也有几分困惑与寥落。 “可从前,我甚至没像你一样,对她表现过明显的喜欢。”牧怀之轻轻叹了一声,“所以我不知道,殿下为何会突然注意到我。” 总不能真是因为他欲擒故纵吧。 牧怀之心里知道,犹抱琵琶半遮面,只会引起一时的好奇,换不来长久的悸动。 贺松沉默了片刻。 任是快嘴如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贺松小心翼翼的声音才响起来。 “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的话,干脆下回当面问问得了。” “她不说、你不问,你俩这不是有病吗?” - 自打小妮子们来了公主府,公主府的氛围可谓热火朝天。 二妞和三顺年纪小,终日在府里疯跑,一会儿缠着小厮要背背,一会儿拉着元宝要抱抱,一会儿又要摘落叶、做点心、到池塘里抓小青蛙。 公主府里的仆役们哪里伺候过豆丁,自然抵挡不住小姑娘们的柔软攻势,直被人暖到心窝子里去,恨不得把二妞和三顺捧在手上、打扮得漂漂亮亮。 相比之下,大丫就懂事多了。 她好像历来如此成熟,帮衬着元宝与府内其他仆役,亲力亲为地做杂务。 短短几日,劈柴、搬货、烹饪、浣衣、缝补,大丫愣是什么活计都干过。她干活时,陆齐光偶尔路过,瞧见了,就会心疼地招呼她停手。 可大丫是不会停的。她身上好像烙着一种微妙的分寸感,严格地约束着自己的行为,记着陆齐光的恩情,非要身体力行地做些事情来回报。 每这时,陆齐光就会想起平安对大丫那精准到毒辣的描述。 像只野狼——狼若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 这段时间,二妞和三顺没有提及过贺松。 陆齐光知道,这是大丫的功劳,应当是稳重的姐姐同两位妹妹说了些什么,才将粘人的孩子们给安抚住了、仍和先前一样无忧无虑。 眼下,她正坐在花园之中的木架下,轻轻摇着扇。 面前是跑来跑去的孩子,头顶是橙红泛黄的凌霄花叶,景致如此温馨,陆齐光的心头却涌上几分惋惜与遗憾。 尚未立府时,陆齐光常会陪陆白石一起荡秋千,姐弟二人其乐融融,陆玉英却往往不在现场,哪怕在,也只会远远地站着、冷冷地旁观。 曾经,她读不懂长姐的冷傲,不知其背后藏着备受冷落的寂寥与不甘。如今,姐妹二人趋于和解、关系日渐修复,只惜已与天真无邪的年纪失之交臂。 陆齐光越是回忆,心间越发怅然苦涩。 兴许,陆玉英、陆白石与她,本也会是如此亲密无间的三个。 正当陆齐光惆怅时,元宝匆匆赶来。 她脸色惨白,神情很不好,走路时跌跌撞撞,好像脚下也发着软。 “殿、殿下……”元宝躬身,向着陆齐光附耳,声音打着颤,“居……居正卿求见您。” 陆齐光精神一凛,先前的惘然顿时一扫而空。 居正卿这时候来找她作什么? 联想到居正卿对她及贺松一家的加害,还有那惊悚骇人的恐怖行径,一股紧张感逐渐漫上了陆齐光的心头,连她的手掌也好似隐隐发烫。 “我……我亲自去迎接他。”她稳住呼吸,向元宝吩咐道,“元宝,你快把大丫、二妞和三顺都带进寝殿去,居正卿没走时,不准她们出来。” 虽然居正卿理当不识得三位妹妹的脸,但还是尽量避开为妙。 “可、可是……”元宝急出些许哭腔,“奴婢不知大丫到哪儿干活去了。” 陆齐光眉头拧蹙,转而道:“那就先将二妞和三顺藏好。” 接着,像是为了宽慰自己似地,她补充道:“大丫历来机敏冷静,我也没告诉她居正卿的姓名与相貌,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元宝点点头,很快行动起来。 陆齐光定了定心,站起身,独自向公主府的大门走去。 - 居正卿就等在镇国公府门外,身影颀长,一袭青衫,双手背身。 若不是陆齐光太清楚这人的秉性,只怕当真会以为他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甫一看见陆齐光,居正卿便迎上前来,向她行礼。 陆齐光未出府门,只站在府内,与他留有几步之隔,向他柔柔一笑:“居小郎君,您多礼了——本宫如今怕是该唤您居会元了。” 居正卿的视线凝聚于陆齐光的眼眸:“任凭殿下心意。” 这两道视线,在旁人看来,兴许温柔至极。可陆齐光联想到上一世被剜眼的遭遇,只觉得被他盯得心间冰凉、浑身发毛。 “还请居小郎君随本宫来。”她强行稳住心神,忙不迭地回身,带着居正卿向内走。 二人绕过影壁,一路走入前厅。 陆齐光来到主位前,盈盈落座,向着迎上来的小厮颔首道:“看茶。” “居小郎君请坐。”她伸指向一旁的座位轻轻点了点,回眸望向居正卿,“居小郎君这日来,所为何事?” 居正卿依言撩袍落座。 他未答陆齐光的问题,只温声道:“先前居某赠给殿下的锦扇,殿下可还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陆齐光弯唇,面上柔媚,心下冷笑,“莫教人面相思老,犹恨当年不嫁春……这样绝妙的诗句,不知居小郎君是如何写出来的?” 她复述这句诗时,故意将“犹叹”错说为“犹恨”——此间一字之差,若不是作诗者本人、对写诗时的神思融会贯通,哪里听得出来。 果不其然,居正卿并没有发现她说错的那一字。 他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接话道:“得见殿下芙蓉面,作诗时候,自然文思泉涌。” 居正卿越是这样殷勤地夸赞陆齐光的美貌,陆齐光心下就越是对他反感作呕。 “居小郎君谬赞了,分明是我问得不好。”她小袖微抬,掩唇故作娇怯,“如你这般学富五车之人,区区两句好诗,想来也是信手拈来。” 居正卿的眸光满是深情,凝望她道:“殿下月貌花容,谁见到殿下,一定都会才思敏捷。” 二人正说话时,一阵脚步声自前厅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陆齐光还当是奉茶来的小厮,没太在意,正欲开口、继续试探居正卿此行目的,却被一道清冷的小娘子声音打断了。 “殿下,茶来了。” 陆齐光心头一颤,若无其事地侧首望去。 只见大丫身着家婢常穿的麻布衣裳,双手捧着茶盘,缓缓走入前厅。她的视线先与陆齐光相碰,最终辗转,停留在了居正卿的身上。 居正卿抬起头,与大丫对视一眼。 第64章 愧怍 你不能先把自己压垮了。 陆齐光的呼吸好似停滞。 居正卿与大丫打了照面, 无疑是今日最糟糕的事。 这是场豪赌,赌居正卿是否彻底打探过贺松的身家背景——赌赢了,双方相安无事;赌输了,轻则打草惊蛇, 重则再度为贺松一家招来杀身之祸。 陆齐光脑中空白, 耳畔似有警钟四作。 可她不能轻举妄动, 更不敢叫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看出她的异样, 只能佯装镇静地向大丫招了招手,将声线也维持如常:“端过来吧。” 好在, 居正卿很快就回过头来,再度凝望着陆齐光的双眸。 他没有认出大丫。 陆齐光顿时觉得庆幸:只要他认不出大丫,不论他盯着她看多久, 都是值得的。 她自大丫手中接过呈来的茶盘,亲自放上茶几,缓声道:“下去吧。” “是。”大丫也没有多作停留,应声徐徐退下。 看着小姑娘消失在前厅,陆齐光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她以两指圈起壶耳,为居正卿斟了一杯正滚的武夷岩茶,双手递了过去:“居小郎君, 请用茶。” 言笑晏晏间,她仍是那个柔婉可人的小公主:“居小郎君还没同本宫说过今日此行的目的呢。” 居正卿的视线在她一双美目间流转,似乎有些恍惚, 听见她的话, 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他接过茶盏, 低头吹了两口气,才道:“殿下可听过鹿鸣宴?” 陆齐光柳眉一翘:“自然听过。” 她曾在书中看过,文科省试过后, 吏部与礼部往往会择地山野之间,合办一场“鹿鸣宴”,凡是贡士及考官皆可出席,既是为举子荣升贡士而庆贺,也是为报省试各路高官的识人之恩。 鹿鸣宴虽打着以文会友、报谢师恩的名号,但想也知道,这种官员齐聚一堂、贡士觥筹交错的场合,难免会为有心攀附权贵之人提供机会。 但……她一不是举子,二不是考官,居正卿为何要跟她提起鹿鸣宴?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困惑:“居小郎君的意思是?” “再过三日,就是鹿鸣宴了。”居正卿微微一笑,“届时,居某想请长乐殿下一起出席。” 陆齐光惊讶:“你想叫本宫一起?” “正是。”居正卿颔首,“不知殿下可否恩准?” 陆齐光一时有些犹豫,不知居正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可很快,她就点了点头:“方便。居小郎君盛情,本宫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虽然她不知居正卿此举目的,但这场鹿鸣宴确实是个契机——如此场合,省试的弥封官应当也会出席,可以趁势观察一下此人的动向。 得了陆齐光的应允,居正卿展眉一笑:“本次鹿鸣宴,将在巳时于京郊红枫山举行。居某不敢惊扰殿下玉驾,就与殿下在那里碰头吧。” - 与陆齐光定下行程后,居正卿没再多作停留,只与陆齐光寒暄一会儿,就离开了公主府。 原先,陆齐光还想趁着居正卿主动拜访,多和他聊几句,套套话、试探一下。岂料居正卿这小子贼得很,与鹿鸣宴邀约无关的事还真不多说,口风甚是严密。 居正卿走后,陆齐光仍坐在前厅。 她手中圈着一杯温茶,正凝神思考,甚至忘了去通知元宝将孩子们带出来。 按说鹿鸣宴这等场合,她是不必去的,只有殿试过后的琼林宴,她才需要以皇室身份出席。而居正卿此人,又只是贪图她的美貌,对她本人毫无兴趣。 既然如此,为何居正卿希望她出席鹿鸣宴? 而且,今日居正卿这通邀约,要告诉牧怀之吗? 上回,他看见她与居正卿单独相处,神情不渝,气压低得吓人——但严格意义上说,鹿鸣宴也不算是她和居正卿单独相处,向牧怀之事无巨细地交代,会否太过叨扰? 陆齐光还没想明白,一抬头,就看见大丫站在前厅门外。 大丫的神情凉得像冰块儿,与平素的冷静相比,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 “怎么了?”陆齐光放下茶盏,走到大丫面前,柔柔地挽住了小姑娘。 大丫扭头,直视着陆齐光的眼睛。 “公主。”她的声音很镇定,却有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刚刚,你在害怕吗?” 陆齐光睫梢一颤。 她还没想出该如何应答大丫的话,就听身前的女孩再度开了口。 “是他吧。”大丫低眉,秀气的面庞好似凝着一层冷霜,“那个……害我阿兄的人。” 陆齐光惊讶于对方的精准的直觉与细腻的心思,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是他。” 大丫轻轻地皱起眉头。 “那我知道你为何害怕了。”她看向陆齐光的眼神里染上些许疑虑,“可你……为何愧怍?” 陆齐光忽然发现,大丫瞧着闷声不响,只是方才那场交锋的旁观者,却比她更像个局中之人,对一切洞若观火。 她对贺松一家的愧疚,远大于对居正卿的恐惧与恨意。 在上一世,居正卿暗度陈仓、操控科举,不被任何人所发觉,甚至还风风光光地夺得状元、衣锦还乡。这背后,既有贺松一家的恨苦与枉死,也有科考官员们的疏漏与失职。 她身为皇室,虽是女流,肩上却也担着黎明苍生的福祉。万幸是,前一世,她没能阻止悲剧,这一世,她还能为这无辜受害的一家尽绵薄之力。 “因为我没能阻止坏事的发生。”陆齐光轻轻悲叹一声,“我只能让事情不再变得更坏。” 大丫凝望着陆齐光,乌黑的眼仁像两面镜子,映着被迫迅速成长的小公主。 “可是……”蠢笨嘴拙的少女想了想,难得在陆齐光面前斟酌着措辞,“我想,大梁有你这样的公主,阿兄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很好的一件事。” “你已经对我们很好了。既然不是你害了我们,那对我们就只有天大的恩情。” 像是为了安抚她似的,大丫拍了拍陆齐光挽来的手臂。 “我知道你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可在那之前,你不能先把自己压垮了。” 陆齐光沉默地听着,慢慢就湿了眼眶。 重生之初,她以为,老天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是为让她睁大双眼、明辨恶人;可她一路走来,看到更多的是大梁败絮其中的颓唐,全无报仇雪恨的快感。 陆齐光始终是在质疑自己的。 她所做的这些事,真的有让大梁变得更好吗? 可当她从大丫的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所付出的努力是值得的。 还人清白、惩治贪污、摒除恶吏、肃清朝纲…… 一桩桩一件件,怎么会不值得呢? 大丫看出陆齐光哭了,伸出手来,笨拙却小心地去擦拭面前人的泪。 她指腹沾上陆齐光的泪花,倒也不太讲究,往身上重重一擦,言行举止仍未脱离乡野间的粗俗与稚气。可她看向陆齐光的眼神,满是真诚与敦厚。 “别哭了,公主。”大丫正色道,“要是让牧将军看到了,他一定好心疼。” 陆齐光被这样一逗,破涕为笑。 “那你可不准告诉他。”她轻轻拧了拧大丫的脸颊,“二妞和三顺应当藏得累了,你快去将妹妹们接出来,让她们自由自在地玩耍吧。” - 结果,不光是陆齐光哭了这事,连鹿鸣宴那事,牧怀之都并不知情。 陆齐光倒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他的,纯粹就是忘了。 她原本是在纠结的,可大丫突然来打了个岔,两人进行了一番掏心窝子的交流,讲完了,愣是把牧怀之这个大男人给忘到了脑后。 不过,有了居正卿的邀约,陆齐光后头的日子也算是有了方向,不必再像之前一样,干等着牧怀之那边探查出什么线索。 距离鹿鸣宴还有两日,她决定先到陆玉英那儿去一趟。 之前,贺松当着陆玉英的面落了榜,算是彻底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虽然陆齐光知道,其中确有冤屈,但陆玉英对此间内情一无所知,也不知如今她对贺松持什么看法。不过,若是没有居正卿舞弊一事,贺松也不会在陆玉英面前出丑。 如此想,陆齐光仍有心继续为二人牵线搭桥,便先到长姐那儿去探探路。 陆齐光乘上马车,不多时,便抵达了慧公主府外。 路过朱雀街的时候,她还趁势买了一纸扎子桂花糕,拎在手里。 陆玉英受封已有一段时日,当初那些围聚在慧公主府、等着见陆玉英一面的人,如今一个也不见踪影,倒显得慧公主府外门庭冷清。 陆齐光未带婢女,亲身上前,轻轻叩响了慧公主府的大门。 很快,门被打开了,回事的小厮冒出一个脑袋。 小厮一看是长乐公主,立刻钻出门缝,向着陆齐光恭敬地行礼道:“长乐殿下。” “免礼。”陆齐光颔首,拎着桂花糕的手臂抬了抬,示意道,“慧公主空闲吗,可在府中?本宫为她捎了德顺坊的桂花糕来。” 小厮打量了一眼桂花糕:“您稍等,我帮您同慧殿下通传一声。” 刚说完,小厮又像条泥鳅,钻回了门后。 陆齐光只好乖乖地站在慧公主府外头等。 她心间很是忐忑。 上回那顿吃砸了的听榜宴,毕竟是她亲自组起来的,本意是让大家喜庆喜庆、得偿所愿,却没想到最终闹得人不欢而散。 陆玉英会因此而迁怒于她、撼动姐妹二人好不容易才复苏的情分吗? 陆齐光仍记得,陆玉英在离开前,曾多次环顾在场众人。 关于那目光背后的含义,那时候的陆齐光没读懂,这时候的她仍不明白:她的长姐比大丫还会藏事,什么都压在心里,什么都不叫别人看出来。 等了一会儿,面前传来“吱呀”一声,慧公主府的大门再度被打开了。 “长乐殿下。” 小厮站在门槛内,冲着陆齐光恭敬地作揖。 “慧殿下请您进去。” 第65章 成诗 是老天要拆这一桩婚!(二更)…… 迈过门槛, 陆齐光走入慧公主府。 她跟在小厮身后,走在通往庭院的小径。 慧公主府占地不大,委实不像是公主的宅邸。但由于陆玉英的审美确实清雅,府邸内的陈设与布景都被人精心打理过, 反倒令踏入府内之人生出“宅子大小刚好”的感觉。 陆玉英正站在庭院内的石桌椅边, 手捧书卷, 凝神 对于长姐温书的爱好, 陆齐光打从心眼里敬佩:她从小就对读书毫无兴趣,不像陆玉英, 手里拿一本书,能坐那儿看一下午、都不带挪个窝的。 这样看,贺松倒还有点希望——毕竟, 他有文采。 “慧殿下。”小厮隔着一定距离,恭敬传道,“为您将长乐殿下引进来了。” “知道了。”陆玉英的目光仍未离开书页。 她只动了动手指,向着身旁的石椅轻轻一指:“坐。” 听着和平常一样,矜贵又倨傲,却也微妙地放下了身段、主动让陆齐光落座。 “见过长姐。”陆齐光行了礼,才走到石桌椅旁。 她没坐, 只将手中提着的桂花糕放在石桌上,亲昵地凑到陆玉英的肩侧,要和人一起看书:“你在看什么呢?我也瞧瞧。” 陆玉英瞟了陆齐光一眼:“说了你也不知道。” 陆齐光知道陆玉英说的是事实, 也不恼, 嘿嘿笑了两声。她本也是个矜贵的小娘子, 可自打同陆玉英关系好些之后,每回碰着长姐,反倒娇憨朴实起来。 “我是看不懂这些书的。”她大言不惭, “但我知道德顺坊的桂花糕好吃,要请长姐尝尝。” 陆玉英黛眉一挑,顺手合上书册,先兀自落了座,唤来小厮看茶,才道:“我不像你,那样爱吃甜口。你挑礼物,不先打听人喜好,一点诚意没有。” 怎么听着话里有话。 陆齐光本就心虚,此刻更是紧张起来。 “长姐可不好这样说。”她眨了眨眼,佯装淡定,主动松开扎着桂花糕的细麻绳,将包装的黄纸一层层展平,“定是我觉着不错,才特地来送你,哪里会没诚意呢。” “我在同你说桂花糕。”陆玉英敏锐地觉察了陆齐光的忐忑,眸光不动,“你在同我说什么?” 陆齐光闻言,剥黄纸的手一顿。 得了,合着是她想得太多,反而弄巧成拙了。 “没说什么,就是……”她有些讪讪,慢慢把手缩了回来,局促地挽在一起,干脆鼓起勇气、开门见山,“上回那场听榜宴,还有那贺小郎君,阿姐……可还介意?” 陆玉英见她如此,倒是比她泰然许多,接了陆齐光的成果,将黄纸尽数撕了开。 “为何介意?”她看着不像在说谎,“你不提,这事和这人,我都要忘了。” 陆齐光闻言,愣了愣,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可她仔细一想,又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陆玉英与贺松非亲非故,不论贺松高中还是落榜,于陆玉英而言都无关痛痒;反倒是她,太过在意贺松的心意与陆玉英的倨傲,才会在潜移默化之中,以为陆玉英会因此介怀、轻视贺松。 解开心结,陆齐光当即笑逐颜开:“那我当真有罪过,不该让长姐想起那一日的!” 有小厮跑来上茶,被她顺手接过,奉了一杯给陆玉英:“可我来都来了,又带了这样好吃的桂花糕来,就非要长姐同我说点什么,哪怕是稀松平常的琐碎事,也是好的。” 陆玉英接过茶盏,看了看小巧玲珑的桂花糕。 “我有什么可说的。”她淡声,低头啜了一口茶,“我不是你,过得不算精彩。” 陆齐光没有回答。 她眨巴着一双乌黑晶亮的眼,认真地凝视着陆玉英,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犬。 “真的吗?”很委屈,“长姐……竟没有一星半点能与我分享的?” 得此凝视,陆玉英顿时扭起眉心,握着茶盏的手指也下意识收紧。 她负隅顽抗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惨兮兮的眼神,浑身松了劲儿,叹道:“好罢,倒也并非一件都没有。” 陆齐光眼眸一亮,顿时竖起耳朵。 其实,不管陆玉英要同她说什么,她都是很期待的——毕竟,长姐从不会主动向她敞开心扉,上回诉衷肠还是在吵架的时候,如今哪怕只说日常,也是二人关系的很大进步。 可陆玉英挑起了这么个话头,自己反倒突然尴尬起来。 “嗯……不过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沉吟,耳根染上不自然的绯色,“这段时日,有人日日都往我这儿送信。” 什么?! 陆齐光嗅到了情敌的味道。 贺松,危! 她拍案而起,连忙追问:“是谁写的?写了什么?” 陆玉英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肩膀微耸,嗔道:“你这么激动作什么?” 陆齐光顿知失态,脸色微红,又唰地坐下,小声道:“我、我好奇。” 陆玉英轻轻咳了两声,目光有些闪躲:“也不知是谁写的,但确实是个无聊之徒,兴许是没什么其它的活计,才有这等空闲,将书上的字一枚枚撕下来,拼在一块儿,排成诗。” 拼字成诗?怎么听着还挺有新意的。 这人竟然也会写诗,还知道要投长姐所好! 陆齐光不由悄悄为贺松捏了一把汗,试探道:“那…长姐看那一句句诗,写得如何?” 像是被这话戳中了什么隐秘心事,陆玉英容神一正,脸颊却止不住地泛上薄樱般的微粉:“不、不怎么样,写得不好,尽是些靡靡之音,颓萎不振!” 真的吗?看着明明就是“写得很好、我很喜欢”的样子。 看着长姐这幅春心荡漾的模样,陆齐光很是悲痛悲痛:贺松啊贺松,如今强敌登场,竟能让长姐面露羞色,看来你的婚事,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也罢,命里无时莫强求,是老天要拆这一桩婚! 天公不作美,有缘也是无份。 不过,陆齐光转念一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长姐从前居于深宫时,倒不曾被谁追求过。如今立府之后,有人暗送秋波,若真心实意,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陆齐光喝了一口茶,将桂花糕往陆玉英的方向推了推。 “既如此,长姐就多吃点桂花糕吧。”她莞尔,真心实意道,“靡靡之音不够甜,可这桂花糕够甜,保管叫长姐往后的日子,都甜上加甜、好上加好!” - 回到长乐公主府后,陆齐光想了想,最后还是没将陆玉英收到信这事儿告诉贺松。 她虽然有心助二人促进感情,但收信一事毕竟是陆玉英的私事。长姐好不容易同她敞开心扉、分享些自己的私人秘事,她若把这件事拿出去讲,未免太不厚道。 陆齐光只能寄希望于奔走忙碌的牧怀之。 早日搜集线索、揭破居正卿的阴谋、让贺松能行走光天化日之下,可比什么强。 陆齐光在府中等了两日,终于等到鹿鸣宴当天。 考虑到鹿鸣宴上皆是贡士,应有不少人出身寒门,陆齐光特意选了一身相对朴素的鹅黄衫裙衬梨花白褙子,不欲在考生们面前摆什么公主的尊驾。 更何况,她有心在宴上暗中观察弥封官,自然就不好太引人注目。 今年鹿鸣宴的地点定在红枫山。红枫山位于上京城西郊,本就因漫山遍植枫树、逢秋火红烂漫而得名,如今正值金秋,风光自是美不胜收。 开宴的时间是巳时,陆齐光掐准时间,便乘上马车,往红枫山去。 她抵达红枫山山脚时,三两名身着青色襕衫的官员正站立在那儿。 “这位郎君。”其中一名官员走上前来,向着驾车的马夫礼貌道,“是日红枫山上有两部鹿鸣宴,如非贡士,还请绕道,勿惊扰筵宴。” 陆齐光就手掀帘,探出脑袋,打趣道:“怎么,连本宫也不允参加吗?” 官员循声望去,一看见陆齐光的面孔,顿时大惊,连带着身后两名同僚齐齐下拜:“不知长乐公主殿下尊驾亲临,请殿下降罪!” “不必多礼。”陆齐光走下马车,泰然道,“本宫是受居会元邀请而来,三位阁下,可否领本宫前往鹿鸣宴所在?” 三名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仍是方才那名为首的官员站了出来。 “就由微臣领殿下前往。”他蓄了小胡,唇上斜飞两撇,看着倒是十分和蔼可亲,向陆齐光摆出一个请姿,“还请殿下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就此走上山路。 陆齐光一面跟在官员身后走,一面环顾四周。 周遭果真层林尽染,红枫漫山遍野,有种悲壮的绚烈之美。 她心情不错,又不大习惯此刻的静寂,便随意开口询道:“三位阁下等在山脚、拦下众人,站得不累吗?为何不到上头去参加鹿鸣宴?” 官员答道:“职责所在,自当从命。” 从他的话音中,陆齐光听出些许辛酸与苦涩,心下微讶,追问道:“我大梁还有身负这等职责的官位?旁人在上头享宴,你们在下头干等。” 兴许是陆齐光这一问,打开了某种倒苦水的开关,官员苦笑一声,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殿下有所不知。科举官员都要应宴,于宴上承担的职责,却是由吏部的崔尚书一人敲定。” 陆齐光眉头一挑:“你是说,是崔尚书叫你们三人在那儿等着?” 她知道,面前的官员是在趁势告状。可换做是她,在下头不吃不喝地站着,心里定然也是百般个不情愿——有人误闯宴会,赶走就好了,何必非要磋磨几个人、在下面拦着。 官员点了点头:“殿下慧鉴。” “喔。”陆齐光淡淡地道,“好大的官威。” 她顿了顿,心知自己无权插手吏部的职权安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说了这么多,阁下倒还不曾同本宫说说你姓甚名谁。” 官员一愣,意识到自己失礼,尴尬地笑了笑,恭敬道:“殿下,微臣乃吏部主事张成和。” “张主事。”陆齐光略一点首,稍作思忖,续道,“前阵子,省试放榜。本宫虽不是举子,却也对各官员于省试内的职责有些兴趣,张主事可否给本宫介绍介绍?” 她本就有心在鹿鸣宴上试探省试之事,正巧逮住这个供职吏部的小官,也算是有了打听的对象。 张主事一听,似是发现了什么邀功讨赏的机会,便欣欣然开启了话匣子:“谨遵殿下玉命。大梁科举,分为五步……” 陆齐光就这样一壁跟着人爬山,一壁听张主事把省试时的五个步骤都说了一遍。 这些话,牧怀之曾经都给她讲过。如今她原封不动地再听一遍,难免有些困乏,不由浅浅地打了个哈欠。 一听到她那轻微的哈欠声,张主事心下一惊,还当是自己所说太过无聊,顿时调转话题,将内容往自己熟悉的领域上引:“省试冗杂,微臣就挑自己最为熟悉的一块给殿下说说吧。” “好。”陆齐光用指尖揩去眼角的泪花,“你说吧。” 得了应允,张主事才稍稍镇定下来,续道: “省试之中,微臣所负责的,是弥封。” 第66章 鹿鸣 别对殿下动手动脚。 张主事的话仿佛一记猝不及防的惊雷, 在陆齐光心头炸响。 她强压震惊,抬起头,望向面前瘦长的身影,碧青的官服烙印眸中, 令人呼吸一窒。 本次省试的弥封官, 竟然就在眼前。 张主事没有察觉到陆齐光的震惊, 仍领着她向半山腰上走, 径自说道:“大梁科考,之所以敲定弥封一步, 是为防止舞弊、广纳贤才。微臣主掌弥封,倍感荣幸。” 这番漂亮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若不是陆齐光心知此次弥封有误,只怕当真听不出任何异常。 陆齐光淡淡应了一声,问道:“那么多考生的试卷,都是你一人负责?” “是。”张主事的口吻竟还有几分自豪,“一人为之,不易出错。” 听他话里意思,当真没有半点心虚。可陆齐光很确定, 她和牧怀之的推断结果不会错。 她几乎想反呛对方一句,可最终还是忍耐下去。 张主事不知此间异常,便滔滔不绝地向陆齐光说起弥封的具体细节, 精确到如何贴合试卷、如何涂抹浆糊, 甚至连抹浆糊用的笔刷子都交代了。 陆齐光原先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越听到后来,发现这人所说没有一句有用处,干脆也就闭了嘴——想也知道, 科举舞弊这等大事,谁又会搬上台面来说呢。 张主事也是个懂事的,听陆齐光不再搭腔,就也不再多说。 二人走了一路,渐渐地,扑鼻的酒香隐约蹿上陆齐光的鼻间,眼前的景致逐渐开阔,攒动的人潮也随之显露出来。 这半山腰上,有一处枫树较少、紧挨溪水的林地,鹿鸣宴的举办地点就坐落于此。 距离巳时尚且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可这鹿鸣宴似乎已经拉开帷幕。 许多名身着幞头袍衫的男子,正手执杯盏,错落站立,应是本届省试的贡士。贡士之间,有身着各色章服的官员们林立其中,有年老的,也有年少的。 陆齐光环视一圈,暂时没找到居正卿的身影,反而被人群中一名显眼的官员吸引了注意。 那官员约莫五六十的年纪,一身紫袍,腰间配着一条金玉带,随身配鱼袋,瞧着约是正三品的品阶。他身旁围满了各色各样的男子,无一不神情恭敬、态度谦卑。 她眉头一扬,还没问,先听张主事小声说道:“殿下,那位就是吏部的曹尚书。” 口吻谨小慎微。好像张主事很怕曹尚书似的。 张主事清了清嗓,在宴前站定脚步,朗声道:“诸位同僚、贡士,迎长乐公主尊驾!”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视线顿时齐刷刷看来,既惊讶又好奇,见陆齐光果真自张主事身后走出,才忙不迭地躬身下拜。 男子们的声浪尤其整齐:“长乐公主殿下万福!” 陆齐光并非第一次遭遇如此场面,见怪不怪,小臂一扬:“不必多礼。今日这场鹿鸣宴,本宫不是主角,无非是来应一场邀约,休叫本宫扰了诸位的兴致。” 她这话说完,举子里有几个胆大的,主动起身、恢复了原先的攀谈。众人见状,交谈声便稀稀落落地响起来,筵宴又恢复如常。 隔着一段距离,陆齐光看到,曹尚书向她抱手作揖、打了个招呼后,目光很快就冷却下来,透露着几分老谋深算的阴鸷,直直盯着她身前人。 她身前人——可不就是张主事吗? 张主事转过身来,同她讪讪笑道:“殿下,曹尚书有命,臣先行告退。” 陆齐光颔首,看着张主事急匆匆地小跑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追随过去。 只见张主事跑到曹尚书面前,曹尚书神色不渝、一脸阴沉,竟还当众用手中的酒盏敲了一下张主事的脑袋,换来对方卑躬屈膝、满脸堆笑的反应。 陆齐光眉头一挑:这二人,看着似乎不太和睦?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居正卿的声音便自身旁响了起来。 “殿下。”他身形修长,一袭碧青如水洗,不知何时已站在陆齐光身旁,“恕臣接驾来迟。” 陆齐光抽回思绪,冲他弯唇,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哪里的话。本来也是约好到宴上相见,自然没什么迟不迟的。” 居正卿的目光在陆齐光身上游走一圈:“果然,殿下不论如何衣装,都艳冠群芳。” 他的欣赏令陆齐光毛骨悚然,强颜欢笑地扯了扯嘴角。 “居小郎君的嘴信不得。”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此处分明只有我一位女流之辈。” 居正卿微微一笑,引着陆齐光漫步宴间,为她取来一杯酒盏。 陆齐光就手接过,只持于掌中,没有饮下的意思。 同居正卿相处,她必须得保持清醒,要不然,谁知道这人面兽心的家伙会做点什么。 二人后话还未开口,便听前方传来三下拊掌之声。 陆齐光循声望去,只见林地溪水边,一位中年官员扬起双臂、正试图吸引着在场众人的注意。 “各位同僚、贡士,鹿鸣开宴,自有曲水流觞的风俗。”中年官员手中拿着一只朱红色的瓷盏,走到溪水上游,“还请于溪边任择一处、席地而坐。” 陆齐光柳眉一扬:曲水流觞? 她没问出口,居正卿先低声解释道:“所谓曲水流觞,便是于溪水上游放置酒盏,任由杯盏下落游走,停在谁人面前,谁人便赋诗一首,作不出的,便罚酒一杯。” “噢。”陆齐光若有所思,“雅致。” 可是,像居正卿这样欺世盗名、实无才学之人,碰上曲水流觞,难道不会露馅? 在场众人纷纷动了起来,中年官员看见二人,向居正卿拱手催促道:“居会元,请落座。” 陆齐光正好奇居正卿要如何应对,却见他微微一笑。 居正卿泰然道:“在下需陪同殿下往林间走走,请恕在下难以奉陪。” 陆齐光这下知道,居正卿为何邀请她出席鹿鸣宴。 摆明是把她当成挡箭牌了:若是搬出长乐公主,晾是谁,都不敢强行留他、参与这场可能会露馅的曲水流觞。 可他怎么就知道她会顺从,还当真以为她仍是上一世那绵软可爱的小白兔吗? 陆齐光不动声,扫了居正卿一眼。 瞧见陆齐光的神色,中年官员拿不定主意,双眉一颤,向陆齐光询道:“殿下,这……” 陆齐光眼睛一闭,扬扬下颌:“居会元说得不错。” 她还是决定,替居正卿圆这一回谎话。 陆齐光并非真心想帮他,而是因助他科举舞弊之人尚且不明,若放任居正卿参与曲水流觞、暴露其真实水平,只怕会打草惊蛇,再查起来就难了。 虽然若她答应,她就得和居正卿独处。 但光天化日之下,又有鹿鸣宴在旁压着,居正卿应当不敢对她做些什么。 得了长乐公主的亲口肯定,中年官员会意,不再关注二人。 居正卿没向陆齐光表达谢意。他好像打从心眼里相信,陆齐光有心让他陪同散步。 “殿下请。”他只摆摆手,引她走往林间。 陆齐光提裙跟上,心头像没关严实的窗户漏了风,一星半点的紧张与害怕缠绕上来。 二人行走林间,步速不快,却还是逐渐远离了鹿鸣宴举办的那片林地。 陆齐光与居正卿保持着一定距离,略微落在他身后。 日光正盛,打在疏密不匀的层叠枫叶上,在两人的身畔折出泾渭分明的光影,映得陆齐光的裙踞犹如火烧。 美景虽好,可她心不在焉、无暇欣赏,正凝神思考身边恶徒存着什么心思。 她想得太过入神,居正卿一连唤她三四声,她都没有听见。 居正卿索性不喊了,直接用手掌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陆齐光几乎是本能地反感居正卿的触碰。她被他吓着了,瘦弱的窄肩些微一颤,很快又镇定下来,软软地应了一声:“什么?” 幸好居正卿没有起疑,只当是自己行为唐突,才惊扰了陆齐光。 他的声音温温的:“殿下方才为何出神?” 还能是为什么? 自然是在思考你还有什么腌臜的打算。 可陆齐光断不能这样讲,急中生智,现场编了个理由:“我看周围风景甚好,只惜我对诗文一窍不通,想不出什么夸赞的话,便觉得惋惜得很。” 她有意无意将话题往诗文上引,居正卿愣是不接茬。 “原是如此。”他定定道,“那居某就为殿下摘一片最红、最美的枫叶来,可好?” 他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忽然迎面徐徐吹来。 林间因风而动,周遭的枫树被吹得簌簌作响,嘈嘈切切的低声一时包围二人。 纵是与居正卿相处时精神紧张,迎着这阵微风,陆齐光的心也不由松懈几许——她正身处她的国家,而她的国家如今享受着天道与自然的恩赐,实属幸运。 她上前几步,走近一株古老而粗壮的枫树,凝望着阳光落在上头的隙影。 一片柔软的枫叶飞落而下,静静地留在了她的发顶。 陆齐光对此浑然未察,可居正卿发现了。 他没有出声提醒陆齐光,反而趁她不备,用贪婪而近乎偏执的目光舔舐着她,甚至悄悄伸出手去,欲触碰她发间、佯装是为将枫叶摘下。 居正卿快要成功了。 他的手即将触达陆齐光云似的柔鬓。 可在居正卿当真抚上陆齐光长发的前一瞬,一只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五指犹如鹰爪,紧紧钳住了他,几乎要将他腕间骨骼都捏碎。 大手翻腕一扣。 居正卿吃痛惨叫:“啊!” 陆齐光被这响动唤回神思,向后一望。 牧怀之无声而至,一手反拧着居正卿的手腕,另一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他虽身着官服,仍难掩身形的劲挺精瘦,眉眼凌厉如刀,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压迫感。 他的字句像是自冰窖里捞出来的: “别对殿下动手动脚。” 第67章 离间 他毫不犹豫地挥拳。(二更)…… 此情此景, 清晰明了。 陆齐光一看便知,定是方才居正卿趁她不注意,想对她动手动脚,却被牧怀之逮了个正着。 瞧见牧怀之, 她满心柔软, 眸瞳也自然而然漾起欣喜的明光。 她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为了贺松的安全, 她都不敢到镇国公府找他。 可是, 牧怀之为何会出现在红枫山?还如此精准地找到了她和居正卿。 “松、松手!”居正卿吃痛,吐字气若游丝, “你、你这……” 他想骂,但不敢,受制于人, 怕牧怀之当真把他的腕骨捏碎。 牧怀之挑眉,非但没松,反而使力,将居正卿的手腕扭得更歪,引得人膝盖都打了弯。 “你是省试的居会元?”他淡淡,“不在鹿鸣宴饮酒赋诗,为何鬼鬼祟祟地跟着殿下?” 居正卿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得翻起眼眸、瞪着牧怀之,目光满是怨毒。 陆齐光看得过瘾,丝毫没有阻止牧怀之的意思。 她小心地藏起眉眼间的钦慕, 询道:“牧将军, 你为何会在这里?” 听见陆齐光问话, 待她一贯温柔的修罗杀神,难得没有软下此刻的神情。 他不曾回眸望她,仍紧紧盯着居正卿, 像倨傲的狮逼视着弱小的猎物 :“文科鹿鸣宴与武科鹰扬宴是同日举行,不过地点稍有距离。” 说是有距离,其实是一个在红枫山南面,一个在红枫山北面。 牧怀之身为怀化将军,受邀出席鹰扬宴,却在宴上听考生无不艳羡地说起,长乐公主尊驾亲临北面鹿鸣宴,当即便想到,陆齐光此行背后定有居正卿从中排布。 他又气又急,借故脱身,穿梭林间,岂料一来就瞧见居正卿鬼鬼祟祟、要对动手动脚。 就该把这不轨之徒碎尸万段。 陆齐光察觉到牧怀之与平日的微妙差异,下意识紧了紧手指。 她记得之前在学文馆外,曾见过牧怀之生气的样子。可那时的他,情绪远没有现在这样外露。 “恭请殿下先行返回鹿鸣宴。”牧怀之稳声,按捺着几丝火气,“臣同居会元一见如故,有些话要聊。” 陆齐光不想火上浇油,轻轻应了一声,反身便走。 - 看着陆齐光的身影隐没林间,牧怀之才松开五指。 方才,他已隐隐将居正卿自地面上提了起来,如今懈去力道,令居正卿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居正卿扶在地上,搭住方才被牧怀之紧握的地方。 他疼得龇牙咧嘴,只恨自己在身量与武力上都敌不过牧怀之,便想着另辟蹊径。 居正卿是看出来了:面前这名看似清冷孤高的男子,应当早就对长乐公主情根深种,所以才会在看见他的行为时暴跳如雷、如此失态。 他笑了一声,话语几乎是从牙根挤出:“牧将军,方才我与公主独处,实属是公主授意。公主若不允我陪伴,难道我有这个胆量?” 牧怀之目光一厉,佩剑刹那出鞘,削去居正卿一片衣角。 “信口雌黄。”他冷道,“你对公主欲行不轨,是我亲眼所见。如此处还有旁人,你岂敢任意妄为?” 冷剑锐光闪过眼前,居正卿心下一惊。 可牧怀之再无其他动作。 “牧将军如果以为,能用此事拿捏于我,只怕是想错了。”居正卿料定,牧怀之不会杀他,有恃无恐地冷笑道,“不过一届武夫,谁会信你的话?” “况且……” 居正卿话音一沉,忽然抬起头来,冲着牧怀之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你对长乐公主的那点心思,难道比我更干净、更清高吗?” 牧怀之心下明知,这是居正卿挑拨的伎俩,持剑的手腕却仍不免微颤一下。 “我和你不一样。”他稳住心神,“我也断不可能和你一样龌龊。” 居正卿闻言一愣,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掩面大笑起来。 “我龌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牧怀之面前,仰起头,慢条斯理道,“牧将军是在说,在公主的应允下、陪她出游的我,心、思、龌、龊?” “究竟是谁龌龊?” 居正卿好像很会玩这种口舌间的把戏。 “真正龌龊的,难道不是你心爱的公主?她既然答应赴宴、答应与我一同漫步,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她放荡孟浪,不是她有心勾引我?” 牧怀之沉默。 他慢慢将长剑收回剑鞘。 居正卿以为计策得逞,摆出志同道合的友人模样,走到牧怀之身前,语重心长道:“既然你我同道中人,一并瓜分如何?我只要她的眼睛和脸蛋,其余随你使用。” 牧怀之低眸,注视着面前比自己矮上一头的男子。 他毫不犹豫地挥拳。 - 陆齐光悄无声息地返回鹿鸣宴,曲水流觞已进行至一半。 她无意惊扰宴饮中的官员与贡士,寻了一棵偏僻的红枫,安静走过去,倚在树下。 虽然陆齐光不通诗文,但见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心下自然也对风雅二字有了浅薄的理解。 只是,人和景明,不安感却始终在她心头徘徊着。 毫无疑问,牧怀之生气了。 可他是在生居正卿的气,还是在生她的气? 是因为居正卿对她动手动脚,还是因为她与居正卿独处? 陆齐光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着,呼吸郁结成团,梗在胸腔。 她是不愿让牧怀之恼怒的。 陆齐光垂下眼眸,盯着堆满地面的枫叶。她弯腰拾起一片,拈住细长的根茎,在手中搓揉旋转,却心不在焉。 吟诗之声朗朗,伴着风声灌入耳畔。可在她眼前浮现的,是牧怀之方才冷彻的神情。 比冬日的寒光还要凛冽百倍、千倍。 陆齐光松开手指,枫叶轻飘飘地飞回地上。 牧怀之的心绪,何尝不像这枚枫叶的起落?遑论飞扬还是下坠,皆是因她而起。 早在上一世终末,二人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甚至是身家性命,就已经牢不可分地拴在了一起,好似相互交缠的、剪不断的两股红线。 难言的苦楚在陆齐光心中翻作一团。 她很后悔,只觉自己应当把居正卿的邀约告诉牧怀之。 陆齐光抬起头,向着牧怀之与居正卿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决定等下次再见到牧怀之时,当面同他道歉、说明心意。 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突然显露。 “救、救命啊!” 是居正卿凄厉的求救声,甚至破了音。 “各位同僚,救救在下!” 曲水流觞的平和与安详瞬间被打破。在场之人,连带陆齐光,都齐刷刷循声回望。 居正卿正跌跌撞撞地冲出林间。他面部红肿,鼻血直冒,连一身青衣的衣领处都被殷红洇染,瞧着很是惊悚。 陆齐光被他这幅惨相惊了一跳,忙从树干上直起身,目光上下扫过狼狈的居正卿。 居正卿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有人、有人要……”居正卿惊恐万状,向着吏部曹尚书跑去,伸出一根手指,冲着来时的方向猛戳,好似那其中藏着什么骇人的孤魂野鬼。 众人顺着居正卿的指尖,向林中望去。 迎着或猜测或惊讶的目光,牧怀之慢慢走出来,一手还调整着腕间微紧的窄袖。 他手背青筋隐现,修长的指上沾着血渍。 一看就知道,是牧怀之打了居正卿。 居正卿狼狈地抬起袖子,本想遮掩自己的口鼻,却多少觉得不大干净,又尴尬而窘迫地收了回来,声讨道:“众位同僚都看见了。牧将军不知何故,要加害于我!” 牧怀之没有否认,只淡淡掀起眼皮,扫视在场众人。 文官与考生噤若寒蝉,仿佛落在身上的不是牧怀之的视线,而是冷而薄的冰刀。 陆齐光从未见过牧怀之如此模样:他眉间分明没有半点怒意,却足以令全场鸦雀无声。 在她走后,林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牧怀之此刻的肃杀,究竟是因何而起,与她方才所想一样吗? 她不敢问。 在场无人敢问。 牧怀之慢慢走向人群。 挡住他去路的男子们极其自觉地向旁边避让,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接近了居正卿。 陆齐光别过头,瞟了一眼躲在曹尚书背后的居正卿。 她彻底看清了他的面目——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人罢了。要不然前世她贵为公主、高不可攀时,他为何不对她出手,而是非要等到她国破家亡、朝不保夕呢? 牧怀之停在曹尚书的面前,俯视着身躯微颤的中年高官。 “尚、尚书阁下……”居正卿躲在背后,试图拉住曹尚书的官服。 可曹尚书没有给居正卿这样的机会,转而向旁撤开一步,让身后之人暴露在牧怀之的视野内。 全场安静到落针可闻,唯有居正卿的呼吸声在起伏。 也不知在场这么多官员与贡士,有几分是忌惮牧怀之显赫的家室与镇国公长子的头衔,又有几分是忌惮这大梁杀神、玉面修罗本人。 居正卿下意识想向后退去,却腿脚发软、动弹不得:“你、你要干什么?!” 牧怀之依然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拾起居正卿的一片衣襟,淡然地擦去了指上的血迹,轻飘飘地甩下一句:“多谢。” 居正卿浑身僵硬,牧怀之却置若罔闻,又迈步走到一棵树下,向树干上一倚,双臂环胸,与方才陆齐光的姿势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抬了抬下颌:“诸位继续。”LJ 纵是如此说,可在场的官员们哪一个还敢继续? 连为鹿鸣宴牵头的曹尚书也没有这个胆量,只低声咳了两下:“看此刻云势,有雷雨将行。即刻宴散,诸位同僚速速离去。” 有了曹尚书这句话坐镇,在场众人纷纷离开林地,居正卿也趁乱混杂其中。临走时,他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牧怀之狠狠瞪视一眼。 方才还热闹的鹿鸣宴顷刻散去,林地之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牧怀之与陆齐光没有离开。 牧怀之仍靠在树下,身旁不远就是潺潺的溪水,朱红酒盏还在水面上漂浮,隐隐有几分扎眼。 陆齐光小心地向他投去视线。 牧怀之并没有看她,可陆齐光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如鳞片般尖锐的怒意正在消散——他微微低着头颅,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他的愤怒好像随着居正卿的离去而落幕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助、萧索与寒凉。 陆齐光的心又一次被紧紧揪住。 她没有出声,安静地走到牧怀之的面前。 牧怀之依然没有抬头。 他的模样与衣装,都是体面的,给人的感觉却比方才的居正卿更狼狈,好像一只不慎掉入水中、拼命爬上岸舔舐皮毛的小犬。 陆齐光鼻头一酸。 她拥住他,用尽全身的力道。 第68章 交颈 红枫凄凄如烈火,二人泣下交颈。…… 牧怀之在颤抖。 当陆齐光的手臂触碰他时, 她感受到了。 她仰头,去看牧怀之的面庞——睫毛有些湿润,眼尾泛着微红。 他好像哭了,受到莫大的委屈似的, 铮铮铁骨的男儿也会垂泪。可她倚靠着的胸腔, 却像在刻意按捺着此刻的起伏, 连一丝一毫的心跳声都没有令她听见。 陆齐光很难过。 悲恸击打着她, 逐渐将她无声地淹没。 “对不起。”她哽咽,“我不该这样的。” 陆齐光将脑袋埋得很低, 伏在牧怀之身前,压抑着自己的啜泣。 牧怀之为什么会这样难过? 她或许不明白其中的根源,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牧怀之对她, 明明那么纵容,几乎将她捧在掌心,奉为天边的月亮,连曾经璀璨的自己也甘愿化为她身侧的一枚辰星。 可牧怀之到底不是辰星。 他是鲜活的人,会难过,会生气,会有自己的心绪。 陆齐光的泪水像有温度, 直在脸颊上滚下烫痕,可哪怕这样,都无法宣泄她心中的愧怍——她是懵懂的、茫然的, 也是后悔的、无助的。 牧怀之沉默着。 慢慢地, 他搂住了她。 在沙沙作响的枫林之中, 他紧紧地拥着怀里的少女。 “不要哭。”他的声音因哽咽而低哑,还带着颤栗。 可他的口吻仍和从前一样温柔:“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哭。” 这温柔像一滴水,滴进陆齐光满盈的心潮。 她所有的情绪, 霎时都释放出来。 “鹿鸣宴是居正卿叫我来的,可我、我不是故意要同他独处,也不是故意不同你说这件事。”她抽噎着,“对不起,我让你难过了。我只是忘了,我真的是忘了。” 许是自知这个理由毫无说服力,她越发焦急,收紧了环住牧怀之腰间的双臂。 她怕牧怀之会推开她,就此不理她、离她而去。 可牧怀之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越发用力地搂紧她,好像两人的温存也能就此刻入骨血。他的脸颊带着一点凉,贴在陆齐光的发间,轻轻地蹭着。 好像在确认彼此的真实。 陆齐光茫然了。 她已经目睹牧怀之的盛怒与冷傲,并准备迎接他的怒火。可他对着她,只是层层剥掉了自己的外壳,暴露出彷徨无措的内里和深深的眷恋。 “怀之……”她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怀之,你生我的气吗? 你和我一样在害怕,怕我会离开你吗? 牧怀之沉下一息,心有灵犀似地应她的呼唤:“我气。” “我气你,分毫不疼惜自己,明知与居正卿相处或会身涉险境,仍不顾安危。” 他的声音很低,在她耳骨磋磨,明明说是气她,却将愧怍与自责藏于话音:“我有时真想你能做个闲散的公主 ,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想。只要你开心,就不必在乎任何……” “我会尽全力,为你争来想要的一切。” 牧怀之的声音停顿了。 紧接着,陆齐光终于感受到他胸膛的涌动。 “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 高大的、身形硬挺的男人,此刻微微颤着肩,弯身拥住她,好似浑身力竭,竟一时哭得像个孩子。 “怕你出事,怕我保护不好你。” 千军万马列于阵前,牧怀之尚可临危不惧,唯独对她,总会方寸大乱。 他明白自己改变不了她的计划与心意,本也不存这样的打算,可他依然被她牵动心弦。 陆齐光知道,牧怀之落泪了。 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颈,滑进她衣里,烙印似地停在心口。 慢慢地,她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吸鼻子,闻到牧怀之身上的皂角香,也闻到一星半点的血腥气。 上一世,他有如此情愫时,泪水坠在她脸上。 她那时撑着精神,想用残余的那只眼眸去看他,却只看见模糊的一圈轮廓、晃荡的一道影子。她还想伸手,想去擦掉他太过炽热的泪,可她没有力气。 如今,陆齐光的手抚上牧怀之的脊背。 她终于能拥抱到他——此刻的他,前世的他。 尽管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重来一世的人生有千百种,尘埃落定之前,她绝无安宁。她只能尽力不让自己坠入危险之中,却无法向牧怀之作出任何保证。 哪怕从头再来、哪怕绝非所愿,陆齐光依然将牧怀之推进这样的彷徨里。 毫无疑问,不论是对她还是对他,这都是一种折磨。 她只能说:“对不起。” 纵使如此,陆齐光不想放手。 她抚摸着他的脊背,隔着布料,一遍又一遍地触碰那些经年的伤疤,也触碰着他此刻格外孱弱的灵魂,就此饮下他曾经所有的痛。 可她依然不愿放手。 她与他已经错过了一次。这一回,没什么能让她再次丢失他。 “你将我保护得很好很好。”她用力地抱紧他,偏首去吻他的耳侧,呜咽着、呢喃着,“没有人比你更好。都是我不好。” “我会更注意、更小心的。” “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我们都会平安无虞、称心如意。” 她安抚着他,一遍遍,一声声。 牧怀之为她受了太多痛楚,她无以回报。 唯有用往后余生来偿还。 红枫凄凄如烈火,二人泣下交颈。 隐隐约约地,牧怀之好似想起了贺松的话。 ——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的话,干脆下回当面问问得了。 很在意吗? 忽然不重要了。 至少此刻,他仍与她在一起。 - 不知相拥多久,二人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身躯分离时,因为站了太久,陆齐光小腿发麻、足下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牧怀之见状,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捞入怀里,待到酸麻感逐渐远去,才背着她下山。 他还挺喜欢背她。 小姑娘伏在背上的时候,呼吸总是烫的。 陆齐光窝在牧怀之颈侧,环在他胸前的双手去捉他马尾中翘起的一缕发:“你送我下山,鹰扬宴该怎么办?不参加了吗?” “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牧怀之云淡风轻,“与你相比,就更不算要紧。” 他此时已大致猜到陆齐光答应赴宴的理由,顺势起了话头:“你在鹿鸣宴上,可观察到什么?” 提到正事,陆齐光恢复了些许精神,一壁回忆宴上的场景,一壁向牧怀之交代起来。 “方才送我上山的官员,是省试的弥封官——吏部主事张成和。他倒是同我说了一些与弥封有关的事,可一星半点有用处的东西都没讲。” “而且,这人好像还和吏部的曹尚书关系不睦,同曹尚书说起话来,也畏首畏尾、唯唯诺诺的。” 听见张成和与曹尚书二人行踪,牧怀之眉峰一抬。 “关系不睦?”他的话语中含着思索,“但据我在吏部的友人所言,张成和弥封官的职权,是曹尚书亲自敲定的。” “是吗?”陆齐光惊奇,“张主事说,所有举子的试卷都是他一人负责弥封。难不成是曹尚书太过讨厌他,所以把这等又脏又累的活甩给他?” “不,不对……”她一面说,一面从自己的话里发现了不对劲,眉头一皱,改口道,“居正卿舞弊是借助弥封完成的,张主事不可能不知情。难不成……” 牧怀之没接话,仿佛在无声地鼓励她说出自己的猜测。 陆齐光眨眨眼,试探性地提到:“交换成绩这事,是曹尚书授意张主事做的?” 这猜测与牧怀之不谋而合,他却没有直接肯定,只轻轻笑了一声。 “兴许是。而且……”他顿了顿,“曹尚书虽已举家迁居上京,但他与居正卿所在的居氏一族,本是同乡。” 陆齐光微讶:“都是扬州人士?” 她略加思忖,忽然发现,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脑中隐隐串联起来。 只是……少了点能一锤定音的证据。 “此外,居正卿的父亲也已抵达上京。”牧怀之续道,“我派人盯了他几日。他在上京南郊购置了一处荒宅,平日里除却饮食,不是待在宅中,就是往书画行跑。” “荒宅,书画行……”陆齐光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牧怀之提到的地点。 她忽然灵光一现:“会不会是这样——居正卿身为考生,不好直接行贿,便由居父借书画向曹尚书代为行贿,托曹尚书授意张主事完成弥封之事?” 牧怀之沉吟,谨慎道:“有这个可能。” “只是……”他面露难色,“那家书画行对书画只收不售,背后的掌柜也与曹尚书并无关联。” 只收不售?合着这意思,是书画行往外送钱? 陆齐光有些疑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此间定有什么猫腻。” 只可惜,她对书画方面不太懂,牧怀之也没说什么,兴许是还没调查出来。 她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一个可供咨询的人选忽然在脑中冒了出来。 “既然如此,我去找青松先生问问如何?”陆齐光提议道,“青松先生本就是名家,又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之人,兴许知道这其中的门路。” 对此,牧怀之明显地沉默了一下。 陆齐光后知后觉,慢慢就明白了牧怀之此时缄默的含义。 她不会忘:青松先生的书童,在她铲除定远侯前,因她而丧生于一场大火之中。 虽然定远侯府众人已被问斩,算是为书童报仇雪恨,可斯人已去,这份愧疚是她此生此世都无法摆脱的。 “打那日之后,我再也没去见过青松先生。”陆齐光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低落,却并没有因此而退缩,“时至今日,我也该去见见他了。” 牧怀之安静地想了一会儿,也应了一声。 “那我们兵分两路。”他说,“你去拜访青松先生,调查居父常出没的那间书画行;我再去追查一下曹尚书与张主事,有线索后再碰头。” 第69章 鹤山 不要辜负。 鹿鸣宴次日, 陆齐光乘上马车,前往了青松先生的府邸。 定远侯府事了后,她连城南都很少再涉足,更不必提地处偏僻的青松先生宅邸。 纵使已经过去很久, 再次接近宅邸时, 陆齐光的心口依然能感受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阵痛。 因为她的缘故, 让无辜之人成为火下亡魂——这件事始终悬挂在她心头, 反复提示着她,不要冲动, 行事谨慎,莫逞一时之快。 青松先生的府邸,仍是黑瓦白墙, 宁静肃穆,附近人烟稀少。 陆齐光拎上那壶顺路新打的好酒,下了马车,亲自叩响了宅邸的大门。 无人应门。 她此番前来,并没有事先通知青松先生。 虽然陆齐光心知,对方并不会苛责于她,可心底那点愧疚仍在作祟, 生怕自己提前知会会招来青松先生的闭门不见。 可来都来了,科举舞弊一事又刻不容缓,总不能空手而归。 她再度尝试性地敲了敲门, 垂手站在门外等待。 过了一会儿, 木门才缓缓打开。 是青松先生亲自应的门。 看来那事之后, 他没再寻新的书童。 比起上一回相见,这名狂放而落拓的中年人似乎更瘦了些,本就不丰盈的脸颊越发凹陷, 眼睑下覆着一层淡淡的青黑,发间却霜白丛生。 青松先生更老了,像在短短两月里,一下抽掉好几岁。 陆齐光默然。 当真见到青松先生本人时,她不知如何开口。 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带着刻意,像是她非要拿过去的鬼魂来折磨先生。 青松先生倒很从容地看她,露出一点笑:“小丫头还想得起来探望老夫。” 他的口吻仍和先前一样,嘲弄并不恼人,反而带着几丝亲切。 只此一声,却像是陆齐光不敢奢望的宽恕。又或许早在当时,他那句“打点酒来”,已经是对她最大的谅解。 她有些恍然,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先生。 青松先生眉毛一抖,回身将她向里引:“把泪擦擦,爱哭鼻子的小妮子可不讨喜。” 陆齐光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抬袖,胡乱抹去颊上的泪痕,好像终于擦去无休止的悔恨。 她跟在青松先生身后,迈入眼前的宅邸。 主屋焚毁之后,青松先生没再于原址上重建,而是将先前的竹林庭院稍作修改,搭了一只全新的竹屋,曾经的桌椅则被移动到了庭院正中。 陆齐光拎着酒壶,随青松先生一起,坐到桌椅前。 牧怀之领她来时,是月下三人对饮;如今牧怀之不在,气氛却依然融洽。 青松先生主动接过酒壶,取走堵壶的红布,笑道:“专程买了好酒,不像是真来探望的,可是公主有求于老夫?” “先生慧眼。”陆齐光坦然承认,“先生乃书画名家,是否知道一家只收不售的书画行?” 青松先生原本低着头,正在嗅美酒的香味,听到陆齐光的描述,淡淡将头一抬。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语气不善,像是心有不满。 陆齐光知道青松先生的性子,诚恳道:“牧将军与我推测有人借此向当朝官员行贿。可这书画行对书画只收不售,将军与我没有头绪,遂来请教先生,是否听说过此间内情。” 听完陆齐光的解释,青松先生像是没了喝酒的兴致,把酒壶往桌上一磕。 “鹤山坊经营许久,终于有人注意此事。”他掀起眼皮,讽道,“这帮不法之徒,附庸风雅,借书画之名,来回买卖,牟利营私。” 来回买卖? 陆齐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按自己的思路问道:“若先生为高官,我为商贾,欲借助鹤山坊向先生行贿,暂定现银十万两,该当如何?” 青松先生皱眉冷哼:“你且取鹤山坊的伙计为中介,同他说,你欲赠我现银十万、苦无门路。那伙计自会为你推荐,当送我一幅名家字画。” 陆齐光疑惑:“我本以为,行贿人自中间人处买下字画、送给官员。可问题是,鹤山坊只收字画,难道当真只是向行贿人提个建议吗?” 青松先生瞟她一眼,用手敲她脑袋:“笨。” “接回上述,那伙计推荐的名家字画,不为旁人所有,正是我的私藏。你只管将现银交予伙计,由鹤山坊派人向我收购此画,再由你本人带着这幅字画、送还予我便是。” 陆齐光听罢,梳理逻辑,喃喃自语道:“我将银两给鹤山坊,鹤山坊用此银两买下画作予我,我再完璧归赵……” 她顿时醍醐灌顶。 只收不售的鹤山坊,在这一套行径中充当着中间人的角色,将行贿者与受贿人二者隔绝,让人对行贿一事无从查证,且书画的价格本就概无行情,要贪多少银两都能有的放矢。 陆齐光愤、慨、惊、叹:“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 如此工于心计,却将这样的智慧用在旁门左道上。 青松先生冷哼一声:“自然是鹤山坊的掌柜。” 他用手掌将酒壶重新圈住,拿在手里掂量两下,又道:“公主,我不知你与怀之意欲为何,也无心参与其中。可你若想整顿吏治,最好别有这样的打算。” 陆齐光沉默半晌,不解其意,低声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青松先生摇头,只望着她,目光蕴藏着欣赏、不忍与慈爱。 留心到青松先生的注视,陆齐光昂起头来,白净姣好的脸儿迎着光,神情全无退缩:“先生劝我,我也非要做的。” 她一直认为,重活一世是容她弥补遗憾的恩赐,也是令她修正错误的责任。既然已经知道了前世的走向、预见了大梁的结局,就对此责无旁贷。 青松先生凝视她良久,像是拗不过她的性子,又心知自己无法令她回心转意,终是慢慢叹了一口气。 他拎起酒壶,喝了一口,舒出一息,将原先的事翻篇过去。 “你与怀之,可有完婚的打算?” 话题陡然转变,陆齐光愣了愣:“啊?”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霞云铺上面颊:怎么突然就说起她和牧怀之了! “暂、暂时……”瞧着青松先生那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反而越发心虚,垂下眼帘,细声道,“暂时没有打算,兴许要往后再提。” “往什么后?”青松先生长眉一挑,理所当然地调侃,“往到牧家有后?” 老不正经! 陆齐光面色一羞。 大梁虽民风开放,却也不至于将这等事拎出来说呀! “先生不可胡说!”她禁不住这番逗弄,羞恼道,“再取笑我,往后我就不来看望先生了!” 青松先生嘿嘿笑了两声,嘴上没讨饶,略显浑浊的眼底透出几点玩味:“你就如此确定,你等得起,怀之也等得起?” 陆齐光眼眸一眨,几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怀之应是随我的。” 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底气,提及牧怀之时,竟如此笃定他会遵照自己的意思。 “是吗?”青松先生意味深长,“都说最毒妇人心,看来果真名不虚传。老夫至今未娶妻,也确实是有些道理的。” 他又饮下一口酒,喝得酣畅淋漓,餍足地打了个嗝。 “怀之钦慕你已久,为了你,他连命都能不要,尚公主一事更是盼望已久。你倒是像个负心人,一点名分也不肯给他,让他白白等着。” “还是说……”他话音一顿,露出几点精明,“你迟迟不与之完婚,另有目的?” 青松先生这一番话,说得陆齐光如芒在背、好生愧疚,及到末了,更是被一语刺中心事,面颊顿时犹如火烧,羞愧堪堪铺陈。 “不是的,先生,不是这样。”她摇头,也不知是在辩驳对方哪一句话,“我并非不愿,只是时候确实未到。我、我还……我确实有事要做。” 见陆齐光慌忙解释,青松先生朗声大笑。 “罢了。”他摆摆手,反倒先宽慰起她来,“公主不必如此紧张,老夫可不爱同人说三道四,今日你我攀谈,只囿于寒舍之内,绝不会传入旁人耳中。” “但……” 他话音一顿,显出几许疲态,同陆齐光语重心长道。 “怀之其人玉洁松贞,唯有公主是他情之所钟。我虽无子嗣,却也对怀之视如己出。他既已将这条性命托付于你,还请公主……” “不要辜负。” - 返回公主府的一路上,陆齐光都在思索青松先生的话。 生在天家,注定有万千重担压在肩头。她何尝不想与牧怀之做一对受世人祝福的夫妻,可眼下确实不是时候,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去做。 车马逐渐趋近公主府,陆齐光兀自摇了摇头,摒除心中纷乱的杂念。 尽快完满、平安地度过所有危机,才是她对牧怀之最好的回报。 马车停在公主府外,陆齐光走入府门,没走两步,一道影子就先飞下屋檐、唰地落在她身前。 少年话音清澈:“殿下。” 看清眼前人,陆齐光惊讶:“平安?” 她柳黛一皱:“你还真是和牧怀之一模一样,进公主府如入无人之境。” “那不能。”平安笑嘻嘻地作揖,“殿下未归时,我可是从正门走进来的,就差递个拜帖。” 陆齐光上次见到平安,是在三位妹妹抵达公主府时。镇国公府的护卫很少在外活动,料想今日平安出现在此,应是牧怀之有所托付。 如此想,她松开眉头:“怀之有何要事?” 平安伸手往府外一戳:“将军请您随我去个地方。” 怎么神神秘秘的。 陆齐光心下推断,此行应当与居正卿一事有关,就没有多问,只点点头便要随平安同去。 “公主!” 身后有人喊住她。 陆齐光回头,看见大丫放下怀中的竹衣篓,向着她小跑过来。 大丫无视了平安的鬼脸,神色镇静而坦然,郑重道:“带我一起去吧!” 还没等陆齐光开口,她又补充:“我知道你是去做什么的,也知道你想保护我。可既然与我阿兄有关,我不能当真一点事也不做。” 大丫慢慢垂下眼帘。 坚强的少女头一回露出恳请似的表情。 “求您了,我不会添乱的,你叫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吗?” 陆齐光沉默,垂首思忖。 她心知自己不论再找什么推辞,此行的目的都瞒不过大丫那敏锐的直觉。居正卿与大丫素不相识,她出行又全靠马车,将大丫稍作打扮、携之同往,应当也不会出什么茬子。 大丫的性命安全尚且能躲在她庇护之下,可就连她自己,都不知此行具体会遭遇什么。 面前这名少女也不过是个孩子,能受得住吗? 见陆齐光迟疑不决,平安没有催促。 他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等待,视线饶有兴致地在大丫身上打量。 良久,陆齐光才抬起头。 “大丫,你去找元宝,换身行装吧。” 第70章 胁迫 长乐公主真有这么凶悍?(二更)…… 陆齐光终究还是将大丫打扮成普通的丫鬟, 一起给带出门去了。 她并非架不住大丫的哀求。真正促使她作出决定的,是她在大丫那双黝黑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坚定的、勇敢的、倔强的自己。 大丫虽然与她不是姐妹,却有着如出一辙的坚毅,好像对守护所爱这件事有股万死不辞的使命感, 什么都无法撼动分毫, 天塌下来也能在肩上牢牢地抗住。 所以, 她决定给大丫一个机会, 也是一次考验。 平安在前头架着马车,和上回一样, 充了临时的车夫。陆齐光与大丫二人,则对坐在车厢之内,谁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这股沉默一直持续到马车停下, 才被掀帘的平安打破。 “到啦!”小少年声音轻快。 陆齐光搭着大丫的手,走下马车,抬头向眼前这座冷清的茶楼一望。 有些眼熟。 她眯着美目,凝神想了想,终于在脑袋里翻出点印象。 这茶楼她曾经来过一次。在这里,牧怀之同她交代了定远侯府内情;也是在这里,牧怀之嘴上说着为她易容, 实则手持细笔、为她描上两道青雀头黛。 想起当时二人的接触,陆齐光面色一赧。 大丫不知内情,还当她身体不适, 关切道:“公主, 你还好吗?” 平安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笑嘻嘻道:“将军早同我说,此处于他、于殿下,都有特殊的意义。从殿下这个神情来看, 将军诚不欺我。” 大丫与平安虽不对付,却到底是个孩子,一时好奇心起,问道:“什么意义?” 平安瞄了陆齐光一眼,嘴巴一张。 “好了!”抢在平安出声前,陆齐光红着脸娇呵一声,“速速引本宫入内。” 进了茶楼,里头人烟寡寡,伙计懒散地窝在柜台前,有些无精打采。 牧怀之坐在大堂内的一张桌前,手中随意把玩着一只瓷盏。三人鱼贯入内时,他耳尖一动,顺势抬头,先看见陆齐光,便将杯盏倒扣桌面,起身迎上前来。 牧怀之温声:“殿下。” 他原本要接着说些什么,却看见大丫也紧随陆齐光身后、走入茶楼。 大丫虽的神情平静如初、没有惧色:“将军。” 牧怀之眉峰一挑,当即与陆齐光交换视线。 陆齐光承认道:“是我带她来的。” 牧怀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很快又消散无踪,只温柔地应了一声:“好。” 他知道陆齐光此举的含义,心下不算认同,却也只能接受此刻的境况——谁叫他家小殿下打定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呢? “平安,讨些茶去。” 牧怀之熟稔地将平安撵走,领着陆齐光与大丫走向二楼的雅间。 陆齐光留意到,牧怀之上楼前,曾与柜台前那位懒散的伙计交换了一下眼神,好似心照不宣。 她当即明白,这间茶楼应当与镇国公府有什么隐秘的联系——在她面前,牧怀之还真是把所有家底都透出来了,一点儿也不避讳。 三人进入雅间,只见四处窗棂紧闭、室内光线昏暗。 一扇描着花鸟与山水的绢帛屏风迎面而来,有团影子隐隐约约地显露其上。 似乎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子。 屋里熏着香,味道尤其浓郁,可称烟雾缭绕。 陆齐光不太不适应,伸手在面前挥了挥。 连着一向处变不惊的大丫都有些紧张,沉默地咽了咽口水,转身合上了雅间的门。 这么重的香气……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气味。 “臣别无他法。”牧怀之同向陆齐光附耳道,“张主事不见到您,不肯松口。” 张主事? 陆齐光精神一凛,顿时望向屏风上的那道人影。 人影纹丝不动。 她又回头,看了看牧怀之,难得从他眉梢读出几分阴冷的狡黠。 ……难道那浓厚的香薰味,是在遮掩严刑逼供的血腥气?! 陆齐光一时有些发憷,拧着牧怀之的胳膊,小声道:“你把他怎么了,没闹出人命吧?那么个大活人坐在那儿,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牧怀之闻言怔愣,不明陆齐光为何这样说,稍事思考,理解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抬眉,看了一眼大丫,见对方心领神会地别过头去,便揽住陆齐光的柳腰,卸下方才的端方,在她耳畔吐息道:“瞎想什么,我像那种人吗?” 陆齐光腰身一软,推他的手都无力。 牧怀之趁势轻啄她颈侧,解释道:“许是张主事昨夜宿醉,我才吓唬几下,他就到处乱吐、晕死过去,醒来就松了口,非要见你。我嫌他吵嚷,干脆让他睡了一会儿。” 这么轻而易举?陆齐光不大信。 可牧怀之的气息熏得她脑袋雾蒙蒙的,令人懒得深究他具体如何吓唬。 她软绵绵地拍他的手,强撑着挣开他怀抱:“办正事呢!” 公主声娇,将军轻笑,也不知屏风后那被绑在椅上、堵着嘴巴的张主事作何想法——如果他还醒着的话。 牧怀之对大丫投去一个眼神。 小姑娘伶俐懂事,当即为陆齐光搬来一把椅子,待人坐下了,自己就站在陆齐光身后,一壁守着公主,一壁把着门。 一切准备就绪。 牧怀之绕到屏风后,取下堵口压舌的棉布,往张主事脸上泼了一碗水。 屏风前的人影猛地抽搐一下。 室内顿时响起张主事大口呼吸的声音。 他的话音有几分迷茫与慌乱:“长……长乐殿下来了吗?” 陆齐光坐在椅上,搭上一条手臂,慢声道:“张主事,你有何要交代的,非要惊扰本宫?三品将军,在你这六品主事前头,不好使吗?” 一听是陆齐光的声音,张主事如遇救星。 “殿下、殿下啊!不是我,真的不是臣,臣这都是被逼的!都是曹尚书逼臣的!” 陆齐光瞧不见张主事的神情,却听得出他鼻涕一把泪一把,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演的。 张主事抽抽噎噎,语无伦次:“更换弥封编号,是曹尚书逼迫臣!他官大臣许多级,臣若不按照他所说、将那两位考生的编号对调,仕途定会断送在他手中啊!” 陆齐光连眉毛也不动:“你慢些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一遍。” “是、是。”张主事唯诺,“学文馆由举子入住后几日,曹尚书来找臣,叫臣于今年省试弥封时,交换两名举子的编号,一名贺松,一名居正卿。” 二人名讳一出,陆齐光瞥了身后的大丫一眼。 她看见大丫身躯僵直,低眉垂目,双拳紧攥,却没有其他动作。 陆齐光回过头:“接着说。” “是是!”张主事义正言辞地续道,“臣、臣、臣不想做的!这种舞弊的事哪里能做呢!” 他很快又心虚了:“可、可是……可是曹尚书拿臣未来三年的升迁之路来威胁臣。他说臣要是不干,未来三年就别想有任何出路了!臣、臣如今已三十有五,上有老、下有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根本得罪不起尚书阁下呀!” “噢。”陆齐光故作恍然大悟,冷笑一声道,“你自己仕途不幸,便也要毁了旁人的仕途?整个大梁国,难道只有你一人有家人要照料?” 张主事自知无理,脸色霎时惨白,半天说不出话:“这、这……” 他眼睛一闭,干脆故技重施,向陆齐光卖惨道:“好殿下啊,我的好殿下!这都是曹尚书的错,殿下如要惩治曹尚书,我定是殿下一马当先的证人!” “只是、只是——” 张主事的话音突然停滞。 陆齐光本就对舞弊心生厌恶,此刻见张主事刻意卖着关子,顿感自己受人拿捏。 分明是个贪赃枉法、为非作歹的恶徒,还想用嘴里的口舌跟她卖弄? 真是笑话! 她已不是上一世那般柔顺可人的性子,狠厉的劲头翻上胸膛,也顾不得公主仪态,起身绕过屏风,对着被绑在椅上的张成和就是两巴掌。 抽得她指根发麻。 陆齐光声色俱厉:“快说,否则本宫拔了你的舌头!” 张主事被这两巴掌打傻了。 长乐公主……真有这么凶悍? 他此前听过的,都是陆齐光温婉娇憨的传闻,如今亲身尝到陆齐光这股的狠劲,吓得呆愣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 牧怀之神色如常,只轻轻牵起陆齐光的手,为她揉捏按摩、舒缓方才那两巴掌所带来的胀痛。 “怎么自己动手?”他的口吻多是心疼,稍带了些嗔怪,“打得疼不疼?” 转向牧怀之,陆齐光的眉目又软和下来,粉唇一撅,眼泪汪汪,同他委屈巴巴地诉苦道:“谁叫这老家伙非要气我。” 牧怀之闻言,眼皮微掀,向呆若木鸡的张主事投去薄凉的一眼。 刀片似的,刮在张主事惊恐的脸上。 张主事怕得极了,脑袋一炸,哇地就哭了出来:“殿下、将军,饶命啊!臣也知道舞弊是死罪,只要殿下保住臣一条性命,定会为殿下鞍前马后!” 他越说越乱,越乱越口不择言:“曹尚书那儿一旦察觉风向,定会加害于我!要是臣出大事儿了,殿下再想查这事,可就没有人能为殿下作证了!此事东窗事发,我在陛下那儿也没了活路。不过是个贱民的成绩,殿下、殿下断不可如此上纲上线啊!” 他话音刚落,陆齐光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那扇精美绝伦的屏风,竟被大丫一脚踢倒在地。 这名自乡野而来的少女,当真像条扑食的野狼,猛地向张主事扑过去。幸好牧怀之眼疾手快,将陆齐光一把搂住,才没让她被大丫撞倒。 “你说谁是贱民!” 张主事与背后的椅子一起,被大丫风驰电掣地摁在地上。少女挥出一拳,砸上男子的口鼻,打得人眼冒金星、牙齿松动。 大丫的眼中满是怒火:“你再敢说一次!” 她手臂一抬,眼看又要落下一拳。 “救、救命啊!”张主事惨叫,“殿下、将军,你们可不能草菅人命!” 牧怀之向陆齐光投去试探的眼神,无声地询问她是否要阻止大丫。 陆齐光没有回应牧怀之的请示。 她沉默地等待着,似乎在等大丫那一拳是收回还是落下。 大丫最终收回了手。 她像只挫败的小兽,狼狈地站起身,一扭头,夺门而出。雅间外传来踩踏木梯的下楼足音,杂乱无序、慌不择路。 大丫的离去像是在逃跑。 可在那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陆齐光看见了大丫眼中的泪花。 她慢慢走到张主事面前,蹲下身,没有扶起他,只是动了动唇。 “若你当真还想保住这条命,” 陆齐光的神情仿佛檐下冰棱、深冬寒雪。 “就别乱说话。” 第71章 划拳 小花猫。 张主事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他此前以为, 长乐公主性子软、好拿捏,便想凭借着自己对科举舞弊内情的了解,与公主谈谈条件,争取在东窗事发时能让公主保他一命。 但他没想到, 自己相中的长乐公主是块硬石头, 身边还站着个手起刀落不眨眼的杀神。 对于张主事的盘算, 陆齐光心无嗔怪。 夏虫不可语冰。张成和本质上只是个利欲熏心、目无法度的小人, 都忍心将自己的成就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就不用指望他对她肩上的责任感同身受。 可哪怕是上一世的她站在这里, 也绝不可能擅自答应他的条件。 陆齐光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张主事:“本宫劝你,别耍花样, 也别存歪心思。” “你的生死自有三司量刑定夺,如今能救你的,只有你脑袋里知道的那点腌臜事。”她回身,向着雅间的木门慢慢走去,“你如实坦白,兴许尚可从宽。” “不过,你放心……” 在推开木门、离开雅间之前, 陆齐光回眸,向张主事冷冷瞥去。 “若你抗拒隐瞒,那, 在将你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之前……” 她莞尔, 笑靥乍看柔软纯真, 细瞧却寒意森森。 “不论是曹尚书行凶,还是你畏罪自戕,本宫绝不会让你死掉。” - 陆齐光走出雅间, 随手掩上门扉。 她将双臂轻轻搭在走廊的木栏之上,扫视着茶楼大堂内的光景——桌椅板凳依然少有人光临,伙计懒懒地趴在柜台上,而大丫不见踪影。 身后的雅间响起攀谈声,音量不大,她听不清。 这攀谈声很快就平静下来,门扉翕动,牧怀之走出雅间,站到了她的身边。 他没有看她,只是和她一样,欺身靠上木栏,与她并肩,低声道:“都安排好了,不必担心。” “嗯。”陆齐光轻轻应了一声,“吓到你了?” “怎么会。”牧怀之剑眉微扬,也回首望她,露出几分笑意,“我倒巴不得你对谁都是方才的样子,只将温柔都留给我一个人。” 陆齐光侧眸,去看牧怀之线条利落的侧脸。 她知道,上一世的经历已在她身上刻下许多不可磨灭的烙印。 曾经所受的恶意与怨恨宛如囚笼困兽,时刻都可能叫嚣着破笼而出。靠着那么一星半点的自律与责任,谁也无法长久地遏制心中的野兽。 而这名始终守在她身旁的男子,一直为她紧握着牢笼的钥匙。 牧怀之的存在,能支撑她守住所有未被丢失的良善。 陆齐光嘴角微翘,揶揄他:“本来我也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放下自己的心事,将半身微微探出栏杆,想看看大丫到底跑哪儿去了,可视线在大堂内逡巡一圈,依然没找到大丫的身影。 想到方才经过,陆齐光忧心忡忡:“大丫不见了。我们下楼去看看。” 二人先后走下阶梯,在大堂找了一圈,依然没看见大丫。 甚至连平安都不知所踪。 陆齐光越发担忧,想着大丫兴许是心中郁结、跑到茶楼外头散心去了,正要去茶楼外寻找,却被牧怀之轻轻拉住了衣袖。 她回头,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看见牧怀之伸手,指了指柜台斜后方的帘门。 帘门被半张帘幕遮着,帘幕下头露出四只脚来——靠左的两只脚踏着革靴,后跟着地、四平八稳地踩在地上;靠右的两只脚穿着绣鞋,轻轻踮着足尖。 茶楼的穿堂风儿一吹,轻轻将帘幕掀起些许,显出内里的身形。 确实是平安与大丫。 但……这两孩子在做什么呢? 瞧着二人的姿势,陆齐光莫名有些脸热,顺手揪了一下牧怀之的小臂,拿他撒气。 她悄悄走上前去,掀起帘幕的一角。 在堆满杂物的茶楼后院里,平安与大丫面对面站着。 平安低着头,神情不服不忿,脸上满是漆黑的油墨印子,从侧面看,活像一只被涂得乱七八糟的小花猫。大丫就在他面前,一手拿着毛笔,正往他脸上认真地圈画。 平安耳尖一动,捉到门帘处的轻微动静,下意识别过头来。 大丫手中的毛笔直直擦过平安的面颊。 画歪了。 少女不满:“你别动啊!” 她眼眶仍泛着微红,也顺势向平安偏头的方向看去。 陆齐光和牧怀之就立在二人视线的末端,一前一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陆齐光温声道:“你们做什么呢?” “公主,他说要和我玩划拳。”大丫放下了拿着毛笔的手,瞟了一眼花猫似的平安,“但他……实力和运气都不行,一直输给我。” 牧怀之闻言,不露声色地抬了抬眉毛,向平安投去了一眼。 花脸猫咧嘴一笑,对大丫的话未置可否。 陆齐光点了点头:“好,那你们接着玩儿吧,正好我和将军还有些事情要说。” 她回身,连拉带拽地和牧怀之一起,返回大堂内。 陆齐光左看右看,选了一张距离帘门最远的桌子,与牧怀之一起坐下。 不知为何,她感觉刚才的自己有些鬼鬼祟祟的,好像突然之间老了十几岁,成了一名时刻关注闺女成长的老母亲。 陆齐光叹了口气:“看来大丫和平安相处得挺融洽的。” 她有些局促,将双手放在桌上,毫无意义地互相搓揉:“原先我想着,带大丫来,一是让她知情,二是试试她的耐性。可我万万不该去逼迫这样一个孩子。” 牧怀之闻言,一时没有作答,只是轻轻覆住了陆齐光的小手。 在看见大丫的身影时,他就已经预见到,今日此行定不会让大丫心里好受。 不过,他虽不赞同陆齐光的安排,此刻却仍在温声宽慰她:“贺松平反后也要入仕,早点让大丫接触这些,也不是坏事。况且大丫有平安作伴,心中苦闷也好纾解。” 陆齐光点了点头,忽然想起牧怀之曾告诉过她,贺松有同他提起过收大丫为徒的事。 她眼神一亮,反手握住牧怀之的手掌:“既然这样,那你收大丫为徒,让她跟你学学可好?大丫身手确实不错,动作反应都很快,应当不会差的。” 牧怀之闻言,低眉思忖了一下,并没有立刻答应:“再等等吧。待大丫主动提起,再议此事。” 陆齐光撅了撅唇:“那没这么快,最早也得等贺松这事儿翻篇了才有可能。” 她期盼落空,心下烦闷,又提到贺松,自然而然就回想起长姐收到拼字诗一事。 贺松潜在竞争者的出现惹得她干着急,可长姐收到拼字诗也是个不能说的秘密。之前探查时线索纷杂,一时令她将此事抛在脑后,如今再想起来,又觉得抓心挠肝。 她本欲同牧怀之交代,却又怕他因着男子之间的情谊,转脸就告诉贺松。 陆齐光只好憋着,闷闷地看着牧怀之,良久才道:“说到贺松,他最近在做什么呢?” 牧怀之沉默片刻,垂眉道:“他……他忙着撕书。” 撕书? 陆齐光眨眨眼:“他是憋得太久,所以情绪不佳吗?” “他的情绪好得很,只是书籍遭了殃。”牧怀之的笑意有些无奈,解释道,“他将那书上的字一片片撕下,拼成诗句,借由府中的信鸽,送去给大公主。” 拼字成诗,传信慧公主府——原来那些送给长姐的“靡靡之音”,都是贺松写的! 陆齐光唰地站起身,茅塞顿开,先前的憋屈一扫而空。 觉察到陆齐光的情绪变化,牧怀之不明所以。 他还没想清楚,温香软玉就贴上身侧——陆齐光像只灵敏的小兔,噌地跳到他身旁,圈住他的脖颈,凑到颊边啵地亲了一下。 “怀之!”陆齐光满心喜悦,笑逐颜开,“我觉得长姐和贺松能成啦。” 她搂着牧怀之不肯撒手,同他细数道:“那些拼字成诗的信件,长姐都收到了。上回她主动和我提起此事时,眼角眉梢都是柔情,想来也很欣赏贺松的才华。” 牧怀之本就喜欢陆齐光这幅娇憨可爱的样子,此刻自然任由她圈着,说话时的嗓音都比之前更加低沉温柔:“可大公主不知那是贺松,是不是还要你这名小红娘推一把才好?” 陆齐光心情好,又凑去亲了牧怀之一口:“那当然啦!只可惜贺松必须隐踪匿迹,不能走漏风声。待到为他平反,我就将此间种种全部告诉长姐。” “不会让贺松等太久的。”牧怀之轻轻一笑,“现在……” 他伸手,将陆齐光搂入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望着那张俊逸好看的脸,陆齐光心湖荡漾,神思微颤,面颊也隐隐红了起来。 牧怀之这家伙,怎么老是不正经。 “现在、现在怎么?”她一双小手没有力气,只好绵软地抵在他胸膛前,“这儿是茶楼,还有伙计看着呢,大丫和平安又都在,你可不准乱来。” 牧怀之凝望她良久,终于忍俊不禁。 他刮了刮她的鼻梁:“瞎想什么。现在,该好好把线索盘一盘。” - 经过与牧怀之的好一通梳理,陆齐光发现,惩治居正卿所需要的证据正在逐渐集齐。 一方面,混淆密封编号一事已被张成和悉数交代;另一方面,牧怀之也追查到了乡试时为居正卿透题的官员,用了一些小手段,拿到了对方的口供。 二人合计,将这两名官员暂时放归,但派人暗中监视。尤其是,那位乡试的官员仍在扬州,为了不打草惊蛇,便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可以揭露居正卿阴谋时,再将人押往上京来。 至于曹尚书与居父勾结一事,陆齐光也有了盘算。 居正卿无德无才,上一世却仍能夺得状元,定是有曹尚书从中泄题。如今殿试将近,料想居父还会再去一次鹤山坊、为曹尚书贿送钱财,届时,便由牧怀之操持,抓几人于现形。 虽然几人未必承认,但陆齐光并不想将青松先生扯来做人证,只好姑且如此尝试。 待二人盘算得差不多了,牧怀之便亲自将陆齐光与大丫送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消失在寥落冷清的城南街口,他转回身,迈入茶楼。 平安正靠在柜台边,将一柄出鞘的锋利匕首上下抛接,毫无惧色,玩耍似的。他已经将脸上的油墨洗去不少,只留了些灰蒙蒙的淡印子在脸上。 “平安,你脸上剩下这点油墨印子,怕是一时半会儿洗不掉了。”趴在柜台上的伙计笑出一口白牙,“兴许得陪你三五天。” 平安满不在乎,散漫道:“陪就陪呗。” 牧怀之挑眉,上下扫视着清秀的少年,嘴角微翘。 “你倒是会演。”他淡道,“平素划拳,连我也赢不了你,碰上大丫就输了?” 平安嘿嘿笑了两声,没接话。 牧怀之走到平安身边,顺手擒住那只下落的匕首,将它拍在柜台上。 他揉了揉平安的脑袋:“往后几日,请你帮我个忙。” 第72章 骗局 不是这样的。(二更)…… 连轴转了一整日, 陆齐光累得脑袋发昏。 长乐公主平素养尊处优,做什么事都有人伺候着,可这回,她不光去给青松先生打了酒, 还亲手抽了张主事两巴掌、逼问舞弊的详情。 方才牧怀之尚在身旁时, 陆齐光还没感觉到疲惫;可眼下与他分别, 她浑身都不爽利。 一回府, 她就请元宝备好热水、剥颗石榴,准备安安心心地沐浴休憩、吃点水果。 陆齐光还特意留心了大丫的动向, 见小姑娘重获笑颜、与二妞和三顺亲昵地玩闹在一起,就放心泰然地享受自我去了。 如今,各方调查都进展顺利, 落在陆齐光这头的麻烦事也算了结了。 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牧怀之那儿的好消息。 只是,牧怀之的准信还没来,一条传闻却先在上京城内不胫而走,道是省试中夺得会元的居小郎君对慧公主一见钟情,二人以文会友、情投意合。 陆齐光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想自己反正是要守株待兔,索性就待在府中、哪儿也不去, 自然不曾听说这条传闻。 可陆齐光没听说,元宝听说了。 她记得陆齐光先前透露过居正卿的恶行,当即就火急火燎地跑来汇报。 陆齐光彼时正在煮茶, 听见这话, 又惊又气, 手一抖,滚烫的热水便洒了一桌,沿着几案的边缘淋漓而下, 险些溅在她的裙面上。 元宝见状,手忙脚乱地扯了条棉布,要将桌子擦拭干净。 陆齐光轻轻按住了元宝的手。 她缓声道:“这话是打哪儿听来的?” 纵使陆齐光刻意压着火,元宝也听得出她生气了,神色焦急而为难:“上京城内都传开了。街头巷尾、茶肆馆子……凡是有人气儿的地方,就都这样说。” “我知道了。”陆齐光松了手。 她起身,风风火火地向外走:“我到长姐那儿去一趟。” - 陆齐光坐在车厢内,紧紧绞着一方锦帕,频频掀帘,查看自己与慧公主府的距离。 不安在心头徘徊。 若这条传闻是真的,那就说明,居正卿转移目标、盯上了长姐,而长姐也受到了居正卿的蛊惑。 他如此轻易地换人下手,其原因不难理解:鹿鸣宴上,陆齐光摆明了对他没有意思,牧怀之又对陆齐光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要想讨好陆齐光,几乎难于登天。 虽然居正卿看上去确实像个风流儒雅的君子,但陆玉英一向眼光苛刻,论其才学甚至不输男子,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受到居正卿的蒙骗才对。 既然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陆齐光太清楚居正卿的为人,也心知被他盯上的女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不敢赌,必须亲自向长姐确认这条传闻的虚实。 马车的轮子滚得飞快,几乎要擦出火来,很快就抵达了慧公主府。 陆齐光下了马车,急切地叩响大门,一见门缝开启,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直往府内钻。 “哎哎哎,长乐殿下——”小厮伸臂拦她,“慧殿下她这会儿不大方便!” “你别挡路,我当真有要事找长姐!”陆齐光一把将小厮推开,在慧公主府里乱窜,急得声音都拔高三分,“耽误大事,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小厮闻言,不敢再拦,却也不好放任陆齐光胡来。 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双手合十,低声哀求:“长乐殿下,您饶了小的吧。慧殿下不一会儿将要接待贵客,确实是不方便。” 陆齐光一听陆玉英稍后有客人,顿时警钟大作,急火攻心,抓住小厮的手臂:“什么贵客?你先告诉我,她要见谁?” “何故如此喧哗?” 清冷的女声先人而至。 陆齐光循声望去,只见陆玉英自寝殿内缓缓走出。 好像当真是为了出席什么重要场合似的,一向以素净为基调的陆玉英,今日竟换上了新裁的锦缎大袖衫裙——用的布料还是陆齐光送给她的蜀锦。 陆齐光小跑过去,挽住了陆玉英:“长姐!” 陆玉英似乎已经适应了陆齐光亲昵的肢体触碰,没有推开那只挽住自己的手。 她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对方退下,转而望向陆齐光:“发生什么事了,能让你如此不知礼数?” “我……” 陆齐光嗫嚅。 当着陆玉英的面,她竟不敢说了,生怕从对方口中听到最坏的结果。 可事关紧急,必须得问。 陆齐光定定心,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今日我听人说起……长姐近来,与省试会元以文会友、情投意合,这是真的吗?” 陆玉英没有答话,默不作声地望着庭院内的碎石路。 可陆齐光亲眼看见,长姐的颊侧染上了一片不自然的绯红。 陆玉英再开口时,并没有直接回答陆齐光的问题:“原先我曾同你说过,有位无聊之人,常常往慧公主府送些诗句的拼剪。你可知那人是谁?” 陆齐光当然知道那人是谁。 除了关在镇国公府、日日拼字成诗的贺松,还能有谁? 但还没等陆齐光应答,陆玉英就垂眉低眸,娓娓续道。 “那人虽然无聊,倒也确实有那么几分才情。说我一点也不好奇,自然不可能。后来,有人接连三日登门拜访,亲自递来诗贴,我一看诗贴的辞藻与落笔,就知道他正是那送信的无聊人。” “你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分明不曾见过我,声声句句却深入我心。” “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历来薄凉的陆玉英难得流露出几分柔情,“长乐,那人名唤居正卿,是本次省试的会元。他的名字,你应当听说过的。” 陆齐光没有应答。 她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 是了,陆齐光明白了。 是居正卿捡走了贺松被风吹走的手稿,抄取上面的诗句,送给陆玉英,才引起了这样的误会——拼字成诗的、书写手稿的,都是贺松一人,风格自然是相同的。 可这知音的美名却落到了居正卿的头上,连带着贺松对陆玉英的疼惜与钦慕都好似被他夺了走。 陆齐光的心间涌上一股悲愤。 “不,不是这样。”她摇头,慌乱地否认着陆玉英的描述,试图澄清此间的事实,“所有的诗稿,不论是拼字还是手写,都不是他写的。” 可言及此,她不能再往下说了。 能说什么呢? 说那些都是另一名陆玉英的爱慕者所写,被居正卿剽窃了?说那名爱慕者曾受居正卿的追杀,现在躲在镇国公府里见不得光? 人命关天,陆齐光不敢说,更怕陆玉英知道后拿着贺松的名字去问居正卿。 她夹在中间进退两难,一边是陆玉英的未来与幸福,另一边是贺松一家的安慰与性命。 她只能无力地摇头,反复否认道:“不是这样的,长姐,你信我。” “居正卿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不光是毫无真才实学的草包,更是个心狠手辣的衣冠禽兽。为了他自己,他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能不要。长姐,你千万不能……” 陆齐光说不下去了,话语在喉间哽咽。 ——千万不能相信居正卿的谎话,千万不能重蹈我的覆辙。 见陆齐光字句哽咽悲切,陆玉英的神情略微凝滞。 她沉默着,眉心拧出微淡的细褶,双眸闪过犹疑的弧光,眼神复杂,叫人并看不懂。 二人正僵持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殿下。”领着人的小厮为难地搓着手,“居会元到了。” 陆齐光的背脊莫名地刺疼了一下。 她抬起头,顺着说话声望过去,只见居正卿满面春风、笑意吟吟地站在小厮身后。 “慧殿下。”他向着陆玉英郑重而端正地行礼,眉宇间满是柔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末了,他好像才发现陆齐光,神色冷淡些许,疏离地道了一句:“长乐殿下。” 陆齐光没有回答。 陆玉英低眉:“请起。” 居正卿应声起身,见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试探道:“二位殿下,可是居某来得不巧?若慧殿下有要事处理,居某改日再来拜访便是。” 陆齐光率先应了声:“不必,本宫马上就走,不妨碍你。” “但在本宫离开之前,”她松开挽着陆玉英的手臂,走到居正卿面前,仰起头去看那道貌岸然的小人,“本宫有话要问你。” 她逼视着居正卿的双眼,音量仅容二人可听见,一字一句却咬牙切齿:“你处心积虑接近我长姐,到底是肖想她的地位,还是觊觎她的容貌?” 居正卿神色微讶,很快又流露出费解。 “长乐殿下,居某听不明白您的意思。”他应答的声音比陆齐光大上许多,足够让陆玉英听见,“居某虽然确实与您共赴鹿鸣宴,可居某对您别无他想。” 他望向陆玉英,眼眸微弯,笑意沉沉:“如今居某已心有所属,还望殿下不要强人所难。” 陆齐光的大脑一片空白。 居正卿的话好像一粒火星,飞往她心中堆积的柴草,瞬息之间,怒火燎原。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 陆齐光用这狠狠的一击,将居正卿打得踉跄着退去了几步。 “妖言惑众。”因为愤怒,她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字句也带着喘息,“长姐对我的性格秉性了如指掌,你休想挑拨我姐妹二人的感情。” 第73章 攻心 急火攻心。 接下陆齐光的巴掌后, 居正卿慢慢捂住了侧脸。 他偏过头,得逞的笑意在脸上转瞬即逝,很快就变成了不可置信似的惊异:“长乐殿下,居某只是一介草民, 殿下为何对居某百般为难?” “是我为难?”陆齐光怒极反笑, “事到临头, 你还要血口喷人!” “够了。” 陆玉英冷淡的喝止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她仍站在原来的位置, 拢着宽大的袖沿,与听榜宴那日一样, 隔岸观火似地观察着当前的情形,视线在二人身上先后跳跃。 陆玉英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陆齐光身上。 她神情平静,好似一尊冷清的玉像:“长乐, 你先回去。” 陆齐光越发焦急:“可、可是,长姐,这家伙是……” “回去。” 更加简短的逐客令打断了她。 陆齐光局促地站在原地,茫然、委屈、不安、焦急都一齐漫延心头。 陆玉英不相信她吗? 看上去似乎是的。 她忽然生出一股挫败感,不知有几分是因被陆玉英屏退而起,又有几分是因居正卿太过可恶。 陆齐光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她要叫牧怀之到公主府找她。 不能再让居正卿为非作歹。 - 陆齐光离去的速度很快, 像一阵仓皇过境的烈风。 风散之后,陆玉英与居正卿二人仍站在慧公主府的庭院之内。 青年皱了皱眉头:“慧殿下,委实抱歉。” 居正卿演技不错, 合理地拿捏着可怜又深情的姿态。 他是被父亲一手扶持起来的。虽然他确实醉心于陆齐光那双晶亮的桃花眼, 可居氏需要一个状元、一个官员、一个驸马, 更需要一个能让居家跨越阶层的继承人。 既然陆齐光的身边有修罗把守,那门庭冷落的陆玉英自然是更好的对象。 面对居正卿的歉意,陆玉英摇了摇头:“这话该我来说才是。长乐生来娇宠, 不知礼数,还望居会元多多谅解、不要怪罪。” 见陆玉英似乎没有起疑,居正卿微微一笑:“自然不会。” 他自怀中取出一帖诗,双手递给陆玉英,又道:“上回同殿下说,会再作一首诗,请殿下慧鉴。如今诗句完满,还望殿下赐教。” “会元有心了。”陆玉英示意小厮接过诗贴,眉眼透出些许柔和,“会元赠我许多诗贴,叫我又想起往日收到的会元的书信,字里行间,皆是如此行文落笔。” 她微微一笑。 “那传信方式很是特别,不知会元……是否记得?” - 陆齐光出了慧公主府,快步走到马车边。 她情绪低落,只顾着埋头掀帘,要往马车里钻。 才伸进去半条手臂,她忽然感觉瘦腕被人牵住,一抬头,便瞧见了牧怀之的脸。 牧怀之好像早就知道陆齐光有心找他,正坐在马车之内,倾身向前,伸手搀着她、供她借力。 陆齐光惊愕:“你、你……” 她不知道牧怀之哪里来的本事,像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每回在她需要他的时候,都能及时出现。 可她讲不出话,满腔的委屈与烦闷忽然开闸,两道热泪霎时淌了下来。 陆齐光呜咽。 在牧怀之面前,她本就什么架子与威严都能抛却,如今更是只管往牧怀之的怀中一扑,震得马车都微微一晃。 牧怀之熟稔地接住了她。 他像及时雨一样出现,并非没有缘由。 自打鹿鸣宴后,牧怀之就有心安插护卫、保护陆齐光的安全,便在茶楼逼供那日委托平安,叫人日夜守在长乐公主府外,在情势不对的时候及时回禀。 与陆齐光分别的这几日,他一边梳理证据,一边守株待兔。可还没等到居父再度行贿,陆玉英与居正卿的传闻突然四起。 他才压下镇国公府附近的风声、不让贺松注意,就听到平安来回报,说是陆齐光火急火燎地上了马车、往慧公主府的方向赶。 牧怀之料定,陆齐光此行定会受挫,方才到慧公主府外等她。 如今,小姑娘果真窝在他怀里,抽抽噎噎、泣不成声,不光在纤细浓密的睫羽上沾着莹光,连他胸前的半片襟都被泪水湿了透。 牧怀之看着心疼,以长指轻轻抚过她的发,帮她抚正歪斜的花簪。 “我都听说了,可还没来得及探听虚实。”他柔声安慰她道,“大公主虽然聪慧,但居正卿奸诈狡猾,若是大公主受骗,也在所难免。” “不,怀之,你不知道的……” 陆齐光哭得伤心,心中郁结难舒,应答时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居正卿之所以能骗过长姐,是因他利用了贺松的手稿,让长姐以为贺松送她的诗都是居正卿写的。我不敢和长姐说得太多,就被她赶出来了……” 牧怀之眉头微皱,隐隐觉察出几分异样,却又说不出具体的古怪。 他思忖无果,只好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又哄她道: “既然如此,我就命人将乡试的官员带来上京,赶在这几日揭破居正卿的假面如何?虽说目前暂且没有拿到居父与曹尚书之间的切实证据,但居正卿若能招供,三司会审时应当也能顺藤摸瓜。” 一听牧怀之的主意,陆齐光抬起脑袋,梨花带雨的小脸明显地浮出抗拒与顾虑。 “不好的。”她带着柔软的鼻音,“长姐惯是爱面子的,现在全上京城都知道她与居正卿情投意合,若在这时揭发,定会让她沦为笑柄。” 她顿了顿,像是被牧怀之的温柔抚平了些许情绪,抬手擦擦泪,又道: “我想等个三两日,再去同长姐说道,先叫她当众拒绝居正卿一次、破除谣言,之后再揭发居正卿的阴谋。但应当不会太久,你可先将乡试官员带来上京。” 牧怀之应下陆齐光的安排,低颌吻上她眉心。 “都依你。”像是一句承诺,“你只管放心,凡事有我。” - 接下来的几日,陆齐光格外难熬。 有了上回的经历,她不敢再去试探陆玉英,更捉摸不透长姐的性格。 陆玉英也并没有来找她。 姐妹二人复苏的关系,似乎又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期间,牧怀之大抵是知道她心情不佳,与她通信的频率也比往常高上不少,把狗子累得直翻白眼。 收到牧怀之的信笺,陆齐光就会开心一阵儿。可那困扰她的烦心事仍未解决,她的情绪很快就再度低落下来,整个人都恹恹的。 在牧怀之告诉她乡试官员将抵上京的那日,陆齐光终于坐不住了。 她想,距离上回见到陆玉英,已经过去有四五日,长姐的气应当已经消了一些,更何况居正卿这事确实刻不容缓,长姐再是生气,也拖不得了。 陆齐光一面吩咐元宝备好马车,一面朝着府外走。 才踏出府门,她就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唷!”对方比她还弱不禁风,身子往后一跌,就摔在了地上。 陆齐光定睛一看,是个身着粗布衣裳、小厮打扮的少年人,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可还要紧?” “不、不要紧。”少年避开了她的目光,许是慑于长乐公主的威仪,说起话也有些磕磕绊绊,“公、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 陆齐光听得一头雾水:“发生什么了?” 少年用手背擦去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走到一架停于公主府外的马车旁:“慧公主殿下突发恶疾,晕倒在府中,刚刚才救清醒,一醒来就说她想见您一面。” 陆齐光心尖一颤。 长姐平素无疾,怎会如此突然? 可真要说突然,也并非没有预兆——若长姐与居正卿当真情谊甚笃,她当着长姐的面抽了她的情郎一巴掌,又被人泼了脏水,确实有可能气出病来。 “宫中的御医来过了吗?”她急迫地问,“御医怎么说?” 少年挠了挠头:“御医说,慧殿下就是气着了,急火攻心,人险些给背过气去。” 背过气去,这么严重?! 陆齐光正要再问些什么,却见少年再度拍了拍马车。 “殿下,快些上车了。”少年催她,“您等得及,慧殿下可等不及。” 陆齐光闻言,又急又愧地点点头,向身后回事的小厮知会后,上了少年的马车。 马车内的装潢并不华丽,坐席也不大软和。 驾车之前,少年掀开帘子,往车厢内塞了一只香炉。 “殿下,这是慧殿下常用的安神香。”他解释道,“我看您紧张得很,特意塞进来给您用用。” 陆齐光正忧虑着,对那只香炉没太在意,只扫了一眼,就应声让少年退下。 很快,马车轮子就咕噜噜地转了起来。 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陆齐光的心中越发忐忑,不由自主地拧紧了手指。 她这趟本来就是要去找陆玉英的,原先已在腹中打好了草稿。可如今陆玉英突然发病,那些准备好的腹稿就统统没了用处。 有幸重活一世,保护好家人也是她的心愿之一。 可事到如今,陆玉英成为了居正卿的目标,甚至因此急火攻心,而她倒是平安无虞——这叫她的良心怎么过得去。 车厢内烟香缭绕,陆齐光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脑袋越发混蒙。 她抬手掀起车帘,本想看看距离慧公主府还有多远,甫一向车外投去视线,却发现自己身处的这条道路竟十分陌生。 这是哪里? 越发稀少的人烟,光秃排列的矮树。 这是……土路? 慧公主府与长乐公主府都在上京城内,周边也都是繁华的街景,哪里会出现这种不修边幅的土路。 这分明不是去慧公主府的路! 陆齐光起身,试图掀起马车的门帘,向那车夫少年问问情况。 正在此时,车轮压上路中的一块小石,整架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陆齐光身形不稳,往后摔去,脑袋磕上木席,一时竟然眼冒金星。 香炉仍在燃烧,升起袅袅的白色烟雾。 陆齐光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伏在地上,向着车门处慢慢挪过去,试图将自己蜷成一团、滚到马车外头去。 可她做不到,四肢百骸毫无力气。 受骗了。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混蒙地想。 牧怀之……能找到她吗? 第74章 绑架 你会救我的。 牧怀之忙得不可开交。 应陆齐光的吩咐, 他此前派人将扬州乡试官员带往上京,是日就会抵达。 这事本不需要他亲自操持,可不知为何,他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 隐隐似有大事发生。 为保万无一失, 他索性策马出城, 在密送官员的马车进入上京官道时亲自接应, 一来二去,一上午的时辰就交代在路上。 乡试官员没处去, 自然又被牧怀之带到了镇国公府。得亏镇国公尚未回京,要不然,准会嫌府邸被牧怀之变成了牢房。 牧怀之出门前, 曾交代过平安,要保护好陆齐光的安全。一回城,他就收到平安的禀报,说是慧公主突发恶疾,长乐公主被请到慧公主府去了。 牧怀之生怕陆齐光再受什么委屈,安顿好乡试官员后,直奔慧公主府。 叩向门扉后不多时, 小厮就来应了门,一看是牧怀之,便搓着手奇道:“牧将军, 您怎么来了?” 牧怀之是来找陆齐光的, 可陆玉英还生着病, 他也不好直接在小厮面前折辱对方贵主,只好略一颔首道:“听闻慧殿下身体抱恙,特来探望。” 小厮恍然大悟, 当即领着牧怀之往府内走去。 陆玉英裹着一件厚实的兔绒袄子,鼻尖红红,正坐在庭院内看书,看见小厮领着人来了,就淡淡掀起眼皮、觑了牧怀之一眼,就将小厮屏退下去。 “行礼就免了。”陆玉英的话语虽然藏着鼻音,但听上去总归是平稳如初的,“将军有何贵干?” 牧怀之上下打量陆玉英几眼。 这是染了恶疾的样子吗? 哪门子的恶疾,能跟感了风寒如此相似。 他眉头一皱,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牧怀之的视线在府内逡巡,试图找到陆齐光的所在:“长乐殿下今日来找过您吗?” 提到陆齐光,陆玉英细眉一挑,一向冷静持重的神情出现几丝松动。 “没有。我也没去找她。”她叹息,还当牧怀之听说了那日的冲突,“我应当去的,可我不知该以何颜面见她。” “殿下误会了,臣所言并非此事。”牧怀之按下忧虑与焦急,解释道,“今日有人自称是殿下府中的小厮,说您要见长乐殿下,让她上了您府内的马车。可有这回事?” 陆玉英闻言,神情流露出几丝疑惑。 牧怀之见状,嘴唇几乎绷成一条直线,眉峰也锁得更紧。 陆玉英沉默了片刻,很快认清形势,低声询道:“长乐出事了,是不是?是谁那么大胆,敢对宠冠大梁的长乐公主下手?” 牧怀之一时未答,心中自有答案。 陆齐光与他近来一直在追查居正卿科举舞弊案。如果陆齐光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下手之人只可能是与居正卿同流合污的恶徒——亦或是,居正卿本人。 牧怀之回想起居正卿的话语与观察陆齐光时的眼神,顿时双拳紧攥。 可是,为什么? 调查之中,他与陆齐光一直行事隐秘、处处留心,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能走漏风声,到底是哪里打草惊蛇,激得居正卿狗急跳墙? 望着面前的陆玉英,牧怀之似乎找到了答案。 或许这一切的原因不在于他与陆齐光,而在于眼前人。 陆齐光同他说,她是被陆玉英撵出来的。他那时就觉得奇怪,陆玉英历来睿智,又在与陆齐光的相处之中敞开了心扉,难道还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妹吗? 只是那时,牧怀之忙着安抚陆齐光的情绪,对此并未深究。 如今看来,应是陆玉英想借撵走陆齐光来放松居正卿的警惕,再进一步试探对方——只可惜,陆玉英不知道陆齐光的调查,反而在无意中暴露了陆齐光。 那么,居正卿会将陆齐光绑去哪里? 急迫的形势令牧怀之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略加思忖,很快就推测出了可能的地点。 牧怀之转身就走。 “等等!”陆玉英在背后喊住他。 他回过头。 从来拒人千里之外的陆玉英,此刻脸色苍白,前额沁着冷汗,显然也紧张至极。 “牧将军,带我一起去。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她没有以本宫做自称,难得放下了身段。 “长乐是你的心上人……也是我的妹妹。” - 陆齐光意识朦胧,半梦半醒。 她的眼皮很沉,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不论如何用力都睁不开。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好像是在跟她说话。 那人用手捏住她的下巴,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她的头,嘴里一直喃喃自语着什么。 她听不清楚。 直到一碗水泼上她的脸。 冷水的刺激让陆齐光的神智清醒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透过顺着眼帘留下的水珠,逐渐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入目的,先是一双布履。 还没来得及向上看,陆齐光的下颌就再度被人钳制住。 那人使了劲儿,强迫她抬起头。 她看见了居正卿的笑脸。 “殿下。” 居正卿温柔的声音让陆齐光毛骨悚然。 “与您独处,是我的荣幸。” 陆齐光试图挣脱,却分毫动弹不得,只觉下颌骨处一阵剧痛。她本来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居正卿又是男子,力气自然比她大上不少。 “我原本还以为,如您这般美丽的人,一定完美无缺。”他的拇指上移,搓揉陆齐光柔软的嘴唇,“可您这两片嘴唇薄了些,是无情相。” 陆齐光一口咬住了居正卿的手指。 居正卿惨叫一声,猛地后退,将陆齐光的头甩到一边。 陆齐光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麻绳捆住,正绵软无力地躺在地上,只能恨恨地瞪着面前令她恶心至极的人,咬牙切齿道:“你再敢碰我一下试试。” 居正卿握住手指,疼得倒抽冷气,却仍不忘露出胜利者似的扭曲笑容。 “长乐殿下,您现在自身难保,哪里来的底气威胁我?不过,既然您都已经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也没有活路了,自然要在最后时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就当是满足将死之人的心愿……” 他盯着陆齐光的眼睛,留下一句慨叹,便折身离开。 “再让我看看月光盛在您眼中的样子,让它与我共赴黄泉吧。” - 居正卿的身影消失了,脚步声也趋于沉寂。 陆齐光的鬓发贴在额角,勉强仰起满是水痕的脸,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 她正躺在一间房屋之内。房屋空间不大,但家具应有尽有。木桌脚下积攒着些许尘灰,好像她一呼吸,那些尘灰就会飞进她肺脏之中。 这房子,看着好像很久没有住人了。 屋内的窗棂是打开的,呈现出青黄相接的竹影,安静极了,应当是在偏僻的野外。 陆齐光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 之前牧怀之曾告诉她,居正卿的父亲在上京南郊购置了一处荒宅,估计就是这里了。 不知为何,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陆齐光竟然隐隐还有几分庆幸。 居正卿的目标依然是她。 至少这样,陆玉英就能平安无事。 听居正卿话里的意思,是打算等到晚上,再像上一世一样,将她的眼睛剜出来。 她还有时间可以自救。 也不知道居正卿是从哪儿学来的绳结绑法,陆齐光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衫裙面在腿上裹了好几圈,两条腿也自脚腕处一直往上捆,宛如一条鱼尾。 她周身的力气还没恢复,尝试摩擦手腕、让绳子变松一些,却使不上什么劲儿。 陆齐光的脑袋仍晕乎乎的,意识也越来越沉。 她强打着精神,再度观察四周,试图寻找能帮上忙的工具,顺势就发现屋内半空有如纱如雾的白烟在缭绕盘旋。 循着那股白烟,陆齐光看见,一只香炉正放在木桌边缘。 是方才放在马车内的那只! 陆齐光很快意识到,正是这只香炉里燃烧着的迷香,令她在马车上昏迷过去。 不能再让它接着烧。 陆齐光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精神也开始恍惚,眸中景象叠影重重。 她费劲地翻了翻身,用尽全身的力气,伏在地上,向着木桌一点点挪过去。 为了对抗那股逐渐侵蚀意识的迷香,陆齐光用指尖掐往掌心,却因为力气不够,只唤起一星半点的痛觉。 她终于挪到木桌边,反复用身躯推动木桌腿,一来一回,让木桌开始摇晃。 “砰!” 多次尝试之后,香炉终于掉在了地上,炉盖碎裂,内里的香尘撒了一地,火苗也被砸灭。 接下来……接下来,什么? 她原本是打算做什么的?她好像不记得了。 陆齐光的意识越发混沌,仿佛自她身躯之中抽离出来,渐渐远去。 屋外的竹林中传来轻微的沙沙声。 一个人影翻窗而来,步履无声,急迫地赶到她的身旁。 有人在说话。 那说话声好像十分遥远,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牵住了她即将出离的神智,莫名令她安心。 陆齐光眨着迷蒙的眼,终于看清了说话人。 是牧怀之。 “齐光,醒醒。” 他呼唤着她,挽回她摇摆的意识。 “你……”陆齐光的精神慢慢回归 ,对着牧怀之露出迟缓而浅淡的微笑,“来得真快。” 他找到她时,太阳甚至还未落山。 “你别怕。”牧怀之安抚着她,“我马上为你解开,带你回去。” 陆齐光并没有很害怕。 她好像早就知道牧怀之会来救她,如上一世那样,他定会为她奋不顾身,无非是时间早晚。 只是,当真看见牧怀之来得如此迅速,另一个计划忽然就浮现出来。 “你先别……先别急着解开。”她眨眨眼,说起话来仍有些费劲,“把我扶起来,这地上……躺得我好冷。” 牧怀之的手停滞了片刻,很快就将陆齐光扶进怀中。 再度靠在牧怀之宽阔的胸膛边,陆齐光的精神恢复了不少,思维与言语也逐渐利索。 她轻声问:“你是自己来的?” 牧怀之点点头:“我上午不在上京城内,回来时去慧公主府找你,才发现事情不对。时间紧迫,我怕你出事,就先自己过来了。” 原本陆玉英说要跟他一起来,可一大帮子人往荒宅赶,不知道会不会让情势更加糟糕,他就先让陆玉英留在慧公主府内等待消息。 “我来时没看见居正卿。”牧怀之低声,“本想先将你救走。” 他没再说下去。 因他从刚才的吩咐里听出来了:陆齐光另有安排。 “嗯……”陆齐光软软地应了一声,“既然这样,你就先别救我了。现在居正卿下落不明,你如果把我救走,他定会销声匿迹,再想抓他就难了。” 联想到居正卿之前的言语,她将自己的计策交代给牧怀之:“他方才同我说,晚上还会再来。你就先带人暗中守在这里,最好能将大理寺的人也带几个来。届时我与他言语交锋、骗他亲口交代所作的恶事,你再将他一举拿下。” 听完陆齐光的话,牧怀之皱了皱眉头。 “他若伤害你呢?”他担忧道,“你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危。” 望着牧怀之紧锁的眉头,陆齐光眨了眨眼。 她很想伸手去抚平他眉宇处的皱褶,却因为双手都被绑住而无法做到,只好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陆齐光的眼眸里满是安定:“你会救我的。” ——你会像上一世那样,一直保护我到最后。 这话乍一听似乎有几分残忍,像是把陆齐光一条性命全都压在牧怀之的肩头;可在牧怀之听来,藏在字里行间的,唯有陆齐光满怀的真诚与信任。 牧怀之眸光微颤,本欲出口的争辩被悉数吞咽入腹。 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已经将自己拥有的全部都给了他,没什么好辩驳的。 “那就这样定了。”他叹了口气,应道,“你我手中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不缺他这一条口供。你同他来往时务必小心,不要将他激怒。” 陆齐光乖顺地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她眨眨眼,看着牧怀之,轻轻感慨道:“我们还未成亲呢,我绝不会丧命于此。” 牧怀之沉默,眸中闪过惊讶、欣喜与无措。 他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 最终,牧怀之吻了吻陆齐光的眉心。 “等我。”他说。 第75章 营救 有人自后抱住了她。(除夕加更)…… 牧怀之离开之前, 陆齐光没有叫他把香炉捡起来。 她想,总得留点什么显眼的证据给居正卿,来证明她曾经尝试过逃跑、但没有成功。 居正卿此人太过奸诈,又是个天生会演的, 要是陆齐光当真安安分分地被迷晕了, 指不定还会引起他的怀疑。 陆齐光看了一眼窗外, 发现距离入夜还有好一阵时间。 她被捆得难受, 试图改变姿势,反而让关节扭得更不舒服。 陆齐光索性闭上眼, 打算睡一觉,养精蓄锐,迎接今晚的挑战。 按她前世的经历与对居正卿的了解, 这恶人只对她一双眼睛感兴趣,所以,她完全不担心居正卿可能会趁着她睡着、毁她清白。 况且,牧怀之很快就会回来。 他会保护她的。 - 陆齐光再次睁眼时,橙红色的烛光率先映入眸中。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绑到了一把木椅上,就坐在紧闭的木窗边。 木桌就在不远处。落在桌下的香炉已经被收拾干净, 桌上立着一支铜烛台,红烛正静静燃烧。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陆齐光没再听到别的响动。 居正卿不在屋里, 但她知道他已经来过。 夜幕降临, 牧怀之已经带人守在外面了吗? 她不知道, 甚至没有任何渠道能和牧怀之联系,只能依靠两人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 “吱呀——” 木门被人推开。 陆齐光顺势望去,与走入屋内的居正卿对上视线。 居正卿对她微微一笑, 转身关上门,走到木桌旁,自怀中摸出一柄碧玉雕花匕首,放在桌面上。 陆齐光认得那柄碧玉雕花匕首。 那是上一世居正卿剜出她眼眸时所用的那把。 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到紧张,喉间吞咽了一下,却很快又平静下来。 “您在害怕吗,殿下?”居正卿捕捉到陆齐光脸上转瞬即逝的恐惧,显得兴致盎然,“您为什么害怕?我不会伤害您的。” 陆齐光直视着居正卿的眼睛:“我不怕。” 至少现在不怕了。 她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居正卿笑起来,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陆齐光的面前,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您真可爱。”他字句轻巧,“我喜欢您眼睛里的亮光。” “是吗?那还真不能如你所愿。”陆齐光干脆地闭上了眼,“看见你,我就感到讨厌。” 面对陆齐光挑衅似的话语,居正卿并没有生气。 “还是请您把眼睛睁开吧。”他的口吻很温柔,“取出来之后就不好看了。” 陆齐光并没有听从他的话。 她对居正卿很了解,知道他对她的美有着病态的渴求。因此,她胸有成竹:在真正见识到心中想要的完美之前,他不敢动她、不敢破坏这股美。 她轻声:“在我之前,你害过别人吗?” “害?”居正卿愣了一下,“这是害吗?居某以为这更像是收集。” 留心到对方没有否认,陆齐光十指收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尖锐的痛感在手中肆虐,她的愤怒也随着痛楚的飙升而水涨船高。 陆齐光压抑着自己的火气:“既然你有自己的‘爱好’,为何还非要考这趟科举?” 居正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烛光在他脸侧摇曳,将那张白面裹上一层火色,仿佛是自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他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您今日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陆齐光背后一凉。 “不行吗?”她镇定地学他的话,“你就当是满足将死之人的心愿。” 居正卿闻言,微微一笑,又恢复到寻常那种可怕的温柔:“好吧。难得您在乎,那您就尽管提问。凡是我知道的,就都告诉您。” - 自荒宅离开后,牧怀之就将长乐公主被绑一事秘密知会给了把守上京城的十六卫。统帅十六卫的将军大惊失色,为求自保,允许牧怀之借调人手。 其实,光有绑架公主这一条罪名,就足够定居正卿的死罪,甚至能将他当场处决。 可问题是,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的初衷,是为贺松平反。一旦将居正卿就地正法,必然会惊动与之勾结的恶人,再到那时,平反所需的证据链可能会出现断裂。 所以,自十六卫中借走精英后,牧怀之又去了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与牧怀之有些交情,一听情况,当下就决定随牧怀之一同赶赴现场。 至于大丫和贺松那边,牧怀之不曾通知,一是说了没用,二是怕说完了反而横生事端。 牧怀之调集好了一切需要的人手,赶在日落之前,躲在了荒宅后的浓密竹林中——这里许久不曾有人踏足,竹枝一丛丛地野蛮生长着,很适合隐藏身形。 他历来信守承诺,自然也将陆玉英一起带来了。 陆玉英说到做到,确实没有拖任何人的后腿,只是跟随其他人一起,潜藏在竹林之中,屏息凝神,观察着荒宅的情况。 众人在竹林里等待了许久,终于迎来天边第一缕月色。 牧怀之仰头,扫了一眼头顶那惨白的光,很快又低头监视着眼前的荒宅。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厌恶月色。 月光于他,代表着许多与陆齐光共度的曾经——二人相遇,三人共饮,仓皇奔逃,月下背负,表白心意,剑舞流萤,梦魇亲吻…… 但如今,月光成了一种讯号。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示他:他的心上人正身处危险之中。 可牧怀之没有多少时间伤感,更无暇忧虑。 他看见居正卿出现在视线的尽头,慢慢走入那座竹屋之中,将陆齐光扶到椅子上、用绳索捆起来,关上那扇原本打开的木窗,随后又离开了。 众人的神经紧绷起来。 那扇木窗,是除正门外进入竹屋的唯一入口,也是能让众人观察到竹屋内部情况的唯一渠道。一旦关上木窗,竹屋内的情况就无法被外界获知,这无疑增加了营救公主的难度。 不过,众人悬着的心很快又被放了下来。 因为在居正卿第二次进入竹屋之后,竹屋内部传来清晰可闻的攀谈声。 计划照常进行。 只需等待一个契机。 - 陆齐光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人,开口问道: “在省试,你靠着交换自己与贺松的成绩,夺得了会元,没错吧?” “是。”居正卿坦然,“但您不能说是我主张的,我也是被害者。” 陆齐光蹙眉。 居正卿无辜地摊了摊手:“最想要功名利禄的人是我的父亲,不是我。可他年纪太大,再借助舞弊的法子往上爬,多半是不能被信服的。” 陆齐光闻言,像是没忍住似地,嗤笑了一声。 “你现在倒是想把自己摘干净了。”她冷冷道,“可捡到贺松手稿的人明明是你,定下交换成绩对象的人是你,拿着贺松的手稿去欺骗我长姐的人也是你。” 出乎陆齐光的意料,居正卿依然很坦然地应下了:“是。” 接着,他露出一个微笑:“但——您又能将我怎么样?贺松已经落榜了,陆玉英已经上套了,现在只要我和您都死在这里,您能耐我何?” 陆齐光浑身一激。 她望着居正卿那张脸,强烈的恨意在心头翻涌。 她终于认清了。 像居正卿这样的恶人,既背负着家族强加于身的恶,也背负着自己最纯粹的恶——他不畏惧死亡,甚至漠视死亡,将死亡视为逃避制裁的一种方式。 那她偏偏不能让他如愿,偏偏要让他接受应有的惩罚。 陆齐光压下这阵火气,调整呼吸,又问:“那曹尚书呢?我知道曹尚书与你是同乡,可像鹤山坊那样隐蔽的行贿方法,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居正卿眉头一挑:“殿下该不会没查出来吧?鹤山坊的背后人,就是曹尚书啊。” 他轻轻拍了两下手,像是在掸灰,提到曹尚书时的口吻也很不屑。 “这个一身钱臭味的老东西,虽然不算聪明,但在弄钱这事上确实有一手。我父亲与他联系上后,他主动交代了鹤山坊的事,倒也让我大开眼界。” 接着,居正卿像是说得累了,将两片嘴唇一抿。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那柄雕花匕首,将烛火吹灭。 室内骤然昏暗。 陆齐光心头一沉:“我还没问完。” “可我不想说了。”居正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和您说得太多,毫无意义。” 一下,又一下。 陆齐光听得出来,脚步声在逐渐靠近。 可在当真抵达她身边之前,那阵足音调转了方向。 “哗啦——” 木窗被人猛地推开。 流水似的白月霎时涌入屋内,毫不留情地侵占了窗边的每一个罅隙。 陆齐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眼睛一疼,下意识眯起双眸。 狭窄的视野之中,她看到居正卿站在她面前,一手拿着雕花匕首,另一手擒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头颅微微抬起。 “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您。”居正卿的口吻好像在问陆齐光最后的遗言,“既然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离开慧公主府后,您没有直接揭穿我?” 陆齐光被迫抬着头,月光盈满了她的眼眸。 她直视着眼前的恶徒,流光溢彩的双眸中有坚韧的光芒在闪烁。 “因为我知道该怎样去爱别人,我要帮我的姐姐守住她在乎的东西——居正卿,你比我可怜,你不光不会爱人,也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美。” 这话戳中了居正卿的偏执,他的手腕狠狠一甩,将陆齐光的头扭向一边。 他抬起手臂,匕首被高高扬上半空。 迎着即将落下的刀尖,陆齐光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世界归于黑暗。 她听到匕首摔落在地上,听到风弄竹叶,听到居正卿的惨叫,听到脚步声急促地响起,也听到官兵们厉声的呵斥。 有人自后抱住了她。 在这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中,她慢慢睁开眼。 在她面前,居正卿被十六卫按压在地上,双手锁向身后,背上还插着牧怀之之前用过的短刀。他的碧玉雕花匕首掉落在一旁,被一脸愤恨的平安一脚踢得远远。 牧怀之站在门边,嘴角微勾,沉沉地望着她。 他动动下颌,示意她回头。 陆齐光刚想回头,长姐清冷的声音就落在她的耳畔:“别看。” “好。”她柔顺地应,反而像在呵护那倔强又隐忍的皇长女。 在陆齐光看不见的地方,陆玉英嘴唇紧抿。那双从来只执书卷、可撰诗文的手,颤抖着、慌乱地摸索那捆绑妹妹的绳索,笨拙又仓促地尝试解开。 “下次不要再犯傻。” 陆玉英的脸上有清薄的两道泪痕,鼻音不知是出于风寒还是出于泪水。 “我是在乎名声,可……” 她讲不出来,但陆齐光听到了。 ——可我,也在乎我的妹妹。 第76章 状元 好消息和坏消息。 回府这一路上, 陆齐光都与牧怀之同行。 在十六卫惊讶而诧异的目光之中,她与陆玉英相拥作别,坦荡地挽住牧怀之的手臂,与他一同走入了镇国公府的马车。 解开束缚后, 陆齐光才感到后怕:虽然抓捕居正卿本就是她与牧怀之刻意设局, 但方才如果稍有差池, 二人此生只怕要阴阳相隔。 至少此刻, 她一步也不想离开牧怀之身旁。 陆齐光坐在马车中,将脑袋倚在牧怀之的肩膀上, 伸出一只手,掀起车窗边的纱帘。 她看着泉水似的月光在自己指节前端流淌,柔和得宛如一缎象牙色的绢帛。 陆齐光皓白的腕间压着三两道红痕, 应是刚才被捆束太久所致,好似雪地之中留下的鸿雁爪痕。 印痕落入牧怀之眼中,致使他眉间一郁。 牧怀之擒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沿着印痕的边缘,徐缓地摩挲按压,一点点舒开那里淤结的血块, 心疼道:“痛不痛?” 这话也不像是在问她,而是自责更多。 陆齐光没有离开牧怀之的肩头,也不曾正面回答, 只叹道:“你又要责怪自己了。可你知不知道, 我也舍不得你皱眉。” 她由着牧怀之揉捏手腕, 忍着擦过压痕时的酸麻,主动安慰他:“你已将我保护得够好了,我一点儿伤也没有受。若是没有你的话, 我说不定就……” “嘘。” 牧怀之皱着眉头打断了她。 他没接着说话,良久,才轻声道:“多不吉利。” 他是方寸间可取人性命的武将,从来只信自己,没有求佛拜神的习惯和信仰。可对着陆齐光,不信鬼神的人忽然就有了软肋和惧怕。 陆齐光很乖顺地笑起来:“那不说了。” 马车内的气氛缓缓沉静下来。 牧怀之仍为陆齐光捏着手腕,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了头:“大公主她……” 陆齐光听那欲言又止的长音,抬抬脑袋,看了看牧怀之的神情——殷切,谨慎,小心,闪烁着一星半点的光芒,像只等待主人奖赏的小犬。 准是他觉得,自己为姐妹和好一事出了力,在等着被她夸呢。 陆齐光嘴角一翘,嘴上却不依不饶道:“你还敢和我提,牧怀之,你胆子好大。这么危险的场合,你还将我长姐带来,万一有什么闪失,你我哪里担待得起。” 牧怀之无辜地眨了眨眼:“那是大公主的吩咐。” “你现在又这样讲了。”陆齐光的唇边嵌着两枚小小的梨涡,佯装要抽回手臂、不让他摸,“换做其他时候,你哪里会听我长姐的?” 牧怀之只是笑,没有应答。 陆齐光本也不是真恼,将头自如地靠回了牧怀之的肩侧。 她知道,陆玉英与她的关系能修复至如今的程度,牧怀之功不可没。说她不感谢牧怀之,定然是假的。 可真要说感谢,那她欠牧怀之的太多了。 他的温柔、他的守护、他的鼓励、他曾给予的所有支持,还有他上一世悬在剑尖的那条性命……所有的一切经年累月,垒上她的心头,凿出一池因他而动的春水。 “殿下。” 牧怀之忽然沉沉地唤她。 陆齐光没有抬头,对他将要出口的话隐隐有所预感,却只问:“怎么了?” “方才你说过的话,说与我成亲的话……”牧怀之的声音暖融融的,藏着有几分正式与珍重,也在句尾小心翼翼地压抑着雀跃,“还作数吗?” 陆齐光动了动腕,反手牵住了牧怀之,与他十指相扣。 “作数。” 她的笑声轻轻地弥散在晚风里。 “一直作数。” - 回到上京,居正卿很快被投入大牢,其后牵扯的案件水落石出。 大梁开科三年一次,逢此大案,震慑朝野,撼动万千举子,尤其是鹤山行贿方法之隐蔽、科举舞弊经过之离奇,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闹出满城风雨。 虽然陆齐光不上朝,但想也知道,她皇帝阿耶的胡子估计都气歪了。 她至今仍记得,在当面揪出晁鸿祯及一众贪官时,梁帝神色漠然、喜怒难辨。但幸好,居正卿这件事,她相信梁帝并不知情。 在牧怀之的运作下,先前获得的所有线索都被提交。 有他操持,陆齐光就跟先前一样清净,索性在公主府里呆着休息。不过,她也是闲不住,每天都要府门走动,听听大街小巷的传闻。 相比之下,大丫更沉得住气,和寻常一样干活,只静静地等待好消息。 期间,陆玉英来看过陆齐光几次。 傲慢的长姐仍不大会说体己话,同陆齐光攀谈时,依然夹枪带棒。陆齐光一点儿也不介意,反而笑嘻嘻地缠着长姐聊贺松,看那张秀净的白面皮儿慢慢透红。 没等几日,三司会审的结果公布,褫了涉案官员的官职、依照刑律处置,恢复了贺松的省试成绩,居正卿获黥刑,全族流放三千里。 吏部与礼部的其他官员对省试进行了复核,没再查出问题,殿试因此没有推迟。 毫无疑问,贺松在殿试上拔得头筹,一朝惊艳天下知。 殿试放榜后,紧随其后的,就是文科琼林宴与武科会武宴。 彼时,陆齐光正卧在榻上打盹,朦朦胧胧之间,听到有人使劲地拍打着殿门。 元宝等了半天,没听到应声,索性冲进来,握住陆齐光窄瘦的肩膀,将她摇醒。 陆齐光突然被惊扰美梦,揉揉眼睛,一脸茫然,话也说不利索:“怎……怎么了?” “殿下!”元宝神色郑重,如临大敌,“好消息和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个?” 陆齐光没回答。 她理智尚未回潮,呆坐了一会儿,才稍微缓和过来。 “什么方面的?”她眨眨眼,眸中恢复了些许清明,“都和谁有关?” 元宝挠挠头:“好事与您无关,坏事与您有关。” 啊?怎么还跟她扯上关系了。 陆齐光迟疑:“先说坏的。” 元宝嘴角一撇:“贺小郎君在殿试中夺得了状元,深受圣人青眼。” 听到这消息,陆齐光一点儿也不意外。 她早就知道贺松惊才绝艳,确实是治世之才,若不能在拔得头筹,反而才奇怪。 只是—— “这分明是件好事,怎么是坏事呢?” “那个……圣人在琼林宴上问贺状元,是否有意尚公主。”元宝露出为难的神色,觑着陆齐光的神色,小心地补了一句,“尚长乐公主。” 陆齐光本认真地听着,还当是梁帝有心成人之美,却没料话题突然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她从榻上猛地蹦起来,足下没站稳,又一屁股摔了回去,疼得倒吸冷气、泪花直冒。 “尚谁?”这话几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元宝见她急了,忙伸手一挽,局促道:“那、那不然,怎么叫坏消息呢。” 很快,还没等陆齐光接着问,元宝又紧跟了一句:“还没完呢,您还有个好消息没听着——贺小郎君当面婉拒了圣人,道他已对慧公主一见钟情、情深如许。” “当时,陛下虽然龙颜不悦,但贺小郎君临危不惧,当即便为慧公主作诗一首!”元宝这一席话说得如临现场,接下来的七律更是头头是道,“一片红妆照眼明,春风吹上玉楼行。香车宝马三千客,锦瑟瑶琴十二房……” 她正兴致勃勃地背着,却发现陆齐光眉头紧蹙、心不在焉。 “殿下,您怎么啦?”元宝不明就里,还当是自己卖这个关子、惹得陆齐光不悦,小心道,“我、我只是想……欲扬先抑。可是吓着您了?” 陆齐光回过神来,在榻上坐稳身子,摇了摇头,面上浮出些许忧虑之色:“不是因为你。” 她隐隐感觉,这一世的梁帝与上一世有哪里不同。 上一世,哪怕她追求者众多,梁帝也不曾为她操持婚事,连与晋帝的婚约也是她自己定下的;可这一世,梁帝两次过问她婚配——第一次是对镇国公与牧怀之,第二次是对贺松。 她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出什么异常。 要说合理,倒也是合理的。按说陆齐光年已及笄,又是梁帝最宠爱的公主,梁帝操心女儿的婚事也是应该的。可……这其中有几分是真的? 在目睹了梁帝对陆玉英的冷落之后,陆齐光对父亲的宠爱心生怯意。 陆齐光按下愁绪,追问情况:“我阿耶他后来可说了什么?” “啊?”元宝被问蒙了,眼睛眨巴两下,“也……也没说什么。只可惜,虽然贺小郎君如此说,但圣人未置可否,慧公主出降的事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定论。” 她不知陆齐光在操心什么,却也想着为人分忧,便主动转移话题道:“殿下,您瞧,贺小郎君在殿试上这事儿已经人尽皆知,三位小娘子的行装是否该收拾收拾了?” 陆齐光点点头:“帮她们收拾一下吧,估摸着也留不久了。” 贺松成为新科状元之后,已在上京获赐状元府,如无需要,不必再返回蜀州居住。料想不多时,他就会来接三位妹妹到状元府去,女孩儿们自然不必再躲藏。 不过,贺松夺得状元,到底是件天大的好事,应该高兴一些才是。 如此想,陆齐光暂时摆脱了关于梁帝的忧虑,重新露出笑颜,吩咐元宝道: “元宝,你去张罗张罗,择几套上好的首饰来,一齐为小娘子们收入行装里去。往后她三人就是状元郎的妹妹,虽少不了名贵的物件,但也是我一番心意。” 第77章 月下 “我求他向陛下请旨赐婚,好吗?…… 果不其然, 接近酉时,公主府外就喧哗起来。 陆齐光正挽着裙、蹲在庭院内的一丛花草前,和大丫一起,看着二妞和三顺趴在草堆里、小心翼翼地采集着挂在草叶上的露水。 听到隔墙传来的嘈杂人声, 大丫循声向府门口看。 陆齐光抬头, 瞧见大丫眸中的期盼, 冲她勾了勾嘴角:“去吧。” 有了陆齐光这句话, 二妞和三顺也抬起头来。 三个小姑娘冥冥之中都感觉到了什么,撇下手里正忙活的东西, 向着公主府门撒丫子奔去。 “阿兄!” “诶!” “松哥哥!” 叽叽喳喳的呼唤在府门处闹成一团。 陆齐光慢慢站起身子,也向着府门走去,与当代新科状元郎迎面碰上。 贺松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圆领状元朝服, 腰束黑角带,看着好不风光。二妞和三顺正簇拥着他,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 大丫并没有与贺松走在一起。相反,她与贺松身后的牧怀之并肩而立。 陆齐光越过贺松,去观察大丫的神情——那名历来坚毅隐忍的少女,此刻眸光闪动,神情认真, 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大事。 对于大丫此刻的心绪,陆齐光无意探究。 她转移视线,又去看牧怀之。 牧怀之也在看她。他仍着利落的白袍, 背后是下沉的残阳金影。他的眼眸沉着琥珀似的薄光, 正随着轻笑而弯成浅浅的一泓月牙。 大抵是因为好久不见, 陆齐光总感觉,今日的牧怀之似乎格外好看。 她腼腆地抿了抿唇,冲他露出一个略显羞怯的笑。 “好了, 都别问啦。”面对妹妹们的思念与纠缠,贺松投降似地举起了手,“本来我就是来带你们回新家去的,这不得赶紧趁着现在,和公主多说两句?” 他无奈地朝着陆齐光扬了扬下巴:“你们瞧,公主都说不出话了!” 才说完,贺松就捉到她白颊一点微红,像发现了什么大事似地,大惊小怪起来:“都给公主气得脸红了!” “别瞎说!”陆齐光羞恼地呛他,“妹妹们好久没见到你,问问又有什么大不了。况且你们往后又不是不准来了,有什么要同我说的,日后再说也不是不行。” “就是!”“公主都这么说了!” 二妞和三顺年纪小,就着陆齐光的话,又叽里呱啦地闹腾起来。 贺松听得头大,赶紧手忙脚乱地将两位小家伙安抚住,又往人脑袋上揉了一把,哄道:“去,到外头的马车上等着去。” 终于将两位小妹撵了走,他才松了口气,看看牧怀之,又看看陆齐光,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就揪住牧怀之的袖子,把他拽到陆齐光身边。 牧怀之眉峰微挑,不解其意。 “你要做什么?”陆齐光问归问,仍像是一种习惯似地,挽住了牧怀之的手臂。 贺松没回答,只“咚”的一声,向着陆齐光与牧怀之二人跪了下来。 大丫见状,也不知作何想法,向贺松身侧迈了一步,也在二人面前跪下。 陆齐光对跪拜习以为常,却从来只当贺松与大丫是平等的朋友,被这突如其来的隆重阵仗吓得收紧手臂:“你们这是做什么?” 牧怀之被她勒得手臂微疼,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然对贺松的行为早有预料,却没想到大丫也列在其中。 贺松跪在二人面前,背脊笔挺,难得露出郑重其事的正经容色,向着二人所在的方向,深深叩下一首:“请殿下与将军不要推脱。” 他的话让陆齐光已将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牧怀之不动声色,将那只露在外头的小手牵了回来,揉在掌中。 “殿下与将军的恩情,贺松没齿难忘。”贺松的声音埋在脑袋下头,闷闷地传过来,“我贺松何德何能,得二位贵人相助,方有如今成就……” 话语至此,贺松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了。 反倒是大丫,在长兄心绪难平之时,自如地接过了话头。 “恳请将军收我为徒,准许我随将军修习。”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口吻笃定,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承蒙不弃,我愿为殿下与将军效犬马之劳。” 陆齐光低眸,一时无话。 不知为何,尽管收到了贺松与大丫的感谢,她的心头却并没有涌上太多喜悦。 她只是凝望着跪伏在面前的男子与少女,好像透过他们,看到了压在自己肩头的责任。 “如何?”牧怀之在她耳畔低声问。 他其实并不在乎她的答案,更像是为了借着这样一句话,打断她此刻的思绪。 对于陆齐光此刻的心情,牧怀之不说感同身受,却也能琢磨七八:他的小殿下,是自幼备受呵护的金枝玉叶,本能做最娇贵的掌心花,却偏偏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既然无从改变、更不舍她独行,他只能奉陪到底。 陆齐光偏首,对着牧怀之眨了眨眼。 她当然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他不会放任她陷于情绪的漩涡之中。 面对牧怀之温柔的注视,她狡黠而机敏地吐了吐舌:“大丫求的是你,为何要问我?” “那就这样说定了。”牧怀之轻轻一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大丫的脑袋,“起来吧。” 大丫应声,率先站起身来。 “好了,你也起来。”陆齐光也将面前的贺松虚虚搀扶起来,打趣道,“现在上京城都知道你贺状元对慧公主情有独钟,兴许再过些时日,你我就是一家人了,自然不必说两家话。” 贺松吸吸鼻子,咧嘴自嘲道:“那可未必。琼林宴上我直抒胸臆,陛下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他就那样,不信你问怀之。”陆齐光摆摆手,“他上朝的次数不少,自然知道我阿耶是什么模样。又或是你那诗作得还不够好,叫我阿耶听完不放心。” 几人正说着,元宝就小跑过来。 她本是在厨房忙和着,一看府中来了这么多人,当即愣了愣,很快又反应过来。 “殿下,该用晚膳了。”她眨巴两下眼睛,环顾一圈,“要不——奴婢再叫厨子们加几个菜,殿下请各位一道吃?” 陆齐光抬头望天,看残阳正好,冲元宝点点头,又张罗道: “贺松,你将二妞与三顺抱回来,用过晚膳再走吧。” - 这一顿晚膳,愣是从酉时吃到了亥时。 其实早在戌时,搬上餐桌的佳肴就已被吃得差不多了。 二妞和三顺早就嚷嚷着饿了,便在用膳时专心致志地猛吃,吃得小肚子都圆鼓鼓的,过了那种饥肠辘辘的劲儿,就泛出困意,被大丫先带回状元府里睡觉。 贺松没跟着她们一道回去,而是留了下来,继续跟牧怀之喝酒。 陆齐光对此很能理解。 这段时间,贺松一直憋在镇国公府里,哪儿都去不了,自己的成绩和心爱的女子又都被人夺了去。他分明是受害者,却比老鼠还不见天日,心下定然是憋屈的。 因此,陆齐光没阻拦贺松,只想着让他借着几分酒劲,把这段时间的委屈不吐不快。 可三五杯酒下肚,贺松就栽了。 他酒量实在不好,险些一头栽进萝卜清炖羊肉汤里,愣是被眼疾手快的牧怀之捞住,才让他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 贺松整个人都喝晕乎了,嘴里喃喃自语。 陆齐光和牧怀之二人轮流凑到他身边,听了老半天,都没听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好又寻来府内的小厮,让对方把贺松给送回状元府去。 看着牧怀之将人丢上马车,陆齐光撇了撇嘴。 “他还不如方才直接与大丫她们一道走呢。”她对不省人事的贺松颇有不满,“喝醉了又要人扛,到头来麻烦的也不是他。” “不打紧。”牧怀之听出她话语中的心疼,轻轻勾起嘴角,“比起扛那些银盔铁甲的兵士,还是扛贺松更轻松。” 陆齐光没辩驳,只迈出一步,自府门中探出一只脑袋,对公主府外左顾右盼。 如今时辰不早,白月正挂当空,星辉点点如尘,不少人家已熄灯入眠。漫长的街道一时寂寥无音,偶有几声悠长的打更响,从道路那头徐徐拉过来。 “怀之。”她回头,晶亮的眼里盈着月,向牧怀之伸出手,“我送你回去。” 牧怀之没有犹豫,轻轻牵住那只柔白的小手。 二人一路漫步,向镇国公府走去。 牧怀之的身影颀长而挺拔,步伐不大,若与他平日的步速相较,反而显得有些缓慢。 他的手掌是宽厚的,覆着茧,也刻着刀伤。此刻,他过往的磨砺与疤痕正亲吻着陆齐光的手掌,好像二人密不可分的命运也在此重合着。 没有人开口。 谁也没有打破这月下的静谧。 在大梁的都城、在二人生长的地方,他们并肩前行。 他们偶尔会与三两名游人擦身而过,偶尔也会收到旁人的匆匆一瞥。 可今夜的明月似乎格外温柔,模糊了所有投来的视线。 在从公主府走到镇国公府的这段路上,陆齐光不再是公主,牧怀之也不再是将军——他们只不过是真心相守的一对有情人。 镇国公府的墙宅渐渐在视野中浮现。 牧怀之牵着陆齐光,一路走到镇国公府的门外。 月明星稀,府内无人掌灯,他没有进去,只面朝着她,站立在明澈的月光之下。 “怎么了?”陆齐光抬头问。 她的身躯很娇小,裹在衫裙之中,纤瘦得似乎不堪一握。 牧怀之看见,陆齐光的面颊浸在月下,瓷白的小脸沁着薄粉,开合的唇与樱桃同色。她纤长的睫毛在颤抖,像沾着莫须有的水雾,在眼睑上折出湿润的密影。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出口的声音有些干涩:“待我父亲回京……” “嗯?”陆齐光用柔软的鼻音回应他。 牧怀之没有立刻回答。他很难得这样紧张,从来稳重自持的目光闪烁着,仿佛明快的星辰。 他吸起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任由温热的气息在面前少女的发间降落。 “待我父亲回京,”他沉沉地凝望着她,郑重,又谨慎,“我求他向陛下请旨赐婚,好吗?” 第78章 博弈(小修) 跪到你清醒为止。 牧怀之的话音不响, 却很有分量,并没有因料峭的晚风而飞散。 陆齐光愣愣地眨了眨双眼,仰着脸儿,望向面前人。 像被白而亮的月光灼着, 她的眼瞳洇开潋滟的水雾, 柔得像一面清波荡漾的春池——牧怀之挺拔的身影, 正在那春池里头微微摇晃着。 他何时有了与她携手终生的心思? 陆齐光不知道, 她甚至无暇分神去思索这个问题。 占据她心头更多的,是喜悦。 成亲二字, 是她先同他提的。 可他如此郑重其事地征询她的意见,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陆齐光冲着牧怀之张开双臂,轻轻一蹦, 便落进了他的怀里。 牧怀之有些惊讶,但很快,他伸手搂住了她。 在居正卿绑架她这件事发生之前,陆齐光一度以为,她的婚姻是复仇的武器之一。 可青松先生的话始终敲打着她,牧怀之真切的一颗心灼烫着她,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反复叩问:用牧怀之在意的一个名分, 去换她复仇之路的未卜先知,值当吗? 完全不值当。 她差一点又要错过他了。 况且,就算摒除真心不谈, 成婚本也是回绝晋帝提亲的一种方式。 不过是需要她另辟蹊径、去打探晋帝这一世的计划。 为了牧怀之, 这又有什么大不了。 陆齐光偎在牧怀之的心口, 用鬓角蹭着他的胸膛。 “好的,怀之,当然好。”小姑娘的话音雀跃而温柔, “虽然我不大知晓纳采的礼节,可嫁与你、做你的妻,我自然是愿意的。” 她没用出降这个词,因着她确实不爱强调与牧怀之在身份上的区分。 牧怀之闻言一愣。 很快,他神色破冰,被莫大的喜悦笼罩,眼中也燃起燎原的火光。 他搂住陆齐光的腰,抱着她在镇国公府门口转了一圈,掀起一声小小的惊呼。 双足重回地面时,陆齐光放起赖,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吓丢了神魂,心安理得地窝在牧怀之宽阔的胸膛里,摩挲着他紧实有力的臂膀。 “你应当先同我说一声的。”她轻声呢喃,“先说一声,我就准你抱得久些。” “我不急。”牧怀之展眉,气息在她耳畔吐纳,“山高路远,来日方长。”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陆齐光的耳廓,触到几丝秋夜的寒凉,心疼道:“不该叫你送我。” “我若不来,哪里听得到你这样说。”陆齐光咯咯地笑,“那我现在就走。” 她从怀抱中慢慢脱离,与他分开交缠的双臂,将手背在身后,腼腆地站在月光下。 “你不要跟过来,平白叫我想念。”她认真地叮嘱,纤睫微微扇动,“不然,我今夜定睡不好。” 还没等牧怀之回应,陆齐光就转过身,有几分害羞似地,步伐轻快地跑走了。 - 陆齐光那抹火蝶似的红裙,在牧怀之眼前翩跹掠过。 他停留在原地,向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影趋近于无,才转向镇国公府。 今夜的镇国公府鸦雀无声。 牧怀之知道自己回来得迟,只当府内的仆役已悉数睡下,便绕过前门,寻了府边一棵高大的树木,轻车熟路地攀上树枝,向府内纵身一跃,稳当地落在地上。 他提步向里走,发现原本供贺松暂居的西厢房仍亮着烛火。 是仆役忘记熄灭了? 牧怀之眉头微蹙,正要走近一探究竟,一道冷肃的声音却先自身后传来。 “知道回来了?” 听出说话人是谁,牧怀之背脊一僵,顿时肃然。 他回过身,借着月色看清牧破虏所在的位置,遵照宗法与礼节,端正地跪了下来:“父亲。” 按照镇国公探望旧部的行程,应当还要三日左右才抵达上京。 他没料到牧破虏会提前回来。 “嗯。”牧破虏应声,却不曾让牧怀之起身。 镇国公从来不是慈父。岁月在他眼角眉梢刻下纹路,见证他曾经的丰功伟业,也藏起他的心事,总叫牧怀之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与安排。 他注视着跪地的长子:“有话要说?” 牧怀之惊诧地抬起头。 他只想自己平素在凉州戍边,很少回家,又有儿时弃笔从戎的经历,难免与牧破虏存在些许隔阂。此前,牧破虏基本不会过问他的事,今日是怎么了? 西厢房的烛灯仍在摇曳。 牧怀之以为,牧破虏是回府后看见西厢房藏书损毁,需要他给个解释,便试探似地提道:“西厢房内的书籍被毁,还请父亲……” “不是这件事。” 牧破虏打断了牧怀之的话。 他低头看着牧怀之:“看来你是要我亲自向长乐公主讨教?” 牧怀之闻言,突然明白了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应是牧破虏行程提前、率先回到府中,将方才他与陆齐光那番对话全都听了去。 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本来也要同牧破虏禀报,眼下遭遇提问,自然没有隐瞒的意思。 牧怀之低颌,恭敬道:“父亲,长乐公主与我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恳请……” 牧破虏又一次打断了他:“起来说话。” 牧怀之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心头涌上一丝不安。 面前的父亲喜怒难辨,月光落在他灰白的发间,所有温柔全部退潮,只剩下锐利的冷意。 眼见此情此景,尽管后话尚未出口,牧怀之也已经敏锐地预见了牧破虏随后的拒绝。 他眉峰拧蹙成川,被岁月收敛的反骨仿佛再度复苏,神情之中满是不解、困惑、不屈与不甘。 “请父亲明示。”他低声,“您为何不准。” 牧破虏只说:“到我面前来。” 牧怀之视线一扫,留心到牧破虏那布满老茧的右手正背在身后,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忽然之间,他记起十岁时离开上京前的那个雪夜。 那时白雪皑皑、冰天万里,是上京城百年难逢的严冬。瘦弱的少年赤条上身,在雪中跪了许久,最终倒在地上。随后,牧破虏踏雪而来,揪住他的额发问他,从文还是从武。 牧怀之依然记得,当他颤着嘴唇说出从武二字,涌出的热泪顷刻就烫疼了他。 尽管他从武的仕途依然通达,尽管他战功赫赫、留有玉面修罗的美称,可每每想到这段经历,牧怀之最大的感触依然是后悔。 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再多坚持一会儿。 哪怕只有一会儿,境遇会否不同? 如今,牧破虏的话仿佛又令他重回那时的飞雪之中。 可这一次,牧怀之不会屈服。 若说他人生前二十载已无权做主,那往后余生,他定要掌握手中、与陆齐光相伴。 他抬头,走到了牧破虏面前。 “啪!” 静谧的月色之下,响亮的一掌撕碎了虚假的平静。 牧怀之眼前白光骤闪,耳畔嗡嗡作响。 镇国公是骁勇善战的武人,纵然年事已高,却依然老当益壮,甚至徒手仍可开三石弓。这劈到牧怀之脸上的一掌,只用了五成力道,却也将人抽得连番后退。 牧怀之踉跄几下,视野中牧破虏的身影也摇摆了一会儿。 可他没有摔倒,最终还是稳住了脚步,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定在面前的父亲。 “请父亲明示。”他一字一定。 “逆子。”牧破虏冷冷道,“言行从心所欲,置家族于何处?” 牧怀之受击的那侧面颊已经红肿,声音也有些许低哑:“遑论公主与我真心相爱,尚公主本是荣耀加身,并未辱没家族,父亲为何不允。” 牧破虏冷笑,震声道:“纵观大梁历史,凡是驸马,从不曾担任要职。如今牧家只余你我二人,你不求建功立业,反而耽于男女情爱,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牧怀之皱起眉头:“按父亲的意思,怀之当终生不娶、只身献国?” “可笑!”牧破虏怒斥,对着长子又是一掌,使了约有七成力劲。 牧怀之猝不及防,被击倒在侧,手掌磋上冷硬的石子路面,在掌心擦出血痕。 “这天下有成千上万名女子,你为何非要与公主成婚?” 牧破虏再度背手身后,不含温度地注视着牧怀之。 “圣人对牧家早有忌惮,若尚公主,牧家定会为圣人眼中钉、肉中刺。镇国公的爵位虽是世袭,凭圣人心意却能任意褫夺,先祖百年荫庇如今危如累卵,岂能亡于你我之手?!” 镇国公字句振聋发聩,在牧怀之耳畔炸如惊雷响板,将他一颗心紧紧提了起来。 牧怀之忽然明白了。梁帝将他自凉州调回上京,并不是当真体恤牧家别无后人,而是忌惮牧家在边关过高的威望,借着牧敬之身故这一缘由,对他明升暗降。 若能赢回梁帝的信任,他的仕途兴许还有余地,可一旦选择与陆齐光成婚,只怕是要他放弃如今含恨拼杀所得的所有功绩,乃至是子孙的去路。 大梁婚礼习俗,需要新郎用一支秤杆挑起新娘的红盖头。 可如今压在牧怀之身上的,哪里只是秤杆,还有他个人的未来,甚至牧家的前途。 自身仕途,他尚可不计,可牧家呢? 牧怀之收了声。 他不愿让自己对陆齐光的承诺付之东流。 他只能赌——赌这大梁的天家,是否忍心因权力的博弈而让忠良沦为王朝的附庸。 牧怀之沉默着站起身,慢慢在牧破虏面前跪下,一如曾经那个雪夜,只是今夜没有雪,月光却更加寒凉。 牧破虏望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 老者背过身,向着主屋慢慢走去。 “就在此处,跪到你清醒为止。” 第79章 寒凉 别过来,我身上凉。 送走贺松一家, 公主府恢复了平静。 前阵子二妞与三顺在时,府内最大的喧嚣与动静就来源于那两个小家伙。如今人搬走了,陆齐光又本不是爱闹的性子,生活就又寂寥下来。 而且最近, 有好多事等着她盘算。 按照陆齐光上一世的经历, 再过一阵子, 梁国与晋国的会盟就将到来。 这次会盟, 是因晋国有新帝登基,故而派出使节、主动相邀。 梁国与晋国素为邻国。曾经, 陆齐光坚定不移地相信,若论国力,历史更为渊久的梁国定然更加强盛——可她亲历了灭国惨剧, 已不敢再妄下定论。 在那场会盟上,她与晋帝初遇。其后不久,晋帝废去六宫、求娶长乐公主的消息就传到她耳中。 如今,牧怀之将向梁帝请旨赐婚,陆齐光一面为此而欣喜,另一面也打算借着与牧怀之的婚事,名正言顺地回绝晋帝的求亲。 不过若是这样, 陆齐光就会因此而失去对未来的掌控。 没有了与晋帝的那纸婚约,意味着她无法根据上一世的发展轨迹来判断未来的情势,必须要拓宽自己了解讯息的渠道, 更加全面地提防晋帝侵占梁国的计划。 梁晋会盟就是个很好的契机。 尽管百般不愿, 但她恐怕得与晋帝多加往来了。 在梁晋会盟到来前, 陆齐光打算以逸待劳,等待牧怀之的消息。 她不知道镇国公何时回京,只计划着, 若没能在梁晋会盟前等来准信,就干脆由她向梁帝提出与牧怀之的婚事,至少先在自家阿耶那里留个底子。 - 天不遂人愿。 陆齐光在府内休息了两日,觉都睡得饱足,却什么消息也没等到。 不单是牧怀之那边杳无音讯,就连梁晋会盟的时间都不曾有人来公主府知会,甚至是派出去传信的狗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齐光心下有疑,决定先亲身赶赴镇国公府,看看牧怀之的动向。 她提裙走出公主府,还没上马车,就瞧见了大丫。 大丫正站在府外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凝望府门,似乎正踯躅犹豫着什么。 看见她时,大丫眼神闪躲着,竟下意识扭头要跑。 陆齐光出声留人:“等等!” 少女脚步一顿,慢慢转过身来,十指在身前纠缠一起。 陆齐光走到大丫面前,轻轻牵起对方的手,询道:“怎么了?为何见我就躲?” 大丫避开了与陆齐光的对视,咬住下唇,没有答话。 不安的预感越发在心头蔓延,陆齐光按捺焦急,对大丫柔声哄道:“但说无妨。你知道我的本事,同我说什么,我都受得住的。” 大丫抬头,终于与陆齐光对上目光,神情仍有些局促。 “我原本想来问问公主,是否知道牧将军的下落。”少女眼神闪烁,“可若你不知道的话,我这样问,会叫你更加担心的。” “你也不知怀之的下落?”陆齐光惊讶,“先前他不是收你为徒了吗?” 大丫摇了摇头:“那日说完之后,牧将军就没再来找我。我曾到镇国公府去问,那里的小厮却都含糊得很,也不肯让我到府中去找。” 陆齐光闻言,皱起眉头。 她还当牧怀之一直没有消息,是独独不曾与她联络,何曾想是在各方各处都没了音讯。 “大丫,多谢你告诉我。我本就打算到镇国公府去一趟,他们敢拦你,应当不敢拦我。”她摸了摸少女的发,“你别担心,待我有了怀之的消息,就到状元府去知会你。” 言罢,陆齐光与大丫作别,回身上了马车,向镇国公府赶过去。 - 昨夜才下过一场绵绵的秋雨,气候骤然寒凉。 马车在道路上行进,途径一个又一个水洼,飞溅出的水痕在车轮烙刻,显得尤其突兀。 陆齐光来到镇国公府外,只见大门紧闭,肃穆的墙檐仿佛隔绝了所有声音。 她预感不好,急匆匆地下了马车,就抬步走上门前,连连叩门。 一声比一声急促,却无人来应。 陆齐光等得不耐烦,才扬起臂、正要再敲,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厮冒出头来,一看是陆齐光,顿时露出为难而惶恐的神色。 “为何这样看着本宫?”陆齐光没避讳,直截了当地挑破了对方的不安,“你家将军呢?” 小厮踯躅着钻出门外,有意无意地遮挡着露出的一丝门缝,不让陆齐光窥探其中的情况。 “那个,殿下……”小厮顾左右而言他,“您这回找将军,可是有什么要事?” 觉察到对方的隐瞒,陆齐光的柳眉越拧越紧。 她身后是上京街市车水马龙的喧闹声,面前的镇国公府却一片死寂,好像连活人的气息也不曾有,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透出几分阴冷。 她心下越发焦躁,神色也显而易见地不快起来。 “本宫再问最后一次。”陆齐光几是咬着牙说的,“你家将军呢?” 小厮哭丧着脸,就差跪地求饶:“将军、将军他……他不方便见您。哎呀,长乐殿下,您可千万别为难小人了,小人万万没有欺骗您的胆子啊!” 陆齐光本就是个软心肠,眼见对方如此,不由有些退缩。 可牧怀之安危不明,她担心不下,索性将心一横,别开眼道:“多说无益,你放本宫进去。有本宫在,无人敢凭此事降罪于你。” “这……”小厮闻言,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 他回头,向镇国公府内飞快地瞄了一眼,便咬紧牙关、往府中一闪,只留下一道细小的门缝。 陆齐光眼疾手快,伸手扒住门缝,几乎使出浑身的劲儿,才将镇国公府的大门拉出能容她进出、容她看向其中的敞口。 借着敞口,她钻入镇国公府。 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合上,发出“锵”的一声重响。 陆齐光终于看清了镇国公府内的景象。 石子在路面纵横交错,将府内的道路划成棋盘似的布局,一道道细长的沟壑或深或浅,攒着昨夜的雨水,潮湿而泥泞。 石子路上,一个人背对着陆齐光,跪在那里。 他与两日前的牧怀之着同一身衣,却好似湿了又干,高束的马尾也惊人地相似——他的背脊是挺直的,挺拔而不屈;肩膀是下垂的,困顿又疲倦。 牧怀之的身影,像极了挣扎着长出的一树枯木。 陆齐光意识到了什么,向他走去,却步履不稳、足下发软,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她强打精神,稳下心绪,逐渐接近他。 “别过来。”牧怀之声音低哑。 牧破虏罚他跪,熬鹰似地熬他,他累极了,话出口时,才感觉到字句之中过于冷硬的果决,于是缓和了口吻,补充道:“身上凉。” 陆齐光没有理会。 她走到牧怀之身侧,张开手臂拥住他,双手在牧怀之身上摸索着,按压过一片又一片潮漉的锦缎,最后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陆齐光闭上眼,将侧脸贴上他发间。 他的发仍是湿的,带着寒凉的水汽,她仿佛拥抱着一座湖。 “冷不冷?”她柔声问。 牧怀之轻轻地笑了一声:“不冷。” 陆齐光的眼眶慢慢泛了红:“你就会骗我。” 看见衣衫半湿、跪于中庭的牧怀之,陆齐光已经知晓他这两日不见踪影的原因。 她怎会忘了呢?万万不该忘记的。 牧怀之的父亲——镇国公牧破虏,曾在帝后与她的面前,半真半假地做过保证:无论是谁做长乐公主的驸马,那个人都定不可能是牧怀之。 早在二人心意萌芽之初,牧破虏就曾明里暗里地表达过自己的态度。 那时的她对此有所察觉,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被与牧怀之共度朝夕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才毫无防备地让他独自向牧破虏提起此事,为他招致了如今的皮肉之苦。 他杳无音讯的这两日,料想都是跪在这里。 昨夜,又才下过一场雨。 ——怀之,在你年少时,他是不是也这样对你? 陆齐光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而是藏在心里,不愿再去揭开他从前的伤疤。 她依偎着牧怀之,手指在他眉峰攀爬而过,像要摘去挂在其上的雨露:“镇国公现在在何处?” “你不必去找他。”牧怀之露出一丝苦笑,“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哪里的话。”她轻轻地松开了他,“要与你成亲的人是我,是我们与他之间的事才对。” 陆齐光抬起头,视线在镇国公府内逡巡游走。 府内并非没有人烟,只是小厮与仆役无不噤若寒蝉。他们若无其事地干着自己手头的事,远远地躲避着中庭,有意不去触碰父子之间的拉锯。 靠西的厢房处,有小厮埋首进出。 牧氏次子战死,镇国公夫人亡故,牧氏一族别无旁支,只余牧破虏与牧怀之二人——料想牧破虏其人,此刻应当就在西厢房内。 陆齐光走到牧怀之面前,轻轻弯身,贴近他冰凉的唇。 牧怀之的身躯有刹那的颤抖,但很快,他抬起下颌,迎上了她的吻。 气息在二人鼻尖旖旎交缠,陆齐光的眸光温柔而坚决。 “等我。” 她向牧怀之留下一句承诺似的话语,抽身向西厢房走去。 第80章 交心 让年轻人们豪赌一把。 陆齐光一路畅通无阻, 来到西厢房外。 从厢房内走出的小厮看见她,飞快地低下头,仓促而匆忙地行了礼,为她让出一条路。 她登上台阶, 手指抵上门扉, 本欲直接推门而入, 最终却慢慢曲起手指, 轻轻在门上叩击两下。 门后沉寂片刻之后,才响起应答。 “公主请进。” 是牧破虏苍劲浑厚的声音。 陆齐光这才推门, 走入西厢房内。 牧破虏在厢房中席地而坐。他的周身散落着凌乱的书页,或多或少地被人挖出了页面上的字。他一手拿着一簿书,另一手擒着一张纸, 似乎正在亲自整理。 见这情形,陆齐光就知道,镇国公府里这些被撕坏的书页是贺松干的。 可她并没有开口解释贺松撕书背后的原因,这并不是她来找牧破虏的目的,况且,牧破虏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件事,更像是为了打发时间。 牧破虏对着她扬了扬手, 笑容慈祥,话语温和:“请恕老臣无法行礼。” 陆齐光点点头,看着牧破虏继续整理书页:“无妨。” 今日是雨夜后的晴爽天, 阳光正好, 穿透西厢房内的薄纸窗, 盈满了老人面庞上的皱纹与沟壑,模糊了牧破虏万夫莫开的锐气。 此时此刻,威名远扬的镇国公只是个乐呵呵的老头。 而那个让亲生儿子跪上两日、连秋雨都无法唤起一丝恻隐之心的父亲, 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陆齐光几乎是本能地感到难过。 她放轻声音问道:“您为何要这样?” 牧破虏抬起头,神色中的温和被敛去一些,换上了耐人寻味的疏离。 “小儿得公主青眼,是他三生有幸。”牧破虏的口吻相当平静,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可牧氏福衰祚薄,无人能担得起公主的这份青睐。” 陆齐光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这个。” 她踮着脚尖,小心避开散在地上的书页,弯下腰,在牧破虏面前为自己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挽着裙摆,慢慢坐了下来。 “您待怀之与待我,是不同的。” 陆齐光一面说,一面帮着牧破虏,整理起地面上的纸张。 “我不是您的骨肉,您待我尚且能如此温和,轮到怀之那里,为何就变了样子?” 牧破虏没有拒绝陆齐光的帮助,只是扫了她一眼:“正因怀之是牧氏的后人,老臣才只能这样对他。公主既然知道你与他身份有别,为何苦苦纠缠?” 许是知道陆齐光不存坏心,他并没有对陆齐光有所隐瞒,而是直白道:“公主玲珑通透,相信不会看不出牧家如今的处境。牧氏世为梁臣,老臣不敢令祖上基业毁于一旦。” 陆齐光整理书页的动作停滞了。 她抬头,似乎有些困惑,却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五味杂陈。 望着陆齐光复杂的面色,牧破虏露出一个自嘲似的笑容:“公主以为,陛下何故安排蜀州避暑一行,又为何选小儿伴驾随行、辅羽林军护卫?” 陆齐光的脑袋本还有些混沌,被再度问及那个曾经怀疑过的问题,忽然茅塞顿开。 她明白了牧破虏的顾虑,也明白了牧破虏狠下心的理由。 问题的根源,不在于牧破虏,也不在于牧怀之或是她。 只在于大梁的皇帝、她的父亲。 梁帝的一切安排,不论命牧怀之伴驾蜀州,还是当时在她生日宴前对牧破虏的提问,都是为了试探——试探牧怀之与她的感情,试探牧氏是否有不臣之心。 牧怀之曾告诉过她: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而皇帝,是大梁天下手握万千生杀的唯一之人。 陆齐光一直都不曾发觉,牧怀之从来都行走于刀剑之上。 牧氏先祖本就是开国的功臣,世世代代无不金印紫绶,积累至今,已是威望极高的将门贵胄。而她本就是最为受宠的公主,出降牧怀之,定会令牧氏功高震主。 甚至连牧破虏逼迫牧怀之从军,也有迹可循。若牧怀之从文入仕,牧氏的威望将超越军功,文经武略均位极人臣,随时可能招来灭门之祸。 理清了所有的思绪,陆齐光忽然如芒在背、骨鲠在喉。 她原本以为,是牧破虏为人太过强硬,与牧怀之之间缺乏沟通,却不曾想,牧破虏的顾虑来源于她的出身,更来源于她背后的人。 “我懂了。”陆齐光叹息道,“是我考虑不周。” 牧破虏淡淡道:“既然如此,小儿与公主的婚事,权当小儿从未提过。” 陆齐光摇了摇头:“不好。” 牧破虏抬头,望向陆齐光的眼神里带着惊异。 “镇国公,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陆齐光低下目光,柔长的睫羽带着微颤,藏有少女的一点执拗和隐忍,“不论是我阿耶还是牧家,都很不对。” “牧氏世代忠良,应是大梁的股肱之臣,而不是帝王猜忌的对象。不论是您,还是怀之、敬之,都应当受到我阿耶的尊敬与信赖。” 陆齐光说着,把手中的纸整理到一起,将它们平放在地上。 “可自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并没有获得你们的信任。” 日光落在她的指尖,她撤回手指,看着日光摔在纸面上,像一束自她手中流泻而下的清泉。 “这是我应当反思的问题……更是我应当去争取的一件事。” 陆齐光抬起眼,与牧破虏对视:“怀之与我做过的那些事,您都看得见,也一定能发现,怀之在救我的命,也在救大梁的命,而梁人最是知恩图报。” 她的双眸映着秋日的柔光,像山野中清澈见底的河谷:“若您不信我阿耶,至少请您信我。大梁子民的福祉,我从来不敢忘却,再多一份牧氏的荣誉,我也能承受。” 慢慢地,陆齐光俯下身,手掌交叠,对着牧破虏行了端正的拜礼。 “只要有我在……” 只要大梁的王朝还有延续下去、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定会竭尽所能,护忠良安危。” 听完陆齐光的话,牧破虏没有应答。 他保持着沉默,神色难辨喜怒,甚至不曾表现出受公主下拜的惶恐。 他只是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脑中思绪万千,良久之后,才好像端端理出一点叹息。 “先祖任人唯贤,英雄不问出身……”苍老的声音在陆齐光面前喃喃,“当初你骑在我肩膀上时,我确实不曾想过,你会有如今这番成就。” 牧破虏叹了一口气:“这是你向我、向牧氏列祖列宗的保证吗?” 陆齐光没有正面回答,少女的声音细细的:“我和您一样,肩上都扛着责任。” 得到如此答复,牧破虏笑了一声。 “随你们去吧。”他叹息道,“公主都这样说了,叫我如何推辞。” 陆齐光仍跪俯着,未曾起身。 她等了一会儿,向牧破虏又叩谢一次,才缓缓起身,神情却看不出太多的惊喜。 “多谢镇国公。”她轻声,“怀之与您,乃至是牧氏的列祖列宗,未来都将是我的家人。” 牧破虏没再应答,只挥了挥手,让陆齐光退了出去。 在除他之外别无人迹的西厢房内,他肩膀一松,浑身的力道都垮下来,好像收起曾经的那番锐气,如今当真只是一个脱了力的老人。 他拿起面前那叠被理得平整的书页,挥动手腕,将书页甩向半空。 纸张纷纷如雪,而牧破虏坐在雪中。 从前,他是稳中求胜的老将。 如今,他放了手,让年轻人们豪赌一把。 牧破虏稳重了大半辈子,忽然感觉,这样的滋味似乎还算不错。 他总归是比牧怀之早走一步,更早去见牧氏的列祖列宗。若是牧怀之失败了、牧家完蛋了,那祖宗们的怪罪就由他牧破虏来扛吧。 - 陆齐光走出西厢房的时候,一簇烈光正打在她眼上。 她下意识眯起眸子,抬手随意挡了挡,便走下台阶,向着仍跪于中庭的牧怀之走去。 镇国公府内的仆役们都看着她,目光齐刷刷地跟随着。 他们多半都是护主的,看着牧怀之生生在外头跪了两日、淋了一场秋雨,无不为自家的大郎君感到心疼,却又惧怕着家主的威慑。 没人知道刚才西厢房内发生了什么,自然也没人敢向陆齐光问话。 陆齐光一瞥眼,发现方才那个给她开门的小厮也混迹人群之中,便抬起手臂,向着那小厮遥遥一点:“这位小郎君,你过来。” 小厮心头一惊,战战兢兢地挪出同伴的身后,走到陆齐光的面前。 “殿下有什么吩咐?”他小心翼翼地提问。 陆齐光看了他一眼:“这么紧张做什么?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扭头,望向不远处的牧怀之,用在场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镇国公已经消气了,牧将军不必再跪。尔等速速照料将军歇息,不得怠慢!” 这话一出,仆役群好似炸了锅,顿时一窝蜂地簇拥到牧怀之身边,手忙脚乱地忙碌起来。 陆齐光微微一笑,只袖手在原地立着,没再往前。 牧怀之被小厮们搀扶着站起身,抬起头,与陆齐光对望。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殿下!” 正当二人互相凝望之时,镇国公府外突然窜出一声呼唤。 “长乐殿下,您在里头吗?” 第81章 渐台 陛下叫您现在就进宫去。…… 那是……元宝的声音? 陆齐光惊讶地挑了挑眉。 元宝虽与她情同姐妹, 却囿于身份,极少过问她的行程。今日怎会到镇国公府来找她? 牧怀之也听到了那声呼唤,可他周围被表忠心的仆役们堵得水泄不通,无法抽身, 只好拨出一名小厮, 去带陆齐光应门。 元宝在镇国公府外等得心焦, 门一打开、看见陆齐光了, 才松了口气:“殿下,可算找到您了!” 陆齐光还没来得及询问, 就被元宝火急火燎地拉住手,连拉带拽地牵着她走。 “等等!”她刹住步子,拍拍元宝的手腕, 想让元宝放松些,“出什么事了?” “来不及了,殿下,您当真得快点儿。”元宝回过头,焦急道,“陛下叫您现在就进宫去,传旨的女官等您好久不见人, 这才唤奴婢专程出来找您的。” “现在?”陆齐光惊异,“阿耶为何突然传我入宫?” 元宝苦着一张脸,伸出手指, 戳了戳等在镇国公府外的马车:“好殿下, 咱们还是先上马车吧, 路上再由奴婢同您详细说。” - 二人上了马车,面对面坐于车厢之内。 几是在陆齐光坐稳的同一刻,车夫的扬鞭声就响了起来, 足见行程之紧急。 陆齐光不大适应这样的行车速度,被颠得略有不适,就手扶住了一旁的窗框。 元宝知道陆齐光身子不适,一时神色为难又心疼。可宫里头催得急,为了不耽误正事儿,只好委屈下小殿下、姑且忍一忍了。 陆齐光缓了缓,才道:“好了,元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是,殿下。”元宝回道,“陛下这回传您入宫,是要让您见一位重要的贵客。” “贵客?”陆齐光眉头一皱,“什么贵客?” 元宝耸了耸肩,无奈道:“奴婢也不清楚那位贵客的身份,只是听女官说,不光是您,连慧殿下也一并被宣入宫了。” 陆齐光追问道:“长姐也一起去了?” “是呀。”元宝点头,“慧殿下可比您去得早呢,说是一众人里,就等着您了。” 听完元宝的解释,陆齐光心下越发狐疑。 若是按照她从前的经历,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能称得上贵客的,只有晋帝一人。论晋帝的身份,如有会面,确实需要长乐公主与慧公主同时列席、以示尊重。 可眼下还没到上一世梁晋会盟的时间,估摸着还有三两日才对。 那是为了什么? 她的皇帝阿耶,还能为了什么事将她与陆玉英宣入宫中? 陆齐光想着想着,眼前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梁帝的面庞——他曾是她眼中的慈父,可在了解过梁帝对牧家的忌惮、对陆玉英的冷落后,他于她而言反倒更像是个帝王。 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未懂过父亲,完全推测不出他的目的。 陆齐光没有头绪,心间不安宁,又被马车颠得难受,索性向座上轻轻一靠,闭上双眸:“元宝,我歇一会儿,入宫了你再喊我。” 关心则乱,操心无用。 这趟是为了什么,只有去了才知道。 - 从镇国公府到宫城的路程并不长,因此这一路上,虽然陆齐光闭着眼,但她的神智还算清醒,只暂时将大脑放空,不去思考那些令人费解的问题。 待到她再被元宝唤醒时,马车已经在宫门处停下。 眼看有轿辇前来接应,她只好与元宝暂时作别,随接应的宦官而去。 轿辇最终在一处圆门外停下。 陆齐光走下轿辇,抬眸一看,眼前的圆门正是明珠配殿外的鸾凤门。 三五名神情肃穆的女官迎面走来,她还没来得及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就被女官们接引着,不容拒绝地朝着配殿走过去 陆齐光被女官们带入配殿,大门在身后合上。 有两名手脚麻利的宫女推来一面齐人高的铜镜,十数件衣衫齐刷刷地呈了上来,还有名女官就手拔下她发间的玉簪,另一名则沾湿锦帕、去擦她的面颊。 陆齐光下意识拍上那只伸向自己脸边的手:“慢着!” 女官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陆齐光皱着柳眉,环视一圈:“这是圣人的意思?” 为首的女官向她福了一礼,答道:“确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命奴婢率人为您梳妆,还请殿下配合、不要乱动。” 言罢,众女官又不由分说,再度对陆齐光摆弄起来。 陆齐光没了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任由女官们摆布,赶鸭子上架似地换上一身窄袖翠绿短衫、一条曳地石榴长裙,在两臂之间缠上披帛,还点了妥帖的妆面。 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市集上贩卖的一件商品。 这预感并不算好。 待到一切整理完毕后,一位小宫女走上前来,对着陆齐光行礼道:“请殿下随奴婢来。” 陆齐光跟着那位小宫女,走出明珠配殿,踏过锦玉步道,来到太液池。 她远远就看见,太液池中约二十余丈的高台之上,隐隐有人影攒动。 那里是渐台,本是先祖为观赏太液池湖景而建,到了陆齐光父亲这代君王,已时常被用于宴请亲信与贵客,以示亲近与尊重。 距离太远,陆齐光看不清台上的人,但料想梁帝与所谓的“贵客”应当就在那里。 “是谁来了?”她低声问走在前头的宫女。 “回殿下的话,”宫女轻轻地答,“是晋国的君王。” 陆齐光步伐一顿,下意识攥紧了臂间的披帛。 果真是晋帝来了。 可明明不该是现在。 小宫女走了一阵儿,发现陆齐光还停在原地,连忙转回身,快步走到她跟前,催促道:“殿下,来不及了。陛下与慧殿下都到了,就差您了。” 陆齐光没吭声,只轻拍了拍宫女的手臂,示意对方继续引路。 二人一路来到渐台之下,宫女落在身后,为陆齐光拾起曳地的石榴裙摆。 陆齐光拾级而上,台上的场景逐渐在眼前显露。 渐台正中摆放着一张长长的酒桌,铺着华贵而精致的鹿皮绒毯,摆着几只镶金玉酒樽。梁国禁军、侍官及晋国护卫站在高台边缘,将中央包围保护起来。 在酒桌之前,梁帝立于左侧,身后跟随着陆玉英。梁帝的身旁还站着一名颀长的男子,他身着玄色缂丝衮服,正与梁帝谈笑风生。 奇怪的是,两国国君会面的重要场合,大梁的皇后却并不在场。 有个眼尖的侍官最先瞧见陆齐光,趋步走到梁帝身边,低声附耳了几句。 众人因此知晓了陆齐光的到来,不约而同地向她回过身去。 陆齐光终于登上渐台,看清了在场三人的面庞,向他们盈盈躬身,周正行礼:“长乐来迟了。” 梁帝身旁的男子正是晋帝赵雍,是那个上一世令她国破家亡的男人。 颤抖的指尖被陆齐光嵌在掌心,如潮的恨意灌满四肢百骸,反而帮助她稳住了场面上的得体。 只要她现在鼓起勇气,把赵雍推下渐台,就能置赵雍于死地。 可她并不会这样做。 无谓的杀戮只会加重两国之间的矛盾与争端。如果可以,陆齐光希望能避开与晋国之间的战争,否则只会平白让将士与百姓受苦。 此刻,她首先要搞清楚,赵雍为何会提前出现在梁国,是否与上一世有同样的目的。 “嗯。”梁帝向着陆齐光略一颔首,淡淡道,“到朕身边来。” 陆齐光依言走到梁帝身旁,被父亲轻轻挽住手臂。 梁帝嘴角微勾,拍了拍陆齐光的手背:“晋王,这就是我方才同你提过的次女。” 赵雍闻言,目光掠过陆齐光周身,浅浅地打量了一遭:“我尚未继位时,就曾听过梁国长乐公主冠绝天下的传闻。如今幸会,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陆齐光不动声色地听着二人交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相较长女,她性子恣意活络了些,却也是个……”说到这里,梁帝话音一顿,眯着眼看了看陆齐光,才道,“聪慧机敏的。” 赵雍微微一笑,双眼弯弧,视线再度与陆齐光擦身而过。 他双手抱拳,斜斜拱手,礼貌道:“梁王的女儿,自然都是优秀的。” 两度被赵雍扫视,某种感觉与上一世重合。 陆齐光发现,方才那股异常感,正来源于赵雍看她的眼神。 她上一世沉浸于旁人对她的喜爱之中,不曾细想过赵雍当时对待自己的态度,还当他也对她深情款款,再加上赵雍后来废除六宫的消息传出,她便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可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赵雍看她的目光,都是薄凉的,仿佛蜻蜓点水。 赵雍那双眼里,不光没有对她的喜欢,甚至令人看不出一丝过激的野心。 陆齐光分辨不出,到底是他精于伪装,还是有其他原因为梁国招来了上一世晋国的攻侵。 她当然希望是前者——按照她前世的记忆,也确实是前者的可能性更高。可如果是因为后者,那她必须得在一切坏事发生之前找出这个原因。 梁帝听了赵雍的恭维与称赞,露出一点同样淡薄的微笑。 “其实今日我邀晋王来到渐台,一来是为同赏湖景、庆贺晋王登基,二来也确实有事相商。” 他轻轻按住陆齐光的脊背,自后往前推了一把,似乎是在迫使女儿走到赵雍面前。 “久闻晋王英武,让长乐嫁予晋王,为梁晋两国结下两姓之好,如何?” 第82章 帝王 乱的是朕的江山。 梁帝音量不高, 一席话却宛如惊雷,震落在陆齐光耳畔。 别说是陆齐光,就连站在梁帝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陆玉英,也难掩此刻的震惊之色。 陆齐光怀疑自己听错了, 猛然回首, 望向梁帝。 只见梁帝神情云淡风轻, 双眸微眯, 眼神晦暗不明,似乎并不在乎两位女儿的讶异。 赵雍也对梁帝的提议怔愣了片刻,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敛起刹那而过的惊色,微笑道:“梁帝有心, 我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听见二人的对话,陆齐光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嫁给晋帝。 按照上一世的发展,晋帝会借着与她的这场婚事,主动提出前往上京迎亲,并将军兵伪装成迎亲队伍,一举侵入梁国。而且,若她嫁给晋帝, 牧怀之怎么办?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向梁帝争取与牧怀之的婚事。 陆齐光强迫自己从恍惚中抽回神来,焦急道:“阿耶, 儿臣……” “那就一言为定。”梁帝率先应答, 打断了陆齐光的话。 他露出满意的神情, 拊掌笑道:“嫁予晋王,是小女之幸。我已命钦天监观过天象,三日之后, 红鸾星动,宜主姻缘,就将小女于三日后送往晋国吧。” 眼看着赵雍与梁帝即将谈妥,陆齐光越发焦急。 可她的理智已经回潮,不敢当面拒绝这场国君钦定的婚事,生怕自己的抗拒会拂了晋帝的面子,为晋国送去名正言顺攻打梁国的理由。 “就依梁王所言。”赵雍拱手,“我定会命亲信等候边陲,迎接长乐公主。” 等等,命亲信迎亲,还是在边陲? 晋帝无意进入上京?! 怎么回事,为什么和上一世的经历全然不同? 陆齐光茫然无措,局促地站在那里,口唇微张,难掩面上的惊讶之色。 梁帝淡淡地瞟了陆齐光一眼。 他似乎对女儿的心事心知肚明,只摆摆手,同等候一旁的侍官道:“看来长乐是累了。先带她下去,到紫兰殿好生歇息吧。” 两名侍官走到陆齐光身旁,恭敬却不容拒绝地同她伸手示意。 陆齐光别无选择,只能跟上侍官的步伐,慢慢朝着渐台之下走去。 她回过头,又向身后遥望一眼。 渐台之上,众人的身影被视野中的台阶削去一半。 梁帝、赵雍与陆玉英仍站在那里。赵雍泰然自若,并没有回头看她;陆玉英垂着头,神色冷静;而梁帝则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正巧与她的目光对上。 陆齐光清晰地感觉到了。 梁帝最后留给她的眼神里,藏着无尽的冰冷。 - 陆齐光被带回了紫兰殿。 领着她回来的侍官是她此前没见过的生面孔。他率先走入殿内,麻利而熟稔地合上窗棂,燃起一炉檀香,又对着陆齐光行了一礼。 “殿下,还请您好好歇息,不要擅自走动。” 留下这句疏离而客气的话后,侍官就徐徐退出了紫兰殿,合上了紫兰殿的大门。 陆齐光只身立于殿内,环顾一圈,发现紫兰殿内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常年与她相伴、侍奉周身的元宝不见踪影,连寻常在紫兰殿内伺候的其他女官也不见踪影——曾经热闹的宫殿,如今唯有孤寂。 紫兰殿就在灵芝殿附近,而灵芝殿是皇后的居所。可在刚才从太液池前往紫兰殿的一路上,陆齐光不仅没有遇见皇后本人,甚至连侍奉皇后的宫人也不曾遭遇。 女官们都去了哪里? 她的皇后阿娘,为何刚刚没有出现在渐台? 陆齐光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她明确地感觉到,梁帝似乎有意在切断她与其他人的联系。 可是,为什么? 陆齐光很迷茫。她走到红檀木椅前,目光在紫兰殿内徘徊。 周遭分明都是熟悉的景致,是她童年时期的回忆所在,如今看着,却格外陌生。 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多,让她乱了阵脚。 她脑袋里一团乱麻,甚至连整理思路的精神都没有。 曾经主动求娶她的晋帝,成了梁帝提议的迎合者;曾经将她捧在掌心的梁帝,成了许下她终身大事、把她往外推的提议者。 这一世的走向,与上一世太不相同。 陆齐光隐约能感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丢失了父亲的宠爱。 是她做错了什么? 陆齐光试图想清楚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却发现精神无法集中,只好无所适从地坐在椅上、蜷起双腿,仿佛能用这样的姿势保护自己。 她忽然想起了牧怀之。 牧怀之在做什么呢?跪了两日,他有没有受伤? 她走得太急,甚至还没和他告别。 好想见他。 零星的思念好似火苗,飞落在陆齐光心头的田野,燎起一片火焰。 牧怀之的怀抱总是温暖的、可靠的。他总会温柔地拥她,克制地吻她的眉心,从不做任何逾越的事,将她小心翼翼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们还没成亲,她就先被梁帝许给了晋帝。 为何会这样,她该怎么办? 陆齐光没有思路,她只能颓坐在椅上,好似世界只剩她一人。 - 不知在紫兰殿内坐了多久,寂静终于被开门声打破。 陆齐光循声望去,看见两位宦官打开了紫兰殿的大门,梁帝的身影逆着光,出现在门外。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跨过门槛,神情比朝露还淡。 陆齐光看得出来,梁帝的脸色中藏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冷漠——在丹霞殿,德妃诬陷她欺负陆玉英的时候,他也曾对德妃与陆玉英露出的神色。 只不过,现在的对象换成了她。 “阿耶。”她站起身来,本能地感到费解与委屈,眼眶也泛着微红,“您为何这样?” 梁帝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注视着她,身形伟岸而森严。 陆齐光抬起头来,迎着梁帝的目光:“儿臣做错了什么,让您有如此安排?” 梁帝挥了挥手,屏退了侍立在两旁的宦官。 待到紫兰殿内再无旁人,他才缓缓踱步,走到陆齐光的面前,自上而下俯视着自己的女儿。 他的话语叫人听不出喜怒:“什么安排?” 陆齐光愣住了。 她知道梁帝是什么意思——赴他国和亲的职责,本就是捆绑着天家女儿的枷锁,是无可推脱的责任,不论是晋帝,还是周帝、燕帝,换做是任何一国的国君,她都不该有怨言。 可是,不对,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陆齐光摇了摇头:“儿臣想问的不是这个。” 慢慢地,她拨开脑海中的乱麻,比照着这一世与上一世的不同,一点点理出头绪。 上一世,是晋帝主动提出和亲,并请亲自迎亲。 这一世,是梁帝提出亲事,还要她三日之后立刻前往晋国。 陆齐光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阿耶,您为何……”话语出口时,就连她自己都有几分不可置信,“要赶儿臣走呢?” 听到她的问题,梁帝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许是这一眼给了陆齐光底气,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晋帝本不曾提出和亲,若您也不提,兴许不会有这桩婚事。可您不光提了,还要儿臣三日后就前往晋国,甚至连阿娘的面也不让儿臣见到。” 她轻轻皱起眉,满是委屈与不解:“您为何如此着急,一定要让儿臣走得远远的?” 听着陆齐光的分析与提问,梁帝撩起衮袍,坐到她身边那把木椅上。 “你啊……”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勾起嘴角,像是赞许,又像是嘲弄。 梁帝倚上身后的椅背,显出帝王独有的泰然与慵懒,只低头,把玩拇指上的玉扳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陆齐光一时不理解梁帝的意思,怔愣地站在原地。 梁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嘴唇平直得好像一道冷线,不带任何感情。 “你以为,你与牧家小子的所作所为,是在肃清奸佞、整顿朝纲。”他语气淡淡,“你长乐公主只管自己爽利,尽做些大快人心的事,乱的却是朕的江山。” “定远侯也好,吏部曹德容也罢,各有其罪,各有其用。自古以来,贤臣如清流,佞臣如浊流,二者唯有互相制衡,方可令江山社稷源远流长,为君者岂可偏用或偏废?” 末了,他冷笑一声:“你倒好,有心名垂青史,置朕于何处?” 梁帝的话宛如一记重锤,猛地打在陆齐光的心口。 她震惊,不解,也茫然。 这一世,陆齐光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让大梁不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可到了梁帝口中,就成了极具目的性的“有心垂名青史”。 而且,梁帝所说的帝王驭臣心术,也与她的想法并不相容。 陆齐光心间的委屈,慢慢地变成了不认同。 她眸光闪烁,主动在言语上退开一步,与梁帝拉开身份之别:“陛下所言,儿臣并不理解。” “且不论儿臣不存留名青史之心,同样是开国重臣,陛下对待牧家与晁家,为何天差地别?牧氏清流之清,满门忠良;晁氏浊流之浊,败落如此。陛下对晁氏姑息纵容,却对牧氏百般防备,已绝非偏用偏废之理,只会叫贤臣寒心、百姓受累。”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牧氏发声?”梁帝长眼微眯,出口字句已然冷彻,“我看是你被牧氏的小子迷了心窍,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帝王的威压在前,面临父权与君权的逼迫,陆齐光十指紧攥。 她回想起自己惩治居正卿与定远侯时的感受,只觉一叶知秋,辛酸满腹——她分明已看见了大梁的亡国之兆,也有在用心挽救,反而却遭受了血亲的猜忌。 她毫无畏惧地对上梁帝的逼视,字字悲愤,掷地有声:“儿臣不是在为牧氏发声,是为我大梁的江山社稷、黎民苍生。贪官敛财,污吏舞弊,我大梁再不整治,亡国有日!” “放肆!”梁帝猛然起身,一掌抽在陆齐光左颊。 陆齐光躲闪不及,被打得跌倒在地上。 “晋国日益强盛,梁晋冲突在所难免,你当真以为朕看不清楚?!”梁帝怒吼道,“若你一心为梁,嫁往晋国以换两国平稳,又有何不可?!” 陆齐光脸颊灼痛,泪水夺眶而出。 未等她再度开口,梁帝便毫不留情地迈步,从她身边跨了过去。 “来人!”他推开殿门,怒吼道,“长乐公主倦了,将她带往掖庭,好好歇上一会儿!” 第83章 幽闭 他打你了,是不是? 陆齐光再醒来时, 已是不知多久之后。 她甫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小的榻上,身上华贵的短衫石榴裙已经被换下,榻上的被褥也很是淡薄, 相较平日用度要来得更加简陋。 陆齐光支着手臂, 慢慢自榻上坐起身来, 感觉浑身上下没有力气, 脑袋也很是混沌。 她只记得,在梁帝走后, 几位女官进入了紫兰殿,恭敬却强硬地给她灌下了一碗汤药,她挣扎了几下, 没能挣脱,不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 环顾四周的陈设,瞧着像是一座比紫兰殿更小的偏殿。 殿内的窗棂被关得严丝合缝,薄薄的光正浅浅地透进来,照在殿内的地面上。 “有人吗?” 陆齐光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没有应答。 梁帝走之前,曾命人将她带往掖庭。 掖庭是大梁深宫最为清冷之地,通常用于囚禁犯了错的宫妃, 或是容低等宫女居住。 如今置身于一片岑寂之中,陆齐光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软禁起来了。 她的目光扫过落在地面的光芒,却很难分辨出如今的时辰。 陆齐光本想下床, 去拍打殿门、叫个人来问, 却因为力气还没恢复, 双腿一软,又跌坐回榻上。 她叹了口气,索性又躺回榻上, 让浑身的劲力缓慢回流。 眼下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没有头绪,心间徒留茫然。 可她不能没有头绪,也不允许自己茫然。 三日之后,她就要被送往晋国,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都已经不多了。 破解梁晋之争迫在眉睫。 陆齐光必须借着此刻的宁静,详细地比照两世的经历,梳理一下所有的疑点和线索。 她知道,由于她的行为和观念与父亲不合,父亲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还为了让她远离大梁,主动与晋帝结亲,想在三日之后将她送去晋国。 可问题是,上一世觊觎大梁的晋帝,这一世却好像有所不同。 面对梁帝的提亲,他似乎云淡风轻,仿佛这件事情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差异最大的是,晋帝完全没有亲身前往上京迎亲的意思,只说让亲信在梁国边陲等待。 按照晋帝曾经的行为,亲赴上京是攻打大梁的关键。 究竟是为什么,两世的经历会大相径庭? 陆齐光一时想不明白。 她还没怎么和这一世的赵雍接触,就先被自家亲爹给丢进了掖庭宫,几乎没有任何渠道能去分析赵雍的言行举止。 思及此,陆齐光忽然有了灵感:既然两世有所不同,为何不找找上一世的原因? 她尝试性地动了动腿,感觉力气恢复了不少,便慢慢下了床榻,在殿内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此前,她从未仔细考虑过晋国军队攻打大梁的行为,只沉浸于国破家亡的苦恨之中。如今情势有变,她将自己摘成一个无关的旁观者,再去看这段经历,自然而然就发现了其中的疑点。 晋国的军队,为何能精准无误地直入梁国宫城? 哪怕是陆齐光本人,行走于宫城之内,也时常会因为地形太过复杂而迷路。按理说,哪怕赵雍本人来过,也不可能让随行的所有将士都对梁国的宫城了如指掌。 而且,不单是对地形,晋军士兵甚至还很了解上京城的布防,特意选取了防守最为薄弱的点位,一举攻占上京。 除非…… 陆齐光心念一动,一个可怕的猜测忽然在脑海中成了型。 除非梁国之中,有卖国求荣的奸细。 会是晁鸿祯或者居正卿吗? 这两人在晋军进犯时尚能趁乱胡作非为,与晋军毫无关联,也说不过去。但问题是,无论是晁鸿祯还是居正卿,都很难有与赵雍接触的途径,也并不了解上京的城防布局。 大梁的敌人兴许仍在暗中。 “见过慧殿下。” 殿外忽然传来宦官行礼的声音。 陆齐光正集中精神思考,被突然出声的宦官们吓了一跳,却也留心到了对方话语中的称谓。 她眼神一亮:是长姐来了? 殿外人声渐息之后,门栓被提起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快,殿门被打开,陆玉英缓缓走了进来。 与当时在渐台时相比,她已经换了一身行装,薄薄的素色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手中还拎着一扎用麻绳捆起来的书卷。 陆齐光迎上前去:“长姐,你怎么来了?” 尽管她的精神十分紧张,但能在此时此刻看见熟悉且亲近的人,也确实算是一种安慰。 陆玉英轻轻答道:“来看看你。” 她抬起手臂,向陆齐光展示自己带来的书卷:“怕你一人呆在这里太过无聊,为你送些打发时间的东西来。都是我细选过、自己爱看的,你姑且翻着玩玩。” 陆齐光顺手接过了那扎书卷,不知该放到哪里,只好先放在榻上。 “多谢长姐。”她勾了勾嘴角,心头有几分感动,也生出一些寂寥,不由自嘲道,“再过三日,我就要到晋国去了,姐姐送我的书,我定然是看不完了。” 陆玉英沉默,没有回话。 无言的伤感在殿内蔓延。 良久,陆玉英才喟叹似地纠正道:“只有两日了。” “什么?”陆齐光一愣。 “你被带到掖庭宫后,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陆玉英别开眼眸,神情淡淡,“应当是带你来的宫人喂你吃了什么药物,才将这一天睡过去了。” 陆齐光皱起眉头,一股无力感忽然沁上心尖。 毫无疑问,这是噩耗,意味着可供找出梁晋之争疑点的时间更少了,也意味着她即将离开自己的国、离开自己爱的人,或许此生都不再有机会相见。 她本该感到悲伤,可她更像麻木,仿佛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不被允许存在。 陆齐光几乎是在强迫自己,刻意不去悲伤。 她也不愿意让陆玉英也沉浸在悲伤之中,眨了眨眼,注意到陆玉英脸上的面纱,便道:“长姐,你此前没有佩戴面纱的习惯,今日是怎么了?” 陆玉英闻言,眉尖一拢,别开眼道:“心血来潮罢了。” “可长姐笑起来的时候,是最为好看的。”陆齐光认真道,“这样挡住,就看不见了。” 言罢,她伸出手,轻轻去揭陆玉英的面纱。 陆玉英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没能及时躲开,生生叫人将面纱摘了下去。 右脸的掌印露了出来。 红彤彤地印在陆玉英的脸上,火辣辣地灼着陆齐光的眼睛。 陆玉英未曾对此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自怔愣的陆齐光手中取回面纱,默不作声地重新佩戴上。 陆齐光慢慢回过神来。 熟悉的感觉像烙铁,令她想起了自己昏迷前遭受到的最后一巴掌。 她垂下眉眼,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他打你了,是不是?” 陆玉英没有回话,留给陆齐光的,只有无边的静寂。 “长姐,你告诉我。”陆齐光的声音很平静,只在句尾的问句中藏有几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到陛下那里为我求情,他就打你了,是不是?” 陆玉英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习惯了。”她比陆齐光冷静得多,眸光只闪过刹那的落寞,“待到他消气了,我再去……” “别去了。” 陆齐光打断了陆玉英。 “不要再去了。”她抬头,认真而执拗地望着面前的姐姐,“是陛下看我不顺眼,是铁了心要送我走,除非是晋国那里有什么变故,不然,你去一百回也没有用的。” 陆齐光的视线在姐姐脸上的巴掌印上描摹,压抑着自己的神情,才没露出不忍与悲伤。 “没必要去找这个罪受。”她扯了扯唇角,对陆玉英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大不了我就遂他的心愿,到了晋国,兴许还能好吃好喝。” 陆齐光这样说着,既是宽慰陆玉英,又何尝不是安慰着自己。 陆玉英心里明白,陆齐光现在的豁达都是装出来的。 她知道陆齐光放不下大梁的江山社稷,也离不了心头的牧怀之,当真前往晋国和亲,无非只有郁郁寡欢、悲恸终生这一条死路。 陆玉英冷言冷语惯了,很难讲出什么好话,也不敢主动提起牧怀之的名字,生怕因此而戳破陆齐光费尽心思才装出来的坚强。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末了,反倒是陆齐光按捺不住,张开双臂,给了陆玉英一个拥抱。 “不要想了,姐姐。”陆齐光将下颌贴在姐姐的肩侧,哄孩子似地安慰道,“今生能与你做姐妹,已是我人生的一件幸事。多谢你,总是挂念着我。” 陆玉英肩背僵直,任由陆齐光抱着,没有作出反应。 良久,她才慢慢吐息,落下一声喟叹。 “我该走了。”她拍了拍陆齐光的背,“你若在这里等得无聊,就看看那些书吧。” 二人分离,陆齐光看着陆玉英走到殿门处。 殿门重新打开,阳光喷涌,在殿内开辟出一片方形的温暖角落。 陆玉英就站在那里,向陆齐光回过头,动了动嘴唇,像是说了什么,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还没等陆齐光提问,她转过身,离开了掖庭宫。 - 陆玉英走后,殿内重归于寂。 关于掖庭宫,有不少传说,比如什么宫女上吊、后妃投井,都是些骇人听闻的灵异故事。 以前陆齐光还没出宫立府的时候,常被这些传闻吓得缩在被窝里,拽着元宝一起睡。可眼下她当真置身于掖庭宫内,终于明白,那些传闻兴许是真的。 毕竟,掖庭宫里什么都没有,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找不到。 谁能忍受这种寂寥? 陆齐光站在殿内,短暂地发了一会儿呆,将方才的情绪排解干净了,才重新开始思考。 上一世,一定有个卖国求荣的奸细,弄到了上京城的禁军十六卫布防图,并通过什么途径将城防图交给了晋军,这才让晋军对大梁宫城长驱直入。 她推测,这名奸细兴许是禁军或十六卫中有人监守自盗——那么问题就在于,禁军与十六卫中,谁能接触到上京的城防图。 陆齐光灵光一现,忽然想起长姐刚刚送来的那扎书卷。 陆玉英历来博学广记,平日对经史子集乃至天文兵法均有涉猎,兴许带来的书籍中能有所记载。 陆齐光走到榻前,拆开麻绳,将书卷摊平放在榻上,在书卷中翻找一通,果真找到一本《大梁武军官制考》。 她拿起那本书,席地而坐,对照着书卷查阅起来。 - 这一看,直直看到入夜。 陆齐光再抬起头时,周遭已经黑了下来,只有憧憧的烛光在身边闪烁。 她看得入迷,连外头的宦官何时进来点了烛灯也不知道。 一下午过去,陆齐光没能找到线索,时间又一点一滴地流逝,不由令她心烦意乱。 她将手中的书籍放下,恹恹地站起身,打算在殿内活动活动酸麻的筋骨。 “咔嚓。” 窗棂处忽然传来异常的轻微响动。 陆齐光回头看去,一道朦胧的人影出现在窗外。 第84章 春风 她已拥春风,而春风怅然将逝。…… 隐约之中, 陆齐光好像看见,那人卸下了堵住窗棂的木栓。 一声闷响后,原先堵死的窗户被人拉开了。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外,他竖起修长的食指, 轻轻贴在嘴唇中央, 示意她噤声。 是牧怀之! 陆齐光连忙捂住嘴, 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她站起身, 压着脚步声,悄悄走到窗边, 将窗棂往外撑了撑,给牧怀之留出更多空间。 只是,掖庭宫到底不比紫兰殿, 窗棂可供开合的尺度也小上许多。牧怀之本来个头就高,手长腿长,半身攀在框上,尝试了两下,愣是没找到迈腿的地方。 陆齐光有些着急,生怕牧怀之被发现,向他伸出手, 供他借力。 二人手掌贴合,陆齐光一使劲儿,终于将颀长的青年从殿外给拽了进来。 只是用力太猛, 牧怀之没稳住身形, 往陆齐光身上直愣愣地一栽, 直接把她往地面上按。 他眼疾手快,伸手护住了陆齐光的后脑,却仍是不可避免地将她压在身下。二人就这样相互纠缠着, 重重一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殿外的女官也听到这声响,叩了叩门,向陆齐光问道:“殿下,您还好吗?” 陆齐光被护着头,脊背直接砸在地上,疼得倒吸凉气,几乎发不出声。 可牧怀之趁夜到掖庭宫来找她,一旦被发现了,定会被处以重刑。 她强打起精神,几乎从牙根里挤出话来:“本宫、本宫好得很!夜已深了,本宫要歇息了,你不得再多作叨扰,如有需要,本宫自会唤你。” 女官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被发现的危机似乎暂时过去了。 陆齐光疼得眼泛泪花,眨了眨双眸,这才去看身前的牧怀之——他的神情有几分茫然,藏着出糗后的狼狈与局促,面颊也染上些许微红。 他凝望着她,而她也注视着他。 “噗。” “呵。” 二人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陆齐光抬起手臂,顺势圈上了牧怀之的脖颈,双手虚虚地搭在一起,指腹摸索着他流畅的肩颈。 “你来了。”她嘴角上扬,笑弧清澈无邪,仍是他心爱的那个小姑娘,“我时常感觉你奇怪得很。不管我在哪里,你总能找到我。” 不论她在哪里——宫宴上,京郊荒宅里,掖庭宫中,战场内。 他总像一道光,追着每一个她在的角落。 牧怀之沉沉地望着她,气息在她面庞温柔地缱绻:“不见你,我忍不了。” 陆齐光扑哧一笑。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嘴唇刚刚翕动,眼泪就先淌落下来。 在牧怀之面前,陆齐光一边笑,一边掉了泪。 “那怎么办?”她呢喃着,慢慢收紧拥住他的手臂,“可我再过两日就要走了,你怎么办?” 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 她知道牧怀之一定听说了和亲的事,不然也不会贸然来找她。 可——她和他该怎么办? 他们又能怎么办。 牧怀之勾了勾嘴角,神情冷清而寥落,垂首在她的眉眼处落下一吻。 “不用担心我。”他的口吻比她轻松,宽慰她似地,“不然……我带你走?” 这确实是一句玩笑话。 不论是陆齐光,还是牧怀之,都知道这话不能当真。 陆齐光已经是与晋帝定下婚约的和亲公主,无法逃脱的枷锁栓在身上,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为整个国家招来灾祸——这一点,二人心里都很明白。 尤其是牧怀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绝不能带着陆齐光离开。 所有共度的曾经,忽然成了一场将醒的梦境。 现在,或许是大梦初醒的时候了。 “我想你走之后,我大抵很久不会再回上京。”牧怀之的声音很低,也很轻柔,“我在上京的荣辱与情爱都以你为起止,兴许是时候去各处走走了。” 他的话落在陆齐光耳畔,她泪眼朦胧:“那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牧怀之轻轻地笑,“我还没有想好。” 确切说,他从未想过要去哪里。 牧怀之曾预想过无数次与陆齐光相伴的一生,他想过自己会被陆齐光无视、想过陆齐光会对他的爱意无知无察、甚至想过自己被陆齐光始乱终弃。 可他唯独没有料到,情投意合、生死与共的两人,会如此收场。 他一直以为,不论能否和陆齐光终成眷属,至少他能在守在她身边。这样的祈愿曾是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念想,如今,连这等念想都要被人悉数剥夺。 “我可能会再回凉州,又或许是幽州、雍州、扬州……”牧怀之用拇指轻轻抹去陆齐光的泪,为了哄她,作着漫无边际的揣测,“大梁的天下那么大,总有我的去处。” 听着牧怀之的话,陆齐光泣不成声。 在她面前,他总是竭尽所能地照料她的一切,从不考虑自己。 他就像一席浅淡却隽永的春风,能抚平她心间滋生的所有仇隙,让她尽管含恨而终、重活一世也能执守光明。 可也正是这春风,吹去她所有伪装而成的坚强与隐忍,暴露她最脆弱的内心。 陆齐光收紧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仍在为她着想的爱人。 如今,她已拥春风,而春风怅然将逝。 在这春风的怀抱之中,她啜泣,再说不出话来。 - 陆齐光并没哭上太久。 牧怀之从来都是她情绪的阀门,也像是她难以呼吸时的一道出口。只要有牧怀之在身边,她的负面情绪总会来得很快、去得也快。 她靠着牧怀之的胸膛,与他席地而坐,颊上的泪已然干涸,状态终于恢复寻常。 陆齐光心里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现在已被梁帝软禁,失去了收集情报与信息的来源,但牧怀之还是自由身。 在家国大义面前,不论是她还是牧怀之,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也都会将儿女情爱放在身后。 陆齐光低下头,把牧怀之的手圈在两掌之中,一壁摩挲着、借此缓解心头的焦虑,一壁将自己的经历与发现的疑点和顾虑向牧怀之和盘托出。 全部交代完了,她就像个惴惴不安的小孩,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等待牧怀之的回应。 “所以……”牧怀之微微蹙起眉头,认真地沉吟道,“现在需要我做的,是去调查谁能接触到上京的城防图,并将城防图传达给晋帝?” 陆齐光点了点头。 她有些犹疑,小心翼翼地扭回脑袋,去看牧怀之的神情。 正巧与牧怀之的视线撞上。 牧怀之若无其事:“怎么了?” “你……你相信我?”陆齐光有些磕绊,出口的话语都有些没底气,“你不觉得我方才说的,都很离奇怪异,一点儿也不像真的吗?” 牧怀之轻笑一声,眸光温柔满溢:“我何时不信你过。” 许是她因他身上的伤痕而痛哭时,许是她曾为了他的安危而恶语相向时,又许是她提前料中晁鸿祯与居正卿的恶行时,牧怀之早就从她身上觉察出了些许异常。 他从前只想,她若不说,他就不问,反正他也没那么在乎。 如今当真从她口中听见这些,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罢了,全然不会影响他对她的爱。 甚至……他会心疼她曾经的遭遇,会因此爱她更多。 陆齐光有些木然地眨了眨眼,对二人的剖白交心没有太多的实感,心情有些复杂。 牧怀之抬起手臂,顺平陆齐光翘起的一缕发。 “如你所说,梁晋争端在即,若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最好的。”他柔声鼓励道,“事已至此,别想太多,尽人事、听天命即可。” “嗯……”陆齐光软软地应了一声,“说的也是。” 见她精神恢复不少,牧怀之放下心来。 他望了一眼窗外,眼看天色已晚、时辰不早,便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去查。” “至于其它事……”他顿了顿,一时有些踯躅,“你……可有要交代我的?” 陆齐光听出牧怀之的犹豫,知道他怕她难过,便轻轻捉住他的手,亲了一口他的手背。 “你来见过我,我已经不害怕了。” 现在,是她在鼓励他了。 “你不必担心我会难过,没什么事是我受不住的。” 陆齐光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又回道:“真说要交代,确实是有三件。” 她离开牧怀之的怀抱,换成与他面对面相坐的姿势,坚韧而认真地嘱咐起来: “其一,待我走后,陛下兴许会降罪牧家,你与镇国公定要谨言慎行、及时避开祸端。” 牧怀之颔首:“其二?” 陆齐光道:“其二,白石年幼,性子柔软,你曾答应过我,会护他周全,可我历来是个贪心的人,你又自身难保。若是可以,就让平安与大丫留作他的护卫吧。” 牧怀之又颔首:“其三?” 陆齐光道:“其三,我长姐这人性子拧巴别扭,与贺松虽然两情相悦,但我瞧着还得有人再推一把。现在无我用武之地,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牧怀之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陆齐光见状,也慌不择路地站起来,追上牧怀之的步伐,压着声音唤他:“等等!” “怎么了?”牧怀之回身。 陆齐光揪住他的衣襟,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双唇。 “还有其四……” 她气息不算太稳,眼睑下的瓷白肌肤泛着蔷薇般的火色。 “让我再多亲你一会儿。” 若今夜是二人共度的最后一夜,至少要给她许多个吻——用这些吻,让她远赴别国的未来,有一个从一而终的想念。 第85章 兵法 距离上一世的真相越来越近。…… 与牧怀之作别后的一夜, 陆齐光睡得出奇的好。 她本以为,有烦心事在身上压着,自己定会失眠。可牧怀之留下的吻像是一剂宽慰人心的良药,容她伴着入眠, 竟然整夜都睡眠沉沉、毫无梦魇。 陆齐光睁眼时, 晨曦的微光正淡淡映在窗纸上。 她伸指, 轻轻抚过唇瓣, 去触碰昨夜牧怀之留痕的地方。 羞赧退潮,只余怅然。 今日, 是她留在大梁的最后一日。 陆齐光在榻上无声地躺了一会儿,直至听见殿外传来轻微的鸟鸣,才从榻上起身。 她走到殿门处, 自内向外敲了敲,话语平静:“本宫要梳洗。” - 梳洗过后,女官端来了早膳。 直到食物的香气钻进鼻子,陆齐光才想起,自己昨日什么也没吃,竟然也不觉得饿。 她坐在案前,愣愣地看着摆上台面的餐食, 兴致缺缺,忽然感觉自己是明日就要赶赴刑场的死囚,正要吃人生中最后一顿饱餐、不做饿死鬼。 谁说不是呢。 陆齐光苦中作乐似地笑了笑, 拾起箸, 向瓷碟内夹来一块桂花糕, 又同女官吩咐道:“为我取本书来——哪本都行。” 她已经将上京城防图的事交代给牧怀之,有他去查,自然就不需要她再从书里找什么线索。 女官依言, 从榻边取来一本书,递到陆齐光手上。 陆齐光咬了一小口桂花糕,随意看了看书名。 ——周子兵法。 陆齐光一讶:没想到长姐居然还看兵法书。 不过,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关头,不管看什么书都不会对局势有太大帮助。她要看书的初衷,本来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等来牧怀之的消息才是关键。 这样想,她来者不拒,将书向案上一摊,一边吃一边看。 她对兵法的兴趣本就不高,《周子兵法》行文又十分晦涩,看得她柳眉紧皱、很是难受,幸好字里行间中写满了陆玉英的手写标注,倒是给陆齐光的阅读帮了不少忙。 看来,长姐对《周子兵法》还挺有兴趣? 陆齐光正看着,殿外的女官突然尖叫一声,不知是遭遇了什么情况。 侍立在她身旁的女官有些犹豫,抬起头频频向外望去,却又感觉贵主正在用膳、自己不好离开。 陆齐光知道女官的顾虑,大方地抬抬下巴,准许道:“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女官应声而退,关上了殿门。 殿外传来一阵攀谈与低语,似乎是院墙有一个大洞,洞里有凶悍的野狗钻来钻去。 忽然,狗吠声四作,殿外乱成一团,满是女官们的哭喊。 陆齐光放下筷子,正想起身去听听情况,却发现殿门被人推开。 一条瘦长的深绿色人影飞快地钻了进来。 他抬起头,柳叶眼冲着陆齐光弯了弯:“殿下好啊。” 是贺松! 陆齐光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 她连忙站起来,伸手招呼贺松往殿内走,还不忘回头看看殿门关严没、窗户合紧没。 “你怎么来了?”陆齐光低声,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担忧意味,“你当这儿是你家吗,可以随处走动?这里不是公主府,是掖庭宫!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的,这你不该问我。”贺松嘿嘿一笑,“该去问你那位——” 后三个字,贺松还没出口,便自知失言,赶忙收在嘴里。 陆齐光倒是淡定地瞧着他,帮他补完了对牧怀之的称谓:“小情郎,是不是?” 她像是看开了,还记得返回案边,拾起那本没看完的兵书,又走到贺松身边,大喇喇地坐到榻上,撇撇嘴道:“你这人吧,还真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贺松难得尴尬地笑了笑,在陆齐光面前蹲了下来。 “你、那个……” 他支吾了一阵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很是局促。 贺松听说了陆齐光要和亲的传闻,找牧怀之确认,才得知她被梁帝软禁。他念着陆齐光的恩情,费了好大一番劲溜进来,本想着逗她开心,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瞧见陆齐光手中的《周子兵法》,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 “看不出来啊,你还喜欢看这个?” 陆齐光一努嘴:“我不喜欢。是你的心上人给我送来的。” 像是为了故意膈应贺松似的,她特意把《周子兵法》拿起,翻出陆玉英做了批注的某页,展示道:“你瞧,上头还有她的亲笔批注呢。” 贺松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神色流露出几分赞许。 “你有所不知,这本《周子兵法》写得太好,甚至有律法规定其只准在大梁境内流传,以免被别国借用其中的计策。我就想你这笨蛋应当没这个脑子,果然还是我们慧殿下有火眼金睛。” 陆齐光点了点头:“看在你夸我长姐的份上,我免了你骂我的罪。” 想到自己未来的遭遇,她反而豁达了,如今心中最牵挂的,无非是大梁的江山社稷与黎明苍生,还有陆玉英、陆白石、牧怀之等在意之人。 她拿着《周子兵法》,随意地翻阅起来,目光扫过书页,轻描淡写道:“我明日就要走了,往后就将长姐托付给你,你务必……” 陆齐光话音停滞了。 贺松一头雾水:“好话还不兴说完?” 他还当陆齐光在书中瞧见什么了,起身凑到她边上,顺着她视线看过去。 只见书页之上,记载着一出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的兵家计策—— 押运粮草之时,为防敌军偷袭,可特备百余辆藏有刀斧手的粮车,由羸弱的兵士押送,并于险要处布下精兵,待到敌军抢夺时,刀斧手便可一应而出,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你、你看不懂?”贺松挠头,“要我给你解释解释不?” 陆齐光沉默,没有回话。 良久,她才缓慢地蹦出一句:“贺松,你方才说,这本书只在大梁境内流传,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贺松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斩钉截铁地答道,“我的本事你知道,绝对错不了。” 陆齐光凝视着手中的书页。 她知道晋帝借和亲之便、攻入上京的计策是从哪儿来的了。 - 趁着值守殿外的女官们还没回来,贺松逮住机会开溜了。 陆齐光一个人坐在殿内,手中的《周子兵法》仍停留在先前记载的那一页。 上一世,大梁有与晋国里应外合的内奸,将上京城的布防图出卖给了晋国。 而从手里的这本书来看,这个内奸不光出卖了上京城防图,还将《周子兵法》中的计策也一起提供给了晋军,从而演化出了当时的伪装和亲戏码。 陆齐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正距离上一世的真相越来越近。 可惜当时,与《周子兵法》有关的线索太过宽泛——虽然它不流往别国,在梁国境内却是何人均可买卖阅读,真要按照与之相关的人去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积攒在手中的线索越来越多了,似乎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脚,还得等牧怀之来踢。 陆齐光将思路理得差不多了,便合上《周子兵法》,回身走到案前。 餐食已然冷透,她虽然肚饿,却也没了吃食的兴致,便简略地收拾了一下案上的餐具与碟筷,也算是帮衬那两位倒霉的女官。 如今牧怀之那里还没有消息,陆齐光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她等得无聊,干脆又捡起那本《周子兵法》,坐到案边看了起来。 殿外头的女官大抵是被方才的野狗吓丢了魂儿,把收拾餐食的事儿给忘了,一直没有入殿,以至于陆齐光读书时也委屈得很,只能窝在案前小小的一块角落。 陆齐光本就不是读兵法的料子,看得双眼酸涩、精神困乏。 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怕自己睡着会错过牧怀之送来的消息,只好一手撑着脑袋,强行提着精神,接着往下看那书本上的文字。 正当她昏昏欲睡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而急促的足音。 一声呵斥突然炸开:“作什么呢,打起精神!” 陆齐光被凶得精神一凛。 听这声音……怎么还有几分耳熟? 殿外响起一阵低低的攀谈声,模模糊糊,没让陆齐光听清楚。 不一会儿,殿门被打开了。 陆齐光扭头一瞧,便看见元宝一臂挽着一只竹制食盒,快步走了进来。 “元宝?!”她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元宝瞧见案上堆得七零八落的吃食与餐具,一拧眉,又冲着殿外呵道:“还不快进来收拾了!白白让长乐殿下受这等委屈,你们哪儿来的胆子?!” 她是跟随在公主身边的高等女官,本就因为陆齐光被软禁而心间窝火,眼看着殿外的小女官们怠慢陆齐光的起居,此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两名小女官唯唯诺诺,钻进殿来麻利地收拾,给桌案腾出了地方,又赶忙退出去了。 陆齐光知道元宝关心自己,连忙走过去,挽住对方的手臂。 “好了好了,她们也不是故意的。”她哄道,“我听外头有狗叫,估计也是吓着她们了。” 冲着陆齐光,元宝软和下来,怜爱又疼惜地瞧着她,眼眶些微发肿,显然是哭了好久:“好殿下,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想着帮旁人讲话。” 陆齐光正要接话,元宝就将食盒一搁,一投扎进眼前人的怀里。 元宝抽抽噎噎,憋不住心头的伤感,哭道:“殿下,奴婢已同陛下请过命,陛下恩准奴婢随您一同到晋国去。奴婢虽然不比牧将军,但、但好歹也能伺候您……” 陆齐光闻言,心尖一软。 上一世晋军杀入上京城时,是元宝不顾自身安危,拉着她一起逃跑;这一世她即将远嫁晋国,又是元宝主动请命,要同她一起远赴他乡。 她忽然感觉自己幸运:不论何时、不论何处,她的身边总有爱她的人——而曾经那个对周边的爱置若罔闻、反而沉溺在虚假赞誉之中的自己,又有多么愚蠢。 陆齐光就这样抱着元宝,一声又一声地安慰着忠心耿耿的小姑娘。 元宝呜哩哇啦地哭了好一阵儿,情绪才稍稍平复下来。 陆齐光见元宝不哭了,又想起她带来的食盒,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问道:“掖庭偏僻,你这么大老远来一趟,可是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听见陆齐光的问话,元宝如梦初醒:“噢,对!” 她回到案边,揭开食盒的第一层。 陆齐光探头一瞧,一条纸折子正端端地躺在食盒里头。 还没等陆齐光问出口,元宝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牵过她的手掌,用指尖在她手中写字。 陆齐光掌心微痒,仔细辨别。 元宝所写,只有三字。 ——牧怀之。 第86章 真相 但现在,我好像有路可走了。…… 觉察出掌心的名字, 陆齐光心念一动。 她转眸看向食盒中的纸折,料想是牧怀之托元宝同她传递线索来了。 陆齐光将纸折子从食盒里摘出,小心翼翼地拆开,只见牧怀之的字迹显露在纸上, 瞧着匆忙而潦草, 记载“十六卫监门府郎将宋”一行字。 按照这条线索, 掌管上京城城防图的, 应当是这位姓宋的监门府郎将。 不过—— “监门府……”陆齐光喃喃重复道,“好耳熟啊。” 好像, 曾经有谁同她提到过? “当然耳熟啦,殿下。”听见陆齐光的低喃,元宝放轻声音, 自然而然地接道,“十六卫监门府,可不就是那位许兵曹所在的官署嘛。” “许兵曹?”陆齐光皱眉,“这又是谁?” 元宝嘴巴一瘪:“您忘啦?许兵曹是德妃娘娘的弟弟呀。” 她用食指尖点住下颌,认真回想了一番,又道:“奴婢可没记错——就是那位瘦瘦小小、不怎么识字儿的许二郎君。听说他现在宋郎将那儿还挺吃得开呢。” 陆齐光听着元宝的话,缺失的记忆逐渐被补全。 德妃出身不高, 但很是受宠,故而德妃的娘家许氏也蒙受皇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知德妃往梁帝那儿吹了多少枕边风, 给自家不争气的弟弟争了个兵曹的职务。 她曾经和许兵曹打过照面, 确实瘦小, 瞧着有些贼眉鼠眼,面相不大讨人喜欢。 “嗯……”陆齐光沉吟,“是有这么个人。” 慢慢地, 她开始在脑中盘起最新的线索与推测。 许兵曹在监门府供职,与宋郎将有交情,而宋郎将掌管着上京城防图,这也意味着,许兵曹有机会通过宋郎将、接触到上京的城防布局图。 上一世的大梁内奸,不光为晋帝提供了城防图,还借由《周子兵法》为晋帝献计…… 陆齐光忽然心头一颤。 她猛然回身,捉住那本《周子兵法》,胡乱而急躁地翻着,找到暗度陈仓的计策那一页。 目之所及,满满当当,全是陆玉英的笔迹! 一个近乎直觉般的可怕猜测,忽然在陆齐光脑内成了型。 她呆愣在原地。 “殿、殿下……”元宝见状,弱声道,“您怎么了?” 陆齐光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她竭力想要开口说话,只觉喉头干涩、嗓腔粘滞,舌尖与牙根都在打颤。 良久,艰涩的话语才自她唇舌间吐露: “元宝,许兵曹最近……同我长姐碰过面没有?” 元宝愣了一下,觉察到陆齐光的异样,可不明所里,只本能地感到心虚与担忧:“见、见过啊……就前几日,我看见许兵曹从慧公主府里头出来……” 她越说,声音越小:“大公主都立府啦,当真要见外戚,也是很轻易的事儿呀……” 陆齐光的耳畔在嗡鸣。 她脑袋发晕,竭力攀住木椅的顶端,仿佛溺水之人寻找救命的稻草。 陆齐光慢慢收紧十指,像要将那红檀木嵌上指痕,手臂止不住地发抖,缓缓又问:“在我被带离渐台之后,长姐她……单独见过晋王没有?” 元宝越听越糊涂,根本不知道陆齐光到底想问什么。 她心下也着急,却也只能老实回答:“也见过的。听其他女使说,是大公主单独找的晋王,二人在明珠配殿里,关起门来讲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讲了什么内容。” 这回答宛如重击,锤得陆齐光身躯发软。 她顿失力气,颓然坐倒在木椅之上。 答案水落石出。 所有扑朔迷离的线索,如今陡然清晰起来。 陆齐光终于穿破了前世与今生交织的迷雾,明白了大梁曾经灭国的原因,找到了那名内奸。 是陆玉英,借由许兵曹之手,获取城防图,出卖给晋国。 也是陆玉英,研习《周子兵法》中的计策,献计晋帝、反攻大梁。 可这要她如何处之? 陆齐光这一路走来,几乎是抱着玉石俱焚似的信念,在恨海里苦苦挣扎徘徊。 复仇的路太远太深,行走时如临深渊,稍有不慎就会溺毙。 于是她放弃了曾经的娇纵与天真,小心翼翼地布局——为了给自己与大梁谋求一线生机,她丢掉最初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查找曾经的破绽,直面曾经的恐惧,揭开过去的伤疤。 她除掉了晁鸿祯与居正卿,终于站在自己与大梁的生死之关。 可她如今亲手撕下仇人的面纱,露出来的,却是陆玉英的脸。 陆玉英的那张脸,在看见她带来的萤火虫时流露出淡淡的钦慕,在提及倾慕的才子郎君时染上些微的绯色,也为了替她求情而挨过父亲的巴掌与痛打。 她该如何面对陆玉英?她的恨该往何处宣泄? 陆齐光不知道。 她紧紧地攥住椅背,咬紧牙关,向着惊慌失措的元宝吩咐最后一句话。 “去告诉牧怀之……那个人……” 那个出卖了大梁的人。 陆齐光泪如雨下。 “是我姐姐。” - 留在大梁最后一日的下午,陆齐光浑浑噩噩。 元宝本想一直陪她到次日,却因着陆齐光那一句嘱托,匆匆告退了。 陆齐光原先以为,在调查出内奸到底是谁后,自己还有精力布局,去分析内奸这一世的行动,和从前一样,将坏事扼杀于摇篮之中。 可真相太过惊人,也太过残忍。 在得知了一切后,她无法强行让自己清醒,也没办法放下这件事、冷静地思考。 如果这一世,她与陆玉英没有冰释前嫌,这个结果兴许还不会像现在这样令她难受。可二人今生共度的点滴,无一不在诉说着亲姐妹之间的金兰情分。 陆齐光是茫然的。 她的恨、她剩余的人生,连带着大梁的未来,好像都突然间丢失了锚点,找不到方向。 陆齐光在椅上怔怔地坐着,失魂落魄了很久,目光涣散地盯着殿内的地面 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她的视野所及处撤走了明亮的日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慢慢地,清冷的白月洒落进来,那块地面又骤然变亮。 入夜了。 明日将行,可陆齐光依然昏蒙。 “咚咚。” 叩门声传来。 陆齐光仿佛被唤回些许神智,循声抬头看去。 她身处的配殿,殿门是自外头栓上的,从里头推不开。外头的人若是想进到殿里来,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完全没必要事先敲门知会她。 但那个叩门的人没有进来,片刻之后,才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歇下了?” 陆齐光浑身一颤。 她听得出来,那是陆玉英的声音。 可陆齐光完全没想好,该怎样去面对陆玉英——她既放不下前世国破家亡、身首异处的苦恨,又不忍心对今生冰释前嫌的陆玉英恶语相向。 她嗫嚅着嘴唇,终究还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殿外掀起一阵隐约的衣物摩挲之声,听着像是陆玉英靠着殿门、慢慢坐了下去。 “明日就要走了。”陆玉英的声音有些寂寥,好像还带着零星的笑意,“今夜月色不错,我从尚食局取来一些桂花酿,本想与你同饮。” “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你与我……初次夜话。”她又道,“其实,我多数时间在想自己。曾经每回想起时,总以为不论是我还是这里,都没有出路。” “但现在……”她顿了顿,“我好像有路可走了。” 陆齐光默不作声地听着。 陆齐光是知道的——陆玉英曾遭遇过这深宫里最伤人的冷漠,曾孑然一身地走过一条漫无尽头的路,也曾不断地挣扎着向上、每一次却都往下坠落。 可这并不是陆玉英前世作恶的理由。 陆齐光可以理解陆玉英的苦衷,但无法接受她上一世的行为。她咬住下唇,伸指抹去涌出的泪水,颤抖着将自己蜷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隐匿进不被人注意的角落。 殿外的陆玉英也陷入了沉默。 在近乎凝滞的月光之下,隔着一道沉重的殿门,姐妹二人各怀心事。 良久之后,陆齐光听到瓷器碰击地面的声音,像是陆玉英放下了手中的酒盏、缓缓站起身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又突然停下。 “陆齐光。”陆玉英的声音已经遥远而模糊,“再见了。” 随后,殿外终于安静下来,陆齐光的啜泣也慢慢平息。 她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出口的话语仍带着颤抖:“来人……把那瓶桂花酿拿进来。” 她明日就要走了。 她不知这一世的经历到底会是什么样,可她只能前进。 既然如此,就用这一杯饮,算作是与陆玉英的诀别吧。 - 离开大梁的宫城,慧公主府的马车一路驶向镇国公府。 陆玉英走下马车时,正好看见牧怀之将元宝送出门外。 她一抬眉,与二人对上视线,发现牧怀之神情复杂、不作声地望着她,元宝则慌忙地避开了与她的对视、潦草行礼后就与她擦身而过。 陆玉英没有理会元宝的避让。 月色好似灼烧的白光,映在她脚下,被她决绝又淡然地迈了过去。 迎着牧怀之晦涩而难懂的注视,陆玉英走到他面前,抬起下颌,露出一贯的冷傲神色,出口的字句也仿佛在雪里打滚:“牧将军,本宫有话要同你交代。” 第87章 偿债 我和你不一样。 陆齐光再睁开眼时, 四周依然是黑的。 点点的烛火好似星芒,突兀而不适时地映澈她眸中,仿佛她只睡了小小一会儿。 她有些头昏,身躯发软, 隐约闻到一股清淡的皂角香, 感觉自己靠在谁人的怀抱之中, 正被两条结实有力的臂膀轻轻地揽着。 陆齐光很熟悉这样的感觉——浅淡, 可靠,稳重, 令人安心。 只有依偎在牧怀之的胸膛前,她才能感受到这种温暖。 可牧怀之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还在做梦? 陆齐光有些恍惚, 尝试性地伸出手,捏了捏自己面前那条手臂。 她的指间捏到真实的肌肉,耳畔也响起了牧怀之略微沙哑的声音:“醒了?” 陆齐光立刻就清醒了。 她从怀抱中挣扎着站起身来,一回头,果然看见了牧怀之。 他靠在榻上,仍维持着原先自后拥着她时的姿势,玄色的袍衫因她先前的倚靠而皱乱。 陆齐光又惊又喜:“怀之?!” 这不是梦, 他是真实存在的。 她环顾一圈,发现自己仍在掖庭宫内,青白色的月光闯入窗棂、照在殿内的地面上, 周遭只有一道微弱的烛光在闪烁, 与她入睡前似乎没什么分别。 陆齐光很快又陷入失落。 她轻轻叹息一声, 低下眉眼:“你怎么在这里?” 若是牧怀之被发现了,不光会祸及牧氏一族,甚至还会因与和亲公主独处而为大梁带来麻烦——牧怀之历来是稳重的性子, 不应当不知道这一点。 牧怀之没有回话。 陆齐光掀起眼,发现他面色苍白,两片薄唇些微抿起,眉宇紧拧,藏着复杂而难言的愁容。 她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仿佛在她睡着时发生了什么大事。 还没等陆齐光细问,牧怀之就自榻上徐徐站起身。 他简单地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肩颈,不由分说地牵起陆齐光的手腕,带着她向殿门处走去。 陆齐光心下一惊,想要挣开牧怀之的手,又怕惊扰守在殿外的女官,只好将声音压低,急急地催问道:“牧怀之,你你疯了?!” 可那双从来温柔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她。 他控制着力道,既不会伤到陆齐光,却也分毫不让她逃脱。 觉察到牧怀之的异样,陆齐光有些犹豫,抬眉去看他,却见他眼中好似隐有光芒。 ——正在沉寂的、走向末路的光芒。 她愣住了:“怀之,你……怎么了?” 牧怀之依然没有回答。 他只是牵着她走,来到殿门处,伸手抵上沉重的大门,发力将它推开。 门开了。 殿外没有女官,没有宦官,风送来了远方的嘈杂声,徒留一地月光。 冷清的掖庭宫门就在二人面前不远。 “走吧。”牧怀之低声,“我们去送她。” 送她?他在说谁? 掖庭宫的女官去了哪里? 那些远方的声音为何如此嘈杂? 陆齐光一片茫然,可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忽然又感受到莫大的恐惧。 牧怀之牵着她,步伐又急又快,几乎要拉着她跑起来。 二人一路离开掖庭宫,穿过悠长而僻静的一条条宫巷,逐渐接近那嘈杂但依然遥远的声音,登上与宫城城墙转角相连的角楼,又从角楼登上城墙。 陆齐光慢慢地看见了火光。 那是火光吗——将半边天幕都染了红。 她一级一级地往城墙的顶端攀,离漫天的绯红越来越近,最终站上女墙。 城墙上旌旗猎猎,秋风灌满她的衣袍,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 陆齐光终于看到了。 她的脚下是她钟爱的上京城,而她目之所及处满是红妆。 自宫城通往上京城外的那条大道上,喜庆而威严的队伍正缓慢行走,百姓们送别的鲜花抛却满路,而走在最前的、属于和亲公主的车马轿,已小得看不见了。 前往晋国的和亲队伍,慢慢地离开上京。 在那队伍的末端,堆满了被凌乱碾压而过的鲜花的残骸。 陆齐光愕然。 和亲队伍走了? 可她这个和亲公主明明还在这里啊。 那……被送走的人是谁? 陆齐光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扶住面前的墙壁,却于事无补,仍向地上跌去。 牧怀之就站在陆齐光身后,及时伸出手去,将无力的爱人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吩咐元宝来找我,她却被宫内的事务耽搁,抵达镇国公府时,已经入了夜。她同我说完,慧公主就来了,道是有事要同我交代。” 牧怀之声音很轻,眉宇很疏淡,静静地向陆齐光诉说着所有的经过。 “我听你的遭遇,对待慧公主难免心生戒备,可她说,她已与晋王详谈,道是你学识才干均不如她,对登基不久、急需立威朝野的晋王而言,她的智慧与计策更加有用。” “她在你定亲当日就找到晋王,直到你被软禁当晚,晋国使臣传来更换对象的请求,陛下次日才同意。慧公主怕你知道后冲动行事,在昨夜的桂花酿里掺了迷药,让你一觉睡到今晚。” 牧怀之顿了顿,拧紧眉头,神色不忍。 “慧公主见我时,跪地求我,命我千万不可走漏风声。她说自己一生踽踽独行,幸而有你赠过她一袋萤虫、一点光芒,她说她与萤虫同等微弱不堪,对你的良善受之有愧,于是……” 于是,微弱不堪的光,成为了此刻燃遍大梁的火把。 牧怀之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怀中颤抖着的姑娘已经明白了所有。 陆齐光泪水肆虐,咽喉发不出声。 她所有的呼吸都被剥离体外,五脏六腑毫无力量,宛如濒死之人、苟延残喘。 陆玉英带着书卷来看陆齐光时,留下了一句读不懂的唇语。现在,陆玉英的面目在她眼前越发薄淡,唯独那两片无声的嘴唇依然记忆犹新。 陆齐光慢慢地描摹着、对照着,去修复当时的记忆,追寻陆玉英的言语。 她终于想起来了。 陆玉英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用微弱却独一无二的光芒。 那只奋不顾身的萤虫,甘愿用自己的余生去交换陆齐光的幸福,一头撞向她的胸口,针一般地扎入她的心脏,攫取她其中流淌的每一滴血液。 这是偿债吗,为了偿还上一世所欠下的罪孽? 陆齐光不知道,可她感受到了愤怒。 无边的怒火,与炙烤天帷的红妆一样火红。 她借着牧怀之的力量站起身,向着城墙下的宫城走过去。 慢慢地,变成了狂奔。 牧怀之没有拦她。 他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 陆齐光在宫城内畅通无阻,一路来到太极殿,沿途所见宫人无不跪地俯拜。 太极殿分为前厅与后堂,前厅是梁帝秘宣大臣、召对问政之所,后堂则是梁帝日常起居所在。 陆齐光直直闯入殿内,如入无人之境。 殿门处侍奉着的宦官本想拦她,却见她神色决绝肃杀,顿时就丢失了原来的胆子。 梁帝正坐在前厅的御案边,桌上凌乱地摆放着纸笔、奏折与一只玉玺。他手中执着一卷书,正在看着,从余光中瞥见陆齐光来了,与她对视一眼,很快别开:“来了?” 陆齐光没有回话。 她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御案面前,低头逼视着坐在椅上的皇帝。 梁帝抽动眉毛:“来杀我?” “我和你不一样。”陆齐光冷声,“我不会随意将旁人的性命与幸福握在手中。” 她夺过梁帝手中的书,视线匆匆扫过书封,发现那书正是陆玉英写了批注的《周子兵法》,脸上的神色顿时僵滞,只将那本书抱在怀中。 愤怒游遍五脏六腑,她攥紧手指:“你凭什么动她的东西。” “笑话。”梁帝呵斥,“这天下都是朕的,一本书有何动不得?” 他伸手要去夺陆齐光怀中的书,却被陆齐光后撤一步、轻巧躲过。 陆齐光冷冷地注视着他:“你根本就不配碰她的东西。” 梁帝嘴角勾起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你的胆子长了不少。”他皱眉,“同你父亲也这样说话。” 梁帝话音刚落,陆齐光伸手取过御案上的玉玺,向着旁边的廊柱狠狠一掷。 “咣!” 玉玺砸上廊柱,将雕金纹龙的柱面磕出一个角,自身碎裂成三五块,摔落在地上。 连带着陆齐光的心也碎成几瓣。 “胡闹!”梁帝拍案而起,“帝王印玺岂容你冒犯?!” 殿外的宦官听到动静,才探进半个脑袋,一看二人剑拔弩张,吓得连忙缩了回去。 陆齐光诘问:“你很在乎吗?” 她走到碎片边,一脚将玉玺碎块踢得远远的,弃之如敝履。碎块再度撞上紫宸殿的墙壁,撞击声在偌大个前厅寂寥而悠远地回荡着。 她道:“你连亲生女儿都可出卖,我不过摔碎一件物什罢了,又有什么要紧。” 梁帝拾起滚到案边的碎块,握在手中,掌心被划破,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 “你是认为我不敢杀你?”他神色阴鸷,“别以为自己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普天之下就当真有人记得你的恩情。牧家如今无权无实,空有威望,他们可救不了你。” 陆齐光扭过头,平静地望着他。 “既然如此,”她悲叹道,“你为何不杀我呢?” 陆齐光一步步走到梁帝面前,抬起头,看入他的双眼:“你后悔了,所以你把长姐推出去,她刚好给你一个台阶下,叫你既不必得罪晋帝,也能留下我。” 她身躯瘦小,却不羸弱,堂堂正正地看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可你为何要留下我?你是害怕大梁没了我,就当真没了救,而你却要背上亡国之君的骂名?还是终于心软了,想这时候幡然悔悟、做个好父亲?” 陆齐光看着梁帝手上落下的血珠,双眸中既有漠然,也有悲悯。 “我从前以为你是这天下的贤明之君,是疼我的好阿耶。可你漠视自己的孩子,操纵我的人生,放纵奸臣,远离贤者。可能助你守住这江山的人,是我,是牧家,是无数被你以清浊之论概全的良臣,是那些被你推得远远的、如今业已心寒之人。” 她回身,拾起殿内四散的玉玺,一块块捡到手中:“你为何留下我,我不在乎。若你是愧疚,我不需要你疼惜,从今往后与你仅有君臣之分;若你是害怕,我也不想理会了。” 陆齐光捧着玉玺的碎块,走到梁帝所在的御案之前,举高手臂,手掌一松。 积攒在掌心的碎块顿时宛如雨下,纷纷砸落桌上。 “如今的大梁就像这案上的玉玺。”她眸光冷漠,“但我懒得管了,你自己收拾吧。” 陆齐光言罢,挺起胸膛,向着太极殿外走,到殿门处时,回过头最后看了梁帝一眼。 “陆季,我和你不一样的。” 她第一次唤出天子的名讳,神情郑重。 “我要去爱我的人身边了。” - 陆齐光走后,梁帝仍站在原处。 玉玺碎块仿佛拼图,散落在御案上,独独缺少了被他攥在掌心中的那一块。 他沉默良久,忽而像座倒塌的高楼,轰然落座椅上。 “来人。”梁帝唤了一声。 方才那名宦官趋步走进来,低下头,细细怯怯道:“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传中书令入宫。”梁帝面色惨淡,“朕要拟诏。” 第88章 . [最新] 重逢 结局。 距离梁晋和亲一事, 已过去三年。 在城南茶楼的二楼雅间之内,陆齐光临窗而坐。 与三年前相比,城南热闹了很多,街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与梁帝争吵后的当晚, 陆齐光将自己的行装全都搬到了镇国公府去, 直接与牧怀之睡进了同一个被窝, 愣是让次日前往公主府宣旨的宦官扑了个空。 她已经从与梁帝的周旋中明白过来, 若是她的所作所为当真于大梁毫无益处,梁帝早就处置她了, 根本不需要拐弯抹角地做那么多事。 正相反,她虽然年轻气盛,却也因此而所向披靡, 纵使是梁帝,也有要仰仗她的地方。 所以,陆齐光不在乎那么多了。她原本就应当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她的自由是陆玉英换来的,千万不可辜负。 至于圣旨的内容,是宦官专程跑到镇国公府去找她说的。 梁帝在争吵之后, 连夜宣中书令入宫,大抵是觉着从来听话的女儿突然脱离了掌控,特意下了旨, 将陆齐光封为监国公主, 准她议政、行走紫宸殿。 陆齐光原本不想接的。 她那时候正窝在牧怀之的臂弯里打瞌睡, 被宦官吵醒了,本就心情不愉,还听人说起这种烦心事, 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还是牧怀之为她顺平睡得乱翘的发,对她一番好哄。 他同她说,不必将监国公主的位置视为梁帝的赏赐,但可以视为是自己对大梁的心意。 牧怀之是懂陆齐光的,知道她看着潇洒恣意,骨子里却仍惦记着江山社稷与黎明百姓——她分明已是从亡国的苦恨里跋涉过来的人了,哪里会那么轻易就放下呢。 他的话,倒是给了陆齐光台阶下。 于是,小姑娘半推半就、不冷不热地将监国公主的名号应下了。 她抱着磨砺自己的心态,大抵是自前往晋国的陆玉英那儿学来了一点灵犀,改掉从前不爱读书的性子,开始认认真真地学习讨教,常常熬到子夜才歇下。 期间,牧怀之没少在身边照顾她,堂堂将军,倒像专程伺候她的。 这三年来,她做了很多很多事——修缮城南,开放贸易,亲访贤臣,举荐良才,甚至还与牧怀之去了趟凉州、与不少戍边的将领打了照面…… 她也随梁国的使臣亲访大梁邻国,去了燕国、周国,唯独没去过晋国。 她始终不敢去触碰那个地方,原以为长姐的离去会是盘踞一生的伤疤、记起就烧灼的隐痛。 直至七日前,牧怀之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可牧怀之怎么还没来? 陆齐光单手托腮,不满地微微撅起唇,漫不经心去看街道中的人群。 一位五六岁的男孩刚巧抬起头,与她对上视线,兴高采烈地挥舞手臂道:“监国公主!”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陆齐光站起身,正想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回应男孩的招呼,却先被人将腰身一揽。 柔软纤细的小腰顿时落入身后的怀抱。 她扁嘴,委屈地抬眸,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牧怀之,你好狠的心,非要坏我名声。他们都瞧见我了,我哪里有不回应的道理。” 牧怀之不为所动,指尖点她眉心:“做阿娘的人,还如此得意忘形。” 这话说着轻飘飘的,一点儿没重量。 他知道陆齐光今日心情不错,才难得流露出少女的娇俏,对她没有太多苛责。 牧怀之只蹲下身来,轻轻将脸颊贴上她小腹,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 他悲叹似地:“一点声也没有。” “当然没有了!”陆齐光羞恼地锤他,“才一月有余,听什么!” 她不管不顾地搬到镇国公府去后,因着监国公主的身份与威望,愣是没人敢在明面上说什么,反倒逼得梁帝坐不住了,终于降旨赐婚二人。 没婚约的时候,牧怀之还真就是个君子,睡一个被褥,也只规规矩矩地搂着她,除了偶尔大清早时会戳着她两下,倒也没什么特殊的。 可有了婚约,二人明媒正娶,那自然就不一样了。 “是吗?”牧怀之皱眉,神色竟比陆齐光还委屈,“可我等了好久。” 是太久了。 从对她一见倾心至今有五年。 他恨不得眼睛一眨,立马与陆齐光抱上个小姑娘。 陆齐光心软,见不得牧怀之可怜巴巴的样子,只好闭着眼推他:“不久。你为了娶我,五年都等得起,难不成还等不了这九个月?” 她轻咳两下,正经容色,眼眸泛光:“我们何时出发?” 牧怀之站起身,轻轻一笑:“不必走,已经为你带来了,一会儿就到。”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地,雅间外传来登上楼梯的脚步声。 很快,雅间的木门被人推开。 陆齐光扭头看去,只见贺松挽着一名身着粗布衣衫、戴着雪色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下意识绷直了脊背。 “放松些。”牧怀之悄悄挠她的腰,“你一紧张,孩子也紧张。” 陆齐光咬紧牙关:“你瞎说,孩子明明什么都感觉不到。而且、而且……” “喂,你俩说什么呢。” 贺松冲着二人一扬下巴,咧嘴笑道。 他回身合上雅间的门,又跑去把窗也关严实了,这才回到粗衣女子身边,搀着对方坐了下来。 贺松瞧着陆齐光,柳叶眼弯得十分促狭:“三年不见,就没什么要同我夫人说的?” 粗衣女子清冷而肃穆地咳了一声。 听到那熟悉的腔调,陆齐光浑身僵硬,心脏狂跳。 真的是她! “我……”陆齐光舌根打结,字句支离破碎,“我、我只是……” 陆玉英抬手掀起帷帽,露出清丽寡淡的眉眼:“只是什么?” 陆齐光看见,陆玉英面庞上的一层笑分明很薄,却像晨曦的曙光那般耀眼。 ——我只是从没想过,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自从陆玉英走后,陆齐光放下了前世的过往,却因长姐的牺牲而背负了新的枷锁。入夜时,她常常会想,若当初前往和亲的是自己,一切会否不同。 像是惧怕疼痛,她刻意避开了所有的伤疤,将陆玉英留下的书卷束之高阁,有心不去触碰。 只有牧怀之知道,陆齐光蜷缩在他怀中落下泪时,低喃的都是陆玉英的名字。 陆齐光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于大梁与长姐重逢,上一世背道而驰的姐妹二人,在这一世也终究只能形同陌路,各自在不同的疆域守望彼此。 可七日之前,晋国皇后染病去世的消息传遍大梁。 陆齐光听闻时如遭雷击,顷刻被悲伤吞没,幸而牧怀之火速赶来,三言两语将此间真相告知她,才令她重新破涕为笑。 陆玉英当时与赵雍相谈时,以自己的才学与能力为筹码,成功让赵雍松口换人。她花费三年时间,助赵雍稳住帝位,随后假死脱身,隐姓埋名,重回大梁。 晋帝坐稳帝位,不必再借助战争来立威朝野,而大梁也蒸蒸日上,与晋国有一战之力。 如今,陆玉英与陆齐光姐妹重逢,相顾时,反而无言。 在来之前,陆齐光已打过无数次的腹稿,可当真看见陆玉英那张脸,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牧怀之只当二人相逢尽在不言中,只轻轻搂着陆齐光,含笑注视着。 可贺松性子活络,一看场面凝滞,顿时双手一拍,张罗道:“到这里来,怎么说也走了有百里路,牧怀之,这是你家把持着的茶楼,怎么也不给招待招待?” 听见使唤,牧怀之瞟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要喝茶自己倒去。” 拌嘴一来二去,惹得陆齐光与陆玉英抿嘴一笑,四人终于在雅间内坐了下来。 陆玉英与陆齐光同坐,牧怀之与贺松同坐,倒是与听榜宴时一样。 陆齐光凑到陆玉英身边,眸光闪烁,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姐,你这三年……过得好吗?” “好得很。”陆玉英细眉一扬,“我与赵雍,说是夫妻,更像是同党。各怀心事,互相利用,他对我没什么兴趣,我对他也没什么兴趣。” 多年不见,长姐说话时仍是那般冷淡利落。 这给了陆齐光不少熟悉感,反而让她安心了些许。 “那就好。”她点点头,瞄了贺松一眼,“这人在你走之后,成天寻死觅活的,好不容易劝住他,一听说你的事,他就要辞官不干了。” “喂,你有什么好说我的?”贺松不满,竖起大拇指,戳了戳身旁的牧怀之,“你做了监国公主,也没见牧怀之成天到晚往外头跑啊。” 牧怀之没回话,只往贺松手上一拍,拍得贺松嗷了一声。 “你呢?”陆玉英问陆齐光,“我在晋国听说了你的事,看来那几本书没有白送。” 陆齐光难得收到陆玉英的夸奖,一时有些腼腆:“还是长姐教得好。” “我可没教你什么。”陆玉英抿唇一笑,“再说了,我教不出大梁第一位女皇。” “长姐别取笑我。”陆齐光局促地揪住衣角,小声道,“我、我下午才登基呢。” 谁也没有想到,梁帝染上急病、性命垂危时,留下的遗诏是要将帝位传给陆齐光,并没有强迫温润柔软的陆白石接过帝位——尽管陆白石身边的那对护卫鸳鸯一点儿也不柔软。 许是由于陆齐光监国已有三年,本就聪明伶俐,常在御殿中行走、与男子共同议事,又有威望极高的镇国公一家为之背书,得此遗诏,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有异议。 “长姐。”陆齐光轻轻拽了拽陆玉英的衣袖,“你回到大梁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贺松抢话道:“那当然是和我同吃同住、隐居山林啦。” 牧怀之白他:“慧公主从前锦衣玉食,与你同住,屈就了。” “你又不是我夫人。”贺松也白牧怀之,“你和公主在一块儿都多久了,肚子里一点动静没有?” 陆齐光像是被说中亏心事,肩膀一耸。 三人的目光慢慢聚焦在她的身上。 贺松没料到自己一语成谶,反而尴尬起来:“你、你们……” 陆玉英偏首望向陆齐光,眸中柔光润泽。 她缓缓伸出手,抚上陆齐光的小腹,轻声道:“名字可取好了?” “没、没有。”陆齐光憋红了脸,“才一个月大,取什么名字嘛。” 贺松回过神来,主动请缨道:“我是在座诸位里最有文采的,不如由我来取名吧——说说,想要什么样的,男孩儿女孩儿各准备一个,有备无患!” 牧怀之看了他一眼,最终望回满面羞赧的陆齐光。 “身为皇夫,理当为女皇开枝散叶。” 他轻轻地说,像是刻意说给她听。 “两个名字……不够用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