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任务:攻略搭档》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今日任务:攻略搭档 作者: 吴辞 简介: 【双男主】强强的智商游戏,全员扮猪吃虎。 余生平27年来都被禁锢在家庭的牢笼之中,他无法得到最亲的人的肯定,不会爱,更不明白如何接受爱,为了适应社会,他不断地模仿别人,久而久之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得余生平与相处十余年的搭档相见,在与搭档的相处过程中,余生平逐渐确认了自我价值。 本文立意:去爱吧,边爱,边寻回迷失的自我。 一句话简介:我的心千疮百孔,但有一丝天真为你保留。 第1章 八点钟方向 没人关注昨晚倒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恒越的员工知道,他们老板在八点钟方向遇到了真命天子,而为了给老板把把关,余生平走上前去点了一杯长岛冰茶。随后便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塞给真命天子的伙伴。 两人一拍即合,激情热吻,去对面的酒店开了房。 但剧情没像偶像剧那么演,余生平被整整折腾了一宿,这男人果然和他的外表一样凶悍,霸道还无理,他们全程都在酒店那个实木凳子上,搞完后的确有售后,男人把他绑在了上面,让他坐着睡了一宿。 余生平再整开眼时,只觉得身体已经和凳子融为一体了,只有微微摆动时,才能察觉到四肢的疼痛。 不用看都知道关节磨损的有多严重,不过他没急着叫醒床上的人给自己解绑,而是边默数着吊灯上坠着几颗水晶,边打量着男人的五官。 没他白,但比他帅。对,纵是余生平这个话匣子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暗骂了一句脏话,不知道是骂自己没出息,还是感叹男人这张出色的脸。 男人在他醒来后的不久也睁开了眼,或许更早,或许已经打量了自己很久。 余生平确实被吓了一跳,随即便因为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俯视着男人,岁月沉积的成熟与初醒的迷茫形成反差,没人不觉得这样的床伴可爱。 他想让自己的恳求显得体面些,眨了眨眼睛,突然道,“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个早安吻?但你或许要先给我解绑。” 出色的五官变得生动起来,先是皱起的眉,而后是阖上又张开的眼,再而后是性感的嘴唇。 “滚……” 哦?一点儿都不可爱,余生平那时心里已经不高兴了,更准确来说他表面也是不高兴的,漂亮的桃花眼微狭成一条细缝,颇有些危险的扫过男人的一切。 余生平坐在床沿打量着他,男人不穿烂大街的名牌,而是独一无二的高定。 用过时的手机,却扎昂贵的皮带。余生平笑了笑,在心里道,对,这才是真正的有钱人。 他好像不太会打领带,余生平的烟燃到最后一截儿,他在心里默数,男人就该说出那句话:你是来做什么的?封口的条件是什么? 可男人只冷冷道:“手表……” 啧,真是抠,守财奴都短命。 余生平故作惊慌,对,是故作惊慌,他只道,“你要先给我解绑啊。” 男人没什么情绪,但还是绕到身后去给他解绑,他的手还像昨晚一样宽大炽热,余生平发誓,他无意勾引这位小爷爷,只是手麻了,生理性的蹭了蹭他的手心。 身后的人久久没有动作,为了打破尴尬,余生平作死的开启了话头,但他不后悔,眼前的人是真的挺入他眼的。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问。 余生平:“咱俩身体挺有默契的,要不要考虑发展个长期关系?” 陆弘煜没给他回应,缓缓掏出手机来,道,“刘媛,联系律师准备一份侵占个人财产的起诉书。” 切,装逼。 余生平估计早就接通了桌子上的电话,轻轻吹了半声口哨,就听见昨晚酒保的声音,陆弘煜第一次有了表情,是明显的嫌恶。 酒保:“先生,吧台和房间的监控都拷好了,药物检测结果也出来了,请问您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余生平:“这位先生,能不能顺便请你的律师帮我准备一份有关强制发生性行为的起诉书?” 电话两头都猛然陷入了沉默,陆弘煜顿了顿,突然摁了挂断。 陆弘煜:“药不是我下的。” 余生平点了点自己的小腹:“但你的东西确实在这。” 陆弘煜:“你倒底有什么目的?” 余生平笑了笑,男人终于按剧本说出了应有的台词。这让他有了一种赢了全世界的快感。 他用脚尖勾了勾男人的小腿,只道,“今晚八点前我会把合同发给你……”他敛起戏谑的表情,“你要是敢找律师,我一定明天就让你看见鉴定报告。” “再也不见,陆弘煜先生。” 电梯闭合的瞬间,余生平指触开了蓝牙耳机。果不其然,夏星星刚停止破口大骂。 夏星星一直以为好友是铁树开花,没想到这家伙是瞒着他执行任务,虽说余生平身手极好,但再强的人都保不齐会有意外。现在看来都是夏星星的过错。因为他非要和八点钟方向的男人搭讪。 余生平为寻个清净把通话开了静音,半天过去没回应,夏星星怒气消解,只剩愧疚,还是安慰道,“生平,你没事吧?” 当事人没有什么反应,但还是玩笑道,“都怪你,疼死了。”对面停顿了几秒,余生平不愿再逗他,只道:“老板,我没事,一会上班给我算个工伤就行。” 语罢便给灰沉沉的头像发送了一条微信消息; 0327:怎么样? 夏日星空:有些棘手。 电话对面只能听见叮咣地一声,听声音估计是还没和那个陌生男人分开。余生平暗自庆幸没说什么要紧事,不然这一宿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对,如你所见,余生平的副业是地下情报商,他会搭讪陆弘煜纯属是因为执行任务时酒出了问题,为了不引起注意,他假借搭讪和陆弘煜进了酒店房间。 他本来是打算搞晕对方后直接逃走的,但没想到药物的后劲儿那么大。多亏他有随身携带安眠药习惯。 如果没有那个忘我的吻,昨晚余生平就会经历十年来搭讪史上的首次失败。 不,不或许不只是搭讪失败,还有任务失败。不过他赌对了,陆弘煜冲动了,顺势吞了下去他舌头下面的安眠药,此后这个帅气俊朗的男人就在床上睡了一夜。 事实上,陆弘煜一直都很绅士,余生平完全可以通过协商来解决这件事。 但他不认为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可以在临近发情的人面前无动于衷,尤其这个男人刚刚吻过他。 为了保险,他还把自己绑在了椅子上,任何意外都不该发生。 不过这些意外都没发生,他们安然无恙的度过了一晚,目标猎物也没起疑心,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位先生好像对自己的印象极差。 或许是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做粗鲁的行为。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反正他们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余生平彻底放松下来,猛然觉得身体不适,他吸了口烟,面无表情的用纸巾擦去了血痕。 余生平执行任务时看似无所不能,但实际上还是要承受皮肉之苦的,只是他的忍痛能力要比别人强太多,他的脊背上不下三十处伤口,其中最致命的在胸口处,那一刀差点送他进地狱。 这样的划伤是在不值一提,但放在大腿内侧却让余生平放慢了速度。 很不方便,而且真的很疼,仅仅走出酒店就让他疼痛不止,只觉得每走一步都仿佛要被撕裂。 余生平那时觉得为爱做0实在是太伟大了,他只是被刀片不小心划伤了大腿内侧就疼成这样,那些真的和别人发生关系的男人,真的能坚持住吗。 他难受地厉害了,临时更改了路线,准备先去一趟药店。 他并不愿意向店员解释太多,比如我的伤口在大腿内侧,这会为他引来下一个问题,像是你为什么会把大腿内侧弄伤。人总是对事物抱有好奇心,无论这件事是什么。 余生平:“请问有没有擦伤药和消炎药?” 店员给他药时还顺带塞了一本生理健康教育手册:“你这要去医院啊,年轻人要节制!” 余生平戴了口罩,还绑紧了连帽衫的绳子,他真不知道店员怎么通过罅隙间的头发丝看出自己气色不好的。虽说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没人愿意当众社会性死亡。 到家时八点刚过五分,按理来说他今天应该去公司的,但身上深浅不一的挂痕没个三五天实在是消不下去。 估计是昨晚着了凉,外加身上的伤口还发炎,他有些发低烧,余生平剜了点药膏涂在大腿内侧,又打开了电脑,他准备在午饭之前处理好情报交接工作。 只是夏星星回家的路途十分艰难,程涉这小子没钱还特殷勤,吃完早饭还要把他亲自送回家,说实在的,要是放在从前,夏星星可能真的会小感动。 周旋了半个上午,又被迫加了个微信,他才送走了程涉,本想和余生平好好吐槽一番今早的遭遇,可一开门才发现他已经发起高烧来了,床头柜上的擦伤药被剜去了半个指头那么多,估计是处理过伤口了。只是一直对外敷药物吸收慢,外加上有炎症,这才发起烧来。 夏星星早年做过护士,三下五除二的便给余生平打了半管退烧针。 正准备给他擦擦身体,结果一掀开被子就傻了眼,这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还是猫狗上房打了一夜的架? 余生平比夏星星高且强壮,腰盘虽窄,但是不难脱去男人的阳刚之气。 手臂处俨然不是情趣所致,而是绳子的勒痕。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愉快经历,纯属是被虐待了一夜。 夏星星又愧疚又愤慨,且不说头回都疼,就算俩人是心甘情愿,搞成这样也没人受得了。他愈发觉得今早的电话可能不是任务所致,而是余生平真的受到了侵害。 夏星星此时大脑有些混乱,慌乱的摆弄着药箱,却不慎打翻了桌子上的塑料袋,那店员也算实在,还真送给了余生平一盒套。 夏星星咋舌,一时间搞不清楚余生平的想法,不会是相爱相杀的戏码吧,一边说恨他要告他,一边又为下一次床事做准备。 难道余生平今早的电话不是为了掩藏身份,而是想用极端的方式留住一夜情的对象?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绝对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这个陆弘煜太危险了,光是暴力倾向这一点就足以回绝他。夏星星准备等余生平醒后,好好和他谈谈。 本就心烦意乱的很,这当口程涉还贱兮兮的来了条短信,殷切的询问他是否到家,一想到余生平做出这么大牺牲就傍了个假大款,夏星星气更不顺了,他没回复,只打开了电脑准备帮兄弟分担点工作,好让他醒过来好受点。 抬手看见集团内部群发来了两条消息,同事们都说他惨了,今天领导视察,他被逮了个正着,一条是行当内的暗话,问他任务考虑的如何了。 果然,是个私活找上了余生平,只不过还没谈拢,昨天晚上他充其量是去试了个水,结果差点就栽在贼窝里了。 余生平有两台电脑,同时也有两个身份,一个是明面上的,在他爹的安婷集团里做走后门的小职员,一个就是暗地里的,跑现场,挖猛料,帮各类匿名雇主搜集情报资料。 大到明星出轨门、商业集团勾结受贿,小到富二代的阿猫阿狗今天跑到哪里去了,只要钱给的够多,余生平通通都接。 当然,情感类纠纷居多,夏星星就是这么认识的他,为了抓劈腿的前男友,他把房契都押给了余生平,准备一刀捅死渣男,然后再跳河自尽。 余生平那时就抽了颗烟,最后让夏星星眼睁睁的看着狗渣男跑了。 钱和爱是好东西,可为了这些搭上命就不值了。 当然,违法犯罪也不行,余生平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干涉雇主私人情感,这是大忌,所以余生平后期把夏星星拦作自己人了,到现在已经第五个年头了。 夏星星提起这事总是特自豪,因为他老板这八年内只在自己这栽过一回跟头。这足以证明他的不一样。不过余生平只是需要一个分身来掩人耳目。 所谓富贵险中求,在这行尤为明显,余生平作为情报网的组织者,还经常跑现场,少不了各类仇家。 在做生意时,为了不暴露身份,余生平和夏星星基本所有信息都用同一份,这样就算线人起了二心,也依旧查不到余生平的身上。而就算查到夏星星的头上,也无法找到他出现在现场的证据。 余生平的生意能这么火爆,绝不仅仅依靠他的大胆,更沾光于他那接近变态的谨慎,在夏星星的眼中,余生平根本没有私人空间,他甚至连私人的社交帐号都没有。 但正因为他的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所以才更人觉得更加不真实。 有时候夏星星觉得他对余生平特了解,知道他住哪,知道他真名叫余生平,知道他明面上的工作是什么,也知道他那些斑驳的过去,可有时夏星星又觉得他和余生平像陌生人,因为他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丝毫感觉不到亲近。 不过好的下属是不该过多干涉老板的生活的,好的朋友也一样。 夏星星略显愤慨的拟定了两份合同,一份是近期福利院扩建的地产购买协议,一份是余生平的人身权利受损赔偿书。 0327是在一个小时后给的回应,夏星星看着聊天记录,大概明白了任务的起因,是个不过七位数的小案子,并且从昨晚的试水就能看出来危险系数太高。 一般来说,这任务接手的可能为零。唯一能提起人兴趣的就是这次0327直接下了台。 0327是近些年余生平最牢靠的线人,会叫他0327是因为他最高一单情报卖了32.7个亿。 但夏星星知道,这三十多个亿有一半该是他老板的,只是在结束的时候,余生平一分钱都没要,只要求0327做他的长期线人,他是余生平最默契且最长久的搭档。 但余生平本人是否这样认为,那就不得而知了。 夏星星觉得0327是个人妖,因为他的种种行径都实在不像个男人,但他老板坚持说0327是个男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在得知余生平为这个小案子失了身,0327决定亲自和当面给依山道个歉。 对,哪怕是已经和余生平认识将近十年的搭档,都只知道他叫“依山”。余生平并不认为网线能拴住牢靠的友谊。 夏星星早年间没少网恋,他并不同意余生平这种现实主义一刀切的行为,或许这就是他会给余生平打工的原因,有时他也会想,0327也这么觉得吗? 他也没有把老板当作真正的朋友吗?或许没有吧,毕竟他都没告诉老板自己的真名叫什么。 余生平起来的时候,夏星星刚给合同收了个尾,也亏着他体质好,起床时烧已经退下了,只是身上有些盗汗乏力。跑向厕所著急忙慌的放完水,闻见厨房里的香味,反倒觉得饿了。 夏星星一副负荆请罪的小媳妇样儿,端茶倒水,捏腿捶背,余生平甩给他一个白眼,司空见惯了他的狗腿子样,只回别贫了,赶紧吃饭。 小星子这才端着鸡汤姗姗来迟。当然,还有烤箱里的蒜蓉鸡翅,蒸锅上的清蒸扇贝和小龙虾。 半碗鸡汤进肚,余生平觉得浑身都变舒服了,夏星星提起0327要和他见面的事,余生平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他太明白这顿饭的意图了,绝不仅仅是网友奔现那么简单。 余生平不做赔本生意,能和0327合作这么多年,不仅因为他卖出的商业信息都是一流的,更因为他明白公私分明,懂得一分钱一分消息,虽说两人交情颇深,但余生平绝不能开了这个卖人情的先河。 但转而想起福利院那块地皮还要继续合作,折了他的面子,恐怕后期合作也会有问题。 他不禁有些恼火,难怪这老狐狸当初答应投资那么爽快,敢情是在这给他挖坑呢。使了这么大绊子想靠顿饭就翻篇,他想得美。 余生平烦得不得了,嘴里嚼着一口粥还吃到了个苦心莲子。 他面露不悦,一下子没了食欲。起身张罗着夏星星也开始工作,夏星星只在心里骂一句万恶的资本家。 地皮选在翠荫路尽头的市郊地里,环境不错,往前走不远就是地铁站,往前一站地就是最大的菜场和购物广场,优美自然环境适合心灵脆弱的孩子,而后面的条件无疑是在为福利院管理者减少麻烦。 由于是公益性机构,所以后期运营费用会再次商议。不过不用等到那个时候就能知道,必然是0327出钱更多一些。 合同一式两份,约在后天签字,0327就是想在签约时和余生平见一面。不过见到的人倒底是不是余生平,那就要两说了。 余生平最近真的是很忙,他觉得自从遇上陆弘煜就开始水逆,先是发烧,现在又是被总部勒令罚款。 做情报商这行最擅长的就是伪装,在大公司里,不起眼就是最好的保护。 于是他每天不做最上进的那个,但也不做出头鸟。只是他从没想过点这么背,就今天旷工了半天,正巧就赶上老总抓典型。 推拉门关上时,他站在阳台上点着了一根烟,面无表情的道:“是是是,经理,您说得对,确实是病了,连累各位同事了,我回去就请客。” 经理的电话无非就是溜须拍马,余立安不过是个子公司的一把手,这都被巴结成这样,往上走整个集团早已经不知道腐败成什么样子了。 老板着急也情有可原,可他很不爽自己替罪羊。毕竟他这一年都兢兢业业的打卡。 余生平摁灭了半根烟,拽起外套来就准备走,临走还吩咐夏星星这几天抓紧把合同签了,顺便公款请0327吃个饭,就订清平坊的单间。 夏星星想起那份性侵合同,只道:“所有的合同都是他们签完,我再带回来给你签?” 余生平诧异的顿了顿,只回:“不然呢?” 余生平很少和别人签署合同,保险起见,他让夏星星先去领回对方事先签署的合同,等收回后进一步确认对方信息,再进行下一步工作。 当然,近期也不过只有和0327的签约,余生平本来对他没什么兴趣,但线下见面这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确实想要查一查这颗摇钱树的真实身份。 余生平走出房门的时候,夏星星又问了一遍:“所有的合同都是这样签?两份都这样?” 余生平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问题,土地投资合同一式两份,只又说了一遍,“对,两份都是这样。” 余生平的表情很淡然,可夏星星却觉得他是苦中作乐,他当时就心觉只让这王八蛋给钱真是太便宜他了,起身把合同的内容又再次进行了修改。 新合同拟定完时,程涉的微信正好发过来,他倒也不恼他不回消息,学小姑娘卖萌发表情包,夏星星本想删了程涉的。 但对比看来,程涉真比他那个兄弟靠谱多了,起码他对自己挺温柔的,也没拔吊无情。 夏星星喝了一口手边的粥,正巧也咬了个苦唧唧的莲子,他也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气冲冲的回:“让你兄弟等着吃牢饭吧!” 程攻:?? 程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发现消息前面带上了叹号。 得,小美人急眼了,直接把他拉黑了。 程涉发送了个好友申请,好生哄着姑爷爷,希望他高抬贵手再通过一回。自己保证和陆弘煜不是一路货色。 不过夏星星没空搭理他,他正在全神贯注的搜罗陆弘煜的行程表以及电话号码。 陆弘煜行程表满的很,错过了今天下午,再回普溪是一周后。 夏星星不敢怠慢合同的事,气势汹汹的就打通了陆弘煜的内线,威胁的话说了一堆。 但毫无威慑力,直到他提起情报商依山,陆弘煜才少见的回应了一句。 陆弘煜:“你认识他?” 夏星星:“对!我不仅认识他,我和他还是邻居呢!怎么,你怕了?” 刘媛嗤笑了一声,普溪一年不知道有多少骗子说自己和依山是邻居。 接下来就该说自己知道依山的电话号码,还有人会直接自称自己就是依山。 夏星星听到了对面的笑声,知道自己被轻视了,突然道,“和你说实在的吧,我就是依山!” 夏星星想,余生平本就用他的身份公之于众,哪怕说出来也没什么。可没想到陆弘煜少见的有些生气了,他只道,“胡闹……” 随即便挂了电话。 陆弘煜从不逃避责任,两人酒后乱性,绝不只能归错于一方,念及情分给这个露水情缘些安慰费用也没什么,可现在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自己的工作进程。 如果不是因为那杯该死的长岛冰茶,他在昨天半夜就能抓住宋伟偷情的证据,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遇到自己的情报商老朋友。 刘媛在一旁观察老板,心想最近可有一出好戏了,说实在的,她相信老板喜欢男人。 但喜欢的男人绝不是余生平,陆弘煜只有在提起那个情报商时两眼会泛光。 注意,是只有。没有例外。 其实换作谁都会喜欢他,他善良而且直率。 刘媛汇报着近日工作,陆弘煜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直到谈及余生平的裁员通知才少见带上了几丝犹豫。 刘媛:“余生平,27岁,本科主修眼神光学,但没有读到毕业,目前是高中学历。他是个关系户,去年七月份入职,一年内无任何不良行为。在入职前都是做的体力劳动。按照规定,公司应该处以罚款200元。” 陆弘煜顿了顿,只回,“就按规定走。” 合同签得不算愉快,这也不能怪夏星星恼火,他准备了一肚子呛人的话,最后只见到了陆弘煜的秘书。 夏星星觉得刘媛把自己当孩子看,直到第三杯果汁见了底,对面才在闲暇中提及了签约合同的事。 夏星星对对方这种傲慢的态度十分不满,或许在有钱人眼里,钱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但夏星星笃定自己会赢,仅从秘书脸上的表情就能感觉出来,这份合同分量很重。 夏星星并没有分毫字眼提过金钱,余生平实在是不缺钱,要说最需要保障的就是安全。 所以整张合约只有一个条件,陆弘煜保护余生平的人身安全。当然,不止身体的安全,还有精神上的安全,像是人格尊严,自我意愿。 刘媛无法理解余生平的真实想法,她本以为自己会失业的,没准余生平的要求就是做总裁助理呢,再不济也得是永远都不能被开除,顺路还要升迁。 但她实在没想到对方的要求是保护人身安全。她想不明白,在一个和平年代,朝九晚五的小员工,能有什么危险。 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损失。这张合约签的值不值也不关刘媛的事。 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安排好情报商先生,如果这件事搞砸了,她真的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但有些时候,老天爷似乎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当两个人孽缘深了,不仅反向相吸,还会危及旁人。 按照老板的意思,她在清平坊点了一桌子菜,还买了一捧山茶花。 没错,他们老板一直认为情报商先生是一位真诚、善良、并且十分谦逊的人。 随后,她就在包间里看见了夏星星。他像是来约会的,穿得很正式。 不过刘媛并不觉得他是来和女人约会的,毕竟没有男人会送女朋友颈部按摩器。那东西让他变得像个推销老年用具的职员。 刘媛将山茶花摆到了桌子对面,又给老板发了一条消息。 刘媛知道,她老板一定很在意这次约会。不然她不会在信息发出的瞬间就收到了回应。 那比工作回复还要快了十五秒,要知道,他老板人生中最在意的就是工作。 道歉的话横亘在屏幕上,随即又被撤回,刘媛觉得那语气像一首诗。 她觉得不太对劲儿,但好的职业素养不允许她询问老板撤回的意图,她只锁上了屏幕,继续等待这位让领导慌了手脚的情报商。 夏星星在五分钟以后接到了余生平的电话,实际上在余生平联系他之前他就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他真的没有走错房间,这是他再三确认过的。 可那个冷脸秘书确确实实就坐在自己的眼前,难道这也是陆弘煜的阴谋? 他怀疑陆弘煜真的认为自己是依山,准备斩草除根。可自己和0327的传输系统都是二次加密的,如果这个男人依旧有能力再次拦截信息,只能说明他太可怕了。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刘媛也和余生平一样,有两份工作。 不过这也太扯淡了吧,难道他真的误会自己老板了,不是老板脑回路有问题,而是现在流行身兼数职,副业赚钱,主业受气?他不指望从自己老板里抠出半句话来,只好试探起秘书。 夏星星:“刘小姐目前在哪里高就?” 刘媛:“清平集团。” 夏星星:“贵公司好像明令不许在外兼职吧?” 刘媛:“夏先生,您有没有想过,我们老板如果真的追究起来,谁都逃不了干系。” 他们俩各自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刘媛和夏星星都不明白,既然两位老板都没来,那他们各自端着合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提前会晤?见面前的热身?还是增进双方企业交流? 而在收到老板信息的瞬间,他们都萌生的辞职的想法。 夏星星:你骗我? 刘媛:“你骗我?” —— 夏星星:“你不是0327?” 刘媛:“你不是依山本人?” —— 夏星星:“你们的账号也是两个人共用?” 刘媛点了点头,夏星星一下子明白了,他和余生平都没猜错,0327是个男人没错。 但是偶尔会让刘媛来打理账号,难怪很多时候夏星星会觉得0327像个女人。 夏星星:“所以0327并不是个会存粉红表情包的话痨娘炮?” 刘媛吓得就差捂住夏星星的嘴,这话要是让陆弘煜听见了,她可不是失业那么简单了。 她不过是有两次用电脑登陆账号发错了消息。哦,还不巧,是自己的cp发糖时的克拉时刻。 她喝了口水,想要找个理由搪塞过这个话题,结果夏星星突然站了起来,他义正言辞的道:“姐妹!我们是友军,咱们的CP BE了!今早刚刚塌房了!” 此后,刘媛和夏星星经历了崩溃、大哭、平静、狂喜,他们聊了整整一个晚上,成为了真正的姐妹。最后交换了私人微信,还约定好携手回去磕另一对cp的糖。 攀谈过后,夏星星发现刘媛是个外盐内甜的萌妹,她之所以能在陆弘煜手下做那么久,纯属是因为自己是个面瘫,而且在强迫症驱使下从来不会拖延自己的工作。 至于什么热爱公司,工作狂,这些都是传言,她对陆弘煜就一个字:“忍……” 而刘媛发现夏星星并不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他之所以会对陆弘煜态度这么强硬,是因为他的好朋友真的是第一次和别人发生关系,并且据他的观察,余生平是真的很喜欢陆弘煜。 他还声情并茂,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余生平今天病弱高烧的样子,但刘媛听后并不完全赞同,陆弘煜虽然不苟言笑,但是绝对是作风正派的人。 如果真像夏星星所说的这样,那陆弘煜断然不会不管不顾。她只顿了顿,答应会劝陆弘煜再和余先生谈一谈。 临别时,两人才想起来交换伴手礼,刘媛颇显神秘的说,“真想不到,你居然还真是情报商先生的邻居。” 夏星星:“岂止是邻居啊,我们俩住一起,我老板怪得很,他那么有钱,还非要和我挤一间房子。” 刘媛有些震惊,随即拍了拍花束,又把陆弘煜写的小卡片塞进了他的口袋,千叮咛万嘱托,一定要把东西送到,到货后给老板一个反馈。 夏星星不禁可怜起刘媛来,要是余生平每天对他这么凶,估计他早就尥蹶子不干了。 夏星星把花带回家的时候,余生平正在厨房切着白菜。但刀落在案板上时,能感觉出来他的不愉快。 今天的事情都不太顺利,其实他早该猜到自己会失业的,余这公司本来就是余立安的新老婆掌握实权,她巴不得想尽办法把自己踢出去。 余生平只是不喜欢父亲惺惺作态的模样。余生平想自己下午的表情或许有些凄凉,不然余立安是不会愧疚的,他甚至问余生平有没有出国留学的打算,他现在有能力让余生平选择任何一所学校。 余生平笑了笑,他实在觉得可笑,高考时,父亲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外出打工,自己今年二十七岁了,还读什么学校。 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他想,或许任何人与自己的亲人渐行渐远时都会感到痛苦。 或许他已经很努力的在达到父亲的期望。但很多时候,他们早已经不再是一家人。 余生平突然觉得很疲惫,他坐在阳台上,风卷着LED灯把山茶花染成红色,余生平抱起了成簇的花团,轻轻的嗅着它的香气。 余生平想,0327是个自由且随性的人,他用方正的小楷给自己写信,却又只闲谈几句近来的生活。 他在信里道歉,尽管余生平的病并不是他的错。他说自己做了错事,但要承担责任,这让他觉得背叛了自己的朋友。 他称自己为朋友,说自己像盛开的山茶花一样善良且真诚,而余生平觉得这一切都太贵重。 朋友,这让他想起他们今天的聊天内容,那时他刚递交完辞呈坐上回家的计程车。 0327:很抱歉,因为临时有事,不能赴约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夏日星空:没关系。 0327:下周一我会回国,或许我们可以正式见一面,以朋友的身份,你有时间吗? 夏日星空:周一不行。 夏日星空:我要上班。 夏日星空: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 夏日星空:我的上司最近管得很严。 余生平发完就有些后悔了,他不太擅长和别人聊天。发太多怕对方烦恼,发太少又怕对方有被敷衍的感觉。 在撤回的一瞬间,0327给了他回复。 0327:好的,我知道了。 余生平望向聊天记录,朋友的身份,他并不在乎自己用何种身份与0327相见,也不在乎0327说这些话抱有什么目的。 他们已经认识太久了,用了解都不足以形容彼此的关系。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见面以后就会相处得十分和睦。0327是一位好的工作伙伴,余生平喜欢高效率的交易,但这一切都是基于屏幕之外,脱离不可更改的现实所存在的。 0327怎么会认为靠着贩卖信息生存的情报老鼠会有朋友呢? 或许因为0327并不是像自己一样不择手段的人。是的,余生平又细想了一次,0327并没有那么不择手段。他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声“朋友。” 今夜有雨,或许是因为风不再吹了,他感觉的胸口一阵燥热。 余生平感觉这团燥热已在心间聚成了一团火,小小火苗伴着温柔的文字慢慢升高,他有些震惊,震惊自己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居然会对柏拉图式的友谊抱有幻想。 被辞退后余生平在恒越做保安,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让自己全心全力的做情报勘查。 出于礼貌,他主动给0327发了一条消息,现在他周一到周五也自由了。 只是0327真的很忙,这条消息不久便石沉大海。余生平并不恼火,嗯,这才是线人该有的样子。 余生平百无聊赖的蹲在酒吧门口吸烟,这招是他和保安搭档学的。 无论在什么环境,模仿永远是最安全的。第二支烟燃尽的时候,余生平感觉自己的帽顶被人揪了一下,连带拆散了他上工前扎得丸子头。 余生平下意识地打掉了对方的手,他真的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头发,当众盘头发实在是不雅观。 程涉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戏谑,余生平知道,自己失态了。 一个保安会点三脚猫功夫实在不算什么,但要是下意识蹦出些近身格斗的招式,这就太不正常了。 对,一个招式都不行,行内人仅用一招就能把人猜的七七八八。 余生平并不是个喜欢补救的人,但他确实毫无章法的打了程涉一拳,理由是抢兄弟的人实在是不体面。 余生平真的无意再冒犯陆弘煜,但现在实在是情况紧急。 程涉道了个歉,随后一副懂了的意思,笑着进了酒吧。身侧的保安傻了眼,过了好一会才回想起来余生平不久前在酒吧激吻过男人。 不过他一看就是个正常人,他问余生平是不是gay,余生平摇了摇头,保安又问,“那你就是只喜欢那个男人了?” 余生平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都会换来无休止的问题。而终止麻烦的方法只有一个,顺其自然。 所以他没再给出回应,任由对面的保安认为他俩已经是伴侣。 他不觉得这是在撒谎,两个没有交集的人被误会为伴侣,并不能造成任何实际损失。 掐灭第三颗烟的时候,余生平收到了一条短信,邀请自己参加周六的家宴。 余生平猜这条短信一定不是他老爹发的,余立安虽然经常拖他下水,但是个很讲究语言艺术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成年以前都接近于自虐的崇拜并且讨好自己的父亲。 “西装会在明天送到,你会回来吃饭罢?” 余生平觉得这一句才是父亲发的,他总是自欺欺人,不断地制造家庭美满的假象。 “好。”字发出去的时候,烟灰正好落在了父亲的头像上。 余生平下意识地扫那块灰,手指被烫得有些疼痛。他有些后悔,应该吹走的。 其实不用明天他就能想象出陆婉婷猖狂的表情,那个女人虚伪并且刻薄。 教出来的女儿也和她如出一辙,蛮不讲理,恃宠而骄。他会回去只是觉得父亲有些老了。 或许余生平的心也早已随着父亲衰老了,当他示弱时,余生平不再觉得愉快,而是心酸。 他想他们父子之间还是有一块喘息的罅隙,在那里,有很多东西是融不进来的。 余生平并不愿意多想家庭的事,这很容易让他心情低落。 余生平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望向酒吧内,夏星星正在和程涉接吻。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脑子里却不自觉地想起来不久前与陆弘煜的那个吻,嗯,他们的吻很苦,因为那颗安眠药没有糖衣。 余生平掐灭了烟,准备有时间查一查程涉的底细,他有种预感,夏星星会和他坠入爱河。 余生平是个很守时的人,时机对于情报商来说至关重要,所以这更让他恼火,他在一整年的工作过程中从没迟到过,但还是平白无故做了替罪羊。 到余立安的小别墅时,西装刚被佣人带下楼来。这帮人也是跟着陆婉婷的娘家嫁过来的,余生平并不意外她会尖酸刻薄,他猜陆婉婷从小就是被一大家子人捧着长大的。 但外嫁就是外嫁了,她叔叔再怎么疼她,最后还是把家产给了亲生亲养的儿子。 余生平很想见一见她这位年轻有为的堂弟,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陆婉婷只有在面对他时会收敛自己的脾气。 西装的料子很昂贵,余生平只摸一摸就能感觉出来,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一旦他懂得多了,陆婉婷就会给他制造一系列的麻烦。 佣人在一旁滔滔不绝的介绍西装的面料,制作的工艺,但余生平觉得这些都不重要,这西装有些小了,余生平感觉腿侧伤口被压得有些疼痛。 但余生平什么都没说。 他有些涣散的望着衣帽间的纸箱,那里面装着他小时候的书籍和玩具。 余生平知道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这的,不只是不该出现在衣帽间,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间房子里。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放不下自己的回忆,好像收集了课本就是收集起那些缺席的,不能陪伴儿子的过去。 余生平是听到了陆婉婷的声音才出去的,她在埋怨佣人忘了给小玫瑰浇水。再而后是余立安的安慰。余生平走出衣帽间,轻轻道,“爸……” 余立安是高兴的,但这让母女俩不愉快。余生平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陆婉婷总是热衷于这些劣质的小把戏。 让佣人安排他进公共衣帽间,再转头来发脾气别人进了她的房子。他会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陆婉婷的家庭聚会吗? 余立安目送走了母女俩,有些高兴走向了儿子,他真的有些老了,从前这些楼梯他能走得更快的。 余生平没往前走,像小时候一样,等着父亲靠近自己,嗯,这身衣服太紧绷了。 余生平觉得有些心酸,这是他父亲精心挑选的面料和款式,只是尺寸是按照高中时候做的。他们已经太不熟悉彼此了。 父亲有些愧疚,余生平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安慰他几句,但他说不出口,他只是撒了个谎,他说衣服很合适,只是自己穿着不习惯。 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余怜陆那么小,却能与她母亲的气场如此相同。 她明明可以做一个安静优雅的富二代,据余生平所知,陆婉婷的堂弟对她很绝情,但不失为一个好舅舅。 余怜陆热衷于挥霍父母成把的溺爱。要说不别扭,那必然是假的。只是余生平习惯了。 这种别扭的时刻总让他想起市面上曾盛行的平行世界的故事,那时甚至有人花钱找情报商,看一看这个彼岸世界的入口倒底在哪儿,0327也收到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他只说默契的搭档生生世世都能找到彼此,因为在哪生活都需要钱,他们是彼此的摇钱树。 余生平只给他发了一张财神爷的图片,他觉得自己的朋友最喜欢的就是金钱。 找平行世界的无非就是两类人,一类过得太好,一类过得太不好,余生平想,他介于中间。 不过那段时间他确实受到了影响,他想得最多的问题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中。 如果自己家庭幸福美满,而身边有一个悲惨可怜的余怜陆,他会怎么做。他想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嚣张跋扈吧。自己一直是很怯懦的人。 陆婉婷询问他近况如何,余生平没说话,他能听出这是挑衅。 这女人太虚伪了,把你推下火坑还要再补几枪。要不是他们的关系特殊,余生平真想挖她来做情报商,她这股绝情到缺德的品质,实在是很适合做这一行。 余生平接着她的明枪暗箭,没什么反应,他低头吃饭,但耳边能听见两人说着混声应和,时不时还能听见小孩笑几声。当然,这笑不像银铃,只让人觉得反感。 陆婉婷:“要我说啊,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你还不老老实实的,旷工,你凭什么旷工?你在家里横也就算了,去公司还敢横着走?” 余立安:“生平不是故意的,他是发烧生病了。” 陆婉婷:“又是我的错了?你知不知道那天是谁去公司?是我堂弟!那混小子天天等着揪咱们的尾巴呢!余立安,你现在开始怪我了?你以为自己是怎么当上老板的!要是没我,你屁都不是!” 余立安:“你怎么又开始提着回事了,我不是努力在把账本做好吗,你放心,宋伟那边我都打点好了……” 陆婉婷给余立安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不再说话了。你瞧,他们俩多默契,适合做情报搭档。 其实父亲从前不是这样的,早些年还是会反驳陆婉婷几句的。可能随着时间流逝,父亲也渐渐认为余生平是扶不起的阿斗。 余生平依旧没有停下筷子,他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现在有些饿,他没理由因为任何人委屈自己的胃。但陆婉婷不这么认为,所有讽刺只有激怒了对方才有意义。 陆婉婷吃的那么少,她总是食欲不振,余生平吃得越多她便越没有胃口,她起身走向了卧室。 当然,还顺带着丈夫,她的声音不大,但最终念叨着:“你儿子真是麻烦,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谁愿意管他!” 余怜陆依旧坐在饭桌前,她喷着口水笑道,“麻烦!大麻烦!” 余生平看了她一眼,抬手夹走了桌子上最后一块红烧肉。 余生平最近有了新的任务,对方很爽快,三成定金就到了八位数。事成之后全款结账。这单是夏星星接的,余生平很放心。 雇主的要求很简单,不是要什么明确信息,而是要盯梢一个人。 当然,不是明面上生意往来那么简单,还要打入内部了解他的一切动态。 余生平不没少接触过豪门间的恩怨情仇,但都是有指向性的。 像是已出轨的,再或者是已倒戈的。总之被调查的一方十有八九是有案底儿的。 但这个雇主很奇怪,他和猎物似乎没有什么直接冲突,猎物生活作风正派,工作认真严谨,几乎没有任何把柄。 只是最近的状态不太对,这让雇主觉得不久的将来对方便会失足。他甚至希望必要的时候余生平能制造出麻烦来。 很多时候余生平都觉得这些有钱人脑子里面缺根筋,一个如此谨慎的人,必然有着比情报商更敏锐的嗅觉。一个令雇主都手足无措的人,他一个小小的失业青年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余生平没理由和钱过不去。当然,最后一个要求,他并没有给出回应,只说顺其自然。 一个好的情报商不应该有太丰富的情感,无论是悲悯猎物,还是厌恶雇主,这都不应该。但当余生平接到消息时,他确实受影响了。 照片里那人也就二十出头,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散乱,可他依旧淡然的望向远方。 余生平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张脸。他瞧见那张嘴,就想起来那晚有些接近凶狠的吻。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往下瞧去,却皱紧了眉头。 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清平集团总裁:陆弘煜。 陆弘煜二十岁时看起来还没那么不近人情。 半分钟后,夏星星的电话打了进来,与之附赠的还有陆弘煜签字的人身安全保障书。 夏星星觉得这个任务就是为余生平量身订做的,他甚至已经超前完成了任务。 就在三天前,清平集团总裁陆弘煜与某男子发生不正当关系,并且疑似有性虐倾向。夏星星已经替娱乐周刊做好了明天的版面。 余生平觉得夏星星真的不适合做情报商,比如这个版面抛出去,不出三天他就会被人肉出真实身份。 再比如,他压根儿没有和陆弘煜发生关系,哪里有什么证据。 但他什么都没解释,因为无论怎么解释,他都确实需要一笔资金进行周转。像是要开始自负的五险一金,又或者是即将运营的福利院。 只是余生平觉得要价太低了,陆弘煜对他可不是一般的讨厌。他是会有危险的。 余生平:“你去找陆弘煜索偿了?” 夏星星:“对啊,不是你说得拟定合同吗?你还说要面签,对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陆弘煜的秘书还在外面有兼职呢,她也是03……” 余生平觉得那场发烧把一切都搞乱套了,他就该乖乖的告诉陆弘煜,你的手表就在浴缸里,那是你昨晚发疯的时候自己扔进去的。 仔细回想,那天夏星星也的确行为异常,他问了自己很多遍,“所有的合同都要面签?” 如果只是一份福利院的土地交接协约,又怎么会用“所有的”这个形容词呢。 余生平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发烧引起的小纰漏,让陆弘煜替一个每天在刀剑舔血的情报商的人身安全买了单。 但他不自觉地笑了笑,这一切都是天意。好人卡是发不成了,那不如将计就计,就让他来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吧。 不管印象好坏,有就比没有强,这总比自己费尽心思从外部慢慢破防容易。 余生平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抽出佣金的三分之一放进私人账户,又吩咐了其他几个信得过的线人寻找合适的建筑公司。 他并不希望拖合作伙伴的后腿。他们约好在冬天来临前让福利院的孩子们搬去新的房子。 余生平很快便接到了陆弘煜的行程表,他还是骂了夏星星几句,虽说这次的合同弄巧成书,但作为情报商实在不应该如此不严谨。 当然,他也在夏星星面前反思了自己。反思自我有利于企业的巩固。尽管这个小小的情报组织只有两个人。 陆弘煜的原定计划是下周一回普溪,后来提前到了本周五。 余生平和陆弘煜约在周六见面,他希望自己可以将两次恶心的社交在一天内完成。 但余生平显然低估了陆弘煜对自己的厌恶程度。陆弘煜压根儿不在乎协议,他好像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让余生平活着。 这让余生平很难接近他。余生平果然在第三天的晚上收到了回复,更准确来说,是宴会前二十分钟。 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七点四十见面,我只等你十分钟的时间。 余生平刚回复他自己也有晚宴,可随即就看见了:您好,您的邮件已经收到了,我会在三天内尽快给您答复。 或许陆弘煜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给别人说不的权利。 余生平最后确实见到了陆弘煜,只不过是在饭桌的中央,陆弘煜皱了皱眉。不,不只是陆弘煜,还有陆婉婷,余立安。 陆弘煜是故意的,他的邮件里只填写了陆宅的地址,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跟着陆婉婷的车,他估计连大门都进不来。就算进来了又如何呢,十分钟,他怎么可能找的到陆弘煜呢。 余怜陆:“裤子!裤子怎么红了!” 余生平真的很少生气,他为了一个玩笑一样的约定奔跑了二十分钟,那条不合适的裤子扯裂了辛苦生长的结痂。 所有人都顺着余怜陆的声音望向他的身体,所有人都看见了白色西装裤侧殷出了大片的血红。 余生平不合时宜的想起条约,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陆弘煜都没能保护好自己。这个家伙果然很难搞。 但余生平是个很善于反思的人,他那时想:是自己晚到了一分钟,陆弘煜会走也情有可原。他在议论声中坐向了自己的位置,这一桌都是孩子。 他是没有资格和陆弘煜平起平坐的,论辈分,他该叫陆弘煜一声舅舅。 余生平庆幸自己没有挨着余怜陆,他真的有些累了,就连最擅长的忍耐都想丢掉。 余生平喜欢和孩子们相处,孩子的一切都是纯粹的,这让他感觉能松一口气。 他给孩子们剥虾,哪怕余怜陆刚刚说过难听的话,他也不计较。孩子们总是这样,好与坏,对与错,都是最真的。 孩子们喜欢余生平,余怜陆甚至自豪的挽着余生平的胳膊,向别人炫耀这是她的哥哥。那是余怜陆第一次喊他哥哥,余生平觉得心里怪怪的。 这让陆婉婷不满,她借着间隙便呵了余怜陆一声。她的声音尖锐又刺耳,但饭桌上的女人似乎都是这样,于是在这个富豪云集的地方,没人关注她。 很快她把怒气转移到了丈夫身上,要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两类女人,独立的女人,和依附于别人的女人。 最可悲的莫过于既不独立,还依附于一个窝囊废。余生平望向父亲,他已经年近花甲,可依旧要对枕边人卑躬屈膝。余生平觉得有些悲哀。 但余生平回过身去,发现悲哀的事情有许多,家庭美满的富孩子也有苦恼,比如资质平平的从出生便开始踩过父母规定的蓝图。 再比如,功成名就的被无数虚伪的恭维淹没窒息。余生平抬起头来,看见了陆弘煜的眼睛,宴会上的人都对他趋之若鹜,他是最备受瞩目的那一个。但余生平望向他时,捕捉到了一瞬的孤寂。 他们注视了许久,然后陆弘煜便走向了余生平。事实上,余生平真的不希望陆弘煜主动靠近自己。他们在公共场合相遇时从没有过好下场。 陆弘煜气势汹汹的前行时,余生平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步。 而后余怜陆便哭了起来。余生平这时才低下头,哦,这孩子不知道被教唆了两句什么,又开始讨厌自己了。 她吓得不敢动,手里的番茄酱一用力就挤在了陆弘煜的衬衫上。然后便大哭了起来。 孩子是被陆弘煜吓哭的,余生平第一次见余怜陆被吓哭。 陆弘煜不笑的时候真的太凶了。但没人敢上前来扶住孩子,因为陆弘煜在攥着她。余立安给余生平使眼色,就连陆婉婷都变得有些钝气。 陆弘煜似乎并不会安慰哭泣的孩子,他皱紧了眉头,有些紧张。嗯,这时的余怜陆真的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这比她任何时候都要可爱。 余生平蹲下身来道:“你不是故意想弄脏舅舅衣服的,对吗?” 她点头,余生平便又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你知道吗?” 陆弘煜在一旁望着他,他仔细打量余生平,这个人和第一次见面不太一样了。 “快给舅舅道歉。” 余生平和她一起说,“舅舅对不起,原谅我吧。” 他的眼里藏着几丝笑意,望向陆弘煜时还没来得及收回。 这让陆弘煜顿了几秒,他在思索这丝笑有几分可信度。孩子果然不哭了,但舅舅却傻着眼忘了松手。 陆弘煜感觉到西服袖扣被人拽了拽,他低下头去,只看见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是这只手,在不久前揽住了自己的小臂。 陆弘煜很难形容自己当时情绪,或许是没什么情绪,他只是很快远离了两个人。 余怜陆哭了好大一会,任凭陆婉婷怎么劝她都不肯松开余生平的脖子。 或许是因为危急时刻只有余生平出手相救了吧。余生平早就说过,孩子就是这样,是与非,善与恶,都是最真的。所以当她哭地快呛住,出卖了母亲时,余生平并不觉得有些什么。 余怜陆并不知道,这个教唆她给继子使绊子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余怜陆只认为刚刚那一刻她被抛弃了,而怀里的人救了自己。 孩子实在太好控制了,对于孩子来说,父母就是天,天说对与错,孩子便觉得那是对与错。 但也会有许多小小的瞬间,他们会失去对父母的敬仰。因为孩子就是这样的,哪怕你对他好一点点,他都会给你回报。 余生平想陆婉婷或许有百般不好,但却足够爱她的孩子,她会因为女儿的疏离而伤心的流泪,也会因为一己私欲对孩子造成的伤害而愧疚。 余生平望着无数一家三口的背影,他们的家庭或许并不完美,但那终究是家。 但人并不是看见美好便能忘记悲痛。起码余生平不是这样,哪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依旧觉得幸福的家庭离自己太过于遥远。 大厅的人群渐渐散去,余生平低下头抱住了正咬着他裤脚的猫。 猫想跑,可余生平一把它放在地上,它便喵喵叫。于是他只好跟随着白猫旋转的脑袋而不停的变换方向。 余生平觉得外面的传言都是假的,陆家本家所有的佣人加起来还没有陆婉婷的花匠多。对,以至于他走在阔大的楼梯上,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回响。 客房被收拾的很干净,上面散着一套舒适的家居服。尺码大了些,但布料很好。 余生平其实早就分析出陆弘煜住在哪间屋子了,但他还是自顾自的对猫道,“能不能带我去见你爸爸呀?” 这招果然很好用,起码成功恶心到了陆弘煜,他觉得就算科技再发展五十年,人也生不出猫来。但陆弘煜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白猫上了床。 他才厉声道:“白饼……” 余生平猜陆弘煜一定表情很凶,因为白饼那时的表情与余怜陆有几分相似。 白饼长得柔柔弱弱,但实则后腿很有力量,余生平没想到它这么稳,等反应过来时,手背上多了几道划痕。 陆弘煜“嘶”了一声,余生平知道,他又不高兴了。陆弘煜并没有像电视剧里的富二代一样,一个电话便大半夜的将医生朋友折腾过来。 余生平记得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他没什么朋友。但他真的是个很严谨的人,医药箱中就备着疫苗。估计从前也被猫袭击过。 余生平的脸色有点难看,猫的袭击让他又一次扯开腿侧的伤疤。 陆弘煜:“放心,我也被挠过。” 陆弘煜的意图很明显,他也被猫挠了过,死不了,不用那么害怕。 余生平急着想要脱下裤子,他猜内侧的皮肤已经溃烂不堪。 但对方俨然还在寻找注射疫苗的最佳位置。他依旧是没有什么表情,一把拽过了针管,反手推进了自己的大臂里。 陆弘煜皱了皱眉,这已经很难得了。他想象过余生平会做出的无数种反应,耍无赖,怕疼,撒娇,或者借势再勾引自己一番。 可余生平就只是抢过针管来,自己给自己注射了疫苗,随后便抽出了合同。这实在出乎意料。 余生平:“陆先生,合同我已经签完了,这是你的那一份。还有,我失业了,能不能住在这儿?” 陆弘煜:“理由……” 余生平:“你放我出去,我真的会有危险的。” 嗯,余生平的没能说服陆弘煜,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了。 起码他得到了总裁办公室的内线的电话,这已经很不错了,刘媛说她的老板公私分明,公司里没人加过老板的私人微信。 余生平并不相信一个混迹酒吧的男人会不社交,他决定改天问程涉要一下。 余生平猜刘媛在开启导航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目的地告诉了老板。 所以他特地去了恒越。实际上余生平也和陆弘煜一样公私分明,他始终觉得接近陆弘煜只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 猎物没有必要知道情报商的住处。但余生平确实觉得陆弘煜很擅长管理员工,刘媛的效率的确比夏星星高太多了。 刘媛果然不负众望,在电梯到达二十七层的时候,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余生平近期的全部信息。 她进门时陆弘煜正坐在办公桌前。实际上只要他在这个办公室里,就只有这一个姿势。 很难想象吧,怎么会有人可以不间断的高强度工作那么久。 刘媛用五分钟的时间简述的今日行程,又用一分钟的时间简述了余生平的近期活动。 刘媛很期待老板的反应,这是他第一次在工作之外和一个人见两次面。 虽然余生平给她留得印象不错,但她依旧不希望这两人有什么实质性关系,毕竟她站老板和情报商先生的cp。 果然,陆弘煜没有什么表情,他只回:“下周日空出一天。”刘媛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看吧,情报商先生是排在工作之前的。 余生平真的不知道陆弘煜是他的福星还是灾星,自从他说出自己在外很危险的话之后,他的安全系数直线上升了。 一个星期未增添任何新伤,这是他从事情报工作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迹。 出轨案从上周开始就不再有进展,陆弘煜也丝毫没有任何把柄可被人抓。余生平的日子过得比对面小卖部的大娘还要平淡。 余生平尝试过向程涉要陆弘煜的联系方式。当然,还是无果的,或许陆弘煜压根儿就没有微信,他的社交完全随缘。程涉给了余生平一个邮箱地址,他说这个是三小时内回复的。 余生平真得不明白,他难道不用移动电话吗?那他又是怎么融入现代社会的。 余生平好像突然明白雇主口中的奇怪是什么意思了,信息如此滞后的人,怎么可能有人能抓到他的把柄。 在第八天的时候,余生平终于如愿添上了一道新伤。嗯,他用血淋淋的现实警告了陆弘煜:我在外面真的很危险。这并不是余生平有意而为之的,他如往常一样做夜班的保安,会掺和进群架只是为了救自己的线人。 阿志刚收了他三分之二的佣金,要杀要剐,他都必须先帮余生平联络好装修福利院的建筑公司。 余生平的武力值与他伪装起来的柔弱气质实在不符,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阿志会反咬自己一口。 实际上以依山的身价,一对十,阿志不仅要免费替余生平联系这家公司,还要再倒贴给他不少钱。 但余生平什么也没说,阿志那时有些激动。人在不可控的条件下很容易发意外。 余生平其实不该那么冲动,起码他不应该那么明目张胆的暴露自己就是依山。 但他就是有预感,如果不在这一秒解决这件事,他的钱可能就真的打水漂了。 余生平当时点着了一颗烟,他替阿志做了决定,把钱退回来。 但阿志似乎真的疯了。他捅向余生平的时候,那根燃着的烟正好掉下来一截儿烟灰。 但余生平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他没像炮灰一样倒下,也没有像违背生理构造的人一样肚子开了口子还能继续近距离搏斗。 他吸了一口气,而后面目发白道:“你知不知道,这笔钱我要修福利院?因为你的一己私欲,会有三十个孤儿这一个冬天都住不上有暖气的房子。” 余生平在赌,他赌同为孤儿的阿志会共情别人。他相信,最有力的说服就是感同身受。果然,余生平赢了一半。 阿志那时哭了,他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有暖气是不好过……可我妹妹需要这笔钱……我妹妹快要死了……等她好了……她好了我给您做牛做马……老板……对不住了……” 余生平没再挽留阿志,他猜自己要是再拦住他,只会被对方踹一脚。那会加速他的血液流失。 余生平猜这件事已经被陆弘煜知道了,不然他不会住在特护病房里。 但他没想到自己睁开眼瞧见的却是余立安。余生平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了难堪的滋味。 他想陆弘煜真不是一般的讨厌自己。让父亲不经意地看到自己的三十四处伤疤,再顺藤摸瓜的知晓自己在夜店做保安,父爱会催促着他质问亡命徒开膛破肚的理由。 如果幸运的话,余立安还能于流言蜚语中误会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余生平开始后悔了,他真的应该和同事们解释清楚,自己和陆弘煜什么关系都没有,他甚至觉得自己那晚就不该招惹陆弘煜,这个人远比想象中要更加冷漠无情。 余立安的表情有些严肃,不只是严肃,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这样的表情让余生平感到恐惧。让他总是不经意的想起过去,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在自助餐厅,父亲是如何面不改色的丢下自己,想起自己满怀期待的等待了父亲那么久,却只换来了母亲的耳光。 母亲骂的话很难听,但真奇怪,余生平忘了母亲当时骂了什么,但却偏偏记得父亲说得每一个字,他说:“儿子,爸爸不走,爸爸一会儿就上来。” 余立安又开始带上那种表情了,他在关心余生平,可余生平却有着很强的预感,他不该再往下听了,到这里停止就好了。 可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父亲已经老了,他从小便被教育道,不要以下犯上,更不要轻易的去反驳自己的父母。 余立安:“儿子,爸爸很担心你,都是爸爸不好。如果不是我同意了你的假,你可能也不会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上班。” 余生平:“爸,不是你的错。” 余立安:“儿子,爸爸之前答应你只是暂时离职,听说你还和婉婷的堂弟牵扯上了?唉,儿子,实话和你说吧,你会被撤职就是因为陆家那小子,他财大力大,仗势欺人。 也是我没本事,还要看着他的脸色,本来我都帮你把聘书准备好了,但现在沸沸扬扬的,儿子……” 余生平:“爸,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能养活好自己。” 余立安:“爸爸不是不想让你回来,儿子,我们是一家人。只是那个姓陆的……” 余生平:“爸,我知道。我们是一家人。” 余生平觉得父亲就就是这样的,一面把你推得远远的,一面又不停地维护着伟大父亲的形象。 他兜兜转转这么久,不过是为了让余生平签下与安婷集团永不续约的合同。 病房内又变得冷冷清清的,余生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早已麻木了。 奇怪的心情终止于一条的短信,夏星星告诉余生平,福利院最小的孩子一直在哭泣,他一直希望能与意外死亡的母亲再见一面。 嗯,你瞧,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想见自己的父母却还见不到。 余生平突然苦笑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不算可怜。余生平发了条语音,他说:“哥哥过几天就去看你,你最棒了是不是?” 刘媛进门时,余生平正在发着语音。刘媛猜余生平是在和孩子说话,他望见孩子时眼睛里都有笑意。那让他变得生动无比。但对方只一瞬便敛起了为数不多的温柔。 刘媛:“喜欢孩子?” 第7章 合作关系 余生平并没有给出回答,刘媛猜对方可能还在生老板的气。但她不生气,她只是上班而已。 余生平一直觉得人从生下来就已成定局,人或许能决定吃什么饭,喝什么水,但却无法知晓遇见什么人,最后是合还是分。 但人的意志是不可控的,就比如现在,当刘媛拿出让余生平住进陆宅的协议时,余生平突然不再想去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住进陆宅观察陆弘煜会直线提升工作效率,但余生平近期都不再想和陆弘煜见面。 他望见陆弘煜时本能的想要皱起眉头。无论是他未按照协约保护自己,还是事事都打发刘媛来敷衍,再或者是利用余立安来威胁自己。 这个人真的很恶劣。 刘媛没想到余生平会这么硬气,她一直以为余生平没有脾气。 可现在他很明显的排斥自己,或许是排斥老板。但刘媛必须完成这项任务。 所以她站在病房里盯了余生平一天。余生平和她老板一样,居然可以维持一个姿势整整一天。 这个僵局是被夏星星打破的,更准确来说是夏星星和程涉。 程涉很听夏星星的话,拎包,倒水,削苹果,他削的苹果真的很不错,能雕出花儿来。 当然,他只给夏星星一个人雕了花。余生平发现刘媛总是不经意的望向程涉,她有些抗拒程涉,但却出于礼貌与对方社交。 刘媛是个很敏锐的人,但是掩盖情绪的痕迹实在是太明显。 这让余生平很快便察觉出来她的异样。她并不是关注程涉,而是关注在被程涉拥簇的夏星星。那种表情,像是想要拯救同类的兔子。既弱小,但又不甘愿舍弃同伴。 刘媛:“程先生真的很重感情。” 他们寒暄了很多,程涉只在听见这句话时紧张了。刘媛一定和程涉有过不太愉快的过去,但这和余生平没有关系。 在盘子里放满第四十三朵花的时候,余生平已经被夏星星吵得有些耳鸣了。 他实在想打发走这几个祖宗,但夏星星俨然一副刘媛不走我也不走的表情。 刘媛大大方方的提出想要让余生平住进陆宅的要求,夏星星又是一顿嘶吼。 连陆弘煜都不避讳了,余生平没必要再扭扭捏捏,他只道:“让陆弘煜亲自来和我谈。” 刘媛笑了笑,她回:“好的……” 陆弘煜必须要承认,会把余立安安排进病房里确实是有意而为之,但他一开始真的只是让刘媛去看望一下余生平。 医生会在上午为昏迷的余生平做全身检查,无论余立安在不在这都是定局。 但很不巧,余立安就是站在了病房门口。陆弘煜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但那时他的确认为这是机遇。 陆弘煜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余生平想要住进陆宅就必然要经过无数道考验。 他的身份太特殊了,无论是公仇还是私怨,余生平都足以成为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商业间谍。 只是他没想到余家父子的关系如同表面支离破碎,而余生平面对家庭时居然愿俯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余立安暗中勾结子公司,夫妻二人徇私枉法,陆弘煜想牵制于他,但又无法找到把柄。 但现在他觉得一切都变了,余生平来到了他的身边。不平等的父子关系铸造了薄弱的意志力,扭曲的家庭关系让他不再拥有明确的三观立场,无法割舍的血缘总会有牵制余立安的时刻,缺少的只是时机而已。 陆弘煜不合时宜的想起陆婉婷说过的话,余生平这二十七年来碌碌无为,软弱不堪,他是茶余饭后的笑谈,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反面教材。 但这样不被大众认可的家伙却让陆弘煜兴奋,他的无数缺点在陆弘煜的眼里成为了最棒的特质。 他不需要功成名就,这样的破败麻木的余生平就是为陆弘煜而生的。陆弘煜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他。 陆弘煜改变了主意,他决定让余生平住进陆宅,越快越好。 这件武器值得任何条件。毕竟余立安不会有第二个儿子蹦出来。 起初陆弘煜是打算让余生平二进子公司的,他虽然对陆婉婷一家颇有成见,但绝对不会公报私仇。 他下达的命令只有罚款这一条。他再也不会轻易把余生平放出自己的手心了。 刘媛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搜集到了余生平在公司的反馈,他给予普罗大众的印象是软弱的,平庸的,善良的,最后一点让陆弘煜有些犹豫,善良的。 或许是善良的吧,他想起余生平保护白饼时的抓伤,又想起对余怜陆所言的轻声细语。 但陆弘煜总觉得余生平藏起獠牙的蛇,毕竟他的身上遍布道道毙命的伤痕。 陆弘煜可以确定余生平远不像表面那般是个无奇,他只是不知道利用什么渠道将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从现在开始他们是互相利用的合作伙伴。 这次见面比以往的哪一次都要愉快,虽然陆弘煜依旧寡言严肃,但余生平能感觉出来,他们的氛围比以往要轻松许多。 陆弘煜同意余生平住进陆宅,并且答应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余生平依旧人身自由,要求只有一个,他的外出需要提前经过陆弘煜的同意,并且他与余立安的见面必须有陆弘煜在场。 陆弘煜是个使人信服的老板,他给出了合理的理由,一切为了保护余生平的人身安全。 余生平深知陆弘煜的意图,他不过是怕自己再次倒戈。不过生意人最不擅长的事就是看人眼色。 余生平乖乖的签了剩下的协议,准确来说这是一份劳务合同,余生平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坐吃等死还领到工资。 这让他萌生了偿付新雇主违约金,倒戈做陆弘煜手下的想法。 当然,是玩笑话,余生平实在是享受传递信息的快感。不过他还是向陆弘煜提了一个要求,不出差的日子,他每晚都要回家陪自己吃饭。 嗯,这真的很扯淡。但余生平确实没什么多余的意图,他需要和猎物增进感情,吃饭非常有必要。 陆弘煜没有犹豫,签完字便离开了。 第8章 入住 余生平没想到事情会扭转的这么快。要知道,几个小时前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潜入陆宅。 余生平用半天的时间勘测出了陆宅的地形分布。实际上不过是蹲在花圃里锄草时在脑子里回想别墅的平面图。他不敢轻举妄动,房子外围的佣兵不仅保护自己,还监视自己。 本家的佣人真的不多,除去吴妈只有三五个女佣。她们都身强力壮的,但余生平看不惯女人做粗活重活,只好主动请缨分担了花圃的工作。余生平喜欢土壤,植物和孩子一样能让人放松。 新开垦的土地里有一半会在开春种花,吴妈说那是陆弘煜特地为一个朋友种的。 余生平是很惊奇的,无论是惊奇于陆弘煜有朋友,还是惊奇于种花这种浪漫的行为。 吴妈意味深长的向余生平解释,这位朋友和余生平不一样,陆弘煜这么多年只把他一个人带回本宅住过。 余生平想吴妈是误会了自己和陆弘煜的关系。不,或许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陆弘煜养的小情人。 余生平想起因为沉默而引起的麻烦,他决定澄清一下自己和陆弘煜的关系。 余生平:“吴妈,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 吴妈:“我知道,我知道,不是那种关系。你脸皮薄,少爷脾气又冷,但是你别怕,他会把你带回来肯定就是心里有你。你瞧着吧,以后你就知道少爷的好了,到时候你都离不开他。” 余生平真不认为自己有离不开陆弘煜的那一天,他只希望自己离开的那一天别被碎尸万段。据他所知,陆弘煜从未让算计过他的人有好下场。 余生平真的锄了一个下午的草,别墅的女佣很喜欢这位新来的小先生,因为他不似堂小姐刁蛮任性,也不像少爷冷淡疏离。 他是真的实实在在的在干活儿。没人不喜欢轻松的生活,包括陆家的女佣。 但她们深知老板的脾气,所以掐算着时间便让余生平放下了铲子,她们是万万不敢让老板知道这满片花圃都是新客人的功劳。 余生平都知道的,她们不过是耍了些小聪明罢了,这并不是什么大的过错,他庆幸自己只有夏星星一个下属,这让他想偷懒都没处找替罪羊。 余生平喜欢锄草,洗衣服,做饭。这一切的工作都太轻松了。 陆弘煜不像其他的老板一样藏着掖着,他允许佣人进入自己的房间。 余生平猜是因为他有藏住秘密的能力。吴妈把更换床单的任务交给了余生平,她一直坚信余生平就是陆弘煜的伴侣。嗯,这没什么,余生平想这间房子里没有一个佣人敢传他们老板的八卦。 陆弘煜的房间意外的整洁,简单的床,简单的书桌,简单的衣柜。 白饼不被允许进入陆弘煜的屋子,大概是因为他的西装都是毛呢面料。 他发现陆弘煜也有不擅长的东西,像是更换被罩,打理猫毛,还有做饭。 余生平发现陆弘煜的卧室里还有一间相连的小卧室,其实不小了,那顶过夏星星家的主卧,只是相对于陆弘煜家来比较的。 这间屋子空荡荡的,只铺下了地板,刷上了白漆。在向阳的落地窗前还有一排花盆。 余生平起初猜这是个密道,但他仔细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间空屋子。是,余生平还没变态到挖掘别人的花盆,他觉得陆弘煜并不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这句屁话。 陆弘煜最近忙得出奇,但不是故意的,刘媛告诉余生平,她老板是为了见一个朋友特地集中处理了最近的工作。 余生平觉得她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但他确实对陆弘煜的这位朋友产生了兴趣,到底是什么人让陆弘煜这么不理智。 据他所知,近五年来陆弘煜从没因为任何情况而更改过已定的行程路线。 尽管冒着被吴妈误会的风险,余生平依旧觉得他有必要调查一下这个朋友,这可能会成为抓住陆弘煜把柄的关键。 余生平把这件事告诉夏星星的时候,他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愤怒。 夏星星是对白月光恨之入骨的,他前男友就是这么绿他的,分手理由是因为初恋女友太美好,再次复合感觉自己不是gay。 余生平其实没有告诉夏星星,他虽然没让夏星星亲手了断那个男人,但却给了他不小的教训。 像是亲自下场请线人写了一本同性小说,又将主角的名字一键更换成了渣男的真名。 随后跑到渣男工作社交涉及的所有公共论坛,底下配字,本故事由真人真事改编。 余生平觉得夏星星是一个很隐忍的人,他并不会大肆渲染自己的悲惨经历,他只会谴责渣男这个群体。 任务失败时不自怨自艾,这是情报商必须具备的品质。余生平觉得夏星星做得比许多人都要强。 夏星星似乎对爱情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解,他觉得感觉来了就顺其自然,他起初还在埋怨程涉是个假大款,欺骗了自己的情感,但程涉的确用自己的行动温暖了夏星星。 他对夏星星是真的很好。夏星星在一旁声情并茂的骂陆弘煜没良心,扬言这个家伙要是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程涉极力证明自己和陆弘煜不是一路货色,在一旁倒戈的很彻底,说陆弘煜要是敢这么做,他第一个就和他断绝关系。 其实余生平很奇怪,在他的观察之下,陆弘煜真的是个十分自律的人,他不明白雇主为什么费尽心思想要抓住陆弘煜的把柄。 他正派的像个家人,无论是下属佣人还是程涉这类狐朋狗友,都会吐槽过他冷淡的性格后再加一句,“我觉得陆弘煜不会做出格的事。”而当余生平反驳时,他们又会说:“我也没办法向你证明,但你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也会这么认为的。” 似乎只有余生平会怀疑陆弘煜的人品,这让余生平反而变得奇怪了。 他觉得陆弘煜给所有人都下了蛊,只有自己和夏星星是清醒的。或许因为他们两个是经过训练的情报商? 陆弘煜在周六的晚上回了家,那时余生平正蹲在花圃里给自己播下的香菜种子浇水。 吴妈看他实在喜欢翻弄花草,特意掘开了一块新地让他随便种点什么。 但余生平真的不是有闲情雅致的人,他对生活情调的认知都源于0327。 在余生平的印象里,他的搭档是个格外具有生活仪式感的人,余生平看到过搭档一整柜夸张明艳的餐巾,每一片都被叠成山茶花的形状。 反倒衬得边角处平淡无奇的白方巾独一无二。0327说有些花就是要颜色浅淡才能显出韵味。他戏谑说那白色的就像是余生平,平淡又那么显眼。 余生平那天心情不错,其实仔细想想他与0327相处时多半都是轻松愉悦的。于是他也回应了0327的玩笑话。 0327:不明艳的颜色也会有归处,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会找到一朵花做归途。 夏日星空:你只是恰巧喜欢不明艳的花。 0327:是我喜欢的花刚刚好不明艳。 余生平并不能理解0327的这句话,他觉得0327在感情方面实在是个不切实际的完美主义者。 这与他执行任务时表现出来的现实主义特性相悖。不过余生平已经见过比他更矛盾的人了,他觉得陆弘煜和0327一样矛盾。 如果他们相见只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相见恨晚,要么相看两厌。 但如果他们打起来,自己还是会帮0327多一点,除非他真的像吴妈说得那样,彻底离不开陆弘煜。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就过去看来,余生平还是更愿意相信这个素未谋面的虚拟搭档。 余生平对自己无厘头的遐想不满,他越来越偏离现实主义的轨道,他想自己要尽快将与0327见面的日程提上来,让0327成为真实可触地存在。于是他少见地主动联系了0327。 夏日星空:明天你一定会来吧? 夏日星空:我的意思是我们或许可以尽早装修好福利院。 0327基本是做不到马上回复的,自从那次乌龙见面后,这个账号似乎就不再经手刘媛了。 实际上余生平对于是谁经营并不在意,哪怕是情报商也需要那么一两个信得过的下属。更何况0327是真的很忙。 初夏的天越来越长了,吴妈来唤余生平吃饭时,不远处的夕阳还没落完。 余生平并没能在饭桌上看见陆弘煜,他好像经常不注意三餐饮食,困了就睡,饿了才吃。余生平望了望紧闭的主卧房门,只点点头开始吃饭。 吴妈:“小余先生,你别多想,少爷忙起工作来就是这样,一会您和我一起做碗虾仁粥,给少爷送上去就好。” 余生平点头,他是后来才明白的这句话的意图,吴妈是在为自己和陆弘煜创造机会。 她瞧着余生平的脸上有些不悦,还以为是不满陆弘煜的缺席。 但实际上余生平只是不喜欢吃馒头。 第9章 误会 余生平难得起个大早,一下楼便看见吴妈给自己使眼色,嗯,是在提醒他,少爷今早特意陪你吃饭,你还愣在那干什么。 他会了意,但还是径直走下楼梯,在餐厅与厨房的分岔口处毅然转向了后者。 吴妈并不知道,昨晚那碗海鲜粥非但没能缓和两人的关系,还产生了不小的误会。 余生平觉得那并不算误会,他不过是窥探到了陆弘煜的小心思。 像是撞见了一向冷脸的小少爷也会为了见朋友而精心挑选领带,再比如又多知道了一件他不擅长的事:服饰搭配。余生平猜,他来以前,送粥这件事都是吴妈来做。陆弘煜是个警惕性很强的人,但他对吴妈毫不设防。 余生平送粥来时,陆弘煜正背对着门口,他的脊背一如既往的宽厚。 他头也没回的道:“粥放在桌子上就行,您帮我调一下领带。” 余生平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替他打理好了衣领。 他们离得很近,余生平甚至能闻见那股熟悉的味道,像是香水,又或者是其它。 余生平并不是愿意多管别人闲事的人,他只是不希望第二十五条领带被拆散。毕竟这间屋子的一切现在都归他打扫。 余生平说出红色领带更合适时,陆弘煜明显顿了顿。这一下已经让余生平颇有些防备的向后退了退。 这不能怪他,无论是带着血的吻,还是刚见面的骂出来的滚,陆弘煜给他的印象都不算温和。 但陆弘煜比想象中更加的能屈能伸。他只突然伸出手来,道:“教教我……” 余生平真的是本能反应,他下意识的就想反剪过眼前的手臂。实际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而后便被陆弘煜一把卸脱了手腕儿。 余生平并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格斗水平,但那是本能反应,每年有无数的情报商因为轻敌而身受重伤。 所以他必须抢占先机。余生平那时有些震惊,他承认自己无法抵御钢枪炮弹,但近身格斗他从没输过。 他不该输的,就算输也不该是这样的方式,被反击的彻彻底底,好像对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让余生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陆弘煜用极端的方式拉回了余生平的思绪,在钝痛的延续下,因脱臼而垂丧的手腕又恢复了平常。 陆弘煜:“领带……”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让余生平替自己系上领带。 余生平没有回答他,只逃一般冲出了房间。余生平的思绪有些混乱,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了,或许是因为那屋子里的海鲜粥实在是太腥气,或许是因为陆弘煜拧断接合手臂时太过镇定。 余生平那时只想逃离这间屋子。他不敢瞧陆弘煜的眼睛,他怕什么情绪都看不见,又怕看见太多情绪。无论哪种都令余生平不安。 吴妈是被奔跑声引来的,那是余生平在这间房子里第一次展露自己的情绪,哪怕是惊慌与恐惧,也让他变得鲜活起来。 吴妈本想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压制住了好奇,陆弘煜有一瞬的悲凉。 不是以往的不在意,也不是恍惚,而是悲凉。那样的表情吴妈二十年来只见过一次。 那不该有第二次的表情。她有些愧疚,愧疚于自己一意孤行的牵起了陆弘煜的伤心事。 吴妈:“是我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让小余先生上来,这些日子都是他打扫你的房间,我还以为你们的关系已经不错了。粥凉了罢,我去给你做点别的?” 陆弘煜:“不用,喝粥就好。” 吴妈:“喝粥,好,喝粥,少爷,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小余先生,这粥其实做得可不容易呢,他一闻海鲜的味小脸儿就发白,但还是倔着做了粥。 他其实是关心你的,你别看他刚刚跑得飞快,但其实一点都不骄横,他连瞅见运花苗的工人都不带翻白眼的,都要撸起袖子跟人家园艺公司一起干活了。” 陆弘煜诧异,不骄横,乖巧,善良,他真的很难把这些词安插到余生平的身上。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余生平是只兔子呢,难道真的是偏见使得自己判断失误? 不,或许没有,陆弘煜想起刚刚的情景,余生平经过专业训练,但那样的格斗招式并不适合他这种细瘦的身材,他能达到刚刚的反应速度,起码也要历练过成千上万次。 余生平不仅学过近身格斗,而且还经常使用。起码在这半年内是频繁使用的。 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被阿志捅伤呢?据他所知,阿志不过是个街头混混,那点功夫连个三脚猫都不算。 只有两种可能,余生平撒谎了,那一刀并不是阿志所致,又或者,那一刀是余生平自己捅得自己。 陆弘煜不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阴暗,但他并不了解余生平,这个人有太多面,并且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决定找个日子检查一下余生平的伤口,这对弄清楚他的身份大有帮助。 其实这个想法已经违背了他的处事原则,人与人的合作归根到底是各取所需,陆弘煜没必要搞清楚合作伙伴是做什么的,只要他有足够的筹码,余生平越强,他便越尽收渔翁之利。 但今天的意外让他改变了主意,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招,但那样的格斗技巧与招式似曾相识。这吊起了他的兴趣,让他开始更多的关注这个狡猾多面的合作伙伴了。 陆弘煜能感觉出自己的不理智,但自从他和余生平相遇已经有太多意外了。 他并不是多疑的人,但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会把隐患扼死在摇篮中,无论这个人曾是敌是友,仅论当下。 吴妈像是不放心,又道:“你们没闹大矛盾罢?” 陆弘煜点了点头。 吴妈:“发脾气也好,发脾气说明他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 吴妈笑出了声,她的误会又一次加深了。小余先生和少爷是两情相悦。 陆弘煜与余生平一样不愿解释误会,但他却不是害怕麻烦而选择沉默,也更不会为了避免麻烦而去解释。 他会直面麻烦,利用麻烦,将麻烦变为自己的筹码。陆弘煜需要牵制住余生平,他们之间的联系愈多,余生平便越加好掌控。 陆弘煜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他始终认为亲密关系是两个人的事,他与余生平是对立面,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不久的将来他们就会成为合作伙伴。 但也仅此而已。至于别人怎么想都与陆弘煜无关。他足够敏锐,每时每刻都盯着眼前的猎物,他有十足的把握应对无数的意外与麻烦,更有坚强的意志支抗住一切变数。所以,就让别人尽情去误会吧。陆弘煜会用麻烦挑断前路的荆棘。 陆弘煜在海鲜粥弄脏地板时接住了碗,但打着哈欠的余生平因为失衡撞上了桌角。 他没去管余生平小小的哼了一声,只面无表情的喝了一口粥,又将财经报纸横亘在了两人中间。 他实在不明白,余生平这样不自律的人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听吴妈说,他来陆宅后就没过过上午。起初还以为是余立安的杀手锏,明里兢兢业业,实则遮人耳目。 现在看来余生平是真的没正经工作,去安婷集团混日子。 虽说陆婉婷除去余生平的方法不光彩,但像他这样的状态,留在公司也是浑浑噩噩,不思进取。 余生平停顿了十来秒才站起身来,他暗自为陆弘煜贴上了小心眼儿的标签。 他怎么会认为陆弘煜就是0327呢?这真的太可笑了。 他们根本没有半点儿相似。余生平一瘸一拐的坐向了对面的凳子,强制内心无端的怒火。他第一次明白为什么夏星星那么热衷于爆粗口了。 尴尬的氛围延续到陆弘煜放下碗筷,余生平突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他今天的事情很多,不仅要与0327会面,还会再去一趟福利院。 门外的看护有七成是打手,剩下三成是国外雇来的佣兵。 虽说他们对余生平客气,甚至于不久前队长汤姆还送给了余生平一朵花。 但那是在院落内,一旦起了冲突,余生平可不认为什么汤姆吉姆会放弃成把的美金倒戈向自己。 比起挂着彩去见老搭档,他更愿意向陆弘煜服个软。 余生平:“今天要出去一趟,能不能让佣兵不要跟着我了。” 余生平:“朋友……” 余生平:“他胆子比较小,我怕吓着他。” 余生平的理由实在不充分,但他突然蹭了蹭陆弘煜的手背。让这个问题变得复杂了。 余生平:“求求你了。” 陆弘煜:“随便……” 他的脸色不算好看,与平常一样上了楼去。 这招是夏星星教给余生平的,他说当问题变棘手的时候,只要撒个娇就会迎刃而解。但陆弘煜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白饼正在掉毛,依偎在余生平脚边时,能感觉到细碎毛发的触感。 他想了想,或许自己下次撒娇时要把头发扎起来,陆弘煜没准儿是因为蹭到了自己的头发而感到生气。 第10章 吴阳 有了陆弘煜的点头,余生平非但没有挂彩,还如往常一样收到了汤姆的花。 汤姆是个典型的西方人,金黄的发,翠蓝的眼。高大身材与柔软的花朵格格不入。 他看向余生平时会脸红,嗯,就像今天的那朵小红玫瑰一样。 来自遥远国度的士兵们并不能完全融入普溪的风水人情,他们以为所有的感情都能直率的表达,他们并不知道余生平住进了这间房子,就必然不能给予别人回应。 汤姆会说蹩脚的中文,但偶尔也会蹦出带着口音的外文。 余生平听不懂,他只能依稀辨别出那是句俄文。今日又如往常,余生平接下了汤姆的花,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热衷于小玫瑰,但他大概能明白这朵花中包含的意义。 余生平没有拒绝,他想,身处异乡的士兵已像无根浮萍,如果寄托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点念想可以让他快乐一些,那他愿意收下这朵小玫瑰。 当然,如果不是玫瑰会更好。余生平的确更喜欢没什么颜色的小山茶花,大概是0327给他那把花带来的雏鸟情节吧。 余生平一直自诩是不错的伪装者,在往前的十年甚至二十年中,他总能快速的融入各类环境。 但在陆宅这短短的几日,竟然让他心生了几分怯意,这样不好,余生平暗暗想。 余生平坐在地铁上,依稀听见了孩子的哭啼。他提起眼来,把被人群推散的注意力集中到那孩子的眼睛上。 哦,年轻的男人似乎并未没有做父亲的觉悟,望向女儿的哭啼时无动于衷。 那么小的孩子,哭泣着,哭泣着,为什么他不能抱抱自己的孩子呢,普溪的地铁那么拥挤,对于孩子来说,无数的成人就像要夹击着她的士兵。她的父亲是这密闭铁匣子里的一点空气,人哪里离得开空气呢? 余生平望着她,他知道自己如何改变当前的局面。和这位父亲理论一番,再或者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孩子。 但余生平哪一个都没选择。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同情心而让女孩儿误以为地铁上所有二十七岁的陌生男人都会毫无所图的保护她。 她需要知道,当自己处于弱势时,敏感和警惕是最后的一道防线。 车又往前行驶了一站,男人望着屏幕站起了身。可能是游戏赢了吧,他心满意足的抱住了女孩儿。 余生平猜自己的表情不好看,女孩儿在与他对视的瞬间,把头埋进了父亲的肩膀。 是,这就是孩子,孩子若是花,父母便是土壤,孩子若是鱼,父母便是水。 无论父母待孩子何种态度,当他们伸出手时,孩子本能地便会凑向前去。他们离不开父母的。 余生平觉得四周又恢复了混沌,不知道眼睛该望向哪儿,也不知道耳朵该听什么。 还有一站地就到达目的地,不出意外的话,余生平会在一个小时后后看见0327,最多一个半小时分钟,0327会收到一份平平无奇的礼物。 而四十天后,他便能瞧见藏在土壤里的生命生出四肢,愈拔愈高。 余生平不打算告诉他那里面种的什么,他认为0327喜欢日日观察生命,他想送予他未知的喜悦。 他甚至为这个小礼物编了个冷笑话,如果对方真的好奇,他便同0327说,花盆里种的是一条鱼。不,还是猫吧。余生平实在不喜欢鱼。 是的,余生平最擅长的便是把想象转换为现实。如果夏星星没给他发短信的话,上述的幻想马上就会变为现实。 但他说,吴阳确实逃学了。余生平“哐”的一声把花盆放在了冬青边,起身冲向进了后巷。 拥挤的小吃街四处都是三轮车和地摊,尽管余生平已经精准错过了无数蔬菜水果,但老人们依旧不喜欢毛躁的人。 要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人们自动让出了一条路,那就和考试作弊把小抄举过头顶一样。 他在举着手告诉时刻监视着自己的陆弘煜:嘿!我又来惹事儿了!你尽管来抓我吧!我今天是去见情报商的!才不是见什么普通朋友! 余生平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选择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破街道见面,他不过是赌陆弘煜不会尾随进这样的地方。 陆弘煜这个人一言九鼎,但却事事留有后招。他只答应了余生平不会派遣佣兵和保镖,但如果兴致来了甚至都能亲自尾随。 再或者是让刘媛尾随。余生平觉得自己越发被陆弘煜的阴谋论思想所影响。 余生平借势加快了速度,那是他第一次感谢陆弘煜,他给自己买的那件肥大卫衣衬得自己只像个装逼青年。 余生平抵过巷口时,吴阳已经被成功干掉了一大半的人,嗯,还剩三分之一,嗯,还剩最后五个。实际上他应该更快一些的,只不过半年的普高教育削弱了他的弹跳力。 余生平倚在巷口吸烟,烟燃到一半时接到了对面的拳头。 吴阳的格斗术是他亲自教的,但他显然比自己要更擅长这套招式。或许是愈发高挺的脊背,或许是比自己还要硬上不少的拳头。 余生平认为吴阳并不适合上学这条捷径,这小子的成绩是全福利院最好的。 尽管福利院只有他一个凭借着古怪脾气坚持到了初中毕业还没寻到养父母家,但他依旧拿到过数学竞赛的证书。 他很听余生平的话,但又很有自己的主见。但余生平只把他的主见看作叛逆期。 不久前他还能用义务教育来搪塞这小子,现在看来他要找个新理由了。 这小子逃课虽然从未被老师抓到过,但他逃不过余生平的眼线。嗯,今天为止已经是第十四次了。 余生平必须要承认,这孩子有做情报商的潜质,但不是现在,情报商不仅要有强壮的体魄,更要有沉着冷静的思维。 余生平从不认为应试教育是完美无缺的,但他一直坚信基础知识是地基,如果连普高都读不完,再高超地能力都是空中楼阁。 实际上余生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具备教授他的能力,情报商毕竟是将自身长处发挥到极致的工作,这孩子五年前还和夏星星一样瘦削,这几年兴许是野蛮生长了,他的个头……快赶上陆弘煜了。 嗯,余生平的大脑需要随着任务完成而不断清理,包括接触过的人事物。近期他接触过的男人里,貌似只有陆弘煜是这样的身材。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陆弘煜能来带一带吴阳,那家伙吓孩子管孩子的能力实在是一绝。 吴阳不满余生平的走神儿,与他过招三五次后,用鞋底踩灭了刚燃了半截腰儿的烟。 余生平撇撇嘴,可惜了,那烟不便宜呢。他抬起头来,感觉颇有些威慑。 这孩子真的变强了。而且愈来愈强。如果不是这半年的封闭生活削弱了反应能力,他应该已经能和余生平打个平局。 余生平正对上吴阳的眼睛,就是这样眼神,他望向自己时越发像一只老虎。像是想要吃掉自己。余生平把那归结于叛逆期的恨。 吴阳:“这是什么衣服?” 余生平:“随便买的,商场打折促销。” 余生平弯头,轻巧的从禁锢自己的臂弯侧躲过。吴阳越来越大了,像从前一样的撒娇行为放到现在变得奇怪。 他似乎不满余生平的躲避,他是想摸一摸余生平的头发的,嗯,他从十岁起便喜欢那么做。他喜欢余生平的头发。那是他残破童年里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柔软。 余生平:“饿了吧?” 余生平对其他的事很凑合,但对福利院的孩子却截然不同。 他希望精神已经破碎的人能通过浮华的物质多感受一些世界的美好。 但余生平真的觉得吴阳太过招摇,或许他自己也招摇。人都会不自觉地望向人群中出众的人,两个更甚。 他们坐着扶梯往上走时,吴阳接过了余生平手中的大包小包。 他其实是很懂事的孩子,只不过最近处在叛逆期罢了。余生平觉得吴阳把自己当作妈妈看待,这几年的时间里,他向自己发脾气,又会别扭的关心自己。这很好,人就该如此。 余生平很想告诉吴阳,自己的体力远比同龄的男人要好太多,但他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青春期的孩子就像恋爱中的女人,余生平猜不懂他为什么看见草莓冰淇凌脸色那么臭,他不认为冰淇凌是孩子的专属。 自己二十七岁可以吃,吴阳十七岁也可以。难道是他换了口味?余生平准备临走时给他再买一个哈密瓜味的。 吴阳是个很好养活的人,余生平依稀记得高中似乎是攀比风气盛行的时候,但吴阳不是这样,他是什么都可以穿,什么都可以吃的。 事实上只要余生平撇撇嘴,他也可以吃下去那个草莓冰淇凌。 但余生平不想这么做,在他这里吴阳有说不的权利。他喜欢吴阳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们走向休闲专柜的时候,吴阳对一件衣服情有独钟,事实上不过是多留恋了一秒罢了,但这被情报商侦察到了。 嗯,是感兴趣。余生平那会眼皮开始不停的跳动。他并不封建迷信,但当吴阳穿着那件和自己一样的连帽衫出来时,他开始相信眼前的预感了。 余生平没想到陆弘煜会给自己买那么昂贵的衣服,他是真的以为身上丑到无比的连帽衫是促销打折的新款。 直到四位数的账单打到他的脸上。他在销售员滔滔不绝的介绍中知道了衣服前身后背夸张图画的来历,他真的不觉得这是真正的抽象艺术。 也不知道这位副抽象画的创作者有什么魔力,据他所知,肖奇的档案上只有演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 他作为目标猎物暴露在自己眼前,可丝毫没有过半点艺术细胞。 但吴阳很高兴,是的,余生平能感觉出来他的高兴。这个理由或许是值三千块的。 余生平不得不再次吐槽一下陆弘煜,他起初是认为衣服的设计有问题,但事实证明只是不适合自己罢了。 那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叛逆青年,但穿在吴阳身上却意外的吸睛。 或许在陆弘煜身上也是一样。他是在各个方面报复自己,包括衣物自由。 嗯,这是有可能的,毕竟从今早陆弘煜只接碗不拉住自己的行为,余生平可以确定,他是个小心眼儿的幼稚鬼。 余生平觉得他们成为了人群的焦点,这让他有点尴尬。但尴尬是会消失的,当他看见陆弘煜时,突然觉得和一个高中生穿猎奇同款并没有什么。 他只在飞速思考,如何解释现状。 第11章 爽约 或许人就是会有失控的时候,余生平那会没有偏见这种意识,他只是本能的认为陆弘煜果然在和他玩文字游戏。 或许他早已跟了自己一路。吴阳顺着余生平的方向看去,嗯,事实上他是一直瞧着余生平的,他鲜少有什么丰富的表情。 像今天这样微微有些警惕,眼间却又藏着得意,实在是有趣。 他想看看是什么促使余生平有这副模样。橱窗内的男人西装革履,吴阳猜他处于金字塔的顶端,搭配上余生平的表情,八成是万恶的资本家。 当然,也可能是下一颗摇钱树。他很具备辨人的能力,这或许是天赋,他比余生平十六岁时要强太多。 吴阳并不知道余生平是个情报商,但他可以确定,余生平不是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 吴阳甚至猜过,或许他像电影里一样,是什么特工卧底。 他并不打算从余生平口中得知真相,他要慢慢摸索。而在这个过程中,未知与危险让余生平变得更加有魅力。 余生平好像对这个人十分感兴趣,吴阳甚至认为他会拉着自己上前打个招呼,但他们转身走下了楼梯,去了嘈杂的餐饮区。 是的,也是这时他们碰上了刘媛。果然,不能对陆弘煜抱有太高的期待。 余生平在心里确定了陆弘煜的故意监视。他不禁心疼起刘媛来,为了所谓工作能打扮成这副模样,这实在与她平时严肃干练的形象不符。 刘媛不明白余生平为什么会颇有些怜爱的打量自己,但她确实不愿意见到余生平,不仅是余生平,还有与工作相关的一切。 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寒暄了几句。但之后她就后悔了。嗯,本来这是个美好的休息日的,如果自己没有那么礼貌的话。 “余先生气色不错啊,这就是您说的朋友?”她打量过两人,颇有些意味深长,“啧啧,听说您为了见这位朋友都舍身向老板低头了,不过也值。” 余生平知道刘媛误会了,但他不想多加解释,比起暴露吴阳的身份,让她误会他们的关系会省去不少麻烦。况且,刘媛是个有分寸的女人。 吴阳:“她不简单,但比楼上那个人好一点。” 余生平:“你觉得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吴阳:“秘书。楼上那个或许做过地下工作,和你一样。” 余生平:“和我一样?嗯,他以前是我老板。” 吴阳:“所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余生平顿了顿,“安婷集团文职,酒吧保安,但现在下岗了。” 吴阳笑了笑,“我不会逼你坦白,但你没必要对我装,我能看透你的内心。” 他说这话时舔过了余生平手中的冰淇淋,狡黠的向上望时,显得可爱。 有那么一瞬间余生平觉得吴阳长大了,但他瞧向无数小动作时,又会觉得吴阳还是那个刚过自己腰间的孩子。 余生平看着他的头顶,任由他吃下整个冰淇淋。对,笑吧,开心吧,就这样慢慢地,无忧无虑地长大吧。 余生平是预料到自己要爽约了,但他没想到夏星星也放了0327的鸽子。不仅他没想到,刘媛也没想到。 余生平:“你怎么在这儿?” 夏星星:“你怎么在这儿?” —— 余生平:“我去接吴阳,让你去见他。” 夏星星:“我没接到你的消息。靠,网断了。” —— 刘媛瞧了瞧夏星星,又看了看余生平,道:“对了,忘了告诉你,夏星星和我一起来的。” 夏星星:“别笑了,我问你啊,放了你老板的鸽子,会有什么下场?” 刘媛:“很惨……” 夏星星:“我说的是放了0327的鸽子。” 刘媛:“很惨啊……” 夏星星:“那……如果是依山放的呢?” 刘媛:“或许会在约定地点坐到天黑吧。什么意思?” 夏星星:“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刘媛突然放下了奶茶,没有比这更扯淡的了,0327居然被放了六个小时的鸽子。 余生平此时无比纠结,他既希望0327还在那里等着自己,又希望0327早已经气急败坏的走远了。 几个小时前余生平还没有这种想法,因为他的朋友是一个成熟而又稳重的人,默契会让他理解自己推迟见面的原因。 他们甚至可以再约一次夜宵,都没关系的。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在放了朋友六个小时鸽子后让对方回家去吧。 夏日星空:你回家了吗? 夏日星空: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爽约的。福利院里的一个孩子出了点问题。我的手机也出了点问题。 夏日星空:我送你的礼物也出了一点点问题…… 夏日星空:【图片】; 夏日星空:你生气了吗? 夏日星空:对不起。 0327:没关系,我已经回家了。这是什么礼物?我猜是一朵花?是什么花? 夏日星空:不是花,是小猫,我在花盆里种了一只小猫,但它是绿色的。 0327:那我可要有点苦恼了,猫好像有点怕我。不如是一条鱼。 夏日星空:你喜欢鱼? 0327:我喜欢吃鱼。 夏日星空:【嫌弃小鱼表情包】; 0327:你的心情现在好点儿了吗? 夏日星空:嗯,好多了,谢谢你。 夏日星空: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0327:当然,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会有些忙,计划在年前将公司大换血。 夏日星空:你一定是个好老板,要是我跟着你肯定不会失业。 0327:那可不一定,我的秘书都经常说我是“万恶的资本家”。 夏日星空:你才不是,你只是稍微恶那么一点点。 0327:你想来的话,我随时都会欢迎你。是认真的。 夏日星空:让我猜猜你接下来说什么?只要我能帮你解决出轨门,一切都好说。你都快说了一百遍啦! 0327:哪有,明明只有九十三遍。 0327:【截图-有关出轨门相关信息-93】 夏日星空:我会帮你的。 0327:答应我,保护好自己。你受伤,我真的很愧疚。 夏日星空:我会的,你也要注意安全。 0327:好。 夏日星空:下次见面我可能会拎着花盆里长出来的小鱼去见你。 0327:我很期待。 余生平在锁定手机的瞬间,敲响了陆弘煜的车窗。他果然没猜错,陆弘煜真的无聊到跟踪了自己一天,他可不相信机缘巧合会把陆弘煜精准的送到自己所在的每一个地方。他小得意的钻进了后车门。一路无言。 后座的小山茶那么的无力,汽车颠簸会让它粉身碎骨,干燥的空气让它弯了脊背。 它一路随着红灯变红,随着黄灯变黄,就连不远处摩托车音响灯都能染指它。 泛黄的小牛皮纸时明时暗,余生平经过半个路口才看清那上面的字,哦,是西班牙文。哦,是博尔赫斯的诗。 余生平:“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陆弘煜好似没有听见一样,嗯,他好像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余生平:“这是朋友送给你的花吗?真可惜,好像有些蔫了。” 余生平是在调侃他,余生平明明知道这是陆弘煜精心挑选的花,可他忍不住想要看看对方吃瘪的表情。他的脸上裹着不明显的笑意,这也太幼稚了。 陆弘煜借着后视镜瞧见他得意的表情,突然开了金口道,“不,这是买给你的花。” 是的,余生平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错愕。而后便对视上陆弘煜的眼睛,那眼神与目睹自己踉跄时如出一辙。 陆弘煜:“不可惜,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余生平听出了讥讽的意味,但依旧回:“那真是不巧,那首诗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句。” 陆弘煜:“我很好奇,一个连西班牙语都能看懂的人,怎么会被卸职呢?还是说你有不能崭露头角的理由。” 余生平:“对,我就是另有所图,而且已经达到目的了。被你包养可比上班轻松多了。我们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 陆弘煜:“你最好只有这一个目的。” 余生平:“这花,你最好也确实是送给我的。我可不保证看见你其他小情人时还那么听话。” 吴妈今天很高兴,小余先生一进房门便开始向她炫耀少爷的话。 她猜他们两个已经和好了。她看不懂满是外文的的卡片上写着什么,但她认得那是少爷的字迹。她猜小余先生一定是感动了,他瞧见那卡片时很明显的顿了顿。 那卡片只有简单地一行。 陆弘煜像是在问对方:我,要用什么来留住你?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月光让文字变得斑驳,余生平不知道为何,心中也有所悸动。 不远处有一簇明亮,啊,那脆弱的小山茶,那随着灯光而变化颜色的娇弱的花,那不起眼的平淡的颜色,在黑暗中竟意外的明亮。余生平瞧着那一簇簇的白,沉沉地睡去了。 第12章 阿强 余生平选了个晴天去福利院,他刚进胡同便被晴晴抱了个满怀。 他让小姑娘坐在自己的臂弯,稳稳地攥紧了生锈地铁皮门。 那时男人正被孩子围着在做木工活,木板刚削去尖角,根本看不出会做成什么形状。 阿强一瞧见余生平便站直了身子,憨厚地喊了声,“老板。”余生平笑了笑,点点头。 阿志也算有良心,没出十天搭线请来了个手艺人。余生平这才想起来为什么瞧着阿强面熟。 河西街从前有他的店面,小小的破二层楼上挂着块方正牌匾,只写着:木匠刘,吊房顶,抹腻子,打家具,他在普溪外都是出了名的。 阿强说他打算在福利院做长工,家里突生了些变故,原先东奔西走的活干不成了。 他还说,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稳定。阿志临走前给他立下了军令状,他必然会把手底的活干好。 余生平起初是有些犹豫的,但眼下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阿志卷走了三分之二的佣金,他现在捉襟见肘。能请到木匠刘这样的队伍已经太不容易了。但他实在不能保证阿志能不能回来。 只递给阿强根烟,道,“兄弟,我的钱可全在阿志那,要是干完了他回不来了,我是真的没辙。” 阿强看余生平有防备,顿了顿才道:“老板,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好好弄这个房子。哥,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了,其实我这手艺在十里八街不算最好但也绝不算差。 我突然落了脚,其实也是为了孩子。我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我们那小小子打一生出来脑子就有点毛病,我媳妇儿受不住,越来越大脾气,医院说,是什么产后抑郁。 前段时间我还能往外跑跑,现在是真不行了。哥,阿志和我说你路子广,我就想拜托你帮我留意留意专家医生。 只要您帮我这个忙,我木匠刘这辈子都听您差遣,婚丧嫁娶,红白事,只要和木头沾上边我都能做。以后就算我下了黄泉,那也化成牛马给您骑着。” 木匠刘十六岁成名,靠一扇花雕翡翠门声名鹊起。这小半辈子都风光无限。 可现在他为了孩子却愿意伏地做小,这让余生平想起地铁上的那个父亲。 为人父母是不是也像为人儿女一样,命中自有福祸。是不是破落家庭的孩子的父母也会身不由己,处于水火之中。 余生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再年轻了。他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学会换位思考了。 余生平最后还是同意让阿强做福利院的长工,并且也愿意接纳他老婆来做厨娘。 晴晴越来越大,还是跟着女人更方便些。阿强那时感动得快要红了眼眶,江湖气三两下就飙了出来。 一瞬憨厚的样子不复存在,好像又是从前意气风发的木匠刘。 余生平让他把折寿的话咽回肚子去,只希望夫妻二人能好好对待这些孩子。 福利院的翻修定在夏末,那时凉快,工人们和孩子们都不遭罪。 阿强的技术也果真不是盖的,余生平并不常来福利院,每周两次,开工的一个月后便能瞧见房子内的基本陈设都已经布置好了。 这比无数外包工程的进度都要快。余生平觉得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除了吴阳。吴阳自从那次分别后,逃学的频率越来越高。 这并不算什么,但余生平越发觉得这个孩子开始跳脱出他的控制。 有那么一两次,他是明确的快要感受到吴阳逃出了自己的管控范围外。 他决定找时间和吴阳好好谈一谈。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是拿下眼前这一单。 其实随着相处的加深,余生平发现陆弘煜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他们似乎都很忙,在搭陆弘煜顺风车回来后,两人基本就没再见过面。 他好像不再有精力关注自己了,也多亏这样,余生平才有机会溜出来接几单。 尽管在陆宅的生活十分惬意,但他时刻记得,这不过是一个任务。 每当他走向福利院,又或者迈出陆宅的门时,他都会觉得,哦,我有一天是会离开这的。任务完成后,我还是会归于茫茫人海。 但余生平依旧觉得很奇妙,在这样空洞的大房子里,门外是佣兵,门里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大老板,他竟然在这个毫无温馨可言的地方,寻出了一丝安逸感。 有时他蹲坐在厨房里帮吴妈和面,又或者蹲坐在花圃前听黄发碧眼的佣兵唱歌,心里会猛然想,要是能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那时余生平并没有感觉恐惧,甚至没有想更多的事,他就只是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陆家的厨房从那天起便没出现过任何鱼类,吴妈也开始给每天的主食多加了一样:发面饼。是的,余生平在连续吃馒头的第一个月还是扛不住了,他那时第一次对吴妈说,“能不能不蒸馒头了,或许您可以教我怎么烙饼。” 委婉的表达出这样意思,余生平已经用尽很多勇气了。吴妈很高兴,她觉得余生平越来越放得开了。 实际上余生平想吃的是死面的翻面饼,那让他想起小时候妈妈的手艺。 但吴妈不常做那样的,她总是把面发的很久。翻面饼还是不利于消化,吴妈一直记得余生平的胃不太好。嗯,这没什么的,大饼就是比馒头好吃。 余生平在酒店内拆开望远镜时,肖奇正坐在餐厅内吃饭。 精致的碟子内是各类西餐蔬果,但他俨然没有什么食欲。 抛开任务讲,其实任谁都会没有食欲。在昂贵的西餐厅点一份毫无碳水和糖分的样菜,谁都也不会快乐起来。 余生平并不能理解奢华糜烂的生活,形式是有钱人考虑的虚假外罩,余生平从不觉得自己到达了那个层面。 桌子上的小碟只被翻了一口便丢进了废弃物回收车内,如果不是因为有任务加身,余生平或许连理都不会理这个浪费粮食的傲慢艺人。 在服务生第四次准备撤碟时,目标猎物站起了身。其实把肖奇比作猎物是不合理的,余生平接到的任务是抓住肖奇背后的人。 雇主很奇怪,雇主说如果肖奇爱的是个男人,那就不必曝光。但如果是个女人,余生平就要搜集出无数证据让他好好再“火”一把。 余生平无法从雇主的行为判断出他是否是真的在乎肖奇。 毕竟这行为很一刀切,肖奇未来一段时间的演艺圈之路好像就被自己的一句话所决定了。 万一余生平难辨雌雄,把男看成女,那肖奇岂不是很惨。不过他是很具备职业素养的。这个决定需要无数的实践过后再落下帷幕。 余生平很庆幸肖奇要在普溪拍摄长达三个月的连续剧。虽说雇主佣金丰厚,但比起陆弘煜这个猎物,实在是九牛一毛。 他断不会为了那么一点点金钱而放弃监视身边这块肥肉。 余生平望向相机里的照片,对方似乎警惕性极高,挑挑拣拣竟然一张正脸照都没有。他知道这单不可能那么快完成了。他准备明天潜入剧组内部好好瞧一瞧。 余生平散下了头发,又套上了来时的那身衣服。准备回陆宅去。 吴妈说今晚陆弘煜会回来,要他装出从没出门的样子。是的,这间酒店是他租的,他在这存放各类仪器。 陆弘煜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所以他更要藏得严严实实。 他们的合作关系真的很奇妙,一面互相信任,互相试探,可双方却又维系着关系破裂前的平衡,像是口头威胁,又或者是故意在陆弘煜的碗里洒香菜,在余生平的眼前放烤鱼。余生平把支撑他们关系的动力称作虚假的信任。 余生平真的是十万火急的冲回了陆宅。但望着佣兵的脸,他知道,自己还是晚来了一步。 余生平真的不想向陆弘煜解释,并不是怕他的质问,而是不愿面对他那副我早已经知道你的谎言的脸。 是的,他俩虽然热衷于互相试探,但并未有过所谓的实质性欺骗。 除去第一次见面以及那份人身安全保护协议。嗯,余生平觉得错不在他,这本就是夏星星的乌龙,况且那份安全协议后期被融进了他们的劳工合同里做附件。 走进宅院里,余生平并未马上走进屋子,而是鬼鬼祟祟的走向菜田里。 他想了个蹩脚的理由,像是为自己亲爱的甲方,摘一些……香菜……好吧,这个季节花圃里只有香菜苗蹿得老高。 吴妈喊他来吃饭的时候,余生平已经感受到陆弘煜那份嘲讽的眼神了。 但他还是决定垂死挣扎一番。于是他走向厅前,呵!果然,这小心眼儿的又装作看不见他。 女佣们在忙着上菜,余生平准备趁着人烟稀少蒙混过关,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一帮姑娘面前显露自己示弱的一面。 余生平:“陆弘煜先生。” 余生平:“舅舅……” 余生平:“煜煜……” 余生平:“弘煜……” 陆弘煜觉得余生平近期越发猖狂了,他想起不久前余生平对着白饼喊,“能不能带我去找你爸爸呀?”还是决定抬起头来,以免这小狐狸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余生平笑了笑,他说,“我给你变个魔术。” 嗯,余生平的魔术可真蹩脚,那把戏陆弘煜在高中时就已经明白了。 但他还是看着他声情并茂的表演完了。方正的餐巾随着细长的手指折叠又散开,余生平说,“看好啦!见证奇迹的时刻要来啦!”随即便把两只拳头放在自己面前。 余生平:“你猜在哪个手?” 陆弘煜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对方也不恼,就小声道:“是右手……” 陆弘煜觉得他好笑,却道:“左手……” 果然,余生平热衷于给陆弘煜挖坑,但陆弘煜不乐意往下跳。 他展开左右的手掌,只看见一个小小的木鱼躺在手心,更准确来说,是沾满泥土的木鱼。 那是木匠刘用边角料做的,福利院里大玩具多了,小小的木鱼便被扔在院落废弃的花盆里。 余生平是蹲在那弹烟灰时才瞧见的,他觉得好玩,只把它揣进了兜里。 没成想表演魔术却苦于没有材料时,这小小的木鱼竟然比福利院的木马能耐都大。余生平可没法用半人高的木马表演魔术。 余生平:“这是我在花盆里种的,种了四十多天呢。今天才长大。” 陆弘煜:“你说什么?” 余生平:“我说……我说吴妈我好饿啊,我来帮你端盘子。” 余生平转身走向了厨房,他看着陆弘煜吃了瘪。 这木鱼能耐确实很大,它让陆弘煜面露了几分柔情。余生平觉得那样的目光一直延续到了晚饭结束,他在心里想,陆弘煜就那么喜欢鱼吗? 第13章 跟踪者 肖奇,男,二十五岁,毕业于双普舞蹈学院,五年内曾被提名为最佳男配角,于去年凭借同性题材大电影“去日苦多”被提名为最佳男演员。 扎实的舞蹈功底让他的戏路不断变宽,勤奋刻苦的努力创造奇迹。 非科班出身,因含泪吃下盒饭而一战成名。著名编剧,导演人李谦,曾称赞他为“老天赏饭型人才”。 他,是恩师口中的赏饭型人才,他,是粉丝眼中可爱可亲的宝藏男孩,出道五年,带给我们惊喜无数。 肖奇出品,必为良品。十月二十三日,新剧正式开机,我们共同期待肖奇带给我们奇迹! 肖奇是近些年新晋的内娱黑马,起初靠选秀出道,后期被挖去演戏,近些年作品不算多,但每一部都算得上是良品。 经纪公司并不打算让他走流量路线,而是让他走勤劳刻苦的演技派人设。 肖奇进入娱乐圈以后的工作历程基本与词条相同,唯一有出入的就是进入娱乐圈的方式。 盒饭天选就是一个噱头,肖奇其实在读大学时就结识了李谦,只不过过程不太体面。 据说是李谦创作瓶颈,而肖奇因为高额的赏金而误打误撞做了他的模特。 李谦是个实力派导演,性格孤僻,他所拍的每一部作品都需要亲自实地驻居,而后依据拍摄环境闭关创作。 这次拍摄的连续剧《出口》也是出自他手笔。这是他首次选择尝试悬疑科幻题材,闭关长达一年之久。 《出口》讲述的是名为大可的男青年穿梭平行世界的故事,大可在刚满十岁时便面临家庭破裂,亲眼目睹父亲出轨后,选择了跟随母亲一起生活。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单亲母亲对于儿子的控制欲愈发加强。 在成年之际,大可首次反抗了母亲的控制,选择投奔向对自己心存愧疚的父亲。 但进入重组家庭的大可并不受继母的喜欢,又因为多年的分离,他与父亲也产生了隔阂。一时间大可如无根浮萍,痛苦不已。 也正是在这时,大可发现了自己有穿梭平行世界的能力。 在奇妙的穿梭经历中,大可在两个时间节点做出了六种不同的选择。 全剧一共有六个场景,五个选择为悲剧,在最后一次抉择中,大可发现悲剧的共同特点便是自己对至亲的排斥,过度的恨与偏见使他无法在幻境中得到解脱。 最后一次机会,大可选择了接纳他人,范围思考,从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而在这一次奇妙的经历过后,大可理解了父亲对于自己的良苦用心,在回归现实的一个下午,他与父亲敞开心扉,正面直视了家庭问题以及自己的性格问题。 在连续剧的结尾,解开了所有谜团,大可其实并没有过人的能力,这一切均为他的幻想,而在成年之际,大可其实并没有躲过母亲的袭击,而是不幸被母亲敲击头部致使重伤。 自此后他无法分辨现实以及过去,开始混淆梦境、现实、影视作品。 而父亲由于愧疚,与母亲离异后也并未再娶。而是与儿子相依为命,直至生命的尽头。 连续剧表面看似皆大欢喜,但又在结尾悄然留白为悲剧。 编剧巧妙地运用了反讽衬托,通过梦境内的反悔装置来反衬现实中一切经历过的事都无法再重来。 从而警醒世人珍惜当下。而故事设置,不仅侧面展现了破裂婚姻对于孩子的影响,更表达了破裂婚姻对父母的影响。 出轨的父亲一生都在孩子的审视中度过,在年过半百之时,他是否也有过后悔的瞬间,也想过重头再来呢? 可现实中担负重任的中年人,无力再抛弃早已重建的家庭。 更无法再向亏欠的孩子倾诉衷肠。现任妻子的不满,孩子的不理解,使得这个男人同样煎熬矛盾。 结尾处父亲虽悬崖勒马,在儿子生命垂危之时,将他救出前妻控制的泥潭。但儿子仍旧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 整个影片不只有艺术价值,更有社会价值。轻松的背景下是沉重的内核。若能看懂,必然感同身受,若看不懂,该庆幸生活顺遂。 剧本在八月二十三号正式过审,十月份正式开拍。肖奇作为主角的扮演者会在普溪进行长达三个月的拍摄工作。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余生平接到了雇主的任务。连续一周的盯梢,余生平并没有什么新的收获,他甚至怀疑肖奇背后的人就是李谦。 但那也太扯淡了,毕竟雇主多次强调,是个年轻的傍家儿。 普溪近日有雨,各类航班延迟取消,天气情况允许的话,李谦会在明天下午来到剧组,但整场戏会在明天上午正式开拍。 说实在的,这个任务耗到第五天的时候,余生平就隐隐感觉不太舒服。 不仅是雇主给出的任务存在无数疑点,肖奇本身状态也并不算好。 余生平本科有过一定的医学知识储备,他特意观察过肖奇,那并不是健康情况下控制体重,而是身体机能过差的表现。 但他每日的作息都是十分规律的,每日只是过着酒店和拍摄现场两点一线的生活。 况且这几天并未真正开拍,他应该是放松的。再不济也不该每日都好似耗尽体能的状态。除非在看不见的时间地点,他还做着其他的事情。 不到万不得已,余生平并不愿意颠倒作息。是的,这都要拜陆弘煜所赐,一个月前,陆宅的佣兵突然开始在早晨大唱励志歌曲。 汤姆凭借狙击手的视力与直觉,总是能一眼抓到被吵醒的余生平。 而后他就被迫加入了晨跑的序列。其实余生平一直都在锻炼,但他更多的做的是弹跳力以及柔韧性的训练。就算扩大肺活量,他也会选择夜跑,而非晨跑。 余生平能感觉出来酒店内有人跟着自己,他猜是陆弘煜安排的,这样也好,娱乐圈的人就眼多手杂,就算陆弘煜对自己有防备,但也总比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无良狗仔强。 更何况他已经想好了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因为自己实在是喜欢那件帽衫上的画作,决定追星追到剧组来。 余生平压低了帽檐走向楼梯,期间无意的敲打着电梯外的边框,观察着被擦得反光的垃圾桶。 终于,在岔路口的监控死角下,他突然吹了声口哨:“你自己坦白,还是让我帮你坦白。” 边角走廊里都是废弃的桌椅板凳,余生平在跟踪者要跑的瞬间用军刀抵住了他的后腰。 余生平:“怎么没戴胸牌?信不信我给你老板告状?” 对面的人不说话,余生平的手摸过他的腰线又抵达手臂,很好,没有凶器。 余生平:“说话……” 他一转手腕,刀刃已经捅破了男人的防风衣。 跟踪者:“忘带了……” 余生平顿时满是警惕,一发力便捅了进去,男人没有躲,余生平一个转身跃向他的身前,却在拽下他的面具的瞬间被他推开,随后他便从十七楼的窗户腾空的跳了下去。 余生平愣了愣,那道伤疤因为男人的躲避而延长,血液喷溅到余生平脸上时是烫的。 余生平并不喜欢主动攻击别人。他冲向前去,可酒店楼下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似平常。 余生平没想到这里还会有第二股势力,刚刚那个人俨然不是陆家内部的佣兵。 陆家根本没有后什么胸牌,又哪来什么忘带了。但这如果不是陆家的人就太奇怪了,对方的跟踪技术是速成的,但身手绝非小可。 过招之间他似乎并不想伤害自己。这样的环境下,有人想明确害你不足为奇,可有人要是毫无目的的跟踪你,那只能说明他在为更大的阴谋做铺垫。 余生平觉得这个任务变得危险起来了,说不定他的身份早已经暴露了。 他把沾满血的匕首扔进了垃圾桶里,随即便打通了陆弘煜的内线。 他必须承认,现在联系他从正门走最高效的方法。果然,这老东西就是诓他。什么破电话,永远都无人接听。 余生平咋舌一句,又闷头套上了hellokitty的面具。 他现在真的后悔住进这家酒店了,这有太多商贾名流聚会了。 余生平抱着传单,一路分发到人流密集的大厅,却在重获自由的瞬间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人。他自然是打不通老混蛋的内线,他这会儿正准备和肖奇共度晚餐。 肖奇压根儿没有平日里的蔫巴样子,面色红润的挨着陆弘煜,恨不能下一秒就像小百灵一样唱出一首歌来。 余生平承认自己顿住了那一秒是因为怨气,但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陆弘煜:“等等……” 余生平:“有事吗?” 余生平的语气不善,但此刻他戴着面具,头发零散着只显得滑稽。 停下了又不说话,只戏谑的扫视你,这可真是陆弘煜一贯的作为。 肖奇在一旁等不及了,只笑道:“陆总,我有些饿了。我们先走吧?” 陆弘煜点了点头,但还是对余生平道:“你的东西掉了。” 接触到被手帕包裹的钥匙和皮筋同时,余生平也碰到了陆弘煜的掌心。 那一瞬他感觉像触电一般。他猜陆弘煜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没人会不认识自己家的钥匙。 他许久都没缓过来,他觉得自己陷入了矛盾之中,一面害怕对方滔滔不绝,可当对方真的如同陌生人走远,又有些许失落。 他愣愣的瞧着两人的背影,陆弘煜并不是不愿回应他人的人,一言一语间,他好像隐约还笑了。 余生平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恍惚感觉手心有些疼痛,才发现刚刚的博弈中,原来也被刮伤了。 他用陆弘煜的手帕擦了擦手心的血渍,没一会便瞧见手帕上的小山茶被染成了红色。 那时余生平心里空空的,只觉得手心有点痛。 刘媛处理完事宜跑来接应余生平时,他正坐瞧着大发酒店亮灯的包间发呆,今夜的风大了些,把烟吹灭了,他也没什么感觉。 刘媛摁了好几声喇叭才把他请上车来,她感觉余生平的状态很不好。他好像有许多心事。是的,确实是这样。 那一晚余生平失眠了,他起身把枯萎的小山茶花做成了干花标本。好像这样山茶花就永远都不会死去。 第14章 职业滑铁卢 在那天的意外过后,余生平整顿了三天。原本他是打算办个工作证混入拍摄组的,但另一方势力是敌是友并不清晰,贸然打入内部,余生平极有可能腹背受敌。 余生平旁敲侧击了陆家的佣兵,他果然猜对了,像那样肩宽高大并且有过训练的佣兵,跟踪技术都没那么生涩。 余生平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边安排夏星星去探探风,一边重新想一个介入内部的隐蔽方法。 第四天的上午,李谦才姗姗来迟。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余生平打入了肖奇的粉丝团内部。他发现由于肖奇定位的特殊性,能看懂他作品的基本分布在中青年群体,剩余很大一部分都为低龄路人粉,肖奇的作品节奏可以说完全取决于李谦的创作速度。 低龄粉丝消费能力弱,肖奇又迟迟不推出新的作品,整体来说他的事业在走下坡路。 不久前肖奇也的确与李谦产生了矛盾,肖奇似乎比他表面更加在意自己的事业发展,他希望参加综艺保持荧幕感,但李谦却坚持让他用作品说话,保持神秘感。 不愉快的争吵后,李谦便开始了闭关写作。但那次之后,李谦与肖奇便不欢而散。 他们的决裂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在那次风波后,肖奇的粉丝分裂成了两个阵营,一类认为肖奇目光短浅,不识好歹,不能记挂恩师的情谊。一类则认为李谦刚愎自用,并且疑似曾潜规则肖奇。 余生平不知道该站在哪一方,据他的资料显示,肖奇和李谦是自由恋爱的,并且余生平并不认为一个演员的兴衰是由神秘感所决定的。更多的该是实力。 公平起见,余生平开了两个账号,分别打入两个阵营。并且让夏星星连夜赶出两篇大噱头的稿子,但效果不太好。 就在颇有些为难的时候,一张长照海报发了出来。是的,《出口》的预告海报选在了第一个场景,画报的主体是头部流着血的大可,母亲一只手拿着带血的锤子,一只手喂给儿子胶囊,而胶囊里是出轨的父亲。 肖奇意外适合这个角色,在他的眼里有空洞,但同样也有临近爆发的坚定。 余生平望着他的眼睛,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就是他不喜欢看家庭伦理剧的原因,太压抑了。 群里的人大多在称赞肖奇的长相,也有人戏谑的说几句ps痕迹太重。 余生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刷屏,连续被艾特了五次后,他准备说点什么。 实际上余生平真的不追星,工作的特殊性使得他每天都能看到明星的一切。 是的,脱去那些光环人设,余生平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余生平放大照片,只下意识地来了一句,剧组很注重细节,伤口与凶器相符。 群里沉寂了几秒,随即便开始疯狂刷屏。留言大多是询问余生平的职业,夏星星私聊调侃余生平,说不如你今晚的营销号就发有关大可的医疗报告分析,没准明天你就因为奇葩出了名呢。 嗯,那只是个玩笑话,夏星星跟了余生平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他老板会写论文。 余生平不仅分析了大可的伤口,还仔细观看了近几年大火的多部悬疑剧,广泛采例后,他就影视剧中伤口与犯罪的关系,写成了一篇八千字的报告。 严格来说,余生平并不认为这是一篇论文,他不过是利用引言-文献-方法-结果-结论的格式,并未在文章中提出创新的学术观点。但这不重要,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在报告发出的第二天,余生平就被《出口》的官博艾特了,之前两篇噱头文都没这八千字涨粉快。 群里的粉丝接连询问他的职业,余生平只回:“自由职业,酒吧老板。”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狂热粉丝更敏锐的了,就算他今天不回答,不久也会有人人肉出自己的身份。 对,以前他就接到过粉丝的单子,任务是让余生平人肉跟踪爱豆的私生饭。余生平发誓,他不追星,并且只是单纯想要知道这个爱豆有没有出轨。 余生平费力挤进现场时,小演员正在化妆,整部戏中最有难度的便是这一场,十岁的小演员来扮演童年大可,最具有爆发力的一幕便是父母争吵不休,母亲哭着询问他离婚后你要跟谁。 母亲的多疑使得她不断猜忌父亲,强势的性格让她对儿子阴晴不定,在一次争吵过后,她带着十岁的儿子前往姐姐家居住,单方面与丈夫开始了分居生活。 在这段时间里,大可不被允许与父亲见面,并且与母亲一同寄人篱下于亲戚家。 幼年的大可虽然认为父亲是严厉的,但并不认为父亲是母亲口中的小人,但母亲不止一次在他的面前诋毁父亲。这使得大可混淆父母的真实形象。 父亲在一次醉酒后只身前往母亲的姐姐家讨要孩子的抚养权。 母亲与姐姐一同抽父亲的耳光,而母亲的姐夫则扬言要用刀砍死父亲。 年幼的大家目睹丑陋的一切,惊恐绝望的说不出一句话。 在面临抉择时,大可害怕严厉的父亲,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母亲。 但他不知道,这其实推促他进入了无底地深渊。或许是因为一些怨气吧,大可从那时起便不再有见到父亲的机会。 可这真的公平吗?婚姻失败的父母逼迫十岁的孩子做抉择,明明让他用一生为自己的烂摊子买单,却还要说,这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啊。 这真的公平吗? 母亲年轻气盛,本以为赢了这一仗。母亲的姐姐是教师,自诩有些学问,便目中无人,表面帮衬妹妹,实则明里暗里嘲讽妹妹过得不如意。 不久后姐妹决裂,大可与母亲过上了贫困的生活。在那段时间里大可虽然听话,但母亲的要强与实际的无能使得她日渐性格扭曲。 不由害怕孩子离去的自卑情绪转变为过分的占有欲。常将自己的怒气强加到儿子的身上。 幼年的大可虽然乐观,但在初中阶段因为疾病服药致使发胖,青春期伴随着他的是无尽的自卑以及孤独。 在十五岁那年,大可因为即将面临住校而去申办身份证,此后在派出所工作人员口中得知父母早已离婚,并且父亲重组家庭一年有余。也正是在那段时间,母亲日益暴躁。多次情绪失控。 升入高中的大可开始住校,这使得他有了更多的独立空间。 并且随着药物的停用,大腿开始慢慢瘦削。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高三来临,母亲控制欲日渐加强,无数的怨气再次在儿子身上展现。 她埋怨儿子不够体贴他,埋怨儿子跟了自己以后花着自己的钱,却像狗一样向往着前夫。 她觉得儿子越来越像前夫,对于丈夫的恨让她失去了理智。终于,在大可高考的前夕,母亲情绪爆发,用锤子锤向了大可。 那次纷争以后,大可脑部受创严重,开始与父亲生活。自此大可少年篇正式完结。 今天的戏份正是幼年大可在目睹父母与大姨姨父的争执,要求孩子演出恐惧,以及抉择过后望向父亲离去背影的迷茫。 小演员要在巴掌落在父亲脸上的瞬间哭出声来。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余生平蹲坐在马路牙子边看着孩子酝酿情绪,他本已打算无望而归了。 因为这样的难度似乎无法等到肖奇上场就该收工。但他没想到小演员的情绪却把握的刚刚好。 小男孩这一场与前一场不同,他在面对自己的父母时,状态是轻松的。 可寄人篱下时,他有一种不自觉地紧张以及自卑情绪,在父亲出现的瞬间,他的眼里是见到至亲的轻松。 但当母亲的骂声响起时,那份轻松又全然变为了警惕,当父母厮打时,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母亲询问他要跟随谁时,他怯生生的大哭出来,只道:“妈妈。” 但母亲似乎并未能给他安全感,父亲离去后他在阳台张望着父亲,无声的哭泣。 整段戏中,有三次断断续续的流泪,但演员却演出了层次感。 虽然表演痕迹十分明显,但在这个年龄段实属不易。最后一个镜头,小演员无声的哽咽,矮胖的身体趴在阳台上,一边哭泣一边呢喃,“爸爸……爸爸别走……”堪称绝景。 片场陷入了压抑的氛围,在喊“咔”的瞬间,先是沉寂,随后便响起了欢呼。 小演员依旧不断地抽噎,可能是在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在哭时也要转过身去背对着镜头。 经纪人夸他天赋异禀,余生平那时想,但愿真的是天赋异禀吧。 他始终与孩子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余生平有预感,是会有人借给他肩膀的。 果然,不久之后,女人走向前来,小演员在看见他时大哭出出了声,她那么温柔,抱着儿子时轻声细语,哦,果真是天赋异禀,小演员的父亲是有名的演员。 他看着妻子为儿子抹去眼泪,笑着与儿子碰拳头,“不错嘛,小演员,再接再厉,爸爸看好你!” 余生平庆幸自己没有走向前去,他望着一家三口,或许是笑了吧。 肖奇赶上了最后一场戏,他出场时,门外的粉丝好似脱缰的野马。 夏星星快招架不住粉丝的时候,却看见余生平在不远处发呆。 余生平走向前去,准备拯救他于水火。但在这一瞬间,夏星星却突然怒道:“让开!” 他吓到了周围的粉丝,同样也吓到了余生平。是的,余生平第一次见他这样说话,是他看见前男友劈腿的照片。 夏星星:“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语罢他便头也不回的出了片场。 余生平被人流挡住,等他转过身去,就看见程涉与肖奇结伴消失在了摄影棚内。 余生平皱了皱眉,他觉得程涉给自己的印象非常不好,这个家伙好像热衷于抢占陆弘煜的对象,先是在得知自己与陆弘煜发生关系后拆散自己头发,现在便是又来挑逗与陆弘煜共进晚餐的小金丝雀。 是的,余生平断定肖奇与陆弘煜的关系并不简单。他并不需要什么证据,论证据来说,他与陆弘煜也不过是甲乙方的关系。 但人们看起来陆弘煜就是包养了自己,也就是与当红的演员有一腿。程涉这是明知故犯。 余生平已然寻不到夏星星的背影,他决定潜入内部,好好一探猎物的究竟。 余生平一路尾随他们,发现他们的行为像极了普通朋友,直到晚上十点的时候,肖奇和程涉进入的酒店的同一间房间。 余生平没有直接跟上去,他又感觉到有人在尾随自己了。 为了不发生上次的坠楼事件,余生平下到了一层,并且在将对方引入监控死角的瞬间打开了手电筒。 意料之外,他没看见什么佣兵保镖,而是一个瘦弱的女人。 “你……你……”与她对视的瞬间,余生平轻轻地砍中了她的后颈,将她接在了怀里。 余生平吩咐了线人灌醉了女人,并且用小号在粉丝群里发了一个坐标。 随即便走进了杂货间更换了服务生的衣服。门是程涉打开的。 余生平并不想和程涉发生冲突,但他又一次在门口拆散了余生平的头发,这让他感觉到了恼火。 程涉:“怎么,陆弘煜舍得放你出来了?” 余生平:“夏星星不会原谅你的。” 那时的氛围十分尴尬,余生平并不想激怒程涉,更不愿意与目标猎物针锋相对。 余生平那会真的以为程涉不过是和夏星星玩玩,毕竟他穿着睡袍与一个漂亮男人共处一室。可没想到他突然目光一沉,一把拽住了余生平的手腕。 程涉:“肖奇!” 余生平是急了眼才还手的,但他没想到程涉力气那样大。 几拳几脚挨上身时,他已经疼得咧嘴了,可还是不肯松手。 肖奇最后还是惊动了安保,这真是余生平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他居然进了派出所。 第15章 孤寂 余生平最后是被余立安领回去的,他并不想让肖奇与陆弘煜见面。 余生平庆幸只有父亲一个人,要知道,陆婉婷那女人嘴巴真是毒得很。 余立安很心疼儿子,但他是很会权衡利弊的人。余生平猜程涉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起码不是他口中所说的是个被牵线搭桥给明星买浴袍的电商。 他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但没有证据时,任何的揣测都是纸上谈兵。 余立安在看向程涉时有一瞬的惊讶,而后便是以往的那副老奸巨猾的表情。 余立安:“程少爷,余生平实在是不懂事,您多担待。” 程涉:“没关系,我们只是产生了点小误会,希望以后还能继续做朋友。” 余生平明白他的意思,只随着父亲的动作向程涉道歉。他觉得这一晚累极了,是不是真的不该接下这一单呢? 走出派出所时,余生平只听见两声鸣笛,随即便被大亮的车前灯照得眯住了眼。啧,这女人怎么可能不跟来呢。 余生平打开车门的瞬间听见了反锁的声音,这女人总是爱来这套。 陆婉婷:“呀,我手滑呀。” 他们走进车去,陆婉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今天的事她可算抓到了把柄。 陆婉婷:“小余最近找到工作了吗?” 余生平:“还没……” 陆婉婷:“诶呀,我没和你说话,我和立安说话呢。” 余立安:“孩子不是刚刚都和你说了吗?” 余生平没有接他的话茬,他真的有些累了。 陆婉婷:“看你儿子这打扮,是去五星酒店做服务员了?服务行业也没什么,重点是踏踏实实过日子挣钱,这人呐,不怕闲下来,就怕动歪心思。 虽说我说话不好听,但我从前可没说过你人品不好的话吧,这没本事是没本事,这投机取巧可是另一种性质了,你可别今天打人,明天就杀人了!” 余立安:“婉婷,生平不是那样的孩子。” 陆婉婷:“你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本事犯事别让别人来给他擦屁股啊!现在嫌我说话难听了? 那保释金是谁出的!这汽车的汽油是大风刮来的?上次宴会的事我还没算账呢,辛辛苦苦订得西装,不知道穿着去干些什么了。” 余生平早就知道是这样,陆婉婷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你帮过她多大的忙,她都会甩在脑后。 她就是如此的自私。不,或许她并不完全是自私的人,她对自己的女儿是过分溺爱的。或许她只是对余生平有偏见吧。 余立安:“打架是两个人的事,绝不只是生平一个人的过错。” 陆婉婷:“好,你们父子连心,我是外人,我才是外人!” 陆婉婷甩关车门的力气极大,父亲的心似乎已经随着她去了,但他还是礼貌的关心了自己儿子一番,“生平,你不要把阿姨的话放在心上,她并没有恶意。” 余生平点了点头,只说,“爸,我没事。” 余生平有时觉得什么都不会改变,无论大名鼎鼎的情报商有没有进派出所,陆婉婷的红玫瑰都依旧会怒放。 无论余怜陆曾经如何接纳过自己,她都会在第二天恢复原样。 余生平不愿意去揣测孩子的心思,余怜陆也永远都会听陆婉婷的话,或许这就是他会被她锁在门外的原因。 不走门余生平依旧有很多方法进入这间房子,但他不能那样做,嗯,孩子不像大人会步步为营,会在人际交往时留有余地。 她不喜欢余生平就不允许他进这间房子,他如果进去了,孩子便会大声哭泣。 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陆婉婷对余生平的态度,有些时候委婉的揶揄比直白的厌恶更让人窒息。 门内的女佣似乎很明白谁才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她们是装聋作哑的好手。 余生平难以想象她们曾在陆宅工作过,陆宅的佣人都是很热情的。 他想,或许环境真的能改变人。余生平不想吸烟,只想坐在门口吹一吹夜风。 余生平望向花圃,那小玫瑰不健康的活着。陆婉婷对这类明艳张扬的花过分喜爱。 这小玫瑰与汤姆送给自己的是一个品种,可余生平觉得它们没有汤姆的花惹人喜爱。 余生平凭借几个月的园艺经验判断出这些花要浇些水才会更加茁壮。但他什么都没做。嗯,余生平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顾全所有人的东西。 余生平本来是想在清晨与父亲当面道别的,但黎明时肖奇有一场戏,他不想在凌晨四点将父亲折腾起床,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了。 余生平并不忌讳昨晚的事,艺人的一切本就曝光在大众之下,谨慎与警惕是好的习惯。 但他依旧决定伪装一番。余生平并不认为男人穿裙子有什么过分的,如果假扮女人能让他提高工作效率,他愿意这样去做。 实际上余生平的妆化的还不错,他把这归结于自己本科时修过的人体结构课程,这让他更轻易知道如何根据骨相扬长避短。 余生平决心今天不再盘头发了,程涉会认出自己来,八成是因为乍眼的丸子头。 为了保持整体的美观,余生平特意拉直了头发。嗯,挺帅的。 余生平望向镜子时都快爱上自己了。余生平并不认为假扮女人就要穿大红大紫的连衣裙,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喜欢那样的装扮。 他还是选择了轻便的裤装,这身衣服与他平时的风格无差。 是的,哪怕假扮女人,他也要有自己的风格。他其实是很擅长穿衣打扮的人。 在进片场的最后一分钟,余生平在角落内抿了抿唇上的口红,影视剧还是有偏差的,当一个爱美的人在大街上修补瑕疵时,其实并不会选择大张旗鼓的对着轿车窗户。 余生平并不算羸弱,但确实纤细,他感谢自己的小骨架,这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但他的声音真的难以伪装成女人。他为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嗯,像是喉咙发炎,实在不方便说话。 片场开始布景时,余生平遇到了昨晚被他敲晕的女人。她可真有活力,据余生平所知,他的线人应该给她灌了不少酒。 余生平需要这种极端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毕竟她看见了自己的脸。但把女士弄晕是很不绅士的行为,所以他决定免费为她做一天保镖。 这个女人真的很敏锐,她在瞧见余生平时便道:“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余生平:“昨天你好像喝多了,我在大厅扶住了你。” 有时候完全否决反而会物极必反,不如让她自顾自的认为那是记忆错乱。很多人都这样,不是吗? 余生平不打算将自己介绍为夏星星的朋友,他昨天的行为貌似引起了众多粉丝的不满。 说到这里,余生平觉得他是有必要去见夏星星一面的,他现在不是沉浸在失恋的痛苦里,就是在被不理智的粉丝网暴。 余生平更希望是前者,有时候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总能说出太多狠毒的话。 余生平告诉女人他叫白饼,嗯,他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叫汤姆或者吴妈。 他们的交流一直都很顺利,这个女人是真的很喜欢肖奇。 她能将词条上的全部信息都倒背如流。余生平那时想,或许以后他可以考虑发展她为娱乐圈的线人。 女人并不像余生平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她五点赶来这里蹲点,等九点开机时,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余生平给她买了一杯甜豆浆,还有一个南瓜饼。甜食能让紧张的情绪微微放松一些。 在九点十分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余生平答应她,替她拍出好看的照片。 等肖奇从这个出口出来时,他会把她叫醒。她真的太累了,不知不觉便靠上了余生平的肩膀。 余生平会对她肃然起敬,是因为她的职业态度。她是个小报记者,除去日常工作,在难得的假期为自己的偶像出一份力。 尽管她认为肖奇是被李谦潜规则的,但余生平依旧觉得她不是在盲目追星,她完成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并且完成的很漂亮。很难想象,那篇满是噱头的文章就是出自她的手。 只是余生平并不认为她是喜欢肖奇的,最多只能算同情吧。 第16章 朋友 余生平并不应该再把她扔下的,但肖奇少见的有了新的动作。 这让他不得不跟向前去。余生平庆幸他们在餐厅见面,他终于不用再假扮蹩脚的服务生了。只是这一切的发展都不太妙。 自从坠楼事件后,余生平不再感觉到尾随的力量,但餐厅里显然存在着第二股势力。 余生平不愿轻举妄动,更不能轻举妄动。他感觉只要稍稍靠近肖奇,九点钟方向的人就会有细微的状态调整。 余生平在菜单下擦拭着消音器,而后感觉旁地有人替自己挡了一枪。 余生平猜是那个坠楼的家伙。他跟了自己多久?余生平感觉他的跟踪技术有所提升,或许换了个老师,这一次见面,他要比从前扎实稳重太多了。 只不过还需要时间。余生平走向前去,他猜周围有不下二十个眼线。 余生平有一分钟的时间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故作惊慌的将果汁翻扣在肖奇的脚侧,果不其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啧,但不够大。余生平以为他会大喊出声,而后慌乱间自己冲到安全通道的。 一分钟足够了。可他竟然接受了自己的道歉,并且无动于衷。余生平望向他的脸,憔悴,绝望,没有活力,又是那副模样。 余生平在站起来的瞬间数清了四周的眼线,果然,是二十个。 他不想在一个明星云集的餐厅与别人大打出手,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换出第三种伪装了。 实际上不到万不得已,余生平是不想搬出陆弘煜的。但他需要制造骚动。所以余生平将桌上的红酒泼到了肖奇的脸上。 有些时候余生平真觉得肖奇和李谦才是一对,他们都热衷于呼叫安保。 余生平在第三方的人靠近时只忿忿道:“离我男朋友远点儿,小狐狸精。他虽然能护着你,但那也得能进了他们家的门。” 肖奇顿了顿,而后便与余生平厮打起来。余生平希望肖奇能聪明点,猜出他话里的意思,想活下去,就想办法来陆家吧。 余生平被安保带下楼梯时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那些眼线的目标不是肖奇而是自己。 余生平感谢安保们都是形式主义,如果一天内进入派出所两次,他可真的要载入情报商史册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呼吸一把新鲜空气,下一个麻烦就接踵而至了。 视线被挡住时,余生平已经出了招。但随即他被挤进了一个怀抱里。 陆弘煜把帽衫套在他身上时,只道:“要是穿这件就不会有麻烦了。”是的,影棚外几乎每个粉丝都穿了它。 陆弘煜不知道买了多少件肖奇创作的帽衫,这让余生平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陆弘煜的穿衣品味会更高一些的。 余生平任由对方把自己护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周围的闪光灯以及记者的质问。 他们问陆弘煜和怀里的人是什么关系,问陆弘煜是否真的已经交了女朋友,还问他与肖奇到底发生过什么。 余生平震惊于娱乐周刊的速度,他开始怀疑,刚刚餐厅里的或许是狗仔。 余生平在杂乱中找到了陆弘煜的一个优点,他似乎很擅长让人安心,他的香水让人感到安心,他的手,他的皮鞋也一样。 余生平弯腰弯的累了,下意识地在他的胸口处描出了一个“累”字。 嗯,而后他便感觉到巨大的帽檐里有一只手轻轻的摁压着自己。这让余生平感到脸红。 陆弘煜:“我的爱人累了,今天的采访就到此为止吧。” 记者:“陆先生,请问在您怀里的人就是您的爱人吗?他也是肖奇的粉丝吗?业内传言您于前天同肖奇共进晚餐,请问这与您爱人有关吗?” 陆弘煜:“你不是已经说出来答案了吗?” 余生平觉得陆弘煜胡诌的能力是真的强,他是怎么面不改色的回绝那些记者的。 又是怎么面对聚光灯胡说八道的。门关上的瞬间,车内一瞬陷入了尴尬。 按照行程表,陆弘煜应该在临市开会。但他好像早已预料到自己会手忙脚乱,在这蹲点儿看自己笑话。但余生平什么没说,如果没有陆弘煜他可能会招致来大麻烦。 余生平那时脑子里飞快地旋转。是的,在面对陆弘煜这个大阴谋家,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自己被对方抓到什么把柄。 他相信陆弘煜在面对自己时也是这样的,只不过他不喜于言表,所以显得过分镇定。 沉寂延续到恒泽大桥,陆弘煜突然道:“你有必要在家好好反省一下了。” 余生平:“你无权干涉我的自由。” 陆弘煜:“前提是你没有违约。” 余生平:“呵,你已经开始无理取闹了,还是说你在替肖奇报仇?我早就和你说过,如果你敢再包养其他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陆弘煜:“条约附件第二章第三条,如无特殊情况,乙方会面余立安时需得甲方同意。” 余生平:“我的手机昨晚没电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而且我……” 余生平那时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我不过是和程涉起了冲突,但又不想让你和肖奇见面。 我真的是被锁在门外,手机才会没电。他突然瘪了瘪嘴,有些丧气的望向窗外。 陆弘煜:“而且什么?你最好能在指示灯变绿之前解释清楚。只有三十秒。” 余生平有时候觉得陆弘煜是个精明的商人,有时候又会觉得他藏着温和的内里。 这样纠结矛盾的人让余生平也开始犹豫。他愣了一下,还是觉得为未来几天争取一下自由。 他有预感,肖奇的案子马上就会迎来转机。他简短的概括了这两天来发生的所有事。 当然,除去了自己与陆婉婷母女不愉快的争执。还委婉的掩藏了自己对肖奇的一些偏见。 陆弘煜认真的听着,时不时会点一下头。在指示灯变绿的瞬间,这段对话迎来了尾声。 陆弘煜是个连数字都要掌控的变态,而余生平喜欢守信用的感觉。是的,结局看来一切都刚刚好。 陆弘煜:“所以你为了报仇和程涉打进了派出所,然后让余立安做了保释人,那你为什么会在房子外面坐了一宿呢?” 余生平顿了顿,他早该知道自己蒙骗不过陆弘煜的。但他不想再解释了,只道:“算了,你不想让我出去会有一百种方法阻止我。” 陆弘煜:“不让你出去是因为你违反了约定。这是违约者要承担的责任。” 余生平白了他一眼,他早该知道这老混蛋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车开到陆宅门口时,余生平刚好卸完所有的妆。发现车门被反锁时,他不可抑制的想起了陆婉婷的话。 游手好闲的可怜虫,杀人放火的败类。他那时心里一定是有怨气的,而且怨气不小,现在它们一起找到了共同的发泄口:陆弘煜的车门。余生平生气的时候真的很像孩子,而且还有些倔强。 他明知道车门是被反锁的,可还是憋着气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打开的动作。 余生平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怒气慢慢把车都填满,他那么生气,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声来。可定睛看去他面无表情地,只是气的颤抖。 陆弘煜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攥住了余生平的手。车内一瞬间陷入了寂静。 他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无论是程涉还是余立安。再或者,是陆婉婷和她的女儿。他们很嚣张跋扈,你没有必要一直忍耐。” 余生平那时真的快要哭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车门,也对不起自己。 陆弘煜的手那么温暖,他用指尖擦过晕掉的口红时,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处理好伤口再下车,不然吴妈会担心。” 余生平要如何形容那时的心情呢,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蹭一蹭那只手。好像这样,那些难言的开心与难过就能传达给对方了。 余生平真的太孤独了,他的一颗心里盛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每一天,每一天,都要闭上嘴,低下头,才能避免那些超出负荷的东西跑出来。 可现在,他的人生好像开了一条小小的裂缝,顺着那条缝隙,那些不愉快的,压抑的,阴沉的,都慢慢的向外散去。 余生平想就让自己休息一下吧,就一下,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第17章 转折 余生平最近过得很舒适,是的,这种舒适并不只是指丰盛的食物,自由的作息。 余生平在与压抑已久的情绪做和解。他觉得这实在是很奇妙,任务失败对于情报商来说不仅意味着资金的流失,更意味着能力的下降。 不知敌友的尾随者,到随处潜伏的第二股势力,再到肖奇与李谦甚至于陆弘煜牵扯不清的关系。这个任务越发变得疑点重重。 可肖奇倒底是谁?幕后的雇主意图又何在?这个任务还能不能执行下去? 不可否认,余生平可以选择放弃,毕竟半路退货可比任务失败体面多了。 余生平可以那样安慰自己,继续做情报商界的传奇,可他的心呢? 这几日里,余生平不断地回想起餐厅内肖奇的眼神,他不是活力四射的小金丝雀,也不是什么天才演员,他望向余生平时就像是被拨茧抽丝的人,一个普通的,毫无生气的,渴望被拯救的人。 肖奇是一个将将过气的演员,他没有势力,没有背景,甚至连自由都没有。 肖奇那么弱小,却又那么坚定。他在坚持着什么呢?他似乎是需要靠山的,那为什么不借机炒作一番自己与陆弘煜的关系? 他还对李谦有所留恋吗,那为什么他做的一切的事都在与李谦背道而驰? 小报上的人称他为孤独的艺术家,黑粉又说他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他会演戏可却不热衷于演戏,他爱创作上天却忘了送予他半点天赋。 他道歉,舆论骂他事后诸葛,他沉默,身侧小人便大作文章。 人活在世好像那样难。就算是他已经在聚光灯下光鲜亮丽,就算他不是个花瓶,有演技又够努力,可他依旧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他倒底是什么样子的? 摄像机前的笑是真的想笑吗?餐桌前红的眼眶真的是因为难过吗? 他会跑来向自己求救吗?如果自己今天装作哑巴,以后还会想起他坚定的眼神吗? 余生平掐灭了燃尽的烟,这不是他第一次任务失败,百战百胜的现在孕育于屡战屡败的过去。 他经历了那么多次失败,被猎物扔下高楼,被雇主敲碎肋骨,他被困在漆黑的屋子里面触碰死亡的临界线,而后披着三十四道致命的伤疤,变成了现在的依山。 余生平觉得这个世界公平极了,他这样任破碎家庭践踏的懦夫,伪装自己的胆小鬼,贩卖别人信息赚钱的老鼠,却在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失败后,也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当他瘫躺在空调管道内,拖着残破身体将U盘拷给夏星星时,余生平那时想,啊,原来我也是可以做成一些事情的。啊,你看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平,可你看这个世界又不断地给人希望。 余生平越过无数座大山,与孤寂日夜为伴,终于在虚无缥缈的临界品尝到了成功的味道。 当他从山脚爬到山顶时,所有人都为他欢呼,一切都为他扼死失败。好的搭档,好的任务,高额的佣金,尊重,一切都变了。 那些痛苦又黑暗的一切不仅送予他一颗坚硬的心脏,更给予他能够同情他人的良好品质。 那些不完美的过去,残破的东西,正是余生平。一个人又如何割舍掉自己呢。一个人拥有迈过重重大山,独对黑暗的勇气,不该不敢面对残破的过去。 余生平似乎已经成功太久了。他与搭档心有灵犀,他的名声飘扬四海,他的真真假假被坊间流传篡改,这些虚虚实实的存在让他变得懦弱,这些看似安稳的现状在削弱他的敏锐度。 不,他一点都不厉害,他是个明知道别人处于危险之中还心生退缩的家伙,不,他凭什么安心?他是个靠给福利院捐钱就自顾自心安理得的愚夫。 余生平又一次想起了肖奇的眼神,他决定帮帮这个独自爬山的可怜人。他也想告诉他,再坚持一下,哪怕今日乌云密布,云端仍有太阳。 夏星星并不同意余生平的决定,他应该放弃这一单的。成功几率太小,危险系数又太高。 但下属很难改变老板的决定,哪怕是余生平这样好说话的人也不例外。 夏星星把吴阳的住院地址告诉了余生平,随即便向刘媛发去了信息。 嗯,下属无法改变老板的决定,但搭档似乎可以。夏星星希望余生平不会怪自己,他也只是希望顺利的结到这个月的工资。 刘媛觉得她活在纠结之中,尤其是面对夏星星时。她一面认为夏星星是情报商先生的特助,那必然有着与情报商先生一样的良好品质,像是坚韧,又或者是是非分明。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的,除去对老板谩骂的那一通内线,夏星星意外的有头脑。 很多时候他的蛮不讲理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她理解,道理是同懂道理的人讲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有许多。刘媛佩服于夏星星的魄力与胸襟,据她所知,夏星星对程涉与肖奇十分不满。 虽然她知道程涉一定不会与肖奇在一起的理由,但她并没有告诉夏星星分毫。 可即使这样,夏星星依旧只是在怒气的顶峰骂了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并且在凌晨十二点赶来保释疑似出轨的男友。让坠入爱河的人强行理智,这是十分残忍的。可夏星星似乎接近于自虐的残忍着。 刘媛起初觉得夏星星可怜,因为他仅凭一腔孤勇就以为遇到了爱情,因为他已经在感情里栽过一次跟头却还不长记性重蹈覆辙。 因为人们认为所谓的魄力就是你出轨我便与你大打出手,从此恩断义绝。 可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温和的水滴能穿透坚硬的石头,破碎的星体却无法让大海干涸。 人们怎么会把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看作是洒脱与勇敢呢? 像夏星星这样,明明难过却还愿面对,明明早已心碎不止,却还听他解释着。 夏星星一定着急坏了,他连袜子都没能穿成成双的。普溪的秋那么凉,如果这一趟没有程涉弯下腰为他暖一暖脚腕儿,他或许会疼痛的夜不能寐吧。 夏星星已经不再年轻了。所有为别人耗尽力气的人似乎都会长大。但所幸,夏星星并未老去。 刘媛猜夏星星一定很好哄,因为程涉说完那些话后,他便大哭了起来。 边哭边捶打着程涉的脊背。刘媛有时候觉得夏星星一点都不适合做情报商,他那么感性,那么爱冲动。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何来保护机密呢?可刘媛又觉得依山果然没看走眼,夏星星有着无数线人不具备的勇敢,那直面破碎现实的勇气,摔倒一次又爬起来恨实在是太容易了。 于是夏星星用行动向别人证明,哦,我摔倒一次爬起来,依旧会爱。 刘媛走向办公室时,陆弘煜正在删除邮件。他永远都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他永远掌控着全局。 他把自己的内里藏得彻底,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座机器。人是不能没有弱点的,这太恐怖了。 刘媛:“老板,依山先生好像有了麻烦。” 陆弘煜迟疑了,而后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这让刘媛感到不满,陆弘煜开始懈怠与自己相处十余年的搭档了。 刘媛:“一切都安排好了,与余生平见面之后他就会接到线人的电话,如果他跑了,汤姆会把他送到陆宅,并且将他坠落十七楼的事都告诉余生平。” 刘媛少见的对老板产生了一些抗拒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对夏星星产生了共情吧。 陆弘煜明明可以作证肖奇与程涉的清白,也可以避免吴阳坠楼的事。 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如何拎得清自己与他人,他一面扮演普渡众生的神佛,一面又老神在在的狡辩自己没有义务顾及所有。是的,他这样与生俱来的强者又怎么可能理解普通人的挣扎与痛苦呢。 刘媛:“老板,依山先生似乎执意进行圈套任务,我是不是要加派人手保护着他?” 陆弘煜:“不用,你去处理吴阳的事。” 陆弘煜察觉出来了刘媛的不满,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从何种角度分析,吴阳都是非常大的隐患。 他易怒,暴躁,并且极易失控。他是不可控兼具爆发力的武器,担任杀手锏的同时也是一颗定时炸弹。 肖奇的事不能再出第二次。如果不是刘媛在酒店对面的那颗子弹,吴阳估计在十六层时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陆弘煜不知道他是在哪儿学得格斗术,那些招式让他感到熟悉。像是十六七岁时的自己。 他不知道吴阳与余生平有怎样的联系,但起码不是学校档案写的那样,监护人与被监护人。 可有一点可以确认,吴阳十分依赖余生平,并且接近于毁灭式的愿意为其献身。 这在肖奇的任务中就体现了。背后的雇主在雇佣余生平的同时也雇佣了吴阳,只不过吴阳的任务不是协助前者,而是挟住前者。 是的,雇主让他铲除频繁盯梢肖奇的势力。但好在这小子悬崖勒马,在发现对方是余生平后便开始暗中保护他。 只是他空有一身力气,跟踪,传递,匿藏,各类技巧学的一塌糊涂。 并且在紧急情况下毫无应变能力,陆弘煜第一见到从十七楼跳下来的傻瓜。嗯,当决绝危及生命时就变成了愚蠢。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陆弘煜真想见一见吴阳的老师,问问他是怎么教的这个孩子。 他怎么做到让这样莽撞的家伙轻易挟持住余生平那么狡猾的人的。陆弘煜要承认,在他的心里,吴阳的意义就是挟持余生平。 只是陆弘煜还是不能理解刘媛不满的原因,难道是因为自己这个月薪水开完了? 还是因为最近的夜班太多?不,并没有,陆弘煜猜可能是内分泌失调吧。 毕竟她的额头生了几颗痘,肝火旺的人是爱那样的。他决定将刘媛的奖金换成美容院的充值卡。 第18章 骨折 余生平本来是不打算出门的,如果今天不是周五,是这样的。 在得知了陆弘煜对海鲜的热爱程度,余生平委婉的提出建议,可以在一周中做一次海鲜。 当然,要把味道极大的海鱼换成淡水鱼和虾仁。余生平小口喝着蜂蜜水时,吴妈正笑盈盈的去厨房起火做鸡蛋羹。 吴妈与陆弘煜不同,无论余生平几点起她都不会觉得晚,她只会给余生平递上半杯蜂蜜水,而后走向厨房准备佳肴。 软糯的豆沙包,淋上香油的芥菜丝,不隔夜的南瓜小米粥,她从来都不嫌麻烦,一一给余生平摆上桌子。 灶火“咔”的一声灭下来时,女佣把新裁缝迎了进来。裁缝的身上裹着一丝寒气,但鼻尖却挂着汗珠。 他一面想要尽快得到雇主的肯定,可一面又不敢催促雇主快些结束这顿早午饭。那样的神情常出现在为生计奔波的人的脸上。 周围的人都直勾勾的瞧着余生平,这让他心生了几丝愧疚,他那时想,陆弘煜让自己早起,是不是因为曾经也经历过被无数人盯梢的尴尬境地。他以后的确是应该早起些。 余生平三两下吞下了豆沙包,起身走向了客厅。 嗯,本家比偏宅大多了,看装修的痕迹,曾经是有过衣帽间杂货间书房客房之分的。 但陆弘煜并没有给人立规矩的习惯,在无客的日子里,余生平可以在任何一个角落做任何事,只要他敢为自己的后果承担责任。 余生平一直觉得自己被陆家养娇气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任务之外让一个手艺人左右为难。 裁缝第一次来时是喜笑颜开的,没人和钱过不去,做一套西服得到三倍的酬劳,这是谁都愿意的。 余生平猜他是个新手,要知道,陆弘煜虽然不擅长颜色搭配,但对于衣物裁剪却颇有造诣。他总能一眼瞧出什么人适合什么衣物。但他不愿意告诉别人。 他是热衷于看着别人栽跟头的。 尽管他并没有伸出皮鞋尖嘲笑别人的怪癖,可这实在不讨人喜欢。 可纵是这样,陆弘煜身侧依旧有无数人毛遂自荐,钱属实是好东西,很多时候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还能让他们谈合作,做衣服,以及开车。 余生平站在镜子前都有些紧张了,这已经是新晋裁缝第四次更改这套西装了,这个小伙子在不久前刚刚毕业,本是充满活力接下这一单的。可没想到结束象牙塔的第一步就如此的艰难。 余生平很想告诉他问题所在。是的,让一个医学生根据身体结构给出衣物裁剪意见,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这还是他自己的身体。但余生平没有告诉他,刁难的雇主会有许多,比起直接告诉这个年轻人错在哪,不如包容他的错误,让他收获无数实践的经验。 余生平住进陆宅三个月,陆弘煜对一些细节是很执着的,但那多半是他这种完美主义者对自己的要求,这与对别人要求严苛是截然不同的。 余生平不知道陆弘煜为什么这次过分的吹毛求疵,或许是血淋淋的西裤让人印象深刻,又或者是男人的胜负欲——像是为搭配失败的领带挽回些面子。 余生平猜是后者,陆弘煜是有幼稚的一面的。 余生平高挑却瘦削,想要不邋遢,又想要不小气,版型宽窄,面料垂硬实在是难以拿捏。 裁缝在本子上勾勾画画许久,最终在胸口处画下一个小小的标记。他喜欢在细节上增添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余生平猜那是他擅长的,他望向别人厌烦的繁琐之处时紧张荡然无存。 余生平看那是朵花的形状,打趣到难不成要在胸口别朵花吗,裁缝点点头,却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陆先生说您喜欢山茶花,要我一定把这个元素添进衣服里。” 裁缝触了触余生平的胸口,又笑道:“就是这里啦,小余先生,您放心,下次来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余生平有些错愕,他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吴妈说话,花圃里的山茶会在月底盛开,那时陆宅不再联系供应的花商,少爷会亲自采摘再给自己的朋友送去。 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呢。什么样的人会让陆弘煜亲自种花呢。 余生平依旧想见一见这个人,或许是为了抓住把柄的任务,或许是因为其他。 余生平很快便赶去了医院,他要在晚饭前回到陆宅,陆弘煜在今晚是要回来吃饭的。 余生平是知道佣兵们会将自己的进出记录报备给陆弘煜的。 但他热衷于在陆弘煜面前耍各种各样的小把戏。轻松的氛围有利于食物的消化。 司机把余生平放在的医院门口,嗯,自从被记者围攻后,陆家就开始接送他了。 余生平觉得自己是被摆了一道,陆弘煜现在已经借着这个理由开始明目张胆的监视自己了。 有些时候余生平会觉得陆弘煜实在是深不可测,他的眼线好像遍布天南海北。 这让他不可抑制的想到0327。是的,他的情报商朋友很多时候会给人只手遮天之感。 但有些时候余生平又会觉得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哪怕他再擅长玩弄金钱蛊惑人心,也依旧只能找到普通不过的保镖佣兵,余生平总能精确的在第三个拐弯处甩掉这一干人。 今日一如往常,余生平在走出电梯时成功甩掉了后面的尾巴,装模作样的回应着实习护士的问好,并且顺路诓来了吴阳的病历单:高处跌落足部着地时,躯干因重力关系急剧向前屈曲,胸腰脊柱交界处的椎体发生压缩性或爆裂骨折。 是的,余生平要感谢自己的学习经历,那让他轻而易举的获取了周围人的信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懂内部交流的医生体。 余生平赶到病房时,吴阳正在伸手够旁侧的橘子。但他没成功,嗯,体型高大的人,要十分专注才能悬空着背又吊着脚掌握平衡。 他显然没做到。 余生平穿白大褂时意外的吸引人。 余生平并不愿意让更多的人前来询问医疗问题,那样他早晚会有被发现的时候。他扯上窗帘时,吴阳挣了挣,余生平猜他没猜出自己是谁。 吴阳真的长大了,余生平不再有一只手护他周全的能力。失衡倒在他肩头时,余生平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道:“是我……” 为了套上这件白大褂,余生平脱去了棉夹克,冰凉的指尖与散着热气的舌尖大不相同。这让吴阳一时间有些难受。 余生平打量着他,少年与萧瑟的秋天格格不入,万物枯萎的季节,他却抽根发芽,比从前更加高壮,圆润五官褪去青涩,愈加棱角分明,搭上那双眼睛让他更有侵略性。 这孩子好像长得太快了。余生平有些后悔这几个月不去看他了。他不愿错过这个孩子成长的每个阶段。 余生平像电影里所有的父亲一样,抬手抓了抓男孩健壮的肌肉,又拍了拍他的脊背。 他还想再碰一碰他的腹肌的,但很快便被拒绝了。男孩有些抗拒他的肢体接触,并且拽住了他的手腕。 余生平是有些难过的。像是已经展望到男孩如雄伟的树般日渐繁盛,而后遨游远离自己的日子。 或许是他的失落有些明显了,吴阳鬼使神差的朝他靠了靠,随后冰凉粉红的指尖就栖息在浓密的发丛里。 余生平愣了愣,不善表达的男孩在蹩脚的向他撒娇,他顿了顿,而后轻轻地摸了一把男孩的头发。吴阳那时低着头,不说话,只尴尬的咳嗽了两声。 余生平是个很寡淡的人,不仅是多年如一日的清冷气质,还是无论何事都不愿过多盘问的习惯。 是的,他从不过多评判吴阳的所作所为。不会像别的监护人一样大喊大叫,也不会心痛的声泪俱下。 吴阳觉得余生平这个人并不会释放自己的情绪,尤其是疼痛与关心。于是他向前凑了凑,只说:“我想吃个橘子。” 余生平的手真的很漂亮,骨节分明,灵巧秀气。弯曲的骨节随着橙子破碎的肌理翻转,圆钝的指甲进去又出来,夹着香气沾上湿淋淋的汁水,最后一片橘子皮掉落在果皮箱里,余生平准备顺走破掉的那一瓣橘子。 吴阳不恼他剥出的橘子不够美,很多年了,他总是习惯性的将缺口处的那一瓣戳破。 正午的日头渐渐退下远山,他们不说话,只一同吃下去残破的橘子,很多年了,他们足够了解彼此。 吴阳在傍晚前提出要走的想法,余生平那时正给他倒着温水,吴阳最近有些上火,嘴角有些发炎。 余生平把水杯递过来,只轻轻嗯了一句。这让吴阳有些不满。 吴阳对什么都不贪婪,除了爱与关心。总是觉得不够。他把头撇过去,不愿喝那杯热水。余生平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惯他的坏毛病,抬手要把杯子放回床头柜前。 吴阳:“你都不问我是怎么受伤的。” 吴阳沮丧时会把声音压低,这让余生平想起他变声的日子,男孩的变声期不像网络上写得那样沙哑难耐,哪怕混着成熟与稚气让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余生平依旧觉得他可爱。 离开自己,吴阳经常离开自己,去市郊的房子,去外省旅行,他并不常在自己身边。 可他从未说过想要离开自己。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走了,这是第一次。 余生平当然有寻出吴阳身处何处的自信,可那是不一样的,这让余生平有一瞬的窒息,离开自己,他并不想让吴阳离开自己,他不想错过吴阳的任何一个成长阶段。 无论是大起大落的生理变化,还是日常的点点滴滴。但他没有权利让吴阳为了自己而改变选择。那实在是太自私了。 余生平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只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吴阳不喜欢他敷衍的态度,并没有立即回答。这就是青春期的孩子,阴晴不定的。 余生平似乎很擅长对应冷战,吴阳不讲话,他便也不讲话。 时针快挂向六时,余生平起身准备离开。陆弘煜会在一个小时后回家,他该走了。 余生平:“按时吃药,多喝热水。” 吴阳被余生平这段平淡告别惹得一身怒火,嘶,这就是他最不喜欢余生平的一点,好像永远都不会有情绪波动。 他怒喝道:“你不许走!” 临床的家属被吓了一跳,余生平只好笑着道歉,“孩子在学校摔伤了,说了他两句有些闹脾气了。”他可真狡猾,没走却虚张声势。 他可真虚伪,明明对自己吝啬着表情,却对陌生人笑个不停。 吴阳对视上他的眼睛,他还在笑盈盈的道:“孩子长大了,开始好面子了。” 吴阳从没有那么生气过,他一把扯住了余生平的衬衫,迫使他低下头来瞧向自己,又是这张笑脸,就是这张笑脸,把他当作孩子看,小瞧他,轻蔑他,哄闹他,他骂道:“余生平,你不许再笑了,恶心死了!” 余生平又恢复了淡然的表情,他似乎忌惮着触碰他的脊背,只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所以你是怎么受伤的?” 打斗使得腰肌暴露在空气中,有人在用圆润的指甲扣弄着腹部的伤口。 这让余生平感到不自在。他微微战栗,却什么也没说,吴阳那时实在像只受伤的小兽。 许久过去,吴阳闷闷道:“为了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很重要。我不能没有他。” 余生平阻止了腰际想要再向上探索的手,他瞧着男孩眼里的那团火灭了,他把手伸进吴阳的后背,冰凉的手指顺着划痕走了一遭。 大概是刚刚闭合的伤口已经微微裂开了,余生平感觉到了血。他道:“晚几天再走吧,明天我会给你带药来。” 吴阳一下子卸去了力气,转过身去道:“余生平,你不能一直这样对我。” 余生平没有说话,只起身走向了楼下的食堂。 那天余生平没有急匆匆回陆家,他留在医院陪吴阳吃了晚饭。 第19章 开机 吴阳在一个星期前离开了医院。 余生平联系线人为他买到了最贵的创伤药和祛疤药。疤痕不像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可以慢慢消失。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吴阳的身上不要有任何痕迹。任何与别人殊死搏斗而留下的骇人的过去。 余生平有些时候是会有这些自欺欺人的想法,这和他父亲渴求家庭美满的假象有异曲同工之处。 余生平猜吴阳一定很恨自己,吴阳在半夜给他发短信,告诉他自己会在三天后离开。 吴阳甚至在破晓时分给他打了电话,问他今天一定会亲自来送药吧? 其实他是有机会送这个孩子一程的。但余生平并不愿意面对别离。他想,既然要走,那便走的干干净净的罢。 但吴阳不这样想,他的反应很大,他甚至和临床的家属吵了起来。 石沉大海的短信与不温不火的态度已经压垮了少年最后的一丝理智,终于在夏星星拿着敷伤药出现在病床前爆发了。他那时瘸着腿,不管不顾的只想跑出去。 余生平是在看望夏星星的时候知道的这些事,夏星星虽未进行过正规训练,可反应能力与敏锐程度是强过常人的。 但饶是这样,那天他依旧被吴阳掐着脖子,差点窒息。是,夏星星从未见过这样的吴阳,无论是伸手掐向自己人,还是似猛兽一样红了眼睛暴走。 夏星星的脖子上留下了酱紫色的掌痕,缺氧与充血让他昏了过去。 那时余生平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的下属在生死的边界线时都在执行自己的命令:不要伤害吴阳。 程涉更恨余生平了,他进到病房里时,对方浑身都是警戒与厌恶的气息。 余生平这次并没有任何反抗,他也恨自己,所有人都在为他的懦弱买单。所有人…… 余生平给夏星星放了个长假,还给了他一笔不菲的奖金,或许不多吧,但那已经余生平能拿出的所有了。 余生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笑自己的自以为是。他以为程涉不能带给夏星星稳定的感情,可夏星星或许就是享受着在爱情中随时可能溺亡的快感。 余生平不再计划调查程涉了,他想自己既然能帮夏星星处理一次失败的恋爱,就有第二次直面意外的能力。 这次进医院余生平没再伪装自己,夏星星的底子很干净,而陆弘煜该比自己更了解程涉。 余生平在线人的注视下过了个懒散的上午。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吸烟,边吸边眺向远处的普溪一中。 那是多么好的学校啊,吴阳本该在那里安安稳稳的毕业,再平安顺遂的度过这一生。 五个月前的成人礼,校长亲自为优秀的学生拨穗。那时,余生平就站在不远处的看台盯着夏星星作为优秀家长代表发言。 是的,夏星星是吴阳名义上的养父。在任何看得见光的地方,余生平都不能暴露身份。 吴阳怎么会攻击夏星星呢?吴阳更应该与夏星星更亲近才对吧。 余生平不自觉地望向吴阳住过的病房,那里那么高,他只希望无论去向哪里的吴阳,都不要再玩笑似地坠楼了。他后悔没有亲口告诉吴阳,一定要好好活着。 或许吴阳不会听吧,他和余生平不同,余生平最看重活着,而吴阳只想要更多的爱。 刘媛一如往常的将余生平的行程播报给了陆弘煜,现在耗时会长一些,从从前的五分钟增加到了七分钟。 刘媛:“老板,余生平今天去医院看望了夏星星,而后一直都在医院门口吸烟。新季度的财务报表……” 陆弘煜:“只是吸烟?” 刘媛:“具体原因还要再次调查才能准确知道。新季度的财务报表已经打印出来了,内部线人查到宋伟会在年会时有大动作。如果不能在农历新年前找出勾结证据,后期会更难办。” 陆弘煜思索片刻,只道:“那个孩子怎么样?” 刘媛:“如您所料,跑了。” 陆弘煜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在余生平坐上地铁时,吩咐刘媛去肖奇的拍摄地蹲点。 余生平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到达了拍摄现场,而后便买了一杯奶茶安安静静的瞧着场地布景。 他大大方方的套上了那件巨丑的帽衫。果然,扎在粉丝堆儿里丝毫不显眼。 肖奇的粉丝趋于低龄化,易冲动,并且无组织,这样的人群一旦爆发起来,就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不显眼便是最安全。 余生平今天不打算采取什么实质性的活动,几天前他为了躲避眼线,在餐厅闹得实在是太大了。他需要避避风头,尤其躲过那个看见过自己正脸的女记者。 余生平不久前就被粉丝列入了黑名单。这都要拜那个女记者所赐。 群里的女装照片高清并且角度正合适。余生平猜她早在肖奇吃饭的那张桌子旁藏下了针孔摄像机。 余生平没排除过那个女人是狗仔的可能性,但普溪电视台的确可以查到她的就业信息。并且她还蝉联过三届道德标兵。很少有人会一眼就把这样的人往坏处想。 但或许她的确是这样的,的确有深入大山支教的觉悟,的确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的确有过硬的专业能力。她只是有两面性,毕竟没人规定一个人不能既做私生饭又做优秀的记者。 本质上来说,小报狗仔与情报商还算半个同行。或许更厉害。 不然他不会特意避开那个女人的假期再执行任务。但余生平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可以和疯狂偏执的粉丝相提并论,他对明星的隐私没有半点兴趣。 余生平压低了帽檐儿,在导演喊开机前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 他有些郁闷的晃着沉在杯底的仙草,在公共场合敞开杯盖仰头吃下小料实在是不美观。 于是他抬手甩出一个弧度,让有些重量的纸杯砸掉了女人膝盖侧兜的针孔摄像机。果然不行动是对的,这个女人还没有死心。 嘶,余生平觉得这单真的该再加钱了。让同一个人看见两次真面孔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余生平可不想再灌她一次啤酒。 或许他该去问陆弘煜要钱,毕竟是为了他不清不白的小情人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暴露身份。 女记者:“你是……” 余生平:“理智追星,不要过多干涉他人私生活。” 女人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便被余生平掐晕在了怀里。 李谦和肖奇被外面的动静吓得拉开了距离,随即便看见空纸杯里躺着已经报废的针孔摄像头。 里面记录下了他们卿卿我我的全部画面。他们错开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才依次离开了休息室,半小时后,肖奇的助理将女人带去了临时搭建的急救站。 余生平有些许的震惊,肖奇的形象愈发立体多面。他具备着与大众评价不同的性格品质,像是谦逊,再或者是善良。 要知道,面对侵犯自己隐私的人,正常人的反应都该是报警,而不是下场抢救。让一个艺人去体谅关切私生饭,这是很离谱的事。 可这又是矛盾的,既然他如此不计前嫌,那晚又为什么执意将自己送进派出所呢? 难道他真的如自己所说的,想要进陆家的门?如果是这样,余生平就不再打算帮他了,毕竟陆弘煜现在就是他的摇钱树,什么都好说,除了这个猎物。 余生平点了点口袋里的芯片,他没想到自己会有意外收获。 他现在愈发坚信自己的直觉。肖奇并不像雇主所说的,身边有什么年轻男朋友。 虽然不知道雇主为何要提供给自己虚假信息,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现下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感是最保险的。 余生平决定不再惹出其他事端,今天只作为一个普通观众看一看这部吹捧为天花板的神剧。至于其他的事,等计划好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二十分钟后肖奇补妆完毕预备进场。 肖奇的妆容实在是逼真,如果不是亲自目睹了全程,了解前因后果,人们大概都会误以为这个年轻人生命垂危。 这让余生平不寒而栗,如果女记者手中的照片被爆出去,是不是给李谦加一个凌虐艺人的罪名也不足为奇呢? 人们喜欢相信自己看到的,尽管很多时候眼见并不一定为实。 不一会,母亲的扮演者也到达现场。 与肖奇搭戏的是圈内知名女演员,白秋影。为了配合她的档期,剧组决定在今天下午集中拍摄冲突戏,白秋影早年是拍电影出身,天赋与容貌使得她于桃李年华便被提名影后。 她是老天赏饭型的演员,无论是二十岁时饰演的知青,还是三十岁饰演的太平公主,又或者是近些年接拍的豪门富太。 无一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这样一个女人,并没有骄傲自满,对待工作她几十年如一日,而面对时代变迁,她随遇而安,在什么年纪便处于什么位置,接什么戏。 但这样一位业内风评尚好,端庄贤淑的女人,似乎与肖奇存有隔阂。 据余生平调查,早在《出口》之前肖奇就与白秋影合作过,《去日苦多》作为肖奇的成名作,不仅有导演的功劳,更离不开白秋影这个搭档的引导。 这让人感到诧异,在几次相处与观察中,余生平发现肖奇是善解人意,并且好相处的那类人。 而在调查中,白秋影与肖奇也并未产生过任何摩擦冲突。但肖奇对于白秋影有着下意识的躲闪以及厌恶。这让余生平感到奇怪。 片场的人们并不具备通过细节分析演员心理的能力,他们似乎都以为白秋影与肖奇是真的相处和谐。余生平依旧蹲在花坛后,这里更加安全,今天似乎不会那么太平了。 平缓和谐的对手戏都尚且存有隔阂,像今天这样密集且易怒的冲突戏,没有人能保证会发生些什么。 今天的拍摄主题就是母子争执。 大可长相平平,一生唯唯诺诺,初中时期自费进了一所普高。 作为破裂家庭的典型牺牲品,他不被父母赋予知道任何真相的权利。然而母亲又是要强的人,不会表达情感,却希望儿子观透自己的内心。 大可显然不具备表达爱的能力,特殊的家庭经历使得他对父亲有接近于病态的向往,而懦弱的性格使得他不敢轻易反抗母亲的束缚。 昏暗的童年生活里,母亲只要提及父亲便会情绪失控,毫无征兆的破口大骂,严重时更会将整个家倒弄的支离破碎,如同跳梁小丑,丑态百出。 而冷静下来的母亲又意外的要强,不允许大可向任何人倾诉这场破败的婚姻。 母亲不稳定的情绪使得大可性格愈加懦弱扭曲。 在三观未成形的日子里,大可认为破裂的家庭是一种耻辱,悲观的情绪不应该外露。 这也为他后期面对失常母亲的侵害逆来顺受而打下奠基。 与母亲尖锐的控制欲不同,大可的父亲巧舌如簧,谎话连篇,他是典型的马后炮,他把握住了儿子缺爱的心理。 一方面于树立善解人意,高大有责任心的父亲形象,一方面为摆脱病态的前妻,逃离对儿子的赡养义务,当儿子落于实处求救时,又选择视而不见。 父母的冷漠与自私让本就敏感的大可变得愈加没有安全感,在本应该愈加成熟独立的年龄,大可反而变得失去自我。 他不断否认自我价值,渐渐地,大可的三观被自私的父母任意塑造,对与错在他的世界里被混淆。 母亲的被抬到的最高的权威,在面对母亲时,他忘记自保,他将自己也想象为母亲的所有物。 一切都在病态的控制下保持着虚假的平衡,而三年的高中生活成为改变一切的关键。 在住宿的三年里,大可与母亲的接触逐渐减少,更多的私人空间让他产生了逃跑的想法。 终于,在高考结束后,大可用所剩无几的钱去网吧内填报了一所省外的大学。 母亲得知这件事后大发雷霆,但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她只要求儿子能在开学前多陪陪自己。 然而大可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母亲的圈套,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可得知母亲在为自己联系本地工厂的工作,他惊恐万分,发现录取通知书并不是快递延期,而是早已被母亲撕毁。而大可早已与大学校园无缘。这成为点燃母子矛盾的一根火柴。 病态的母亲将这十余年的委屈倾倒给儿子,从丈夫出轨,到儿子的漠不关心,再到儿子即将远离自己,大可并不能理解母亲,母亲生活艰苦之时,他从未抱怨呻吟。 母亲的要求似乎愈来愈难以满足,扭曲的关系使得大可无法爱母亲,他对于母亲只剩下无休止的恐惧以及恨。 母亲精神失常,大可万分恐惧,拨响了父亲的电话。然而此时父亲正与二婚妻子置办新房。 母亲彻底崩溃,混淆父子二人,将对前夫的恨全部施加到了儿子的身上。最终她用锤子敲中大可后脑,大可倒于血泊之中。 电话另一头的父亲听到了儿子的惨叫与前妻的咒骂得知意外发生。 然而当他真正赶到时,大可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脑部严重受损。 画面停留在大可满头是血的呢喃中,自此影片少年时期完结。 第20章 失控 为了让演员适应环境,导演组决定由平缓的戏转入冲突性较强的情节,第一场便是母亲翻弄大可的私人物品,并且在被儿子发现后冷言相对,大发雷霆。 白秋影几乎是在开机的瞬间进入了状态,她鬼祟的走进屋子内,看似是在打扫卫生,实则在细致扫描着犄角旮旯内儿子的各类隐私物品。终于,目光停留在双肩包上。 她道:“可可,妈妈给你洗洗书包吧。” 大可:“不用,妈。” 此时大可正在洗漱间洗漱,声音混着水声忽大忽小。 母亲显然是知晓儿子的拒绝的,她的眼里洋溢出了几分怀疑。那表情与前几场抓奸丈夫时如出一辙。 果然,她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而是直接翻弄起陈旧的双肩包。 在看到侧兜内有前夫署名的购物小票时,她勃然大怒。儿子对她撒谎了,上个周六并不是自己去了超市,而是与前夫吃饭购物。 她气得连指甲都陷入了肉里,大声怒骂着儿子的名字:“余杨奇!” 大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潺潺的水声让他晚出来几秒。 就是这几秒,让母亲的的情绪到达了极点,她怒气磅礴的撞击着淋浴间的门。 丝毫不管儿子的隐私与否,在惊恐与愤怒交织的时刻,她一巴掌扇向了儿子的脸。 大可惊慌失措,但依旧任由母亲咒骂。破旧的筒子楼并不隔音,不久便听到邻居的咒骂劝阻。 邻居:“哪家婊子养的,大晚上他娘的还睡不睡觉!” 母亲一向对这类话敏感不已,突然转战向门外,如同泼妇般破口大骂。 母亲:“你他娘的狗操的,贱婊子就是他娘的你妈,滚,傻操的!” 母亲从前并不是这样的,这是大可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粗俗的一面。表现出来的情绪应该是震惊大于恐惧。肖奇处理的果然很好。 在结束了冗长的对骂后,大可才向母亲解释,那张发票其实是许多年前的购买记录。 母亲并没有向儿子道歉,而是又挑起别的刺来,像是你留着父亲的东西干什么。 在家庭的博弈中,大可永远不可能与母亲站在统一战线,母亲憎恶父亲,可他崇拜向往父亲。 母亲无法理解一个缺爱的孩子有多么向往父亲,正如他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那么厌恶父亲一样。 在无休止的谩骂声中,母子二人草草吃完这一顿饭。 此后又拍摄了母亲误会儿子偷钱,干涉儿子交友等等场景。 随着控制欲的加强,母亲的话语愈发污秽不堪,推进到第四场时,肖奇已经开始临近崩溃。是的,他带入了大可的情绪。 这时导演“咔”时他已经不愿直视白秋影的眼睛,经纪人有些担心,前去与李谦进行协商。 肖奇太过吃力了,这样下去很有可能就会情绪崩溃。而反观白秋影,戏内戏外来去自如,同样的服设,在开拍前后却又不用的韵味。她是很能分清戏内戏外的人。 余生平觉得很奇怪,他已经许多年不再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可当听到白秋影在戏里大声呼喊大可的名字时,他不可抑制的感觉到了恐惧与压抑。 受过训练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肖奇呢。他并不认为肖奇的状态足够好,他的种种行径都在暗示着他处在崩溃的边缘。 现场外的粉丝有些担心肖奇的状况,或许是表演的太过于真实,人们有些不由分说的对白秋影实行了人身攻击,过度偏激的舆论会消磨人的理智,这是真的。 他们真的不应该再继续这场戏了,肖奇已经开始无意间紧握拳头了。 可导演组似乎并不想让他缓冲,而是在片刻休息过后开始了最后一场重头戏。 肖奇这一次的反应比以往哪次都要快,站起来的很快,走向场位也很快。 这一幕母亲与肖奇的情绪都是循序渐进的,两人由互相打太极,到激动,再到愤怒。母亲在把碗碟打碎的同时,坦白了这十余年的苦水。 母亲:“上大学,你以为你能考上大学是因为谁?我!因为我!没有我,你连个屁都不是!你觉得你爸爸好?他就是个狗操的!跟他妈贱婊子生野种,你去和那婊子抢?哼!不知道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白眼狼!” 大可:“我不许你说我爸!” 母亲:“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 女人一把拽住了孩子的衣领,不由分说地扇了他两个耳光,“你要是再敢替那对贱狗说话,我就他妈打死你!妈的!” 大可此时被扇的嘴角泛血,但还是道:“疯子……疯子……” 母亲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凌厉,尖锐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你说什么?” 大可想要逃,可没料到母亲举起了茶杯,直接摔向了他的额头,大可感到眩晕,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母亲此时像失去了理智,她开始哭泣着诉说着这些年的不公。 “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想离开我,觉得我累赘了?我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了!我出轨了吗?啊?我出轨了吗!” 女人强制着大可回答自己的问题,可大可已经没有了力气,“你也想走?你怕我?我给你洗衣做饭,供你上学,你觉得那狗操的把你当儿子看?你少自作多情了!你在他的眼里连个屁都不算! 天底下就你眼巴巴的跟条狗一样求着他!要不说你贱呢!你就是没爸爸!就是没爸爸!你爸死了!” 大可想要反驳,可胸腔却觉得卡住了一口血,他艰难的向前爬去,终于在最后一瞬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了,他的泪水汩汩的留下,所有的话都化作了“爬……啊……爸……嗷……” 电话对面传来新婚妻子的喊叫,她问小百合和玫瑰花,哪一个更适合做电视墙纸。 那时大可已经生了一了百了的心,大可这一生都在痛苦与恐惧中度过,他被人冷落,嘲笑,不被人看好,他万万没想到母亲有那么憎恶自己与父亲,他知道人无法感同身受,可他不想死。更不习惯疼痛。 在生死的边界线,大可感觉自己浑身变得滚烫,他好像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里,父亲在病房外期待着他的到来。大可那时想,唉,为什么一个人活着就这么难呢。 父亲在电话另一头察觉出了异样,他赶到时,破旧的防盗门内到处都是血,前妻的脚边还放着锤子,而他的儿子,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儿子,被轻视的儿子,可怜的儿子,倒在血泊里。 邻居们或许早已习以为常了这样的场景,大可已经经历过多少次无端的谩骂了,没人能数的清。 邻居们不愿意多管闲事,因为这家的女主人泼横无比。她的孩子也自然无人搭救。 是她亲手阻断了自己与外界的桥梁,而这孤寂黑暗的世界里,她要拉下儿子来陪葬。 那或许是男人最后仅存的一点良心,他抱着儿子狂奔向了医院。 急诊病床的床单好白,可儿子汩汩的吐出淤血,他已经神智昏迷的张不开眼睛了,只在嘴里说着,“疼……疼……” 男人觉得儿子一定很痛,可男人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 导演喊“卡”的瞬间,余生平挤过了重重人群,一把抱住了临近崩溃的肖奇。 阻止了肖奇将将抬起的锤子。 片场很快陷入了恐慌。 肖奇:“杀了她!我要杀了他们!” 余生平:“肖奇!肖奇!你醒醒!这是戏!拍戏!肖奇!” 肖奇的力气比平常要大太多了,余生平并不想伤害他,只好任由肖奇将怒气发自己身上。 他怕他哭泣着咬到自己的舌头,便把自己的手腕塞进了肖奇的嘴里,一边安抚着他,一边为他顺气。 许久过去,肖奇突然在余生平的肩头大哭起来,“救救我……救救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一天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余生平抱住了他,轻轻的抚顺他的头发,任由他变得平静。 白秋影被吓得不轻,饶是她控制着表情也笑不出来了。 李谦似乎很想向前来安抚一下情绪崩溃的肖奇,可肖奇似乎一看到他便开始剧烈的颤抖以及愤怒。 余生平拒绝了他们进入休息室,并且在经纪人进入之前道:“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都是诱饵。” 肖奇掐了掐余生平的肩膀,依旧颤抖着,他在昏迷之前只道:“帮帮我……” 第21章 猫与狐狸 肖奇被吓得不轻,但他是意志力十分坚定的人。 余生平在七点前回到了陆宅,一切都刚刚好,除了小臂那块时时钝痛的伤口。 干涸的血液渗过厚重的帽衫,被冷风风干,又与滚烫破碎的肌理相连。 白饼今日不同往昔亲昵的迈进他的臂弯,血腥味让它退避三舍。 余生平那时撇了撇嘴,他本想任务结束后带走这只猫的,现在看来它并不适合刀尖舔血的生活。 他面不改色的扯开了与肌肤相黏的布料,钝痛混着新鲜的血液汩汩涌出。 他不怪肖奇,人在失智时时常失控。 他也不怪自己,高额的佣金注定要过不安稳的生活。 他只是有些难过,自己花了好久时间才与白猫变得亲近些。 可现在它躲着自己,不近不远的停在窗台,男人进一步,它便退一步。 没人愿意靠近一个不会痛的人,这同样适用于猫。 同往常一样消毒、缝合又裹上绷带,余生平庆幸现在处在秋末,厚重的衣服为他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余生平不再计较,只起身试穿起返工四次的西装。他有些遗憾没能与裁缝道别。他是余生平近期接触过的最生动的人。 西装的面料比余立安的那套还要好,远瞧着并无所长,可实则各处暗藏玄机。 简约的衣物前点缀着一枚山茶花的胸针,在灯光下花蕊熠熠生辉。让平平无奇的套装变得精致不已。 宽大的镜面前,胸前发出点点光亮,那是这次设计的重头戏,胸针采用了特殊的材料,层叠的花身内藏着细细的花蕊,随着灯光冷暖的变化,花蕊会变成不同的颜色,而当处于黑暗时,它又会散发出莹莹的白光。 陆弘煜做了两只,分为黑白两朵,灵感源于太极八卦图,寓意相生相克,对立斗争又资生依存。 余生平站在镜子前,细细摩挲着小小的山茶花,每摁一下便能感觉胸口处凹陷而后跳跃。 余生平喜欢这件衣服,不仅因为它的来之不易与昂贵,更因为它的格外合身。 陆弘煜对于细节的严谨与偏执会让人迷茫,像这样精心挑选西装,认真返工三五次,再花费昂贵价格订制一对胸针,不自觉让人浮想联翩。 如果不是任务夹身,任何人都该觉得他们此刻早已坠入爱河。 胸口小小的胸针被指温捂热,余生平侧身瞧了瞧花圃内的山茶花,他觉得自己好像知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陆弘煜趋之若鹜了。 陆弘煜那时正从车内出来,他像是故意臊他似得,偏赶上余生平试用这西装时也穿上成套的与他凑对。 他们明明是逢场作戏,可陆弘煜偏偏瞧着他折了花圃里盛开的第一朵山茶。 他抬手唤他,边笑边走向别墅,余生平鬼使神差的下了楼,好像两人多么迫不及待地奔赴彼此。 他们越走越快,穿过廊道,又走下楼梯,终于在阶梯的中间相遇,普溪的秋末真的太冷了,陆弘煜夹着一身寒气将花递给了余生平。 余生平这时才发现,他的胸口并未别上与自己相同的山茶,他所有的胸针都是那样会熠熠发光的材质。他们一点也不心有灵犀,陆弘煜是只有黑色的西装罢了。 风吹过树梢,余生平定睛看到,哦,原来庭院里不止开出一朵花。 那时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同离开泥土的山茶一样孤寂。 他垂了垂眸,将刚刚准备好揶揄的话换成了另一句。 他说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山茶花,想在后院种满小红玫瑰。 陆弘煜并不恼,自顾自地沉沉道:“很适合你。” 哪里合适呢? 花,西服,还是胸针。 陆弘煜的手有些冰凉,余生平本想接过花后嘱托他戴上围巾的。 可那样缠绵的话,无论玩笑还是认真都要裹上几丝软绵绵的腔调。他有些累,阵阵跳动的伤口摧毁他的理智,只道:“我不喜欢。” 陆弘煜不因为他突兀的话生气,他像往常一样起身走向了楼上,好像刚刚折枝取花的不是他,费尽心思做出西装与胸针的是别人。这让余生平为那朵白白牺牲的山茶感到悲哀。 陆弘煜不明白余生平为什么突然耍起了脾气。是的,连余生平都不知道为何要打破这虚幻的平衡。 余生平感谢陆弘煜给了彼此足够的空间。 当面拒绝别人的礼物,并且毫不留情的说“我不喜欢。”这在余生平的人生中是不被允许的。更是失礼的。 这几个月来,他时常用陆弘煜不能守时陪自己吃晚饭而打趣对方,可当他风尘仆仆地从公司赶来,却莫名其妙的被甩在客厅独自吃饭。这实在是有些任性。 余生平谨遵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打算在明天来临前道一个歉。 他果然没猜错,陆弘煜那时正在客厅桌前翻弄那沓永远都处理不完的资料。 有些时候余生平会觉得陆弘煜是故意的,因为他平时都该在书房,可今天却特意坐在了客厅。 余生平自顾自的打开了冰箱,好像自己只是口渴,而非试探。 陆弘煜不拆穿他的伪装,只轻轻的咳嗽的两声。 余生平惊讶于他们快速建立的默契,这让他时常错生彼此相识许久的感觉。 他乖乖的倒上一杯蜂蜜水,又转身开了灶火。 他们都不太擅长做饭,可好在能够精准操控电磁炉。 余生平不把水端去,而是慢吞吞的温起粥,有时他会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埋着一些骄傲的,像是抬起了脚尖,可还要让陆弘煜伸一伸手,才肯下冷战时的台阶。 陆弘煜走向前来喝下了那杯蜂蜜水,而后道:“味道不错。” 他装作是意外,起身又填上半杯水。 余生平觉得陆弘煜好笑,嫌弃着不与他用一个杯子,只道:“吃饭……” 旧的水壶有些漏水,陆弘煜并不知道这些事,涓涓的细流顺着杯沿洒在灶台与地上,他又不知道哪里才有抹布。 这间房子除去余生平一切都属于陆弘煜,可这间房子好像除去了陆弘煜哪里都能运作。 余生平蹲下身子,轻巧的擦过地板,陆弘煜不走,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扶住了差点儿滑倒的他。 你瞧,他其实是能边接住盘子又边扶住自己的。 被救的人丝毫没有感谢的意思,反而抬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小气鬼。” 是的,余生平想起了刚来时摔得那个跟头。 陆弘煜不解对方为何会为自己安插上小气鬼的外号,他认为自己在钱物方面并不吝啬。而现在在时间的方面也渐渐变得大方。 他把餐具放在桌子上,又望着他坐到自己对面。他饿坏了,漂亮的眼睛溢出渴望的情绪,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也因为饥饿变得生动。 他该是更大胆的人,就像只猫一样。 余生平抬起手来像是要接过对方的盘子,可勺子随着腕子一拐,原来只是讨了一勺粥喝。 陆弘煜是不能中这些小把戏的,他稳稳地托住盘底,任由对方如何混淆视听都会安全稳落的让盘子落于桌上。 余生平瘪瘪嘴,狐狸似的道:“呀,怎么觉得你的那碗更好喝。” 陆弘煜不肯再让他了,吃饭要安安静静的吃,更重要的是,各自吃自己碗里的。 勺子延到陆弘煜的眼前,一勺舀起来,陆弘煜已经放下了筷子。 嗯,余生平本就是更大胆的人,他是必然不会输的,勺子舀不到粥,拨乱对方的心弦也是可以的。 这不能怪陆弘煜不相信大家为余生平贴的标签,余生平在总是热衷于挑战陆弘煜的底线。 他只是有些好奇,余生平为何要人前人后隐瞒自己的性格。 陆弘煜放纵他做喜欢做的事,幼稚的事,坏的事,好的事。 余生平就像一只猫一样,再怎么淘气也不过是抖落几身毛。 陆宅的哪里都空荡荡的,可住在大房子里本就要承受这些。陆弘煜不把寂寞当作负面情绪,他享受着人世间的一切。 余生平一定要像一只猫一样,哪怕不接受这里,也不能离开这里。他可以去见吴阳,去见肖奇,去见谁都没关系,只要陆宅是他的终点。 陆弘煜张嘴吃下他讨巧送上来的一勺粥,那张一向平缓的脸变得有生气起来。 对,就是这样,放肆的惊讶,放肆的笑,只有在陆宅才能卸下防备,只有面对陆弘煜时,才能享受温和与尊重。 一只猫在向往外面的世界,累了都会回家,总有一天,他也会像白饼一样,只要陆弘煜不丢掉他,便一直不会离开。 余生平依旧笑着,他伸出指尖不经意的扫过对方的手心,猎物慢慢上钩了。 他那时想,夏星星说得果然对,任何强者都对弱者的崇拜与依赖都没有抵抗力。 他是优秀的情报商人,如果变成一只猫能让他完成任务,那么他愿意伪装为弱者。 只是在那之前,他会先藏好狐狸的尾巴。 他们坐在餐桌前,谁都不再提及刚刚的事,不去问彼此的心里藏着谁,更不想明天会怎样。 他们惊奇于彼此相处时这片刻的宁静。他们都不是生活在平静与安定中的人,所以倍加珍惜这些宝贵的瞬间。 灯光打在碗里,打在散落的发梢,打在合同上。桌上的花瓶里躺着刚刚摘下的小山茶,还有一朵红玫瑰。它们缠在一起时,都很美丽。 只是他们在看不见彼此的角落里,心有灵犀的收起的温和与笑。 第22章 罅隙 余立安在周六的早上邀请余生平回家中小聚,又是那样的语气,好似询问,但实则不容置疑。 余立安是这样的,没有胆量袒护儿子,却爱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铸造好父亲的形象。 他三个星期不与余生平联系,那便是三个星期不需要儿子。 他会在分别的第四个星期六要求儿子来小聚,那必然是因为突发状况在这一天发生。或许是预备发生吧。 余立安:“这个周六会回来吃饭罢?” 余生平:“会,但可能会带一个朋友。” 余立安:“谈朋友了?好啊,让爸爸帮你把把关。你放心带朋友来,爸爸一定劝好你陆阿姨,你别看她说话不中听,但实际上是很在意你的。这毕竟是我们自己家……” 余立安喜欢为他的妻子开脱,但他很少在陆婉婷面前为儿子开脱。 因为这女人永远理解不了他。因为这女人不像他的儿子那样愿意替他分担苦痛。 余生平觉得父亲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他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会相信他与陆弘煜那狗屁的包养关系,但父亲绝对不会。 父亲与他之间还是有一块罅隙之地的。哪怕他们分开了那么多年,可父亲依旧是与他联系最深的人。 他那么努力的去理解父亲,靠近父亲,父亲总归是能听到他的几分心意的。 余生平迫不及待地要给陆弘煜一个下马威瞧瞧,虽然你在病房内挑拨我们父子的关系。 虽然外面流言四起,但我与父亲是有一块共呼吸的平静之地的。你瞧着吧,我才不怕你,哪怕你今天亮出底牌,我也不在乎。 陆弘煜不明白余生平的不安来源于哪儿,他那时想,或许是因为清晨的土司没有糖,让他感到焦虑。 他抬手剥开一颗薄荷糖,二话没说的递到了余生平的掌心里。 可余生平像在害怕。瘦削的手背比浸在冷风里的山茶还要凉。陆弘煜皱了皱眉,吩咐司机下车随便买点什么暖和的饮品过来。 余生平并不领情,“嘣”的一声糖被玻璃窗弹去毯子里,陆弘煜那会已经不高兴了。但他还是端上了热豆浆。想要养一只猫,就必然要包容他的脾气。 但宠爱永远不能与溺爱挂钩。 陆弘煜在余生平企图打翻那杯豆浆时拽住了他的手。这太危险了。 司机被赶下轿车时,陆弘煜抱住了余生平。小臂上有伤口,挟住肩膀又太过疼痛。陆弘煜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安抚了余生平。 陆弘煜:“你还打算向我暴露多少弱点?” 余生平突然安静了下来。 余生平觉得大家不能怪他对陆弘煜有偏见,陆弘煜的温和是很昂贵的。 余立安的到来打破了尴尬。余生平感觉尘封的记忆又一次被叫醒,太多次的抛弃使得他已经许多年不再向父亲求救。 可当陆弘煜站在他面前时,他恍然间还是对父亲更亲近一些。 他一直坚信,他们父子间还存在着那块小小的罅隙。于是他仓惶的打开车门,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父亲口中的家。 他的手已经伸出了车门,只要一点点便能拽住父亲的衣角,只要再往前一步,便能回到家中。 可当他真的迈下来时,他突然感觉寸步难行。余怜陆狠狠的攥住了他的手臂。 小孩子,又是这个小孩子,母亲,又是她那蛮不讲理的母亲。 余生平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她。他的力气永远都是大的,那孩子稍稍踉跄,她的母亲便会破口大骂。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因为他没有可以事事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母亲。 陆婉婷的脸色那么难看,可哪怕再难看,她今天也要好好吃饭。 因为陆弘煜掌控着他们一家的财源命脉,陆弘煜让她吃,她便不能停。但饭桌上总要有供人消遣的存在,好派遣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陆婉婷笑盈盈的为余生平夹上一块鱼肉,而后再故作震惊的道:“呀,我忘了,你儿子不爱吃鱼啊。瞧瞧我这记性,我光记着怜陆喜欢了。” 陆婉婷:“不过人都是会变的,以前不吃鱼,现在喜欢吃鱼,以前喜欢女人,现在……” 余怜陆接上话,“现在不喜欢女人!” 陆婉婷:“小祖宗,你可别瞎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陆婉婷笑了笑,颇有深意的停顿了下来。 这是一定会上演的戏码。 成年人的针对并不刻意,大多只会刺痛心思细腻的人。这个家就是如此,可以让余生平生存,但必然不会舒服。 桌子上的宁静被彻底打破了,那个所有人都不敢戳破的窗户纸开了个大洞。 可余生平不能反驳,他不能搞砸这一单。他从签订那份契约起,就注定要维系这段危险的关系。 余生平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一个寄人篱下的人,如果连刁难都不能忍受,那早就该露宿街头。 余生平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他明明已经吃过无数顿这样的饭了,唉,不过是吃下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罢了。他那时想,自己或许是被吴妈养刁了嘴。 余生平为自己这种接近于自虐的行为找了个合适的理由,他急切地向别人证明,自己是有家的,哪怕这个家摇摇欲坠,脆弱如纸,可他也是有家的。 海鲜汤难以下咽,可余生平还在喝,嚼碎的肉屑难以下咽,可他还在吃,还在吃。 小巧的勺子已经不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开始端起碗来,他不再嚼了,而是吞咽,流出,吞咽,再流出。 这间屋子里的人都在看他的戏,他像被装进了真空袋子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餐桌上翻着肚皮的鱼,被开膛破肚的鸡,五脏六腑被剁碎了撒上酱油,没有一处不暴露在灯光之下。直到他的父亲拯救了他,只有他的父亲拯救了他。 余立安突然放下了筷子,他说,“好了……” 余生平那时用碗挡住了脸,他一动不动的。一动不动的。 余立安:“生平,爸爸有话和你讲。” 余生平那时心中一震,看啊,他的父亲,他不是没有家人的人。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他依旧可以缠绕于父亲这棵大树之上。 他的所有努力,所有忍耐都不是白费。时间,只是时间啊,这世界上哪有不关心儿女的父母呢? 小卧室的灯光那么温暖,父亲不带他去主卧,而是与他去了客房。 父亲看着他,像是许多年前一样。父亲的话像鹅黄的灯光一样令人心安,他说儿子我理解你,他说儿子爸爸永远尊重你的决定。 父亲多么尊重他,他是有家的。余生平多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他却像被封住了口鼻,每分每秒都好似窒息。 余立安:“这个家永远都欢迎你,儿子,你妈妈不在身边护着你,你没少在这个家受委屈,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就是你最后的依靠。 儿子,爸爸知道你委屈,可爸爸现在不能为你出头,陆家的势力那样大,但爸爸相信只要有你帮扶着,我们父子总有翻身之日。 儿子,你永远要记得,你会离开公司是因为谁,我们父子这么委屈又是因为谁,爸爸不过是勤勤恳恳的养家糊口,可到头来还看着谁的脸色。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了解彼此的人。我们共同的敌人就是陆家。儿子,你为了爸爸也一定要撑下去。” 余生平是想再说些什么的,可他最后还是归于了沉默。因为他的父亲道:“儿子,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信你的人,最了解你的人。” 余生平不认为自己是情报商,余生平觉得他不过是个孩子,与天底下所有人一样孕育于母亲的子宫,再沐浴着成把的期待与祝福,来到这个世界。呱呱坠地时,有人为他欢笑。与尚且年轻的父亲在石灰地前赛跑。 那样的感觉可真奇妙,余生平觉得他与父亲好像从未有过十几年的空白与别离,他觉得他们父子间真的是有那一块罅隙的。那一块地方什么人都进不来。陆婉婷不行,余怜陆也不行。 余生平不去管别人如何看待他了,因为他与这个世界上最深的联系便是他的父亲。 他漂泊数十年,像任人宰割的野草被随意压弯脊梁,像毫无尊严的菟丝子哪怕寄人篱下都苟活于世,但这一切都有了意义。 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会一直理解他。 陆弘煜不再单纯是他的猎物,更是他与父亲间的联系。是他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最大的筹码。 第23章 包扎 那条鱼的威力实在是大,余生平从余家回来以后便食欲不振。 半夜的记忆零零散散,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余立安家的菜也如同人一样,油水多。余生平赌气没少吃那腥气的不得了的海鱼,发物催生的伤口发了炎。半夜直接就发起烧来。 陆弘煜自然是摸出来他小臂间有伤口,那血都渗过了白色的帽衫,变得干涸。 他本打算回家便帮余生平包扎包扎,可没想到余生平一出门就开始赌气。 不愿他过多触碰。放纵他在房间里闷了半天,陆弘煜那时只觉得他是累了。 直到白饼颇有些反常的低声叫起来时,陆弘煜才皱了皱眉敲响了余生平房间的门。白饼实在是有灵性的很,不到万不得已它是不会这么焦躁的。 余生平那时已经快要虚脱了,原来他打吃下那盆海鱼就混身不舒服了,轿车不像在马路上颠簸,更像是在余生平的肚子里肆意妄为。 这一下午陆弘煜本以为余生平在耍脾气,可其实他是实打实的跑了半天厕所。 床铺上倒着浸满血的帽衫,撕了一半的纱布卷顺着重力滚了一地。估计是还没来得及处理就开始上吐下泻了。 余生平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听见有人敲门,只大声道:“操!纸……” 余生平手一滑,便看见纸滚去了门外,一声粗口中气十足是因为震惊做底,后面那半句软绵绵的,又显得有气无力。 陆弘煜站在门外,开门的瞬间便只听见了那声骂人的话。他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只先放白饼进去探探风。 余生平见半天只盼来只猫,又气极的暗骂了几句。陆弘煜不说话,只皱眉,觉得他火气太大了。 陆宅的隔音效果实在是好,陆弘煜站在屋子门口只听见余生平呜呜囔囔自言自语。飘飘洒洒的几句陆弘煜的名字倒是听的真切。 余生平那时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别管是猫还是人了,只要能给他救了急他都供成小爷爷。 余生平:“白饼,你是不是成精了……跟你爸学的,你都会自己开门了……你能不能帮我拿个卫生纸……或者给陆弘煜打个电话也行……妈的……” 白饼在门外瞧见陆弘煜靠近了,下意识的喵喵了两句。 余生平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也开始对白饼喵喵起来,帮我拿卫生纸,六个字便喵六下。 不行给你爹打个电话也行,十一个字便喵十一下。直到他疼得开始细细的喘息时,恍惚间就觉得小腿被什么东西软绵绵的砸了一下。余生平那会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胜利前的冲刺,他突然又有了力气,自顾自嘟囔,“白饼,你放心,我一定会带走你的,让你远离你爸那个万恶的资产阶级。我们……” 未等他发表完感人肺腑的誓言,门就被“哐”的一声打开了。余生平看着陆弘煜脚边的手提纸,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 他刚想挽回一下,忽然又开始觉得肚子内翻江倒海。 余生平:“痛……痛……” 余生平那时真感觉自己快要升天了,混身轻盈盈的飘过屋顶,哪里都开始脱力。 这样又辗转了三五趟,余生平把两天的存货都卸了个干净,肚子里只剩下干巴巴的疼痛。 意识停留在陆弘煜有些担心的面容,他最后架起了满脸泛白的人,颇有些责备的意味,“肚子疼怎么不早说。” 余生平的意识已经昏昏沉沉了,天昏地暗间只觉得眼前像是有被子的床,只是这被子直愣愣的还有些隔人。 他那时已经有些发烧了,深秋冒起一身又一身的冷汗,还在为肚腩奔跑时不觉得冰冷,等静下来时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陆弘煜本就从厨房里出来带着热气,这会像个火炉一样吸引着余生平。 哼哼唧唧的嘴里喊着冷,陆弘煜伸开双臂,想把浴袍先给给他披上,没想到余生平直接顺势环住了热源的脖子。 他软的橡根面条,顺势前倾,结果两人直接平躺在了洗手间内。余生平被摔疼了也不闹,只是又哼哼了两声,在地上蜷住了身体。 陆弘煜起身本准备扬长而去,他是不信有人晕倒了还能往怀里钻。 毕竟这样颇显引诱的戏码已经在酒店浴缸外上演过了。可余生平这次安静的反常,他悄无声息的,就像路边的一颗石头一样,被人踹一脚不会喊痛,躺在地上也没什么反应。 陆弘煜没由来的烦躁,想起余生平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那么快揽获了吴妈的同情,要是自己不管不顾,等吴妈回来必然少不了一顿唠叨。他叹了口气,只又蹲下道:“余生平,醒醒,去医院了。” 他没回应,像是离了土的花一样,随便什么都能杀死他。 陆弘煜又低下头去,任命般抱住了他的腰。余生平骨架不小,可却也是均衡匀称,散去力气后,他的身体随着陆弘煜的动作变化,展现出与常人不同的柔韧性。 这让陆弘煜感到惊喜,他本以为余生平只是在逻辑思维方面像一个情报商,可他的身体好像也是浑然天成的为吃这碗饭而生的。 他的判断果然没错。 陆弘煜为他脱去湿透的保暖内衣,瘦削匀称的胸膛脊背上横亘着无数条疤痕。 狭长的伤疤比别处都要敏感,指腹划过裂痕时,伴着一对玲珑也抬起了头。那是余生平第一次为0327执行任务时留下的疤。 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痒的,余生平软绵绵的嘤咛了一声,随即又病急乱投医的推搡着胸膛上的指尖。 陆弘煜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起身给他套上外衣,他乖的像个奶娃娃,任由陆弘煜摆布移动,只是混身好像没力气,只往前倾。 陆弘煜为他系扣子,每系一颗便把他有些歪斜的身体扶正,他弯着腰,头发兴许早已扫上了余生平的脖颈,对方受不住了迷迷糊糊中伸直了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陆弘煜钳制住他,在快要压倒他时,支撑住了双臂,在他身上形成了一道人形隧道。 陆弘煜觉得有些别扭,他想余生平要是醒来必然会急了眼,兴许还会讹他一笔。 低下头去,被凸点顶起的胸前兜印着一块湿漉漉的舌印。 陆弘煜颇有些错愕,只用干涩的舌头舔了舔湿润的上颚。而后便阻止了想要挠痒的余生平。 那时陆弘煜觉得自己被余生平摆了一道。他颇有些不爽,只伸手拽起了纱布捆住了余生平的的手腕。以阻止他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女佣们不知道为什么老板要压住小余先生的手。她们揣测这似乎是种新情趣。在大户人家做工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 余生平在凌晨被送进了医院,奔波一夜后,清晨六点才退了烧。 陆弘煜给他清理了小臂的伤口,又望着降了势头的温度计,才吩咐刘媛换了岗。 刘媛难得放个假,一夜宿醉,没一会便在病床边睡着了。 夏星星来时还以为她守了一夜。他瞧着余生平手腕的勒痕,又看见了手臂的伤口,只暗骂了一句畜生,陆弘煜果然有性虐倾向,人面兽心,拔吊无情的禽兽。 出了事还不敢担责任的伪君子,把余生平搞成这副模样还打发秘书来关照。是的,夏星星彻彻底底的误会了。 而此时陆弘煜正在会议室进行第四季度报告会议。夏星星是在瞬间黑了展示小组的电脑,随即便看见ppt上接入了余生平伤口的照片。 夏星星的声音本就偏细,被变声器二次加工后变得尖锐,他只缓缓道:“清平集团总裁陆弘煜其实是个有性虐倾向的变态,他欺骗我朋友的感情,还与某肖性明星发生不正当关系。我的朋友现在就躺在病床上……” 刘媛惊醒时就听见夏星星在长篇大论,突然暴起道:“夏星星!” 会议室的屏幕突然被中断。人们都面面相觑,但始终都是窃窃私语,不敢有任何过激的言论。 子公司的老狐狸们本就对陆弘煜不满,如今揪到这样一个把柄都争先恐后的大作文章。 宋伟:“陆总年轻气盛,可也要注意私生活。先前你与肖奇的绯闻虽然未能影响股市发展,但要是生活作风出了问题,那我们真的不能有所包庇了。毕竟你一直提倡的企业文化都是真诚互利。” 早年间陆有良想过发展饮食与新媒体相结合,独立出一家子公司开发综艺,同时促进公司内部宣传。 但经营起一家娱乐公司并不是容易的事,后期清平集团还是将重心放回了实体餐饮行业,并且将代言外包给了专业的公司。 宋伟经营的子公司是试水失败的半成品,陆弘煜早有将它砍掉的想法。 但碍于公司发展一直靠余立安的帮扶,不负不盈,让这家公司总在收购线额之上。 半年前,陆弘煜查出宋伟的账户有异常的流动。一家经营不善的子公司,却能有大笔资金进入他的私人账户。这让陆弘煜心生怀疑。 宋伟这个人虽劣迹斑斑,但俨然身后有人为他收尾,陆弘煜几次夹击都找不到他贪污的证据。 直到不久前,他发现宋伟的大部分资金都流向了李谦的账户。 比起旁敲侧击李谦,肖奇显然比他要好攻略太多。陆弘煜让刘媛联系了肖奇,本意开出条件与对方公平交易。 但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肖奇先对陆弘煜提出了合作的要求。他说自己好像被人盯上了,希望陆弘煜能够保护他的安全。 陆弘煜当即答应了他,并且与他于酒店内做了一场戏。此后陆弘煜一直暗中派人调查背后的势力,果不其然,那个人便是宋伟。 只是令他不解的是,调查结果显示宋伟雇佣了两股势力,一股是吴阳,而另一股却查不到来源。 这场戏在商界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更激怒了宋伟,唯一不妙的一点就是余生平似乎十分不满意。 有些时候他是摸不准余生平的想法的,起初他怀疑余生平是宋伟派遣的另一波势力,因为他频繁的出现在酒店里。但后来他明目张胆的泼了肖奇的红酒,倒像是真的吃了自己的醋。 陆弘煜想起初见时余生平的种种行径,又想起昨晚他亲昵的那些小动作,难道他真的对自己动了真心? 陆弘煜那时想,要是这样就太好办了。爱情会冲昏人的头脑,死心塌地的为一个人付出可比合作交易牢固的多。如果余生平爱上自己,那余立安注定会输了这一盘棋。 余立安真是蠢到家了,别人说他儿子是个蠢材,他居然真的把他弃子了。 可无数的谋略家都用事实证明能笑到最后的往往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因为他们最为持之以恒,有从一而终的信念,总能创造奇迹。 陆弘煜顿了顿,只道:“我与肖奇先生是有过一段恋情,但早已经和平分手了。几天前的见面,是因为我目前在追求的对象是他的粉丝。” 宋伟突然变了脸,“不可能!肖奇怎么可能和你在一起!” 陆弘煜:“哦?宋总经理不知道吗?也是,毕竟你与肖奇之间还隔着导演这一层。我一直很好奇,子公司经营不善,你是从哪里拿出了那么多钱来投资《出口》这部剧的呢?” 宋伟变了脸,陆弘煜突然笑了笑,“我是开玩笑的,只是凑巧看见了投资人和宋总经理同名同姓。这次是个意外,年会前我会公开恋情,给大家一个交代。” 语罢他便走出了转身走出了会议室。在走出门的瞬间,他敛起了笑容。 秘书:“陆总,的确是技术科出现了漏洞。” 陆弘煜:“一切照常进行。” 秘书点了点头,只发送了一条信息,“放饵……” 此时,普溪媒体正在预备着一份大料,只要导火索燃到尽头,马上便会开启一场好戏。 会议室的人走的差不多时,余立安突然变了脸,他一拳锤向了桌子,骂道:“你这个废物!一个小狐狸精就把你迷成这样!你知道不知道刚才差点害死咱俩!” 宋伟不再说话,只恶狠狠的盯向陆弘煜的座位。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给陆弘煜一个教训瞧瞧。 他气急败坏的打通了电话,“老子他娘的花了那么多钱,什么狗屁情报商!老子等不及了!今晚就要办了肖奇那个小贱人!” 第24章 弱者 吴阳面不改色的挂了老东西的电话,拎着果篮进了住院部。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片场盯梢肖奇的动向,他在接到宋伟的任务时,并不知道这是个圈套,直到狙击枪瞄准到熟悉的脸时,他才意识到对方是想把他和余生平一起拉下水。 在坠楼后他想过放弃这个任务,但没想到余生平一而再再而三的以身犯险,吴阳不知道这个任务对余生平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只知道余生平只要不从这个任务里脱身,他便会跟在身后一直保护他。 从十七楼跌落时,吴阳感受到子弹擦过脸颊的钝痛,陆弘煜救了他一命。 他摔断了四根肋骨,脊背处被瑞士军刀划出了一道长的吓人的疤痕。 可他没有喊疼,而是用砖头狠狠敲碎了本就轻微骨折的右腿。他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那不仅会打草惊蛇,更会给余生平带来麻烦。 吴阳的恢复力出奇的好,手术后不久他就醒了过来。实际上是很疼的,但吴阳在梦里似乎过得也不安稳,他这一夜都在重复那颗子弹擦过脸颊的场景,梦里它没被刘媛阻断,而是与现实中的伤口共通一气,直勾勾的打进自己的臂弯,脊背,还有小腿。最后一颗穿过十七楼的窗户,毫不犹豫地打进了余生平的心脏。 他惊醒过来,才发现是伤口的血浸湿了病号服,让他误以为在梦里摸到了余生平开了洞的心脏。 他被裹得像个粽子,连喘气都觉得疼痛。医生护士轮番给他检查,先是外部检查,又是核磁共振。他困得睡了好几觉,才和陆弘煜说上了话。 吴阳觉得陆弘煜和余生平的关系不一般,这种不一般可能是危险的关系,也可能是其他。 陆弘煜那时瞧向吴阳,只提出要与他合作。他的秘书很温和,大意是想将他收入麾下。 条条框框中最吸引人的便是高额的报酬。吴阳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免费的午餐。 哪怕陆弘煜西装革履的向他证明了自己的确是干净的商人。可他依旧觉得对方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副业。 擅作主张接下肖奇的案子已经给余生平添了太多麻烦,他不能再如此莽撞。 他此刻不过是想赶紧出院去看一看余生平的状况。陆弘煜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沉沉道:“康复到八成的时候,我会打点学校帮你伪造意外骨折的证明。你有三天的时间与余生平道别。你可以继续执行这个任务,但我的秘书不会帮你第二次。” 吴阳并不领情,他那时只笑了笑,不屑道:“我本来就是意外骨折。” 陆弘煜并不生气,“承认自己是弱者也是需要勇气。” 吴阳突然不笑了:“就算是弱者也有权利拒绝别人的施舍。” 陆弘煜神色危险,只一把压住了石灰板,“我没有在让你做选择,我只是在通知你。” 吴阳那时被疼痛冲昏了头脑,他觉得下肢已经失去了直觉。可陆弘煜面不改色的为他拆去了本已经打好的石灰板。 陆弘煜:“这世界上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你不过是在为捡回来的这条命还债。” 吴阳在最后一块伤口暴露于空气前失去了知觉。不,或许还保留着痛觉。 他再醒来时躺在走廊里的担架上,医院的人告诉他,陆弘煜在他晕过去后就不再支付医药费。 这期间医院为他换了六次药,加上营养液、葡萄糖以及人工护理费,一共花费了三万元。 医院就是这样的地方。护士小跑上来要为他换第四次药,吴阳像见了鬼一样爬到了地上。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痛恶资本的力量。 那之后吴阳想过逃跑,但陆弘煜似乎是真的与他较劲儿,无论他是夜晚走还是白天走,总能感觉四周监视的眼线。 在短暂的二十天内,吴阳从逃跑了不下十次,第十次是在晚上,他企图从洗手间的隔间跳下去。 他第一次那么向往自由。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从房间到走廊,再到小便池,没有任何意外。就在他扒着窗子已经迈出一只脚时,陆弘煜突然推开了隔间的门。 他那时只淡淡说:“从这跳下去,如果你死了,你的监护人马上就会坐牢。如果你没死,余生平会花比三万多十倍的钱来救你的命。” 陆弘煜那时不过赌了一把,他单纯的觉得余生平和这个孩子的关系不简单。 毕竟余生平在衣穿住用上一直很节俭,只有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星期六花钱如流水。 果然,他没有猜错。他抓住了吴阳的软肋。此后的半个星期内,他配合治疗,恢复的极其快。 这二十天的时间内,陆弘煜并不是单纯的盯住他,而是潜移默化的训练他的反应能力,跟踪技巧。吴阳并不是喜欢干巴巴的训练的人。他是目的性很强的人。 吴阳其实并不想失约,但他没想到余生平对肖奇的案子这么执着,以至于不惜牺牲色相挤进满是眼线的餐厅。 眼线在放出子弹的时候,吴阳觉得噩梦好像下一秒就会重演。 他并不知道余生平早已经在菜单下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那时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余生平丧命。 那是吴阳实质上第二次在实战中开枪,事实证明上天不会眷顾他。他非但没有像刘媛一样击落子弹,反而华丽的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那之后余生平便将红酒泼向了肖奇。他真的是颇为震惊,在于余生平相处的这些年里,他是很少有感情外露的。 当他为一个男人变得生动时,吴阳不可抑制的有些愤怒。肖奇是他的目标猎物,他必然知道他们争论的对象是陆弘煜。 此后,余生平被保安押出了餐厅,他一股脑的想要冲向前,却突然被藏匿在人群里的刘媛摁下了头。 一颗子弹再次顺着他的喉管擦过。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陆弘煜又救了他一次。 刘媛为他裂开的伤口包扎,看他眉头紧锁,以为是在担心余生平,只道:“老板在外面接应余生平,有他在不会出事的。” 没成想他的脸色更臭了,只是好在接受了陆弘煜的帮助。 他被伪装成在学校内的轻微骨折。在医院与余生平有了一个不愉快的道别。 他给陆弘煜惹了不少麻烦,要知道,在医院毁坏的所有公物都需要陆弘煜来赔偿。 少年的血性与不稳定虽然是好的武器,但随时随地爆发会将会事倍功半。陆弘煜决定好好训练他。 吴阳是想和陆弘煜学些东西的,并不是出于崇拜,更多的该是不甘与恨。 陆弘煜今年二十九岁,但反应能力却快的惊人。在腿疾康复的第三天,陆弘煜只守不攻,与他对峙博弈了一百来招,可吴阳连碰都碰不到他。 直到电话响起时,陆弘煜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那时吴阳想,这家伙不仅反应能力快,力量也是一等一的大。吴阳必须要承认,他们之间存在着差距。 他或许真的会和陆弘煜学些什么,无论是从体型还是从技巧方面看,陆弘煜都比余生平更适合做他的老师。 但不是现在。只要余生平一天为肖奇的案子奔波,他便要一直保护他。 哪怕从十七楼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哪怕跑到他的面前,用自己的胸膛替他挡住子弹。他要拼尽全力去保护余生平。 不得不承认,吴阳的跟踪术以及藏匿技巧有所提升,他是在一个小时前知道余生平再次住院的,他准备买个果篮悄悄放在病房门口。 当然,不会有菠萝。余生平从不吃菠萝。这意味着他不仅要偷偷跟踪夏星星,还要防止余生平发现自己。难度不亚于在酒店躲避那颗子弹。 其实平时应该再简单些的,像闹别扭这种事,吴阳平均每个月都会和余生平发生好几次。 只是以往有夏星星做粘合剂,和好显得简单的很多。可这次失控不是发脾气那么简单,而是差点儿要了夏星星的命。 他现在瞧着夏星星后颈上的淤血都会心生愧疚。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性格最大的问题——暴戾。这让吴阳感到恐惧,他不可避免的继承了有家暴倾向的父亲的基因。 这让吴阳痛苦了许久,但他没做好道歉的准备。所以他把准备扔掉的菠萝运到了另一个袋子里,嗯,把那用作了对夏星星的道歉。 VIP住院部静谧并且人烟稀少,这让吴阳感觉不适。夏星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与刘媛争执起来。 他放下果盘时的确是只想看远远看余生平一眼的。可现在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准备去看一看余生平。 余生平那时躺在床上,手臂的伤口被处理的干干净净,只一双皓腕留下了细细的痕迹。 吴阳有些不悦,只轻轻搓弄着那道刺眼的红线,他下手没轻没重,余生平梦里疼得嘤咛的一句,嘴里小声嘟囔人的名字。 吴阳的手滚烫的不得了,兴许是冲锋衣被冷风浸的太透,余生平半梦半醒的躲闪着冰凉的袖口,只把小巧的脸蛋埋在了吴阳的掌心。 余生平带着稚相,散下头发来像是孩子。他的鼻尖小巧挺翘,左右蹭弄时,宛若森林里的小鹿一样。 吴阳其实该走了,但他鬼使神差的半蹲在床边,轻轻的摸过余生平的头发。 这在他清醒时是不被允许的,余生平变了很多。 他微微前倾,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出来的热气,他微微躲闪时,睫毛化作翩飞的蝴蝶,但这并没有拨动吴阳的心弦。 余生平那时嘟囔着,“陆弘煜……你烦死了。” 吴阳一下子撤出手去,余生平被突如其来的悬空震得皱紧了眉头,像是赌气一样翻身藏进了被窝里。只给他留了一个背影。 第25章 不合格 余生平许久之后才知道吴阳来过。他当时真的以为那人是陆弘煜,心里赌气想,自己天天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差这一早起。 直到夏星星端着菠萝和少了一个菠萝的果篮进来,才知道,哦,原来是吴阳来了。 夏星星和刘媛吵了一架,无非就是骂他鲁莽。且不说夏星星不分青红皂白便恩将仇报,今天这个疏忽直接让刘媛这个月的奖金都泡汤了。 夏星星当时颇为豪气,只说不就是个破奖金吗,我把这个月的提成赔给你。俩人不欢而散,一个跑去公司负荆请罪,一个对着吴阳的菠萝发脾气。 其实夏星星早就不生气了,不然不会放纵吴阳跟着自己的。 吴阳的跟踪术虽然有提升,但还是被夏星星抓到了尾巴。 他放纵着吴阳进来,无非是因为不久前余生平的嘱托,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不要让吴阳发现自己的小算盘被别人发现了。 有些时候夏星星真觉得余生平在外面早就隐婚生子了。他实在擅长保护青少年的自尊心。 那种隐忍的态度好像早已经对于青春期的孩子司空见惯,熟练而又精准的让孩子在底线之上自由生长。 余生平并不知道陆弘煜在公司里收到了一份大礼。他只是颇有些惊讶夏星星今天对于陆弘煜有些怯生生的。 要知道,夏星星一向都是与陆弘煜有不共戴天之仇。陆弘煜依旧同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唯一与平日不符的就是眼下的两道青黑。 余生平自然知道那是拜谁所赐。大病初愈,余生平整个人都软绵绵的,陆弘煜瞧他这个模样,也不避讳,就坐在床边喂起粥来,余生平觉得难受,虽说平时他在家里没少干撩完就跑的混蛋事,但撩别人和被撩实在是两种感觉。 别别扭扭的喝下几口白粥,又恹恹地吃了半口鸡蛋清,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张嘴了。 陆弘煜不再强迫他,只伸出手来,余生平傻了眼,任由他检查自己的手臂。 那时他发现陆弘煜与吴阳还是不同的,陆弘煜的掌要更宽大,中指最上的关节有着一道深茧,是多年书写积累下的痕迹。 他不受控制的摸了摸那块茧子。陆弘煜突然顿了顿,中指被白皙的虎口摩挲时,徒增了几分暧昧。 余生平的虎口处藏着一枚红色的小痣,被坚硬的茧子顶过时,那颗痣下的肉像波浪般左右推搡。这让陆弘煜不自觉地想起衬衫上小小的舌印,他觉得有些口渴。 他不受控制的浮想联翩,直到余生平痛得“嘶”了一口凉气,才突然道:“对不起……” 余生平笑了笑,只回:“我们算不算扯平了?” 余生平点了点自己的眼下,那块地界因为充足的睡眠是粉扑扑的肉色。 陆弘煜没给出回应,但那表情俨然是默认了。 他似乎对于余生平手臂的伤口格外执着,余生平抬了抬小臂,只说,“没事了,已经快好了。” 他转移话题想要让氛围轻松些,可没想到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余生平:“我今天早上梦见你了。” 陆弘煜:“梦见我做什么了?” 余生平:“或许你不认为野花要比家花香。” 陆弘煜那时将苹果皮完美的削成一条线,而后便打趣道:“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余生平当时顿了顿,心里有些警惕。他明明记得病房内没有摄像头的。可随即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只笑了笑,一把拽住了陆弘煜的小臂,像是躺进吴阳的掌心一样,把自己的下巴放到了陆弘煜的肩膀。 余生平:“我也想要雕出花来的苹果,就像程涉送给夏星星的那种。你会吗?” 余生平真没想到陆弘煜会这种活儿,毕竟他连家里的抹布在哪都不知道。 陆弘煜也从没见过余生平这么奇怪的人,他不要什么小兔子与小玫瑰花,他让陆弘煜用一个苹果雕出十个缩小版的苹果。 陆弘煜知道他是在刁难自己,可他意外的享受刁难。 只是余生平并不知道,在几个小时前,吴阳在他的床边捡到了微型摄像头,而摄像头的另一端,在昨晚,便被陆弘煜便植入了手臂的伤口内。 电流哗哗流过。 陆弘煜:“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余生平:“信任是建造亲密关系的基石。” 陆弘煜细细摩挲着伤口处,听起来像极了人在缠绵与喘息。 此时,吴阳正站在酒店房间内,面色阴郁的上好了膛。 吴阳并不是有意窃听他人谈话的,弄巧成拙,微型摄像头与军靴底部的凹槽一致,与他跋山涉水,一路去了老房子。 老房子坐落在翠荫路尽头的那家菜场,从窗边望,行人络绎不绝。 这里环境一点都不好,没有独立的垃圾道,也没有电梯与足够的绿化。 矮小的单元楼门,吴阳现在要弯着腰才能进去。那么小的屋子,客厅与餐厅都未有分别。 那么小的屋子,连睡觉都能听到门外的叫卖声。这间房子那么破旧,可吴阳一直坚信余生平是很在乎自己的。 余生平是很爱吴阳的,余生平爱福利院所有的孩子。但这间房子似乎是个例外。这间房子,吴阳没见别人来过。 这间房子已经如此衰老了,大大的拆字横亘在污渍横流的垃圾道旁,红的都被染成黑的。 这间房子如此陈旧,雨水洗不完烟尘煤屑,风也吹不散它的潮湿。 吴阳不知道这间房子是从哪来的。余生平为什么会买它,买了它为什么不常来。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初见,他是否知道窄小的床板早就盛不下少年不断延展的四肢。余生平一定不知道,他再也没来过这儿。 今天过后,吴阳便会踏上离乡的征程,路或许不远,但这是没有归期的离别。 吴阳该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期限,去喝酒,酩酊大醉,又或者随便找一家酒店,哪怕只是做场好梦。 可他却依旧选择了到这里来。在这逼仄的空间内,在这只有两扇窗的老房子里,在这难以自保的,见一面便少一面的建筑中。 吴阳是很敏锐的人,他心知肚明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没有与军靴凹槽契合的摄像头,没有恰巧无人的离别。可吴阳又不愿意承认,这样似乎否定了他所有的希冀。 吴阳在亲戚家流窜,吃百家饭长到了十岁,母亲生了他便死去,为了活着,吴阳遭受无尽的白眼,为了活着,吴阳明知道自己会头破血流,也要冲向前去,用肉躯顶上坚硬的酒瓶。 吴阳那么想活下去,小小的吴阳,与世间的花与草,与冰淇淋漂亮衣服,与阳光和路上的石头,都相处不过数十载。 小小的吴阳生在和平年代,稳定的社会环境让他不必受舰船利炮侵袭,稳定的社会环境也让人们不能做到感同身受。 吴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对一个人好并不一定需要理由,原来什么样的人都有非要不可的东西。原来人没有爱真的活不下去。 十岁的吴阳见到了余生平,余生平是第一个带他吃饭却不殴打他的人。余生平或许真的忘了,他与吴阳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吴阳该比谁都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道理,现在的心痛的感觉便是他摸向余生平脸颊的代价。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把这种难言的苦闷与愤怒归结于余生平的臣服。 余生平是有机会逃离控制的,可却还是心甘情愿的让他为自己削一个苹果。 吴阳不可抑制的想起那日的争吵,余生平真的生气了吗? 生气自己的任性还是别离,生气自己失手打伤了夏星星还是不善的口气。 他真的错了吗?可为什么从未有人告诉他自己错了?对的又是何样呢?吴阳不知道该如何做,余生平从未向吴阳发过脾气。吴阳捏碎了微型摄像头,起身走向了酒店。 信任是建造亲密关系的基石,吴阳为自己刚刚的猜忌而感到羞愧。 陆弘煜的威胁乱了宋伟的阵脚。他再一次提前了任务的期限。 吴阳作为领队早已背离的任务的初衷——暗杀肖奇的跟踪者。 或许更准确些,暗杀余生平。这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吴阳庆幸自己一眼便认出的余生平,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不是任务失败了那么简单,那时的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情报商,他甚至于不具备情报商的品质,放弃人性。 他不知道,一个人想像精准的仪器享受传递信息的刺激,那就注定要舍弃人性。 一个优秀的情报商不需要信仰,更不需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他只需要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尽全力完成任务。 那太难了,因为余生平并不是冷血无情的人,而吴阳这十几年来的人生,只有余生平一个人。 吴阳倚在窗口处观望着肖奇的房间,他的狙击枪早已上好了膛。 宋伟雇佣的队伍会在八点钟潜入餐厅内部,不出意外的话,肖奇体内的药效会在十点钟发作,十一点钟,宋伟进入肖奇的房间。 明早六点,微博热搜便会放出肖奇醉酒的视频,经过一天一夜的发酵,在本周的周末肖奇便会被各大品牌解约。 当然,他也会被娱乐圈永远封杀。而盒饭天选,电影新秀,舞蹈才子,这一切都会被人淡忘。 或许会有少数人关心是谁将药洒进了酒杯,那无关紧要,因为舆论就是如此,一个黑点足以毁掉任何绚丽的画。无论这摊污渍是浅是深。 可吴阳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吴阳站在酒店对面,他会用腿侧的军刀打碎洒满药粉的酒杯。 万恶的资本家不会有机会进入肖奇的房间。他会保护这个孤苦无依的艺人,他想余生平也会希望自己这样做。 第26章 光光 肖奇今天的戏是大可第一次进入平行世界。 被锤部重伤的大可被及时赶到的父亲所救,虽保住了一条命,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父亲痛心疾首,准备承担起照顾儿子的工作。 大可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屋子,不再提心吊胆,并与时别多年的至亲再次相聚。脑部受创虽留下了后遗症,但他的状态俨然是放松多于紧张。 只是人们并不知道,他的喜怒并非完全源于新生活,而是从未接触过的,奇幻的平行世界。 大可作为平行世界的旁观者,根据蛛丝马迹寻找到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这个世界中的他因在重大决断来临时进行了不同的选择,而走向了另一种人生。饱受破碎家庭折磨的大可走向了最直观的转折,父母并未离异。 大可始终认为,痛苦来源于父母的分离。倘若父亲的道歉诚恳一些,又或者母亲能更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恨与爱,他们的家或许就不会如此破碎。 如他所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大可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父亲今晚会出差早归,一家人会在酒楼共进晚餐。 可本欲急切知晓另一个世界的大可,无意间结识了身世悲惨的光光。 光光的母亲因为难产死在了手术台上,父亲又游手好闲。 妻子逝世使得他开始恶意酗酒赌博,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愈加雪上加霜。 年幼的光光靠亲戚的接济勉强度日。为了活下去,光光从小便知人性冷暖。 他寄人篱下尝遍人的脸色,虽更加坚韧,但却不可避免地为性格缺陷创造了温床。 大可与光光相遇时,顶着一张蜡黄的小脸,虽然高挑,但却瘦削羸弱。 他站在街道旁,穿着破旧的衣服,手臂嘴角叠着伤,但眼神却坚定无比。 归心似箭,大可又恐夜长梦多,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际。 但那时他的手里攥着一本书,令大家驻足观望。或许换作谁都会奇怪。 那么小的孩子,手里竟然端着一本《活着》。大可后来会想起当时的决定,只觉得一半出于冲动,而另一半则是为了那本书。 光光不像大可,想要回到童年的幸福生活。光光甚至连母亲的怀抱都未触碰过。 光光不去埋怨得到的爱不多,光光从不知道,人活于世,爱是养料,而学会去爱则是一生的课题。 光光像一具空壳一般,唯一的信念只是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能活得稍微轻松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当大可靠近他时,他本能的防御着,他的眼睛如同他的心一样纯粹耿直。 连恨与防备都清明无比。大可不问他是哪家的孩子,也不问父母为何不跟随他。饥饿侵蚀着他的每一块肌肤,只剩下一双眼睛依旧明亮。 大可那时蹲下身子,只问他,“是《活着》吗?好巧,我也读过。” 孤独的孩子就是这样,第一句不回答,第二句也会回答的。你与他多说话,与他亲近,对他好,他便也对你好。 大可给他讲《活着》的作者,给他介绍张爱玲,大可给他讲福贵的一生,把不懂的生字为他标上拼音。 大可让他离开酗酒的父亲,让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脱离家庭的泥沼。 大可不知道,光光是第一次知晓,那本书原来叫《活着》。 光光不认识大文学家,不知道福贵就是主角,光光只是在吃百家饭时听到别人讲,如果能多读书,多读书他就能慢慢接近自己想要的一切。 光光不明白的,他那时瞪大的眼睛,他说:“真的什么都能得到吗?” 表哥已经很大了,大到能将赤壁赋倒背如流,大到明年的六月便能独自去往普溪的最西边野营。 表哥不像初中生一样天真烂漫,但也怀有美好的希冀,他顿了顿,只说,“不是什么都能得到,但起码可以离开你爸。” 光光喜欢表哥,表哥不像舅舅家的二妞一样跋扈,表哥总是笑着,与他讲话时,总会给出回应。 可姑妈并不喜欢表哥与光光讲话,表哥同姑妈争论时,姑妈总说表哥还没长大,什么事都想的太单纯。 光光又问表哥,单纯是什么意思呢?表哥只说,小孩子都单纯。 光光很奇怪,他没有表哥高大,连乘坐公交车都只用交一半的票钱,为什么姑妈不夸赞他单纯呢? 他没有机会再在博学多识的表哥那找到答案,来年的六月过得飞快。 甚至于两三年的时光都如梭,光光依旧吃百家饭,个子也窜高了许多。他听叔叔说,表哥考上了重点大学,不会再回来了。 光光第一次急了眼,他已经懵懂的知晓表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也知晓亲戚的横眉冷对并不是因为单纯的不喜欢自己。 他不再问表哥是否去西边野营这样的蠢问题,他只问,表哥还会回来吗? 亲戚们不愿与他走的太近,因为愈发高挑的他三个星期前和一只野狗搏斗,他与它拼了个你死我活。 他望向对自己不好的人时,眼里像藏着刀子。没人把他当孩子看,甚至没人把他当人看。 很少有人叫起光光的大名,这样一个疯狗一样不可控的孩子,实在与那样的乳名相违背。久而久之,人们不再唤他。 “还是多读书好,挣大钱,孝顺父母!” “嘚,挣什么钱啊,当初他成绩好的不得了,不知道怎么想的,读了个文科,花那么多钱,累死累活也充其量是个老师。 你看他柔柔弱弱的,养得和个姑娘一样,天天诗词歌赋,说什么文学救人于水火。 要用笔来拯救社会。要我说,这个学还不如不上,像他二舅家的那个一样去当个兵多好,回来洗去那一身矫情的娘们儿劲,还有工资领。” “这话有理,用几行穷酸文字就妄想拯救社会了,他想拯救社会怎么不把给他爹娘买房的钱来给咱们的孩子资助资助,他不是最喜欢光光了吗?怎么不把光光也接出去享福?” 那人在学表哥说话,可语气里掺杂着戏谑。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离开父亲他便会快乐。 光光觉得他们果然都不懂得自己与表哥,光光想,表哥或许记得自己的话。 他对表哥说,如果真的可以实现愿望的话,他不愿意离开家,也不愿意离开妈妈栖息的土地。 光光不知道表哥是否拯救了社会,光光也不知道表哥长大了,是不是还会因为单纯而被姑妈责备。 他只知道表哥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他再也没遇到过表哥这样的人。 大可与表哥一样阅读文学经典,大可也会蹲下,笑着同光光说话。 大可比表哥要健壮许多,他那时在心底否定了亲戚的一刀切的判断,这样高大的人也会热衷于文学。 大可不像表哥一样听话,表哥会与姑妈争论,但当姑妈颓丧时,他又会笑着哄姑妈开心。 光光觉得二叔不比姑妈开心,二叔家的孩子虽然阳刚又有魄力,但他望见舅妈哭泣时,也不会多多理睬。 年轻气盛时,向父母低头,那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共情父母好像总是比共情别人难许多。 大可告诉光光,文字有无限的力量,但生活会把一切都颠覆。大可似乎忙着赶路,他来的那样突然,走的又那么快。 光光那时想,大概也并不懂他。 表哥真的羸弱不堪吗?没人知道。 光光只知道他反悔了,如果有人再问起他想要些什么时,光光希望能再与表哥见一面。 或许能见到姑妈也是好的。姑妈虽然会偶尔唠叨,但她从不当面说难听的话,姑妈给他盛的饭比哪一家都要满,姑妈在知道表哥想要报考文科时,只拍了拍表哥的肩膀,和他说,“加油,儿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些,表哥才会在姑妈难过时拥抱她。 许多年后光光才知道,表哥并不是没有脾气,只是是非分明,活得太过清醒。 光光一生都没再遇到任何一个表哥,而他的执着逐渐演变为偏执,他的果断逐渐变为冷血无情。 他的一生中遇到了许多贵人,有的人笑着给他饭,有的人白眼教他道理,孩子不是小猫小狗。 但却也喜欢亲近自己的人,表哥对他温柔,却匆匆别离,大可教会他反击,却不愿意陪伴他成长。 光光不知道犯错并不是罪不容诛,改正偶尔也可补救一切,当他走错方向时,他不懂得反思,也没人愿意拉他一把。最终积重难返,不可避免的误入歧途,终结了悲惨的一生。 第27章 还在追 肖奇最终还是没有中宋伟的圈套。 在最后一幕戏开始之前,吴阳救了他。其实不只是吴阳,还该有余生平的。 吴阳的枪法有所提升,定力也是一样。只是还不够罢了。 在肖奇正要享用鸿门宴时,吴阳的子弹击碎了他手中的红酒杯。 其实他可以全身而退的,如果他没看那场戏的话。那让他不可抑制的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吴阳没想到他会被刘媛救第三次。嗯,他不知道的还很多,比如刘媛一直跟着他。再比如他非但没帮上余生平,反倒是被余生平救了一次。 由于一秒的迟疑,他的手掌处埋进了一颗子弹。那真的很疼,但除去不可控的生理反应,吴阳基本没有太多情绪变化。 吴阳的心情不算好,眉间埋着忧虑。他那时分外矛盾,这道伤疤遮不住了,他怕被余生平看见,又怕余生平装作看不见。 刘媛把他带上了车,陆弘煜不瞧他,也不说话。吴阳不喊痛,也学他正襟危坐。 可他学不像,没人中了枪伤还能面不改色。刘媛想替他取出子弹,但没有老板的点头,她是万万不敢有所动作的。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交流的,总之刘媛只用高跟鞋踹远了医药箱,道:“吴先生,只要您签字,合同明天就会生效。”吴阳猜应聘陆弘煜的手下都要练就一个本领——变脸。 车子漫无目的的游荡在普溪的大街上,穿过恒泽大桥,又走过吴阳的学校,去过吴阳与余生平见面的那条小巷,还游过菜场中央的老房子。 吴阳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猜自己一定很难看,不然刘媛不会面露同情。 再之后,吴阳已经失去意识了。失血过多使得他神志不清,他依稀记得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 可他不能下车,那里住着余生平。大张旗鼓的进入急救室,就意味着明晃晃的告诉余生平: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吴阳觉得自己矛盾极了,他既期待着余生平的反应,又希望别遇到余生平。 陆弘煜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缓缓道:“弱者没有选择权,但我可以帮你变强。” 吴阳不明白陆弘煜为什么执着于自己,他那时只觉得五脏六腑往上冲。 而浑身的热气却往外流,窒息感来临时,手间的疼痛已经不足挂齿。 他只想把攥着心肺的那只手拨开,只希望把胃里的一切都吐出来。人到这种时候往往有两种反应,想活着,或者想直接死掉。 吴阳想他那时还是有牵绊的,他还是想活着。 迷离中吴阳只道:“合作……我合作……” 吴阳早已眼前发黑,耳鸣间声音细若蚊蝇,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听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发出声音,死亡的边界线处,吴阳选择了妥协。 在闭上眼睛的瞬间,陆弘煜突然皱紧了眉头。刘媛打开车门来,陆弘煜却亲自为吴阳取出了那颗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子弹。 陆弘煜改变了之前的判断,吴阳最致命的缺陷并不是不可控,而是不要命。 但好在他的不计生死并不彻底。陆弘煜并不认为死是一种英勇的行为,也不认为不计后果的向前冲值得赞赏,那不过是最简单,最低效,并且最悲哀的方法。 陆弘煜认为,或许在展开实战演习之前,吴阳更需要的是武装思想。无论是学科知识还是心理辅导。 吴阳在两天后的下午醒了过来,那时他在一间陌生的别墅里。 说实在的,这是吴阳第一次住这样的房子。别墅坐落在吴阳并不知晓的地点,唯一能瞧见的便是不远处的海面。但那里渺无人烟。 别墅内总共有两个佣人,他们包揽下了别墅内的大小事宜。 别墅外是阔大的训练场,足足延展了半个城市公园那么宽大。 吴阳同他们讲话,他们会回答,但问及敏感的问题,他们总能巧妙地避开。 吴阳猜,这大概也是陆弘煜的杰作。陆弘煜在三天后来过,他为吴阳检查伤口,并且带来了各类祛疤药。 吴阳本想拒绝的,可那药与余生平拿给他的一样。他总归是个孩子,很多时候不自觉地对余生平有希冀。 一个月后,吴阳痊愈了,但祛疤药终究只是淡化伤痕,他的手背永远钉上了一块伤疤。 而在这之后,陆弘煜才渐渐地开始了他的训练。他没有选择教授吴阳技巧,而是合理教授他理论知识。 吴阳才知道那两位佣人的真实身份,一位文科教授,一位理科教授。他早该明白的,普通佣人怎么可能会无聊到自制干冰饮料。 这让吴阳感到痛苦,他实在厌恶应试教育,一对一的课程就更甚。他实在是随心所欲,这一点的确没辜负余生平的自由教育理念。 陆弘煜在一个星期内收到了吴阳五次逃课通报,课程进度屡屡停滞不前。但他并不着急。这很正常,这比在普高已经收敛太多了。 他只是觉得余生平与他想象的不同,他本以为余生平会要求见吴阳一面,可他却只让自己把祛疤药送给吴阳。 或许吴阳并没有那么重要,又或许余生平真的与他的表面一样空洞。 谁也不重要。无论怎样,对于陆弘煜来说都足以下一盘好棋。他从不怕意外。 肖奇在被子弹击中后逃过一劫,但人想死里逃生,不仅依靠谨慎,还要有运气。 肖奇的运气不错,折了一个吴阳,还有一个余生平向前冲。 余生平的气势真的让陆弘煜出乎意料。餐厅里四处都是眼线,而他又曾经因为一杯红酒被人们提上了黑名单。 陆弘煜并不认为他伪装的很好,他男扮女装也有一股自己的风格所在。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余生平破口大骂之后,与肖奇两败俱伤,而后又一次被押进了派出所。 如果不是警察赶来的及时,这或许会演变为一场群殴大戏。 那个女记者果然眼睛很毒,她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余生平,只大骂:“就是他!他是私生饭!前几天我就看见他跟踪奇奇!” 余生平能躲过线人,却躲不过失控的粉丝。要知道,有些时候由于失控而出现的问题并不能用逻辑思维解决。 余生平身上填了不少伤,更多是由于粉丝的误伤。或许那已经不是算是误伤了,毕竟她们个顶个都想要了余生平的命。 只是好在这次的保释人是陆弘煜,他去时,肖奇的经纪人语气不善。 但余生平依旧是那副模样,不理不睬的,好像快要睡着了。 这让陆弘煜觉得有些好笑,余生平总是这样面不改色的瞧着别人。高兴与否都如此。 陆弘煜进来时,经纪人一改刚刚的神情,他先是错愕,而后便推搡着肖奇向前去。 嗯,清平集团总裁陆弘煜与艺人肖奇疑似私会,连娱乐报纸都挖出来的猛料,他作为摇钱树的主人,不该不推波助澜一把陆弘煜与肖奇的关系。 陆弘煜顿了顿,只是像往常一样寒暄了一句。没想到余生平突然急了眼。 经纪人:“陆总,您来看我们奇奇啊,唉,今天这个事你说闹得,我们奇奇就是性子太软,被人欺负了还不敢说话,我说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别怕,这人啊给别人泼了脏水,就该承担责任。 可他还是连连说是自己连累了这个小伙子。你瞧瞧我们奇奇,他可是要靠这张脸吃饭的呀,你看看这儿,都被蹭出伤来了。” 经纪人含沙射影的内涵余生平,指了指肖奇额头处微不可见的红印。 陆弘煜前倾了半步,却直勾勾的伸向了余生平的下巴,那儿留下了一道半指长的伤疤,血痂已经凝固住了,好像为朱红的下颌线填了轮廓。 陆弘煜刚要开口,却被余生平打掉了手掌。那力气大得很,“啪”的一声听得经纪人心慌。 经纪人突然变了脸色,这余生平也不是简单的主儿,敢对陆弘煜动手。 没成想陆弘煜非但没动怒,反倒颇有些像哄孩子一样道:“怎么弄的?” 余生平突然抬起眼来,道:“我怎么弄的,你不该最清楚?” 陆弘煜听出来他早便发现了跟踪的佣兵,只道:“因为担心你。” 余生平又一次躲过了陆弘煜的手臂,只道:“我不靠脸吃饭,多添几道疤才好。” 陆弘煜:“好好说话。” 再一再二不再三,陆弘煜依旧面不改色,但余生平知道,他再折了陆弘煜的面子,必然会吃些苦头。 余生平没再躲避,甚至于往前靠了靠,用无伤的右脸蹭了蹭陆弘煜的脖颈。 他那时心里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权当这个面子是陆弘煜辛苦来保释的跑腿费。 但这不意味着他要卖给别人面子。 余生平:“你再在外面乱搞,我必然不会手软。” 陆弘煜条件反射,框住了余生平的肩膀,这一拳出的有些狠,但不足以击溃陆弘煜,拳打脚踢在暗处被他巧妙地躲过,一切大有威力的动作都被无限缩小。后面的人只觉得他俩像打情骂俏。 余生平牵扯到了伤口,微微“嘶”了一声,陆弘煜皱眉间便被打中了右肩,他像是不知疼一样,一动不动。 而后便面色沉沉地扛起了余生平。头朝下充血,屁股暴露在空气中。 那是余生平第一次慌了手脚。坚硬的臂膀隔着肋骨,陆弘煜喜欢用这种惩罚,像是温水煮青蛙,不让你见血,却让你比见血还要难受。 余生平服了软,“陆弘煜,你放我下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疼!疼!伤口要裂开了!” 陆弘煜不说话,只等他继续说。 余生平:“我错了!信任是亲密关系的基石,我不该没有实证就猜疑你和别人有关系!” 这句话听得经纪人不自在,谣言不攻自破,陆弘煜最该有染的应该是肩上的这位“私生饭”。 经纪人:“你们不是那种关系?” 肖奇:“陆先生曾经追求过我,但我们并不合适。” 经纪人:“你不会还想着那个李谦吧!别犯傻了,肖奇!” 经纪人急了眼,说完后才觉得失言了,“我是说……李谦也是一厢情愿。” 肖奇扫过两人,只道:“没关系,他们已经知道了。” 有些时候,陆弘煜真的认为余生平是个彻彻底底的无赖。他在挨地的瞬间就变了脸。 “虽然大家都是自己人,但我还是要警告你……”余生平引着肖奇瞧向陆弘煜,“他是我的人,有法律保护的。” 语罢他便出了派出所。 经纪人没想到他们承认的如此直接,“你们……结婚了?” 问出这句话来,才觉得冒犯了陆弘煜。 陆弘煜没给出回应,他只瞧了瞧余生平,笑了笑,只道:“还在追……” 第28章 七年前的事 陆弘煜的八卦消息不胫而走,而有关肖奇与陆弘煜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了。 余生平被误认为私生饭后便没出过陆宅,伤不严重,但淤青红肿的皮外伤让人看着发瘆。 余生平越来越适应在陆家的生活,嗯,或许是地位有所上升吧,陆弘煜不会明确的告诉别人如何做。 但他的纵容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确定了余生平在陆家的地位。佣兵和女佣们都慢慢把余生平看作陆宅的第二个主人。 余生平回家后过上了好一阵舒坦日子,群殴事件影响颇大,粉丝们的过激行径扰乱了社会治安,因造成不良影响,肖奇深感歉意,又由于精神状态不佳,特此停业整顿。 希望广大粉丝理性追星,静待艺人复出。工作室给出的回应是这样的。但余生平知道原因不止于此。 粉丝们在微博血战了十天十夜,肖奇从业七年来都没那一个星期上热搜来的多。 当然,余生平作为头号私生饭,也不免遭殃。他庆幸自己用的是夏星星的名字,被执行任务时被新旧仇家认出脸来,那可是会危及生命的。 肖奇在一个深夜到访了陆宅,摇钱树的暂停歇业让经纪人和公司忙得热火朝天。 但艺人除去心灵的折磨外,生理方面是可以得到短暂休息的。 肖奇并未太受外界粉丝的影响,甚至由于充足的睡眠,他的气色比从前还要好了许多。 余生平更加确定在酒店尾随自己的人是吴阳,他低估了陆宅佣兵的能力,他们不只魂雄体壮,更有比常人更加敏锐的思维,陆宅的夜间看似空荡无人,可佣兵们每时每刻都守护着这里。 是的,这要庆幸汤姆热衷于文艺电影,他是肖奇的铁杆粉丝,这才让这个柔柔弱弱的明星免去又一次的皮肉之苦。这令人感到震惊,单看汤姆的长相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关注文艺电影。 肖奇并不知道余生平的真正任务是抓住他背后的人,他只是凭借直觉赌了一把,赌余生平会帮自己。肖奇向余生平坦白了所有。 肖奇生于商业世家,早年家境优渥,但性格叛逆,誓不从商。 父亲本意培养他的音乐,舞蹈文学,数学,天文,体育等天赋,待全面发展后,为商科学习做基础。 全面的教育,优秀的老师,的确令肖奇找到了兴趣所在。 他在艺术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并且不可抑制的被艺术所吸引。 年轻的肖奇,有少年的坚韧,接受过开放而又多样的教育,这让他于柔弱的外表下孕育了一颗坚韧的心脏。也让他结识了影响自己人生的老师,李谦。 李谦受托于肖父教授肖奇电影拍摄,但两人交际颇浅,真正面对面深刻交际,是因为肖父的逝世。 不可逆的生死让叛逆的少年第一次品尝到了彻底失败与遗憾。 一夜之间,家道中落,肖奇尝遍人间冷暖。母亲虽贤惠淑敏,但捉襟见肘,饱受贫困的折磨。 最难之时,母亲变卖所有房产,并且第一次走出家庭,被迫融入社会工作社交。 然而这时,肖奇并未选择与母亲相依为命,而是选择逃避自堕。 他不愿意再上学,酗酒吸烟,他不选择与母亲一样的勤恳踏实的工作,而是接近于自虐的赚取高昂的费用。 他排泄内心的苦痛也要鼎立于艺术的土地,李谦再次听见肖奇的名字,是在大学同学的口中。 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理解他那颗苦痛却炽热的心脏,他们不知道这张漂亮皮囊下的灵魂有多美丽,流言蜚语中,人们只有一句,“喂,艺术学院来了个新的裸模,漂亮的很。” 最美丽的十八岁,肖奇没有大放异彩,而是被数不胜数的谣言淹没,呼吸,再淹没。 李谦震惊于肖奇的坚韧,在所有人都认为肖奇是逃避现实的懦夫时,李谦却看到了掩藏少年深处独有的与孤寂凄凉共舞的勇气。 他是为舞台而生的珍宝。上天不但赋予了他得天独厚的艺术天赋,更送予他遗世独立的精神力量。 李谦虽有意帮衬肖奇,但肖奇并未主动寻求过李谦的帮助。 人们只知道肖奇的成名承托于恩师之情,却不知道李谦在面对这位忘年知音时,不可避免的被他吸引。 天选盒饭确实是意外所在,可艺术源于生活,彼时肖奇经历亡母之痛,悔恨冲上心头之时,他声泪俱下。这一幕直击心灵,激发了李谦的创作欲望,由此创作出《去日苦多》。 无父无母的肖奇化作无根浮萍,于李谦的庇佑下重拾尊严。 人群里不再议论他是否身背污点,因为有李谦在他便大放异彩,只要他于电影院的银幕活跃一刻,那他便享受着别人的尊重与恭维。 出道七年,肖奇从毫无理论体系的新人变为张弛有度的最佳男主角,从冲动的少年沉稳内敛的艺人。 但李谦知道,肖奇没有变,肖奇会在无人瞧见的片场角落摸一摸他的胡子,会在喝醉酒后软绵绵的钻进他的怀里,肖奇不喊他叔叔,在家中便喊他“谦哥,谦哥”。 他们拥抱却不做更深入的平庸之事,他们在辉煌之时共登舞台,在低谷时相互慰藉,肖奇就用他的少年气感染了这位孤寂的李谦,而李谦有人用他的成熟包容带给肖奇无尽的安全感。 肖奇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李谦。七年了,已经太久了,无论是丧父的的遗憾,还是孤独的灵魂的享用,再或者就是改变命运对恩师的感激,肖奇都已经不可救药的爱上了李谦。但当他真正鼓起勇气面对这份感情时,李谦却选择了退缩。 肖奇至今都记得那个夜晚,他结束了二十六个小时的拍摄,买下花店第一束小雏菊,在机场却只瞧见了经纪人面露难色。 他早该明白的,一个人爱你怎么会忍心你受伤害,他不该自欺欺人的,李谦望见白秋影时,比望见自己更加热烈炽热,李谦追求心灵契合。 可这个世界上不只有自己一个人与他心灵相通。这让肖奇感到痛苦。 李谦的改变使得肖奇坠回从前的噩梦,但他不再逃避,而是选择直面。 肖奇没有消极的卷入感情的漩涡,而是选择及时解脱。但当肖奇洒脱离开时,李谦又开始缱绻留恋。 余生平:“你是为了化解我对你和陆弘煜的误会吗?” 肖奇:“不是。陆先生是我合作伙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很尊敬他,也很感谢他。” 余生平:“那真不巧,他今天正好不在家。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你可以先对我说,但我是一定不会帮你传达的。” 肖奇:“夏先生,你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知道您在意的并不是我和陆先生的关系,而是,我。” 余生平顿了顿,突然敛起了笑,“想要合作,就要开诚布公。” 肖奇略显得意点了点头,将与陆弘煜的合作详述了一遍。 肖奇与李谦的重逢并不是命中注定,而是宋伟的暗箱操作。 李谦作为中间人,本意接受投资帮宋伟寻找傍家儿,但没想到在途中却与傍家儿产生情感。 后期出于私心,李谦与宋伟已到不可开交之地。甚至于资金断链也维系着他与肖奇的情感。 最初的动机不纯使得李谦常常感到愧疚,他保护肖奇,哪怕最困苦的日子,也要给肖奇最好的一切。 他总是静静的望着肖奇,他那样鲜活,是李谦孤寂的人生中出现的一抹色彩。 但白秋影的出现,将一切都打乱了。李谦是一个好的艺术家,博识古今,融汇中心,继承传统,推陈出新。 但他不是个合适的爱人,当新的灵感在白秋影的身上迸发时,旧的一切都会被搁置。 肖奇以为他抓住了李谦的心,可李谦其实一直都在自己的世界不断前行。 李谦态度的转变让宋伟有机可乘。在肖奇在餐厅差点儿喝下那杯红酒时,李谦正在与白秋影谈论文学与人生。 或许就是因为那一颗子弹打醒了肖奇吧,他真的不该再留恋了。 肖奇:“三个月前,陆先生找到了我,他希望整治公司内部的腐败,也就是《出口》的投资人宋伟。 我没有办法了,谦哥不在,宋伟的手伸得很长。陆先生愿意保护我,只希望我搜集有关宋伟的犯罪证据。 我同意了,我们对外宣称陆先生有过单方面的追求过我,我们共进了晚餐混淆狗仔的视听,只希望激怒宋伟。果然,他露出了马脚,餐厅的红酒被下了药……” 余生平起身唤女佣,只道送客。这让肖奇急了眼。 肖奇:“夏先生……” 余生平:“既然你不是真心合作,那我也没必要在这里耗时间。” 肖奇顿了顿,突然拽住了余生平的手臂。他低估了余生平的观察能力。 余生平:“你一直说陆弘煜对你有恩,但绝不是他替你挡住宋伟那么简单吧。或许你可以说说以前的事。更早的事。” 肖奇变了脸色,许久过去才道:“你都知道了……” 余生平目光凌厉,直愣愣的瞧着肖奇。 实际上肖奇与李谦并不存在愧疚与否的关系,他们的动机都不纯。 他们的重逢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肖家的没落,宋伟难逃干系,早年他大肆兼并子公司,将贪污受贿的罪名安插到肖父头顶,肖父为保清白,誓死不从,但最终寡不敌众,一败涂地。人言可畏,尚知天命的他旧病复发,心脏骤停,长辞人世。 肖奇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父亲的日记,唯有八字:一生清白,为何如此? 那之后,肖奇一夜成长,他暗中跟踪调查宋伟,但形单影只,力量薄弱。 直到契机来临,肖奇将用后的积蓄找到了0327,他只有一个任务,那便是扳倒宋伟。 十年前的32.7个亿令0327身价大涨,肖奇那些微薄的佣金必然得不到回应。 但不久后,肖奇收到了一笔钱,并且与之同来的还有母亲安全抵达国外的消息。 突如其来的转变另肖奇害怕又喜悦。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肖奇便会收到母亲的录像音频以及生活费用。 但肖奇始终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对方只有一个要求,让他尽可能的按照所给的剧本来演。 装作家破人亡,装作势单力薄,装作屈于权贵,装作发疯,装作爱上了李谦。 实际上肖奇一直做的很不错,他演的真的很像,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这一切,余生平是断然不会知道他的脚下原来有这样大的一盘棋。 但很可悲,肖奇假戏真做,真的对李谦产生了感情。这让他变得不可控。 陆弘煜并未要求肖奇离开李谦,他只要求肖奇不要倒戈。一切都会照常进行。他总有化解意外的方法。 余生平瞧了瞧他,突然啊了一声,而后道:“你不会真的愧对于陆弘煜吧?他可是万恶的资本家,什么亏都不会吃的。” 肖奇:“你早就知道七年前资助我的是陆先生?” 余生平笑了笑:“现在知道了。” 肖奇:“那你现在同意与我合作了吗?” 余生平:“你和陆弘煜合作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你要拿什么东西来与我交易呢?” 肖奇顿了顿,只说:“当初诬陷我父亲的人已经查到了,不只有宋伟,还有一个更大的头目。他姓余。叫余立安。陆先生计划在新年结束前处理掉他。如果有您的帮助,估计会在年前就有进展。” 余生平突然僵住了笑,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29章 暗箱操作 三天后,《出口》剧组正式暂停拍摄,一周后,肖奇在陆弘煜的帮助下飞往国外。 他在登机前与余生平道别,他的语气很平坦,不像昨天那样机关算尽以求合作,也只字不提仇恨苦闷。他只平淡说:“我要回家了。” 在肖奇的心里,他的家从未中落。或许有母亲存在的地方就是家。 肖奇不因被余生平套了话而感到尴尬,释放深藏已久的秘密,这让他感到轻松。 与其说肖奇相信余生平会站在自己身边,不如说肖奇只能依靠余生平。 他将一切暴露在余生平面前,就意味着背叛了陆弘煜。尽管这种背叛是陆弘煜默许的。 肖奇不理解陆弘煜的想法,他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他与余生平到底是合作还是对立。 如果合作,为什么余生平并不知道陆弘煜的计划,如果对立,陆弘煜又怎么会让自己来投奔余生平。肖奇并不知道,他早已无路可退。 陆弘煜是精明的商人,是敏锐的猎手,大多数人与他做不平等的交易。 并不是因为不公正,而是因为他总能抓住别人的弱点。他不害怕意外与倒戈,肖奇会选择李谦,就必然会求助于余生平。 肖奇能进入陆宅的门,就必然已在局中。肖奇并不知道,临时起意的倒戈没能为他铺设后路,而是将他死死的挡在了局中。 肖奇的告密给了余生平不得不调查宋伟的理由。但他并不急于解决这件事,眼下有更为急切的事情。 任务失败。肖奇的离开意味着任务的彻底失败。也意味着余生平需要支付高达十倍的赔偿金。 实际上肖奇是有意要补偿他的,但余生平不认为任务失败的罪魁祸首是他。嗯,他一向很公平公正。 三个小时后,他站在了清平集团的门外。 只是余生平并不知道,从一开始就是圈套的任务,也必然不会与往常一样,用条约与金钱便能息事宁人。 夏星星为余生平拦截了经纪公司的内部消息,肖奇的离开彻底激怒了宋伟,他责令旗下的经纪公司歇业回放观察拍摄期间的所有监控。 他要卸磨杀驴,任务失败便排查情报商的真实身份。夏星星忙得焦头烂额,余生平顶着他的身份做事,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所牵扯。 而后遭殃的便是他的饭碗——恒越酒吧。要知道,市中心寸土寸金,停业一天都会造成不小的损失。更何况粉丝大闹了整整一周。 当然,这不过是玩笑的借口。恒越作为普溪线人的交易据点,长时间的歇业实在涣散人心。 线人们的投诉不断,违约金积少成多也已经让夏星星的奖金打了水漂。 他突然明白刘媛在医院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奖金没了还要看老板臭脸,这是谁都不愿意的。 在做老板这件事上,他罕见的认为余生平和陆弘煜是天作之合。无论是万恶的资产阶级,还是是闯祸不断实打实的穷光蛋,都一样缺德。 余生平这次暴露的太彻底,他们准备直接潜入内网拦截信息。 代码在屏幕前飞速切换,到最后形成信息资源。不得不承认,这些粉丝除去方向不对,哪里都适合培养为情报商。 这让余生平想起来闯祸的那个女记者,她真让人心动。她或许在第一次重逢就认出了自己。 不,或许更早,那个女人的伪装能力实在是太强了。这样的人要么经历过专业训练,要么便是情报行业的天选。 余生平有意培养女情报商,灵活的思维是基础,更何况她还有坚强的意志。 余生平并不完全否认狂热追星的粉丝,有时候狂热也是拥有坚定信念的表现。 余生平的逆商的确没有陆弘煜高,意外来临时,除了脸不焦虑,哪里都透着着急。 但他懂得扬长避短,如果说陆弘煜拥抱意外,期待意外,热衷于利用意外。 那么他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拼尽全力,谨慎,再谨慎,以此降低意外的发生。 这个想法看似被动,但余生平的确利用这样的思维在情报商的行业摸爬滚打十多年。但现在看来,这似乎要改变了。 当意外过多时,只守不攻是会死人的。余生平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女记者出现在陆弘煜的公司,在走廊与刘媛相视而笑。这实在不能说明什么,可余生平气冲冲的闯进了办公室。 余生平那时只有一个念头,难怪陆弘煜总能在出乱子的时候准时出现,他当然会准时出现,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余生平只知道自己在生气,却不知道在气些什么。是气他的玩笑太大,还是气他这么多天来面不改色的欺骗自己。 又或者气自己当下的莽撞。他如此努力用皮囊藏起的尖刺,只要一遇到陆弘煜便会疯狂滋长。心不再受自己掌控,这样的变动让他感到不安。 余生平闯进门去时,陆弘煜还在打着电话。他是很少有情绪波动的人,但此刻紧皱眉头,示意安静。 办公室内扬起了诡异的宁静,但余生平不领情,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大叫道:“陆弘煜!你摸哪儿呢!松手!老混蛋!” 事实证明,之前的打斗,陆弘煜的确在放水。 陆弘煜心情好时会掌握着力度与余生平过上三两招。但现在,他俨然不太愉快。 他甚至没给出余生平伸出拳头的机会,只把他框在了落地窗前,又伸手抚摸着余生平的喉结。 那力度随着余生平的动作幅度转变。他乖一点,大手便像羽毛,他闹一点,大手便化作铁钳。化身鱼肉的滋味并不好受,这让本就愤怒的余生平愈加不满。 是的,余生平毕竟是个男人,虽然生的白净纤细,也男扮女相过许久。 可那是为了工作正常牺牲。像现在这样被一个男人牵制地不能动弹,身侧还林立着两个女人,这实在令他感到耻辱。 余生平那时红了眼,像是发了疯一样,直愣愣的往前冲,他每动一下,陆弘煜便面不改色的加重手间的力量。 白皙的脖颈变得通红,连带耳根儿,连带那双眼睛。他怎么会用那么凶恶的表情看着陆弘煜呢,他怎么会那么恨陆弘煜呢。 余生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陆弘煜用唇语道:“别闹,电话结束再说。” 可余生平不领情,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那一刻又久违的生出绝望与无力感。 这样被人扼着命门,一呼一吸都被他人掌控,轻而易举地打碎了自己努力生活的这十年。 陆弘煜不像在扼着他的喉咙,而是拿着刀和枪,一下又一下的挑开了他身上那三十四道伤疤。 这让余生平心生了同归于尽的冲动想法。他拼尽全力挣脱陆弘煜的掌控,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也不停,这让陆弘煜不悦,他控制着手边的力度,但余生平的反抗已经该接受危及生命的惩罚。但他不愿伤害他。 刘媛花容失色,她知晓听筒的对面是老板的父母。她也知道她的老板此刻心情有多糟糕,她的老板最看重自己的父母的,陆弘煜有无数种方法来搪塞父母的相亲,但也不可避免的会心情不悦。 她不认为陆弘煜会挂掉父母的电话,她甚至认为老板会把脾气发在余生平的身上。 但陆弘煜挂了电话,他那时说,“我已经有对象了,但他有些害羞,不愿意公开身份。” 陆弘煜:“我在做什么?在哄他,我把他惹生气了。” 陆弘煜:“为什么生气?因为你们给我安排了相亲,他吃醋了。” 陆弘煜:“等他同意了,我就把他带回去了。” 陆母:“不对,我怎么只听见男孩咳嗽的声音。” 陆弘煜面不改色的道:“那是我们的儿子。” 陆弘煜没再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余生平用力的咳嗽着,短暂的窒息让杏眼充满了红血丝。 瘦削的身体,在宽大的羽绒服里起伏。陆弘煜喜欢给余生平买肥大的衣服,严私密和的将他裹起来,好像这样他就能不那样瘦削。 陆弘煜给他顺气,余生平却打掉了给自己顺气的手。就这样,向前,被打掉,向前,被打掉,向前,再被打掉,陆弘煜的耐性比三次要多,但却不会超过五次。 陆弘煜向前追着,余生平便向后躲着,他的羽绒服被锋利的桌角划开一个大口子,陆弘煜往哪儿走,他便向哪儿退,鸭绒便撒也向哪儿,这样零零散散,像是为这场荒谬的博弈留下了印记。 破烂的羽绒服好像他们辛苦维系却又崩塌的关系,这本就轻薄如纸的关系,任何一点尖锐的存在都能让这一切分崩离析。 陆弘煜一把拽住了余生平的脚腕儿,熟悉的束缚感让余生平不停的反抗。 这让他不可避免的想起灰暗的过去,被绳子束缚住的双手双脚,无论如何都逃不尽的孤寂与黑夜。 陆弘煜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余生平在害怕,他的反抗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害怕。 陆弘煜骤然松了手,他道:“余生平……” 余生平突然站起身来,惊慌失措的逃出了办公室。 刘媛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女记者仓皇而逃的背影,陆弘煜的行为实在是荒谬。 他不该喊出余生平的名字,更不该大肆但放纵余生平的脾气。她缓缓道:“这个女人怎么办?” 陆弘煜面色冰冷,只道:“盯住她,有任何动作,直接联系总台开除她。” 第30章 面 那场闹剧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余生平在一个月前接到了肖奇的案子,可任务执行后不久,他便发现雇主聘用的第二股势力,其实这并不算稀奇,余生平做情报商十年,有三成的雇主会选择雇佣不同的队伍以确保任务胜利。 余生平可以相信吴阳作为第二梯队是巧合,但却不能接受雇主分配给吴阳的任务。 杀掉跟踪肖奇的人,就等于是杀掉他。这让余生平毛骨悚然。 他有绝对的把握,不会死在吴阳的枪下,但难免惊于背后势力对自己的了解。 在普溪,想要杀掉自己的人很多,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却很少,而为了保护吴阳的安全,余生平甚至不惜将监护人的权利过渡给夏星星。 但这个雇主,不仅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知晓吴阳与自己的关系。 甚至可以说,他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一切计划与行程。像这样资金雄厚,并且与自己亲密接触的人,似乎也只有陆弘煜。 但余生平实在找不出陆弘煜将自己置于死地的理由。不,不是理由,而是没有必要。 陆弘煜想要杀死自己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但女记者的出现,将一切都串联起来了,陆弘煜当然不会将自己置于死地,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杀死自己,而是牵制自己。他要利用自己,来牵制余立安。 余生平觉得实在可笑,天底下的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们那支离破碎的父子感情。 天底下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父亲会信任他到将一切内幕与核心都全盘托出。 他们不知道,在无数人看不见的角落里,陆婉婷与余立安说着属于他们的悄悄话,在他们的眼中,余生平也是其他人的走狗。 而对那些肮脏的勾当的知情权,才不是父子情深的见证,而是余生平钻过满是红外线的办公室,爬过四处都是蜘蛛网的空调管道,一个又一个的深夜,冒着再次负伤的危险,在刀尖上换来的。 是的,没有人知道。在任何人眼里,余生平只不过是一只没有主人的走狗。 余生平并不愿意贬低自己的职业,他不贩卖假信息,也不做伤天害理,违法犯罪的事,不到危及生命时,他甚至连录音备份都不会准备。 他用赚来的钱去赡养母亲,去修缮福利院,除去吴阳,遇到他的孩子,都拥有了过普通人生活的权力。余生平就是这样的一只走狗。 余生平接受别人的谩骂,他将秘密公之于众,秘密的主人就必然会利益受损。 但余生平却不愿意做陆弘煜的眼中的走狗。或许在他的心底,还是希望有一个人真正的理解自己。 普溪的冬越来越冷,陆弘煜也变得更忙了,余生平收到了一件新羽绒服,他一眼就能知晓那是谁的指示。 陆弘煜喜欢给他买宽大的衣服。余生平始终没有主动联系陆弘煜,他在等对方的裁决。 办公室的闹剧违反了合约,陆弘煜随时都可以解除这段荒谬的关系。 尽管他们谁都不是单纯的受害者。其实应该更主动一些的,余生平深知,如果这一切猜想都成为现实,那他在陆家多住一天,便多一份隐患。但余生平罕见的选择了逃避,他想,自己是对陆宅产生了些感情。 陆弘煜在半个月后的周五见到了余生平。他并不想解除合约,也不想将余生平赶出陆宅,在独处的半个月里,他调查了余立安的背景,而在这个过程中,无意知晓了余生平的一些过去。 余生平的母亲居住在普溪郊外的小别墅内,早年间,余立安聘请了一个护工,将她安顿在老房子里。 但在十年前,她曾因发病进行过一次手术治疗,自此之后,一切开销都由余生平来支付。 手术发生在十一月,这让陆弘煜心生怀疑,这台手术发生在任何一个时间段,他都可以不在意。 可在十年前的初冬,陪同躁郁症患者进行手术治疗。太凑巧了。 这让他想起依山对自己说的话:“我不要32.7个亿的酬金,我只要你帮我一个忙。”那之后依山只让陆弘煜为他联系了精神科的专家便销声匿迹。 陆弘煜不得不去怀疑,余生平真的与依山有关系。并且他们的关系不浅,让一个人放弃高昂的酬金去帮助别人的母亲。那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陆弘煜决定有时间细细调查一番余生平的背景,不只是为了公司的发展,更是因为想要了解余生平这个人。 陆弘煜必须要承认,轻视余生平的过去是他的失误。他早应该猜到的,余生平那样擅长伪装,轻松多半也是装出来的。 他并不是毫无生气,逆来顺受的家伙。他在意别人的刁难,会因为欺骗与背叛而大发雷霆,他压抑自己的情绪,也像普通人一样触碰到极限便瞬间的崩溃。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办公室内的失控就变得合理起来。自己的行为让他害怕了,而面对害怕,余生平的本能反应就是逃跑。 陆弘煜不愿再有其他的闪失,他只把一切都当作最坏的打算,他准备去哄一哄余生平。无论是为了合作,还是为了还未落实的道歉。 那是陆弘煜第一次下厨,简单的清水挂面,除去盐什么都不放。嗯,陆弘煜一点都不像吴妈,吃得清淡些,就要清淡的彻彻底底。 可陆弘煜没能得到回应。房门敲了三次,每次间隔三十秒。无一不是沉默。 面被放在桌子上,肆意膨胀后便粉身碎骨,陆弘煜不挪地方,只坐在餐桌前,一言不发。 陆弘煜不动,人们便不敢说话。没人用生气来形容他,也没人张嘴说过害怕他,他不会破口大骂,更不会大打出手。 但在这间房子里,没人敢去触碰他的底线,没人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这个把家当做旅馆的男人,这个好像对自己的房子丝毫不了解的人,在这一刻奇迹般的展现出了主人的地位。 指针指向一点时,余生平才揉着眼睛打开门来。他承认自己对陆弘煜产生了抵触情绪,但他绝不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陆弘煜敲门时,他正在浴室放着音乐大冲淋浴。他不知道昏昏欲睡之时,餐桌上的面条肆意肿胀溃烂,也不知道因为这几分钟的偏差,整座房子里的佣人都硬生生的加班加点多站了三个小时。 余生平站在房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内被无限放大。 齐刷刷的几双眼睛,分毫不差的、满是恳求的盯向了他,他咽了口唾沫,硬生生的将已经倾斜进屋子里的身体往外靠了靠。 他是很容易紧张的人,只是成年以后很少遇到让他紧张的事。像今天这样,连累了不相干的人,他是尤其容易不安的。 陆弘煜坐得笔直,只有他没回头,这更让余生平感到不安。 余生平缓慢的走向他,每走一步,便觉得内心咯噔一下,每走一步,便在心里暗想,要说什么话呢,这真的很奇怪,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但那一刻,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七岁,摔碎了父亲的茶壶,又不小心拆坏了工具箱里的剪刀。 他住在属于父亲的房子里,踩在父亲铺的地板上,每走一步,这些错事便让他的心沉重一分,他要如何补救自己闯的祸呢?他该说什么话呢? 可余生平又觉得自己的心情与那时有微妙的偏差,那时总是害怕。 可他走向陆弘煜时,心中随之还萌生出激动,以及有些接近病态的,面对未知的期待。 他从仰视的楼梯步行到楼下,把十米缩减成五米,又把五米缩减成三米,每一步,心里的期待便强烈一分。到最后,心只不停的跳着,却已忘记了原因。 女佣们为他使眼色,她们摸不透陆弘煜的心思,只好求救。 白饼蹭上他的裤脚,它看出陆弘煜的不悦,但可惜,它只是一只猫。这世界上总没有了解陆弘煜,又能表达出来的。 余生平盘算着许久,他自欺欺人,像考试不及格的孩子放慢走路的速度,好像这样,就能晚一点面对父母严厉的面孔。 余生平知道自己该道歉的,不为这碗面条,也要为其他的事。 不为其他的事,也要为白白被连累的佣人。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起身坐向了桌前。 余生平瞧着那碗丑陋的面条撇了撇嘴,又望了望吴妈。他是被陆家养刁了些。 不太会拒绝,却知道不喜欢吃的东西便推到一边去。吴妈溺爱他,起身打开灶火焖起鸡蛋羹,又炒起小菜。 余生平吃不了太辣太咸的口味,又不喜欢太寡太淡的汤汤水水。 抓住余生平的喜好那样难,嘴上说在乎儿子的余立安抓不住,虚情假意的陆婉婷抓不住,爱自己,爱自己,如何都放不下自己的母亲也抓不住。 那样多的人埋怨余生平不露喜好,却让一个连小学都没读完的保姆知道的清清楚楚。 余生平不愿意独自面对陆弘煜,起身珊珊跟在吴妈身后,他望着厨房里的垃圾桶,面屑碎了一案板,他好像瞧见了陆弘煜掰断面条时的样子。 吴妈哄着他去上菜,他周旋着不愿上前。心不在焉的掰着七零八落的白菜帮子,怕陆弘煜看向自己,又怕陆弘煜一直不看自己。 最后一道菜拼入盘里,客厅里的人乌泱泱的抖了抖。陆弘煜站起身来,凳子腿发出“刺啦”的响声,屋子里的一切都随之震了震。连带余生平的心也一样。 余生平小跑向客厅,想说些什么,又只是堪堪张开嘴不言。 他有些震惊,陆弘煜把那碗面吃了精光。他端着碗,那汤那样烫,余生平感谢它那样烫,这让他来不及多暴露后悔的心情。 余生平:“汤,要不要来一点,面很凉。” 余生平有些语无伦次,恐惧驱使他挽留陆弘煜,就是现在,如果他不能留下他,或许就不再有机会。 余生平的脸色十分苍白,连声音都在颤抖。这实在不正常。 那是余生平第一次挽留别人,如同陆弘煜第一次为别人下厨一样,那是他第一次挽留别人。 可他没能如愿,陆弘煜像报复似得也要让他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 陆弘煜抬眼,上楼,走得那么干脆。陆弘煜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把佣人,把挽回的可能,把关心都带走了。房子被按了开关,与余生平的心一同陷入了寂静。 桌子上有一桌子菜,可余生平只环住了空荡荡的碗。吴妈担心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兜兜转转许久,只好走远了,留下他一个人静一静。 陆宅又恢复了寂静,余生平皱紧了眉头。 屏幕上赫然立着一条信息,夏星星:明日速来,有情况。 第31章 打个赌吧 余生平在餐桌前睡得昏天黑地。 陆弘煜再出来时,只瞧见他细长的脖颈晃啊晃,他扶直了他,想把他唤醒,又任由对方压进了自己的怀里。 余生平的头发梳得那样整齐,细碎的毛发被拧成一股,哪一根都不肯放出来,他微微倾斜,湿漉漉的丸子头便在陆弘煜的脸颊留下潮乎乎的水印。 陆弘煜不悦,他不明白余生平为什么不吹干头发。他把他抱进屋子里,又起身去拿手侧的毛巾。他的手又大又烫,可摸起余生平的头发时却又轻轻的。 余生平闭着眼睛,心中却五味杂陈。陆弘煜的手法一点也不专业,可这么多年,只有陆弘煜为他擦过头发。 那双手轻轻抚摸他时,让他的心里阵阵酸涩。余生平借着假寐为所欲为,陆弘煜离他远一点,他便靠近一点,陆弘煜停了下来,他便故作迷茫的嗯哼一句。 余生平为自己的为所欲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他喜欢轰轰烈烈的别离。 解约合同在枕边躺着,只要陆弘煜进来这间房间,便能瞧见。陆弘煜一定已经瞧见了,可余生平闭着眼睛挽着他倾身压住他的手臂。 有些时候,余生平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他不敢面对自己曾算计陆弘煜的真相,只好选择逃避。把合同摆在枕边,却又害怕他真的签上自己的名字。 可有些时候,余生平又觉得陆弘煜与他一样,他一定早就揣测过自己的心思,像是装睡,又或者是故意藏起来钢笔。 陆弘煜顺了他的心意,不去碰那份合同,而是将他揽进怀里。 陆弘煜抚摸他的头发,却不触碰他的嘴唇。陆弘煜轻轻的抱着他,任由湿漉漉的发丝窝在自己的颈边,他的手依旧那么暖,每一下都像拍打在余生平的心里。 可余生平并不满足,他想要更多,想要与那晚一样,藏着安眠药的吻,不相拥便会丢掉命的缠绵。 余生平从没有过这样的情感,他从没这样渴望过拥抱、亲吻、安抚。 他希望随便是谁吧,不要离开自己。他不想再执行什么任务了,不想再去管什么对错了,他想留在这里。 余生平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但陆弘煜触碰到他时,他又忘却恐惧。 他向他索吻,不像第一次拼个你死我活,而是轻轻地、试探地碰一碰。 他们的周围没有线人,房间的角落里没有消声手枪,别墅外的小山茶随着风飘荡,不远处还有佣兵在唱喀秋莎。 余生平希望陆弘煜推开自己,最好让自己好好清醒一番,这样他能更坦然的面对自己以及卑鄙的动机,以及曾经的欺骗。 可余生平又想得到陆弘煜的回应,他用轻柔的吻告诉陆弘煜,我不是鲁莽随便的人,我没有拿走你的手表,我是一只长满刺的刺猬,可你也对我那样好过,我愿意让你见到最脆弱的肚皮。 陆弘煜不推开余生平,也不给他回应。他轻轻地摸了摸余生平的额头,像摸汽车的方向盘,像摸桌子上的财经报纸一样。陆弘煜不亲吻他,他本就没有亲吻余生平的理由。 无论怎样,余生平还是经历了十年来的第一次搭讪失败。失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第三次无果的主动结束,余生平像被扎破的气球,努力积攒起来的勇气都通通泄走。 他不再有动作,攒起身子来,像一颗小小的豌豆,了无生气的滚回了被子里。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可余生平那一夜分明无梦。 余生平再醒来时,枕边的合同早已不知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开的小山茶花。 陆弘煜的字迹刚劲有力,只写:匆匆下楼去,随便摘哪一朵都没关系,哪一朵都愿送给你。 陆弘煜不像浪漫的人,可他却擅长说这些话,就是这些模棱两可,令人误会的话,让余生平感到痛苦。 余生平那时觉得陆弘煜不过是可怜他,随便可怜他些什么,陆弘煜是慷慨的商人,投资时大手笔,交际时也阔绰。 他想自己不过是一只小猫小狗,像白饼,又或者像这屋子里任何物件。在上层社会里,想要爬的有多高,要取决于被陆弘煜碰了多少。 可余生平恨自己不能做一只猫,又或者做庭院里的一枝花。 他是那样普通的一个人,能摄取信息,却无法抵御钢枪铁炮,能扼人七寸,却没有杀人不眨眼的魄力。 他和所有人一样,被特殊对待后就开始变得贪婪,当收到第一朵花时,便期待着第二朵。 余生平攥了攥那支小小的山茶花,一阵酸涩却涌上心头。 普溪随便哪家花店都有山茶花,再不济,只要有钱,天南海北都能看见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余生平有些难过,他知道,自己无论有多少钱,都买不来陆宅花圃里的山茶花。都买不来陆弘煜送给朋友的礼物。 余生平浮沉二十多年,尝遍辛酸苦辣,也从未想过成为别人。 可这一刻,他不受控制的想,如果自己是陆弘煜的那位朋友该有多好。他不用陆弘煜种一整座花圃的花,随便哪一朵,他只要一朵就好。 余生平觉得陆弘煜并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他怎么可以把为别人种的花送给自己,好像在提醒自己,这几个月的光阴,每一天都是偷来的闲暇。 他怎么可以把从出生便有主人的花送给别人呢,这让他的朋友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呢。 余生平的心里产生了奇怪的情愫,他希望自己的猜想是真的,他甚至希望陆弘煜就是0327。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在两难的夹缝中寻找最后一丝平衡。 可这一切都不再有机会论证。那朵山茶是陆弘煜送给余生平最后的礼物。 刘媛匆匆的送走余生平,如同匆匆把他接来一样。但刘媛的眼里藏着些许与从前不同的情绪。 余生平不愿深究,只听她为陆弘煜正名。说他绝无想要放弃保护余生平的心思。就算真的有流言中伤,那也绝非是他本意。 余生平没有反驳,是真的不想反驳。在真相公之于众前,他愿意相信陆弘煜,他一言九鼎,是余生平见过的最守信用的人。 可真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就算一切都如刘媛所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可他与余立安的矛盾又该如何化解呢。陆弘煜明明知道,他一生都在被这不平衡的父子关系倍受折磨。 车开的很慢,余生平希望更慢一些,他无法保证下车以后,再与陆弘煜相见会是怎样的场景。 刘媛好像总是有话想对他说,但始终没能开口。余生平猜她还想再为自己与陆弘煜的关系做些什么,可兜兜转转只剩一句,万事小心,要多保重。 余生平有些想笑,刘媛以为她的信息可为余生平消灾解难,却不知道,全普溪的线人,没有一条消息不是经过余生平的手。 比起这些工于心计的真假的斗争,余生平倒想再听她多讲两句有关陆弘煜的事。 可刘媛没有如他所愿。她将夏星星唤来后,很快便走远了。 刘媛忠诚于陆弘煜,他们就注定是对立面。刘媛无力再为陆弘煜辩解什么,陆弘煜现在自身都难保。 公司内网的疏漏,使得夏星星无意暴露了余生平的存在,办公室的老狐狸借机大肆提出要求。 无论为钱,还是为名,都达成了同一个共识:扳倒陆弘煜。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陆弘煜用年会公开身份的承诺安抚了人心,只要余生平愿意公开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但陆弘煜却在这个关头放走了余生平。合约解除,意味着余生平与陆弘煜不再有共进退的义务,想不想露面,完全取决于余生平的意愿。 而让一个地下情报商自愿暴露身份,就相当于让一只折断翅膀的鸟,自己走向蛇的嘴巴。 余生平是断然不会这样做的,他不是真正的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相反,他非常在意,只是擅长伪装。连在酒吧与男人接吻都害怕被余立安发现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曾经的合作伙伴而承认自己的包养历史呢。这太强人所难了。 陆弘煜此时四面楚歌,对方的动作比想象的要快,普溪的报纸在一个星期前便做好了版面,清平集团总裁陆弘煜疑似隐婚,对象至今仍未公布。 两天后的内部会议上,陆弘煜安排的线人会故意闹事,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虚张声势,让宋伟的线人发现这一切,陆弘煜会故作无奈,最后发出一道空口支票:会在年会给大家一个交代。陆弘煜并不想再牵连余生平,实际上他也确实没有再逼迫他。 他放走了他,便将自由还给了他。连带平等与尊严一起还给他。 余生平一定会知道这一切,他不过在赌余生平会不会来帮他一次。不为合约,也不为钱,就只是帮他一次。 会打下这样的赌实在是不像陆弘煜,成熟的商人都明白,最容易赔钱的筹码便是感情。 可陆弘煜没有立合同,在这混乱的半个月里,他甚至对余生平只字未提这糟糕的一切。 他像平时一样工作,只是睡得少一些,饭也经常忘几顿,他看着屏幕上交接不止的信息,不笑也不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更靠前了一些,早到余生平来之前的日子。 余生平不在了,陆弘煜便更不回家吃饭了,余生平不在了,门口的佣兵不知道该对谁唱喀秋莎。余生平不在了,连院落里新翻的半亩土地都变得丑陋。 余生平不知道陆弘煜悄悄地种了半亩小红玫瑰花。 因为许多天前的那个夜晚,他忿忿的说不喜欢小山茶。 第32章 共同的敌人 余生平收到了一笔不菲的奖金,那是雇主对他推进任务的奖励。 这让余生平感到诧异,他不认为陆弘煜遇到了什么麻烦,又或者说,就算陆弘煜有什么麻烦,也绝不是他的功劳。 说出来可能不信,但这几个月里,他们不过是同吃同住,除去让对方尝试了首次下厨被拒绝的滋味,实在是没有再造成任何实质性影响。 但余生平还是收下了那笔钱,人在需要钱的时候,可以找出无数个理由得到它。 幕后金主势力远比余生平想象的要强大,他不仅有雄厚的资本,并且背后同样供养着一支强大的信息队伍。 照片被加密传送到夏星星的邮箱,没有署名,但意图明显,他对陆弘煜的执念很深,他希望余生平能继续与自己合作。 余生平面不改色的瞧着屏幕上的字,对方一直在输入中,许久过去,只回:“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雇主比他想象的还要自大,与人合作,却轻易的说出与猎物的关系,普溪的情报工作,一年中有百分之五十都失败于倒戈。 余生平突然清醒过来,敌人,对,他们从一开始便是敌人。 陆弘煜从一开始就意在将他培养为制约父亲的武器。安保协议是放松余生平的警惕,私会肖奇是为了混淆媒体的视线,解除合约是为了逼迫余生平与他站上一条贼船,被协约捆绑的关系哪里牢固呢? 陆弘煜要的是余生平心甘情愿的承认自己的身份,要的是他与余立安断绝的彻彻底底。 铺天盖地的小报消息,每一条都为余生平铺建走向年会的路。直到现在这一刻他都在下着手边的棋。 可余生平凭什么帮他呢?陆弘煜把他当小猫来哄,可余生平却讨厌鱼。 陆弘煜低估了余生平的耐力。他掐灭了手间的烟,只敲击了几下键盘。回道:“合作愉快。” 余生平并不认为与陆弘煜对立是个好的选择,陆弘煜不像狡兔造三窟,却在房子下面挖满了地洞。 但余生平需要在心底为陆弘煜寻一个位置,位置不能太低,但也不能太高。 做不成朋友,但也不至于做敌人。余生平并不认为他们是敌人,他们没有一次正式合作过,但他总于冥冥中感受到与陆弘煜有所联结。 他不知道这份自信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证实自己这毫无厘头的猜想。他只知道自己需要记住陆弘煜,无论对方以任何的身份存在心里。 余生平感觉自己的想法有些病态,但他无处排解,他为自己抑制不住的想念,害怕的遗忘,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他想,自己从未被人保护过,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他从未被人保护过。 像普通人一样轻轻松松的走在大街上,哪怕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都不会害怕,那是很难得的。 像他这样掰直手指头说不出想要什么的人,想要继续待在陆弘煜身边,那是很不容易的。 余生平庆幸自己的工作总是很多,肖奇的案子失败了,还有福利院要去经营。 总也凑不够的钱让他没办法停下来伤春悲秋。余生平感谢雇主的救济,哪怕这是份误打误撞的黑心钱,但余生平在用它做善事,这样想着,负罪感不自觉消减了许多。 福利院修缮马上面临竣工,余生平在这个尾巴前为工人们发了工资。 余生平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却不精明,雇主的佣金不菲,但余生平并没有为自己的小金库补给许多,他感谢这些工人,没有他们,孩子们就要再熬一个隆冬。 普溪的初雪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隆重,薄薄的一层连枯死的野草都盖不住,孩子们穿着雨鞋在院子里走,不一会只能看见湿淋淋的泥水。 但孩子依旧很快乐。余生平给他们买了新的衣服,还为他们置办了新的文具和被褥。 孩子们喜欢余生平,但却不只是为了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孩子们高兴余生平会在这里小住许久,却只有晴晴抱住他,软糯糯的表达高兴。 福利院的男孩们都不擅长表达自己情绪,但余生平始终觉得他们在慢慢长大,而且是健康的、茁壮的长大。 他们同吃同住,洗澡时瞧见余生平身上的疤痕,不问那伤从哪儿来,只在心里默默想着,要快些长大,好让这副瘦削的脊背不再填下一道新伤疤。 他们从余生平与晴晴的相处中学会尊重女性,他们明白,自己可以因为喜欢抱一抱撒娇的小女孩,但绝不能因为其他抱着她们睡觉。 余生平不搞特殊,不倚仗着老板的身份便对孩子们吆五喝六。 唯一能让他皱起眉头的,或许只有逃课的吴阳。男孩们都羡慕吴阳,因为他得到余生平最多的爱,男孩们又嫉妒吴阳,因为他肆意消遣着别人得不到的东西。 男孩们不知道如何对待吴阳,因为哪怕他们孤立起吴阳来,他依旧有本事令余生平眼前一亮。 余生平不知道这些内幕,是晴晴坐在购物车上咬耳朵告诉他的。 她当时指了指角落里独自看书的白静孩子,很快便在对视的瞬间后将脸埋进了余生平的颈窝。 余生平觉得这没有什么,他不认为这个孩子会做出比吴阳更过分的事来。起码他不会从十七层跳下去,也不会红着眼要杀死夏星星。 余生平与红姨一起做饭,企图在厨房放纵昔日养成的习惯,可他站在厨房门口,生疏寒暄立马显现出来。 大人们与孩子不一样,大人们都是自诩能拎得清是非曲直的。 他们靠余生平吃饭,余生平便是他们的老板,哪里有让老板亲自下厨的道理。 孩子们这会安静的很,不是余生平太严厉,而是孩子们都明白读书似乎是这处处不平等的人生中,相对公平的一件事。 余生平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同样的教育方式,只有吴阳热衷于逃学。 为什么他明明可以过上更轻松的普通人的生活,却毅然选择了处处都是陷阱的情报商的路。 初冬的天变得越来越短,红姨将馒头端上桌来时,余生平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红姨与吴妈一样喜欢蒸馒头,却不像吴妈一样观察出他的喜好。 余生平不喜欢吃馒头,也不喜欢吃鱼,可他不能给孩子们做出挑食的坏表率。 余生平只好硬着头皮吃下去。余生平那时想,陆弘煜吃下香菜时,或许也是抱着一样的心态,只不过他不是为三十个人,而是只为自己一个人。 余生平剜下两块鱼肉,放进晴晴的碗里,又放进晓峰的碗里,晓峰的眼睛亮了亮,想说些什么,却只往嘴里塞了一口馒头。 起身走向了屋内。余生平吃了闭门羹,一时间有些错愕。 回头才发现桌子上的孩子们都齐刷刷的瞧向他。阿强咳了咳,紧接着就道:“晓峰,你这孩子是什么态度!快给你爸道歉!” 余生平转过头来,颇有些震惊,爸爸,孩子们都把他当成爸爸吗?他是万万没有想到,阿强是这样教育孩子们的。 阿强:“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不是打小就想追上吴阳吗?怎么不和吴阳学学服个软呢?吴阳什么时候这么顶撞过你爸!你知道吴阳去哪了吗?去外面了!因为有大出息了!” 余生平顿了顿,突然制止了阿强的话。他快步走进屋子里,反锁住了里屋的门。 那时晓峰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的解着卷子上的数学题。 余生平不说话,只在一旁瞧着他将复杂的几何图形化为一行行解析。 十五分钟后,答案工整的呈现在了纸上。晓峰动了动僵直的脖颈,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余生平望了望他,突然道:“这么喜欢数学?” 晓峰俨然忘了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微微舒缓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余生平:“峰哥,你这数学也太棒了吧,比我当年强太多了。想好考哪所大学了吗?唉,你考上大学就要远离我了,半年一年才能见你一面,我不得难受坏了?” 余生平滔滔不绝的说了许久,可晓峰像听不到一般,依旧面不改色的做题。只是做题速度要比从前慢上几道。 余生平:“欸,峰哥,你为什么不横着做辅助线啊?” 晓峰突然嘶了一声,停下笔只道:“因为斜着做更简便。” 余生平笑了笑,“你终于愿意理我了?别生气了,你强哥来得晚,他说那些话没别的意思。” 晓峰不去理被他拿走的笔,只推了推眼镜,“你觉得他那种人适合福利院吗?你明明知道,大家都对父母很敏感。” 余生平不笑了,他当然感觉出来阿强不太适合这里,且不说他的性子处处沾染着江湖气息,就刚刚吴阳的事也引起了他的怀疑。 晓峰模仿吴阳不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要说阿强,就算是上一任的厨娘都不一定知道这件事。 余生平并不认为这是福利院的孩子们所说的,他们虽然年幼天真,但是事事都很机敏,有自己的打算。 但仅凭这一件小事便将阿强夫妇全盘否定,这未免太不成熟。 恩情不像算账,你来我往,几个数字便能结清。福利院最难的时候,阿强留了下来,现在他资金周转开了,结完账便将人踹开,于情于理都不应该。 晓峰看出了余生平的为难,不再逼问他给出一个答案。余生平依旧笑嘻嘻的,拐着弯的试探,晓峰是不是还和吴阳心存芥蒂。他撇了撇嘴,只回绝,道:“那一架早打开了。” 余生平笑了笑,“你们俩当时打得不可开交,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太小了,争风吃醋。” 余生平一直都猜不透吴阳的心思,晓峰会还手,确实是因为吴阳的挑衅。 他不知道对立是从何时开始的,只知道吴阳的爆发是由于余生平在通铺睡觉时躺在了晓峰身边。 吴阳的霸道是有迹可循的,他从小就不许别人挨着余生平,这让余生平在暖气没升好的冬天饱受寒冷的折磨。 余生平是实在抵不住化雪的低温,滚着滚着半夜就挨上了晓峰。 而后,他便在打闹声中被摇醒了。他醒过来只看见掉在地上的外套,追到巷子口时,俩人早已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倒是敢作敢当,打完后便闷声回来主动领罚。 余生平气得爆了粗口,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给他们上药。 那是余生平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或许他应该招一个女员工,或许女人能让他们的性格变得随和些。 再不济,他也要找个更厉害的男人,最好能一把压住这两个人的。 说实在的,如果不用刀枪偷袭,余生平真的没有把握压制住暴怒中的吴阳。 从那以后,晓峰始终与余生平间隔三个空铺的位置。他必须要承认,打不过吴阳是真的,但那绝不是他保持距离的全部原因。 晓峰顿了顿,突然望向余生平,许久后,突然认真道:“余生平,你不会以为我和你保持距离只是怕再被打吧?” 余生平点点头。 晓峰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无奈,只推了推眼镜,不再说话了。 第33章 新房子 余生平并未给晓峰任何惩罚,这让福利院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是这样的,无论在什么环境中,有资本做支撑的人总会被人高看一眼。 余生平始终未表态,但阿强早已明白了潜台词,余生平是比任何人都了解福利院的孩子的。他有自己的分寸与方法,无需别人多言。 余生平并不愿意搞特殊,阿志说得对,吴阳的脾气就是被他惯起来的,不过不是因为他能屈能伸,而是余生平的不管不顾。 他太过心软,遇到问题也总爱选择逃避。他无法做到每一碗水都端平,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不出意外,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晓峰便会进入大学,慢慢地,这些孩子都会陆陆续续长大,再步入社会,那时的不公平会更多。 不到万不得已,余生平不喜欢给任何一个孩子特权,这个特权包括做错事却不接受惩罚。 但余生平不认为晓峰做错了,他并不是晓峰的爸爸,晓峰不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他,这是很正常的事。 余生平希望所有的孩子都像晓峰一样,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在不侵犯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勇敢地拒绝不愿意做的事。只有这样,他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阿强不再过多打扰晓峰,实际上这正合余生平的心意,晓峰还有半年便要升入高三,他需要安静的学习环境。 菜场附近的老房子在年底会被拆迁,余生平决定送给晓峰一个礼物。 余生平对钱真的不太在意。他对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都不在意。 起初他是预备把这些钱平分给吴阳与晓峰的,算作庆祝。 他们走过坎坷的十八年,非但没倒下,反而成为大学生。 但现在看来,吴阳不太可能在明年九月份进入大学了,这份礼物理应全部送给晓峰。 余生平要承认自己从前骄纵惯了吴阳的脾气,但这不能怪他,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包括教育孩子。 吴阳马上就是成年人了,或者说,从他决定离开学校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能再做孩子了。 他不走平坦的升学路,就要各自承担做情报商的风险。至于未来如何,余生平也无法知晓。 吴阳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事情,将来还会不会回来,余生平通通都不再过问。 在别人的眼里,他们都是福利院的孩子,但在余生平的眼里,这里的每个孩子都不一样。 夏星星觉得他的老板很绝情,这不过是个孩子,他不应该如此置气。 但余生平始终没有改变他的想法,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把吴阳当孩子。他那时恍惚觉得,吴阳自己也不想再被做孩子。吴阳早已经长大了。 余生平为晓峰买下了与夏星星同小区的一套二手房,那里靠近普溪一中,也靠近大学城。 余生平必须要承认,无论晓峰年少时游荡去何方,他都希望晓峰能有朝一日落叶归根。而在这里,有喜忧参半的童年,也有拼搏无悔的青春。 余生平有些时候会觉得自己老了,或许人一旦有了牵挂便不再年轻。 余生平乐于为晓峰置办旧房子,不只是为了省钱,更是为了忙起来。 夏星星并不同意他的做法,无论是将全部的积蓄都送给晓峰,还是亲自为新房刷油漆。 要知道,余生平真的不是技术性人才,他连面包上的黄油都刷不均匀,不用开始夏星星便能猜到,这间房子的内壁必然会是他纯手工制作。 但夏星星并没有阻止余生平,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能像现在这样专心的做一件事,偶尔笑一笑,再因为疲惫睡个好觉,这实在是不容易。 夏星星早便料到陆弘煜与余生平不会长久,只是他没想到余生平会受到如此大的影响。 夏星星不敢再提他的名字,只陪着余生平东奔西跑,开工的前三天,余生平整个人都进入亢奋的状态,他依仗着上下楼的便利,常动不动便跑来跑去,他不是蹲在门口挑选色卡,就是把自己反锁进新房里忘了回家吃饭。 但他着实没有装修的天赋,这样胡乱折腾许久,除了大病小病接连不断,整个装修进程非但没有前进,反而比从前还要糟。 夏星星起初任由着他胡闹,他白天进行抽象艺术创作,夏星星晚上便帮他补救现实世界。但时间久了,夏星星也力不从心。 程涉心疼他,在第四个没有见到男朋友的晚上,无奈的加入了装修队伍。也就是那晚,余生平恢复了正常。 余生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那时他很想见到0327。 他寻找那束山茶花,那束光明正大的,只属于他的山茶花。 但那怎么可能呢?哪里有花能半年都不凋零呢?余生平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情绪不是由于那束死掉的山茶而变化的,但他确确实实让0327承受了这一切。 他那样失控,愤怒的责备0327为什么还不出现,他委屈的不得了,和他抱怨。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破任务,他才不会遇到陆弘煜那样的混蛋。他到最后甚至开始无理取闹,他埋怨0327送给他的山茶花会死掉。 他们约在第二天见面,依旧是那家陈旧的咖啡馆,依旧是靠窗的位置。 余生平奔跑过闹市街区,却只看见了陆弘煜。陆弘煜坐在桌前,手里抱着一捧小山茶花,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大手盖住小牛皮纸上的字母。余生平永远都忘不了,那上面是博尔赫斯的诗,我要用什么来留住你。 这一切都荒谬的不得了,可余生平的心里却平静无比,好像陆弘煜就该坐在这,好像那束山茶花本就是属于他的礼物。 他们聊天,已经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却能感觉到愉悦。陆弘煜给他道歉,他说自己误会了余立安,他已经查清楚了内部腐败的原委,幕后主使只有宋伟。 陆弘煜希望他们能重新相处,不要协议,就从朋友开始做起。陆弘煜再次邀请他回到陆宅,还说院落里的香菜苗都窜的很高。 余生平起身要随他一起上车,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跟不上他的脚步。 余生平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大喊,却没有声音,想起身,却无法迈开双腿。 人群把陆弘煜卷走,把山茶花卷走,把面前的一切都卷走。他睁开眼睛,只看见漆黑一片的房间。哦,是梦啊。 余生平已经许多年不做梦了。长久的空白让他一时间不知这是真是假,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他坐起身来,轻轻的喘了几口气,低下头去,却看见小小的水圈浸在浅灰色的运动裤上。 他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泣,实际上余生平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 他站在客厅里,拿着玻璃杯喝水,一边喝,一边流泪。滚烫的液体打在大理石板上,又滴在脚面上。 他的发丝被泪水浸透,而后一丝一缕的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边。 或许是因为地板太凉,身体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匆匆涌上几滴泪水来保暖。又或许是因为玻璃杯磕到了牙齿,疼痛下意识地打开了泪腺阀门。 余生平匆匆跑上楼去,却只看见昏昏欲睡的夏星星。斑驳的墙壁此时变得光滑,夏星星累得呢喃,“我再睡会儿……一会就起来刷……”语罢便往被子里钻了钻。余生平那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糟糕了。 程涉闻声小跑了出来,瞧见余生平的瞬间敛起了笑容。他一把挡在了夏星星与余生平的中间,哑声道:“余老板,这些活儿咱们都能外包,你总这么折腾星星,他是真的受不了了。” 程涉爱夏星星,生气是理所应当的。程涉不知道晓峰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机会进到这间房子,程涉认为这不过是刷一面墙,铺几块地板的事,所以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奇怪。 余生平被打掉手时顿了顿,随即就涌出了泪花。程涉被他吓了一跳,又开始连连道歉。 余生平并不想哭的,可泪腺也像叛逆期的孩子,你让它听话,它偏偏与你反着来。 余生平越说着没事……没事……泪水便越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人总是难以控制不擅长的事物,余生平已经太久没哭过了,以至于停止哭泣都变成了难事。 程涉有些手足无措,胡乱递过纸巾去,又安慰道,“诶呀,你别难过了,你怎么才能不哭啊,要不然我现在就给陆弘煜打电话,让他给你道个歉?” 陆弘煜还是申请了微信,因为余生平总是接连不断的闯祸。 但他与余生平很少聊天。对于每天都能见到面的人来说,通讯工具显得如此不重要。 电话铃声响起的第三秒,余生平突然起身跑出了房间。普溪的年末多么冷呀,余生平的脚背被冻得发紫。 装修房里全是木屑与铁钉,余生平觉得疼也不肯停下。他往前跑,血顺着脚心洋洋洒洒的拉出一条蜿蜒的线。 程涉吓坏了,一边起身一边呵止他停下。可余生平怎么可能停下呢,他是为自己打破伤风都不会眨眼的人。 陆弘煜的电话接通时,余生平一脚踏进了散落的石灰粉里。 程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的心情,他是该高兴终于不用惦念吵醒夏星星,还是该颓丧夏星星还是被扰了清梦。 但这不重要了,夏星星应激能力很强,他几乎是瞬间蹿出门去,随后一把拽住了余生平。 程涉在一侧大喊,“星星,注意安全!” 夏星星一把关上了门,只道:“别跟来!” 程涉没再起身,他相信夏星星是有处理这一切的机会的。但走廊片刻打斗后,是无尽的平静。 听筒对面突然传来了陌生男人的咳嗽声,程涉顿了顿,只道,“你不在家?” 电话对面:“嗯……” 程涉:“你这也太混蛋了吧,旧爱在这为你寻死觅活,你这么快就找到新欢了。我和你说余生平这几天可真是跟个疯子一样,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天以泪洗面的。感情的事强求不来,但你要是真的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趁早道歉。他刚刚就受伤了……” 程涉还没说完便被摁了挂断。 吴阳丝毫没有擅自接听他人电话的愧疚,五公里的负重跑没能让他倒下,此时他的肌肉已经痉挛,但内心的愤怒再次驱使他伸出了拳头。 陆弘煜轻松的躲过了他的攻击,毫不费力的接了他十几招。 陆弘煜是很有打算的人,既然这座别墅被称作训练基地,那每一个角落便都是为训练而生的,休息室狭小,不适合伸展,但吴阳只有冲过重重险阻才能去往更宽阔的地方。 他可以砸碎一路上所有的机器,但每一拳都打在这间房子的电路之上。 最后一台咖啡机停止运作时,电闸会跳脱,随即安保的铁门便会落下。这里会轻而易举的变成一座反省自闭室。 陆弘煜与余生平一样给吴阳选择的权利,但当他闯祸时,陆弘煜会给他相应的惩罚。 面对困境,吴阳如果选择用暴力发泄情绪,那他就理应接受一个星期的禁闭。 陆弘煜攻防着后退,行至门口时道,“先保护自己,再谈保护别人。” 陆弘煜并未激怒他,他始终认为吴阳在压制着自己的能力。 他并不相信余生平会招揽莽夫为自己所用。但他俨然忘了吴阳不像余生平能屈能伸。 他有令人发指的爆发力,也会不计后果的反击。吴阳看出来屋子内陈设的机关,但还是在陆弘煜提及余生平的名字时毅然扛起了最后一台咖啡机。在铁门落下的瞬间,他看见陆弘煜紧皱眉头躲开了面前的重物。 陆弘煜低估了余生平在吴阳心中的分量,但很快他便平静下来。 他不知道余生平为何会放弃吴阳这个杀手锏,他只知道吴阳会成为他棋盘上重要的棋子。 漆黑的休息室里,电子女音播报着惩罚规则。吴阳不在意,只坐在废墟间挺直了脊背。许久过去,陆弘煜才沉沉道:“天黑之前,你还有离开的权利。” 陆弘煜不喜欢给别人下命令,他喜欢让别人做选择。但这个选择是有代价的。 吴阳笑了笑,后知后觉自己进了陆弘煜的圈套。或许这个电话就是故意接给他听的,或许陆弘煜是故意将咖啡机的机关露出破绽,或许从十七楼跌下来就是他自导自演的戏。吴阳一直以为自己比阴谋快一步,却不知道他步步深入,早已入局。 吴阳此时已经不再愤怒了,但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信念,他只转变了达到目的方法,他决定不再被动的保护余生平,而是主动的为他铲除前路的荆棘。 他要亲手杀了陆弘煜。 陆弘煜并不在意吴阳抱有怎样的目的,他只清了清嗓子,随后道:“今晚之后,你要对自己做出的每一件事负责。我不会手下留情。” 吴阳没说话,他那时信心满满,他始终认为这一切都有机会翻盘。 他只是有点后悔,后悔刚刚没在电话里叫停余生平,他想如果是自己,一定能让余生平停下脚步。 第34章 女强人与单亲爸爸 程涉不满陆弘煜挂断了他的电话,只开始接连的消息轰炸。 七八张照片把混乱的场地拍的差不多。石灰地上掺着斑驳的血迹,配上程涉声情并茂的描述,显得吓人极了。 程涉并为有过糟糕的感情经历,无论是错过的初恋对象,还是当下如胶似漆的夏星星,都无一不是单纯且美好的。 他们没有轰轰烈烈的开始,也不是天生便为彼此而生的螺母与螺丝钉。 他们吵架又和好,愿意为彼此磨合,更愿意藏起棱角。程涉不知道他们能走多远,可能没人能知晓明天的变数。但他们不停下,便能一直前行。 在处理劈腿这件事上,夏星星似乎要比程涉擅长太多。但他什么都没说。情深似海,千山万水都夷为平地,无情无义,康庄大道都布满荆棘。 夏星星为余生平处理过许多道伤口,余生平从未哭过。可那晚他好像有流不完的泪。 夏星星安慰他,抱着他,他们都不提哭泣的原因,他们都知道原因。 夏星星与余生平抱在一起流泪,他哭余生平憋了二十七年,才把心里的那口气吐出来,哭他们都这样心碎过,但好在陪伴在彼此的身边。 是的,余生平本就该哭,把钉进肉里钉子拔出来,有时候比扎进去还要疼。 时代如何发展,科技如何进步,想要让伤口愈合,就只能把钉子拿下来。 拔出来就好了,十多天后伤口会慢慢愈合,小小的肉芽儿会把疼痛挤走。 这些曾经扎在肉里的,无关生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无论多痛,都会过去的。 养伤的日子里,夏星星把阳台清理了出来。他的房子没有陆宅大,但天底下的阳光照到哪儿都能让生命存活。 夏星星没买花花草草,却在房子的四周摆满了鱼缸。他比任何人都现实,从第一天起,他便告诉余生平只要是活着的东西都会死,这些鱼也一样,要么被吃掉,要么被埋进楼下的花坛化作养料。 余生平不理他,生死与鱼,他哪个也不喜欢,但夏星星达到了他的目的,从那天起,余生平便强迫自己出门转转。他是就算瘸着腿也绝不与这些鱼独处一室的。 余生平心甘情愿中夏星星的圈套,他也喜欢出去走走。夏星星的小区里是社区幼儿园,小区外便是普溪一中,相邻不远处走个百十米,还没出汗就能看见大学城。 但这间小区却不喧闹。大学生们有时间,但却没有能力购买学区房,走读的高中生住在这里,可他们早已经过了大喊大叫的年纪。兜兜转转来,余生平竟然只能与不远处幼儿园的小豆丁们相视一笑。 余生平第一次遇到文昌时,正在晒太阳。他那时眯着眼睛,一个哈欠打出来,迷迷糊糊的丝毫没有平日的精明劲儿。 文昌躲在花坛后打量余生平,藏着半个身子,却不知道枯萎的冬青早就把他暴露无遗。 余生平不与他说话,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理睬孩子的,这会让他们养成轻信他人的坏习惯。 但余生平乐于与孩子相处,无论是与孩子交谈,还是只与孩子对视。 余生平不说话,文昌便也沉默。但他不怕余生平。他只是与余生平保持着安全距离。一个花坛,几簇枯萎的冬青树。 送水的三轮卷起一阵风,余生平缩了缩膝盖,不自觉地矮了矮脖子。 他的羽绒服又短小又轻薄,这符合余生平的职业要求。但却不能满足余生平的生理需求。 余生平的心里有些烦躁,普溪的温度一向都很稳定,变得不是天,而是他的心境。 或许变得人是不能做比较的,享受过安逸的生活再奔波起来是很难的。 就像余生平吃过宽大厚重的羽绒服的甜头,再被冷风吹一吹时,就变得娇气。 他强迫自己别动穿这种笨重衣服的念头,那既难看又不方便的衣物跟他无法长久。 他总有一天要再做起情报商的工作。那时,这些笨重的衣服,渴望被人保护的想法,单薄的身体,都要被打包扔进垃圾桶里。 或许他现在都不应该在花坛边晒太阳,而是去健身房做康复训练。 这又这让才能让他的工作尽快步入正轨。余生平是执行力很强的人,但这次他却只停留在了应该与想一想的层面。 他是真的有所改变的,那是余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工作所束缚。也是余生平第一次按照心中所想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普溪的初冬给了余生平面子,让他在病重的日子里还能接受阳光的普照,余生平是被幼儿园的老师唤回思绪的。 他那时才知道那孩子叫文昌。文昌丝毫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迷迷糊糊的坐在花坛边睡着了。 老师故作嗔怒的喊了一句孩子的名字,低下头去和他说了几句话,随即便牵着他走向余生平。可文昌并不领情,他刚靠近余生平便转身跑回了幼儿园。 老师询问余生平的名字和住处,随即感谢他为幼儿园捐赠的图书。 余生平一头雾水,后来才想起来,这是他从余立安家中搬出来时,让夏星星处理掉的书籍。 余生平不知道追根溯源买这些书的钱倒底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母亲送进他手里的。 他的母亲是最希望他靠读书出人头地的。他的母亲是个浅薄的,但却知晓读书的人。如果没有那些无常的变故,余生平想他的人生或许该更像晓峰多一些。 余生平可以陪余立安演无数场父子情深的戏码,唯独这些书不能参与。 他望见它们,便被硬生生的拉回现实。想起破碎的童年,如噩梦般的过去,恶毒的言语,以及各色丑恶的嘴脸。 老师又在唤余生平了,问他是不是家中早就有孩子。余生平顿了顿,想起了吴阳,又想起了晓峰,他点点头,算作回答。 老师有许多话想问,时不时瞟过余生平的无名指。余生平知道,她想问些什么。 余生平不打算不加解释,事实证明,放任事物自由发展会为他引来更多的麻烦。他真的有所改变。但有些时候,误会是不可避免地。 老师:“余先生,您好长一段时间不回来,我们还以为那位开车送您的女士是您太太呢。” 余生平:“我是单身。” 老师:“那您说的孩子……” 余生平:“是我的孩子,和她没关系。” 老师:“那有时间您可以领着孩子来玩。” 余生平:“有机会一定带他们来,但他们现在在别的地方住,那里房子更宽敞,也有更多人照顾他们。” 老师的眼神颇有些复杂,但很快她便回到幼儿园内。在余生平看来,他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 他是单身,没有结婚,所以这些孩子必然是他领养的,刘媛不过是他的一个朋友。 或者说,是他与夏星星的朋友,夏星星会与刘媛吵架或许与自己有关,但绝不是自己与刘媛的感情纠纷。 但老师们并不这样想,在她们的眼里,余生平长得标致,但却没什么实际上的大能耐。 依据她们的观察,余生平在工作日基本都不工作,由此可见,他的没有稳定的收入,并且没有五险一金,而反观刘媛,干练飒爽,一动一静都像工作要抛头露面的人。 刘媛多半是瞧上了余生平的性格,又或者就是单纯被他的容貌所吸引。 两人爱的轰轰烈烈,不顾差距在一起。但随着孩子的出生,经济压力加大,不平等的经济关系,使得余生平的男子尊严被践踏,但刘媛同时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生活将浪漫慢慢杀死,他们渐渐地不再能共情彼此,这段关系也愈加不稳定。终于,他们走向了破裂。 余生平虽然没有太大地本事,但对于孩子俨然要比母亲付出的更多。 纵使这样,女强人依旧不愿意将孩子的抚养权交给余生平,孩子需要更好的生活环境。 余生平果然不负众望,在前段时间为得到抚养权倾尽心血,但现在看来,他并没有成功。 一夜间妻离子散,他的整体状态自然不佳。或许是不适应朋友的家,不小心崴了脚,或许是心里难过,踏空了楼梯。才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但无论怎样,他都无力回天。思子心切之时,只好每日坐在幼儿园前,瞧着年纪相仿的孩子,好派遣内心的忧愁。 余生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师们都盛情邀请他课间进到幼儿园里面来,或许经营幼儿园从某种意义上也和经营福利院相同。老师们在某些意义上与他也算半个同行。 但余生平委婉的拒绝了。他的身份太过特殊,任何地方与他有太多牵连,都可能会有隐患。 第35章 舅舅 那之后余生平只要有空便坐在花坛边。他依旧不说话,只坐在花坛边晒太阳。 胆大的孩子走到余生平眼前,坐在余生平的身边。他们都喜欢余生平,因为他脾气好,身上总是有一股洗发水的香气。但文昌不一样,当一群人都围到余生平身边时,他便不再亲近他。 余生平从十几岁时便开始接触孩子,直到二十七岁,都在致力于做一件事——一碗水端平。 但事实证明,这没那么简单,人总是本能的寻找感兴趣的一切,等意识到天平倾斜时,早已经不自觉地迈出偏袒的脚步了。 余生平想对幼儿园的孩子们一视同仁,所以谁来他都是一副表情。 孩子们是最单纯的,但也是最容易遗忘的。今天说喜欢你,明天却不一定。 余生平并不是天天来,可文昌却天天等着他。这个第一个迈向他的孩子果然不一样。 余生平不知道文昌倒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样深的执念。 他只是在某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又如往常一样,坐在那个小花坛边,那时文昌身上的棉衣都厚了一层。与余生平一样。他们好像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但余生平依旧未打破自己的原则,像是主动与孩子搭讪,或者说是主动与任何人搭讪。 只是在临近放学时,他联系了幼儿园的老师,希望有机会可以去幼儿园帮一帮忙。 这是很奇怪的,余生平瞧见文昌时总觉得有一种熟悉感,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猛烈而又激动的熟悉感,而是我们就该于此相遇。 余生平瞧见他时,心里只觉得很平静。好像他们就该在初见时保持那百十米的距离,他们就该半个月后重逢也相识不言,他们就该在今天依旧沉默,而后晒着晒着太阳,便相拥而眠。 余生平是被赘醒的,他醒来时,文昌挂在他的怀里,不急不缓的闭着眼呼吸着。 那个时候他才真像个孩子。余生平抱他起来,不等他家长来便匆匆离去。 他不愿与过多的人交际,也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与一个孩子有牵连。 余生平直觉是很敏锐的,他料定答应进到幼儿园便会招致来一些麻烦,像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夏星星家门口便塞满了各类征亲联系方式。 尽管夏星星有拦截信息的能力,但他着实不能预知未来。 当他想要拦截业主群里的照片时,各位有单身女儿的爸爸妈妈们都已经争相询问起余生平的联系方式了。 夏星星有些后悔了,他不该逢人便辩解余生平与刘媛的关系,并且费尽口舌为他树立了勤劳艰苦有志青年,家门不幸愈难愈坚的形象。 他就应该顺水推舟,告诉所有人,谣言都是真的,余生平就是吃软饭的小白脸,并且还在不久前丢掉了有五险一金的工作。 或者他就实话实说,委婉的表达,余生平刚刚失恋,短时间内没有结婚和恋爱的打算。 嗯,但事实证明什么都晚了,狼来了能反悔两次,居委会的风向标永远属于大妈们自己所相信的一切。 当夏星星声情并茂而又委婉含蓄的讲述出余生平与陆弘煜这段不明不白的关系时,大妈们非但没放过余生平,反倒是愈加喜欢他。 她们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余生平忘不掉说明重情义。但时间会抹平一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们不喜欢窝囊的女婿,不代表不会找窝囊的女婿。 这股相亲热一直延续到腊月前,夏星星第一次感谢人类的善变,其实不只是孩子,大人们也是很容易放弃的,甚至于是比孩子更容易放弃的。 那些曾经虎视眈眈说非余生平不找的人随着紧闭的房门以及消退的热情而散去。嗯,夏星星感谢人类的善变。 余生平被勒令窝在家里,这并不是难事,比起与人交际,于人群中伪装,余生平更喜欢在家里独处。 他在家里待了整整半个月。余生平在年末热衷于大扫除,不仅擦掉冰箱上的陈垢,也收拾好杂乱的思绪。 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天,但他成长了许多,那些无法开解的一切,在日复一日的审视自我的过程中消散的七零八落。他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变好。越来越好。 余生平是在抢购年货时再次遇到文昌的。他是很含蓄的孩子,无论舅舅对他多好,和他说多少次,昌昌想要什么就和舅舅说,文昌也依旧只是沉默。 他被所有人教育道,去了别人家要听话,什么事都不能再像在自己家一样随心所欲。 但他不愿错过余生平。于是他拽了拽身侧的男人,企图快一些缩短与余生平的距离。 有些时候,世界是很小的,但小并不意味着巧合便是真的。 所有人都以为余生平与文昌相遇是巧合,但小小的文昌每天都在人海中寻找着余生平的影子。 人们不理解文昌为什么不激动,舅舅也不理解,人们只在意能否重逢,却不知道,那是文昌找了成百上千次才遇见的。那是他历尽千辛万苦后,本就该找到的。 舅舅不会懂,但舅舅感谢余生平。文昌五岁便离开生母,只身一人来到诺大的普溪,与舅舅相依为命。 文昌感谢舅舅,舅舅带他住楼房,带他进出林立的商厦。 文昌感谢舅舅,所以慢慢学会英语,再戒掉日夜相伴的方言。 可很多东西不是努力便能改变的。无论他能在小小的年岁取得多少成就,他依旧不够完美。 因为他不开朗,不合群,不像幼儿园里其他的孩子那样自信。因为他再努力,再优秀,也依旧找不到归途。 余生平不告而别以后,文昌大哭了一场,文昌从乡下来到普溪后从没哭过。 更准确来说,是什么情绪都没表露过。这实在是正常,一个远离故土的人,第一件该学会的事不是哭,而是寄人篱下。这无关舅舅对他好不好,这是人的本能。 舅舅被夏星星邀请去家里,他们很聊得来,一路上窃窃私语许久,时不时还会大笑。 两人偶尔露出几句余生平与文昌的名字,丝毫不忌讳。本质上来说,他们四个是一个阶层环境的人,不用争吵便能知晓彼此的底线。 他们自然的进到夏星星的家里,又自然的分派成两拨人,日头慢慢爬上头顶时,人们在这一隅做着各自擅长的事。 或许在常人眼中,舅舅与夏星星是更讨喜的那类人,因为他们人情爽朗,并且永远都能烧出一手好菜,但夏星星与舅舅都觉得不远处对着鱼缸发呆的二人身怀绝技。 炒菜做饭练一练就能会,可让余生平和文昌处于轻盈放松的状态,那是很不容易的事。 夏星星与舅舅都是张弛有度的人,他们在成年人允许的安全范围内聊着无伤大雅的话题。 你来我往间,将这二十多年的浮浮沉沉一笔带过。但他们各有私心,夏星星希望舅舅能借着设计师的身份大显神通,好好劝劝余生平。 而舅舅则希望余生平能为他多传授一些与孩子相处的方法。 夏星星想了想吴阳掐住他脖子时的场景,只觉得舅舅找错人了。 不过夏星星将余生平的职业理念贯彻到底——万事不到最后一刻皆未有定局。他笑着与舅舅完成了这场交易,愉快的端上来最后一道菜,玉米煨排骨。 余生平那时正与文昌在阳台看鱼,据余生平的观察,文昌并不喜欢鱼,但他在进门的瞬间,的确只在鱼缸前多停滞了三秒。 有些时候孩子的心思更难猜,他们没有明确的目的,所以展现出来的各类动作并没有什么意义。 或许动作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意义,就像走路就要迈开脚,困了所以打哈欠,只是人要于社会生存,就不免变得功利,人越长大,便越被内心的欲望所束缚。于是目的便化作脚镣,而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到链条那端的各类意义。 文昌不喜欢鱼,但也不害怕鱼。他对什么都秉持着试探的态度。 只有不断地保持警惕,才能长久而又安稳的生活下去。这一点要比余生平强很多。 余生平与他蹲坐在客厅的泡沫板上,目光呆滞的瞧着那三只鱼,其实余生平说得很对,什么事不到最后一刻都有变数,当他与这些鱼相处久了以后,竟然克服掉了与它们共处一室的难题。是的,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舅舅喜欢吃鱼,嬉闹着要将这鱼杀掉给两位祖宗加加餐。 文昌本就对这鱼抱着不温不火的态度,余生平更不可能有什么反应,到头来,倒是舅舅在一旁冷了场。 夏星星凑上前来缓解气氛,两人一唱一和,说得有声有色,文昌从未了解真正的杀戮,他不知道想要吃什么,都要将它们开膛破肚,无论是会游的鱼,还是不会说话的青椒,都这样。 其实家长不该打破孩子的幻想的,在该读童话的年龄只顾梦幻就好,至于那些血淋淋的现实,往后会有几十年的时间去消化。 他们的交谈让余生平不太舒服,但好在余生平擅长表情管理。 舅舅询问夏星星是否失言了,夏星星只瞧了瞧余生平的背影,轻轻道:“没什么。” 夏星星是了解余生平的,哪怕他不知道海鲜粥与余生平有怎样的渊源,但他依旧能猜到这件事与陆弘煜有关。 人与大多数人都是无法心照不宣的,但日复一日的相处与观察,产生了更坚固的关系。 余生平与夏星星就是这样的关系。他记得,在去陆家之前,余生平的反应并未如此激烈。 夏星星不知道余生平倒底在这段时间里得到又失去了什么,夏星星只知道,很多路,只能一个人走。而直面痛苦永远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第36章 舅舅和妈妈你更喜欢哪一个? 自那以后,文昌便不再做幼儿园最后一个走的人。余生平大概是最称职的家长,他不仅第一个接孩子,甚至于课间都坐在花坛边。 余生平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但他会主动去牵一牵文昌的手,还会为他系上厚重的围巾。 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哪怕从生疏变得熟络也没太大的变化。 余生平不像其他的家长溺爱孩子,他不会因为自己闲暇而破坏幼儿园的规矩,没日没夜的跟在他身后。 也不会倚仗着自己年轻便每日将文昌架在肩头。余生平不是那样的人。 哪怕是对待吴阳,对待晓峰时,他也说不出黏人的话,做不出太多亲昵的动作。 文昌喜欢和余生平待在一起,许多人望向他时都趋向两面极端,要么极度悲悯,要么极度厌恶。 但余生平却很平常。文昌喜欢余生平,这与喜欢舅舅,喜欢夏星星不一样,舅舅与夏星星是他的长辈,可余生平是他的朋友。 文昌从没见过余生平生气,其实舅舅也没对文昌发过脾气,但那只是局限于对待文昌,舅舅面对不同的人时,有不同的面孔。 文昌至今都记得舅舅在办公室里,把属下骂的狗血喷头的模样。 家长们是很少注意到这些的,压制脾气和戒烟戒酒一样难受,他们多半不会选择改正,而是选择不让孩子看到负面的自己。 文昌并不怪舅舅,好像大人都是这个样子,那个在舅舅面前点头哈腰的人,转头也对别人趾高气扬。 他只是一时有些迷茫,只觉得人长大了,似乎就是会如此阴晴不定。或许这样换着面具,弯腰又抬头的生活,就是成年人的特质。 他只是有些怕舅舅,在他不能做成年人的日子里,瞧见舅舅的笑脸,他的心里会一震,他逼迫自己把一切都做的更好,他害怕自己哪一天惹舅舅不开心,舅舅便也会向对待办公室的下属一样对待他。 余生平的到来,让文昌对这个世界有所改观,他与余生平零零散散相处了十几天,他们去门口的超市。 但却不去遥远的海岸线,他们一起吃饭,却没有机会在漆黑的夜晚相拥而眠。 他们之间始终悬着一道鸿沟,这道鸿沟让他们各自生活在彼此的舒适圈中。 余生平和其他成年人一样交际,却不像其他成年人一样生活。余生平对谁都是那样的态度,不会大喜大悲,也不会阴晴不定。 余生平的到来,让文昌不再害怕长大,那小小的,被各型各色的混沌的人与物所搪塞的脑袋,获得了片刻的宁静。 他好像回到了故乡的原野,说着土话,在一望无际的乡间小路上追赶着夕阳。 因为这片刻的宁静,文昌对余生平敞开了心扉。只是文昌不知道,那是他与余生平别离的前兆,如果他能预知一切的话,那一晚,他一定会多说几个秘密。 “你是更喜欢余叔叔还是更喜欢你舅舅?” 余生平的暴怒不是没有根据的,像这样询问更喜欢谁的蠢问题,在福利院是不准提及的。 余生平曾为此辞退过三个厨娘,尽管她们并没有恶意。这或许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但在余生平的眼里,这是潜移默化的创伤。 他无法改变所有人的理念,但在能触及的地方,他尽力的维护着孩子们的天真。 “那你是更喜欢你舅舅还是更喜欢你妈妈?我妈妈说你好像没有爸爸妈妈……” 很难想象吧,一个家长对孩子每日说这种话。 实际上,余生平并不愿意插足别人的决定,家长不能总为孩子支起保护伞,那样孩子一经风浪便会倒下。 但那时文昌的脸色已经僵住了。余生平突然明白了与文昌的熟悉感来源于哪儿,不是像晓峰,也不是像吴阳,而是像他自己。余生平好像瞧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余生平顾不上多想,只一把抱起来文昌,阴沉的望向对面孩子,他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余生平沉下脸来是很吓人的,那孩子哭的很大声,从啜泣到嚎啕大哭只不过一秒。 那是他第一回 没蹲下来哄哭泣的孩子。陆弘煜是对的,人做错事了就是要接受惩罚,一味的放纵只会让哭泣变为逃避责任的杀手锏。 文昌的低落情绪被突如起来的场面一扫而空,他呆呆地望着余生平,好一会儿后突然摸了摸余生平的脸颊,他说,“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余生平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面部表情或许太过凶恶了,只把他的额头垫在自己的颈窝,轻轻回,“不用说对不起,你什么都没做错。”他似乎又觉得这话不妥,顿了顿又说,“没有伤害别人的时候,不用说对不起。” 文昌点点头,只又把身子往余生平的怀里靠了靠。 实际上文昌的内心一直都是忐忑的,他害怕舅舅会像对待那个下属一样对待自己和余生平。那时他心生了同病相怜之感,所以对余生平愈加依赖。 两个孩子和余生平被留在幼儿园的办公室,等待着双方的家长协商回家。 余生平很能理解文昌的心情,不久前他在派出所等余立安是内心也是如此忐忑的。 他起初把这种忐忑归结于对保释人的愧疚,后期才发现其实是对保释人的不信任。 当他二进宫,得知保释的人是陆弘煜时,他丝毫没有那种忐忑与焦虑。当然,现在等待夏星星时也没有。 尽管余生平不愿意承认,但他的潜意识里就是这样的,他不信任余立安,比起相信自己的父亲,还不如相信自己的朋友,甚至还不如相信自己的猎物。余生平不把这当作可悲的事,可悲也该是余立安感到可悲。 夏星星为余生平收拾过无数个烂摊子,但他从没想到余生平会和幼儿园的孩子吵起来。 他了解余生平,但很多时候不太能明白余生平的行为,像是现在,服个软交涉两句便能了解的事,他偏偏梗着脖子装哑巴。 对面的家长不悦余生平的态度,更不悦他不卖给自己面子。 但夏星星与刘青的态度已经抚平了她不少的怒气。可这还不够,她需要为自己的孩子正名,她的孩子不是野种,她的孩子是有妈妈的。 家长出口成脏于夏星星的态度转变,夏星星可以为余生平的鲁莽道歉,但绝不能接受再多的诋毁。 当她破口大骂着余生平也是没人要的野种,游手好闲的窝囊废,家庭经营不善的垃圾时,夏星星几乎是暴怒而起的。 他将余生平的过去稍加美化告诉别人,是为了抵御流言蜚语,而不是为恶意诋毁再次提供小料。 夏星星与余生平不同,他是真正融于市井的人,他骂起人来时,丝毫不逊色于对面的家长。 但夏星星是个有素质的小市民,他在开口决斗前,让余生平抱走了两个孩子。是的,上梁可以不正,但下梁绝不能歪。 刘青站在屋子里,颇有些震惊的瞧着夏星星口吐莲花,夏星星虽不像余生平那般不近烟火,但平日看来也绝不到与人对骂的程度。 但他的确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了,道理从来只对讲道理的人听,问题出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身上时,要做的就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出了心里这口气。至于用什么办法,这因人而异。 夏星星与余生平依靠着泼辣豪横与离奇曲折的身世出了名。 谣言是很可怕的,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此时不吐不快乘着风转一圈回来时,已是腥风血雨。 夏星星从幼儿园回来后兴致就不算高,其实不只是幼儿园,其实许多事都消耗着他的精力。 但此时他只愧疚于自己鲁莽的行为,无论是刚刚还是不久前急于为余生平正名。余生平早就与他说过,那些解释都没必要。 夏星星在厨房为红枣去核,明天就是腊八,他在准备腊八粥的食材。 按照以往的习惯,夏星星在小年前便要回到父母那里,如果没有意外,一直到大年初三才会再次赶回来。 余生平会用小部分的时间,交接线人的工作,走访父母,而后便与福利院的孩子们待在一起。 但今年,夏星星有些担心余生平。他与陆弘煜的关系就早已如包不住火的白纸。 且不说余立安会如何防备刁难他,余生平的生母这一关也不算好过。 余母的病情愈发严重了。而据他的经验,这十年来,余生平没有一次能毫发无伤的离开余母的住处。 夏星星本以为有了陆弘煜做靠山,余生平会过个安稳年,毕竟有他在,余立安和陆婉婷是什么都不敢说的。 而且他也有足够的实力让余生平免受皮肉之苦。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早已走向了决裂。 余生平注定过不了一个安稳年了。 余生平敲了敲吧台,拉回夏星星在外驰骋的思绪。他是不知道夏星星的脑子里飞速闪过那么多忧虑的,他只以为夏星星在为给自己正名这件事感到愧疚。 事实证明,夏星星能说出口的担忧也只有这一点。 夏星星:“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余生平不该笑的,但他突然想起来文昌今天也对他说了一样的话。但夏星星不是孩子,于是他只玩笑道:“错哪儿了?” 夏星星瞧了瞧他,忿忿道:“我错在对万恶资本家抱有期待,这个陆弘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该让他给你赔钱,拿着钱买个独栋别墅,远离这帮八婆!” 余生平不说话,只笑笑,他知道夏星星不只是玩笑那么简单,他只是想通过轻松的方式劝自己放下。夏星星是个称职的员工,更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但他除了笑笑多余的事再也做不出来了,他只说,“你愿意帮我,我很开心。” 他们相视一笑,撇开了这个话题。这次也与往前的无数次一样,余生平不敞开心扉,夏星星便不再追问。连带对朋友的关心,对未来的忧虑都笑着藏起来。 他们不知道,这无数看似不经意的逃避,逐渐成为隐患,无形中,将他们推向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第37章 不要忘记 有了刘青的指点江山,新房子的装修效率呈指数上升。但刘青并不愿与余生平独处,他们在一起时总是洋溢着诡异的沉默。 这种沉默不是文昌与刘青间那种孩子代沟驱使着,包含着恐惧与敬畏的沉默,而是一种成年人间没有共同话题,从而催生的毫无伪装的,毫无生气的沉默。 这一度给夏星星带来了不少麻烦,刘青频繁的拜访一度引起了程涉的误会。 这实在是正常,没人能不吃醋,当一个事业有成,性格爽朗的男人与你男朋友频繁交际。 程涉依旧像从前那样每日都来夏星星的家里,但却梗着一股气不愿上楼,无声的抗议延续到第三天的时候,夏星星说什么也不愿再做气氛调和剂了。程涉是真的生气了。 夏星星假模假样的请假时,余生平很自然的陪他演了戏,时至今日,余生平依旧认为程涉不像他表面那样少有城府。 不仅是因为曾经不愉快的经历,还是因为直觉。但没有证据的怀疑都是空谈,而程涉对夏星星的好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但这不是余生平现在该纠结的事,他现在该做的是礼貌的与刘青交际。 这说来很奇怪,余生平是个很擅长伪装的人。很多时候,他可以为了任务,为了避免麻烦而侃侃而谈。 但在面对刘青时,他总是感觉自己像被看穿了。他把这份不自在的感觉归于自己与文昌的相像。 而自己能卸去伪装面对刘青,源于文昌对他的信任。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昌与余生平属于一类人。很多时候孩子的直觉是很准的。 室内软装在三天前全部完工,余生平没随意挑几件二手家具,又或者购买流水线产出的床板衣柜,这间屋子里所有的木制品都由他精心设计,刘青协助绘画,木匠刘打制而成。 新房子虽小,但余生平依靠设计分出了不同的界限。撇去这别别扭扭的性格,刘青是很欣赏余生平的,他既不是完全舍弃幻想的现实主义者,又不是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 余生平不将重心放在各类装饰品上,却坚决要求在厨房放置小冰箱,迷你电饭煲以及榨汁机。 从离开福利院的那一刻起,晓峰就要学会独自生活。不仅为即将迎来的大学生活。更为漫长的,险恶而又精彩的成人之路。 装修的最后一步是阳台的盆栽,也是这几盆花让刘青对余生平有了真正的改观。 夏星星乐于分发余生平的性格名片,在余生平不愿意交际的人面前,他灵活的包装着余生平的形象。 成年人喜欢曲折委婉的提示,直白的得到一些东西,往往会丢失掉按图索骥的探索的快乐。刘青就是这样的人。 而在他探索的过程中,他依稀记得余生平最喜欢的就是小山茶花。 所以他断定余生平会在花盆里洒满三十粒山茶种子,但事实也证明了,刘青失策了。 很多事是做不到两全其美的,余生平选择了一间坐北朝南的房子,就注定不能在每日暴晒的阳台种植娇气的山茶花。余生平选择了现实的生活,就注定要舍弃一切浪漫的幻想。 刘青:“生平,你想要种什么,今天你种什么我都能给你找出花种来。” 余生平:“三角梅……” 刘青没有撒谎,他花了重金,在普灵的茶农朋友手中买下了种子,颗颗饱满,品种精良。 余生平也并不想辜负刘青的好意,不然他不会在说完这句话时眼神颇有些躲闪。 尴尬的场面经历久了,人们便趋于习惯。只是当刘青傻愣愣的藏起来种子时,余生平没装作视而不见,而是顿了顿,随即便笑了笑。 或许从那一刻起,余生平与刘青才开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要知道,不嘲笑别人的窘况虽是一种美德,但毫无恶意的礼貌过多,是因为陌生。 余生平那时蹲在阳台上,午后的阳光在微弯的眸间跳闪,他笑起来时,丸子头一晃一晃的,肥簇的裤腿被地面的沙砾染脏也不停。 他微微后仰,重心不稳时,刘青的心都被狠狠的揪住。他说:“小心!”而后便被余生平攥住了手掌。 余生平非但没摔倒,反而稳住了将将失衡的刘青。余生平的力气那样大,好像该藏在这具瘦弱躯体间的男人是刘青。 刘青颇显惭愧的收回了手,而后颇不自在的开始给盆栽填土。 余生平自始至终都在笑着,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躲闪不言,实在稀奇。 刘青有些为难的攥住山茶花的种子,既不舍得扔去它,又不知道该让它们归于何处。他在等着余生平发号施令,可余生平却只戏谑的瞧着他。 夏星星告诉了刘青许多事,但却唯独没告诉他余生平最大的毛病,他与别人熟络起来时,像个孩子,有些时候顽皮又任性。 余生平:“你再浇水,这就不是种花了,是水漫金山了。” 余生平的话让刘青闹了个大红脸,这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头看去,水量刚刚好,顺着重力漫出底座,不多不少刚把花盆里的土壤浇的深了一个颜色。 余生平做坏事时不会嬉笑,但整张脸都变得有生气。刘青也不恼他的恶作剧,只故作惊慌,开腔唱了句京剧戏本:“不好了。扬子江中水势大作,漫过山来了!” 余生平知晓刘青挑着金山寺的台本是在揶揄他,只直起腰来,抖了抖衣衫,雄赳赳气势道,“不妨。将我这袈裟,兜在这半山之中!” 余生平神采奕奕,此时像化身法海,而那水壶便是便是白娘子号令的各方妖魔。 他毫不畏惧,老神在在,像是誓死要守住这眼前三角梅的安宁。刘青不折他面子,只与他继续演下去。 余生平:“护法神……” 刘青:“有……” 余生平指了指那水壶:“与我赶散水族者!” 刘青作势跟上:“吓……” 余生平:“护法神!” 刘青:“有……” 余生平:“取宝钵罩他妖蛇者!” 刘青:“领法旨……” 刘青:“才祭起宝钵忽被文曲星托住,不能罩住此妖。” 余生平:“原来如此,速退!” 语罢二人便向后退了退,跑去了另一端的厨房。刘青虽然强壮,但每日与图纸模型打交道,难免缺乏运动,半场戏下来,余生平比他跑得多,喊得响,却脸不红心不跳。 倒是刘青倚靠在大理石板上,连连作揖,笑着认输。余生平打开翠绿色的新冰箱,“咔”的一声打开了苏打水,递给了刘青。 刘青望向余生平的眼睛,只觉得心脏漏了一拍。余生平要比他展现出来的精彩有趣的多。 他像个孩子一样,轻盈的走向阳台去,嘴里轻哼着几句小曲,炫耀着自己在刚刚的对戏中取得了胜利。 刘青不急着追上他,这狭小的房间,就算行至天涯海角,也依旧不过咫尺之间,阳台上,余生平缓缓蹲下,挺拔的脊背随着重力弯曲出漂亮的弧度,而后便化作小小的一团,只认真的翻弄着那一株三角梅。 刘青喝了口苏打水,微微提高了音量,他道,“心情好些了吗?” 好像他们是认识许久的朋友,好像这场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余生平胜利。 余生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说话,但也已经给出了答案。 刘青倚仗着他不说话,只侃侃而谈道:“生平,你别太难过,不就是搬出来了吗,天道好轮回,这玩弄人感情的人,总有一天会遭报应。” 余生平顿了顿,许久后只道:“没有,他很好。” 余生平瞧着眼前的花盆,不自觉地想起陆宅成片的山茶花,山茶是多么娇气的花啊,可陆弘煜依旧愿意精心打理。 陆弘煜是领带打不好,被罩不会套的那类人,却愿意为了口中的朋友去经营那一片的山茶花。 余生平想见一见陆弘煜的朋友,可陆弘煜却不给他机会,他是多么谨慎的人啊,他喜欢的,在乎的一切都视若珍宝的藏在自己的世界里。 余生平突然理解了陆弘煜为何会一次又一次的放纵自己,为何会在离别前送予他随意采撷院落里所有山茶的通行证。 因为这些山茶花对于他来说是那么的无足轻重,这些埋在土壤里,有阳光,有水源便能茁壮生长的一切,这些只要有钱便能在花店选购的一切,对于陆弘煜来说,都无足轻重。这山茶如同他与陆弘煜签下的安保协议一样,才不是因为在乎。 他与陆弘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笑话。都像他在自作多情。 毫不在乎,这比不小心跌入对方的陷阱还要让人难过。余生平那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四肢都在叫嚣着想要蜷缩起来。 他想逃离这里,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曾把陆宅当作自己的归途,每一份回忆,都为他灰暗的思绪填上色彩。 可现在,陆宅却成为痛苦的源泉。陆宅那样的大,却不再为他留有一隅之地。 余生平那时都在固执的认为,他的痛苦,只是因为不能再回去那里。 他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好的坏的事情要将他吞噬,好像早已度过了许久,可一切又都没有发生变化。 刘青:“生平,你也不要太伤心,唉,你们也断不了,毕竟她是孩子妈妈,你们……” 刘青并不了解余生平,不知道余生平轻巧的保持平衡,是在生死一线的高楼阳台练就的本事。 不知道余生平此刻的喜怒哀乐不是因为刘媛。更不知道令余生平辗转反侧,想而又不敢提及的人叫做陆弘煜。 余生平的心如同他的眼神一样,空洞中透露着恐惧,余生平那样害怕,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知晓陆弘煜于他的意义,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陆弘煜曾与他在深夜接吻,又轻轻的为他擦干头发,刘青的口中没有陆弘煜,门外的谣言没有陆弘煜,就连夏星星都对他闭口不提。 因为他的逃避,因为他的逃避,陆弘煜好像从他的世界慢慢消失不见。 因为他的逃避,随着时间的流逝,连他自己都会忘记,在这混沌而又灰暗的世界里,陆弘煜曾给予过他温暖与善意。 而到那时,他又会变为毫无生气的,不断伪装的地下老鼠。日复一日的藏匿在名为孤寂的下水道。 他那时想,那些暧昧的,模棱两可的情感,或许也能给予他救赎。他那时只有一个想法,他不能让这一切都悄无声息的逝去。 于是他拨通了陆弘煜的电话,不用内线,也不用夏星星的手机。他就是余生平,此刻要给陆弘煜打一个电话。 第37章 生平,不要为我难过 余生平的电话打来时,吴阳已经伴着疼痛昏昏欲睡。吴阳在禁闭室签署了合作条约,从那一刻起,陆弘煜便是他的老板,陆弘煜会让吴阳变为真正的情报商,而吴阳的代价只有一个,那便是不能背叛陆弘煜。 这份条约实在是很奇怪,可吴阳却签的比谁都快。他看不见冗长的附件,更看不见刘媛担忧的眼神。 想要杀死陆弘煜,就要与他建立联系。吴阳性格直率,欲望毫不遮掩,急切都爬上歪斜的署名。 变了形的楷书是少年疲惫的心脏,削去的边边角角,像余生平为他建起而又拆散的家。 陆弘煜没有余生平那样周到和蔼。陆弘煜不管吴阳是不是冲动行事,陆弘煜也不提醒吴阳再看一看眼前的附件合约。 吴阳梗着脖子看他签下的名字,好像也企图从交叉横纵的笔画间猜出陆弘煜的心思。 可陆弘煜什么心思都没有,他提笔签下字,是一如既往的半行行书。 好像这合约与今日的每一份合约都相同,好像吴阳签与不签这份协议都注定逃不出陆弘煜的手掌心。 吴阳看着血红的印章摁在纸上,好像将他的血肉都钉在了尖锐的文字之间。 他想余生平与陆弘煜签署合约时也是这样吗,他的心里突然扬起了愤怒。 陆弘煜允许他发脾气,但却不像余生平那样是因为在乎他。 印泥被倾翻在纸上,崭新的合同化作没涂匀脂粉的女鬼的脸。 陆弘煜允许吴阳发脾气,偏宅有各式各样的机器,每一秒都能滚动出成百上千万份合同。 吴阳不满陆弘煜的沉默,他想余生平也是这样被忽视的。 他想余生平不会拒绝,面对陆弘煜只能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感到愤怒。陆弘煜允许他发脾气,桌子上的茶杯砸烂,又踢倒价值百万的古董花瓶。 没关系,都没关系,古董会源源不断的流入陆宅,没有这个瓶子,还会有下个罐子。只要有资本,红木桌子上就永远都不会空缺。 陆弘煜什么都不在乎,陆弘煜任由吴阳发脾气,吴阳把一切都砸得稀巴烂,可陆弘煜依旧审视着他。 这间房子的里的人都有病。门外的教授不用化学知识做实验,而热衷于泡咖啡。 屋子里的女秘书看见稀碎的一切不会叫喊,不动如山的任由碎片划破丝袜与脚腕。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不正常。可当一切都不正常时,吴阳却成为了另类。 吴阳在屋子里横窜,企图寻找出让陆弘煜变脸色的开关。 吴阳那时觉得,陆弘煜的心不该是空壳。茶水泼向陆弘煜脸颊,把衬衫,把那枚小山茶花的胸针染成绿色,也把吴阳的身体化作泄了气的皮球。 陆弘煜惩罚他,却不用刀枪,也不让他见血,陆弘煜把他的关节卸开,让他像无骨的软体动物,在地毯上疼得扭曲。 他不求饶,这屋子里便没人敢救他。可他不求饶,他只笑,他知道,自己抓到了陆弘煜的软肋。陆弘煜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践踏他的尊严。 陆弘煜的嘴张张合合,可吴阳什么也不在乎。吴阳要杀掉陆弘煜,只要他能死掉,是同归于尽,还是你死我活,他都不在乎。 针头扎进吴阳的皮肤里,不用酒精,也不喊预备,不像余生平给他准备一颗糖果,甚至都不管他愿不愿意让这一针进入自己的身体。 吴阳认定陆弘煜是狠毒的人,他卸掉别人的关节,还要再打一针药剂让别人肌肉松弛。 但吴阳不认为自己比他高尚,如果今日被绑住的人是陆弘煜,他会一刀便要了他的命。吴阳那时觉得他赢了,因为他断定陆弘煜比他心慈手软。 吴阳控制不住的嘴角抽搐,口水与眼泪都混到一起,那样子丑极了。吴阳那时已经不再笑了,可他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自己赢了。 陆弘煜允许吴阳发脾气,他可以砸碎这屋子里的一切,代价是他破碎的尊严。 陆弘煜与吴阳不一样,吴阳不怕死,所以陆弘煜不要他死,吴阳最不能舍弃的便是尊严,所以他第一课便要让吴阳舍弃尊严。 吴阳不知道,最不能忍受被人践踏尊严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先入为主,理所应当的同化了陆弘煜。 吴阳一直觉得自己睡着了,只有睡着了才会听见余生平的声音。 余生平的声音像是劝人安息的圣歌,音符早已被咀嚼了千百遍,心怀信仰的灵魂却日夜不衰的接受洗礼。 陆弘煜给他备注生平,好像这样他们就不再对立,好像这样就能抹去那些欺骗。 门外的小报捏造着陆弘煜离奇不堪的情史,一夜倾翻的舆论为无数讽刺艺术家提供了素材。 陆弘煜对内是格格不入,吃里爬外的资产阶级的异类,对外是罪不容诛,十恶不赦的恶霸毒瘤。 陆弘煜该早早听父母的话,娶资本家的女儿,再生出遭人怨恨却精明的下一代。 陆弘煜该与早就腐败的内部体系同流合污,一起分那黑的发臭的一杯羹。 可他蠢啊,他要在狐狸的窝里做一只狼,他要让根都被腐蚀啃烂的大树结出健康的花。 他早已四面楚歌,却依旧不愿低头。 余生平是恶作剧的孩子,心急如焚的打通电话,却又紧闭着嘴巴装哑巴。 余生平有节奏的碰着三角梅的花,去碰地暖熏热的瓷砖,甚至碰了碰刘青的衬衫。 余生平是恶劣的孩子,上一秒尝过一个人的苦头,下一秒就因为短暂的落地而目中无人。 陆弘煜娇纵他,哪怕他人间蒸发,冷落了他几十个日夜也不生气。哪怕他先打来电话,却又孩子气的不说话也不变脸。 余生平就肆意消耗着对面的宠溺,像是不经世事的婴儿,哭啊闹啊都不需要理由,好像他与陆弘煜有不可分割的缘分,牵着引着,怎样兜兜转转都不会分离。 陆弘煜骄纵他,电话白白亮了好几分钟,可他不生气,他喊,“生平。”声音缱绻还掺杂着几分疲惫。 那是陆弘煜第一次这样亲昵的唤他的名字。 那是余生平第一次听见人这样喊他的名字。 可余生平是坏孩子,他不回应,反倒敲了敲刘青手心的花种,他说,“舅舅,把山茶花种种到我们家的小区里吧。不要为我一个人种,为大家种吧。” 余生平的声音没有起伏,可刘青的心却上下飘荡。刘青的肩背与陆弘煜一样宽阔,可余生平被他抱住时,却丝毫感受不到温暖。 他像是离开船只的纤绳,风往哪边吹,他便往哪倒,他像是被人丢弃的纤绳,拽不住心里的船,再被谁捡到都是一个样。 刘青的气息比陆弘煜还要滚烫,可余生平感受不到温度,他抬头望向窗外的树,南面的阳光让娇嫩的枝叶绽放成簇的花蕾。 雨水打掉新出的花苞也没关系,生活在阳光之下的花什么都不怕,栽进泥土里,也会轮回得到救赎。不像山茶,总扎在阳光下,也会因为太过光明而死去。 陆弘煜娇纵余生平,哪怕知晓他被男人搂在怀里,也不肯挂掉电话。 陆弘煜那时也搞不懂自己了,他连余生平不吃自己的面都会生气,为什么此刻却能忍受余生平接下别人送的花。 陆弘煜娇纵余生平,高兴难过都愿意与他联系。陆弘煜缓缓道:“生平,不要为我难过。” 余生平不想哭的,就像刘青不该轻易借给余生平肩膀。但余生平那时泪流满面,好像只有往外流泪才能压住心中想说又不能说的话。 余生平那时觉得自己坏极了,他挂掉电话,只哭泣的道,“对不起,对不起青哥,对不起。” 刘青这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下午,余生平依靠在他的怀里,不是因为缠绵,而是像濒死的鱼,余生平道歉,但却好像是说给电话另一边的人听。 余生平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有关陆弘煜的一切,可刘青隐隐觉得,余生平不是谣言中的那样,也不是夏星星口中那样。余生平就只是余生平。好与不好,哭泣与欢笑,都只是余生平的样子。 刘青从没抱过男人,遇到余生平之前没有,遇到余生平之后也没有,或许这个人不是余生平,他也不会这样做。 刘青欣赏余生平的生活理念,现在更欣赏他。余生平宛若深秋坠落的落叶,理所应当,却被上天偏爱,落在精心雕琢的船头。 他那时展现出了与性格相悖的冲动。他盘算着再过几日要与余生平好好谈一谈,他准备自己创建公司,不久的将来做上老板,便为余生平谋一份体面的工作。 他不会逼问余生平有怎样的过去,他尊重余生平的意愿,倘若他不愿将山茶拘泥在小小的阳台,那他便让山茶花绽放在楼外的小湖边。 但他一定会挑阳光雨水最充足的那块宝地,还要让余生平每日都能看见。他为小院里的每个人都种花,却只让余生平一个人采撷。 刘青到那一刻都以为余生平是身陷囹圄但明媚鲜活的存在。刘青一直以为余生平向往天上的太阳。 第38章 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夏星星比往年晚走的几天,他给余生平熬八宝粥,还让程涉开车带他们去看电影。程涉听夏星星的话,有夏星星在,程涉做什么都是高兴的。 汽车驶过宽敞的马路,街边的树已经挂上了各色的彩灯。 这时,余生平还不太能感受到孤独。夏星星允许程涉做司机,却不许程涉与他们一起看电影。 他是什么都知道的,只是不乐于说。走进电影院,要蜿蜒的挤上七层扶梯,走过年末甩货的大门口,走过四季不停歇的冰淇淋店,再走过热闹非凡的游戏厅。这一切都与余生平不相关。 夏星星和程涉分开时又吵架了,因为今天的电影,程涉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去。 余生平不劝架,他无论说什么,夏星星会生气,并不只是因为这场电影。 车门重重的关上,先是夏星星,而后便是程涉。余生平不下车,电影还没开场,他们会在正事前结束这次争吵。 程涉牵夏星星的手,不管周围有没有异样的眼光都不松开。程涉唤他星星,星星,不说对不起,只叫他的名字。 夏星星原谅了程涉,因为他贴了贴夏星星的脸颊,轻轻说亲一个,亲一个,老婆。 余生平用手指擦过车窗的雾气,在罅隙里读着两人的唇语。 可他到最后也没看明白,夏星星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为什么会因为这样毫无逻辑的一句话而选择了原谅。 路边的小摊上卖着烤面筋,程涉亲了亲夏星星的耳朵,皮夹克因为拥抱而收紧。 他就着孜然味的风与夏星星咬耳朵,不说对不起,却句句都像在道歉。他说,“就带我去吧,我坐在最后一排,不打扰你们,就只看着你。” 程涉把手伸进夏星星的衣兜里,边说话,边弯曲手指挠他痒痒,好像这样夏星星细瘦的腰间便能长出两块痒痒肉。好像这样,哪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也有再次周旋的余地。 夏星星重重地吐出一串白气后,不想笑,却还是笑出了声。 笑得干瘪,也还是笑出声。他轻轻踮起脚来,像是还在上学的学生,用脸颊挨了挨程涉的鼻尖,而后缓缓道:“不好,生平最近状态不太好。我们在一起,他会难过。” 程涉的眼里还是有失望,只是那失望不尖锐,被名叫刚刚和好的绒布包裹过尖角。 夏星星望了望他,把冰凉的手塞进程涉的衣领里,而后缓缓道,“我早回来一天陪你好不好,早回来一天,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程涉是很好哄的,别人要花许多才能填满的欲望,夏星星只要给他一点点便能满足。程涉笑笑,与他接吻又拥抱,而后默契的在车前分开。 夏星星在乎余生平,不仅陪他看电影,还为他编造谎言,他当着余生平的面从不让程涉做过分的事,说暧昧的话。 他用力的告诉余生平,谈恋爱也不过是那么回事,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 印满掌纹的车窗是余生平偷窥别人的证据,可没关系,他们谁也不说,证据就子虚乌有。 夏星星带着余生平进入百货商场,可他不急着找到电影院的座位,而是走走停停的穿进打折的售货衣架。 夏星星是很自由的人。导购员乐于接见高挑漂亮的顾客,漫无目的的夸赞这样的人,能减轻几句谎言的压力。 余生平木讷的由着夏星星给他挑选衣服,一件不够,要挑两件,两件不够,要有第三件。 夏星星要顾及的人那么多,断码清仓的货架早已不能满足他的想法,兜兜转转竟然给余生平和程涉挑选了情侣衫。 余生平不管这些,他任由夏星星胡乱挑选,红色橙色的连帽衫,长款短款的羽绒服,昂贵便宜的羊毛大衣。夏星星的穿衣品味很好,不挑实用的,只挑余生平穿着好看的。 余生平瞧着大大小小的衣物,没有丑的出奇的连帽衫,也没有肥大不便的羽绒服。 利利索索的修身版,余生平只看着就能感觉到肋骨被布料勒得紧缩。 他不说话,夏星星给他的一切都没有陆弘煜的影子。他不说话,这世界上没人愿意让他瞧见陆弘煜的影子。 电影在十点钟开场,夏星星不守电影院的规矩,偷偷带进各色的零食和水果。 电影在十点开场,夏星星不走正门,偷偷拽着余生平享受逃票的刺激。 漆黑的空调甬道,往下瞧能看见随着屏幕光时明时暗的脑门,漆黑的空调甬道,私人影院里男人与他的情妇抱着接吻。 夏星星笑得狡黠,用手语告诉余生平,他们分道扬镳,找到男人出轨的证据,这是最新的任务。 余生平不愿意执行任务,长期的休息让他不愿意再保持警惕。 总坐在花坛边晒太阳,让他一度忘却自己十年来都靠窃取别人的秘密活着。 余生平爬向前去,越爬越觉得四处黑暗。余生平揽着四处的尘土,越摸越觉得喘不过气来。 余生平觉得他病了,但这病似乎会要了他的命。一个情报商开始抗拒暗道,就意味着一只飞在空中的鸟不敢俯视大地。 余生平向前爬着,可越爬越觉得这条甬道没有尽头,余生平骤然呢喃起来,他轻轻的唤,了无生气的唤,星星…… 夏星星不说话,只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他从哪一步就开始演戏了,程涉与他的吵架也是在演戏吗,他怎么能把任务告诉自己以外的人。 余生平开始后悔自己过去的独自行动,那些毫无准备的任务,那些不计后果的命令,每一次都可能要了夏星星的命。 他突然理解程涉的愤怒,他那一刻感觉吴阳掐住的不是夏星星的脖子,而是他的脖子。余生平除了大口呼吸什么都做不到。 余生平向前爬着,越爬越觉得甬道下的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 余生平那时觉得别人不再是猎物。而被关在笼子里的,如同动物一般,是匍匐攀爬的他。 余生平感到害怕,可他的害怕是干瘪的害怕,不会流泪,不会停滞,也不会大叫。 余生平实在是害怕,脑子里早一片空白,可身体还条件反射的向前攀爬。 余生平厌恶自己的本能,这些卑鄙下流的本领让他不得不同化自己做下水道的老鼠。 这些深入骨髓的对信息的渴求,不择手段的夺取,让他想变得正常却早已再无归途。 余生平想要停下,但却不敢停下,停下该如何面对夏星星。 余生平想要向前走,可沟壑不平的甬道划破他的小臂,他低头,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的脸。 服务生:“老板,放走肖奇的那个情报商被查出来了,照片高清,所有信息都在这U盘里。” 宋伟点点头,又道:“陆弘煜那边怎么样了?” 服务生:“听线人说,他那傍家儿半个月前就跑了。什么年会给个交待,我呸,我看他就是死到临头还嘴硬。” 宋伟:“别高兴得太早,姓陆的狡猾着呢,盯紧了那个女记者,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服务生:“您放心,那娘们儿是个只认钱的主儿,起初陆弘煜派她保护傍家儿,没想到她有点钱就倒戈了。 不过陆弘煜和他那个傍家儿关系也没多么情深意浓,这娘们儿单是去了一趟陆弘煜的办公室,他就闹了个天翻地覆,没几天就跑了。” 服务生轻描淡写的说着这天大的误会,那些痛苦的瞬间,日夜被痛苦缠绕的时刻,都被轻描淡写成了倒戈,倒戈。 陆弘煜为什么不向余生平辩解呢?只要陆弘煜告诉余生平,是她倒戈了,我本来是想保护你的,那这之后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他有那么多机会向自己解释,不在与他接吻的罅隙,也可以借着送花的卡片倾吐心声,不能和他一起吃那碗面,还能通过前几天的那通电话。 可他没有说,他哪怕知道自己被别的人抱着都只会说,“你不要为我难过。” 你不要为我难过,这一切就这样吧。那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过去,就这样吧。你不要为我难过,就这样忘了那些过去吧。 或许陆弘煜不认为余生平是痛苦的,可余生平现在好痛苦。 或许陆弘煜才不在乎余生平是否误会自己,可余生平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因为自己的任性,一次又一次的关闭了走向光明的门。 所有人都觉得自由,自由才是余生平想要的,只有余生平知道,他只想找一个地方,歇一歇脚。 宋伟笑了笑,只说,“露水情缘。” 露水情缘,余生平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不,不对,他们连露水情缘都不是,露水情缘还能珍藏价值千金的春宵一晚,可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 鲜血顺着横梁坠向别人的头顶,每一滴,每一滴都染红了其他的一切。 血避过肮脏的横梁,直直的坠入茶几上的香槟,男人的头顶缓缓倾斜,只一秒,差点对上余生平的眼。 那双没有流泪却令人心碎的眼。只一秒,余生平在拥挤的甬道里看见了陆弘煜的脸。 余生平想象过无数次他们再相见时的场景,他会哭,会挽回陆弘煜,再不济求着他,让他和自己上一次床吧。 让他给自己留下些许来过的痕迹吧。他那时想,他不要什么尊严了,他就想存下这一星半点儿的好。 可当陆弘煜就在这时,他什么都没做,他已经流了太多的泪,已经想象过太多次被拒绝的场景。可即使这样,当陆弘煜看向他时,他依旧不愿意脱光了衣服把尊严踩碎。 所以他没有挽留。他只伸出手来,像文昌安慰自己一样,摸了摸陆弘煜的脸颊,像是没人爱的怯懦小孩一般,把头靠在了陆弘煜的颈窝,他小声地说,“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他小声地说,“我给你惹麻烦了。” 第39章 孩子 很多时候余生平都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长大像做梦,遇见陆弘煜像做梦,站在刘青家的厨房也像做梦。 余生平觉得刘青奇怪,邀请一个不会做饭的男人来做饭很奇怪。邀请一个男人来家里也很奇怪。 刘青站在厨房和面,高抬低耸的肩膀像是山间聚合推散的云。显得柔和,又显得生硬。余生平盯着他,不说话。 刘青把余生平当孩子看,给他包饺子,带他买新衣服,还帮他解决与朋友间的矛盾。 刘青一直以为夏星星与余生平不过是吵了一架,一直以为他们去商场真的只是去看了一场电影,一直以为余生平的伤口是因为没在地板站稳脚。 刘青这辈子都不知道,余生平在空调甬道里和男人接吻,在临近昏迷时求夏星星,他说求求你,求求你,别让他走。 求求你,余生平为任务,为挽留说过无数次求求你,可他从不对陆弘煜说求求你。 他面对陆弘煜时戴不上面具,弯不下脊梁。他面对陆弘煜时做不了猫,而是化作张牙舞爪的幼狼。 冬储的白菜堆在大棚里,好的坏的都掺合在一起。商贩才不管你会不会挑。余生平会攀岩走壁,会接骨开枪,却对做饭一窍不通。 刘青感到震惊,刘青看着余生平选购的失败品感到震惊。 他真的把余生平当做孩子,不熟悉时夸赞他,熟悉后便偶尔与他开玩笑。 刘青是封建大家长,刘青一直以为余生平是抗压力很强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便把余生平训练成坚强的孩子。 余生平木讷的剥开白菜,剥开一层,扔去干巴巴的表皮,那是冬在万物身上留下的印记。 余生平错愕的看着白菜,星星点点的黑落在洁白的菜根处,好像看见春夏被化肥施刑的生命。 余生平不再剥了,零零散散,七零八落,硕大强壮的白菜什么也不剩下。 余生平有些难过,辛辛苦苦长大的白菜,精心伪装为了融入世间的生命,被他一层又一层的剥开伪装,被他轻而易举的否定。 可他凭什么裁决一颗白菜的人生,他凭什么决定别人的归途。 这些轻而易举的冻坏了不要了,农药打多了不要了,好像旁人在评价他的人生。 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他站在余立安的眼前,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从小不跟着你住的孩子和你不亲,养不熟的。 好像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他站在母亲的眼前,有人在他耳边说,一心都是找他爸,白眼狼样的,将来和他爸一样没良心。 那些困苦的日子,破碎的童年,那些被称作孩子的日子里,没有一个人把他当做孩子看。 人们不看眼下的孩子过得怎样,人们高瞻远瞩,要看未来的发展。 余生平早已变得麻木,忘记自己应该难过,只剩下疑惑,余生平不记得别人的冷言冷语,亲戚的嘴脸模样,余生平只记得父亲母亲把自己抱进怀里。 好像所有人都爱着他。不是好像,是那时所有人都爱着他。 余生平不难过,亲戚们只高瞻远瞩,可他的父母眼中却只有他。 余生平不难过,别人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白眼狼,是因为不了解他。 别人可怜他,可他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他的父母爱着他,他不是无家可归。 刘青接过白菜,露出一口白皙的牙,笑着说,“来,我来剥吧,生平剥白菜还没文昌擅长呐。等你剥完,咱们恐怕只能吃一个饺子啦。” 刘青把余生平当孩子看,可却与把文昌当孩子看不同。刘青熟练的接过白菜来,七零八落的把白菜切成馅,又轻而易举的放进盐,味精,十三香。 刘青让余生平剥虾,虾在水池里游来游去,尖尖的触角好像扎在余生的脚心,张合的气泡好像在吃掉余生平的身体。余生平不愿碰它们。可余生平不能给文昌立下坏榜样。 刘青把余生平当孩子看,可他却不是刘青唯一的孩子,他的下面还有文昌眼巴巴的望着。他被当作孩子,接受的关怀,通通都不纯粹。 余生平站在水池边,机械的瞧着满盆的虾,活着的虾不红火,青灰的一片,放在厨房里格格不入。 余生平挽开袖子,木讷的抓住它们,任由它啃噬着自己的手指。 它们拼尽全力颤抖,湿滑冰凉的身体让指尖沾上温度,可在人的眼里,那不过是愚笨,愚笨。 虾比鱼可好杀多了,虾比鸡,比鸭,比任何动物都好杀多了。 虾怎样挣扎都挣不过人的掌心,虾怎样灵活都灵活不过人的手指。 虾没有翅膀,还行动迟缓。让三四十只虾死去,只需要一瞬间,掐头去尾,再剥开皮肉,只需要一瞬间。 刘青是慈祥的家长,不怪余生平的踌躇,只嗔笑他的胆小。 刘青是封建的家长,男孩子就要多见见血性的场面,更何况杀掉几只虾也不会见到几滴血。 余生平抬起手来,想要捂住文昌的眼睛,还想把他藏到自己的身后,可文昌不怕,文昌直勾勾的看着失去生气的虾,嘴角微微勾起。 余生平恍然不笑了,余生平听见刘青说,“生平胆子也太小了,我们文昌最喜欢看剥虾了。” 余生平不笑了,他看见文昌拍了拍手,不说话,只笑。笑是属于孩子的天真懵懂,欢愉源于对杀戮的麻木。 余生平那顿饭吃的刚刚好,三鲜的饺子,油焖的虾,夫妻肺片,还有手边的啤酒。 咕咚咕咚全喝下去,大口大口都吃掉。没人知道余生平不喜欢海鲜,没人知道余生平食不知味。 刘青给余生平敬酒,余生平不喝他便道,“我们生平这酒量不行啊,得练练啊。”余生平连忙喝下两口,当是练练。 刘青给文昌倒上小半杯的啤酒,文昌喝的比谁都快,因为喝得快,舅舅便会夸他,“文昌怎么这么棒,比你余叔叔还要厉害!” 桌子上的菜好辣,余生平不吃辣椒,朝天椒不吃,尖椒不吃,连一点点辣椒粉都不愿意入口。 可他不能不吃,刘青爱吃辣椒,在刘青的房子里,想做刘青的孩子,就要张开嘴吃辣椒。 余生平被辣哪里都染上红,艳丽的舌头在昏暗的口腔里藏着,大口吸气,又大口吐出。怎样都难解燃眉之急。 可刘青只笑,因为文昌不会停下,文昌辣的流出眼泪也不会停下。文昌只希望得到舅舅的赞赏。文昌只希望这些。 啤酒瓶是绿色的,透过去看,一切都变得扁平模糊,余生平透过酒瓶的脖颈,刘青张张合合的嘴都变形。一颗颗白牙化成无数漩涡,摇啊摇,摇出源源不断的笑声。 文昌还在卖力的吃辣椒,吃一口又喝半口啤酒,吃一口,还要再嚼一口亲手杀死的虾。 余生平看着文昌,却想起吴阳,吴阳攀岩走壁,却不敢喝酒。 吴阳溺水跳楼,却不敢吸烟。吴阳没走他铺设的康庄大道,却依旧正直果敢,不阿谀奉承,不唯唯诺诺。 他的吴阳,那么小便懂得送给他花,不送他插花,却为他种花。 他的吴阳,从那么小就明白,活着对于一个时刻可能死去的人来说有多么难。 余生平那一刻觉得,吴阳早就长大了。余生平必须要承认,吴阳是他破碎人生中珍贵的宝物,他走多远,余生平都在心里挂念他。 吴阳被他亲手赶走了,清醒时,他可以故意不管不问。清醒时,他可以装作不在乎。 可当意识被酒精麻痹,坚固的伪装都被酒精融化,刺眼的字眼一次又一次刺痛他的内心时,他没办法再逃避。 吴阳离开的每一天,余生平都感到后悔。吴阳离开的每一天,都被余生平所挂念。 余生平把吴阳从虎口救出,从父亲的巴掌下救出,从破裂的酒瓶与鲜血里救出,从孤儿院前救出。 余生平就已成了他的归途。余生平爱吴阳,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包容他的脾气,把他带回老房子,就不该再赶他走。 可余生平那么自私,他为了自己心里的公平,要把一碗水端平。 为了他的公平,一个想歇脚的孩子离开了家。为了他的公平,吴阳心甘情愿为被遗弃的事实披上件漂亮衣服——给他自由。 余生平喝了那么一点点酒,可却那么醉,余生平给吴阳打电话,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他却一次都没主动给吴阳打过。 吴阳不说话,余生平只打了个响嗝,他说,“阳阳,累了一定要回家。没有人怪你,我们都很想你。” 电话那边没人说话,余生平知道吴阳想要的不是很多人想他,他又说,“我也很想你,市中心的老房子拆了,可你别生气,我赚钱很快,我很快就能再攒出一套房子的钱来……可是阳阳……阳阳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你怎么就不能和晓峰一样,让我放心呢。阳阳,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放心呢……” 余生平沉沉的睡去了。他想吴阳可能真的生气了。吴阳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凌晨三点时,余生平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边吴阳声音虚虚实实的,他说,“余生平,我会好好学习的。以后,我也会按时给你打电话。” 余生平胡乱嗯啊几句,余生平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余生平不知道,松了一口气的不只有他,还有陆弘煜。 第40章 小惊喜 余生平醒酒很早,醒来后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不翻身,只睁眼。文昌听话,给他盖上被子,还帮他垫好枕头。 刘青的家真像个男人的家,庄严的红木家具写着封建,封建。 每日觥筹交错的人,还要假模假样的放上案板与茶壶。运动器械分布在房间四角,不管孩子会不会被磕到,只要填上几分阳刚之气。 刘青的家是男人的家,兜兜转转,哪里都写着他的名字,看来看去,哪里都有主人的影子。 文昌站在厨房外,沉重的水壶与他格格不入,可余生平不敢再向前去,文昌乐于被刘青称赞,文昌爱做这些富有阳刚之气的事。 水壶咕嘟嘟的响起,文昌掏出醒酒汤,不认识名字,只知道红棕色的药剂能收获赞美。 余生平不帮他沏,也不帮他倒出滚烫的热水,余生平只指了指不远处的蜂蜜。 又点了点塑料杯子里的凉白开。刘青不差那一杯不温不凉的蜂蜜水,成年人不需要太多正好的人生。 余生平给文昌沏蜂蜜水,凉白开是不用踮脚便能碰到的凉白开,蜂蜜是不用力就能舀出的蜂蜜。 蜂蜜水凉,余生平让他只喝半口,也不告诉他,对上热水才是最舒服的。余生平告诉文昌,人做事可以竭尽全力,但也可以量力而行。 文昌点点头,悄悄舔一舔杯子边缘的蜂蜜,露出崇拜的眼神。余生平松了口气,算在这间厨房找回尊严。 残羹剩饭横倒在桌子上,余生平扎了扎头发,起身轻轻的收拾。 文昌用细嫩的小手撑着软趴趴的塑料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各色的垃圾撑大它的肚子。 余生平不让文昌碰危险的东西,易碎的玻璃瓶子不行,有棱有角的鱼虾碎壳不行,案板上的尖刀锅铲也不行。 余生平兜着一包包的垃圾,先出门,再下楼。嘱托文昌关好门,又蹲下身子和他对暗号,“文昌鱼,文昌鱼要回家了。”这句话是让孩子开门的钥匙。 余生平做起活来可真卖力,浅灰的毛衫袖子被撸起来,皱皱巴巴也不管。 零散的头发胡乱扎一扎,管它是窗帘布还是沙发布,反正都来绑一绑头发。 着急下楼去,不穿毛裤,任由寒风顺着裤腿无忧无虑的畅游。往返三五次,连门口的保安都眼熟了来回奔跑的漂亮男人。 干净的桌布,让孩子踩着刚刚好能碰到水池的踏板,包裹运动器械边角的橡胶保护套,书籍。 大小包的东西把窄小的门口堆砌的下不去脚,数不胜数的物品把矮小的孩子挡住,只剩下一双眼睛。 那东西那么多,文昌瞧着,总害怕余生平瘦削的手臂会断掉,可是没有。 余生平不像舅舅有一身的腱子肉,却比舅舅的力气生得还要大。 余生平不会瘫坐在沙发上,吆五喝六的对小小的文昌说,“文昌,我对你好不好,以后我老了你怎么样?” 其实这话也本来不该由余生平的来说,就算说也不该对着文昌说。 可无论是面对吴阳,又或者是晓峰,又或者是任何人,余生平都未曾问过这个问题。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余生平拿着漂亮的便利贴,一张小熊猫,一张小兔子,洒脱豪放的字体埋在上面,四处都是,“文昌还小,不能喝酒哦。” “文昌不爱吃辣哦。” “文昌还没到上学的时候,但也不能不读书哦。” “文昌……” 余生平最后撕下了所有的便利贴,只留下了一张,“快过年了,我给文昌买了几件衣服,谢谢青哥这几天的照顾。” 刘青愿意把余生平当作孩子,可余生平不把他当作自己的舅舅。余生平有自己的舅舅。 便利贴被扔进垃圾桶里,只几张,新开的垃圾袋不值当因为它们而被丢掉。 小户人家是这样,大户人家也一样。余生平带文昌去洗手,站在踏板上,他也能瞧见镜子里自己的脸,他与余生平一样长着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他站在那上面,离与余生平平视又近了一步。 余生平给他挤洗手液,洗完还会推出小半指头的面霜。一大半拍给他,一小半抹在自己手上。 新开封的面霜上有绿色的青蛙,拽着两个耳朵拆开头顶,能闻见甜甜的味道,文昌不知道那种味道叫芦荟,上下结构的汉字对一个五岁孩子来说还是太难。 余生平不说你洗完手必须擦面霜,这会让孩子失去洗漱的快乐。 余生平只是教文昌一遍,文昌那么聪明,只知道洗完手擦一擦面霜是好的就够。 文昌瞧着余生平散下头发,梳子顺着发际线刮到发梢,再伴着手腕一转一扭,不一会便成型了一个丸子头。 没有超市里的撒尿牛丸圆,却比化掉的冰淇淋球规整。文昌贴的余生平更近了,模糊的印象里,他见过妈妈这样,妈妈每次做出这样的动作,就是要离开家。 余生平给文昌换衣服,每一件都刚刚好,剪掉吊牌,不犹豫的扔进垃圾桶,三四位数价格的衣服,除了不能改变的尺码,没有别的毛病。 余生平摸了摸他的头发,嘱托他要多看书,不给他买看不懂的四大名著,而是让他看童话书。他不用急,什么时候就要做什么样的事。 文昌不会挽留别人,余生平也不会。他们面面相觑,许久过去,余生平才对文昌说,“文昌,新年快乐。” 余生平不给他祝愿,也不给他期许,那对孩子来说,是绑架和压力。 余生平只和他说,“文昌,新年快乐。”走在大街上,走在菜场,甚至打开电视,谁都在说的,谁都能说的,新年快乐。 这个道别有些无厘头,余生平走向电梯门口,可他的心不能平静,电梯上的数字化作悬崖的高度,变大一点,余生平便觉得眼前的眩晕多一分。 电梯“叮”的一声响起,余生平突然跑回去,他说“文昌鱼,文昌鱼要回家了。” 文昌打开门来,泪流满面的站在踏板上。余生平给他买的踏板不够高,大人花钱给孩子提供的便利永远不能达到孩子的期许。 余生平抱了抱他,颇有些郑重其事的说,“文昌,再见啦。”余生平为他擦眼泪,边擦边道,“文昌,要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不行就多笑一笑。” 余生平还是没办法不对孩子抱有期许,或许人都没办法对心中挂念的一切放弃期许,或许文昌从一开始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他依靠着余生平的肩膀,在听见那句话时突然用力的哽咽了起来。 余生平抱着他时,感觉自己太渺小了,他能攀岩走壁,却没办法让一个孩子笑出来。 他带文昌逛超市,替他出恶气,却不能带他走。他不能拔掉文昌的根,文昌是一棵树,不肥沃的土地也是土地。再清澈的水也不能让树活下去。 余生平这次走远了。关上门,不再回头。不等电梯,总怕反悔。 越跑越远,越跑越快。余生平那一刻感觉自己又找到了做情报商时的奔跑速度。那奔跑的飞快,逃亡一样的人生。 余生平坐上正午前的地铁,漫无目的的神游。这次没有转移他注意力的父女,也没有突然出现的吴阳。 余生平不看开开合合的门口,不是因为不期待,而是因为害怕失望。 地铁缓缓的行驶向菜场,先听见不远处的叫卖声,而后才能看见拥挤的三轮车。 余生平这次不穿猎奇的帽衫,也不为躲避佣兵而在人群奔跑,卖菠菜的老太改卖白菜,不咒骂他,反和蔼的问他要不要白菜。 余生平认得她,她却早不记得余生平。 迈向路侧的咖啡厅,人少了许多,但依旧亮着虚虚的暖灯。 抬头望去,滚动的屏幕上不再推荐粉红色的草莓冰沙,而是推荐棕色的珍珠奶茶。那一看便该与羊绒大衣,与寒冷,与冬相连的颜色。 余生平望向窗口处的方桌,小小的方桌,一眼便能瞧见别人的方桌。 他怎么会在这里与0327相约见面呢?怎么会在这里呢?鬼使神差的走向前去,不好意思不点一杯奶茶。 小店的服务员连人都不好意思骗,经典牛乳四个字印在杯子上,奶茶粉却“扑哧”一声躺在纸杯里。 余生平接过没营养的饮料,在柜台前与服务员面面相觑。 余生平想坐下,服务生只反手给了他两张餐巾纸。余生平那时想,他该多犹豫一会再点一杯饮料的,再不济,他该点两杯饮料。 可没有办法,没有那么应不应该。 奶茶店的老板从屋外进来,寒气从四面侵蚀着人们的骨髓。服务生喊,“冷死了,冷死了,把门带上!” 老板不生气,被人数落了也笑。青椒和西红柿塞给前台,老板低头掏出两张车票。 余生平猜不出他们的午饭是什么,却明白了两人的关系。父子笑起来时眉眼变得相似又清晰。 人世间的苦苦的各不一样,可人世间的甜却大多相似。 父亲比儿子要精于世故,不管余生平买几杯奶茶,拎几颗白菜,来过几次,通通寒暄道:“这位客人面熟啊,是常客?来,坐坐坐,就坐那吧。” 座位被顺理成章的安排在窗边,那0327坐过的,他却错过的地方。 普溪的冬太冷了,透明玻璃蒙上雾气变成毛玻璃。余生平不伸手擦,擦过后会留下巴掌印,大片的玻璃不好清理。 屋子里的烤箱“滴”的一声响起,只闻味道就知道在做蛋糕。 余生平没被勾起食欲,宿夜的醉,不合胃口的虾,让他瞧见食物便想往后缩。 老板亲切的凑上前来,怕打扰他,又好像必须打扰他,许久过去缓缓道,“先生,小店新推出的蛋糕,要不要尝尝?”老板怕他不答应,又道,“您是今天来的第一个客户,幸运客户。” 小惊喜,余生平很少有小惊喜。惊喜是给在乎的人准备的。 惊喜是浪漫的人送给在乎的人的礼物。这两个条件很难同时达到。这每个字对余生平来说,都显得陌生。 余生平接过盘子,轻轻道,“谢谢……” 冬的太阳只是不够热,但依旧明媚,徐徐升至正空时,一缕光落在余生平的脸颊。为他褪去些许疏离。 服务生埋怨毛躁的老板不注重细节,来来往往推散了辛苦栽培的花枝。 边说,便要把久久不开花的枝干砍去。余生平循着声音瞧去,不仔细看便知道那先前该是朵茶花,没来得及反应意味却早已明显。 他说,“还能补救,但今年开花难了。” 余生平帮他开盆洗根,剪去烂根,晒干后消毒待用。新土入盆,放花,入水,又静置在阴凉处。没人知道这花还能不能活,没人知道。 老板憨厚的笑,无论如何要让余生平带上甜点与奶茶。不要钱,只算心意。情到深处时,只说了一句,“自己不吃给孩子吃嘛。” 余生平终于不再推辞,只是眼中跳闪着不明的情绪。 那晚他给山茶花浇水,只看见花盆下藏着整整齐齐的纸币,被叠成纸鹤,被叠成青蛙。 一旁的纸条写着:财源滚滚来,愿做招财花。不为他人活,自有可用处。 老板觉得余生平好笑,识处把戏却不拆穿别人,余生平也觉得陆弘煜好笑,拜托别人精心演一场幸运顾客的偶然戏,却还要挖一颗陆宅的茶花告诉他:惊喜是我准备的哦。 余生平不信陆弘煜不知晓自己的看人识物的本领,他不信。 柜台旁的脏杯子还没刷,没有十个也有五个。余生平上哪里做第一个幸运观众。 管他陆弘煜是为了抓自己的把柄,还是就为了送自己朵花,余生平不愿去猜。 余生平没什么情绪,人被算计的太多,好听叫习惯,不好听叫麻木。但余生平还是愿意给陆弘煜一个好名声。姑且把眼下的平静归为前者。 那人不算计他一把好像就不姓陆似得。 余生平在为识破老狐狸的蹩脚把戏而沾沾自喜,只是他不知道,惊喜并不是这束花,惊喜藏在不远处。 第41章 安徒生蛋糕 福利院的新家气派又宽阔,独栋的三层小楼,在风景宜人的郊区处就被称作别墅。余生平不讨厌钱,没有钱,孩子们就没有现在的一切。 懒懒散散的走过小路,不用进门余生平便能猜出今日的异样。晴晴不似往常来迎接他,不远处的院落里,有女人欢笑的声音。 刘媛坐在院子里给晴晴梳辫子,麻花辫是漂亮的麻花辫,蝴蝶结是栩栩如生的蝴蝶结,轻轻柔柔的,可人的女人才有可能把晴晴培养成大家闺秀。可余生平不用晴晴做大家闺秀,晴晴只做晴晴就好。 晴晴跳下女人的膝,摇散了刘媛给她扎的辫子,也摇死了夹子上的蝴蝶。 刘媛不恼,这不过是在上班,她从不为工作生气。大小包的礼物林立在院落里,剪去标签,余生平也知道那衣服有多昂贵,拆去包装,余生平也知道那东西该摆在奢侈品的哪一块柜台。可刘媛不尴尬,刘媛不过是在工作。 刘媛起身将纸袋子递给余生平,破罐子破摔般告诉所有人,嗯,我就是擅长用糖衣炮弹,现在我也用糖衣炮弹来收买你。 我就是在工作,哪怕不穿职业套装,不踩高跟鞋,我也要让你一眼认出我有多么敬业。 余生平不接,不接刘媛也不恼,余生平很聪明,他知道自己折得是谁的面子。 晴晴冲向余生平的脚边,亲昵的攀进他的怀里。想要让余生平像往常一样抱抱她。 可余生平却未能让她如愿,余生平从不用嘴巴责备孩子,但那不意味他溺爱孩子。 低头捡起蝴蝶卡子,又给晴晴戴上。轻易接近陌生人的惩罚,是不能得到余生平的拥抱。 余生平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草坪上的纸袋子便是危险物品,是阻碍花朵生长的虫害,是杀人不眨眼的定时炸弹。 草坪上的纸袋子该被隔离,因为碰了它,余生平便会不高兴。 寄人篱下的孩子很会看人眼色,无论收留者对他们多好,这个本能都像扎进土壤的种子,越长大,越茂盛。 晴晴有些委屈,很快那委屈变成泪水,变成小声的嘤咛,变成阿强急匆匆的脚步。 阿强不赞同余生平的教育方式,阿强一直认为穷养儿,富养女不会错。 他抱起晴晴,拍着她的脊背哄她,给她擦眼泪还嗔怪余生平的狠心。 阿强不知道,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放纵,都在为孩子日后的坏脾气助长火焰。那些爱与拥抱如果不能从一而终,终止的那一天,会要了孩子的命。 日后,日后,余生平有一天做了家长,也难逃高瞻远瞩的坏毛病。 余生平生气,气自己的坏毛病,气自己做不到从一而终,给不了孩子健康而又完整的爱。 余生平不说话,只起身喊了三个数,那是属于他与晴晴的秘密,当余生平生气时,晴晴要在这三个数的时间里冷静下来。 可晴晴没有,刘媛的糖衣炮弹太甜了,阿强的安慰也过了头,晴晴没有冷静下来,晴晴越哭声音越大。 余生平没通天的本事,有也不能剥夺孩子委屈的权利。余生平不说话,只起身走进了屋子。 开又闭合的门是敲裂内外世界的锤,“哐”的一声,孩子的哭,男人的鄙夷,女人的笑钻进屋里,又匆匆离去。 墙上的钟还在走着,可晓峰不抬头,晓峰掐着时间模拟考试,一百二十分钟就是一百二十分钟,少一分钟都不会停,多一分钟都不会耽误。 余生平不说话,看他做辅助线,瞧他把立体复杂的图形转换成密密麻麻的数字公式。 题是做过的题,晓峰从不用余生平担心,晓峰不仅踩在余生平为他铺的康庄大道上,晓峰还会不停的奔跑。 十五分钟做完题,还剩五分钟来检查。余生平不再问他为什么不横着做辅助线,余生平只说,“峰哥,你们是不是都怕我?” 余生平长得一张漂亮的脸,假笑骗人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余生平做什么事都留后路,就算板上钉钉的事实也要绕个弯弯路旁敲侧击。可晓峰不给他留后路。 余生平不问晓峰为什么不横着做辅助线,可晓峰依旧会问他,“你觉得阿强真的适合福利院吗?” 不,不适合,一点都不适合。落后的观念不适合,极低的警惕不适合,每日摇动的孩子的心不适合,处处都不适合。 可余生平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与福利院的孩子一样无家可归,却不像福利院的孩子有所依靠。 晓峰做事不留后路,天塌下来有余生平顶着,晓峰才不留后路。 晓峰:“屋子外面的女人没什么敌意,但也是陌生人。我给你发了短信,你没收到吧。余生平,长此以往,他是隐患。” 晓峰不提阿强的名字,可越不提好像越在强调,你看,这人真的不适合福利院。 可余生平不能说些什么。晓峰把福利院当作自己的家,所以他能锋利干脆的抓住问题的本质。可余生平的人生不只有福利院,余生平要顾及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余生平不再笑了。余生平把这间屋子当作他的退路,可晓峰不给他留退路。晓峰是把他当作撑起一片天的人。 余生平不走门,而是起身跃下了窗。一声闷响落在后院里,洋洋洒洒能感觉到枯萎的草在哭泣。 余生平吸烟,慢慢吸不够,要狠吸几口。烟头伴着冬天的风忽闪忽闪的吹,像是在呼吸。冰天雪地里,只有那支烟和余生平还活着。 余生平有些痛苦,短短的几天内他好像失去了所有。余生平有些痛苦,他低头望向手机屏幕,不知道在气夏星星赌气便不传递晓峰的信息,还是在后悔今天没有抱起晴晴。 风簌簌的吹过来,晴晴已经不再哭了。孩子不哭了以后,风的声音就变大了。 晴晴倒在谁的怀里就不再哭了呢?余生平有些愁闷。晴晴下一次哭,余生平要怎么做呢?他不知道。余生平不会安慰哭的人,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烟慢慢死去,干瘪的烟头是它的尸体,洋洋洒洒的骨灰发白,发灰。 余生平感觉自己也和烟一起死去了,仅散的几丝热气都被冷风吹散,不久的将来他也倒在这里。那时他想,要是死去,也只有福利院有些许他来过的痕迹。 刘媛与她的老板一个德行,喜好观望,不爱多言语。抱着熟睡的晴晴站在迎风口,不管孩子会不会感冒,只想让余生平看到。 刘媛已经不再笑了,刘媛重视自己的工作。她的老板每年都会在年关送给余生平一束新鲜的山茶,可今年却希望余生平能收下纸袋里的礼物,那束不只有山茶,还有小红玫瑰,有桔梗,有冬青,有各类聚集在一起并不美观的花。 她的老板因为有应对麻烦的能力,从不屑于下非黑即白的命令。 可现在,他就坐在不远处的轿车里静候着结果。刘媛知道,她的老板也遇到了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 像是如何让余生平收下这份礼物。像是余生平不收下这份礼物他该怎么办。 刘媛:“余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余生平想,油嘴滑舌,装腔作势,与陆弘煜如出一辙。 刘媛拍拍晴晴:“余先生,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您收下礼物,我告诉您如何和小哭包儿相处。” 余生平想,精明算计,从不吃亏,真不愧是陆弘煜的秘书。 余生平抬了抬眸,伸出手来作势要接住纸袋子,弯下腰却径直拎起了刘媛身后的蛋糕与果汁。刘媛不生气,刘媛知道,余生平只是在赌气。这有利于她送出礼物。 余生平:“刘秘书,要一起吃蛋糕吗,不过你可能不会喜欢,便宜的蛋糕口感不好。但也是我花钱买的。是我的错,孩子们跟着我的确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会哭在所难免。” 余生平的话里带刺,可却有力量。他才不领情陆弘煜的施舍,他才不需要陆弘煜可怜他,他才不稀罕陆弘煜假惺惺的惊喜。 他有手有脚,钱挣得多与少,孩子们都比遇到他之前过得好。 他问心无愧,他竭尽全力的对待孩子,至于孩子们哭与不哭,就尽人事以待天命吧。 刘媛:“余先生,三十个蛋挞只有一个有夹心,三十块千层蛋糕只有一个多一个夹层。那是给您的,不是给任何一个孩子的。 老板只吩咐咖啡店做了这些。如果有什么事令您感到不满了,我在此向您道歉。 希望您不要误会老板,他绝没有恶意,这是他第一次为人准备……惊喜,或许不太熟练,但老板没有恶意,他一直因为上次未能见面而感到遗憾。” 刘媛:“余先生,我知道乞求您的帮忙实在不妥,但我们老板现在四面楚歌,我还是希望您能帮他一把。如果不能,也希望您收下这份礼物,好弥补我们老板心里的遗憾。” 余生平突然抬头道,“既然感觉遗憾,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 刘媛错愕,余生平的语气有些激动,但她并不知道哪句话激怒了余生平。 余生平收下礼物,“实在难交差就把东西放这吧,随便哪里。” 刘媛望向余生平,“余先生,您已经知道了吧,您知道0327和陆弘煜是……” “我不知道……”余生平抬头望向刘媛,“我不知道,刘秘书。刘媛不再说话,只把纸袋原封不动的带回了车里。 那天晚上余生平把蛋糕全部吃了下去,余生平早已忘了一千零一页讲过什么,余生平只记得一千零一层的蛋糕味道不错。 第42章 初做情报商 陆弘煜给吴阳讲奥数题时,吴阳感觉自己赢了。 陆弘煜最令人讨厌的一点不是处处算计,而是虚伪。他允许吴阳离开偏宅,却加派了三倍的佣兵把手门口,他不承认自己恨吴阳,不用真刀真枪的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却给他注射刺激神经的药物,让他像野兽一样痛得嘶吼,像蛆虫一样松散着关节,一点一点的摔碎自己的尊严。 肌肉松懈剂生效时,吴阳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口水鼻涕随着重力下垂,粪便不受控制的堆砌在床单上。吴阳觉得自己唯一不像牲口的地方,就是知道自己并不是牲口的想法。 理科教授不仅教他数理化生,还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吴阳觉得他有耐力,他给自己更替满是粪便的衣物和床单时吐的脸都发青,可第二天还是如出一辙的站在自己的眼前。 吴阳觉得他和自己是一类人,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都可以放弃尊严,只不过他为了钱,吴阳是为了余生平。 吴阳怕文科教授,因为他和理科教授一样讲课,却不与理科教授同流合污。 他是真正的老师。文科教授给吴阳讲大气降水,讲五代十国,讲唐诗宋词。提前来五分钟,再晚走三分钟,他和一中的老师一样爱拖堂。 吴阳的身体因为失去骨头的支撑而变得松散,一动一静显得懒散又漫不经心。 可吴阳上文科教授的课能忍住痛。因为文科教授不给他留情面,哪怕他亲眼瞧着吴阳被卸去骨头,也依旧一板一眼的说,“吴阳,现在是在上课,上课要有上课的样子。” 吴阳上他的课像被施刑。 吴阳常钻校规的空子,可这不意味着他热衷于以下犯上,顶撞师长。余生平最厌烦那一类的人。 文科教授是陆弘煜的走狗,给他讲课,可也监视着他。只不过课讲得还不错。 他给吴阳接骨,但只接一块,只接三个小时,为了让吴阳能顺利的写完每天的作业。 最后一个错误被订正时,他“咔”的一声卸开吴阳的关节,那时吴阳觉得他比陆弘煜还要可怕。 吴阳在骨节松懈摇动的第七天,为自己接上了第一块骨头,频繁的断骨接骨让他厌烦。 吴阳不惊讶文科教授是陆弘煜的托儿,一个普通的老师怎么可能会精通接骨。吴阳只是没想到自己如此的弱小。 钢笔拔去笔帽,抵在文科教授的脖子上,现在不是笔,是杀人的凶器。可吴阳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只想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 吴阳:“谢老师,我们现在倒底在哪里?” 文科教授:“吴阳,看来昨晚的错题你还没有研究透彻。” 文科教授不再说话,只一把反剪过吴阳的手臂,钢笔尖抵住吴阳的喉结,逼得他不得不延展佝偻的脊背。 一支小小的钢笔,让伪装零散的四肢变得灵活。他笑了笑,“老师,我在和您开玩笑呢,您别当真。” 文科教授不恼,也弯起眉眼,“可我没在开玩笑,你真的应该再研究一下昨晚的题目。” 吴阳顺承着他的话,好好学,一定好好学,知道错了,一定改。 可怜兮兮装着小狗模样,蹭一蹭老师的手臂,而后道:“老师,我知道您是好老师,不如您可怜可怜我,不要再帮陆弘煜了,帮帮我。我好疼啊。” 文科教授不说话,只顿了顿,放倒了钢笔,抬手捅向了自己。 鲜红的血迹洇过白衬衫,不是吴阳捅的,却让吴阳心中一惊,没有扎在吴阳身上,却让吴阳惊慌失措,他喊,“老师!” 文科教授一把拔出钢笔,鲜血在不锈钢的笔尖上汇集又分散,鲜活的红变成沉闷的红,红得吴阳的心都喘不上气来。 他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居然会给吴阳留下可以撬墙角的形象,惩罚自己作为老师没能教会学生知识,作为情报商自己未能完全忠于任务。让猎物误以为有机可乘。 “看来老师只教会你怎么挖墙脚了。”他顿了顿,不管吴阳的担心,也不管伤口,“吴阳,一个人想没有弱点,首先要直视自己的弱点。” 吴阳觉得文科教授或许还精通哲学,哲学家常说这些矛盾又不易理解的话。 吴阳不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吴阳只知道自己的弱点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自尊,如果非挑一个,或许是怕余生平的否定。可余生平很少否定他,这让他常萌生自己没有弱点的错觉。 文科教授捂着胸口走出房间,鲜血,伤口,再强的情报商都无法抵御钢枪利炮的侵袭。 文科教授好像输了,可吴阳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何为胜利,悄无声息的刀光剑影与卑鄙下流的成绩怎么算胜利。下三滥的成绩,该向谁索要掌声。 吴阳自诩有做情报商的天分,他在别人坐在教室里咀嚼古诗词的时候端枪坠楼,他在其他人过着日复一日,两点一线的校园人生时却能飞檐走壁。 他以为自己与别人不同,他以为只有走上情报商的道路才不算平庸。 可如今他如愿了,终于踏上了通往自由的道路,却发现无数的情报商的脸上并没有俯视众人得意的笑容,这条路还未开始便已经盈满了孤寂的味道。 这条路,注定是荒芜崎岖的路。这条路,并没有带给他意料外的新鲜与汹涌澎湃。 吴阳不知道沸腾滚烫的血液,紧涩干涸的喉咙,焦躁不安的情绪源于恐惧,但吴阳从那时起才拥有了一颗属于情报商的心。 理科教授匆匆辞了职,文科教授又负伤请假。课程被迫中止。 可陆弘煜不慌不忙,他什么都不怕。陆弘煜不擅长教文科,那便将安排好的课表调休待备,先教理,再教文,陆弘煜擅长理科,他便亲自上阵,每日盯梢,成为吴阳的老板和老师。 他讲奥数题与别人不同,一道题只讲一遍,每道题都比昨天的题难一点。 陆弘煜与余生平一样,课本的知识是成为情报商的基础。可陆弘煜不满足于让吴阳仅仅考上大学。 吴阳有一分潜力,那便要拿出一分的成绩。 文科教授的意外让吴阳构建的美好国度从外部破碎,他比从前学习的更认真,也比从前更沉默。 最难的奥赛题,从前能做也不愿意做,空白的试卷不是真题,难度却赛过真题。 陆弘煜不仅教给他人体骨骼结构,还教给他如何在面对意外时让自己少断几根肋骨。 陆弘煜是一个优秀的情报商,文科教授用行动证明了,他也是个优秀的老板。 陆弘煜实在是当之无愧,能让文科教授心甘情愿用钢笔刺进自己的胸膛来惩罚自己失职。 吴阳为文科教授感到悲哀,他卖力的工作,忠心耿耿的完成任务,可生死交接之时,陆弘煜依旧面不改色。 好像他不过是失败的方案A,好像他身上多不多这个窟窿都无所谓。他才不在乎。 文科教授伤得可真重,吴阳只是这样猜着,疾病缠身的理由可以消减他心中的怒气。 他怕自己不留神便用刀捅破陆弘煜的胸膛,好看看这张虚假空荡的皮囊内有没有一颗心脏。 吴阳在新年前得知了方案B的细节,新老师要比文科教授老道,发福的身体,老成的态度,哪里都在说着:我不是卧底。 吴阳暴怒于新老师的到来,陆弘煜的惩罚奏了效,尽管还是会冲动,可吴阳却不再机械的把屋子里的一切搅得稀碎。 吴阳无声的反抗,上课瞧窗外,作业只蒙一个答案。吴阳觉得自己好像再一次被迫经历了别离。但这次他找到怨恨的对象,都怪陆弘煜。 新来的老师听不懂吴阳的哑谜,他问自己现在在哪里,新老师只会打着官腔,赔着笑脸,而后道,“小老板,您可别为难我了,说了我这饭碗可就没了。” 吴阳被这句话激得心烦意乱,吴阳不愿与手无寸铁的人搏斗,欺凌弱者让他想起窝囊的父亲。他不再与他说话,只转身去看窗外。 吴阳是聪明的孩子,哪怕不好好背书,也依旧能取得可观的成绩,他帮新来的老师交上了一份看得过去的答卷,不知道为什么想帮他,或许就只是单纯的想帮他。 可陆弘煜不满意。哪怕吴阳的成绩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测试分数都要高,陆弘煜依旧不满意。 陆弘煜这会好像变作吴阳的家长,变作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吴阳的人。陆弘煜好像能探透吴阳的心思,一眼便瞧出他暗自藏着几分力气。 吴阳恨陆弘煜,恨他无论做什么都处变不惊,吴阳骂他,骂他是卑鄙的小人,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家伙,骂他活该如今四面楚歌,身边所有人都落井下石。 可陆弘煜不生气,陆弘煜越不生气,吴阳便越恨他。手边没有茶水,吴阳便胡乱皱起试卷,桌子被焊在床沿动不了,吴阳便胡乱的踹出响声。管他轻的重的,吴阳只要陆弘煜尝一尝愧疚的滋味。 吴阳感觉自己要疯了,他叫嚣着让陆弘煜卸去自己关节,最好再为自己打一针透明的药剂,打他,让他涕泗横流,迁怒于他,像上次一样被人抓住弱点后恼羞成怒的样子。 可陆弘煜没有。陆弘煜没有像上次一样惩罚他,陆弘煜等他冷静下来,只缓缓道:“学会接骨会为你省去很多麻烦。” 又是这副样子,又是这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又是这副我不过就是想让你学会接骨,而不是惩罚你的样子。 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吴阳那时红了眼睛,他要杀死陆弘煜。他要剥开陆弘煜的胸膛,看看那里面倒底有没有跳动的心脏。 吴阳恨陆弘煜,恨他如此卑鄙下流,还能深得人心。恨他没有任何弱点,尊严不怕破碎,也不会愧疚。 那之后许久,吴阳才意识到自己注定赢不了陆弘煜。陆弘煜不满意他的成绩,于是陆弘煜拨通了余生平的电话。陆弘煜要他亲口说,我会好好学习的。 吴阳闷闷的和余生平承诺,承诺自己会好好学习。吴阳越说越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他想,陆弘煜活该一个人。 第43章 是他救了我 年会定在农历年假前的一天,腊月二十八的天,超市和火车站是人烟兴旺的地方,无论什么纷争,无论什么人,在面对新年时都能获得短暂的停歇。 做小本生意的老板们依旧忙碌,可年关前的几天也乐得偷闲,天一擦黑便慢慢稀疏。寒冷的空气搅着白气,是快乐的,团圆的味道。 余生平从被褥里爬起,不开灯,却能感觉到窗外红的发紫的LED屏幕,主持人说着吉祥话,不是新年快乐,就是恭喜发财。 余生平眯着眼睛够手边的烟,“咔”的一声看见虚虚实实的屋顶,“咔”的一声,只盯着忽明忽暗的烟头。 不起身,浑身都没有力气,不抬头,烟灰掉在被褥上也不害怕。心里有洞的人才不怕被子上有没有窟窿。 饥饿催不起余生平,滚动嘈杂的LED灯也不行。一泡尿躺在肚子里,快要了余生平的命时他才意识到,哦,我还活着。 急匆匆的直起身来,不管疼得昏沉的脑袋,不管踩不住地的脚,人有明确的目的是好事,只想上厕所,不去想多余的事。生理需要不能满足时,才没时间伤春悲秋。 匆匆钻进厕所,拖鞋都忘穿一只,忘也不怕,陆弘煜开的酒店也与陆弘煜一样精于处理意外,不穿鞋子有方案A,穿鞋子有方案B。 余生平坐在马桶上休息,放出去水也放出去他仅存的半点力气,累,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冷,酒店的地暖暖的了脚指却暖不了僵直的指尖。 拍一拍脸颊,不饿也要下楼去吃饭,不饿也要好好吃饭。 恍恍惚惚的套一件羽绒服,挑来挑去,绕来绕去还是选了一件宽大肥长的版型。 戴上帽子走下楼去,分不清东西,余生平已经不在乎远近。 踉跄的脚步挑不起宽大的外套,好像每晃一步便会摔倒。 陆弘煜培养的员工也与他一样,能一眼看出人得了什么病。服务生为他送上药来,一板消炎药,一板退烧药。 他那时才意识到,哦,是发烧啦。 余生平不说话,想要拒绝,本就要拒绝,囊中羞涩让他买不起药,捉襟见肘却也要订一家昂贵的酒店,余生平知道胶囊治不好他,红的不行,绿的也不行。余生平知道他病的不是头也不是脚。 服务生面色紧张,好像余生平的病长在他的身上,好像慢几步头疼脑热便会传染给他。 余生平委婉拒绝,支支吾吾的拒绝,软绵绵的张嘴,被病催的耳鸣把他装进真空袋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服务生错愕着,那表情与他拒绝刘媛奉上的礼物时如出一辙。 服务生不知道咖啡店的事,服务生甚至不知道余生平为什么要在新年前夕独自住在酒店。 服务生只知道他要站完最后一班岗,因为阖家团圆时的孤寂能换来三倍的酬金,因为他知道,余生平不过是无家可归。 “啊,先生,您是VIP用户,清平集团在每年的年关都有优惠,VIP用户入住费用减半,酒店私人服务价格全免。公司年终反馈福利,是送给每一位老顾客的新年礼物。” 余生平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反感。这恶心的把戏,这劣质的关心,不知道陆弘煜要再玩几次。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您是千年一遇的幸运顾客。 余生平想跑,可病来山倒,转身都变成了踟蹰。服务生瞧不出余生平面色的变化,只以为他的停顿是因为开心,是因为成为天选之子的喜悦与震惊。 余生平不反驳,的确如此,他不过是无家可归,穷酸可怜的流浪汉。 大厅的电视循环播放,一半循环国际大事,一半循环酒店理念,绕来绕去,绕不开商人本质。 柜台角的报纸躺在那里,没有娱乐八卦,只有财经周报。 这里是精英才进入的地方。陆弘煜把他的员工培养的那么好,老板不在也不说几句闲话,无人光临也挺直了腰板。机械的办理手续,病痛化作擀面杖,把等待的时间不断抻长。 一分钟,又一分钟,五秒,又五秒。余生平感觉舌尖都滚烫。 余生平倚坐在沙发上,手边是不在家放的纸杯,脚边是只属于酒店的皮鞋清理器。 热气腾腾的水嘘得余生平快要睡着。朦胧中有人站到他的身边。他说,“张口,吃药。” 四个字,就四个字,余生平倒了倒身子,突然倚向了他的怀里,他摸余生平的头发,摸额头不好,还揪一揪新扎的丸子头。 摸脸颊不够,还要蹭一蹭余生平的耳朵。大手钻进羽绒服里,又一把游弋进层叠的里衬。 瘦削的身体,想用肌理做海,却撑不起宽大的掌航行。余生平任他摆布,做讨人欢心的小狗,做亲昵的小猫,男人不说话,只重重的吐息,男人不管这在哪,急切的只想剥去这碍事的羽绒服。 余生平浑身都是痒痒肉,他化作离开水的鱼,左右躲闪。 病痛让人变得无力,病痛让他大汗淋漓,认命般投降,投降也累得醒不过来。 他揽上男人的脖子,在最后一层防备被卸去时,要攻破最后一道防线时,余生平用微不可见的匕首抵住了对方的腰窝。 他还在病着,可眼神却一瞬变得清明,他道:“挖墙脚可不是好习惯。你想要偷情是你的事,我可不想被陆弘煜捅死。” 余生平觉得自己变了,或许真的变了,他不再为了完成任务而不择手段。他可以与陌生人耳鬓厮磨,却绝不会再为冷冰冰的任务接无意义的吻。 余生平抱住男人的腰,粗壮的腰肢,有力量的腰肢。余生平才不管前台的服务生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一把抬起刀来,重重地捅进了程涉的肩膀。 程涉咧嘴笑了笑,“余老板,你误会了,我只想看看你发烧严不严重。” 余生平与他四目相对,只道:“严重吗?” 余生平还在抱着他,下巴是躺在程涉肩膀的下巴,手臂是缠绕在程涉腰肢的手臂。 鲜血顺着匕首滑落,进去,又出来。在陆弘煜的酒店,在新年的前夕,程涉惨遭了血光之灾。 服务生惊得说不出话,冲向前来想要报警,却被程涉一下呵止,他松开手,只说:“还好,不算太严重,但现在吃过药,要好好休息才能痊愈。” 余生平乖的由他把药塞进嘴里,又“呸”的一声吐出,起身跃过沙发,匕首直直的插进背景墙,被切割的整齐的领巾钉在上面。服务生的动脉上留下了细微的划痕。只要轻轻一触便能鲜血横流。 余生平擦了擦嘴唇,只道:“人在哪儿?” 盆栽的三颗子弹孔还冒着烟,余生平起身躲闪,一跃而下,扶的住一个坛子,却扶不住第二个罐子。 林立的青花瓷器一瞬成了碎片,余生平瘪瘪嘴,在心里想,这好贵呢。 是啊,这好贵呢,警报器响完,门外的保安冲向屋里。五大三粗,强壮的男人们。 余生平想跑,停下会出大麻烦。这满目的狼藉。破碎的挡风玻璃,鲜血,引起的骚动,余生平无论如何都承受不来。 余生平想跑,可脚边突然传来了嘤咛,余生平低下头去,看见被服务生搂着的哭泣的孩子,直愣愣的看着余生平。 可怜的孩子啊,只见过蝴蝶鲜花,只见过春联的红的孩子啊,第一次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他吓得说不出话,说不出话嘴唇也颤抖。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余生平叹了口气,收回了预备前奔的脚。 嘈杂的警笛声,红蓝交接的光把破碎的瓷器染得斑驳,余生平轻轻的拍打着孩子的背,他说,“别怕,不要怕。” 军刀被塞进孩子的手里,用力前倾,便由着它捅进自己的大臂,一下不够,还要再来一下,血要浸透棉麻衬衣,淌到地上才会有人信服。 余生平笑了笑,破裂的伤口让他于高烧中清醒,他对孩子说咱俩死里逃生,是共患难的情谊,他说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不一定是待你最亲的人,对你好的人纵使有万人唾弃他,你也不能说一句不好,那样会遭天谴,余生平说,我是你的恩人,为了报答我,你要按我说的做,“从现在开始……” 有些时候余生平觉得他是彻彻底底的恶人,下地狱,下地狱,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有些时候余生平又感觉他也身不由己,这一刀不是他亲自捅进去,就会换别人捅进来。 孩子吓得连连点头,点一下不够还要点两下,余生平发着烧,流出来的血都那么烫,滴在身上烫出一个窟窿,凉了以后又让人发颤。 他浑身都是血,但他不哭,他说,“我要报警,有人绑架了我。” 保安指了指余生平:“是他绑架的你吗?“孩子顿了顿,恍然瞧见羽绒服上的血时突然摇了摇头……”不,是他救了我。“ 第44章 金丝雀 余生平醒在医院的VIP病房,VIP,又是VIP,有钱人用也用不完的烂把戏。 沾了血的羽绒服扔进垃圾桶,数也数不清的新衣服堆在房间的角落,每一件都宽大又厚实,每一件都比从前那一件昂贵。 透明的液体顺着细细的针头钻进身体,每一滴都维系着残破不堪的生命。余生平躺在病床上,不急着告诉别人他醒了。 护士最了解一瓶液几分几秒才能见底,推开门来,洁白的鞋上是洁白的外衣,只有白色才不怕高浓度的消毒液。 她不忙着拔去针头,却忙着错愕,睁开眼睛的余生平比闭着眼睛的还要好看。余生平能够醒来是无数人的期待。 门外的佣兵略起骚动,余生平猜至少要有三个。声音升起又落下,余生平抬头,只瞧见浸在阳光里的汤姆。 军靴不适合医院,走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回响。 汤姆站定在病床前,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异国的士兵许久都没能入乡随俗,却在余生平悄然离开的清晨明白了东方人的规矩——依靠在谁的羽翼下便要听谁的话。 汤姆用许久才明白,余生平这辈子都不能心安理得的收下他的花,就算收下也永远都不能爱上他。 余生平想笑却笑不出声,残破的身体,被鲜血浸红的春节,没有什么让他开心的起来。 余生平笑不出来,汤姆对他很好,除去陆弘煜,陆家的人对他都很好。 余生平不愿笑,可又不能不笑,寂寞的新年,只有汤姆一个人愿意花时间陪伴他。他不愿传播负面情绪。 汤姆走向前来,微微弯膝,为余生平盖好被子,频繁输入的液体把细瘦的手背撑得肿胀,冰凉冰凉,手掌好像快要死去。 汤姆不碰余生平的手臂,只用宽大的手掌温热输液软管,好像这样就能捂热两颗孤寂的心脏。药物慢慢的滴坠,汤姆不嫌它慢,汤姆只怕余生平太痛。 余生平不喜欢慢节奏的治疗,可他不能生气,汤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陪他度过新年的人。余生平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药物见到底时,男人站起身来,抿着唇,想要唤护士换下一瓶。 汤姆抬起头时,滚动的喉结变得明显,藏在结实的皮肤下,让余生平想起陆弘煜。 汤姆不敢直视余生平的眼睛,怕看到自己不想看的,又怕余生平看到不该看的。 这让余生平有些难过,这是唯一愿意陪伴他的人,可现在却不愿与他说话。 余生平唤他,唤汤姆,唤汤姆先生,无人回应他也不沮丧,英音美音混着喊他,汤姆停了下来,许久过去才叹了口气,忿忿道:“我不叫汤姆!” 余生平笑了,笑的苍白也笑,像哄孩子一样道:“那你叫什么?” 汤姆依旧不愿瞧他,只闷闷回:“安德烈……” 安德烈,在普溪,除去给汤姆分发美金的老板,只有余生平知道他的名字是安德烈。 安德烈,余生平小声的呢喃,一声不够还有第二声,直到安德烈被唤得如坐针毡才停下。 余生平笑得狡黠,望着安德烈的眼睛,只说,“能不能歇一会再输液,我快被瓶瓶罐罐泡肿啦。” 余生平那么聪明,不抱着你却说暧昧的撒娇话,耍赖皮还会试探你的底线。 而后说,我才不是出尔反尔不好好治病的坏孩子,我只是累啦,现在想要休息一会。 安德烈不理睬他,可余生平知道他赢了,药瓶被放在了桌子旁。 安德烈那时说,“余,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余生平那时想,嗯,他是彻头彻尾的坏蛋。 除夕前的夜那么漫长,安德烈给余生平买饺子,吃的少也要买,浪费掉也要让他尝一尝新年的味道。 余生平没有告诉他,腊月二十八不该吃饺子,腊月二十八该蒸花馍。 安德烈给余生平讲故事,讲他在冰天雪地如何抵御钢枪利炮,讲他的爱人如何战死在沙场。 安德烈说人死去时不像电影里那样轰轰烈烈,慢镜头,近距离,让你瞧清楚子弹如何刺透胸膛,让你冲向前去抱着他,听他讲两句遗言。 人死时就悄无声息的倒下。弹片横飞,生灵涂炭的战场上,甚至要等最后一口血都凉下来才敢摸一摸爱人的手掌。想要活下来,就必须如此。 余生平觉得对不起安德烈,因为他在描述这段故事时都不敢提及血腥的场面。或许在安德烈的心里,余生平不该与鲜血,与杀戮,与死亡相连。 安德烈给余生平道歉,因为他从未对余生平动过心,送给他玫瑰,只是怕忘记自己的爱人。 对他好也不过是为了弥补心里的空缺。安德烈告诉余生平秘密,和他说自己早便看出他并不是普通人,但他没有一次告诉过陆弘煜。因为他不愿被与自己爱人相似的人受到伤害。 余生平不说话,余生平庆幸自己没杀死安德烈最后的一点念想,庆幸自己收下了小红玫瑰花。 安德烈太累了,坐在凳子上睡死过去。再高的警惕也抗不过高强度工作的负荷。 安德烈小声的呢喃,说的是余生平听的懂又听不懂的俄语,安德烈有些怕,余生平朦胧间只听见别走,别走。 余生平猜梦是生与死的交界线,或许他见到了自己的爱人。他轻轻的摸了摸安德烈的脸颊,和他说,“我不走,快睡吧。” 余生平转而又觉得荒谬,他的爱人怎么可能会说中文,余生平一度认为这也是陆弘煜的计划,但他不愿沦为阴谋家。 他用安德烈的手机发送了一条短信,转身走出了病房,他写,“余生平跑了。” 陆弘煜望向屏幕内悠哉出门的余生平,不一会便瞧见跳出的消息弹窗。 他笑了笑,觉得余生平聪明反被聪明误,安德烈从不称呼他全名,安德烈向来只喊他余。但他依旧顺水推舟,只回复:“追……” 吴妈唤陆弘煜吃饭,轻轻的敲门,再缓缓的道:“少爷,您带回来的孩子醒了。” 陆弘煜顿了顿,只回:“叫小琪吃饭。” 佣人们不喜欢新来的孩子,新来的孩子是被蛊惑的金丝雀,短暂的好是毒药,区别对待是资本家的恶趣味,陆弘煜才不会一直爱他。没有了利益,陆弘煜怎么会爱上别人呢。 余生平的到来让人们误以为陆弘煜生了一颗与常人无异的心脏,余生平的离开为陆弘煜与陆家增添了隔阂。 陆弘煜是精明的商人,哪怕多宠爱金丝雀,都记得圈养的不过是一只宠物。 陆弘煜是含蓄的人,唤孩子小琪就是把他当作陆家的人。 可他也是如此对待余生平的。对他好,又亲手把他赶出去。陆弘煜的绝情让佣人感到陌生与防备。 陆弘煜不喜欢佣人们的态度,好像余生平会走都是他的错,好像余生平走了,陆家就彻底空了。 门口的山茶照样盛开,楼上的白饼吃的越来越多。动物植物一如往常,余生平的离开并不是什么大事。 可这些佣人,只有这些佣人,这些层层叠叠的佣人,用眼睛,用动作,用嘴巴,让陆弘煜喘不过气来。 陆弘煜不认为余生平的离开是他的错,就算他有错,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就算他有错,余生平也不稀罕他的补偿。但陆弘煜不会和佣人解释这些。 陆弘煜对小琪好,佣人越不愿意接受他,他便对这小琪越好,佣人们越忘不掉余生平,陆弘煜便越要用力擦去他来过的痕迹。 陆弘煜让小琪坐在余生平坐过的位置,让小琪住余生平住过的屋子,小琪不知道这一切,小琪只是听了余生平的话,余生平说,要报恩,就要听陆弘煜的话。 陆弘煜对小琪好,陆弘煜给他夹菜,夹一筷子不够,要堆成小山才停。 可陆弘煜不知道小琪不喜欢香菜。陆弘煜提醒小琪洗完澡要吹头发,可小琪不吹感了冒,陆弘煜也不会抱着他,喂他吃药。 陆弘煜对小琪好,可也只是在人前对他好。陆弘煜对小琪的好不纯粹,不兜圈子,只带着一个目的,只为了告诉别人,余生平走了,我才不难过。余生平走了不过是个意外,这个意外今天不能解决,明天也会找到办法。 陆弘煜有的是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 第45章 四面楚歌 汤姆的手机在凌晨三点被丢弃进了城郊的垃圾桶里,跟踪余生平的信号就此中断。 清晨七点时,刘媛一如往常的汇报工作,今日清平集团的股票猛跌下滑,可陆弘煜不急,年底分红迫在眉睫,各大股东都多多少少在集团内部有投资。 有共同的利益,老狐狸们就不会急着把他拉下马。必要的时候,为了公司形象,他们甚至会为了稳定舆论方向而帮助陆弘煜。 想要扳倒陆弘煜的人很多,能成气候的却很少,自从夏星星切入内线,意外暴露了余生平的身份,陆弘煜在公司里就被贴上了私生活混乱的标签。 虽说陆弘煜有能力有手腕,但终究寡不敌众,民心涣散时,他依旧需要按照公司的程序走,全方位的接受公司的监督。 董事会都是墙头草,看陆弘煜大势已去,宛若散沙,四分五裂。 余立安虽为子公司老板,但实际早已四处结党营私,成为公司内最得人心的新候选人。 于公,他兢兢业业,作风端正,于私,他是陆婉婷的丈夫,横算竖算,也是与陆家沾亲带故的人。 陆有良虽对外宣称归隐田园,再不插手陆家的产业,可如今陆弘煜混了个百屁不是,保不齐就得让老爷子重操旧业。到那时,余立安还得是第一候选人,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人们各自心怀鬼胎,算计来去,结果无一不是扳倒陆弘煜。不久后争相提议弹劾陆弘煜,更有甚者,要将他停职查办。 余立安自然不会同意,余立安还要陆弘煜做替罪羊。 彼时宋伟包养肖奇的丑闻被爆在公司内部,这些老糊涂本该拍案而起,但由于夏星星的一场闹剧,才使得舆论风向突然转变。 老糊涂们不枉对自己的外号,仅凭陆弘煜一个没影儿的对象就能将他革职,可见矛头指向宋伟时,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余立安早年的私帐都走过宋伟的账本,从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恩断义绝之前,他都要保证宋伟的安全。 但现在看来,这一切的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要陆弘煜一天没被弹劾下去,他在公司里就永远是众矢之的,当更有能力,享有更多的资源的人犯了错误时,那些平平无奇的人做的坏事就会被轻而易举的遮盖住。 因为人们的恨不只源于犯的错,更源于对强者的嫉妒以及从众心理所催生的优越感。 所以余立安是一定不会放走陆弘煜的,对,不放走他,他照样有无数种方法折磨陆弘煜。 余立安入赘陆家十年,在家里看陆婉婷的脸色,在陆家给陆弘煜点头哈腰。 说不恨,那必然是假的。但他的懦弱是长进骨子里的,就算报复也报复的不够彻底。就算报复也依旧没有陆弘煜坐得笔直。 董事会议的事宜交由余立安接管,说来可笑,整个公司支持陆弘煜的多达十分之九。 可这些人多半是无权参与会决议的普通员工。剩下的十分之一的高层,举双手双脚要余立安来做监督负责人。 陆弘煜不说话,他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办公,只不过现在不看经济报表,现在看与人社交的一百零三种艺术。 门外的人贴着公告,一面喊着公开选举,透明监督,一面结党营私,垄断权力。 大红的印章扣在上面,连陆弘煜都不知道自己的公司还有这么团结的时候。 每日都要开会,一拨人走了还有下一拨,雷打不动的只有被审问的陆弘煜。 坐在老板椅上,从早到晚,转来转去只是那一个问题,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你到底承不承认自己的作风有问题。 很难想象吧,这样的日子已经延续了几十天,在余生平离开陆宅的一个星期前,陆弘煜在公司的每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在陆弘煜煮出那碗难吃的清汤面前,他正坐在会议室里像阶下囚被一遍又一遍的审问,在接受着无尽的折磨。 但陆弘煜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他本就没有必要改变。 他的作风没有问题,除去余生平离开前的那个吻,他和余生平什么也没有做。 陆弘煜没理由供出他背后的人就是余生平,他放走余生平,就意味着让余生平自己选择要不要帮他。 至于结果好坏,要等年会那天才能知道。陆弘煜做了十年情报商,他比谁都清楚,毁约是合作的大忌。 今天又一如往常,刘媛担忧着将陆弘煜送进会议室,熟悉的问题,了无尽头的循环,问来问去,又是那几句话。 透明的落地窗内,陆弘煜一如往常的静坐于此,他是清平集团的总裁,哪怕被纤上绳子也不会低头。 秘书在外焦头烂额,可他却气定神闲。他不会动摇,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没有动摇的理由。 陆弘煜到那一刻都以为他是为了所谓的契约而苦苦坚持着。 审讯过了三巡,陆弘煜依旧没败下阵来。很多时候,刘媛都觉得陆弘煜是台机器,没有感情,不会疲惫。 透明的玻璃窗被保洁打扫的干干净净,抬手拍下视频,陆弘煜对焦相机时依旧是这间公司的心脏。 他的眼神那么坚定,好像知道这个回眸会被寄送到谁的身边,好像就知道刘媛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刘媛不说话,但难免心虚,她转身留给陆弘煜一个背影,把视频发送给了夏日星空。 此时距离年会召开还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余立安站在门外,不笑,但胜利已洋溢在脸上。宋伟在两天前销声匿迹,但没关系,他捅不出再大的篓子,只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了。 明天的这个时候,年会会照常开始,媒体暗伏在各个角落,争先恐后的想要一探陆弘煜背后的人。可陆弘煜注定不能给大众一个交代,因为余生平早已离开了陆弘煜。 余立安以他的儿子为傲,这句话是真的,余生平是听话的小狗,纵使他有通天的本事,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时都甘愿做摇首乞怜的狗。 一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是父亲最好的武器,因为他从不知道父亲爱孩子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因为他这辈子什么都能靠努力得到,唯独缺失的父爱是求而不得。 残破的童年让他小小年纪便背上枷锁,父母分开是不是我的错? 我爱父亲多一点是不是就对母亲不公平了?孩子不断思索,最后得出一个答案,是,都是,父母分开是他的错,渴望得到父亲的爱是他的错,母亲过得不幸福是他的错,就连一次又一次被破裂的家庭撕得粉碎,他还要麻痹自己,不是家庭的错,是我的错。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愿意反思,只有孩子可能无条件的为别人买单。 余立安当然以他的儿子为傲,他的儿子是心甘情愿为他的错误买单的人,他的儿子是无论自己怎么对待都会义无反顾为自己付出的人,余立安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得老天的帮助。 他虽然经历破败的婚姻,却不像前妻一样混得人不人鬼不鬼,他顺理成章的进入了陆家,前十年低三下四,可现在陆弘煜也被他踩在脚下。 余立安承认余生平受到了伤害,他的离开让年幼的余生平独自消化一个精神失常的成年人的打骂。 可那不只是他的错,或者说,不是他的错,他的前妻是个疯子,可再疯那也是余生平的命,谁让他摊上这样一个母亲呢,谁让他不能狠下心来跑的远远的呢。 余立安就这样安慰自己,日复一日下来,连他自己都忘了,哦,我还有个可怜的儿子。 哦,我的儿子是死里逃生,不知道废了比常人多多少的力气才能活着再见到自己。 余立安不记得,余立安什么都不记得,余立安只知道他有个乖巧的女儿,叫他爸爸,将他看的比天还高,他会给女儿梳头发,以后还会为她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婿。 他从没做过半点伤害自己女儿的事,在余怜陆的面前,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好父亲。在余立安的心里,好父亲不需要得到所有孩子的认可。 至于他的另一个儿子,恨不恨自己,和男人在一起还是和女人在一起,他才不在乎。 但他要装作在乎,因为余生平的身上有奴性,这种奴性在面对他时会被无限放大,他的爱不能太满,但也不能一点都没有。 他会摸一摸小狗的皮毛,偶尔提醒余生平,你不要和男人乱搞哦,爸爸会生气,这样的威严让余生平感觉被在乎。 他也会在小狗凑上前来时偶尔装作视而不见,只有这样才会让余生平知道,你是随时会失去父爱的,你会得到父爱是因为我愿意给你。 这样的患得患失,让余生平形成条件反射,让余生平每每要逃离家庭的漩涡时又义无反顾的跳回去。他要听爸爸的话啊,只有听爸爸的话才会得到爸爸的爱。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能靠努力得到,只有完整的家庭不行。但爸爸的爱还是有希望得到的,只要余生平听话。只要听话。 余立安迈进了会议室,笑是得意的笑,连眼角的细纹都在宣告着陆弘煜的失败。 陆弘煜怎么会赢呢,余生平是宁愿死都不愿意与自己父亲对立的。 陆弘煜怎么会笑呢,他到现在都以为余生平会为他站出来承认自己是个同性恋吗。 余立安坐在桌前,他第一次在陆弘煜面前竖直了腰板儿,只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了,什么事都无法阻挡余立安成为清平集团的新任总裁。 余立安:“陆总,允许我最后再这样称呼你一次。要是不碍于现实情况,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喊我声爸? 估计也到不了那一步,同性恋,哼,余生平没有那个胆子,就算我同意了,他妈妈也会要了他的命的。” 陆弘煜不说话,只单瞧着他。 余立安:“哦,你应该调查过我们所有人了吧,但你也有不知道的隐情。你知道余生平他妈为什么搬去市郊了吗? 因为许多年前她捅死了老房子的邻居。那个邻居为了救余生平,被她捅死了。 精神病,你知道精神病发作是什么样子吗?她当时拿着刀,拿着锤子,像砸核桃一样砸余生平,你知道为什么余生平留长头发吗? 因为如果他剪得太短,每次照镜子就会想起来被亲生母亲用锤子一下又一下砸向头的感觉。” 余立安乐于向下讲,因为陆弘煜此时已经将视线聚集在他的身上。 余立安:“但是余生平好孝顺啊,除夕,就是明天吧,余生平每年除夕都会陪他母亲,每年身上都会添新伤。 可他还是会去啊,因为余生平不能在我这里过年,因为陆婉婷眼里最容不下的就是余生平。” 陆弘煜难以想象,幼小的余生平是如何在母亲的发疯下死里逃生,陆弘煜更不知道,在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余生平是如何克服恐惧,一面颤抖着,又一面追求病态的团圆。 陆弘煜一直以为,余生平身上所有的伤是为了钱,是为了任务。 陆弘煜突然明白夏星星为什么会为余生平签署安保协议,因为比起金钱财富,比起名利权势,光是好好活着,平凡的活着对余生平来说都是难事。 陆婉婷的电话打了进来,一个不够还有第二个,电话不接还要发短信。陆婉婷是把自己看的比天还高的人。 余立安突然变得激动,他一把摁了电话,只回:“你看啊,你们陆家就是这么自私自利,你们陆家永远都这么高高在上,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要不是有陆婉婷,生平也不会那么受欺负,但凡你们陆家对我好一点,我都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你们的错!说话啊!”他一把拽起了陆弘煜的衣领。 陆弘煜注视着他,许久过去才道:“余生平很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你的坏话。” 余立安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很快他就匆匆赶下楼去。陆婉婷怒气冲冲的赶来,余立安条件反射似得又佝偻起了腰。 第46章 残破童年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冻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 三十晚上熬一宿。 余生平的人生与所有人的人生都相同。小时候上学,长大了工作,过年的时候会休息,郊区信号好的话,他还会看上几个小时的春晚。 余生平喜欢看春晚,没有插播广告的节目,所有人都笑着,连成片的红色,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迎接春的希望。 余生平不理解那些感人肺腑的回家故事,人不感动,就没办法流泪,可他不能不哭,因为他的母亲热衷于为这些戏份捧场。 他的母亲是多愁善感的人,可她的羸弱并不纯粹。她遍体鳞伤却杀人不眨眼,她一面致力于粉碎与儿子的和谐关系,一面又为那些温馨的家庭故事而流泪。 余生平从不觉得他的母亲是个弱者,母亲是孩子望向外面的门,余生平惨淡的童年里没有门,余生平住在连阳光都见不到的牢笼里。 摩肩接踵的人匆匆归家,火车站旁的农民工背着布娃娃,又是挤上一辆春运的火车,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这世界上永远有人食不果腹,余生平从未经历过吃不饱饭的人生,余生平哭不出来。 电视台的镜头要拍成群结队的人,要拍脏兮兮的裤子,要拍在连接车厢坐着编织袋熟睡的脸,他们喜欢回家,被拍醒时眼里满是希望。 母亲就要落泪了。母亲总爱在这种时候落泪,在辛苦奔波的父母说出那句,“为了过年,为了回家”时而落泪。 母亲的泪水很有感染力,漂亮的眼睛蓄满泪花,抽噎着,躲闪着。 面巾纸被泪水压得弯了腰,可越擦越流,越流越擦,小声的啜泣变大,直到最后的临界点,突然大哭。那时母亲总会想起过去,想起自己对儿子的好,又想起其他。 说来奇怪,母亲病了以后,总会忘记许多事,忘记自己伤害过自己的儿子,忘记自己杀了人,却永远忘不了曾经对儿子的好。那些连余生平都开始模糊的过去,母亲总能记得一清二楚。 余生平有时戏谑的想,母亲若是能做情报商,必然要比他强一万倍,毕竟他只能依稀记得为数不多的过去。 余生平不会安慰哭泣的成年人,更不会安慰哭泣的女人,但余生平希望母亲就这么哭泣吧,哭泣完一整台春晚,哭泣完旧的一年,哭泣时,母亲不会发疯。 余生平做了十年情报商,见过千奇百怪的疯子,了解了数不胜数的病因。 可他依旧害怕母亲发疯,母亲发疯时可真可怕,起初用刀,用锤子,要把整间房子都染上鲜红。 后来余生平便把利器都藏起来,那之后母亲便用巴掌,用拳头,把余生平打得头破血流。 余生平不会还手,余生平一直觉得母亲恨得不是他。 母亲一点都不羸弱,她是个女人,是个正值壮年时都跑不过巷口的狗的女人。 可她发疯时力气那么大,她骂人,声音比被无线电放大的喇叭还响亮,她出拳头,余生平第一次挨打时直接摔掉了两颗牙齿。 余生平不还手,哪怕他慢慢成年,身形如同笔直高大的白杨一样也不还手,哪怕他近身格斗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也不躲开母亲的拳头。 母亲是会急得跳脚的,母亲不打倒余生平是会气得眼睛都发红的。 十几年如一日,年年的除夕都如此。电视上播放着小品,明亮的落地窗外是斑斓的烟花,要么是上厕所,要么是喝一杯热水,余生平只要在除夕夜走向餐厅附近,母亲一定会发疯。 那时余生平要承受疼痛,要知道,有准备的疼痛是要比没预警的袭击痛苦一万倍的。很多时候,内心的煎熬要比肉体的折磨来的更强。 起初余生平还会躲闪,刚做情报商的第一年他甚至于还了一次手,因为条件反射。 没人愿意心甘情愿的被击倒。可那之后余生平再也没还过手。 母亲那时倒在地上,余生平想要扶一扶她,可她窜得比谁都要快,她被踢得直不起腰来,直不起来便干脆趴在地上,普溪潮湿得空气让她早早便得了风寒,寒冷潮湿的冬季让她动也不能动。 可她不怕,她像是生了锈的铁偶,残破耗损的关节是常年劳作的痕迹,粗壮有力的小臂是无数次抱住儿子的反馈。 母亲拽住余生平的脚,拽不倒他便咬他,打不过他便咒骂,余生平直愣愣的站在那儿,他的母亲像僵直的牲口一样匍匐。 可他只记得站在那儿,他感受不到小腿的刺痛,他一直在想,怎么会这样。 母亲咒骂着,难听的话与从未受过教育的苍白人生相照应。 骂前夫,骂他是狗,是王八蛋,连死去的婆婆都不放过,骂余生平,骂他没良心,骂他懦弱,骂他自讨苦吃,烂泥扶不上墙。 如果仔细听的话,骂陆婉婷,骂她不要脸,生出来的女儿是婊子养的赔钱货,骂她就会欺负余生平。 其实也只有这两三个人吧,母亲的人生是一条单向道,纵向走了五六十年,横向却狭小苍白的只剩下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余生平偶尔也为母亲打抱不平,如果她没有在所谓的该结婚的年龄结婚,也没有在所谓的该要孩子的时候要孩子,是不是生活就会截然不同。 是的,二十七岁的余生平依旧有七岁的余生平的影子,常常认为母亲的不幸福是源于他。或许真的是源于他吧,但也不只是他。 不然母亲不会拽着余生平的裤腿,满嘴是血的道,“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余生平!你放过我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余生平那时呆愣的瞧着母亲,母亲开始哭泣,边哭边给余生平磕头,声音砸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回响,可电视里人们的笑声更响。在阖家团圆的除夕夜,除去承载希望的烟花爆竹,没有什么能抵过笑声。 余生平看着母亲,哦?他怎么放过母亲呢?母亲也会害怕自己吗? 余生平看着母亲,俯视时母亲更像一只苟延残喘的动物。 母亲用拳头打自己的头,边打边说,“怎么不出血!怎么不出血!” 母亲扯自己的头发,一把不够还要两把,直到浓密的发丝落在地上,头顶露出斑斑点点的血色。 那伤口可真重啊,血汩汩的往外流,外行人瞧起来,就像被人用锤子砸过一般。 可余生平不是外行人,余生平依旧站得笔直,他的声音不大,被电视机盖过去,被马路上的鸣笛盖过去,他缓缓道:“妈,拉扯所致的伤口和锤子打得不一样。妈,是你非让我学医的。” 母亲的脸骤然变得苍白,滚烫的液体挂在脸上,掉在地上,洇着裤脚的血变成红,数不清的伤口让余生平以为不过是又添了道新伤。 余生平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的镜子里,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余生平那是想,哦,人不感动也是会哭的。 那之后的不久,余生平申请了辍学。医学院里第二名高兴的不得了,因为新年伊始,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放弃了保研的资格。 余生平掐灭了手头的烟,在注目门铃的第三个小时预备离开。 他的母亲实在有做情报商的潜质,就算是病入膏肓也不会把钥匙交给自己的儿子。她是谁也不信的。 余生平抬手给夏星星发送了一条微信,让他在太阳落山下替自己给母亲道个歉。 今年的除夕因工作原因不能准时赴约,特摘鲜花数朵,聊表心意。 余生平爱发这些文邹邹的东西,每次发去夏星星都会臭骂他几句,再重新编辑。 余生平觉得他的心里对母亲还是有恨的,如果不恨,他就不会发这些她注定看不懂的成语,如果不恨,他就不会让夏星星转达自己的意愿。 夏星星没有马上回复余生平,余生平不生气,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连天上的星星都让烟花来替班,他又凭什么强求夏星星兢兢业业呢。 丰富多彩的朋友圈,千篇一律的年夜饭,千篇一律的看电影,千篇一律的幸福。 程涉被夏星星带回家去,出柜时的腥风血雨早被时间冲刷的平平淡淡。 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吗?如果可以,为什么余生平时至今日都没有摁响门铃的勇气。如果不可以,为什么夏父如今可以坦然的接受程涉递上来的酒杯。 手机再刷新一下,夏星星的评论立在照片下:我爸夸了小程一晚上,我好像是被捡来的! 余生平不说话,只点了个赞。 新年冲淡一切不美好,冲淡电影院的争吵,冲淡隔阂,夏星星正切着肚丝,招呼着程涉替他解锁手机。边炫耀着自己的刀工边听男朋友矫情。 程涉:“我直接看你的手机,这样好吗?” 夏星星:“你少矫情了啊,赶紧干活儿,把他发的文邹邹的信息改改,给余妈妈发过去,再祝他新年平安。” 程涉:“新年平安?” 夏星星点点头。 程涉:“余生平过年不回家?” 夏星星:“不知道,不过我倒希望他别回去了。别人是跨年,余生平是跨鬼门关。欸,对了,提醒装修工人,把装修用的工具都收好。不然明天新闻就该播余姓男子横死家中,调查死因就是母亲惨下狠手。” 程涉:“这么玄?” 夏星星撇撇嘴,又道:“那可都是铁的,这能要了余生平的命,我有时候真觉得余生平有病,他年年挨打还年年去,你都不知道他之前那次流了多少血,我真的……” 夏星星不理解余生平,夏星星不理解的事情很多,比如余妈妈为什么面对自己时端庄大方,余生平却不愿多见她。 比如余生平为什么每次除夕夜都会挂彩。比如余生平为什么从不和他抱怨自己的过去。 或许所有人都不理解。但夏星星乐于陪余生平戏谑人生,他们都是懂得潜台词的人。 他们都被生活蹂躏的遍体鳞伤,但却依旧坚强的活下去。 他们都是珍惜当下,珍惜生命的人。烟花把橘红色的夕阳染得更红,夏星星瞧着新年的第一束烟花,在心里暗暗的许下许多愿望。 余生平不知道,在寂寞的新年,在满目疮痍的日子里,他的朋友在远方为他许下第一个心愿,希望他新年平安,希望他快乐幸福。 余生平也不知道,在他注目大门的三个小时里,母亲也在门内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母亲那时想,余生平为什么不敲门呢?母亲并没有意识到,在余生平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流下了泪水。不是因为别人的故事,也不是因为激烈的争吵,只是因为儿子的转身。 第47章 信赖与不信赖 快乐是新年的主格调,但不可否认,总有那么一小撮人备受煎熬。 身陷囹圄的人会不可避免的走向不同的结局,要么忘记同情,成了冷血动物,要么过分共情,心甘情愿做别人的附庸。 余生平不可避免的发展为了后者。 夏星星祝余生平新年平安,顺带还给他发送了一条陆氏的股票动态图。 新年没能削弱他对陆弘煜的敌意,只是用词稍加委婉,他可真恨陆弘煜,恨到不惜发誓,宁愿自己的股票赔在手里,也让陆弘煜尝尝倾家荡产的滋味。 余生平没笑,陆弘煜是最会为自己留后路的人。他怎么可能倾家荡产呢。可他什么都没说,夏星星是因为在乎他才如此憎恨陆弘煜。 转手退出聊天页面,怎么刷新都蹦不出下一个新年平安。稀稀疏疏的消息,除去银行冷冰冰的除夕快乐,就是刘媛的乞求。 有些时候余生平觉得陆弘煜实在是厉害,哪怕身陷囹圄,也有三头六臂,明明坐收渔翁之利,却还能用沉默将自己包装为受害者。 视频只有短短的几秒,却好像拍下了余生平小半个人生,一大半的痛苦源于父亲,一小半的痛苦源于陆弘煜。 余生平总觉得陆弘煜的欺骗不算什么,一个头破血流的人,不会再怕细小的伤口。 可陈疤新伤被一齐撕开,余生平才知道,原来他从不具备疗愈伤口的能力。原来更深的创伤并不能减轻浅显的创伤所带来的痛感。 刘媛给余生平道歉,为陆弘煜的欺骗道歉。 余生平问她错在哪儿了,她又一问三不知。 嗯,陆弘煜是这样的,陆弘煜与余立安,与母亲一样,他们都很有做情报商的潜质,他们都谁也不信。 刘媛急于为陆弘煜解释,她的老板总有苦衷,她有发不完的誓,用不完的底气,总能保证,陆弘煜是值得信赖的人。 余生平觉得奇怪,值得信赖,什么才叫做值得信赖? 被推上抉择的断头台,在父亲与他之间做一个抉择是值得信赖? 在引诱自己陷入圈套后又落荒而逃是值得信赖? 在特殊对待后又视而不见叫信赖? 一面说在乎你,离不开你,一面又逃离你,躲避你。 信赖,什么才是信赖。余生平觉得,他与刘媛用得不是一本字典,他们的字典里,对信赖的定义截然不同。 刘媛和她的老板一样精明,不说自己错在哪儿,只说自己付出了什么。 视频缓缓的滑倒最后,黑屏,又开始,余生平看反光的玻璃窗,看余立安的后脑勺,看会议室的桌子,唯独不看陆弘煜。 是的,他不看,陆弘煜不说出那句话,他就不看。 陆弘煜不相信他,他就不与他同盟。 视频一遍又一遍的播放,十几秒,播上成百上千遍也不过一趟电梯的时间。 可刘媛那么急,她把余生平的手机弄得叮叮作响,她一个人让余生平体会到了过年时社交的欢愉。可余生平不喜欢社交。 刘媛和他聊陆弘煜,避重就轻,只挑好的讲。 刘媛给他道歉,一遍不够还说第二遍。 那样干瘪,像是沉浸在干涸的沙坑里的鱼,每次翻腾都激不起远方的海浪。 余生平庆幸陆弘煜没有悲惨的童年,庆幸陆弘煜天资过人,聪颖绝世。 余生平嫉妒陆弘煜,嫉妒他从出生便屹立山峰,却依旧未变得麻木堕落。 刘媛没话再讲,没话讲便开始打感情牌,说不通便破罐子破摔。 嗯,陆弘煜就是铁石心肠的家伙。 嗯,陆弘煜就是重利轻义。 刘媛不去管什么语言的艺术了,刘媛说陆弘煜与余生平像,就看在像的份上,余生平不要忘了不久前的情谊啊。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要落井下石啊。 我也恨陆弘煜唯利是图的商人德行,所以你更不能像他一般落井下石。 他们如何更近一点呢?他们都有坚强的心脏,可陆弘煜的那颗是用温室,用鲜花,用理想与阳光所培育的,他们如何一样呢。 他们如何并肩作战呢?他们都筑起高高心墙,可陆弘煜的心里有理想国,有朋友,有春夏秋冬。 他们像就要同生共死吗?余生平心里悄悄扬起一把细微的火苗。 刘媛不再劝他,忙着打报表,忙着布置年会会场,忙着把老板送上鸿门宴。 刘媛送给余生平第一手的信息,说他救下的孩子在陆宅过得好,说他如果背信弃义,会愧疚一辈子。 威胁的话讲三句,还要附加一句,你自己做决定。 余生平重重的吸了口烟,无意间瞧见了视频内陆弘煜的眼睛。看的他心烦意乱。 余生平当然知道刘媛说得愧疚是什么,电影院的偶遇并不是巧合,起码陆弘煜没有闲到去空调管道寻找刺激。 陆弘煜本意给倒戈的女记者一个教训,却没成想意外得知了宋伟的小动作。 他要斩草除根,卸磨杀驴,而肖奇任务失败的牺牲品,就是委任的情报商。 他本意借此机会让余生平彻底归顺于己,于年会前与自己再进行一次公平交易。 像是余生平为他向媒体声明,而他则为余生平拦截下写满他个人信息的U盘。 可没成想,线人一拖再拖,效率极低。等对方东拼西凑出余生平的个人信息时,陆弘煜已经找不到再帮助余生平的理由了。 陆弘煜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就算没有公平交易,那也是看在安保协议的份上。 他不做赔钱的买卖,他在那时都以为,自己不顾生死的爬管道,挖信息,是为了所谓的交易。 陆弘煜早忘了,许多年前他便舍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 陆弘煜不知道,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余生平才不管陆弘煜为了保住自己付出了多少,两个相似的人直面相对,本就意味着两败俱伤。 刘媛的话没有动摇余生平,这些话本就动摇不了他。 这是他与陆弘煜的事,不该牵扯别人,别人也不该牵扯。 余生平笑了笑,笑刘媛被耍得团团转,笑陆弘煜才不惨,余生平熄灭了烟,把烟头,把消息记录,把手机,一同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那时不想今晚不去会不会愧疚一辈子,他那时只想夏星星真的要赔钱了,陆弘煜把余生平当后路,但余生平不是一条寻常路。 他起身走向医院,准备掐断自己与陆弘煜最后的联系,余生平走向医院,毫不留情的把那颗根植在肌肤里的追踪器取了出来。 不远处的爆竹被点燃,劈里啪啦的火星子闪得人睁不开眼,可余生平心里的那团火却悄然灭了。 此时距离年会还有不到五个小时。 陆弘煜在休息室更换西服,黑是一样的黑,布料也是一样的布料,可陆弘煜知道,那不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孤独,可这件西装不会,谁都有可能被抛弃,可这枚胸针不会。 陆弘煜漫步在会场,四周蛰伏着媒体也抬头,老狐狸的眼神要将他肢解也不退缩。 公司里的人给他戴上无形的镣铐,可在诺大的商界,有不远万里臣服于陆弘煜才华的人。 他们喊他陆总,给他敬茶,不管媒体新闻,依旧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被称作精英,心脏的董事会明争暗斗,丑恶的嘴脸扭曲着,想要将陆弘煜就地便生吞活剥。 陆弘煜觉得可笑,这些精英,这些海归,这些享用着优质资源的人,这些从小看着陆弘煜长大,开车送他去机场,高考为他求签祈福的好叔叔好伯伯,此刻却要置他于死地。 落地窗外,有无数的员工,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面孔,站在公司底层的他们,却有着最明亮的双眼,最耿直的心脏。 陆弘煜那时想,最好让他死在这场宴会上,最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不然他一定会将腐朽的,溃烂的大树连根拔起。 余立安走向前来,这时连恭维的虚假外衣都脱掉。 别人明嘲暗讽陆弘煜的黑眼圈,嘲讽陆弘煜瘦削的面颊。可余立安不同,余立安是知道隐情的人。 余立安知道陆弘煜穿这身衣服,戴这枚胸针是为了谁,余立安也知道陆弘煜的黑眼圈,陆弘煜的消瘦是为了什么事。 余立安早便记得,余生平失魂落魄的瞧着那如出一辙的西装的样子。 余立安只在心里感叹,啊,我可真是有个好儿子啊。 余立安:“陆总已经落魄到这个样子了?连西装都买流水线的大货了?” 刘媛不悦,只反驳:“余总,发布会在一个小时后才会开始,在此之前,陆总不接受任何采访。” 陆婉婷走向前来,不悦被压了一头,“闭嘴!你算什么东西?陆家自己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插手了?还是说,你其实才是陆弘煜背后的那个人?” 刘媛:“陆女士,讲话是需要证据的。” 陆婉婷泼辣,这辈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压一头。 “证据?我今天就来告诉你什么叫证据!”陆婉婷一把拽住了刘媛的头发,“大家都来看看啊,秘书,就是她,她就是陆弘煜藏起来的人,说什么秘书啊,每天进出陆弘煜办公室的就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年轻就做上秘书了?怎么做的啊,啊?” 陆婉婷拖拽着刘媛的头发,拽头发不够还要扒下她的衣服,场面陷入混乱,场内场外的人人几个小时前喊她刘姐,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闪光灯变得暴亮,刘媛在人群中看见了倒戈的女记者。她正拿着相机,面带微笑的拍着刘媛落魄的面容。 记者们喜欢大噱头,老狐狸们知会好的假新闻不会有什么大卖点,可女秘书与老板纠缠不清却足以为明日的娱乐版面增添无数色彩。 他们才不管是真是假,有一个人摁起了快门,如果不争先拍下那就是失败。 他们不救刘媛,因为刘媛被打的越惨,陆婉婷骂的越难听,明天的销量便会越高。 他们做不到感同身受,这时的刘媛已经不是被欺凌的普通人,而是一件商品,伤口是为商品加码的唯一途径。 陆婉婷又揪起刘媛的头发,问她是不是勾引人的狐狸精,问她是不是一会便要公之于众的陆太太,刘媛那时只死死的盯着她,刘媛用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道:“陆总不会放过你的,陆总不会的。” 刘媛求学读书二十五载,常想意义为何,直到遇到了陆弘煜才明白,哦,是为了遇到陆弘煜。 想做总裁秘书的人那么多,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人们埋怨陆弘煜自私自利,埋怨陆弘煜不近人情。埋怨他工作起来不休息,一年到头不到大年三十绝不会休息。 人们埋怨陆弘煜,刘媛便也埋怨他,人们说他冷血自私,刘媛点点头,只说,你概括的很到位。刘媛与以往的每一任秘书都一样,可在刘媛的心里,陆弘煜却又不一样。 陆弘煜教她如何扛起枪,让她体验飞檐走壁的快感,陆弘煜冷血又果断。 但却细心的发现自己的秘书最近状态不太好,或许需要短暂的休假。 人们觉得陆弘煜没有朋友是自作自受,是处处算计。 可刘媛知道,不是的,陆弘煜才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陆弘煜的心底住着情报商先生,会给他送花,还会为他写诗。 陆弘煜爱自己的父母,哪怕他如何叱咤风云,母亲的电话打来时,他总会不带犹豫的接下。 人们觉得陆弘煜是个天才,一个出生在巨人肩膀上的天才,取得什么成就都不足为奇。 可刘媛知道,不是的,陆弘煜的一切成功依托于日夜的努力,依托于成把的安眠药物,依托于数不清的慢性疾病,以及清晨六点永远都坐在办公室的毅力。 陆弘煜教她如何扛起枪,让她体验飞檐走壁的刺激感,陆弘煜原谅她初入职场时的错误,哪怕不说话,哪怕只是沉默,可那都让刘媛感到欣慰。 陆弘煜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秘书,一个看似只为钱,只为工作的人,其实是跋山涉水来到他的身边。 刘媛做陆弘煜的下属从未起过二心,唯一隐瞒的一件事,似乎就是这段蓄谋已久的相识。 陆婉婷说她想做陆太太,刘媛笑了笑,那样的关系太过狭隘。 如果发展为那样的关系,或许陆弘煜也就不再是陆弘煜了。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了,恍惚中,有人咒骂陆弘煜,嗯,他果真不辜负人们为他贴的标签。 在刘媛生死未卜之际,陆弘煜却金蝉脱壳,趁乱逃跑了。 刘媛那时笑了笑,她想,嗯,对,这才是陆弘煜。 第48章 要么最爱我,要么最恨我 刘媛是值得信赖的好下属,可再好的下属也无权窥探老板的全部。哪怕是刘媛,也不曾越过陆弘煜的心墙。 有些时候,陆弘煜和余生平很像,他们都是爱闭上眼睛,都爱做荒谬的事。 陆弘煜对余生平好,陆弘煜这辈子没为别人下过厨,却愿意为余生平煮一碗面条。 可也只限于下一碗面条而已。陆弘煜对余生平好,容忍他的脾气,还甘愿承受他的怒气,可他依旧会把追踪器植入余生平的手臂。 陆弘煜对余生平好,他的秘书被打得半死,可他趁乱依旧跑向了外面,他要为余生平做一件重要的事。 陆氏的公司有宽敞的暗道,不用沾一鼻子灰,也不用匍匐弯腰。最好的隔音材料贴在内壁,除了往前走,什么都听不到。 漆黑的暗道,陆弘煜闭着眼睛都能走直,模拟了成百上千遍的行动,陆弘煜不用纠结向左还是向右,身体早已形成了反射。 娴熟的步伐让陆弘煜感到痛苦,大脑不能紧张起来时,陆弘煜的脑子里只剩下余生平。 陆弘煜向前走,上到十三层,是宋伟的办公室,不能走右边,要走左边,老狐狸爱做这些把戏。 不用开灯,也不用打手电,陆弘煜知道哪里有机关。毫无生气的办公室里,有林立的保险箱,可陆弘煜才不费力破解它,老狐狸把它藏在废纸箱里。 陆弘煜要为余生平做一件事,不求回报的第一件事。 小心的推开暗门,不开灯,只往前行,门外有人在说话,像在争吵,像有救护车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陆弘煜才听见,不是在装修,是在搜查。 “哐哐”的开门声,没往前走一步,便听见余立安大喊:“给我搜!就是把公司掀翻了,也要把陆弘煜找出来!” 陆弘煜站在宋伟的办公室,正中间高高挂着公司的企业理念,第一条便是关爱下属,是尊敬领导。 外面的人越走越近,踹开会议室,再踹开咖啡间,连卫生间的隔板都不肯放过,余生平半蹲在马桶吸烟,边吸边把眼睛眯起来,边吸边把马丁靴的带子松开。 人慢慢靠近,踹开门的声音越来越大,气流借着人们的怒气飘过来,每一次都把余生平的头发吹的扬起。 余生平不说话,只脱下了黑灰的羊毛衫。 人们越来越近,最后一脚踹开门时,余生平嘴边的烟被熄灭。他们边踹边喊:“陆弘煜!” 余生平撇撇嘴,恍惚明白他为何不惜一切代价整顿公司腐败。 恍惚明白,他为什么下了那么大的一盘棋。可他明白也不能说,他不是公司的总裁,他只是余立安的儿子。 门终于被踹开了,刺儿头骂得可真难听,要不是余生平躲得开,他猜自己会在除夕断掉三根肋骨。 余生平跳得飞快,一脚发力时,对面的被踢掉了两颗牙齿。余生平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或许只是生气自己的烟被人掐灭了。 胸针可真是用了真材实料,就算断裂也绝不留下粗糙狰狞的半角。余生平看着伶仃的山茶花,挨着刺儿头的牙齿,沾满了血污。 有人在门外循声呼喊,问里面怎么了,问陆弘煜这个孙子躲去哪里了。余生平笑了笑,笑他们骂得好,笑陆弘煜也有做落水狗的一天。 余生平想,万恶的资本家,总有一天会被劳动人民推翻的。 门外的人进到屋里来,嘴角有椰蓉碎屑,西服被美食佳肴撑的合不拢嘴。他骂人,可瞧见余生平后只错愕的道:“生平?” 男人像揽男人一样问他过得怎么样,男人说,爷们儿,公司里我们谁不知道你兢兢业业的,这陆弘煜视察了一圈就把你拉下马了,我看,这就是蓄谋已久! 是啊,这公司里有谁不知道余生平兢兢业业,可纵使这样,他还是陆婉婷眼里最融不进的那颗沙子。 刺儿头不说话,吐了口血,叫他平哥。这些人是实打实来过个年会的。 按照陆弘煜的计划,他们就该吃着椰蓉蛋糕,听陆弘煜讲几句吉祥话,回家安安稳稳过年的。 可现在,他们的老板是落水狗,是被推上断头台的替死鬼,是过街老鼠。这一切,都是谁的过错。 身侧的人打趣,说刺儿头新年添了新伤,这可不吉利。他笑笑,只回,“挨两拳算什么啊,要是能给我年前结了工资,我就是在ICU数钱也愿意。” 这间公司没了陆弘煜,就像汽车没了发动机。 余生平不再笑了,这让余生平想起陆弘煜为数不多的好。 男人问余生平来做什么,不等他回答就说余总必然给你安排了重要的任务,是不是要让你活捉陆弘煜,出这口恶气啊。 余生平沉默,余立安才不会告诉他计划。 对讲机在男人的手里响起,蓄谋已久,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余立安的声音那么洪亮,每一句都要把陆弘煜生吞活剥,每一句都听的余生平坐立难安。 男人开口要炫耀自己遇到了余生平,余字刚出口,却被嘘声禁止,余生平说不要声张,他有重要的任务,不能暴露身份。 人们听余生平的话,因为他是余立安的儿子,人们热衷于巴结有前景的人,正常人都觉得父子连心。 余生平让他们转身,伸手便扶住了他们的脖颈。他们照做,因为余生平是余立安的儿子。 男人被余生平捏晕,“咔”的一声,好像看到了X光内断裂的骨骼。刺头想要大喊,却被军刀控制住了步伐。 余生平不杀他,余生平只告诉他,其实我也很恨陆弘煜,陆弘煜现在就在宋伟的办公室,你去吧,抓住他,你肯定能拿到工资。 刺头看着那么有血性,可被余生平抵住刀枪时却尿了裤子,余生平庆幸,这是在厕所。 余生平让他解手,解手不够还把自己的裤子借给他穿。余生平对他很好,可他依旧头暴青筋的用棍子砸向了余生平的头。 那么痛,余生平被打得倒在了地上,那么痛,余生平想,唉,除夕夜啊,除夕夜的人怎么总爱砸他的后脑勺。 余生平仰视着卫生间的屋顶,火红的灯笼被中央空调吹得左右摇摆,余生平想,他可真他妈讨厌红色。 男人骂难听的话,骂余生平是窝囊废,是私生子,是野种,骂余生平狐假虎威,欺人太甚,男人那么恨余生平,拳打脚踢的让余生平浑身都难受。余生平不还手,余生平知道,这是他自作自受。 最后一脚落在左胸上,残破的胸针却意外的坚强,什么都摇摇欲坠的,连脱臼的胳膊都难逃此劫,可山茶却被暖黄的灯光照出光芒。 余生平睁开眼,突然想起陆弘煜给他写得诗,陆弘煜说,匆匆下楼去,随便摘哪一朵都没关系,哪一朵都愿送给你。 陆弘煜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无论是程涉还是余立安。再或者,是陆婉婷和她的女儿。他们很嚣张跋扈,你没有必要一直忍耐。 余生平站起身来,他那时想,更深的创伤也不是一无是处的,棍子对于被锤子敲透过的后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余生平转了转手里的U盘,在心里想,他才不需要陆弘煜的帮助。 余生平走进办公室,门是被敞开的门,漆黑的屋子里连灯都不开。余生平走向保险箱,他要为陆弘煜做最后一件事。 娴熟的输入密码,一只手输入密码,一只手弹着烟灰。余生平从未如此敷衍着执行过任务。余生平这些年来是把任务看的比天还高的人。 余生平靠在保险柜旁,小小的火苗把余生平的脸颊照得发红,一动一静,一动一静,能看见睫毛与发梢跳闪。 保险箱被打开,余生平却不急着开门,比起任务,还有另一件事更急着解决。 余生平不动,任由身后的人盘上他的腰。手是宽大的手,种花,做饭,擦头发。 臂是强健的臂,抱住他,又揽住他。手不会说话,爬过肋骨又爬向胸膛,摸到残破的胸针时,突然停顿。 他想解释些什么,余生平却不让他说话,“我不爱把东西藏在身上,你该知道的,陆弘煜先生。” 余生平转过身来,他不愿让陆弘煜看见自己血淋淋的后脑勺。 陆弘煜看着他的脸,眼睛像是刻刀,要把余生平刻进心里。 陆弘煜想说些什么,或许是为了任务,或许又是那些让余生平难辨真假的暧昧情话。 余生平才不给他机会,余生平再不上他的当。 可陆弘煜什么都没说。 陆弘煜吻了他。 余生平那一刻觉得自己输定了。余生平没有一次赢得过陆弘煜。 吻他的脸颊,吻他的伤口。陆弘煜轻轻的揽着他,却用力的框着他,陆弘煜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有侵略性,让余生平不禁怀疑,要经历了多少次练习才能如此炉火纯青。 陆弘煜脱他的西服,外套不够还要脱下衬衣。 余生平那时想,他可真是被耍得团团转。 叮叮作响,陆弘煜轻而易举的打开了他的心墙。 陆弘煜那么坏,陆弘煜想要看余生平的后背,就绝不会让余生平的手臂找到依靠的脖颈。陆弘煜那么坏,只是一扇破木门罢,他还要那么用力的敲击。 余生平是什么时候看见了陆弘煜的脸呢?余生平不记得了。 余生平那时哭着,不知道在哭伤口,哭自己被人骗,还是哭辛苦搭建的城墙被人轻而易举的攻破。 陆弘煜吻他的泪水,吻他的伤口,吻他的嘴巴。 陆弘煜真是把余生平耍的团团转,夸他的伤口漂亮,夸他哭起来好看,夸他逆来顺受的性格多招他喜欢。 陆弘煜说,你要记得今晚有多痛,每年的除夕就算遭遇再多不好的事,也要记得,我最可恨。 余生平第一次在陆弘煜身上看到了纨绔子弟的顽劣,余生平那时觉得,陆弘煜的心里不只有理想和鲜花,还有控制欲和铁镣。 余生平哭得那么大声,好像要死去。 余生平不反驳,只哭,只哭泣,好像哭泣化作利刃能杀死陆弘煜。余生平错过头去,想逃离陆弘煜的怀抱,却对视上角落里惊恐的眼睛。 宋伟被五花大绑在墙上,惊悚的看着余生平的脸。宋伟在角落里,早把这次丑事都观摩了个遍。 陆弘煜:“被你发现了?我在想,没有合同,或许需要一个人见证一下我们发生过什么。” 陆弘煜在看余生平,像余生平渴望过的那样注视着他,陆弘煜摸了摸他的伤口,整齐的伤口,被认真包扎过的伤口。 陆弘煜:“你发现追踪器了?余生平,你发现追踪器了也不愿意取出来。” 余生平不愿理他,余生平觉得自己才是疯子。 陆弘煜:“你这么聪明,一定会叫记者来的。我要是现在打开门,你说余立安是不是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余生平不说话,余生平也不敢再看宋伟的眼睛,可空旷的办公室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陆弘煜的怀里,余生平再也没地方躲了。 除了陆弘煜的怀里,余生平再也没下一个避难所了。 陆弘煜不满余生平的沉默,陆弘煜要把所有的事说清楚。陆弘煜不让余生平再逃避。 陆弘煜:“余生平,十年,我们认识了十年,你从来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你犯糊涂。” 陆弘煜不理解,为什么他的搭档肯花15.7个亿买下他,肯为他在身上添上新伤旧疤,肯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来办公室偷文件,却不能与余立安划清界限。 陆弘煜的心里有一根刺,他下棋,布局,不为别的,只为将腐烂不朽的一切连根拔起,可余生平却出现了,让他有了顾忌和牵绊。 明明所有人都支持他这正义的行为,可偏偏是余生平是非不分。 陆弘煜这顺风顺水,努力拼搏的三十年,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难题。 陆弘煜要承认,余生平是他遇到的最大的意外,而这个意外,他不再有处理的能力。这个意外,他害怕结束。 窗外的烟花骤然绽放,余生平瞧着天空许了个愿望,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不是余立安的儿子。 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认识0327。 第49章 我是陆弘煜 年在春晚,在剩饭剩菜,在烟花,在欢声笑语间过完。夏星星再见到余生平时,他正在帮晴晴梳辫子。 余生平给晴晴梳麻花辫,梳子在中间画一道线,再被手指分成三股,上下编,左右编,由粗到细。 余生平梳得辫子整齐有分寸,说对称绝不会偏斜。余生平擅长梳辫子,却不招姑娘的喜欢。 夏星星笑余生平,笑他梳得辫子像方程式,像数学题。笑晴晴失望却又不敢有所反抗的表情。 晴晴是很听话的孩子,福利院的哥哥告诉过她,不能喜欢刘媛。可晴晴不能喜欢刘媛什么呢?晴晴似乎只不能喜欢刘媛编的头发。 夏星星抱起晴晴,一边说一边拆开余生平扎的辫子,一边说一边给晴晴扎起更好看的头发。 晴晴拉着夏星星的手,颇显惊恐的阻拦着他。晴晴小声的说,偷偷的说,她说,不要全拆啦,余生平会不高兴的。她说,余生平最近好像有烦心事。 夏星星笑,笑余生平的脸拉到让一个孩子都看出来,笑晴晴短短的时间便能共情到余生平的心。 余生平也笑,摆了摆手,故作无奈道:“扎辫子太难了,让夏叔叔帮帮你吧。” 晴晴唤夏星星叔叔,越唤夏星星越气,凭什么他是叔叔,余生平就是余生平,夏星星故作嗔怒的对晴晴说,“你不能喊余生平名字,喊我叔叔,这样会显得我很老,你要喊余生平叔叔,喊我星星,这样才好。” 晴晴转了转水灵的眼,咯咯乐后道,“夏星星……” 余生平蹲坐在一旁感叹晴晴的古灵精怪,他那时想,晴晴的病好得彻底以后,该在学校拿到不错的名次。那时,阿志会为晴晴感到骄傲。 阿志失踪后的第三个月,晴晴住进了福利院。余生平刚见她时可真震惊,这样的孩子,漂亮的孩子,白皙的皮肤与哥哥不一样,明亮的眼像是橱窗里漂亮的工艺品。 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害上那样骇人听闻的病呢?这样年轻的生命,却有着一颗迟迟老矣的心脏。 余生平抱她,在医院的病房里抱她,在福利院的院落里也抱她。 余生平给她最好的,买衣服要买最好的,吃蛋挞都要把夹心的偷偷换给她。 余生平宠爱她,就算是吴阳,就算是晓峰,他都不曾与他们耙过那么多耳朵。 晴晴是可怜的孩子,不健全的心脏让她变得可怜,远在天边的哥哥让她显得可怜。 可余生平不说她可怜,余生平告诉她,她是这间福利院最幸福的人,他还有哥哥可以牵挂,是最幸福的人。 晴晴不明白余生平的话,晴晴已经要淡忘了哥哥的怀抱,晴晴往余生平的怀里偎了偎,她说,我是最幸福的人。 余生平给晴晴戴帽子,粉红色的毛球帽子,一把压扁了好看的麻花辫,余生平给晴晴戴手套,肿大的手套让手指变得不灵活。 晴晴瞧着星星,求他帮自己摘下软绵绵的束缚,却只换来无奈的摇头。 余生平不爱生气,可有些事却绝不会妥协。余生平爱晴晴,没有阿志多,却不比夏星星少。 新年要迎春,可春来的那么晚,晴晴走向小巷,踩湿漉漉的泥巴,踩碎掉的冰溜子,踩黑乎乎的水洼。 余生平不说她,余生平喜欢看她笑嘻嘻的样子。余生平只要她不离自己太远。 他们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踩过巷子的脊背,穿过秃树的怀。他们会坐和风作响的地铁,下雨时或许会坐出租车。 晴晴分不清地铁和火车,时间久了,她称它们都是车。余生平笑,余生平觉得晴晴说得没错,都是车。 他们向前走,走过四站,走过菜场,走过超市,再走过公园,不久便能瞧见目的地。 晴晴从没上过学,但她学得很快,地铁慢慢走着,每走过一站,她便指着报幕机对余生平耙耳朵道:“这是菜场……这是超市……这是公园……” 余生平对晴晴好,拥挤的地铁上,晴晴总安稳的偎在余生平的怀里。 余生平对晴晴好,枯燥的路程里,余生平不会看手机,而是问晴晴:“这是哪里?” 晴晴喜欢余生平,这种喜欢与对哥哥的喜欢不一样,这种喜欢是被尊重,被感激,被平等所催生的。 可今天与往常不太一样,晴晴走过巷口,没看见不远处的枯树,只看见漆黑的轿车。 晴晴还要往前走去,余生平却突然呵止住了她。火车,汽车,叫不上名字的地铁,余生平什么车都不怕,可余生平不许她再靠近那辆冰冷的机器。 余生平缓缓走向前去,要走,还要让夏星星先带走晴晴。要走,还一步三回头。 晴晴不愿意,不愿意去没有余生平的地方,不愿意去不认识名字的医院,不愿在余生平不在的地方坐拥挤的地铁。 男人从轿车上下来,笔挺的西装,肩线锋利的让人难受,男人看晴晴,两眼太多,一眼又好像不够。像余生平对陆弘煜的态度,笑一笑太亲密,视而不见又太刻意。 陆弘煜不找晴晴,看余生平,不多说话,只问他,要不要搭一程便车。 今日的太阳大得刺眼,可依旧有风。晴晴打了个喷嚏,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感冒是寻常事。 陆弘煜又开始沉默了,陆弘煜最会拿捏余生平。孩子就是天,站在福利院的门口,福利院的孩子就是天。 轿车不走地下通道,轿车走宽阔的柏油马路。晴晴扒着窗户看,连余生平的怀里都不再钻。 余生平那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在积蓄丰盈的日子里买一辆轿车,后悔自己有无数种方式带晴晴去医院,却还是选择了暗无天日的地下。 年后的马路寂寥无人,连平日拥挤的翠荫路都顺畅无阻。 陆弘煜开的不快,不快路边的树也连成一片影。不快余生平也不与他说话。 节后的新年是美好的一年,大风大浪的三十而立换来了势不可挡的东山再起。今年是偏爱陆弘煜的一年。今年是陆弘煜如有神助的一年。 夏星星与陆弘煜寒暄,寒暄新年过得如何,寒暄生意做得怎样。 夏星星厌恶心有城府的陆弘煜,可夏星星却感谢在商场叱咤风云的陆弘煜。起死回生的陆氏股票让他狠赚了一笔。 夏星星不知道余生平和陆弘煜发生过什么,夏星星只觉得他们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暧昧,变得默契,变得亲昵。 夏星星:“陆总,年前生平还劝我抛售贵司的股票,那时候胸有成竹,不知道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怕我赚了你的钱。” 陆弘煜依旧专心开车,只是眼神飘过一丝迟疑,而后道:“哦?有这回事吗?” 余生平不理他,这时说什么都正中下怀。但余生平忍不住看他,看他用什么样的表情接住夏星星的揶揄,看他怎么面对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可陆弘煜怎么会轻易的乱了阵脚,陆弘煜只看他。看一眼,像在看镜子里的余生平,再看一眼,像在看远处的红绿灯。 余生平最不喜欢他这点,最不喜欢他模棱两可的态度,最不喜欢他胸有成竹的姿态。余生平决定不再看他了。 汽车驶过最后一个路口,陆弘煜要放余生平走。他说,“刘媛也在这家医院,病房不远。” 余生平觉得陆弘煜好笑,他有什么立场去看刘媛呢?刘媛如何也不是他的错。 刘媛要怪也要怪她的老板奸诈狡猾,要怪也要怪控制不住要向陆弘煜表忠心。再不济也要怪无良的记者,跋扈的陆婉婷。 陆弘煜:“我帮她约到了国外著名的教授,心内科室离刘媛的病房不远。” 陆弘煜难逃商人本性,做一件好事还要再加一个交换筹码,连让人感动的机会都吝啬着给。 夏星星感谢陆弘煜,自己感谢不够还要加上余生平,夏星星觉得陆弘煜变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冷冰冰,也不再将以往资本家的特质展现的淋漓尽致。 夏星星唤余生平,唤他不够还要拽紧他,好像生怕他一怒之下惹怒了对面的财神爷,在这穷得揭不开锅的年初,陆弘煜是晴晴的救命稻草。 可余生平才不感动,这本就是他们一齐开的福利院,找医生,找医生,这本就是他该做的事情。 夏星星的劝阻令余生平头闷,他攥住了车门,要拉开没拉开,只缓缓道:“她叫晴晴。” 陆弘煜真的变得很多,陆弘煜的眼底藏了些许的笑意,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陆弘煜只转过身对晴晴说,“你好,晴晴。我是你余叔叔的朋友,我叫陆弘煜。” 晴晴眼前一亮,下意识的说道:“陆弘煜……” 车内的人都愣住了,连余生平都下意识的护住了晴晴,只道,“晴晴,你不能这样直呼长辈的名字,很没有礼貌。” 晴晴不懂余生平生气的原因,只眨了眨眼睛道,“可夏星星喜欢我直接叫他,他说喊叔叔会显老。” 余生平没办法再解释,只抬头对陆弘煜道:“孩子小,不懂事。你不要生气。” 陆弘煜高兴余生平与他说话,肯说话就意味着还有缓和的可能,陆弘煜遗憾自己给余生平留下了坏印象,不近人情,古板严厉的坏印象,就算做家长也是封建大家长的坏印象。 陆弘煜有些失落,失落自己的老搭档会这样想自己,陆弘煜有些生气,他想就算是误会连连,就算是冷战也不该被剥夺生气的权利。 于是陆弘煜没有回应余生平的道歉,他只点了点头,对晴晴说,“对,我是陆弘煜。很高兴认识你。” 阳光顺着车窗打在陆弘煜的身上,映在挺立英俊的五官上,余生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陆弘煜真的变了。 有那么一瞬间,余生平觉得,哦,这才是0327。 第50章 是她该对我道歉 有些时候,人们不得不感叹资本的力量。当外刊论文作者以及本科的导师一齐出现在余生平的眼前时,他是要感叹资本的力量的。 屋子里的学者齐聚一堂,只为了治好晴晴的病。 余生平那时心情颇为复杂,余生平在看见恩师时,一时有些坐立难安。 晴晴被送进不同的科室,先是用机器检查,再是被医生检查。 晴晴胆子小,不愿意离开余生平,小半年来什么事她都没落泪,唯独在余生平转身时哭出了声。 余生平哄她,抱她不够还许她把泪水鼻涕都蹭在新换的羽绒服上。 余生平不嫌和孩子耙耳朵会被人笑,答应她过分的要求,还拍一拍她的后背。可孩子好像越哄越流泪。 会议室的教授面面相觑,不说话,只看手边的资料。余生平感到愧疚,不是愧疚大庭广众之下哄闹一个孩子,而是愧疚自己的教育方法给别人带来如此多的麻烦。余生平皱起眉毛,少见的快要生气了,却被陆弘煜拍了拍肩膀。 余生平看着陆弘煜,像被记者围观时看向陆弘煜的眼神,让陆弘煜想起电影院狭长的空调管道。 陆弘煜没有笑,可余生平能看出他的得意与高兴。陆弘煜接过了孩子,不说话,只用眼神便告诉余生平:交给我吧。 夏星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夏星星只在心里觉得,余生平和陆弘煜的关系或许真的变了。 余生平半信半疑的将孩子送进陆弘煜的怀里,一边送还一边说,你别吓她,一边送还一边教他如何抱孩子。 陆弘煜是很聪明的人,可仍旧有许多事不上手,像是系领带,再或者是抱孩子。 陆弘煜笨拙的抱晴晴,眼睛却在看余生平,眉是皱起的眉,眼是担忧的眼,陆弘煜那时想,要是换做从前,余生平该露出狡黠的笑,笑他笨拙,笑他大名鼎鼎的陆总还有不会做的事。 陆弘煜那时想起吴妈的话,吴妈说,一个人会怕,会担忧,肯对你生气,是因为对你还抱有期望。 陆弘煜抱起了孩子,小声的说,认真的耙耳朵。短短的几个字,短短的几句话,晴晴却像换了个人。 那时余生平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挫败感,他想,自己的教育观念可能真的出现了偏差。 他想,陆弘煜或许真的有两下子,他不吓孩子,没让孩子哭,可依旧能让孩子听他的话。 晴晴变成了包裹,驶往终点站的绿皮火车是连成列的科室。 余生平不愿面对夏星星狐疑的眼神,只好钻进公用洗手间吸烟。余生平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医院的秩序,一个医学生该以身作则。 可余生平就蹲在那里吸着烟,一颗不够还要第二颗,不是因为上瘾,倒像是为了填饱空腹。 三个小时度的飞快,夏星星发来了信息。余生平不敢看,余生平怕结果不够好。 很多时候余生平都觉得自己变了,陆弘煜逼他,让他直面许多事实,让他承认自己的父亲是坏事做尽的贪婪资本家,让他承认自己的母亲是个精神失常的杀人犯,让他承认陆弘煜就是0327。 让他想起,自己想要离开混沌肮脏的下水道,自己不甘心做一只为人背黑锅的过街老鼠。 可余生平又觉得自己一点都没变,她连晴晴的病例报告都不敢面对。 就算晴晴不过是与他萍水相逢,不过是阿强抵押于此的担保,不过是个认识了几个月的孩子。 走廊外有人缓缓行过,开门声,寒喧声,是庄重的,是被金钱堆砌起来的昂贵的例会,是余生平还也还不完的人情。 陆弘煜可真奇怪,一面利用余生平,一面又真情实感的为他做事。 余生平忍不住想这又是一个新的圈套,可又怎么会有人愿意画大把的金钱,花大把的时间来设计一个圈套呢? 余生平觉得陆弘煜糊涂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余生平觉得陆弘煜高看他了,妄想他真的还能创造出成把的剩余价值。 余生平又吸了一口烟,深灰的烟头变得明亮。恍惚间身后突然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了!” 余生平吓得一颤,烟头便在牛仔裤上烫出了小小的洞。燃着泛起火星,又姗姗的灭成黑色。 余生平顾不上瞧衣服,连忙道:“老师好……” 男人头发花白,不比余生平高,却比他气势要足上不少。 余生平低着头,不敢说话,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任炳强走向前来,突然发出了一声洪亮的笑声,他说,“看来你小子还没忘了老头子,看来刚才是名师集聚一堂,老头子我最不显眼喽。” 余生平抬起头来,一时有些羞愧,连忙道:“老师,是学生的错。” 任炳强点了点头,依旧道:“错在哪儿了?” 余生平:“错在忘本负义,未能谨记师恩。” 任炳强摇了摇头,一把推开卫生间的窗户,只缓缓道:“二十七岁不算小了,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余生平抬起头来,只对上老师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余生平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段痛苦与欢乐所交织的过去。那段不完整的,让他获得尊重,慢慢走向独立的大学生活。 任炳强笑,笑过后又缓缓道:“不过偶尔放纵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余生平给他点烟,点过后同他讲话。 任炳强:“还在开福利院?” 余生平:“嗯……” 任炳强:“今天那孩子也是福利院里的?” 余生平吸了口烟:“是……” 任炳强:“里面那位陆总是你的朋友?” 余生平顿了顿,不再说话。 任炳强不满余生平模棱两可的回答,只好牵起让余生平不得不回答的话头。 任炳强:“你母亲还好吗?” 余生平:“好,也不算太好。” 很多事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当对面的人开始盘问母亲,盘问陆弘煜时,晴晴的病就变成了轻松的问题。是这样的,人不谈与自己相关的事时还能装傻充愣一番。 余生平吸了口烟,瞧着窗外的天,不远处掠过几只鸟,是健康的,富有生机的雀。 余生平询问晴晴的病,不问他还有没有转机,而是直接问,她还能活多久。 余生平觉得好笑,笑陆弘煜从不肯不求回报的做件好事,笑任炳强到现在都以为他是个初出茅庐,轻易便会被人骗的傻小子。 任炳强顿了顿,模棱两可,支支吾吾的说余生平太过悲观,好的医疗团队,数也数不清的专家,余生平怎么能悲观的以为这病就没治了呢。 任炳强要余生平放松心态,专业术语改为心理开导,一句话能讲完的事,啰啰嗦嗦说了十来句。 “移植手术成功的案例比比皆是,但供体不是有钱就能找到的……”余生平吸了口烟,转而直视任炳强,“老师,这是您在第一节 课就说过的话。老师,这是您亲口说的。” 任炳强不再说话了,只颓然的叹了口气,忽而如释重负般,只喃喃,“我早说过这招骗不过你,你本科成绩那样好,怎么可能会看不出这孩子的病情到哪个阶段呢,小余,你不要怪老师,你不在学校很多年,陆氏现在是医科大最大的投资方。我也是为了学校,为了学校……” 余生平望着任炳强的脸,阿谀奉承的笑,客套的话,七年了,都七年了,一切怎么还会和从前一样呢,他顿了顿,只轻轻道:“我不怪你,老师。” 要怪也不该怪到任炳强的头上。 陆弘煜捧着花站在会议室门口,不制造狗血的偶遇,他有充足的理由,刘媛有话要对余生平说。 可怜的秘书被吊起一只脚,长相精明也褪不去几分病气。 夏星星同她玩闹,给她削苹果,还帮她梳头发,怎么编都比余生平编的好看。 刘媛对他的老板可真忠心,断掉几根肋骨都不敢安稳的躺在床上,明明是陆弘煜的错,还要抱歉自己任务完成的不尽如人意。 是,今天是工作日。 夏星星在犄角旮旯里拽住余生平,递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准备好的果篮。让他好好道歉,不道歉也要明面上过得去。 余生平诧异,余生平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刘媛的灾病,怪也该怪陆弘煜,怪也该怪她对陆弘煜的信赖。 刘媛挨打,是故意挨打,她乐意为了陆弘煜的计划牺牲,她心甘情愿的做诱饵,做引出夏星星,引出自己的诱饵。 刘媛才不需要果篮,才不需要嘘寒问暖,能治好刘媛的只有让陆弘煜的计划顺利进行。刘媛早就痊愈了。 余生平回想起年会的夜晚,她对夏星星沉沉道:“是她该对我道歉。” 第51章 新的一年 晴晴的疾病也与拔高的身体,延展的发丝一起茂盛的生长。但好在隆冬过后是万物复苏的春天。 晴晴的心脏并没有变得年轻,陌生的专家也没能给出新的解决方案。 那样的疾病从出生起就局限了她的寿命,想要活下去,就要换一颗健康的心脏,人想要活下去,就要换一颗健康的心脏。 繁琐的检查进行了两三次,专家们的兴致也日渐低沉。可依旧每周都能给余生平呈上换汤不换药的论文报告。余生平知道,那是陆弘煜的要求。 余生平是高素质的家属,知道孩子的病治不好便不再浪费别人的时间,知道孩子的病治不好也不把怨气撒到医生的身上。医生也是人,人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到。 第三次的检查进行了一半便被宣告结束,晴晴那时告诉夏星星,她说,星星,我不想治病了,我觉得再治下去余生平就该病啦。 余生平那段时间烟吸得很凶,咳嗽起来常常整间福利院都能听见。晴晴的父亲死于肺癌,晴晴一直以为吸烟,咳嗽,就意味着死亡。 医院在新春把孩子的病号服做成了白底碎花的罩衫,好像穿上漂亮衣服,晴晴就能肆意的蹦蹦跳跳,好像这样,孩子就没有病。 晴晴揽着星星的脖子,一边揽一边说悄悄话,晴晴不知道余生平会读唇语,晴晴只知道自己说什么话,怎么说话,都逃不过余生平的耳朵。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余生平的目光定在了晴晴的眸上,晴晴的眼里藏着渴求,不是渴求健康的心脏,而是渴求余生平的笑。 余生平在心里暗骂自己,骂自己让孩子来受这份多余的苦,骂自己越活越糊涂。 他冲向前去,不管护士说什么,也不管等待结果的专家,他慌忙道歉,转而又道谢,他说,我们不检查了,孩子这样挺好的。 余生平带晴晴去吃医院忌口的事物,不坐见不到阳光的地铁,而是骑自行车。 晴晴喜欢阳光,喜欢偷偷抽芽的树,喜欢新鲜的空气和奔跑的风。 余生平心里愧疚,但却不给晴晴道歉,对不起好像太生疏,我错了又不太正式。 余生平告诉晴晴,等春天真的来了,我再骑车载你,等春天真的来了,我们在福利院的后院里也种一颗桃树。 晴晴说好,除了好再没其它的话能够表达心里的情感。 余生平从那天起开始试着戒烟,没有一根不吸,而是慢慢减量,余生平觉得晴晴渴求对自己来说太简单,余生平决定送给晴晴一件有意义的礼物,像是慢慢好转的肺,像是健康的余生平。 他们又过起了从前的生活,只是晴晴不再是每周六迎接余生平,余生平住进了福利院。 晴晴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病,可晴晴乐于余生平陪在自己身边。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除去高不可及的天,亲近的人就是她的全世界。 只是余生平不再简单的教晴晴如何吃饭洗漱,如何在细窄的马路牙子上保持平衡,余生平会让晴晴读唐诗,做看不懂的数学题。不出意外的话,晴晴要在今年的初秋去上小学了。 晴晴是很聪明的孩子,可伶俐与贪玩常常结伴共生。余生平很多时候觉得晴晴和吴阳很像,但这次他有了前车之鉴,他说:你可不要和你吴阳哥哥一样。 嗯,余生平又一次活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一个啰嗦的家长,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断对比的家长。 余生平的比喻并不恰当,吴阳除去不爱学习以及对待他有些许跋扈叛逆外,其实是人们最喜欢的那类孩子。但对自己亲近的人偶尔嚣张叛逆,这是信任的表现。 晴晴想得没有那么远,晴晴只觉得被人夸赞是好事,而吴阳就是她学习的榜样。晴晴常做鬼脸,晴晴说和吴阳一样没什么不好的。 余生平不说话,晴晴说得没错,和吴阳一样没什么不好的。 二手房在春节后装修完毕,晓峰在短暂的寒假后离开了福利院。 余生平没有告诉晓峰,这间房子其实会在三个月后过户给他。 晓峰与吴阳不一样,晓峰是很看重得失的人。一套房子对涉世未深的孩子有多贵重,这份奖励就对晓峰的备考有多大的压力。 晓峰已经成年了,可余生平不愿意晓峰成年的第一个代价就是学会等价交换。以后的日子那样长,他会饱受成年人相处的鞭策。 在这最后的一段美好的日子里,再尽情的享受象牙塔的庇佑吧。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余生平去见了夏星星,夏星星不像福利院的孩子们,一个星期只见老板一次面,让他一度错生房子又完全归属于自己的错觉。 唯一不太顺利的就是与晓峰的相处。晓峰是比吴阳更难相处的人。 他的防备都是由知识,由睿智,由日渐成型的男性魅力,由成熟独立所支撑的。这是夏星星最不擅长应对的那类人。 夏星星倚在沙发垫说,他已经十八岁看老,掐指一算晓峰以后是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喝着美冰式做实验的研究院,他是连找男朋友都不屑于这样的老学究的。 余生平瞧着他咯咯乐,他说要真是这样也不错,两个没上过大学的家伙带出来了高材生。夏星星给他白眼,说他揶揄自己。 夏星星转而伸了个懒腰,颇有些伤感说他体会到了弹指一挥间的感觉,他都不能想象时间过得这样快。 晓峰,吴阳,那样小的孩子如今都到了要上大学的年纪。 夏星星说,晓峰也不一定做研究员,晓峰初中时候早恋还被他抓住过。 嗯,晓峰并不知道,他苦苦瞒了三年的事让夏星星一个疏忽抖搂给了余生平。 余生平故作嗔怒,说夏星星擅自执行任务,近日越俎代庖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原来早就在他这个老板的眼皮子底下耍小动作了。 夏星星连连赔罪,说着要给余生平奉上一条绝妙的消息赔罪。 夏星星转了转眼珠,小声道:“我有了吴阳的消息。” 余生平比想象中要平静。吴阳的下落实在不算稀奇,陆弘煜允许吴阳每月给他通话,就等于直白的告诉余生平,吴阳在他那儿,在市郊的别墅里,在接受训练。 吴阳想做情报商,可体型以及先天条件都俨然趋向于力量型。 与其说余生平想将吴阳引荐给0327,不如说他在为0327训练一个与他契合的跟班。 陆弘煜曾在陆宅与余生平过过几招,那时仅是出于好奇,好奇这套格斗术似曾相识,直至见到吴阳才明白,他必然会熟悉,这是余生平第一次执行任务受伤后,陆弘煜教给他的近身格斗。 那时陆弘煜的理由是,虽然不太适合你,但过硬的拳头会解决很多麻烦。这适用于所有人。 陆弘煜没想到他无意间的玩笑话竟然会被余生平记在心里,并且他不只是学会了两三招,而是研究的彻彻底底,甚至于将这套格斗术教给了吴阳。 吴阳将余生平的话奉为圭臬,余生平教他怎样的格斗术,他便学怎样的格斗术。 但无论他练得如何炉火纯青,都注定无法快过陆弘煜,因为陆弘煜该是余生平的老师。 不过不用输赢,吴阳单知道引以为傲的本领都曾是余生平在0327那学的,估计都能气得冒烟了。 彼时吴阳在偏宅,暗自以为余生平近期的低沉是因为寻不到他的下落,时常表现出与从前不同的成熟的一面,以至于上个月还提醒余生平换季穿厚些衣服,近日有雨,出门要带伞。 余生平不禁好奇陆弘煜都教了他些什么,或许除去情报商的技能素养还有思想品德。 嗯,还应该有数学英语,吴阳不止一次咒骂陆弘煜,说他是刻板的老古董,说他讲题很不错,但脾气性格可真差。 吴阳还破天荒的想要回学校上学了,起码一中的老师要比陆弘煜活泼多了。 在吴阳的心里,陆弘煜要是去一中当老师,第二天就会失业,因为如今兴鼓励教育,老师要用爱,用笑脸,用耐心去滋养祖国的花朵。 余生平没告诉吴阳,这个假设从一开始就不成立,陆弘煜不会去当老师,就算当也不会轻易失业。 毕竟吴阳自己也承认了,陆弘煜的课讲得还不错。一个老师连教书都做不好,又有何资格高谈阔论,妄想育人呢。 吴阳不满余生平不应合他,直说他现在越来越像封建大家长,这样下去,孩子的心理会出现问题的。 余生平不说话,能让吴阳产生学习的想法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如果让吴阳迷途知返的代价是背上封建大家长的名号,那余生平绝不后悔。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他说:“好啦,你听话,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吴阳不满,只回:“你可是我的家长,我现在受欺负了,你都不替我讨个公道?” 余生平:“忍一忍,忍一忍,好孩子。” 吴阳被余生平的腔调恶心到了,不再说话了,余生平咯咯乐了两声,连忙哄他,“诶呀,我是真的打不过陆弘煜呀,你快变强一些,早日出师,好远离陆弘煜的魔爪。” 吴阳急着挂电话,余生平猜是陆弘煜到点掐电话线了,余生平没听到吴阳最后说得什么。 余生平只觉得吴阳离开他的保护都不是错误的决定,吴阳是真的慢慢长大了。 断掉的电话线吞下了少年的承诺,吴阳说,你放心,一定会的。 第52章 新的供体 吴阳在偏宅学会了很多东西,但也与之付出了很多代价。 陆弘煜花三个月的时间教给吴阳规矩,用警告,用智慧,用打击。尽管对于孩子来说有些残忍,但做情报商就意味着舍弃了普通人的生活。 吴阳在阳光明媚的四月初拿到了一部新手机,更准确来说是一部手机模样的窃听器和追踪器。 陆弘煜不爱搞那些糊弄孩子的奖励。被动的动力是意志力薄弱的体现。 陆弘煜直白的告诉他,逃离高墙佣兵的防守很简单,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却很难。陆弘煜隐晦的提醒他,课本上的知识并不是一无是处。 是的,真的大有用处,如果吴阳没学会陆地与海洋比热容的不同,他会以为自己早已远离了普溪。 陆弘煜是狡猾的人,在沿海的普溪找到偏僻的山麓修建偏宅。 这让吴阳一度错生背井离乡之感。他突然理解余生平不紧不慢的态度,他必然早已经知道了自己就在离福利院不远的地方藏匿着。 吴阳轻而易举的翻出墙来,果不其然,沿小路行至远处,能瞧见城郊的公路。 再往前就是普溪最明显的建筑物——拇指山。只不过工匠在设计房屋时便有意遮掩建筑的坐标,吴阳居住的屋子又极具特殊性,从里往外瞧,成片的树刚好挡住了庞大的标志物。 但这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障眼法,其实只要推开教室内的移动白板,吴阳就可以直接看到景点宣传牌。 陆弘煜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总有蛛丝马迹是没办法隐藏的。 不过陆弘煜抓准了吴阳的心思,除去上课,吴阳是绝对不会靠近白板一步的,更不要望向他眺望远方发现线索了。 吴阳瞧着眼前的告示牌,又望向不过百十米的偏宅窗户,恶狠狠的嚼碎了口中的薄荷糖。 不知道是在气自己的粗心大意,还是在气陆弘煜的阴险狡诈。又或者是在懊恼余生平对自己的态度。 吴阳突然想起不久前余生平对他说的话,他提醒吴阳要关注不起眼的细节。越是自己排斥的东西,往往越会演变为致命的弱点。 吴阳觉得余生平早就知道这一切了,吴阳觉得自己被余生平和陆弘煜一起摆了一道,这让他除去懊恼更感到愤怒。 吴阳依旧冲动,尤其在面对余生平时。只不过这一次的冲动有了些回旋盘绕的意味。他低头勾勾画画,抬手发送了一条彩信。 余生平那时正瘫坐在沙发上,很巧,夏星星正在谈论吴阳与陆弘煜。 夏星星兜兜转转,最后传达出来的意思只有一个,陆弘煜阴险狡诈,他做吴阳的老师实在百害而无一利。 不可否认,陆弘煜的手段的确极端,但余生平俨然不认为陆弘煜做吴阳的老师是个错误的决定。 毕竟吴阳并没有造成什么心理创伤,并且他与生俱来的数学天赋又一次被陆老师唤醒了。 夏星星:“生平,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考虑一下这次的任务,调查陆弘煜不仅是为了任务,也是为了吴阳。” 余生平实在要感叹这位与他纠缠了长达半年的雇主,他总能在紧要关头为余生平送上需要的一切,并且锲而不舍的想要扳倒陆弘煜。 实际上,无论是福利院翻新之际的三分之一的赎金,还是在与陆弘煜矛盾冲突之际伸出橄榄枝,这都让余生平感到蹊跷,雇主好像知晓着余生平的一切动态。 但显然,这次他的筹码未赶上好时机。在此之前陆弘煜已经将吴阳的信息暴露给了他。余生平猜,是陆弘煜察觉到了对方的小动作。 夏星星还在假设吴阳落入陆弘煜的手里的原因,各种假设千奇百怪,不切实际。 余生平企图委婉的告诉夏星星,其实把吴阳送进陆弘煜手里的人就是我。 但他始终没能开口,翻盘的陆氏股票也未能削减夏星星对陆弘煜的厌恶。余生平实在难以改变别人的想法。 余生平瞧着手机里的短信,淡淡的对夏星星说:“吴阳已经大了,锻炼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夏星星颇显震惊:“不是吧,生平,你还在生吴阳的气?这小子有时候是任性了点儿,可也是个孩子,落到陆弘煜手里,这不是锻炼,这是断命。” 余生平点点头,“有道理,所以我更不能接这个任务了,我也不想在陆弘煜手里送命。” 夏星星的表情有些沉重,但余生平无力再多解释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吴阳暂时是安全的,并且吴阳的确越来越有情报商的意识。 他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的通信被陆弘煜监视着,所以他采用了只有吴阳和余生平能看懂的符号发送了彩信。 表面看来是一道数学题,可解开却是一串摩斯电码,信息是:我出来了。 余生平笑了笑,却读出另一层意思:余生平,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余生平必然会知道,只不过余生平知道的更多。余生平不仅知道吴阳没有离开普溪,还知道陆弘煜的秘密。但他不准备告诉吴阳,因为他不想在陆弘煜面前显得太过聪明。 余生平将计就计,只回道:“注意安全。” 夏星星的眼神令余生平感到不舒服,许久过去他才缓缓道:“星星,你不觉得这个雇主很奇怪吗?他总能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关键信息,却没有扳倒陆弘煜的本事。” 余生平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不平等的交易,金钱,稀有的信息,无论是哪种报酬都不应对应与之不平等的过于简单的任务。 就算有,那只能说明雇主在背后有更大的企图,只不过如今时机未到,所以还不需要付出代价。 余生平顿了顿:“实话实说,吴阳已经成年了,他会离开福利院也是遵循了自我的意愿。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没有义务为了他的安危铤而走险。” 夏星星:“可是……” 余生平:“如果我死了,福利院剩下的二十多个孩子怎么办,晴晴该怎么办?星星,你有些偏激了,你把对陆弘煜的厌恶带到任务中来了。” 夏星星不再说话了,两人间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余生平走后的不久,夏星星拨通了电话,他沉沉道:“余生平不愿再合作了,陆弘煜也已经有所察觉了。” 对面停顿了几秒,许久后才拦住了夏星星,这个雇主的确很强大,他总能够给出余生平最需要的信息,他向余生平表明了态度,不再是抓住陆弘煜的把柄,而是要扳倒陆弘煜。 而代价不再是金钱,而是阿志的下落。这对余生平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夏星星只回三天后再给他答复,而后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新筹码无疑有很大的诱惑,但也使得余生平更加怀疑雇主的身份,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但不急需去证实。 比起阿志在哪儿,他眼下有更为重要的事情。三个小时前,余生平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他们找到了与晴晴相匹配的供体。希望余生平前来协商交接相关事宜。 新的供体到协议交接花费了小半个周的时间,实际上纸面协议签署几乎是速战速决,可晴晴这次却对医院产生了极强的反抗心理。余生平半推半哄,才算安排晴晴完成了初次配对。 陆弘煜作为供体的投资人,理应全程监督着手术的准备工作,实际上也不过是看着余生平如何哄孩子。 这实在是有趣,在治疗过程中,余生平并不积极,但在晴晴顽强抵抗的时候,余生平却不止一次发了脾气。他看中这颗心脏,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晴晴能好起来。 从初次配对到出院一共经历了一个星期,晴晴平均每天要哭泣三次,这三次都以躲到陆弘煜的身后告终。 余生平溺爱孩子,这体现在方方面面。晴晴的嚣张跋扈与吴阳有异曲同工之处。 起初是不愿做心电图,再其次延展到量体温,吃饭。余生平这次是铁了心要扳回晴晴的小毛病。是的,孩子的毛病要趁早抓。 陆弘煜到走廊口时,余生平正蹲在病房门口吃盒饭。他微微抬脚,弯曲的球鞋压住了横飞过来的食盒。 那是医院送给VIP住户的爱心套餐。只不过这套餐都是按照陆弘煜的要求制作的。毕竟他除去是个VIP住户还是医院最大的投资方。 余生平并不排斥陆弘煜对晴晴的好,替她找供体,又或者是为她提供好的环境。 但陆弘煜对晴晴已经到了放纵的地步,像是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让晴晴养成的好习惯于一朝一夕间毁于一旦。 罪魁祸首面不改色,依旧吃着食堂里七块五的盒饭,陆弘煜走上前来时,余生平正夹起最后一口咸菜。 余生平是很健康的生命,不只体现在健康的器官,更体现在健康的身体。 他是无论何事都身材匀称的人,在陆家吃吴妈做的小菜还是在医院蹲着吃盒饭,好像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什么事都无法打乱余生平平稳的生活,按时的吃饭,按时的休息,好好的生活。 陆弘煜俯视着余生平,早春换上薄薄的毛衫,漂亮的肩胛骨若翩翩的蝴蝶上下舞动。 睫毛上下扫着,勺子把香菜叶扫成小丘,再轻轻的剜起。骤然间,陆弘煜的脸出现在了余生平的眼前。 眼依旧是瞧着余生平的眼,可脸庞却微微搅动,陆弘煜说:“嗯,难吃。” 陆弘煜是真他妈有病。 余生平想骂他,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许久过去才听他道:“你不该对我说谢谢吗?” 余生平出招,电光火石间却被陆弘煜扼住了手腕,像在陆宅一样,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陆弘煜该卸掉他的手腕了。 陆弘煜埋怨余生平不听话,得理不饶人的毛病颇有些陆婉婷的势头。 这成功的激怒了余生平,嘴角被拳头染上了红,拳头也被嘴角染上了红。 余生平骂陆弘煜是个傻逼,说他不是人,狼心狗肺,是王八蛋,说自己恨他,如果能让陆弘煜死的话,余生平愿意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陆弘煜真是个疯子,一面问余生平怎么搭上自己的命,一面又不忍心听余生平说那些残忍的话,那些会让眼前的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闭上眼睛的恶毒的话语。 陆弘煜吻余生平,吻着吞下去那些咒骂,不像在办公室那次,也不像在陆宅。 倒让余生平想起了他们在酒吧的初见。那第一次见面便被彼此深深吸引的夜晚,那不因愧疚,平等的吻。余生平突然大骂了陆弘煜一句:“操!陆弘煜你真他妈是个疯子!” 陆弘煜笑了笑,“是安眠药,现在还给你。” 陆弘煜果然难逃商人本质,什么帮不帮,什么好不好,什么变不变,陆弘煜就是陆弘煜,商人陆弘煜,万恶的资本家陆弘煜。 余生平那时想,他那晚真该喂给陆弘煜一口毒药。但他或许还会选择原来的方式,他要陆弘煜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那晚余生平果然做了个好梦,但余生平始终不知道,陆弘煜不过是喂了他一颗消炎药,因为余生平有些上火。 第53章 港 手术前的日子里,晴晴与余生平闹得很僵,不仅因为余生平强硬的态度,还因为陆弘煜的纵容。 很多时候余生平都颇生恨铁不成钢之感,陆弘煜的好是有目的的,可晴晴并不会知道。 余生平在初春的日子里拒绝了雇主抛出的橄榄枝,他是在某种意义上见识到了陆弘煜的恶习,但这不该成为否定陆弘煜全部的理由。至于阿志,人只要活着,总归还是有办法找到的。 夏星星因为余生平的话对陆弘煜有所改观,在目睹晴晴对陆弘煜的亲昵甚至心生了几分愧疚。 夏星星是很善良的人,善良是人性中最可贵的品质,但却是情报商致命的弱点。余生平只希望一切都能像现在这样发展。 比起前段时间的手忙脚乱,初春的日子显得好过,但这不代表余生平不紧张。 晴晴手术前的一个星期里,他已经定居在医院VIP病房里了,其实一个星期不准确,从签署协议前便是如此。 余生平是很聪明的人,阿志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医院看晴晴最后一眼的。而手术临期越近,阿志来到这里的几率就越大。 在旁人的眼里,余生平实在是个矛盾体,骨子里藏着逆来顺受,对待无关紧要的屁事却固执的不得了。 余生平用了最笨的方法,就坐在病房外守夜。关心余生平的人很多,但能容忍余生平沉闷态度的人却很少。 当然,后者不包括昏昏欲睡的夏星星。其实结果本就该如此,夏星星是与余生平熬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的人。 余生平不介意夏星星给他的肩膀增添的负担,很多时候他还要脱下自己的开衫给夏星星盖上。 余生平只在意程涉的偏见,那种引人不适但又罪不至死的坏毛病实在令人讨厌,像是吃醋。 但这个初春的日子很好过,程涉没有一次打扰过余生平。这让余生平欣慰,夏星星倒底半只脚嫁出去后没忘了娘。 五月中寻的天实在是沉闷,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但等来的只有雾蒙蒙的天和低沉的气压。 预备供体手术的最后一天,陆总于百忙中来陪伴晴晴。那时余生平揶揄他,说他怎么舍得放弃成把的美金来这了。 陆弘煜那时把大苹果削成无数个小苹果,而后回他,我要是破了产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千万要收留我。 余生平不理他,陆弘煜才不会破产。陆弘煜就是死也该是穿金带银躺进被钱糊的棺材里。 夏星星在一旁偶尔笑笑,他知道余生平是在缓解气氛,夏星星从前对陆弘煜有恨,如今恨的源头被抽离,就只剩下怕了。怕,是该怕,想从前夏星星还怕0327。 陆弘煜撸起帽衫袖子,起身去洗手间冲洗苹果,门关上的瞬间余生平便安慰夏星星,那时他像小孩子,像刚认识余生平那会儿,他说,“你不怕吗?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怕吗?” 这句话有歧义,在一起是哪方面的在一起,夏星星没说出来,但余生平不再为了逃避问题而模棱两可的唬弄答案,他顿了顿,只回,“单单坐在一起不会害怕,但要是关系再近了还是会的。” 夏星星想起从前的事,想起余生平小臂的勒痕,被划伤的大腿,从陆宅搬出时的样子,那时只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但此时安慰显得多余,不说话又尴尬,许久过去只听见余生平咯咯的乐了一声,他说,“啊,我逗你的,我才不会怕他。”最多也就是恨他。 陆弘煜那时拿着苹果进屋来,余生平坐在床边拽他的袖子,一边拽一边说,“陆弘煜,你该多笑笑,你总拉着脸大家都怕你,我们星星都被你吓坏了。”陆弘煜由着余生平胡闹,当他笑得不再笑了才缓缓道,“是吗,那你怎么不怕我?” 余生平不笑了,只收回自己的手,陆弘煜那时后悔自己穿了一件不爱留褶的帽衫,这让余生平刚刚的亲昵都像一阵风一样飘走。 夏星星没法形容余生平的状态,他认识余生平快十年,从来没见过余生平这样的状态。 他想不出形容词,只觉得像淘气的儿子对好脾气的爸爸。 不,不是好脾气的爸爸,是纵容儿子但会压制脾气的爸爸。 余生平背对着他,夏星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陆弘煜看的清清楚楚。 余生平不回答他的问题,但眼睛里写的都是恨。不只是对陆弘煜的恨,还有对自己的恨。 余生平转过身去给晴晴叠衣服,叠不穿的厚棉衣,叠还没来的穿的短裙。 叠到那件换洗的医院病号服时,余生平一把把它丢尽了垃圾桶里。陆弘煜连忙应和道,“不要了,都买好了新衣服,这个都洗褪色了。” 夏星星难逃小市民的本性,不管什么怕不怕,开口道小孩子长得快,买那么多新衣服没用。这该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 余生平不愿吵架,只转了转眼珠,回过身来责骂陆弘煜,他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万恶的资本家。” 陆弘煜想起不久前余生平与他的聊天,他说0327绝不是万恶的资本家,这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晴晴的兴致始终不算高,她被陆弘煜养熟了,可再熟也比不过和余生平的感情。 不,更比不过与阿志的感情。在一个即将迈入手术室的孩子心里,最能慰藉的似乎还该是自己的哥哥。 余生平那时抱起晴晴,晴晴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不哭,但也不睡觉。 前几天睡得太多了,到了最该沉睡的日子反倒睡意全无。他那时才知道,当忧虑达到一定程度时,孩子也会夜不能寐。 只不过孩子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被称作忧虑。 那时余生平不合时宜的感觉自己幸运的很,他虽然有着不幸的过去,但在五六岁时实在没有夜不能寐。 当然,直至今日也没有。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他每天都能睡上十几个点。他的睡眠质量实在很好。 那天是再平静不过的一天,刷牙,洗脸,最后的检查。晴晴已经不再排斥,但不情愿是打心底生的。 普溪的天气预报不准,人们白白看天闷了一天的脸,却没等来一场雨。 半夜时候紧闭窗户让病房变得像蒸笼,但廊道里夜风又实在是冷。余生平不愿干坐一身汗,只在大楼里上下走动。 VIP病房走到尽头,要花费五分钟的时间,走到楼下最先看到的便是急诊室。 余生平从打开安全门的那一刻便觉得压抑,潮湿的空气可真难受啊,普通病房外是蹲坐在廊道里昏昏欲睡的家属,是酸臭的汗液,是喘不上气来的咳嗽。 余生平顺着门缝瞧见两个女人,一个抱着孩子,看着急,一个牵着老公的手,像是来遛弯儿。 孕妇问她:“发烧多久了?” 女人答:“两个小时。” 孕妇又问:“怎得一个人来?” 女人答:“那口子不在家。” 医生唤女人进去,孩子不胖,可女人也不强壮。女人第一下没抱起来,身后排队的人不大愿意了。孕妇想帮帮她,却被女人拒绝了。有些时候帮助也会变成负担。 女人道歉,低头,又抱起了孩子,姗姗挤进问诊室,不一会又出来。 余生平不用进去便知道女人的轨迹,验血,验血完了再输液,余生平没和女人说话,只站在通往验血室最易迷路的分岔口。 但女人并没有迷路,她看着精明,实际上也很精明。她很顺利的带孩子去验了血,又顺利的输了液。除去面颊斑驳的脂粉和淡淡的酒气,她与普通家属再无异常。 余生平坐在后一排的椅子上,不说话,只看她。许久过去她突然坠下了一颗眼泪,在喝了一口矿泉水以后,在抬头的某个瞬间。此后便是小声的啜泣。 余生平知道她在哭什么,余生平一早便听见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说她有时间化妆没时间管孩子发烧,说她长得就是狐媚子相,说她一身酒气指不定是去做什么。 余生平想递给她一张纸巾,可衣服又没有口袋,连搭讪都找不到好理由。 余生平发现女人突然不哭了,怀里的孩子醒了,抱了抱女人,轻轻说,“妈妈,你不要哭。” 女人哭得更加凶了,但笑着哭,什么都不怕的哭。 余生平那时想起一个搭讪的好理由,余生平觉得看着母子想起自己与母亲的从前。 母亲这一生都没想过要有第二个孩子的想法,母亲这一生除了自己没有更爱过别人,余生平突然明白了母亲发疯的理由,这样的母亲,每当伤害自己时,心里该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这样的母亲才会在除夕夜求他,求他放过自己,求他杀了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好解脱。 可余生平如何解脱呢,对于余生平来说,母亲便是他靠岸的港,哪怕这个港时而狂风,时而骤雨,可没有一只船能无休止的航行。 女人早已走远了,可余生平依旧望着前方,呆滞的望着,毫无目的的望着。 夜晚的风有些凉,外套披上肩膀时,余生平下意识的把头靠在了肩侧的腰。 陆弘煜摸了摸余生平的头发,像父母亲放纵孩子似得,又摸了摸他的耳朵。 陆弘煜不说你的计划要收网了,阿志就快来了,陆弘煜说,“下面太冷了,我们上去吧。” 余生平说好,除了好,他没有别的话可说。 第54章 阿志 阿志在凌晨一点潜入了医院,其实用潜入并不合理。他那时实在是太虚弱了。 他是曾一刀把余生平捅进医院的线人,可如今羸弱不堪,面瘦肌黄。余生平那时可真生气,他那一拳险些要了阿志的命。 余生平被人揽着,一双腿死命的蹬,把洁白的门框踹的凹陷也不停,他不说话,可一双眼睛却憋得发红。 他的爆发力可真强,那时陆弘煜想,嗯,这才是与他合作了十几年的情报商。这十几年来,他就是如此才得以做情报商。 余生平骂阿志是混蛋,叫喊的声音那样大,余生平真的生气时人们才知道,原来他的声音生来便是那样低沉沙哑,有气无力。 哪怕提高分贝也像蒙上棉花的麦克风。VIP病房的人都趾高气扬,争先抽身出来,板着脸,想要教训这个半夜大叫的坏家伙。 可西装革履的,穿着拖鞋的,迈出屋子人无一不是趾高气扬,而后垂头丧气。余生平看起来那样不起眼,可他身边站着陆弘煜。 跋扈的富太太不知道商场的人情世故,捋着新烫的卷发怒气冲冲的走向门口。瞧见陆弘煜时又骤然安静,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喜欢。 俊朗的容貌,高大的身量,昂贵的腕表,理应由女人妙曼的身姿线条装饰渲染。 她走上前来,才不管余生平气不气,才不管屋子里的孩子哭没哭。 俗套的桥段再次上演,涂脂抹粉的脸蹭染白男人的肩膀。纤细白皙的脚腕把余生平撞得些微倾斜。 余生平才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余生平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起身一跃便走去了吸烟处。 门缝小小的敞开,余生平看见了屋子里的光景,晴晴在哭,趴在阿志的怀里,像只兔子一样小声的嘤咛。 或许是今晚太闷了,太闷的天气让本就斑驳的心脏愈加停滞,晴晴瞧着他,一呼一吸想要断气,晴晴小声的说,哭着说,“余叔叔,你不要生气,你不要生哥哥的气。” 孩子是很有灵性的动物,没见过余生平生气,却有精准的直觉。余生平红了眼又皱了眉,余生平要打谁,要打哥哥。 是,晴晴是该与哥哥更亲近的,当哥哥来了,叔叔就不再亲近。 陆弘煜望着余生平的背影,要追他,却被男孩儿差点撂了拳头。女人的表情从谄媚变作心虚。明眼人早该猜出他们的关系。 男孩儿和他的继母一样不经世事,不知道眼前的人有只手遮天之力,不知道现在的一举一动在葬送他们安逸的生活。 伸拳头,还没挨上便听见一声惨叫。陆弘煜不该那么用力的,可他没什么好顾忌的。 女人这时开始害怕了,这吃软饭的孩子,这不争气的二世祖,是她的摇钱树,是她的靠山,她大喊,“你松手!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女人的声音要比余生平尖锐多了,除去模糊的字节便是吱吱呀呀的尖叫,唤的声控灯不敢停息,唤的屋子里最大的靠山面色阴郁。 男人走上前来,女人展现出不同于任何时刻的自信,那不属于女性看到男性展现魅力的自信,那属于附属物瞧见主人,摇首乞怜后获得的自信。 男人走上前来,连男孩儿都大声的喊,“爸!” 这个时候他才是爸爸,这个时候才好讲纲常伦理。 男人一巴掌打在了男孩儿的脸上,而后恭敬的道:“陆总……” 陆弘煜突然笑了笑,意味深长的道:“现在知道了,这位是令郎。” 昔日的风波让陆弘煜不再乐于藏起自己的尾巴,他恶劣的扫过这三人一眼,只小声说,“宋总,你可要小心点儿,宋夫人在堂姐那学到不少妇人之道。”陆婉婷最擅长的便是整治出轨的男人。 他又顿了顿,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知道生在商业世家最忌讳什么吗?”陆弘煜一把扔下了女人掖在裤兜的联系方式,“忌讳没能力还耍小聪明。” 宋伟的脸骤然苍白,他那时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男孩儿叫嚣着向前,却被陆弘煜一脚踢翻在地,一脚撵住男孩的脊背,他才不管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心有多强,他指了指宋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你该把这力气用来对付他,他死了,宋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哦,也不一定,你好像还有个弟弟吧。” 男孩儿被彻底激怒,像翻腾的鱼,大骂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杀了陆弘煜,杀了陆弘煜,陆弘煜是该下地狱。但陆弘煜活着一天,才不管阴曹地府的事。陆弘煜才不畏首畏尾,今年实在是好年。 陆弘煜只守不攻,陆弘煜知道,对于一个鲁莽年轻的青年来说,在喜欢的女人万不可能面前露怯。 女人在一旁求宋伟,求他救救雨生,求他救救他的孩子,可宋伟才不领情,宋伟只瞧着陆弘煜教训这混账儿子。 宋伟到那一刻都企图隐瞒出轨的事实,他想,这几拳几脚是陆弘煜打的,家里的母老虎就该把恨都加到陆弘煜的身上。他到那时都以为陆弘煜是只纸老虎。 口袋里的手机骤然响起女声,对面缓缓响起了宋夫人的声音:“宋伟!你给老娘等着!宋雨生!你也给我等着!” 宋伟突然松开了手,他不再管女人哭不哭闹不闹了,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要完蛋了。 阿志从病房里走出来,瞧见宋伟时明显的愣了愣。 随即便像疯了一样揪住了宋伟的衣领,他红着眼睛骂,“你他娘的怎么在这?你把老子害惨了!我他妈的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我妹妹要是还有什么闪失,你个老东西就等着陪葬吧!” 宋伟不怕他,宋伟大笑起来,“没了,什么都没了,我活不长了,你也活不长了!你以为你现在还有退路?你把余生平供出来了,你就是把雇主卖了的狗!” 宋伟指了指陆弘煜,“你知道他是谁吗?0327!他就是0327!你把他的人卖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阿志不理他,他一脚踹倒了宋伟,只姗姗骂一句,“滚你妈的吧!吓唬谁呢!0327,老子还是依山呢!老不死的!你他妈糊涂了吧!” 阿志轻若鸿毛,可宋伟也病如山倒,两人牵扯来去显得滑稽。 军刀顺着阿志的面颊飞过,又划过宋伟的脖颈,直直的杀向陆弘煜。 陆弘煜不恼余生平的恶作剧,只转了转刀柄,把它插在了女人的旗袍边上。令人浮想联翩的裙底乖巧的耷拉了下来。 陆弘煜还在笑着,陆弘煜不怕宋伟暴露他的身份,这里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鬼话,宋伟颇显惊悚的看着余生平,他果然不是陆弘煜圈养的金丝雀,他的羽毛是用鲜血,用钢枪,用利炮所制。 他们果然不是简单的床伴关系。 陆弘煜若是扬起的弓,那余生平便是要人命的利箭,陆弘煜若是杀人不眨眼的枪,那余生平便是席卷硝烟的子弹。 余生平扼住他的喉,因为他把自己的孩子当商品一样交换,因为他曾经要把余生平置于死地。 可宋伟奇迹般的不怕他了,余生平同陆弘煜一样劣迹斑斑,却没有陆弘煜的势力与背景。 余生平有一招毙命的本领,却有致命的软肋。余生平有情报商最大的弱点,善良与共情。 宋伟不提他藏匿在地下的情报商身份,不提他与陆弘煜度过的不堪的夜晚,宋伟只缓缓道:“你不会杀人的,你父亲这辈子都不允许杀人犯做他的儿子。” 余生平的眼里鲜少有情绪,现在也理应没表情。用余立安来威胁他,所有人都爱用余立安来威胁他。他的好父亲,他亲爱的父亲。 每日都想把他置于死地的父亲。百试不厌,屡试不爽。他加大的手劲儿,却又松开了手。对,他永远都不会杀人。因为余立安不会让杀人犯做他的儿子。 陆弘煜皱了皱眉,缓缓道,“余生平……” 余生平没理陆弘煜,陆弘煜又该安慰他了,陆弘煜又该给他底气了,陆弘煜对他好,可那是为了把自己当作抗衡余立安的武器。 陆弘煜收留宋伟的儿子,可那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愧疚,而是为了找出U盘的藏匿之地。 这样的好比宋伟赤裸裸的威胁还要令人作呕,这样的好令人窒息。 余生平喊得嗓子沙哑,那便哑着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杀戮和死亡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有多大?”余生平看着宋伟,“你舍得花成百上千万跟踪肖奇,却不愿意派一个人保护你的孩子。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轻而易举的找到U盘吗?因为你的孩子,因为你的孩子记得,他爸爸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废纸回收处。” 余生平在报复,余生平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不在乎孩子的父母,余生平不相信人会对喊了自己五年爸爸孩子毫无感情。 余生平要告诉宋伟,你的孩子,你以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便宜儿子,其实也会远离你。 父母是孩子的天,可这天如果劈下横雷,那最好一招毙命,否则孩子死里逃生,想活下去,就必然要背叛你。 余生平很生气,这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拿余立安威胁他,除了宋伟。这个失败的父亲,卑鄙的小人,没有资格幸灾乐祸。 余生平在生气,又气自己像个笑话,自己被扯下遮羞布,被迫直视不堪一击的自己,自己愿做被天雷劈得直不起腰还屈身于父亲的鬼。 余生平:“宋伟,你的孩子,你死也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孩子知道你的习惯。但是你亲手放弃了他。” 宋伟突然变得很狼狈,泪水与涎水淅淅沥沥的流下,一边扭动,一边颤抖,他有气无力的说,他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陆弘煜骗了他,陆弘煜说,这个孩子早已命丧黄泉,陆弘煜说,就是像这样的一刀,直直插入后背,要了孩子的命。 女人发了疯一样哭,哭她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夭折,哭她刚刚竟然企图勾引杀人犯。 可陆弘煜早已经走远了。 余生平在摸自己的头发,但陆弘煜知道他在摸发丝下的伤疤。余生平每次不安时,都会那样做。 第55章 折臂 供体移植手术进行的很顺利,晴晴赶在高考前出了院。她恢复的不错,偶尔跑跑跳跳,比从前放肆些,但也并无太大差距。人是很难改变习惯的。 七月末的时候晓峰被本市的医科大录取了,红底烫金的通知书邮递到巷子口,阿强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字,只知道封皮航拍的大楼占了大学城路的半边天。 他那时依旧有些怕晓峰,但怕不再是因为余生平的纵容,而是对知识,对睿智,对年轻人的羡慕与崇敬。 来年的秋天迎来的是丰富多彩的人生,是健康的心脏。可对余生平来说不过是解决了眼前的一个小问题。 阿志那晚没能躲过余生平的一顿暴揍,不用刀枪,只是给他点教训,教训他身为长兄未尽职责,教训他为人所用却不忠。阿志不还手,他感谢余生平,余生平对他的恩情是他这辈子都还不清的。 阿志倒在地上,痛的抽搐,后悔的抽搐。余生平不管什么职业技巧,也不想肘击才会降低痛感,他就用拳头打,把关节打得咔咔做响,把送给阿志的痛再反作用的还给自己。 阿志躺在地上,能看见余生平侧脸的剪影,打不着的打火机是因为失去知觉的手,阿志突然哭出声来,他说,“您不要这样,您没有必要这样。”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还清余生平的恩情。 第三次打不着时,打火机掉在了地上,阿志爬着去捡,匍匐着,像是烈阳下的蚯蚓,像是奄奄一息的鱼。 可余生平不让他拾,余生平把打火机踢出了洗手间。阿志眼里的光骤然熄灭。阿志知道,余生平不会再原谅他了。 他终于不再爬了,突然泄气般的哽咽了起来,小声的哽咽,而后便演变为啜泣,阿志那时觉得这个世界真他娘的不公平,可如果一切都被重置,他依旧会走从前的路。 他不能丢下晴晴不管。 只是再来一次,他或许不会用刀,用威胁面对余生平,他可能会忠心耿耿的做事,再问问余生平,能不能救救他的妹妹。 阿志那时觉得宋伟说得不对,只要余生平还活着,他妹妹就有活路。 只有余生平知道,他其实谁也救不了。 余生平的确不会原谅阿志,但不是因为太恨,而是因为从没有过恨。 为了工作,余生平每年要与无数人擦肩,与形形色色的人交际。 与这对兄妹交集于他来说不过是众多任务之中的一个,与众多麻烦,众多问题一样。 非说特别,大抵就是这个线人小动作多了些。而这个孩子又恰巧有一颗不健全的心脏。 而那些在阿志眼里当涌泉相报的恩情,把余生平看作救世主,活菩萨的行径也不过是在感动他自己。 在余生平看来,他们不过泛泛之交。在余生平看来,他们不过是可怜的线人与可怜的线人的妹妹。 至于阿志有多么感激他,有多么敬畏他,对他抱有多大的期待,这都不是余生平关心的事,余生平只是奇怪,阿志与宋伟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这个把矛头指向余生平的“他”到底是谁,阿志的背叛,肖奇的任务失败,吴阳的被迫卷入,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并不是余生平的运气太差,也不是余生平的业务能力下降,而是幕后有人在操控着这一切。 有人要将余生平置于死地! 可“他”的目的倒底是什么呢?百般刁难余生平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有谁真的想将他置于死地呢? 余生平有预感,这个人就在他的身边,并且这个人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 余生平需要抓住他,如果不抓住他,会有更多的麻烦。幕后的势力实在是擅于揣测人心,他知道,余生平最大弱点便是对面对弱者时那接近于自毁的英雄主义。余生平最不可能放弃福利院的孩子。 余生平每日都在进行没有硝烟的战斗,吴阳,晴晴,再下一个就该是晓峰。 为了避免意外的再次发生,余生平在有意识的降低光临福利院的频率,甚至于晴晴的出院,晓峰的高考结束都全权交予夏星星处理。 余生平那时整日整夜的坐在出租屋里,不出门,也不下楼。余生平生来就该与藏匿,与黑暗共处。 窝在出租屋内看着卡顿的老电影。纵横四海看过五遍,看周润发神龙摆尾,看张国荣来去无影。 余生平总也记不住电影人物的名字,演员如何演他只会穿过伪装窥探他们本身。这或许是做情报商的可悲之处,失去了感知艺术的一条途径。 余生平叹着气关掉了电视机,他有了不得不去晒晒太阳的理由。 晓峰始终对余生平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但在七月初他给出了有力的反击。 他报考了普溪医科大的临床医学,既没远走高飞,又委婉的告诉余生平,晴晴的事我都知道了。 晓峰心有怨气,福利院的人演技那样烂,不出三天他便看出端倪。 晓峰本就该心有怨气,过户的房子,缺席的毕业典礼,余生平有许多事该与他解释。 晓峰果然拿捏余生平很准,临床医学四个字落在晓峰的照片下,那晚他什么都不管不顾,打车去了福利院。 余生平实在克服了内心许多的障碍。晓峰是个懂事的孩子,可这不意味着他失去了少年暴戾以及冲动的特性。 晓峰的叛逆不像吴阳那样直接,但这样不锋利的逼仄很多时候更让余生平无所适从。 人这一辈子唯一没有变数的事就是人生处处充满变数,余生平走向福利院时产生过无数种情绪,开心,愤怒,焦虑,但唯独没有过恐惧。 源于每向前一步便会把眼前的一切摧毁的恐惧,源于习惯逃避却被迫直视一切的不适。 他那接近于自毁的英雄主义蠢蠢欲动,代价是啃噬掉英雄早已斑驳的心脏。 余生平向前走,走一步是青石板的小路,再走一步是簌簌作响的杨树,骤然间,“啪”的一声,巷子口的灯罢了工,余生平最怕的还是来了。 他不再动了,他是人,当一切陷入黑暗时,他的本能是停滞。余生平不再轻举妄动,敌明我暗之时最先要做的是冷静下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踏在泥水地上发出“啪啪”的水声,一步一步靠近他,攀过他脚踝,再爬上脖颈,那人在找些什么。余生平顿了顿,连蓄在嘴间的唾液都不敢吞下。挡在他喉结处的是短刀。 对面的人搜到最后一个口袋时,余生平开始反击,他不想伤害余生平,可余生平并不在乎负伤累累。 刀光剑影之间能闻见血腥味。余生平认命一样松开了手,血迹斑斑的瓶盖在水洼砸出了清脆的响声。 男人捡起了瓶盖,消失在了夜幕中。男人训练有素,就算是意外也不留痕迹,余生平抬头,扫见匍匐在房梁旁的陆弘煜。 可他顾不上再想陆弘煜站在那里多久,陆弘煜为什么站在那里,他细细的嘤咛的一声,只觉得痛。 漆黑一片的巷子口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余生平知道,自己的腰上躺着一个洞,那里源源不断的流出温热的血。 门被“咻”的打开,余生平只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那时他已经瘫软在了陆弘煜的臂弯,蹩脚的视角只能看见陆弘煜凌乱的底衫,陆弘煜是来放水的。 余生平该想更重要的事,比如自己还能活多久,比如陆弘煜喝了酒他们该怎么去医院,比如这样的偷袭他还能再扛几次。 热量顺着腰间的伤口流逝,余生平突然攀上了陆弘煜的脖子,他蹭了蹭陆弘煜的脖颈,像小猫一样舔舐他,陆弘煜不推开他,只道,“余生平,只有我能帮你了。” 陆弘煜还是得逞了,终于还是到了他最期待的桥段,他又是商人陆弘煜,开始他那无休止的交易。 余生平往陆弘煜的怀里靠了靠,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撒娇,余生平说,“陆弘煜,你就会欺负我。” 余生平的生命在流逝,可余生平却不着急,余生平不需要别人救他,谁也救不了他。 陆弘煜要自己求他,要自己向他低头,要与自己做交易,可他没办法让他如愿。 余生平缓缓的说,小声的说,“陆弘煜,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年会的大劫过后,陆弘煜对清平集团进行了整顿。余立安势力颇深,且与陆家牵扯过多,自然不易被铲除。 但借此机会铲除他的左膀右臂,瓦解暗中勾结之党羽,对陆弘煜来说,可谓是轻而易举。 宋伟的确为陆弘煜预计铲除的第一人,只是他并未计划这么早动手。 如今医院偶遇,陆弘煜无意间撞破了他的情妇与宋雨生通奸之事,倒无心插柳柳成荫,直接乱了宋伟的阵脚。 宋家乱成一锅粥,宋伟还企图瞒天过海,这时求余立安替他多多美言几句。 余立安与他同流合污,答应的爽朗,但条件是将近些年做的交易暗底统统销毁。 宋伟病急乱投医,三下五除二的全一把火烧个干净。听了余立安的话,拽着情妇便去了余家。 那时才知道,余立安这是卸磨杀驴,直把他往火坑里推。 宋夫人本名白明娣,白家世代经商,到白明娣这一代,育有一兄一妹,分别精通于商业、文学。明娣是白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已知天命亦是如此。 白夫人虽早已撒手人寰,但却为女儿铺好万全之路。弟弟作为武将出身,从小便将明娣视如己出,白夫人早逝过后,更是对这个外甥女关爱有加。 宋伟作为赘婿入白家,夫妻间你侬我侬时有,可七年之痒也同样存在。 宋伟起初追随余立安,本意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好直起腰板来做个人。 可没成想他倒底不是经商的料,本金赔完过后又与余立安积染一身恶习。包养明星,偷养情妇,贪赃枉法,做尽丧尽天良之事。 出轨就如同吸烟,吸一次还能停下不觉碍事,可每次都这样想,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 如此反复,欺骗明娣,你来我往竟然五年有余。竟然不知不觉在外生养的儿子都会喊爸爸。 明娣生性纯良,贤淑大方,又有文人一身傲骨在,始终不与丈夫撕破脸。谈及往事,她也只道遇人不淑。 宋伟早年将情妇带回家中,雨生从小便不与母亲亲近,雨生想做乖宝宝,可明娣却希望他高大雄魄。明娣倒底是性格太过刚毅。 雨生偶遇情妇,冰肌玉骨,温软体贴,倒想与她抱。一来二去,与她过分亲近。 三五次后明娣有所察觉,撕破脸是因为雨生指着情妇喊了句妈妈,明娣勃然大怒,不顾雨生年幼,连夜将他送出国去。自此留洋十载,雨生漂泊无依。 明娣本以为雨生会与她不再亲近,可雨生并未有,雨生归国前同母亲通话,每次都喊妈妈,宋伟于外有千万个情妇,雨生的心里只有一个妈妈。 雨生学成归国,除去工作时间,每周六都会陪伴母亲。有时与母亲品茶聊天,有时就只是陪着母亲。 如今雨生二十有七,正当谈婚论嫁的大好时节,明娣要好好弥补这个乖儿子,她要撮合雨生与林氏的千金见一面,这个孩子生性醇厚,性格软糯,雨生就是偏爱如此的姑娘。当然,雨生若是不喜欢,明娣是绝不会逼迫雨生的。 明娣的婚姻如同无棚破舟,但她却有个争气听话的好儿子,雨生的到来照亮了明娣惨淡的半生,雨生长相俊俏,继承了父亲年轻时的俊朗,却不染父亲纨绔子弟的毛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什么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可明娣没想到,雨生继承了她坚韧刚毅的性格,雨生的执念可以藐视时空。 宋伟的情妇早已换了一个又一个,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却将与父亲的情妇通奸变为了乐趣。 雨生每周来见她一天,剩余却有五天都住在情妇的家里。雨生每每抱住情妇时,都会喊她们妈妈。雨生的心里的确只有一个妈妈。 明娣伤痛欲绝,但终难与骨肉决绝。现在她又拿出当时雨生喊别人妈妈时的气势,抹干眼泪,冷静的处理这一切混乱。 不久后,明娣与宋伟离婚,宋伟最终净身出户,而作为余立安的弃子,他也与之被弹劾革职。情妇至今下落不明,不久,雨生逐渐淡忘了情妇的存在。 半个月后陆弘煜接到了雨生的喜帖,雨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对象,此姑娘为大家闺秀,从前为家中掌上明珠。 但性格生性纯良,贤淑大方,又有文人一身傲骨……如此种种,皆用来形容这位准新娘。 这位姑娘是否也在温婉的外表下藏了一颗坚毅的心脏呢? 就算有,大概也不会显现了。明娣有数不清的金钱势力,雨生这辈子都不会入赘去别人受气的。明娣现在许雨生做乖宝宝,听妈妈的话。 没人知道雨生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的新娘,人们只知道,雨生从今以后有七天都会陪伴明娣。 第56章 父亲 余生平在ICU昏迷了三天,此后昏昏沉沉的醒来许多次,直至第七天的黄昏才彻底清醒。 军刀的穿透力比普通的刀具强上太多,但对方显然精通人体结构,并未捅入余生平的要害。 医生给余生平做检查,横七竖八的检查,上上下下的检查,四个轮的担架床不停旋转,余生平好像坐在绿皮火车的卧铺上,不同的科室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隧道。他那时突然感知到晴晴的恐惧。 医生低沉的嗓音响起,没有大碍,但需静养。余生平依旧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这时已经感觉麻木。 担架床被推进普通病房,十人一间,中间只用布帘遮住。 周围的人在哭在笑,谁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对,这才是余生平该过的日子。余生平与陆弘煜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余生平在医院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休整到将账户的钱花的快要见底时才出了院。 他在报复性的对待自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打起精神工作,好像这样才能不畏艰险的攀岩走壁。余生平有些累了,连夏星星都能看出来。 九月初的时候,余生平又回到了夏星星的家,小屋还是从前的小屋,厨房还是从前的厨房,一切没有变,那时他才知道,夏星星早已经和程涉分了手。原来在余生平纠结苦痛的日子里,夏星星也在倍受折磨。 余生平想安慰夏星星一番,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夏星星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夏星星只风轻云淡的说。 啊,没什么啦,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穷小子,其实我早该知道的,普通人也不会和陆弘煜去酒吧呀。 哦,不是性格不和,他对我蛮好的,就是也忘不掉自己的初恋吧,他说初恋是病死的。 说我和他初恋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可你说不像为什么还忍了这么久呢。 夏星星说这话时一颗眼泪都没掉,夏星星长大了,不再寻死觅活了,也不再哭喊着要与他同归于尽。夏星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余生平抱了抱夏星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人永远都做不到感同身受。 夜慢慢的降临,余生平拍了拍夏星星的脊背,希望他今夜做个好梦。 夏星星再醒来时,余生平已经出发去了余家。雨生的婚礼定在下个星期,余生平要以伴郎的身份光临这场盛宴。 明娣的速战速决给了余立安灵感,他也要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寻一门好亲事。他的儿子要尽快成家立业。 余立安为余生平做西装,不再随随便便的做,而是精心的打量,再三的返工。 余立安花重金给他做胸针,可不给他做什么秀气的山茶花,而是做有利爪的猛虎,用十足十的金子。余立安要告诉全世界,余生平是他的儿子。 余生平站在镜前,瞧着与父亲如出一辙的西装,摸着与父亲如出一辙的猛虎。一切都在说着,他是余立安的儿子。 余立安给余生平做饭,不是他张嘴下人出力,而是实打实的撸起袖子洗菜。 余立安唤余生平的乳名,像小时候一样,唤他平平。多少年了,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唤过余生平了。 虾是被父亲剥好的虾,掐头去尾,要放好多料酒,因为余生平最不喜欢海里的腥气。 做胡辣汤,放许多把细碎的香菜,因为余生平喜欢香菜。 做家常菜,土豆丝炒完一遍还要再回锅一次,因为余生平不喜欢脆生生的土豆。 父亲什么都记得,余生平这辈子都是余立安的儿子。 陆婉婷嚣张跋扈,嫌被酱汁淋得变色的虾滑太咸,嫌胡辣汤里放了香菜,嫌土豆丝发不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余立安和陆婉婷结婚许多年,余立安从没为她下过一次厨。 余生平不说话,余生平只听父亲说话,父亲和他说,儿子,多吃点,余生平便只低头多吃点。 陆婉婷又摔了筷子,话讲的难听,难听也与从前一样,余立安没有再应和她,余立安只缓缓道,“不愿意吃就别吃了,让李姐再做一桌,孩子们都坐在这,你总是胡闹什么。” 余立安没有变,余立安在十几年前就曾与母亲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那时他的家里没有李姐,母亲也不是因为一顿饭才胡闹。 陆婉婷突然哭了,小声的啜泣,大声的哭,高跟鞋把楼梯踩得哒哒作响,卧室里的一切都变得稀碎。 陆婉婷哭,余怜陆便也开始哭。余怜陆喊妈妈,边哭便蹬着腿下凳子,边哭余立安边拦着她,他哄自己的女儿,他说,“陆陆,先吃饭好不好?” 余生平觉得父亲没有变,余立安曾经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余立安拽住了女儿,不让她走,看着她的眼睛问,“陆陆,要是爸爸和妈妈离婚,你跟谁?” 余生平突然停住了筷子。 余怜陆那么小,还不知道离婚就是把完整的家撕成两半,把梦幻的童年存入回忆中的录像带,可余怜陆依旧知道哭,一个未经过风浪的孩子,被人怜悯时不会感到羞愧,只会变本加厉的示弱。 她的眼睛多么漂亮啊,蓄满泪水像是黑亮的水晶,她的泪水“啪嗒啪嗒”的掉下来,她说,“不好,我谁也不跟,我谁也不跟。” 多么残忍啊,让一个孩子在至亲面前做出选择。多么卑鄙,一段错误的婚姻,要让孩子来买单,日后的创伤都是因为你的选择,是你要选出一方父母的,谁让你那时还没长大。 余怜陆哭着跑上楼去,肉嘟嘟的脚丫踩着楼梯发出闷响,一会便听见母女大哭的声音。 陆婉婷这时不再跋扈了,一个在婚姻中跋扈的女人最怕的便是离婚。 望着跑远的女儿,余立安叹了口气,那口气好像叹在人心上。余立安的期待变为了失落。 余生平想,许多年前余立安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背影叹气的吗? 余生平有些难过,家庭已经离他太遥远了,远到他都忘记了,父亲也曾挽留过他。远到那些点点滴滴的好都被伤害所消磨。 或许父亲也恨过,恨自己的孩子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好,恨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如此不领情。 余生平顿了顿,只说,“爸,要不要喝酒?” 余立安抬起头来,越抬头,余生平越能瞧见藏在挑染的黑发下新冒出的白色发根儿。余立安说好,可余生平只觉得父亲真的变老了。 余生平想,父亲真的变老了。 那晚他们不谈什么公司立场,那晚他们就只是父子。 他们去外面的烧烤店,骑两块钱一个小时的共享单车。 父亲骑单车可真厉害,许多年前余生平被落一截儿,许多年后余生平也只能与父亲持平。 余生平用父亲的毛巾擦汗,喝一瓶冰啤酒,再被苦得打哆嗦。 父亲那时哈哈大笑,只说,“儿子,你这酒量不行呀!赶明天起爸爸得好好锻炼锻炼你!以后咱这餐桌上得多加一项赛酒活动!儿子,回来住吧,和爸爸住在一起吧。” 余生平愣了愣,余立安在邀请他回家。余生平没有理由不答应。 有些时候余生平感觉自己是个懦夫,不愿意面对现实,不喜欢直面悲剧,总爱自欺欺人。 有些时候余生平又会原谅自己,余立安是他的父亲,做父亲的儿子,这辈子面对父亲时,都是个孩子。 像这样自欺欺人,遇到问题轻而易举的逃避,是所有孩子都爱做的事。 夜晚的星垂挂满天,余生平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余生平没有回复,只把电话摁了挂断。 余立安问他明天想吃些什么,余生平抬起头大声的说,“吃什么都行。”过一会又反悔道,“吃大饼吧,爸,我会和面了。” 余立安哈哈大笑,“是吗!还记得你小时候吗,你把面全扣身上了,用水洗,结果毛衣都成了面糊,你妈气得拿扫帚追了你一晚上……”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母亲是他们谈话的禁题。 许久过去,余立安才道,“平平,其实爸爸也没想到你妈会变成那样,如果没有出那些事,爸爸不会和你妈妈离婚。你妈妈……” 他迟疑了几秒,“你妈妈是很好的人,你有时间要去多陪陪她。” 余生平低头刮弄着饮料瓶盖,长久的摩擦让螺旋的纹路褪了色。 好一会他才回,“爸,我有点儿怕我妈,我怕她,爸,有时候我会想,我妈是不是真的病了。爸,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把我妈送进医院?” 余立安只拍了拍余生平的肩膀,“你妈妈只是太孤单了。儿子,别怕,等忙完这一阵,等忙完公司的事,爸爸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妈。” 余生平骤然抬起头来,余立安只笑,余立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回家喽儿子,骑得慢的今晚要洗衣服!” 余生平翻上自行车,一边骑一边说,“爸!你这是耍赖!” 月亮一点也不亮,可余生平什么也不怕,余生平跟在父亲身后,走的慢了父亲会等一等他,走的慢了也不怕。 月亮一点也不亮,夏星星瞧着鞋柜里丢失的球鞋骤然皱起了眉。他知道,有些事情再也瞒不住了。 第57章 宝儿 在余立安提出离婚后,陆婉婷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一个女人做了母亲,似乎就开始顾虑许多事。 雨生的婚礼来得真快,余生平那时穿着与父亲一辙的西服,右胸上别着酣睡的猛虎。 左右的人同余立安交涉,一边交涉,一边恭维生平,生平是青年才俊,生平是人中龙凤。 那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在父亲的庇荫下乘凉。那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哦,原来站在父辈的肩膀之上,是这样的感觉。 生平忙着敬酒,酒敬的好了却忘了寒暄。生平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孩子,左右逢源的本领在面对父亲时都消失殆尽。 生平木讷的喝酒,父亲让喊李伯伯,余生平便喊李伯伯,父亲让喊吴叔叔,余生平便喊吴叔叔。 父亲和生平说悄悄话,小声说,小声说,说儿子你别那么实在,敬酒他喝一口你再喝一口,父亲难逃耍小聪明的本性,可父亲这次是为了生平好。 父亲告诉生平,酒量不是这样横冲直撞上来的,喝得越急后劲儿越大。 朦胧中,生平手边的酒被父亲挡去,父亲说,“我儿子酒量不好,这杯我替他喝了!”父亲喝完那杯酒会“嘶”的轻叹。 挡酒不知道挡过了几轮,父亲涨红着脸去放水,他哼起不上调的戏,哼的是水漫金山,一边哼一边应景的放水。 父亲同生平开玩笑,吹着口哨同儿子开起黄色玩笑,父亲嘿嘿的乐,说,“小子,老爹问你,你和喜欢的姑娘上过床吗?” 余生平一下子红了脸,一瞬间尿意全无,许久过去听见父亲爽朗的笑声,“儿子,你可要加把油,爸爸我还想抱上孙子呢!” 生平点头,下意识道,“我还小呢……”父亲依旧笑,父亲说,“什么时候才能真的长大呀。” 生平没有一天忘记自己已经二十七岁的事实,可生平在那一刻迷茫,命运的年轮如何旋转,父亲永远比生平大二十五岁。 生平在面对父亲时总会想,自己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 生平一边点头一边笑,生平喜欢听父亲讲以后。那让恐惧变数的他获得片刻的安宁。 父亲倚靠在生平的肩膀上,倚靠着还要炫耀自己年轻时英姿飒爽,余生平愿听父亲讲从前,那些回不去的从前,对于谁来说都公平。 不远处的司仪唤生平的名字,余立安连忙举起手,涨红着脸大声炫耀,“儿子!余生平!我儿子在这儿呢!” 人群都瞧过来,这让生平感到不适,可人群又说余立安好久没这么高兴啦,说余立安的儿子一表人才,说余立安享福,孩子愿意照顾他。 生平那时才知道,哦,原来自己那么喜欢被人夸赞。 父亲被生平扶到桌子前,要坐最中间的位置,因为那里最容易瞧见伴郎。 父亲喝醉了,喝醉了便更像从前的父亲,逢人便夸赞自己的宝贝儿子有多么不得了。 不熟识的长辈夸赞生平懂事,越夸父亲便越起劲,兜兜绕绕,绕不过婚姻大事。 父亲为生平牵线搭桥,可父亲只记得生平小时的事,说来说去只剩下一句,我们生平实在是好孩子,懂事又听话,懂事又听话。我这么多年,最对不起的就该是他。 人们不愿父亲难过,因为今天是雨生的大喜日子,生平不愿父亲难过,因为生平每日都希望父亲快乐幸福。 生平鼓起勇气,才说出,“是……如果有合适的人……可以试着谈一谈。” 父亲呵呵乐,说他的儿子憨厚善良,说他的儿子老实内向。 父亲不知道,生平有无数张面孔,每一张都比现在要精明。 可生平的确还是没办法像从前那般变换自如,伪装的毫无痕迹,生平想,面对父亲时,他永远都戴不上面具。 伴郎被拥进化妆室,是纨绔的少爷,是一身正气的少爷,聚在一起不喊生平余先生,喊生平小余少爷,小余少爷,那是生平第一次在父辈的庇荫下乘凉。 单身的少爷们被安排来做伴郎,说母亲有多唠叨,说父亲今日又千叮咛万嘱托找个好姑娘。肆意挥霍着父母成把的爱。 单身的少爷们少年有少年的戾气,青年有青年的沉稳,大提琴般的声音里藏着长远的目光,博采的见识,家庭给的底气。 少爷们笑着说,家里还以为我们是竞争对手,会为姑娘争个你死我活,现在看来,我们又要成朋友了,来来来,加个微信,以后一起出去喝酒。 他们调侃生平,连最有气质的白少爷都说生平指定是第一次相亲,他说,以后次数多了就难免变得麻木。 生平显得有些傻气,许久过去,才看见白少爷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他说老气。 生平微微皱眉,生平喜欢做父亲的儿子。酣睡的猛虎是父子关系的纽带。 少爷们又哈哈大笑,许久过去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生平的肩,说生平这样子真是又乖又可爱。 生平照了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哪里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可爱。 佣人们结队来给伴郎们化妆,眉是英气的眉,眼是多情的眼,生平与余家的下人不熟悉,生平自己化的妆比谁都好看。 化妆间里始终空着一个位置,生平与他们逗乐许久,胆子也大了起来,白少爷喜欢逗弄生平,悄悄把头挨上生平的头发,只说,“还有一位伴郎没来呢,他可是伴郎团的顶梁柱,我们这单身少爷界出了名的铁树。” 余生平对铁树没兴趣,余生平只推了推白少爷的肩膀,他说,“离我远一点儿。”白少爷总想揪弄生平的头发。 白少爷可真是喜欢生平这副认真的样子,生平越躲,他便追的越紧。 如此躲藏,直直的撞上了进门的人。 生平抬头,那时栽进了陆弘煜的怀里。 伴郎们都吹起口哨来,白少爷在后面喊,“弘煜,挡住他,这是我们单身伴郎团的新成员!” 生平瞪了白少爷一眼,只骂,“混蛋!” 生平最近开朗了许多,和小时候的生平越来越像。 陆弘煜松开手来,像是怕多放一秒手臂生平都会误会,陆弘煜的声音还像从前一样,可生平总觉得哪里不一样。 陆弘煜用对所有人的那张脸面对生平,他说,“小心点儿,别摔倒了。”生平往他的怀里靠了靠。 陆弘煜问,“和你父亲一起来的?”生平点头。 生平那样乖,可陆弘煜的眼睛不再只停留在生平的身上。 白少爷问:“怎么!你们俩再腻歪都快成搞对象了!这伴郎团内消也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 陆弘煜连忙松开了手,爽朗的笑,只说:“你小子别胡说八道了!” 陆弘煜不是变了,陆弘煜本来就是如此。 少爷们都识相的让开,还不忘拽一拽小团体的新成员。 陆弘煜与白少爷过招,三招太少,五招太多。每一招看的人胆颤心惊,可每一招都未击碎这封闭空间里的任何一件物品。 少爷们看着发呆的生平,讲陆弘煜其实是大名鼎鼎的0327,讲陆白两家是世交,从小学起两人便是竹马好友。 生平看着他们,看白少爷与陆弘煜拥抱,看白少爷与他有默契的过招。 他突然有些难过,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一个人知道陆弘煜就是0327,这个世界上不只是他与0327有默契。 少爷们吹口哨,打趣陆弘煜就是内消也该是和白少爷。陆弘煜依旧是同样的话,“你小子别胡说八道了!” 生平看着他们,心里有些难过,陆弘煜的心里有高高的城墙,可墙内是鲜花,是理想国,是竹马绕青梅。 少爷们问余生平是不是吃醋了,生平笑了笑,生平说,“没有,他们挺般配的。” 少爷们又在笑,笑生平把玩笑当真,一边笑又一边捂着生平的嘴说,你可别让陆弘煜听见这话,他最听不得别人说他是同性恋,他可是直男!直男! 生平点点头,说,“嗯,直男,我知道了。我们都是直男。” 少爷们没读出生平的苦,少爷们只觉得生平傻的可爱。 火红的玫瑰是抓得住爱,九百九十九朵,每一朵都送给新娘。 可余生平不看新娘,也不在意伴娘,人群细细簌簌,生平只知道陆弘煜的肩膀宽阔又雄壮。 陆弘煜那样帅,帅的要压过新郎。 陆弘煜每日都坐办公室,可他蹲在床边,高数题演算半张纸便得出答案,不眨眼还能做十几年前考过的雅思听力。雅思听力,那余生平考都没考过的东西。 伴娘们喜欢陆弘煜,因为陆弘煜光鲜夺目,因为陆弘煜是假的富少爷,真的成功人士。 陆弘煜帮新郎找鞋子,明知会掉下水桶也依旧要打开门,翻上床梁,一个人够不到,又有谁敢踩上陆少爷的肩膀。 陆弘煜轻轻唤,唤余生平,一声不够,还喊第二声。陆弘煜伸出手来,让他攀上自己的肩。 生平顿了顿,往前走,没有意识的走,不受控制的走。陆弘煜要生平站上他的肩膀。生平难得扭捏。生平不愿把头钻进像锤子的黑漆漆的房顶间。 陆弘煜抱他,抱他一半便听见孩子气的反悔,陆弘煜哄他,只说,“生平,你别怕,你就踩在我的肩膀上,我永远都陪着你。” 工业风的装修,屋顶的中央悬着一把锤子。余生平站上去,不用动便能感受到脑后的锤子。 红色的高跟鞋藏在黑漆漆的房顶里,像是血,又是阁楼,让他想起从前,锋利的鞋跟像是刀,镶嵌的水钻把生平的手刮出白印子。生平害怕,可还是抓住。 漂亮的脸变得更白,连带嘴唇也发白,别人害怕时望天,拜佛,求上帝,可生平只能低头。 只有陆弘煜愿意陪着他。于是他就站在陆弘煜的肩上,让陆弘煜陪着他。 伴郎们为胜利欢呼,一边欢呼一边迎娶新娘,没人注意生平在陆弘煜的怀里发抖。陆弘煜抱着他,抚摸他的背。 余生平想,他没有一次赢得过陆弘煜。 第57章 坏少爷 雨生在良辰吉日接到了新娘,裙是火红的裙,腕是若凝脂的腕,穿金带银,红黄交叉,俗气,但是好看。 生平坐在床边喝热水,一边喝,一边饿,一边喝,一边看着不远处的人。他是伴郎队伍里落单的那一个。 伴娘们友善极了,因为生平不爱说话可长得好看。 伴娘们是富贾商绅的掌上明珠,是不愿被婚姻束缚的自由的雀儿,她们不需要如意郎君会说话,她们只需要如意郎君听话。 生平不知道,在这一点上,陆弘煜永远没有他抢手。 生平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能离开陆弘煜。 萍萍走向前来,俗套的开始,漫不经心的询问生平的名字。 萍萍与生平一样话少,但她擅长在这样的场合变换伪装。 萍萍不怕尴尬,半天过去讲了个冷笑话,只喊,“萍萍……” 生平果然不喝水了,生平果然转头瞧向他。 呀,生平生的多么俊俏啊,转过头来微微皱眉,能看出二十六七岁的痕迹,却又藏着十几岁的孩子气。 生平不愿意别人唤他的乳名,悲喜交加的童年让他不愿轻易的暴露自己的过去。 可萍萍不一样,萍萍只要生平理理她。 萍萍只要生平把眼睛从远处挪到自己的身上,从那个凶恶的佼佼者身上移开。 萍萍咯咯的乐,一笑能看见嘴角小小的梨涡。一笑光滑的双肩如蝶上下翩飞起舞。 生平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场合,她为什么就不能戴一副隐形眼镜呢?她瘦削的干瘪,为什么不能穿一件修饰身形带袖的伴娘服呢? 生平不满,可生平什么都不想说,他抬起头来,只又继续瞧向远处的新娘。 哦,新郎在给她穿鞋子,哦,陆弘煜在笑。 萍萍挡在生平的右边,飘逸的卷发被头顶的空调吹得左右摇晃,萍萍实在是调皮。 生平不再挣扎,可也不愿看萍萍的脸。 萍萍可不算美,瘦削的脸上只有高挺的鼻梁好看,狭小的眼,外面框着镜片都挡不住的精明。 生平想起母亲从前的话,母亲说面由心生,萍萍这样的长相,第一个就该被排除在外。 萍萍笑得左倾,靠近生平时能闻见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也不是洗衣液。好像就是干净的姑娘身上会有的味道。 生平不知道,除去任务,生平从未与一个普通姑娘挨得这么近,除去陆弘煜,他从未闻到过别人身上的味道。 萍萍依旧笑着,或许已经不笑了,但天生上扬的嘴角与弯弯的月牙眼让她变得快乐。 萍萍看出了生平的无所适从,只悄悄说,“有结婚的打算吗?”生平顿了顿,想起父亲的期望,点了点头。 萍萍又道,“我怎么样?” 哦,生平那时才知道,萍萍不是活在梦幻之中的哑巴花瓶,萍萍是要挣脱婚姻牢笼的雀儿。 萍萍:“我们结婚,但各玩各的,绝不互相干涉。我们在一起,我还能和余伯伯一起合作,到时候扳倒他,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想让你父亲开心吧,生平,你想吧。” 他们谁都没说他是谁,可他们知道想扳倒的人是谁。 萍萍不埋怨生平的沉默,萍萍和生平讲话,讲她能帮生平的母亲,讲她能帮生平的父亲,讲她有能耐扳倒陆弘煜。 萍萍瞧着生平惊讶的表情,骤然笑出声,她的头发扎的生平的脖子痒痒,她说,生平,你不用这么惊讶,生平,相亲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要对彼此知根知底。 生平才知道,哦,这一切不是巧合,父亲也不是送他来千里寻缘,父亲早已经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父亲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生平不喜欢交易,工作时不喜欢,不工作时避之不及。 生平要回绝萍萍的好意,可萍萍什么都知道,萍萍说,“你不会真的像外面说得那样,和陆弘煜有什么吧?” 萍萍说出了让生平讨厌的话,萍萍说,“我开玩笑的,我是说,想要谣言不攻自破,只有我能帮你喽。” 生平又不说话了,生平的口袋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进去了联系方式,萍萍不是在和生平商量,萍萍是在通知生平。 只有生平知道,他不需要别人的帮忙,这世界上没人帮得了他。 可生平没有反驳她,生平只默许了她的自以为是。 生平抬起头来,陆弘煜依旧在看新郎,看新娘,他们要启程了,陆弘煜是最优秀的伴郎,陆弘煜理应变得显眼。 一样的伴郎服,让生平与弘煜好像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样的伴郎服,好像是生平与弘煜最后的联系。 生平擦了擦额头的汗,套上了马甲,又套上了外套,炎热的晌午,只有生平与弘煜将伴郎服穿得整整齐齐的。 司仪在台上致辞,人们不嫌过程繁琐,生平喜欢婚礼的宴席,家禽走兽,碳水化合物,普溪沿海,结婚时却没有吃海鲜的民俗。 捧花抱在新娘的怀里,向哪里抛都该落进弘煜的怀里。 他是单身少爷界的铁树,再没有鲜花作陪衬,总显得太可怜。 伴郎们是全场的焦点,可焦点也有光鲜与不光鲜的分别。 生平站在边缘,想看见陆弘煜的脸要踮起脚,可踮脚在毫无遮掩的台面上,显得太过刻意。 人们想看陆弘煜抢到捧花,人们必须看到陆弘煜抢到捧花。 他想要的东西,别人不能再抢。 人们都知道这个规矩,却没人告诉生平。 捧花抛起又落下,好像生平的心,怕陆弘煜抢到,又怕陆弘煜抢不到。 生平弹跳而起,却没预料到少爷们都如潮水般后退。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谈论他们的默契,说起流言,再讲起蜚语。 人们这时不装哑巴了,人们什么都想起来了。 绣球扬起又落下,生平那时突然有些生气,气陆弘煜非要什么狗屁捧花,气陆弘煜让他又一次成了人群的焦点。 白少爷小小声的提醒生平快退回来,生平不该抢了陆弘煜的风头。 生平向后退,想要跑却被陆弘煜攥住了手腕,纤细的手腕上亘着整齐的伤疤,生平听了陆弘煜的话,好好生活,去医院包扎伤口,可生平又不完全能控制自己的心,生平做不到不为陆弘煜难过。 摄像机移向前去,生平本能的别过脸去,人们都在看他们,余生平松手,捧花还是落入了陆弘煜的怀里。 陆弘煜礼貌的笑笑,好像彼此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伴郎朋友,好像彼此真的是相亲场上针锋相对的富家少爷。 人们紧张后又在笑,是该这样,本就该这样。 化妆间是狭小的化妆间,有腕表,有茶花,还有酣睡的猛虎。 陆弘煜生余生平的气,因为他同别的女人讲话。 陆弘煜才不管那西服有多贵,陆弘煜一把拽掉了酣睡的猛虎。 陆弘煜说你不能戴别人给你的胸针,只有我肯让你踩在我的肩膀上,你只能听我的。 陆弘煜总把自己包装成大人,包装久了连生平都忘了,陆弘煜也是被惯着,被鲜花拥簇着长大的少爷。 生平都忘了,陆弘煜也是纨绔子弟,而且该是最坏的那一个。 白永杰了解发小的混蛋脾气,敲化妆间的门,偷偷地说,小声的说,“陆弘煜你别干混蛋事,我爸说了,陆伯父,陆伯母没多久就回国了!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有的是你受的!” 余生平害怕家长,谈及家庭时,好像所有的幻想都面临破灭。 余生平躲了躲,可越躲陆弘煜把他抱的越紧。 余生平早就知道,陆弘煜就该是最坏的那一个。 陆弘煜嫌白永杰烦,抬手把东西扔去门口,毛玻璃门晃晃悠悠结满了蜘蛛网。 陆弘煜才不管外面新婚燕尔,他想摔东西时就只能讲究碎碎平安。 陆弘煜笑得更开心了,因为生平抱着他的小臂,生平像在求他,生平说,“陆弘煜,你不要这样,人家在结婚。” 生平说,“陆弘煜,只有我知道,你有一个坏脾气,还有许多坏心眼儿。” 陆弘煜顿了顿,像小孩子一样把头靠在生平的肩膀,他说,“对,你永远记住,我有许多坏心眼儿,所以不要惹我生气……”陆弘煜的声音闷闷的……”听了你的话不发脾气,你要怎么补偿我?” 陆弘煜可真霸道,不是生平的错也要生平来买单。 生平抬起陆弘煜的脸,眉是英气的眉,眼是幽深的眼,生平贴了贴他,生平抬起陆弘煜的脸,眉是英气的眉,眼是幽深的眼,生平贴了贴他,像哄晴晴那样贴了贴他的脸颊,像哄孩子一样,安慰了他。 陆弘煜的眼突然亮了起来,陆弘煜一把翻过生平,白的散粉把西装染得斑驳,让生平想起小时妄想用水就能洗干净蹭满面粉的胸口。 生平突然咯咯的乐起来,好像回到小时候,好像高兴现在。 陆弘煜不理解生平高兴的原因,但陆弘煜喜欢生平笑,陆弘煜说,“你要是喜欢,我们以后在家里囤满面粉,你弄得哪里都是也没关系,你弄的哪里都是也不会有人怪你。” 生平摸了摸陆弘煜的脸,生平说,“陆弘煜你都傻啦……”生平说,“我都长大啦,没人再因为弄洒了面粉来怪我了。” 生平突然不笑了,他说,“陆弘煜,我们这样要怎么办啊。我们成了这样的关系,要怎么办呀。” 陆弘煜抱紧了他,陆弘煜亲了亲生平手腕上的伤疤,陆弘煜让他别怕,陆弘煜说,“宝儿,你再给我点时间,再给我点儿时间,马上就会好了。” 余生平不敢问他马上是多久,别人求天求神拜菩萨,一个不灵还能换下一个,有了选择才敢质问。可余生平只有陆弘煜。 屋子里的声音只增不减,白永杰气得骂了声娘,骂也不敢指名道姓的骂,骂也是小声的骂。 许久过去只好嘱托生平,嘱托他撑不住了就跑,撑不住了就大叫,他一直都在门口。 生平突然孩子气的笑了笑,生平小声的说,小小声的说,好像故意让门外的人着急,好像故意这样,他说,“陆弘煜,你把我的胸针弄坏了,我该怎么办。” 你做完了坏事,抢完了捧花,摔碎了化妆间的镜子,起身走了,我该怎么办。 陆弘煜亲了亲他的眼角,陆弘煜说,他有的是钱,赶明儿就给他做十套新的,陆弘煜说“宝儿,你听我的话,什么都不用怕。” 化妆间的门被骤然推开,白永杰不再说话了,他看见生平和弘煜的左胸上都挂着一朵茶花。 走到廊道时,陆弘煜突然拍了拍生平的屁股,他说,“白永杰这小子的话也别信,他一看就对你有意思。” 生平愣了愣,随即也捏了陆弘煜的腰一把,他说,“你最好有点儿危机意识,追我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走出看台去,他们又是不认识的两个人,只是人们不知道,整洁的衬衫下藏着小小的牙印,藏着圆圆的吻痕。 第58章 谁能没有爸爸 雨生的婚礼在七月末彻底结束,父亲的酩酊大醉为生平省去了许多麻烦。生平实在不知道如何为狼狈的自己开脱。 生平把胸口的茶花烘干藏进丑陋的盒子里,不起眼的烟草盒捏的皱皱巴巴,还要藏进犄角旮旯,父亲能给生平安全感,可陆婉婷的别墅却不能。 酣睡的猛虎被陆弘煜摔断头颅,狼狈的动作怎么瞧都像在求饶。冒牌货经不起敲打,真正的金子才不会露怯。 陆弘煜心中得意,他早就知晓余立安不会送予生平真金,可陆弘煜不笑,生平的眼里蒙上了失望。 陆弘煜碰都不许余生平碰破铜烂铁,陆弘煜那时垫着手帕把掉了漆的猛虎扔进垃圾桶,陆弘煜变戏法给了他真金的猛虎。 十足十的金子里是翡翠,敲碎了也不是死气沉沉的灰,怎么敲也找不到光秃秃的破铜烂铁。 陆弘煜有的是钱,别人给生平多少冒牌货,陆弘煜就能送给生平多少真的一切。 生平嗔怒陆弘煜,嗔怒他早就算计好了试衣间的一出,嗔怒他明知道自己会被安排来这狗屁婚礼相亲还视而不见,嗔怒他故意在自己面前装出与白永杰亲近的样子。 陆弘煜只笑,陆弘煜说,他不做多余的事。 陆弘煜说,他和白永杰是君子之交。 生平咋舌,脾性里的坏都拆出来都给了生平,陆弘煜才能做君子。 生平低头,低头瞧与父亲一辙的拖鞋,过短的小脚趾都被藏在鞋里,哪里都在说着他们是父子。 生平做了错事,哪怕陆弘煜替自己编好了谎话,可生平依旧不愿意欺骗父亲。 他低低头,父亲不说话,他便自己坦白,坦白自己弄坏了西服,坦白自己弄丢了胸针。 生平还与小时候一样诚实。 房子还是父亲的房子,现在连拖鞋,连一辙的脚趾都是父亲给的。生平不能再说谎。一个乖巧的孩子,首先要对父母诚实。 父亲生气时爱沉默,沉默过后便是一场猝不及防的争吵。与母亲吵,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大打出手,吵得破门而出。 母亲爱生平,母亲的爱像大海,生平始终是融在里面唯一的鱼,父亲是在上漂泊的舟。 一支舟如何努力都比不上鱼。 生平没有变,生平心里的父亲也没有变。变得只是这十几年的光阴。 生平道歉,像小时候一样道歉,与小时候一样紧张的揪着裤缝线。 可父亲早不会生气了,父亲突然笑出了声,他说,“儿子,瞧你这一身香粉的味道,不会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父亲点了点左胸口的洞,“啧啧,这姑娘性格泼辣的很啊,你能不能驾驭的了呀?” 生平顿了顿,他都忘了,自己已经长大了,再没人因为弄脏了一件衣服便训斥他,他都长大了,就算撒谎,也不会有人不留情面的拆穿他。 生平笑了笑,只说,“嗯,不太能驾驭的了。” 生平那时想起了陆弘煜的脸,生平实在想不起别人。 父亲拥着生平做晚饭,做手工凉皮,还要一起烙发面饼。 父亲有一手好手艺,但却不轻易展露。无论是与前妻,还是与陆婉婷,都一视同仁。 发白的面糊贴在罗罗上,刷上油,再滚热水,一两分钟就出一张精亮的凉皮。 生平做不好,小时候做不好,现在也一样。 和好的面团丢进水里,洗到白面团发黄,洗到水浑得看不清碗底,一大块面才能洗出透出半块小小的面筋。 想要吃凉皮,不仅要经过繁琐的工序,还要再在冰箱内藏上六七个小时。 这就是生平不喜欢做饭的原因。他一向是喜欢速战速决的人。 生平与父亲一起和面,活的是老一辈人的活法,烙出来的饼总有陆家的影子。 父亲瞧不上那样的饼,生平只大显身手了一次便被迫下台。 父亲还是没变的,父亲的眼里也容不得自己看不下的沙子。 陆婉婷在雨生的婚礼后与丈夫开始冷战,或许更早,或许在余立安提出离婚的意向时她便有了此意。 温顺的丈夫一夕间变为了长满獠牙的兽,陆婉婷别无他法,陆婉婷不能让怜陆没有爸爸。 陆婉婷也学不了偶像剧里的富小姐动不动便归宁自省,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有再多的钱,再强的背景也始终孤身一人。 陆婉婷在傍晚回了家,只与怜陆讲话,只与佣人讲话。那是她对丈夫无声的反抗。 可怜陆不懂大人间的冷战,怜陆喜欢碳水化合物,喜欢大饼,喜欢面条,如果不是舞蹈课的形体要求,她一顿可以吃下一整碗拉面。 余立安抱起怜陆,一边抱一边喂给她香喷喷的面饼。怜陆喜欢死面饼,她有健康的胃,还有在余家从小便养成的饮食习惯。 陆婉婷从不吃碳水化合物,要跳舞,快四十岁的年龄还要妙曼身材。做美容,生平记得那些化妆品是执行任务时许多明星才会用的牌子。 陆婉婷爱自己的孩子,可这种爱藏着自己的欲望与期许,陆婉婷没有了父母,所以怜陆要一直做掌上明珠。 陆婉婷不再年轻,所以怜陆要趁着大好年华,做漂亮的姑娘,耀眼的白天鹅。 练舞蹈,弹钢琴,不到六岁便要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控制饮食,提升文学素养,陆婉婷要让怜陆做性格跋扈但有真本事的实心花瓶。 怜陆吃死面饼,吃一口陆婉婷皱紧眉头,吃第二口她便开始咳嗽,等第三口时,怜陆自己都变得怯生生的。 怜陆不喜欢父母吵架,父母不吵架时,她能乘着爸爸的光多吃一口大饼。 余立安看着女儿的背影,不满她又一次偏袒向妻子。 余立安一把拽住了怜陆的手,他说,“吃!” 怜陆吓得一哆嗦,那口饼把脸颊顶的圆鼓鼓的。余生平猜这一口该食不知味。 陆婉婷终于压不住了,可压不住也不会像泼妇砸东西,摔杯子。陆婉婷到底还是流着富家小姐的血。 陆婉婷让佣人把怜陆带走,陆婉婷爱她的女儿,不比生平的母亲爱生平少,不比任何一个母亲少。 门被“哐”的关上,隐约间又能听见难听的话,隐约间生平听见自己的名字。 陆婉婷的心病永远都是生平。 怜陆实在有些奇怪,怜陆不在父母面前哭,却在生平身侧啜泣。 怜陆该大声的哭给父母听,哭到喉咙说不出话,哭到撕心裂肺,告诉他们,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做的好事对孩子伤害有多大。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曾经爱的天昏地暗的结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怜陆不知道,怜陆不敢对着盛怒的父母露怯。 因为她的母亲不许她性格如此懦弱,因为她的父亲这么多年来都听她母亲的话。 怜陆的嘴里嚼着半口饼,嚼的稀碎都忘了咽,嚼的嘴角都流下黄乎乎的涎水。 怜陆喊生平哥哥,怜陆说生平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生平猜这是余立安教给她的话,可生平没理由和一个孩子置气。 生平抱起来她,一边安慰一边说,“你该对你爸妈哭,哭得越大声越好,哭得越难受越好。” 生平发力,把怜陆的衬裙都拍得发皱,生平性格里的叛逆因子慢慢显现,生平或许从来都没变过。 生平从不对福利院的孩子说这些话,没有父母的孩子们,太过跋扈会适得其反。 不远处余立安破门而出,昂贵的古董在楼梯转圈,每转一下便掉几分价。 哦,陆婉婷也被余立安逼疯了,一个与市井莽夫生活的女人,再也做不成大家闺秀了。 又是经典的桥段,又是为了孩子吵架,又是破门而出。 只是余立安这次不是一个人,余立安还有他的好儿子。他那再也不会偏袒向母亲的儿子。 生平抱了抱怜陆,他没让怜陆看向余立安的眼睛,余立安的眼睛里,满是厌恶。 父亲唤生平,要与他喝酒,要和他一起蒸桑拿,夸他是好儿子,夸他的人生最成功的便是有个好儿子。 话是故意说给陆婉婷说的,就像那口饼,是为了证明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分量喂的。 父亲在与生平笑,可生平只觉得陌生,生平那时觉得一阵恶寒,生平想起小时母亲也捂住自己的眼睛,那无数生平瞧不见的瞬间,父亲是不是也曾这样打量过他呢? 生平不再想了,父亲已经走出门去,他不愿让父亲等太久。 陆婉婷小跑出卧室,漂亮的眼睛被泪水浸的红肿,她抓住怜陆的胳膊,她不管轻重的推开生平,不管轻重的甩了生平一耳光,她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你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啊,怜陆才六岁,她不能没有爸爸,她不能……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啊!” 生平不怪陆婉婷,生平想换作他的母亲会比陆婉婷狠心更多倍。 但生平没有理由纵容陆婉婷,那是生平第一次反驳她,生平说,“阿姨,我也不能没有爸爸。” 生平说,“阿姨,是你们从前不肯放过我。” 陆婉婷瞧着生平的脸,眼是圆润明亮的眼,嘴是温婉可人的嘴。 可生平不是林间温顺的小鹿,生平是收起尾巴的狐狸,是长满獠牙的白狼。 生平告诉她,我不打算藏了哦。生平告诉她,什么都晚了。 第59章 别再让我受委屈了 夜风吹不乱生平的头发,夏天是这点好,生平的辫子总算有了半点可见的用处。 父亲在路灯前站着,声音是慈祥的声音,喊儿子,喊好儿子,走近了能看见父亲在笑,和蔼的笑,而后便拉下脸来。 父亲不高兴了,生平是完美的艺术品,内里懦弱也有漂亮的皮囊,不爱说话,白皙皮肤上的巴掌印也会替他喊委屈。 父亲啐了口唾沫,他不像从前那样劝生平忍一忍,看生平受委屈也只顾着平衡岌岌可危的家。 生平现在是他的好儿子。 生平看父亲,眉眼是与自己神似的眉眼,父亲老去也不减风华,生平看父亲,看白发,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态。 这一秒想要说话,下一秒又变得犹豫。 生平没用什么情报商的技巧,父亲根本无意隐藏。 生平看着父亲,与从前在陆婉婷那受了委屈后一样沉默。 可生平又与从前不同。生平的心里有一团火,这团火被陆婉婷甩出的巴掌助长了气焰。 生平再也不想做逆来顺受的兔子,生平要自己想要的一切。 生平不是没人爱的孩子,生平有父亲,哪怕家早已支离破碎,可也不是无根浮萍。 生平是父亲的盟友,父亲娶几任妻子都没关系,他们父子间永远有属于彼此的罅隙。 生平难得挺直了腰板儿,质问所有人,我凭什么让着你们,生平想好了说辞,父亲如果问他痛不痛,他要直白的告诉父亲痛,好痛。 如果父亲再让他体谅陆婉婷,他要像质疑陆婉婷一样问一问父亲,凭什么。 可父亲什么都没问。 父亲只拍了拍生平的肩膀,父亲说,“儿子,走,陪爸爸去蒸个桑拿。” 生平看着父亲的后背,生平想,父亲永远都是自己的父亲。他们父子间永远有默契。 生平和父亲去蒸桑拿,进的是高级会所,穿得是一辙的衬衫。 空荡荡的澡堂里,只能听见零星几个人的脚步声。生平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父亲什么都记得。 父亲是这里的老客户,行云流水的付钱,圆滑世故的交际。生平已经二十七岁了,可二十七岁跟着父亲也像个孩子。 悻悻的上楼去,先填饱肚子,才好洗洗涮涮。父亲看着儿子,看他像猫儿一样小口吃饭,看他瘦削的手腕像连叉子都承托不起来。 父亲夹了块精瘦的肉,只说,“儿子,多吃点,瘦成这个样子,爸爸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要找男朋友了!” 玩笑的语气,可余生平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嘴里的那口饭。他一瞬间体会到了怜陆忘了咽下大饼的感觉。 余生平想要解释什么,可父亲又只是笑了笑,好像这真的只是个玩笑,余生平那时心内警铃大作,他总觉得这笑不再纯粹。 服务生上饭,一边上一边念小票的附加信息,昂贵的海鲜换成红肉,连最喜欢的大闸蟹都可以不吃。 父亲一直都记得,生平不喜欢吃海鲜。为了生平,父亲可以放弃一些东西。 生平松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父亲的爱很快消散生平的恐惧。 父子二人草草用完餐,随之迎来今日的重头戏。实际上生平只是不喜欢人多,但并不意味着不能适应公共场合。 在以往的一次任务中,他曾经为了蹲点猎物,不惜伪装成搓澡工。 而普溪的所有娱乐会所,基本都曾与恒越签订过合作合同。当然,明面上依旧是以夏星星的名义。 余立安颇显兴奋的为生平介绍着今晚的流程,要先洗澡,再蒸桑拿,最后还为他预约了足部护理。 余生平那一刻有些后悔答应父亲的想法,余生平忘了,蒸桑拿意味着要坦诚相见。可他无法解释前胸后背的吻痕以及那三十四道伤疤。 余生平实在不愿哄骗父亲,假借肚子痛钻进了洗手间,企图偷偷溜掉。如果没遇到程涉和陆弘煜,他本来能舍去很多麻烦的。 余生平想象过余立安与陆弘煜对峙的许多场景,唯独没想过他们会在桑拿房见面。 但余生平庆幸陆弘煜的到来,多亏有他开了进桑拿房不脱上衣的先例,余生平才不显得那么突兀。到最后他们演变为一群人穿着上衣蒸桑拿。 余立安对陆弘煜还是有所忌惮,余立安并不满意余生平坐在了陆弘煜的身后,但他依旧还是挂着笑脸与陆弘煜打太极。 这或许就是商人最大的特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久前还在办公室针锋相对的两人。 如今却谈笑风生,陆弘煜果然好不过三秒,委婉寒暄几句就切入正题,他盛邀余生平出去旅行,为了在婚礼上抢掉了本该属于生平的捧花道歉。 余生平当时咋舌,云里雾里他捏了陆弘煜的腰一把,让他别老说胡话引战。 陆弘煜动也不动,只暗自把抚了抚生平的腿侧,远处看来,他好像只是在木椅的把手上挪了挪小臂。 余立安本就对陆弘煜大有成见,自然不会同意,什么生平怕水,生平吃不惯海鲜,生平恋家,通通都甩出来,每说一句还要慈祥的询问生平,“是不是呀,儿子?” 余生平那时咬着牙,细细的说是,他每应和余立安一句,陆弘煜便重重的掐一把他的腰。好像是惩罚。 陆弘煜觉得可笑,余立安说得话那么冠冕堂皇,余立安妄想跳过这十年的空白,可这十年来每一天陆弘煜都陪在余生平的身边。 陆弘煜听余立安讲没用的屁话,讲他与生平苍白如纸的父子情,讲他筚路篮缕的过去和对公司的兢兢业业,他比谁都精明,比谁都擅长提纲挈领,所以他偏偏要绕过重点。陆弘煜不折他的面子,陆弘煜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好。 余立安又要开始耍苦情牌,耍自己的不够还要加上生平,余立安又开始经典的桥段,揭开生平的伤疤,讲发疯的前妻,讲生平可怜的过去,到最后还要夸一夸生平有多坚强,自己现在又有多爱他。 他把生平痛苦的过去当笑话讲,桑拿房的雾气那么大,他更有理由看不见生平错愕的表情。 可陆弘煜不会装作看不见,陆弘煜挨着生平,纤细的手掌变得冰凉,生平在害怕。 生平这十几年来都过得是如此的日子,害怕,沉默,任由别人揭开自己的伤疤。 陆弘煜突然顿了顿,他只道,“姐夫,既然觉得愧疚就该对生平好点。在我看来,你可是一直都在揭生平的伤口,充其量只是自我感动。” 余立安突然顿了顿,太多年了,余立安早已把这些当茶余饭后的笑话讲给了太多人。 可没有一个人在乎生平的感受。没有一个人愿意为生平发声。 久而久之余立安也觉得这没什么。一个成年人,都长大了,那么多年前的事怎么还会记得呢? 一个成年人了,所有都扛过去了,连死都不怕了,现在说一说又怎么了? 他当作笑谈又如何呢?错也是发疯的前妻的错,他是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才弥补的这个儿子,他给生平找工作,让他住自己的房子,为了他与陆婉婷吵架,记得他不喜欢吃海鲜,带他出来蒸桑拿,这难道还不算补偿吗? 他是余生平的老子,想做他余立安的儿子这点苦都吃不下怎么行呢? 余立安笑了笑,只姗姗回道,“小舅子你这就是过度解读了,生平可是我亲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我绝对没有害生平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看向生平,“是不是呀,儿子?” 父亲在看生平,可陆弘煜死死的攥着生平的手。他的坏脾气都给了生平,生平越想挣开,陆弘煜便越是靠着他。生平越是逆来顺受,陆弘煜便越逼着他直面反击。 陆弘煜转过身去看生平,陆弘煜说,“生平,不喜欢就要说出来,像反驳我一样去反驳其他伤害你的人。” 嗯,陆弘煜的少爷脾气上来时,是真的很恶劣。 余生平错愕的瞧了瞧陆弘煜的眼睛,生平谢谢陆弘煜,谢谢他替自己说话,可生平又害怕陆弘煜,因为他没办法回应陆弘煜的好。 许久过去才听见程涉打着圆场,“诶呀,弘煜,你这真是较真儿了啊,人家生平都没说什么呢,你在这瞎掺和,但是生平啊,这话是不是让你难受了,要是真难受你的确要说出来,你性格确实是内向。” 就像现在这样,自己把陆弘煜推上孤立无援的站台,连累陆弘煜做了多管闲事的恶人。 生平顿了顿,只怯怯的说,“没有,没什么的,都过去了。” 陆弘煜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与余立安一起笑,与程涉一起笑。 对呀,这才是该有的场景,这才是成年人的交际,绵里藏针,但绝不能撕破最后一块遮羞布。 人们什么都不知道,人们只笑,烟雾缭绕间,只有生平知道,陆弘煜生气了。 余立安得意自己扳回了一局,连说话的底气都变得足了起来。 余立安最擅长揶揄陆弘煜,他不喜欢什么就让他听什么。余生平是陆弘煜的软肋,如果能让他疼,狠狠的折掉这根肋骨也值得。 余立安说生平瘦,从小就瘦,从没谈过女朋友,余立安说生平该向程涉多学学,因为他年纪轻轻便要迈入婚姻的殿堂。 余立安从来都不忘了自我感动,说自己不在乎流言蜚语,生平找到幸福就好,但生平懂事孝顺,相伴一生的人必须要过父亲这一关才行。 余立安得意,得意起来连陆弘煜对生平的游行邀请都随口答应。 陆弘煜不说话,陆弘煜只笑。陆弘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浩浩荡荡的走出桑拿房去,生平急着哄陆弘煜,生平最知道受委屈的滋味,生平不愿陆弘煜难受。 狭小的卫生间里,不管汗都浸透了两身衣裳,余生平抱紧了陆弘煜精壮的腰,他说,“你生气啦?” 陆弘煜不说话,只转弄他的头发,好看的丸子头被压得软趴趴的。 余生平依偎他的臂膀,又贴贴他的脸颊,他说,“对不起,我让你受委屈了。” 陆弘煜不喜欢他说对不起,亲他的嘴巴,让他把道歉都咽回去。 余生平的吻技可真不怎么样,张开嘴巴,却忘了用鼻子呼吸,缺氧时浑身颤抖,像濒死的鱼。 陆弘煜坏心眼,陆弘煜明知道他难受,还要挠他的痒痒肉,许久过去,生平像没了骨头一样向他求饶,他才缓缓停下。 生平说,“你不要生气,要不然你再咬我一口解解气。” 余生平可一点都不浪漫,说这话时不闭上眼睛,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交易,可直勾勾着看着陆弘煜,好像就是在说着:我们这是在交易,这是为了弥补你受的委屈。 陆弘煜喜欢浪漫,于是陆弘煜骤然窜向前去。让生平条件反射的闭上了眼,让细长的睫毛和心脏一起跳动。 陆弘煜摸了摸生平的鼻尖,只轻轻的亲了亲他的额头。 陆弘煜想起生平因为满身吻痕窘迫的躲在厕所,陆弘煜是一点委屈都不肯让生平受的。 但陆弘煜有许多坏心眼,他说,“这次先欠着,以后再补上。” 生平的眼睛像永远藏着一层雾,瞧着陆弘煜,许久才说,“好……” 这真是奇怪,陆弘煜那么坏,做坏事,做坏事,动不动便欺负生平,可生平还是愿意依靠他。 许久过去,陆弘煜说,什么事都能再一再二不再三,但这件事不要,陆弘煜说,“余生平,别再让我受委屈了。” 生平顿了顿,只说,“好,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第60章 可比猫难养多了 桑拿房的分别后,余立安的心情好了许多,能压过陆弘煜一头,这与妻子吵多少次架的气都能消散。 转脸回去,余立安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 余立安倒底是有两把刷子,不然陆婉婷是不会对余生平的态度都有所转变的。尽管只是勉强维持着表面关系。 但她俨然不像从前那样嚣张跋扈。最过分也不过是提几嘴余生平的身后有了靠山。 陆婉婷对余生平忌惮,不只因为丈夫态度的转变,更因为余生平露出了性格的另一面。其实余生平一向如此,只是陆婉婷很少踩在他的底线上。 陆婉婷对生平态度的转变,影响了余怜陆,她变得更可爱了,母亲不在时,她喊生平哥哥,生平陪她练口语,饱满的英音比外教还要好听。 别墅里的佣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主人们开始接纳余生平,他们便再没理由排挤这位破落少爷。 从前冷淡的脸立马变得鲜活起来。可余生平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生平始终没办法把这里当家。父亲不在时,这里便不是家。 这里倒底比不上陆家,余立安给生平的爱还不够明显,冒牌少爷的脾气没人包容,这样的热情维系了三五天便消散下去,流言蜚语又顺着打开的冰箱门传入余生平的耳朵。 不过没关系,生平的心里有许多东西,这些不疼不痒的话没有位置。 生平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坏,但也不算太好。七月末时,余立安收到了陆弘煜的邀请。 他邀请生平去海边度假,去的是普溪外围的普海,因为安全,住的是清平酒店的度假村,因为省钱。 余立安认为陆弘煜另有所图,那时他真像个好爸爸,担心乖儿子吃亏,担心乖儿子被轻视。 是不是另有所图生平不知道,但省钱必定是陆弘煜的目的之一,哦,该说得更专业点,是压缩成本。 生平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陆弘煜为了手表要起诉自己,他是真的觉得陆弘煜是一毛不拔的万恶资本家。 一毛不拔的万恶资本家,就算花钱也要为自己的公司GDP贡献些许力量。 但生平什么都没说,清平集团的酒店服务不错,生平的确想去大海边。 生平喜欢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可同在一个屋檐下,也难免遇及摩擦。 父亲极力弥补这十几年的空缺,尤其不忘尽到监督的职责。 生平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调整作息。生平从没想到,自己在二十八岁的年纪,会为了不让父亲失望而逼迫自己早睡早起了一整个月。那实在是痛苦。 余生平实在是期待这趟不长不短的旅行,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在酒店躺上七天七夜,不为别的,就为能随心所欲的颠倒作息。 当然,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陆弘煜实在是很懂得生活的人,喜欢工作,连除夕夜都不肯脱下西装。 公私分明,放松的时候,连手机都关机扔进行李箱。 刘媛站在大巴车站前再三确认会议时间,不要迟到,要随时保持通讯。 来来回回讲三五遍。会议更改条例压弯女秘书的臂弯,余生平才知道,这短短的七天耽误了陆弘煜那样多的事。陆弘煜把这不疼不痒的约定真的放在了心上。 生平对什么都爱愧疚,面对陆弘煜时也一样,只是这份愧疚偶尔也会转变为渴求。他的叛逆,自私,在面对陆弘煜时无限膨胀。 太阳大起来时,生平坐在阴凉里舔着雪糕,陆弘煜想给生平制造平淡的惊喜,可生平现在只想坐着他的卡宴去酒店里吹空调。如果这也不行的话,能别让刘媛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自己也是好的。 刘媛自从得知余生平便是情报商先生后,对他毕恭毕敬。 但余生平并未因为她的态度转变而感到愉快,区别对待让他不舒服。无论是好还是坏。 大巴车缓缓驶来,陆弘煜看看表,刘媛便懂了潜台词,陆总要开始休假了,陆先生不做资本家,也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下班时间他什么都不愿意做。 他们实在是有默契,只一抬头,刘媛便走向收尾。陆弘煜与自己的女秘书也有一套独特的相处方式。 实际上陆弘煜与许多人都有默契,但余生平已经顾不上想了,余生平那时双眼早已热得没了神,随便看哪儿,又好像哪儿也不看。 恍惚瞧着陆弘煜与刘媛间横亘的半打资料,再回过神来时,是陆弘煜放大的脸。 陆弘煜接过生平手里化掉的甜筒,用湿巾给他擦手,又用纸巾帮他擦去胸口前的奶油。 生平有这样的毛病,生平二十八岁了吃雪糕的依旧赶不上雪糕融化的速度。 生平已经大了,所有的衣服自己洗,这个世界上再没人关注他有没有弄脏衣服,再没有人有资格因为这些小事而责备他。 就算有,陆弘煜也不舍得怪他。 生平那时低头木木的瞧着陆弘煜的手,看那双签字谈判的手为自己擦奶渍,看那双拿刀拿枪的手替自己挽头发。 生平觉得父亲骗了自己。一个坏脾气的人也会有细腻的一面。 母亲的脾气再坏也坏不过陆弘煜,就算坏过他也是母亲的儿子,可母亲从未这样对过生平。 从没有人这样对过生平。 生平不适应别人对自己的好,生平下意识的要躲开,可陆弘煜突然咬了一口他手中的甜筒,他可真着急,连绅士风度都不要啦,咬完呜呜囔囔的说,“扯平了,我帮小邋遢擦衣服,小邋遢让我吃雪糕。我们扯平了。” 生平忘了拒绝,生平只顾得上傻笑,他说,“你才是小邋遢!你连领带都系不好!” 生平笑起来时真像个孩子。 陆弘煜攥了攥生平的手,他的眼那么深邃,深不见底的黑,抬眼向上瞧时,好像要把生平融化。可再黑,抬眼向上瞧时,生平也能瞧见藏在里面的自己。 生平想给陆弘煜擦擦汗,陆弘煜顺势把脸埋进生平的掌间,他不工作时就变坏,他对着生平就不讲道理,他说,“你说得对,你走了,我连领带都系不好了。”他说,“你走了,我过得不舒服。” 陆弘煜撒起娇来可真要命,可生平才不吃他的苦肉计,生平只一把把雪糕塞进了陆弘煜的嘴里,他说,“现在知道我的好了?晚啦,我才不回去伺候你呢!” 生平一点都不浪漫。 生平实在是奇怪,生平永远都怕余立安,怕母亲,提多少遍从前的事都害怕,好像这辈子都忘不掉那道伤疤。一提及家庭变得懦弱不堪。 可在陆宅里撕心裂肺的别离,浑浑噩噩的日子,数不胜数的欺瞒算计,生平却能轻描淡写的带过。好像他的确如此洒脱。 他们谁都不提难过的过去。那些难过的事,不愉快的事,就都过去吧。 一阵风吹来,松散柔软的棉麻小衫被吹胖又躺下,生平惬意的走向前去,把行李,把后背,把一切都丢给陆弘煜。 陆弘煜那时想,就这样快快乐乐的向前走吧,陆弘煜想,就在他一个人面前骄横的肆意妄为吧。 傍晚的时候,两人到达了旅店,生平可真像个孩子,坐公车,坐轿车,多少岁都会不自觉地酣睡。 生平不告诉陆弘煜,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生平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旅行兴奋的一夜无眠。 陆弘煜让他坐在里面,头顶的冷气微微倾斜,直对着自己,打在生平身上却刚刚好。 陆弘煜把外套脱下来盖在生平的身上和腿上,他的膝盖冻得有些发红。 陆弘煜觉得好看,却不忍心让它继续受凉。生平已经快三十岁了,再如此肆意妄为,灾病慢慢都会找上身来。 生平在半夜醒来,眼睛不睁开,明知骗不过陆弘煜还要装睡。 孩子一样任由陆弘煜给他擦汗又套外套,陆弘煜说,“戴好帽子,外面海风大。”陆弘煜说,“你该穿长裤的,手脚都冰凉。” 生平没睁眼,可还是笑笑,他想,下次还不穿长裤。 陆弘煜爱在他面前做大家长,爱做到生平有时会忘了自己也已经快三十岁啦。 大巴车上的人早零星的到站,只有陆弘煜陪着他。生平猫儿似得伸懒腰,迷迷糊糊间却一脚踢上了前座的挡板,他轻轻的骂了声操。他再也不能装睡了。 陆弘煜瞧着他,他醒了便松开按着外套的手,他愿意伸懒腰便松开束缚着他的小臂。好像他们真的是多年相伴的灵魂伴侣,好像他们谁松开手都不怕。 生平揶揄陆弘煜,揶揄他假模假式的坐大巴,其实就是为了躲避眼线,得意他骗的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他们才不是什么普海,他们早已驶向了不知名的海域。 转着红灯的塔挂在半空里,陆弘煜指了指,陆弘煜说,吴阳的身上有他的影子,吴阳也是靠灯塔才分辨出所处的地理位置。 尽管余生平只用了三秒,而吴阳用了三个月。生平不说话,生平就知道陆弘煜不会白白请他度假。 陆弘煜帮生平拿行李,掏腰包给他买小吃,连在沙滩上走哪条路径都是生平说了算。陆弘煜纵容生平,从前像纵容一只猫一样。可生平比猫要麻烦多了。 陆弘煜和生平谈论自己的计划,吴阳在三天前越出了偏宅,因为无意得知了余生平回来此旅行的消息。 哪怕这是陆弘煜故意放出的诱饵。陆弘煜一点都不藏着他的卑鄙,陆弘煜好像破罐子破摔,在生平那里是洗不白便一黑到底,在生平那里做不成君子就做小人。 陆弘煜要生平与他合作,陆弘煜要确认一件重要的事。陆弘煜没有明码标价,筹码是吴阳这次的意外逃跑可以不受惩罚。 生平知道吴阳受苦了,受皮肉之苦,再受心灵折磨。可吴阳已经长大了,生平喝了口啤酒,说出了陆弘煜意想不到的话,他问,“我凭什么救他?” 哦,余生平的能耐都用在和陆弘煜顶嘴上了。 生平可真漂亮,立体的五官躺在巴掌大的脸,不高兴时显得危险,可陆弘煜看着只觉得他脱不去稚气。 陆弘煜顿了顿,缓缓说,“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生平不理他,只蜷缩脚趾搓了搓拖鞋里的沙子,他顶嘴,“那他也是你儿子。” 陆弘煜凑近生平的耳朵,他说,“那也不是不可以。” 生平踹了他一脚,知道陆弘煜不动如山也踹,知道今晚要花陆弘煜的钱也踹。 第61章 叛逆 陆弘煜和生平住在了普溪边缘的小镇里,二楼的小农家院,不用出门便能听见海浪翻滚的声音。 欢乐朴实的老乡村民,集市的物价可以与十年前相媲美。 陆弘煜差遣生平买酱油,只给他两块钱,微信支付在这样的边陲小镇并不流行,陆弘煜好像故意不多带现金。 生平趿拉着拖鞋沿着海边走,明明能走近沿的石灰路,可偏偏要绕远踩一脚沙子,生平不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小心思,海水会帮他冲刷掉所有的“犯罪现场”。 绕过细窄的小巷,生平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石灰地上踩出一个接一个的水脚印。 膛朗膛朗的,直到陆弘煜斜靠在门口打量他才停下。 饭桌上躺着炸酱面,豆瓣酱要少放盐,最好还能没豆瓣,黄瓜丝,茄子丝,西葫芦丝,生平说吃面条时这些菜要切细口感才好。 陆弘煜把面条盛进大碗,淋上卤料,再浇上半勺酱,林林总总的菜都夹满了,每搅合一筷子便看见菜丝掉在碗周。 他皱了皱眉,生平却笑了。 陆弘煜是爱干净的大少爷,牛排是占不过盘子三分之一的牛排,西装是注定无法大肆翻动手腕搅拌面条的西装。 陆弘煜能做成许多事,可也有许多事做不成。 可生平不笑他,生平一把推过自己的碗去,一边推着还一边往他的碗里加了半勺酱,他知道陆弘煜什么都喜欢咸一些。 晌午的天热得不得了,生平和陆弘煜便一起蹲坐在院落的门槛吹穿堂风,风吹过来时,生平低头吸一口面条,吃的腻时就舀一勺醋蒜泥,那是母亲教给生平吃法,醋,蒜泥,麻酱掺和在一起,不会太酸,也不会太辣。 生平吃饭吃的那样少,吃什么都剩大半碗,用多大的碗都剩大半碗。 生平拍拍手,舌头舔过嘴周能看见一层油花。 陆弘煜随即便也停了筷子,端起生平的碗,再拍一拍生平的背,让他去里面坐。 陆弘煜在商场运筹帷幄,可与人交际时却不愿兜兜绕绕。 他与生平住在一起,没有你做饭我刷碗的分工,他与生平在一起时,生平吃他的饭,却不用刷碗做回礼。 生平搬着板凳坐在陆弘煜的身后,脱去西装的陆弘煜好像褪去铠甲。 肌肤不是生平那有些病态的白,可也不是沐浴在阳光下的红黑。 不成对的橡胶手套,粉是劣质的粉,蓝是发紫的蓝,那是生平在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不好看,可好在干净。 生平真不是风趣幽默的人,如果不是陆弘煜与他说话,他是能听水声听半天的。如果不是为了任务,他实在不愿意连轴转的与人交涉。 陆弘煜把碗碟放进屋子里,出来时又攥着两个甜瓜。轻巧的蘸蘸半碟白糖,那是陆弘煜和老乡学会的新吃法。 生平的胃可真小,吃那么一点点便饱,吃饱了多一口的面子都不肯卖给陆弘煜。 陆弘煜也不气,只攥着另一个甜瓜坐在院落里陪余生平一起发呆。 镇上的人早就看出陆弘煜不一般,早来询问他职业,他只草草答,是开餐馆的。陆弘煜就是爱玩这文字游戏,把连锁酒店说成餐馆。 镇上的人揣测陆弘煜同生平的关系,生平罕见的回答,像小孩子一样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缓缓道,论辈分,该是旧旧(臼男)。 陆弘煜只笑笑,笑得与在桑拿房中一辙。 傍晚时他们参加篝火晚会,和小镇上的人侃大山,陆弘煜和人们社交,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什么都讲出一二三,聊怎么过日子,天文地理,经商贸易,通通都能讲出门路来。 陆弘煜和他们讲贸易,从生产到销售,听得老乡们拍手称好,懂门路的养殖户向陆弘煜称兄道弟。 经商,经商,那是陆弘煜骨子里流的血。 生平一点都不懂经商,生平只知道,陆弘煜是个商人,精明算计,那是所有商人的本性。 生平为陆弘煜找了个理由,陆弘煜的算计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商业基因。或许有些时候,他也迫不得已。 有些东西是在悄悄的变化。 生平听养殖户讲小镇的发展历史,说的是他不懂的贸易术语,谈得是他不感兴趣的贸易策略。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领域,陌生的人,生平熟悉的只剩下身侧的陆弘煜。 生平不自觉地往身侧靠了靠,不自觉地向熟悉的人靠拢。生平安静的像小猫,看陆弘煜意气风发,看陆弘煜在商场运筹帷幄。 他那时只觉得,嗯,这才是陆弘煜。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镇靠近普海,几乎九成以上的人都靠每周两次的出海打渔为生,近些年第三产业发展迅速,小镇不免也面向现代化。 这些年来,不乏有富商想开发收购此地为度假村,但镇上村民都拒绝了。 可在不久前,镇上来了一位牛人富商,这位富商不采用一刀切的办法,而是对症下药。 他知道小镇的人思想老旧,断然不会接受大拆大卸的现代化建设。 于是便从水产外销入手,提议只在圈定范围内建设厂房,当地人提供海鲜食材,由此外销。 牵线的养殖大户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收获颇丰,不久便带起了经销热。随之又成立了小型公司。 一年的时间,镇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签订了相关协议。 而就在小镇事业发展的如日中天之时,富商突然撤资,并且卷走了他们的投资,所有人的钱都打了水漂。 而这之中,牵头的养殖大户宋连损失最大。 宋连希望陆弘煜能帮他指指门路,还说明天便是小镇一周一次的会议,希望陆弘煜无论无何都能参与。 陆弘煜并不想在闲暇时间处理工作,为了过几天安稳日子他直接将手机关了机。悄没声的摁了摁余生平的后腰,想让他替自己开脱一番。 生平才不管他,谁让他前几天乐得瞎显摆。他装着瞧不见,后倾直接把陆弘煜那不安分的手轻夹在了后背与墙的中间。 陆弘煜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许久过去才看着生平缓缓道,“我听他的,他是我老板。” 人群的目光压向生平,这实在让生平不适。生平匆忙合拢了牙齿,他不愿浪费,临出门前捞起了菜篮子里的甜瓜。 生平往里缩了缩,半天过去才道,“我不想去。” 陆弘煜只微微后倾,缓缓道,“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宋连连忙打哈哈过去,村民们又开始谈论起别的事来。 小镇的作息与城市不同,不到十点便渐渐沉寂。这样的地方,倒是意外的符合了余家的作息。 生平躺在床上,今夜却不像前两日好眠,他起身走向院落,想要透透气,却瞧见陆弘煜蹲坐在门栏前。 月光被院落的葡萄藤切碎,细细簌簌织了一张网罩在陆弘煜的身上。 生平踢踏着拖鞋出来,陆弘煜却一反常态的没回头。等他晃荡到陆弘煜身前时,一把拽过陆弘煜的小臂,只说,“哦,藏什么呢?” 哦,陆弘煜不愿让生平发现自己吸烟,坐怀不乱的陆弘煜也有慌张的时候。 生平往前凑了凑,用冰凉的鼻尖嗅了嗅他的衣领,而后若有所思的说,“嗯,吸烟了,让我也吸一口吧。” 陆弘煜笑笑,只一把摁住了他的后颈,柔软的发丝随着大手压趴,陆弘煜口间的半口烟一缕不剩的度给了生平。陆弘煜说,“半口,不能再多了。” 生平这时不说话了,生平明明知道余立安是陆弘煜心头的一根刺,可他却偏要时不时的把这根刺摁进去又拔出来。 陆弘煜骗他,利用他,算计他,因为他是余立安的儿子,陆弘煜亲他,抱他,给他讲从前,向他示弱,也是因为他是余立安的儿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弘煜,唯独要逃避这件事。 生平不说他和陆弘煜是搭档,是老朋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生平偏要告诉所有人,陆弘煜是他的旧旧。 生平像报复一般,也让陆弘煜尝尝被人逼着直面血淋淋的现实的滋味。 陆弘煜一把抱起生平,往屋里走,往床边走。生平知道,他说不说话,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陆弘煜吻他,不像雨生婚礼那样凶狠,却也不温柔。缓缓侵夺走最后一丝空气,像要讨回刚刚的半口烟。 生平开始学会接吻时用鼻子呼吸了,陆弘煜不给他留余地时,为了活下去他只能这么做。 一个简单的吻被无限拉长,生平只觉得时间化作拉长下坠的橡皮糖,蜜罐边缘摇摇欲坠的蜜汁。 生平这时忘了许多东西,忘了近距离攻击最为致命,忘了被强迫时第一反应该是反击。 陆弘煜不愿把商场上那套拿来对付生平,曲折委婉,兜兜转转,陆弘煜把骨子里的坏,别人看不到的纨绔蛮横全给生平。 陆弘煜没禁锢住生平的手,陆弘煜给他逃跑的机会。 陆弘煜要生平一辈子记住,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陆弘煜,这世界上只有陆弘煜会这样让他痛,让他难过,与他相拥接吻。 快要窒息时,生平紧紧的拽住了陆弘煜的外套,生平吓得双目迷离,可危在旦夕时,那双垂在脖颈处的手不想杀死陆弘煜,只想紧紧的攥住他的外套。 生平大口的呼吸,一边呼吸一边咳嗽,生平难受,生生死死的边界线,不仅让他承受着眼下的痛苦,还让他想起从前。 陆弘煜抱住摇摇欲坠的生平,又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他说,“余生平,你能跑却还是没跑。” 生平不再露出被人算计的狠相,窒息的痛和伤口融为一体,让生平想起母发疯的母亲,想起血压满眼眶时孤立无援的过去。 正视上方,陆弘煜的嘴角是血淋淋的红,生平说,“血……” 陆弘煜突然皱紧了眉头,生平的眼里蓄满了泪花,冰凉的指尖轻轻的触碰嘴角的伤口,陆弘煜听见生平说,“陆弘煜,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陆弘煜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弘煜,陆弘煜一把抱住了生平,他说,“那你要听我的话,听我的话,你什么都不用怕。” 生平没再回答他,生平早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 生平不知道,陆弘煜抬起头时,望见了一脸惊恐的宋连。 第62章 袒露心声 陆弘煜还是参加了周一的例会,他听到了有关清平集团的传言。 小镇安逸狭小,连采购商品都保留着以物换物的方式。每逢一、三、五归海的渔民会出售各类海鲜。平日里上等的食材在此地只用十分之一的价钱便能买下。 放在瓶瓶罐罐里的家养水母,个体小如拇指,在浸满彩色石头的罐子里游来游去。甚是可爱。个小可爱的龟在白塑料盒子里缓慢爬行,绿是鲜活的绿。 孩子们拿着塑料网在盆子里抓鱼,抓起又放下,抓起又放下,童趣十足。 但依旧要紧密地观察着父母的目光——被发现玩弄货物,那八成是要讨骂的。 陆弘煜缓缓行向前去,看张张合合的花蛤,看五颜六色的海星,最终停在了四处攀爬的虾前。 生平不喜欢海鲜,可虾做的好,去了腥,攒成虾滑扔进锅里,煲上面糊与胡椒粉做成小食,生平还是能多吃几口的。 小镇的食材已比城市内许多中小型餐厅新鲜上许多,可良莠不齐,依旧有好次之分。无论生意做得大或小,商人都难逃一个精字。 虾户乐得接待陆弘煜,忙不迭要帮他捞虾。可陆弘煜委婉拒绝,笑而不语,挑虾,买虾,他挑的虾都是最活泛的,抓虾的手法也是一流的。 陆弘煜虽然每日坐办公室,但做餐饮这行,最忌讳的便是眼高手低。 清平集团旁支纷杂,陆弘煜作为顶端金字塔的最高层,却能在基层员工中树立威严,这绝不能只依靠经营算计。 陆弘煜上任的第一年,将大量资金用于培养线人,并建立了一套全新的内部审查体系。这套体系不仅用于监督高层势力,更用于体察基层。 线人们根据不同的地方特色,不定期且不间断的监察集团服务情况,其中涵盖住宿、餐饮、娱乐、度假等各个方面。 而在陆弘煜上任的第一年中,他亲自深入各类酒店后厨次数多达数百次。 陆弘煜深知,一家酒店的核心便是餐饮,而优质的食材是餐饮行业的基础。 在同行中,最易发生问题的用料环节,清平集团在陆弘煜上任期间从未出现问题。 而在所有人都以为陆弘煜应该品着红酒,赶着派对的学生时代,他深入大小餐厅的后厨,了解各类食材的特征。他甚至为了更全面的了解各类人群的喜好偏差,不惜开发情报商的副业。 陆弘煜做家常菜并不上手,可对于海鲜的烹饪却自成一派,别有洞天。 而他会对余生平产生兴趣,仅仅是因为余生平是唯一的例外,余生平是五十个观察对象中,唯一一个吃过招牌菜品后打了差评的人。 当然,那或许并不算是差评,毕竟他只是在纸币上写上了一行摩斯电码,熠熠躺着一行汉字的拼音:缅怀旧店。 那家餐厅在被收购前是做炸酱面的。 余生平心知肚明,吃不了海鲜还进海鲜餐厅该怪自己,但他认为那充其量只算抱怨,毕竟他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打出差评。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被陆弘煜看在了眼里。不经意的皱眉和玩笑般的电码,成为陆弘煜与余生平产生羁绊的契机。 余生平不知道,他们早在十年前的某个黄昏就已经相遇。 余生平也不知道,这无数的乌龙与巧合,其实都是有意而为,非要谈一谈缘分,或许只剩下生平对海鲜的排斥的基因。 那些与生俱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海鲜的厌恶,恰巧吸引了一家主营海鲜的酒店的未来接班人。 无论陆弘煜如何在商场叱咤风云,初出茅庐之时,他的第一碗闭门羹都是被余生平喂下的。 在别人眼里陆弘煜的心里只有鲜花光环,可陆弘煜知道,他的事业发展是因为余生平微微皱起的眉。在那个黄昏下,一位瘦弱的情报商缅怀一碗炸酱面。 夜风微微吹散葡萄藤,生平坐在巷口等陆弘煜回家。村民们打趣生平,说生平听话极了,说小陆可算回家了,生平都巴巴的望了一下午啦。 集市上的海鲜有海的味道,哪怕是陆弘煜走一圈也要沾染几分腥气。 可生平不躲他,生平只是不喜欢这些味道,这些活在水里的生命。 如果不是为了伤害他而到来,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他拍一拍屁股上的土,不往前走,只等陆弘煜来。 孩子们如同展开的花瓣拥簇离开,离开生平,跑向陆弘煜。 有些时候生平不得不审视自我,凶狠的陆弘煜,不爱笑的陆弘煜,精明的陆弘煜,却总能打破第一印象后与无数人自如的交际。 陆弘煜也不嫌周围有几双眼睛,陆弘煜把袋子里的虾放得远远的,又把腥气的外套放去一边,健硕的手臂一缩一蜷,能看见青筋若隐若现。陆弘煜说,“你们猜,在哪个手里?” 陆弘煜又悄悄说,“在右手……” 孩子们没有陆弘煜聪明,便也高低声的说右手。 生平不说话,生平知道,陆弘煜两只手里都有贝壳。生平有些失落,一个喜爱大海的人却无法包容海里的生命,这让他与海都感到痛苦。 慢慢走回家里,连陆弘煜都感受到生平的失落。 慢慢走回家里,门“嘎吱”的关上,陆弘煜一把抱住了生平。 陆弘煜不和他说腻歪人的话,陆弘煜抬手在生平的发髻上戴上一朵山茶花。艳丽的,火红的山茶花,漂亮的,在人群间第一眼便能看见的山茶花。 生平微微撇头,任由陆弘煜把他框在木门前。海风簌簌,生平能感觉到身后便有孩子在奔跑。 陆弘煜轻轻别过生平耳边的碎发,描摹过柔软的眉眼,又游弋过每一寸线条。 陆弘煜和生平说,我有了不得不参加小镇例会的原因。陆弘煜问,生平愿不愿意他去。 精明算计的陆总,运筹帷幄的陆总,现在已经没有了别人,可他依旧想询问生平的意见。 生平有些发呆,只低头将陆弘煜的棉背心搓出几条褶皱,生平不说话,山茶花落在发顶,陆弘煜怎样看觉得生平怎样美丽。 生平说,哦,生平说,你愿意去就去吧。生平顿了顿,又道,但你不能错过午饭时间,你要记得,我在家给你做饭,等你回来。 生平什么也不会做,除去速冻水饺,他只会煮面条。但生平骄傲的很,因为术业有专攻,他煮的速冻水饺一个都不破,他煮的方便面色香味俱全。 “你其实也不讨厌吃面条的,对吧?”生平那时可真可爱,生平小声地问,“其实我还会煮速冻水饺,速冻馄饨,但这里不太好买,而且家里地冰箱又总是断电……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总吃面条,我们吃你想吃的也可以。” 生平知道,陆弘煜这每一餐都在迁就他。那些迁就他的人,为了迁就他才做的事,他都记在心里。 陆弘煜抱起生平的脸颊,让他抬起头来,让他直视自己。许久过去他才道,“嗯,为了补偿我,今天就罚你和我一起做饭吧。” 生平点点头,生平看陆弘煜,看他狡黠的笑,生平知道他骨子里流着经商的血,知道他皮肉下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可生平还是愿意看他。 生平和他一起做饭,做的是手擀的面条,淋的却是虾肉炸酱。生平多想吃一大碗,可长年累月的胃病让他有心无力。 新研发的菜品没能成功,陆弘煜自己都不太能吃下去,两人互相看看彼此的碗底,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一个不喜欢海鲜的人似乎永远都不能享受到海鲜的美味。 生平怕辜负陆弘煜的心意,忙不迭的又要端起碗来,依旧是被藏得好好的忧愁,只是这次他没有纸币,再没机会写下长长的摩斯电码。 陆弘煜看着矮下去不少的面碗,放下碗来,只缓缓道,“和十年前的招牌菜比起来,是不是有点长进了?” 生平顿了顿,神情并不惊讶。 陆弘煜:“你走了以后,清平餐饮的食谱里增加了面食板块。多亏有你的提醒,集团中低端产业层竞争力大大的增强了。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没有给我一个差评,你这么恨我,要是回到当初,好好打击我一番,一定很解气。” 生平沉默许久才道:“那时没想给你差评,你看起来……不太像会吸烟的人。” 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余生平一直以为陆弘煜绝不会吸烟。 陆弘煜顿了顿,“余生平,你要好好了解我,不要猜,不要想当然,不要半途而废,要好好了解我。你只能好好了解我。” 生平看他,突然笑出声来,陆弘煜在雨生的婚礼上撕咬他,在宋伟的办公室给他难堪,在葡萄藤下叫他好看,可生平总觉得那不是陆弘煜真正的一面。 陆弘煜的跋扈,霸道,占有欲,只是他的保护层,剥开一层层,是属于胜利者的孤寂,是完美主义者的虚无,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随之负重的牢笼。 陆弘煜也有怕的东西,哦,原来凶猛的雄狮也害怕孤寂。 陆弘煜不满余生平笑,攥住他的手腕儿,不知轻重的道,“余生平,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余生平笑得眉眼弯弯,哦,他也抓到陆弘煜的小尾巴了。 但他狠不下心来让陆弘煜受伤,狠不下心来威胁他,余生平还是笑着,他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你对我不好,那我就……” 陆弘煜不许他再说话了,陆弘煜一把扛起他来,突如其来的失重让生平没办法再讨价还价。 陆弘煜说,“余生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不会有……” 陆弘煜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我,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出现。” 第63章 绑架 陆弘煜在周一如期参与了例会,但他万万没想到,余生平也会被抓住。 现在他们在破旧的厂房,背对背被捆成麻花。叱咤风云的情报搭档被一帮渔民困于此地,传出去估计都没几个人能信。 暗地里陆弘煜摸了摸余生平的手掌,偷偷和他咬耳朵,揶揄他之前在酒店里给自己松绑时熟练无比,现在却穷途末路。 生平正在气头上,只借着巧劲儿拧了他的腰一把。不知道是气他冲动一时,还是气陆弘煜从酒店起便识破了他的把戏,乐得看自己的笑话。 出发前余生平就与线人连接调查了小镇的发展历史,小镇的确在不久前有过合作经历,并且阴差阳错签署了开发度假村的协议。这本没有太大问题,但经过多方证实,与小镇签约的正是清平集团。 小镇闭塞不堪,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过半日便能传遍整片楼寨。陆弘煜与余生平对信息必然有所耳闻。 余生平本以为陆弘煜早就看出来这是个圈套,故意让自己在外接应,没成想陆弘煜是真是糊涂一时,落入了别人的陷阱。 村民们并不像表面那般愚钝,早已调查知晓了陆弘煜的身份,于是设计了这个圈套,名义上开会咨询,实际上将陆弘煜绑进厂房,企图让他取消协议。 只是人们并不知道,陆弘煜虽为集团的最高层,可名下的子公司权力分散,老狐狸们暗箱操作,决定权并不在他的手上。就算他们将陆弘煜绑于此地,陆弘煜也无力回天。 更何况,陆弘煜为了此次休假与外界属于半断联状态。如此将他困于此地,除去消磨时间,再无其他实质作用。 余生平打一开始就不相信陆弘煜会单纯的度假消磨时间,子公司投资骗款的风吹过来时,他就更加笃定。而他也默认了陆弘煜的行为,像是默许他参加会议,而自己在家中接应。 毕竟这间房子毫无隐私可言,光是他就在葡萄架下瞧见宋连就不下三次。 他只是生气陆弘煜又一次瞒着自己进行活动。 如果今天他没有跟来,那陆弘煜就要一个人在这个破厂房被绑一天吗? 边陲小镇都是山村莽夫,陆弘煜心胸再宽广,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少爷脾性。 万一冲动上头,他又不会服软,寡不敌众之时,稍有不慎便会发生意外。 那时陆弘煜不慎曝死郊野,倒正顺了子公司的老狐狸的心意。 这场黑吃黑的圈套可谓环环相扣,始作俑者俨然对这次的行程了如指掌。 可这次旅行暂定于桑拿房中,除去余立安与程涉,断不可能再有第三方知晓内情。 陆弘煜必然知晓这次的旅行是个圈套,可他又为何心甘情愿的待做案上羔羊呢? 难道这一切又是陆弘煜精心设计的扮猪吃虎的戏码? 余生平的思绪有些混乱,但眼下他要担心的俨然不是谜团,而是如何摆脱困境。 其实器械林立的厂房是最易藏匿的,但小镇上的诸多环境像与余生平作对,余生平一向习惯走暗道,所以必然首选空顶的管道。 一般来说,厂房应该选用宽大的管道,以便于集中排污,但这间加工厂却选用狭小不便的细窄管道进行叠加。 余生平再三找寻,终于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但他的失败好像是必然的,一路兜兜转转没有任何问题,唯独在陆弘煜被关押的总厂房上方,那一段管道采用的是透明的材质。阳光下落时,他整个身影都暴露在了空气中。这无疑是掩耳盗铃。 余生平从与宋连对视的那一刻起就放弃挣扎了,他的目的是救出陆弘煜,来到陆弘煜身边是第一步。至于是被绑着,还是坐着,这没有太大的区别。 有些时候必须承认,他们之间是存在默契的。 晌午的日头升上来,厂房里的温度也随之上升,塑料管道反热反味,聚热腥气,本就引其余生平诸多不适,再加上刚刚的胡思乱想,这会儿余生平的脸色略显苍白。 宋连再赶来时,余生平的鼻尖上已经冒出大小不一的汗珠。 很多时候陆弘煜都震惊余生平伪装,他这样倔强刚毅的人,平日里好像任被别人拿捏。 可陆弘煜知道,不是的,余生平不会毫不在意。余生平恰巧比任何人都怕疼。 宋连躲闪陆弘煜的目光,但举手投足,能读出他的厌恶。 而陆弘煜知道这份厌恶来源于哪儿。 宋连的手中端着碗,有意与生平隔开距离,不耐烦的蹲下,伸直胳膊,挑起一筷子面来,只缓缓道,“吃饭……” 海腥味乘着高温加速传播,生平只觉得胃里藏着一条胡乱扑腾的鱼,冲向喉咙,又重重的砸回胃腔。 可他依旧紧咬着牙,就在要张开嘴妥协时,陆弘煜不悦,只大喊了一句,“喂。” 陆弘煜被绑着,可被绑着的狮子也会吃人。 陆弘煜的声音并不高,他甚至看在这几日的面子上依旧笑着,可宋连还是下意识的摇晃的一下。 陆弘煜道:“你们也太不厚道了吧?只给他一个人吃饭?这小子一分钱都没有,你关心错人了吧?” 陆弘煜的伪装不比生平差。 生平始终没有动作,生平以为陆弘煜会和宋连大打出手,再不济他该有后手藏在厂房里,他们甚至会来个漂亮的反转,像是宋连其实也是陆弘煜安插于此的线人,精心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生平又该乖乖的被陆弘煜拿捏,随后再在那该死的道德感下帮助陆弘煜。 可什么都没有,没有反转,也没有算计,宋连攥紧了筷子,起身便踹了陆弘煜一脚,他骂道:“吃吃吃!都他娘的给你吃了!” 余生平突然失色,“陆弘煜!” 余生平与陆弘煜绑在一起,可陆弘煜始终握着余生平的双手。此刻绳索不再是束缚,而是断不掉的羁绊。 陆弘煜死死的护住余生平,将他往墙边推,让一切的阻碍与冲击都面向自己。 余生平背对着陆弘煜,看不见危险的一切,任务,任务,危险与威胁,被绑架,伤口,这些余生平早已司空见惯,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在危险的边缘转过身去。 余生平求陆弘煜,求他让自己也转过身去,余生平攥住陆弘煜的手,生怕他下一秒睡过去,余生平撞他的背,让他吐出来刚刚吃下去的东西。 余生平那时想,陆弘煜真是想要了他的命,陆弘煜要让自己记住他一辈子。 宋连瞧见他们笑了笑,突然只回,“你们俩真是同性恋啊,你们俩真是同性恋啊!” 陆弘煜痛得开始痉挛,呼吸频率都开始减弱。 可他的目光依旧富有侵略性,除去生平,其他的一切都是敌人。 陆弘煜笑了笑,只淬出口血沫来,“不管我们是什么……我这辈子只会和他在一起……他这辈子也只会和我在一起……” 陆弘煜说,“我敢承认这一切……你呢……你敢吗?你宁愿让宋雨生背上恋母和通奸的名号,都不愿意站出来陪他! 你口口声声说爱他,爱他就是把他送到一个又一个的女人的床上!爱他就是他和别的女人结婚了,你只敢笑着和他敬酒!” 陆弘煜流着商人都血,精明算计,曲折委婉,留满后路。 可现在,陆弘煜撕裂伤口,割破血肉,只要能救生平。 只要能救生平。 “不敢!不敢!我不敢!”厂房里响起宋连的笑声,“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雨生要是和我在一起了!我们就全完了!” 陆弘煜的生命在渐渐消逝,可药物没能摧毁他的意志,他挡着生平,无论是拳头还是危险的其它。 那不是生平第一次被保护,那是陆弘煜第无数次救他于险境。生平瞧不见陆弘煜的脸,生平只知道,陆弘煜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极限。 陆弘煜倒下时,余生平只觉得心里有一块彻底塌陷下去。 陆弘煜用身躯替他挡住了危险的一切。陆弘煜要为他搏斗,为一个怀疑他算计自己的小人搏斗,为一个只能缩在他身后的懦夫搏斗,为一个帮不上忙,自以为是的不合格的搭档搏斗。 夏星星再赶进来时,生平只抱着陆弘煜,看他的脸,看他的眉眼,好像要把刚刚没看到的那些眼都赚回来。 救护车把陆弘煜接走,白花花的一片都挡在他的四周,生平最该知晓治疗黄金期的宝贵性。 可生平像一个孩子一样抱着陆弘煜,他害怕,连应急手段都忘了做,他害怕,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一次分别,好像再见面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那是生平第一次后悔曾经对父亲的种种行径的逃避与不作为,生平那时想。 如果陆弘煜能醒过来,他一定好好和他讲话,好好了解他。生平要请他吸一支烟,吸一支他喜欢的牌子。 生平要告诉他,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我不喜欢父亲总提过去的事,我喜欢你送给我的花,我们别再互相算计了,我们好好相处吧。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陆弘煜被抬上了救护车,陪伴他的只有鲜血与废墟,只有致幻剂和针管。 生平突然干呕起来,那股海水的腥味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第64章 红房子 陆弘煜出事后,生平并没有离开小镇。 他依旧居住在陆弘煜所租的民宿里,两层的小楼,院落间有一条窄长的葡萄架。 破旧的木窗被风一吹过便会嘎吱嘎吱的响,连带潮湿的墙皮都开始脱落,陆弘煜在不久前还说要将这里修缮好。生平打了打小衫上的红灰,苦恼着如何让这一隅变得美观。 小镇的人纸包不住火,干脆破罐子破摔,原来走不远有的是现代化的便利店,点外卖,送快递,骑手们争先恐后的抢好评,什么主打原生态,什么朴实无华,这里的一切还没有陆宅里新掘的菜地来得自然。 夏星星拎着外卖食盒进厨房,桌是四方的桌,点的是生平最爱吃的速食面和速冻水饺。 他唤生平,不敢大声唤,要先进去瞧他在做什么。生平的心里藏满了事,藏的连胃都没有空隙。 生平的心本就如一片荒原,一块摘给父母亲,腐烂潮湿,一块摘给朋友,荒芜匮乏。 可腐烂匮乏,星星也愿意进去。腐烂,他们相拥取暖,如此磕磕绊绊,也走过了五年十年。匮乏,也轮不到陆弘煜这样的后来者居上。 星星对陆弘煜的意见大得很,摘去有色眼镜,还不满他的狡诈,陆弘煜才不是真的对生平好,陆弘煜如果真的在乎生平,就不会让他在福利院门口被袭击,陆弘煜如果真的在乎生平,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的让他卷入危险的任务中来。 陆弘煜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父亲于生平有多重要,不知道生平这一生都在家庭的牢笼里挣扎。 陆弘煜是精明算计的商人,他把生平当小猫小狗养,哪怕生平本就是小猫小狗的性子,陆弘煜自讨苦吃掉进了陷阱里。 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保护生平,都洗不清起初的坏心思,那是他埋下的根,理应由他来受苦。 可他有少爷脾气,不甘心一个人受苦,于是生平被他耍得团团转,生平抱着他哭,为他茶饭不思,愧疚又疯魔。 但夏星星不会让他如愿以偿,夏星星绝不能将生平交给这样一个人。 夏星星站在门栏外,站在那却又不说话,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破旧的房屋,踩上去好像下一秒就会倒塌。 陆弘煜就是用这些烂把戏来哄骗生平的。有成把的钱却吝啬着挑一个好地方。 什么了解在意,不过又是精心算计后的冠冕堂皇之辞。夏星星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笃定陆弘煜是个心怀不轨的二世祖,是个玩弄别人情感的纨绔子弟。 民宿哪里都不好,潮湿的空气让生平的手腕关节酸痛,又闷又潮的日子里,冷热交替,除了病什么都不能带给生平。 生平感冒,一感冒就感冒十天半个月,发烧,咳嗽,慢性咽炎找上门来时,门外的葡萄串被生平的咳嗽声震成和风起舞的柳。 夏星星想让生平走,不愿回陆婉婷的别墅,回自己家也好,不愿见到自己,自己把房子腾给他住也好。 可生平舍不得离开这里,生平舍不得的不只是这个地方。 夏星星心里始终藏着恨,这份恨是源于对陆弘煜的不满,还是源于对生平的打抱不平,他自己也无从而知。 可他断不敢多在生平面前提及陆弘煜,他知道,他们彼此间的鸿沟已然不是说一句话,往前迈两步脚便能跨越的。 生平也被感情蒙蔽了双眼,这时陆弘煜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好的。 生平忘了过去,可没关系,夏星星一直都是清醒的。夏星星会帮生平,不能与他并肩也会在暗地里帮助他。不能根除掉陆弘煜,抹淡些他的痕迹也是可以的。 夏星星不怕生平恨自己,恨自己也好,骂自己也罢,只要生平能认清陆弘煜的真面目,他的目的就已然达到。 生平与夏星星吃饭,吃时碗里的小馄饨都泡得发胖。生平想吃陆弘煜不久前炒的虾酱,可他找不到,这样不可口又爱发酵的东西,从第一轮大扫除就被夏星星清出了房屋。 生平依旧在翻弄柜子,撞得柜子叮叮咣咣,像不爱说话的孩子无声的反抗。 夏星星抬了抬眼皮,只轻描淡写的告诉他太容易坏,早已经丢掉了。夏星星从未如此强硬的对待过生平。 说不气是假的,可生平就是如此逆来顺受的秉性,他关上了柜子,只坐在方桌前,鲜活的表情稍瞬即逝。 吃不成虾酱,生平又想吃辣酱,辣酱是塑封袋里掺满防腐剂的辣酱。 这次是说什么都不会妥协,这次跑着去小卖店买,哪怕辣酱和醋搅着馄饨都变了味也要吃。 夏星星不悦,可不悦也陪着他往外跑。大人们不敢与生平再多交际,大人们怕豺狼,更怕披着羊皮的狼。 可孩子不一样,孩子们问生平,陆叔叔去哪儿了,生平重重的叹了口气,长久的规避,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忘记陆弘煜。好像只剩下孩子们,这些羸弱不堪的孩子们,还敢记得陆弘煜的存在。 生平庆幸自己向来不将喜怒溢于言表,不然他的难堪该攀着嘴角爬上整张脸。 可孩子们的话让生平动容,他们拽了拽生平的手,小声的说,悄悄的说,他们不再没大没小的喊他平平,他们喊他余叔叔,像安慰似的,“余叔叔,你是不是不开心了……”孩子们看看夏星星,又道,“这个人住进你和陆叔叔的家后,你就不开心了。” 生平顿了顿,那时才明白自己阴郁于何事,哦,他不开心了,对,那是他和陆弘煜的家。 别人擅自住进来,把本属于他们的一切都打乱了,陆弘煜知道后,是会生气的。他不愿陆弘煜生气。 孩子们拥着生平往前走,要他去海滩,要他在退潮前看一望无际海平线。 生平欣然答应,他早便该去一次厂房外的沙滩。晌午后的沙地被晒的滚烫,孩子们拽着生平往前跑。 跑到斑驳的树丛前,生平突然蹲下身来,直射的阳光让皮肤变得瘙痒疼痛,陆弘煜不在时,他是一向不抹防晒这些东西的。 不远处的厂房上盖着厚重的塑胶袋,风一吹过,就能看见堆砌成群的透明管道边角料。 村民们并不擅长制造陷阱,透明的管道直到会议前一晚才竣工。 生平这一生没被特殊对待过,没成想陌生人第一次为他量身定做的东西竟是陷阱。 生平那时或许真的是救人心切吧,才会如此轻易的跌入了对方的圈套。 陆弘煜离开的第二天,小镇迎接了两批新游客,一批是普溪大学的学生,一批是外市的旅行团。 房屋一下子变得紧缺起来。生平一万个不愿意让别人来自己家,可也不能让观光的游客去住工厂的厂房,三五次交涉过后,只好答应只能收拾出两间房来。 村民们不愿他继续居住在这,可陆弘煜早一纸合同便将这间房屋租下整整一年。他像是未卜先知似得,就知道生平会喜欢这里。 软磨硬泡许久,生平才皱着眉考虑,他一直心有怨气,怨自己冲动疏忽,怨这些村民两面三刀,摸着下巴沉思着,只道,“这事我做不了主,我还是要问问我老板。”门庭若市的小屋骤然变得冷清,人们到底是忌惮着陆弘煜。 其实生平本可以省去这些麻烦的,宋连虽目睹二人亲热,意外发生时,陆弘煜又声情并茂的好似表白。 可亲吻,拥抱,暧昧的关系,这一切都曾是逢场作戏的原料。 所有人都能在他们的关系中迷茫,唯独当事人不可能。他们是绝对的对立面,可他们谁都不肯轻易认输。外界的传言越不堪,他们的关系便越清白。 孩子的哭声唤回神游的思绪,生平缓缓起身,往源头奔去。 柔软的沙地没有坚硬挺拔的脊梁,却能牵绊住无数奔跑的生命。 孩子在哭,海风拍向前时,沙滩上的红房子也一起哭。生平小跑向前,能感觉到蛰伏在四周的视线聚集向了自己。 余生平不敢轻举妄动,他不能确定草丛里的人是谁,他只知道对方想要了自己的命。 小屋“哐”的一声关上,风把脚步声,把一切都吞噬。可那扇小小的窗户给了人直觉的冲击,雾蒙蒙的塑料纸呼呼的响,不远处的人影慢慢变得清晰。 他越靠近,一切好像变得越安静。听不见喧嚣的风,看不见怒吼的门,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到眼前一方小小的窗。 生平攥紧了腿侧的军刀,脸色却发白,一对一的近距离搏斗对他来说不难,可想要再保护三个孩子这实在是强人所难。 模糊的武器变得清晰,外面的人骤然停住,他在悠悠然的擦拭凶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生平的脸变得惨白。 不远处吴阳收起来军刀,他看见余生平把刀捅进了夏星星的手掌。 对讲机缓缓响起,文科教授的声音有些愉悦,“这一趟来的蛮值吧?” 一天前陆弘煜在ICU半死不活,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他布的局呢。 这个疯子,做任何事都以陷阱收尾,倒底哪一件事才是不为目的。倒底哪张脸才是他的真面孔。时间久了,吴阳也不再揣摩。 这或许就是情报商会有的样子,吴阳必须要承认,陆弘煜的心理战与持久战实在打得漂亮。 吴阳心有不悦,可他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暴怒,一年的时间,他实在变了许多,他只点了点对讲机,而后缓缓道,“你本名是叫谢依山吧?” 文科教授混着鼻音嗯了一声。 吴阳又道,“民宿换我去住,你先不要和余生平碰面……”半秒过去他又道,“下个月那笔单子我免费帮你做。” 吴阳真的变了许多,现在他已经不会不顾一切的闯向前,现在的他会审时度势。吴阳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越来越像陆弘煜。 谢依山笑了笑,只回一句,“好……” 第65章 背叛 夏星星当晚发起了高烧,此后缝合,吊水,再到静心休养,预备离开诊所已经是一周后了。 其实本无大碍,余生平到底没有下狠手,伤口狰狞,可也存着三五分力气,只是红房子的把手满是铁锈,沁入伤口后,夏星星的嘴唇变得惨白,好像下一秒就会丧命。 那时的场景是真的吓人,村民们不知道铁锈会使伤口感染,所有人都以为夏星星那副模样是余生平的过。 “愣着干什么!叫救护车!救人啊!” 余生平鲜少露怒,那时一嗓子吼出来,精准无疑的直对着树丛子,把隐藏跟踪的村民剥了个精光。他其实早便知道有人跟踪着自己。 夏秋正是台风爱登陆的日子,阴沉沉的天卷着灰蒙蒙的云往前滚,朦胧中三五个人奔出来,一个颤抖着打电话,一个向余生平跑来。 常年居住海边的人有擅长在沙地奔跑的脚板,其实生平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他们在沙滩比赛跑步,生平必然第一轮就败下阵来。 只不过人们看不上这种简单的比赛,真刀真枪才有份量,胜利的奖品要是真金白银才有博弈的动力。 救护车来的很快,加高的吉普越野,无论是沙地还是丛林,都能行驶的四平八稳。 卫生所的医生穿戴整齐,破烂的房屋,陈旧的仪器,注射的却是昂贵的药剂。对方好像急于掩藏自己,可又怕生平真的蠢到相信了这一切。 生平有个大胆的猜想,这一切的意外都是一人所为。那个人的目的似乎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让他目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事。 是,这的确比让生平独自承受痛苦要煎熬,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这种无力感。 夏星星在凌晨的时候醒了过来,那时要喝水,不说话,生平便知道。 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彼此了。生平在医院陪床时从不睡觉,他给夏星星倒水,倒完细心的喂他。 这实在不算什么,早年间他们执行任务时,这样的日子数都数不过来。只不过,那时躺在病床上的多是生平。 夏星星使不上力气,手心的缝合上不了麻药。他痛得半只手臂都是麻木的。余生平替他擦汗,擦完还用冰凉的手掌替他测体温。像许多年前一样。 夏星星不知道怎么了,骤然间眼里蓄满了泪花。他从前就觉得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余生平对自己更好。现在依旧这样认为。 余生平对夏星星好,余生平其实对谁都很好,他的温和时常给人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错觉。夏星星也不能幸免。 生平不替他擦眼泪,而是安抚一样摸他的脸颊,许久过去,夏星星才缓缓道,“老板,对不起。” 夏星星以为这是说句对不起便能一笔勾销的事,夏星星以为他们之间的鸿沟可以踩着轻飘飘的几个字便越过去。 夏星星不知道生平是什么表情,他不敢抬头看他,他实在是愧疚。 许久过去,才得到对方的回应,余生平总是一样的语调,他平淡的说,“看来没烧傻,我还以为你会把我认成程涉。” 夏星星突然僵住了身体,直到余生平把烟别进嘴里,才敢抬头。 余生平可真像一条毒蛇,无害的眼,无害的神情,每每凝视你时却好像随时能将人毙命。 余生平实在是老实人,逆来顺受的脾气,人畜无害的长相,愈对着亲近的人愈收起獠牙。可他被逼急了眼,被逼急了眼的老实人是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别人的。 好像早便忍够了,好像从前被消耗的什么都不剩了,一分一毫的体谅都给不出了。 余生平想起鞋柜里洗涮的干干净净的鞋底儿,沟沟壑壑同福利院巷口的鞋印契合,洗的再干净,缝隙里也有余生平的血。 夏星星怎么这么傻,他一早便教过夏星星,越是对熟悉的人下手,便要越谨慎。因为你了解他,他也同样了解你。 可余生平不喜欢说教别人,于是他把鞋柜洗刷过的鞋,衣柜里浸泡过的衣服,通通烧成灰烬。他委婉的告诉星星,我都知道了。 余生平始终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夏星星装傻的本领有一半是和余生平学的,余生平以为他不说出背叛两个字,这些事就能不再困扰他。 “星星,你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但你算计到陆弘煜的头上,他早晚会要了你的命……”余生平摸不到火儿,烟狭住空气,呜呜囔囔的好像没睡醒,“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但你是知道我的底线的。” 怨不得夏星星生气,余生平是不知道自己的神情的,他那时好像多了解陆弘煜一样。那时好像与生平休戚与共,患难同渡的人是陆弘煜似的。 “不,我不知道。”夏星星变得激动起来,可激动也带着病气,激动声音也发颤,怎么听都没底气,“余生平,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我从来都不了解你,你马上就能回余家了,回家,回余家,让你爸承认你的存在,你这十年来想做的就是这件事,不对吗?你倒底怎么了?”夏星星突然窜起身来,拽住余生平的衣角,像要打他,又好像怕他跑远。 “生平,我在帮你啊,你想让你爸接纳你,就不能和陆弘煜同流合污。你被他算计的还不够吗? 你以为他是真心帮你?你是不是觉得被他救了你愧疚?这一切都是他布的局,那碗里的吗啡他早就知道有多大剂量,那根本害不死他,他就是在博取你的同情,他想利用你扳倒你爸。” 夏星星在害怕,余生平从前就擅长伪装,真真假假,在夏星星的眼皮子底下执行任务,可余生平心软,夏星星就像他的孩子,一个心慈手软的家长是允许孩子犯错的。 夏星星那时真害怕,他露怯,但依旧在挣扎,他知道自己如果再不挽留,与余生平就会走向无法愈合的背面。 可余生平不再给他解释的机会,余生平问他,“你怎么知道那碗里是吗啡呢?”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碗里是吗啡,为什么偏偏你知道呢?你不是顺路来这里旅行吗?怎么就知道这碗里是吗啡呢? 夏星星的脸变得煞白,让人联想起他刚刚挨刀子时的脸。 那种极度恐慌,被人拆穿把戏时的脸。他笑了笑,而后面色狰狞。 他那时真的失控了,大骂陆弘煜,骂陆弘煜不得好死,说余生平糊涂,被下了迷魂药,现在是非不分,要反过来帮这个无恶不作的资本家了。他发起疯来真是口不择言,不再温婉可人,活脱脱像母亲的翻版。 夏星星说得最后一句话是,我是在帮你啊,余生平。 生平只是看着他,不生气,只是平淡的看着他,良久过去,夏星星开始哭泣,他倍受折磨,他又开始求余生平,孩子撒娇一样,想让余生平再相信自己一次。 余生平果真像安慰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余生平道,“我已经录音了,必要的时候,我会把这些东西寄给陆弘煜。你知道的,陆弘煜这个人睚眦必报。” 余生平还是点着了烟,“好好睡一觉吧,再醒过来可没这么好受了。” 夏星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他那时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夏星星的坦白使余生平没有再留在这里的理由,无论是福利院外的一刀还是大剂量的吗啡,都是夏星星的杰作。 可余生平依旧修缮着露出红灰的屋顶。酱绿色的瓦罐罗列在姜黄的案板旁,不开灯时,这间小屋显得阴沉沉的。 比起张扬的欧式风格,陆弘煜俨然更偏爱内敛的中式装修。 本该如此,无论是过强的控制欲,还是说一不二严谨死板的做事风格,都昭示着他骨子里的封建基因。他老了也该是个封建的小老头。 余生平不像陆弘煜在意这些细节和美学,他不再顾及颜色是否协调,而是准备换上更加强力的防潮材料。 小镇里的人忌惮余生平,宋连的失踪与夏星星的卧病不起极大的助长了余生平的威风。 余生平懒得再计较什么,新客人的衣物都已经摆进了房间了,为尽地主之谊,他必须一切都收拾好。 旅行团的人四散到周围,被分到余生平这儿的是普溪美院的老师。 这位老师名气不小,他虽然年轻,但每年带领学生们参加大赛,没有一次不拿下国奖。 只是这个老师无拘无束,并不愿拘身于校园,只有在大赛前后期才会履行职责。当然,那也不是在讲台上课,而是带学生们去各地写生。 有时画悬崖峭壁上的花,有时画身上的伤口,而这次则要画即将到来的台风。 这真的很疯狂,当台风真的来临了,他真的还会有闲情逸致去画这要人命的东西吗? 余生平蹲在地上搅拌着材料,他学东西快得很,翻来覆去将各类工艺教程看去十遍八遍,胸有成竹的认为自己能做好这件事。 穿好耐脏的旧衣服,再攀上高脚梯,一切都准备就绪。腻子板上了第一下,虽没手艺人细致,但也勉强看的过去。 吴阳站在门口时,余生平正扫着陈旧的屋顶,他可真认真,好像这儿真是他会住一辈子的家。 余生平后仰的瞬间,吴阳接住了他。余生平早便料到吴阳会来,故意跌下去,他那时笑了笑,只说,“终于肯回来了?” 余生平没穿鞋子,一双脚掌被涂料染得变色、发凉。吴阳抱他去沙发,想要碰一碰他的脚,又觉得有些越矩。 最终只起身钻进了厨房里,咕噜咕噜的烧起热水来。吴阳长大了,不仅是个头长高,臂膀变宽,而是变成大孩子了。或者更准确的来说,是像个男人了。 吴阳靠坐在余生平身边,那距离不远又不近。长大的孩子比从前内敛,重重心事不能从口中钻出,只好压皱好看的眉。 余生平看他把臃肿的外套,携带的武器脱个精光,他越来越像陆弘煜了,眉眼愈发凌厉,面部的线条愈加锋利,脱去外套,能看见打底背心下若隐若现的腹肌与伤疤。 余生平这会儿又开始不顾及距离了,好像后悔从前在医院推远了吴阳,他突然伸直了手臂,摸了摸吴阳小腹上的伤口。那看起来是最新的疤。 吴阳抖了抖,但没阻止他。余生平的手像蛇,肌肤便是山,盘过崎岖不平的路,指尖变得发麻。猛然间,吴阳攥住了他的手,他只道,“余生平……” 余生平连忙吹了声口哨,收回手来,好像被抓包的流氓。吴阳真的长大了,轻易撩拨会付出代价。 余生平给吴阳做饭,做的是炸酱面,吴阳吃得可真多,好像这一年陆弘煜都不让他吃饱饭似得。 余生平不问他怎么混进美院的队伍,也不问他此行有什么目的,吴阳早已是一个情报商,线索与目标是情报商的底线。 吴阳长大了,不再叽叽喳喳围着余生平说话,也不再提霸道无理的请求,转身钻进客房里,正要关门时,却被余生平喝止,余生平给他拿来了替换的衬衣。 衬衣是便宜衬衣,余生平有与那一辙的同款,衬衣又是相似的衬衣,陆弘煜进ICU时便穿着件同款的模样。 吴阳想起病房外陆母的表情,她英俊的儿子,年少有为的儿子,被捧在怀里长大的儿子,穿着劣质的衬衣。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入了陆家人的眼呢?她的教养,她的阅历,让她把怨气与怒气藏进心里。 但吴阳知道,她始终都想看看是谁让陆弘煜穿上这样的衣服,又为谁受了伤。 吴阳并没有告诉余生平这一切,也没接下衬衣,只缓缓道,“有主人的东西就不用再给我了,我不想招致麻烦。” 长大的吴阳变得沉默,可沉默不代表放弃了原有的脾气秉性,余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吴阳学会独立,现在看来,他的确做到了,厚厚的壳挡住暴戾的脾气,代价是将余生平挡在了门外。 可吴阳并没能如愿的在余生平的脸上看到丝丝缕缕的后悔,余生平笑了笑,只轻飘飘的说,“这衣服是今天新买的,只是集市上只有这一个样式……”余生平故作思索,思索后又道,“你不会以为这是陆弘煜的吧?” 吴阳面色不悦,只一把关上了门,他道,“无聊!” 门关上了,可余生平还在笑,笑得咳嗽,笑得呛住,他说,“那我放在外面喽,洗手间的灯坏了,要是害怕,半夜可以叫我一起去。” 吴阳从前总爱用这些小把戏黏着余生平,怕黑,怕打雷,不敢自己睡。 或许真的有害怕的东西,但上初中后他再也没得逞过。从前吴阳总诧异为什么余生平不中他的圈套,现在他才明白,是这些理由太蹩脚了。 不然他不会红了耳朵。 第66章 破碎的家庭 今天是陆弘煜进入ICU的第八天,狗仔们夜以继日的在外蹲点,企图在陆弘煜断气时拍到第一手照片。 商界的小报疯传各类消息,财经报纸揣摩清平集团的新任总裁是谁,娱乐版面炒作陆弘煜“生前”的人际关系,从余生平到肖奇,翻了个底朝天。 起初公司内还有所把控,可随着陆父陆母的归国,人心也开始动摇。 陆有良归隐多年,时隔数十年,老狐狸们结党营私,只差捆绑他将实权交予余立安。 如此这般,与陆弘煜上任之初如出一辙。勾心斗角数十年,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陆弘煜与父母足有十年没有见面,他没有多余的理由,谈生意,签合同,外国人不过新年,中国人不过感恩节,他总能把每天的时间安排满。 及时体检,按时运动,小心谨慎,这十年来,陆弘煜循规蹈矩的创造奇迹。 活在商业周刊,活在财经报纸,活在银幕采访,唯独不出现在父母的眼前。 陆弘煜躺在重症监护室时,黄云容哭成了泪人。一个女人总有哭的权利,可陆有良只能在一旁叹气。 陆弘煜似乎比十年前高了些,也壮了些,但病让他显得瘦削。 如果他能醒来,陆父与陆母能看出更多的不同。陆弘煜早便长大了,从少年变成青年,再从青年缓缓步入中年。 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他很少吸烟,不到必要时也不会喝酒,可即使如此,他的嗓音也不可避免的有所改变,这一切都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黄云容十年没有陪在儿子身边,于是要把这十年的母爱都打包送给弘煜。 擦身体,剪指甲,柔声的说悄悄话。唱苏曲,念宋词,哼着哼着就掉下泪来。 看望陆弘煜的人很多,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感,黄云容都不太认识。 她一向是不关心商界的事的。她前半生躺在丈夫编织的温柔乡,后半生又倚仗在儿子的树荫下乘凉。她躺在诗词歌赋的梦境中,不需向俗世臣服。 刘媛来的很勤,她一看就是刚强的性格,可第一日送陆弘煜来时,哭得眼皮发肿。 那之后,程涉也来过,黄云容不认识他,但感谢他,医生说,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位程少爷帮衬安排的。 白永杰再赶来时,先是一愣,而后便抱住了黄云容,那是黄云容为数不多的认识的儿子的朋友。 黄云容实在是爱流泪的性格,看见永杰便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自责,自责没能保护好陆弘煜,自责不是称职的母亲。 白永杰找不出安慰她的话,事实的确如此。黄云容想多了解一些弘煜,问刘媛显得生疏,可问永杰他又支支吾吾,黄云容能感觉的出来,该有更重要的人,还没来看望弘煜。 苏绣的旗袍小衫穿戴一丝不苟,翡翠玉镯子,玛瑙的流苏耳坠,每一样都精心挑选。 黄云容从小金贵,这辈子受的最大的苦便是生下一个儿子。黄云容爱陆弘煜,可爱也是与自己的形象,与唐诗宋词并驾齐驱。 余生平到的那天上午阴雨连绵,七十二个小时前台风正咀嚼着小镇的一切……他的身上伤口还未愈合,坐在ICU病房外等待着接见病人的时间。 余生平一定累坏了,他那时腾空着都能睡着,脑袋一下又一下的摇晃,可陆弘煜昏睡在里面,没人再借给他肩膀。 再醒来时,黄云容坐在他不远处的座椅上,隔着两格,轻声哼唱着江南小调。 余生平与她对视,可对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低头望向手肘处的丝帕,才发现旧的伤口又再次裂开。 他有些无措,想要把手帕还回去,又觉得一片血污与黄云容的浑身的白相悖。许久过去,他只说,“谢谢。”而后便钻进了重症监护室。 黄云容依旧笑着,眉眼弯弯,不说话,却哪里都像大家闺秀。 余生平这一生都渴望能有这样的母亲。门轻轻阖上,他没看见黄云容的脸,不知道她早已经敛起了笑。 余生平在小镇度过了不算愉快的三天,三天前的台风把小镇一半的房屋都掀翻,唯独剩下了余生平与陆弘煜的家。 大概因为他加固了房顶。最难的时候,余生平却在酣睡。 等醒来时,感觉屋外狂风骤雨,吴阳拧着湿掉的衬衫,随意撩过湿掉的额发,只堪堪说,“走罢,这场台风救了我们。” 是,台风救了他们,如果没有这场台风,余生平还要忍受无休止的监视,在三天里的任何一秒被人杀死。 这实在讽刺,自然灾害让他毫发无损,可踏入普溪的机场,外界的传言却要将他吞噬,多亏有吴阳,他才能顺利的站在这里见到陆弘煜。 陆弘煜昏迷了八天,商界动荡不堪,新一届选举余立安势在必得,美中不足的就是余生平这个污点。 余陆二人惨遭设计,误食吗啡险些送命,经过编纂后就成为余生平诱导陆弘煜吸食毒品,自食恶果台风遇难生死未卜,如此种种。 余生平看着外界的小报,不知道该庆幸自己与陆弘煜活了下来,还是该感叹人心险恶。 诋毁污蔑印成行行小字,一旁是余立安的照片。板正的西装,骄傲的笑容,眉眼间没有担忧。是,生平本就是弃子。 生平觉得自己冷静过头了,在这样的关头,他还有闲情逸致读小报。 一行行下来,是麻木的说辞,是说了成百上千遍的说辞,生平可怜啊,从小便被前妻撕的破碎伶仃,生平会做出这些荒谬的事也情有可原啊,一个在杀戮,在死亡,在鲜血与抛弃中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善良又健康呢? 啊,余立安才不在乎生平会看见这张报纸是怎样的表情,余立安这次用无线电,用网络,用报纸来揭开生平的伤疤。 生平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原来余立安早就知道生平是大名鼎鼎的情报商。可即使是如此的生平,在父亲的眼里依旧一文不值。 尖锐的文字刺痛生平的心,往下看,可还要往下看,生平真的病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骗让他开始索求伤害,痛些吧,再痛些吧。 对,就是这样,板上钉钉的给我判处死刑吧。可平整的报纸出现了残缺,生平突然笑出了声,生平抬起头来,生平该笑,一个人想要重新开始,就要丢掉从前的一切。太多事,太多事已经没办法逃避了。 黄云容不知道生平是何时走的,她只知道病房里躺着一份报纸,挖掉的空缺下躺着一行小字,上面写着:“上午十时,余立安宣布与其子余生平断绝关系。至此,成为呼声最高的候选人。” 黄云容收起报纸来,她并不认识什么余立安,更不知道门外的人叫余生平。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缓缓道,“你玩够了没有?” 陆弘煜没起身,长久的沉默让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他很乖吧。” “乖是很乖,可这样的人,你玩腻了再丢掉,他是会用力反击的。” “妈,我是认真的……”陆弘煜突然不笑了,他的语气里有些得意,“他不能没有我,当然,我也不能没有他。” 陆弘煜死死的攥住了黄云容的手,捏的她的指骨泛白,“妈,你知道我最喜欢他哪一点吗?他从来没骗过我,一次都没有。我怎么对待他,他都没有丢下过我。” 黄云容皱起了眉,又是那样的表情,望向陆弘煜像看花,看草,看一块石头。 可陆弘煜早已经长大了,陆弘煜不再是任人拿捏的孩子,不再是把父母当作天来看待的孩子,这样的眼神让他兴奋,这样陌生厌恶的眼神后藏着恐惧,陆弘煜突然大笑着松开了手,“妈,我吓到你了吧?这是我不久前看的电影里的一幕。” 陆弘煜说,“你尽管挑拨离间,我们的关系早就试探的无处可试,破碎的无法再破碎,什么都不怕了。”陆弘煜说,“妈,你把我关进医院吧,上镣铐,做电击,厌恶本来喜欢的一切,你现在做什么我都不怕了,你做什么,余生平都会来救我。” 陆弘煜笑,于是黄云容也笑,黄云容勾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她在心里想,陆弘煜果然还病着。她没意识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第67章 碎星 余生平了解夏星星,也利用了夏星星,他本意借夏星星引出幕后真凶,十天里,他早已摸透小镇的地理构造,他们有默契,再加上一个吴阳,就算惹怒了幕后之人,也有十足的把握保住夏星星的命。 可台风把原本的计划打得一团乱,回程路上,生平郁郁寡欢,吴阳半晌才沉沉道,“夏星星早在台风来之前就跑了。”他是故意弄伤自己,把你困在这的。 依山在情报商界呼风唤雨,令无数陌生人闻风丧胆。可转过头来,却被自己的下属玩得团团转。 吴阳皱紧了眉头,不是因为对夏星星的恨,而是因为余生平真的很伤心。那时他已经不再想探究谁对谁错了,他只想让余生平好起来。 吴阳靠向前去,一把脱下了尚有余温的冲锋衣。长久持续的潮湿天气让余生平的感冒恶化了。他有些烧起来了。余生平在发抖,靠在他的肩头像只猫一样发抖。 可吴阳无法共情他。 余生平倒在吴阳的怀里求他,他说,“吴阳,求求你,你带我去见陆弘煜好不好……” 骄傲的余生平,唯一一次对吴阳低头,是为了陆弘煜。 吴阳那时才明白,很多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 余生平就是这样抱着陆弘煜的吗?难怪陆弘煜从不回应他的挑衅,陆弘煜什么也不怕,除了他,再没有人能进入余生平的心。 普海的薄雾被太阳驱散,随着薄雾一起消散的,还有吴阳的过去。 回程时,他们不敢坐公共交通工具,一路颠簸到普溪市区时,两人无一不是衣衫褴褛。 生平自然不能再回陆宅,也断不会再去夏星星的家,正在犹豫之时,晓峰却出现在地铁站口。原来吴阳早便打点好一切。 普溪抽走一场雨,只剩下满地的寒气。晓峰掏出急救箱给生平包扎,他还未开始上学,就已经摸开了医学的皮毛。 吴阳在一旁小憩,微微阖眼,好像累极了。吴阳最不屑晓峰磨磨唧唧的架势,可从小到大吵架没有一次逗得过他。 不多时弯下头去,重重的砸在余生平的肩膀,像是无声的反抗。 生平被震得一颤,正把晓峰精心缠绕的绷带变歪,晓峰不悦吴阳的毛躁,只推了推眼镜,骂道,“无聊”话音落下时,正系好绷带。 吴阳没恼,只拎起行李和医药箱,沉沉道,“饿死了,快回家。”他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意气用事,也会曲折委婉的与人交际。 那晚吴阳睡得很熟,余生平想,或许白日里,他是真的累了。 第二天天未亮吴阳便离开了晓峰的家,那时把酣梦中的晓峰揪起来,吵着要他做饭。 晓峰不负众望,成为余生平社交圈内为数不多擅长下厨的人。 三碗隔夜饭打上四个蛋,再放进各类蔬菜碎,前一日刚蒸的包子个顶个都是精瘦的猪肉馅,软烂的小米粥是温暖的鹅黄,熬的冒泡黏稠,再盛上一碟榨菜丝。成年的吴阳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 晓峰兜着围裙给他盛粥,许久过去,缓缓道,“吴阳,对不起,以前是我错怪你了。” 吴阳依旧在吃着,半个小时后谢依山会来接应他,任务开始后,吃饭就被放在最后。 晓峰给吴阳道歉,愧疚自己对吴阳恶意的揣测。晓峰陪伴生平,可那些陪伴是可有可无的。余生平是在刀尖舔血的人,意外发生时,能够保护他的只有吴阳。 “我真的很羡慕你,吴阳,我收回以前的话,你才是余生平最大的骄傲。你是他最优秀的孩子。” 电锅的蒸汽会模糊视线,晓峰下意识的想推一推眼镜,却意料外的扑了个空。 吴阳依旧在吃,那张嘴顾不上附和他的话题。 许久过去,他伸直手臂,递上空荡荡的碗,只道:“再来一碗。” 晓峰忙不迭盛上满满一碗小米粥,推到他的手边。 吴阳吃饭很快,却不野蛮。那都是陆弘煜要求的,一把好的刀不仅要锋利,还要富有美感。 晓峰瞧着他吃饭,男孩的喉结上下滚动,只有晓峰知道,他的口腔里是黏稠软烂的小米粥。 “其实你不用向我道歉,我一开始的确只想做余生平的唯一。” 晓峰骤然睁大的眼睛,唯一,唯一的什么?唯一的儿子吗?还是真的像他想的那样……吴阳动过别的心思……吴阳的话说得太过模棱两可,让晓峰又再一次想起那个夜晚。 他果然没猜错,那天晚上晓峰不是为了争夺父亲的爱而警告他,晓峰是真的想杀了他。 但吴阳没再给他回忆的机会,他只笑了笑,系上军靴的带子,他“哈”的一声唤醒了声控灯,狡黠的像一匹狼,“不过从今往后,我只是余生平的孩子。” 没了眼镜的禁锢,晓峰也依旧显得精明,上扬的桃花眼放荡不已,哪里都不像余生平,可吴阳还是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 “吴阳……” 吴阳一把掐住了晓峰的脖子,“余晓峰,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生气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余晓峰不理解,不理解吴阳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短暂的窒息让晓峰的眼眶充血发红,他渴望空气,可嘴里却断断续续的道,“不……我没有……咳咳……” 吴阳手间的力量松了下来,他看见了,围裙上的小熊因为异物变得扭曲。而余晓峰的眼睛再也盛不住两行泪水。 可他还是要羞辱眼前的人。 他骤然靠近了晓峰,只缓缓道,“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想和我上……” 吴阳的声音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楼道熄灭的声控灯,晓峰一直没有站起身来。 吴阳的身影消失在了将亮不亮的天里。与此同时,一辆轿车缓缓行驶出门口,那是程涉的车,夏星星不只开过一次。 第68章 完美主义者的不完美 陆弘煜第二次进电疗医院时过分的平静。 说是医院其实也不准确,属于这里的人更喜欢把这称为学校。人们对这里的态度很极端,极端的崇拜与极端的厌恶。 但陆弘煜是个意外,他没什么态度,大概是因为这儿从没改变过他。 疗养院的一切都没有变,银杏树依旧立在院落中间,半夜里总是有人妄想跑出这片乐土。 黄云容并不是爱笑的人,可大门打开的瞬间,她便止不住笑。 红彤彤的现金塞进厚重的牛皮纸包里,一个接一个的送给身侧的人。 她送完红包,身侧的人便会挂上信誓旦旦的表情。 每一个都告诉她,她的决定是对的,陆弘煜就该被送来这里。 每一个人都安慰她,攥着她冰凉的手背歌颂她,她是多么伟大的母亲。 可这只能换来她片刻的欢愉,合格的母亲总是悲喜交加的,合格的母亲总是忧心忡忡的。 黄云容的第一滴泪还是没落下来,男人走进了屋子,她便用力揩去半湿不湿的眼角。 她奇迹般的与屋子里的其他人挂上了一样的表情,那种信任好像她们才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她们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男人把钢笔挂到胸前的口袋。笔帽刚好盖住了“仁爱”两个字。 黄云容再没有平日里矜贵的模样了,她开始大声的哭,一边哭一边虚弱的喘气。 可她始终没有一滴泪。 “杨老师……杨老师……您可一定要救救……救救我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在黄云容的眼里,陆弘煜从不是什么陆总,陆弘煜三十岁了,三十岁了也只是她黄云容的儿子。 陆弘煜这辈子最大的荣誉就是曾在她的子宫安睡了十个月。 因为这十个月,哪怕他做错了事,黄云容也会原谅他。哪怕他再叛逆,黄云容也不会抛弃他。 黄云容知道,她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陆弘煜只需要做她的儿子。 “0327号家属,请您放心,病人只是旧病复发了,只要您积极配合我们,我保证,一定会还给您一个乖巧听话的0327。” 多么荣耀啊,0327,十年内,仁爱学校已经扩招了成千上万个0327,仁爱学校门外总有人挤破头也进不来。 可陆弘煜始终是第一个0327号。 十年前的成功让黄云容再也不会恐惧,她黄云容这一生最得意的杰作怎么能有任何一点瑕疵呢? “对……旧病复发,杨老师,十年了,已经十年了,他十年都没有这样了,我相信你们,我只相信你,杨老师。” 男人笑着接过了信封,那个比从前都要厚过数十倍的信封,那个上面印着“清平集团”的信封。 黄云容的精明睿智都消失不见了,金钱,名利,甚至于一墙之外的儿子本人,什么都不能取得她的信任,现在她只相信眼前的男人。 她不需要别人尊称她为黄女士,更不需要别人唤她的儿子为陆弘煜。 如果冷冰冰的数字可以唤醒儿子的良知,那么门外的孩子就必须忘掉自己的姓名,只做0327。 墙壁的隔音效果出奇的好,透过影影绰绰的池塘,能感觉到有人在哭。 但仔细想想,那可能又不是在哭,人们经常颤抖,经常踱步,但你犯过颤抖的肩膀看看,很少有人是真的伤心。 陆弘煜早便懂了这个道理,他那时脑子里只想,这隔音效果还真是不错,这样好的材料用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清平集团和他们合作应该会很愉快—— 如果陆弘煜还有机会做陆总的话。 陆弘煜是彻头彻尾的商人,他的人生可以没有爱,没有陪伴,甚至可以没有父亲母亲,但不能没有精明算计。 男人缓缓走近了,才能看清他的脸,一张俊美的脸,向下探去,衔着金边的胸牌盛着方正的小楷,只写着“杨老师”三个字。 他走向前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他道,“又见面了,0327……” 杨永并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丝毫不显尴尬,那张性感的微笑唇救了他,一个总在笑的人让人摸不透心思。 但他俨然不能走开,不远处的隔间里响起细细簌簌的摩擦声,陆弘煜有着优秀的肩臀比,宽厚的臂膀,深邃的眉眼,早在二十岁时便崭露头角。黄云容总说陆弘煜难以抗拒花花世界的无数陷阱。 他皱起眉时,那双深邃的眼便有了温度,不该是这样的,陆弘煜不该有如此明艳的情感。 但它就真实的发生在了陆弘煜的身上。 这种矛盾也让人也着魔了一般产生了矛盾的心理——既恐惧又忍不住想靠近。 黄云容或许说错了,或许不是陆弘煜难以抗拒种种诱惑。而是人们对陆弘煜趋之若鹜。 这个被她看作是石头,是花草,极力被压制欲望的可怜孩子,竟然奇迹般的逆着自然规律,为自己染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哪怕他学会的第一种情感,是愤怒与厌恶。哪怕他第一次想要得到一件东西时依靠的是欺骗与伪装。 可那没关系,当一颗种子开出花来时就不再只属于土地。 第68章 完美主义者的不完美(下)+69章执念 梁情从墙头掉下来时,陆弘煜握住了杨永的手。 他挑衅一般用只能让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杨老师,我有个朋友和你很像,但——” 院子里那么暗,从屏幕里看来陆弘煜好像在吻他的侧颈。 “但他没有你……” 陆弘煜的话引起了暗处的一阵躁动,但那些声音很快便被火花烧断了。 在仁爱学校,什么都不能燃烧,无论是燃烧的欲望,还是浇灭欲望的火花。什么都要悄无声息的。 男人并没有被露骨的话激怒,他笑起来是真的很迷人,那双眼睛好像能接纳万物。 无数个0327的家属就是这么被蛊惑的吗? 或许是吧,过度的静谧让陆弘煜都差点沦陷了。 不过还好,他还是知道痛的,男人用力攥住他的掌时,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钟声敲响了第十一下,陆弘煜走向了有红色屋顶的房子里。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能将这里的活动倒背如流。 仁爱学校里收纳着上百个问题学生,高矮胖瘦,美丑善恶,放眼望去,只有一个共性——男孩儿。 一路走去,有不少人向陆弘煜投去憧憬的目光,那些从小到大包围在陆弘煜四周的目光。 那表情常藏在与陆弘煜竞标失败的对手的脸上,藏在清平集团的诸多员工脸上。但陆弘煜知道,这目光与从前那些都不一样。 普溪的冬天很湿润,但干瘪的树影爬上硬邦邦的房顶时,人们总觉得干燥。 陆弘煜走过灰突突的石灰操场,只觉得脚底疼痛。他的鞋子并不合脚,过力的摩擦换来大片的血痕。可在这里他不是陆总,甚至都不是陆弘煜。没人关心他疼痛与否。 这一路上有无数的目光扫过陆弘煜的脸,扫过陆弘煜的身体,更甚者扫过更加隐秘的部位。 但梁情不一样,梁情始终瞧着他的脚腕。那双粗壮但不会令人恐惧的脚腕儿。 攀爬在上面的青筋随着脚步忽隐忽现,只那一条青筋便能想象出男人汗湿的脊背,随着节奏耸起的肩胛,像普溪最壮丽的山。 自打那晚起,陆弘煜的收纳篮里总被塞满各式各样的礼物。 有时是戒指,有时是信封,唯一不变的是藏在最底下的衣物,像是新出炉的艺术品,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过度的压力加深了衣物的折痕,每一条都昭示着艺术家的用心。 但可惜,搞艺术的路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努力。 陆弘煜毫不吝惜的将它们展平,大手挤进衣兜时,掏出了一贴膏药。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很久了,有时是一枚别针,有时是一瓶药酒,衣服有口袋时放在口袋里,衣服没有口袋时藏在收纳箱的最底层。 这些东西除去碘伏的棕,别针的银,再没其他夸张的颜色。可最平庸、最不起眼的颜色在层叠的花花绿绿里,却意外的醒目。 在一个满是问题少年的学校里,有一个陌生人锲而不舍,任劳任怨的为你洗衣服,这是很恐怖的事,这些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背后往往藏着令人难以招架的极端。 要么极端爱你,要么极端恨你。无论哪种,在揭开悄悄、偷偷这层外衣后,都会露出骇人的芒刺。 但很显然,陆弘煜这一生都不会让自己被动。他觉得这个田螺兄弟是他的同类,他就必须成为陆弘煜的同类。 陆弘煜从不是为了片刻安宁祈求海神保佑平安的航船,而是来势汹汹,掀翻一切的台风。 陆弘煜身量高大,躲得过与男人距离过近的尴尬,却躲不过四目相对的不适。 陆弘煜在商场摸爬滚打十余年,最明白人情世故如何做。 可这不是普溪的生意场,他不愿做出头鸟,于是什么事他都不做得最出色,当然,也不会做得太差。 或许陆弘煜自己都不知道,他与余生平的思维有多么的契合。直到将他们放置在相同的处境里,这一切才有了答案。 为什么叱咤风云的依山离开任务就不再锋芒毕露。为什么一个读得懂博尔赫斯诗歌的全能优等生,进入安婷集团就光芒尽失。 一只鹰如果不能翱翔过万丈深渊,那么展翅就变得毫无意义。 在这里,陆弘煜不是陆总,人们除去用眼睛扫描身材面庞,用鼻子闻一闻冷冽的气息,再也不能过多了解他。 可这样帅气的男人,让朴素的衣物散发光芒,让不合尺码的鞋子都化作抽象艺术。 任何人都可以装作对陆弘煜毫无兴趣,但当他把目光投向你时,你总是没办法拒绝的。无论驱使人前进的是痴迷还是嫉妒。 陆弘煜是无意瞧向梁情的,怪也只能怪他站的这个全场最佳位置。 他重归学校还没有一个星期,除去收礼物这件事再无其他出彩的时刻。 他站在中轴线的最后方,可站在高处的人往下瞧时,从来都是望向远方。这让纵向的远距离变得毫无意义。 陆弘煜知道自己重新回到这里意味着什么。他是疗养院最大的污点,他的存在动摇了学校的权威。 十年前,这里毫无根据的将他归进怪胎的行列,皱纹横布的拿着电棍让他四肢抽搐,宛若困兽。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怪胎,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走出了这地狱般的牢笼,又背负着一身伤痕,难以启齿的耻辱,在普溪混得风生水起。 而在十年后的某一天,时间好像倒流了一般,他再一次被同一个人以同样的理由送回了这里。他的问题自始至终都没有被解决,可从未解决过问题的他又那样成功。 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只要开口,便会让牢笼里麻木的困兽们醒悟。只要动一动手指,这门庭若市的高等学府转瞬便会变得的冷清。 陆弘煜当然不害怕,陆弘煜行走在这里,该害怕的是这里自欺欺人的每一个人。 但陆弘煜好像又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并不怨恨这些不明显但又时刻存在的监视与针对。他早知道推开这扇门要付出的代价。 他不恨任何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极端的完美主义者从不容忍瑕疵。 如果他是领导者,早在十年前就会亲手了绝残次品。在死亡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作虚无。 但很可悲,杨勇的父亲至死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杨勇也一样。 为了避免第四次直视,陆弘煜瞧向了男孩的后脑勺。 被风吹散的碎发,让他想起余生平与自己初见时的模样。 那晚余生平就是这样跑来的,衣衫凌乱,头发也凌乱,血渗过惨白的西裤,落难的小狼一样站定在他的面前。 只不过他自始至终都直面自己,因为生气,因为自己的不近人情,他变得那样有底气。 余生平都二十七岁了,怎么还会天真的认为人做错事就该理所应当的会低头呢? 余生平怎么会那么笃定,只要受害者投去质问的目光,施害者就总有一天会承受不住压力,心甘情愿的接受惩罚。 陆弘煜不自觉地笑了笑,他是工于心计的谋划家,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炸了毛的猫一样的余生平相拥而眠,从没想过,思念与渴望的甜蜜,是在这样一个衣衫凌乱的质问他,野蛮,但又可爱的人的身上尝到的。 陆弘煜现在,实在是很想念余生平。 普溪的冬是很美的,成片的青山环绕着普海,湿润的水汽滋养着古老的生命,也浇灭了太阳的光辉。 杨勇萧规曹随,于是这里的一切都与十年前如出一辙。被剥夺自由的少年是折翅的鸟,仅剩的一点尊严,源于正午须臾的自由。 仁爱学校对时间把控的很严,从庄严的例会到简单的洗漱,每一秒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杨勇长着精明的样子,却墨守成规的办着所有的事。十年了,普溪的斑马线都被翻新了几十遍。可这里依旧与从前一样。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杨勇与他的父亲大不相同,他的父亲长着一张笨拙圆钝的脸,丑陋的五官散发着恶与奸邪的气息。 可杨勇不一样,高耸的山根显得冷冽,明亮的眼睛却叫人亲近。他明明是仁爱学校里所有痛苦的来源,可仔细看去,又不是这样的。 杨勇做了些什么呢? 杨勇似乎什么都没做。 公平客观地说,他甚至还还给了这些少年片刻的尊严。 尽管天上的太阳永远都不能温暖这里的人心。 正午的时间是宝贵的,少年们是开辟天地的盘古,头顶着周而复始的狗屁理论,脚踩着做不完的测试盘问。所有的一切都在消磨着曾经坚韧的意志。 仁爱学校美其名曰晒太阳,实际上真正会坐在门栏前看太阳的人太少了。 这之中就包含着陆弘煜与梁情。 陆弘煜摆弄着今早的膏药,鲜活的蒲公英化作湿漉漉的药泥,乖巧的趴在大片的淤青上,左右挪动,直到药膏与手臂都被房檐切割为整齐的两半才满意。 陆弘煜从不用喜不喜欢为事物分门别类,他更爱用有没有用来划分。 比如此刻,一颗不会发热的太阳遭万人唾弃,但当陆弘煜需要光时,它便有了价值。 梁情或许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不会仰着头,看得那么认真。 太阳把他的眼睛烤成琥珀色,于是山川河流都变得晶莹。 远处的天空穿过一只雁,对面的阁楼上杨勇就伫立在那。 在这样的地方,长久瞩目一个男人无异于引火自焚,可陆弘煜还是只看向梁情。 他那么脆弱,区区几盒纸箱便能把瘦弱的身躯堪堪遮住,软弱无力的太阳把他照的透明,他那么脆弱,可瞧向天空时又那么坚毅。 那样的表情让陆弘煜熟悉,这种厚重与脆弱并存于一体的矛盾表情,常常出现在余生平的脸上。 可陆弘煜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假象。他的心脏从来都只为一个人跳动。 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梁情,许久过去才沉沉道,“提前开始耐度测试,重点关注0327。” 第70章 介入 在疗养院里,耐度测试就是负强化测试,通过负面的刺激,让病人增加对于某一事物或对象的恐惧与厌恶。 最终达到放弃的目的。根据测试人们被分为三类。一个月放弃的病人,被分至A类,这类病人最多,占到将近三分之二。 三个月到半年放弃的病人,被分至B类,这类病人较为少见,一年内接收量不会超过十个。 而疗养院还有最后一类病人,负强化测试对于这类病人完全没有作用,一年,五年,甚至十年,他们都没有放下自己的执念,这些人被编号为0327。 这十年来,疗养院只有过两个“0327”,其中一个就是陆弘煜。 在陆弘煜的印象里,0327是疗养院的重点关注对象,他们被放置在单独的房间里,由于过强的意志,他们要经受比常人疼痛十倍的负面刺激,并且每日都要身带镣铐。 为了避免0327对其他病人产生负面影响,他们被剥夺了社交的权利,独来独往的生活,让他们渐渐地丧失了社交的能力。 脑子里除去自己的执念再无其他,可当执念灼灼燃烧时,与之相伴的就是无休止的疼痛与惩罚。 陆弘煜就这样不吭不响,执拗的守护着自己的秘密,整整一年。 每一次电击都让肌肉变得酸痛,疼痛到麻木时,他胡乱的在地上攀爬……好多次……好多次他都幻想自己是被人圈养的雄狮,如果他是人,又怎么会被同类残杀呢? 如果他是人,他为什么不能说话。如果他是人,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与恐惧。 陆弘煜已经不再记得执着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了,陆弘煜只记得疗养院外的小山上开满了花,普溪的春应该有发咸的阳光。 可他只觉得寒冷,过度的电击早已经损伤了他的感知神经,血流在体内膨胀倒灌时,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只是陆弘煜并不知道,让他倒下的并不是残忍的测试,也不是丧失的感知,而是饥饿。濒临死亡的0327们需要的只是一角面包,一口凉水。 可那时的疗养院里,校长发出了一条公告,能让0327闭上嘴巴的人,悬赏十万。 当人的欲望开始膨胀时,人性就会泯灭,陆弘煜晕倒的那一天,是监管员恶性断食的第七天。 清平集团内部大换血,余立安顶替陆弘煜,成为新任总裁。 三天前,余生平恢复了原来的职位。 老子风风光光的做了总裁,却让儿子做底层的小职员,从前所有人都不相信的事情,现在没一个人不信——余家父子的关系是真的岌岌可危。 人们不再伪装了,余生平的身边没了虚假的奉承,多了几分轻视。 从前与他熟视的人,无不对他敬而远之,也是——余立安怕老婆可是出了名的。 而十里八街外,没人不知道陆婉婷有多厌恶这个继子。 但生平似乎是不会尴尬的,他不擅长社交,现在连伪装都懒得做。生平不再笑时,清冷的眉眼总附赠几分落寞。这对谁都是一样的。 周围的音响吵闹不堪,俗气的舞台设计,不美观,但却雍华,陆婉婷就是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时光一瞬间倒流了,余生平瞧着桌子上的饭菜,总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父亲为自己定制蹩脚西装的那个晚上。 那个他坐了几个小时的地铁,匆匆赶去,却只换来一顿埋怨的晚上,那个陆婉婷无理取闹,气得窜上楼的晚上,那个他心软不已,瞧着父亲蹒跚的步伐,误以为父亲老了,而自欺欺人的说西装很合适的晚上。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和父亲说,这西装不合适,爸,别再做白日梦了,我们的家早就已经破裂了,我这辈子都融不进你的新家庭,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悲剧了? 如果他不再对父亲抱有期望,不卷入这冰冷的集团斗争,是不是陆弘煜就不会误食吗啡,就不会生死未卜。 余生平不得不承认,他也与余立安一样,对家庭还抱有最后一丝可悲,可笑的期望。 这场长达二十多年的拉扯,父亲其实没有一次心软,那些他臆想出来的关心,自我感动的父爱的温存,其实早就已经随着陆婉婷的叫骂,余怜陆的嬉笑荡然无存了。 而他就靠着这些虚无的幻影,心甘情愿的被父亲绑架了这么多年。 他就凭借着自己的欲望,肆意的蒙蔽了内心,硬生生的将身边的所有人拖下了水。 余生平从来都没有变过,十年了,余生平什么也没能改变,除了躲在在乎自己的人的身后,他什么都不敢做。 他才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余生平的心头突然扬起了一把火,这把火因为陆婉婷脸上的笑容愈加旺盛,或许是因为老天爷终于也看不下去余生平的软弱脾气,或许是因为刚刚那杯酒真的壮了胆子。 在四处闪跳的摄像机面前,余生平第一次反抗了他的父亲。 “余生平先生,日前有报道称你与前任总裁陆某相交颇深,而你作为清平集团的现任少爷,有何感想呢? 有关业界所传,他私生活混乱之事是否属实呢?在他遇害前,你曾与他有过不短的同居生活,请问你们二人是否是情侣关系呢?以你对他的了解,他的为人如何呢?” 镁光灯将余生平暴露无遗,余生平下意识的用手臂躲闪,他害怕摄像头,所有在乎他的人都知道,他又在人群中扫视着什么,终于落定在余立安的眼睛时深呼吸了一口。 余立安依旧在对他笑,瞧瞧这个完美的问题,即为余生平开脱,又能好好羞辱一番陆弘煜。 余立安知道自己激怒了儿子,知道余生平一定因为自己近日的疏离有些心灰意冷,可是没关系,狗本来就不能喂的太饱。 细微的呼吸被音响放大,疗养院重新维修了投影仪,从今天开始,每天下午三点,他们都有机会看一个小时的社会新闻。 此时,所有的学生都注目着幕布,只有陆弘煜依旧低着头,轻轻擦拭着瓷罐子。那是他最新收到的礼物,来自外面的礼物。 陆弘煜在放风的那天抓到了田螺兄弟——因为整个学校只有他一个人用山茶花味的洗发水,那和余生平在陆家用的一样。 之后的三天里,陆弘煜轻而易举的与梁情打成了一片。 其实用打成一片并不准确,但陆弘煜的不自觉地向谁投去目光时,是没有人能拒绝的。 几天的接触,梁情已经与陆弘煜渐渐熟络,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总能在危险与安全的边界线维持着微妙的关系。 不仅包括陆弘煜的社交范围,也包括这个学校能容忍的限度。 但显然,前者并不如后者那么如鱼得水。 与其说陆弘煜的性格很冷,倒不如说他深不可测。 荧幕将余生平的面容放大,老天还是公平的,这样伤痕累累的余生平,有着不容置喙的精致的容颜。 屋子里无声的骚动起来,倒显得陆弘煜的无动于衷突兀。 他不是不感兴趣,他见过余生平更美的样子。 新开的音响音质好的出奇,余生平深呼吸了一口气,突然盯着摄像机道,“不是……” 摄像机切换到了余立安的脸上,他挂着得意的笑,你看啊,狗无论跑多远都会回家。 余生平看着摄像机,一字一句的道,“陆总不是我的伴侣,陆总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我在一个月前就会死在度假村,如果没有他,我的母亲早在十年前就会撒手人寰。陆总对我恩重如山。” 陆总,陆弘煜做了这么多年陆总,余生平却从没把他当成个老总看。 如今他被卸了职,竟然只有余生平愿意保护他那微不可见的尊严。 人们为陆弘煜编纂的人生剧本不堪入目,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 哦,他其实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喜欢被欺骗,也希望有人在危难关头攥紧他的手。 原来人渴望温存,向往信任,并不是错。 精明算计,冷血无情,唯利是图,所有人都要陆弘煜这样,可当陆弘煜真的变成这样时,人们又对他敬而远之。 陆弘煜做了那么多好事坏事,可却只有余生平一个人感谢他,多么可笑啊。 在这个世界上,陆弘煜伤害的最多的人,竟然站在镁光灯前说,自己是他的恩人。 他怎么会是余生平的恩人呢?再怎么算,也该是余生平救了他。 是余生平没放弃他这块没有感情的石头,是余生平瑟瑟发抖着一边求他怕他还一边爱他,是余生平不嫌他卑鄙,心甘情愿的钻进自己的圈套。 陆弘煜这一生都精明算计,却从没有算到过自己落的现在这个下场,竟然只有余生平一个人念及他的好。 但冥冥之中,他又好似早便猜到了余生平就是将他拉出深渊的救赎。 记者没有想到局面会不受控制,可余生平俨然已经失控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却字字有力,他环视过周围的人,突然大声道:“你们在座多少人受过陆弘煜的恩惠,承认陆弘煜优秀就那么难吗?承认是你们亲手把陆弘煜拉下属于他的位置就那么难吗?承认你们落井下石了就那么难吗!” 他的情绪太激动了,一个性格冷淡薄凉的人突然发狂,让在座的人都短暂的忘却了反驳这些事实——这些出自余生平之口,字字属实的事实。 “你的孩子没钱上学!匿名给陆弘煜发邮件!他哪次没有帮你!” “你!你以为自己做的假账很漂亮?其实陆弘煜早就知道了!” 余生平游离的目光倏然落定在了余立安的脸上,余立安的表情冷若冰霜,让他倏的红了眼眶,他缓缓道,“爸……名利就这么重要吗,你知不知道……”余生平咬紧了牙关,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陆弘煜……我可能就死在废弃的仓库里了……爸,你有没有一次,哪怕是一次,觉得对不起我和妈?有没有一次……哪怕就一次……意识到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本该属于陆弘煜……” “啪”的一声,陆弘煜骤然松开了手里的罐子。 肖奇预判了陆婉婷的行为,却没能猜到余立安会给余生平一记耳光。 陆弘煜面无表情的盯着荧幕,细微的血痕增添了破碎的美感。 往上瞧去,是一双坚韧的眼睛。 余生平怎么能承受的住巴掌呢? 余生平那么乖,这二十七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被人欺负了不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被人骗了,只要给一点甜头,便还会再凑向前去,余立安怎么下得去手呢? 陆弘煜是不会失控的,只是脚边的瓷罐子,悄无声息的生了裂纹。 会场陷入了寂静,设备放大了余生平吐息的声音。 为了执行任务,余生平在二十岁出头便挨过各种各样的打,往后的岁月里,他不再挨打,而是分析人愤怒的原因,扇人耳光,一般是为了极快的制止对方的谈话。 余立安的确做到了,他用一个巴掌,让余生平闭紧了嘴巴。 二十七年,余立安这二十七年来都没有打过他的儿子,余立安从没想过,他最温顺的儿子,最好拿捏的一条狗,却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星期五,毫无征兆的反咬了他一口。 而余立安这一生都不敢直视的现实,就被血淋淋的摆在眼前——陆弘煜的高度他这一生都达不到。 如果不是因为陆弘煜在乎余生平,余立安这辈子都偷不来今天的一切。 而陆弘煜从来不是个小人,余立安的失败也怪不得任何人,他不能成功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的平庸。 余立安怒声道,“孽子!你真是个孽子!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余生平顿了顿,那颗流转坚持的泪终于从眼眶中流出,摄像机模糊不清。 可此起彼伏的电流声依旧报道着这场闹剧,“我们早就不是父子了,是您亲口说的,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指针悄然指向四,屏幕突然被切断。 屋子里的人维持了几秒沉寂,但很快,便开始了议论。 人们谈论着余生平的身材脸蛋,悄悄打量着陆弘煜。 陆弘煜身上的神秘色彩,又再一次被加强了。 第71章 反击 酒会结束的第三天,余生平被安顿在了一套独居别墅里。 酒店内部的陈设简洁大方,房子面海背山,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在这里没有信号。 四周也没有标志性建筑,完全没有可以用来判断位置的参照物。 别墅内唯一可以接收的信息的电器便是电视机,余生平打开财经频道,不出所料,现在正播报着酒会的现场. 但很显然,重播的视频被删改过,有关余生平的画面全都消失了。 增添的是记者对余立安的歌颂,以及无聊透顶的竞标谈判。 余生平抬手起了一罐啤酒,面无表情的嘁声一句,余立安果真是个经商蠢材。 陆弘煜对那块地皮敬而远之不是没原因的。 这个麻子脸的投资人名声并不好,早在陆弘煜在位的时候,他就有过将自己老东家的数据卖给清平集团的投机想法。 只不过陆弘煜一直对他伸出的橄榄枝视而不见,他能为了钱把别人的数据卖给清平集团,就必然能将清平集体的数据卖给别人。 二来这块地皮处在市中心,由于空间限制,只能发展垂直多层的多功能酒店。 但大厦的上层是四面不规则的尖顶造型,又因为楼顶被钟楼遮蔽,横梁压顶,门窗正对十字路口,风水极其不佳。 想要开发顶楼,就必须进行大规模的改造,可如果改造,所花费的金钱与收入显然不成正比。 就算是余生平这个外行人都看出来会赔钱。 可余立安非但没有拒绝麻子脸,甚至还雇佣麻子脸做什么狗屁顾问。 余生平自顾自的又喝了一口啤酒,突然笑出了声。 也正是在此刻,别墅的门被打开了。 余生平还在看着电视,吝啬将目光分给进屋的人。 直到肖奇咋舌的拎起地上的啤酒罐,又预备偷袭时他才缓缓道,“滚远点,你把屋子里的暖风都放走了。” 肖奇是除去刘媛,陆弘煜最为得意的手下。 他会出现在酒会上的原因很简单,他的任务就是辅助依山完成任务。 只不过肖奇从没见过依山的真面目,也不知道这个曾经把红酒泼向自己头顶的女装大佬,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依山。 其实在余生平想过开拓狗仔线人之前,陆弘煜就早在娱乐圈内埋下了眼线,他已经不再是埋眼线了,而是为宋伟量身订做了一个圈套。 如果不是因为余生平的出现,肖奇本应该借助李谦这条线成功将宋伟拉下水,再顺势将余立安一网打尽。 可余生平出现了,肖奇发现他的老板第一次将目光分给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而唯利是图的老板,一而再再而三的为这个人违背原则。 只是可惜,他宝贝的人现在过得并不怎么好,长久的饥饿让瘦削的脸颊变得更甚,连夜的失眠让清澈的双眼布满血丝。一身酒气的扎在成片的空酒瓶中央,再没有从前在陆宅的生动的模样。 陆弘煜在意余生平,于是自顾自的保护他,又自顾自的扛下所有,可这真的是余生平想要的吗? 陆弘煜知道余生平把家庭看得有多重,所以他没有用最简单的办法直接除掉余立安,毁掉余生平岌岌可危的家。 可他又不舍得余生平受家庭的伤害,一次又一次的暗中保护余生平,替他承受着许多令人唏嘘的伤害。 可吗啡没有进入余生平的血液,余生平就不会痛了吗? 陆弘煜抠掉报纸上的小字,余生平就会不知道余立安为了名利与自己断绝了关系吗? 当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余生平的陆弘煜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时,陆弘煜有没有想过,比起让余生平直接受伤,让他被动地躲在陆弘煜身后,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些本应该落在自己身上的报复,其实更加的残忍。 余生平果真变得生动了,但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总带着一股无言的怒气。 陆弘煜看见现在的余生平会不会笑出声呢? 或许不会吧,余生平一点也不快乐,陆弘煜不希望他不快乐。 肖奇没听余生平的话,只一把梳起来他的碎发,缓缓道,“看看我们陆总多大的魅力,再不回来某些人就快要香消玉殒了。” 余生平想要反击,却因为摄食不足被肖奇扣着手臂压在了沙发上。 肖奇的眼神睿智锋利,一消从前逆来顺受的模样,呵,果然和他老板一样能装。 “小爷爷,你从我嘴里套出了那么多话,还不兴我打趣你几句了?” 肖奇为了做明星,没少为自己的脸投资,此时他俯视着余生平,突然钳住了余生平的下巴,他道,“啧啧,这么漂亮的脸,怎么不懂得珍惜呢?” 余生平被逼红了眼睛,呜呜囔囔的骂,“你敢撬你们老板的墙角!你死定了!陆弘煜不会放过你的!” 肖奇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一把把棉签摁在了余生平的嘴角,“天地良心,除了你的手腕我哪儿也没碰,而且……” 肖奇刻意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老板娘,咱俩撞号了,绝对没可能。” 事实证明余生平的格斗水平远凌驾于肖奇之上,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吴阳的信息交接人,余生平那一拳可以让他生命垂危。 险些躲开余生平的拳头,肖奇不敢再打趣他,“先去洗澡,我给你做饭,等吃完饭后,我再告诉你事情原委。” 很多时候余生平的疯都让人无从招架。 但很可惜,他一脚迈进了肖奇的圈套,安稳的被肖奇伺候着吹干头发时,早已经沉沉睡去了。 肖奇把毛毯裹在了余生平的身上,悄悄关上了房门,不管白天晚上,都祝他晚安好梦。 这样期盼着,果真一夜无梦。 但在普溪的另一端,陆弘煜却没他这么悠然自在。 他实打实的挨了吴阳一拳。 以吴阳的功力,是碰不到陆弘煜半根毫毛的。 但可笑的是,他不仅打到了陆弘煜,甚至让他挂了红,见了血。 陆弘煜放水了。 陆弘煜竟然敢这么直白的放水。 好像吴阳的愤怒,吴阳的不甘,都是一个笑话。 这一年来,他的努力,他的退出都不值一提。 梁情冲向前去,小心翼翼的瞧着陆弘煜的手,他顾不上骂吴阳,只认真地询问着陆弘煜会不会痛。 不仔细看,到真有几分像余生平。 可很快,这份幻想就被打破了。 梁情和余生平像的地方很多,可越像吴阳便越愤怒。 吴阳与余生平过招过无数次,拽住衣领这样的动作却依旧陌生。 他从没那样对待过余生平。 吴阳比梁情高许多,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电光火石间,却被人攥住了手腕,制止了这一场闹剧。 禁闭的通知下达时,吴阳突然冷笑了一声,他已经是个成熟的情报商了,可无论多么成熟,一遇到余生平的事时,又会被打回原形。 他不屑于将目光分给陆弘煜,陆弘煜这样的烂人,一辈子只会玩弄别人的真心。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他知道余生平为他付出了多少吗? 他怎么忍心找一个相像的人来侮辱余生平呢? 余生平是那么温柔的人,在吴阳的印象里,余生平从没对任何人大喊大叫过。 这个世界对他那么不公平,让他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被扭曲的家庭撕得支离破碎。 他小心翼翼的活着,日子过得寡淡又清贫,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他还是被拉入了陆家恶心的纷争之中。 他还是要为这个让他得不到半分利益的集团挡上最后一枪。 是啊,余生平没含过金汤匙,杀人也做不到不眨眼,他甚至连像陆婉婷那样为自己的孩子奋不顾身的母亲都没有。 余生平不来做这只替罪羊,谁来做呢? 可吴阳又觉得那么愤怒,他真想问问老天爷!怎么就偏偏忘了给陆弘煜一颗心脏!他有没有一次,哪怕是一次,觉得对不起余生平呢? 他知不知道余生平是很胆小的人,看到摄像头手心会冒出冷汗,再早些年,甚至连话都不能说出整句。 知不知道,余生平和父亲对峙时会红了眼眶,不仅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害怕。 知不知道,余生平其实最讨厌跳出舒适圈,不愿意直面误会,总喜欢藏在暗处。 陆弘煜一定不知道。 爱使人变得卑微,让感性凌驾于理性之上。 所有黑暗的,负面的情绪,在坠入爱河的人面前,都被埋入深不见底的地下。 余生平坠入了名为陆弘煜的圈套中。 余生平在噩梦里死死的拽住陆弘煜,可陆弘煜却站在岸上,不愿意对溺死的他伸出双手。 可错过了余生平,陆弘煜再也不会遇到更爱他的人。 吴阳该大方的走开,让这对背信弃义的叛徒耽于爱河,不远的将来,随便哪个神明鬼怪顺着轮回喂给他们一碗名为后悔的毒药。 可吴阳没有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许任何人践踏余生平的真心。 他一把掐住了梁情的脸,怒道,“其实你自己心里也都明白吧,你只是和他长得像而已,你以为长得像就能代替余生平了?你就是摇着尾巴求别人爱你的狗!别人明明不爱你,可你还是犯贱的担心他的冷暖!你怎么就这么没骨气!” 吴阳突然红了眼眶,“怎么就……就一定要别人爱你呢?” 话音落下时,吴阳倒向了石灰地。那瞬间让他想起失重坠下十七楼,子弹穿过掌心,湿漉的甲板上,余生平倚靠着他哭泣,他说,“求求你吴阳,求求你,带我去见陆弘煜。” 吴阳早知道,在这场博弈里,他输得彻彻底底。 可是痛也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回忆。余生平给他的,哪怕是痛他也愿含在口里,一遍又一遍的品尝。 惯性带倒了梁情,他望向天时,突然想起第一次参加演出的时候。 他一个人坐在琴室,一遍又一遍的弹奏钢琴。 他学会的第一首曲目是《梦中的婚礼》,他对自己的爱人说,他们要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不要火红的玫瑰,就要白色的山茶。 男孩儿把易拉罐环挂在他的无名指上,笑着对他说,好,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可他什么也没等来,没有山茶,没有婚礼,他的爱人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都搞丢了。 梁情的双眼渐渐模糊了,可他笑着,脸上带着释然,他淡淡道,“是啊,我真没骨气啊,可我宁愿做他的小狗,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需要他的爱,为了这只小狗,也请好好的活下来吧。”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时,就心甘情愿的变成了他的小狗。 一个人足够爱另一个人时,付出的爱就不再需要回报。 那时多高傲的人都会变作每天蹲在家门口等待他回来的小狗。 不在你身边,也担心你的冷暖。 明知道你躲着它,利用它,一举一动都牵绊着它,可还是没骨气的爱着你。 明知道你已经透支完了全部信任,却还是会在你展开双臂时贴一贴你的袖口。 或许这只小狗也在做梦,梦到某一天,它也走了运,它所爱的人活下去的意义,正巧也是这只可怜的小狗。 梁情就是这样想的,不知不觉竟坚持了十多年。 第72章 不速之客 由于蓄意斗殴,吴阳被关进了黄房子里。至此,他成为疗养院里仅次于0327们的头号风云人物。 根据规定,梁情同样应该接受惩罚。在疗养院,最大的忌讳就是感情用事,如果非要罪加一等,那就是为了男人感情用事。 今年是梁情进入疗养院的第五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在陆弘煜伸出橄榄枝之前,甚至都没人关注他。 这五年里,他藏匿在人群中,旁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无欲无求。 可陆弘煜的出现让一切都改变了,梁情开始疯狂的挑战权威,这个瘦弱破碎、不再年轻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公开与疗养院作对。 陆弘煜是银灰色金丝绒布上最耀眼的钻石,可这颗钻石有多熠熠生辉就有多危险。 所有想要得到钻石的人,就要承受被追杀,被通缉的风险。 但现在看来,梁情显然不是个成功的大盗。 他不光没有能力躲过追杀,甚至还被这颗钻石划破了手指。 这次的意外早在意料之中,可梁情却不被人同情,同情是送给一无所有的人的。 那些麻木的群众,是一点刺激也碰不得的。 当一个人拼尽全力触碰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哪怕只拥有一秒钟,都会让他们如坐针毡。 梁情是不自量力的大盗,哪怕这颗钻石最后还是不翼而飞,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有人都知道,陆弘煜的心不属于这里。 可再怎么不属于这里,梁情都挽过他的的手臂。 梁情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陆弘煜正望着屋顶。 月光透过玻璃窗,反射在墙纸时变成层叠的影。 他想说话,可陆弘煜看得太过专注。 许久过去,陆弘煜突然缓缓道,“你知道吗?这里本来不是校长办公室,这里以前是0327的房间。为什么呢?嗯?”那双眼如同他的声音一样,毫无温度,“0327是疗养院的禁忌,你难道就不好奇另一个0327去哪儿了吗?” 梁情不敢说话,他早就知道,自己骗不过陆弘煜的。 他开始求饶了。 陆弘煜瞧着地上的男人,他这会完全不像余生平了,余生平至死都不会为了别人怜悯而哭诉。 余生平大可以靠一身的伤博取同情,化身弱者,用弯曲的脊梁换取片刻的安稳。 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他甚至都没有把自己当作弱者。 他就这样咬着牙,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次又一次的活过来。 最终成为了依山,站在了陆弘煜的身边。 梁情失去了理智,长久的哭泣让他开始窒息,可陆弘煜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过去,梁情突然停下了声音,他听到伴着电流传来了声音。 “陆弘煜,够了。”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余生平…… 难怪陆弘煜不急着离开疗养院,因为被关在这里,也是他计划的一环。 他的目的就是抓住杨勇这张底牌。 梁情的表情奇怪极了,悲伤与憎恶交融时,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恐惧感。 可陆弘煜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杨勇并没有暴露你们的关系,但很可惜,你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消耗殆尽了。” 梁情已经说不出话了,昏昏欲睡前,他终于看清了房顶的投影,那朵从楼下看去火红的玫瑰,在这间屋子里,竟然变成了一朵发着光的,洁白的山茶。 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梁情认真的看向杨勇,他就会知道,在无数个角落里,有一束多么真挚而又热烈的目光关注着他。 但可惜,他们之间早就已经没有了信任。 怀疑使人失去理智,哪怕梁情可以为杨勇献上生命,却不愿再听他多说一句话。 三个月前,陆弘煜发现余生平出问题的案子都是通过一个名为Y的帐号发送给夏星星的。 两周前,余生平发现这些案子表面是将矛头指向他,可实际还是为了攻击陆弘煜。 于是他们将计就计,一起上演了这场戏。 从孤儿院的对峙,到海岛误食吗啡,先通过孩子来动摇陆弘煜与余生平的关系,再通过二选一的游戏让双方尝试生命垂危的滋味。 Y很了解陆弘煜,他深知陆弘煜的狡猾,任何事情,只有他心甘情愿的承受,不然绝无成功的可能。 所以对方抓住了陆弘煜的软肋——余生平。 但频繁的出击,相伴的是过度曝光自己。 果然,在这个倒霉的秋初,对方暴露了他的最终目的——疗养院。 而在陆弘煜消失的这几个月,余生平表面受余立安的胁迫,但实际,他在公司内部排查关系。 经过他的调查,余立安,宋伟都与Y有所联系。 余立安的确从一开始就把宋伟当作了垫脚石,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连带陆婉婷都有所隐瞒。 很难想象吧,在镁光灯下,相敬如宾的夫妻,其实早已同床异梦。 可陆婉婷,这个一辈子不知道低头忍让是什么的女人,竟然就这样顺从的接受了一切。 过河拆桥的戏码又一次在陆婉婷母女身上上演,可余生平却没有半点痛快与喜悦。 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任何情绪。 这样的平静让陆弘煜感到不安,陆弘煜也觉得很奇怪,他第一次感到不安,竟然是在这样平常的一个下午,理由仅仅是害怕对面的人难过。 或许爱本就不是轰轰烈烈的,爱就该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你坐在我的对面,而我因为害怕你难过而变得揣测不安。 而这种不安只有一种安抚的方法,最简单,又最困难的方法——就是你对我笑。 陆弘煜以为他们的重逢会是轰轰烈烈的,余生平紧紧的搂住他的肩膀,像一只归巢的鸟儿一般露出最柔软的皮毛。 可是什么都没有。 余生平太忙了,以至于连来亲自接陆弘煜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为避开风头,陆弘煜搬进了晓峰的家里,坐上回程的车时,吴阳恶狠狠的向他竖了一个中指。 这让陆弘煜感到不满,或许让陆弘煜不满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晓峰烂到家的车技被迫让陆弘煜半路当起了司机。 再比如那个和余生平有点像,但却有一个对他极度不满的舅舅的孩子。 陆弘煜并不在意别人的生活,想控制一个人,最没有用的切入点就是朋友。更何况,他不需要控制余生平。 但刘青捧着一包土山茶,轻车熟路的走进了卧室的放置架旁。这让陆弘煜没由来的皱紧了眉头。 刘青把这捧山茶放在门口,放在客厅,甚至放在餐桌上,陆弘煜都不会感到不适。可他偏偏把它放进了卧室里。 那么隐秘的地方,出于尊重,陆弘煜都不曾进入过余生平的房间。 可他,他不该如此轻车熟路的进入这里的。 陆弘煜的表情并不算好看,这让刘青都霎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山茶需要细心呵护,阳光虽然有利于植物的生长,但只向阳它是会死的。” 刘青并不擅长做生意,最后一次和余生平见面时,他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要开一间公司,到那时余生平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在他这里短暂的休息。 如果余生平愿意的话,他不介意让余生平在他的身边长久的生活。就像他身边再多一个文昌一样。 可很快,刘青就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做生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个商人最先该丢掉的是感情,可最容易丢掉的也只有感情。 刘青关注财经报纸,他崇拜陆弘煜,因为他有惊人的经济才能,这不仅是因为他站在家族的肩膀上,更因为他日复一日的努力。 可刘青又嫉妒陆弘煜,嫉妒他轻而易举的便能牵绊余生平的情绪,嫉妒他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却用来诅咒自己送给余生平的山茶。 这样复杂的情绪让他的扬起了勇气,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他道,“怎么会呢,陆总,现在可是秋天啊。” 可这会陆弘煜又不瞧向他了,陆弘煜就是这一点最让人讨厌。 他总在不经意的地方激起别人的斗志,又在别人拼命挣扎堵上所有时变得漫不经心,而从头到尾,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损失,凭什么他陆弘煜就从来都不会被激怒,他凭什么一直这么洒脱。 晓峰把饭煲盛进餐盘时,陆弘煜的精力彻底转向了别处。 不请自来的客人打破了小屋的宁静,但他们还是带来了些许福报的,比如多亏了这对舅甥,陆弘煜才得以见到余生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陆弘煜今天下午的种种经历是带给他相应的回报的,而且还不小。 但他现在并不算满意,他打算在晚饭后,好好听余生平给自己的解释。 第73章 我爱你 陆弘煜的好胜心过分的强,但他不会为了达到目的打破原则。 余生平赶到晓峰家时,陆弘煜正端坐在餐桌前。其实一切到此为止还是正常的,如果忽视掉大着舌头唱歌的晓峰和刘青。 地板上满是垃圾和纸屑,踢过旋转不断的酒瓶,兜兜绕绕竟然只有陆弘煜身侧的座位还算干净。 余生平到那时都是有些狐疑的,这又是陆弘煜的什么把戏? 陆弘煜最擅长伪装了,没人敢说这一切不是他自编自导的戏。 甚至没人敢说他此刻真的醉了。 陆弘煜细眯起了双眼,从余生平进到这间屋子时,他便目不转睛的瞧着他,余生平的手脚一年四季都是冰凉的,深夜温度不高,他穿了一件驼色的羊毛大衣,徐徐靠近时,能瞧见那被冻得盈满水光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只属于余生平的眼睛。 可余生平这会的注意力不在他,两人相视无言,不仔细看,总觉得颇有些审视与被审视的意味。 但很快,这种局面就消散了,陆弘煜一把拉倒了余生平,力气刚刚好,不至于让余生平摔倒,但也足以让他为了平衡向自己倾靠。 余生平像只乖巧的猫,比起输赢,猫更在意自己有没有牵绊主人的心。很显然,余生平的答案是牵绊住了。 陆弘煜骤然抱紧了他的腰,而后道,“我赢了……” 真是奇怪,因为骤降的气温,余生平的感官变得迟钝,可他依旧觉得肚皮发烫。 一瞬间,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咚、咚、咚,只能听见有规律的鼓点声。 陆弘煜的眼依旧深邃,却变得亮莹莹的,为了保持平衡,余生平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跪坐在陆弘煜的身上。 或许是今晚太冷了,陆弘煜的拥抱暖化了他的心,又或许是陆弘煜的眼睛太亮了,让余生平不愿拆穿他的小把戏。 他摸了摸陆弘煜的脸,道,“你把他们都灌醉了,谁来收拾屋子?” 陆弘煜像只得到安抚的大猫,倏的站起身来,惊的余生平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变得更高兴了,笑着道,“明天再收拾,今天该休息了。” 余生平皱着眉数落了他一番,可对方并不反驳,让这场斗嘴变成了独角戏。 余生平不得趣,没一会声音便落了下去。他很少与人说这么多话。 客厅的灯是鹅黄色的,顺着头顶打下来,陆弘煜的睫毛都好似在发光,多么不可思议啊,缘分让两个本无交集的人水乳交融,余生平鬼使神差的用手指描摹起他的轮廓,许久过去,陆弘煜突然唤起余生平的名字。 他轻轻的道,“余生平……” 空气里还有老窖的味道。 他重重的道,“我爱你……” 余生平不再摩挲他的眉眼了,他的脸上挂着未知的懵懂,像涉世未深的孩子,第一次尝到昂贵的糖果,明明很喜欢,但却不知道这种情绪是喜欢。 从来没有人对余生平说过我爱你,余生平听到的恨要比爱多得多。 他是苟活于世的老鼠,可悲又可怜。 这个倒霉的世界不喜欢老鼠,于是他连享受太阳的自由都没有。 可现在,太阳拥揽着他,对他说,我爱你。 “谢谢你……谢谢你爱我。” 余生平从没这样惊慌失措过,此刻他有些口不择言。 他的眼里蓄满了泪花,余生平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余生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激动的情绪让他上气不接下气,慌乱间他就要失去重心。 但很快,陆弘煜便安抚住了他,陆弘煜擦掉了他的眼泪,他道,“余生平,这种时候不该说谢谢,应该说你也爱我。” 余生平不再理他,只露出一个摇摇晃晃的丸子头,轻轻的骚弄着陆弘煜的脖颈。 陆弘煜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他本想好好质问余生平一番,质问他刘青是谁,再质问他这几天为什么躲着自己。 可余生平竟然稀里糊涂的哭闹了半宿,不知道是不是来的路上跑的太急了,后半夜他发起了低烧,这时陆弘煜突然后悔把晓峰灌醉了。 消炎的冲剂不合时宜的苦,半梦半醒间,余生平闹着要吃黄桃罐头。 由于自身特殊性,人们常用实质性的物质来衡量抽象的爱,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满足物质需求对于陆弘煜这样的资本家来说是最拿手,也最容易的一件事。 这好像让美妙的爱情游戏变得了无生趣起来。 于是神又创造出余生平这样的人来,不耽于物欲的人让板上钉钉的答案变得多元了起来。 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东西都被钱、权所控制时,同时还存在着无法控制的东西,比如逝去的时间、漫溢的爱、以及滚烫的真心。 而当面对后者时,就算是风光无限的资本家也和普通人一样,饱尝思念的苦楚,深夜的寒冷,以及想要给爱人买一瓶黄桃罐头的焦灼。 因为这种不确定性,并不公平的爱一瞬间变为了最公平的存在。 陆弘煜风尘仆仆的归来时,余生平已经不再吵着吃罐头,他累了一天,早已酣然入梦。 等他再醒来时,哪里还有余生平的影子。 那时陆弘煜才觉得自己被余生平将了一军。 因为种种原因,陆弘煜申请了新的手机号,他接来了第一条短信,是余生平的,他担心酒精会激起陆弘煜的慢性胃炎,嘱托他不要忘记吃早饭。 梁情会混淆与陆弘煜的关系不是没原因的,对于他爱余生平哪里这件事上,陆弘煜从来没给出过正面回应。 事实上陆弘煜不是故意制造悬念,他无数次观察剖析过余生平,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但现在他似乎找到了答案,因为那些俏皮的小把戏让陆弘煜感觉自己活着,又因为那些切实的关心让陆弘煜感觉被爱着。 而他为什么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三得到了答案,大概是因为这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对余生平的情感是爱。 当然,这所有的内心挣扎,余生平是不知道的。 余生平只用知道陆弘煜爱他就够了。 由于宿醉,晓峰与陆弘煜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沉闷的脾气。送走文昌舅甥后,陆弘煜一度感受到了尴尬。 老窖的劲头不小,晓峰恍恍惚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会唱歌跳舞,一会又瞧见陆弘煜抱着余生平。但很快,他又告诉自己这都是不符合逻辑的。 余生平怎么可能哭呢?余生平不可能哭的。 更何况,陆弘煜喝的一点也不比自己少,不然他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在地上睡一宿,还在清醒以后攥着手机傻笑呢? 当然,很快他便没有时间再纠结这些事了,几天前吴阳交给了他一个任务,他很乐意为吴阳提供一些帮助。 客厅的残局最后还是陆弘煜收拾的,兴许是因为尴尬,晓峰从那天起便消失不见了。 但也正因如此,余生平才会每天都来这里一次。 第74章 YYYYY 在遇到陆弘煜以前,余生平从没想到自己会增加如此多的社交。比如眼前的白永杰。 一个星期以前,余生平暂住进了晓峰的家里,自此之后,他开始深入体会到陆弘煜的另一面。 网友奔现必会翻车,这样的诅咒哪怕是在余生平和陆弘煜长达十余年的关系也未能避免。 但说来奇怪,当陆弘煜从冰冷的屏幕变成鲜活的人时,余生平发现对方寻求了一种与自己的想象截然不同,但又意外契合的相处方式。 只不过这种方式最近有了新的变化,比如为了缓解余生平的工作压力,陆弘煜不惜亲自下厨,学习做菜。 当然,忽略坏掉的那三个微波炉,这一切还是很温馨的。 或许余生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他希望陆弘煜重新做回清平集团的总裁时,他就已经于无形中站到了父亲的对立面。 和自己的父母对峙,这是很难的事情,哪怕余立安的失败是必然的,是正义的,也依旧不能抹掉它是残忍的现实。 我们并不能因为一个人悲伤的原因显而易见且不够宏大,就否认情感本身。 陆弘煜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余立安自食恶果。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并不会让过分自负的人走向成功,当一个人偶然获得本不匹配的资源地位时,的确会感到惶恐。 但当一个人习惯了走捷径,不劳而获时,就会变成温水中的青蛙。 而这种陷阱通常藏在虚假的社交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弘煜阻断式的社交并不完全都是因为冷漠,更多的源于对于人性的恐惧。 当一个人不断的掉入陷阱中,结局会不可避免的变得麻木。 而余立安,乃至于余立安一家,早便被数不胜数的恭维削去了敏锐。 这样的人习惯了体面的生活,当有人将他们抓的鲜血淋漓,他们也必须虚伪的笑,因为他们的尊严源于别人的恭维以及肯定。 就像余立安明明对白永杰有所怀疑,但当他喊向自己余总时,虚荣心还是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陆弘煜的仇人从来都是余立安的朋友。 陆家抓住改革开放的浪潮,一举成为普溪的餐饮大牛,而白家却选择了与他们截然不同的路——从政。 白陆两家本意喜结秦晋之好,一早便为陆弘煜和白永杰的妹妹定下了娃娃亲,陆弘煜本已安然接受商业联姻,成为最具垄断力的集团总裁,但世事无常,在二十岁的时候,年轻的陆弘煜遇到了余生平。 很快,他便为懵懂的初恋付出了代价。 二十二岁的除夕夜,奄奄一息的陆弘煜第一次见到了疗养院外的太阳,长期的断食使他的身体变得消瘦不堪,高凸的颧骨挂在瘦削的面颊上,纤细的脖颈好像承受不住这颗畸形的头。 过度的电击破坏了感知神经,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陆弘煜的双脚被冻得发紫也感觉不出疼痛。 可没有人关心他痛不痛,冷不冷,陌生的化妆师给他套上昂贵的西服,真皮的皮鞋内是一双布满冻疮的脚,就像那表面辉煌,内里却早已腐烂不堪的陆家。 陆弘煜那时模糊的意识到,人生除了利益之外,是不是还应该有其他。 摄像机拍向他们时,白永莹突然流下了泪,她被吓哭了,腥黄的脓疮化在洁白的纱裙上,温暖的大厅让高大的男人不由自主的颤抖,而陆弘煜感知不到这一切。 他的感官早就已经失去的功能。 白永莹哭的像一只兔子,生理本能的远离这个男人,心理却又鼓起勇气,哭着和她说对不起。 那是陆弘煜第一次感到自尊心受挫,或许与之破碎的还有悄悄破土发芽的对爱的期待。 整个会场只有白永莹一个人在哭,她在台上哭,白母坐在台下哭,唉,当家庭变成了家族,爱就不再纯粹。 化妆师面不改色的为白永莹补妆,连带摄影师,连带灯光师,甚至于台下各界的商贾名流,都在安静的等她哭完。 他们只需要一张完美的合照,供明天的商业头条使用。 至于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来之前废了多大的力气,那并不重要。 陆弘煜那时就站在台中央,他盯着不远处的挂钟,陆弘煜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他到现在都记得白永莹当时哭了十四分钟三十五秒。 再上来时她换了一件藕粉色的礼服,她缓缓走上台来,漂亮又优雅的蹲在陆弘煜的脚边,她想给陆弘煜换一双舒适的鞋子。 陆弘煜那一瞬间便觉得白永莹可怜极了,她的动作那么熟练,好像她出生的意义就是照顾另一个男人。 陆弘煜到最后也没换上那双鞋子,他蹲下去扶起来了白永莹,很快,便拍完了照片。 故事从不会因为弱者的惺惺相惜而转向期望的结局,白永莹那晚伏在陆弘煜的膝上哭泣,她说,哥,你为什么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哥,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是啊,陆弘煜到底在怕些什么呢? 陆弘煜到最后都没有告诉白永莹,他不敢顶着一双满是冻疮的脚去见别人,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没有了陆家的庇佑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他从不知道,其实感情不是任何东西的附属品,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时,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场闹剧以白永莹的消失而告终,陆弘煜到那时都荒唐的以为,爱一个人要做好完全的准备,等脚上的冻疮长出新肉,瘦削的脸颊恢复气色,挑一个明媚的周六,再换一身体面的衣服时再相见,他一直想找一个体面的理由,好让自己放弃陆家的一切。 失败的联姻瓦解了陆白两家垄断的计划,但也正因陆弘煜阴差阳错的认输,让他脱离了疗养院,重新做起了陆家的大少爷。 而这一切,余生平都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刚刚考进大学,愚蠢的认为自己会迎来崭新的人生。 “但我还挺感谢陆弘煜的,本来我也要去疗养院的,但陆弘煜半死不活的样子激发了我父母内心最后一点良知。” 余生平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这让白永杰有些怀疑,陆弘煜到底看上了余生平什么。 再或者说,他在为陆弘煜惋惜。 余生平看起来一点也不爱陆弘煜。 但这显然不是白永杰该考虑的事,无论他与陆弘煜私下的交情有多深,他都由衷的希望这些虚伪的商业集团能永远消失,无论是白氏还是清平集团。 “郭伟在三天前把城东地皮的数据卖给了白氏,如您所料,余立安果然为了公司舍弃了被绑架的女儿。” 三天前,麻子脸将地皮的数据方案倒卖给了白永杰,竞标的当天,清平集团陷入了抄袭风波,股票大跌,使得公司接连亏损。 然而祸不单行,余怜陆在第二天便被绑匪绑架,而在公司和女儿面前,余立安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前者。 陆婉婷担忧女儿的安危,可余立安却坐在酒店里,挽着刘媛交接新楼盘的事宜。 长久的绝望使她丧失了理智。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了,摁响了程涉家的门铃。 程涉笑着唤女佣为余太太倒一杯茶,可陆婉婷并不领情。 她不理解,程涉最大的心病不就是陆弘煜吗,还有什么比让余立安这个废物压着自己一头更能侮辱人的呢?他处心积虑的把余立安送上总裁的位置,可现在却要反手将他拉下来。 “程涉!你言而无信!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你为什么要牵扯到孩子身上!”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但嚣张跋扈间声音又有些颤抖。 “哦?你也说了,我们之间是有恩怨的。至于为什么牵扯到孩子,当然是因为你这种自私自利的蠢女人,眼里只能容得下自己的孩子。” 陆婉婷咬紧了牙关,抬手把茶水泼向了程涉。 “程涉,别忘了,我们是平等的关系,你的手上还握着一条人命。” 程涉忽然不笑了,“平等关系?陆婉婷,你知不知道杀人是会上瘾的?我不介意再给阿志送下去个小妞做妹妹,毕竟他求我救他妹妹时,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电视墙的内饰映出女人狼狈的脸,她突然哭出了声来,没有了女儿她是没办法活下去的,这会什么尊严,什么优雅,她都不要了,“求你,程老板……程总……怜陆她才那么小……有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她从来没做过坏事的啊……我用自己的命换我女儿……程总……程总……求求你了……” 程涉不再笑了,他急红了眼,一脚揣在了陆婉婷的脊背上,“你以为你的贱命值几个钱?就因为余立安那个蠢到家的窝囊废!清平集团就要被他搞垮了! 我要陆弘煜身败名裂!可现在呢!他金蝉脱壳!所有人知道,这是陆弘煜不要的东西! 施舍给我的!而你们这帮蠢货!居然还敢把清平集团搞垮了!我早就提醒过你郭伟不能用!可你们呢!” 陆婉婷被吓的只会哭泣,可尤是如此,她依旧拽紧了程涉的裤脚,碎掉的高脚杯划破她的手臂。 可她顾不上疼痛,她擦了擦人中的血,抬头恳求道,“程总……程总……只要你能救怜陆,我什么都愿意做……您愿意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能救我的女儿……现在只有你能救我的女儿了……” 女人的确比男人更好拿捏,因为她们总有牺牲情节,总会心慈手软。 陆婉婷狼狈的离开的别墅,但她不知道,其实刚刚,是她离女儿最近的地方。 中岛旁的高脚杯突然晃了晃,夏星星就这样赤裸裸的与程涉对视了,程涉明明和他说,余怜陆是来借住几天的。 他居然又一次相信了程涉的鬼话。 “星星,等我把事情做完了,我们就一起去领养一个孩子。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洋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男人收去了戾气,可他每往前一步,夏星星便往后躲一步,许久过去他才道,“程涉,你不该再做错事的……”他带上了哭腔,“程涉……我陪你去自首吧……我会等你出来的……” 程涉突然笑出了声,“自首?自首什么?星星,你在怕什么啊,你连认识了八九年的朋友都能出卖,现在又开始和我装清高了?夏星星,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了。” 夏星星的眼倏然变红了,但他并没有反驳程涉。 程涉的瘾病又犯了。 第75章 过去 程涉并没有光鲜亮丽的过去,从来都没有,他从一开始就是冒牌的少爷,没有杨国信就没有今天的他。 程涉是靠别人的资助活下来的,这样的日子从他有记忆起,一直延续到了高中毕业。 十八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恩人杨国信,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养父并不是什么商业大亨,而是一个开洗脚城的暴发户。 可程涉心思活泛,他不会过分追溯这些钱的来源,没有这些钱,他是断不能活到今天的。 程涉的机敏吸引了杨国信的兴趣,他需要一只活泛的狗,但为了不被咬伤,第一步就该拔光狗的牙。 年轻的程涉只有一颗牙齿,那便是宋一。 程涉还是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的,杨国信有意栽培程涉,他第一次穿上了昂贵的西装,徘徊流转于上流酒会。 他凭借优异的成绩参与到无数天价项目中,和清平集团的少爷进入了同一个创业小组。 有那么几个夜晚,他甚至混淆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到底是一条落水狗,还是真正的光鲜亮丽的程少爷。 而这一切都在宋一死去的那个早上给出了答案。 从那一刻起,他再也没有过去了。 他只能是程总。 办理手续时,程涉第一次见到了余生平,那时他作为优秀新生,代表普鸣医科大进行宣讲。 他站在看台上徐徐道来烂熟于心的演讲稿。 程涉那时想,但凡这个世界公平一点,宋一也该上大学,也该站在舞台上演讲。 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宋一死后,杨国信给了他一笔不菲的安抚费,他那时好像真的是程涉的父亲,诚恳希望程涉能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 有很多过去,程涉都记不太清了,比如他为什么又继续留在了杨国信的身边。再比如,宋一真的死了吗? 如果宋一真的死了,那他是不是也成了帮凶呢? 再之后,程涉成了杨国信最忠心的狗,二十岁时,他才知道了宋一必须要死的原因,因为他要替自己的干爹经营疗养院。 程涉很难说清他对陆弘煜的情感,他只知道自己见到陆弘煜时,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了沸腾的原因,陆弘煜是第一个反抗干爹的人。 陆弘煜在疗养院度过了漫长而又残忍的两年,陆弘煜的倔强打击到了杨国信可怜的自尊心,于是他理应受到惩罚。 程涉或许那时就病了,当0327一次又一次的奋力反抗时,他的心中慢慢滋生出嫉妒与恨。这使得他慢慢的丧失了所剩无几的同情心。 如果说程涉的世界因为宋一的离开而崩塌,那么夜以继日观摩着0327的挣扎使本该深藏于心底的恶被再次激发了出来。 陆弘煜从一个健全的人逐步变成了残缺的、苟延残喘的代码,在疗养院里,所有的富家少爷都不被高看一等,在这里,金钱、地位、权利通通都失去了作用,只要你有阿喀琉斯的脚后跟,就会被踩在脚下。 可陆弘煜却是个例外,他在疗养院杀出了一条血路,却悄无声息的退了场。 他明明戾气那么重,那么的爱余生平,怎么会乖乖的跑回去联姻了呢? 陆弘煜离开的三天后,杨国信在去往洋国的飞机上突发心脏病,意外逝世。 那时程涉第一次感觉自己病了,他对陆弘煜产生了明确的恨。 很多时候,这个世界上都没有纯粹的爱与恨,杨国信处心积虑的杀死了宋一,可却又在遗嘱中将全部遗传都转移到了程涉的名下。 程涉偶尔也会想,杨国信是不是在某些瞬间感到后怕,后怕自己曾经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小男孩。 杨国信为程涉伪造了十分漂亮的身份,在他死后,程涉吞并收购了属于他名下的十余家公司。 在程涉的二十二岁生日时,程记餐饮股份有限公司正式上市。 但现实是残酷的,他的诅咒未能灵验,如果说二十二岁前的陆弘煜有一根软肋,那么二十五岁的陆弘煜彻底变为了一台商业机器。 让他几度险些丧命的余生平,消失的无影无踪时,他竟然没有堕落,也没有颓废,而是将自己的人生过得风生水起。 而他在陆弘煜的眼里,从来都是不值一提的旁客。 无论是在从前,还是在现在。 程涉本以为他不会再和陆弘煜有所交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在酒吧又一次见到余生平。 这十年来,陆弘煜从未远离过余生平,他在无数个角落里,默默的保护着余生平。 而爱一个人是本能,无论强与弱,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程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感受,他那时搂着同床异梦的夏星星,在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编制了很多个谎言,但他从没想过,在层层谎言之中,夏星星的爱竟然是真的。 可当他开始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他发现夏星星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夏星星是在最近才发现的程涉的瘾病。 每年秋末时,他的情绪都会不稳定,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夜都睡得很沉,可与之相伴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梦魇。 夏星星在梦里听到过一个名字,宋一。 可他没有勇气询问这个人的存在。 他是个优秀的情报商,他不止一次悄无声息的让余生平在无形中做程涉计划的推手。 但他却不是个合格的朋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一旦暴露,他再也没有挽留余生平的机会。 很多时候我们爱的人并不是最爱我们的人。 就像程涉时至今日做梦会喊的还是宋一,就像台风降临时,夏星星的嘴里呼喊的是余生平。 可这一切又好像并不冲突。 陆婉婷走后的三个小时,程涉再次犯起了瘾病。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疼痛顺着骨髓往外延,十年了,已经十年了,这是程涉十年来第一次梦见宋一。 他坐在双普医科大的门口,端着两杯红豆糯米茶,缓缓的向前走。 立夏的普溪已经有些炎热,他在认真备考学也学不完的专业课。 程涉跟在他的身后,却不敢喊他的名字。 他描摹着小一的轮廓,洗了掉色的棉T恤,还有自己用第一桶金给他买的新球鞋。他就站在那颗老槐树下,不近又不远,甚至能听见小一的背书的声音。 宋一喜欢喧闹,无论是约会还是学习,他都喜欢满是人声的地方,可这里安静的不得了。 程涉明明知道这是梦,可却依旧不愿醒过来。 太多年了,已经太多年了,老天像是在惩罚他,要让程涉快要忘记了宋一的声音才让他来到梦里。 可老天又好像没有那么狠心,宋一突然转过身来,他轻轻的道,“哥,你怎么哭了?” 宋一焦灼的翻弄着裤兜,却怎么也找不到纸。 程涉什么也说不出,他握紧了宋一的手,他说,“小一,你不要走,你陪陪哥……哥求求你了……哥对不起你……” 医生赶到程涉家里时,他正陷入梦魇中,瘾病刺激的他疼痛,可梦又太过美好,让他醒不过来。 “病人已经对西药产生抗性了,只能暂时用针灸刺激他……”他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只道,“具体的病因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再做出具体的治疗方案,有什么需要,您可以拨打我的电话。” 保镖礼貌的挡住了他的名片,“钱医生抱歉,夏先生身份比较特殊。” 钱晟笑了笑,只做出了请的动作。 程涉慢慢归于平静,月光顺着树影打到他的身上,针灸撤去的地方形成了一行摩斯密码:Fri.Two.pm.Garden. 第76章 陆弘煜的内心没有那么脆弱 女儿的失踪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陆婉婷终于按耐不住,前去寻求最大靠山。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徐徐掀开阴谋的一角。 正如程涉一直以为陆弘煜对他的不理睬,是源于骨子里的傲慢,可他并不知道,早在十年前,陆弘煜就见过他杀伐果断的样子。 也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程家的大少爷,他所拥有的,不过是一所破败的疗养院。 而本应该被束缚在那的从来都不是杨勇,而是程涉。 知晓陆弘煜过去的人并不愿意提及0327,人并不会因为伤口结疤就忘记流血时的疼痛。很显然,肖奇和余生平都是相信这一点的。 当肖奇声情并茂,试图用委婉的方式向老板娓娓道来0327的过去时,他显然没有想到,屋子里的人并不是陆弘煜,而是余生平。 余生平这段时间忙的脚不着地,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余立安,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陆弘煜的过去。 短短的一个月内,余生平通过诸多渠道,拼凑起陆弘煜残缺的两年。 技术精明的线人给他送来第一手的信息和照片。每一张的陆弘煜都不再光鲜亮丽。 人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纠结的动物,当与一个人针锋相对时,心底恶狠狠的诅咒从没有一次灵验过。 但当他真的身陷囹圄,孤独无助时,却又没有意料中的快感,甚至会奇迹般的生出几分怜悯和唏嘘。 人或许就是虚伪的。 “老板,根据您的要求,我调查了一下……杨勇本名沈杰,他是梁情的声乐陪练,但在梁情的成年演出时,他公开了两个人的关系,梁国康气急败坏,但又不舍得把梁情送进仁爱医院,于是沈杰就成了替罪羊。 其实梁老头本意是在医院了断了沈杰,但这个计划没有实施,梁老头就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借着奔丧的理由,梁情终于回到了国内,但那个时候沈杰却已经不认识梁情了,因为……” 肖奇突然停顿了,他说不出下面的话。 “因为过量的电击。” 一般来说电击只会使人丧失生理感知的神经,但沈杰却产生了心理抗拒。当危险来临时,他自我封闭了最重要的记忆——有关梁情的一切。 沈杰当然不会是杨勇,他是另一座红房子的主人,是陆弘煜之外的,另一个0327。 “没有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陆弘煜的内心没有那么脆弱。” 肖奇并不赞同余生平的话,他和白永杰露出了一样的表情,他不禁怀疑,陆弘煜为余生平付出了这么多真的值得吗,余生平看起来一点也不爱他的老板。 很多年以后肖奇才找到了答案,当那位总爱板着脸的老板,在与余生平相处的十分钟里笑了三次的时候,他恍惚觉得值不值得变得并不重要了。 或许很多事情都无法衡量值不值得。 这是陆弘煜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感受到小房子的好,比如房间很少,他有充足的理由和余生平在一个空间共处。 香薰顺着暖湿的空气飘进卧室里,淡淡的柑橘味随着卫生间的门一涌而出,聚集成了陆弘煜的形状,来到余生平的身边。 但很快,这味道又变得若有若无。 任何的香精味道都会让余生平感到生理不适,在与陆弘煜确认关系的秋天,余生平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他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陆弘煜不能再用任何味道太浓的产品。 但稍淡一些的柑橘是可以接受的,过去就像是人的影子,就算阴天时会消失,但我们依旧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而余生平会接受柑橘,是因为童年时母亲囤积过许多柑橘味道的护肤品。 卧室里的照明灯瓦数并不高,使得电脑屏幕前的余生平一下成为了焦点。 但余生平没有精力回忆过去,灯光映照出他小巧的鼻尖,他时不时的因为眼前的数据皱起眉来。 再接着,门倏的被打开,他下意识的关闭了网页。 陆弘煜并不因为躲藏而生气,他只抬手放下了杯子。 余生平撇了撇嘴,端起杯子来作势要喝,却在闻见味道的瞬间又放弃了。 他从不喝牛奶,陆弘煜却没有纵容他,余生平已经二十八岁了,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消耗自己的身体了。 “余生平,你不能因为害怕睡觉就整夜都不闭眼。你需要休息,你的身体也需要。” 陆弘煜用了害怕这个词,他知道,余生平的不安源于对父亲的背叛。 如果说恋爱让余生平变得嚣张,那么恋爱同样让陆弘煜变得坦诚。 “把牛奶喝掉,或者……”余生平轻轻的靠住了陆弘煜的腰,他能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或者你来解释一下,什么叫“陆弘煜的内心没有那么脆弱?”” 余生平有些错愕的抬头望向了陆弘煜,紧接着他的脸就红透了。 他怎么就说出了这么令人羞耻的话呢? 许久过去,连陆弘煜都能感觉到腰肌处缓缓传来热度时,余生平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蜻蜓点水般吻了他一下。他总是企图蒙混过关。 “我说错了,只有我不在的时候,陆弘煜才会很坚强。” 他的眼睛里满是陆弘煜,“我在的时候就不用那么坚强了,我会保护你的。” 陆弘煜顿了顿,他感觉自己就是草原上的雄狮,而余生平是那只天真的兔子,雄狮并没有因为兔子的纯真而心怀怜悯,想要放走它,雄狮只想吃掉这只傻兔子。 晚上,他们一起坐在沙发前看老电影,看的是战争片,《举起手来》。 余生平微微倾斜,身体倾靠着陆弘煜的右臂,陆弘煜轻轻的把玩着他的手指,余生平浑身上下满是伤疤。 可这双手却保留的最初的模样,要是握着手术刀,一定会很漂亮。 在短暂的大学时光里,许多人都赞美过余生平的手,大家都说,如果余生平手术示教,那该是技术与视觉的双重盛宴。 可现实是余生平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进行手术示教了。 余生平被安抚的像只猫,许久过去才缓缓道,“怎么,我的手勾起你哪段回忆了?” 余生平的喉咙有些发涩,他一直不太能直面任何煽情的场景。 陆弘煜亲了亲余生平的指尖,轻轻道:“等事情处理完了,我教你弹尤克里里。” 可你看,陆弘煜从来都不是内心脆弱的人。 如同他的不抱怨,他的豁达,他的眼界一般,他既没怀缅回不去的过去,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只是缓缓的道了一句,等事情处理完了,我教你弹尤克里里。 余生平贴了贴陆弘煜,用脸颊蹭了蹭他,他道,“谢谢你,陆弘煜。” 谢谢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看见残破的我以后施予我怜悯,谢谢你不顾一切来到的我的身边。 “不对,这个时候我是不是不该说谢谢,应该说我爱你。我爱你,陆弘煜。” 陆弘煜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但很快他一把抱起来了余生平,他说,“不,你的确应该说谢谢。” 陆弘煜的吻像是八月普海的水,用力的冲向前去,打在名为余生平的海滩上时,却变得轻柔。 冬天时,陆弘煜体内的偏执因子变得活跃,占有欲作祟时,余生平直到三天后才能直起腰来走路。 安逸的生活会瓦解敏锐的判断力,钱晟与夏星星站在门口之前,陆弘煜都以为余生平的妥协是出于这段时间没来陪伴自己。 钱晟是余生平本科时的同学,也是余生平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因为成绩优异,他们多次作为优秀本科生参加校级活动,又因为相貌出众,不止一次刊登过普鸣医科大的校草榜单。 与余生平不同,钱晟是实打实的大少爷,如果说在普溪,陆家垄断了餐饮行业的商圈那么钱家则是垄断普溪、普鸣、普灵三大地区的医疗巨头。 建德医院横跨三普,是最大且最有权威的私立医院,雄厚的资金,源源不断的医学人才,响亮的名号,一齐为钱晟铺设了通往成功的道路。而钱晟不负众望,不仅继承了家族优秀的医学基因,更是年轻有为。 但强龙难压地头蛇,这里是普溪,而他的对面站着令整个商业圈都闻风丧胆的陆弘煜。 纵使有一万个不愿意,钱晟还是出于礼貌的伸出了橄榄枝。 意料之中,吃了一碗闭门羹。 晚饭的氛围有些凝重,以程涉的势力绝对做不到让余生平屡次陷入险境,可因为夏星星,余生平有三次几乎丧命。 以陆弘煜的脾性,是绝对不会给别人第二次机会的,但这次他却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晚饭吃的少了一些,今天也没有吵着要和余生平再睡一张床。 余生平那时恍惚生出了一丝愧疚,这在面对陆弘煜时是很少出现的。 而当他将这三天的工作都处理完时,时针都已经不觉跑过了好几圈。 没人知道余生平和陆弘煜的相处模式到底是什么,大家能看见的,只有余生平卧室里的土山茶花被连根拔起,换了一个品种。 第77章 一些意外 一周以后,陆婉婷曝光了丈夫余立安的丑闻,清平集团的股票跌至最低谷,为了稳住集团,余立安将老宅抵押给了中介,可对于一个拦腰折断的集团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程涉坐收渔翁之利,在新一轮的竞标中,成功收购了清平集团。至此,程氏餐饮股份有限公司成为最大的餐饮集团。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程涉怎么也没想到,在他将清平集团收入囊中之时,他就已经进入了整个局的最中心。 这是陆弘煜三个月以来首次亮相公屏,也是最后一次作为陆总发表言论。 陆弘煜最近过够了懒散的生活,甚至于余生平都忘了,他曾经是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叱咤整个商界的陆总。 陆弘煜看出了余生平的担忧,他突然攥住了领带上的手,余生平抬起头来,眼眶却突然红了,“不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办法的……你不要……” 陆弘煜的手宽大有力,他一点也不细心,用拇指擦去眼角的泪花时,余生平能感觉到有些钝痛,可余生平不能像往常一样开个玩笑,缓解他们彼此间尴尬的氛围。 “余生平,你要永远记住现在的感觉,除了我,不会再有任何人让你这么难过。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更在乎我,我不会让那样的人存在的。” 余生平吸了吸鼻子,快速的系好了领带。 相处的十余年中,余生平非常深刻的认识到,陆弘煜想要做的事从来不会有人阻碍。 从前余生平总认为这是因为陆弘煜有心机,有权利,有背景,可在十年后的某一天,在陆弘煜站镁光灯下,平静而又坚定的揭开自己所有的伤疤时,他突然明白了,陆弘煜会成功,恰恰是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性格中的偏执与与之丛生的执念。 在所有人与偏执作斗争时,陆弘煜选择了接纳它。 人类为了掌控世界,于是创造了规则,为了让好有意义,所以坏必须存在。 人们趋利避害,企图驱逐掉一切的坏,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从不是因为千篇一律的好,而是因为,美中不足的,那一点点坏。 为了报复,程涉为陆弘煜量身定做了巨大的圈套,现在陆弘煜,没有了家族背景,没有了清平集团,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应该是那条领带,它曾经见证过清平集团成功竞标下三百亿的大案子。可陆弘煜一点也不像一只落水狗,他站在正中央,挺直了脊梁。 “相信在座的各位都谈过恋爱,毫不夸张地说,男人对初恋有一种接近于变态的执念,而我,不仅有执念,还为这个执念付出了沉重代价……” 余生平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时的心情,他本以为自己该会难过的哭出声来,可当这一切发生时,他却意外的平静。 当小报上的文字变成一张张血腥的照片时,人们终于不能再麻木了。 陆弘煜花了十年的时间装作忘记了过去的伤疤,在程涉用威胁、用死亡来拆散梁情与沈杰时,陆弘煜却悄悄的与他们达成了共识。 而在程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抱着报复的心理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他人时,他不知道,每一道电流,都在为他自己编织未来的牢笼。 “杨勇,男,二十九岁,毕业于普溪第一私立高中,就读于普溪综合大学商科学院,原仁爱医院院长杨国信之子。 根据合同,杨勇继承了杨国信全部遗产,这其中包括仁爱医院的所有权。杨勇后更名为程涉。我作为曾经的0327,将正式起诉仁爱医院。” 记者蜂拥而至,争先恐后的抓住明天的头条。 “程总,就陆弘煜对您的指控,请问您是否承认?” 程涉笑了笑,“我的律师会在采访结束后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程涉的确没有想到陆弘煜会为了曝光亲自下场,这的确会让程涉栽不小的跟头,但能看到陆弘煜狼狈的过去,这一切都值得。 只是他不知道,陆弘煜向来都是准备三张底牌的人。 当夏星星面色苍白的出现在会场时,程涉突然僵住了笑。 程涉冲出重围一把拽住了他,他轻的像一张纸一样。 程涉从没想过,夏星星会再回到自己的身边,他明明放走了夏星星,可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只有一种解释,夏星星从来没想背叛他,夏星星只是假跑,他是为了混淆对方的视线,为自己拖延时间的! 程涉又挂上了势在必得的表情,他一把牵住了夏星星的手,却意外的摸到了戒指,你看啊,老天待我还是不薄的!老天把小一抢走了,把干爹抢走了,可夏星星却没有跑! 他一把攥住了夏星星的手,有些激动的问道,“星星……星星……我们公开吧,我们公开好吗?求你了。” 夏星星眨了眨眼睛,夏星星第一次见程涉时,就是这样眨了眨眼睛,然后问,“帅哥,要不要喝一杯?我叫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那个星星。” 可程涉又觉得那么陌生。 许久过去,他终于开口了,他道,“程涉,你杀人了啊,你怎么还能面不改色的规划未来!” 保镖冲向前来,可程涉却死死的抱住了夏星星,“我……” 刀子被拔出来,又再次捅向了程涉。 这一次,程涉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他恍恍惚惚的倒下,连带夏星星,一起坠在了血泊中。 余生平尖叫的冲出了人群,他一把抱住了夏星星,大声喊道:“星星!” 余立安在不久后精神失常,他时常做着自己重振集团的美梦。 余生平到最后还是心软了,把他与母亲安置在了同一所房子里。 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陆婉婷与余立安风风雨雨度过七八年,可疯癫以后,陆婉婷便与女儿一同销声匿迹了。 倒是余母,虽对余立安不耐烦极了,但总归不到将他赶出门外的地步。 余母一向勤俭节约,哪怕住进别墅之中,但仍绕着柴米油盐。 她饮食清淡,一月中几乎不见几次荤腥的肉食。可这样糟糠配素食,余立安也能欣欣然吃下。 余立安到底是做老百姓的命,辉煌与否,沉浮十余年,最后还是端起来粗陶海碗。 此后种种,不多加赘述。 那日的闹剧之后,陆弘煜同余生平产生了隔阂。 他利用了夏星星,陆弘煜从未说过自己是个善人。拉跨一个人有许多种办法,可程涉偏偏选择了最恶劣的一种。 他攥住了陆弘煜的肋骨,所以陆弘煜理应选择同样残忍的方式反击。 如何让一个人崩溃?当然是给他希望,再让他失望。 只是陆弘煜没有想到夏星星对程涉的恨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程度,到了不听他的解释,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地步。 陆弘煜当然知道这个方式并不精明,可他就是要报仇,他就要让程涉好好尝一尝,烂在泥沼里,被人捞出来的好,再让他接受分离的惩罚。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陆弘煜和程涉是一类人,只不过陆弘煜更幸运些,他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余生平托了钱晟的关系,住进了夏星星所在的精神病院。 但实际上能帮忙的地方并不多,余生平知道,程涉的死并不能怪到陆弘煜的头上,陆弘煜那时站在台上,哪怕他距离夏星星最近,可他也没有义务冒着生命危险拦住夏星星。 他出于私心,想要隐瞒住夏星星的病情,好让他满足自己那可悲的怜悯之心。 陆弘煜也不过是将对方的暴露在了阳光之下,就算恨,余生平也不该恨陆弘煜。 可时至今日,他又不知道该将这支离破碎的一切归咎于谁。 陆弘煜在每个星期五的中午将换洗衣物送到精神病院,这样的日子已经延续了半个月了。 他是很聪明的人,当想要给彼此留一些空间时,余生平的生活里就少了许多有关陆弘煜的巧合。 夏星星的病在初雪前有了好转,临近年关时,是吴阳来换的衣物,纸袋子拆开时,余生平皱了皱眉头。 扑面而来的薰衣草味,他记得那个味道,是吴妈曾经最爱在陆宅里用的牌子。 余生平顿了顿,许久才问,“他怎么了?” 吴阳觉得陆弘煜不是给了他换洗衣物,而是给了他潘多拉魔盒,不然余生平怎么能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谎言。 余生平愣了愣,紧接着便小跑到了医院门口。 吴妈穿了一身枣红色的大衣,小布迎上来,打老远就开始喊,“小余先生,少爷感冒啦,但嘱托我和孩子一起来看您和您的朋友!” 余生平的面容突然舒展了下来,连忙接过了吴妈手中的饭盒。 “外面冷,我们快进去。” 饭盒齐齐打开,有足足七八个菜,都是余生平爱吃的。 吴妈在一旁唠叨着,说兜兜转转,陆弘煜总算搬了回来,还说他身体没什么大碍,每年年关他都会闹这么一出病,不多久就会好起来。 余生平嗯啊着回应,但嚼着嚼着有些夹生的米饭,突然感觉一阵鼻酸。 “诶呀,您瞧瞧,人老了就不中用了,火候开的不对了,这米饭是不是有点夹生?” 紧接着,糊了的地三鲜,火小了的蒜苔炒肉,开了口的小笼包,还有甜的过火的西红柿炒鸡蛋。 吴妈还在打着圆场,可余生平却突然道,“没事,吴妈,我就是心里这道坎儿有点过不去,其实我也知道这不是陆弘煜的错……” 吴妈在本宅生活了三十年,从陆弘煜还在娘胎里躺着,到现在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她一步步的都见证了。 陆家风风火火的走过这几十上百年来,会有如日中天之时,也必定会有走向衰亡的时刻。起起伏伏,本就是人生常态。 吴妈撒了谎,陆弘煜并不是临近年关便大病不起,只是每年过年时,他的脸上总挂着难以消解的落寞与孤独。 用老一辈的话来说,就是心里有个疙瘩,一到年关这把火烧起来,人难免难受。 连陆弘煜自己都认为这辈子就要与这个疙瘩和谐共处了,可偏偏余生平出现了。 眼瞧着这心结就要烧成灰了,可余生平却突然打起了退堂鼓,吴妈不愿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神色严肃起来,突然道,“小余啊,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你的朋友其实并并不在乎自己的病,是你的共情能力太强了,先入为主的为他做了决定。” 是啊,钱晟说过,夏星星的病不是首次爆发,光是服用抗抑郁药,就足足有三年之久。 只不过余生平太自以为是了,他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夏星星,大大咧咧的夏星星和自己经历了那么多奇妙的冒险,怎么会轻易的得了抑郁症呢?又怎么可能患上精神疾病呢? 可事实就是如此,夏星星就是生病了,而且在余生平这个医学生的眼皮子底下,他竟然瞒天过海,吃了这么多年的药。 更可笑的是,余生平竟然还没有看出来,他就理所应当的认为那不过是抗过敏药。 但凡有一次,哪怕一次的怀疑,余生平去翻开了夏星星的抽屉,他就会发现,原来外向的夏星星有一颗不堪重负的心脏,原来每个深夜,他都靠药物抑制住如海浪般失落的情绪。 可是没有,余生平从来没有怀疑过夏星星。 余生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陆弘煜发脾气,他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某个人的错,论欺骗,也是他先骗过了陆弘煜,将夏星星接到了家里来。 他明知道,陆弘煜放弃了那么多东西,都是为了自己,可他,这个胆小鬼,却还要在事情来临时,做一个缩头乌龟,将一切都归咎在陆弘煜的头上。 时至今日,余生平已经有些迷茫了,他抬头望向了吴阳,他单膝跪在夏星星的脚边,举着托盘里的水果让他挑。 这一次,他没有把多余的菠萝扔给夏星星做礼物,而是切了花花绿绿的一盘水果。 吴阳举起苹果时,夏星星摇了摇头,吴阳举起香蕉时,夏星星摇了摇头,吴阳举起橙子时…… 余生平轻轻唤走了吴阳,三两下将水果块切成了兔子模样。 夏星星瞧着那些兔子愣了愣,顺着纤细的手往上走,他看见了余生平的脸。 夏星星突然哭了。 程涉十恶不赦,可他依旧和夏星星相爱过。夏星星恨他,为阿志打抱不平,看到晴晴时便彻夜难眠,可这依旧不能磨灭程涉对夏星星的爱。 夏星星为程涉的恶作掩护,就像他所说的,为了爱情他可以出卖认识了七八年的朋友,这样的人,怎么配站在阳光下呢? 程涉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爱,可那些爱藏着毒药,夏星星从来都不知道健康的爱是什么样子的,是洗完澡后轻轻的为自己擦头发? 还是半夜唤起的难以忘记的初恋的名字?是天寒地冻的大雪天买一袋炒栗子?还是为了目的毫无人性的杀戮。 夏星星从不知道健康的爱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程涉死了,连带他的恨,他的怨,或者间杂的那曾经有过的一点不健康的爱,全部都没了。 他死的时候那么安静,没有怒骂,也没有笑,就像他们第一次在酒吧遇见时,明明对上了星星的眼睛,却只是平淡的道:“程涉,前程似锦的程,涉笔成趣的涉。” 仔细想想,程涉的野心从一开始就那么的大,毫不遮掩,张扬不羁。 夏星星还记得这一切吗?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吧,他轻轻的环抱着余生平,像第一次遇见他那样,喊他哥哥。 第78章 蔬菜大棚 或许程涉真的是爱夏星星的,在夏星星第一次识破程涉的计划时,他将所有的财产转至对方的名下。 可这又有些可笑,夏星星最想要的是爱,可程涉却只给了他钱。 或许也有过爱吧,毕竟夏星星一开始拒绝程涉的理由就是怀疑他是个穷光蛋。 大众对于个中的感情纠缠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们只知道,白家成为了最大的赢家,凭借一己之力收购了程氏,更收购了清平集团。 可白永杰并不能体会到做生意的快乐,他巴不得这些弯弯绕绕都从世界上消失。 而更加离谱的事发生了,当他企图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陆弘煜时,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别,弘煜,好少爷,大少爷,你不能见死不救吧,我就是回来凑个热闹,可我真的不想做生意啊。” 陆弘煜本就感冒着一身脾气,本想小憩一会上演一番苦肉计亲自把余生平请回来,可没想到再睁开眼,吴妈早已经代他去了疗养院。 他有些烦躁的撂了电话,转身准备去楼下倒杯水喝,可一开门,却撞见了余生平。 他的鼻尖红红的,看样子是刚刚进来,绒绒的小雪温湿了刘海,陆弘煜手忙脚乱的拽住了余生平的手,“外面冷,怎么又穿这么薄?” 没有预想的尴尬,也没有多日不见的疏离,就好像余生平只是出差了几天,而陆弘煜本就会在这里等他回来,然后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又穿这么薄? 余生平突然抱住了陆弘煜,他说,“对不起,陆弘煜,对不起。” 谁说成年人是不会道歉的?当一个人手握着很多很多的爱时,自尊心似乎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余生平作势又要吻上他,可陆弘煜却躲开了,“宝儿,我感冒了。” 余生平笑了笑,加深了这个吻,“我不怕……” 医学奇迹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比如折腾了余生平一宿后,陆弘煜奇迹般的康复了。 临近农历新年时,余生平搬回了陆家。 可能是因为疏于管理,往年院子里的山茶早已经结出成簇的花来,可今年却只坠着花骨朵。 陆弘煜在白永杰的公司里做着商业顾问,每个月吃着集团的分红。虽然不像从前那么腰缠万贯,但足以支撑陆家上下的开销。 他现在清闲的很,除去摆弄那些山茶,还在园子里种了不少蔬菜。 余生平戏称这是返璞归真,万恶的资本家也无法抵挡丰收的喜悦。 白永杰最后还是被迫做起了白总,虽说有陆弘煜在背后给他指点迷津,但这个老孙子改不了骨子里里的狡诈,每问一回他就要白永杰投资一片大棚,还要取名永杰蔬菜。这不,最近他还要开拓直播渠道。光是想想就头疼。 这不,老孙子又要请他去家里吃饭,他想都没想就回绝了,能躲一天是一天吧。 刘媛进屋时,白永杰正气势汹汹的发短信,清平集团浮浮沉沉,刘媛从没选择过离开。 无论是窝在程涉手下给陆弘煜做内应,还是现在,被刻意安排在白氏培养吴阳,她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陆弘煜也曾经建议她自己创业,但刘媛委婉拒绝了,用她的话来说,术业有专攻,她擅长的从来都不是经商。 但白永杰的重心似乎并不在生意上,而是看重了刘媛的其他的能力——情报商。 白永杰的男朋友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为了给男人寻找和相匹配的供应源,他甚至不惜跑到了洋国,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男人没救时,半年前的一场交通事故里,一个失事的男孩突然匹配成功,白永杰欣喜若狂的为爱人准备了移植手术。 最近,各项指标都趋于平稳,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可以一起回家度过这个新年。 捐献心脏的男孩的家属不愿意露面,白永杰希望能够通过刘媛的关系网,找到这一家人,好好的感谢他们。 这对于情报商来说,并不是难事,可刘媛接到了任务,她需要白永杰去参加聚会。 于是她只好昧着良心说,“白总,这件事恐怕您需要摆脱一下陆总和余总了。” 没错,陆弘煜不仅要求白永杰开发蔬菜大棚,还要求余生平一起入股。 白永杰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只笑着道,“刘秘书,或许,你有没有兴趣经营一家美容院?我看城西的那块地皮……” “城西那块地皮不适合开发美容院。” 刘媛顿了顿,“抱歉,刚刚忘了挂掉陆总的电话。” “陆弘煜你个老狐狸!你是菜狗转世吗?明明是大尾巴狼,非得在这装小白兔!我警告你……” “白哥,你要的信息我已经发到微信上了,我和弘煜想在过年的时候和朋友们聚一聚,吴阳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一直想谢谢你,正好你也一个人在国内,一起来更热闹,你会卖我这个面子吧?” 白永杰突然理亏,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旋转,“会会会,诶呀,生平你真是太客气了,我其实才是添麻烦的那一个,吴阳是个可塑之才。 诶呀,哪有什么提点不提点的呀,还是孩子悟性好,哦,你说学校的事啊,好说,等过年的时候我去亲自和你摆摆,欸,生平……” 白永杰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陆弘煜一把丢掉了手机,揽着余生平上了沙发,掐住了他的鼻子,“长出息了?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能说会道?” “我这不还是想让他快点给学校和福利院投资吗?唉,资本家的钱真难骗呀。” 陆弘煜笑了笑,“现在知道我的钱有多好赚了吧?偷偷告诉你,其实我还有备用资产……” 余生平突然瞪圆了眼,“那你还拉人家的投资!” 陆弘煜一把搂住了他,“白永杰活该……”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谁让你喊他哥,我都没有听你喊过我哥哥。” 余生平捧住了他的脸,只笑了笑。 三十的下午,陆弘煜接到了保姆的电话,余母包了饺子,说什么也要让陆弘煜来拿。 余母似乎猜出了陆弘煜和余生平的关系不一般,但她从未过多干涉过。 或许在某些清醒的时刻,她清楚的认识到,在儿子的人生舞台中,她只有退出才能换来一个好结局。 陆弘煜不愿意让余生平多想,他把余母的饺子冷冻在了冰箱的最后一层,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煮给余生平吃,但肯定不是现在。 三十前,余生平又去看了一次夏星星,他现在是重点看护对象,医生给他的手脚绑着束缚带,不许他轻易离开。 夏星星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这一次见面,虽然有些陌生,但临走时,已经不舍得余生平了,他忘了很多事,记忆好像停在了余生平和他初见的那个冬天。 余生平把他从护城河边救下来,压着他的房产证道:“夏星星,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寻死觅活的,生命是很宝贵的。” 大雪可以抹去很多痕迹,但在星星的潜意识里,余生平一直都留在那里。 生平看他狼吞虎咽的吃饺子,一边吃,他一边道,“星星,慢点,没有人和你抢。” 余生平并不擅长调味,他做什么都爱放五香粉。 夏星星突然停了下来,余生平还以为是味道不好,他连忙摸了摸星星的头,“是不是不好吃?不好吃就不吃了星星。” 可夏星星突然抬起头来,他道:“哥,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我躺在一个破旧的卫生诊所里,我想带你回家,你不同意。 我又向你道歉,可你只说,看来没烧傻,还以为我会把你认成程涉。哥,程涉是谁啊?” 余生平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揪了一下,许久过去他才道,“程涉……程涉是你曾经的一个朋友,但他出国去读书了,他一直很担心你,但洋国太远了,等你的病好了,哥带你去见他。” 或许童话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人们放弃现实的意义,余生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美化程涉。 或许是因为夏星星这一生太不幸了,重来一遍变成了空白,余生平再不忍心让任何不干净的东西抹上去。 但如果余生平能预知未来,那天他一定不会只说这句话。他会好好攥着星星的手,认真的告诉他,他对于自己来说有多重要。 但我们的人生,本就没有如果。 第79章 告白 余生平本想在朋友亲戚面前大显身手,可事实是,他做到了开水这一步,就唤了晓峰和刘媛七八回。 能看得出余生平是真的很想做好这顿饭的,不然他不会在厨房干站了好久,只为了洗菜和端盘子。 吴阳和白永杰是最后到的,吴阳那会臭着张脸,他怎么也没想到,跟着白永杰这个经商笨蛋,一路上没有功劳有苦劳,他怎么能翻脸不认人,转手把自己给辞退了呢? 白永杰表示冤枉,这一切都是余生平和陆弘煜的预谋。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吴阳就要重新参加考试,他可再不敢耽误这小祖宗的大好前程了。 吴阳表示,他能一边学习一边工作。 当然,只是在心里这么说说。 年夜饭一道又一道的上桌,绿灿灿的乾隆白菜,外焦里嫩的脆皮鸭,堆成小山的京酱肉丝,香气喷喷的油焖大虾。 白永杰爱吃辣,难得大显身手,最后做了道硬菜——毛血旺。 油亮亮的火锅底料,一遇到锅底就溢出满屋子的香味,翻炒至融出红油,放入葱姜蒜开大火爆香。 一碗清水压下去沸腾的锅底,紧接着加入料酒、鸭血、黄鳝片、黑鱼片、莴笋、豆芽,糖粒子只需要半秒就融在里锅里,等到黑鱼片变白紧缩时,放入一勺鸡精调味,整锅均匀后关火,再放入香油、干辣椒、花椒。油浇上毛血旺锅中时,能看见乱跳的油星子,每一滴都盛着香味。 最后上上几瓶酒来,大家一起围坐在餐桌前,观看春晚。 肖奇在一个月前又再次复出了,陆弘煜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白永杰大笔投资了肖奇,甚至为他开了独立工作室,早些年白永杰就开过经济公司。 而且还有模有样地,但挡不住白永杰一心扑在他情人的心脏上,最近这一件心事撂了下来,他倒一眼看中了肖奇。 白永杰早便对文艺片有所研究,但肖奇能拿得出手的电影屈指可数,可好在他潜力无限。 白永杰头一回见肖奇时,不知道抽什么风,肖奇那天正被陆弘煜奴役着搬黄桃罐头,白永杰就指着那背影道,“帅哥!要不要考虑做明星!我看你骨骼精奇……” 陆弘煜撇了他一眼,最后他们三个人一起搬了黄桃罐头。 肖奇果然不负众望。 白氏资金雄厚,白永杰又了解圈内行情,好的团队的确能够发掘艺人的潜力。 况且肖奇的确很喜欢演戏,但碍于种种原因,从前他的戏路太窄。 好的资源使得肖奇成为年末黑马之首,不久前他参与了影片《美好的我》的拍摄,影片中的他一改以往的苦情戏路,将一个平凡的小人物表演的生动形象。获得了观众的一致好评。 虽然复出之路很辛苦,一路上也有不少流言蜚语,但肖奇的眼中始终充满着希望。 大家都相信,来日可期。 晚饭后大家围坐在一起打麻将,谈钱伤感情,靠一个酒瓶就说真话又没意思,于是这次他们不赌钱,赌真心。 本着公平的原则,陆弘煜一家只出两个人,晓峰和陆弘煜,而刘媛和白永杰各占一方。 输了的人要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 晓峰作为学霸有绝对的优势,三局两胜制下来时,他稳居第一。 而问题,他只问了余生平一个人。 “陆弘煜,你到底为什么成了0327?” 余生平瞪了晓峰一眼,“余晓峰!” 可陆弘煜好像并不在乎,他挑了挑眉,只说,“因为我追余生平,可他不开窍,收了我的花,扭头却翻脸不认人了。” “你们……早就认识?” 陆弘煜点了点牌,说,“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继续。” 麻将打了七八圈,最后停在白永杰这,吴阳抬头望着他,突然道:“如果有一天你的爱人爱上了别人,你会怎么做?” 白永杰顿了顿,而后坚定道:“我会一直缠着着他,问问他,狗男人也没有良心!” 大家都哄然大笑起来。 十二点时,空中盈满了烟花。 洋洋洒洒的冲向天空,绽放、再消失。 余生平依偎在陆弘煜的怀里,坐在看台看远处的天。 从余生平有记忆起,新年就和鲜血、和算计、和侮辱相挂钩,余生平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一天不用担心后脑勺随时被袭击,好朋友在客厅里喝的七仰八歪。而他,和陆弘煜坐在看台上,什么都不想,就看着漂亮的烟花。 许久过去,余生平突然瞧向了陆弘煜,“你知道在酒吧见面时,我在想什么吗?” 陆弘煜看向他,只摇了摇头。 “我在想,我是不是变态,怎么看了你一眼还想再看第二眼?” 陆弘煜碰了碰他的鼻尖儿,“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我就是个变态。” 语罢他咬了咬余生平的耳朵。 余生平笑着蹭来蹭去,许久过去,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陆弘煜,我们明年也会这样在一起。” 陆弘煜:“嗯……” 余生平:“等晓峰都毕业了,我们还会这样看着烟花,等待明年的到来。” 陆弘煜:“嗯……” 余生平:“我现在和你一样了,都是白永杰的顾问了,我们是不是平级了?就算有一天你爸妈再逼你去商业联姻,我也不会因为门当户对被剔除选项了……” 陆弘煜望向余生平,他道:“余生平……” 余生平瞧向他,他回:“嗯?” “商业联姻是因为自己不够强,你的男人很优秀,他不是被上级炒鱿鱼,而是不想干了。我只想和你过一辈子。”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余生平红了脸,但他被陆弘煜夹着,低不下头,“没关系,我会向你不停表达爱,会在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我还会努力让自己老的慢一点,每天都变得更帅一点,这样将来走在路上,别人就会夸你,看余生平多么有能力,居然能钓到那么帅的老头。” 余生平小声的说:“你怎么这么自恋……虽然你的确是挺帅的……” “嗯?” 陆弘煜一把抱住了他,“是啊,我怎么这么自恋,所以好像只有你中了我的陷阱。余生平,我好爱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们一起过新年,种山茶,去没有去过的地方,经历奇妙的冒险。 冬天我们就坐在看台上喝烧酒,夏天我们去度假屋摘葡萄。 等你在普溪呆腻了,我们就一起租一条船,一路上我们载不同的客人,听他们的故事,也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余生平这一生的浪漫主义情怀,都是在陆弘煜那里学来的,他怎么可能说不呢? 如果爱有形状,那它该组成陆弘煜的眉毛,化作陆弘煜的眼睛,缠上陆弘煜的臂膀,最后轻轻的拢住余生平。 余生平抬起头来望向陆弘煜,他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陆弘煜本以为他们的告白应该是这样的,可实际上他们相对无言。 陆弘煜甚至忘了他们是怎么心有灵犀的告了白。 他只记得那一天的烟火很亮,余生平冷得牙根发抖也不肯进去。他或许在想开场白,但陆弘煜不愿让他感冒。 慌乱之中一朵小山茶掉了出来,余生平把花挤到他的面前,怯生生的道,“陆弘煜先生,请问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陆弘煜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花,许久过去,余生平抬起头来,只看见陆弘煜在望着他淡淡的笑。 陆弘煜想起他第一次送给余生平花,那时他穿着洗的褪色的白大褂,抱着陆弘煜的山茶道:“我最讨厌山茶了。” 陆弘煜想,他是不是也应该扳回一局。但最后他还是轻轻地接过花,他道……”期限永久。“ 第80章 那就纹一匹马 五年后。 吴阳最终成功毕业于普溪综合大学商科学院。 只是他这辈子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做老师这一行。 而当他真的站在了讲台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的好笑,又多么的可爱。 三年前,陆弘煜委托白永杰将清平集团变现,七成的资金用于修缮仁爱医院,并将其更名为仁爱心理专科医院和仁爱学校。 仁爱专科医院依旧用于收留那些“有病”的孩子,整个普溪顶尖的心理研究人才都汇聚在这里,他们有着更加强大的包容性,更宽的眼界,以及最重要的品质—— 善良与爱心,仁爱专科医院与双普医科大学合作,校企联合,一方面为优秀的心理研究专业的贫苦生提供就业机会,另一方面,又为高校培养了源源不断的人才。 在治疗过后,完全康复的孩子,可以免费进入仁爱学校学习,时至今日,仁爱学校升学率已经与老牌的教育基地普鸣一中不相上下。 陆弘煜为这两所学校付出了很多心血,起初三年,是这里最难的时候,为了打响招牌,陆弘煜亲自坐班,余生平更是克服了内心的重重障碍,亲自登上了讲台。 那段时间里,余生平利用下线聚集了教育界的大牛,而陆弘煜则在各类研讨会间流转徘徊。 为了把课讲得生动,他常常备课到凌晨,三年来,生生是让胃病变得更加严重。 然而这一切都在三年后得到了回报,仁爱学校第一次以清北升学率第二的成绩,成功亮相于大众。 仁爱学校再也不是问题学校,这里的孩子,也不比任何人差。 而在这个最辉煌的时刻,陆弘煜和余生平却选择了退出。 陆弘煜和余生平买下了他们在度假村住的那套房子。三年前,政府出台了相关政策,将度假村列为5A级景区。 从那以后,度假村在合理开发的前提下,越来越好,而陆弘煜和余生平,又在来年的春天盘下了对面的小楼和村口唯一的超市。 余生平将小院的房间都打扫了出来,除去卧室和杂物间,剩下的屋子都布置成为了特色民宿,取名为星星。 余生平万万没想到,在自己三十二岁的夏天,会一跃成为网红。 大家都知道,星星驿站的老板是一对帅哥,高大些的那个风趣幽默,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矜贵气质。 白瘦些的那个脾气火爆,夹杂着眼花缭乱的纹身,让人感觉并不好惹。 有人猜测,白瘦的小老板早些年必定是个风云人物,夏天汗衫薄时,能隐约感觉出来他的前胸后背满是花纹。 该是经典的猛虎下山。 夜慢慢沉下来时,余生平坐在竹席子上盘算今天的收益,陆弘煜不满他总因为这些无谓的事情分心,用手描摹着他的手臂。 墨绿的藤蔓顺着小臂延展,从尾椎骨一直到锁骨,只有陆弘煜一个人知道,曲折的藤蔓上坠着成簇的山茶,碗大的那一朵,扣在他的腹部,再往上,盖住伤疤的是一颗星星。 陆弘煜摩挲着山茶,许久过去突然痴痴的笑了,余生平以为他等的傻了,连忙安慰道,“马上就好了,再等一会就睡了。” 可那双眼睛还在飞快地计算着账目。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让莽撞的吴阳变成沉稳的领导者,让陆弘煜沾上烟火气,让很多看似不能过去的坎儿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回望起疯狂的曾经,我们总会淡淡一笑,那些耿耿于怀的东西,都成了过眼云烟,可我们的人生就是我们的过去。 陆弘煜摸了摸他的手指,那里添了一枚山茶戒指,用大戈壁的玉融着雪山脚下的银。 他突然道,“生平,你想不想去草原?” 啊,是到那个日子了啊。 三年了,夏星星已经离开他们三年了,余生平可以与很多事和解,却依旧不能对星星的离开释怀。 余生平常想,夏星星怎么会死呢?夏星星真的离开他了吗?他那么娇气,怎么敢流那么多血呢? 他明明还和自己说,明天想吃饺子,希望余生平下回来看他时给他买一顶漂亮的帽子。 可他竟然就那么走了。 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放弃了生命呢?他挑在了一个安静的星期三,任血液慢慢的流失。 他在遗书里说不要土葬,希望余生平能把他烧得干干净净,让自己掉进一片安静的地方,哪怕供养一颗种子长大。 他说对不起,自己离开时还是不能很开心,很抱歉都要离开了还要弄脏疗养院的毯子。 夏星星说他多么希望余生平就是自己的哥哥,这样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别人怎么挑拨他们的关系,他都能拍着胸脯说:“这可是我哥,你怎么敢!” 夏星星想下辈子变成一只狗,不做家养的宠物狗,而是路边的流浪狗,余生平那么心软,它怕自己死去后,余生平会愧疚牵挂一辈子,他就躲在暗处陪着余生平长大,和他分享生命中的喜悦,在他受欺负时不要命的咬住坏人的脚踝。 这样余生平只会觉得自己好幸运,不会患得患失。 但很快,这一条又被划去了,夏星星可能是后来才想起来的,余生平最害怕狗了。 人死后真的会去往天堂吗?如果可以的话,还会回来看自己爱的人吗? 星星会怪他自私吗?余生平一点也没能忘掉他,他把星星挂在每天住的小楼里,纹在自己的身上,甚至还用他的骨灰滋养了成百上千朵山茶。 有些时候,余生平总觉得他没有离开,每到今天,余生平总能感觉到小腹处隐隐作痛。 就像现在,余生蜷起背来,像一朵病了的山茶。 陆弘煜抬起手来抱住了生平,宽大的掌温热了隐隐作痛的小腹,又道,“生平,你想去草原吗?我们去骑马,喝纯正的奶酒,我还会教你弹马头琴。” 他们之间已经太默契了,默契到很多时候显得刻意。 每当陆弘煜想在这一天化解他的悲伤时,余生平的愧疚就会如盈满的月,决堤的江水。 他用忙碌掩饰自己的心虚,可这所有的负面情绪,却要陆弘煜来承担。 余生平又蜷了蜷身体,“店里才刚刚起步,我们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有点累了,咱们先休息吧。” 陆弘煜裹紧了他,很久之后才说,“余生平,你不能把事情都藏在心里,我不是别人,你可以向我倾诉。” 夏星星的意外死亡对余生平形成了很大的冲击,最严重时,他已经不再能见到血了,三年前的冬天,余生平结束了将近十五年的情报商生涯。 陆弘煜会投资仁爱医院,一部分是为了慈善,而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余生平,余生平在慢慢的封闭自我,他害怕余生平会走上夏星星的老路。 可他又深知,面对这样病人,绝不能操之过急,于是他假借学校的名义,带余生平一起走上了讲台,在孩子们的陪伴下,余生平的病情有所好转。 可在三年前的暑假,余生平在去往超市的路上目睹了车祸现场,只差一秒,余生平就消失在了熊熊大火间。 陆弘煜一把拽住了他,那是陆弘煜第一次哭,他那时想,他们不适合再居住在普溪了。 余生平有一瞬间的发愣,在看见身后的大火时突然尖叫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病了。 而陆弘煜,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他也最爱的人,要承受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 余生平起初是自责,再而后就开始埋怨这个世界,他觉得不公平,他和陆弘煜这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要这么对待他们。可转而,这种埋怨又化为了自责。 如此循环往复,让他变得患得患失。 余生平那时不肯吃饭,有时对陆弘煜过分的依赖,有时又封闭起自我,谁也不愿理。 陆弘煜也活在惶恐之中,他把家中锋利的东西全都藏起来,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甚至连筷子都没有。 陆弘煜起初是不敢睡觉,再到后来患上了严重的失眠,他怕一醒过来,余生平就倒在了血泊里。 这样的日子延续的一年多,陆弘煜不敢贸然将余生平带去心理咨询室,只好偷偷记录下他的起居,再转述给医生。 但如此被动的治疗,总归收效甚微。直到有一天,医生有些担忧的望着他,“陆先生,你有没有发现,你对病人的控制欲过强了?你要做的是帮助他重新建立起对这个世界的信任,而不是将他与外界隔绝。” 陆弘煜那时才知道,他内心的恐惧引发了轻度的偏执症。 第二天,陆弘煜就决定出门旅行。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西藏。他们与信徒一同朝圣,把愿景寄托在经幡之上,远望白云相间的南迦巴瓦峰,还攀上了布达拉宫。 那是陆弘煜第一次感受到长生天的力量,在这片纯洁的圣土之下,余生平向他提出了两年来第一个愿望,他说想在脊背纹一簇山茶。 藏区并没有专业的纹身师,那朵山茶显得简陋,可陆弘煜却觉得美极了,他颤抖的吻过每一片肌肤,他感谢长生天,用雪山,用篝火,用雪莲,牵绊住了余生平的灵魂。 临走时,陆弘煜买下了老乡手里的一块藏银,他亲手融了一对戒指。 再之后,他们又去了戈壁滩,他们骑同一匹骆驼,在篝火旁唱歌跳舞。 在一个晴朗的晚上,余生平在腹部纹上了一颗星星。 可好景不长,余生平的戒指丢在了回程路上,那是他一年以来,第一次发病。 陆弘煜害怕极了,他死死的抱住了余生平,一遍又一遍的安抚他,求他,让他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那场大病,让余生平没有力气再醒来发疯。 陆弘煜整整三天没有睡觉,余生平再醒来时,无名指上戴了一枚崭新的戒指,那颗被和田玉做成的山茶,依偎在银白的星幕之下。 余生平攥住了陆弘煜的手,与自己一辙的戒指下布满了皲裂的伤疤和新鲜的挖痕,余生平知道,陆弘煜一直都在承受着他的负面情绪。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他也最爱的人,却在承受最大的痛苦。 那晚的篝火很亮,余生平红着眼圈对陆弘煜说,“陆弘煜,我好像病了,等回家了,你陪我去医院吧。” 陆弘煜那时泪流满面,他抱着余生平,除了好再也说不出其他。 余生平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脱敏治疗,配合药物进行专门的心理辅导,慢慢的,他愿意与陆弘煜以外的人交流了。 再之后,他可以一个人去超市购物,那一年的夏天,陆弘煜带余生平去了度假村。 那时余生平已经可以慢慢的接受夏星星的离去了。 医生说,余生平想要脱离对死亡的恐惧,首先就要直面恐惧。 陆弘煜不愿意逼迫余生平,但余生平似乎积极的想要配合治疗。 不久,他们为旅店取名为星星驿站,在院子里种满了山茶。每一朵,都因为夏星星变得更饱满。 余生平爱陆弘煜,这种爱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加入了愧疚,或许是长生天真的听到了陆弘煜的祷告,或许是陆弘煜就真的感动了余生平,余生平的人生天平开始缓缓的从过去的黑暗转向当下。 余生平知道自己不该再逞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陆弘煜更爱他,可当陆弘煜问他,要不要去草原时,他又感到害怕。这次的害怕不是因为挚友辞世,而自己却醉心大好河山的愧疚。 而是害怕陆弘煜再一次受到伤害。 他被贴上了黄色警告牌,他怕半路再遇到熊熊烈火,怕戒指再不幸丢失。 他更怕自己又一次变得不正常,他不该这么自私的,陆弘煜已经为他付出的够多了。 月亮渐渐沉下去,余生平转过身来,他看着陆弘煜的眉眼。 陆弘煜已经不再年轻了,细纹悄悄爬上他的眼尾,每一条都承载在他与余生平的过去。 余生平摸了摸他的脸颊,突然沉沉的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陆弘煜在半梦半醒中抱紧了他,他似乎做了很轻松的梦,他下意识的道:“爱你……我也爱你……” 成年人的厉害之处在于不将喜怒富于言表,很多年前,陆弘煜是这方面的高手。 陆弘煜没再对余生平提及去草原的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等仁爱学校再次传来高考的捷报时,余生平突然为星星驿站挂上了暂时歇业的牌子。 那时陆弘煜刚把吴阳和晓峰从村口接来,余生平拽着他的手,他说:“我们去草原吧。” 那天余生平的头上别着一朵山茶,陆弘煜和他跑向外面时,感觉他们好像还是少年。只不过余生平这一次没有说讨厌山茶,他也没有踩着流脓的双脚。 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余生平见到了温柔的额吉,陆弘煜在那里纹了此生唯一的一个纹身。 一匹奔跑的马。 陆弘煜说余生平不用为他做任何事。 此生得与君相遇,心已满,自无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