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仙酒楼》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小花仙酒楼》作者:鲸屿Freya 文案: 一朝穿越,花明有了一个当大厨的爹,和一门娃娃亲。 订亲对象哪里都好,就是身子弱,爱喝醋,还偷偷使病美男计捆住她。 花明:“嫁可以,我要开座酒楼,赚钱归我,还不许行夫妻之实。” 迟雪微微一笑:“都依你。” 全镇的人都说,花明是食神下凡,青出于蓝。 可乐鸡翅、咸蛋黄虾仁、寿喜锅、蛋包饭、芋圆冰沙,镇上的人一样也没见过。 她的小花仙酒楼天天火爆,来不及翻桌。 花明每天不是做菜就是数钱,虽然有时也觉得,家人隐约有些奇怪。 直到有一天,公婆跪在她面前:“恭迎公主回宫。” 病秧子夫君一身劲装:“属下先护送公主,再以死谢罪。” 花明:“晚点再死,先来尝一口小酥肉,张嘴~啊~” 失忆厨神公主事业心超重 x 装病忠犬影卫善撒娇卖萌 轻松治愈,美食为主,剧情为辅,吃饭就要好好吃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明,迟雪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吃饭就要好好吃 立意:美食让世界变得美好 第1章 雪菜肉丝面 “爹爹,我去把碗洗了。” 少女飞快地跳起来,将碗筷一拢,抱着就要往门外跑,颇有些逃命的味道。 桌子对面的中年人赶紧站起身,从她怀里把碗筷抢过来,口中道:“不用不用,你回房歇着吧,这些事我来做就好。” 说罢,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眼角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这孩子,从前不是最喜欢迟家大公子了吗?小时候整天跟在人家后面喊哥哥,怎么忽然又不愿意嫁给他了,他是哪一点不如你的意了?” 少女笑容僵硬地打了个哈哈,转身溜回了卧房,关上门,才敢长舒一口气。 她叫花明,并不是此间人氏。 在她原先的世界,她已经身患重病多时了,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她越来越多地陷入昏睡,梦中总是些古时候的情景,断断续续的,既有华丽宫室,也有简朴木屋,但具体经历了些什么,一概不记得了。 当她在那边的心电图拉成直线,她在这边睁眼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山海镇上花大厨的女儿。 花大厨早年丧妻,辛辛苦苦将这个女儿拉扯大,对她疼爱至极,同时开着一家小饭庄,虽然不算大富大贵,日子倒也有声有色。 唯独要命的是,这具身体,已经定亲了。 与她定亲的,是镇上富户迟家的大公子,迟雪,据说相貌俊美,性情温和,她一直非常喜欢人家,这一桩亲事,可谓是情投意合,花好稻好。 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这副壳子里突然换了人。 喜事定在下月初八,这些日子以来,花明没少拐弯抹角地向花大厨表达,希望能把婚事延后,但都被十八般招式挡了回来,刚才晚饭时候的再一次尝试,也以失败告终。 花明坐在木板床上,沉思了片刻,决定不能再等了。 莫名穿越到这个世界,她可以快速适应新身份,好好生活下去,但是接受包办婚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她当机立断,收拾好简单的行囊,等到夜深人静,听着花大厨已经回房歇下了,才轻手轻脚摸出去,打算从后门出走。 木门老旧,一碰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她小心翼翼一拉—— 扑通,从门外摔进一个黑影来。 什么东西?! 花明吓了一跳,差点没喊出来,为免吵醒花大厨,强行忍住了,借着月色低下头去看。 原来是一个年轻男子,长得倒是相当好看,只是眉心紧皱,脸色不佳,看起来像是病了。他先前大约是倚坐在门外的,门一开,没有防备,就跌了进来,一手堪堪撑在地上,有些可怜。 “喂,你怎么了?”花明俯下身去,小心拍了拍他的肩。 对方气息奄奄,声音微弱:“让姑娘见笑了,在下自幼体弱,今夜路过这里,腹中忽然疼得厉害,假如姑娘能不吝搭救,在下感激不尽。” “……” 花明略微挣扎了片刻。这地方也没有急诊,半夜三更轻易请不着郎中,见死不救,总是不好的。看他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大约也不是歹人。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长得太好看了。 人啊,色字头上一把刀。 她叹了一口气,抬起他一条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将他半扶半扛起来,往屋子里走。 这人看着清瘦又病弱,身子却不如想象中绵软,颇有些分量,像是肉都藏在了里面,花明在心底默默嘀咕,没看出来,还挺沉的。 花家饭庄小本经营,前店后屋,穿过一扇门,就到了前厅,此刻里面一团漆黑,冷冷清清。 她摸着黑,把人扶到一张桌边坐下,又去寻来油灯点亮。 灯光下,这人面露痛苦神色,将嘴唇咬得一片煞白,一手捂在上腹处,十足可怜。 花明揣摩了一下,“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胃疼?” 对方似乎微怔,点了点头,“应,应当是。” 虽然觉得这事不能应当,但左右她也不会开药治病,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她想了想,“要不然,我给你做点吃的?” 热食暖胃,或许有些帮助。 这人看起来倒是挺高兴,欣然接受了。 于是花明向厨房走去。 厨房不大,却整洁,她里外翻了翻,剩饭倒是有,但是炒饭粒粒分明,于胃痛的人并没有帮助,而熬粥又耗时太久了。 她在一个箩筐里找到了晾着的面条,转眼之间,就有了主意。 大锅添水,炉膛里点上柴火,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以前从没有生过炉子,到了这里却自然而然地就会,她猜想,大概是因为原身是大厨的女儿,身体还保留着记忆。 在等待水烧开的时候,另一边汤头也热上。 花家既然开饭庄,高汤是常年吊着,不可或缺的,用老母鸡、筒子骨、鳝骨,添上老姜、葱结,一起熬制,奶白清透,滋味鲜美,做许多菜时都能用来提鲜,用作面汤也是极佳。 一小块猪里脊,切成细丝,添少许料酒、盐、白胡椒,打进一个蛋清抓匀,短短地腌一会儿,下锅热油滑开,炒到其色泛白,再加上父女俩平日自己下饭的咸雪菜炒香,就是一个简单而漂亮的浇头。 那一边水已烧开,细面下锅煮几分钟,顾及着那人胃疼,煮得比平时稍软两分,用长筷子捞起来,在青花瓷碗里摆得整齐,舀汤底注入,添上一大勺浇头。 雪菜肉丝面,汤白菜青,香气扑鼻,肉丝微微金黄诱人。 花明小心翼翼地端出去,放在那人面前。 “嘶……烫烫烫。”她自言自语着,甩了甩手,扬起笑脸,给对方递了一双筷子,“尝尝,怎么样?” 那人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几许感激,“辛苦花小姐了。” 咦,他怎么知道她是谁? 花明刚要问,转念一想,镇子不过这么大,乡里乡亲的大约都认识,只不过是她不认得别人罢了。 “快吃吧。”她道。 眼前的人执起筷子,轻轻挑起几根面条,在灯下散发出袅袅热气,被他慢慢送入口中。 花明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她喜欢好吃的,也喜欢做菜,只是后来生了病,体力无法支撑,才渐渐不再做了,如今穿越到了大厨的女儿身上,重新拥有了一副健康的身体,说实话她还挺高兴的。 第一次给这里的人做饭,也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 男子将一筷子面咽下,眉梢眼角都轻轻扬起来,“真好吃。” “是吧?我以前还挺经常给自己煮面吃的。”花明托着腮,笑眯眯地看他吃面,“一开始只会做清汤面,顶多再卧个蛋,后来老是在半夜肚子饿,爬起来煮面吃,慢慢地就什么都会了,连我室友也会求我……” 她说得高兴,陡然发现说漏了嘴,只能及时收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喜欢就多吃点。” 幸好,对面的人像是并没有留意她说了什么,认认真真地吃着,注意力像是全都放在那一碗面上。 他的吃相很好,速度不慢,却优雅得很,配上那张俊秀的脸,硬生生把一碗雪菜肉丝面吃出了什么风雅宴席的味道。 花明仔细看了两眼,从他的打扮来看,应当还是个大户人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夜里独自在外行走,还倒在了她家的后门口。明知道身子不好,还出来溜达,真是太不谨慎了。 不多时,一碗面就被吃干净,连汤都一滴不剩地喝了,眼前人才抬起头,温声道:“多谢花小姐。” “客气了。”花明摆摆手,“你的胃疼好点了吗?” “好了许多。” “嗯……”花明四顾打量,一时纠结。 眼下是初春的天气,白日里暖和,夜里却还冷,他既然身子弱,万一出去再受了寒气,就白瞎了她这一碗热汤面了。 罢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跟我来吧。”她道。 她领着这人走到她的卧房前,向里面指了指,“这是我的房间,你暂且睡一晚,明天再走吧。” “这……”眼前人脸上像是微微发红,在黯淡油灯下看得不很分明,“这是女子闺房,在下心中实在不安。” “说得有道理。”花明点了点头,“那要不然,我还是送你出去?” 对方大约权衡了一下,脸面不如安身之处重要,嗫嚅道:“如此,在下叨扰了。只是不知花小姐今夜……” “哦,没事,我睡前厅。” 花明不是矫情的人,搭两条长凳也能凑合一晚,她躺在前厅里,吹熄了灯,闻着空气里未散的那一股汤面香气,心里也觉得挺有意思。 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竟然并不防备,甚至有几分莫名的亲切,大约还是看人家好看的缘故。啧,真是太不要脸了。 罢了,反正也不是明天就成亲,今晚没跑成,明天继续。 她筹谋着跑路计划,不知不觉也入了梦,第二天一早叫醒她的,是花大厨惊讶的声音:“丫头啊,你好端端的睡在厅里做什么?” 第2章 生煎包,豆浆山药粥 “啊……哈……”花明边伸懒腰边打了个哈欠,一时忘了昨夜是在长凳上睡的,好险没有滚下来。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只听那边门扇一声响动,随即就传来昨夜那人的声音。 “伯父,是晚辈叨扰了。” 他长身玉立,从花明的卧房走出来,花大厨却在看见他的瞬间,眼睛瞪得溜圆,“你,你……” “爹,不是您想的那样。”花明慌忙解释,“昨夜他身子不适,倒在咱们的后门口,我看他可怜,才收留一晚,今天就打发他看郎中去。” 说着,向那人使了个眼色,声音加重了几分,“对吧?” 她不在乎女儿家名节,可是怕花大厨在乎,万一他误以为她与人暗通款曲,再联想到她近日来不遗余力想暂缓与迟家公子成亲,认定她是猪油蒙了心,将她严加看管,那可就跑不成了。 对方倒还挺懂得看眼色,立刻接话:“不错,多谢伯父与花小姐,在下这就告辞了。” “别呀,别呀。”花大厨终于回过神来,迎上前两步,“这一大清早的,医馆也不开门,瞧哪门子的病呢,不如先一同吃了早饭,再作打算。” 说着,就笑呵呵往厨房走,“早饭已经好了,我这就端上来。” 花明心说,她这个爹爹的心还真大呀,女儿的卧房里走出来一个男子,他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请人家吃早饭,着实有些派头。 再一想,住在同一个镇子上,没准就是认识的,知根知底,才敢如此。 她看了看一旁的人,他倒也是个不客气的,听花大厨留他,当真也不推辞,就在桌边坐下来,这会儿还对着她眉眼带笑。 别说,这会儿天光正亮,比之昨夜在油灯底下,是更好看了,面如冠玉,眼似寒星,很难想象这小小一个山海镇上,还有这样的人物。 她寻思着,一会儿有机会要向花大厨打听一下,这连她的床都睡过了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看我做什么?”眼前的人忽然道。 声音轻轻的,像是有几分羞涩。 花明大窘,还没想好怎么答他,正好花大厨捧着一个大托盘出来,及时打破了尴尬。 早饭并不复杂,但让人很有食欲,是白粥配上生煎包,远远地就飘过来一阵油香。 “来尝尝,这是我一大早新做的。”花大厨乐呵呵道,还着意看了一眼那不知姓名的人,“倒是让你小子赶了个早场。” 听这语气,无疑是熟人了。 刚出锅的生煎包,只只雪白圆胖,一看就招人喜欢,面上撒着芝麻葱花,更勾得人食指大动,夹起一只翻过来看看,底下金黄微焦,显然火候把握得极好。 “哟,没想到您还会做这个呀?”花明夸得真心实意。 众所周知,红案师傅和白案师傅还是很不一样的,前者管菜肴,煎炸炖煮无一不晓,后者主理面点,十八般花式样样精通。 花家饭庄日常卖的,是炒菜汤羹,花大厨竟然连点心也这么拿手,她着实是没有想到。 “你这个小丫头,小看你爹的手艺不是?”花大厨瞪眼佯怒,“快趁热吃,小心烫。” 花明揣着小心,从侧边一口咬下去,先是底部酥脆焦香,与唇齿相碰,发出轻轻的“咔嚓”一声,紧接着就是丰盈的汤汁涌出来,入口微烫,却越发惹得舌尖一激灵,满口鲜美。 “呼,好吃,真好吃!”她一边哈着气,一边急不可耐地下咽,花大厨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一只生煎包下肚,才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我忘了,他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花大厨满脸困惑。 花明按了按身旁这人的手,硬生生将他伸向生煎包的筷子拦下,“他身子弱,昨晚还说胃疼,胃不好的人不能吃油腻的。” “是……是吗?”花大厨将目光转向他,神色一言难尽。 这人垂下视线,只字不提。 “喝粥倒是养胃,不过只喝白粥,未免也惨了一点……” 花明正兀自念叨,正巧外面路过一个卖早点的,肩上一根扁担,两头分别挑着两个大箩筐,嘴上喊着:“炊饼——豆浆喽——” 这是行走叫卖的,有早起出门做工的人沿途买来垫肚子,或是有些人不愿出门,守在家门口等他经过,都方便得很。 “爹爹,厨房还有多余的粥吗?”花明忽然问。 花大厨更是疑惑,“多得很,好大一锅呢,你先把眼前的喝完了,再去添嘛。” 花明却自有打算,冲着门外扬声喊了一句“卖早点的大叔慢些走”,便登登登跑进厨房,拿出一口小锅来,折回门外。 “大叔,劳驾给我打一斤豆浆。”她笑吟吟道。 “好咧。”大叔一边应,一边放下扁担,揭开其中一个箩筐。 箩筐里头还有一个大木桶,里面满满的都是豆浆,甜香扑鼻,大叔抬手就是三大瓢,都快将她的小锅装满了,道:“丫头放心,保证不能短你的秤。” 花明美滋滋地抱着锅回来,先给桌边两人各分了一碗,转身又进了厨房,留他们一头雾水。 锅里果然还有许多粥,她盛出来一些备用,花大厨这粥是粳米掺着糯米熬的,火候很到位,米粒都已经熬到半化的模样,黏黏糯糯的,一股令人安心的米香气。 她翻出一根山药,洗净蒸熟,小心地去了皮,切作两半,一半用擀面杖碾成泥状,另一半切成小丁。 这道粥,在她从前的世界,称作“美龄粥”,据说是宋美龄胃口不好时,厨师研制出来替她开胃的,具体真假已经无从考证,但味道相当不错,说得浅显直白些,就是豆浆山药粥。 要是正经地做,得是从生米加豆浆和水开始煮起,但眼前有现成的白粥,就偷懒借用了,要不然耗时太久,一顿早饭到中午才做成,那也不合适。 花明将白粥端上火,加入豆浆搅匀,先煮开,将刚才备下的山药放进去,作泥是为了使粥更浓稠香甜,切丁则是增添口感,令唇齿间时常有新意。 随后再转小火,时时搅拌以免糊锅粘底,熬上不多时,待到粥色如白玉,表面泛起小气泡,“噗噗”轻响时,就成了,放少许冰糖出锅就好。 花明特意挑选了一个青瓷大海碗,粥盛在里面,越发显得晶莹剔透,惹人食欲。 她怀揣着小得意,端到桌上,给茫然等待多时的二人各舀一碗,道:“尝尝看,好不好喝?” “你这丫头,怎么胳膊肘尽往外拐?”花大厨假意吹胡子瞪眼,“你爹还坐在这儿呢,你先给他端。” 花明哭笑不得,“你多大岁数了,人家身体弱,你也不让着一点?快喝,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花大厨一边嘀咕“小丫头夸海口”,一边舀起一勺吹着气送到嘴边,入口瞬间,眼睛顿时睁圆了,在口中细细品咂了一番,才惊讶道:“这是怎么做的?我竟喝不明白。” “其实简单得很,就是在普通白粥里加上豆浆、山药,香甜适口而已。”花明笑道,“味道还行吗?我怕太甜会腻,没敢放许多糖。” 花大厨脸上写满赞赏,“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新鲜主意,把你爹这个大厨都要比下去了。” 花明哈哈大笑,“龙生龙,凤生凤,我爹是大厨,我也不能太丢脸不是?” 笑完了,才转向一旁静静喝粥的那人,道:“也没问过你的口味,不知道你喝不得喝惯?” 那人眼睛里盛着淡淡笑意,手中执着白瓷小勺,神情和煦,“花小姐奇思妙想,很合我的口味,多谢你有意体恤,专程为我煮粥。” 花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不错,虽然白吃白喝,还白睡她的床,但至少挺懂礼数的,还算是讨人喜欢。 她也给自己舀了一碗,刚喝了没几口,忽见花大厨站起了身,向着门外道:“林管家辛苦,一大早的就来了。” 她疑惑回头,见到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 她只当是她爹的熟人,左右他们说事,也与她没什么干系,客气地点头笑了一笑,就转回身来打算继续喝粥。 却不料那老头拱手一揖,“多谢少奶奶。” 少……奶奶? 花明左看右看,在场性别对得上的,仿佛只有自己,她勺子悬在半空,笑容尴尬,“您怕是认错人了。” “老仆年纪是大了些,但也没到老眼昏花的份上。”这林管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哎呀,昨夜少爷独自出门,让全府上下好找,夫人念了一宿的佛,只怕少爷体弱,在外头万一遇事叫不应,没想到原来是在少奶奶这里,老仆这一颗心总算可以放到肚子里了。” 花明听得云里雾里,越听越不详,声音微微发颤:“请问你们家少爷是……?” 林管家满脸喜气,“咱们迟家的大少爷,您的未婚夫,不正坐在您的身边嘛。” 第3章 扬州炒饭 “当啷”,花明手中的小勺子清脆地掉了下来,一旁那人及时伸出手,赶在她把碗也摔了之前接过去,默默放回桌上。 她颤抖着手,转过头去盯着他,“你,你你……” 这人神情平静,默默垂下眼,“不错,我是迟雪。” “……” 花明将厅里的人扫视一圈,忽然就明白过来了,热血上头。 她就说呢,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背起包袱打算跑路的这天,出现一个人倒在她家门口,向她求救,她的好爹爹见了家里陡然多出陌生人,非但不盘问,还像待亲儿子一样,热络得不行。 先前她只以为,是同一个镇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在想来,原来花大厨在心里早就和对方站到了一边,合谋要把她这个女儿卖了。 事出反常必为妖,诚不欺我。 她瞪了花大厨一眼,转向迟雪,咬牙切齿:“跟我来谈谈。” 迟雪暴露了身份,倒是不慌也不忙,听话地起身就走,跟着她一同回到卧房里。 花明反手将门一关,脸色冷冰冰,“你算计我?” 这人的眼神闪烁了一瞬,像是有几分愧意一样,低声答:“是。” 她都气笑了,心说这可真是东郭先生救了条狼,人家都算计到脑门上来了,她还辛辛苦苦地给他做饭,把屋子都借给他睡。 不过他到此刻,承认得干脆,也不躲闪辩驳,倒也是个人物。 “花明,”他望着她,神色竟然很认真,“你真的不愿嫁给我?” 大约是她这些天翻来覆去地与花大厨斗智斗勇,消息多少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花明瞥了他一眼,忽然间竟没法斩钉截铁地说出口。毕竟,这副身体不是她的,按花大厨的说法,他这个女儿从小喜欢迟雪,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成亲应当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她要是陡然间悔婚,那确实也挺伤人。 她胆子肥起来,敢趁夜偷偷出走,但真要当面说不和人家成亲,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吭哧了两声,硬是没能说出口,只能含糊道:“也不是……” 眼前的迟雪微微笑了笑,“你不必顾忌我。” “我……” “前几个月,你得了一场大病,病中时常昏昏沉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日前伯父传信来,说你似是……”迟雪垂下眸子,极轻地扯了扯唇角,“完全忘了我。” 花明心里哀叹一声,忽然没来由地抽抽了一下。 虽然她此前与他素不相识,但眼看着美人神伤,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哎,你别。”她咧了咧嘴,僵硬地伸手拍拍他肩膀,“我最近确实吧,记性不太好,但你也不要太悲观,万一有一天我就想起来了呢,对吧。” 迟雪看了看她放在他肩头的手,像是想微笑一下,却忽然脸色一变,以袖掩口,猛地咳嗽起来。 花明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手臂,“你没事吧?” “咳咳……没事,”他像是勉力止住咳声,眉头紧皱,忍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也罢,或许也是好事。” 花明噎了一下,不知该怎么作答。 这究竟是想不想和她成亲啊? 迟雪脸色有些微白,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你以前总喜欢在我身边,哥哥、哥哥地喊我,不论我做什么都要跟着,说长大以后要与我成亲。我那时候就想,我自幼体弱多病,你这样好的姑娘,别被我耽误了。” “如今,你将从前的事都忘了,也不愿嫁给我,那……咳咳……”他身子晃了晃,手在身后桌上扶了一把,“这样也好,你年轻美貌,活泼健康,理当有良人相配,何苦与我这样命不长久的人在一起。” 他黯然自伤,眼尾微微泛红,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轻轻一碰就要破碎了一样。 花明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也不是滋味,一阵阵地揪心。 她不愿意与他成婚,倒也并不是讨厌他,只是单纯的不认识,不了解,不能与陌生人订终身,但于他而言,大约是自幼两心相许的姑娘,忽然有一天不认他了,要与他悔婚,那的确是不好受。 何况,他还是这样的身子。 花明在穿越前的那个世界病过,知道由于患病,对常人等闲视之的事小心翼翼,不敢奢求,是什么感受。 听着一个病弱美男说出“命不长久”这样的话,心还是忍不住疼了一下。 她刚想说点什么,门忽然被轻敲两下,外面传来花大厨的声音:“丫头啊,爹能进来不?” 她过去打开门,就见花大厨端着托盘,上面碗筷俱全,中间一盘炒饭,香气扑鼻。 “干什么?”她故意挑眉,“好哇,您都帮着他来给我下套了,这会儿又来讨好我啦?” 花大厨干笑两声:“嘿嘿,这孩子怎么说爹呢,我看你又给他做饭,又留他过夜,这不是挺喜欢他的吗?虽然你前些时候得病,不记事了,但缘分呐它是不骗人的。” 眼看着花明笑容尴尬,他赶紧招呼道:“来,来,谈事也不能饿着肚子,我简单做了个炒饭,你们先吃了,再慢慢聊,啊?” “这才吃过早饭多久呀。”花明假意抱怨。 说归说,她还是被香味引诱,目光忍不住投向那盘炒饭。 她原以为,炒饭嘛,不过家常果腹,能特别到哪里去,但看清花大厨做的炒饭时,眼睛还是立刻瞪直了。 这一盘炒饭,五色斑斓,她一眼望过去,就看见了红的火腿丁,白的鸡腿肉,金灿灿的蛋花,黑色的是细细切了丁的花菇,新鲜的河虾仁薄薄上过浆,散落在米饭之间,粉嫩可爱,除此之外,还有眼下春日时鲜的笋丁和青豌豆,点缀其间,色味俱佳。 她早饭吃得少,光忙着煮豆浆山药粥了,好不容易坐回桌边,自己还没喝上半碗,就遇见迟府管家找上门来,这会儿还真有些饿了。不看见吃的也罢,一闻见炒饭的香气,只觉得肚子里馋得厉害。 只是这边谈着正经事,突然吃起饭来,显得有那么些丢份儿。 迟雪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走近过来,执起碗勺,替她盛了满满一碗,递到她面前,微微一笑,“要与我退婚,也等吃完了饭再说。你早上没有吃多少,饿坏了不好。” “看你未来相公多体贴。”花大厨赶紧趁热打铁。 花明瞪了他一眼,手却已经非常诚实地接过碗,舀起一勺炒饭送到嘴边。 米饭粒粒分明,带着恰到好处的湿润,又因大火快炒,夹带上了一股干香镬气,其中种种食材融合得极好,各有不同口感滋味,又相辅相成,鲜美至极。 平平淡淡的一道炒饭,竟然也能做出这般心思,花明觉得她这个爹爹的水准,着实在她料想之上,只在这小镇上开一家饭庄,属实屈才了。 “爹,只是自家随便对付一顿,不用这么讲究。”她一边吃得香,一边还要多话,“您怎么把给客人炒菜的材料都用进来了,小心亏本啊。” 花大厨眉开眼笑,“给自家丫头做饭,怎么能叫对付呢?只要你吃得开心,爹就高兴。” 花明听在耳朵里,也不由感动。 “你们慢慢吃,好好聊,你也别太欺负人家孩子,听见没?”花大厨给她使了个眼色,关门出去了。 花明一边扒饭,一边向迟雪道:“你也来点?” “早上你做的粥我喝了许多,还不饿。”迟雪眉目温柔,看着她吃饭的样子,仿佛很欣慰似的。 花明让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是吃的在手,心情也好了一些,忽然觉得,他还是有点可爱的。 “嗯哼,我倒也不是特别不愿意成亲。”她斟酌着道,“只是我有条件。我眼下不记得你,这个洞房之礼就得暂缓。” 迟雪微笑点头,“这是自然。” “我也不愿意做三从四德的小媳妇,如果要我嫁,你得答应我往后可以抛头露面,做自己的事业,赚来的钱算作我的私有财产,不依附于夫家。” “好,你想做些什么事业?” “嗯……这个,暂时还没有想好。” “无妨,我都答应你。”迟雪神情郑重,“可立字据。” 很好,然后嘛,然后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花明点点头,觉得这件事处理得还算皆大欢喜,高兴地推门出去,走到前厅。 今天不知怎么了,近中午的时候,竟然还没有客人光顾,偌大的厅里只有花大厨和林管家相对而坐,正在闲谈,林管家的手里还捧着一只碗,仔细看看,里面盛的仿佛正是她煮的豆浆山药粥。 见她来了,林管家笑眯眯的,“哎呀,听闻这粥是花小姐亲手煮的?当真是新奇又好喝,老仆活了这些岁数,还是头一回喝到。” 敢情您上门寻人,还蹭着一碗粥喝,真滋润呀。 花明笑了笑,“我与迟公子已经商量好了,既是缘分如此,我愿意嫁,就按原定的良辰吉日,下月初八成亲。” 厅里的两个人愣了愣,同时跳起来。 在花明手里没砸成的粥碗,终于“啪嗒”一声给摔了。 第4章 虾肉小馄饨 三月初八,草长莺飞。 花明一大清早就被拉起来,由着请来的梳头婆婆替她梳妆打扮。 要是她没记错,这婆婆仿佛是两条街外,开豆腐铺子的。 当然她很理解,古时候,尤其这样的小镇上,媒人喜娘一类,往往都不是专司其职,都是乡里乡亲逢场面帮衬的。但她心里仍然忍不住惴惴——只希望别画成脸色惨白,双颊两团猴屁股的模样就好。 不料,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这担心实属多虑了。 这婆婆的手艺,竟然相当不错,脂粉上得轻轻薄薄,又细又匀,秋水双瞳,朱唇轻点,眼尾与颊边薄红连成一色,如同霞飞。 她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看看,忍不住夸赞:“婆婆,您画得真好看!” “哎哟,可不敢当。”婆婆一边替她发髻插上花簪,一边笑眯眯道,“当年你母亲出嫁,也是老身给梳的妆,一晃眼的工夫,你都这么大了。” “我娘?”花明眼睛圆睁,回头道,“您还见过我娘呀?” 她刚到这里时就打探了,花大厨早年丧妻,一直是孤身一人将女儿拉扯大,颇为不易,大约是时日久远的缘故,在她面前也并未如何提过她的娘亲,此时听这婆婆陡然一说,倒也有些新奇。 婆婆目光微闪,笑着拍拍她的肩,“自然是见过的。眼下吉时还未到,你可要同你爹再说说话?” 花大厨进门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见了她就道:“哎呀,咱家丫头真俊!” 花明原本还担心,这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一朝要嫁人的时候,做爹娘的多少有些不舍,想好了满肚子安慰人的话,陡然全都憋了回去。 她望着花大厨,哭笑不得,“爹您好像,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的样子。” “这大喜的日子,难道非得要哭哭啼啼的?”花大厨奇道,“再说了,你就嫁在这镇上,回来一趟也不过三两步路,爹有什么不放心的?” 花明暗道,她这个爹的心倒也真大。 就见花大厨乐乐呵呵,将手中的托盘放到她面前,“来,吃点早饭。” 花明低头一看,忍不住“哟”地一声,大为赞叹。 白瓷碗里,盛着的是小馄饨。 用的是绉纱燕皮,一个个小巧玲珑,馅儿却又饱满,淡淡的粉色透过皮子显出来,分外诱人,漂浮在汤里,像是金鱼拖着尾巴缓缓游荡。汤头清澈,其中点缀了紫菜、葱花、鸡蛋丝、虾皮,面上浮着零星两点油花,看一眼就喜人。 “这日子还有这么好的早饭吃?”花明一边伸手拿勺,一边喜道。 花大厨胡子一吹,“哪有饿着肚子上花轿的?正是出嫁前的最后一顿饭,才更不能亏待了自家丫头。” 花明闻言,不由感动,真心实意夸道:“爹爹最好了。” “嘿嘿,你爹就是大厨,今天外头来帮忙的这些人,我都得管饭。”花大厨笑呵呵道,说罢,又挤了挤眼睛,“不过,你这是独一份儿的,快趁热尝尝。” 花明舀起一只馄饨,送到嘴边,小心咬下,顿时扬起眉毛,“唔……好吃!” 燕皮薄如蝉翼,吸饱了汤水,内馅紧实弹牙,汁水充盈,鲜美非常,带着诱人的香气,却没有半星油腻。 她举着勺子看了看,“这像是虾肉的呀?” “我丫头的舌头灵。”花大厨得意道,“但不全是,这里面是一份猪肉,一份虾肉打成泥,最后一份是整个儿的虾仁,这样调出来的馅儿最好吃。” 花明听在耳朵里,豁然开朗。 虾肉鲜美,而粘合力不足,若是搅打上劲太过,成了虾滑,那弹牙自不必说,但与馄饨皮的口感又差异太大,并不协调。 因此,其中用的这一份猪肉,正是作黏连调和之用,使虾肉的口感和滋味能为馅料所用,却又不至于突兀。虾本无油,这猪肉既要沾二分肥,提供香气,又不可过于油腻倒了胃口,分寸间的掌控,实属不易。 而馅心中的虾仁,自是为了丰富口感。如此鲜活紧致,该是用新鲜河虾手剥的,且要耐心去除虾线,佐以少许姜末胡椒去腥,拿捏得十分得当。 这样的功夫与用心…… 花明一边动容,花大厨待这个女儿,的确是疼爱有加,另一边也再次感叹,这样的手艺只在乡野小镇开个饭庄,实在屈才啊屈才。 正闲话,只听外面一阵吹吹打打,随即房门被推开,喜娘探头道:“花大厨,咱们小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未落,见着捧着碗吃得香喷喷的花明,顿时忍俊不禁,“瞧瞧,到底是大厨家,临上轿出门的时候,父女两个还在这儿讨论做菜呢。” 花大厨嘿嘿笑,花明怕误了时辰,三两下将最后几口吃完。 虾肉小馄饨,清淡鲜美,不油不腻,和着汤水落肚,整个人从里到外的熨帖。 婆婆替她细心补了唇上胭脂,轻飘飘一方红盖头落下,她的视线里就只剩下地上的青砖。喜娘搀着她一路向外走,前厅来帮忙的邻里贺喜声不绝于耳。 花大厨跟在一旁念叨:“待人家好一点,别欺负人家,啊。” 她走到门外,就听四周一片喧嚷,仿佛排面不小,还有许多围着看热闹的街坊。 “小心些,这边上轿。”喜娘殷勤道。 她被扶着向前走,感觉自己在迎亲的人群中穿行,忽然衣袖擦到了什么东西,未及躲闪,就听近旁“呼哧”一声,是马打响鼻的声音。 她本能地向边上躲了躲,蓦然听见一个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上道:“别怕。” 她转头看去,视线里是一双云纹皂靴,还有喜服大红的下摆,其主人骑在马上,看不见面目。 迟雪。 她心里忽地升起一丝奇怪的感受。这样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她竟然就要嫁给他了,虽然是她亲口答应的,也事先说好了,不行夫妻之实,但毕竟也是……夫妻。 这样想着,就忍不住想抬头看看他的模样,脖子还没直起来,就被喜娘拉住了,“新娘子不要乱动,可不能把红盖头给碰掉了。” 说话间,她就被塞进了花轿,轿帘落下,门外喜气洋洋道:“新娘子上轿喽——!” 队伍顿时重新吹打起来,一时间锣鼓喧天,花明感到轿子摇摇晃晃地升起来,她一边挣扎坐稳,一边掀起盖头来透气。 轿子里狭小乏味,她看娶亲的场面也新奇,就小心将窗帘掀起一角,偷偷向外看。 却不料,正遇上迟雪牵着缰绳使马掉头,回身之间,视线正巧与她直直撞上。 花明一惊,眼睛睁得溜圆,有那么几分做贼被人发现的心虚,迟雪却仿佛毫不介意他的新娘子不守礼数,掀起盖头四处乱看,反而冲着她微微一笑,目光温柔明亮。 撞得花明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 四邻的小孩许多天前就盼着看接亲的热闹,此刻一拥而上,跟在队伍两侧,七嘴八舌地讨糖,迟雪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一边吩咐随从掏出糖果分发,一边还要叮嘱:“小心些,别推别挤,千万别碰伤了。” 花明盯着他的身影,恍然出了一下神。 他喜袍加身,骑着高头大马的模样,当真看不出是从小体弱的病秧子,任谁看了,也要道一声公子风姿卓卓,俊美无双。 和那天在她面前,捂着心口咳声不断的样子,简直不像同一个人一样。 哎,真是造化弄人,自古美男多病弱啊。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放下窗帘。 镇子本不大,花轿不多时便在迟府门前落下来,外面爆竹声响过一阵,喜娘掀起门帘伸手扶她,道:“新娘子下轿啦,慢些走。” 她被一路扶到正门前,在四周笑语盈盈中,听见喜娘说:“火盆过一过,日子越来越红火。” 花明知道,这是要跨火盆了。 对这项婚俗,她倒不是毫无准备,毕竟电视剧里常演,在她的年代有些地方也还保留着,但她从红盖头底下当真看见那个火盆时,还是忍不住怯了怯场。 她以为的火盆,不过是个点起来的小炭盆罢了,好家伙,这迟家的香火大约是太旺了,盆中火苗足有一尺来高,迎风招展,人还未近前就感到一阵热意扑面。 她看看自己长及脚面的裙摆,喉头一梗,脚下硬生生没敢迈步。 这大喜的日子也不缺菜,万一把她烤了,没必要,没必要吧。 喜娘也看出她犹豫,低声安慰:“新娘子莫怕,你将裙角提得高些,我搀你过去,一下就好。” 还没等花明做好心理建设,一旁却忽然有人道:“无妨,我来吧。” 话音刚落,竟是一下将她打横抱起。 花明猝不及防,只觉得身子一轻,连挣扎的份儿都没有,红盖头扬起的刹那,只看见迟雪漂亮的下颌,和带笑的唇角。 “你你你……”她瞠目结舌,一边慌忙拉住险险滑落的盖头,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迟雪的声音笃定如寻常,“抱自己的娘子过门。” 第5章 饺子,八宝甜汤 见了鬼了,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吗? 花明一愣,就听四周围观者高声起哄,依稀听见有人称赞:“大少爷对这花家小姐,真是疼到骨子里了。”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遇上过这种事,一时间都没想起来挣扎,像一条自甘堕落的癞皮狗一样,任由迟雪抱着她,轻松跨过了火盆,进到院内。 行吧,她嫁都嫁了,还怕丢这个人怎么的。她自暴自弃地想。 而且还别说,这个迟雪看着文文弱弱的,抱她的时候倒是……咳,挺有力度的嘛。 她刚想到这里,身子陡然一荡,双脚就稳稳落了地,她听见迟雪说:“我要在前院待客,你先随春草回房休息,切勿拘束,记得用饭。” 这叮嘱的口气,嘶…… 花明吸了口凉气,点头道:“好嘞,我知道了。” 转身跟着引路的丫鬟,脚步轻快地就走了。 新房铺天盖地,一色大红,她进了屋,总算可以揭下红盖头,一屁股坐到桌边。春草,也就是分来伺候她的丫鬟,忙着沏茶,又去外面张罗,须臾倒端回来四菜一汤。 末了向她道:“少奶奶,大少爷在前头陪着宴客,委屈您先将就着用一些饭。” 花明向桌上扫了一眼,心说这也属实客气了。 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 一整只八宝炖鸭子,饱满油亮,酱色如蜜。一盘樱桃肉,色泽嫣红,气味香甜。一碟用黄澄澄蛋皮裹作荷包状的,用筷子挑开来一看,原来是荷包里脊。另有一个清淡素菜,鲜蘑菜心。 汤是燕窝鸡丝汤,春草替她盛了一碗,花明边喝边感叹,这迟府到底是大户人家,喜宴上的菜都赶上老北京宫廷菜了,连她这端进房里填肚子的,也这么豪华。 不过有一说一,迟府的菜,排场是大,模样也好,但真论起滋味来,反而流于平庸,比花大厨平日做的口味差远了。 “春草,”她招手道,“这么多菜,你也拿副碗筷一起吃吧。” 春草却连连摇头,“奴婢怎可与少奶奶同桌吃饭呢,这要折煞奴婢了。” 花明心想,大户人家的规矩到底是大,于是囫囵垫了几口,就让她把剩菜端下去吃。 吃罢了饭,主仆二人坐在房中,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花明知道,古时候的习俗是黄昏时才拜堂,结婚结婚,这个“婚”字,便是由此而来,因而也不心急。 只是聊得茶都喝干了三壶,她连春草幼时养的小花狗叫什么都知道了,眼看着外面暮色将合,她终于忍不住问:“咱们这个堂,究竟还拜不拜呀?” “啊?啊,奴婢听说……” 春草还没来得及答,门却突然被推开了,迟雪从外面进来,声音和气:“你眼下并未恢复记忆,答允嫁我,已是极大的情面。但我想,酒宴可以先办,拜堂一事,还是推迟为宜,万一你将来后悔,不至太损名节。” 公子您说笑了,都被您抱着过了门了,哪还有什么名节? 花明哭笑不得。这人一会儿不惜施苦肉计,拦下她逃婚的脚步,一会儿却又谦谦君子,大度得很,也不知道想的是什么。 一旁的春草却忽然“呀”地叫起来,“大少爷,您怎么就进来了呀,这盖头还没来得及蒙上呢!” 迟雪笑着摇了摇头,对她道:“无妨,你下去吧。” 春草依言告退时,外面正好又来一个婢子,用托盘送上一盘饺子,两碗甜汤,在桌上摆放停当,才退下并关上了门。 花明看了一眼,甜汤属于婚俗,她倒是知道,那这饺子…… 她嘿嘿一笑,道:“哟,晚饭也送来啦?不过你们家的饭菜,说实话吧,比我爹做的味道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迟雪闻言,抿唇一笑,“花大厨的手艺,是千里挑一的,等闲人哪能比得过他?” 说着,就向花明缓步走来。 他喜袍的腰带略有些松散了,玉冠也束得不那么端正,脸上有些微红,平日看着如清风朗月的公子,乍然染上了些旖旎气息。 花明耳根子一热,心说这新婚之夜,怎么也不该是他勾引她吧? 她退了半步,嗅到他身上的些许酒气,问:“你喝酒了?” 迟雪轻轻点头,“今日高兴,方才架不住他们起哄,就喝了一些。” 花明忍不住眉头一皱,“你身子行不行啊?” 不是说自幼病弱吗,怎么还不知道保养。 迟雪的目光一闪,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泛起了点笑意,“你在关心我吗?” “……”花明梗了一下,看他眼神像蒙了一层薄雾似的,心说大概是喝得有点多,也不打算和他计较。 她干巴巴笑了两声,坐回桌边,一边将视线投向桌上的吃食,一边还大方地拍了拍身边的椅子,“来吧来吧,趁热把晚饭吃了。你在前院大约没顾上吃菜,要不要再吃一点,压一压酒气?” 迟雪一时没答她,她也没在意。 白白胖胖的饺子,一盘十来个,挤得满满当当,面皮微微透光,映出里面泛青的馅儿,看起来像是素的,也好,清淡爽口。 花明心道,男子的胃口大,这盘饺子稍嫌秀气了些,一会儿她记得少吃几个,多留些给迟雪。 这样想着,手上已经提起筷子,一边念叨着“可惜缺碟醋啊”,一边就向盘中伸去。 迟雪的表情一顿,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 她夹起一个就往嘴里送,笑眯眯一口咬下,似乎一愣,随即骤然变了脸色,眉毛都拧到了一起,含糊道:“唔……嗯……” 迟雪哭笑不得地走过去,“快吐出来。” 花明龇牙咧嘴地吐出半个饺子,原来只是表面看着熟了,里层的面皮还泛着白,作馅儿的青菜碧绿生脆。 “生的呀?”她苦着脸问。 这迟府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怎么厨子如此的不讲究。 迟雪的神色却好似尴尬,轻咳了一声才道:“这不是用来吃的,是新婚之夜……他们准备的,我并不知情。” 花明愣了一愣,忽然就想明白了,脸上陡然一热。 这是成亲的时候,预备给新娘子的,为的就是讨一句“生”的口彩,只有她实实在在,真打算当饭吃。 她仰头看着迟雪,神情一言难尽。 迟雪有些好笑地在她身旁坐下来,端过一碗甜汤给她,“先喝这个吧,一会儿我再让他们送些宵夜进来。” 八宝甜汤,盛在海棠花枝纹样的瓷碗里,汤水蜜黄清澈,里面浮着红枣、莲子、桂圆、薏仁,由于放了银耳的缘故,炖得微微浓稠,面上撒着一把枸杞,红艳艳的,映着房中红烛红花,分外喜庆。 她舀起一勺入口,汤已放至半温,正是好喝的时候,银耳炖得软软糯糯,轻轻一抿就滑进口中,甜度也正合适,应当用的是冰糖,清甜爽口,半点不腻。 或许是中午吃了些大鱼大肉,此时来这样一碗甜汤,正合胃口。 “味道不错。”她指指另一碗,向迟雪道,“你也尝尝?” 迟雪以手支额,倚在桌边,闻言微微一笑,“好,我一会儿喝。” 花明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脸上红意比方才更甚,眸子里的雾气越发浓了,湿漉漉的,像是带着水汽,在红烛的映照下反而格外明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她不由有点好笑,“你醉了吧?” 迟雪笑容平静,“是有一些,不过你且放心,我醉后也必不敢轻薄于你。” “……” 倒也是没有人和他说这个。 花明哭笑不得。他一个病秧子,即便想对她动手动脚,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她摇了摇头,继续舀起一颗莲子送进嘴里,嚼了两下,眉头微微皱起来。 一旁的迟雪轻笑了一声,“是不是莲心没有去掉?” 他倒是心思挺细的,这也能猜到。 “嗯,”花明老实点了点头,“还好,有一点点苦。” 迟雪唇边的笑意却扩大了,“按照风俗,新婚时候喝的甜汤,莲子是不能去心的。” 他说着,稍稍靠近过来,声音低低柔柔,“取的是夫妻连心的意头。” 他身上清香里,混杂着两分酒气,一缕墨发从玉冠中滑落,垂在鬓边,惹得人没来由地心一悸。 花明默默咽了一口唾沫。醒醒,别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呵,呵呵……”她干笑几声,把身子向后挪开几寸,“好嘞,我知道了。” 迟雪却好像醉得神志不清了,目光直直地停在她脸上,“我知道,你如今对过往情形,大多都不记得,多谢你今日还愿意与我成亲。我并不曾奢望过,能够真的娶你为妻,但是我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有……” 他眸中波光闪动,脸上通红。 花明心说这也是见了鬼了,但和喝醉的人也说不清道理,只能拍拍他的肩,“好,好,我都明白。你要不然早点休息,啊?” 迟雪盯着她看了看,目露迷茫,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 “砰”地一声,栽在了桌子上。 花明吓了一跳,一把扶住他,以免他滑到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不是他长得好看,明天就和离! 第6章 番茄牛肉蛋包饭 花明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觉得身边仿佛有个影子。 她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原来是迟雪,半跪在她的小榻边,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神情难言,像是有几分愧疚。 这个场面,可吓人。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心说这榻硬了点,睡得腰酸脖子疼,转头问:“你干嘛?” 迟雪垂了垂眸,嗫嚅:“对不起,我昨夜酒醉失态了。” “没事没事。”花明大度地摆摆手。 失态算不上,酒量不怎么样,但酒品还可以,而且说起来,他双颊绯红眼含水光的模样,的确有那么点招人。只要他不担心醉后被她轻薄,她倒也没什么介意的。 外面候着的春草听见了动静,隔着窗子扬声问:“大少爷和少奶奶可是起了吗?那奴婢送水进来伺候洗漱吧。” “好咧,进来吧。”花明自来熟地答。 昨夜囫囵睡下,没有好好洗漱,此刻拿热毛巾擦了一把脸,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了。 她正快乐着,却见迟雪神色仍然纠结,很难释怀的模样,“昨夜是你将我挪到床上的吗?实是我的疏忽,竟让你在小榻上委屈了一晚。” “哎,想开点。”花明拍了拍他的肩,“那要不然,今晚我睡床,你睡榻。” “……”迟雪怔了一怔,才道,“其实我已在隔壁替你备下另一间房,今夜便让春草伺候你过去睡吧。” “才新婚就分房睡,你爹娘不介意吗?” “无妨,我已向二老禀明,你病愈后许多事尚未记起,且并没有拜过天地,还是暂时分房而居,于你自在一些。” 花明晃了晃脑袋,虽然她不觉得很有这个必要,但人品好像是还不错。 “也好。”她丢下毛巾,跟着春草向屏风后面走去,“那我们快点换好衣服出去吧,成亲第二天要向公婆敬茶的,对吧?” …… 花明原以为,迟府作为镇上最气派的人家,应当像她看过的电视剧里一样,有些繁琐规矩,不料事实与她的想象出入很大。 迟老爷和夫人都是很慈祥的人,面善得很,一团和气,非但没有摆出公婆的架子拿捏她,反而很是满意她这个新媳妇的模样,说是敬茶,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迟夫人更是拉着她的手,说自家儿子素来病弱,婚后怕是辛苦了她,倒是闹得她有点不好意思。 家中除了迟雪,下面还有一双弟妹,初见也称得上和睦,看不出哪里不好。 花明心说,就目前看来,这仿佛是个开明的人家,这婚结得倒也不膈应人。 最令她难以适应的事,反而变成了吃饭。 如她昨日所见,这迟家的厨子,用料毫不含糊,技艺也称不上很差,也不知道是为了招待新媳妇,还是平日里就这样吃,一道道大菜往上端,唯一的问题是—— 就好像去大酒店吃宴席一样,真论滋味,乏善可陈。 这迟家人又实在客气得很,或许是与她不熟悉,明明是在自家吃饭,也很拘束似的,闹得花明也不好意思撒开了欢儿地吃,每顿饭不过小鸡啄米夹几筷子,要多不得劲就有多不得劲。 一日三餐下来,只勉强混了个半饱。 捱到入夜的时候,花明终于忍不住了。 她是答应迟雪和他结婚,但结婚也得让人吃饭呀! 于是她招招手唤来春草,挤眉弄眼,“咱们府上的厨房在哪里?” “少奶奶您饿啦?”春草殷勤得很,“您想吃些什么,奴婢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花明连忙摆手,迟府大厨的手艺她也尝了一天了,好不容易熬到这会儿,当然是亲自动手安排一顿小夜宵更合胃口。 好在春草也是个懂事的,并没有劝阻她,二人提上灯笼,就往厨房摸过去。 进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人在大声说话:“小六子这个小鬼,让他出去买菜,又顽皮买回来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哪个爱吃?” 另有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我今天去市上,听说这是胡商带来的干酪,瞧着新鲜就买了一些,却也没料想是这个滋味。” 旁边有人连连大笑:“胡人的东西,咱们实在是吃不了,小六子你自己消受吧。” 正说着,见了花明进来,连忙问候:“少奶奶,您是想要些什么,还是想亲自下厨?” 花明心道,这些厨子倒是很懂她嘛,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心思,倒不像她想象中的大户人家,诚惶诚恐地拦着她,少费了许多周折。 她一边道“我自己做点就好”,一边好奇地伸头去看,他们方才议论的东西。 一小筐块状物体,色泽乳白,表面大体光洁,略有气孔,凑近前去闻闻,一股略带酸味的奶香气扑鼻而来。那小六子口中的胡商干酪,不正是芝士嘛! “少奶奶可识得此物?”一名老厨子问。 “认识认识。”花明哈哈大笑,“你们早些去休息吧,这东西留着,我会做。” 厨子们依言告退,厨房里只留下她和春草。 不过这干酪,她没打算今日就用,大晚上的吃未免有些腻人。 花明在厨房里转了两圈,翻翻食材,有了主意。 大锅里有已经炖好的清汤牛腩,想必是厨房提前备下,预备明天用的,牛腩已经炖到酥烂。这东西耗时久,正好替她省了功夫。 几个番茄切小块,起锅加少许油来炒,番茄在锅铲的挤压下很快变得软绵绵,皮肉分离,瓤化作一团红艳艳的沙,捞几勺牛腩进去,添水炖作半锅。 水开声起初欢快,锅中翻滚不休,渐渐地水花就小了,酸甜味混合着牛肉香气,一起飘出来,番茄被炖得浓浓厚厚,橙红色的汤底“噗噜噗噜”小声冒着泡泡。 花明凑上去闻了一下,满意地拍拍手。 反正牛腩原本就是酥烂的,只要炖到吸足了番茄的味道就好。 “春草,辛苦你帮我看着。”她道,“我去炒个饭。” 她另起了一口锅,刚要添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像是有人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道:“好香啊。” 一回头,却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双眼水灵灵地望着她。 正蹲着添柴的春草抬头道:“小姐,你也来啦?” 是迟家的小妹,应当是叫做迟雨。花明白日里见过她,虽说话不多,但面貌可亲,也很乖巧招人喜欢。 “嗯,我有一些饿了,就想来厨房找点吃的。”迟雨细声道,“没想到嫂嫂也在。” 这一声嫂嫂,叫得花明爱护之情油然而生。 她就说嘛,今天看迟家上下吃饭拘束的模样,也不像是吃饱了的样子,见外,当真是见外了。 “正好,我也要做夜宵。”她笑眯眯道,“要是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 热锅烧开,先下火腿丁、青豆、玉米粒,叮叮当当,炒成五颜六色的一锅,看一眼就心情愉悦,然后下剩饭,大火快炒,炒到米饭粒粒饱满油润,微微泛起金黄,出锅盛进圆底小碗里。 “少奶奶,奴婢再替您拿个碗来。”春草起身道。 “不用。”花明喊住她,“拿三个大盘子来,要漂亮的。” 花果纹的釉彩盘子,一碗炒饭倒扣上去,揭开碗,米饭呈圆滚滚的小山丘状,各色食材混杂其间,颜色喜人。 “嫂嫂连炒饭的心思都与众不同。”迟雨赞叹着,忍不住就想端盘子。 “还没做完呢。”花明道。 说着,手上已经飞快敲了两个鸡蛋,打散下锅,金灿灿的蛋液,入锅“滋啦”一声,底部顿时微微凝结,花明眼疾手快,筷子伸进去搅散成蛋花状,转一转锅,再等它重新成型。 趁着蛋液没有全熟,提起锅,小心地将蛋皮从锅沿滑下来,端端正正盖在刚才的炒饭上。蛋皮金黄滑嫩,表面还带着微微的湿润。 这时候一旁的番茄牛腩也正好炖得入味,捞起三大勺,连肉带汤浇在盘子里,番茄红艳,牛腩大块,被蛋皮包裹的炒饭就像中央的小岛。 三盘如法炮制完成,花明一人发上一份,并一把小勺子,道:“尝尝看。” 这两人倒是爽快得很,也不和她推辞客气,接过去开开心心就吃。 “嘶……哈……”春草挖了一大勺入口,烫得哈气,还要含糊道:“好吃,真好吃!” 迟雨斯文一些,拿勺子挖下一勺炒饭与蛋皮,和番茄牛腩搅匀了,慢慢送入口中,眼睛睁得圆滚滚的,“竟然比以前……比我以前吃过的饭都好吃。” 花明一边吃,一边同情地点了点头,“你们家厨子吧,或许做大菜拿手,但有时候还是家常小菜吃着更舒服嘛。” 家常吗?迟雨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这可一点也不家常。 “这叫做什么呀?”她问,“我竟从未见过。” 花明得意一笑,“这是蛋包饭,你们爱吃就好。” 迟雨和春草猛力点头,三人也顾不上找桌椅,挤在厨房的灶台边上,捧着盘子风卷残云,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个个打着饱嗝出门,各自作别回房睡觉。 花明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这下舒坦了。 第7章 芝士火腿蛋三明治 第二天早上,照例是全家一起吃早饭。 花明昨晚夜宵吃得满足,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辰时过半了,由着春草替她梳洗更衣了,开门出去,就见迟雪在院子里等着她。 “起晚了,起晚了。”她腆着脸笑,一边抚平碎发一边大步走,“下回可以让春草叫醒我啊,该让你家里人等着了。” 迟雪却只一派温和,“无妨,他们会等你开饭的。” 一路走到正厅,果然见一家人整整齐齐围坐桌边,见他们来了,迟老爷笑眯眯道:“睡得还好吧?快坐。” 他们坐下的时候,下人才将早饭端上来。 花明看在眼里,略微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这婚她并不是诚心要结,但不管怎么说,让长辈等她,还等得毫无怨言,理所应当,这总是有些过意不去。 早饭相当的丰盛,有油酥烧饼、红豆软糕、葱油花卷、油条、豆浆、杂粮甜粥,还有小菜酱菜之类,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热腾腾地飘香。 花明窸窸窣窣地咬烧饼,小心防着油酥往下掉,一旁迟雪没有让婢女帮忙,亲自动手替她盛了一碗粥,道:“喝点粥润润吧,小心烫。” 她点点头,嘿嘿一笑。 她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相公,脾气倒是一等一的好,有时候看看,的确还挺可爱的。 这时候,却忽听一边的迟夫人问:“小雨啊,今天怎么吃得这么少?是不舒服,还是不合胃口?” 一抬头,就见迟雨夹着一块红豆糕,像小鸡啄米一样地慢慢咬,格外斯文秀气。 听见问话,她脸上微红,支吾了两下才道:“不是,只是昨晚……吃多了,眼下还不饿。” “吃多了?”迟老爷微讶,“昨日吃晚饭也是酉时的事了,我瞧着你吃得也并不很多啊。” 迟夫人亦道:“怕不是春日倦怠,食滞了,晚些让她们煎些山楂水给你喝,再不成便请郎中来瞧瞧。” 眼看着迟雨神情惭愧,欲语还休的模样,花明忍不住挺身而出,道:“不是不是,其实是我昨晚去做夜宵,正好遇上妹妹,叫上她一起吃了一些,可能是我做得有点多,让妹妹积食了。” 迟家二老闻言,这才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如此,倒是小雨好口福。” 迟雨也抿嘴笑道:“昨夜嫂嫂做的叫什么蛋包饭,当真新奇美味,前所未见。” 这时,却听一旁陡然冒出一个声音,带着两分傲气,“哦?有什么稀奇得值得这样夸赞的东西,我倒不是很信。” 是迟家的二少爷,迟风。 这孩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大约是半大孩子的通病,有几分反骨,依花明所见,人倒是没有坏心眼的,只是言行之间多少有些不驯。 他这话一出,迟家二老的脸上顿时隐约为难,仿佛担心花明不悦,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 迟雨仍在努力解释:“是真的,你没有尝过,嫂嫂做饭可好吃了。” 花明倒是毫不担心,正好一只烧饼下肚,拍拍手站起身,微微一笑:“那你等着,我再去厨房做点新奇的来,你就信了。” “哎呀,这一大早的怎么就让你忙呢。”迟夫人忙劝,“还是坐下再吃一些。” 花明只道正好消消食,一路溜达着就往厨房去了。 治熊孩子,她有一套的。 进了厨房,正遇上几个厨子,在为午饭备食材,见了花明,一脸热情,“少奶奶来啦?听说您昨晚亲自下厨做夜宵了,今天您要点什么?” 花明笑眯眯和他们打招呼,心说真好,一点也不和她见外。 她在灶台边看了一圈,昨晚她让留着的那筐干酪,果然还好好地等着她,被吊在了通风的窗口处。 她伸手掏出来一块,掂了掂,又冲着角落里的白馒头问:“这馒头有没有用的?能不能借我几个?” “这就是小的们忙起来对付一口的馒头,您要用尽管拿。”有厨子殷勤道,“不过这都凉透了,小的再替您蒸一蒸?” “不用不用,就要冷的。”花明眉开眼笑,“你们忙吧,不用管我。” 白白胖胖的大馒头,结实得很,因为放凉了的关系,更是韧劲十足,刀切下去,断面气孔细密均匀,还能看见层层纹理。 花明把它们都切作二指厚的馒头片,中央用刀尖划四方形挖空,码在一边,开始备其他的料。 火腿切成小丁,油里煎得香香脆脆,鸡蛋多打了几个,在海碗里搅成金黄蛋液。 她正在切干酪的时候,听见身后厨子们纷纷道:“大少爷好。” 刚要回头,就听耳根后面有人轻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气息就扑在她的后颈上,暖暖热热,让人忽然一痒。 她挪开了两步,才敢回头,迟雪从她肩膀后面探头盯着案板,神情好奇且认真,眉眼如画,近在咫尺。 花明不由得浅浅吸了一口气,心说您这是捣乱来了。 “这是干酪,他们从集市上的胡商手里买来的。”她说着,用手肘轻轻怼了怼这人,“你往后站点,别耽误我干活。” 这地方没有现代的擦丝器,只能把干酪切成细丝,繁琐得很,她一边切一边在心里感叹,真是科技改变生活啊。 迟雪乖乖地后退两步走,眼睛却不闲着,到处乱看,问:“这馒头为何要切成这般模样?是有什么讲究吗?” 这是哪里来的好奇宝宝十万个为什么。 但看在他招人喜欢的份上,花明也只能耐心解释:“我一会儿要做的东西呢,只用挖空的馒头就好,剩下的部分要是有闲,也可以切丁加肉用椒盐炒一炒当菜吃,或者抹上黄油白糖烤成馒头酥,都挺不错。” “黄油……”迟雪小声嘀咕。 花明赶紧转移话题,一边把手头切好的干酪丝码进碗里,一边道:“哎哎,要起锅了,往后让一让啊。”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迟雪问。 态度倒是很乖巧。 花明狐疑地瞥他一眼,“你不是身子弱吗?要不然出去找地方坐会儿吧,厨房闷热,别一会儿累着了。” 迟雪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难言,唇边浮起一缕笑意,“无妨,这一点还不要紧。倒是你……” 他看了看花明,极轻地撇了撇嘴,“你昨晚给迟雨做夜宵,为什么没有我的份?” “……” 他声音低低的,目光里简直写着“我假装一切都好其实超介意的”,甚至流露出几分委屈。 花明往锅里倒油的手都抖了一抖。 哎哟,一顿蛋包饭而已,怎么有人连自己妹妹的醋都吃的。 “你又没找到厨房来,我哪儿知道你饿不饿啊?”她哭笑不得,“好啦好啦,以后做吃的都给你留一份,行不行?” 迟雪轻轻“嗯”了一声,这才重新扬起笑意。 花明摇了摇头,正好锅里油热。 馒头片在蛋液里快速浸过,丢进锅中,表面顿时泛起金黄,往中央挖空处再加一勺蛋液,趁着尚未凝固,撒下一把煎香了的火腿丁,又拈起一撮切好的干酪丝,像下雪一样落在上面。 此时底下的蛋液已经成型了,上面的还流动着,眼明手快将馒头片一下翻过去,换面再煎,不过片刻工夫,就捞出来,以防煎久了发黑,样子就不好看了。 一大盘馒头片,都要如是操作,花明动作迅捷,锅铲翻飞,直到大家都整整齐齐出锅,才舒出一口气。 累死了,馒头片这么小也太折腾人,在现代都用吐司的。 一转身,就见迟雪自动退后几步,面带钦佩地看着她。 “喏,要不要尝尝?”她把盘子往前一伸,挑眉,“这次可是第一个给你尝,别再说我不做你的份了啊。” 迟雪也不用筷子,用指尖捏起一片,轻轻吹了吹气。 金灿灿的馒头片,完全没有了放凉后的干硬,饱满诱人,中央挖空处的金黄又与别处不同,煎蛋鼓鼓的,其中隐约能看见火腿丁漂亮的红色。 “小心烫。”花明忍不住叮嘱了一句。 他依言轻轻地咬下去,馒头片的表层已经酥脆了,内里还松软,煎蛋湿润喷香,混杂着火腿丁,一相遇便挑动唇齿。 而最奇妙的,是中间还有一种绵软柔韧的东西,已经与蛋液交织在了一起,入口时能感觉到延展拉扯,带着牛乳的香甜气息,前所未见。 “这是……刚才的干酪吗?”他迟疑道。 这与片刻前花明在切时,他见到的白白硬硬,略带酸气的东西,仿佛差异很大。 “对呀。”花明得意点头,“这东西还有一个名字,叫‘芝士’,芝士就是力量,懂吗?” 说罢,也不管迟雪的神情如何茫然,快快乐乐端起盘子,就往外走。 “走吧,回去给他们尝尝,这东西要趁热吃。” 一路回到正厅,花明端着盘子跨过门槛,口中道“我回来了,快尝尝”,一抬头,却愣住了。 厅里多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穿着青布长衫,在桌边加了一张椅子坐下,闻声笑眯眯地看着她。 迟夫人冲她道:“这是翟秀才,特意来看看你们小夫妻的,不要见外。” 第8章 红烧肉,干锅包菜 花明心说,谁家做客赶在早饭的点儿来,也是稀奇,何况前两天刚喝过喜酒,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多看的。 但还是估摸着对方的年纪,客客气气喊了一声:“翟叔叔好。” “哎哟,少奶奶抬举,使不得,使不得。”对面受宠若惊似的,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缝了,“少奶奶手里端的什么好东西?” “刚做的早点,芝士火腿蛋三明治。”花明大方将盘子往桌上一放,“正好您一起尝尝?” 对方倒也干脆,道:“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在下就失礼了。” 说罢,就伸筷子。 这人也是着实赏光,一口咬下去,眼睛顿时睁圆了,似是在口中认真品咂了片刻,才赞叹道:“素闻少奶奶厨艺了得,只是无缘亲尝,今日方才知道,果然是人间珍馐,在下白长了这些岁数啊。” 嘿,这老秀才还真有些意思。 花明嘴上道“翟叔叔过奖”,心说实在客气了,这倒也不是她的手艺多了不起,拿后世的芝士大法忽悠古人,还是年轻人不讲武德。 一旁的迟风听了,眉头微拧,满脸写着不相信,一边道“真有这么好吃吗”,一边自己夹了一片,送进口中。 花明胸有成竹地望着他。 就见他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咬下一口,嚼了嚼,又嚼了嚼,盯着断面端详半晌,皱了皱鼻子,似乎有点不甘心似的,慢慢吐出三个字:“还不错。” 花明在心里无声大笑。 小孩子嘛,就该吃点芝士火腿啥的。 一盘馒头片,一家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顷刻间就分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几个小婢女在旁边偷摸咽口水,迟夫人笑道:“余下的你们端去,一会儿分着吃,可得记着少奶奶的好。” 几个人喜笑颜开地应了,又是一阵嘴甜逗趣。 那翟秀才蹭过了早饭,正捧着一碗豆浆在喝,目光在花明身上徘徊两圈,忽然开口:“少奶奶年纪轻轻,厨艺如此高超,在下倒突然想起一桩事来,不知可否请少奶奶相助一二?” “什么事呀?”花明奇道。 有什么请求,是和厨艺挂钩的?要是摆酒作席的话,该去找她爹花大厨啊。 翟秀才慢条斯理,道:“是这样,在下有一位邻居的老母,年已七十,近来忽然糊涂了,食欲也不振,我想少奶奶厨艺既好,点子也新奇,若是能帮着想想办法,或许能让老人高兴一些。” 哦,这样啊,虽然这事她没干过,但好像很积德行善的样子。 不过花明还记得,眼下她名义上已经嫁人了,古代的大户人家,女子大约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她看向迟家二老,表情乖巧。 没想到迟老爷倒很是开通,大手一挥,“这是好事啊,要是花明能让老人家开心些,也是功德一件。年纪轻轻的别整天闷在府里,想去就去吧。” 于是,上午稍作休整,花明就跟着翟秀才出发了。 她原本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就行,别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迟雪却非要与她同去。 “你身子行不行啊?”她不由怀疑,“没事还是少出点门,别再倒在谁家后门口了。” 迟雪被她明明白白地揶揄了一句,知道她还记着他套路她的事,脸上发红,嘴上却道:“我是你的相公,你在这里辛苦,哪有我安居家中的道理?”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来挖煤搬砖了一样。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态度还是挺端正的,花明满意地点点头,附上一句“真乖”,也不管身旁这人的脸色如何哭笑不得。 山海镇本也不大,晌午前就到了翟秀才家。 翟秀才的邻居是个屠户,人称凌大爷,刚从后院弄完下水回来,围裙上满是斑驳血迹,见了他们忙告罪道:“没料想迟大少爷和少奶奶来,失礼了,你们在屋里稍坐,我去收拾一下。” 说着,叫了自家儿子来待客。 他家儿子叫凌逸,不到二十的模样,人长得瘦瘦的,但挺机灵,忙着招呼他们坐,又替他们倒茶,有模有样的。 “你别忙了。”花明叫住他,“你和我们说说,你奶奶怎么样吧。” “我奶奶啊……”他挠挠头,像是回想了片刻,“她先前都好好的,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忽然人就糊涂了,自己上顿饭吃的什么都记不得,反倒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记得门儿清。胃口也不好,一天到头浑浑噩噩的。” 花明点了点头。这听起来,大约是老年脑部衰退的症状。 “那带我们去见见她吧。” 凌奶奶住在南边屋子里,里面虽简朴,收拾得却整洁,老太太正在窗下缝衣服,见了他们,首先笑眯眯道:“小凌子来啦?” 然后才向后面的花明和迟雪瞧了几眼,“是你的朋友哇?好像有点面熟的,但是记不起来了,人老了,不中用了。快坐,快过来坐。” 凌逸转过头,挤眉弄眼,一脸歉意。 花明倒不介意,只觉得这老太太都不记事了,见人还是和和气气的,也很可爱,走到她身边坐下,忍不住夸赞道:“奶奶,您绣的花好漂亮呀。” 这手巧可不是吹的,不过是缝的家常粗布衣裳,她也有心思在袖口绣了细细的花样,是青翠的竹叶,很小巧,不惹眼。老人家手都有些不利索了,一针一线缓慢却用心。 “是吗?你也觉得好看呀?”凌奶奶眉开眼笑,“这是我老早在宫里做宫女,学出来的手艺,在宫里头当差,衣裳都是有规矩的,绣花不能过分。你看这身小凌子穿着合身吧?” 口音带着江南的吴侬软语,听在耳朵里糯糯的。 “合身,穿上一定很好看。”花明十分给面子,“原来您以前还是在宫里的呀?” 这时候,凌逸赶紧走上来,拍拍老太太的肩,“您又在和别人说些旧事了,这是迟家的少奶奶,听说您近来胃口不好,特意来看您的。” “迟家的少奶奶……”老太太重复道,面露不解。 花明笑嘻嘻凑到她身前,“我是花大厨的女儿呀,听说您最近吃不下饭,来看看能给您做点什么好吃的。” “哦,花大厨还有个女儿呀?”老太太眨眨眼睛,转瞬又笑开来,“哎哟,你们这些孩子,大费周章的,让我哪能过意得去。不过你爹花大厨做得一手好菜,你的手艺一定是好的。” 如此说了一会儿话,他们也不好太扰老太太,暂且退出去休息。 正逢凌大爷收拾停当了,换了干净衣裳,刚从厨房忙活出来,给凌奶奶把饭菜送进了屋,又热情招待他们吃饭。 “我是粗人,没有迟府饭菜精细,更比不上花大厨的手艺,只能委屈少爷少奶奶将就了。”他一边端盘子一边乐呵呵道,“不过肉是早上新鲜的,应该还能凑合。” 迟雪忙道:“您太客气了,原是我们叨扰。” 花明也在旁附和:“好香!您就不要太谦虚了。” 一大盆红烧肉,地地道道,没有多余花哨的配料,只是选了新鲜上好的五花肉,切成寸方小块,糖色红润晶亮,浓油赤酱,香气扑鼻。 夹一块一咬,肥肉软糯,肉皮弹牙柔韧,香而不腻,瘦肉酥烂,入口即化,酱汁甜津津地粘在嘴唇上,吃得满嘴油光也顾不得了。 底下的汤汁更是精华,一大勺淋在白米饭上,红棕色的酱汁带着肉香,飞快地渗下去,米饭粒粒饱满晶莹,滋味不亚于吃肉。 另有一盘素菜,是腊肉炒包菜,腊肉咸香,带着烟熏气,染得平平无奇的包菜也沾了烟火味儿,另外丢了两个辣椒下去,在大火爆炒之下,菜叶边缘焦黄,干香微辣,吃在嘴里十分畅快。 花明也没有客气,一边夸赞凌大爷的手艺,一边拿红烧肉的汤汁拌饭,吃得酣畅淋漓,要不是在别人家不好意思,还能再添一碗饭。 吃饱喝足了,揣着圆滚滚的肚皮倚在桌边,心说现代人偶尔吃一次农家柴火饭,都满足得不得了,果然也是有道理。 一旁忽然伸过来什么东西,轻轻按在她的唇边,软软的。 花明一惊,扭头看过去,原来是迟雪拿着手帕,正在替她擦嘴,见她回头,眉头本能地一皱,轻声道:“别动。” 花明还当真被唬住了,僵了一下,直到他收回手,才颤着声音尬笑了两声:“谢,谢谢啊,下次我自己来。” 说罢,想起正事,转身又问:“凌大爷,听说奶奶从前是在宫里当差的呀?” 凌大爷闻言一愣,凌逸在一旁忙道:“她以前是宫女,这不是后来到了岁数放出宫了嘛,都多少年的事了,她记性不行了,当不得真的。” 花明点点头,方才和她聊了一会儿,老人家确实糊涂得挺厉害的,同住一个镇上这么多年,连花大厨有个女儿都不记得了。 “别的倒没什么,我只是怕老人家进过宫,开过眼界,寻常的东西入不了她的眼。”她起身道,“不过无论如何,先试试吧。” 第9章 莓果山药,虾仁炖蛋 “来了来了。”凌大爷热情似火,隔着老远声音就传了进来,“少奶奶看看,这些材料对不对?” 花明凑上前翻翻,铁棍山药,鸡蛋,干海带,还有一只小盆,里面盛着半盆清水,水里十来只活虾蹦跶得还挺欢。 “对,太对了。”她喜笑颜开。 凌大爷乐呵呵的,“花大厨让我带句话给少奶奶,说你嫁人以后还没回过门,倒是先从他那里连吃带拿的。” 花明哈哈大笑。 集市早上热闹,这会儿差不多该散了,这些食材仨瓜俩枣的,与其让人特意跑去买一趟,不如从开饭庄的亲爹那里先借一借。 爹,不就是用来坑的嘛。 “知道了,改天就回去看他。”她道。 迟雪在旁边听着,脸上微微带笑,走上前来看了看食材,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这山药应当是要削皮吧?” 说着,就要伸手拿,被花明轻轻一巴掌拍开。 “你有没有下过厨?”她问。 迟雪垂了垂眼睛,有点不好意思,老实地答:“没有。” “山药直接削皮,沾到皮肤上会痒的,可能还会起红疹子。”花明只能耐心教,“这样吧,你帮我把山药洗干净,一根切几段,装进盘子里上锅蒸,蒸个一刻来钟就行了。” 迟雪刚答应着要去,就见凌逸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布褡裢,头上冒汗,兴奋道:“果子采回来了。” 红艳艳的野莓子,个头和颜色都不一,饱满晶亮,透着一种乡野的生气。 “这么快?”花明一边用手拨拉一边道。 “是呢,我原本也说,怕得摘上一个多时辰。”凌逸眉飞色舞,“但正好遇上去打柴的,河边洗衣服的,听说是少奶奶要,都来帮忙,没一会儿就摘了这么许多。” 这镇子上的人,倒还真挺热心。 花明点点头,丢了一个进嘴里,酸酸甜甜,于是又拣了一个塞到迟雪嘴边,“尝尝?” 迟雪手捧着山药,僵了一僵,才轻轻启唇吃了进去,耳根微红,花明看在眼里不由有趣,这人前阵子非要娶她的时候不含糊,这会儿脸皮比她还薄。 “好吃吗?”她往前凑了凑,故意问。 “嗯。”这人低声答,“不过,这要如何用来做菜呢?” 新鲜的莓子自然是不能用来做菜的,但是果酱可以。 花明想要做的这道菜,叫蓝莓山药,在现代不是什么复杂的菜式,只是饭店里常见的冷盘,但在古时候,没有现成的蓝莓酱,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代替。 把莓子洗净沥干,放进大碗,加入大量白糖,搅拌均匀,适当地捣一捣,放在一边,渐渐地莓子里就析出汁水来,渗得白糖微微融化,也红艳艳的一片。 这时候倒进小锅里,加一点水,煮到沸腾,变成一锅嫣红可爱的果子汤,“咕嘟嘟”地冒泡泡。 花明蹲下身去,从灶里拨出两根柴,让火势变小,往锅里添进饴糖,也就是后世说的麦芽糖,用木勺搅了搅,闻见一阵甜香。 “行了,凌逸你帮我看着锅。”她把勺子一递,“时常搅动一下,底下别糊就行了。” 凌逸连忙答应,“哎,少奶奶太客气了,叫我小凌子就行了。” 花明摇摇头,怕不是他家奶奶从宫里带出来的习惯没改,这喊得跟小太监似的。 那一头,迟雪在蒸的山药也正好熟了,从蒸笼里夹出来,热气里透着一股清香。 花明吹了吹气,小心伸手去剥皮,熟透的铁棍山药去皮很方便,轻轻一撕就掉了,并且既不红也不痒。 “看见了吧?”她得意一笑,“你帮我把皮都去了吧,然后用擀面杖压成泥,小心点别烫着。” 说着,自己另起一锅,清水中加上几片干海带,煮上一刻钟左右,汤色就变得澄清微黄,散发出鲜味,盛出来加上酱油、料酒,添一点糖,就是现代说的昆布高汤了。 她想做的菜,是虾仁炖蛋。 虽然她爹花大厨的饭庄里,常年用老母鸡、筒子骨一类吊着上好的高汤,但要是用来炖蛋,未免太荤了一些,抢了蛋香不说,还容易腻,这时候简简单单的昆布鲜汤反而正合适。 打几个鸡蛋,认认真真搅匀,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是要过筛的,但凌大爷家没这些讲究器具,暂且不管它,捞出差不多等量的昆布高汤,慢慢地注入蛋液,这样蒸出来柔嫩鲜滑。 水里养着的河虾终于派上了用场,她出门问凌大爷:“请问有没有剪刀?” 凌大爷连声答应,掏出一把给她。 比她两只手还大,刀刃明晃晃的,她哆嗦了一下,很怀疑这就是杀猪用的。 好不容易讲明白需求,她最终得到了一把凌奶奶做针线活儿用的小剪子,把柄雕花的,头上尖尖,在这屠户家也算难得的精细玩意儿,倒是很合用。 她回到厨房里,动手剪去虾的头尾和脚。 “这是要做什么?”迟雪正好对付完了山药,问。 “挤虾仁。” “这样的事情我来就好。”迟雪说着,就伸手捡起一只虾来剥。 结果没两下,就被虾壳刺破了手指,口中轻轻“嘶”了一声,手指一缩,试图藏起来,正巧被花明看见,一把捉住。 “放下放下。”花明恨铁不成钢,拉过他的手来看。 还好,刺得不深,只是划破了表皮,有一点出血。 花明本能地抬头找水,才想起这时候哪有什么自来水,也顾不上多想,含住他的指尖吮了吮,才扯着他到了院子里的水缸边,舀水替他冲洗了。 一抬头,这人从脸一直红到脖子,像是要熟了一样。 “你歇着别动手了。”她清了清嗓子,一脸嫌弃,“虽然是小伤,万一发炎了也能肿好几天。幸好不是海虾,不然就更麻烦了。” 随后才回到厨房里,自己继续处理。 虾的腹部最弱,剪去虾脚之后,用巧劲儿一挤,肉就从壳里出来了,再用小剪子轻轻挑开虾背,去除虾线。 虾另放一个碗,和刚才兑了高汤的蛋液一起上锅蒸,蛋液上反扣了一个稍大一些的碗,这样锅盖上的水不会滴落进去,形不成气孔,表面就会光滑漂亮。 须臾出锅,炖蛋浅黄嫩滑,虾仁粉白相间,再用筷子夹到蛋上,码成一圈漂亮的花形,淋上少许豉油和香油,撒上一把葱花,顿时色面好看,香气扑鼻。 “少奶奶做的炖蛋,和咱们平时吃的可大不一样了。”凌逸一边伸头张望,一边问,“您看这果子酱好了吗?” 花明走过去瞧瞧,小锅里的果酱已经浓稠香甜,部分莓子已经熬化了,另一些还尚且成型,软绵绵的,捞起一勺来对着光看看,色泽嫣红透亮,像红宝石一样喜人。 “这就成了。”她高兴道。 说着,却还没完,找了一个小布袋来,比划了一下,在底部正中剪出一个小洞,又修了几刀,变成一个近似六芒星的形状。 迟雪和凌逸满脸好奇,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只见她在山药泥里加入少许牛乳和糖,拌匀装进布袋,口上扎紧,从底部小洞往外挤,三两下间,竟在盘子里挤出了几小团,像隆得高高的小山丘,又像花的样子。 舀起几勺莓子酱淋上去,顿时好看得很。 “竟如此稀奇!”凌逸忍不住惊叹道。 花明笑着端详了一下,自己临时粗制滥造,不如现代的裱花嘴好用,但勉强也是那个意思吧。 “好了,我们给奶奶端过去吧。” 一行人端着盘子碗筷,浩浩荡荡往南边屋子里去。 凌奶奶见了,站起身来迎,笑道:“哎哟,老远就闻见香味了,做的这是什么呀?” “是莓果山药,还有虾仁炖蛋。”花明甜甜地递上勺子,“奶奶您尝尝。” “真是辛苦你们了。”凌奶奶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佯装生气的模样,“我刚才还说呢,要把老翟训一顿,我一大把年纪了,吃些什么不是吃,还非要来给你们孩子添麻烦。” 花明忙道:“不麻烦,我爹是大厨,我也爱做菜,只要您喜欢吃,就不是麻烦。” 凌奶奶拿起勺子,先冲着山药去,送入口中品了品,惊奇道:“山药竟然还有这等做法,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 随后又挖了一勺炖蛋,也是称赞不绝,“这个蛋炖得,竟然比宫里头还要鲜,也不知道是放了什么?” 左看右看一阵,不得不道:“寻常提鲜的东西,都没见到,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花明高兴得很,只道是自己此行,没有白费。 不料凌奶奶不过吃了两朵山药泥,一小碗炖蛋,就放下了碗勺。 “您吃饱了?不再吃些?”凌逸问。 “年纪大了,胃口不如从前。”凌奶奶笑眯眯地叹了一口气,“小妹妹做的菜,当真好吃,只可惜我的口福就只有这点了。” 花明抬头,和迟雪面面相觑,一时有点失落。 好像是,没有实现让凌奶奶开胃的目标啊。 第10章 糖醋排骨,香椿炒蛋,椒…… “哟,丫头回来啦?”次日上午,花大厨打开大门,喜笑颜开。 这是花明出嫁后的第三天,按照古时候的习俗,三日回门,是到了回娘家看看的时候了。 其实花明原先想着,倒不一定急着今天回去,毕竟两家都在同一个镇子上,迟府也不是什么规矩森严刻板的人家,大可以时常走动,昨日迟雪跟着她忙了一天,他自幼体弱,该好好歇歇。 只是迟雪坚持说自己无碍,要依着礼数陪她一起回去。 “累不累?”她把这人往桌边一按,转身去倒茶,“坐下歇歇。” 花大厨的眼睛在迟雪身上瞟了两眼,嘴角一扯,像是憋着笑揶揄,“你小子福气倒是不错嘛?” 迟雪脸上微红,低声道:“伯父取笑了。” 话音刚落,被花明在肩上拍了一掌,“都成亲了,还不改口叫爹?” 他脸上顿时就更红了。 女儿回门,自然是要招待吃饭的,花大厨毫不含糊,趁着晌午未到,店里客少,三下五除二,端上一桌子菜来。 花明要进厨房帮忙,也被他拦下,说没有女儿回门还要干活的道理。 “爹爹,这也太丰盛了。”花明道,“自家人吃饭,还这么辛苦。” 话虽这样说,夹菜的手半点也没停过,还往一旁的迟雪碗里塞了一块糖醋排骨,道:“你多吃点,养养身体。” 花大厨又看他一眼,神情仿佛一言难尽。 花明捧着碗,吃得眼睛弯弯,快乐无边。 她亲爹做的糖醋排骨,选的是猪肋骨靠近肚子的部位,骨头少,肉多,还带着软骨,吃起来非常满足。 排骨过水后,先下油锅煎过,表层微微金黄焦脆,然后才下糖醋炖煮收汁,糖用的是冰糖,收汁的火候也正合适,棕红的排骨上一层亮晶晶的糖色,撒上一把白芝麻和葱花,别提多诱人了。 一口下去,肉质酥软,贴着骨头的地方略有韧劲,软骨嚼在嘴里香喷喷的,酸甜开胃,酱汁也下饭得很。 花大厨见她吃得高兴,也乐呵呵的,“别光吃肉,来尝尝这个香椿炒蛋,过了春天可就吃不上了。” 这话确实,这是道时令菜。 香椿得摘了根部老的地方,先下锅焯水,一来烫熟,二来去除涩味,然后过一遍凉水,这样炒出来,才能青翠爽口,不然颜色发黄乌糟糟的,就不好看了。 然后要把香椿细细切碎,打进蛋液里搅匀,在油温半热的时候下锅,翻炒几下就盛出来,不能久炒,得是鸡蛋嫩滑,香椿翠绿的时候才好吃。 这虽然算不上功夫菜,做起来也费些事,花明从前嫌麻烦,从没亲自动手做过,倒是在花大厨这里吃上了。 她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嗯”的一声,忍不住点头。 色面鲜亮,清香宜人不说,且入口比她从前吃过的,都要柔嫩许多,应当是非常舍得用料,只取了香椿头上的那一点嫩叶。 她不由再次感叹,花大厨待这个女儿,的确细心得很。 “你爹的手艺,还能让你满意吧?”花大厨笑眯眯问。 “何止满意啊,几天没吃上爹爹做的饭,哎呀可把我馋得。” 花大厨看着她香喷喷塞饭,一挑眉毛,“你也不用把你爹捧得太高了,我可是听说了,你这手艺很不简单呐,老凌早上来送肉的时候,把你给他家老太太做的菜好一顿夸。” 提起这事,花明的筷子忽然就停了下来,吐了一口气,“可是,凌奶奶也并没有吃多少。” “花明昨日回家后,一直沮丧得很。”迟雪宽慰道,“不过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花明的手艺,不止凌奶奶,迟府上下也都是尝过的,依我看啊,也不在花大厨之下了。” “你这小子!”花大厨装模作样,吹胡子瞪眼,又和蔼转向花明,“但这话也不错,你爹做了一辈子的菜,也未必次次能让人开胃。” 花明知道他们俩有心打趣安慰她,除了暂时抛到脑后吃饭,好像也没有别的能做的。 正吃着,门外忽然进来一个汉子,高大魁梧,脸带髯须,道:“店家,吃饭!” 花大厨忙答应着,起身走过去,问:“客官面生啊,头一回来吧?要点什么?” “我是从西域过来的,途经这个镇子,歇歇脚。”那人道,“店家,你们这里的饭菜,我吃不惯,能不能替我弄些西域的口味?” 顿了顿,补充道:“有个胡饼,裤带面什么的也行啊。” 花大厨“哎哟”一声,却犯了难,“客官您说的,咱们这小地方一时半会儿却是没有啊。” 对方闻言,顿时沮丧,“唉,这一路过来,饭菜不合口味,赶路都提不起劲儿了。” 花明想了想,走到他桌边,笑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大约能仿出西域的味道,但材料不全,只能凑合着来,你看行不行?” “行,太行了!”对方一拍巴掌,“不管做成什么样,沾点味道也行啊。” 花明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厨房走。 “丫头,西域的菜你也会做?”花大厨跟在后面,一脸狐疑,“我可没教过你啊。” “那是,您闺女自学成才啊。”她乐呵呵打着马虎眼儿,一转头,见迟雪也跟在后面,不由好笑,“你们俩都跟来干嘛,多大的阵仗。” 花大厨道:“我来开开眼界。” 迟雪轻咳一声:“我来帮忙。” 花明瞟他们一眼,摇摇头。既然有人上赶着给她打下手,那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样吧,爹您帮忙把羊肉切片腌一腌,迟雪你把洋葱给切了。” 两人十分配合地去了。 店里的羊肉,原本是备来做白切羊肉,或是羊肉暖锅的,从习俗上说,认为冬天吃了暖身不怕冻。眼下已经开春,销路并不很好,正打算撤了这两个菜,还好今天还有一块。 将羊肉切片,加酱油、料酒和蛋清,时间不用长,用手抓匀腌一小会儿就行。 花大厨手上不停,眼睛瞄着花明的动向,见她小火起锅,却不添油,直接抓起两大把花椒丢进去,唬了一跳,问:“你要做啥?” 花明从容自在,“炒个椒盐。” 西域的菜重香料,按照她原本的意思,该给那位客官炒个孜然羊肉。但孜然这种东西,香辛味浓烈,在这个时候仿佛还没有在中原普及,反而是出现在医书里作为药用更多,被称为“莳萝”或是“波斯茴香”。花家的小饭庄里,自然是没有。 好在本地还有花椒,加上西域传进来的洋葱和胡椒,改成个椒盐羊肉,将就着也能解一解乡愁。 花椒小火下锅,翻动炒香,时间不能久,以免焦糊发黑。 花明正小心照看,听见身边迟雪在咳嗽,脑子里的弦一紧,他身体就不好,怎么能支使他干活呢。 赶紧提着锅铲看他,“你没事吧?去坐下歇着,别动了,一会儿我来切。” 迟雪眼睛微红,望着她的锅摇了摇头,“呛的。” “……”她看了看锅里的花椒,哭笑不得,“走走,站远点。” 花椒盛出来,装进小布袋扎上口,花明抄起擀面杖,用力慢慢地碾过,反复几次,倒出来过筛,太粗的再碾一遍,花椒就从颗颗分明变成了碎末。 盐也下锅,快速炒一炒,微微发黄就捞出来,和花椒末混合在一起。花椒的辛辣味顿时减弱,不再呛鼻,香味占了上风飘出来。 这样,椒盐粉就做成了。 花明蹲下身去,往炉膛里添柴,锅里放油丢下洋葱,开始煸炒,洋葱很快微微焦黄,这时候正好火旺油热,腌好的羊肉入锅,大火爆炒,肉香混合着洋葱的香气,止不住地往外冒,引得身后两个人都探头来看。 花明手上一用劲儿,铁锅离火,挪到一旁的空灶上,撒上些许现成的黑胡椒,再把刚才自制的椒盐舀两勺进去,借着锅的余温,快速拌炒均匀。 两者相遇,鲜香顿时激发出来,比之刚才更诱人了,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花明满意地闻了闻,虽然离羊肉串、孜然小炒肉之类的还差点意思,但就现有条件来说,也算很不错了吧。 她把菜装盘端出去,放到那西域汉子面前,道:“客官,您尝尝,还行不?” 汉子夹起一筷子羊肉,和洋葱一起送进嘴里,“唔”的一声,眼睛放光,高兴得连拍桌子,“是这个味儿,味道像了!哎呀,就着这个菜,中原的白米饭都能吃得下去了,小妹妹,来一大碗!” 花大厨想帮着动手,花明已经蹬蹬跑过去盛来了,笑着道:“好嘞,您慢用啊。” 这一顿饭,这汉子吃得极其满意,临走不顾他们再三推辞,执意给了不少钱,花大厨也惊喜交加,直问她是怎么学来的,被花明一概打哈哈蒙混过去。 到日头偏西的时候,花明和迟雪才坐上马车回府,车轮碌碌地走起来,迟雪忽然转头看着她,“能替凌奶奶开胃的菜式,我可能想到了。” 第11章 鲫鱼汤面 “什么?”花明本能地问。 迟雪却带着笑看她,“我先不说,你猜猜看。” “……”花明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 她琢磨了一会儿,想了想今天究竟有什么能让他突然获得灵感,“家乡菜?” 迟雪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看着她,唇边的笑容很好看,“不错,我看那西域来的人吃上一口家乡的味道,如此激动,忽然就想到了。昨天凌逸不是说,他奶奶自从糊涂了之后,近来的事都记不得了,反倒是对从前的事记得很牢,我想或许可以一试。” “哎,这样说来还真是……”花明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都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人往往一辈子最喜欢的,还是那一口小时候的味道。 听凌奶奶讲话的口音,显然是江南人氏,年轻时入宫做宫女,出宫后又生活在这个小镇子上,恐怕是许多年没有回过江南,也没有吃过家乡菜了。 既然她对老底子的事记得还那么清晰,或许这个思路真的就对症了。 她激动得一拍大腿,“我有主意了!” 说着,就要去掀门帘,扬声道:“赶车的大叔,劳驾……” 迟雪一把拉住她,笑意无奈,“任凭你有什么主意,太阳都西沉了,你这是要去做夜宵不成?先回府歇下,需要什么材料,让厨房替你采买,明日再去,好不好?” 花明挠头一笑,乖乖听话。 两人在花家饭庄,让花大厨招待了一整天,回府之后谁也不饿,迟府的人情也宽和,并没有必须全家齐聚吃饭的风气,二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只是到了月上枝头的时候,省略了一顿晚饭的花明,肚子终于有点叫了。 俗话说得好,马无夜草不肥,她熟门熟路就往厨房去了。 到了厨房,里面只有小六子一个,看样子刚结束了手头的活,打算吹熄油灯走人的,迎面遇见她,热情道:“哟,少奶奶您又来做夜宵啊?” “是哦,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没?”花明嬉皮笑脸,和他玩笑。 她不过这么一说,小六子却很认真,指着一边的水缸道:“有新鲜的河鲫鱼,您要不要?” 她探头过去一看,好几尾鱼在里面摆着尾巴,背脊青灰,肚皮银白。 “我用了不影响你们?”她问。 小六子连连摇头,“这是早上买的,做了顿红烧鱼,还剩这些,鱼养着也是越养越瘦,您要尽管用。” 花明原本不过想寻些材料,做个炒饭拌面之类,但既然有新鲜东西…… “那辛苦你,帮我杀两条。” 小六子一边道“少奶奶客气”,一边手脚麻利,不多一会儿,两条鱼剖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回去休息,把厨房交给花明。 花明生上火,捋起袖子就开干。 一条鱼两面开花刀,趁着油温还凉的时候下锅,煎上一会儿,掂着锅沿左右滑动一下,小心翻面,以免破皮坏了卖相。鱼的表面很快就变得金黄,微微散发出香气。 往锅里加水,丢进姜片、葱结,一点点料酒,炉膛里添上柴,将火烧得旺旺的,随着锅中水沸,汤色已经渐渐泛出白来。 花明满意地点点头,炖鱼汤嘛,就非得是煎过的鱼才能汤浓色白。 她找出一块嫩豆腐,用刀尖划了小块,丢进汤里,随着汤一起炖,转身去处理另一条鱼。 剥去鱼皮,剁去头尾,剔了大骨,选薄薄的刀,贴着表面一层一层削过去,将鱼肉都削作细细的鱼泥,要是碰上小刺,就用镊子小心挑出来。 这活儿的技术难度不大,主要关乎耐心,花明从前也没工夫干这个,但今时不同往日,在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古代,她有大把的时间好好做一顿饭,何况鱼汤还在炉子上炖着,急也急不来。 她仔仔细细,费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把一条鱼身上的好肉都变成鱼泥,正好另一边的鱼汤也炖到了火候,香味一阵胜过一阵,随着热气从锅盖边沿飘出来。 往鱼泥里加上少许淀粉和盐,像和面一样揉匀,原本松散的鱼肉就有了形状,仍旧柔软,但已经可以塑形,不再一碰就碎。 拿一个小布袋,像昨天做莓果山药一样,把鱼泥装进去,扎紧,在布袋的底下剪一个小口,刚好像寻常的手擀面一样粗细。 揭开锅盖,捞出葱结姜片不要,在飘散的雾气里,动手挤鱼泥。 鱼泥经由小孔而出,有了面条的形状,软绵绵地蜿蜒下去,一落进热汤里,立刻就被烫熟定型。再加少许盐和胡椒调味,撒上一小把枸杞,煮上一会儿,撤了火出锅,一碗鲫鱼汤面就成了。 奶白色的浓汤,盛在青花瓷碗里,表面还浮着几星金黄色的油花,其中鱼面和豆腐都色若白玉,而零星几颗枸杞,红艳艳的,顿时平添了颜色,让人食指大动。 尝上一口,毫无腥味,鲜香扑鼻,鱼面柔软而微有韧劲,不像寻常面条占肚子,大晚上的吃了也不会撑得积食,只觉得鲜美又暖胃。 豆腐已经吸饱了滋味,吹着凉气入口,微微的烫,一下就和着汤水滑下了喉中,从头到脚都幸福。 花明满意地盛了两碗,用托盘端着,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到了院中,先在自己房里放下一碗,端着另一碗就向隔壁迟雪的院子去。 既然答应了他,往后做什么吃的都算他一份,那总不好食言嘛,她一边走还想,夜宵都做得这么讲究,真是给这小子口福了。 迟雪的房门关着,里面有灯,还有淡淡的香气。 花明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这香气是什么,推门就往里走,一边小心着碗里鱼汤不洒,一边喊道:“来来来,吃夜宵了,纯手工鲫鱼汤面,真材实料有保证,可别说我做好吃的不带你了啊。” 没想到里面传来迟雪的声音,十分慌乱,“不要……等等,先别进来!” 这动静,像是在房里藏了女人似的。 花明摇了摇头,她还真没什么所谓。 但是鱼汤面得趁热吃,要是凉了,就腥气扑鼻,不能入口了。 “你放心,我就把面端进来,保证不管你在干嘛。”她说着,就绕过屏风,走到里屋,然后…… 手里的托盘晃了一晃,好险没洒了。 屋里放着一个大浴桶,热气缭绕,弥漫着胰子的香气,迟雪坐在浴桶里,肩膀以上都露在外面,锁骨与肩胛的线条优美利落。 “……” 二人同时呆住,面面相觑了片刻,迟雪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似的,本能地抬手抱住肩头,起身也不是,往水里躲也不是,进退两难,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 花明这才反应过来,猛地背过身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滑跪,“哎,我错了,我错了哥!” 偶尔,有时候,别人在干嘛还是要管一下的。 只听身后哗啦一记水声,她本能地回头,眼前一晃,就见迟雪已经站在了浴桶外面,身上披着一件长衣,正手忙脚乱裹紧自己。 见她转身,忍不住脱口道:“你,你还看?” “咳……”花明灰溜溜地低头,把手上快被遗忘的托盘放到桌上。 眼前这情形难办得很,一言不发落荒而逃吧,很没有脸面,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吧,又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看着面前的迟雪,身形修长,赤足站在地上,肤色倒是很白,全身只匆忙披了一件外衣。 没有来得及擦干,水迹正在慢慢地打湿衣服,洇出一朵朵深色痕迹,倒有点像添上了什么花纹,黑发半湿,水珠顺着发尾往下淌,流过脖颈,顺着锁骨向下,肌肉线条隐约可见。 她的目光跟随水珠一路向下,脑海里浮现出的,倒是一个浑然不搭边的念头—— 他不是常年病弱吗,身材倒是漂亮得很。 被她用流氓一样的眼神看着,迟雪看起来像是要蒸熟了,在她的视线继续向下之前,一把掩住了前襟,胸口微微起伏。 看着他这副三贞九烈的模样,花明挠了挠头,嗐,现代男明星没事还腹肌写真呢,这个尺度还差得远。 但是对面毕竟是个古人,讲的是男女大防那一套,人家婚后信守承诺没碰她,倒是她先看了人家身子,这确实不地道。 “咳,那什么……”她清了清嗓子。 众所周知,人在难堪的时候,往往会做出让自己更尴尬的事,花明充分发挥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特性。 “桌上是刚做的鲫鱼汤面,趁热吃,面是用鱼肉做的,我尝了尝应该还挺鲜,豆腐也很好吃。” 豆腐也,很好吃。 迟雪缓慢地张了张嘴,脸上神情五味杂陈,甚至有点委屈,在花明看来,带着一种“你竟然是这种人”的震惊。 她咋了咋舌,大脑自动计算了一下往回找补的可能性,最终判定,该人类已社会性死亡。 于是她嘿嘿一笑,搓了搓手,用一种无端变得更猥琐了的姿态,缓慢退出房间,贴心地合上了门。 反正吃完鱼汤面,明天又是原地诈尸的一天。 第12章 腌笃鲜,马兰头拌香干…… 第二天吃过早饭,花明就带上厨房替她准备的食材,打算坐马车去凌大爷家。 迟雪默不作声,低着头跟在后面,其情其景,看起来略微有点可怜。 正好迟风路过看见了,下巴一扬,冲着花明道:“哎,他怎么了?你昨晚欺负他了?” 身后迟雨将他袖子一扯,低声道:“说什么呢。” 咳,严格地来说,这话倒也没有错来着。 花明看着身边脸色微红,恨不能掀起帘子一头扎进马车里去的人,清了清嗓子,干笑着打哈哈:“没有,小意外,小意外。” “我跟你说,你待他好点啊。”迟风睨着她,鼻孔轻轻哼了一声,“哪有你这样整天往外跑,都不顾家的新媳妇。” “迟风。”身边人蓦然出声。 对面做了一个“我不说了”的手势,转身走了。 迟雨跟在后面,路过花明身边时,压低声音道:“嫂嫂您别生气,他这是嫌您出去给别人做饭,自己吃不上,又不好意思说,心里憋闷呢。” 饶是声音极小,仍然被前面的迟风听见了,只见他脚步一僵,虽没有回头,从背影里却硬生生透出了一股恼羞成怒。 花明摇头一笑,小屁孩。 等他们走远了,她才对身边的迟雪道:“走吧,上车。” “嗯。”迟雪低低应了一声,伸出手臂搭在半空,是让她扶着上车的意思,却仍坚持不抬头看她。 花明哭笑不得,伸手戳了戳他,“哎,还生气呢?” 迟雪脸色涨红,低头嗫嚅:“没有。” 这人真是,名义上好歹也是夫妻,还是他使出苦肉计求着她嫁的,男人家看了也就看了嘛,她还没害羞呢。 “好啦好啦。”她大咧咧伸手,在他额前揉了一把,“我会对你负责的,啊。” “……!” 到得凌家,出来迎接的是凌逸,见面就道:“少爷少奶奶,你们来得这么早啊?快进来坐,我爹去市上开张了,还没回来。” “不坐了,”花明提着东西就进厨房,“特意早些来的,现在动手,正好赶得上午饭。” 她将带来的材料一一摆开。 咸肉,排骨,春笋几棵,另有一小袋百叶结,一块香干,还有一兜碧绿生青的野菜,乍看和草叶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菜呀?”凌逸好奇地走上前来,拿手拨了拨,“我却从没见过。” “是马兰头。”花明答他。 这种野菜春天里遍地都是,多生于田间地头,在江南一带常吃,其中最约定俗成的做法,就是马兰头拌香干,她猜想凌奶奶出生在那里,必定不陌生。 今天她准备的另一道菜,也是江南风味,是一道炖汤,叫做腌笃鲜。 这还是那天里,在花家饭庄偶遇了那位西域汉子后,迟雪提醒她的。既然老年人惯常喜欢的甜软口味对凌奶奶不奏效,那便用她早年记忆里的家乡菜试一试。 凌逸感动得眼角湿润,连连道:“老太太真是好福气,能得少奶奶这样费心,真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 花明心说,不过做两顿饭的事,也实在言重了,她与其在迟府无所事事,不如出来助人为乐,也算实现一下自己的价值。 她拍拍凌逸的肩,“小凌,客气就不必了,你要不帮我把笋剥了吧。” 凌逸“哎”了一声,端起筐子就去了。 这孩子好像不会剥笋,新挖出来的竹笋上还沾着不少土,眼看他蹲到院子里的水缸边,埋头去奋斗了。 花明转头走到迟雪身边,面对这个扭扭捏捏了一早上的人,柔声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迟雪有些不自在地垂着眼睛,低声道:“你尽管说。” “帮我把马兰头拣了,只要嫩头,好不好?” “好。”眼前人答,仍然不看她。 花明看了他两眼,轻声一笑,“我特意留了轻活儿给你,我好吧?要是累的话就赶紧歇着,你身子要紧。” 她平时大大咧咧的,忽然格外温柔两分。 迟雪的眼皮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跳了跳,抱起淘箩,转身就跑,毅然决然地和凌逸蹲到一起去了。 花明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大笑。 逗这人实在是太好玩了,她好好一个正经人,现在弄得像个女流氓座山雕一样。 开完了玩笑,正事还是要干,她转身烧起一锅水,开始处理肉。 咸肉和排骨都切小块,等水开后,丢进锅里过水,随着锅中水如连珠滚沸,肉中的杂质、血沫也渐渐地都浮出来,微微有肉香开始飘出来。 她把肉捞出来沥干,在旁边另起一口砂锅,切几片姜扔进去,放入刚氽过的肉,不用油,只靠咸肉本身的油脂,在锅底滋滋作响,慢慢地冒出油花来,煎得肉的表面略微金黄,姜也散发出辛香气,把未经调味的肉里的那一丝肉腥也给遮住了。 然后添上水,扯了小葱打成结,扔进去慢慢炖。 炖汤这件事,有意思得很,不论火大火小,食材怎么预先处理,都非得要炖够了时候,鲜味才能出得来,不费这些功夫,就到不了那个意思。 外面两个择菜的人大约是聊起来了,花明也不去催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好歹活是干得不错,两样菜都干干净净,模样分明。 花明看了看迟雪,心里感叹,堂堂迟府大少爷,每天在她这里打下手帮厨,她这个面子倒也不小。 “辛苦啦。”她笑眯眯道。 “少奶奶折煞小的了。”凌逸忙道,“本就是您来帮忙,要是您还这么客气,咱们的脸还往哪儿搁。” 相比他机灵会说话,迟雪站在一边一言不发,越发像根木头一样。 花明心里偷笑,这人大概还有几天好别扭了。 哎,当初只是勉为其难,替原身履行婚约,约定好不行夫妻之实就算万事大吉,也觉不出个好坏来,现在仔细瞧瞧,这人倒还挺好玩的,就算没有男女之情,当兄弟搭伙过日子也不无聊。 她摇了摇头,接过两筐东西来。 凌奶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春笋切去大半,只留下上面最嫩的一截,切了滚刀块,新起一口锅,丢下去焯水。 稍煮一会儿,把生涩味都去掉了,和百叶结一起下进砂锅里,和肉一起炖,前者去添鲜味和清香,后者去吸鲜汤的味道。 马兰头和香干也焯水,菜叶子挤干水分,细细地剁碎,香干也切成极小的丁,刀工不能偷懒,要是粗糙了,入口就会滋味寡淡。 两样都切好了,放进大碗里,加上盐,一点点糖,最后用香油拌匀。 两件原本朴素的食材,忽然就碰撞出了灵魂,马兰头清香,香干柔韧,入口喷香而又清爽,最适合天气渐暖的春日里食用,不论是当一道凉菜,还是配泡饭白粥,都讨人喜欢得很。 花明眼看着身边两人被香味吸引,满脸好奇,对他们道:“来挖两勺尝尝?” 凌逸动作快,舀了一大勺,拿手托着送进嘴里,眼睛圆睁,“这地头生的野菜竟然这么好吃?我们都不晓得。” 这时候,正好砂锅里的汤也炖好了,花明拿了大海碗盛出来,归置到托盘上,道:“走吧,去看你奶奶。” 凌奶奶靠在窗边晒太阳,见了她,拉着她的手眯眯笑,“这是谁家的小姑娘,真是好看得很。” “奶奶。”凌逸嗔怪道。 花明抢在他前面,笑道:“您忘啦?我是花明呀,前天还来看过您的。” 凌奶奶果然是糊涂了,想了一会儿,才仿佛恍然大悟,“哦,是你呀,做菜很好吃的。哎呀,今天又做了这许多,辛苦坏了吧?这让我老婆子怎么好意思。” 花明只替他盛了一碗汤,又往她手边放一双筷子,“奶奶,这是江南的腌笃鲜和马兰头拌香干,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马兰头翠绿,香干金黄,腌笃鲜的汤已经熬得白白的,里面漂着咸肉和嫩笋,色面相当好看,百叶结已经吸饱了汤,一口咬下去,软软和和,滋味鲜美。 “是的喏,是这个味道。”凌奶奶的手微微发抖,却固执地捧着碗,一连喝了几口,从眼底浮现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态来,“自从进了宫,再也没有吃到过,没想到今天还能尝到这两样东西。” 她看着花明,目光却又像在看别的人,“我的妈妈,烧腌笃鲜老好喝的,小时候家里穷,不是经常有肉吃,难得做一次,我和弟弟妹妹抢着喝,一人能喝好几碗。” 花明微微笑,只道:“那您可得多喝几碗呀。” 这一天,凌奶奶的胃口格外好,将一碗马兰头吃了个干净,汤也连喝了三碗,舒舒服服地去睡午觉了。 花明他们和中午收摊回来的凌大爷打了招呼,一群人另添了几个菜,把锅里剩下的腌笃鲜也分了个精光,打着饱嗝出的门。 “多亏你想的点子。”她对迟雪道,“看着凌奶奶吃得香,我这几天好像第一次这么高兴。” 迟雪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干嘛啦,还在不高兴?”她凑过去问。 这人,也太难哄了吧。 迟雪摇了摇头,又憋了一会儿,才低低冒出一句:“你给别人做饭这样用心,怎么到我头上,都是做夜宵的时候才捎带一份。” “……”花明万万没想到,他纠结的竟然是这个,被噎得哭笑不得,“好好好,回去天天给你做吃的,专为你一个人做,行了吧?” 不就是要求精细化喂养嘛,切。 第13章 红豆双皮奶 说到做到,从凌家完成任务回来后,花明一连几天,以超常的热情,变着花样地做各种吃的,往迟雪面前端。 自然,吃独食是不仗义的,辛辛苦苦备了料忙活一大圈,只做一两份也划不来。于是,迟府从上到下,都连带着被喂了个肚皮滚圆。 什么黑椒牛肉粒、锅包肉、鸡汁土豆泥、照烧鸡腿排,每一天都有新鲜东西,哄得迟府上下喜笑颜开。 迟老爷和夫人自不必说了,向来没给她这个儿媳妇做过规矩,永远和和气气的,见了她如此贤惠,自然一百二十个满意,要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迟雨和一群小丫鬟整天跟在她后面,一边尝新出炉的吃食,一边叽叽喳喳,她身边总像小鸟开会一样热闹。 就连迟风那个傲骨铮铮,鼻孔朝天的小子,在连着吃了好几天她做的菜以后,也破天荒地会摇摇尾巴,见面知道对她露个笑脸了,偶尔还要腆着脸问一句:“嫂嫂今天做什么?” 花明拍拍手环顾一圈,觉得自己混得着实还不错。 所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她一不留神,都快喂出一家子加菲猫来了。 这一天下午,她和春草窝在厨房,做一道红豆双皮奶。 红豆是昨晚就拿清水泡上的,到了这会儿,早就泡开了,这样一会儿煮的时间就不用太久,既可以保持外皮相对完整,内里又会是绵软的。 花明把豆子捞出来,清洗干净,筛掉杂质,放进大锅里,添上刚好没过豆子的水,上灶台去煮。 随着锅中水沸,红豆也“噗噜噗噜”地翻滚,像是一锅豆子人儿在跳体操,很快就散发出豆子清香来。 外面阳光正好,从窗户里照进来,晒得人想打盹儿,花明和春草坐在炉膛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闲嗑。 “少奶奶,您近来待大少爷可真好。”明明四周没人,春草还要压低声音,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奴婢很久没见大少爷这么高兴了。” 她待他好吗?花明挠挠头,要是做几顿饭就算好的话,那厨子不是天底下第一暖男了? “是吗,那……以前呢?”她问。 她记得,这副身体的原主,和迟雪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那怎么说也该比她这个半路接手的争气一点。 春草似乎仔细想了想,“也好,但不太一样,现在您待他,更像寻常有情人了。” “……” 花明摇了摇头,琢磨着这孩子眼力不大好,她这分明,是合约夫妻的睦邻友好政策。 不过是迟雪这人,的确不讨厌,既然她答应了成婚,对方也不曾亏待过她,那她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见外的必要。 公婆慈祥,弟妹乖巧,闲来无事发展一下美食事业,身边还有个好脾气的美人儿,哎呀快乐赛神仙,至于她和美人儿具体是什么关系,根本不要紧。 人呐,不能太狭隘。 春草毕竟年纪小,见她摇头,还巴巴地说:“少奶奶,您要能快点想起以前的事就好了,奴婢做梦都盼着您和大少爷能真的在一起。” 花明既不好打击她,和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未必说得明白,估摸着锅里的红豆煮得差不多了,起身打哈哈:“哎,我来尝尝煮得怎么样。” 从热气腾腾的锅里,用勺子捞一颗出来,吹着气小心尝一尝,嗯,外皮一咬就破,内里绵软起沙,这就是煮到火候了,只是还没味道。 她拿过事先准备的红糖块,用刀切碎,放进碗里,从锅中盛一勺热汤水,慢慢地把红糖化成糖稀,再倒回锅里,轻轻搅拌。 这样,红豆就不容易破皮,一会儿用的时候就会好看。 锅里的水分渐渐被煮干,红豆颗颗饱满分明,表面泛着一层蜜色,被她盛出来,放在一边晾着。 春草眼睛亮晶晶的,直盯着碗里,被她笑着拍了一下,“现在是烫的,一会儿放凉了才好吃,帮我把水牛奶拿来。” 她之所以会想到做双皮奶,正是因为这几天,集市上来了一个卖水牛奶的。 相比一般的牛奶,水牛奶的脂肪更多,用来做甜品更香滑,最最适合的,就是用来结那一层奶皮。 春草把木桶抱来,她动手将水牛奶添进锅里,端上灶台去煮。 不须煮很久,刚开始沸腾,中央如泉眼翻涌的时候,就撤下火来,分别倒进几个小碗,然后便一动不动,待在旁边等它。 春草见她直愣愣盯着几个碗,有些摸不着头脑,“少奶奶,我们这是干嘛呀?” “等它结奶皮。”花明道,“别急,你慢慢看。” 春草似懂非懂,专心地看着,没过多久,就见渐渐凉下来的牛奶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衣,略有褶皱,轻轻吹一口气,就看得更分明了,像蒙着一层纱一样。 花明在一旁的大碗里,敲开好几个鸡蛋,弃掉蛋黄不用,只取蛋清,又添了几大勺白糖,搅打均匀,打得蛋清微微泛白起泡。 “来来,有技术含量的来了啊。”她扬眉笑道。 说着,端起一碗牛奶,用筷子从碗沿小心地将奶皮挑开一角,以极缓慢的手势,把牛奶倒进大碗,而那层奶皮不破不坏,还完整地贴在碗底。 这还不算完,她把几碗如法炮制,倒出来和蛋清混合在一起,竟又一一重新倒回去,贴着碗沿缓缓注入,原先的那层奶皮悠悠浮起,像荷叶在湖心打转。 春草看得下巴都快掉了,“还,还能这样?” “这就是双皮奶的精髓。”花明笑眯眯的,“一会儿蒸出来,还会有第二层奶皮,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嘛。” 换上大笼屉,将几个碗一起放进去蒸,在现代是该盖一层保鲜膜,在表面扎孔透气的,这里没有这个条件,她蒙了一层疏织的布,大抵也差不多。 蒸了约莫一刻钟,拿下来,碗里牛乳洁白,摇晃不洒,轻轻放上一把勺子,托得稳稳的不往下沉,双皮奶就算做成了。 “好厉害!”春草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牛奶加上蛋清竟然就能变成这样。 花明把几个碗放到窗边,让风吹凉,再在顶上添几勺蜜红豆,向春草道:“一会儿你给老爷夫人,二少爷和小姐,各自送一碗,余下的你们分了吃吧。” “谢谢少奶奶!”小丫头伶俐道,看她自己端了一碗往外走,明知故问,“那大少爷的呢?您亲自送去呀?” “多话。”花明假意瞪她一眼,捧起碗轻快地走了。 推开房门的时候,迟雪正在桌边埋头鼓捣着什么,听见动静,抬头向她一笑,“你来了,快坐。” 花明走过去,看清他在干的事,忍不住挑了挑眉。 竟然是一把匕首,长不过一掌,很小巧的模样,只是刀柄的雕刻还很粗糙,像是没有完成的样子。 “你竟然在打匕首?”她诧异道。 “怎么,”迟雪像是有些好笑的模样,“不像吗?” 她严肃地摇摇头,真不像。 在她的印象里,大户人家的公子,总该是斯斯文文,闲着没事就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的,不论水平怎么样吧,至少也是个意境。 迟雪本人也长得白净俊秀,加上身体不好,在她心里一直是个温温柔柔病美男的形象。 和打造兵器这样的事,着实没什么联系。 不过,她忽然眼神一晃,想起那天在迟雪沐浴的时候偶然闯入,看见的肌肉线条。咳,假如不是自幼体弱的话,倒也该是个宽肩窄腰走路带风的大帅哥。 “不像就不像,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迟雪忽然低声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眼神,着实浮想联翩。 赶紧把手里的碗递出去,“喏,刚刚新做的,尝尝。” “这是什么?”迟雪好奇道。 这句话,基本每次见她倒腾出新鲜菜式,他都得问一回。 花明也少不了给好奇宝宝做解答,“是红豆双皮奶,甜点心,好吃的。” 迟雪从她手中接过勺子,微微一笑,“在你手里,如何会有不好吃的东西。” 哎哟,这小嘴甜得,花明在他身边一坐,支着脑袋看他,倒还挺招人疼,没白费她每天变着法子投喂他。 勺子挖下去,双皮奶颤颤悠悠的,雪白可爱,送进嘴里,绵密温润,牛乳的香气里泛出一丝丝的甜来,顶上的蜜红豆看似完整,舌尖一抿就化成了沙,从唇齿甜到心底里。 迟雪一边吃,还要打趣她,“听厨房说,自从少奶奶来了,集市上的牛乳生意都比从前好了不少。” 花明哈哈大笑,“我这叫带动就业,懂吗?” 心里却还在分神想,这人真是不合天理,连吃东西的模样都好看,硬生生让她这个大厨很有满足感。 正说笑着,春草忽然从外面进来,“大少爷,少奶奶,方才送水的车夫递进一张纸条来。” 说着,婉转看了花明一眼,“是给少奶奶的。” 二人对视,俱是茫然,花明表面镇定地接过来,心里忍不住砰砰跳了两下,造孽啊,平白无故搞什么夹带传书,这怕不是私相授受的剧情要来了? 结果展开一看,顿时面瘫,纸条上写着“小的斗胆求少奶奶教我做菜”,落款是“凌逸”。 第14章 草莓大福 “你犯得着的吗?” 第二天,花明站在凌家院子里的时候,多少有点好气又好笑。 多正常的一件事,非得用这样离谱的办法传话,好家伙,接过纸条的那一瞬间,她都脑补完一出深宅大院红杏出墙的戏码了。 凌逸在她面前低头哈腰,嘿嘿笑,“少奶奶恕罪,这不是小的不敢直接登门,才斗胆想了这个法子吗。” 花明喘了一口气,可不是吗。 古时候也没有个手机电话,联系起来确实极不方便,啧,科技发展实在太重要了。 “你以后再有事找我,直接走迟府正门。”她道,“别这么吓人。” 凌逸忙着答应,一旁的迟雪脸色淡淡的,并不疾言厉色,但相比前几日,忽地显出几分冷淡来。 “你求花明,所为何事?” 凌逸缩了缩脖子,像是有点怕他,“我,我想跟少奶奶学做饭。” 花明心说,迟雪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和和气气的一个人,没想到倒有几分威慑力。 她冲凌逸笑了笑,很爽快,“这个好说,你想学什么?荤菜,素菜,还是炖汤?要不然先从简单的学起吧,番茄炒蛋什么的。” 不料,凌逸却摇了摇头,踌躇了半天,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学个甜点心,最好是女孩儿喜欢的。” “……啊?” 花明不由一愣,这是要干什么? 凌逸脸上通红,吭哧瘪肚的,“上回少奶奶做的莓果山药,我瞧着不是很难,自己试着又做了一回,给隔壁小荷尝了,她说很喜欢,但我只会这一道……” 好嘛,这下听明白了。 花明憋着笑,故作嗔怒地盯着他,“好啊,原来你费这么大心思,要我教你做菜,就是为了讨好心上的姑娘?” “不,不是。”凌逸臊得快钻进地里去了,“就是邻居。” 花明哪能猜不透他的心思,但话又说回来,青春正好的少年人,不想这些花前月下的事,又能想些什么呢? 还知道学做甜点追女孩儿,这小子挺懂啊。 她琢磨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教你一道简单讨巧,外形好看的,女孩子大多喜欢。” 她列了单子,派凌逸和车夫分头去置办食材,不过半个多时辰,也就齐了。 糯米粉,玉米淀粉,分别装在布兜里,还有一小碗做点心用的红豆沙,用水囊装着的牛奶,一些凌逸认不明白的东西。 最惹眼的,是一箩筐鲜红欲滴的草莓,个个圆润饱满,顶上叶子翠绿,凑近了看,简直像红宝石一样晶莹可爱。 “这个好,这个好!”凌逸兴奋得连连道,“女儿家一定喜欢吃。” 花明好笑地瞥他一眼,这才到哪儿啊。 “来,自己的心意得自己亲手做,我可不能帮你啊。”她潇洒地一叉腰,站在一边指挥。 凌逸按照她的话,把糯米粉和玉米淀粉都倒进一个大盆里,又往里倒牛奶。 “你慢点,分几次慢慢加。”花明在旁边伸着脑袋道,“不然一下倒进去,淀粉容易结块,可就不好办了。” 凌逸又忙忙地收手。 这孩子一看吧,就没干过什么精细活儿,手哆哆嗦嗦的,照着花明的指示,一边缓缓加牛奶,一边不停搅拌,满头冒汗。 但花明瞧着,还挺有模有样。 毕竟,他只是给她打下手,见她做过一回莓果山药,就能自己复刻出来,给隔壁姑娘送去,也不可谓没有天分。 她正这么想着,余光里忽然伸过来一样东西。她一愣,转头看过去。 是一颗草莓。 摘干净了叶柄,红彤彤的,又大又周正,拈在迟雪的指尖。 见她愣着不动,迟雪的眉梢微挑了一下,手又向她唇边送了送,大有一种“给你你就拿着”的意味。 哟,这么客气啊? 花明嘿嘿一笑,心里的那两分不好意思,马上就被理直气壮取代了。有美男投喂,这美男还偏巧是自家相公,为什么不呢? 她大大方方,一口吞下,嘴唇差一点点就要碰到人家的指尖了,还要含糊不清道:“真甜。” 迟雪的脸色有些可疑的不自在,抱起一筐草莓默默挪远,“我去把叶子摘了,一会儿好用。” 花明点点头,笑容满面。 哎呀真是贴心得很。 这边,凌逸好不容易和完了面团,也没留意刚才被塞了一嘴疑似狗粮,抬头问:“少奶奶,您看这样行吗?” 牛奶和的稀面团,糯米粉加得不多,在盆里乍看没什么形状,往外一倒,能缓缓地流淌下来,又细又匀,半点疙瘩没有。 “很好。”花明满意道,“倒进大碗里,上锅蒸吧。” 水开以后,大约两刻钟,面团就变得有了形状,色泽奶白,表面光滑。 拿出来略微放凉,花明把备好的一个小碗放在凌逸面前,道:“揉进去。” 凌逸盯着碗里的东西,左看右看。是某种黄色的东西,像是从整块上切下来的,看似坚硬,用手一摸却是软的,油乎乎的,又散发着诱人香气。 “少奶奶,这是什么呀?”他忍不住问。 “是黄油。”花明道,“啊,你们可能叫酥、奶油什么的,也是从牛乳里提炼出来的,胡人喜欢用。” 凌逸不由感叹,“您对胡人的玩意儿懂得可真多呀,咱们都不晓得。” 花明心道再说又得露馅,催促他:“快动手,凉了就不好揉进去了。” 这地方也没有冰箱,春日里天气暖,黄油原本就是软化的,趁着面团温热放进去,几乎是立刻就融开来,化成澄黄的液体,被均匀地揉进面团里,阵阵散发着香气。 “来,我先做一个给你看啊。”花明很有老师傅风范。 她从面团上揪下一小块,搓圆又摊薄,挑一个又红又大的草莓,裹一层豆沙,放在中央,手指揉搓之间,面团已经均匀地包裹在外,变成一层洁白的糯米皮。 再放进盛着椰丝的碗里滚一下,草莓大福就做成了。 一刀对半切开,糯米皮薄薄的,晶莹剔透,豆沙绵密夹在中间,最里面草莓红艳,切面还带着新鲜的汁水,三色分明,漂亮可爱。 “尝尝看。”她道。 凌逸抓起来往嘴里一放,像小狗一样“呜呜”了两声,“太好吃了!小荷会喜欢的!” 椰丝清香,增加了入口的质感,外皮软糯,像过年的时候吃汤圆一样满足,豆沙里没有放很多糖,细腻清甜,正中的草莓甘甜微酸,一口下去,汁水丰盈。 简简单单的几样东西,也没有什么复杂技巧,组合起来却让人拍手叫绝。 他赶紧学样揪下一块面团,道:“小的也试试。” 第一个就没有裹匀,一端的糯米皮子已经要撑破了,另一端还厚厚的。 花明“啧”了一声,把着他的手调整,同时讲解教学:“你看,要这样,形状不一定要很圆,但是厚薄得一致,懂了吧?” 还好,凌逸脑子机灵,很快就像模像样了,不多时,雪白的草莓大福整整齐齐摆了一盘子,就像雪团子一样可爱。 “行了,你晚点给小荷送去吧。”花明挤挤眼睛,“加油啊。” 很有一种“年轻人我看好你”的味道。 在凌逸的千恩万谢下,她和迟雪出门坐上了马车,往回走。 “我好像DIY店的老板哦。”她伸了个懒腰道。 一转头,身边的迟雪垂着眼睛,半点也不看她,脸色淡淡的。虽然他并未作色,花明却从里面平白读出了一种落寞。 “你怎么了?”她小心地推推他,“不高兴啦?” 迟雪倒也不是个冷处理的人,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为什么凌逸找你,你来得这么快。” “……?”花明满脸茫然,“我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朋友需要帮忙,我就来了呗。” 眼前人目光闪了闪,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你,你刚才碰他的手了。” 什么东西? 花明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 这不完全是教学活动吗,光天化日的,他这个名义上的相公就在旁边看着,碰一下手怎么了。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对她可不适用啊。 “我们成亲前不是说好了,不讲三从四德的吗?”她大大咧咧道,“可不能反悔啊。哎,你别多心,乖。” “……” 迟雪看了她一眼,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花明向来心大,回了府,吃过晚饭,美美地泡了个澡,就打算上床睡美容觉。毕竟古人的夜生活实在匮乏,没有手机电脑,她想熬夜修仙也没有机会。 如此在床上躺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却听外面有人敲门,一声声喊道:“少奶奶,您睡了吗?奴婢有要紧事,可以进来吗?” 哎呀,睡了,睡死了。 她在心里哀叹,但仍是掀开被子坐起身,道:“什么事,进来说吧。” 就见春草跑进来,满脸凄楚,眼泪汪汪,“少奶奶,不好了,大少爷忽然病倒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什么?怎么会的?”她脱口而出。 “奴婢也不清楚,仿佛是说下午回来就不对劲儿了。” 虽然花明心说,她也不是郎中不会看病,但心里还是没来由地紧了一下,“走走,去看看。” 第15章 鸡蛋醪糟甜汤 迟雪的屋子就在隔壁,她披上衣服穿过庭院,没几步路也就到了。 推开门,迟雪闭着双眼,安静躺在床上,听见她进门的动静,睁眼望向她,声音低低的:“你怎么来了?” 美人病弱,我见犹怜。 “听说你病了,来看你啊。”花明一边说,一边走到他床边。 这人的脸色看起来倒还不算很差,只是有气无力的,像是什么软乎乎的猫咪团在被子里,显得有点招人疼。 “你怎么了?”她问。 迟雪牵起嘴角,轻轻笑了笑,“没事,只是有些头晕,没力气。” 花明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也不烧啊。 “春草,”她回头道,“快叫人去请郎中。” “哎,哎……”春草答应着,脚底下步伐却迟疑,眼神像是偷瞄着床上的迟雪。 怎么,这事还得等他这个大少爷发话不成?花明哭笑不得,心说究竟是府里的规矩大,还是这丫头死心眼儿。 “还等什么?快去呀。” 这时,迟雪却轻轻摇了摇头,用手臂支起身子来,“不必了,此刻医馆已经关门,还要将郎中叫起来连夜出诊,何必去给别人添麻烦。” 花明一边扶他,一边无奈道:“这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生了病不看郎中怎么行?” 迟雪微微笑着:“不要紧,不过是近些天有些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 花明听他这样说,心落下来的同时,突然有点不好受。 也真是的,她明明知道他从小身子弱,但这些天来,见他行走坐卧皆如常,没有什么需要格外照顾的地方,慢慢地也就疏忽了,他说自己没事,愿意跟着她到处跑,她就也当真敢带着他。 这一连几天在外面奔波,可不是得累坏了嘛。 “那你赶紧好好歇着,这几天别再往外跑了。”她道。 眼前人点点头,忽然抬眼看着她,问:“那你呢?” 她?花明愣了愣,凌奶奶那边的事结了,凌逸的忙也帮完了,自己的娘家也回过了,那一时半会儿的,好像是没什么事。 于是老实道:“那我也不出门了吧。” 没想到迟雪听了,仿佛很高兴的模样,笑意同时从唇角和眼底漫出来,轻声道:“我就知道。” 虽然花明也没闹明白,他究竟知道了什么,还是扶着他的手臂道:“那你快躺下休息吧,别再累着了。” 说着,就扯过被子要把他往里塞。 迟雪虽然清瘦,看着文文弱弱的,手臂上却有肌肉,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触手温暖结实。 哎,别说,还挺好摸。 花明一时走神,嘴角就无意识地浮起笑容,整个透露出耐人寻味的气息,一抬头,正撞上迟雪的视线,快咧到耳根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放下。 “……” 迟雪看着她,像是怔了一怔,随即目光一闪,脸上陡然泛起红来。 花明陡然丢人,也是一惊,正把人往被子里塞的手好巧不巧,一把按在人家胸口。 她只觉得手掌下的身子骤然紧绷,迟雪像是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迅速地满脸通红,唇角紧抿,像是隐忍着什么。 “你怎么了?”她连忙问,“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手还要本能地在他身上摸索。 迟雪急道:“没有。” 花明却严肃得很,道:“生病可不能拖的,不然小病也要拖成大病。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听见没有?” 眼看着她的手在他身上乱碰,迟雪急忙一拦,慌不择路,磕绊道:“我,其实我胃疼。” “哦,胃疼啊……”花明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大毛病。话说回来,初见他时他倒在花家饭庄门外,也说自己胃疼来着。 她想了想,“那我去给你做点夜宵吧,汤汤水水,暖胃的那种,好不好?” 迟雪喘了两口气,快熟透成虾子的脸上温度才稍微降下来一点,以一种劫后余生的目光看着她,诚恳点头,“好,多谢你。” “哎,这么客气干嘛,见外了不是?”花明笑眯眯挥手。 说着,起身就往外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春草已经退出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她想找个人来守着迟雪,方便照顾,一时也找不见人,不由啧啧两声。 这迟府从上到下,都佛系得很,自家少爷从小是个病秧子,倒也不多上心一点。 如此熟门熟路逛到了厨房。 或许是夜深了些,今日倒是半个人也没有,任由她东翻西看,搜罗食材。 嗯,这病中的人,虚不受补,不宜吃得太多太油腻,既然说是胃痛,也不合适让他久等……花明思索片刻,拿定主意。 那就做鸡蛋醪糟甜汤好了。 醪糟,也就是酒酿,本就是厨房做汤水点心常备的材料,那一点点酒气煮开后也就除去了,不伤胃,只暖身,无疑是很合适。 她找了找,又翻出半罐子藕粉,这东西清香软糯,放在甜汤里,既好吃,又能略微垫垫肚子,和宵夜也很般配。 其余的材料也都有,都是家常食材,不费功夫。 她翻出一把红枣枸杞,先丢进清水里泡上,转身开锅烧水,待水煮沸后,扔进两块冰糖,等它慢慢煮化。 冰糖在水中咕嘟嘟冒出气泡,越来越小,逐渐消融,这时就挖两大勺酒酿倒下去。 酒酿煮的时间不能长,不然气味发酸,就没有那么香甜了。花明把水盆里的红枣捞出来,用小刀剖开,剔去枣核,丢进去同煮。 她转身去拿鸡蛋的时候,听见有人从门外进来,只当是哪个在厨房当班的下人,也没留意,却听那人道:“你大晚上的还在这里?” 声音带着些少年人的清越,还有故作的傲气。 她回头,果然是迟风。 她边把鸡蛋敲开打散,边道:“是啊,迟雪他病了,说胃疼,我在给他做夜宵。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蛋液入锅,立刻用筷子搅散,丝丝缕缕地漾开,变成一锅金黄的蛋花,和酒酿一起上下翻滚。 “病了?他?”迟风重复了一遍,眉宇以一种难言的方式皱起来,从语气到神情,都带着几分怪模怪样。 花明正在将藕粉加水化开,闻言也是有点诧异,心说虽然这孩子日常反骨重些,但他们两兄弟之间,应当没什么矛盾吧。你的大哥从小病弱,你不知道? 但她没这么说,只是把调好的藕粉水倒进锅里,道:“嗯,大约是累着了,没什么大事。” 迟风点点头,僵硬地走到角落里,挑挑拣拣,竟然拿了一棵青菜,要往外走。 “你这是?”花明忍不住问。 “迟雨新养了只兔子,我给它拿点吃的。”他扬了扬手里的菜,“先走了啊。” “……” 花明噎了一噎,好笑地摇摇头,把煮好的甜汤盛进碗里。 简简单单的一碗甜汤,酒酿里的米粒白净,蛋花金黄,因为调进了稀藕粉的缘故,底子里透出一点粉褐色,其间点缀着红枣,最后再撒上一把枸杞,颜色干净分明。 她端着回到迟雪床前,对他道:“来,尝尝。” 迟雪本就温润,病中更是乖巧,由着她扶他起来,微笑道:“让你辛苦了。” 花明耳根子软,听不得别人和她客气,大方道:“哎呀,说哪里话,毕竟也是夫妻。你能自己喝吗,要不要我喂啊?” 迟雪缓缓抬手,肉眼可见的无力,“无妨,我自己来就好。” 得了,别一会儿再洒了烫着。 “我来吧。”花明叹了一口气。 她倒是没什么过不去的,病人嘛,何况又帅又听话,她心底里全当大儿子养,拿勺子轻轻搅了几下,舀起一勺吹了吹气,送到他唇边,柔声道:“来,小心烫。” 迟雪却像是不好意思得很,目光闪烁,低下头慢慢喝下那一口,耳廓又开始泛红。 “好喝吗?”花明笑眯眯。 酒酿香甜,藕粉和着蛋花,柔软顺滑,暖暖和和地落肚,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更何况是她亲手做的。 迟雪的目光落在这碗甜汤上,忽然笑了一笑,“你待我真好。” “呃?”花明反而一愣。 不过一碗甜汤,又不是第一次吃她做的东西了,这么感动吗? 迟雪却很认真,抬眼看着她,“这是你专为我做的。” 这是哪里来的感慨,花明忍不住腹诽,他倒在花家饭庄门口赖上她的时候,她给他做的那碗雪菜肉丝面,难道就不是专为他做的? 碍于和病人计较不大道德,她只道:“喜欢吃我做的饭,以后就多给你做。” 迟雪顿时扬起笑容,“不反悔吗?” 尽管忽然有种被套路了的感觉,但她的爱好原本也就是做饭,不过多张嘴多双筷子的事。 “嗯,不反悔。”她又喂他一勺,“慢慢喝。” 眼前人启唇喝了,却忽然又道:“那往后,你也教我做饭,就像今天教凌逸那样,好不好?” 顿了顿,补充:“手把手地教。” “……” 花明陡然失语,又好气又好笑。不是生着病吗,脑子里净想些什么东西。 “这事儿没完了是吧?好好喝你的汤养你的病啊啊!” 第16章 咸蛋黄肉松青团 说话算话,一连几日,花明都没有再往外跑,一心一意陪着迟雪养病。 还好,他的病倒也不重,大概真如他所说,只是累着了,养了几天,除了行动间还有些虚弱,其余尚且都好。 这一天,阳光正好,他主动提出要去花园里走走。 “你行吗?”花明有点犹豫。 “无妨。”他道,“在屋子里闷久了,对养病也没有什么好处。” 那花明自然是高兴的,古时候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整天宅在自己的院子里,人都快长蘑菇了。 她扶着迟雪慢慢往花园走,小风一吹,鸟语花香,整个人神清气爽,走路都往上拔高。 心情一好,张口就来:“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在吃大肉包~” “你唱的是什么曲子?”迟雪好奇道,“仿佛从没听过。” “啊,从前随处听来的。”她不假思索打哈哈。 “从前……?”迟雪神情很茫然。 但不及追问,就听前面忽然有人脆生生喊:“大哥,嫂嫂,这么巧啊?” 一抬头,见是迟雨在凉亭里,向他们笑着挥手。 他们走近了,迟雨热情让了他们坐下,倒了茶,又将桌上一个盘子推过来,道:“厨房新做的青团,要不要尝尝?” 花明见了她,只觉得乖巧亲切得很,一边伸手去拿青团,一边问:“你的兔子呢?没带出来逛逛?” “嫂嫂都听说了?就数迟风嘴快。”她嗔道,“小白胆子小,我还不大敢带它出来见生人。” 花明点点头,张嘴咬了一口青团。 艾草气息浓郁,清香微涩,皮子倒是软糯得很,里面的红豆沙细密绵软,稍有些甜,很像她从前那个世界里的老字号出品。 她就着茶边吃边问:“哎,对了,清明也快到了,府上什么时候去祭扫踏青啊?” 青团嘛,就是这个时令的点心。 迟雨闻言,表情却犹豫了一下,“我们家啊,应该不扫墓的吧。” “……啊?” 这种事,可以这么随便的吗? 一旁的迟雪开口道:“我们家是从别的地方迁居过来的,祖茔并没有搬过来,家风开明,不必年年舟车劳顿祭扫,只几年去一次,以表心意就好。” “哦。”花明点点头。 这样解释,仿佛也通。不过古时候供奉祖先的规矩很大,这迟府,倒确实挺想得开的啊。 说着话,她一个青团已经下肚了,正接过春草递上来的帕子擦手,不经意间一瞥,却见迟雪手中的青团还剩大半,只斯文咬了两口。 不由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胃口不好啊?” 迟雪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 倒是迟雨“哎”了一声,一拍脑袋,“是我疏忽了,大哥从前仿佛就不大吃艾草做的点心的,口味也不喜欢这么甜。” “是吗?”花明扭头问他。 迟雪的神情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不过是随便对付一口,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花明听着这话,啧啧摇头。好歹也是一个富家大少爷,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吃饭是人生最开心的事了,哪能随便对付? 她不由深表怀疑,看迟家老爷夫人,满脸慈爱,弟妹也称不上作妖,怎么这迟雪生病了也没人来瞧,不合口味也不说,硬生生有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架势。 俗话说得好,不哭不闹的孩子最招人疼。 花明爱心一泛滥,就起身道:“等着,我去给你做一个好吃的来。” “别辛苦了。”迟雪说着就要拦她,还未及起身,就被她一把按了回去。 “病还没好全呢,少走动,多休息。”她在他肩上顺手拍了拍,笑容灿烂,“你就在这里乖乖坐着,我做的保管你爱吃。” 随后,也不容他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带着春草拐进厨房,里面正在准备午饭,见了她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道:“少奶奶好。” 她在别人正忙的时候来打扰,说实话也挺不好意思,挥了挥手道:“别客气,你们忙,我自己转转就好。” 众人对少奶奶混迹厨房这件事,也是习以为常了,答应着给她让出一块灶台,就有条不紊,继续各忙各的。 厨房做青团用的糯米粉和粘米粉都还有许多,她掂了掂,转头对春草道:“去拿点今年新上来的蒸青茶来。” “啊?”春草满脸茫然。 “听我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啊。”花明在她背后轻推了两把,笑着哄道。 春草一头雾水地去了,不多时,取回来一罐子茶,乖乖送到她的手上。 厨房有小石磨,平时磨些豆浆什么的,图一个新鲜,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花明把茶叶倒进磨盘,就握住手柄去推。 春草眼看着这上好的茶叶落进磨盘的孔里,感觉把一辈子的疑问都用完了,但仍是很懂事殷勤,道:“少奶奶,您只要告诉奴婢该做什么,这些粗活奴婢来就好。” 花明点点头,交给她。 春草比她会用这东西,在均匀推动下,蒸青茶很快被碾作细末,从磨盘的缝隙中落下来,细细收集起来,也得了一碗,青绿可人,散发着茶香。 这其实就是抹茶粉的雏形了。 她举起来对光看了看,相比现代机器细磨的工艺,还是粗糙了些,但大约也可以用。 她把茶粉倒进大盆,又称出糯米粉、粘米粉放进去,加上糖,从炉子上要了一些温水,缓缓倒进去,边倒边用手搅拌揉匀。 揉成的面团,光滑不沾手,带着绿茶的翠色。 “还可以这样的吗?”春草探头探脑,满脸惊叹。 花明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这孩子,不知道她看到自己一会儿要做的事,会是什么想法。 厨房有肉松,和咸鸭蛋,两样都是平日里配清粥小菜吃的,她把肉松塞到春草手上,道“帮我捣散”,自己就动手剥咸蛋。 迟府用的东西都极好,青玉色的鸭蛋壳剥开,里面雪白光洁,花明一边在心里念叨浪费可耻,一边大手大脚,弃去蛋白不用,直奔蛋黄而去。 腌得恰到好处的蛋黄,是漂亮的橙红色,一剥一汪油,直往外冒,淌了满手,却不让人生厌,反而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满足感。用勺子戳开来,里面是绵绵的细沙,金灿灿的,搅得花明只想空口先挖一勺。 好歹是忍住了,把捣碎的蛋黄和肉松拌在一起,二者沆瀣一气,肉香扑鼻。 花明从刚才揉好的面团上揪下一块,摊薄做成碗装,满满地填进一大勺馅儿,再搓圆成团子,一只咸蛋黄肉松青团就做好了。 她做了满满一屉,垫上棉布,表面薄薄刷一层油,码进蒸笼里去蒸。 不过一刻来钟,满屋子飘香,厨房里忙着的人都抬起头来,循着味儿找,有活泼的喊:“少奶奶,您做的什么呀,肉馅儿包子吗?” 花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笑眯眯地揭开蒸笼。 一笼青团,个头均匀,排列整齐,每一只都翠绿圆胖,热气和香气一同飘散出来。 有老厨子疑惑道:“青团怎么能是这个味道呢?” 花明惦记着迟雪在等,只想快点让他尝尝,来不及和他们细说,自己挑了几只装了一盘,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余下的大家吃吧,别客气,吃了就知道啦。” 她一路跑回凉亭,盘子里的青团刚好散了热气,被风吹得稍凉,是适合入口的时候。 迟雨原在说着什么,见了她来,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探头张望道:“嫂嫂回来啦?做了什么,让我看看。” 结果看清了盘中的东西,愣了一愣,“还是青团?” 迟雪也回过头来,目光温和带笑。 “是青团,但和刚才那个不一样。”花明把盘子递到他面前,笑眼盈盈,“你尝尝看?” 青团还是那个青团,皮子翠绿,形状圆润。 迟雪面对这看似毫无区别的东西,面色不改,欣然伸手拿起一个,轻轻咬下一口,停顿了片刻,眉头微微扬起,流露出几分诧异。 皮子里没有半点他不喜欢的艾草味,反倒带着一股茶香,清新怡人,连同着黏黏糯糯的口感,流连在唇齿间,很讨人喜欢。 馅心也不是寻常的豆沙,细品之下,能分辨得出是肉松和咸蛋黄,这两样东西,他此前从未想过能一起出现在糕团点心里,令人吃惊,却奇妙地般配,湿润鲜美,原本该有的那一点油腻又被外皮里的茶香借去,以免腻人。 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奇思妙想? “这是……”迟雨目瞪口呆,闻着香气咽口水,眼巴巴看看二人,“这有我的份吗?” 花明不由大笑,“只要你抢在你大哥吃完前下手,就有。” 眼看着小丫头双手捧起团子,像仓鼠一样去啃了,迟雪望着花明,眼中有所动容,“你竟为我费了这样多的心思。” 这模样,怎么像是从没有人为他费过心似的。 “这有什么?”花明眼睛弯弯,一股投喂成功的豪情油然而生,“只要你喜欢吃,我什么都给你做。” 迟雪的目光微微波动,仿佛浮上了一层道不明的情绪,片刻,轻轻点头,忽然冒出一句:“你觉不觉得,你的手艺只有府里的人能吃到,太可惜了?” 第17章 鲜肉笋丁烧卖,蟹壳黄…… “啊?”花明一愣,“你不会……想把我卖到别家做饭吧?” “噗……咳咳咳……” 迟雨正在旁边专心吃青团,闻言猝不及防,一口肉松就喷了出来,连忙背过身去擦嘴,边笑边咳,嘴角全是渣渣。 迟雪的神色精彩纷呈,用一种快要气厥过去的眼神看着花明。 脑回路清奇的花明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一边给迟雨倒茶,一边嘿嘿干笑两声,“哦哦,你说的是创业那回事啊?” 迟雪把这两个陌生的字辗转琢磨了一番,好歹是理解了,无奈地点点头,“你当初不是同我说,婚后要支持你成就事业。” “哟,难为你还记得。”花明眉开眼笑,咧出八颗牙,“你的意思是,你想投资我开家餐馆?” 从她嘴里蹦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词。 迟雪轻轻摇了摇头,眼底笑意却温柔,“只要你想,我自然会尽全力支持你。” 然后他就眼看着,面前的人一手托腮,一手啪嗒啪嗒在石桌上敲击,像是陷入了沉思。 他只以为,她是在犹豫,毕竟从前清闲惯了,喜欢做菜是一码事,要正经当营生又是另一码事,便道:“没事,也不急于一时,你慢慢考虑便是。” 不料,话音刚落,花明猛然抬头,一拍巴掌,“事不宜迟,那我们做市场调研吧。” “……什么?” 看着迟雪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目中流露出疑惑,花明心里嘿嘿两声,大少爷你有钱又心善,但在生意经上,还是要听取后世的经验嘛。 “你看啊,人不能打无准备之仗,现在你是我的天使投资人了,那我就得对你的钱负责,不能乱来赔本。”她双眼放光,声如洪钟,“古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准备工作的第一步,就是了解市场。” 她嫌坐着讲得不过瘾,腾地一下起身,把凉亭当演讲台,来回踱步。 “首先我们要摸清,山海镇一共有几家餐馆,各自的定位如何,然后要扮作顾客暗访,了解各家的经营模式、特色、菜品口味,分析它们的长处与不足,从中找到我们自己的定位和方向。” 花明小手一挥,凌空握拳,“朋友们,我个人认为,镇子不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为长远计,没有必要相互挤占市场,闹得你死我活。我们最好是从现存市场中,找到待开发领域,精耕细作,填补市场空白,做到各自吃好锅里的饭,有钱大家一起赚。各位有没有什么意见?” “……” 面前三只呆头大鹅报以沉默。 春草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缩着脖子,默默倒退了几步,迟雨的模样也没有比她好多少,就连最镇定的迟雪,也是一脸惊叹。 花明清了清嗓子,把四溢的激情往回收了收。 这个现代化创业方针对他们来说,可能还是太超前了一点,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得一点一点来。 她刚打算理理思路,用浅显的语言再解释一下,就见坐着的迟雨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嗯,你说。”她和蔼道。 迟雨怯怯地看着她,声音细柔:“嫂嫂,没有那么复杂,咱们镇上要论正经的餐馆,只有花家饭庄这一家,另有一家点心铺子,一家搭卖些下酒小菜的酒肆,此外就没有别的了。” “啊……哦……”花明呆滞缓慢,嘴角抽动了两下。 鲁莽了,鲁莽了。 这时,迟雪却轻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你果然很通此道,比我以为的更有天分。” 他的眸子温柔之下,光彩明亮,像是有星辰落在其中。 花明被他看得,陡然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还好,也就还好。” 迟雪莞尔,忽地向她道:“想不想去街上吃饭?” “啊?” “你不是说,要去别家暗访吗。” 花明盯着他笑意弥漫的眼睛,愣了愣,随即笑容缓缓从嘴角扬起。 哎,别说,忽然被苏到了。 不过她仍旧记着,这人前几天刚病了。 “你身体不要紧吗?” “无妨,已经歇得差不多了。”迟雪微笑着,“正好春天里时气好,郎中说过,适当出门走走,对身体也有好处。” 既然他这么说了,花明也没有什么客气的,转身就想往迟府大门口跑,好歹记得问一句:“我刚才去厨房,看见他们在备午饭了,我们要是这时候出去,爹娘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只要你过得好,他们比什么都高兴。”迟雪淡然答。 眼看着二人往外走,迟雨面露惊疑,道:“大哥,你真要帮着嫂嫂开餐馆啊?她一个,呃,女儿家,要这样抛头露面吗?” 迟雪点了点头,神态从容,“只要她喜欢,未尝不可。” 花明心说,这孩子怕还是封建礼教学多了,这样于往后实在无益,于是回转身,认真鼓励:“小雨,女子也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千万不要依附男子,妄自菲薄。” 说罢,对着呆若木鸡的迟雨和春草挥了挥手,“走了啊,要是遇见好吃的就给你们捎一点回来。” 她和迟雪出了府,直奔镇东头的张记点心铺去。 这铺子比她想象中的更狭小,其实不过是来往行人买一口小吃垫垫肚子的地方,卖的点心也不复杂,顾客多数是拿在手里,边走边吃,只是在一旁搭了个遮阳棚子,底下摆了两张桌子,几条长凳,算作有个坐下吃的地方。 生意倒是很不错,门前人头攒动,现做点心的热气从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后面升起来,让人很想一尝究竟。 他们二人走到队伍末端,耐心等待,前面的人一回头,却“哟”地一声叫起来:“大少爷,少奶奶好!” 这么一来,四周人群都发现了他们,问候声此起彼伏,说着还纷纷退开,自动让出一条道,通往点心铺子的门面。 这怎么好意思! 花明吓了一跳,迟府也不过是个富户吧,这阵势,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达官权贵来了。 “别别,使不得。”她赶紧道,“先来后到,依次排队,大家伙先买,我们在后面排着就行。” 众人神色犹豫,只见迟雪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才转回身去,依着原来的次序继续排队买点心。 花明瞄了一眼身边的人,这家伙,在她面前向来没脾气似的,没想到在镇上威望这么大。 如此半晌,排到了铺子前面,店家是夫妻档,和气的胖大婶问:“大少爷,少奶奶,想吃一点什么?” 这样的街边小铺子,每天的出品不固定,也没有菜牌,全凭客人对着刚出炉的点心挑选,花明伸着脑袋往里看。 “这是蟹壳黄吧?”她冲着一堆油酥烧饼问。 “对。”胖大婶很热情,“圆的是甜口,长的是咸口。” “你要哪种?”花明回头问迟雪。 这人微微一笑,好像对这般场景很熟悉一样,“咸的。” “行,要两个咸的。”花明向里面清脆道,“还有什么好吃的,您给推荐一下?” “有刚蒸出来的鲜肉笋丁烧卖,喜不喜欢?” “好好,就要它。” 迟雪端着盘子,二人在一旁的棚子里坐下。街上人来人往,窝在这一角吃热腾腾的点心,颇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境。 花明一边给对面的人递筷子,一边笑眯眯道:“我不客气了啊。” 说着,夹起一个烧卖,就从底部一口咬下去。 这种烧卖里头包的不是糯米,个头很小,用的皮子也柔软,全无平常烧卖蒸久了之后的干硬,一口咬开,便是鲜美的肉馅儿和汤汁,其中还夹杂着新挖的春笋,切成细丁,清新爽脆,像是一整个春天的滋味都在里面。 “好吃,真的好好吃。”花明边吃边连声赞叹。 相比做工精巧复杂的糕点,往往还就是时令朴素的最合人口味。 对面的迟雪目光温柔,“喜欢就多吃一些。” “嗯,别客气,你也多吃啊。”花明毫不见外,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将筷子伸向蟹壳黄。 这种点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外表金黄,圆鼓鼓的,好像蟹壳一样,这张记点心铺子做得不错,咸口的呈长圆形,烤得金灿灿的,上面密密地洒了一层白芝麻,看着就香。 一口咬下去,只听“咔嚓”声悦耳,层层起酥像下雪一样,纷纷落下,掉了一桌子。 馅儿用的是萝卜丝,拌了葱油,夹在油酥面团的缝隙里,乍看毫不起眼,却每一口都带着诱人的咸香,间或能捕捉到白萝卜丝绵软中还残留一分爽脆的嚼劲,让人吃得满嘴油光,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两样点心下肚,算不得很饱,花明正想着是添点别的,还是再来一笼烧卖,就见有人靠近,是个年轻女子,大有要在他们身边坐下的模样。 街边吃饭,拼桌乃是常事,花明友好地挪了挪盘子,就想给她腾地方,不料对方却开口了,神情很是不好意思。 “少奶奶,能不能斗胆向您请教一件事呀?” 第18章 冰糖葫芦 “啊?”花明一愣。 这大街上人人认得他们也就算了,万没想到还有拦路问事的。 她匆忙擦擦嘴边蟹壳黄的碎屑,道:“客气了客气了,你说。” 对面女子像是脸皮很薄的模样,也不知这样唐突搭话,费了多大的勇气,期期艾艾了一阵,才小声道:“少奶奶上回做的那什么草莓大圆子,我家小儿分得了一个,喜欢得紧,回来就说好吃,叫嚷着还要。” 她眉目怯生生的,“我原是想要去问凌逸的,总没得空,今天偶然见着少奶奶,头脑一热就冒昧地过来了,还望您不要怪罪。” 花明脑子一转弯,就听明白了。 八成是上回她教凌逸做草莓大福,一口气做了好些,他给隔壁家小荷送过去以后,或许顺手又分了附近的孩子几个,这不,孩子妈是来问菜谱的。 哎呀,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过一个方子的事,也简单得很,这位妈妈着实客气过头了,看她胆怯的模样,花明总觉得自己不是迟府少奶奶,而是恶霸胡汉三。 “好说好说。”她乐呵呵道,“来我告诉你。” 她和这女子头碰头,认认真真地把做法工序讲了一遍,末了还不放心,问:“记清楚了没有,有哪里不明白吗?” “明白,都明白了。”女子连连道谢,“多谢少奶奶,百忙之中还这样详细地教给我。” 她忙吗?花明对着桌上的空盘子,哭笑不得。 她现在大约是天底下头一号闲人,每天最大的正经事就是吃,吃着吃着,都快给自己开出一家餐馆来了。 “那行,你回去试试,万一有哪里不会的,或者孩子又想吃什么,来迟府问我就好。”她爽快道,“就说是我朋友,不打紧的。” “少奶奶善心,民女怎好来多扰您。” 那女子又与她客气了好一番,千恩万谢地走了。 花明摇摇头,她从前也不过是大厨家的女儿,只是嫁进了迟府而已,怎么一个个的待她如此恭敬,拘束得很。 “你倒是热情得很。”迟雪微微笑,“吃饱了吗?还要不要加点什么?” 花明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量,道:“不用了,我们去逛逛吧。” 出来一回,也不必在一家铺子塞饱,街市上应当还有很多小吃,可以边走边买。 临走,又打包了几笼烧卖,特意要了生的,准备回去交给厨房去蒸。出来前答应迟雨和春草,遇见好吃的要给她们捎一份,可不能忘了,顺带也让家里其他人尝个鲜。 二人走在街上,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人通体舒服,还有点犯困。 出来时没带下人,迟雪一个翩翩公子,提着几个用绳扎好的竹篾子,画面相当的反差萌。花明看着他,忍着笑,嘴角抿出一个一看就不安好心的弧度。 “你在笑什么?”迟雪斜眼看着她。 她指指他手上提的东西,“啧啧”两声,“太有损形象了啊。” 迟雪却像是毫不介意,眉头也没皱一下,“与你出来,本就该是我提东西。” 哎哟,真是懂事,花明盯着他嘿嘿几声,眼睛里忍不住冒了两颗小星星。就算放到现代,也是评论区能夸一波的暖男了。 也许是她的表情过于贼眉鼠眼,迟雪唇角微动了动,有些不适应,“你做什么又这样看我?” 花明一时不留神,话就从嘴边滑了出来,“这不都成亲了吗,怎么都不让看两眼呀。” 此话一出,身边的人一僵,眼看着红色又从脖颈往耳根走。 真是的,让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她当街调戏良家男子。 花明心里大摇其头,嘴上只能转移话题,“对了,说正事。你觉得,假如我真的开一家餐馆,镇上的人会愿意来消费吗?” 迟雪没料到她进入正题的速度这么快,轻咳了两声,改为正色,“自然,你见到刚才那位年轻妇人了吧?” “嗯啊。”花明点点头。 “你看,她家孩子喜欢吃你做的草莓大福,她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就只能鼓起勇气来向你求方子,回去后还要尝试着做,这东西也不能单做一两个,必然是一大盘。孩子每次想吃,她就得辛苦一回。” 迟雪慢条斯理,“假如你开了餐馆,她就不必费这些事,只要到你店里买就好,于她,每次只需花少量的钱给孩子解馋,于你,做一回可以卖给许多人,东西又总是新鲜的,岂不是双赢的事?” 花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嘴微微张大,“这个商业头脑,可以呀!” 面前的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睫,“那也是你教的。” “不不不,”花明眉开眼笑,“你这属于自学成才。” 她大受鼓舞,“那我想好了,我要开一家酒楼,定位中高档,主打创新菜,你看怎么样?” 刚被夸过的迟雪眼中飘过一丝茫然,“你说慢一些?” 花明热情似火,毫不嫌弃他的理解能力。 “你看啊,山海镇如今只有三家餐饮行业商户,一家是我爹的花家饭庄,主打的是家常炒菜,邻里宴席,一家是刚才我们吃的张记点心铺,做的是糕饼点心生意,再有一家就是迟雨说的酒肆,主要就是个喝酒的地方,兼卖些小菜。” 她一脸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与其互相竞争,不如找准自己的特长,做细分市场。你觉得,我这些日子以来做的菜好不好吃?” 身边人毫不迟疑地点头,“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那你以前见没见过?” “从未。” “这就对了。”花明一拍手,“我做的就叫创新菜,别人学不来。同样的,我也不去抢别人碗里的饭,想吃传统口味的,想买点心的,或者就想哥几个喝酒的,依然可以去另几家店铺,并不会把他们的生意抢光。” 迟雪听着,像是在认真思考,神情专注,间或微微点头。 “还有,我的定价打算比我爹那里贵一点,一来做菜用料要讲究,成本就不便宜,二来也是显示出创新菜的难得,摸准顾客心理,让他们觉得,能来我们的酒楼吃饭是件脸上有光的事,但也不能贵得离谱,成了奸商讹人就不行了。” 花明仰头看着迟雪,笑得露牙,“你看这个思路可不可行?” 迟雪微笑从容,“你在这些事上,比我有主意得多,放手去做就好。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别无二话地支持你。”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勾得花明心肝儿一颤。 真好,有富豪当相公的日子,真好。 但是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操守,清清嗓子,“不行,你是我的投资人,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构思计划的,不能坑蒙拐骗。” 迟雪看着她,似笑非笑,眼神像是在说:“你蒙我的时候还少?” 不过为了满足她的愿望,还是点了点头,“好,那就你目前的构想而言,我以为甚好,可以照办。” “好,合同初步敲定,项目可以动工!”花明一仰脖子,笑得满脸灿烂。 这时候,街边正好有个老大爷,在卖冰糖葫芦,拉长嗓音叫卖:“冰糖葫芦喽——又大又甜的冰糖葫芦——” 迟雪还没想明白,花明刚才说的那些古怪词儿,就见身边人影一闪,这小丫头向着人家飞奔而去,连拉都来不及。 “现在春天里,还有冰糖葫芦啊?”花明望着草把上插的一串串红果,好奇道。 “可不,去年秋天的山楂,用糖渍了,藏在窖里用河冰存着的。”老大爷笑眯眯,“要不要来一串?” 花明飞快从荷包里掏钱,“来两串。” 糖葫芦十颗一串儿,颗颗鲜红饱满,裹着蜜黄色的糖稀,结成的糖壳亮晶晶的,在太阳底下一照,好看得很。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举在手里,一回头,就见迟雪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喏,给你。”她折返回去,递给他一串。 迟雪接过去,在面前端详了片刻,忍俊不禁,“和我出来,怎么是你掏钱。” 花明咧嘴一笑,“和投资人套近乎,也是必要的嘛。” “……” 迟雪一时语塞,面前的小丫头却不管他,晃了晃手里的冰糖葫芦,挑了个角度,一口咬下去,叼走一个果子。 “唔……好快乐。”花明含糊不清道。 糖壳脆脆的,像小孩子嚼糖一样,“咯嘣”作响,甜味儿底下,又泛起来山楂的酸,偶尔不凑巧的时候,觉得牙都有点发酸了,却一口一口停不下来。 她手举着糖葫芦,穿行在街上,笑得开心。 从前她小的时候,也挺喜欢吃糖葫芦,可是后来街边就渐渐没有卖的了,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还有特意存了一冬,到春天再拿出来卖的。 一回头,见迟雪只看着她,手里的糖葫芦一颗未动,忍不住问:“怎么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吃啊?” 迟雪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快吃嘛,不要担心形象了,我也难得请客一回,投资人不要嫌弃。” 迟雪看着这个眉飞色舞的人,举起糖葫芦轻轻咬了一口,心里五味杂陈。 他在她心里,就是一个投资人? 第19章 卤鸡爪,香辣牛肚,桂花…… “走啦走啦,晚点万一没座儿了。”穿行在街上的人流中,花明扯着迟雪的袖子加快脚步。 但须臾,又将步伐放慢了下来,小声嘀咕:“哎,算了,你身子不好,还是走慢点。” 迟雪垂下视线看她,眼里像是藏着一缕笑意,“不过几步路的事,我也没有那么不中用。” 说罢,反手轻轻牵起她的衣袖,领着她在人群的空隙里穿行,边走边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去,哪怕客人再多,宋老板想必也能替你腾出位置。” 花明摸了摸鼻子。凭啥,就凭她是迟府的少奶奶吗?这不行,人想吃饭,就得老老实实排队,可不能加塞搞特权。 他们这会儿要去的,就是迟雨上回提到的酒肆。 听说那里美酒众多,有自酿的,也有从镇子外面进的货,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菜色上倒不是很丰富,多是鱼皮花生、辣卤牛肉一类的下酒菜,镇上的男人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很喜欢到那里三五成群喝酒,生意相当不错。 而他们去,却不单是为享受,而是为谈合作摸底去了—— 按照花明的经营理念,她既然要开一家酒楼,自然得卖酒水饮料,那与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小镇子上,辛辛苦苦自己去找货源,还不如和品质有保障的酒肆合作。 酒肆中午不开门,从日落开始营业,直到三更打烊,在这没有宵禁的小镇子上,夜夜都是最热闹的所在。 他们赶在灯火初上的时候到了门外,还好,里面坐上了大半,总算还有空桌。 刚进门,一个高大的男子就迎上来,匆忙抱拳,像是有些吃惊,“没料想大少爷和少奶奶会来小店,有失远迎。” 这应当就是她听说过的,酒肆老板,宋陌。 这人都快有一米九了,肤色略黑,眉目英武,乍然这么恭敬客气,倒把花明唬得悄悄后退了一步。 迟雪倒像是与他相熟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劳驾,替我们找张安静点的桌子。” 宋陌答应着,就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僻静角落,一路走过来,旁边喝酒的划拳的,都停下来看他们,大约也是他们在镇上无人不识。 花明心说,还好是拉着迟雪陪她,要是让春草跟着她来,在这大老爷们扎堆的地方,可不得把小丫头吓坏了。 “您二位想喝点什么?”待他们坐下,宋陌殷勤道。 “这个嘛……”花明稍一琢磨,笑眯眯抬头,“老板你有没有推荐的?” “咱们这小铺子里,平常往来的多是粗人,卖得最好的是花雕酒、竹叶青、烧刀子,西域的蒲桃酒也有人爱喝,但少奶奶是女子,要不然来些米酒,甜津津的不醉人,或者去年酿的桂花酒,也香甜得很。” 花明一乐,心里道这宋老板看起来像个莽汉,没想到推荐起酒来也挺贴心的,要是真能合作,应该是个好的生意伙伴。 她点点头,“好,就听你的,各来半斤吧。” 转头又问迟雪:“你呢?要不要再来些烈一点的?” 她心想,迟雪怎么说也是男子,这些甜酒未必合他的胃口,虽说他体弱,不宜多喝,但既然是邀人家来酒肆,那好歹也得让人家称心意嘛。 迟雪却摇了摇头,道:“我同你喝一样的。” 体贴倒是很体贴嘛。 “好嘞。”宋陌答应着,“那您要点小菜不要?” 花明在他报出的菜名里挑拣了一番,最后要了一盘卤鸡爪,一盘香辣牛肚。 酒菜都是现成的,片刻就端了上来,宋陌留下一句“慢用”,转眼跑得远远的,像是特意怕扰着了他们一样。 花明看看桌上的杯盘,又看看对面的人,忽地没忍住,轻笑出声。 “怎么了?”迟雪一脸不解。 她摇了摇头,没好意思说出口。 虽然她和迟雪成亲,时日也不短了,但往常都是在府里,一大家子围坐着吃饭,并不觉得如何,此刻在街上的酒肆,陡然正儿八经地面对面坐着,硬生生品出了一股相亲的味道。 话说回来……她无意识地支着腮,盯着眼前人多看了几眼。 眼下暮色将合,街边的商铺都点起灯来,迟雪本就长得好看,在灯火的映照下,越发显得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柔光,眉眼如画,清风朗月,望向她的眸子里映了烛光,神采辉耀。 一眼看过来,冷不防勾得她心一荡。 “好看,真好看。” “……” 眼看着迟雪狠狠一愣,从双颊到耳垂都开始泛红,花明差点咬了舌头。 妈耶,耍流氓在心里想想就好了,为什么要说出来! “呵呵呵,你看这个桂花酒,多好看啊。”她凭借过人的心理素养,低头就开始瞎掰,“我以前只听说过,还从来没有真的喝过。” 蜜黄色的酒液,盛在白瓷杯里,清澈见底,面上浮着一朵朵散碎的桂花,像是落了一层金雨,稍凑近闻一闻,桂花独有的甜香就往鼻子里钻。 她捧起杯子咂了一口,眯起眼睛,“真不错,一点也不辣。” 可怜对面的迟雪,被她忽悠得回不过神来,看那模样,都快怀疑是自己心怀不轨想偏了,脸上的红意未退,低头浅饮了一口酒,轻声道:“的确入喉香甜。” 花明在心里轻轻啧了几声,忍不住浮起同情。 当初他不惜用苦肉计,也要缠着她成亲,她还以为是有多大的胆子,没想到啊,纯情得让人不忍目睹。 她抿着嘴角,为防漏出笑来,又转头对付下酒小菜。 这酒肆说是卖的小菜,却也是个厚道商家,给的量一点儿也不含糊。 香辣牛肚,满满一盘,浸在红油里,一条条牛肚刀工规整,纹理清晰,色面红亮,还点缀着香菜和白芝麻。 花明夹起一根送进嘴里,“嗯”的一声,频频点头。 牛肚柔软中有韧劲,新鲜弹牙,卤得又恰到好处,香辣诱人,一口就勾起人的馋虫,忍不住再下一筷子,同时又不会辣得过火,半点不让人难受。 再配上一口酒,街边夜市大排档的感觉顿时出来了,市井气息,活色生香。 “这老板,有两把刷子,生意好得有道理。”她一边总结,一边又向鸡爪伸手。 卤鸡爪,口味鲜香,用的应该也不是什么独到秘方,不过是常见的那些卤料,胜在肯花工夫,卤得久,滋味已经全进到了里面。 一口下去,软糯入味,连骨头缝里都是鲜味儿,掌心的筋又嚼劲十足,花明“咯嘣咯嘣”啃得停不下来,很有狼外婆吃胡萝卜的那个劲头。 她向来不太知道形象为何物,啃了一会儿,才见迟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嘿,嘿嘿……”她略微心虚地笑了笑,“你不嫌弃我吧?” 迟雪摇摇头,笑容平静,“怎么会。” 这就对了,啃鸡爪嘛,谁要用筷子啊,当然是用手来得香。 花明一个啃完,又拿一个,其吃相见者落泪,倒也没耽误她谈正事,“我觉得这家酒肆很不错,很值得开展合作。你看呢,投资人?” 迟雪慢条斯理夹菜的手,就轻微地顿了顿。 “我也觉得很好。”他抬眼看着花明,“只是,能不能别再这样叫我了?” “啊?”花明猝不及防,愣了一下,“你不喜欢啊?” 在她的印象里,迟雪在面对她的时候,向来是个温和到没脾气的人,不料眼前却忽然脸色凉下了几分,垂着眼睛,沉默片刻,低低道:“嗯。” 这倒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完全没弄明白是为什么,但这也不是大事,看到温温软软的小雪兔有了两分脾气,花明倒还挺高兴的。 “行,不叫就不叫呗。”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那不如,你做我的合伙人吧。” “什么?”迟雪困惑地看了看她。 “我本来想,既然你愿意给我投资,那你就是我的股东,啊,你可以理解为老板。但是,假如你不想这样的话,那就合伙吧,你是资本入股,我是技术入股,我们一起开酒楼,赚了钱大家平……咳,你三我七,怎么样?” 迟雪看着手握鸡爪,眉飞色舞的人,只觉得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直往头顶上冲,好气又好笑。 他和她说的是这个?! 奈何他说不过她,面对她嘴里蹦出来的一长串词儿,脑仁发疼,抿了抿唇,深吸了几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花明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还要凑近来轻声喊他,“生气啦?那要不然,你四我六?” 迟雪哭笑不得,还没想明白要怎么跟她说,忽然只听不远处“哐啷”一声,像是摔了东西,有人在骂:“放开!别拉我!” 转头循声看去,是个中年男子,满面通红,看样子喝了不少,正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旁边有个少女扯着他,小声哀求:“爹,您喝醉了,别再喝了,还是回家吧,娘在家里等着呢。” 不说倒也罢,这话一出,男子却更生气了,手一抬,挥倒了桌上的一片碗筷,“滚回去!老子最不想见的就是她!” 第20章 酸辣柠檬鸡爪 少女被他推得趔趄了两步,双眼瞬间红了,“爹!” 周遭饮酒的人也纷纷停下杯箸,七嘴八舌劝道:“老苏,别这样,喝得差不多了,也该回家了。” 那被称作老苏的男子却油盐不进,一屁股重新坐下,“不管她,咱们接着喝。我倒要看看,老子喝顿酒都不成了?谁能拦着?” 谁也跟醉鬼说不清道理,一众人等讪讪望着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还举着酒杯,大着舌头吆喝:“怎么都不喝了?来来,都满上!” 那少女咬着牙,眼中泪光盈盈,像是有些害怕的模样,却仍倔强地上前再度扯他,苦苦道:“爹,您就听我一回劝,别再喝了,回去让娘给您煮碗醒酒汤,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您看咱家最近的日子……啊!” 话到一半,却不知道是哪里戳了她爹的痛处,被抬手一推,只听一声尖叫,就跌到地上去了。 “老苏!” “别这样,好歹是自家女儿。”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劝着。 “这人怎么这样啊?”花明扔了鸡骨头,小声道,“当他的女儿真倒霉。” 对面的迟雪也放下了酒杯,微微皱了眉,“要不要我去看看?” “你?”花明瞪大眼睛看他一眼,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去,你身子又不好,万一他也打你怎么办?” “……”迟雪的脸上划过某种难言的神色,像是带着笑,又像掺杂着别的什么。 这时,老板宋陌已经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先扶那少女,道:“姑娘,你没事吧?” 少女爬起来,眼眶通红,摇了摇头,只是泪珠止不住地往外冒。 “老苏,按理说你是客,我不该多嘴。”宋陌沉声道,“但你在我店里喝了这么多回酒,大家都熟络了,我也和你说句实在话。酒再好,还能好过老婆孩子热炕头吗?你看你家女儿,又懂事又水灵,大老远的跑来找你这个爹爹,你也好意思?” 他说这话的时候,少女脸上微微泛红,半个身子躲在他身后,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醉鬼爹,瘪着嘴。 不料这老苏却毫不领情面,“你懂个屁!” 他将手上杯子重重一摔,脸红脖子粗,“还不是怨她娘?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在宫里的好差事不要,偏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还要拖着全家一起。” 他说着,向少女招手,“来,你过来。” 少女哭哭啼啼,仰头看了一眼宋陌,终是从他身后挪出来,慢慢蹭到桌前,怯懦道:“爹……” “看看这个。”她爹忽然伸手,从她头上拔下一支簪子,往桌上一拍,“好不好看?” 四周人等尴尬不已,最终还是宋陌应了一句:“确实好看。” 这一出猝不及防,稀奇得很,像是有故事的模样。花明离得有点远,伸着脖子也看不清,索性站起身来,走过去一看究竟,临走还要嘱咐迟雪:“你坐着别动,万一打起来别伤着。” 也没看见迟雪在她身后是何等表情。 走近了一看,嚯,倒也没有夸大。 摆在桌上的,是一支银簪,不镶珠不嵌宝,看似很朴素,但簪子头上的花鸟,用的是累丝工艺,一羽一叶,栩栩如生。虽然用料寻常,这手艺也值大价钱了。 花明看了一眼旁边抽泣的小姑娘。这东西要是戴在她头上,那的确值得一说。 而老苏得了宋陌一句肯定,越发喉咙拔高,“是吧?告诉你们,这是我亲手打的,给自己的闺女打的!” 他抱起一边酒坛,就灌了几口闷酒,嗓音沙哑:“现在可好了,离了宫里,她娘还能开个裁缝铺,给人做点衣裳,我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用,啊?连喝个酒还要被管头管脚,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醉得神智不清,摔摔打打,周围的人都悄悄向后缩,以免被波及。 离奇的是,花明总觉得,其中有几个,包括宋陌,都暗暗拿眼角瞄她,像是揣着小心。 这可真有意思,她心说,难不成是忌讳她这迟家少奶奶,怕她生气?有这些工夫,赶紧想想怎么治这醉鬼啊。 一分神的当口,只听不知是谁喊一句“小心”,一只碟子朝她迎面飞来。 花明刚要躲,只觉眼前一花,已经被人按在怀里,一个旋身。 回过神来时,面前是迟雪,一臂揽着她,将她护得牢牢的,一臂正从半空缓缓放下,刚才的碟子躺在墙根,已经碎成几瓣。 “你……”花明目瞪口呆,仰头看着他。 迟雪在她面前,向来温柔,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她此刻才发现,原来他冷下脸来,竟也凌厉得很,下颌线紧绷,一双眼睛褪去了平日笑意,像冬天里结冰的河。 他紧盯着对方,一字一字道:“切勿过分。” 语气并不凶狠,但就是让花明觉得,整间酒肆里的空气,都随着他的声音往下降了几度。 扫一眼周围众人,也面带畏色,像是果然很害怕他动怒。 花明骤然生出了一种大哥身后的狗腿心态,仰头注视他,眼睛里冒星星。嘶……有点帅! 这个场面,但凡有半点眼色的人,都该知道收敛了,无奈对面这位老苏,喝得着实是高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盯着迟雪看了半天,“你是什么人?多管老子的闲事?” 此话一出,身旁有人吓得咋了咋舌,小声道:“老苏,不要混账,这是大少爷和少奶奶。” “什么?”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迟雪,又转向花明,目光像要把她盯出个洞来,自言自语,“也不像啊……” 话音未落,花明就被迟雪重新挡在了身后,那脸色让她忍不住抖了三抖。 不行不行,表面上看着帅也就可以了,他的身子她知道,万一真动起手来,吃亏怎么办? “算了,算了。”她扯着他的衣袖,小声道。 迟雪不为所动,目光如霜,和对面的醉汉对峙着,肩背挺得笔直。 宋陌有心做和事佬,好言好语道:“都喝多了,有话好说,求各位可怜小店,别冲动。老苏,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我送你一坛酒,搭一个小菜,你回家喝去嘛。” 对面翻了翻眼睛,大约是下不来台,嘴硬道:“我来你店里这么多回,什么菜没吃过?也好意思打发我。” 花明既是怕再闹起来,迟雪吃亏,也是嫌他烦,截断话头,“那这样,我给你做一道,要是你真的没见过,就得跟这位姑娘回家去,行不行?” 这老苏哼了一声,也算接了这个台阶,“那也得是真本事。” 花明不理他,转身就往厨房走,宋陌亦步亦趋跟在旁边,小声道:“少奶奶,不用您亲自……” “没事,”花明撇撇嘴,“早点打发了他,大家安宁。” 进了厨房,她扫视了一圈,沉思片刻。这酒肆里备的材料,原也不多,任凭她脑子里有多少现代菜谱,一时半会儿倒也难折腾出什么来。 “宋老板,你这儿鸡爪还有没有?”她问。 宋陌忙着答应,揭开一旁的木桶给她看,“有,有,都是处理干净的,还没来得及卤呢。” 走地鸡的鸡爪,都洗得白白净净的,已经加姜和花椒煮过,去了腥味儿,在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 “好,”花明满意道,“我刚来的时候,看见旁边瓜果摊还没打烊,辛苦老板,帮我去买两个柠檬。” “少奶奶太客气了。”宋陌答应着就往外走。 走到门边时,正见花明挑了把斩骨大刀,把鸡爪从中间劈开,手起刀落,吓得他一缩脖子,麻溜地就去了。 鸡爪斩开,好入味,姜和蒜切了薄片,洋葱、香菜都切得碎碎的,再加上切片的柠檬,一把小米辣,全都丢进木桶里,又加上盐、糖、米醋、酱油,搅拌均匀。 宋陌探头往里面看看,五彩斑斓,散发微微的酸味儿,佐料的辛香气之间,夹带着一股柠檬的清香。只是,从古到今,也没听说谁家的鸡爪有这样腌的。 但他也不敢多话,只一味恭维:“少奶奶好手艺。” 花明擦了擦手,道:“你这只木桶,就借他带回家去,改天再讨还,行不行?” 眼下要紧的是送走醉鬼,宋陌哪里会在乎一只木桶,一叠声地答应。 花明提着桶出去,就见那老苏趴在桌上,半醉半醒,嘴里嘀咕着什么,迟雪仍旧站在他身边,面色不善,周围众人像是在劝和,有给他倒酒的,他也不为所动。 “好了,”她走上前去,敲敲桌子,“你瞧瞧,这道菜你见过没?” 老苏支着脑袋,醉眼朦胧,往里看了半天,“鸡爪子卤得这样烂糟糟的,哪个要吃?” “话别说得太早,”花明镇定道,“这菜得卤一阵,明天晚上才能吃,你先回去,要是吃了觉得我在诓你,尽管来找我算账,我愿赌服输。” 说着,将木桶盖好,往他女儿手上一塞。 这人也不知道是疯劲儿过去了一些,还是刚才被迟雪收拾过,愣愣地盯了她一会儿,还当真老实走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眼看着这酒喝不下去,也纷纷离店,铺子里转眼就剩了花明、迟雪和宋陌三人。 花明刚打算跟着走,却听宋陌道:“多谢大少爷和少奶奶,不知可否赏光一起喝杯酒?” 第21章 口水鸡,鲜椒兔 方才吵闹了半天,陡然客人走了个干净,店里几盏油灯摇曳,倒是有点喝酒的氛围了。 花明原本就是想和他谈生意的,既然有了这个契机,关系已然拉近,不如趁热打铁,当即就道:“那感情好,就不和宋老板客气了。” 宋陌赶紧进厨房,又端了两个下酒菜出来,殷勤道:“我这里有上好的梨花白,往常多是藏着和朋友喝的,大少爷和少奶奶赏光尝尝?” 花明看一眼身边人,迟雪的目光微微闪了闪,语气倒还平静:“多谢宋老板美意,花明不善饮酒,我们还喝刚才的桂花酒就好。” 对面像是略微有些遗憾似的,应了一声,又抱了一坛桂花酒来,撕开封泥替他们满上。 “今日您二位难得来小店,不料却叫您受了惊,在下在这里赔罪了。”宋陌举着杯子道,“还要多谢少奶奶帮忙解围。” “小事小事,何足挂齿。”花明笑眯眯地和他碰了杯,“大家都是朋友。” 桂花酒入喉,温润顺滑,带着一股子甜得有几分缠绵的香气。她抿了抿嘴唇,举筷子吃菜。 口水鸡,整整齐齐地码在红油里,上面洒着葱花香菜和辣椒圈,底下漂着白芝麻,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夹起一块来,刀工利落,断面干干净净,没有碎骨,鸡皮嫩黄,鸡肉雪白,表面挂着一层红汤,浸透进鸡肉的纹理里。 尝上一口,柔软嫩滑,香辣味儿顺着舌尖往喉头走,却不呛人,只觉得鲜美无比,要是面前有白米饭,她也能吃上两大碗。 花明忍不住赞叹:“真好吃,宋老板好手艺。” 和她做的菜精致巧思相比,这种豪气粗放,带着江湖气的菜色,反倒是突出一个酣畅痛快。 “少奶奶过奖了。”宋陌忙道,“在下的手艺算得了什么,哪能和您相比,前些日子就听说,花家饭庄新出的椒盐羊肉,是您开创出来的,连屠户家的凌逸,跟着您都学会做点心了,见天儿在邻里显摆。” 没想到她顺手做的几道菜,竟然反响这么好? 花明心里美滋滋的,嘴上还要道:“太客气了,都是街坊吹捧。” 她也不急着进入正题,先和宋陌边吃边侃,继续拉近距离,顺手找话题道:“宋老板,哎,不对,太生分了,还是叫宋大哥吧,咱们这镇子上,从宫里出来的人挺多啊?” 宋陌听了她一声“大哥”,原本是要慌忙摆手,连声道“受不起”的,没想到她还有后半句,陡然一噎,险些呛了一口酒。 “噗,咳咳……”他一边用袖子擦嘴,一边竟然把目光投向迟雪。 看他干什么?花明莫名其妙,也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 迟雪面容沉静,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只字未吐,好像完全没有瞧见宋陌瞪圆眼睛给他使眼色的场面。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花明多心,总觉得他脸上写着“不争气的东西”。 宋陌求援未果,只能独自面对花明的疑问,定了定神道:“少奶奶怎么忽然这样问?” “我上回去凌逸家,给他奶奶做饭,听说她老人家从前是宫女。”花明边吃菜边道,“这不,刚才听那个醉酒的老苏说,他们家也是从宫里出来的,正好想到了。” 小小一个镇子,遍地都能撞见在宫里当过差的人,这不是巧了吗。 宋陌在她对面嘿嘿笑:“咱们这个镇子吧,离京城不远,山清水秀,有些出宫的人就在这儿定居下来了。” “哦。”花明点点头。 古人不是宗族观念很重吗,这出了宫,倒也不回故乡,就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子一住,倒也很稀奇。看刚才那个老苏,显然不高兴得很。 宋陌的笑容带着几分勉强似的,热情道:“吃菜吃菜,还有这个鲜椒兔,您二位尝尝。” 满满当当的一大盘,一眼望过去,铺满了二荆条和小米辣,青红交加,看着就火爆,白嫩的兔肉掩藏其中。 花明挑了一筷子,兔肉紧实,入口微辣,随后渐渐地泛出鲜甜来,挂着盘底的汤汁,极有滋味。这种下酒菜,肉都切成小丁,要是一群大老爷们儿,光就着这一个菜都能喝一晚上。 “味道不错啊,宋大哥有两下子。”她抿了一口酒,“话说回来,我这阵子也想像宋大哥一样,自己开一家店。” 宋陌被她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得傻乐,也不和她在称呼上推拒了,只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迟雪,像是有些惊讶,“大少爷这么疼您,您在府里享清福多好,为什么要出来开店呢?” 他疼她吗?花明歪头看了看身边的人。 迟雪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慢慢地夹菜喝酒,许久也没接过话,她心说,难道是和宋陌话不投机?这人平日里没有这么难相处啊。 他待她,应该说是予取予求吧,但相比于夫妻,花明觉得他们更像是默契的合伙人关系。何况,她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心依附丈夫的女子。 “人嘛,有自己的事业才是硬道理。”花明笑哈哈,“不过,宋大哥放心,我想开的酒楼,主打创新菜,就像刚才给老苏做的那道一样,绝不会来抢你的生意。” 宋陌赶紧道:“少奶奶折煞我了,在下绝不担心这个。” 花明点点头,眼睛发亮,“那我有一事,想与宋大哥合作。” “怎么讲?” “我想从你这里进点酒。” “啊?” 面对发懵的宋陌,花明侃侃而谈:“我既然要开酒楼,客人来吃饭,半点酒水饮料都没有,那也不合适。我自己不会酿酒,也不懂深浅,不敢去市上乱买,正好宋大哥你这里的酒,味道很好,镇上的人也喝惯了,那我不如直接跟你进货。” 她继续道:“我是这样想的,我的酒楼主打的还是菜肴,酒水的种类不必多,就从你这里按照烈度高低,选几种最常见的就好,那些独特的、老酒客喜欢的,仍旧只有你店里有,这样一来,爱喝酒的人还是偏爱你这里,最大程度地不和你抢生意。同时,在我的酒楼里也要讲明,本店所有酒水都来自你的酒肆。” 花明清脆一拍手,“独家合作,强强联手,怎么样?” “……”宋陌像是听得整个呆了,半张着嘴,眼神飘忽,又看向她身边的迟雪。 迟雪极轻地点了点头,对面才勉强回过神来,道:“好,好,都听少奶奶的。” 花明略有些不满地摸了摸鼻子。她是秉承着平等的思想,诚心来谈生意的,怎么宋陌看起来,像是点头哈腰的,她说什么都满口答应的样子?他们迟府,在镇上的势力就这么大? 再说了,出面谈生意的是她,她辛辛苦苦讲了这么一大串,他请示迟雪的意见干嘛。出嫁从夫这一套,跟她可不适用啊。 不过,她心里嘀咕归嘀咕,也知道这里的人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掰过来的,也没有和他强行说道的必要。 “那好,多谢宋大哥,合作愉快!”她笑眯眯敬了对面一杯,慌得宋陌手忙脚乱,“今天时候也晚了,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改天仔细来商量,选什么酒种,以什么价进货,都慢慢商议着来。” 两边又客套了几句,花明便起身告辞。 临走,架不住宋陌客气,执意又送了两坛好酒给他们,道是他自己平日里喜爱的,比今夜他们喝的桂花酒劲儿大,清冽醇香,让他们回去喝。 迟雪抱着酒坛,花明当甩手掌柜,一路往回走,只觉得肚子吃得饱饱的,刚才喝的那点小酒被夜风一吹,称不上醉,只是身子微微发暖,舒服得很。 “哎呀,今天可真顺利。”她仰头望着月亮,懒洋洋感叹,“除了那个老苏有点烦人,其他都好。宋大哥也是不容易,开家酒肆小本经营,还要遇上醉酒砸铺子的。” 迟雪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她,没有接话。 她好奇地转头看他,这人生得就俊美,此刻神情淡淡的,连个笑脸都没有,在月光底下仿佛谪仙。 “你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眼前挥挥。 迟雪勉强笑了一下,避开她的手,“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刚才在酒肆里,就闷闷地不说话,我可不是没注意到啊。”花明瞪了瞪眼睛,随即又放缓语调,“怎么啦,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迟雪摇了摇头,神情仍旧淡淡的。 这人,怎么还矫情上了。 花明撇了撇嘴,看在他一向表现良好的份上,耐着性子继续猜:“那是什么,是不是我太独当一面,撇开你谈生意,你嫌我太不把你这个相公放在眼里了?” “我如何会这样想。”迟雪目光闪了闪,带着两分急切,“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那你……”花明气结。 眼前的人停下了脚步,半低着头,像是挣扎了良久,才抬眼看她,眸子里竟然有些湿漉漉的,“你见到宋陌当真那样亲切?” 第22章 烤年糕 什么玩意儿? 花明陡然一懵,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半天,才想明白他说的是个什么东西,顿时好气又好笑,咬牙切齿。 “你,你……”她从表情到内心,都精彩得很,“怎么就亲切了?” 她一咬牙,声音不知不觉就拔高了两分。 迟雪的目光垂了垂,睫毛被月影照着,在脸上落下一片青黛,“你叫他的时候,就很亲切。” 花明越发莫名其妙了。 她也不是独自出去,和其他男人见面,全程带着迟雪在身边的,也是正正经经在谈生意,好像没有什么惹人误会的地方吧? “大哥”这种江湖敬称,也值得介意的吗? 她打量着这人,嘴角憋着一丝笑。 看着风轻云淡,知书达理的一个大家公子,怎么就这么能吃醋。 “哦,有吗?”她故意歪了歪头,一脸的不在乎,“不过也确实,这宋大哥酒酿得好,菜做得也不错,看起来是个实诚人,谈合作也爽快,那的确是望之亲切,一见如故。” “……” 迟雪脸色一僵,抱着酒坛的白净手指蓦然收紧,骨节分明,像是暗暗用了一阵力,才轻声开口道:“那就好。” 从声音里倒是听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说完后,再不发一言,低着头向前疾走。 花明加快脚步,跟在他身边,忍着笑摇头。 这人真有意思,别说,这别扭闹得,倒还真不招人烦。 两人一路无话,各怀心思,好不容易回到了迟府,进了院子里要各自回房的时候,迟雪仍旧低着头道:“我把酒给你送进房里去吧。” 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 “不用不用,”花明笑眯眯摆手,“我也不爱喝酒,你带回去就好。” 客套得很,就像亲戚送礼互相推辞一样。 迟雪应了一声,转身离去,背影里仿佛透着点失落。 刚走出没几步,脚下忽然一个踉跄,身形晃了一晃,一阵咳声骤然爆发,咳得背脊都微微弯下去,身子发颤。 “你怎么了?”花明吓了一跳,跑上前一把扶住他,“哪里不舒服了?” 迟雪轻轻闭了闭眼,一手捂着胸口,气若游丝,“我没事,你不必管我。” “……” 什么毛病。 “到底怎么了?”花明忍着嘴角抽搐问。 眼前人像是体力不支一样,身子斜斜向她倒来,软绵绵靠在她的身上,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心口疼。” “啊?那你,你……”花明一时紧张,赶紧扶着他往房里走,“你快进去躺下。” “嗯。”这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既然是照顾病人,花明也没有什么避讳的,一手扶着他,另一手绕过他身后,就牢牢揽住他的腰,靠向自己。 不料手掌底下的身子陡然一颤,带着明显的僵硬,悄悄挪开了一些,默默跟着她往前走。 …… 花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迟雪神色虚弱,脚步缓慢,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抱着两坛酒,倒是分外的牢靠,稳稳当当,毫无问题。 这人! 联想到上一回,她手把手地教凌逸做了几个草莓大福,当晚回来迟雪就病了,花明脑子里稍微一转,大概也就想明白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人把她当傻子诓呢? 她咬了咬牙,也没拆穿,扶着他进了屋,从他怀里夺过两坛子酒放在桌上,又伺候他躺下,满脸关切,“我去找人给你请郎中。” “不必了。”床上的人拉着她的衣袖,摇摇头,乖巧得像只兔子,“我的身子我清楚,自幼如此,请了郎中来也没有多大用处,休息几日就好了。” 花明在心里默默道,只怕是请了郎中来,就露馅儿了吧。 她只作不知,面露焦急,“那不行,心口疼这种事,可大可小的,你今天好端端的也没有理由,突然就病了,万一有事怎么办?” “不是大事,只是今晚那老苏向你扔东西,我一时情急……”迟雪轻轻喘息了两声,“罢了,静养一下就没事了。” 嘶,花明的心尖儿忍不住颤了颤,病弱美人为你出头这种事,还真是很惹人心疼。 如果她没看出来,他是装的话。 “好吧,那还是听你的。”她诚恳地点了点头,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不在旁边打扰了。” “我……”迟雪一怔,脸上流露出无措。 然后,花明的衣袖就从他手中轻轻滑走了。 她体贴地对他笑笑,转身出门,在合上门的瞬间,好像听见屋里有人落寞地低低道了一句:“陪陪我。” 花明关严了门,摇摇头。 跟她玩这点小心思,朋友,吃醋得治。 她把人丢下了,却不回房,而是脚步轻快,向厨房走去。 今晚她看着迟雪闷声不响,也没吃多少,原来是醋喝饱了,那一码归一码,坏习惯得纠正,可人也不能饿着。补一顿夜宵,睡得踏实。 他们回来得有些晚,她还以为厨房该没人了,不料走到门口,见里面点着油灯,还有炉火哔剥作响的声音。 她当是哪个主子想用些点心,有下人在做,谁想到走进去一看,炉膛边蹲着的身影,健硕颀长,还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这不是迟风吗? 听见她的脚步声,对面也抬起头来,打了个招呼:“哟,嫂嫂来了啊?” 这一声“嫂嫂”喊得,调侃多过于恭敬。 花明走过去,好奇道:“你在干嘛?” 常人做饭,都是底下生火,上面架锅,偏这人蹲在炉膛边上不动,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却不是柴火,小心翼翼地靠在炉火边上。 这多稀奇。 被她连带着投喂了这些日子,迟风的尾巴也不再翘在天上了,待她还是客气了不少,把手里的东西一扬,“烤年糕。” 果然是年糕,应当是市上买来后,还没有切开的,长长圆圆的一根,穿在煮面用的长筷子上,凑着炉火烤。 好家伙,倒也不怕把筷子给点了。 花明不由一乐,“你想吃什么,让下面的人做不就行了吗,用得着自己摸黑跑过来烤年糕吃?” “你哪儿懂啊。”迟风一扬眉,“我不耐烦让他们伺候,就喜欢自己囫囵烤点什么,乐得自在。” 炉膛里的火生得旺,照得两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花明热得都出汗了,抬手抹了一抹。 迟风见状,嗤笑了一声,“你热的话就躲远点儿,我烤完了分你一串不就得了。” 哟,刚进府的时候,对她横竖不服气,现在都学会分享食物了,这孩子教得不错啊。 大龄少女花明欣慰地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好嘞,谢谢啊。” 年糕被炉火的边角燎着,空气里都漂浮着米香,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感叹,啊,碳水的芬芳。 迟风袖子挽得老高,一点没有富家少爷形象,边转动手里的筷子边道:“我们以前在军中,在野外扎营的时候老这样烤,除了年糕,还有饼、馒头,有时候从伙兵那里顺一点肉,或者自己打来的野鸡野兔子,可香了。” 花明舔舔嘴唇,“咦,你以前当过兵啊?” 迟风的侧影像是僵了一僵,声音有点含糊:“嗯,都是过去的事了呗。” 说着,把筷子从炉火里拿出来,端详了一下上面穿的年糕,递给她一串,“可以吃了。” 花明也没太当回事。一个富家少爷,年纪也不大,哪可能送去参什么军,要不然是跟着什么亲戚混进去玩过,夸大了来说给她听,要不然就是纯属吹水。 还是烤年糕比较脚踏实地。 她接过来,轻轻吹了吹气。刚烤出来的年糕,表面分布着不均匀的焦黄,结成一层硬壳,有些地方微微鼓起,热腾腾的米香里,还带着烧柴的烟火气。 她龇着牙,小心翼翼咬下一口,“嘶哈嘶哈”地吸气。 旁边迟风看她一眼,带着两分嘲笑。 没有加任何调料的年糕,只有纯粹的糯米香气,咬在嘴里软糯中又有韧劲,烫,却不舍得停口,在深夜的炉火边上格外地令人向往。 “好吃,手艺不错。”她不吝惜地夸奖。 “那是,论烧烤,没人比得了我。”迟风自得道。 花明才不和他客气,“你下回把紫菜铺平晒干了,用火烤脆,再裹着烤年糕吃,比现在味道更好。你要是想要,我还能给你调个照烧汁。” 迟风嫌弃地咧嘴,“那都是你们花里胡哨的东西,我可不折腾。” 花明摇头一笑,举着筷子继续香喷喷地吃。 这时候,就听旁边忽然问她:“哎,吃了半天,你是来干什么的?” “哦,是来给你哥做夜宵的。”花明答。 “迟雪那小子?”对面挑了挑眉,“他倒敢老是支使你做夜宵,胆量不错啊。” 这话说得,好像不是他亲哥的样子,没大没小。 “不是,他病了。”花明啃掉最后一口年糕,哼哼唧唧道。 “又病?”迟风一脸的难以名状。 花明忍不住把脑袋凑近过去,神神秘秘,“你也觉得,他是在装病对吧?” 第23章 铁板脆皮豆腐 “我可没这么说啊。”迟风像被烫了一样,“噌”地往后一闪。 花明撇撇嘴,“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你看我嫁到你们家也这么久了,光听说他身体弱,但他究竟是什么病,我心里还没数呢。” 她说着,和善地笑笑,“我当着迟家少奶奶,对自家相公的身子半点也不清楚,这也很有损妇德,是吧?” 迟风硬生生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几分不怀好意。 她会讲妇德,也是见了鬼了。 他举着剩下的两串年糕站起来,拍拍衣服,“你们的事我不掺和啊,你要想知道,早点把你生病前的事想起来不就好了吗。” 那意思很明白,想套话,没门。 花明翻了翻眼睛。不可能了,小兄弟,她大病失忆前和现在都不是同一个人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而且是盖棺入土了的那种,懂吗? 对面迟风逃也似的,挥了挥手里的年糕串儿,“走了啊,我给迟雨捎回去,不然得凉了。” “……?” 花明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消失在门边。 他对他大哥爱答不理的,对这个小妹倒是挺关照啊,这仨人应该都是迟夫人生的吧?没听说迟老爷有什么妾室外室啊? 她摇摇头,开始干自己的事。 在厨房寻摸了一圈,找出一块老豆腐,切了一指厚的方块,在淀粉里裹了一层,又放进打散的蛋液里两面蘸过。 裹了一层衣的豆腐,下油锅里去煎,一块块整齐地码好,在“滋滋”声中,看着油花在豆腐的边缘四溅。数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手脚迅捷地翻面,每一块豆腐都金黄焦脆,在大半夜里勾人食欲。 调的酱汁,是用蒜末、辣椒面,添上酱油和陈醋,还有胡椒粉、白糖,用平常往酥点上刷蛋液的刷子,蘸着往豆腐上抹,最后碗底儿那一点淋下去,“滋啦”一声,锅里激起一阵白烟,香气扑鼻。 麻利地撒上葱花、白芝麻,就赶紧出锅。 一盘铁板脆皮豆腐,带着刚出锅的热乎气,上面的葱花甚至还在微微抖动,香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有那么一瞬间,花明真心实意地觉得,不开酒楼了,开个夜市大排档也是极好的。夜宵啊,人间之光。 她没耐住馋,自己夹了一块儿尝味道,豆腐表面裹着脆皮,里面还白净软嫩,鲜香微辣,勾得人馋虫不断往外跑,中间还夹带着一缕豆子清香。 这要是在集市上,街边来一份,啧啧,绝了,可惜这里的人都不会做,只有她自己动手了。 花明边感叹,边端着盘子晃晃悠悠往回走,这豆腐下酒,一会儿可以配着宋陌送的那两坛,跟迟雪再续一摊,好好教育一下小朋友不能吃醋这个问题。 回到院子里,迟雪的房中灯还亮着,她满意地点点头,推门进去。 嘶,好大的一股酒味儿。 她正寻思着这是迟雪趁她不在,自己先喝上了,还是索性把酒坛子给打翻了,绕过屏风就看见…… 迟雪坐在地上,倚着桌脚,勉强没有滑倒下去,这人连外衣都没有披,只穿着雪白中衣,脸色绯红,眼眸半合,原先束起的长发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尽数倾泻在肩头。 桌上一只酒坛的封口已经打开了。 “迟雪!”花明咬牙切齿,快步走上前去,丢下手里的盘子,就弯腰扶他,“快起来,别坐地上。” 这人大约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睁着朦胧醉眼,定定地看着她,只是不动。 在对方不配合的情况下,以花明的力气,是断没有可能把一个成年男子拉起来的,何况醉鬼格外的沉。 她拖了两下,发现半点用处没有,也是无奈,直起腰来看着他,“你要干嘛?” 人,有话得好好说,醉酒闹事可要不得。 迟雪坐在地上,仰着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垂落的时候,带着某种令人心头一跳的脆弱感。 花明咬了咬后槽牙,这算什么眼神,好像她是负心汉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自我说服,跟喝醉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有天大的事也得明天再说,这样想着,就再度俯下身去拉他,好言相劝:“地上凉,先起来。” 迟雪闻言,眼神却波动了一下,泛起些复杂的情绪。 就在花明握住他的手臂,要扶他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在耳边轻轻问:“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 她只觉得耳朵尖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一扭头,顿时噎住。 他们离得极近,她一转头,就直直对上了他的眸子,漂亮得让人心肝儿颤,醉了酒之后,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一样,又微微泛着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比之平日里光风霁月的公子,陡然间多出了几分敏感偏执,但是却偏偏…… 更讨人喜欢了。 他虽然故作镇静地盯着她,呼吸却是乱的,在这样近的距离,深深浅浅,全都能扑在她的脸上,将他内心的慌张昭示得一清二楚。 假如从她口中听见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会怎么样? 花明在心里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这副模样让人很想狠狠地欺负他,但是突然,哎,有那么点不大忍心。 她蹲下身,平视着他,想了想,道:“你是迟雪。” 这个答案显然是不让眼前的人满意的,他气息一顿,眼眶也泛起红来,“除此以外呢?我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是身高一米八几还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弱智儿童啊! 花明在心里吐槽吐得飞起,但终究是无奈道:“是我相公,行了吧?” 平心而论,她是肉眼可见的敷衍,眼前的人却微微一怔,随即,从眼底里都漫出笑意来,简直像是春来东风吹绿了枯枝一样。 好看,真好看。 花明忽然觉得,她这一句敷衍,真是积德行善。 然而,迟雪却带着笑摇了摇头,“我不是,我心里明白。但是能听你这样说,我也算心满意足。” “……” 合着大哥您逗我玩儿呢? 花明忍下一口气,哭笑不得,扛起他手臂绕过自己肩膀,“好了,请相公大人从地上起来,好不好?” 这一回倒是听话,倚着她的肩膀就乖乖站起来了,跟着她往床边走。 这人醉归醉,脚底下倒是很稳,并不像寻常醉汉跌跌撞撞,花明挠了挠头,几乎怀疑他有点内家功夫在身上。 把他按到床上,花明叹了口气:“好好休息,不许再折腾了。” 不是说自幼病弱吗,虽然猜到他这回八成是装的,但不管怎么说,喝多了还是伤身。 还没打算走,手却已经被人拉住了,平时脸皮薄得一碰就红的人,这会儿倒是出奇地固执,盯着她道:“那你也不许再说我是合伙人。” “……什么?”花明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 “我不想当你的投资人,也不想和你合伙,我愿意陪你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和你赚了钱分成的。”迟雪一字一句,缓慢清晰,重复着那些他并不很懂的词汇,“你不要待旁人比待我更亲近,好不好?” 花明哑然半晌,终于弄明白了,他今天别扭的是什么,好笑之下,竟然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来。 “我哪有。”她无奈道,“我就是怕你吃亏。那要是你不喜欢,往后不投资也不合伙,我光伸手问你要钱,行不行?” 眼前人点点头,微微笑起来,忽地手上一用力,将花明一拉。 他醉酒之后,力道不是很有分寸,花明被他拉得一踉跄,差点扑倒在他身上,不由一愣,瞪眼,“你干嘛?” 哄他归哄他,耍流氓是另外的价钱。 眼前人目光迷离,气息中带着酒气,“陪陪我。” “……!” 花明拢在袖子里的手默默握拳。 “在我病了的时候,别走得那么快。” “……” 花明握拳的手又慢慢松开来,带着微妙的表情,回身一指桌上的豆腐,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老子走,是去给你做夜宵的。” 眼前的人躺在床上,就着这个意料之外的姿势,像是被她压在身下一样,脸上微露茫然,张了张嘴,哑口无言,薄唇因为醉酒的缘故,比平日红润了几分,在花明眼前晃得她脑壳子疼。 这是造的什么孽。 她扶着床架爬起来,回到桌边,轻快地端起那盘豆腐,“可惜了,这道菜要热的时候才好吃,眼下已经凉了,我就拿去倒了啊。” 她眼看着迟雪脸上划过一丝懊悔,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 刚要走,想了想,又回过身来掂了掂桌上的酒坛,她的本意只是,差不多喝空了,她就带出去,垃圾顺手带走,保持环境整洁,结果—— 出乎意料的沉,满满当当的,连晃都晃不出多大声响。 她皱起眉头,对着灯火看了看,心里陡然骂娘。 少的量怎么说呢,大概一只猫也能舔得完吧。 “你……就喝了这点?”她难以置信地回头问。 床上的人老老实实点头,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想起成亲那夜,他“砰”地一声栽在桌上的那一幕,花明险些给他跪下了,也算是明白,今晚在宋陌的酒肆,他为什么坚持跟着她,喝最淡的桂花酒了。 酒量奇差就一滴都不要喝啊啊!她恶狠狠地咬着牙,在心里道,再喝,下次就把你卖掉! 但最终,还是顶着一张面瘫脸,摆好酒坛,端起盘子,吹熄了油灯,把这离谱的人丢在房里,自己出去了。 到底是为什么,每一个她做了豆腐的夜晚,都有奇遇。 第24章 部队锅 这一夜过去,迟雪有两三天都没敢在花明面前抬头。 花明倒是不大介意,偶尔还要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故意喊一声:“相公大人。” 羞得迟雪满脸通红。 多有意思,她在心里摇头感叹,果然还是醉酒以后本性流露啊,倒比平日处变不惊的样子可爱得多,要不是有点不厚道,以后应该多和他喝几回。 但相比逗他,她这些天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的酒楼,选址已经拟定了,就在东大街临河的那个转角,一间两层楼的铺子,房屋结构,朝向采光,都相当的好,岸边柳荫绵绵,河中行船,也有景可看。 无论怎么挑,都是一个很适合开酒楼的地方。 唯一离奇的是,这地方原先是一家成衣铺子,那天花明路过时,不过嘟哝了一句“其实这里倒是很合适,可惜了”,转天就听说,那家铺子整个搬到了镇子西边去,把店面干净利落地空了出来。 “你说实话,”花明贴在迟雪的鼻子前面问他,“你是不是仗着权势,去逼迫人家了?” 迟雪看她一眼,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那他们……?” 要说世间有这么巧的事,她前脚刚开口,后脚就心愿实现,那她是断然不信的。 “那家成衣店本就是迟府的,不过是让自家名下的铺子换间店面,如何不可?”迟雪温和一笑,云淡风轻。 花明的心里只划过一句话——妈耶,看见活着的霸总了。 既然有人愿意为她打点这些,她倒也不必客气,立刻就请了镇上的木匠师傅,着手装修店面。如何隔断,怎样修饰,都有讲究,既然她想要打造的是中高档酒楼,那装潢也必不能够太敷衍。 还好,那间铺子的底子好,不过是小修小动,十来日间也就差不多了。 这一天,她拉上迟雪,一同去店里收拾,做开业前的准备。 到了门前,里面正好出来五六个人,都是打着半赤膊,肩上搭着毛巾的汉子,门里还有人扬声道:“多谢各位,一点小心意还请各位不要推辞,拿着喝口茶。” 却是翟秀才和凌逸。 当然,二人现在又有了新的身份,是她酒楼里请来的掌柜和小二。 花明暂时还没有打算把酒楼的规模做得太大,启动初期,请熟人帮忙,许多事情磨合起来都更顺利。 “你们到得这么早呀?”她招呼道,“倒是我们来晚了。” “哪里的话,”翟掌柜笑眯眯道,“我们闲着也是无事,不如请些街坊邻里来,帮着归整东西,后日就要开张了,早干完早安心。” 没想到他们来帮工,竟比她还要勤勉认真。 花明略微感动,“太辛苦你们了。” 凌逸连连摇头,笑嘻嘻的:“不辛苦,不辛苦,这阵子天儿热起来了,趁着早上凉快,把重活干完了,接下来就只要洒扫擦洗,就轻松了。” 说罢,又道:“大少爷,少奶奶,要不要四处看看?” 他们跟着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花明眉开眼笑,相当满意。 店面不是很大,但收拾得整洁,一楼是散客大厅,摆了十来张八仙桌,二楼四面开窗,设成雅座,一眼望出去,能看到别家的白墙青瓦,和碧波潺潺的河水,最里面有两间隔出来的雅间,摆了大圆桌,是宴请设席用的。 装潢简洁,但还有几分雅致,墙上挂的几幅字画是从迟府薅来的,相当合称。 花明左看右看,越看越高兴,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真的拥有一家酒楼了,创业之路截至目前为止,都还很顺利。 眼看着日头也往正中走了,她热情道:“忙了一早上了,先坐下歇歇,我给大家做个午饭,好不好?” 厨房已经收拾好了,锅碗瓢盆都是齐全的,这些日子来店里有人帮工做事,少不了管饭,因而虽未正式开场,家常食材还是有一些的,几个人简单对付一顿,没有问题。 “少奶奶别忙,”翟掌柜忙道,“哪里好意思。” 花明心说,您老也别客气了,您把我带去给凌家奶奶做饭开胃的时候,可没说过这个话,何况咱俩头一次见面,您还自来熟地顺了我几片煎馒头。 但嘴上还是道:“你们辛苦了这么久,就坐下歇着吧,等我上菜就好。” “少奶奶,您亲自给咱们做饭,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凌逸机灵,已经有说辞对付她,“不过,咱们既然已经是店里的帮工了,就不该上大菜,该吃帮工的大锅饭,以示亲疏,您说是不是?” 一旁翟掌柜也道:“不错,是这个理,对付一口便是了。” 花明扭头看看迟雪,既无奈,也好笑。哪里就能找出那么多说辞。 “好吧,知道了。”她道,“那你们坐,我去厨房看看,保证不费心思做,有什么就吃什么。” 二人听她这么说,才定了心,和迟雪一起坐下闲话。 花明悠哉悠哉绕到后厨,信手翻看。 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张,备料不全,但有白菜、香菇、豆腐,有牛肉,还有新灌的香肠,是特意叮嘱凌大爷帮忙做的,不是传统上加了许多油肉,熏得又干又硬,很耐贮存的那种,而是二分肥八分瘦,短暂地晒了几天,切开还新鲜弹润,带着汁水。 她想了想,生火起锅,剥一头大蒜剁成蒜蓉,加了油去煸炒,蒜蓉很快微微金黄,散发出香气。 这时,只见她从一旁的瓦罐里,挖出两大勺辣椒酱,丢进锅里,又加几勺白糖,炒作一锅。 她想做的,是韩式部队锅,既然没有韩式辣椒酱,自己炮制,也能凑合。 锅里添上水,豆腐划小块,牛肉和香肠都切薄片,白菜叶子和香菇也丢进去同煮,角落里翻到几根年糕,虽然没有芝士流心,好在味道总不会错,切成手指宽的条,也下锅去。 还找到一团粗面,她掂了掂,决定另起一口小锅,添了宽油,小火进去炸。面在她的筷子底下,被团成松散的面饼,渐渐变得金黄酥脆,定了形状,散发出炸物的香气。 花明满意地嘿嘿一笑。 没有方便面,自制也可以,油炸过的面饼下锅,更耐煮,不容易烂糊,也更吸汤汁。她甚至寻思着,以后要是开发一道干脆面,当零嘴儿卖给小孩子,销路应当也很好。 等到面饼也煮开的时候,就关了火,连着整口砂锅一起,端出去。 “我回来了!” 众人只听花明声音响亮,正想接应她帮忙端菜,一见她露面,却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位少奶奶,已经豪放到连锅端了吗? 迟雪一个箭步上前接过,声音里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急切:“为什么不叫我来帮忙?” “啊?”花明乖乖把锅交过去。 作为一个吃货,力能扛锅,不是基本的自我修养吗? 锅被放到桌上,翟掌柜和凌逸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忍不住微微探身往里看。 若论卖相,的确是大锅饭的模样,红彤彤的一锅汤,里面荤的素的,什么都有,一锅大杂烩,但是要说味道,那股甜甜辣辣的气味儿随着热气,直往脸上扑。 花明一人发一副碗筷,道:“来尝尝看,自己夹菜啊,别客气。” 凌逸率先夹了一筷子肉,吹着气送进嘴里,虽然被烫了一下舌头,仍然大喊:“好吃!这个汤锅,绝了!” 迟雪闻言,也捞了一筷子面来尝。 面还是平日常见的粗面,只是被做得很奇特,颜色金黄,爽滑中还带着几分韧劲,比寻常面条多了些香气,和着红艳艳的汤汁一同入口,初时微辣,后劲里倒反出一些甜味来,让人胃口大开。 “你怎么连杂烩汤锅都能做得这么好吃?”他实在忍不住问道。 虽然心里也觉得好笑,过了这么久,他竟然还总是问她这样的问题。 花明坐在他身边,给自己捞了一碗什么都有,又舀了半碗汤,正吃得高兴,闻言认认真真道:“这不叫杂烩,这是部队锅。” 虽然本质其实差不多,但是人嘛,还是要有点仪式感。 她边吃边扯:“现在器具还是有点不全,以后要是有条件了,可以弄些小煤气……咳,小炭炉,上面架小锅,像部队锅这种东西,各式配菜码好了,牛肉堆在顶上,像火山一样,上桌现吃现煮,又好看又有新意,客人一定喜欢。” 翟掌柜和凌逸还没见识过她这种功力,已经被忽悠得呆愣愣了,迟雪镇定许多,只笑道:“好,改天我就让人替你去置办。” “嘿嘿,你真好。”花明凑近过去,冲他灿烂一笑。 迟雪略微不自在地偏开了目光。这……毕竟是在人前。 “来来,你们别吃得这么秀气。”花明还要吆喝,“像我一样,连汤带菜的最舒服了。” 众人拿着勺子筷子,各自从锅里捞菜,花明捧着碗,看看收拾一新的大堂,再看看门外不时往里张望的行人,心里忍不住地激动。 后天,她的酒楼就要开张啦!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它来了它来了! 第25章 咸蛋黄虾仁,酸汤肥牛…… 四月十六,翟掌柜给算出来的黄道吉日,花明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胡诌的。 门前几挂鞭炮,噼噼啪啪响过一阵,有两名汉子爬在竹梯上,将门前招牌上蒙的红布一掀,后面五个大字跃然而出—— 小花仙酒楼。 底下围观的众人一阵叽叽喳喳:“这名字倒是稀奇啊。” “少奶奶取的名字,哪是我们能参透的,饭菜好吃就是了。” “走走,进去找座儿。” 里面翟掌柜和凌逸跑前跑后,安排客人坐下,花明站在门边,笑脸盈盈迎来送往,自觉已经很有村口小老板的派头。 迟雪站在她身边,一张脸清清淡淡,也不言语,顶多向人微微一扬唇角,已经算是十分热情了。 相比女老板的相公,更像下来视察的食药监工作人员。 “你在干嘛?”花明忍不住低声道,“笑一笑。” 这人看她一眼,声音平静:“他们又不是你,我只对你笑。” “噗……咳咳……”花明陡然被唾沫星子呛了一下,眉目扭曲地看了看他,默默比了个大拇指。 这阵子忙于生意,有点疏忽了他,怎么不知不觉的,脸皮已经这么厚了。 迟雪唇角的笑容倏忽扩大了一些,还要凑近来问:“对了,小花仙酒楼,究竟是什么意思?” 花明也不会告诉他,同学这只是一部遥远的动画片,也是她这个取名苦手眼看快开张了,顺手借来用的。 “一来呢,我姓花,二来花仙子听说过没有?”她挤挤眼睛,“你媳妇我啊,是漂亮可爱的小神仙。” “……” 切,不就是比不要脸吗,谁能赢过她。 这时候,大约是翟掌柜和凌逸忙得脚不沾地,有个客人迟迟没人领座,等得急了,站在门口哀叹:“饿死了,饿死了……” 花明赶紧回身招呼,道:“客官,您这边坐。” 这人等久了,倒也不摆脸色,被领到一张桌边坐下,就苦着脸道:“老板娘,有什么菜色快推荐一下,饿得不行了。” 花明张口就来:“咸蛋黄虾仁,酸汤肥牛,照烧鸡排,芝士土豆饼……” 对方赶紧打断,“前两个,就前两个,再来一碗饭。” “……好嘞。” 花明点点头,转身往厨房走,冲里面扬声喊:“咸蛋黄虾仁一个——酸汤肥牛一个——!” 正好遇见凌逸,也从里面传话出来,见了她道:“少奶奶,厨房烟气大,您别辛苦往里面来了,咱们来就好。” 嗐,她混迹厨房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怎么还没人家客人懂事,叫老板。”她假装虎着脸道,说完了,又冲外面一扬下巴,“靠窗第一张桌子,一位的那个,你先给他上一大碗饭,再送几碟小菜给他,怎么看着快要饿死了。” 凌逸赶紧答应着去了,花明在厨房里转了一圈。 既然要开酒楼,只她一个人做菜定然来不及,厨子都是从迟府借来的,手艺底子都在,突击培训了一下,至少开业供应的这几道菜都能做了。 只是突然间要批量出菜,或许也是今天开业,客人一下子涌进来,还是有点应接不暇。 她眼看着牛肉已经切了薄片,其余的料也都备着,唯独还没来得及做,索性找了口空灶自己动手。 蒜片和姜片下锅,热油爆香,加进一大勺黄灯笼辣椒酱,片刻炒匀,添进一大碗水煮开,黄澄澄的一锅,“咕嘟咕嘟”,香辣味飘散出来。 花明凑近闻了一下,嗯,不枉她让人去集市上,特意从南方来的商贩手里买了这东西。 煮开了,放进金针菇和切成细丝的莴笋,加进一点盐、糖和白醋。这两样食材都吸味道,汤鲜味浓,吃肉之余还能解腻。等到它们都烫熟了,才放肉片。 带雪花的好牛肉,切得像纸一样薄,刚下进锅里就转为粉褐色,转眼间就熟了。 这时候,旁边忙得快飞起来的厨子,终于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纷纷道:“少奶奶怎么来了?您别忙,我们来就好。” 花明取了一个彩陶大海碗,道:“不用不用,你们忙你们的,我正好顺手就帮着干一点。” 先捞金针菇和莴笋丝,码在碗底,再浇上几大勺酸汤,拿筷子挑了牛肉片,整齐地码在上面,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最后撒上青红椒圈,泼上一勺热油,顿时飘香四溢。 与此同时,另一边有机灵的厨子,也把咸蛋黄虾仁做上了。 新鲜挤的河虾仁,去了虾线,在淀粉里蘸上一蘸,下锅去煎,不消片刻,表面就煎出一层金黄脆壳,捞出来备用。 咸鸭蛋只取黄,用勺子捣碎,稍微添一点点油,下锅炒散,蛋黄很快化作流沙一样,冒着绵密的小气泡。这时候,把虾仁倒下去,快速翻炒均匀,就可以出锅了。 鲜嫩的虾仁,外表裹着一层金沙似的蛋黄,刚出锅的时候还滋滋作响,泛着油光。 跑堂的凌逸还在外面忙,花明自己端上盘子就要往外走,不料刚一回身,盘子忽然就被人接了过去。 “吓我一跳。”她脱了手,拍拍胸脯道。 这动作迅捷得,压根就没看清。 迟雪一手一个盘子,稳稳地走在她前面,声音和煦:“我不会做饭,至少端盘跑堂还可以代劳,怎么能事事都让你辛苦。” 哎哟,这态度,花明望着他瘦高的背影感叹了一秒,哪怕只是合约相公,心里也有点小骄傲呢。 回到那张桌前,那饿得好像三天没吃饭的客人,已经半碗米饭下肚,桌上几碟小菜也扫得差不多了。 迟雪将盘子放下,花明笑眯眯道:“让您久等了啊。” “不久,不久。”对方一边感激地向牛肉下筷子,一边连连摇头,“是我吃得太快了,不关你们的事。” 这人倒还挺讲道理。 花明不由仔细打量他两眼,其实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只是衣衫头发上沾了些泥土草叶,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身边还放着一个破背囊。 “这牛肉做得真好。”他边吃边道,“快两天没吃饭了,真开胃,谢谢你啊老板娘。” “错了,我是老板。”花明双手抱胸,冲旁边一使眼色,“这位才是老板娘。” 一转头,瞥见迟雪精彩的脸色,才轻咳一声:“啊不,是老板的相公。” 那位客人倒也没有很在意她说了些什么,边往嘴里塞虾仁,边道:“都一样,都一样。” 花明看了看,店里有条不紊,菜陆陆续续地从厨房端出来,送到客人的桌子上,一时间得了空,索性拉开椅子在这人对面坐了下来,好奇道:“你怎么了,两天都没吃饭?” 按理说,吃不上饭的,往往是穷人,但这人并不面黄肌瘦,何况,穷人也不能转眼就来吃酒楼。看他这一身狼狈,要是什么流窜至此的逃犯可就不好了,她得赶紧报官府去。 没想到这人抬头一笑:“进山写生,迷路了,费了两天才出来。” “啊?” 大约是怕她不信,对方交代得很清楚,“我姓魏,名书鸢,是个画师,家就住西边青柳巷里。” 说着,还放下筷子,打开背囊,从里面抽出一卷画给她看,“喏,这就是我在山里画的,还是初稿,没有细琢。” 画卷慢慢展开,山青水绿,春意盎然,花明也不太懂画,但画得着实有那么几分味道。 “真好看。”她礼貌夸奖道。 对方倒是很谦虚,“过奖过奖,我自己清楚,常年在宫里作画,匠气越来越重,所以才自请跟着来山海镇,多去山水间走走,临摹自然野趣。” “……宫里?”花明一挑眉,“你以前也在宫里?” 这魏书鸢愣了一愣,嘿嘿一笑,含糊道:“不过是谋生的活计罢了。” 说罢,低头猛扒饭,半句话也不敢再多,像是怕谁找他算账一样。 花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转头,只在余光里看见迟雪站在桌边,一动未动,只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一道锐利的目光笔直投在魏书鸢身上,吓得他脸都快埋进碗里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迷茫。 为什么这个小小的镇子上,有那么多人都是从宫里来的?除了这些开口自报家门的人,余下的人里呢,还有吗? 她总觉得,好像有一件什么事,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瞒着。 “花明,”迟雪忽然出声,“这里忙得过来,你也没有吃午饭,去后面歇一会儿吧。” “啊?哦。”花明迟缓地站起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迟雪的神情像是真心关切,看不出底下有没有藏着什么。 她忽然挺不适应的,虽然并没有真的拿他当相公看,但这些日子以来朝夕相处,也并不是分毫没有动心。陡然之间要疑心他瞒了她什么,着实感觉怪怪的。 这时候,魏书鸢却匆匆吃完了饭,逃也似地道:“我走了,多少钱?” “三十二文。”花明道。 对方伸手去腰间掏荷包,掏了几下,脸色却忽然变了,低头一阵猛找,随即讪讪抬头,看着她。 花明的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 大哥,演得太标准了吧? 第26章 红糖芋圆冰沙 未时过半,店里的客人都散尽了,连同跑堂的帮厨的,都一起吃过了员工餐,歪在大堂的角落里歇息。 凌逸一边给花明端茶,一边道:“少奶奶,啊不,老板,您也在这儿忙了半天了,要不要回府歇歇?晚市咱们几个打起精神,能应付得来。” “不忙,我愿意待在这儿。”花明喝着茶道,“小凌啊,你也别忙前忙后了,坐下休息。” “哎,好。”凌逸答应着,找了把椅子坐了,同情地看了看全场唯一还在忙活的人。 魏书鸢趴在桌边,手上一支毛笔,面前散落着一堆木牌牌,走近了一看,上面写的全是菜名,什么可乐鸡翅、奶油蘑菇汤、金菇肥牛卷,都是常人没见过的东西,而最离奇的是—— 每一块木牌,底端都画着这道菜的模样,寥寥几笔,简洁直观,看一眼就知道合不合自己的胃口,实乃一大创举。 翟掌柜摇着纸扇,不由叫好:“少奶奶的这个法子,实在妙极。在下往常见人点菜,举棋不定,问东问西,堂倌必得耐心解答,一来一往,很是耽误工夫。有了这菜牌,所见即所得,两厢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迟雪向他微微一笑,道:“花明的奇思妙想,果然是常人所未见的。” 花明翘着小二郎腿,也得意得很。 做生意,想要吸引顾客,最有效的一点就是“人无我有”,先不论这简笔画的小菜牌,究竟能把菜的模样还原多少,单是让顾客瞧着新奇巧思,就是赢了。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魏书鸢除外。 “我以前当画师的时候,谁都要夸一句年少有为,不是给人画像,就是画花鸟山水,还从来没有画过,画过这东西……”他攥着笔,一边埋头苦干,一边嘀嘀咕咕。 花明听着,啧啧两声,“你方才吃饭的时候还说,你作画的匠气越来越重,知道为什么吗?” “啊?”对面一停笔,大眼瞪小眼。 “那是你的心匠气太重了。” “……” 满屋子的人,喝茶的也不喝了,闲话的也停下了,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 “怎么了,花鸟山水值得画,美食佳肴就不值得画了?”花明摇头叹息一声,“世间万物既入得你眼,又有何不可入画?心里太端着了,下笔自然工整呆板,失了灵气。” 魏书鸢呆呆看她半晌,“啪嗒”一声,手中毛笔就滚到了桌上,“老板,你才是真正的高人,世间圣手啊!” “别给高人戴高帽子,”花明吹了吹茶沫子,“继续画你的,抵你的饭钱啊。” “……” 迟雪在旁边极轻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既然开了酒楼,花明对自己的定位就是生意人了,不论是坑蒙拐骗,还是果然丢了钱袋子,这小魏画师白吃了她的饭菜,一定是不行的。 但是,看在他有一手好画功的份儿上,花明倒也不打算报官,只让他留下以工抵债,替她画菜牌招徕生意。 说实话,画得的确不错。 只是人不太平。 “老板,这道金菇肥牛卷,究竟是什么模样啊?”魏书鸢执着画笔,拧着眉头问。 “顾名思义,用牛肉片把金针菇包起来,卷成一长条啊。”花明面瘫。 “哟,这东西在下既没见过,也没见过,可不好办啊。”对面用手抵着下巴,作沉思状,煞有介事,“师父说过,画实物不可想当然,眼前的这么多菜牌,假如在下能亲口一尝……” 花明嘿嘿冷笑两声:“那你怕是得在我店里打工打到猴年马月去啊?” 面对一脸讪讪的人,她冷面无情,“不过是简笔画,有个意思就行,不用画到每一粒葱花都写实的。你要是再讨价还价,就让你画彩页大菜单了啊,每道菜都得画,每桌配一本。” 魏书鸢战败无言,低头认真画画。 这厢正扯着闲话,小六子从后厨跑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七八个碗,兴奋道:“少奶奶,不是,老板,您上回教小人做的红糖芋圆冰沙,您看看我做的还行吗?” 走近了,花明探头一看,“嗯,样子对了。” 冰冰凉凉的糖水,盛在白瓷碗里,面上铺的是紫黄二色的芋圆,糯糯的珍珠圆子,绿豆、薏米,还有两小块煮得软和的芋头,底下是浮着碎冰的红糖水,与瓷勺相碰,叮当作响。 她舀了一枚芋圆入口,这次的木薯粉加得不多不少,口感软糯,唇齿间充斥着淀粉的香气,底下的红糖水冰镇过,格外清甜,一勺下去神清气爽。 “好吃,出师了。”她对着小六子一扬眉毛,“再加油多学几道,过些日子我们就能卖餐后甜品了,说不定连下午茶的摊子也能接上。” 小六子喜不自胜的时候,一旁却有人凑近过来,声音轻轻的:“当真那么好吃?我也尝尝。” 花明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蓦然靠近,束起的长发在她肩头扫过,无端的一阵痒。 她手一抖,在把勺子摔了之前,刚刚舀起来的一勺珍珠圆子已经被人轻轻含进了口中。那人像小鸟啄米一样,飞快地退开了,镇定道:“很甜。” 看似驾轻就熟,只是垂着眼睛不看她,细看之下,耳根微微泛红。 “……” 花明看着迟雪,哭笑不得。 明明是良家小媳妇一样的性子,非要装什么老手。人呐,强扭的瓜不甜。 忽然之间,她也说不清,究竟是起了兴趣想调戏他,还是单纯的好胜心被激发了,她重新舀起一枚芋圆,端端正正送到他唇边,甜甜一笑:“喜欢吗?那再吃一口,相公大人。” “……!” 迟雪的身子本能地向后一缩,却既不敢退,也退不到哪里去,僵硬在原地,眼睛圆睁,无所适从地和她对视,红云迅速地漫上脸颊,藏在衣袖底下的手默默握紧。 花明抿了抿唇角,这副样子,真像什么受惊的兔子一类。 “噗……咳咳咳……”离得最近的小六子倒霉得不行,首当其冲,只觉得眼睛都快被闪瞎了,赶紧往旁边躲。 那一边魏书鸢脸皮厚,也不嫌事大,一边吹干木牌上的墨迹一边道:“哎呀,我吃饭不付钱,理当报官捉我,而不是把我留在这里长针眼啊。” 迟雪在调侃声中,越发脸红得厉害,却终究一言不发,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吃了那枚芋圆,接受了被人前投喂的事实。 花明在心底里放声大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 世上的很多事就是这么奇怪,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脸红心跳的羞耻处刑。罪过,罪过。 不过,她偷眼看了看他,总觉得那夜喝完飞醋之后,又变得可爱了一点。 这要是天长日久以夫妻身份相处,她还真难保自己吃不吃窝边草。 眼看着这人红透了,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花明还是大度地放过了他,另拿起一小碗放在他面前,玩笑如常:“喏,吃自己的份,也不能老抢我的。” 小六子和其余几人,把另几碗分了,还余出一碗。 花明对那边偷偷咽口水的魏书鸢道:“来来,一起吃,吃完再画。” 对面怕是就等着她这一句,立刻扔下了笔,颠儿颠儿地过来捧起碗,嘴里道:“还有我的份呀?老板真客气。” 花明心说,这真是毫不掩饰的吃货呀。 “我们店里的菜就这么好吃?”她边捣碗里的碎冰边问。 魏书鸢猛点头,“半点不骗人,当真好吃。” 虽然这人吃饭不付钱,但听到食客好评,新店开张的花老板毕竟还是高兴的,笑眯眯问:“想不想天天吃啊?” 对面脸一苦,“这不是没钱吗。”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要是有钱,也不能苦兮兮地被她扣下来画画抵债。 不过,她能想到的法子,对方倒也能举一反三,琢磨了一会儿,对她一笑:“要不然这样,我给店里画画,老板你给我打个折,怎么样?” “嗯。”花明点了点头。 倒也可以,对于死忠熟客来说,给个优惠点的折扣,反而更能留住顾客,长久来看,还是获利多。只不过…… “我这一家酒楼,也不需要那么多画啊?” 毕竟,她开的还是酒楼,不是艺术画廊。 如果对方提出的筹码她并不需要,那就不是等价交换,而是单方面让利了。 这时,一旁安静了很久的迟雪却忽然开口:“不如,你替我们画一张像吧,如何?” “什么?”花明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迟雪的神情像是有些许不好意思,声音放低了两分:“你我相识多年,从未有过一张画像,既是如今已经成婚,不如让他替我们画一张,也算是留个念想。” “……”花明沉默了片刻,心情有点复杂。 什么叫留个念想,这话说得,好像明天就要和离了一样。啧,连哄女孩子的话都不会。 但是没办法,自家相公的心愿,非但要满足,还得满足得有排面。 花老板爽快地一拍桌子,“行,就听他的,一张画,换一张五折贵宾卡,最大优惠了,行吧?” “五折……什么?” 第27章 桂花酸梅汤 某个午后,小河岸边,杨柳依依。 树下摆了一张小几,两把椅子,花明和迟雪各坐一边,魏书鸢在面前立着画架,清了清嗓子:“二位请坐好,我要开始画了。” 迟雪性子老实,身姿端正,坐得笔挺,墨发束成高马尾,垂在身后,衬得腰背线条像刀裁一样优美利落。 花明斜眼觑着他,喉头暗自滑动了一下,才提意见:“你不觉得,这样端着浑身不自在吗?” “啊?”魏书鸢挠挠头,“自古以来,夫妻像不是这个画法吗?” 的确,古时候的夫妻画像,无不是正襟危坐,端庄肃穆,但是,这和夫妻二字又有什么关系? 作为一个现代人,一个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欣赏过各类情侣照婚纱照的人,花明在这时代难得画一次像,十分不能接受画得跟领导座谈现场一样。 “我不要。”她下巴一扬,“你画一幅像,大约需要多久?” 魏书鸢琢磨了片刻,“怎么也得两个时辰吧。” 嗯,那就不能采用过于生动活泼的姿势,毕竟不如现代,相机“咔嚓”一下就好了,得硬生生保持两个时辰,人也不能太和自己过不去。 “你介不介意,坐在树下?”花明转头问迟雪。 迟雪的神情完全茫然,却毫不迟疑,“无论你想要如何,我都会照做。” 虽然知道他只是在答应她的提议,但是……该死,好像在表白哦! 花明按了按突然加速跳动的心,走到树下四处看看,挑了个既平坦舒服,又光影合适的位置,笑眯眯道:“那我们就坐这儿吧。” 迟雪虽然不解,还是依言坐下,仰头问她:“是这样吗?” 翩翩公子,身形修长,单腿屈起,手臂轻轻搭在膝上,袍子的下摆在草地上随意展开,姿态是天然的率性不羁,偏偏抬头看她的神情,认真里带着两分小心,阳光穿过柳叶落在他脸上,恍惚间击得花明内心一荡。 “啊,是。”她磕绊了一下。 好看,真是好看,简直无缝代入古风漫画男主。 “那你呢,要如何?”迟雪问她。 “我啊,”她嘿嘿一笑,“当然是坐你身边了。” 虽然是她自己想出来的经典婚纱照姿势,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矮下身子往迟雪身边坐的时候,竟突然产生了一种脸红心跳的感受。 不正常,今天突然好不正常。 然而,还没能成功坐下,却忽然被迟雪伸手一挡。 “怎么了?”花明愣了愣。 他总不能嫌她吧? 却见这人将自己的袍角认认真真展平,在她这一侧铺出了小小的一片,才抬头对她一笑,“你毕竟是女子,坐在我的衣角上,就不会把衣裙弄脏了。” “……” 花明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用力扑腾了两声,如果不是有胸腔拦着,就要向面前的大帅哥飞奔而去了。 该撩的时候不行,不该撩的时候特别行。 她隐约听见魏书鸢在嘀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怎么把画师当狗杀。” 她高高兴兴地在迟雪的衣袍上坐下,冲他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斜过身子,靠上他的肩膀,“好了,画吧。” 被她枕着的那个肩膀,清晰地一震,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僵硬,默默保持在原地。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人连呼吸都恨不能屏住,轻得不能再轻。 对面的魏书鸢臊眉耷眼的,小声道:“来往的人可都看着呢啊。” 河对面,是一排做小生意的铺子,门面都临河,午后正是店家悠闲的时候,搬着小竹椅,三三两两坐在门外,边晒太阳边闲话。一打眼望过来,确实是尽收眼底。 “你在意吗?”花明抬头问。 她本就倚在迟雪的肩上,一抬头,鼻尖几乎就蹭到了他的下颌。他的侧脸轮廓很好看,在太阳光底下暖融融的,让人忽然有靠得更近的欲望。 迟雪的耳根分明是红的,飞快地瞟了一眼河对面的人,却轻轻摇了摇头,“只要你喜欢,我便不在意。” 他的眼睛,被阳光照着的时候是漂亮的褐色,里面倒映出花明的脸。 花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挪了挪身子,向他的肩头又靠过去几分,鬼使神差道:“嗯,我喜欢。” 身边人的呼吸忽然滞了一滞,像是害怕撞破了什么一样。 魏书鸢的专业操守终于战胜了害臊,提起笔开始作画,而作为画中模特的花明,自然是不敢乱动,心安理得地倚在迟雪身上,一只手还不安分地悄悄爬过去,从他身后绕上他的腰。 “咳,”魏书鸢忍不住出声,“画轮廓时不可乱动。” 花明面不改色,“怕不是风吹树影,你看错了。” “……” 如此约莫一个时辰过去,花明整个人被晒得暖洋洋的,几乎就要在迟雪身上打瞌睡了,听见有叫卖声由远而近:“酸梅汤——冰镇的桂花酸梅汤喽——” 她一个激灵,抬起迷迷瞪瞪的眼睛,“小雪,我想喝酸梅汤。” “……”迟雪忽地一怔,像是有几分震惊,“你叫我什么?” 哎哟,整天在店里喊小凌、小六,喊顺口了。 虽然眼前的确是美人来着,但小雪这个叫法,还是太姑娘家了。 花明心虚一笑:“口误,口误,相公大人,人家想喝酸梅汤。” 那边正勤恳作画的魏书鸢,“啪嗒”一声,把笔给掉了。 “画师,”迟雪扬声问,“现下可以动了吗?” 魏书鸢心说,你们腻歪得眼都快瞎了,不能也能了吧,于是叹了一口气道:“轮廓都打完了,细节可以慢慢补,想干嘛就干嘛吧。” 于是迟雪轻轻从花明身下抽出衣角,起身向卖酸梅汤的大娘走去。坐了一个时辰,步履依然稳健轻快。 花明揉了揉微微发麻的腿,这人不是病秧子吗,怎么看着身体比她还好。 还要不省事地在身后喊:“记得用咱们酒楼自己的碗啊,别耽误大娘做生意。” 三碗酸梅汤很快买了回来,大娘给打得满满的,迟雪的手稳得很,一路过来竟也没有洒出半点。 原是褐色的汤水,在午后的太阳光底下,被照出一种好看的金红色,碗底的花纹都能映出来,面上洒了一把金黄色的桂花,应该是去年秋天用糖渍着的,既好看又清香。 魏书鸢见自己也有份,直呼迟雪有良心,也不在意吃了大半天狗粮的事了,很自觉地远远蹲到树荫下去喝。 花明小心地接过碗,仰头一笑:“你真好。” 迟雪这一次倒没有害羞,笑容里反而像是带着一丝宠溺,“不过一碗酸梅汤,你也觉得我好?” “那就是很好啊。”花明想了想,认真补充,“你对我一直都很好。” 这大娘卖酸梅汤,用的是两层叠套的桶,在中间的夹层里藏了冰,外面又用棉被捂着,尽管酸梅汤里没有一丝冰碴,入口却冰冰凉凉的,酸甜里又带着一缕桂花香气,在这已经步入初夏的天气里格外让人舒畅。 她喝了几口抬头,见迟雪捧着碗,坐在她身边,直直地看着她,若有所思,不由问:“你怎么不喝啊?” 眼前的人沉默了片刻,才笑了一下,“你自从病后,才与我相处多久,就敢认定我一直对你好了?那以前呢,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以前……花明捧着碗,发了一小会儿的呆。 以前的事情,与她都无关,可能是在这里过得太惬意了,她都快不记得,自己只是一个占了这具身体的外人了。 她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酸梅汤没有那么好喝了。 碗在她的手心里一点一点被捂热,变得不再冰凉爽快,连带着心里忽然也闷闷的。 这样一想,迟雪喜欢的,是那个和他青梅竹马的花明,而不是才到这里几个月的她吧。 “怎么了?”迟雪见她神色有异,小心地凑近来,轻声道,“罢了,是我不该心急的,从前的事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了,免得伤神。” 花明木讷地点了点头,感觉片刻前倚在他肩膀上的那种心情,陡然降下去了不少。但如果因此突然变了脸色,在他看来未免也很喜怒无常。 她刚打算努力调整心情,忽然见凌逸从酒楼里跑出来,喊道:“老板,有客人来了。” 古人吃饭很按时按点,她的下午茶业务又暂时没有开出来,这大下午的,哪来的什么客人?何况,即便是来了,店里的伙计也应该驾轻就熟了,怎么还要急急忙忙地找她? 花明心里嘀咕着,还是把喝了一半的酸梅汤交给迟雪,自己起身过去,问:“怎么了?” 凌逸引着她,边走边道:“刚来了一位客人,说要订宴席,小的没有遇见过这等事,担心招待不周,这才向您求救来了。” 说话间,他们从偏门进了酒楼,就见大堂里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很是和气又干练的模样,开口就道:“花老板,咱们家老爷子下月初五过寿,想在您这儿办一桌寿宴,您看行是不行?” 第28章 金沙虾仁豆腐 行,送上门的大生意,怎么不行呢? 为了这一单生意,花明破天荒地,连店里也不去了,在府里埋头研究了足足三天,为这桌寿宴拟定菜单。 这一天晚上,连厨子们都回去休息了,她还窝在厨房折腾。 春草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心疼,“少奶奶,还是早点回房歇着吧,明天再琢磨也不迟,也不能把自个儿身子累坏了。” “白天哪有晚上方便呀?”花明边寻摸食材边道,“白日里厨子都忙着,忙过了午饭,又要为晚饭准备,我借灶台他们必然不会说什么,但总是在给别人添麻烦。” 哪比得了晚上,整个厨房空空荡荡,随她造作。 春草乖巧地点点头,“那有什么是奴婢能帮您的呀?” 花明感动得很。春草年纪不大,日常处事却很妥帖,一双手春葱似的,白白嫩嫩,一看就是没干过粗活重活的。她记得,古时候的大户人家,这些近身伺候主子的,也算有头有脸的丫鬟,身份不低。 她拿春草当小妹妹看,让她动刀动铲的,并不忍心。 “没什么要帮的,我料都备完了,就差下锅的工夫。”她笑道,“你要帮呀,就在旁边陪我说说话,免得我无聊。” 虾是厨房替她采买的,新鲜的大河虾,她剪去虾头,小心剥了壳,又开背挑去了虾线,心里想着,上回迟雪想帮她剥虾仁,就被刺破了手,要是让春草这小丫头来,一定不行。 锅里添上少许油,切了姜丝进去,又把虾头丢下去一起熬。 这时候,春草大约很认真地执行了“陪她聊天”这个指令,蹲在一旁,哪壶不开提哪壶,“少奶奶,您这一阵子真辛苦,都冷落大少爷了。” 虾头在油锅里,很快由青转红,再煎上一会儿,橙红色的虾膏就跑了出来,里面那一丁点腥味,也很快被姜丝驱散,只留下鲜香气。 花明一边用锅铲轻轻按压,一边忍不住走了一下神。 其实她不是因为忙,才冷落迟雪的,而是多少有点故意躲着他。究其原因,也不是迟雪做错了什么,而是…… 她对他那天的话,没有办法做到毫不在意。 自从穿越到这里,她对原身的一切,基本是照单全收了。爱女心切的大厨爹,她就当是自己的亲爹一样,这门婚事和这个相公,她在短暂的试图逃婚之后,也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她自认为想得很开,既来之则安之,给她的她就拿着,力求让自己和别人都活得开心。 唯独,她最初的打算里,没有对迟雪动心一项。 当初,迟雪不惜用苦肉计,也要和她成亲,她对他没有那个意思,但也不讨厌,约法三章,说清了不行夫妻之实,也可以当朋友搭伙过日子。可是现在…… 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挺喜欢他。 但是迟雪心里装的,可能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穿越过来的她,而余下的大部分,是不知所踪的原身,那个真正与他青梅竹马相识多年的花明。 所以当她面对迟雪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愧疚感,好像是自己骗取了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一样。 既然一时想不到解决的办法,那索性少见他,待在厨房的柴火气里,反而心里舒服。 “少奶奶?”春草小心地看着她,试探着出声。 花明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得有点久,好在锅里还没烧焦。她赶紧把虾头和姜丝都捞出来,只留下红艳艳的虾油在锅里。 “我哪里冷落他了。”她故意用无所谓的语气道,“成了亲,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黏在一起的。” 剥了几枚咸蛋黄,丢进锅里铲碎,就着虾油一起炒,蛋黄很快变成金黄色的细沙,在深夜里香气格外勾人。 添两碗水下去,变成一锅金色的浓汤,豆腐划小块放进去,又加了洗净切好的蟹味菇。锅里“咕嘟咕嘟”,径自翻滚冒泡。 春草看起来,像是有些伤心的模样,小嘴一噘,小声道:“可是奴婢瞧着,大少爷这几天有点难过的样子。” 是吗?花明盯着锅里冒出的热气,忽然也感觉心里被戳了一下。 倒也不是多疼,只是钝钝的,浑身不是滋味。 “春草,你们大少爷他……从前真的很喜欢我吗?”她轻声问。 “当然了。”春草眼睛睁得大大的,“您生了一场病后,都忘记了,但是大少爷以前对您可好了,您也特别喜欢他。” 花明一边搅动锅里的食材,一边道:“是吗,那你和我说说吧。我和他,过去是怎么样的?” “从您和大少爷第一次见面算起,至今也有十来年了吧。”春草认真地掰着手指头回想,“那时候您还小,当然奴婢也小,大少爷已经是少年人了,身量又高,奴婢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您还有点怕他,不大愿意和他说话。” “怕他?”花明忍不住接话,有点想笑,“他可怕吗?” 迟雪这个人,日常总是温润和气,看起来像是手里只配拿书的翩翩公子,又因为他身体不好的原因,花明甚至从见第一面起,就多少对他有点怜爱。她倒是没想到,他还能把小姑娘吓着。 哦,这么说起来,他上回在酒肆里面对醉汉,模样倒是挺吓人的,但那是因为对方乱扔盘子,差点砸到她。 花明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那个时候的迟雪,哎,真帅。 春草也不明白她神情的变化是为了什么,想起当年的趣事,笑得露出一排小牙,“那可不,他是在您身边久了,性子才慢慢软下来的,当年还一板一眼,脸也冷得很,您还悄悄和奴婢说,不想待在这尊黑面佛身边。但是啊……” 她凑近过来,满脸戏谑,“转眼他就在您面前,认认真真地起誓,说您无需怕他,他这一生都会护您周全。” 花明刚把开了背的虾丢进锅里,虾肉落进金汤,很快就转为粉白色,像一朵朵芙蓉一样点缀在汤里。 她闻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由皱了皱眉。 “春草,我们从前,是不是很熟?” 春草陡然愣了一下,脸上闪过片刻慌张,“啊?啊,自然,大少爷与您青梅竹马,奴婢自然也是和您常见的。” 花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仍然不对。 不论她当年,是在什么情况下与迟雪初见,春草都是迟府的丫鬟,她一个外人,和人家府上的丫鬟吐槽人家的大少爷,这件事它合理吗? 而且,春草话里话外,总隐约有一种,她似乎和迟雪相处的时间非常多的感觉。 古时候,应当还是讲究男女大防的吧,未出阁的女儿,和别家的少爷,哪怕是小镇子上民风淳朴,礼教规矩宽松一些,哪怕是两家从小熟识,订的娃娃亲,听起来依然…… 好像总是有哪里不对的。 “你再和我多讲讲,我们从前是怎么样的?”她耐着疑惑道。 春草却缩了缩脖子,像是觉出什么了一样,头摇得很干脆,“不讲了不讲了,那么多年的事,奴婢一时半会儿哪能讲得过来呀。要我说呀,您还是别太劳累,安心休息,早点把生病前的事都想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花明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丫头心是好的,可惜啊,这病前病后,其实壳子里装的都不是同一个人了,从前的那些记忆,本就是不属于她的。 她撤了火,从锅里舀出一小碗递给春草,道:“陪我那么久,饿了吧?来尝尝。” 金沙虾仁豆腐,既是汤也是菜,暖暖和和的一碗,鲜美又不腻。 “好吃好吃。”春草小心吹着气咬豆腐,“您打算做这道菜给王家老爷子吗?” 一提生意,花明就把刚才那点感伤扫到脑后去了,“没错,老年人啊牙口不好,我打算多上些汤菜炖菜,吃口软和的,既然是寿宴,一定要让老寿星吃好吃饱。” “少奶奶真是花了大心思了。”春草笑道,“这几天咱们府里上下,都尝了好多新菜呢。” “那必须的,”花明精神振奋,“咱们酒楼刚开业,就接到这么一笔大单子,那必须得一炮打响,打出名气,打出口碑,往后咱们的生意就滚滚来了啊。” 春草看着创业女老板,愣愣地点了点头,“那您看,要不要给大少爷也送一碗呀?” 她偷偷向花明挤了挤眼睛,“您这几天都钻在厨房里,没顾上他,大少爷肯定很想见您。” 她这不是借研究菜品的名义,成心躲着吗。花明心道,她自己心里还没想明白,见了面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迟雪,那还不如暂时别见。 但嘴上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很无所谓的:“他想我,不会自己来见我呀?” 说罢,向哑口无言的春草道:“哎,你慢慢吃,还想要的话锅里自己盛,我去试着做个面。这次给王老爷子的长寿面,我也想做个不一样的。” 完了还要故意大大咧咧地补一句:“见他,哪有做菜快乐哦。” 不料,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安静的声音:“原来,你当真故意不见我?” 第29章 意大利肉酱面 吓死个人了。 花明手一哆嗦, 正往锅里下的面险些撒出来,回过头,就见迟雪站在厨房门口, 定定地看着她,神情镇定里像是透着一丝落寞。 这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悄没声儿地过来的。 老人说,背后不能说人, 果然还是有理。 她刚放完狠话,也不知道先前交谈被他听去多少, 难免心虚,本能地干笑两声:“不是, 这不是最近忙吗。” 迟雪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 目光深沉如海。 花明心里咂摸了一下, 也觉得自己这一句找补,十分的不能自洽, 反而活像一个蠢得连借口都找不好的渣男。 “我的面。”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转身扑向锅,“面要煮糊了。” 不料身后传来脚步声轻响,迟雪像是越过她的肩头,往锅里看了看, 声音清清淡淡:“还早。” 的确,还早。这事得怪花明。 她为了给王老太爷端上一碗前所未见的长寿面,别出心裁地想出了一道意大利肉酱面。 在现代, 意大利面比普通面条的质地要硬很多,是因为选用了特别的硬质小麦作为原料,而回到古代, 考虑到大众的接受程度,和老年人的牙口问题,花明已经着意改良了,让人找来硬质小麦,和普通麦子磨的面粉混合,各掺一半。 这样做出的面条,色泽淡黄,质地干爽,比真正的意大利面要柔软不少,但保留着恰到好处的韧劲。 同样的,煮面需要的时间,也比普通面条要久很多。 寻常的面,此刻已经要急着捞起来,再晚就坨成一团,不好吃了,而花明的改良版意大利面,依然根根□□,在筷子的帮助下才很勉强地屈服进水里,离熟还有相当远的距离。 自作孽不可活,花明盯着锅里煮开的水,默默开始想下一个借口。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发闷:“假如你真的只是不想见我,同我直说就好,不用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厨房里。” 顿了顿,轻轻地补了一句:“过分辛苦了,对身体也不好。” 花明在锅里搅面的筷子停了一停,心情忽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挣扎。 “你倒是不好奇,我为什么不想见你?”她一边转身到另一口灶上去熬面酱,一边问。 按理说,她前几日还和迟雪有说有笑的,毫无异状,忽然对他冷淡下来,躲着不见了,正常人都该问一句“为什么”。 然而迟雪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像是有一丝苦,“你想不想见我,原不是我该问的。” 花明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很卑微似的。 她轻轻一撇嘴,声调抬高了几分:“那你要是一句不问,媳妇儿跑了怎么办?” 迟雪沉浸在低落的情绪里,竟然硬是没听出她话里的调侃,双唇动了动,像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我本没有娶你为妻的资格,过往这一阵,是我逾越了。不论你想怎样做,我都会永远遵从你的意志。” “……” 这人! 花明陡然被他噎个半死,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一扭头,眼不见为净,默默对付眼前的一锅面酱。 面酱是先前就熬上了的,用黄油炒香蒜瓣,下洋葱丁、芹菜丁、牛肉末,一起煸炒,又加了少许从宋陌那里讨来的蒲桃酒,小火熬制,这会儿里面肉香混着酒香,滋味好得很。 几个番茄,切成大小两种丁,一起下锅去熬,用锅铲反复挤压,等到一半已经完全化作细沙的时候,另一半还隐约保留着形状,整锅酱汁都被染成漂亮的红色,浓浓厚厚。这样的面酱,能均匀地包裹在每一根面上,让人满足感爆棚。 她往锅里洒进一些黑胡椒,又丢进几片奇怪香叶,正搅拌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问:“这是什么?” 声音轻轻的,好像还带着一丝鼻音。 花明哭笑不得,很想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没话找话,也不是这样找法,该好奇的时候不问,不该好奇的时候瞎问。 “是香料啊,怎么了?”她故意冷淡地答。 其实就是后世的罗勒和迷迭香,在这时候也有,只是生长在南方一带,不为人们所熟悉,相比入菜,反而更多的被用于熏香。 她本期待着迟雪被她一激,能多说点什么,没想到这人低低地“哦”了一声,又缩了回去。 其情其景,活像一个被老师凶了的小孩。 花明把锅铲摔了,花明快憋死了。 今天的迟雪非常不对劲。 这人往常,连莫名其妙地喝一口飞醋,都知道装病来讨她心疼,这几天她正儿八经地躲着他,他反倒毫无动静,直到这会儿憋不住了来找她,也是一副心灰意冷,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 不应该啊,这怎么说也是迟府的大少爷,没必要做舔狗啊。 花明在仔细的观察之下,得出了一个结论——迟雪先前和她吃醋,多半是故意来勾她的,但今天,好像是真的有点伤心了。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转身面向着他。 她自己心里想不开,是她的事,迟雪并没有做错什么,无缘无故惹他难受,那就是她没道理了。 “你呀,”她伸手一扯他袖子,将他拉近了一步,仰头看着他,故意噘嘴,“真是活该没媳妇儿。” 迟雪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没回过神来。 大帅哥发呆的时候,看起来有种很不一样的可爱。 花明心说,靠他来哄女孩子,大约是没戏了,只能选择自己干干脆脆,把心事说清楚。 “好啦,小雪,小雪同学。”她拉着他的手,无奈摇晃了几下,“我这几天,其实不是冲着你,只是那什么……” 她尴尬挠挠头,“你也知道,我自从生了一场病,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对吧?” 迟雪不意她会突然提起这个,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只是在想,你那么喜欢从前的我,可是现在我已经半点也记不起来了,面对这个全新的我,你真的还喜欢我吗?” 要说毫不紧张,那也是假的,花明心里砰砰跳,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面对她这陡然正式的问话,迟雪怔了一会儿,像是努力理解了一下她的意思,才缓声道:“花明,你不用太担心,当初大夫说过,你只要身心愉悦,仔细静养,从前的记忆还是能够慢慢想起来的。你不要心急,慢慢来,我会陪着你。” 花明摇了摇头,她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这副身体从前的记忆,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严格地说来,眼前的这个人,她也是不该沾的。 只是她太喜欢他,因为前世病故的原因,又太懂得人活一世当及时珍惜的道理,所以,她想放下心里的那点别扭,试一试。 但是在此之前,她必须得把话问明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坚定地看着他,“我是说,你就当做我从前的记忆都找不回来了,我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人了,从我在花家饭庄后门口遇见你至今,就是我们在一起全部的经历。迟雪,你还喜欢我吗?” 眼前的人一时没有答她,他们两相对望着。 她撒进锅里的香料已经被熬到了火候,混合着番茄的酸甜味儿从锅里飘出来。 然后,她看见迟雪轻轻地笑了一下,无限温柔包容,声音却很郑重:“好,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你了,那我也……喜欢你。” 大约是说出这两个字,对他而言依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微地磕绊了一下,目光却清澈明亮,直视着花明的眼睛,没有半分退缩。 花明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小团郁结的东西散去了,渐渐被意大利面酱的香气充满,整个人都高兴起来。 “嗯,那我向你道歉。”她一高兴,顺手抱住他的手臂,仰头灿烂一笑,“我这几天不该躲着你,我错了。你是不是难受了啊?” 迟雪垂着眼睛,看着她,眼中的神色让她看不大懂。 花明几天没怎么理他,忽然说开了,也听见表白了,看眼前的人怎么看怎么好,格外黏糊一点,笑眯眯地往他身上蹭了蹭,语调软软的:“你不要生气,我最喜欢你了。” 迟雪的呼吸凝滞了一下,随即微微加快,眼看着脸上又开始泛红。 花明心说,果然跟他来这一套,还是太超越时代了,摇了摇头,转身把恰好煮熟的面捞出来,就去搅锅里的面酱,但手还没摸到勺子,忽然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抱着离地,腾空旋了个身。 她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蓦地落下一片暗影,遮住了厨房里本不明亮的灯火。 “唔!”她本能地抬手想推,却又没舍得,只觉得唇间一片温软清香,眼前人墨发倾泻,遮住了大半灯光,半明半暗里,他双眼紧闭,睫毛又长又密,微微颤抖,却毫不迟疑。 花明难得地手足无措了,趁着迟雪放松些许的片刻,磕巴道:“我,我锅里肉酱都煮好了,你等会儿……” 还没说完,双唇又被不由分说重新堵上。 吃什么肉酱,吃肉。 第30章 香煎鹅肝 这一夜, 花明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 梦里,她不是山海镇上大厨家的女儿,而是住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 有一点像宫殿,身上穿的也不是寻常绫罗, 衣裙曳地,绣花精美, 其富贵显然非同凡响。 她四处看看,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她前世病重, 最后时常昏迷的那几个月,梦中也见过这样的情形。 更奇怪的是, 春草和迟雨也在, 两人打扮得很像, 都穿着清秀雅致的水色裙子, 分别站在她左右,而她坐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上, 悠闲地从银盘里叉水果。 这时候, 外面忽然来了一个人,她从余光里看见,他进门就单膝跪下行礼,声音清冷有力:“属下参见公主。” 花明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 转头看过去,“噗”的一声,险些把水果喷出来。 跪在地上的竟然是迟雪。 只不过, 不是宽袍大袖,翩翩公子的迟雪,而是一个一身劲装的迟雪, 黑色的窄袖紧身衣衫,将身形勾勒得极为利落,肩宽腰细,线条修长,发带与腰封同为朱红,勾得人心猛然狂跳。 过分了,过分了。 花明心里道,这人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一副温软书生的模样,怎么跑到她梦里打扮成这个样子勾引她。 这不对劲,难道他今天陡然反攻,猝不及防亲了她,给她留下的心理震撼就能大到这个地步,直接在梦里玩换装。不行不行,少儿不宜。 相比之下,连他叫她“公主”这件事,都显得没那么羞耻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瞪圆了眼睛,震惊道。 迟雪抬头看着她,神色郑重,目光明亮,“自然是来守卫公主。” 花明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无声地哀叹了一声。 自己这个梦,做得也太不合时宜,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非要让春草和迟雨两个人,像插秧一样站在身边。虽然梦都是假的,但人在梦里也是要脸的,不敢太造次。 假如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话,迟雪敢穿成这样,看她不扑上去……咳,罢了。 花明懊悔而心痛地挥挥手,极力冷淡道:“你走吧。” 迟雪却仍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口中道:“属下是否惹了公主不悦?” 没有,其实我是怕你这副样子,一个把持不住,让朕心大悦。 花明在心里默默嘀咕,脸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只是低头喝茶,“没有,我……只是不想看到你。” 如果说平日里的迟雪,是皑皑白雪,清风朗月,梦里这个样子的他,就陡然多了几分锐利锋芒,像是出鞘的名剑,每一寸剑锋都亮着寒光,照在人的心上,勾得人想迎上前去,把胸膛送到他的剑尖底下。 不该呀,花明,她暗暗鄙夷自己,原来你喜欢这种攻击性和禁欲并存的啊? 她现在的心情,就好像唐僧面对人参果一样,快走,麻溜地走,不然她可不保证自己能干出什么来。 迟雪听她说不想见他,眼神闪了一闪,像是被刺了一下,声音却依然平静而坚定:“无妨,我一生一世,都会护公主周全。” 嘶……! 花明在他深沉似海的眼神里,猛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这句话,明明是春草和她讲过去的事情时,说出来的,怎么被她搬进自己的梦里了,还套上了这么一副不知所谓的场景。 她转了转脑袋,龇牙咧嘴。 原来她内心深处,喜欢别人叫她“公主”吗……? 不行不行,羞耻得过分了。 不过,她在梦里给迟雪换的那身衣裳,别说,当真好看,干净利落当中,透着那么一丝微妙的色气。 花明无意识地痴汉笑,心神荡漾。 迟雪这个人吧,斯文又病弱,还老喜欢装病讨她心疼,在她心里一直是默认小雪兔一样的存在,没想到,昨晚突然硬气了一回,按着她亲了一次,她转眼就能在梦里脑补出这么多来。 她舔着嘴唇回忆了一下,这人说是自幼体弱,力气倒还真不小,被他抱着腾空旋身,按进怀里的那一下,还真有点苏得腿软。 不然怎么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她暗自决定,以后要多开发一下他的潜能。 但是做梦顶不了饱,两天之后,花老板还是要带着精心筹备的一桌宴席,给贵客王老爷子过寿。 这天中午,她早早地就到了酒楼,里面已经着意布置得喜庆祥瑞,从进门开始,隔几步一个“寿”字,楼梯扶手上缠满了大红缎花,那间举办寿宴的雅间里,更是在墙上新挂了一幅书法,上书“寿比南山”四个大字,遒劲有力。 花明站在酒楼大门外,亲自迎客,笑脸盈盈,说了许多客气话,又陪着一路上楼。 进雅间的时候,迟雪轻声道:“这幅字,原先不是挂在我爹书房里的?” 花明“啧”了一声,轻轻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反正今天不是爹生日,就借一天,过了就还回去,啊?” 这开业第一桩大生意,事关成败,必须尽善尽美。 王家一共来了十二口人,刚好坐满一桌,从年值花甲的王老太爷,到坐在桌边矮一截的五六岁小孩,热闹得很。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三代同堂天伦之乐,从古人的角度来说,这家子倒还算人丁不很多的。 花明捧着翟掌柜执笔,魏画师作画的特制菜单,亲手奉给王老太爷,道:“老太爷,这是咱们今天寿宴的菜单,您看看,合不合意?有哪里要添改的没有?” 没想到对方比她更客气,“呼啦”一下子,一大桌人都站了起来,王老太爷也不例外,一把岁数的老人,亲自起身接过菜单,连连道:“都好,一切都好,少奶奶您亲自招待,已经折煞我等了。” 花明心说,古时候的阶级观念真强呀,她担着一个迟家少奶奶的身份,走到哪里都被人恭敬相待。明明她是店家,对方是客,这样倒让她十分不好意思。 她连忙扶着老爷子坐下,又寒暄了几句,吩咐了凌逸端茶倒酒,就溜进后厨盯菜。 冷盘是早备下的,香橙排骨、莓果山药、凯撒色拉、芝士焗蘑菇、冷锅串串香,都摆得精致好看,有条不紊地端上去。 与此同时,热菜也开始陆续下锅了。 今日厨房里格外热闹,一半厨子负责散客,另一半专门执掌寿宴,一时间热火朝天,油锅“刺啦”响声不绝于耳,花明的嘴角咧得老高,听着这动静,仿佛就听见了钱掉进口袋里的声音。 “这里油烟太大,”迟雪轻轻从身后揽过她,“你前几天不是都把他们教会了,出去等吧。” 花明摇摇头,“我就是大厨的女儿,哪有怕油烟的呀?新菜他们虽然会了,毕竟还不熟练,我在这里看着安心。” 迟雪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这时候,就听旁边小六子喊她:“老板,您来得正好,小的要开始煎鹅肝了,您在旁边帮忙掌掌眼吧,我怕错过了火候。” 花明点点头,欣然站到灶边。 鹅肝是早上新鲜处理干净的,为此,迟府恐怕这几天都得变着法子地吃鹅肉。此刻,鹅肝已经在牛奶里腌了半个时辰左右,腥味儿基本都去掉了。 锅里下一块黄油,先煎馒头片,馒头片都划成规整的四方形状,被煎得两面金黄,喷香酥脆,这时候,借着余油去煎鹅肝。 鹅肝里的油脂渐渐地受热释放出来,在锅里“滋滋”地欢腾,断去生腥气,没有了血水,从嫩红转成浅褐色,小六子有条不紊,往里面撒盐和黑胡椒。 其实看到这里,花明已经琢磨出来了,这小子悟性很好,熟练得很,并不需要她特意帮着看火候。他开这个口,纯粹是不想让她亲自动手上灶,又想给她找些事做,营造出她很重要的样子。 这小子,她心说,这机灵劲儿真行。 但既然人家费心哄她,她也只能配合着给个面子,探头看了看锅里,道:“嗯,时候差不多了。” “好嘞。”小六子答应一声,麻利出锅。 煎酥的馒头片已经在大盘子里码好,热腾腾的鹅肝一块块依次落上去,顶上再加一片鲜切的黄桃。这个季节,正是上市的时候,柔软香甜,清口解腻。 末了,还有刚才做莓果山药多余的梅子酱,拿了小勺细细地淋上去,浇成一个好看的模样。 “这东西得趁热,稍凉就不好吃了。”小六子抬头四顾,“小凌呢?哪儿去啦?” “他在雅间里忙着吧。”迟雪淡淡道。 两人一时间都不说话,花明也就理解他们的意思了。这其实是一应一和,忽悠着她亲自端菜上去,远离厨房油烟之地呢。 她也不能白费别人苦心,只能幽幽叹一口气:“好吧,那我送上去吧。” 转身的瞬间,就见迟雪给小六子递了一个很是认可的眼神。 她摇摇头,不由好笑。就这点心思,装都装不像样。 不料刚出厨房,在转角处忽然被人迎面一撞,身子一晃,盘子里两块鹅肝就掉在了地上。 花明一愣,看清眼前是个还不到她腰高的小男孩,还没待她反应,小孩看看她,一瘪嘴,忽然“哇”地一声就哭了。 第31章 油炸可乐饼 “哎哎, 你别哭啊。”花明一时间手忙脚乱。 明明是她的菜被撞掉了,怎么对方先哭上了,这孩子, 小小年纪怎么碰瓷儿耶。 这时候,迟雪落后她两步, 也跟了上来,从她手中接过盘子, 使得花明能够蹲下身去哄这小孩。 “不哭,不哭。”她搂着这孩子替他擦眼泪, “有没有撞疼哪里?” 小男孩眼泪汪汪,摇摇头:“没有, 姐姐对不起。” 见他盯着被撞翻的菜, 满脸懊丧, 奶声奶气, 花明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孩子,赶紧宽慰:“没事, 人没撞着就好, 一盘菜能有多大的事。” 说着,抬头向迟雪道:“你去让小六子赶紧再煎两份,补上就行了。” 厨房备料的时候,所有菜都留了余量, 这也不是什么功夫菜,重做也不难。 迟雪点点头,立刻进去了, 花明拽着衣袖替这孩子抹抹脸,“好啦,不哭了, 你家大人在哪里呀?” “在楼上吃饭呢。”小孩吸着鼻子道,“我在桌边坐不住,他们就让我自己玩儿去,别给姐姐添麻烦就好,结果,结果我还是闯祸了。” 花明在他头顶揉了一把,心说这家人真和气,教出来的孩子也这么可爱。 “你没有闯祸。”她柔声道,“姐姐也不好,端着盘子走路,没留心你。我们乖乖的不哭了,姐姐给你做个好吃的,好不好?” 到底还是小孩,一听这话,立刻睁圆了眼睛,眉开眼笑,“好!我好喜欢姐姐啊。” 花明忍俊不禁,这孩子,真好笼络。 她叮嘱他在柜台边的小凳子上坐了,不要跑到大街上去,自己走进厨房,找了口靠边的空灶。 眼下一时半会儿,要做出什么精巧点心来,也是来不及了,好在正是午市热闹的时候,后厨里多的是各种备好的食材。 她翻看了一圈,盯上蒸好的土豆了。 她拿了一个小的,切了薄片,又用勺子去碾,粉粉糯糯的土豆,没费什么工夫就变成了土豆泥。暖乎乎地握起来,在手心里摊成一张饼,又从不知道谁那儿偷偷挖了一勺肉馅儿,填在中央,洒进少许胡椒,轻轻包起来搓圆,就成了一个胖嘟嘟的土豆饼。 小六子刚重新煎了两块鹅肝,交由迟雪端着上楼,迟雪路过时,一晃眼见她又在,不由眉头轻皱,“你怎么又进来了?” 花明嘿嘿笑了两声,指指外面,“我哄孩子呢。” 迟雪的神情仿佛十分不忿,还有一点委屈,像是勉强忍了下来,点点头往外走。 但擦肩而过时,花明忽然听见他用极轻的声音说:“那我呢?你怎么不哄哄我?” 花明手一哆嗦,团好的土豆饼“滋啦”一声,正好掉进油锅里。她回头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咬了咬牙,这人,越来越有恃无恐了。 土豆饼被裹了一层薄面衣,进了热油里,“滋滋”地冒起气泡,表面很快由白转成金黄,拿长筷子捞出来,稍稍控油晾干,就有了酥脆喷香的外壳。 花明把它装进盘子里,又在角落添上两勺前几天刚自制的番茄酱,端出去给那孩子。 小孩很听话,乖乖地坐在凳子上等她,见了她端着的东西,立刻探头探脑,暗暗咽口水,“姐姐,这是什么呀?好香啊。” “它叫可乐饼,就是小孩子吃了会开开心心的意思。”花明笑着把筷子递给他,“小心烫。” 小男孩握着筷子,夹了两下,没能熟练地夹起来,索性用筷子头一戳,一口咬下去,“咔嚓”轻响,酥脆的面壳落了一盘子。 “唔……好好吃啊!”他哈着气,用舌尖卷着热腾腾的土豆泥,“姐姐,你太厉害了!” 这小嘴儿甜得,让花明很是受用。 她找了块干净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沾的碎屑,满怀关爱,“喜欢就好,慢慢吃。” 小孩点点头,忽然仰脸一笑:“姐姐,他们都让我要懂规矩,千万不要冲撞你,我还以为你很可怕呢,原来你这么好呀,一点也不吓人。” “……” 我谢谢您呐。 花明哭笑不得,心道这是夸她吗? “是谁这么教你的呀?”她很好奇,“为什么这么怕我呀?” 对面摇摇头,“是爹爹和娘亲说的,我也不知道。” 花明有点无奈了。这家人教孩子,未免也太谨慎,她只是迟府少奶奶,现在也是自己开了酒楼自力更生的,不过是个富户,既没有官职,也不吃人。 “没有的事。”她拍拍他脑袋道,“你也看见了,姐姐不吓人的,以后可以常来玩。” 小孩答应着,吃完了最后一口可乐饼。 “你现在想做什么?要是想逛着玩玩,姐姐找个人陪你。”花明道。 毕竟酒楼里人来人往,未必个个仔细,小孩子个头矮,万一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小孩却也懂事,道:“不了,我不能再给姐姐添麻烦了,我还是回去找爹爹娘亲吧。” 既然这样,花明就亲自送他回去。 她牵着这小孩的手,一路上了楼,她满以为,他会在散落的桌子中找到自己的爹娘,却不料,这孩子径直朝着王老太爷过寿的雅间走去。 “你是王老太爷家的呀?”她讶异道。 这么一想,刚才寒暄的时候,是见老爷子家有个半大孩子来着,可惜她脸盲,匆匆一瞥,没有记住长相,刚才和这小孩聊了那么久,愣是没认出来。 花明拍拍胸口,心说幸好是自己会带孩子,把贵客家的小少爷给照顾好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呐。 没想到,小孩的回答,却让她陡然更迷惑了。 “是,也不是。” “这怎么说?”她愣了。 “其实王爷爷不是我的真爷爷。”小孩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但是爹爹和娘亲说,为了来酒楼吃这顿饭,他今天就得是我爷爷。” “……”花明目瞪口呆。 小孩一捂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是不是,我说错了。” 花明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没事,我们进去吧。” 雅间里面,觥筹交错,热菜已经上了许多,满桌子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却在见到花明的时候,立刻停止了交谈,纷纷站起身来。 “承蒙少奶奶今天招待,实在感激不尽。”王老太爷满脸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一旁有个年轻妇人向小男孩招招手,语气略带两分嗔怪:“小虎,都和你说了别去打扰少奶奶,怎么又不听话。” 花明按捺着心头疑虑,笑道:“没有的事,小虎乖巧懂事得很。今天的菜可还合胃口吗?” “少奶奶太客气了。”王老太爷颤巍巍拱了拱手,“老朽活了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吃到这样的宴席。” 花明又客气了几句“招待不周”一类的话,留下一桌人用饭,自己退了出去。 她关门的瞬间,听见里面传来小虎清亮的声音:“娘,这个姐姐人真好,做饭也好吃,我明天还想来。王爷爷明天还能当我爷爷吗?” 妇人压低声音紧张道:“快别说,你这孩子。” “……” 花明放轻脚步,慢慢从雅间门外离开,只觉得酒楼里依然人声鼎沸,饭菜飘香,但心里忽然沉甸甸的,不是味道。那种做成一单大生意的喜悦,都骤然飞走了。 为什么呢?她在心里问,为什么会这样? 她都不太记得,最后是怎么送走王老太爷“一家人”的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午市已经歇了,客人尽数散去,忙了许久的后厨也放松下来,端了简单的午饭出来吃。 她一个人坐在侧门旁边,望着外面的小河清波,怔怔地想心事。 肩膀忽然被人揽了一下,她闻到了迟雪身上的清香,听见他轻声道:“怎么了?午饭也不吃,在这里坐着?” 她回过头,迟雪站在她跟前,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 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但紧接着,心又被坠得不是滋味儿。这个镇子上,显然有一个秘密,好像所有人,包括五六岁的小孩儿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一样。 那眼前的这个人呢,他是不是也瞒着她? 她仰头注视着他,忽然破天荒地伸出手,环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衣裳的褶皱里,深吸了几口他身上的气息。 “花明……”迟雪嗫嚅道,身子紧绷了一下。 花明轻轻笑了笑,像小孩耍无赖一样,在他腰间埋头蹭了几下,直到他忍无可忍,托着她的下巴,轻轻把她的脸抬起来。 “别闹。”他压低声音,脸上微红。 花明点了点头,忽然问:“迟雪,如果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如实回答我吗?” 迟雪的神情显然地僵硬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但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好,你说。” 然后,他眼看着花明郑而又重,站起身与他对视,面色严峻,深吸了一口气—— “咱们这个镇子上住的,不会全都是朝廷要犯吧?” 第32章 竹笙鸡汤 “你说……什么?”迟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的。 花明留心看了看他的表情, 满脸震惊,甚至有点屈辱,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哦, 不是对吧?”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语调上扬, “那就行,不然我连饭都吃不下了。” 她说着, 就伸着懒腰,要往一边吃饭的桌子走。实打实忙活了一中午, 又为这件怪事牵肠挂肚,着实耗费精神, 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 刚走了两步, 被迟雪忍无可忍, 扯着后脖颈提溜回来。 他用力看似不大, 手劲儿却很精准,轻轻提着她的衣裳后领, 她就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一边不甘地往后退,一边喊:“哎哎哎,干嘛呀,光天化日, 强抢民……” 话还没说完,迟雪英俊的脸陡然靠近,她被他寒星似的眸子近距离一盯, 骤然闭嘴,腿都软了一下。 “这位公子,有话好说。”她嬉皮笑脸, 眼神故意在他身上乱瞟,“你这样看着我,我可不保证我会不会当着大家的面……” “咳!”迟雪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退开了半步。 他在花明的偷笑中调整好了神态,才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问:“你如何会那样想?” “这不是很正常吗。”花明一摊手,“你看,整个山海镇没有多大,从宫里出来的人却出奇地多,不同身份、不同年纪的都有。凌家奶奶,说是岁数到了放出宫的,苏家爹爹,说是跟着媳妇一起出宫的,最近又来了一个画师小魏,说是为了采风,自请出宫的。” 她望着迟雪的眼睛,笑了一下,“这山海镇,交通不便,物产也不丰富,除了绝对位置上离京城近一点,乏善可陈,顶多占一个偏僻安静,当做疗养休息的地方还差不多。这宫里出来的人,为什么单往咱们镇上来啊?” 迟雪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花明耸了耸肩,“再加上今天中午的王老太爷一家……其实他们不是一家子,对吧?” “花明!”眼前人身子晃了晃,脸上装出来的镇静土崩瓦解。 “你果然知道呀。”她笑眯眯的,语调温软。 其情其景,好像不是在问他什么瞒着她的秘密,而不过是日常说笑一样。 迟雪的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慌张,脚下微动,似乎想上前来拉住她,半途却又犹豫了,眸子里的光亮缓缓降下去,声音低哑:“花明……” 你看,你看,花明在心里叹息,明明她已经打算翻篇揭过去了,他却非要问,她照实说了吧,他心里又要难受。 做人难哦。 她笑了一下,主动走上前去,牵起迟雪的手握在手里。他的手骨节很漂亮,清瘦有力,手指却微凉,被她握着,不挣扎,也不回握,眼神里藏着某种一碰就要碎的东西。 他神情紧张,几乎是提心吊胆地等着她开口,然后听见她说—— “我无所谓。” “……什么?” 迟雪狠狠地一愣,只觉得提到半空的心被狠狠地往下一放,险些没接住。 “我无所谓啊。”花明大大咧咧地重复了一遍,“只要咱们镇上不是什么钦命要犯,不担心官府追捕,就行了。” “你……真是这样想的?”迟雪怔怔地看着她。 这人,花明摇了摇头,怎么成亲都几个月了,对她还是这么不了解。 “当然了,管他们是什么来路呢,只要我的酒楼能开得好,他们愿意来吃饭,不闹事拆我的店,背地里就算打翻天我也不在意的。” 花明边说边往人群中走,在桌边找了个空座儿坐下来,面对忙着给她让位置递碗筷的伙计们,笑眯眯道:“你们别忙,吃饭,吃饭。” 说着,还向远远站着发呆的迟雪和善一笑。 真是的,太不懂她的心了。 她穿越前身患重病,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自从穿越到这里,有钱,有闲,有健康,还有一个百依百顺的美人相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现在只有两个人生目标,一是酒楼生意兴隆事业辉煌,二是和迟雪先婚后爱快快乐乐,其他的,都可以靠边站。 再者说了,她还有一个私心,是没法说出来的—— 既然全镇的人似乎都守着一个秘密,那这副身体的原主,很有可能也知道。只是她现在假托,病了一场后失忆了,才没有人和她较真。 人啊,还是活得糊涂点好,知道的太多不一定是好事。 花明不想刨根问底,只想高高兴兴调戏一辈子美人儿,数一辈子钱。 她笑眯眯地看着大海碗里,员工餐的模样不讲究,但很下饭,是酸辣白菜炒粉丝,和农家小炒肉,看着就有食欲。 “好香。”她一边赞叹,一边就拿筷子。 这时候,却见小六子从厨房出来,捧了一个小汤盅,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 花明扭头问:“干什么?” 小六子嬉皮笑脸:“这是特意给老板炖的,您尝尝。” 汤盅盖子揭开,里面像是竹笙鸡汤,炖得很小心讲究,汤色清澄,没有半点杂质,鸡肉和竹笙俱是白嫩,汤面上微微浮着几点油星,还特意撒了枸杞和虫草花,色面干净鲜亮。 也不知是谁干的,应该是用了一只鸡腿,单独小份炖的,连骨头都给提前拆去了,肉仔细地撕成小块,精心中透露着一丝好笑。 刚一打开,鸡汤的香气就弥漫了开来,显然是炖足了火候。 只是…… 花明环视了一圈桌上,伙计们已经香喷喷地埋头扒饭了,各人的面前都没有,独她眼前放着这么一盅。 她无奈地一撇嘴角,将汤盅轻轻一推,“这我不能喝。” “为什么呀?”小六子一愣。 “我在家是你们的少奶奶,但在店里就是老板。”她语气郑重,“老板是不能搞特殊待遇的,我不是早就说了,咱们员工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绝对不许开小灶。这汤我不能喝,既然炖了,就多拿几个小碗来,一人一勺分了吧。” 虽然她知道,他们是出于好意,且主仆思想根深蒂固,但在现代社会里活到这么大的花明,是无法同意的。 她要开的,是现代化的酒楼,那她和她的伙计之间,就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职位有高低,人格必须平等。要是老抱着高人一等的观念,不行,干不成事。 她这头义正言辞,那头却传来“扑哧”一声,正在吃饭的几个伙计都笑了。 “误会,老板实是误会了。”翟掌柜笑着道,“据在下所知,这可不是咱们后厨的手艺,大厨另有其人,不过是借了一口灶罢了。” 啊?花明一愣,看着众人笑脸。 小六子挤眉弄眼,向不远处努了努嘴,还要抽空玩笑:“小的跟您拍胸脯作保,咱们可都没有插手一星半点。一会儿您尝了,要是不好,那可也不能怪在咱们的头上啊。” 一片笑声中,花明顺着他使眼色的方向看去。 迟雪仍站在原处,默默偏开了脸,像是事不关己一样,只是耳根的微红暴露得很彻底。 花明怔了怔,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感受,既感动,又感慨。她拿起勺子,轻轻搅了一搅,舀起一勺汤送到嘴边。 鲜是挺鲜的,但应该是忘了放盐。 没有加盐的鸡汤,稍微有一点点腻,面上浮的鸡油略微有些腥气。 但是花明面不改色地连喝了几口,一抬头冲着迟雪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呀?都跟我炖的一样好喝了。” 迟雪像是在众人面前,有些不自在,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真是的,敢借了后厨的灶头给她炖汤,却不敢听夸,这是什么毛病。 一旁小六子何等会看眼色,趁热打铁:“哎哟,老板您不知道,大少爷说您这些天为了王家寿宴的事,太辛苦了,要亲手炖汤给您补补,还让咱们都瞒着不许告诉您。您看看这福气。” 迟雪脸上红意更甚,低着头不说话。 花明有心逗他,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对翟掌柜道:“翟叔,您回头盘盘账,咱们店里还能不能再加个编制,把他也收进来当大厨呗?” 一群人嘻嘻哈哈一阵笑,其乐融融。 忽然却听门口有人朗声道:“店家,请问还做生意吗?” 花明一听就来劲儿了,抬头答:“做,做,马上就来。” 虽然按常理,已经是下午休市的时候,但生意送上门了,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凌逸动作更快,已经起身往门口跑过去,见着来人,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愣了一下,竟然回头用目光去找迟雪,眼里写着询问。 迟雪方才还因打趣而羞涩的神情,陡然降了下去,换上一副严肃神色,整个人凭空生出了一股锐气,就像花明在梦里见过的那个样子。 好家伙,要打架是怎么的? 花明一懵,三两步跑上去,却见迟雪面对那几名平平无奇的客人,淡淡道:“鄙店的菜品,口味新奇,几位未必吃得惯,不如去别处再看看吧。” 嗯?有问题。 第33章 金钱虾饼,照烧鸡腿饭…… 花明疑惑的目光在迟雪身上一扫而过, 跑上前去,换上一副笑脸,“话是这么说, 不过咱们镇子上的饭馆本来也少,也不知道别家这会儿还开不开灶, 要不然各位客官先看看菜牌?” 迟雪眉头微皱,已经想不出话来拦了。 对面一行四个人, 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长得端正和善, 见了她微微一笑,像是很高兴的模样。 “多谢店家了。”他道, “我们是外地路过的客商, 有口饭吃就好, 本也不拘吃什么。你这里可有什么招牌菜吗?” 谈吐儒雅, 让人很舒服。 花明让了他们坐下,一边让凌逸上茶, 一边笑道:“今天有金钱虾饼, 再来个照烧鸡腿饭,好不好?” 对面笑呵呵的:“好,就听你的。” 她转身就要往厨房里走。 “老板,您别动手了, 歇着吧。”小六子追上来道,“小的来就好。” 花明心说,他这回殷勤得可不是地方。 “不用了。”她笑了一下, 脚下步伐不停,“我刚才午饭吃多了,这会儿撑得慌, 正好让我动动手,消化一下,你们都别跟来了。” 边往里走,还边扬声吩咐:“这两个菜现做也得要些时候,别让客人饿着等,先端些小菜来。” 小六子只能答应着去了。 厨房里有备好的虾仁,是用这个季节饱满的大河虾,剥了壳剔去虾线的,花明用刀背拍碎,没有完全成泥,还保留着大小不一的虾肉,这样做出来的虾饼,更有嚼劲。 虾肉放进大碗,加了盐和白胡椒,还有少许生粉,要用手拌匀,搅打上劲。她一手端碗,一手摔打,却不像平日老老实实站在灶台边,而是破天荒地摸到了门口,侧身往外看。 从这里恰好能看见那一行新来的客官坐的位置,但看不完全,只能看见迟雪也坐在桌边,腰背笔挺,露出半个侧脸,冷冷淡淡的,一看就是有心事。 花明一边懊悔,刚才没让他们坐离厨房更近的桌子,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 迟雪似乎没有说话,只有那几名客人偶尔说几句天气真热一类的闲话,场面称得上相当尴尬,像是在刻意对什么事避而不谈。 花明思量了一下,回到灶边,热锅添油。 用虎口挤出一团虾肉泥,拍打成饼,下锅油煎,油锅“滋滋啦啦”地响,将这一方厨房与外间的声音隔开。虾饼很快变得两面微黄,从锅里捞出来,滑进盘子时还微微弹动,可见其新鲜弹牙。 配的酱是店里自制的甜辣酱,另用了一个小碟子盛,提鲜解腻。 花明没有撤油锅,任凭锅里的油还微微沸腾,灶里的炉火也呼呼烧得正旺,端上盘子,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摸出去。 走到转角的时候,有意贴着墙壁藏身,就听见那边有人压低声音道:“我们原也不愿这时候来,实是情况紧急,不能等人了。” 像是那一行客人中领头的中年人。 然后又听见迟雪的声音:“她的情形你们也清楚,要是强行将她带回去,百无一利,反而于她有害,我不能同意。” “你……”对面语塞片刻,叹息一声,“你啊,那位的事,哪里是你能够同意的?” 迟雪就沉默了下去,花明从转角处,只能看见他低垂的发带。 他们说的人……是她吗? 花明盯着手里刚刚出锅,金灿灿冒着热气的虾饼,茫然了片刻。 她方才见对方上门,迟雪和凌逸那副莫测的神情,就猜到了他们先前大约是相识的,只是今日一见,应当也是出乎意料,并未事先商量过。 她见他们遮遮掩掩的,有话不说,才特意开了油锅,遮挡视听,好让他们放松警惕,有说话的机会,再悄悄地摸过来偷听。果不其然,当真听到了,只是听得有些不明不白。 他们在说的事,显然与她有关,仿佛是假如她没有大病失忆,她就要被带走去做什么了一样。 嘶……不会吧?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凌逸磕巴道:“老,老板?” 他这么一喊,所有人都往她的方向看过来,猝不及防被她听见,众人的神情都变了,迟雪的脸色更是顿时惨白。 花明却毫无异状,走过去放下盘子,笑盈盈道:“刚炸出来的虾饼,趁热吃。” “老板,您,您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呀?”凌逸勉强堆笑,也是一时慌神,越发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虾饼要是放凉了,恐怕会腥气,几位客官先用着,照烧鸡腿饭马上就来。”花明轻轻巧巧,转身就走。 路过迟雪时,似乎无意地看了他一眼,迟雪目光紧随着她,像是有什么想说,花明却假装没有留意,径自离开。 呵,竟然还有事瞒她,晚点再跟他算账。 厨房里有去了骨的鸡腿肉,已经切成小块,用酱油和胡椒短暂地腌过,花明调了两勺蜂蜜拌匀,下锅去煎。 沾过蜂蜜的鸡肉,煎出来表面格外金黄香脆,勾人胃口。 用酱油和白糖调了照烧汁,添上一点点米酒,淋进锅中,“呲”地一声,锅中微微冒出白烟,鸡腿肉顿时染上了酱汁的颜色。 再焖煮一小会儿,使肉入味,就盛出来码在白米饭上。米粒晶莹饱满,热气袅袅,被一层照烧鸡肉厚厚盖住,满满当当,再淋上两大勺酱汁。 最后煎一个溏心荷包蛋,端正盖在正中,撒上葱花白芝麻,色香味俱美。 花明用了一个大托盘,将沉甸甸的四大碗饭端出去,摆在那四位客官面前,笑容可掬:“客官久等了,尝尝口味可还吃得惯?” 那为首的中年人也是个人物,满屋子的人经过刚才一事,多少都有些尴尬,唯独他仍旧笑眯眯的,好像方才背地里议论的不是她,被她听去了也没有丝毫顾虑一样。 他举起勺子,连肉带饭,一口送进嘴里,细品了品,“嗯”地一声,不住点头。 “店家年纪虽轻,厨艺却是炉火纯青呀。”他一边夸,一边向随从道,“来来,都尝尝,发表一下意见。” 花明低低地咳了一声,压下笑意。 这一开口,官腔也太大了,她才不相信是什么客商。 另三人也纷纷下筷,争先恐后,格外捧场,“太好吃了,这一路过来,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 “从前还以为,这种饭菜盖成一碗的吃法,都是农人工匠对付一口的,没想到竟然这么香。” 花明和气地笑笑:“那各位慢用,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转身就作势要走。 果不其然,刚迈出腿,就被那为首的喊住了。 “哎,店家不忙走,咱们闲聊几句。”那人笑眯眯道,“你这般的好手艺,屈居在一个小小的山海镇上,未免太可惜了,有没有想过去更大的地方施展?” 花明转回身来,眼睛亮晶晶,“真的呀?您觉得我能去别的地方挣钱吗?” “自然。”对方斩钉截铁,“在下敢打包票,你的手艺,恐怕将宫里的御厨都比下去了,你若是愿意离开镇子,不知外面多少达官贵人争着来吃你做的菜。” “嗯……可是我从来没出过山海镇,”花明摆出一副认真思量的模样,“您说,我该去哪里好呢?” “不如去京城如何?” “京城?” 对方简直喜形于色,“这样,你若是愿意,大可以与我们同路,我们常年行商,熟悉路途,也有车马,一路上也舒适安全。” 他看了一眼一旁脸色冰冷的迟雪,又补充道:“你的相公,也同去。” 花明看着他高兴得难以自抑的模样,在心里摇了摇头,操之过急,失了分寸了,大叔。看来他想要带她去做的事,的确是很急,一点也等不得了。 “这样啊,”她从容地点点头,微笑,“不过我觉得山海镇上挺好的,暂时也没有去京城的念头,谢谢您的好意啊。” 对面猝不及防,被她忽悠了一个跟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迟雪倒像是很赞赏她的举动似的,略略垂下了目光,却掩不住唇边的一抹笑。 花明暗暗瞪他一眼。笑什么?他身为她的相公,竟然和别人背地里勾结,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审问清楚呢。 她把那居心不明的客人暗怼了一顿,心情十分愉快,正打算去楼上随便拣个地方躲清静,眼神随意一瞥,忽然觉得少了一个人。 “小六子呢?”她问,“他哪儿去啦?” 另几名伙计面面相觑,其中有人支吾道:“大,大约是去哪里躲懒了吧。” 花明眉头一挑,觉得不像是这么一回事。小六子向来又肯干,又机灵,很会看眼色,不大可能在店里有客的时候溜出去偷懒。 还没待再问,却忽然隔着窗口,见一名迟府的家丁远远跑过来,跑进了门,就气喘吁吁道:“大少爷,少奶奶,小人有要事要禀。” “怎么了?”花明讶异道。 对面脸色严峻,“夫人忽然病了,还请少爷与少奶奶赶紧回府一趟。” 第34章 皮蛋瘦肉粥 病了? 花明皱了皱眉头, 总觉得过于凑巧了,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事情都撞在了一起。 不过既然是这样说, 总不能怠慢,她向面露错愕的那一行客人道了声歉, 转身就上了迟府的马车。 回府的时候,春草已经在大门前等着了, 见了她和迟雪,像是松了一口气:“少爷和少奶奶终于回来了。” “娘怎么样了?”花明问。 “郎中正在看诊呢。”春草道, “少奶奶路上辛苦,先回屋换身衣服, 拿热水擦把脸吧。” 花明心说, 一面着急忙慌把她喊回府里, 一面又笃定得很, 还有换衣裳休息的工夫,这病它到底是急还是不急啊?这事它合理吗。 她留心看了看小丫头的神色, 也不拆穿, 只满脸关切道:“娘还病着,我哪有这份闲心,还是先去看娘要紧。” 说罢,也不顾春草劝阻, 径直往迟夫人的院子里去。 进门的时候,迎面正撞上郎中从里面出来。 “老先生,请问我娘她的病如何了?”她迎上前去, 满脸孝顺媳妇的模样。 “见过少奶奶。”老郎中向她拱了拱手,缓慢斟酌道,“夫人乃是时气变化, 偶感风寒,按理说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无需太过担心,只是毕竟岁数上去了,也须小心调养,以免病情反复。” 这一番话,基本是在打太极,说与不说的差别不大。 花明客气地道了谢,额外叮嘱:“那有劳先生开个方子,让下人尽快熬药,及时喝了才好。” 老郎中连声应了,背着药箱出去。 花明和迟雪进了屋子,就见迟夫人靠在床上,松了发髻,披着一件居家衣裳,向他们和气道:“瞧我,还劳你们赶回来一趟。” “娘怎么与我们还客气呢,”花明上前,坐在她床边,关切道,“娘现在感觉怎么样?” 迟夫人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容和蔼:“好孩子,娘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花明近距离看看她的脸色,健康红润,当真不像生病的模样,但也不敢断言。既然摸不清虚实,那就暂且按兵不动。 “那就好。”她甜甜一笑,回头看着迟雪,“你也真是的,怎么干站着,也不过来和娘说说话?” 迟雪肉眼可见地僵硬,好像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但在她充满关切的注视中,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床边,蹲下身,道:“娘,您好好休养。” “……” 花明心里大摇其头。 这副模样,活像一年到头见不了一次的亲戚来探病似的。他们真的是亲生母子吗? “那你在这里陪陪娘吧。”她起身道,“病中喝些粥好消化,我去厨房替娘熬一碗粥。” 还没抬步,身后就传来迟夫人的声音:“孩子,别忙着去,娘有话想同你说。” 于是她又转回身来,乖乖巧巧在床边坐下,“娘您说,我听着。” 迟夫人眉梢眼角里写满慈爱,语气和缓:“娘虽然在院子里不出门,但近来听说,你开的酒楼生意红火得很,镇上的人都夸你的手艺好,是也不是?” 花明也摸不准是何用意,谦虚道:“都是大家捧场。” “娘知道,你打小喜欢做饭,从心眼里为你高兴。”迟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只是……” 凡事就怕一个“只是”。 花明知道重头戏在这里,面上不声不响,静等着对面继续。 迟夫人见她不接话,沉吟了片刻,缓声道:“只是娘这一病,家里的许多事都无暇去管了,你也知道,迟雪这孩子既没有管过家,自幼身子也不好,你弟妹他们年纪也还轻,没有经过事。如今咱们迟府里,怕是只能倚靠你管家了。” 她牵着花明的手,眼含歉疚,“娘只能腆着脸同你开口,这一阵子,酒楼你暂且不要去了,让他们替你打理,你留在府中帮娘管事,可好?” 花明沉默了一会儿,与她对视。迟夫人眼角的皱纹里都写满了慈爱,十足诚恳。 最终,花明点了点头,“好。” 对面得了她这一个字,好像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安心了许多。 她又陪着迟夫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便道不打扰迟夫人休息,退了出去,一路闷头往外走。 迟雪跟在她身侧,小心端详着她的脸色,“你去哪儿?” 花明不看他,语气却平静:“去厨房。” “熬粥这样的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你在酒楼里也辛苦了半天,不如回房休息吧。” “不用,我乐意。” 花明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话。虽然面上没有作色,但是显见得是生气了。 细算起来,她自从嫁进迟府,还从没有生过气,她瞥见身边的影子脚步顿了一顿,衣袖下的手轻轻握成了拳,却终究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于是花明就更憋闷了。 她进厨房的时候,正见一个小丫鬟对着一包药材发呆,见了他们猛然一惊:“少爷,少奶奶。” “这是夫人的药吧?”花明看了看,和气道,“怎么还不快煎上呀。” “啊……是,奴婢这就去。”小丫鬟一缩脖子,磨磨蹭蹭地去取水煎药了。 花明摇了摇头,自顾自熬粥。 熬粥不需要费多少工序,耐心等米粒煲到开花就行,顶多隔三差五过来看一眼,没有糊锅也没有溢出来就行,但花明却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灶边寸步不离地盯着,迟雪也不敢劝她,站在一边,二人兀自沉默。 锅里的汤水渐渐泛白,米浆越来越稠厚,从欢腾地沸腾,到小声“噗噗”冒泡,花明始终盯着锅发呆。 她看明白了,迟夫人多半不是真病。退一万步说,即便确实是病了,不过偶感风寒,哪里就到了不能管家的地步,非要郑重地把府上的大小事情托付到她手上。 这不过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只是让她近期安生待在府里,别再往外去——恐怕八成是为了躲开那些奇怪的客人。 花明肯答应,是因为她的确不想见到那些人,但不代表她对迟雪,对迟府,就没有意见。 他们显然共同守着一件事,串通起来瞒着她。 她是个凡事不求甚解,只求过得舒心的人,但当这件事关系到她的时候,确实还是无法不在意。 “花明。”身后的迟雪轻声喊她,声音里带着小心。 “怎么了?”她冷淡道。 竟然和外人联手瞒着她,她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主动承认错误。 背后的人声音更低了两分:“粥好像煲到火候了。” “……哦。” 瘦肉切丝,用油稍稍煸炒过,一同加进粥里去煮。花明手头上忙活着,对迟雪道:“帮我去拿两个松花蛋吧。” 他转身去的时候,另一边的小丫头仿佛煎好了药,向着她福了福身,有些怯怯的:“少奶奶,奴婢先把药给夫人端去了。” “嗯,好。”花明点点头,看着她出去。 松花蛋拿了回来,切成小丁,丢进锅里,再添上一点点盐,用不了多久,鲜味就被熬进了米粥里,简简单单的皮蛋瘦肉粥,也就可以出锅了。 花明盛了一碗,用托盘端着,要往外走,迟雪轻轻伸手接过去,道:“我来吧。” 她抬头看他一眼,默许了,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刚过了一个转角,就见有个人影蹲在廊下的花盆边,手里一只空碗,正要起身。 骤然见了他们,对方冷不防吓了一跳,没能站稳,“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少奶奶……” 花明仔细一看,这不正是片刻前端药出去的小丫鬟吗? 她看看摔在地上的空碗,花盆里显然被打湿了的土,还有小丫鬟苍白无措的脸色,一时竟然也不知该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里,她能听见身边迟雪的呼吸加快了几分,似乎已经方寸大乱,面前的小丫鬟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他也无话能拿来向花明解释。 花明走近前去,蹲下身,在小丫鬟可怜巴巴的眼神里拉她起身,把空碗捡起来递给她,“既然不是真的病了,和我说实话就好,辛辛苦苦地熬了药又偷偷倒掉,浪不浪费呀?” “少奶奶……”小丫鬟抽了抽鼻子,小心地抬眼觑着她。 花明把迟雪手里的粥交给她,平静道:“刚熬好的粥别放凉了,你端去给夫人吧。” 说罢,才回头瞪了迟雪一眼,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走,咱们回去好好说道说道。” “……”小丫鬟悄悄向迟雪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一溜烟儿地就跑没了。 可怜迟雪被花明拽着,既不敢反抗,也不敢争辩,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被推进屋,就听“啪嗒”一声,门扇被花明重重关上。 光从雕花的窗格里落进来,花明背着光,表情深沉,向他缓缓走来。 迟雪不自觉地有些喉咙发紧,拳头在衣袖下面握了又松,声音里透着几分慌张:“花明,我……” 然后,就眼看着花明走到他跟前,双手攀上他肩膀,踮起脚来与他平视,恶狠狠地一露牙,“你最好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就跟你和离!” 第35章 红茶奶冻 “我……”在那双亮晶晶的杏眼的注视下, 迟雪感到喉头一阵干涩。 她的视线像是有温度,灼得他眼神一慌,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双眼, 片刻后,还是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花明气得七窍生烟, 眼睛一瞪,“什么不是时候?再瞒, 你媳妇儿就该跑了!” 迟雪的双唇微动了动,神情像是极隐忍, 半晌,才轻轻地笑了一下, 笑容里仿佛带着一丝苦涩, “你忘了, 你我并未行过拜堂之礼。” “……” 这叫什么话, 难道还想翻脸不认账不成? 花明都被气笑了,对着眼前那张她素日喜欢的脸, 一咬牙, 忽地伸手揽过他的肩,蓦然吻上他的双唇。 温软,清香,和那天在夜半无人的厨房, 她问清他心意的时候一样。 只是,那时候她还以为,只要他将穿越过来的她当一个全新的人看待, 他们就能高高兴兴先婚后爱,快快乐乐一起发财,却没想到, 他,不,是所有人,还有那么多事瞒着她。 不过…… 仔细一想,她也并非对他们全然坦诚,她的真实身份,也是断然无法对他们道出的。 花明一面恨得牙痒痒,一面又觉得,自己仿佛也没有那么理直气壮。又委屈,又心虚。两相交织之下,她忍不住向前一探,在迟雪的舌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唔……”她听见迟雪低声呜咽了一瞬,显然是吃痛的。 然而,他却并未因此退开,反而反扣住她的脑后,长驱直入。花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就像一把剑,不开刃沾血也就罢了,一旦尝过了滋味,是不可能轻易入鞘的。 直到气喘吁吁,难以为继时,两个人才分开,花明落了下风,还要一扬下巴,故意激他:“怎么,你没有真的拜堂,倒敢真的亲我?” 眼前人自从被她诘问以来,一直是一副背负了许多事,千言万语难以开口的模样,直到这时,眼睛里才忽地漫上了一点暖意。 “是谁亲的谁,还未有定论呢。”他微微抿唇,却压不住得逞的笑意。 “真好意思。”花明佯装生气,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到底没舍得用狠力气。 眼前的人由着她发脾气,身体被她推得轻晃,目光却温柔郑重,落在她脸上,好像他瞒了她那么多事,心里却磊落得很一样。 花明无奈,叹了一口气,“我再问一遍,真的不能说?” 迟雪坚定地摇头,“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花明无声地翻了翻眼睛。她向来觉得,“为了你好”这种事情,只是局外人的一厢情愿。 但是,眼前的人双眸清澈,字字诚恳:“花明,不论你是否信我,我此生都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必不会有负于你一分一毫。” 虽然心里暗骂,这种老套的起誓酸得牙根子都软了,但大约是这几个月来,在山海镇上过得逍遥自在,心里根本不装事,花明一边唾弃自己没出息,另一面却又当真生不了他的气。 “那些人呢?”她闷声问,“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你和他们勾结了啊。” 迟雪大约也看出她只是余怒未平,拿腔拿调,并不是真的不信他,面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他们也并不是歹人。” “可是他们千方百计想把我带去京城。”花明竖起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摇了摇,“我说,你不会跟他们串通一气,想拐卖我吧?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拐卖自己媳妇对吧?” “……” 迟雪的唇角忍不住扭曲了片刻,勉强找回理智,深吸了一口气,“假若我当真心存歹念,便让我……” 话音未落,被花明“啪”地一巴掌拍在肩上,硬生生截断。 “好了,别赌咒发誓了,没不信你。”她往身后椅子上一倒,十足颓唐,“你不想说,我也不能强逼你,对吧,但我着实不太明白,你们到底图什么呀?” 一拨人急着要带她去京城,一拨人留着她不让走,偏巧两边还相互认识,还有一个“为她好”的共同前提。 花明觉得,可能她是最近做菜数钱的日子过得太潇洒了,脑子已经想不明白这些曲曲折折的问题了。 迟雪刚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是春草的声音,细声细气道:“大少爷,少奶奶,奴婢可以进来吗?” “我们有要事在谈。”花明平板板道,“你还是一会儿再……” “奴婢送了红茶奶冻过来。” 这丫头,把她的这点爱好摸得太透了。架可以不吵,但是甜品不可以不吃。 花明深吸一口气,“进来吧。” 春草推开门,小心抿着的嘴角里颇有点小计谋得逞的意思,殷勤地把小碗小勺往花明面前放,“这是厨房头一回做的,也不知道好是不好,您尝尝?” 嗯,这还是花明教给他们的方子。 布丁奶冻一类,从技术上来说并不复杂,该有的原料也都有,除了一样——吉利丁片,是用来凝固成型的。在现代,这种东西一买一大叠,方便得很,可在古时候,就没有这样轻松的事了。 前阵子,花明顺口一提,告诉他们其本质就是鱼胶,只是在提炼时需小心,不要带了腥味,没想到他们竟然当真琢磨出来了。 茶色的奶冻,盛在白瓷小碗里,手一碰上碗壁,还冰冰凉凉的,显然是冰镇过的,在初夏逐渐炎热的天气里很是讨人喜欢。 花明自从来到这里,大半时间在研究酒楼的菜品,还没怎么做过西点,没想到倒是他们悄摸地给做出来了,心里忍不住爬上一点高兴,片刻前的烦闷也被扫去了不少。 “我试试。”她挖了一勺,送进嘴里,顿时频频点头,“不错呀!” 奶冻质地细腻,勺子挖起来,每一个细小的气孔都漂亮,茶香宜人,甜度也很适当,一点都不腻人。 “是谁做的?”她忍不住问。 她必须得看看,是谁这么有天分,只听她口头上讲了一次,连实物都没见过,竟然能还原得这么好。那她一定要着重培养,这是将来酒楼里的骨干力量呀。 不料春草的眼神却向她身后的人瞟去,一副期期艾艾,欲语还休的模样。 “……你?”她错愕地回头,看着迟雪。 他什么时候厨艺这么厉害了?她记得今天中午的那碗汤,还没加盐来着。 迟雪似是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春草发挥了一个尽忠职守的丫鬟的作用,在一旁小声道:“少奶奶您不知道,这是大少爷昨天夜里偷偷做的,反复试了好几次才成,说是您最近太辛苦了,一定要让您吃上爱吃的点心。您不是说过,这东西要冰镇得凉凉的才好吃吗?昨夜做成后,一直在井水里冰着,方才拿出来的。” 花明看了看手里的红茶奶冻,忽然觉得有那么点心情复杂。 “干嘛这么辛苦。”她低声道,“我爱吃的点心又不止这一样,为什么要一个人半夜里去做。” 迟雪的神情很平静,“你上回不是说,许久没有吃到过了,还挺想念的。” 花明看着他,觉得心里残存的火气一点一点地降下去。 他们说话的当口,春草已经悄悄地退下去了,贴心地合上了门。花明沉默了一会儿,郁郁吐出一口气:“罢了,暂且相信你好了。那你说,现在的场面怎么收拾?” 迟雪想了想,认真问她:“如今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京城等着你去见,只是你大病初愈后,暂时不记得了,你愿意去吗?” 花明拒绝得斩钉截铁:“既然不记得,自然是不去。” 不论那人到底是谁,都只与这副原身相关,而与她无关,她不喜欢那一行来路不明的人,也不想去京城。 “我也是这样想的。”迟雪缓缓道,“如今你并未寻回记忆,强行要你去,反而无益。无论如何,眼下一切以你为先。” “那接下来怎么办?”花明叼着勺子,满脸沉重。 她有直觉,既然迟夫人不惜装病,把她留在府里,这表明她一旦正常经营酒楼,恐怕天天都会被那些人纠缠。 “为今之计,若是不想他们天天在眼前拉扯,只能委屈你在府里躲一些时候了。” “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花明仰头看着他。 迟雪的目光柔了一柔,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发顶,“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花明郁结地点点头,勺子在碗里敲得叮当响,“好烦,好气人啊。” “我知道你不爱闷在府里。”迟雪想了想,道,“你要是实在憋不住,我带你偷偷出去,躲开他们的耳目,到郊外去踏青。” 花明一仰脖子,“不是这个问题!” “那……” “你傻呀?我不在,酒楼里就只有翟叔能管事了,我前几天刚研发出来的新菜,后厨还没有学熟练呢,做不好就上不了菜单,不推新就不能吸引顾客消费。” 花明暴躁,仰天长叹:“他们耽误我赚钱了啊啊!” “……” 第36章 小笼包,毛蟹年糕…… 窝在家里躲灾的日子, 转眼就过去半个月。 花明天性好动,前世在病床上虚度了好些光阴,如今有了健康的身体, 越发闲不住,一个劲儿地想往外跑, 只是碍于那些来路不明的人盯着她,不得不缩在府里。 偏巧初夏又多雨水, 整个人都闷得长蘑菇。 这一天,眼瞅着天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太阳, 花明站在廊下活动筋骨,闻着空气里的青草香气, 径自嘀咕:“救命啊要发霉了。” “这阵子是委屈少奶奶了。”春草小心哄着, “厨房做了小笼包, 还有毛蟹年糕, 咱们回屋坐下,趁热吃吧。” 热腾腾的小笼包, 新蒸出来的, 一个个白白胖胖,皮子薄得吹弹可破,能隐约看见里面的肉馅儿和汤汁,顶上仔仔细细十八个褶, 讲究得很。 用筷子小心提起来,先咬小口,鲜美的汤汁立刻涌出来, 落在舌尖上烫烫的,将关在府里的烦闷略微驱散了一点。 “小心点,别烫着。”迟雪说着, 轻轻推过来一杯茶。 茶是方才倒好,凉到半温的,正适合解烫。 花明嘬完了汤汁,把小笼包在添了姜丝的醋里蘸过,美滋滋下了肚,才接过茶喝了一口,长叹一声:“唉,好吃,可惜美中不足。” 迟雪对她的心思清楚得很,却假装不知道,微微挑眉,“是哪里做得不好?让春草去与厨房说,让他们下次改进。” “不是。”花明闷闷地,拿筷子夹年糕。 夹了两下,都滑掉了,于是更颓唐了一点,赌气一样用筷尖一戳,才道:“待在府里好无聊。” 想念出门,想念自由,想念她的酒楼。 毛蟹炒年糕,用的是这时节的小蟹,称作“六月黄”的,一劈两半,加了酱汁与年糕同炒。因为个头小,没有什么吃头,主要还是借它的鲜味。 水磨年糕,表面包裹着诱人的酱汁,其间还散落着一点蟹黄,更添了几分鲜美,一口下去,软糯柔滑,酱汁的鲜甜底下泛出米香。 花明慢慢地嚼着年糕,心里叹气。这阵子以来,府里上下都知道她憋闷,都哄着她,厨房更是变着法地做时新菜色,就为逗她开心。 但是她一个现代女性,是不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嘛。 迟雪垂下眼睛看她,眼里带着笑,“想出府了?” “想!”花明猛点头。 “不怕被那些人追上了?” “你上次说可以偷偷带我出去玩的。”花明可怜巴巴,悄悄伸手扯他袖子,“说话还算不算数嘛?” 迟雪忍着嘴角的笑,没答话。 于是花明加大力度,拽着他的手臂左右摇晃,“就去郊外找个没人的地方,稍微透口气儿,应该不会被那些人发现的吧?” “……” “就这么一个小心愿了,你不会不答应吧?” 面对她眼眶里故意挤出的两点水光,迟雪终究无奈地轻叹了一声:“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何时不奉陪过?” 花明顿时灿烂一笑,凑上去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就知道你最好了。” 旁边“哐啷”一声,正伺候用饭的春草扔了托盘,落荒而逃。 …… 于是,稍作了一番收拾,二人便悄悄出了府。 一来为防那些奇怪的人在迟府四周监视,二来怕迟夫人担心,连府上都没告诉,只有最亲近得力的几个下人知道。 他们没坐豪华宽敞的马车,只挑了一辆最朴素的,扮作下人出门办事采买的模样,一路到了镇子郊外,才敢下车信步闲逛。 “呼……”花明面对着眼前山清水秀,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全身舒畅活泛。 “那些怪人什么时候才能走啊?”她忍不住抱怨,“出一趟门跟做贼似的。” 迟雪在旁边淡淡地笑,“要是有机会,我再劝劝他们吧。” 花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撇撇嘴,“你这话说得,总让人觉得你们要联手拐卖我。” 身边人失笑,避而不答,只向她伸出手道:“前几日下多了雨,地上泥泞,小心些。” 花明默默把手交到他手里。 两人在郊外绿草间慢慢地携手而行,就好像最寻常的夫妻一样,四周蝉鸣声声,远处青山苍翠,一旁的树荫下有人闲坐,此情此景,令人神怡。 只可惜啊,所有人,包括她的相公,都对她藏着事。 花明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到底不是很畅快。 每一个人都说是为她好,她也猜到,这件事八成与她的“失忆”有关,而作为一个穿越过来,替进了这副身躯的人,她却也不能把实情挑明。 她已经退而求其次了,并不想弄懂其中曲折,只想太太平平,不求甚解地过自己的日子。只希望真的像迟雪所说,他能劝说那些奇怪的人,放过她,别再非要带她去什么京城了。 “在想什么?”迟雪在身旁轻声问。 她转头,装腔作势地一龇牙,“我在想,有时候你还挺可恨的。” 眼前人的神情里多了些许复杂,笑容却没有降下去,只是平静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以后再慢慢跟你算。”花明仰头凑近他,“让我咬一口解解气。” “……” 迟雪犹豫了一瞬,侧过身子,将不远处那坐在树荫下的闲人挡住,伸手环住花明,倾身向她而来。 花明微微挑起唇角,表示很满意。 能教会他在外这样亲昵,实属一大进步。 不料,迟雪刚蜻蜓点水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身侧骤然响起一个声音:“哎呀呀,我都躲到郊外来了,也避不开你们两个啊。” “……!” 迟雪一个旋身,将花明挡在身后,身上的锐气乍现。 那莫名窜出来搅局的人也算得机灵,连忙后退好几步,以免遭殃。 花明扒着迟雪的肩膀探出头来,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愕然:“你怎么在这里?” 魏书鸢一指树下的画架,十足无辜,“我是画师,画师自然是要写生的。” 想起方才来时,的确远远就见他坐在这里,只是从背影一时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个捡草打柴的大爷,忙累了在树下歇歇,花明一时也无话可说。这人也不是故意来扰他们的,纯属命里犯点什么,送到眼皮子底下来吃狗粮。 这人倒是自来熟,也不顾他们的脸色多一言难尽,凑上前来闲话:“最近好久没在店里见过你们了啊,不是我说,花老板不在,菜好像总不是那个味儿。” “是吧是吧?”花明顿时跳脚,看向迟雪,“你看嘛,我就说耽误生意了。” 迟雪看向对面的眼神里,就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魏书鸢连忙找补:“尚可,尚可,咱们镇子上,你的小花仙酒楼口味还是头一名的。” 说罢,又往树下走,边走边道:“正巧,我还有东西要给你们。” 他从随身的箱子里抽出来的,却是一副画卷,用丝带系得工整漂亮,一看就考究。慢慢地展开来,正是那天在酒楼旁的河边,他替他们画的那张像。 画像上面,柳枝轻拂,迟雪和花明并肩坐在树下,花明靠在他肩上,对视而笑,两人的衣角发梢都被风轻轻扬起,一笔一墨之间,温柔无限。 “哇……”花明忍不住感叹了一声,“画得真好。” “那是,”魏书鸢挑了挑眉,透着几分得意,“从前我替人作画,都是价值千金的。这一幅只抵一张五折贵宾卡,细算起来还得是我亏了。” 这一回花明破天荒地没有损他。 他当初说过,自己是宫里出来的画师来着,所言的确不虚,这下笔的水准,拿出去还是很值得称赞一番的。 “咦,你又不知道今天会遇见我们,怎么还天天把画带在身上?” 魏书鸢摸摸鼻子,“我嘛,上回去酒楼,听说你近来都不会亲自管生意了,还是想着哪天万一遇上你,就把画给你。反正背在画箱里,也不占多少分量。” 花明心说,倒是挺有职业操守的,一点也不拖延交货啊。 不过她记得,那天因为王家的人临时上门,要订寿宴,这幅画只画到一半,并没有完成。她还总以为,得是哪天再见一次魏书鸢,补全了才行。 “小魏画师当真厉害。”她笑眯眯地夸,“竟然看不着人,也能画得这么好。” 不料对面大方一笑,指指迟雪,“那天我主要先画他来着,至于你,我也画过好多回了,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画。” “……” 花明陡然觉得哪里不对,挠挠头,“你很经常画我吗?” 她固然已经猜到,原身的身份可能不只是一个大厨的女儿了,但这魏书鸢自称是宫里的画师,想必寻常人等,轻易是请不了他画像的。再联想到最近出现在镇子上的那些人,千方百计想带她去京城…… 她忍不住咋了咋舌。 哪天该溜回去问问花大厨,她这个爹从前是不是在京城,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勾当。 她眼见得身边迟雪的眼神暗含警告,对面的魏画师却破天荒地没有噤声,而是坦然道:“不错,我替你画过好多像。” 说着,还要看迟雪一眼,“算了,我说,她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第37章 海苔饭团,玉子烧 “你!”迟雪想要拦他, 已经来不及了,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花明,神色有些慌张。 “知道什么?”花明心态平稳, “我想知道。” 魏书鸢的神情像是有些犯难,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了扫, 就听迟雪略略压低声音道:“你不许自作主张。” “那你呢?”魏书鸢叹了一口气,“你还不是在替她做主?” “……” 在衣衫之下, 迟雪的肩胛线条都紧了紧,眉眼之间染上几分晦暗。 花明赶紧插话:“好了好了, 你们谁也不用替我做主,是我自己想知道。告诉我吧, 不论结果是好是坏, 我自己承担。” 魏书鸢就露出一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不行。”迟雪斩钉截铁。 他呼吸略微加快, 像是努力平心静气, 才回过身来,放缓了声音对花明道:“你信我, 你若现在知道了, 恐怕对你也无益。你暂且什么都不要多想,好好休养身体,等哪一天你的记忆恢复了,自然而然就都知道了。” 花明面对他郑重的目光, 陷入无奈。 她自己清楚得很,她的身体很好,没有什么需要休养的, 她的记忆,并不是丢了,而是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穿越人士, 和原身根本不是一个人,再怎么找,也是找不回来的。 可是偏偏,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也无法开口坦白。 她心里能够理解,迟雪是为她好的,只可惜,这份好心她接不住,也注定难有什么回报。 她细想之下,脸色就无意识地表现出几分失落,迟雪见了,越发目露心疼,轻轻揽住她的肩,道:“先不想了,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等你渐渐想起来一点了,我慢慢同你说。” 花明慢慢点了点头。 魏书鸢却并不放弃,道:“那眼前这件事呢?她来日要是知道了,怨你怎么办?” “我……”迟雪微微垂下目光,声音放低了一些,“眼下知道,难道她就能接受了吗?若有来日,我宁可她怨我。” 魏书鸢气结无话,原地转了两圈,一脚将自己的画箱踢开几步,“你们这些……也不知道认的是什么死理。” 花明眼看着两人争不出结果,连忙劝和:“算了算了,我知道,你们虽然意见不同,但都是为我好,既然吵不明白,我们就先别吵了。我带了饭团,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还是花老板想得周到啊。”魏书鸢一秒变脸,笑嘻嘻的,“正好,我在这儿画了大半天,也饿了,就不和你客气了啊。” 说着,还要睨迟雪一眼,“谁稀罕跟他吵了,说白了这可不关我事啊。” 在迟雪暗含警告的眼神下,他终于缩了缩脖子,就此翻篇。 连日下雨,草地有些泥泞,万幸一旁还有干净些的石头,三人拿布铺了坐下,也颇有野餐的意境。 花明难得有机会出来放风,雀跃得很,特意准备了日式的饭团和玉子烧,装在食盒里,一揭开来,可爱得很,比起寻常大户人家踏青带的糕点,让人耳目一新。 “别客气啊,来来。”她从食盒底下抽出筷子散发。 玉子烧,用鸡蛋液浇在锅里,反复裹成卷,切成整齐的小块,截面上能看到层层纹理,其间还裹着星星点点的葱花,和切得极细碎的胡萝卜,色彩斑斓。 入口柔软,香甜湿润,一不小心就好几块下了肚。 迟雪慢慢地咬着,道:“没想到鸡蛋做成甜味,竟也这样好吃。” “你媳妇儿厉不厉害?”花明眯眼笑。 眼前人眉梢眼角尽是温柔,“嗯,你最厉害。” “真乖。”花明笑嘻嘻冲他一扬下巴,“能用鸡蛋做的好多呢,下回我再给你做个焦糖布丁。” “嘶……”一旁的魏书鸢连连倒吸凉气,眉头皱得跟黄连似的,“别秀了,别秀了,有辱斯文。” 说着,背过身去从食盒里拿饭团。 白白胖胖的小饭团,包在用火烤脆的紫菜里,花明心思多,除了圆形饭团、三角饭团,还额外做了几个小熊、小猫形状的,用撕碎的紫菜仔细拼出五官,连猫胡须都根根分明,毫不马虎。 魏书鸢捧起一个,感叹:“我的妈,拿饭粒捏个团子还这么讲究呢?” 花明回他:“这叫生活的仪式感,懂吗?仪式感。” 饭团咬开来,中间包的是洋葱炒肥牛,被照烧汁浸得甜甜的,解腻的黑胡椒又吊出鲜香。 “花老板的手艺,啧,”魏书鸢含糊道,“没说的。” 花明高兴得很,亲手拿了唯一的一个小兔子,小心翼翼递给迟雪,“你也尝尝。哎呀,这个耳朵有点长了,你快吃,不然我怕就断掉了。” 迟雪忍不住一笑,刚要接过去,忽然眉目一凝,变了脸色,迅速扭头看向远方。 “怎么了?”花明愕然,也跟着抬头。 远处是一片芦苇荡,这个季节,还青青翠翠的,但已经长到一人高,只见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疾行而来,扰得苇叶纷纷摇动。 迟雪用力拉住她的手,骤然起身,“快走!” “哎哎!”花明一愣,没反应过来,手里的饭团已经滚到了地上。 她望着沾了泥灰的兔子饭团,还巴巴地念了一句:“我的小雪兔……” 偏偏是专给他做的这一个,多可惜。 旁边的魏书鸢吓得,差点被米粒呛住,跟着仓皇乱跑,“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三人没跑出几步,就见芦苇荡里冲出十来个人,直奔他们而来。饶是迟雪跑得快,花明和魏书鸢却是两个体育废,没一会儿就被团团围住。 花明目光一扫,就在其中看见了上回出现在酒楼的那四个人,心说真是阴魂不散,怎么都这么隐蔽了,还能悄悄跟来。 这样想着,眼神就忍不住往魏书鸢身上瞟。 他好端端的,凭空出现在郊外画画,为了告不告诉她实情的事,前面还和迟雪争了半天,他和这些人该不会是…… 吓得魏书鸢赶紧澄清:“我就是看着山海镇附近风景好,自请跟来写生的,和他们可没有什么关系啊。” 花明轻轻地哼了一声,竟然还往迟雪身前一挡,冲着将他们包围的人一瞪眼睛,“你们要找的是我,不许碰他!” “花明。”迟雪在她身后轻声道,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后面。 她像只小鸡崽儿一样毫无反抗之力,还要不服输地扑腾,“你干嘛?让他们跟我来谈,要抓抓我一个。” 对面的人相互望望,神情都带着点复杂,还是那领头的中年人上前几步,语气和缓:“我等不是歹人,只是有要事,不得不带你回京,还望不要为难我等。” 说话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很客气,但越是大反派,越是不显山露水。 花明刚要和他争辩,迟雪已经拦在她身前,掷地有声:“我也明白你们的难处,但眼下她记忆尚未恢复,若要强行带她走,唯恐更添损害,恕我不能让步。” “唉。”对方重重叹了一口气,“咱们彼此如何不能体谅,但那边实在等不得了。” 迟雪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仔细思量,半晌才道:“她如今全然不认人,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中年人愁眉不展,“这是上边的意思。” 眼见得他们两不相让,迟雪身旁却忽然冒出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花明,你……”迟雪蓦然回身,满脸错愕。 “你也说过,他们不是歹人,对吧?”花明回头冲他一笑,又转回来盯着对面的人,“我们谈个条件吧。” “请讲。” “你们把他,还有……”她瞟了一眼魏书鸢,“还有他,都放了,让我看着他们离开,消失在视线里,我跟你们走,行不行?” 她明显看到,中年人的视线越过了她,与迟雪对视了片刻,使了几个眼色。 迟雪低声道:“你不必担心我们,也不必勉强自己。” 对面却欣喜若狂,“当然可以,多谢少奶奶体谅。” 迟雪还要再说什么,花明向他笑了笑:“走吧,快。不就是去一趟京城吗,替我看好酒楼啊,我回来的时候业绩可不许跌了。” 这人还十分不愿,在她和魏书鸢的一番强行拉扯下,最终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大约是他走了,对面谅她也没有反抗的本事,没有剑拔弩张的必要,纷纷收起了架势,其中有人打了声呼哨,立刻从远处跑来许多马,后面跟着一辆宽敞马车,那中年人笑眯眯一引,“少奶奶,请吧。” “呵,”花明笑了笑,“原来都备好了在这儿等着我呐。” 她如承诺的一样,乖乖配合上了车,只一个年轻人坐在前面驾车,其余人都各自上马,须臾便列队启程。 “请坐稳了。”那年轻人向车里叮嘱一句,一勒缰绳,马匹便小步快走起来。 花明看着前面的马队已经跑了起来,她知道,片刻之间,拉车的马也会开始飞奔,逃跑的机会转瞬即逝。 她掀开车窗的帘子,向下面的草地看了一眼,一咬牙,腿就跨了出去。 不好,速度还是太快了。天旋地转之间,她悔得肠子一青,体育渣学什么不好学跳车。 只听前面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公主!” 她眼前一黑,就此断片。 第38章 猫爪汤圆 明华公主六岁那年, 身边多了一个影卫。 影卫是父皇派给她的,顾名思义,就是像影子一样, 藏匿于暗处,不到十万火急之时, 断然不会出现在主子的面前。自然,也没有一个主子希望看见自己的影卫。 他们活得像一个个隐形人, 只会在无数个日夜里,以半点不会引人察觉的方式, 默默地守卫主子的安全,替主子解决一切隐忧。 影卫十二岁, 身量在少年人里也算得上高, 乍看清清瘦瘦的, 走近了, 才看见他全身利落优美的线条,还有那张格外俊秀的脸。 只是, 那张脸上的气质过于清冷, 衬着他整个人挺直得像长剑一样的身形,显得相当的不好接近。 明华公主从小在富贵乡里长大,身边乳母侍女,无不温柔可亲, 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她用求救一样的目光看向身旁侍女,小声道:“他好吓人哦。” 春草的胆子小,埋着头附和:“奴婢也有点怕。” 秋水的性子沉得住气一些, 轻轻安抚:“任他多厉害,也是公主的影卫,还不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敢吓唬您不成?” 她们交谈的声音虽小,对面的耳朵却很好,一路走过来便听见了。 少年人的眉头微动了动,却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步伐沉稳,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 “十一参见公主。”他拱手行礼道,“请公主放心,今日只是属下初到公主身边当差,依礼参拜,往后如无要事,属下不会再出现在公主眼前,请您无须担忧。” 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做不到往后那般处变不惊,收敛锋芒,他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如果公主觉得属下可怕,大可以当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头昂得高高的,望着座椅上粉妆玉琢的小公主,心想,原来他辛苦受训,要来保护的,就是这样一个瓷娃娃。 然后,他忽然眼看着瓷娃娃的嘴瘪了一瘪,像是有点害怕,又有点委屈。 不会是要哭了吧? 他心里一慌,不知道天底下还有没有第二个,初次见面就惹哭了小主子的影卫。同时忍不住有点低落,原来,他真的那样可怕吗? 却不料,高高在上的明华公主咬了咬嘴角,像是不好意思一样,低低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啊?他不由得愣了一愣。 然后,公主的声音就更轻了:“你别生气,我没有这样说。你往后也不用藏起来,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就好了。” 在训练营里拔剑不眨眼的影卫,第一次觉得有些茫然。 他的主子……让他不要生气?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谢了恩告退。此后的三个月,都再没有在明华公主的眼前出现过。 她也说了,让他该怎么样便怎么样,那影卫的生活,便是该从旁人眼中销声匿迹的。从他在街上被人捡走,投进训练的暗房开始,他就没有大大方方走在阳光下,同人谈笑的资格了。 从这一点上说,这个宫里,连做粗使杂役的小太监,也比他过得恣意许多。 他再次见到明华公主,纯属一个意外。 那一年的雪,下得格外晚,好不容易落下来的时候,天寒地冻,宫中长街上几乎都看不见人行走了,如无十分必要,谁也不愿出门。公主驭下向来宽容,有年纪小的太监宫婢,便在前院里打雪仗,嬉嬉笑笑的,好不热闹。 他独自守在宫殿的瓦顶上,望着底下,难免有些失落。 毕竟还是与他们差不多的年纪,自从被朝着影卫的目标培养,日日苦训,也并没有过什么玩乐的机会。 后殿是仓库,堆放着许多赏赐给公主的珍玩,日常少人行走,在这大雪天里,自然更不会有人去。一旁倒是有宫里的小厨房,但眼下也不是吃饭的时候,没有看见人进出。 那一小方后院里,有干干净净的新雪,还没有被踩过,软得像一床新弹的棉花被子一样。 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屋檐边缘,站着朝底下看,心里想着要不要趁人不注意,下去踩一踩雪,也算满足了心愿。但又挣扎,这片刻偷闲,算是擅离职守吗? 就在摇摆不定的时候,忽然听下面有人清清脆脆地喊:“你站在房顶上干嘛呀?” 他一惊,差点就掉下去。 定睛去找,竟然是明华公主站在廊下,探出脑袋看他,穿的大红斗篷,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围在脸边上,衬得小脸格外明媚。 让主子看见躲懒,他一时紧张得很,都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然后就见小公主跑出来,站在院子里,用手拢在嘴边冲他喊:“你快下来,别摔着了!” 他只能跳下去,在她的惊叫声中稳稳落地,行云流水地就跪了下去,“属下失职,惊吓公主,请公主责罚。” 气得眼前的小公主跳脚,“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又跳房顶,又往雪地里跪的,不知道沾了雪衣裳就湿了吗?怎么比我还不长心眼啊。”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忽然一双温温软软的小手就扶上了他的手臂,用劲儿把他拉起来。 “公主?”他错愕道。 小公主没有理他,而是弯下腰,啪啪几下,快速拍掉他膝盖上沾的雪,还端详了一下,满意道:“还好,没有浸湿多少,不冷吧?” 他终于反应过来,匆忙后退,“属下不敢。” “不敢什么呀?我很可怕吗?”小公主反而靠近了几步,仰脸看着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明明是你比较凶,你怕我干嘛呀?” “……”迟雪常年受训养成的沉默性格,根本不足以应对此情此景。 眼看着他低头不语,小公主皱了一下鼻子,“好啦好啦,算我吓着你了,我刚做的猫爪汤圆,分给你一碗,好不好?” “什么?”他一时都没有听明白。 就见小公主一转身,嗒嗒嗒地往小厨房跑,红斗篷在身后轻轻摆动,像一团小火苗一样。 他愣了一下,凭着保护主子的本能,追了上去。 小厨房里热气腾腾,一个下人也没有,只有一个还在冒雾气的锅,公主熟练地踩上小板凳,拿着大汤勺,从锅里舀出一碗东西,捧到他面前。 眼前的情景过于离奇,他都没意识到上前帮一把,竟然任由公主把碗端给了他。 是一碗汤圆,但与寻常的不同,每一个都做得小小的,上面还有粉色的花样,做成活灵活现的猫爪模样。细看之下,才发现是用同样的糯米皮,用菜汁一类的东西染了色,捏成薄薄的圆形,粘上去充当猫的肉垫。 在他还愣着的时候,小公主又把碗往他手里递了递,“快吃呀。” “多谢公主好意。”他低声道,“属下不敢逾矩。” 小公主仿佛有些生气了,一跺脚,“你,你再不敢,就是违命了!” 他万般无奈,只能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在她的注视中,舀起一个,慢慢地咬下去。 糯米皮软糯清香,煮得恰到时候,里面是黑芝麻的馅儿,塞得饱满,轻轻一咬,立刻就涌出来,满嘴都是香甜滋味。 “好吃吗?”小公主凑近看他,眼睛里满怀期待。 “很好吃。”他认真答。 于是,小公主就像听见了多大的表扬一样,笑得欢天喜地,“那以后,我做什么都给你尝尝,好不好?” 他大惊:“这怎么行?” 身为影卫,无故在主子面前现身一次,还吃了主子亲手做的吃食,已经是天大的不合规矩,要是真像她说的一样,那还成什么体统? 不料这一句,却惹得小公主不高兴了,闷闷地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一点也不像个公主啊?” 他吓得快要再次跪下了,偏偏手上端着一碗汤圆,横竖不是,只能问:“公主为何这样说?” “所有人都说,公主不该混迹厨房,整天琢磨吃食。”小公主瘪嘴道,“我给他们吃我做的菜,他们又都诚惶诚恐的,不敢说一个不好吃。” 她仰着小脸,认真望着他,“我是不是一个很没用的公主啊?” 他失语了片刻,忽然觉得心里的哪个角落有点奇怪,好像是他在训练营里这几年,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忍不住说:“不,公主您……很好。” “真的吗?”小公主还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于是他又点了点头,“嗯。不过,他们说您做的菜好吃,倒并不是骗您的,属下也真的很喜欢。” 说这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公主没有那么像公主,反而有点像从前在街上的时候,有时会遇见的小丫头。 转瞬他又为这个念头惶恐不已,如何能将金枝玉叶的公主,和要饭的小叫花相提并论呢。 但眼前的小公主却并不知道他如何作想,反而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原来你会笑啊?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顿时愣在当场,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不知该如何作答。 然后,他就听见小公主,用一种近乎耍赖的语气说:“影卫哥哥,你以后多出来陪我玩玩吧,不要再老是躲起来了,好不好嘛?哎,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嘛?” “……” 第39章 这章吃感情吧 尽管面对她的恳求十分为难, 影卫最终还是硬起心肠,用尽量克制的语气说:“请公主恕罪,属下难以从命。” “为什么啊?”小公主委委屈屈, 眼睛立刻有点湿了,“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啊?” “我……”影卫顿时慌了神。 他很懂得该怎么面对敌人的刀剑, 各种暗器毒药也不在话下,但却唯独不知道, 该怎么应对一个软绵绵的快要哭了的小姑娘。 他始终维持着冷静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慌张,无措道:“公主您, 您别哭,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小公主吸了吸鼻子, 看起来没有那么难过了, 噘嘴看他,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 “属下身为影卫, 无事不得出现在主子面前,是宫里的规矩。” 他低着头, 大冬天里额上也微微冒汗, 就见眼前的小公主赌气地一跺脚,小斗篷抖得簌簌响。 “规矩,规矩,又和我讲规矩!喜欢做什么也不行, 想去哪里也不行,是不是我不做这个公主,就可以不守规矩了?” 发脾气的模样也稚嫩得很, 半点也不吓人,只觉得可爱。 面对她的小火山爆发,他沉默了片刻, 终究无法出言安慰,只能垂着头站在她跟前,扮演好一根忠心的木头。 直到她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了,凑近过来小小声道:“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吧?” 她怎么又在和他道歉了。 他既惶恐,又觉得这位主子的脾气实在是很好,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公主无需担心。” “还好还好。”小公主呼了一口气,忽然问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哎呀,你上次说过的,我忘了。” 他的名字,本就不配被主子记住。 他十分自然地回答:“回公主的话,属下名叫十一。” “十一?”小公主重复了一遍,有些不解,“这不是个数字吗,也能当名字吗?” “影卫的训练营里,没有人会特意取名,领到一个编号,就当名字用了。”他道。 小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认真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冲他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十一,我替你重新取个名字,好不好?” “这……”他一时愣了。 赐名,是主子赏给有头有脸的太监宫女的,像他这样隐匿于暗处,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见主子几面的人,叫什么名字,似乎也没有多少分别。 不料小公主却将他的愕然理解错了,踮起脚靠近他,甚至有点撒娇讨好的意味:“真的,春草的名字就是我给改的,我取名字可好听了。你试一试嘛,要是不喜欢,你不要不就好了?” 天底下哪有主子赐名,还有胆量不要的? 他哭笑不得,唇边的笑容却不自觉地扩得更大,轻轻点头,“好,那公主想替我取什么名字?” 小公主粲然一笑,扭头望着外面的遍地白雪,“我都想好了,迟雪,好不好听?” 他望着满脸灿烂的小公主,忽然失神了片刻。 他是隐身于暗处的影卫,本该是悄悄替她处理好一切,将污秽都挡在她视线以外的人,干的是最肮脏的差事,一生都不应该在灯下行走。 可她赐给他的名字,却是姗姗来迟的一年新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清净。 在他讷讷谢恩的时候,她又冲他认真道:“你放心,我是公主,只要是我真心想要的,父皇最后还是会满足我。我会去求他,说我喜欢你,不要让你整天躲起来了,让你出来经常陪我玩。” “公主……” “你信我,我做得到。” 她果然做到了。 也不知她用什么方法,最后还是求得了皇上的同意,允准他不再担任影卫一职,而是从暗影里走出来,走到天光下,成了公主的殿前侍卫。 十一是个失职的影卫,迟雪却是公主尽忠职守的护卫。 也是……整个皇宫里,她最另眼相待的人。 她向来宽和待下,但待他却格外不同,随着年岁渐长,慢慢出落成芙蓉一样的少女,她望向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种宫里的老嬷嬷都看得明白的东西。 私下里,乳母并非没有劝过她:“公主,奴婢自幼看着您长大,心里是一百个向着您的,但您也得有个预备,您将来的驸马,是得从名门世家里挑的。” 明华公主自己也晓得,她是皇后嫡出的公主,驸马的人选多半是在王公贵族里挑拣,适龄的世子扳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实在不济,也得是在朝为官,青年才俊。 而迟雪,不过是一个侍卫,她是主,他是仆,身份本是云泥之别。 乳母看不得她伤神,悄悄地说:“您向皇上求求情,让他陪着您一同去公主府上,往后在后院里,相对的时间还长。” 这话说得隐晦,含义却明白,若不是从小极亲近,断然不敢给公主出这种掉脑袋的主意。 然而她却只是透过窗子,望着殿前那个站得笔挺的人影,沉默了片刻,轻轻道:“不,如果我的驸马不是他,那一切都没有意义。” 大胆又倔强的小公主,从刚到迟雪腰间高,长成了只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女,看他的眼神也从孩童看喜欢的大哥哥,变成了女子看自己的心上人。 只是,还没有等到她鼓足勇气去求父皇,去找她的意义的那一天,她的父皇就驾崩了。 满朝服丧,皇兄即位,整个皇宫里都飘扬着一片缟素,像一场落不尽的大雪。 忽然成为了长公主的她,也不太记得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是当她在灵前跪得步伐不稳,眼眶通红的时候,迟雪会默默出现在身旁,一言不发地守着她。 直到那一天,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她的庶兄,趁着落葬前诸事繁杂,守卫漏洞,领了亲兵逼宫,将新皇所在的宫殿团团围住。 她与母后,恰好一同在里面议事。 “六弟是要谋反吗?”她的皇兄面色铁青。 对面六皇子只是一笑,抬手示意身后的亲兵围拢。 “若是靠这种无耻手段夺得了皇位,也不怕天下人怎么看你?” “皇兄深谋远虑,弟弟的目光不如您长远。”六皇子施施然道,“我比较相信,先将东西抓在手里,再谈那些虚的。” 他向身后一挥手,“今日此殿中人,格杀勿论。” “老六!”太后勃然作色,“哀家与你父皇,自问从未薄待过你,你皇兄亦不曾有所亏欠。即便你为了皇位,必要踏在我们身上过去,那明华呢?” 她一指脸色苍白的公主,“她何曾有半点对不起你这个皇兄?” 六皇子的目光扫过来,小公主怔了怔,本能地喊道:“六哥……” 对面的人眼神微微变了一变,像是还有一丝不忍,但很快偏开了视线,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羽林军还在赶来的路上,只有殿前的一队侍卫,与六皇子的亲兵奋力厮杀。再有,就是紧紧护在公主身前的迟雪。 他终究只是一个人,且还要护一个累赘,任凭功夫再好,一番交锋后,手臂上仍是受了一剑,血流如注。 他听见身后的小公主带着哭腔道:“你别管我了!你快护着自己。”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在刀剑声中格外清晰:“公主忘了,属下当年对您说过什么?” 属下一生一世,定会护您周全。 对方在混战中,也一眼看出他的功夫在众人之上,使了个眼色,十数个人朝他一人涌来,在他应接不暇之际,却又有人从侧旁闪出,照着他的侧腰就刺。 他瞥见了雪亮的剑光,却是分身乏术。 然而,剑锋在刺进他的身体前,忽然偏移了方向,他听见有人大声咒骂:“快滚开!” 却是小公主从柱子后面闪身出来,螳臂当车一般,牢牢抱着那人的手臂,又踢又咬,几乎被拖离地面,还恶狠狠道:“你才滚!你不许碰他!” 也不知那人是对弱女子下不去杀手,还是纯属心思不在她身上,将她向旁边用力一甩,道:“别误事!” 一旁却正是一个紫铜的大香炉,小公主不偏不倚,一头撞在上面,顿时头破血流昏迷过去。 迟雪咬得唇角淌血,拼着身后围攻不顾,一剑贯穿那人胸膛。 那一日,他杀得双目血红,身上也多了好几个窟窿,最终是羽林军及时赶到增援,清剿了叛军,生擒了六皇子。 不幸中的万幸,小公主在御医救治下,保住了性命,只是碰伤了头,终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双目无神,对周遭的一切极少有反应,任人摆布。 御医哀声叹气,斟酌着禀报,说颅脑之伤最是无处说理,或许转明就会好起来,也或许会长久缠绵于病榻,望皇上与太后心里有个准备。 迟雪伤得不轻,御医断言至少静养三月,他却拼着一口气,不过一个月便挣扎着下了地,挪到公主的床前。 那一天,按照春草和秋水的说法,公主的状态已是极好,能睁开眼睛看人,会主动要水喝了。 然而,她懵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微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怎么第一次见你,就这样喜欢你。” 第40章 沙茶面 公主性命无虞, 但却失去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只是迟雪,连同皇上、太后, 她的近身侍女和乳母,一概人等都不认得了, 甚至,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公主。 起初, 她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即便是醒来的时候, 也浑浑噩噩,目光空洞, 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多大的反应, 用春草的话说, 公主像是在睁着双眼做梦。 渐渐的, 她醒着的时间多一些了,偶尔面对问话也能作答, 只是仍旧神思恍惚, 今日众人对她说过的事,一觉过后,便又全都忘了。 有时她又会说些不知所云的话,其中提到的事物, 没有人能懂究竟是什么。 任凭皇上心急如焚,太后成日垂泪,也并无计可施。 太医极委婉地回禀, 或许是公主自己不愿意醒来,不愿想起宫中的一切大小事,也不接受自己是一国公主的事实。 这话的潜台词是, 有一种可能,公主自幼在宫中无忧无虑地长大,此番陡然亲眼见到了皇家残酷,兄弟反目,内心深处不愿相信,所以借着受伤的契机,潜意识里将过往的记忆全都封闭了。 不愿身在帝王家。 太后听了回话,越发哭得厉害,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的命,生来就是定了的,贫民百姓如此,金枝玉叶亦如此。堂堂一国的公主,不愿做公主了,这能办得到吗? 一筹莫展之际,外间却道侍卫迟雪求见。 太后传了他进来,看着这个伤还没好全的人,背脊笔挺,神色平静,端端正正地跪在她的身前。 “属下死罪,”他道,“求太后允许公主出宫养病。” “出宫?”太后挑了眉头看他。 “公主眼下的情形,留在宫中并不利于养病,假如出宫闲居静养,或许还有好转的机会。她在身为公主之前,首先是您的亲生女儿,属下相信,母女连心,太后不会忍心将她强留在宫中。” 太后盯着他看了半晌,面上看不出喜怒,“你可知,你已逾矩犯上?” 他不过是一个侍卫而已,这些年来,因着公主喜欢他,她和先帝溺爱女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把他放在眼前。但说到底,他还是个下人,敢置喙主子的事,已经是可以掉脑袋的罪过。 迟雪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神色静如止水,“属下的命是用来守卫公主的,本无足轻重。” 太后沉默了很久,最终并没有要他的命。 “哀家知道了。”她缓缓道,“哀家会同皇上商议,送她出宫养病。你既然护卫她多年,就陪她一同去吧。” 迟雪的眸子里终于起了几分波动,下拜时声音带了一丝颤抖:“谢太后隆恩。” 距京城不远,有一座小镇子,地处僻静,依山傍水,与外间交流不多,少有人打扰。朝廷拨了银子,让居民迁移到邻近城镇,把整座镇子空了出来,赐名“山海镇”。 公主从小不爱玩弄权术,也不喜宫廷争斗,除了迟雪,唯一喜欢的就是做饭,人还没灶台高的时候,就爱自己在小厨房折腾。 起初,她父皇母后颇不赞同,毕竟是金枝玉叶,如何每天做些厨子的活计。后来见她满腔热情,宫女和乳母也拦不住,终究敌不过对女儿的宠爱,也就由得她去了。 她稍长大一些后,三天两头往御膳房跑,缠着要学厨,在上面主子的授意下,众人也满足她的心愿,她要学什么都教给她,只小心不让她碰伤了就好。这位公主性子和善,活泼可爱,不爱摆架子,笑盈盈地在御膳房跑前跑后,也很讨人喜欢。 而其中与她最亲近的,是御膳房的总管花大厨,要不是身份所限,尊卑有别,说是她师父,甚至是干爹,也是完全当得的。 公主出宫养病,弃了从前的地位,得有个新身份,花大厨自请来假扮她的爹爹,是最稳妥不出错处的选择。 随之同行的,有四五百人,宫女、太监,做衣裳的、干木工的、打铁的,各司其职,应有尽有,自愿的和选派的都有,在镇上扮作一户户人家住下,俨然一副山水田园,淳朴小镇的模样。 迟雪被太后特意叫到面前嘱咐:“这孩子对你的心思,哀家不是不知道,既然她如今病成这副模样,为有助她养病,你且假扮她的夫婿,也未尝不可。其余人等哀家都安排好了。” “太后……”他震惊在当场,只觉心头擂鼓。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罢了,终究是她高兴最要紧。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哀家相信你心里有数。” 他重重叩头,既是领命,也是谢恩。 于是,山海镇上有了富户迟府,太后跟前的得力内监和公主的乳母,成了迟府的老爷夫人,性格沉稳些的秋水扮作了小姐,而心直口快的春草仍本色担当侍女,甚至连羽林军的校尉,也扮成了迟家二少爷,以便负责公主的安全。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公主编织的一场梦境。 在这场梦里,她不再是金枝玉叶,只是乡野小镇上的平凡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等着她成亲。 从此,没有明华公主,只有大厨的女儿花明。 …… 众人皆道,她是意外碰伤了头,丢失了记忆,加之受了惊吓刺激,自己不愿醒来面对现实,因而终日昏沉,浑浑噩噩,直到迁居到山海镇上,才渐渐清醒过来。 只有花明知道,她昏迷的那几个月里,实则在另一处世界过得逍遥。 在那里,她有另一个身份,另一群家人,也是从小快乐地长到大,直到不幸患病,缠绵病榻。 当她在那边越来越多地陷入昏睡时,在这个世界,她却是在御医的悉心救治下,渐渐地醒来。 她以为是自己梦见的华丽宫殿、乡镇民居,原来都是在这里经历的现实。 从头到尾,也没有什么原身,没有什么顶替,她自以为勉强接受,差点逃跑的那门亲事,只是哄她开心的一场过家家,而她嫁的,却是她真真正正的心上人。 花明是她,明华公主也是她,她只是在两个世界间走了一趟,现在她回来了。 花明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迟府熟悉的卧房。她转了转头,看见有个细瘦的影子坐在桌边捣药。 “春草?”她轻声道。 可能是昏睡的关系,嗓子干涩得很。 春草惊喜地一回头,手里的药钵“咣当”一下扔在桌上,飞跑过来,“少奶奶,您终于醒啦?您怎么样,头疼不疼,哪里不舒服?” 面对她连珠炮一样的问话,花明无奈笑了笑,“别急,我没事。” 她看着春草,明明每天相见的,却忽然觉得已经相别很久了。 “怎么是你在捣药?从前在宫里你也不做这些活的。” “奴婢担心您,心里害怕,还不如横竖做点事分散一下……”春草委委屈屈的,忽然愣了愣,哽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宫里?您……” 花明点点头,“嗯,我都想起来了。” 春草的嘴张得能吞下鸭蛋,手足无措,方寸大乱。 花明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随即撅起嘴撒娇:“哎呀,我好饿啊,有没有吃的嘛?” …… 端回来的是沙茶面。 热腾腾的一大碗,刚端进门就闻见香了,金灿灿的汤底里,入目就是几只鲜红大虾,旁边还有牛肉丸、青菜,吸饱了汤汁的油豆腐,荷包蛋煎得半流黄,端端正正地卧在里面。 花明原本就饿得久,乍然见了吃的,馋得都快飞起来了,恨不得把碗都吃下去。 她一边嗦面一边道:“这面我只做过一回吧?都没仔细教过他们,咱们的厨房学得是越来越快了啊。” 自然,迟府厨房里的,其实都是御厨,学习能力都是一顶一的。 春草揣着小心看她,“公主,您真的都想起来了?” “应该是吧。”花明抱着碗喝汤,“对了,我昏迷多久了?” “今日是第五天。” 还好,花明心道,这一回没有再睡个把月,也没有把自己再撞去其他世界走一圈。跳车这件事,果然还是不可取。 她幽幽叹气,她要是当时能认出,前来找她的不过是皇宫禁卫,其中的赵统领她小时候还喊过叔叔的,也不至于整出这么大阵仗。 “不是说让我安心养病吗?”她奇道,“怎么又急着来找我了?” 春草道:“前些日子,太皇太后有些不好,食不下咽,精神委顿,毕竟年纪也大了,宫里都以为不妙,皇上说无论如何该让你回去见见,这才派了他们来。不过前天忽然送了信来,说是有所好转,公主也不必过于心焦。” 花明点了点头。 原来是她的皇奶奶病了,怪不得赵统领他们总说什么来不及了。好在她现在也恢复了记忆,那的确是应当尽快回宫探望。 “你去同他们说,我们简单收拾,明日就回京吧。” 春草却一抿嘴,“公主,这些都交给奴婢吧,外面可是有人等着见您呢。” 花明一怔,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属下前来请罪。” 第41章 这章吃糖 在春草暗中怂恿的眼神中, 花明没表现得多高兴,反而缩了缩脖子,“怎么办?” 其情其景, 好像恨不得躲到床底下去一样。 “什么怎么办呀?”春草莫名其妙,“当然是赶紧让他进来啦, 至于这个罪该怎么请……”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带了两分坏笑, “那不还是您说了算?” 这丫头,小小年纪, 懂的倒是挺多啊,看来是出宫的这些日子放养得野了。花明在心里感叹, 全然不顾她究竟是跟着谁潜移默化学的。 但是, 她艰难地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 压低声音:“我有点怕。” “公主您有什么可怕的呀?”春草大为稀奇。 花明用无辜的眼神看看她, 半天,才吭哧憋出一句:“我前阵子失忆的时候, 把他也给忘了。” “噗嗤……”春草没忍住, 一声笑了出来。 笑完了,才道:“公主您放心吧,先不说这不是您的过错,就算是您真的把他忘到天边了, 半点也不搭理他了,他心里也不肯埋怨您半分的,只会眼巴巴地追在您身后跑。” “可我……” 花明刚软绵绵地起了个头, 就被截了回来。 “迟侍卫待您如何,您心里还不清楚吗?奴婢从小在您身边,可是看得眼睛都快起茧子了。”春草一边起身往外走, 一边取笑,“您怎么失忆了一遭,胆子倒是比从前小了?” 花明一个没拦住,她就自顾自开门出去了,还对门外的人格外使了个眼色,“快进去吧,公主等你呢。” 人进来了,房门重新关上。 今日的迟雪,不再是宽袍广袖的富家公子打扮,而是一身黑色劲装,腰间一抹朱红,勾得人心一荡,正是从前在宫中当差的穿着,也是她前些日子在梦里见过的模样。 好看,真是好看。 难怪她失忆的时候,潜意识里都还记得,在梦里也要巴巴地跑出来。 但是花明只敢看了一眼,就默默低下头去,抱着被子,手心紧张沁出来的汗都悄悄地往被子上擦。 她从小喜欢迟雪,刚到他腰间高的时候,就赖在他跟前,“哥哥”、“哥哥”地喊,任凭乳母如何教导劝说,和她阐明身份地位种种利害,她都没有放弃。 后来有一天,她倒是想改了,但那是因为,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喜欢到连日日相见都不能满足,想要和他发展到像父皇和母后一样,能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才好。 “哥哥”这个叫法,太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愿了,她也怕再这样喊下去,他会领悟不了她的心意,永远把她当跟在身后的小丫头看。 但是,该怎么改呢?“迟侍卫”太冷漠了,和宫里的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两样,直呼大名“迟雪”,也显得很生硬,很见外,虽然这个名字,原本就是她送给他的。 花明想了又想,拿定了主意,在一个春日的午后,悄悄摸到正在殿前值守的迟雪身后,像个小猫一样探头,声音放得轻轻的:“小雪。” 其实她经常这样,故作隐蔽地去找他,她也知道,以迟雪的身手,一早就听得出是她来了,之所以假作不觉,只是逗她开心而已。 然而那一回,迟雪却不如平日镇定,蓦然回身,脸上泛红,“公主,您为何这样唤我?” “你不喜欢吗?”花明天真地凑到他面前,甜甜一笑,声音更软更糯,“那我换一个叫法,小雪哥哥。” 她记得那一天,迟雪脸都红到了耳尖,像是认命地闭了闭眼,声如蚊蚋:“虽说属下的性命都是公主的,但还是不要这样好一些。” 那时候的花明还小,并不太明白自己一时兴起改的新称呼,和他的性命有什么关系,只道他仿佛不是很喜欢的样子,那便罢了。 后来渐渐长大,才忽然明白,自己简直是蓄意撩拨而不自知。 她那么那么喜欢他。 虽然她从小就知道,她是公主,他是侍卫,名分上是主仆,但心里却从来没有一天当真过,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她,他生来就是守卫她的,会遵从她的一切命令,满足她的一切要求,绝不会有半点违逆,根本无需她担心什么。 但她仍然会在心里反复揣摩,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会揣着小心思讨他开心,也会担心他生气,哪怕事实上根本毫无必要。 她从未把他看作下人,他是她的世界里,最闪闪发光的那个人。 在她不长的人生中,她最大的烦恼,就是该怎么把他变成她的驸马。 然而,她失忆之后,误以为自己只是个穿越者的时候,她逃婚了。 事情很明摆着了,迟雪从来没有什么自幼体弱,他只是来及时堵她的,他装病,只是为了唤起她的同情心,也向她显示自己无害,换她愿意乖乖地留在山海镇上,如原定计划那样“嫁”进迟府,好好养病,而不是趁着夜色远走高飞,成为本朝第一位失忆还落跑的公主。 她那么多年来一心想着嫁给迟雪,可是好不容易机会来了,她逃婚了。 花明既懊悔又心虚,恨不能把被子抠烂了。 直到迟雪沉默地走到她床边,笔直跪下,“属下前来请罪,请公主责罚。” “你干嘛?”花明吓了一跳,蹦下床把他拉起来,“你请什么罪呀?” 不行不行,他哪是跪在地上,那是跪在她心上。 迟雪被她拉着,神情没有丝毫放松,目光直直地盯着地上,“属下僭越无礼,死不足惜。” 花明可不答应了,抬手捂他的嘴,急道:“不许说!” 她软软的小手堵在他唇间,迟雪怔了怔,竟然没舍得躲开,只是抬眼看着她,眼神晦暗又温柔。 离宫前,太后叮嘱过,让他记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也知道,自己一介侍卫,本是卑微低贱的人,是没有资格亲近公主的,太后之所以睁一眼闭一眼,无非是为了公主高兴。 但是如今,他该做的一件没少做,不该做的也做了。 他抱过她,也亲过她。 公主今后,终究是要精心挑选了驸马,大婚下嫁的,他这样的人存在,只会污了公主的名节。 从他到山海镇,假扮她的夫君的那天起,不,其实从很久以前,他察觉到她对他的心意起,他暗地里就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了。 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她接受。 然而,花明见他不说话,却还非要他表态,扒着他的肩膀问:“你听见了没有?快回答我,以后都不这样说了。” “公主,”迟雪无奈地牵了牵唇角,“属下这些日子,做的错事太多了。” 不料花明脖子一昂,掷地有声:“你哪里错了?明明是我错了。” 迟雪愕然,不知如何接话。 然后,就只能看着花明唇角一抿,忍下计谋得逞的得意笑容,换上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想着逃婚,不该和你分房睡,不该定规矩说不行夫妻之实,小雪哥哥,你不要生气,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 “……!”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迟雪脸上顿时涨红,低声道:“公主,这些事怎么能……” 怎么能大大方方地拿出来,摆在台面上说?还说得这样干脆利落,连珠炮似的,简直让他生出了一种招架不住的慌乱。 花明却坦然得很,毕竟是受过现代教育解放过思想的人了,和从前虽然胆大,总体上却还守礼教的小公主有本质的不同。 何况,有些时候就是得下猛药才灵的,要是由着迟雪忏悔请罪,万一她心心念念的人真跑到天边去了呢。 “都是我的真心话。”她目光热切,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真的拜堂成亲吧。” 迟雪大窘,要不是于礼不合,几乎想落荒而逃,“公主,不可……” “你到底是不是来向我请罪的呀?”花明打断他,故作出一脸的不高兴。 他讷讷无言,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等着他。 然后,就等到了花明轻轻一笑,忽地环绕住他的脖颈,踮起脚来靠近他,“不是说让我责罚嘛?那我现在要开始罚啦,不许躲啊。” “……” 她轻轻贴上眼前人的双唇,对面微微颤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躲,于是她满意地闭上眼睛,凭借前两次的记忆,去缓慢描摹他唇齿的形状。 这才对嘛,就像春草说的,既然是来请罪的,那要怎么罚还不是她说了算? 可能是踮着脚站得有些不稳,她的手臂从他颈间滑了下去,一路滑到腰上,还不学好,有意无意地捏了两把。 紧接着,她就觉得眼前人的呼吸一滞,忽然将她紧紧揽在身前,倾身吻下。 花明闭着眼睛,一边迎接,一边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扬。 对,不是他犯上僭越,轻薄了她这个公主,自始至终,都是她喜欢他,她想要他,想要他做她的驸马,在她身边长相见,岁岁年年。 承受着眼前人骤雨般的亲吻,她还能在心里幽幽哀叹一句,要不是怕皇兄和母后真的把迟雪怎么样,好想此刻就把他…… 第42章 鲜蛤炖蛋,小酥肉 山海镇是地处幽静, 其实离京城并不很远,赵统领他们带的都是快马,这些日子以来又在镇上休养得好, 草肥马壮。按常理来说,两天之内也就能赶到京城了。 只是不巧, 这时节雨水多,在路上的第二天下了一场不小的雨, 赶路的速度大大放慢,一行人也不方便借宿城外农家, 愣是捱到次日早上,城门开的时候才进了京。 “公主, 咱们此刻便往宫里去了。”赵统领在车外面禀报。 花明窝在车里的靠垫上, 打了个哈欠:“赵叔叔, 我们先去驿馆歇歇好不好?洗个热水澡, 吃点东西。” “这……”赵统领稍稍迟疑了一下。 虽然在路上熬了一夜,他也浑身雨水, 又饿又不舒坦, 但人都到京城了,按理说还是直接进宫的好,不然他这一颗心悬着终究放不下。 然而花明一掀门帘,脑袋探出来可怜巴巴, “几个月不见,母后和皇兄如果看见我惨兮兮的样子,会心疼的。” 面对这番说法, 赵统领总不好拒绝,于是一行人改道驿站,先暂作休息。 众人面前, 迟雪十分克制守礼,在花明下车的时候,只伸出手臂让她搀扶,却规矩地低着头,半点也不看她。 花明却丝毫不管,抱着他的手臂跳下车,还要对他甜甜一笑,要不是周围人多,那两只小爪子眼看着都快搂到迟雪身上了。 一旁众人头都快埋到地上去了,心里都在感叹,公主失忆了一回,行为举止倒是比从前还要大胆许多。 驿站知道他们的身份,瞒不住,也无需瞒,诚惶诚恐地将他们迎了进去,一边安排烧热水给他们沐浴洗尘,一边让厨娘去做饭。 驿丞格外殷勤请示:“一会儿饭菜好了,请春草姑娘替公主端进房里可好?” 不料花明摇摇头,随和道:“不用,我下楼和大家一起在厅里吃就好。” 面对公主如此亲民,驿丞也只能连连答应。 半个时辰后,花明新换了一身衣裳,头发还带着水汽,澡泡得暖暖和和的,全身舒畅地走下楼,发现众人都杵在大厅里等她,无人敢坐,一个个站得笔挺。 “你们干什么呀?”她惊讶道。 无人答她,还是春草小声道:“公主,奴婢们怎么能与您同桌吃饭呢。” 花明沉默了片刻,“好像在山海镇上,咱们一大家子也没少一块儿吃饭啊。” 别说吃饭了,对着“迟家二老”,她爹娘也没少叫。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迟家老爷”,也就是她母后身边的张公公,赶紧跪下道:“奴才不敢,先前事从权宜,已是僭越了,如今既然公主已经大好了,奴才等断不敢再乱了规矩。” 他一跪,其余人等也跟着要跪。 花明心说,在人家驿站的大厅里,咱们就不摆这么大阵仗了吧?赶紧一把将他扶住。 “张叔,瞧您说的。”她和气道,“这些日子以来,大家离了熟悉的宫里,大费周章迁居到小镇子上,陪着我玩闹,哄着我高兴,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该是我谢大家才是。” 张公公慌忙道:“可不敢,公主折煞奴才们了。” “哎呀,你们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就不要这样见外了吧?”花明说着看向一边的“迟夫人”,故意耍赖,“回宫以后就没有坐下一起吃饭的机会了,今天趁着还在驿站,大家就再一块儿吃一顿,好不好嘛?” “迟夫人”本是她的乳母,和她亲近得很,也知道公主从小是个乖巧和善的性子,闻言既是感慨,也是欣慰,眼眶顿时有点湿了,一连声道:“奴婢几世才能修来这样的福分。” 花明在两个世界各活了一遭,严格地说来,作为现代人的时间还比当公主的时间更长,她原本就不大爱拿主子的架子,如今更是从心底里不习惯主仆尊卑,见人跪着浑身不舒服。 她拉着旁边的迟雪,晃晃他手臂,轻声道:“饿了,一起吃饭好不好?” 迟雪在她充满期待的目光中,微微笑了一下,不无宠溺,“好。” 花明欢天喜地,按着他在身边坐下。 有人敢开这个头,其余人等也无谓再坚持,纷纷道了谢恩,在桌边落座,后厨的菜正好出锅,流水样地端上来。 回到京城驿站,条件原本就好,又加上公主驾临,驿站上下都铆足了劲儿,唯恐哪里不周到,送上来的菜和宫里的水准比,简直也不遑多让了。 迟雪舀了一碗鲜蛤炖蛋,默默放在她面前。 嫩滑的炖蛋,蛤蜊点缀其间,鲜美清甜,面上撒着少许葱花提香,碧油油的,也很勾人食欲。 花明凑到他耳边轻轻一笑:“你最好了。” 虽然她压低了声音,没让别人听见,但毕竟是当着整桌人的面,迟雪仍旧不好意思得很,拿筷子的手都有些不自在。 而花明面对满桌宫廷大菜,又忍不住操心起她的小酒楼来。 “当回了公主就不能开酒楼了。”她坐在迟雪身边小声嘀咕,“我的事业,就这么中途夭折了。” 迟雪哭笑不得,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小酥肉,“尝尝这个,虽然一定不如你做的好,但大约比那些大菜合胃口。” 想了想,又道:“你若是喜欢,想必皇上与太后都不会有异议,在京城另开一家便是。” 花明却鼻子一皱,摇了摇头,“这不行,我是公主,要是开酒楼,必然有很多人上赶着献殷勤,来我这里吃饭,那还有什么意思,不就变成干坐着等别人送钱了?不行不行,这种事不能干。” 说罢,故作嫌弃地看了看满桌的人,“就好像在山海镇上,原来都是哄着我,才来我们酒楼吃饭。” 她还以为,是她的酒楼当真吸引人呢。受挫,太受挫了。 迟雪微微一笑,道:“不论你信与不信,你的手艺,可是独一份的。假如你不是公主,还不知多少人争着请你做菜呢。” 花明轻轻哼了一声,总觉得他在逗自己开心。 她低头咬了一口小酥肉,炸得金灿灿,香喷喷,外面裹着一层薄薄的面衣,内里肉质鲜美,汁水充足,夹杂着一丝花椒香味,确实做得很到火候。 “罢了,”她道,“我们先对一对口供吧。” 对……什么? 满桌子的人都停下筷子,呆呆看着她。 “在山海镇上的这几个月,张叔和乳娘对我极细心周到,春草和秋水也体贴入微,一如往常,还有羽林军的常风校尉,也尽职尽责,一直在暗中保护我的安全。” 面对她这乍然作出的工作总结,众人一脸迷茫,不解其意。 花明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然后迟雪,尽忠职守,不负我母后所托,只是为了帮助我养病,假扮作我的夫君,除此之外……” 在众人逐渐回过味儿来的眼神中,她罕见地低了低头,语速飞快,像是心虚一样,“总而言之,该干的都干得很好,不该干的一样也没干,明白吧?” “……” 眼看着迟雪在她身边,脸红得都快滴血了,还是乳母率先笑道:“公主放心,迟侍卫尽忠职守,乃是奴婢们亲眼所见。” 花明这才满意地放下了心,悄悄喘了一口气。 虽然对她喜欢迟雪这件事,她母后的心里门儿清,但是考虑到古代家长的接受程度,咳,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好了。 说定了这件事,她也轻松很多,接着道:“还有,问起我是怎么恢复记忆的话……” 她摸了摸自己脑袋上没好全的疤,“就说是起夜没看清,在床头上磕了一下。” 赵统领十分的过意不去,耿直道:“公主,这是属下的过失,属下理当向皇上和太后请罪。” 他一说,那天驾车要带花明走的小禁卫,也脖子一梗,道:“那天是小的不长眼,没有保护好公主,小的应该领罪。” 好家伙,从上到下都这么实诚。 花明无奈道:“算了吧,到时候在皇兄和母后面前回禀,你们办事简单粗暴,抓我回京,我脑子不好使,自己跳车,说出去是谁长脸呀?” “……” “听我的,就按我编的词儿说,啊。” 赵统领再木,脑袋也转过弯儿来了,公主这是变着法地替他们脱罪呢,恐怕进了京城不急着回宫,特意先来驿站休息,也是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本朝这位公主,实在是个厚道人。 他刚要带领兄弟们谢恩,却见驿丞跑进来,点头哈腰,“启禀公主,宫里的车马来了,正在外面候着呢。” 花明也知道,自己进了驿站,驿丞必定是这头悉心迎驾,另一头就派人跑着进宫报信去了,算算时间,宫里的人这会儿也该来了。 一行人收拾好了,便跟着进了宫。 该复命的复命,该当差的当差,而花明和迟雪一起,揣着小心走进了太后的寝宫。 面对她母后,花明端端正正地行礼,乖巧得很,“儿臣来归,参见母后。”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偷偷冒头吵闹,母后您快看呀!我带着您的女婿回来啦! 第43章 绿豆汤 太后显见得是刚起床, 就得到了下面禀报,急着派人将他们从驿站接回宫的,此刻只是简单梳了妆, 发髻还略微毛糙,远不如往日严妆华贵。 因是在众人面前, 她端坐在椅子上,受了花明这一礼, 只是眼眶已然微微湿润了,柔声道:“过来, 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花明依言走上前去,甜甜一笑。 太后双手拉着她的手, 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翻过来覆过去地看, 眼眶泛红。 花明赶紧宽慰:“母后放心, 我在山海镇上养得可好了, 每天就是吃饱喝足,高高兴兴, 您看, 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 对面哭笑不得,作势在她手上轻拍了一下,“怎么离宫一趟,说话越发不讲究了, 好歹是个公主,这样往后还怎么出嫁?” 她被太后牵着在身边坐下来,一眼瞥见桌上有绿豆汤, 舔舔嘴唇道:“这个,能喝吗?” 毕竟天气已经热起来,这一路奔波进宫, 还真有些口干舌燥,尤其是,她心里还揣着一件天大的要紧事。 “若是到了母后这里,连碗绿豆汤都不让你喝上,你怕不是转眼又要跑出宫了?”太后玩笑罢了,才道,“喝吧,正是提前替你预备的。” 花明欢欢喜喜道了一声“母后真好”,双手捧起碗来。 果然是特意替她备的,像是连碗一起冰镇过,此刻凉得正合时宜,青花的碗壁上,一冷一热凝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顺着碗壁往下淌。 捧起来喝一口,冰糖甜丝丝的,里面的绿豆和薏米都已经煮得糯了,微微开花,喝进嘴里用舌尖一抿就化开了,沙沙的滑进喉中,汤水里还带了一缕薄荷的气息,清凉爽口。 “好喝,太好喝了。”她抿抿嘴角,过瘾得很。 太后斜眼睨着她,“有你自己的手艺好?” 花明嘿嘿笑两声:“这不一样,母后这里这碗绿豆汤,是从小喝到大的味道。” “就你嘴甜,”太后嗔道,“安心喝你的绿豆汤吧,就别给我灌迷魂汤了。” 过了一会儿,却又问:“听说你在山海镇上,连酒楼也开起来了,还像模像样,干得不错?” 花明一吐舌头,也不知道她母后是不是要教训她过于放飞,没有公主的样子,先乖巧为上:“没有没有,只是一时兴起,大家看我失忆了,都陪着我玩呢。” 一提起她失忆这事,太后终究是心疼,且有所歉疚,叹了一口气:“罢了,你从小喜欢舞刀弄铲的,母后也不是不知道。既然让你去宫外安心养病,那就是你高兴最重要,我做什么要来说你?” 花明舒了一口气,心说自己撞了两回脑袋,母后对她真是格外不计较。 她刚要继续喝绿豆汤,却忽听太后道:“只是既然回来了,往后可多少要收收心,不然择驸马的时候,怕是别人家不敢尚咱们的公主。” 花明手一抖,大半碗绿豆汤就险些泼在了自己身上。 “怎么了?”太后挑眉看她。 她手僵硬地放下碗,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两丈开外的迟雪,低着头,身姿依然挺拔利落,只是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了。 这次回宫的初衷,是探她皇奶奶的病,她原本想着,晚些再和母后说。 但既然话都递到跟前了…… 花明咬咬牙,扬起笑脸,声音清亮:“母后不用担心,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敢。” “……!” 一瞬间,满屋子的人都盯着她看。 太后的脸上写着“早有预料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迟雪像是震惊又担心,而周遭宫人都极力掩饰着惊骇的表情,默默低下头去,但眼角眉梢的意思,对这位公主极是敬佩。 只有花明像是毫不慌张一样,大大咧咧地望着太后。 “你,你……”太后一时失语,瞪了她半天才把话理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花明成竹在胸,微微一笑。 从前的她,虽然对迟雪喜欢得不得了,也清楚这件事宫中无人不知,但终归还是受皇室礼教约束的,总徘徊着,想等到时机更成熟一些,才向她的父皇母后表明心迹。 但是后来,父皇驾崩,六皇兄兵变,她也意外受伤,在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 现在她很懂得,人生无常,认定了的事不要等,认定了的人不要错过。 现在向她母后提出要成婚的,不是柔柔弱弱的明华小公主,是婚姻自主的现代进步女性花明了! 花明在心里暗自打了两下气,昂首挺胸,“我想和迟雪成亲。” 偌大的屋子里,连一个敢出声的都没有,都像是恨不能遁进墙里去,只有屋外的蝉鸣声声,衬得这片刻的沉默格外地长。 太后端起面前的茶一连饮了几口,才沉声道:“此事,往后再议。” 往后再议。花明在心里品咂了一番。 她的母后,其实向来对她还是很宽容疼爱的,在许多事情上,都不曾严格地拿规矩压过她,但是她也知道,身为一国公主,想要与侍卫成亲这件事,终究是太过出格了,古往今来,的确是没有听说过。 母后怕不是不忍心即刻驳回,想暂且拖着她,再慢慢想办法转圜吧? 花明知道,自己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最早是父皇母后宠她,舍不得她早早下嫁,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后来,父皇抱恙,便也一时不好替她赐婚。再往后,出了那档子意外,又不得不耽搁了这些时日。 但是,她终究是个公主,长久地拖着不嫁,于皇家名声也不好,以她的身份,皇兄大约不会自作主张,替她指婚,她大概率是要登上大殿,躲在纱帐后面,悄悄相看适龄的官员,看上了谁,就把没有箭头的箭射到谁的官帽上。 她很担心,事关婚姻大事,母后不会容她胡闹,会暗中作了安排,让人架着她去选驸马。 不行不行,她摇摇头,如果真是那样,她一定邀请迟雪连夜私奔! “你做什么?”太后见她摇头,奇道,“难道对母后的话不满意不成?” 花明抬眼小心看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坚决:“儿臣哪敢呀?但是,不管放到什么时候议,我都想和迟雪成亲,这件事我不改的。” 太后表情微动,浮现出一种怒其不争的神色。 迟雪见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前就跪,朗声道:“请太后恕罪,此事乃是属下之过,与公主无关。” 太后还没说话,花明先急得跳脚。 真是的,木头就不要抢着说话,什么就是他之过了?他哪儿错了?承认有过,可不就让母后名正言顺地拒绝他们成亲了吗。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她眼睛一瞪,疯狂使眼色,“我想嫁给谁,是我的事,你插什么嘴呀?倒是你,母后面前不要胡言乱语,快下去。” 虽然说她母后对迟雪向来还算和善,但毕竟是拐跑她女儿的大事,万一就动了气,拿他开刀了呢? 这傻子,也不知道躲远一点,偏还上赶着出头。 迟雪却固执地跪在地上不动。她在太后面前,冒大不韪提出要嫁给他,怎么能不允许他插嘴呢? 太后看着眼前两个僵持倔强的人,神情一言难尽。 花明见迟雪不肯躲,太后的神色又深不可测,吃不准她心里究竟动不动气,担心她发作在迟雪身上,忍不住抢着道:“母后,您千万不能怪他,您先前答应了他假扮我夫君,陪着我养病的,您看我成了这个亲以后,身体养得多好啊,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拉着太后的衣袖,摇了一摇,可怜巴巴:“母后,迟雪可是有功的,和他成亲以后我可高兴了。” 太后瞥了一眼她额头上没好全的疤,心说这真是什么无赖都耍出来了。 “什么成亲不成亲的,好好的姑娘家,还害不害臊了?”太后轻叱道,“照你这样说,原是母后的不是,就不该网开一面,让他们陪你扮什么家家酒,闹得如今连脸面都不要了,像什么样子。” “母后……”花明委委屈屈,还要再缠,被太后打断。 “行了,算着时辰,这会儿你皇奶奶该起来了。”太后道,“她老人家这阵子病着,念叨你好久了,你还不快去瞧瞧?赶紧的,趁着这会儿天还凉快,别捱到一会儿日头高了再出门。至于你……” 她瞥一眼迟雪,“你就不必去了,留下来与哀家说说话。” 花明后脖颈一凉,弱弱道:“母后,您……” 太后又好气又好笑,眼神里简直飞刀子,“他在宫里当差,也有十年了,除了拐了哀家的女儿这一点着实可恨,其余的大抵还算尽忠职守,哀家没有吃人的癖好。但若是你再胡搅蛮缠……” 话音未落,花明一提裙摆,一路小跑就往外去了,远远地声音清脆:“母后最好了!母后万安,儿臣告退!” 太后看看格外矫健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跪在面前神情不安的迟雪,靠回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罢了,看在她这个女儿撞过两回脑袋的份上,不宜较真。 第44章 大结局 一月之后, 宫苑之内。 春草一边替花明悉心抹上口脂,一边不放心地叮嘱:“公主,一会儿可别乱动, 把口脂蹭花了,可不好补的。” 花明左右转转脑袋, 只觉得被发顶上的珠钗压得脖子沉。 “我怕我忍不住。”她十足无辜。 “那也罢了,左右您是公主, 变成花猫也没人敢笑您。”一旁的秋水幽幽叹气,“只是要让驸马瞧见喽。” 花明心虚地看看她, 默默放下忍不住想摸脸的手。 皇上身边的内监已经来请了,一行人起驾, 前往流光台。 按照本朝的规矩, 公主及笄便该下嫁, 像她这样万千宠爱的嫡出公主, 该是登上流光台,让满朝适龄的青年才俊都站在殿中, 由皇上问话对答。 她躲在皇上身后的纱帐后面, 拿一张小弓,一支去了箭头的羽箭,悄悄地看,看上了谁, 便将剑射到他的乌纱帽上。 不过她到的时候,流光台安静得很,除了她与皇上, 还有随侍的宫人,大殿里再无旁人。 “皇兄,我一定要躲在帘子后面吗?”她嬉笑道, “大热的天儿,都快闷死啦。” 皇上瞥她一眼,哭笑不得,“哪有这样没规矩的公主,你还要不要选驸马了?” 花明无奈地撇撇嘴,“好啦好啦,去就是了。” 她在纱帘后面坐定,有侍女送上托盘。 里面是她一会儿要用的弓箭,都小巧精致得很,箭尾上缀着白羽,箭头是一个嫣红的小球,她用指尖摸了摸,软软的,不知道是什么讲究。 春草急着按住她的手,小声道:“您别再碰了,看一会儿碰坏了怎么办。” 她才算安分坐定。 她的皇兄端坐在前面,道:“宣驸马人选进殿。” 侍立两旁的宫人,站得板正,一声一声像海浪一样,将号令传出殿外,然而走进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穿着一身湖水色的锦袍,玉冠束发,十足风流,活脱一副京城名门子弟模样,只是身姿挺拔,走路带风,到御前端正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皇上和颜悦色,“今日乃是朕的幼妹……” 刚起了个头,忽闻身后一声轻响破空,一直羽箭从纱帐之间轻巧射出,端端正正,落在来人的胸前。 箭头里装着什么东西,嫣红轻盈,撞上他的胸膛,蓦然散开,飘落了一地。 竟然是花瓣,落在大殿的青石地面上,两相映衬,格外旖旎。 来人像是怔了一下,抬头看过来,就见纱帐忽然被掀开,从里面露出一个满头珠钗的小脑袋,冲他粲然一笑。 皇上无奈回头,道:“像什么话,朕还没说完,如何就这样心急。” 花明却丝毫不在意,笑得露牙,不住点头,“没错没错,就是那么心急。皇兄你看,天这么热,你一会儿还要处理政事,多辛苦呀,我早些相中驸马,大家都好早些休息。” 说罢,磊磊落落掀了帘子出来,走到殿中就去牵来人的手。 “你做什么去?”皇上问。 她仰头看着眼前熟悉的脸,笑得眼睛里都是波光,“我和驸马今日初见,当然是要在大婚前彼此多了解,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