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烟火》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掷地烟火 作者: 毛肚好吃 文案: “赵、清、晏。” 造化弄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如果早一点,早两年池屿能回来,赵清晏猜想见面的时候自己一定会热泪盈眶,或许还会不停地说“对不起”,虽然那没什么用。但时至今日,再看见池屿,他就会像现在这样,害怕到缺氧。 池屿就坐在他旁边。 这张脸,这个人,到处都是赵清晏日思夜想的痕迹,却又到处都是陌生。 他们对视着,思绪只消一秒便游过漫长的十四年。 今天池屿西装革履,赵清晏不修边幅,在一架嘈杂客机的经济舱里相逢了。 时间能抹平的,只有当初意气风发少年的棱角。 至于疤痕,它就在那里待着,每每触及,还是会有深入骨髓中痛痒。 只要不小心碰触到,便立马会唤醒记忆长河中那些痛苦的点滴。 痛苦总是比快乐来得深刻。 “是掷地烟火,是无声灰烬。” 池屿x赵清晏 破镜重圆,现实向,HE,一个罪与偿还的故事。 楔子 小院门口站着位青年,嘴角叼着一根白色的棍状物体,望向远处的天。 他身边站着一小孩,是女孩儿,梳着羊角辫,也望着。 太阳早沉了,天边紫红的晚霞也黯淡无光,随时要被夜色完全遮住。但远处──说远也不远,走过去十来分钟的路──从某栋居民楼里冒出滚滚浓烟,随着风飘开,把大片天都熏成了灰黑色。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有人在喊“那边起火啦”,但更引人注意的是消防车的鸣笛声,听得人心发慌。 青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白色棍状物,从嘴里拿了出来,就用这只手朝着那边装腔作势地比划两下:“烧得可真旺,跟灾难片似的。” 小女孩问:“啥是灾难片?” 青年说:“就是有灾难的电影,叫灾难片。” 小女孩再问:“那怎么不叫火灾片?” 青年被问倒了。 过了几秒,小女孩注意力转向了别处:“你干嘛夹着棒棒糖啊。” 青年不高兴地把手里的棒棒糖塞回嘴里,心说“小屁孩不懂老子的帅气”,又看向着火的房子。 两个人都看着火,其实莫说他们,小院里的大人也在往外瞅。 赵清晏就在这时候跑回小院,往院里跑。他身边跟着王惑,两个人气喘吁吁,一看就是在外头疯够了、疯累了,才记起回家。 小女孩伸手一拦:“来看起火啊!” 赵清晏微微一愣,就被小女孩给抓住了。王惑跟着停下,门口看起火的队伍霎时变成四个人。 火势其实不算大,主要是烟,烟特吓人。赵清晏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茫然又呆滞地问:“这、这能灭么……” “能啊,肯定能,没看见消防车都到了么。”小青年道,“不知道人在屋里头没,要是在……啧啧。” “……” 小女孩道:“人会熟么。” “谁晓得,我又没烤过人。” 赵清晏看着满天火光,心发慌地咽了咽口水。那浓烟就像怪物的嘴,一点点把所剩无几的晚霞吞噬掉。 他看得几乎愣住,王惑忽然拽了拽他的手臂,声音发颤道:“那不会是……”“不知道……你别问我!”他回过神张口就说,仿佛是被王惑拽得不舒服,连手也一同抽走了。 从头至尾赵清晏的目光都没从火场的方向移开过,却能清楚地听见王惑咽口水的声音。 看着看着天终于彻底黑了,火也越来越小。他们这其实是看不到消防车的,也看不到灭火的经过,只看到光渐渐暗了下去。 “王惑你个死孩子还不着家,要死了哈!”估计是瞧见外头孩子的身影,小院里的妇女拿着炒菜勺,大声骂了句。 夏天的夜来得晚,天还没黑透,却已经七点多了。 王惑急匆匆看了赵清晏一眼:“我回去了,我妈要揍我了!” 他扭过头刚走开,小院里接着冒出女人的喊声:“清晏回来没有!” “诶──!”赵清晏看着火光,张嘴应声,“回来啦!” “还不赶紧回来吃饭!” “就来──” 他回得倒是跟真的似的,实际上脚像生了根,一动也没动。赵清晏又看了会儿,突然朝小青年道:“小川哥,会不会烧死人啊?” “这不废话吗,搁谁谁都得死。” “那……那里面的人现在死了么。” 青年还真思考了片刻,估摸着消防车来的时间,说:“要是人在家里,应该死了吧……哎我也不知道,等明天你问你妈附近死人了没,她准知道!” 赵清晏仍没挪腿,直到最后自家亲娘出来提人,他才不情不愿地回了院子里。 这是赵清晏第一次见着大火,一辈子都没能忘。 【作者有话说:新坑!求支持!!】 第1章 女人与大火 事情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单亲妈妈带着孩子搬过来,在四库这儿,简直是惊天大新闻,而且单亲妈妈还长得特好看。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地在街头巷尾迅速传开,跟传染病似的,通常开场白是“听说了吗,那边新搬来个女的”,接下来开始议论“她没有老公”、“她有孩子”,两三天功夫四库就人人都知道了。 赵清晏家也不能免俗,隔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一边斜着眼悄悄看《灌篮高手》,一边听见他妈念了一句:“那边新楼房,搬来个女的,一个人带孩子,我今天买菜还碰到了。” 但赵清晏他爸显然对这些街头巷尾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敷衍地应了两声,转头就抓到赵清晏扒饭不认真,把电视给关了。 四库这地方,其实严格意义来说,是个厂子的家属区──四库有色金属冶炼厂。但它跟别的家属区比起来,地方大不说,还设施齐全得夸张,俨然一座城中城。教育上从小学到高中一应俱全,娱乐上小公园、足球场,远点还能走到沿江风光带的上游……总之是个舒心惬意地方。 通常这种地方该有的特征,四库全都有。比如说,街坊邻居互相都认识;再比如说,谁家孩子功课好,谁家孩子又逃课了,全都不是秘密。孩子们都是同学,家长们都是同事──都在四库厂里上班。四库厂还特别争气,九几年的时候效益在亚洲排得上前五,厂子效益好,家属区的群众日子也跟着过得好。 赵家在四库应该算是有钱的──赵余生是小领导,赵夫人姜满玉在厂里做闲职,赵清晏就成了正儿八经的双职工子弟。比起同个院子里住着的隔壁王惑家,他们家可算是实打实的有钱。 那会儿的四库正赶上兴建楼房,赵清晏家还住在平房小院里。他们院里住着三户,他们家住中间,靠里是罗小川他们家,靠外是王惑家。早晨起来三个小孩就被各自的亲妈押着在院里刷牙洗脸,罗小川不算在内──他是小孩里最大的,就快十六岁了,在四库中学念初三,成天迟到早退,从来也不跟他们一起去吃早点。 罗小川有个妹妹,叫小山,比赵清晏小一岁,说话跟她尖酸刻薄的妈一模一样,总爱抬杠。 女人搬来的第三天,赵清晏他们三个小孩结伴去上学的时候,就在路上遇见了。王惑压根没注意,手里拿着洋画一张张看着;赵清晏和小山就盯着女人的背影看,谁也没吭声。 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件碎花的小旗袍,就走在赵清晏前面。他看见女人走路时,细细的腰肢轻摆,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再看看旁边经过的男人们……眼睛都看直了!四库的妇女们不是穿着职工服去厂里上班,就是穿着睡衣去菜场买菜,像女人这样的,还真是独独一份。 女人身边还跟着小孩,赵清晏跟着他们走了一路,直到女人带着小孩走进了四库子弟小学,赵清晏才恍然大悟──她儿子要转来他们学校。他们仨儿停在校门旁边的早点摊前面,目送着女人进了校门,小山瘪瘪嘴说:“狐狸精!” “这个是骂人的,不能讲!”赵清晏纠正道。 小山却不以为然:“我妈说的,那就叫狐狸精。” 赵清晏想反驳,却不知道如何反驳。王惑被早点摊的香味唤回了神智,已经把洋画收进了口袋里,在小板凳上坐下跟老板说了声“二两汤粉”,赵清晏也跟着坐下,可心思仍然在女人身上。 他总觉得女人有股特殊劲儿,是周围邻居跟自家亲妈身上都没有的,好像就是小山说的“狐狸精”,又好像不太对。九岁的赵清晏确实不懂,长大后回想起来,才知道那叫女人味。 然而女人的儿子没跟赵清晏一个班,很快他就把这两号人物都忘干净了,只是在街上碰到女人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 他仍然下了学要跟王惑两个人玩到天见黑才回家,回了家吃了饭还得做作业,然后九点被亲妈赶上床,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子再进入沉沉的梦里。 女人搬来的时候期中考试刚过,赵清晏后来放学的时候见过女人来接孩子,他经过二人身边的时候还悄悄踮了踮脚尖,用余光估算自己应该是比对方高的,说不出的得意。 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保鲜期不过两礼拜。女人的传闻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句,很快也没人再议论。兴许过个一年半载,她也会完美融入四库这儿惬意松散的生活,会跟邻居家的大妈一起唠嗑买菜。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包括赵清晏。 赵清晏被赵夫人拎回去吃饭,心思却全在大火上。他匆忙扒饭,吃得比平时不知道快多少,吃完饭一抹嘴就准备开溜:“妈──我跟小川哥去遛弯!约好的!” “你干嘛去,别出去了今天!”赵夫人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惜她正端着摞起的空碗碟往厨房走,腾不出手去拦他,而赵科长已经在躺椅上看起了电视,丝毫没有管儿子的意思。 赵清晏假装自己聋了,捂着耳朵跑出门。 他火急火燎地往院外跑,罗小川领着妹妹刚准备回家,迎面就跟赵清晏撞上了。赵清晏急忙道:“小川哥你回家了啊?” “这丫头片子该回去了。”罗小川无奈地耸耸肩,“你干嘛呢,上哪儿?” “我们……”赵清晏有点不好意思说,又怕赵夫人收好了碗追出来,只能照实说,“我想去看火,你去不。” “去呗,反正我也不想回去。”罗小川坏笑着把小山往里一推,“你赶紧回去吧你,我出去玩了。” “我不,你这样我跟妈讲,你欺负我!”小山叉着腰威胁道。 他才不吃她这套,推搡着赵清晏往外走:“随你的便,臭丫头。” “罗小川你有本事别回来了!” 赵清晏早习惯了兄妹两成天吵架拌嘴,他一门心思都在火场上。两个人也没怎么说话,快步往那边走。 起火的地方是两年前才建的新楼房,赵清晏和罗小川匆匆跑到现场的时候,火已经完全灭了,靠着路灯和消防车的灯照明。那栋楼下面里三圈外三圈的全是凑热闹的群众,两个小孩依仗着身材优势,钻来钻去,钻进了第一排。赵清晏刚站稳朝楼道口看,什么都还没清楚,罗小川就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他只听见这么一句招呼,眼前就黑了。 赵清晏下意识去掰他的手,可罗小川没让他掰开。他听见混杂凌乱的脚步声,和周围大人们的或是吃惊或是惋惜的叹气声。好半天罗小川才松开手,赵清晏只看见面包车尾巴门关上的瞬间,白色布单的一角被关上的车门夹住,漏在外面。 引擎声轰隆隆的响,人群让出一条道来,让车开出去。 罗小川说:“不用问你妈了,那人死了。” 赵清晏还发着懵:“……谁死了?” 旁边凑热闹的大人接了句话:“新来那个女的呗。”大人说完转头一看,就看见赵清晏,“这不是老赵家的小子么,大晚上在外面晃什么,还不回家!” “我妈让我出来遛弯!”赵清晏胡诌道。 他的目光仍然在楼道口──他怎么也没想到大火烧着的是女人家的房子。一瞬间他就记起女人的背影,纤细瘦弱,和轻摆的腰肢。 “别急啊,警察说你姨娘马上过来了,你上我家坐一会儿等等吧,等你姨娘来就好了……”不远处有个阿姨在说话,一下子抓住了赵清晏的耳朵。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先是看见胖胖的阿姨,再看见她身边站着的瘦小男孩。 男孩垂着头,阿姨搂着他的肩膀,不住地叹息。 人群里议论声也没停:“这么点大就成孤儿了,造孽啊。” “他们家亲戚呢,诶,孩子他爸呢?” “没见过她们家有男人啊。” “哎人都抬走了,散了散了!” “散了吧都散了吧啊!” 赵清晏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就特别想走过去──不是跟他比谁个子高,是想问问别的。他刚迈腿,罗小川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过去干嘛,人刚死了妈,你别去触人家霉头!” 罗小川拉着他往外走:“走了走了,去游戏厅搓拳皇。” 赵清晏敌不过他力气大,听见“搓拳皇”也有点心痒痒。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小孩刚好抬起头,看不出哭了没有,只看得到死寂。 之前赵清晏还真没记住他长什么样,从没看清楚过正脸。这下他看仔细了,并且认真记住了。 罗小川说到做到,带他去了电游厅,又在门口小摊上买了两根阿尔卑斯,利落的撕开包装袋,塞了一根到赵清晏嘴里:“回去别说来电游厅了啊。” “知道!” 一大一小吃着棒棒糖,在嘈杂的电游厅里疯狂按着游戏机上的键。赵清晏打得心不在焉,玩着玩着突然问道:“那什么,新搬来那个阿姨真的没有老公吗?” “是吧,听我妈讲过几句。” 赵清晏深思熟虑地想了半晌,问道:“那她没有老公,怎么有孩子……” 罗小川被他逗乐了:“你傻啊,她可以结了婚再离婚啊。” “那她孩子怎么办?” “变孤儿了呗。”罗小川耐着性子解释道,“要么送到球坪那边的孤儿院,要么被他们家亲戚领走……哎你管人家干什么,玩不玩啊。” “玩!”赵清晏脸上发烫,虽然罗小川没有追根究底的问,他还是有点心虚地解释了句,“我随便问的!” 罗小川的注意力都在游戏机上,压根没听见。 第2章 双杆上的男孩 那天晚上回院子里以后,赵清晏钻回家被正在切水果的赵夫人逮个正着,提着水果刀问他去哪儿了。他哆哆嗦地嗦解释了一句“去跟小川哥遛弯啦”,隔壁就不给面子的爆发出小山的嚷嚷。小院里的房子几乎没隔音可言,小山在那边喊:“他肯定是去游戏厅了!……他口袋里有游戏币!” 赵夫人一挑眉──这是要发难的前兆!赵清晏抢在她开口前往厕所跑:“……我肚子痛!” 后来他在厕所里听见隔壁吵架,罗家一家三口,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为了不挨骂,他格外乖巧地自己洗漱,早早地躺上床。 那个时候赵家的房子还是用厚木板自己隔出的两个房间,因为动手能力有限,并没有装门。赵清晏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满是火光与浓烟,挥散不去。但他还是敌不过困意,在梦中看见了火场,女人被跃动的火舌卷进去,不断地哭喊。那场面着实渗人,赵清晏被噩梦吓醒,家里一片漆黑,已然是半夜。 他一边啜泣一边手脚飞快地摸黑下床,三下五除二钻到了父母床上。 “多大个人了,还要跟爸爸妈妈睡……”赵夫人睡觉轻,有点动静就得醒。她迷迷糊糊念了一句,将赵清晏搂进怀里。 他这才觉得安稳下来,很快再次进入梦乡。 第二天、第三天……赵清晏老实得离谱,愣是没出小院。同样乖巧地还有王惑,他也没出去浪,老老实实在家里。小孩儿们放暑假,大人还是得上班,到下午的时候赵清晏实在呆不住了,打开门往院里瞧了瞧── 他跟王惑还真有点默契,对方也正打开门观察他们家呢! 两人跟地下工作者似的,只对视,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严肃。过了好半晌王惑才出声邀请:“……来打洋画吗?” 赵清晏点点头,转身回头拿。 两个人各自拿着珍藏的洋画,在小院的空处蹲下,准备开始玩。突然老旧的木门“咯吱”一声,顿时把两个小伙子吓一跳,就跟做坏事被抓包似的,看向那边。 是罗家的门开了,从里面冒出两个羊角辫来:“你们玩什么,来跳皮筋不!” 是罗小山。 赵清晏顿时松了口气──这两天他特紧张,随便什么突然出现的声儿都能把他弄得紧张兮兮。 他问:“小川哥呢?” “大早就死出去了!”罗小山说着,拿着长长的橡皮筋走出来,“来啊,跳皮筋啊。” 赵清晏挺佩服她,他在家里要是这么说话,估计要挨抽。 他不太想跳皮筋,那都是小女孩玩的。于是赵清晏看向王惑,希望对方能拒绝罗小山的邀请。王惑迟疑了片刻:“……好啊。” 这要放在抗战时期,王惑绝对是出卖党和人民的大猪蹄子。 说是三个人跳皮筋,实际上是他和王惑两个牵着,看罗小山跳。小院里就她一个女孩儿,各家的家长平时都说得让着罗小山。过了正午,太阳虽然不毒辣,还是把俩儿男孩晒出一头的汗。 他们俩儿各站一边,说话还得扬声喊。 赵清晏说,“你作业写完了没!” 王惑说,“没!” 赵清晏又说,“明天出去玩吗?” 王惑摇摇头,“我妈不让,她说最近不太平,不让出院子。” 罗小山跳得气喘吁吁,刚巧停下来顺气,立刻接茬道:“去哪儿玩,我也要去!” 赵清晏想了想,脑子匆匆闪过几个念头。 八九岁的时候哪儿知道权衡利弊,反正是冒出什么荒诞的念头都会想去试试。结果要么是东窗事发被父母提回去揍一顿,要么是变成大家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我明天跟你妈说我们去踢球!”赵清晏连剧本都想好了,“你早上做作业,我早上也做作业,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跟你妈说。” “那我呢?”听见没把她算在内,罗小山不高兴了,“我也要去!” “行吧,那一起去吧。”赵清晏道。 王惑点点头,“那我们上哪儿?” “去球坪玩呗。” 三个人在小院里玩到家长下班前,十分默契地散场回家,为了明天出去玩的大计能成功,乖巧地假装在做作业。 赵清晏和王惑是一个班的,罗小山比他们低一级。多亏了赵清晏成绩好,能唬人,隔天中午吃过饭就抱着足球到王惑家门口喊:“王惑,去踢球啦!” “哦、哦──来啦!”里面传出王惑的回应,门一打开,是王惑他妈,穿着沾满油渍的围裙走出来:“清晏啊,你作业写完了么,就出去踢球。” “今天早上写啦!”赵清晏乖巧道,“我可以跟王惑一起去踢球么?” “人等你呢,还不快点!” “来啦──” 外头的叫声没瞒过罗小山的耳朵,她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推开门就要跟出来。赵清晏眼疾手快,拽着王惑的手一溜烟就跑了:“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回来!” “哎!说好带我去的!” 摆脱了罗小山,两个人顺着道旁的树荫下往球坪走。正午的太阳毒得很,没几分钟两人就走得满头大汗。王惑突然出声:“我们两去踢球啊?” “不去踢球,”赵清晏回过头,“我们去孤儿院看看。” 王惑一下愣住,脚步都停了:“去孤儿院干嘛?” 赵清晏凑近他,压低了声音跟说悄悄话似的,谨慎道:“我听我妈说,起火那家的小孩送去孤儿院了。” 王惑紧张道:“……他爸呢?” “他没爸,他姨也不要他。” “我不想去,还是算了吧……” 赵清晏生怕王惑跑了似的,赶忙拽住他的手,“你陪我去呗,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 见王惑没说话,赵清晏只好使出点更实在的招数:“我等下请你吃冰糕!” “……好吧。”王惑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虽然赵清晏是小孩,也没处打听女人和她孩子的事,但赵夫人从菜场嘴碎的大妈那儿听来的一手消息,可是都擒着赵科长说了个遍。每每这种时候,他都在旁边假装看电视看得津津有味,实则竖着耳朵听,仔仔细细什么枝叶末节都没放过。 赵夫人说,大火当天晚上,女人的姐姐就来了。 她姐姐没住在四库,是从旁边的县城里赶来的,非得说这是谋杀,有人蓄意放火,要警察把人揪出来,闹了俩小时。 赵清晏听到这里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喝了口水压压惊。 但女人她姐不是为了公道、正义,而是为了要钱,盘算着找到“凶手”还能要一笔赔偿费。最后警察认死了就是意外,她姐见捞钱无望,拍拍屁股回县城,留下小侄儿看都没多看一眼。 所以那孩子就被送到孤儿院了。 “你说这世道,亲妹妹的孩子都不要的,真是坏!”赵夫人如此点评道。 赵科长是个老好人性格,凡事都往好的想:“也许是她家条件不允许吧……谁家都有难处。” “要是我,我就接回来自己养!”赵夫人不能苟同,“那人就是没良心!” 赵清晏也是想了好几天,才决定来孤儿院看看。 他只在电视里看过孤儿院,听说里面都要欺负人的,再想想小孩那么瘦弱,说不定连饭都抢不到,不仅吃不饱,还得挨揍。他越想越觉得惨,责任心爆棚,想着如果真吃不饱,他可以给人买碗不加牛肉的卤粉送进去──加牛肉他零花钱不够。 两个人走到孤儿院门口,仰着头看了看,压根看不到里面是怎样。 孤儿院的围墙对于九岁的小孩来说,还是太高,正门是已经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严严实实地遮住里面。赵清晏和王惑沿着孤儿院的围墙走了一圈,天热得过分,汗水顺着男孩们的下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把衣领都浸湿了。 “买冰棒吃吧。”经过一家小铺外的冰柜,王惑按捺不住了,心心念念全是赵清晏说要请他吃冰棒。 赵清晏也扛不住热,点点头掀开冰柜盖,拿了一根出来:“只能请你吃盐水冰棒!” “好!” 一人一根盐水冰棒叼在嘴里,谁也没空说话;小店里看店的老婆婆在慢悠悠地勾鞋垫,街道没有行人,整个世界只有不知疲倦的知了大声叫着。他们就站在小店的棚子下躲荫,盯着对面孤儿院的围墙看。 从围墙里伸出树枝,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大半的墙。 赵清晏看了好一会才看出点不对劲儿──围墙上面好像破了一个大口,树枝是从破口伸出来的。他跑过去看,王惑迷迷糊糊地跟着跑过去。 他们俩默契地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破口。良久后盐水冰棒吃完,赵清晏扔了棍子道:“……爬上去看看?” 王惑犹豫不决,最后赵清晏索性以行动代替劝说,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男孩子上树翻墙的功夫都是与生俱来的。两分钟后,两个人并排坐在粗实的树枝上,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知了叫得厉害,太阳晒人,孤儿院里没几个孤儿。赵清晏只看见四五个小孩在空地上玩,还有妇女在院子里忙活着晒衣服。 “在那儿……是他吧?”王惑指了指院子的另一头道。 赵清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有个小孩在双杆上坐着,刚刚好旁边有树荫遮阳,他低着头,没什么生气。 但就这样,赵清晏还是认出来了,“就是他。” 王惑顿时收回手,不自在地说,“……走吧。” “来都来了,看看呗。” 他说看看,还真就只看看。王惑不想在树上待着,可既然是给赵清晏作陪,他只好在旁边等着,跟做贼似的心虚,目光到处乱瞟。 赵清晏没管他,认真地盯着男孩。对方比他更有定力,就坐在那儿跟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忽然,一只知了从树上蹿了起来,飞快地从赵清晏耳边窜过去。 振翅声靠得太近,吓得赵清晏一个哆嗦,霎时屁股从树枝上滑了下去:“哎哎!啊!” “赵清晏!” 王惑急匆匆地喊,没来得及伸手,已经听到屁股着地的巨响。 赵清晏疼得呲牙咧嘴,还擦破了手掌。他费劲巴拉地爬起来,下意识朝着男孩那边看过去。对方总算有了动静,被他这从天而降的表演吸引了目光,此刻正看着他。 “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谁摔啦!”不止男孩看见了,动静太大,院里另一头在玩的小孩也纷纷看向赵清晏,晾衣服的妇女拿着塑料盆嚷嚷着往这边赶。 赵清晏抬起头──王惑这个没义气的已经跑了! “哪儿来的小孩啊,翻墙进来做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往墙根挪,怯生生地辩解了句:“我抓知了……不小心掉进来的……” 第3章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不仅是妇女过来看情况,那边在玩的小孩们也过来了,三两下把赵清晏团团围住,搞得像三堂会审。 赵清晏急得想哭,看看妇女,又看看那边在双杆上没挪一下的小孩,半晌没挤出第二句话。他不是怕妇女训斥他,而是怕── “哪家的孩子?给你爹妈打电话!让他们来接!年纪小小的不学好,翻墙进来干什么!”妇女恶狠狠道。 赵清晏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已经退无可退,背靠着墙根,扭捏着不肯说话。他就怕“叫家长”,要是被赵夫人知道他爬墙上树,他这个暑假都甭想再出小院了!虽说赵家父母要上班,罗家阿姨也得上班,可王惑他妈不用。他妈是“全职主妇”,干完家务活就在门口的牌馆里搓麻将,还身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绝技,能一边打牌一边看院里谁出去了,谁又回来了。 换句话说,想踏出小院的门,先得问问王惑的妈让不让! 其实这怪不得妇女凶巴巴,赵清晏不是头一个翻墙进来的小学生。在此之前,也有不知哪根筋搭错的捣蛋鬼,顺着破口上墙,往里头扔石子,把洗干净晒好的衣服被褥全弄得脏兮兮。妇女看着赵清晏,想当然地觉得他也是“常客”之一,好不容易逮到现行,哪能不趁机好好教育一番,也撒口气。 妇女接着说:“成天不学好,天天跟这儿捣乱!” 旁边的小孩们各个看笑话似的盯着赵清晏,他脸皮薄,被盯得难受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妇女骂骂嚷嚷了几句,赵清晏终于忍不住,指了指旁边置身事外的男孩,底气不足道:“我是他同学!我来找他……” 妇女顺着他的手往那边看,就看到新来院里的男孩。 男孩从双杆上灵活地翻下来,终于靠近了“包围圈”,在赵清晏期待的目光下,开口了:“我不认识他。”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绝情得很。 “还说谎!看我不跟你爹妈说!让你爹妈好好管教你……” 赵清晏肠子都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爬墙,更不该约王惑出来──要是罗小川陪他来,肯定不会就这么丢下他溜了! 最后赵清晏还是不情不愿地报出了赵科长办公室的电话。让赵科长来总比赵夫人来要好,至少赵科长平时不拿水果刀。 他被妇女拉到了院长办公室站着,赵科长很快便赶了过来,跟人好说歹说一顿道歉,才把赵清晏领走。父子俩儿一前一后出了门,赵清晏先沉不住气,哆哆嗦嗦道:“别跟我妈说行么……” 赵科长回过头看了看他,嘲讽道:“现在知道别跟你妈说啦?翻墙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赵清晏一肚子的怨气没处说,嘟着嘴不再说话。赵科长最后还是大发慈悲,看他今天被陌生大妈教训得有些委屈,回家没跟赵夫人提这事儿。父子俩儿在饭桌上心照不宣,跟平时一样敷衍地听着赵夫人新听来的小道消息,不时“嗯”、“啊”的示意自己在听。 但天有不测风云,赵夫人有心血来潮。 约莫是今天的电视不好看,赵夫人大早就压着赵清晏去洗澡,压根没给他主动洗漱的机会。她眼尖,一下就发现赵清晏手掌擦破了一块。 “你又到哪里去皮了!” 赵清晏哭丧着脸道:“我在院里摔的!” 赵夫人还以为他是疼得快哭了,有点心疼,轻易地信了赵清晏的说辞,认认真真给他上药。期间赵夫人叨叨了好一阵,直到他躺上床才松懈下来──这算是渡劫成功了。 当晚赵清晏又梦见大火。 这几天他梦见大火的次数比他吃冰糕的次数还多,睡觉简直成了折磨。他每天都是在自己的床上睡着,再从父母的床上起来。没隔几天,赵清晏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跑去了孤儿院。这次他没叫王惑──王惑背叛队友的事儿他还耿耿于怀,决定先冷落他一礼拜。 赵清晏跟上次一样,从那处围墙破口上了树。他口袋里装着路上买的鸡蛋仔,爬墙的时候还得小心别把它们压瘪了。他在树上小心翼翼地往院里看,用目光搜寻男孩的踪迹。 得,也不用找,他又一个人在双杆上坐着。 赵清晏把装鸡蛋仔的塑料袋扎紧,在手里抡了几圈,然后朝着男孩抛了过去。他平时从沙发上往垃圾桶扔香蕉皮都没这么准,鸡蛋仔一发入魂砸在男孩头上,然后跌落地面。 男孩抬起头,目露凶光,把赵清晏吓得一哆嗦。还好他早有准备,左手死死地抱着旁边的树枝,不然又得掉下去。 赵清晏压低了声音,冲他道:“请──你──吃──的──” 男孩肯定是听见了,赵清晏见他跳下双杠,弯腰去捡鸡蛋仔,心里一阵得意。他再压着嗓子问“你叫什么”,男孩已经捡起了塑料袋,朝他走了过来。 赵清晏没等到他的回答,只等到男孩抡起鸡蛋仔朝他扔了回来。这一下扔的比赵清晏更准,直接打在他的脸上。可怜的鸡蛋仔再次落地,这回没人去捡了……院里传出妇女喊了声“池屿”,男孩虽没应声,但却转过身朝那边去了,丢下赵清晏一个人。 傻兮兮地赵清晏不但没生气,还兴奋地嚷嚷了一声:“池屿!” 但男孩已经走了。 赵清晏怕继续在树上待着会再次落网,没敢等着男孩回来,只好原路下去。走之前他看了眼落在地上的东西,两个人来回扔过后,塑料袋的扎口松开了,黄澄澄的鸡蛋仔滚落一地,看得赵清晏心疼──他可是把明天的零花钱都赔上,才买得起这袋鸡蛋仔,却这么轻易地浪费掉了。 赵清晏回家,把束之高阁的《新华字典》搬了下来,对着读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找。他听见了“池屿”,却不知是哪两个字,只好将相同读音的字都抄下来,在纸上组合出了大一堆名字。 赵夫人提着菜下班回家的时候,赵清晏还在翻字典。 她见着这场面,眼中含泪地点头,“放暑假还这么勤快,真是我的好儿子。” 赵清晏当然不会否认,义正言辞道:“好好学习是我应该的!” “妈今晚给你做红烧鱼,太用功啦,我的乖儿子!” 在冷落了王惑一礼拜后,罗小川突然盛情邀请小院里的男孩们晚上一起去游戏厅,于是赵清晏和王惑终于见了面。 王惑压根不知道他心里的盘算,只是一礼拜不见他的影子,便问了句:“你这几天去哪儿啦。” 赵清晏正经道:“在家里学习。” 王惑说,“那天我看你爸把你拎回来,揍你了没?” 他不提还好,一提赵清晏就来气。他白了王惑一眼,没回答,倒是罗小川说:“我那天在球坪看到你,你在那边干嘛?” “没干嘛。” 王惑特迟钝,全然没听出赵清晏对他心有怨气,继续道:“那你作业不是写了大半啦,借我抄一下。” “不借,你自己写!” 罗小川咬着棒棒糖的棍子,一边走一边说:“抄什么抄,成熟的男人是不会写作业的。” 王惑严肃地回话,“那不行,我妈要揍我。” “没出息!” 到了游戏厅,三个人掏钱买币的时候,赵清晏突然面露难色。罗小川敏锐得很,一看他就知道是囊中羞涩:“没钱你还来。” “小川哥你请我呗,一个币就够。” “就你那技术,一个币五分钟就没了!” 赵清晏只好问王惑,“那你请我。” 王惑摇摇头:“你都不借我抄作业。” “借,你给我买两个币,我借你抄数学。” “成交!” 赵清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知识就是力量”。 但他手里两个币还没打完,罗小川就被路过的朋友叫走了,留下他跟王惑继续搓拳皇。两个技术都不怎么样,半晌谁也没打死谁。 噪杂的游戏厅里,王惑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去孤儿院找那个人了吧。” “嗯啊。”赵清晏随口应着,“我给他送吃的。” 王惑又说,“我老梦到起火。” 赵清晏摇着摇杆,一记重拳挥空,“我也是。” “那天我不是故意先走的,”王惑开始解释起之前的事情来,“我看见他我就犯怵。” 原来背叛革命友谊的人有苦衷,赵清晏一下就原谅了他,甚至还为自己冷落王惑一礼拜的事情感到抱歉。 还好王惑压根没察觉到冷落这码事。 赵清晏想了想,说:“……反正我想对他好。” 王惑一反平时呆呆愣愣的模样,居然皱着眉头十分严肃道:“你别傻了,他要是知道我们那天……” “你闭嘴!”赵清晏急忙忙地骂了声,然后做贼似的往旁边看了看。游戏厅里吵得很,压根没人注意他们两个小屁孩在说什么。他接着生气道:“你不要乱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是那样的?” “你不也这么觉得么。”王惑说。 这话算是戳中了赵清晏的心思──他知道王惑跟他想法一样,所以他们才天天梦见那晚的大火。可王惑又跟他不同,他想对池屿好,王惑只想躲得远远的。 “你怕的话,你就不要去,我一个人去。” 王惑没回答,赵清晏接着说,“你别往外说……” “知道知道!”这回王惑回答得特快,跟抢答似的,“谁也不说。” 赵清晏还有件事没说,他其实口袋里有钱,而且还不少。但他这些钱,省下来别有用处,为了这用处,他都好些天没吃冰糕了。 他得两三天一次,给孤儿院那位送零食。 每回池屿都坐在双杆上,像是在孤儿院里没交到朋友,特孤独。这更让赵清晏认定,池屿在孤儿院备受欺凌,吃不饱穿不暖。赵清晏也不跟他废话,爬上墙把东西一扔,吼一句“请你吃”,就立马下去,生怕池屿给他扔回来,再砸到他的脸。 就为了这事,他的零花钱全赔上了。 但整个八月,他都没能得到池屿一个好脸色。那些零食不知道池屿是吃了还是没吃,赵清晏也不想知道──他怕都和鸡蛋仔似的浪费在尘泥里,他会心疼。 暑假的最后一天,王惑吃了午饭就跑到赵清晏家奋笔疾书。 赵清晏在旁边吃冰糕看电视,自在逍遥。两个游戏币只换来数学作业,语文作业王惑又付出了一根冰糕来换,就是赵清晏现在嘴里叼着的那支。电视上放着某个电视剧的片头,在饰演人员冒出来的时候,赵清晏眼尖地瞧见一个名字。 那演员叫“池应先”,赵清晏当场开窍──原来“池屿”的姓,是这个字。 他真是万万没想到“池”还是个姓氏。至于“屿”又是哪个字,他就真猜不到了。 赵清晏提前几天开始琢磨,开学后要几天去一次孤儿院给池屿送零食,结果开学第一天,他就在做课间操的时候看见池屿了。 池屿站在四班的阵营,赵清晏是六班。 他望眼欲穿地看向池屿,同手同脚了都没察觉,只希望池屿转过头看他一眼,认出他就是隔三差五送零食去的“好心人士”。但直到课间操做完,四班的人先离开,池屿也没往他那处看一眼。 赵清晏失落极了,王惑问了声,“怎么了。” “没怎么!烦!”他气鼓鼓地往教室走了。 赵清晏觉得,一切的开端都得建立在两个人知道彼此姓名、互相认识之后,不管要做什么。可他认识池屿,池屿不认识他,他挺无奈,还有点恐慌。 他们说“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不知道隐瞒不报要不要。 第4章 给心仪的男生送早点 知道池屿在四班,赵清晏按捺不住扑通跳着的小心脏,下了课就往四班门口蹿。 王惑哪里知道他要干什么,还以为是要去小卖部买干脆面,习惯性地跟着,谁知跟到了四班的后门。他瞧赵清晏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一时好奇也跟着看。目光搜寻了一阵,角落里安安静静坐着的池屿便映入他的眼帘。 “!”王惑顿时缩回脑袋,做贼似的道,“他怎么在我们学校!” “啊?”赵清晏都不知道他跟来了,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你不是怕他么,你跟来干啥。” “那我走了!”王惑是真不想跟池屿有什么瓜葛,说走就走,留下赵清晏一个人在那儿眼巴巴地望,“你一个人看吧!” 池屿在教室和在孤儿院并无区别,下了课吵吵嚷嚷的教室好像划了条分界线,把池屿一个人圈在里面。在过分关心池屿之前,赵清晏也是分界线外面那群吵闹不休的;而现在他再没了跟同学打打闹闹的心思,也不想捉弄女同学。 直到上课铃“叮铃铃”地响,四班同学纷纷跑回教室,赵清晏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他寻思着不知道能不能让赵夫人发发慈悲,跟老师说说把他转到四班,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抛下王惑非君子所为,只好打消了念头。 翌日早上也跟平时无异,三个小孩结伴出门。 罗小山看着心情不错,一出小院便开始哼着不成调的歌,难听得不行。王惑找了个话头,试图让她别唱了:“小川哥又睡过头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罗小山回答道:“罗小川读高中了!住校了!” 赵清晏这才想起来,罗小川比他们大了快七岁。 明明跟大七岁的哥哥也可以一起去游戏厅,却跟同年级的小孩说不上一句话。赵清晏越想越失落,一路上唉声叹气。 三个人走到早餐铺,王惑正准备坐下,赵清晏突然说:“我不吃了,你们吃!” “干嘛不吃啊……” 赵清晏已经扭头往学校走了:“穷!” 他转头趁他们不注意,钻进了面包店。牛奶配肉松面包,赵清晏自个儿都觉得奢侈。趁着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他提着塑料袋飞快往学校去,径直跑到四班门口,确定池屿还没来后,逮着一个来得早的四眼,将手里东西一递:“给下你们班的池屿!” 四眼顿时一愣,赵清晏有点心虚地解释:“我妹妹送的!” 给男同学送早餐,那都是女孩子做的事情,于是这事儿索性安到了罗小山头上。赵清晏是独生子,他往外说妹妹,那就默认是罗小山……反正罗小山也不会知道。 “哦哦。”四眼傻愣愣地应声,转身把东西放在池屿的课桌上,继续忙活自己的了。赵清晏又紧张又期待地离开,回了自己教室。他下了课就在是四年级的走廊上游来游去,每每经过四班门口都要往里头躲躲闪闪地看一眼,不到一秒就别开目光,生怕被人发现。 但池屿的桌上没有早餐,只有摊开的书。 正巧四眼同学从厕所回来,经过他身边,赵清晏一把把人拉住,急吼吼地问:“他吃了么?” 四眼显然没把晨间那点小事放在心上,迷糊道:“不知道啊。” “哦……”赵清晏失落地松开人,走了。 不吃早饭这码事,在赵清晏看来真是太简单了,但到了第二节 课,他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肚子饿得直叫唤,同桌连着看了他好几眼,趁着老师不注意地时候小声问:“你没吃早饭啊?” “嗯……” 同桌又问,“那你等下去小卖部买吗?” 他跟同桌关系还行,猛地听见这话,还以为是来自同桌的关心,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对比下后桌,正在抄上节课随堂作业的王惑,王惑太没良心了。 同桌看着赵清晏闪闪发光的眼神,手捂着嘴,生怕被老师看出来他们正在讲小话,补上后半句说:“你去的话等下帮我买包干脆面啊。” 赵清晏的心瞬间就凉了,烦躁地扭过头,看向窗外:“不去!” 他忍了一上午的饿,中午回家的时候狼吞虎咽,都把赵夫人吓到了:“怎么了,早上没吃啊?” “……吃了!” “吃慢点,别噎着啊!” 赵科长今天中午有事儿,没回家吃饭,屋里只有他们俩。赵清晏很快就把一碗饭吃了个干净,把碗朝赵夫人一递,顺便问了句:“妈,孤儿院里的小孩,是不是都吃不饱的啊……” 赵夫人替他添了饭过来:“你问这干什么?” “就问问呗。” “那肯定啊,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吃个饭还得你妈给你添饭,瞧你这娇气的劲儿!……”这话题瞬间让赵夫人找到了发泄口,一顿数落起赵清晏平时的劣迹斑斑。 不管赵夫人唠叨不唠叨,赵清晏心里的想法得到了肯定,于是他接下来更加坚持,每天省下早饭钱,变着法儿的给池屿送早饭。周一送的面包牛奶,周二送小笼包和黑米粥……他过去自己都是二两米线搞定,没这么多花样,对池屿的早饭却细致认真得像个营养大师。 饶是如此,池屿究竟吃没吃,赵清晏还是不知道。 他每天上午到第三节 课就得开始忍受饥饿,语文课上学的“饥荒”一词,他这下才深有体会。 终于,跟赵清晏打娘胎里就认识的革命友人王惑也开始于心不忍,某天早晨在赵清晏毅然决然拒绝吃早饭后,咬着牙道:“咱们俩吃一碗吧。” 赵清晏眸子一亮:“好!” 罗小山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一小姑娘,胃口却不小,自己吃着二两卤粉,看赵清晏和王惑两个人吃一碗汤粉、把汤都喝干净,还不解地问了声“干嘛不买两碗呢”。 赵清晏懒得解释,他觉着小丫头如罗小山,理解不了他和王惑这样高年级男生的难处。 开学两周后的周五晚上,小院儿里出了情况。 罗小川从高中住校回来,脸上青一块紫块地被人打了。这事儿本来家里关着门,谁也不知道,可偏偏他妈嗓门大,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好一顿数落,罗小山还在旁边添油加醋,凑成了一台小院八点档。 透过薄薄的墙,赵清晏听见他妈说:“我勒紧裤腰带送你去读书,你就给我惹是生非,还被人打成这副德行!丢人!” 罗小山跟复读机似的接茬:“丢人!” 他妈接着骂:“你瞧瞧你,读书读书不行,打架也打不赢,你还有什么用!” 罗小山接着复读:“有什么用!” 母女俩一唱一和了半晌,罗小川估计是忍不了了,隔壁发出“哐当”一声,赵清晏连忙凑到窗子边往外看,就看见罗小川气鼓鼓往外走的身影。接连而来的是罗阿姨追出来的骂声:“你还给我甩脸子!你干脆死外边别回来了!” 复读机还在运作中:“死外边!别回来了!” 罗小川走了,罗阿姨的暴怒没了发泄目标,转脸对着罗小山开炮:“死丫头天天骂你哥!你哥是你能骂的么!” 罗小山不乐意了:“凭什么你能骂我不能啊!” “凭我是你们妈!” 赵家夫妇早就习惯了这院里三天两头的闹,已经见怪不怪,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赵清晏小心翼翼凑过去道:“妈我去找王惑玩了啊。” “去呗,九点之前回家。” “好!” 他跟王惑就是有这种默契——他刚打开门出去,隔壁的门也打开了,冒出王惑半个脑袋里。两个人对视一秒,不约而同地出了家门,往院子外走。 赵清晏说:“你听见了么,小川哥被人打了!” 王惑点点头:“听见了,他妈声音太大了。” 赵清晏想了想:“我觉得小山声音才大!” 王惑坚持道:“罗阿姨声音最大!” 他们俩还没辩出高下,赵清晏就看到了不远处罗小川的身影。他跟平时似的在小摊上买棒棒糖,他们俩跑过去追上:“小川哥!” 罗小川转过头,果真脸上有淤青,看上去还挺严重的。 “你们俩出来干嘛呢。” “找你玩呀!”赵清晏道。 王惑跟着点头:“对!” 罗小川拆开棒棒糖塞进嘴里,看着他们两突然笑了起来。不过他脸上带伤,笑起来实在不好看:“我今天心情好,请你们吃东西,奶茶还是棒棒糖,自己选!” “奶茶!” “棒棒糖!” 在这种时候王惑和赵清晏又特别没默契。 最后还是赵清晏略胜一筹,罗小川带着俩小孩去买奶茶喝。 从小院出去是条平坦大道,往外再走一点就到了四库唯一的夜市,钓鱼台。它虽然叫钓鱼台,但既没有水,也没有台,更不可能钓鱼。它只是一大块空地,有三条路通往四库各处,像四库的中心地。 夜市里热闹,弥漫着烧烤的香气。那时候奶茶才一块钱一杯,用粉冲的,加椰果还得多五毛钱,对于赵清晏和王惑来讲有点奢侈,不是零花钱够天天买的消遣。端着奶茶,王惑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发话了:“小川哥你被你妈骂了,你还心情好啊!” 结果罗小川一点都不生气,酷酷地说:“有什么的,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人,男人才不跟女人计较!”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赵清晏觉得帅呆了!尤其是配上淤青和红肿,跟电视里的古惑仔似的。 三个人漫不经心地在街上轧马路,自然而然就往球坪走。 见王惑问这种敏感话题罗小川都不生气,赵清晏大着胆子问道:“那小川哥你为什么挨揍啦。” 他们刚巧走到路灯下,罗小川一下停住脚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 他笑得特别嘚瑟:“因为你们嫂子被人惦记了,我这是帮你们嫂子出头!” 罗小川手里拿着的是张从学生证上面撕下来的照片,还能看到钢印。俩小孩凑过去看,照片上的姑娘唇红齿白,扎着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一看就像班长,要么是学习委员。 “你们嫂子漂亮吧,过两个月我就把她带回来让你们看看!” 赵清晏和王惑这个年纪,脑子里还是游戏厅、冰棍和洋画,压根弄不懂罗小川说的“漂亮”、“嫂子”。但他们也不傻,最起码能明白——罗小川交女朋友了! 让他们俩看过后,罗小川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回了兜里,三个人继续边走边说,逛着逛着走到了孤儿院附近。 恰巧一辆车开着大灯从孤儿院里开出来,经过他们面前。 罗小川啧啧称奇:“奔驰啊——” 赵清晏听过“坐奔驰开宝马”,但这两个名词究竟代表了什么价值,他没有准确的衡量,只知道这叫“有钱”。看着车徐徐从他们面前经过,出了巷子口立马提速,一溜烟没了影,罗小川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要能被这种人家领养,那我也去孤儿院住着得了。” 旁的内容赵清晏没往心里去,唯独“领养”二字,在他脑子里挥散不去。 第5章 结仇与寻仇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赵清晏每天每天的送早饭,也没能获得池屿的一点点关注。可不是还有下句么——无心插柳柳成荫!偏偏是在赵清晏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他和池屿终于有了交集。 第二个月的周三,上午刚做完课间操,王惑盛情邀请赵清晏去小卖部,说是请他吃冰棒。这种事要是角色调换过来,在大火发生之前实属常态;但王惑请赵清晏,那就是难得一见。 倒也不是王惑小气——赵清晏觉得这事儿不能怪王惑小气,只能怪王惑他妈小气,因为他妈压根不给他零花钱。不过据赵清晏的了解,四库子弟小学的同学们其实大多数都跟王惑一样,只有早餐钱,没有零花钱。 “我妈昨天打麻将赢了两百多,给了我两块钱零花。”王惑如此解释道。 赵清晏感动得不行,就这点零花王惑都惦记着跟他一起吃冰棒,革命友谊就是这么深厚。 他们俩谁也没考虑到,吃冰棒还不如早餐时多点一碗米粉来得实在。 趁着离上课还有几分钟,两个人跑到小卖部,一人拿了一根盐水冰棒,刚付了钱,罗小山就出现了。也不知罗小山是为什么在小卖部,反正她逮着小院里的两个男孩,一眼相中了他们手里的冰棒,扯着大嗓门道:“我也要吃冰棒!” 声音是从他们两身后来,但赵清晏都不用回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是罗小山。他立马有种不祥的预感,想拉着王惑赶紧溜。但王惑太实诚了,乖巧地转身打招呼:“小山啊。” “我也要吃冰棒!”罗小山小跑着上前,望着盐水冰棒直吞口水。 盐水冰棒五毛一根,王惑还留了一块钱,打算明天还能吃一次。赵清晏跟着转身,看着罗小山道:“你找小川哥给你买呀。” “罗小川两个礼拜才回家一次!” 罗小山小手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补充道:“罗小川还天天请你们吃糖呢!” 王惑太实诚,既舍不得钱,又觉着院里的妹妹要吃冰棒他应该买。还不等赵清晏跟罗小山理论更多,他就恋恋不舍地将手里的冰棒递了过去:“我还没吃,给你吧。” 小姑娘兴高采烈接过冰棒含进嘴里,凉得打了个颤,脸上满是幸福:“谢谢王惑哥!” 赵清晏撇撇嘴,这丫头也就有好处的时候才管他们叫哥,她平时连自家亲哥都是直呼其名,一点礼貌都没有。 纵使这样,罗小山还是他们小院里三个男生都让着的妹妹。 她拿着冰棒往教学楼,蹦蹦跳跳地走,两个羊角辫跟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晃悠,还挺可爱。 王惑瞅着赵清晏手里的冰棒,有点委屈。 他于心不忍,赵夫人经常教育他要懂得“分享”,吃独食是不对的……况且这还是王惑付的钱。赵清晏只好无奈地将冰棒递过去:“一起吃呗。” “嗯嗯!” 王惑张着嘴凑近,还没尝到冰棒的味儿,率先走了的罗小山又爆发出一声惊呼:“啊!” 他的动作就僵在那儿,挪动眼珠子看向罗小山。 只见小丫头跌坐在地上,冒着凉气的盐水冰棒落在旁边,碎成了几块。她面前站着一个男孩,正看着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扶她起来。 结果罗小山拍拍屁股站起来,凶巴巴地拽住那人:“你赔我冰棒!” 男孩略微迟疑了几秒,说:“是你撞到我身上的。” 他语气中透着理所当然,赵清晏和王惑没看见事发经过,也不知道是谁占理。但这人赵清晏却熟得很——正是那个令他整整一个月没吃早饭的池屿。王惑一下子躲到他身后,扯着他说:“是他!我们赶紧走吧!” 赵清晏却没搭理王惑,连忙走上前。罗小山正叉着腰和池屿纠缠,死活让人赔根冰棒还她。他拉住罗小山,把手里的冰棒塞进她嘴里,阻止了她的喋喋不休,说:“别吵了,这个给你,赶紧回教室了!” “唔!唔唔!”罗小说被冰棒塞了嘴,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被赵清晏推搡着往教学楼走。 赵清晏心里却洋洋得意——怎么样?这次他可是帮池屿解围了,对方总该看他一眼了吧? 他这么想着,一边推罗小山一边回头看……池屿已经转身走了。 王惑凑过来说:“他太可怕了!” 罗小山终于拿冰棒从嘴里拿出来,嚷嚷道:“他撞我!还不赔我冰棒!” “哎不是给你吃了么,算了吧算了吧。” “你们认识!”罗小山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断定道,“哪个班的!我要告老师!” 赵清晏真是看着她就头疼,王惑却唯恐天下不乱似的,真告诉她:“我们年级四班的!” “他完蛋了!”罗小山撂狠话,再狠狠咬下一口盐水冰棒,瞬间被冰得牙疼,“哎哟好冰!” 无论是赵清晏还是王惑,都没把罗小山这句话放在心上。赵清晏的失落日益渐浓,看见池屿转身就走的背影,他简直跌落谷底,以至于连着两天晚上都在做着不好的梦。 他总是梦见大火。 大火烧得旺,劈啪作响,浓烟滚滚十分呛人,带着难闻的气味。 火光冲天,比晚霞更鲜艳。 火场里的女人哭喊着“救命”,碎花的小旗袍也着了火,那些花儿就在灼热的火焰里化为灰烬。 最后一幕定格在池屿痛哭呐喊着的脸。 每每到这个时候赵清晏就会惊醒,且每次都在深夜,他睁开眼时家里一片漆黑,眼前却还留着焰火的残影。 然后他连滚带爬、来不及穿鞋地挤进父母中间,靠着父母给与的安心感继续睡。 关于这场纠缠不休的噩梦,赵清晏只和王惑说过一次。王惑同样被大火吓得够呛,也常常梦见。可他们谁也没说过梦里具体的情节,甚至后来对于这场大火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但赵清晏想不明白的是——他分明那天看见池屿并没有哭。兴许他哭了,但绝对不是梦里那样痛哭流涕。 冰棒事件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赵清晏隔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可到周五的时候,罗小川破天荒的来小学了,还是奔着这事儿来的。 他一向是嫌初中生去小学丢人,都不乐意送罗小山上学,更别提现在他还念高中了。 罗小川念的高中不在四库里,坐公交车得坐一小时,所以他住校,两周回来一次,双周的周五下午不用上课。 周五那天放学,赵清晏跟王惑背著书包走出校门,伸着脑袋四处找罗小山的身影。他们仨儿都是一起上下学,在校门口等罗小山已经养成习惯。赵清晏眼尖,没看到罗小山,倒是一眼看见在小学生里鹤立鸡群的罗小川。 “小川哥!”两周没见,他还有点想念,高兴得一边招手一边喊。 两个人小跑着到罗小川面前,这才看见站在旁边罗小山。有哥哥在身边她就是不一样,这会子正吃着冰棒满脸的嘚瑟。 王惑问:“小川哥回来啦?” 罗小山顺嘴抬杠:“没回来怎么站这儿啊!” 王惑也不生气,傻笑着继续问:“那小川哥过来接小山下课呀?” “这丫头说有人欺负她,”罗小川微微皱眉,嘴里含着棒棒糖,说话含糊不清的,“我过来看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她。” 他说着,约莫是被糖腻到了,夹着白棍儿把糖拿出来,又说,“连我都不敢欺负她。” 赵清晏一听这话,顿时想起前天的冰棒事件。 罗小山也太记仇了!那冰棒还不是她自个儿买的,居然惦记到现在。 “没人欺负她,是她欺负人。”赵清晏对罗小川说道。 他想解释解释前因后果,但好巧不巧,罗小山忽然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指着右手边的人堆赶忙喊:“罗小川!就他!就他欺负我!” 罗小川眉头皱得更紧了,活像要提刀砍人似的,大摇大摆往那边走。小丫头屁颠屁颠跑到最前面,学着她哥的模样,又嚣张又滑稽地领着三个人,像大姐大。 情况变化得太快,赵清晏只能跟上,探着头往前看。他天天在四班前门后门,和偷窥狂似的观察池屿,走了没几步他就从后脑勺判断出:前边走着的真是池屿。 他还真佩服罗小山,在茫茫多的校服里,能一眼把“仇家”认出来。她走得特别快,抢在三个人前头跑上前,拍了拍池屿的肩膀,喊道:“喂!” 池屿不明所以地转过身,看着她问道:“你谁?” 罗小山才不跟他自我介绍,拽着他的衣角,转头嚷嚷:“哥!就是这个人!” 这一声“哥”叫得罗小川浑身舒坦,气势更盛几分,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池屿道:“就你欺负我妹妹?” “我不认识她。”池屿见他们这阵仗,应该是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按照电视里放的古惑仔情节,他们再说几句,就得动手。赵清晏这么想着,着急得不行,顾不得他跟池屿严格意义上还不认识,赶急赶忙地走上前,拦在罗小川面前道:“小川哥!不能打架!” 他这话反倒提醒了池屿——他们是来找茬的。 罗小山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就是他!他欺负我!他打我!” “他没有打人!小山胡说!”赵清晏赶紧反驳。 他再一瞟原本跟在后面的王惑,想让兄弟出来帮帮忙,多个人多份力量,结果王惑又一次抛弃队友。 战友总在关键时刻跑路,赵清晏气得想打人。 “他推我!他还不跟我道歉!” “是不是你欺负我妹妹,啊?”罗小川凶巴巴道,“赶紧跟我妹妹道歉。” 其实这种小学生之间鸡毛蒜皮的矛盾,罗小川才不想掺和——但是罗小山这个死丫头,上次回家时发现他兜里的照片,威胁他不帮她出头就告诉妈。打人是不可能打人的,让人道个歉就算完事。 池屿坚持先前的说辞:“我不认识她……” 罗小山就差跳起来了:“我认识你!你妈是那个狐狸精!” 事情在电光石火间变得不受控,罗小山骂完这句,池屿突然发难,狠狠把她一推,当场把小丫头推倒在地:“你妈才是狐狸精!” 他下手不算重,但胜在猝不及防,罗小山手肘擦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破了一大块。她抬起手看,砂砾黏在伤口间,渗着血,看上去严重得不行。 罗小山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这下罗小川不想动手都不行。好说歹说罗小山也是他亲妹妹,况且池屿骂的也是他妈,他忍不了。罗小川一个箭步上前就冲池屿挥拳头:“你他妈骂谁?” 他是做做样子吓唬人,但赵清晏不知道。 妈呀,罗小山这个惹事精!赵清晏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拦。这下可好,唬人的拳头还没摆到恰当的位置,赵清晏却一头撞了上来。 赵清晏挨了一拳,脑袋嗡嗡响,痛得不行,脸颊瞬间肿得老高:“哎哟——” 场面有点尴尬,罗小川懵了,池屿也懵了,小丫头坐在地上哇哇直哭,赵清晏捂着脸疼得说不出话来。 周围看热闹的小学生们瞧见动手,不约而同地往外扩散成一个圈,远远地继续看热闹。 第6章 三堂会审 罗小川啧嘴,前边是哀嚎,后边是大哭,他就在这水深火热中间,一手一个把俩儿小孩从地上拎了起来。赵清晏捂着脸,委屈是委屈,可也没忘了替池屿解围,浮夸地嚷嚷:“小川哥我要流鼻血了!” “快快快,把头抬起来,赶紧的!……先回家!”果不其然,这话让混乱效果加倍,罗小川慌得不行,连忙抵着他下巴,再没了心思去管池屿。赵清晏仰着头,被罗小川半推着往钓鱼台的方向走,小院离学校中间就隔了个钓鱼台,近得很。他从池屿身边经过,斜着眼朝对方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池屿的表情惊讶中带着疑惑,咬着下唇好似在隐忍什么,目送着这三人奇妙的组合离开人堆。 实际上赵清晏哪有流鼻血,等他们仨稍稍走远了些,他立马拽住罗小川的手,让他松开:“好像没有流血鼻……” “兔崽子,吓死我了你!”罗小川凶巴巴地骂道,“你说你没事冲出来拦什么,活该!” 他虽然这么说,也没松开赵清晏的手,仍旧是一手一个活像家庭主妇似的牵着俩儿孩子。边走着,他边回头看了眼罗小川,小丫头眼睛哭红了,手肘上那块擦伤看着都疼。她这一路哭过来,哭得累了已经没多大声响,罗小川做哥哥的责任感倏地蹦出来:“别哭了啊,回去哥给你上药!” 罗小山哭唧唧道:“……疼!” 他现在回去小院里,指不定要被怎么骂──连弟弟妹妹都看不好,赵清晏挨得这一拳还是他打的。他最好赶在院里的家长们回来之前,替他们两个处理好伤,一会儿骂起来兴许会稍微嘴下留情点。 赵清晏想揉揉脸上肿起来的部分,刚碰到那处皮肤,他就疼得直吸气。脸上这一块都疼麻了,罗小川这一拳还真不客气。疼是真的疼,可赵清晏却莫名庆幸,还好这一拳没打在池屿脸上。 他跟池屿一个年级,照理说应该同岁,可池屿看起来可比他瘦弱多了,指不定挨了这一拳,真会当场飙血。 临近小院门口,罗小川的脚步顿时快了起来──王惑他妈就在外头的牌馆里,能不被她看见,最好不被她看见。 他走在赵清晏和罗小山后面,微微弯着腰,手掌贴在他们的肩胛骨上,不轻不重地往前推,带着他们走快点。牌馆里麻将相撞的声音吵得厉害,罗小川路过敞着的门前时,畏畏缩缩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王惑他妈就坐在最靠外的一桌,脸正对着门,此时正摸牌,看样子是没心思留意门前又有谁经过。 “小七对自摸啦!” 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王惑妈得意地将面前的牌一推,恰好抬眼,目光扫过门口的小孩:“会来啦?王惑呢?山丫头哭什么呢?” 罗小川心一沉,感觉完蛋。 要平时,他肯定下意识去捂罗小山的嘴,免得她倒豆子似的什么事儿都往外说。可今天,罗小山才是委屈的那个,他压根下不了手。 紧接着,罗小山哭唧唧地回答:“有人打我!” 虽说外头站着的没有她儿子,可都是住在一个院里快十年,哪能不关心。王惑妈草草地抓起牌桌上的钱,塞进自己口袋里,转头跟旁边看着的人说声“来你接着打”,快步朝他们走过来。罗小山把手一亮:“我手都流血了!” “哟这么大一块,赶紧回去,阿姨给你擦药!”王惑妈动作特麻利,拽着罗小山的手腕看了一眼,顺手就把人抱起了起来。然后她再一拉赵清晏的肩膀,力道太大,差点把赵清晏拉摔了。赵清晏被拉得侧过来,肿得老高的脸也露了出来:“噢哟,这谁打的啊!怎么下得去手啊!把孩子打成这样!” 罗小山偏偏这种时候又知道实话实说了:“我哥打的!” “不是,阿姨你听我解释……” “小川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能打弟弟妹妹!” 他还想解释两句,但王惑他妈已经把俩儿孩子领进了院里,往自己家里带。王惑还没回来,罗小山被拖着去洗手池子里把伤口里的泥洗干净,一边洗一边嗷嗷直叫。完事后王惑妈又弄了瓶红花油出来,不由分说塞到罗小川手里:“还不给小晏弄弄!” “哦哦……” 罗小川哪儿会照顾人,给赵清晏搽红花油,搽得他哇哇直喊痛。罗小川却怎么想怎么觉得今天倒霉,被迫去给小学生出头不说,现在好像还是他做错了事。等待赵家父母和他家那个妈下班回来,这批斗大会肯定是逃不了了。他身为小院里最大的孩子,就算他真没做错什么事儿,也免不了要被数落“没有当哥哥的样子”。 赵清晏本来是没哭的,硬生生被罗小川心不在焉地搽出眼泪来了。 经此一役,池屿总该记得他是谁了吧? 他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还在惦记池屿。说真的,不常说“换位思考”么?赵清晏想想要换做他是池屿,突然冒出来一个同学,在关键时刻还能挺身而出,仗义挡拳,他肯定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晚上六点多,赵家父母和罗阿姨前后脚进了院。 王惑踩着点,赶在他们之前进了家门。 赵清晏脸上的伤,虽然搽了药,还让罗小川揉了好一阵,依然没消肿。赵夫人一进门就看见了,大呼小叫道:“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这是谁打的!” 王惑妈刚巧炒完菜,端着刷锅水出来往院里倒,顺道回答:“罗小川打的!那孩子忒不懂事了!” “怎么回事呢,小川打你干什么?”赵夫人连忙问,“是不是你欺负小山啦?” “我没有……”赵清晏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这事儿要是在王惑妈出现之前,他们先达成共识、统一说辞,在家长这里也不会引起多大波澜。现在他们除了坦白从宽,几乎没有别的选择。赵清晏躲躲闪闪,不让赵夫人看他的伤势,赵科长在一旁劝:“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正常,别太上火。” “怎么正常啦,都住在一个院里,怎么能打架呢!”赵夫人硬是掰着赵清晏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一番。虽说儿要穷养,不能太娇惯,可做妈的哪能不心疼自己孩子,她都没揍过赵清晏几回! 结果吃饭这事也被搁下了,赵清晏和罗家兄妹全部带到小院里站着,活像待审的犯人。王惑这个老早就开溜了的叛徒,反而和他妈一起端着大碗,站在自家门前,边吃边看。 罗阿姨是最后一个到场的。赵清晏悄悄抬眼看了看她,她手里连鸡毛掸子都备好了,就等着审出结果,当庭开打。罗阿姨在院里是最能打的──最能打孩子的。 她经常上火,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把孩子臭骂一顿──这是赵夫人的原话。但赵夫人也时常说能理解她,她一个人辛辛苦苦上班,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还各个不是省油的灯,说是操碎了心,一点也不夸张。因此脾气差一点,太能理解了。 “小川,你说,为什么动手打小晏,小山手又是怎么回事?”罗阿姨道。 “我不是故意的,”罗小川垂着头,有气无力道,“有个人推小山,我想揍他来着,结果不小心打到赵清晏了。” 赵清晏忙不迭地点头:“对,小川哥不是故意的!” 罗小山这个时候知道来帮忙,赶紧抬起手肘,那上面搽着红药水,看的特别大一块:“对,是有人欺负我!” “谁欺负你?” 罗小山接着说:“学校里的男同学,推我,两次!” 她这么说,各家家长的脾气是都下去了点,可赵清晏不太爽快。接着罗阿姨就开始捋袖子,一副要干仗的架势,用鸡毛掸子指着学校那边骂:“是哪个混账小子,该欺负我闺女!你说,是哪个班的,明天看我不去学校收拾他!” 王惑扒着饭,补了一句:“……明天礼拜六!” 罗阿姨脸色更差了,王惑妈连忙骂道:“大人说话,要你插嘴啦!吃你的饭!” “哦哦……” “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赵夫人发话了,“小川,就是外面有人欺负弟弟妹妹,你也不能动手打人知道吗。” “知道……” “那等周一,我送你去上课,找他们班老师问问明白,凭什么欺负我女儿!”罗阿姨嚷嚷道。 赵夫人心里门儿清着,她这是孤儿寡母久了,最怕别人欺负她孩子,才反应过激。学校里小孩多,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还上学校去讨说法。兴许睡一觉起来,明天她也就不记得这事了,现在是火上心头,撂撂狠话而已。 但赵清晏可不这么想。 听见罗阿姨要去找池屿的麻烦,他顿时慌了:“罗阿姨,不是这样的,那个同学没有欺负小山。” 可能因为他脸上带伤,还是罗小川亲自打的,罗阿姨看向他时,脸色稍微和缓了些:“那是怎么回事?” “……是小山骂他妈妈‘狐狸精’,他才推小山的。” 罗小山立刻尖叫起来:“赵清晏你这个叛徒!” 鸡毛掸子随即指向罗小山:“死丫头你又在外面惹是生非是不是!” 赵夫人暗自摇摇头,这隔壁家的,变得也太快了。 “是你说他妈妈是狐狸精的!”罗小山还试图反抗一下。 一长一幼,两个女人对着吵的威力巨大,罗小川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离罗小山远点,不然这声波攻击他遭不住。 “我什么时候说他妈妈是狐狸精了!” “他妈妈就是那个被烧死的女人!你说他是狐狸精!天天花枝招展出去勾引男人!” 罗阿姨脸色铁青,赵夫人听着只觉得尴尬──一天天的,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怪不得孩子在外面也口无遮拦。 “你个死丫头!好的不学!骂人的你记得比谁都清楚!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罗阿姨挥舞着鸡毛掸子,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抽在了罗小山屁股上。 “哇──”罗小山又开始嚎啕大哭,鸡毛掸子一下一下落在她屁股上。 “别打孩子啊,算了算了,别打孩子……”赵夫人上去拦,可罗阿姨当真气得不轻,压根就拦不住。 天已经见黑了,今天的晚霞也很漂亮,跟大火那天晚上似的。 小院里充斥着女人的骂声,小丫头的哭喊,还有赵夫人无奈地劝阻。着实是乱作一团,但这就是小院特有的热闹,是伴随赵清晏长大的光景。 【作者有话说:有点慢热,但愿你们能看下去(跪orz】 第7章 想和他做朋友 罗小山是嘴很贱,但骨头不硬,顶了两句嘴后,就被抽得只剩哭了。她一个劲儿地往罗小川身后钻,一边躲一边喊“我错了”。见亲妈下手毫不含糊,罗小川只好拦在她面前,替她挨了好几下。整个院里鸡飞狗跳,就只有王惑家母子,看他们的热闹下饭,显得有点没心肝。 最终罗小山是真知道错了,还是为了躲过这劫假意投诚,赵清晏也看不出来,他倒是希望以后罗小山不要说话再那么难听了……尤其是对池屿。他全然没把罗小山唾弃他是叛徒的话往心里去,可隔天下午,他打算叫王惑出去溜达的时候,就发现罗小山是真生气了。 趁着赵氏夫妇睡午觉,赵清晏轻手轻脚推开门出去,罗小山正在院里老老实实地收衣服,一看就是还没忘记昨天那一顿打,乖巧地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想打声招呼来着,谁知道罗小山一见他,马上别过脸不理不睬。 “小山……”赵清晏叫了声,但小丫头抱着手里的堆满衣服的盆,转身跑进屋去了。 赵清晏无奈地抿嘴,转去另一户敲门:“王惑,王惑!” 老旧的门锁打开时动静特大,王惑很快打开一条门缝,小心翼翼道:“干什么!” “出去玩吗!”赵清晏挤眉弄眼地说。 这挤眉弄眼里的意思,就是要去不能被家长知道的地方玩,譬如游戏厅,又譬如网吧。 王惑摇摇头:“我妈不让……” “……真不去?” “真不去,”王惑说着,疑神疑鬼地回头看了眼,生怕被他妈听见似的,再凑近赵清晏,蚊子哼哼似的说:“我妈今早上输了钱,现在找机会抽我呢,我不出去。” “……”赵清晏无奈,可又明白他的难处,“好吧,那我出去玩了!” “去呗,我看晚上能不能混出来!” “好!” 又是“咯吱”一声,门关上了。 他们这个年纪,出门完全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觉得待在家里没意思,哪怕一个人,也得出去晃荡两圈。现在夏天的尾巴也过完了,可中午的太阳还是晒人,赵清晏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顺着外头的大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钓鱼台晚上热闹,这时间也没什么人,乍一眼看上去还有些萧条。 赵清晏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跟鬼上身似的,晃着晃着又晃过了球坪,晃到了孤儿院门口。 说是孤儿院,其实招牌写的是“四库福利院”。 四库这地儿,本身就无端有种与整个城市隔绝开来的感觉,这处福利院也是,鲜少有人来这里领养因为种种意外而失去双亲的小孩——那天晚上罗小川和他看见的豪车,是这几个月来头一次问及领养的人。 这些赵清晏不知道,豪车有没有带走小孩他也不知道。反正就算有,带走的肯定不是池屿,否则他也不会后来再有跟池屿碰面的机会,更不会发生罗小山事件。 他站在福利院厚重的黑色铁门前,望着招牌发呆,太阳晒得他一头的汗,从额头上滴下来,迷了眼睛。 赵清晏抹了抹,恰巧这时候福利院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声音,有人从里面出来。 他定睛一看——池屿站在铁门开出的那条缝边上,正看着他。 小孩的喜悦根本藏不住,他一下子笑弯了眼,跟池屿对望着,没说出一句开场白。 然后池屿“嗙”的一声,又把铁门关上了。 赵清晏的表情好像提线人偶,完全靠开关掌控,没有任何过渡地由喜悦转向失落。 看样子池屿是永远不会搭理他了。赵清晏越想越难受,无数次梦见的大火突然在脑海里回放起来,那火势逼人,就好像下一秒会把他也卷进灼热里。 被汗迷了的双眼有点疼,逐渐眼泪渗出来,溢满了眼眶。 赵清晏咬着嘴唇,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大铁门再度发出噪音,他还没抬头,已经听见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你哭什么。” 这是池屿跟赵清晏说的第一句话。 忽然刮起一阵风,把赵清晏已经一个月没剪的头发吹乱。他吸吸鼻子,又放下手,在衣服上把眼泪抹干净,看向面前的人:“没哭!” 池屿看着他,不自在地别开眼道:“别给我送吃的,我不要。” “我……”赵清晏想挣扎一下,但还是失落地说,“好吧。” 别说是让他不要送吃的,池屿就是让他上隔壁院里偷老奶奶的睡衣,他也干。 两个小孩面对面站着,太阳晒得厉害,压根没人会在这时候经过。四周光秃秃的,连棵遮阴的树都没有。 赵清晏擦了把汗,又怯生生地开口:“那……我可以找你玩吗?” “别来找我。”池屿仍然没看他,拽拽地说了声,又转头往福利院走。 赵清晏想说点什么拦住他的脚步,可真不知道能说什么——池屿比他想象中的更难接触,那什么替他挡拳头而衍生出革命友谊,根本就不存在。 “池屿!”情急之下,赵清晏叫了声,小跑过去一下抓住他的手臂。 池屿反应特别大,瞬间甩开他的手,回头皱着眉问:“你干什么。” 他急得又快哭了,鼻子发酸,眼睛也涩得厉害:“……我想跟你做朋友。” 也不知道是不是赵清晏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弄得池屿不好意思再那么冷漠,他没再急着回头,而是漠然地说:“为什么?” 赵清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忸怩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池屿却没什么耐心,见他不说话,立马打算转身走。 赵清晏一着急,胡诌道:“我觉得你很酷,所以想和你做朋友……” 仿佛是知道这话傻乎乎,任谁谁都不会信,赵清晏越说声音越小,说到句末的时候,已经跟蚊子哼哼没什么区别。 结果池屿的态度却有了松动,又问:“嗯,然后呢?” 赵清晏顺势自我介绍起来:“我叫赵清晏,‘清晏’很难写,是这样的……”他左顾右盼,最后灵机一动抓起池屿的手,不管不顾地拉着他往旁边球坪的小门走。 福利院跟球场几乎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过去这边没有门,后来绕一大圈麻烦的人多了,不知道谁将栏杆弄折了一根,就变成了小门。池屿由着他,好像是打算看看赵清晏究竟要干什么,便一起进了球场。 现下的球坪空荡荡,没人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来球场里暴晒。 赵清晏拉着他经过看台,走到黑色砂砾铺的跑道上,像是生怕池屿会走似的,手也不松开地用脚在黑砂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末了再抬起头看池屿:“是这两个字。” “知道了,我回去了。”池屿淡淡地说着,再次甩开他的手,“以后不要来找我。” 眼前男孩跟他一般大的年纪,却有着莫名其妙的毅力——池屿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给他送吃的,又或是绞尽脑汁地跟自己说话。他没察觉自己的防备心也来得莫名其妙,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潜意识里已经将赵清晏划成了这类。 这回赵清晏再没有勇气拉住他。他站在午后的烈日下,汗水从额头上滑下来滴进眼睛里,刺得眼睛疼。他抬手揉了揉眼,池屿就没了身影。 赵清晏呆站了一会儿,失落地往小院走。 刚进院里的时候,罗小山正在跳皮筋。 这回赵清晏不在,她逮着王惑,外加两把方凳替她牵着,一边数着“二五六、二五七”,一边灵巧地翻来翻去。 王惑无聊得四处看,一看就看见赵清晏回来了:“赵清晏!” “诶!” 两人一喊一答,罗小山的脸顿时耷拉下来。她的皮筋还没跳完,突兀地停下来,然后嚷嚷一声:“不跳了!” 王惑愣愣地看着她收皮筋,再收到他这里的时候还凶巴巴地说了句“让开”,他就依言挪开。罗小山胡乱地将皮筋抓在手里,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家门,也不知她那么小小的个子,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摔得门一声巨响过后,院里又安静了下来。 王惑说解释道:“她还在生你气!” 赵清晏说:“我知道,生呗。” “你去哪儿玩了?” “哪儿也没去。”赵清晏没好气地说着,转头往自己家门走,“……我回去了。” 闻言,王惑一张五官都还没张开的脸,皱巴巴地挤在一团,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二个心情都这么不好。大家都走了,他独自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干脆也回家了。 院里没了人,骤然安静下来。 夏天已经快过完,连蝉鸣都不剩。 隔天赵清晏终于能吃上早饭了,看着热腾腾的汤粉端上来时,他差点感动得哭出来。池屿无情得很,可他既然说了,赵清晏知道再送下去也只会招人嫌,还是不要送为妙。可罗小山还是一副誓死不跟赵清晏说话的模样,明明他们仨一起出的院儿,她却没跟着一起去平时那家粉店,而是换到了隔壁家。 一路上她一反常态,愣是一句话也不跟赵清晏说,连难听的小曲儿都不哼了,光是噘着嘴,表示不高兴。 赵清晏扯开一次性木筷子赶紧夹起一把,举得老高,等着风把它们吹凉一点。他说:“罗小山还在生我气啊。” 王惑点的是卤粉,没有“粉太烫”这种烦恼,直接一把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道:“是啊,你害她挨打了都。” “我妈说嘴里含着东西不能讲话!”赵清晏提醒道。 无缘无故被教训,王惑也不太爽了:“哦。” 赵清晏心血来潮,又说:“我昨天去找池屿了。” 王惑没说话,只抬起头看着他。 “他就不爱搭理人,特别难相处。”赵清晏说着,小屁孩的脸竟然也冒出了一丝愁色,唉声叹气的,“什么时候他理我就好了。” “你别老去找他了,不好……”王惑刚吹凉一把米粉,塞进嘴里道。 他这样吃相特别不好看,赵清晏嫌恶地再提醒一次:“你别含着东西说话,口水都喷我粉里啦!” 这次王惑连“哦”都没一声,索性垂下头,当没听见。 哪怕是他们的关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赵清晏教训,王惑心里也觉得不爽。 可赵清晏见王惑不爽,他也有点不痛快了——罗小川挨打第二天没了人影,院里剩下两个该跟他同一阵线的小伙伴,却都不太想搭理他。他气鼓鼓道:“你是不是因为池屿的事儿不想搭理我啊,那你别跟我玩,我再也不请你吃冰棍了!” 王惑这次还真努力将嘴里的米粉都咽下去了才回话:“我不想跟他认识……你要是跟他玩,那我不跟你玩了。” 赵清晏更气了:“不玩就不玩!” 他埋下头,也顾不上汤粉仍然烫嘴,反正是气上心头,只想赶紧走人,又舍不得“来之不易”的早饭,只好忍着烫把里头的米粉三下五除二都吃了个干净。他一吃完,就背著书包跑到动作娴熟在下粉的老板身边,递了一块钱放在桌子上:“给你钱!” “好嘞。” 他从王惑身边走过,还看了他一眼。 赵清晏其实有点期待,期待王惑会跟他说“你等我一下”之类的。谁知道王惑只是低头吃早饭,一点要挽留他的意思都没有。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赵清晏可要面子,纵使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儿。他径直从王惑身边走过,往学校去了。 第8章 罗小川的女朋友(上) 他刚走进学校,便看见正要上楼的池屿。 往夸张了说,池屿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更别说只是个背影,那是一眼就能瞧出来。 赵清晏小跑着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高兴道:“池屿!” 池屿扭过头,见到是赵清晏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他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打过招呼,肩膀一抖甩开赵清晏的手,快步上楼去了。 饶是赵清晏,这样热脸贴冷屁股也觉着尴尬,只好自己慢悠悠地上楼,想着再慢慢找机会。至少池屿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还知道字儿怎么写,常言道,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那赵清晏现在应该算成功了三分之一。 他对池屿的执念自己都觉得可怕,如果非要在池屿跟王惑中间选一个……赵清晏选不出,两个都很重要。一边是打娘胎里就认识的好哥们儿,虽然时常背叛队友;一边是他铁了心,不管付出多少都要对他好的人,谁在赵清晏心里更重要,他心里那杆小秤没法秤出来。 几天下来,赵清晏在学校里没事就往四班蹿,闹得四班的人都认识他了。他倒是天生讨人喜欢的类型,每天去偷瞄池屿的时候,四班的同学还会跟他说上几句闲话,打个友好的招呼。 就算课间只有十分钟休息,也阻挡不了赵清晏对池屿的执着。 只可惜池屿一如既往,毫无动容。 反而王惑──他们俩儿陷入了谁也不理谁,有事全靠传字条的状态。可他们本身就是同桌,特别的多此一举。就连上下学也明显的分了边,赵清晏一个人走,罗小山和王惑一起走,中间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就好像给罗小川留的似的。 池屿毕竟住在福利院,不像他们,下了学就到处晃荡着瞎玩。他总是按时回去,赵清晏压根找不到机会邀请他一起去外面瞎晃悠。况且就算他邀请了,池屿估摸着也会拒绝。 罗小山和王惑继续不理他,他索性不跟那俩小气鬼一起回家──而是跟在池屿身后,目送他进了福利院,再慢悠悠地回小院里,假装自己跟池屿一起玩过了。 以前赵清晏对什么都淡淡的,想要的玩具如果赵夫人不同意买,他也不会哭着闹着要买,反而用不了多久就忘了;想去游戏厅玩如果实在没钱买币,就改道去球场踢球好了……唯独池屿,赵清晏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也不知道池屿知不知道他总跟着,总之池屿一次也没回过头,一次也没跟他搭过话,完完全全当没这个人。 赵清晏是失落了又振作,振作了又失落,就在这种循环里,时间过得飞快,又到了罗小川回家的时候。 他终于把心思从池屿身上短暂地抽开,而是兴奋地等着晚饭后跟罗小川出去玩──在他眼里,罗小川才是真男人,顶天立地的那种,说话又很酷,特别值得信赖。 他吃过晚饭就往隔壁家门口钻,隔着纱门喊:“小川哥!小川哥!出去玩吗!” 罗小川端着海碗走出来,扒了一口饭道:“不去,今晚有事!”他说话的时候嘴里也含着饭呢,可赵清晏一点都不嫌弃,反而急切问:“有什么事啊,带我去玩呗。” 他眨眨眼,凑过去小声说:“我们去打拳皇!” 罗小川咽下嘴里的饭,弯腰凑近他,贼兮兮地说:“今晚你嫂子过来找我!” “!” 上一次说起关于“嫂子”的话题,还是两周前,不是罗小川这么说,赵清晏早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看着罗小川。对方才懒得跟他解释,更不希望被这么个小屁孩搅扰了自己精心筹划的约会,于是他将筷子叼在嘴里,腾出手来连推带赶地将赵清晏弄走:“……你自个儿玩去!” 里头传出罗小山怒骂声:“罗小川!不许跟叛徒说话!” 罗小川将纱门一关,不耐烦道:“吃你的饭,话多!” 纱门一点儿也不隔音,赵清晏被推得踉跄了几步,里面兄妹俩外加罗阿姨,三国鼎立似的嚷嚷着,声音此起彼伏,一家三口硬生生吵出了菜市场的气氛。 赵清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转头又钻到王惑家门口。 在“主动跟王惑说话很没面子”和“想看小川哥女朋友”之间,赵清晏显然觉得后者比较重要。这种热闹,一个人凑当然不如两个人凑有意思。 他们家纱门都没装,装得是帘子,赵清晏脑袋从帘子缝挤进去:“阿姨!王惑在么!” 这个时候,小院儿里都还在吃饭,只有他火急火燎最先吃完。王惑他妈点点头:“小晏啊,吃饭了吗!” “阿姨我吃过啦!”赵清晏笑眯眯地说,“我想找王惑出去玩!” “王惑还没吃完呢,”他妈这么说着,转过头见着王惑慢吞吞的样子就来气,“你看看你,吃个饭要了你的命了,吃这么慢,你看人家小晏!” 王惑不敢吭声,匆匆将碗里剩下的两口饭作一口扒进嘴里,动作飞快地将碗筷收进厨房,捂着嘴生怕自己吐出来似的往门口跑:“唔……” 他们俩都一个礼拜没说过话了,王惑其实早憋坏了。看见赵清晏主动前来示好,他完全按捺不住。 赵清晏回头看了看罗家的门还关着,说:“不急,你先咽下去!” 王惑忙不迭地点头,一边努力地吞饭,一边拉开纱帘走到院子里。好半晌他鼓鼓的两颊才消下去,吃力地问:“……出去玩?” “嗯呐!” “……我不跟池屿玩,”王惑狐疑着先开口为强,“你要是去找池屿,我不去。” 赵清晏翻了个白眼:“不找他,我跟你说──” 他凑到王惑耳边小声道:“小川哥晚上去找女朋友!我们去看看不!” 估摸着,王惑也跟他差不多,早忘了罗小川还有女朋友这事儿,跟先前的赵清晏如出一辙的惊讶,然后同样小声地问:“小川哥让么。” “我们悄悄跟着去呗!”赵清晏说,“你不想知道小川哥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子么!” 王惑眉头一高一低,神情怪滑稽地思索着,显然他已经记不起那张照片上的大姐姐长得什么模样,只记得长得像班长,但不是像他们班的班长。 赵清晏见有戏,继续撺掇:“去吧,说不定小川哥的女朋友还会请我们喝冰奶茶!” 他太了解王惑了,这话瞬间击溃了王惑的迟疑,忙不迭地点头道:“好!” “你就在你家里等我,等下我看见小川哥出门,我就来叫你!” “好!” 他俩合计完,就假装若无其事地各回各家,就等着罗小川出门的动静。这种计划放在罗小川身上特别容易实施,因为他一出门就会被他妈和他妹联合起来好一顿叨叨,导致他每回都摔门而去,动静特大。 赵夫人看着赵清晏鬼鬼祟祟站在门边,也不知臭小子又要玩什么把戏,叮嘱了声:“出去玩可以,十点钟之前要回家。” 赵清晏比了个“嘘”,再哑着嗓子应声:“知道啦──” 没过五分钟,隔壁的骂声越来越大,随着罗阿姨一声,“你死外边儿别回来了!混账东西!”,爆发出一声经典又传统的摔门声,接着罗小川便气鼓鼓地从赵家门前走过。 赵清晏趴在门边往外看,罗小川前脚刚出院子门,他后脚就跑到隔壁赶急赶忙地喊:“走啦走啦!王惑!” “来了来了!!” 罗小川压根没想到这俩儿加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小孩,还学会了跟踪。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他满心只有赶紧去见心仪的姑娘,脚步匆忙甚至没工夫四处张望。因此赵清晏和王惑就捡了个便宜,他们的跟踪毫无技术可言,也不会在罗小川看似打算回头时找地方躲起来,就只是单纯隔着五十米左右的距离,跟在后面快步走。 结果罗小川经过了钓鱼台,又经过了四库子弟小学门口,再走过夜晚没什么人经过的大马路,踏上了通往四库出口的那条路。 四库这地方的封闭,可能也和通路规划有点关系。整个地方只有一条大马路可供车辆经过,因此这条路也就成了出入四库的主干道。赵清晏小时候就只知道这一条路,其他方向能不能出去,他浑然不知。 天已经黑了,路灯还少,他们跟着跟着,赵清晏开始心里犯怵。远处罗小川的背影在黑夜里怎么看怎么诡异,晚上要散步遛弯的都往钓鱼台走,这条路旁边经过的人寥寥无几,赵清晏一下子抓住王惑的手,脚步却没停下:“……会不会有鬼啊。” “小川哥不是在前面么。”王惑茫然道。 王惑在这方面胆子比赵清晏大多了,这得归功于他妈,他妈爱看鬼片,尤其是晚饭后,如果不出去打晚场牌,就关了客厅灯开始看租来的香港鬼片。他不怕,也没察觉赵清晏怕,于是还挣脱了赵清晏的手。 赵清晏又抓上,顾不上面子问题,说:“我有点怕,你让我抓着呗。” “……好吧。” 他们两说话的档儿,速度也下来了,再往前看的时候,罗小川的背影还剩一个手掌大的点,在路口拐了个弯,人就不见了。 两个人赶紧往前赶,几乎要跑起来,但赵清晏死都不肯放开王惑,两人踉踉跄跄地追,一路追出了四库,到了外面车流不息的马路上。这条道还是国道,至于国道是什么,赵清晏也不清楚,只是听过大人们这么喊。即便这个时候四库里面,除了钓鱼台到处都黑了下来,国道上依然时不时地有大货车经过,声音大得吓人。 王惑指着四库中学的方向,一下子没控制住音量:“小川哥在那儿!” 赵清晏喘着气,慌忙看过去,只见四库中学门口、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两个人……他们也被王惑的声音提醒了,正朝着两个小孩看过来。 第9章 罗小川的女朋友(下) 罗小川眉头紧皱,凶巴巴道:“你们跟过来干什么!” 王惑又开始发挥他的个人特色,立刻指着赵清晏坦白:“是赵清晏要我陪他跟着你!” “你!”赵清晏想解释,可王惑说的是事实。 四个人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喊话实在不好看,罗小川心仪的姑娘就在旁边,他不得不压下火气,跟姑娘解释了一句,带着她往赵清晏他们走来。 赵清晏简直看傻了眼——“嫂子”走路慢悠悠的,就跟在罗小川的身后,而他们手拉着手,罗小川平时走路风风火火,这会子却突然慢了下来。她留着长发,跟照片上规规矩矩的马尾辫不同,头发是放下来的,披在身后,走路的时候风将它们微微扬起来,跟仙女似的好看。 罗小川拽拽地扬起下巴,看着他们两问:“跟着我干嘛?” 赵清晏支支吾吾道:“想、想……”他还没编出个好理由,王惑已经诚实地说:“他说想看看小川哥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子!” 罗小川想骂他们两句以巩固自己小院一霸的地位,谁知身后的姑娘听见这话,竟然小声地笑了起来。 她就站在罗小川身畔,个子比罗小川稍微矮上一些,微微弯下腰对他们两道:“你们好啊,我叫鹿小野。” 赵清晏一向嘴甜,立刻叫了声:“小野姐姐!” 罗小川指了指王惑,又指了指赵清晏:“这是跟我住在一个院里的小孩,王惑,小晏。” 王惑傻乎乎地点点头:“……嫂子好!” 鹿小野抿着嘴害羞地笑起来,罗小川的坏心情好像都被王惑这句“嫂子”给扫除,瞬间勾起一边嘴角坏笑:“乖!” 既然跟都跟来了,罗小川也不至于把他们再赶回去。从这里回小院,照他们两的小短腿慢慢悠悠走,得走半个小时,一路上路灯也没多少,罗小川放不下心。于是罗小川跟鹿小野的初次约会,就被赵清晏和王惑搅了。 他们两不知道自己究竟搅和了什么,罗小川心里可算是狠狠记上了一笔——他原本可是打算一举拿下鹿小野的初吻。 有一点赵清晏是算准了,鹿小野不仅大方,还能让罗小川变得大方。 路过一家小铺的时候,赵清晏腆着脸说想吃冰棍,鹿小野立刻打算掏钱给两个小孩买,罗小川大手一挥将她拦下,一边掏钱一边悄悄瞪了赵清晏一眼。他们两就啃着冰棍,跟在约会的小情侣身后,一路回了钓鱼台。 罗小川说:“我们这儿烧烤可好吃,你饿不饿?” 鹿小野摇摇头,笑着说:“我不饿,但是可以一起吃点,”她说完,还特别温柔地回头看了眼,“你们饿不饿?” 他们两饿是不饿,但是很馋。 在王惑这个老实人说话之前,赵清晏先捂住了他的嘴:“饿,饿了!” 要不是鹿小野在这儿,罗小川都想捋袖子打人了。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约会经费”,即将花在这俩臭小子身上,怎么想怎么来气。四个人在相熟的烧烤摊坐下,鹿小野笑眯眯地问赵清晏他们想吃点什么,罗小川却嫌恶地摆了摆手:“自己去找胖子点!” “好嘞!遵命!” 他们两立刻兴冲冲地去前面找胖子点单了。 摊主跟罗小川挺熟,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其实一点也不胖,瘦高瘦高的,但周围的人都管他叫胖子。听说是胖子以前很胖,后来生了场大病,就瘦下来了,可胖子这个外号却没能改掉。 罗小川终于逮着机会跟鹿小野独处,他难得地羞涩起来,小声道:“你过来得多长时间啊。” “不远,打车过来十多分钟。”鹿小野笑眯眯道,“你那两个弟弟,挺可爱的,干嘛不带他们一起来啊。” 罗小川一撇嘴:“我跟你出来玩,带他们来干什么!” “在学校里可看不出来你还会带孩子。”鹿小野捂着嘴笑,模样好看得让罗小川心脏发紧,说不出的高兴。 他一紧张,就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神跟着乱瞟地没话找话说道:“……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我想……”鹿小野食指点在下唇上,一边往周围看,一边想,“喝奶茶,巧克力的,要加椰果。” “好,好!”罗小川忙不迭地点头,全然没了平时那副拽样。 等到赵清晏跟王惑点了吃的回来,罗小川还在买奶茶。他们的小川哥不在,光是跟鹿小野待在一块儿,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反而是鹿小野,一点也不见羞涩,甜甜地开口道:“罗小川平时也带你们玩么。” 赵清晏点点头:“小川哥经常带我去游戏厅打拳皇!” “那他性格好吗,对你们。” 这回王惑抢先回答道:“小川哥对我们挺好,对小山挺凶的。” “小山?” “小川哥的亲妹妹!” 鹿小野显然不知道罗小川还有个妹妹,想到他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屁孩玩的画面,她笑得更加开心了。 说着说着,赵清晏闻到了烤串的香味,他回过头一看,胖子已经拿着烤好的东西往这边走过来了,还喊了声:“小赵,东西烤好啦!” “哎!” “可以!” 赵清晏和隔壁桌的年轻男人同时搭了话,接着又同样看向对方。胖子走过来将香喷喷的烤串放在了隔壁桌,笑呵呵道:“嗨,这位是小赵警官,这边是小小赵!” “还真是巧了。”那位赵警官抽着烟,看起来也还挺和善的。赵清晏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胖子又接着说:“小小赵他爸你可能还认识,就厂里机电处的赵科长!” “哟,赵科长的儿子啊,”赵警官一边应声,一边仔细打量着赵清晏的脸,“还真跟赵科长长得很像!” 这边几句话刚说完,罗小川端着四杯奶茶过来了。胖子打了声招呼又回炉子边上继续忙了,罗小川将奶茶放下,他们仨都是原味奶茶,什么都没有放,只有鹿小野面前那杯,是巧克力色的,还能看见底下的椰果。 赵清晏撇撇嘴:“……我也想喝巧克力味的!” 鹿小野闻言,下意识想把自己这杯推过去跟他换,罗小川却恶狠狠威胁道:“别捣乱!请你喝就不错了,小心我回去告诉你妈,你去游戏厅的事儿!” 罗小川心思都在鹿小野身上,吃着聊着很快就把俩小孩晾在了一旁。赵清晏低头吃东西,隔壁桌聊天的声音却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个小赵警官说:“反正这事儿,纯粹是意外……要钱的家属我见得多了,没见过这么过分的。” 他朋友说:“听说人死相挺难看的?” 小赵警官又说:“还行吧,就那样。” 赵清晏的小脑瓜子转了转,忽然意识到,隔壁这个小赵警官,可能就是大火案负责的警官之一。他顿时慌忙地低下头,差点就要埋进烧烤碗里。罗小川余光瞄到他的动作,嫌弃地拍了拍他的脑门:“你干嘛,你拿着吃!你要吃碗啊?” “哦哦!”赵清晏慌慌张张地拿起烧烤吃起来。 王惑忽然问了句:“小川哥,你们亲嘴了么?” 罗小川瞬间耳朵根发红,只能以暴怒掩饰害羞,给王惑的脑门也来了一下:“问的什么怪话!” 反而鹿小野大大方方地笑起来,还挺夸张:“你这些弟弟们太好玩了!” 气氛被王惑的胡乱发问带起来了些,赵清晏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带跑了。他们几个人边吃边聊,好在都吃过晚饭了,烧烤没吃多少钱。结果赵清晏悄悄让胖子多烤了几串羊肉,让罗小川稀里糊涂地付了钱。 他们离开的时候,小赵警官早就走了。 好端端的二人世界被他们搅和了,接下来说什么罗小川也不准他们两跟着,威逼利诱都用上的把他们两赶回去,跟鹿小野手牵手往球坪去了。 王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小声道:“她长得可真好看啊。” “是啊,”赵清晏也跟着说,“我以后也要找这么好看的女朋友。” “回家吗?” “不回,”赵清晏说,“你先回去,我等下再回去。” 王惑看向他:“你去干嘛。” 赵清晏心里清楚得很,王惑不乐意见到池屿,便实话实说:“我去找池屿。” “哦,那我回去了。” 等到王惑回家了,赵清晏也没动,等着胖子将他最后悄悄点的羊肉串烤好,装进塑料袋里,乖巧地跟胖子道谢,然后往福利院去了。 福利院这个时候院子里还开着灯,赵清晏从正门看不见里面,于是又跟之前一样,用嘴叼着烤串的签子,爬墙上树往里看:“池屿——” 池屿是说不要送吃的过来,可这不一样的——烧烤怎么能跟冰棍、鸡蛋仔这类便宜东西相提并论呢?在赵清晏的心里,没人会不喜欢吃烧烤,就算是池屿,肯定也喜欢。 池屿正在院里扫地,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赵清晏。他霎时皱起眉头,小孩子的脸蛋上写满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拿着扫把走到墙边上来:“你怎么又来了。” “我请你吃烧烤!”赵清晏说着,将手里的羊肉串递了下去,又赶紧说,“我走啦,等下被发现告诉我爸我就完啦!” “说了不用给我……”“我走了!拜拜!”赵清晏急忙忙打断他拒绝的话,自顾自地道别,然后转身离开。 池屿看着他有些笨拙地下了墙,脚步声渐渐远去,又嗅了嗅手里烤串的香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在这边给池屿送了烧烤,心情好得不行;罗小川和鹿小野就在不远处黑漆漆的球场里散步聊天。 “哎,下回,下回不来四库了,下回我带你去市里玩。” “没事呀,我觉得烧烤挺好吃的。”鹿小野笑着道,“奶茶也好喝!” “真的?”罗小川一下子嘚瑟起来,“是吧,我们四库的夜宵可有名了!” “嗯,下次还来,叫上你妹妹呗。” 罗小川听见这俩儿字都嫌烦:“他们跟你说的?我妹妹调皮得要死,不带她出来!” 说着说着,罗小川还是更加在意恋爱的事儿,他忽然转过头看着黑黑的看台,故意不去看鹿小野的脸,小声问:“你……你喜不喜欢我啊?” 鹿小野捂着嘴,又害羞又想笑:“你干嘛问这个啊。” “就是想问一下啊……”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 “你别问啦!”鹿小野羞得不行,小拳头轻轻砸在罗小川肩膀上,“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讨厌也要问,”罗小川反应特快,抓住她的手腕道,“喜不喜欢我啊。” “……不跟你说了!”鹿小野怎么都说不出口,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啦,我要回家了。” 罗小川霎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表情都耷拉下来:“这么早啊。” “不能超过十点回家,否则要挨骂。”鹿小野道。 “那我送你回去。” “嗯!” 鹿小野不住在四库,她住在比四库还靠近城郊的别墅区。罗小川一手牵着鹿小野,另一只手抬着拦车,好半晌才有深夜的士过来。他贴心地替鹿小野打开车门,看着她坐进车里,可却没舍得把手松开。 鹿小野望着他,眼睛亮亮的,像是发着光。 罗小川捏着口袋里还剩下的二十块,一咬牙道:“我送你到家再回来。” “好呀。” 司机哼着小曲,他们两在后座,中间隔着一点距离,罗小川的手却慢慢地、慢慢地往那边伸,然后盖在了鹿小野的手背上。女孩儿的手细皮嫩肉,摸起来滑滑的,但更让罗小川难以忘记的,是此刻的心情。 那天晚上罗小川认认真真地将鹿小野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走进自家的院子里才赶紧躲到暗角,生怕被她家里人看见。直到鹿小野家门关上,他才回头往外走,眼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没钱再打车,独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经过一个又一个路灯,脑子里一直是今晚鹿小野的笑容。他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四库,等到家的时候罗小山已经睡了,家里的刻薄妈听见他回来的动静,压着嗓子又给他数落了半小时。 罗小川才没功夫听她训话,他自顾自地在洗脸刷牙,他妈就跟在他身后一路骂,直到罗小川上了床躲进被窝里,也没回过一句嘴。 第10章 改名 时间如流水,赵清晏跟池屿仍然没什么实质进展,一学期竟然就这么过去了一半──期中考试到了。 对赵清晏来说,考试比上课无趣,上课至少能讲笑话,而考试不能。赵氏夫妇对这种小考试漠不关心,照常上班,甚至没多叮嘱赵清晏一句“考试加油”。相比之下,隔壁罗阿姨就如临大敌,比平时早了半小时叫罗小山起床,骂骂咧咧地吼着考试注意事项,整个小院里几乎都被她的嚷嚷吵醒。 “小晏今天考试啊?”赵夫人迷糊地问了句。 赵科长也不太清楚,同样迷糊地回答:“是吧……” 当事人正在床上做噩梦,被褥都被汗沾湿了,手脚时不时不安地抽动几下,压根没听见院子里的声响。 直到床头的小闹钟响起,才把赵清晏从梦中惊醒。 他倏地睁开眼,眼前火光还不规则地跃动,浑身热得难受,就好像那不是梦,而是他确确实实置身于火场里。闹钟“叮铃铃”地响个不停,声音尖锐刺耳,没把赵清晏吵烦,倒是把赵夫人吵烦了。 “小晏──” “小晏起来没有──” “赵清晏──” “哎──”赵夫人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连忙爬起来把闹钟给关了。 赵清晏晃晃脑袋,清醒了些后,外头罗阿姨的骂声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赵氏夫妇有小摩托,骑车去上班快得很,因此早上赵清晏才是起得最早的一个。小平房几乎一眼就能看全景,赵夫人躺在床上实时监控他刷牙洗脸直到出门。 他推开门出去的时候罗小山已经走了,王惑几乎跟他同一时间踏出家门,两个人都还没睡醒,相顾无言地愣了一秒,各自关上门肩并肩地一起往学校走。 罗小山生赵清晏的气,生了足足一个月,到现在也没跟赵清晏说一句话。 他倒是无所谓,看着不远处罗小山独自去学校的背影,反而王惑担忧地问了句:“你真的不理小山了啊?” 赵清晏没好气说:“是她不理我!” 王惑又说:“但真是你告的状,你帮池屿都不帮小山。” “池屿本来就没打她,她老胡说!” 反正话题进行到池屿这儿,王惑就不太自在。他没接着往下说,赵清晏也没说话,直到平时常吃的粉店门口,两个人一言不发却又默契十足的坐下,异口同声冲老板道:“二两汤粉!” “好嘞!” 其实赵清晏不太明白,罗小山为什么真能记仇这么久。在他看来,就比如跟王惑,无论是吵架了,还是打架了,睡过一觉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唯独池屿这件事上,王惑跟他有了打娘胎以来最久的一次冷战。 可说过,也就过了。 考试的时候赵清晏和王惑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赵清晏奋笔疾书,半小时就写完了,望着窗外发呆;王惑则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再看看赵清晏,半晌也挤不出一道填空题的答案。 小院里四个孩子,成绩最好的是赵清晏,再往下排是罗小山,最差的是罗小川和王惑。说是差,王惑也就是在及格线上下游来游去,能不能过全凭运气。但这次,王惑考出了历史最低分:语文二十三分,数学三十二分,加起来还不够六十。 最可怕的是,打娘胎里的兄弟考了双百。 成绩出来的当天晚上,王惑就遭到了一顿毒打。说是毒打好不夸张,他妈很少有这么暴怒的时候,动起手来跟罗阿姨如出一辙,拿着鸡毛掸子专挑肉多的屁股蛋子抽。 小平房里哪儿够王惑躲,他躲着躲着就躲出了门,他妈一路追到院子里:“看我不打死你!你看看小晏!怎么人家考两百分你考个五十五!你干脆气死我算啦!” “别打啦,别打啦──” 王惑语文才二十三分,就连求饶都词穷,来来回回就这仨字。 正是晚饭点,赵清晏凑在纱门边看,没敢出去劝,只暗暗祈祷赵氏夫妇快下班,能够拦一拦,再这么打下去感觉王惑的屁股就没了。王惑一边绕着院里的石台跑一边还瞅见赵清晏在看,满脸都是委屈,嘴里还是“别打啦”。 赵氏夫妇进门的瞬间,赵清晏脑袋里甚至响起电视剧里救世主登场的背景音乐。赵夫人佛光万丈地走进来,一瞧见王惑手臂上一条条鸡毛掸子抽出来的红痕,还有王惑他妈狰狞地喘着粗气的模样,顿时惊了:“怎么了这是!” 好像是满肚子的憋屈忽然有了发泄口,王惑他妈叉着腰,气喘吁吁道:“哎你不知道!你们家小晏这次又是双百!你看看我家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总分加起来还不到六十!气死我了!” 王惑缩在石台旁边,跟他妈站成对角,满脸的泪花:“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 赵夫人皱着眉:“考不好下次考好呗,可不能打孩子啊!” 赵清晏就知道赵夫人会这么说。 据他的观察,赵夫人除了骂他的时候凶神恶煞,对其他人都和颜悦色,尤其见不得人打小孩。这点她自己也十分遵守,从来没打过赵清晏。 赵科长对这些妇女们的工作兴致缺缺,走上前也意思意思劝了劝:“可能是这次没考好吧,算啦算啦,打也没用的,下次考好点就是啦。” “王惑这个死孩子哪次考好过?把我给气的,真是……” 赵科长想了想,随口道:“你看啊,小惑这个名字可能没取好──疑惑、疑惑,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话是不是胡诌,赵夫人也不知道,她撇过脸看着自家丈夫,一头雾水。 但王惑妈不疑有他,她一拍大腿,感觉赵科长说得太有道理啦,难怪能做科长! 王惑妈赶忙问道:“那老赵,我是不是得给他改个名?还念小学呢,成绩就差成这样,初中都读不上了啊!” “瞎话,九年义务教育呢!”赵夫人赶忙道。 赵科长约莫是觉着自己说的话,自己得圆回来,只好顺着道:“那就改啊,改名转运啊,小晏名字还是他爷爷给取的,说找师傅算了。” “对,对,那明天就去,明天就去改个名!” 王惑妈平时的爱好就是打麻将,对这一套信得很。打牌不就是么,老坐一个位置只出不进,换个位置才能换个手气。同理,给王惑换个名字,说不好就能改个命! 王惑还杵在那儿,殊不知大人们的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叫了九年的名字给改了。 “还站那儿丢人现眼!还不回家!真气死我了!” 赵氏夫妇这才回家,打开门就看见赵清晏站着。 赵夫人笑眯眯地挑了挑眉:“小晏考双百啦?” 赵清晏点点头。 “可以,继续保持。”赵科长很是敷衍地表扬了一句,就走进屋开始脱工作服,三两下就变成瘫痪,半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虽说王惑妈打孩子,赵夫人看不过眼,可她家小晏考了双百,那可真是长脸──不是在小院里长脸,是到时候去开家长会,别提多有面子了。 她搂着赵清晏往屋里走:“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赵清晏一愣,显然还没考虑这个问题。他和王惑拿着卷子刚回到院子里,王惑就惨遭毒打,他哪有闲工夫考虑这些。这下赵夫人倒是提醒他了,他还能要个奖励。 他想了半晌,抬眼看见赵夫人心情大好的脸,支支吾吾道:“我能保留一个奖励吗,我还没想好……” “可以啊,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都可以!”赵夫人捏捏他的脸蛋,“今天买了鸡翅,妈给你做烤鸡翅!” “好!” 其实赵清晏考虑好了,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出口──不是说福利院的小孩能领养么,他想让赵夫人说服赵科长,领养池屿。 他可真不愿意池屿待在福利院吃不饱穿不暖,一想心里就硌得慌。 但这纯属天方夜谭,光是让赵夫人同意,就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隔天,王惑吃过午饭就跑来找赵清晏了,哭丧着脸问他要不要去球坪玩。赵清晏当然答应,两个人刚出院子,王惑就绷不住了:“我不叫王惑了。” “那你叫什么?” “我叫王不惑了,”他满脸的难受,“我妈说这样我就能考好了。” 赵清晏皱着眉,想着如何安慰安慰自己的好兄弟,半晌只挤出一句:“王不惑也挺好听的。” “难听,我觉得特难听。”王惑──现在应该叫王不惑,哀怨地说,“要是我考双百我就不用改名字了。” “……”赵清晏想,这么说下去他要越说越难受,赶紧换个话题,“球坪还有别人吗?” “不知道啊。” “咱们去叫蔡强他们一起吧。” “行。” 果然,王不惑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带跑了。 蔡强是他们班上的男生,反正无事可做,下午还有大把的时间,赵清晏就和王不惑一起,像人口普查似的一户一户叫,叫了三个男生出来一起去球坪踢球。 “我妈说家长会的时候,王惑妈都快哭啦!” 王不惑一脚踢在足球上,跟泄愤似的用力:“去你的!” 赵清晏没搭话,迎着足球跑去接,又听见蔡强问:“王惑,我妈说你改名了!早上碰到你和你妈去派出所了,是不是啊!” “改什么了啊!” 得,绕来绕去又绕回改名的事儿了。 他把球踢给蔡强,瞄了一眼王不惑瞬间耷拉下来的脸,救场道:“我也想改名!” 结果并不是事事都如赵清晏的预料,他们不怎么关心赵清晏的改名问题,只关心王不惑的改名问题,十分刁钻地继续问:“改什么了!改成王八了吗!” 王不惑气得要命,为了否决“王八”,大声喊:“你不要乱讲!我改名叫王不惑了!” “王不惑哈哈哈……” “你妈可真随便!” 大家跑得一身臭汗,赵清晏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新名字──他是真觉得还不错。眼瞅着球又飞向王不惑,他没接住,干脆站在原地擦了擦额头滴下来、迷进眼睛里的汗。 第11章 废弃的地下溜冰场(上) 其实赵清晏跟王惑关系亲密,也不止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或是因为住在一个院子里。像罗小山,他就觉得说话太难听,嗓门又细又尖的,不太乐意跟罗小山一起玩。 赵清晏对王惑好,是有原因的。 那是因为王惑没少帮他“顶罪”。上个学期他们两在走廊踢球的时候,球掉下去砸中低年级的男生,把人脸都砸肿了。是谁把球踢下去的罪魁祸首,只有他们两知道,可旁边教室的女生指证是王惑在踢球,于是受害者和加害者的两个班主任一起批评王惑,还让他叫家长过来。 王惑妈来了之后,情况就变成了三面夹攻,把王惑骂得直哆嗦,生怕他妈一想不开,就上手给老师们表演个大义灭亲。 就这样,王惑都没把赵清晏供出来,赵清晏自然也不会去承认——别看赵氏夫妇平时平易近人,一副受过高等教育的模样,折磨他的手段可是一套一套的,要不然赵清晏也不能这么“乖巧”。 总之,小到在院子里弄脏了刚晾的衣服,大到去游戏厅玩被抓,在学校不小心打伤同学,又或是把女生弄……所有的事儿,赵清晏都有一份,还经常是领头的那一个,可最后挨骂挨抽的都只有王惑。 也就是现在快哭出来的王不惑。 球朝着赵清晏飞过来,他没传出去,而是接下来踩在脚下,忽然道:“别踢球了,热死了!” 几个小朋友慢慢围着他走过来:“那玩什么!” 小孩子就是忘性大,刚刚还在讨论王不惑的名字,一听见不踢球了,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玩什么来。赵清晏看了眼王不惑,话题一错开,王不惑也没那么委屈巴巴了,跟着一起过来出谋划策。 最后还是赵清晏拍板:“捉迷藏吧!” “行啊!” 赵清晏抱起球,还给球的主人,伸手指了指这一片,说:“就整个球坪,哪儿都可以躲。” 大约真是在午后的太阳下活动太热,大家纷纷同意了赵清晏的提案,并且采用一贯的方式——黑白配,来选择谁第一轮当鬼。蔡强很不幸地在第一轮当鬼,一脸幽怨地趴在球坪主席台的墙上,不耐烦道:“我数了啊,只数一百下啊!一、二……” 赵清晏拉着王不惑赶紧跑:“我告诉你躲哪儿,你躲这儿!” 王不惑对赵清晏的话一向不会怀疑,除了池屿的事。他一面点着头,一面跟着赵清晏走到了主席台侧面。在侧面的墙面上,有一排小凹槽,也不知道是谁弄的,但是刚刚好,能供小孩爬上去。赵清晏把他领到那儿,飞快地说:“你爬上去躲着,他肯定找不到!” 王不惑问:“你呢?” 赵清晏摆摆手:“我还有地方藏!” “哦……” 赵清晏很了解他,像这种地方,王不惑三下五除二就能爬上去。上面阴凉,还有地方坐着休息,王不惑满意极了。 他自己则往球坪边缘的小门走。 球坪的主席台背面,就是福利院门口那条道儿。 王不惑捉迷藏喜欢找个安全位置一动不动到游戏结束,而他却属于时时刻刻在动的类型。赵清晏就打算在这个角落里等着,等着蔡强往另一头去找人,他就跟在后面绕着走。 “九十七、九十八……一百!好了没有!”蔡强大声喊着。 从厕所那头传来回答:“没好——!” 蔡强又喊:“好了没有!” 这回那边变了调:“好啦!” 赵清晏心说,捉迷藏还回话,真是傻到家了。他趴在主席台的转角处看,蔡强果然循着刚才听见的声音往另一头去了。正当赵清晏准备当背后灵跟上时,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转过头,恰好看见池屿从球坪的小门外经过。 今天是周末,池屿当然不用去学校,可以跟他们一样在外面玩。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赵清晏仍觉得对方好像是什么事赶着去做。池屿的吸引力远超捉迷藏,赵清晏犹豫两秒后,毅然决然地从小门钻了出去。 池屿走在前面,完全不知道身后有人在观察自己。 赵清晏便小心翼翼地跟着,活像特务。 他猫着腰,眼看着池屿带着什么东西,走进了福利院旁边的门洞里。这地方赵清晏知道,以前是个地下溜冰场,他还去玩过一次,里面虽然有排气扇,可是下头又闷又热,尤其人多的时候,溜冰十几分钟就闷得让人受不了。所以,这溜冰场倒闭了,地方还没人乐意接手,在这儿闲置好了长时间。 一个废弃溜冰场,也不知道池屿要下去干什么。 赵清晏站在黑漆漆地门洞前看了看,只觉得怪渗人。里面阵阵冷风吹出来,让他感觉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下头等着。 可池屿下去了。 他站在上面犹豫了半天,下面也没点声音传上来。最终,池屿的吸引力打败了“下面可能有鬼”的恐惧,赵清晏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下去,一直走到了废弃溜冰场的门口。 借着上面的光,可以看见溜冰场厚重的大门紧闭着。 两个竖着的门把手看上去冰冰凉凉的,赵清晏回头看了看四周,就跟他记忆里的一样,这门洞下来只有地下溜冰场,别的什么也没有。 那池屿就肯定在里面。 赵清晏看着门上粗糙的雕花,上头的廉价金漆已经脱落斑驳,门把手处也锈了大片,模样像极了鬼片里的旧宅门。他越看越胆寒,心里狂打退堂鼓。可他还是伸手握住了其中一根,果然跟他想得一样,是冰凉的。赵清晏微微使了点力气,门却纹丝不动,好像被锁着。 但不可能锁着,如果锁着,那池屿不是凭空消失啦? 他鼓起勇气,再加点力气,试图推开那道门。门还真被推开了一条缝,瞬间有股冷风从门缝里吹出来,吹得赵清晏一个激灵。这太像班上同学讲的鬼故事剧情了,好似下一秒就会有只穿着白色连衣裙、头发盖住脸的女鬼冒出来在他耳旁尖叫。 如果池屿在里面的话……赵清晏真想不明白他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抵着门没有卸力,在门口站了有一分钟,才终于从门缝里钻了进去。他进去,门便缓缓合上了。里面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黑,在尽头的拐角有光照出来,能看见两旁废弃了桌椅堆得老高,落满了灰尘。 赵清晏放轻了脚步往里走,呼吸都不自觉地压下来,生怕旁边忽然多出什么东西,自己却没察觉。可直到他走至到亮光处,也没出现什么怪事。反而赵清晏站在那儿光源处看,就看见墙壁亮着的一盏壁灯,等下蹲着人。 那肯定就是池屿。 赵清晏这么想着,怯生生地靠近——他还没忘记池屿对他的不待见,也知道这样跟过来好像不太好。 他只是想看看池屿在干什么。 当然,能说上话更好。 但事情跟赵清晏想得并不一致,他逐渐靠近池屿,脚步轻得自己都听不见,却可以听见从池屿的方向传来悉悉索索地声音,好像是在吃东西。还没等赵清晏想到更多恐怖的情节,忽然,从那边传来一声警惕地哈气声,接着一个黑影蹿出来,直接蹿上了壁灯上,停下没一秒,又跳上旁边高高地排风口。 池屿倏地站起来往后看,当即跟赵清晏对上眼:“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目光有点凶,是因为被赵清晏无声无息站在背后吓得不清。可对方是赵清晏,这样的行径竟在池屿心里还有几分合理。 “我……”赵清晏不敢告诉他自己是跟着他过来的。 那个惊悚的黑影原来是只猫,借着微光能看清楚,在池屿跟他说话的时候,猫已经钻出了排风管。废弃的溜冰场里还剩他们两个人,不近不远地站着,谁也没有挪动的意思。 他是悄悄尾随被抓了现行,心虚得很;池屿满脸的烦躁,拍了拍手上的灰,好像下一秒就会挥着拳头过来揍他一顿。赵清晏深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没等池屿再次发话,他先腆着脸笑起来:“你在这里养猫……是么……” 呸,谁会在废弃的地下溜冰场养猫,开着灯都乌漆抹黑,不嫌瘆得慌。 池屿不太想搭理他——他觉得赵清晏太烦了。 可那天晚上赵清晏爬墙上树送来的烧烤,忽然出现在池屿的脑海里。他从不乐意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来四库之前,在另一个学校也有同学过来示好,但池屿冷眼相待一两回后,人就退缩了。 大家都说他自闭,他从不当回事。 后来大家都说他是孤儿,他除了假装没听见,也没别的法子。 可没人像赵清晏这么烦人、这么不依不饶,非要跟他“做朋友”。池屿犹豫着,最终生硬地回了句:“嗯,来喂猫。” 赵清晏的眸子一下亮起来。 池屿跟他说话了! 他雀跃地迈出一步,朝着池屿走过去,对方也没有后退,好似真的默许了他的靠近。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地上的塑料小碗,一个装着撕碎了的火腿肠,一个装着清水。而池屿之前提着的塑料袋就耷拉在旁,他该是特意装了东西过来喂给猫吃。 赵清晏咧着嘴说:“我,我能和你一起么!” 池屿耸耸肩:“猫跑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池屿要喂的猫,刚才已经因为突然冒出个赵清晏,蹿上了排风口,出去了。 第12章 废弃的地下溜冰场(中) 忽然飘过来一块阴云,原本亮堂的天霎时黯淡了下来。 球坪玩着捉迷藏的小孩儿们玩着玩着就成了抓鬼游戏,王不惑一边被鬼追赶,一边扯着嗓子问了句:“赵清晏呢?” “不知道!”蔡强扬声回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跑快跑!” 当鬼的同学追得面红脖子粗,除了王不惑好像谁也不在意赵清晏不见了。这是常事,以前也有过忽然谁就回家了,也不跟旁人打招呼。王不惑喘着粗气停下脚,抬眼看了看偌大的球场,哪儿也没看见赵清晏。另一个人跑得没看路,一头撞在王不惑身上:“哎哟!跑啊!追过来啦!!” 他们在球坪里跑得满头大汗,天色彻底阴沉下来,没过多久一记响雷落下,终于有人意识到要下雨了,大声喊:“要落雨了!回家吧!” 球坪外的小道上,骑摩托车的男人减速刹车,停在了小门边上。 “小刘啊,你怎么过来啦。”老太太颤颤巍巍端着自家晾晒的咸菜,笑眯眯跟他问好,“快要落雨啦,带雨衣了没。” “带了!”小刘冲她点头微笑,“老板说地下室的桌椅被人偷了不少,让我来把门锁上。” 老大大跟他聊起来:“还没卖出去啊。” “没啊,嗨──”小刘说,“这地下室能买下来干什么,我看再过两年都卖不出。……您赶紧回屋去吧,我锁了门就走。” “哎!”老太太又招呼了句才走,“别淋雨生病啦。” 雷声远远地传过来,闷闷的却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该是要下场大雨。 小刘赶忙拿着大号U型锁,小跑着下了楼,“咔嚓”一声锁住了两个门把手。老太太关心,小刘张口就说带着雨衣,其实他什么也没带,只能锁好门立马上去,骑上摩托想赶在大雨落下前回去。 他刚骑上车,天边紫蓝色的闪电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紧接着一声响雷,响得他手都颤了颤。 外面的天色地下室里看不见,可这声响雷,赵清晏和池屿都听见了。 赵清晏正绞尽脑汁想着要说点什么,才能不这样尴尬,池屿已经朝他走过来:“走吧。” “哦哦……”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外头暗得渗人,走出了转角后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就在这时候,外头的响雷声把赵清晏吓得够呛,他一下子抓住池屿的手:“打雷了!” 在他与池屿不多的相处中,赵清晏觉得这人挺冷淡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可就在这瞬间,池屿像触电了似的甩开赵清晏的手。 黑暗中他看不清池屿的表情,只听见对方不太自然地说了句:“……听见了,快出去吧。” 赵清晏却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重点,他欠欠地又扯住池屿,耍赖似的哼哼:“我看不见,你拉着我走呗。” “不要。”池屿嫌恶地再次甩开他。 赵清晏又拽住。 所谓事不过三,这么来了几下,池屿烦躁又无奈地说句:“随便你。”他说完还真的不再反抗,就由着赵清晏拖拽着跟在他身后。外面雷声闷响,一直没停,池屿脚步挺快,很快就带着人穿过堆积着杂乱桌椅的大厅,摸到了门口。 池屿单手推上厚重的门,门缝透进来微光,可再往外就推不动了,只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心里一惊,再多使了点力气,门只能推开手臂粗细的缝。 赵清晏凑上来看,从门缝里看到大锁的两根铁棍──门锁上了。 “门怎么锁了!这里要锁门的么!”他顿时慌了,“现在怎么办,什么时候会开门啊……” “不知道,”池屿同样着急,“我来过几次,从来没锁。” 又是“轰隆”一声,大雨终于落下,外头雨声哗啦啦地响,几乎把别的声音都盖住了。赵清晏凑到门缝边上喊:“有人吗!有没有人!” “别喊了,下这么大雨,听不见的。”他就站在池屿边上,扯开嗓子叫得池屿耳朵痛。 他将赵清晏拉开,门霎时自己合上,雨声被隔绝在外,安静了不少。 “那怎么办,出不去啦!” “不知道。”池屿语气越发不好,“你跟着我进来干什么?” “我……” 一句话,问得赵清晏哑口无言。 池屿并不追根究底,转口说:“你把门抵着。” “……好!”赵清晏连忙答应,“我看不见,你先打开一点!” 池屿没吭声,但很快他就听见门推开的轻微声响,雨声又大了起来,外头的光已经暗得聊胜于无。赵清晏过去接替了池屿的手,只见池屿动作利索地借着那点光,从旁边搬起一张废弃的椅子。 他将椅子打横了放到门边,示意赵清晏让开,然后用椅子腿卡在门缝里。 赵清晏不笨,知道他是想这么借光,可接下来要如何,他完全想不到。如果是他一个人呆在这种乌漆抹黑的地方,外面还雷雨交加,赵清晏扪心自问一定怕得要命。就像现在,虽然有了门缝里透出的一点光,他还是觉得慌。 可再看看池屿──池屿又回到那堆桌椅前,在找什么似的时不时扒拉两下。可惜,他再也找不到能搬出来的,其他的桌子椅子七横八竖地纠结在一块儿,动一下就好像会全垮下来。池屿犹豫着,最后还是放弃了。 赵清晏就看着他,找了张打横了放在地上的桌子,靠着坐下。 他没说话,池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坐着等吧。” “等什么……” “等人找过来。” 外面雷声、雨声交织在一片,也不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什么时候会停。 赵清晏坐在他旁边,有些刻意地凑近,肩膀碰上他的肩膀。池屿不说话,他却不是个话少的,眼见凑过去池屿也没有表现出之前那样的抵触,赵清晏大着胆子说:“诶……你在这里养猫么?” “……” “这里好黑啊。” “……” 池屿一点回答的意思都没有,就坐在旁边不吭声。赵清晏看了看门缝,光越来越暗,再过不久天彻底黑下来,就彻底没有光了。 倒不是他惜字如金,而是不知怎么回答。 自小没有父亲、母亲骤然离世后,他就再没跟谁话多过。赵清晏已经算得上是最多的一个。他在脑子里构想了几句回答,还没来得及说,对方又没话找话地开始说了:“没人来开门怎么办,我再不回去会挨揍了!外面下雨水会不会流下来把我们淹死啊……” “你坐过去点。”池屿终于说话了,“不要靠着我。” “别啊,我不靠着你我害怕。” 虽然这话听着上去还是不怎么友善,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赵清晏更加兴高采烈地说起来:“万一我们今晚上都出不去怎么办啊……” “不知道。” 话说出了第一句,第二句就简单了。 困在这下头,池屿心里也有点毛毛的,只是不像赵清晏那样直白。对方靠在他身上,热热的像个小暖炉。伴随着外头传来一阵阵的雨声与雷鸣,赵清晏趁热打铁,不停地找话说。 “那福利院里会来找你么,你有没有说你来喂猫啊?” “没有。” “干嘛不说啊,……那猫是你养的吗?” “不是,”池屿偏着头,不知道看着哪里,但好歹是愿意多说几个字了,“野猫。” “你还喂野猫啊,”赵清晏顺着这话往下聊起来,“我以前被猫抓过,我都不敢摸野猫……” “你干嘛跟着我?”池屿却没让他如愿,还是问起了关键问题。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刻气氛微妙,赵清晏没再逃避问题,弱气地说:“……我就是凑巧看见你了,又不敢跟你打招呼,就……就跟上来了。” “哦……” 三言两语间,天彻底黑了。 门缝外也没了光,里面漆黑一片,只是呆得久了,多少能看见点。地下室里阴冷,期末考试结束正好是最冷的时候,刚往地上一坐,赵清晏就觉得屁股凉。这还不算,门缝里透进冷风来,凉得他直缩脖子,反而池屿像没事人似的。 “没光了,”池屿忽然说道,“你家人会来找你么?” 他下意识回答:“不知道啊,你家呢?” 这话刚出口,赵清晏就傻眼了──他明明知道几个月前池屿成了孤儿,至今住在福利院,还没有被人领养。 赵清晏从小就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这下他明显能感受到旁边的低气压,如果现在看得见,池屿肯定脸色铁青,指不定想揍他。他急急忙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说顺嘴了……”“没事。”池屿却说,“我快习惯了。” 福利院里都是没爹妈的孩子,有的待得比池屿久多了,早就已经不在意有没有父母亲人这回事。他们张口会说指望有新爹妈把他们领走,还会在偶尔回来的领养人面前装出一副乖巧听话又懂事的模样。 但学校里不是,能像池屿这样在学校里继续念书的少之又少。他的学费是他过世的母亲留下来的一点点钱财,院长帮他去缴了念完小学的学费。当然,院长还是希望能早日有人把他们都领养走。 可池屿不想,不想要新爹妈,也不想要家。 “……没有人领养你么?”赵清晏鼓足了勇气这么问道。 他心里不是没有盘算的──早在和罗小川经过福利院看见那辆豪车的时候,他就默默祈祷过池屿能被这样的家庭领养走,至少从罗小川的口吻里能听出来,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会衣食无忧,会很幸福。 可池屿没有,池屿留在了福利院,依然在四库子弟小学念书,这又让赵清晏松了口气。 对方沉默良久,好像终于对赵清晏卸下了些防备心:“……我不想。” “为什么?” “就是不想……” ──因为不想叫别人爸爸妈妈,也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他好。他那个血缘上的姨妈,不是来捞钱无果后就走了么? 血亲尚且如此,更莫说旁人。 有风刮进来,穿过门缝发出尖锐的声响,跟拍鬼片似的。 通常这样的声音过后,穿着白色长裙的女鬼就要出来吓人了。话题被风声中断,赵清晏谨慎小心地瞟了眼门缝,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什么影子。他飞快地挪开目光,只觉得看哪儿都像有怪东西,心里一惊一惊地忍不住抓上池屿的手臂,挨得更紧了。 池屿动了动,却没甩开:“你怕?” 赵清晏说:“会不会有鬼啊?” “不知道……” “刮风的声音太吓人了……” “那关上吧。”池屿说完,一下子站起来。 赵清晏没抓住,就看见黑暗中池屿模模糊糊的身影,走向门口。他压根不敢朝别的地方看,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只见池屿利索地将打横的椅子踢开,厚重的门霎时回弹关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外面的雨声霎时被隔绝开来,短暂过后,空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一旦安静下来,有点风吹草动都显得可怕,更别说赵清晏已经在脑补恐怖画面。忽然,轻微地脚步声响起,他知道是池屿却仍旧觉得害怕,连忙爬起来,摸着黑去抓池屿:“好吓人,我们要么进去吧,里面有灯!” 他没抓到池屿,反而是池屿反手抓住了他:“不进去,进去有人来找我们都不知道。” 第13章 废弃的地下溜冰场(下) 在地下室里不见一丝光,就是面对面也许都看不见身影,池屿不喜欢跟别人太近,想松开手,赵清晏反应飞快地牵住他,说:“别松开,松开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了……” “找地方坐着吧。”池屿见识过赵清晏没皮没脸的纠缠,现在被困在地下室不两个人挨着,确实有点可怕,他没再拒绝赵清晏的亲近,拉着他摸着黑,找了空的地方靠着椅子往地上坐。 如果沉下心来仔细听,还是能听见外面的雨声。 瓢泼大雨来得毫无预兆,赵清晏挨着他,为了壮壮胆子,找着话题跟池屿说话:“你成绩好不好啊,期末考了多少分啊。” 池屿没说话,他也不在意,接着往下说:“我考了双百,厉害吧。” 赵清晏估摸着他不会回答,后面的话题都考虑了个大概──接下来可以说王惑考得不好,然后被改名王不惑;还能说上次跟池屿结仇的罗小山,其实成绩挺好的。 结果池屿总是那么出乎他的意料,竟还认真回答了:“嗯,很厉害。” 赵清晏愣了愣,傻笑着接话:“其实我每次都考双百的!” “你爸妈一定很开心。” “还好吧,我也不知道。”赵清晏犹豫着说,“……你考得好吗?” “还可以。” “你是不是不爱说话啊……” “嗯。” 看得出来,池屿跟他完全是两路人。 池屿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福利院,总是孤零零一个人;赵清晏却不同,在学校里人缘还挺好,在院里成天跟王不惑在一起玩儿。可越是这样,赵清晏越想跟他说话──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可怜。 尤其是,原本池屿至少还有妈妈、有家,而几个月前的大火,让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了孤儿。 赵清晏在心里琢磨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生怕惹恼了旁边的人,前面所做的一切又功亏一篑。结果他还没开口,池屿这座小冰山却有了化开的迹象。 池屿说:“你干嘛老找我。” 赵清晏如实说:“我想跟你玩……想对你好。” 听见这话,池屿的口气不客气起来:“觉得我没妈可怜是么?” “不是不是!”赵清晏慌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特喜欢你……可以么……” 他越说声音越小,心虚又害怕。 池屿没说话,外面雷声轰隆隆的,把气氛弄得更加沉闷。 “对不起啊……”赵清晏垂头丧气地说。 “算了,”池屿稍稍往旁边挪了挪,不愿意跟他靠得那么紧,语气也不自然地说,“随便你吧。” 他们俩说着话,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 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赵氏夫妇又会不会找过来,赵清晏心里也没谱。如果不是这么个漆黑的地方,要跟池屿待在一块儿一整晚,赵清晏还觉得挺乐呵的,他从没在别人家过过夜,连隔壁王不惑家都没住过。 “什么声音!” 忽然,从地下室的深处冒出一点响动,赵清晏吓得抓紧了池屿,拼命往他身上靠:“那边有声音!有声音!” “嘘──”池屿示意他别说话,两个人屏住呼吸认真地听,可里面再没有声音传出来。 池屿一边安慰他,一边给自己壮胆道:“听错了,没声音。” “不是,真的有!” “我没听见。” “……真的有!”赵清晏哭丧着说,“会不会有鬼啊……” 黑暗中,他听见池屿咽口水的声音──池屿再成熟,也跟他一样是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不可能全然无畏。 池屿犹豫着道:“……我们去把灯打开吧。” “有灯吗……” “我记得有,”池屿说,“在对面墙上,有开关板……去开灯吧。” 虽然池屿看不见,赵清晏还是忙不迭地点头:“好!” 两个人摸黑站起来,赵清晏抓着他颇有一副死都不松手的架势,就跟在池屿身后往对面墙上走。 两旁都是胡乱堆着的桌椅,乱糟糟一片。想要走到墙边去还有点困难,池屿小心翼翼地伸着手摸前面,东西塞得太满,完全找不出能过人的空隙。他只好摸着东西踩上打横了的桌椅,又轻声说:“你等一下,进不去人,我爬过去。” “我……” “别怕,”池屿说,“我跟你说话就是了。” 赵清晏只好同意,终于松开手:“那你跟我说话……” 池屿一边爬,一边应声:“嗯,你说。” 在他动作间,桌椅时不时发出吱呀声,这种时候听见,恐怖的气氛立马再添上几分。赵清晏大声说:“我妈说福利院吃得不好,以后你上我家吃吧!” “嗯好……”池屿微微喘着气,摸黑爬上去实在不是简单事儿,他还得应付赵清晏。 赵清晏接着往下掰扯:“我给你送去的早点你吃了没有啊!” “吃了。”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以后再给你送,”他说,“就是贵的买不起,我零花钱不多。” “不用给我……啊!”池屿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惊叫。 紧接着而来是废弃桌椅被打翻落地的巨大声响,在安静的地下室里简直比惊雷还吓人。赵清晏跟着“啊”了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扬起的灰尘飘了他满脸,弄得他直咳嗽,他捂着鼻子赶紧喊:“池屿,池屿!池屿你怎么啦!” 那边半晌都没回应。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人叫了一声就不出声了──赵清晏立刻想象出池屿是如何站在桌子上、如何被从地板上钻出的女鬼拽住了脚,然后被拖下去,连桌椅都打翻。眼前其实看不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但赵清晏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够呛,他语无伦次地喊着:“池屿!池屿你怎么啦!池屿!池屿说话啊!” “没、没事……”弱弱地声音传出来,“摔了而已。” 赵清晏跳到嗓子眼的心,被池屿的话安抚了下去。他着急地往前站了站:“你要不要紧啊……” “不要紧……”池屿刚说完,就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气。 他意识到了这声音是因为疼,池屿肯定摔伤了,恐惧感便骤然消了下去。赵清晏伸着两只手,活像个盲人,往前摸索着朝里走:“我过来找你……” “别过来,”池屿一边吸气一边说,“不好走。” “没事,我过来找你!” 叠在上面的东西摔下来,反而没那么难走了。赵清晏走得很慢,手碰不到任何东西,倒是脚能碰到各种东西。他只好蹲下来,摸索着往前,朝着呼吸声过去。 “你在哪儿呢……” “这儿。” “……!”赵清晏摸着摸着,总算摸到了热乎乎的东西。他心里先是一喜,然后又立马察觉到不对劲──他摸到的东西是湿的!湿热湿热的,不知道是什么。赵清晏特害怕自己摸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连忙问:“是你么……” “嗯……”池屿忍不住抽气,“别抓,疼!” 赵清晏的手瞬间弹开,又往那边走了几步。 他脑子灵光,听见池屿的话已经意识到湿热湿热的东西,是血。池屿摔下来流血了,而且还不少。 他胡乱摸着,总算摸到池屿的肩膀:“我扶你起来!” “别!”池屿急促道,“我躺着缓缓。” “你摔伤了吧,是不是很痛啊……” “还,还行。” 可池屿的反应跟他说的话完全不符,听见他不断抽气的声音都知道一定疼得不清,赵清晏手足无措地待在旁边,急得鼻子发酸。跟着眼睛也开始酸胀起来,很快眼泪就积在眼眶里,随时会掉下来。 他要是不跟池屿进来,说不定池屿喂了猫就走了;他要是不怕鬼,池屿也不用去开灯,还摔伤了。 赵清晏忽然想起电视里说的“灾星”,池屿跟自己一块儿,可真是倒霉。 池屿说:“还要开灯么。” 他一吸鼻子,说:“……不要了,我不怕。” 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赵清晏越想越觉得难受,絮絮叨叨念起来:“怎么办呀,今天出不去了怎么办,要么明天也没人来找怎么办……” “不会的,你爸妈会来找的。”池屿疼得说话都大半是气声,跟说悄悄话似的。这话里的羡慕也没了遮掩,赵清晏听得清清楚楚。他抓着池屿的手臂说:“要么你来我家吧……我让我爸妈领养你!” 这话幼稚得厉害,池屿说:“没孩子的才领养,有孩子的不会领养。” “我跟他们说!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福利院也没什么不好的。” 赵清晏还想接着说“你来我家,以后我和我爸妈一起对你好”,话还没说出来,外头忽然传来了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在他耳朵里宛若天籁。 他们两都听见了,对话戛然而止,脚步声越来越大,终于有人拍响了门板:“有人在里面吗?!小晏!小晏你在里面吗!” ──是赵夫人的声音! “是我妈,我妈来找我了!”赵清晏惊呼着,立马扬声回应:“妈!我在里面!在里面!” 赵夫人在外面喊:“在里边!赶紧把这个锁开了!” 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一看就是着急了很久。 池屿躺在那儿听着,心里说不出的羡慕──以前他有次回家太晚了,妈妈也急得在楼下等,眼眶里噙着泪,一见他就眼泪珠子就忍不住往下掉。 但现在没有了,没人会找他。 “可以出去了!”赵清晏在他旁边说了一句,摸着黑往外,一边走一边喊:“妈!妈!!” 外头的声音乱乱的,好些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开锁开门。 赵清晏循着声跑到门边等着,之前在这里关了不知道多久,但有池屿在也不觉得漫长。可现在,等着赵夫人带人在外面开门的这两三分钟,赵清晏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忽然,大锁落地响了声,门板被推开,手电筒的光一下子照进来,就照在赵清晏脸上。 “小晏!”赵夫人冲进来,一把抱住他,“你可把妈妈吓死了!!” “妈……” 赵夫人身上衣服都是湿的,大概是在雨里找了他很久。 好几个手电筒往里照,外面站了五六个大人,赵科长也在。 赵清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簌簌往下掉,赶忙说:“我同学在里面!他摔了!动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看了文要跟我说话呀1551】 第14章 探病 小刘是老太太给的电话被叫过来的,好在有人晚饭点看到俩小孩跑下去,不然找都没有头绪找。 街坊七嘴八舌地说小刘不该不检查就锁门,小刘无奈地捏着钥匙,不住地跟赵氏夫妇道歉。赵夫人牵着赵清晏就不撒手,听见他的话,好几个手电筒对着黑漆漆的地下室一阵晃悠,最后都汇聚在池屿身上。 他左腿的小腿上全是血,看着都吓人。 “另一个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知道吗!” “先把孩子抱出来!”赵科长颇有领导风范,这么招呼了一句后,连忙跟别的人过去,哐啷哐啷地搬开桌椅。赵清晏抹了把眼泪,直勾勾地盯着,只见池屿半阖着眼,像是痛得晕了过去。借着手电筒的光,他这才看清楚刚才是什么情况──池屿摔下来,被一把跌落的椅子砸了腿,血是被椅子里支出来的铁钉划出来的,老长一条。 赵夫人在门口拉着他等男人们把人抱出来,担心地问:“这是你班上吗,你们怎么野到这里来了!你把妈妈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对、对不起……”赵清晏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他扯了扯赵夫人的手臂,赵夫人垂头看向他,他才小声说:“他是上次,起火那家人的……没有爸妈……” 赵夫人还没说话,他又赶紧补充:“本来是我被砸到的,是他帮我挡的……” 那边池屿已经被赵科长打横了抱起来,正往外跑。 一听这话,赵夫人再瞧见小孩血淋淋的腿,心惊肉跳地往外让开道儿:“这要是伤在你身上,妈妈真是……真是……”她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哽咽,“赶紧把这孩子送医院!” “我去外面叫车来!” 大人们有条不紊地把人救出来,小刘重新锁上地下室的门,还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确认没别的小孩在里面,这场风波总算告于段落。赵夫人一个个向来帮忙的人道了谢,才带着赵清晏上了的士。 池屿被赵科长抱在怀里,很乖巧地一动不动,上了副驾驶赵科长才终于发难:“赵清晏,你以后少出院子!” “……”赵清晏没吭声,委屈巴巴地看着赵夫人。 大雨渐渐消停了些,等他们抵达四库医院的时候,雨已经快停了。赵科长抱着池屿挂急诊看医生,赵夫人便抓着赵清晏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阵:“你有没有受伤?” 赵清晏身上灰扑扑的,但还真没什么事儿:“没有,一点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怎么就闹到那个地下室去了!” 母子俩站在医院安静地走廊里,赵夫人压低了声音问,赵清晏只好如实交代,不过稍微改了些剧情,比如他本来就是和池屿相邀去喂猫啦,又比如是他去开灯差点被砸,池屿替他挡了一下。 好半晌后赵科长才从科室里走出来,赵夫人拉着他迎上前:“怎么样,严不严重啊?” “没什么事,外伤,轻微骨折。”赵科长说着,看见赵清晏低着头一副心虚的模样,想骂又忍了下来。 赵清晏成绩好,平时喜欢跟隔壁王惑在外面野,他也没怎么管过。这还是头一遭,天黑了都没回家,结果就闹出这种事。好在赵清晏没什么事儿,这也让赵氏夫妇宽心了不少。 赵科长问:“他家住哪儿呢?父母没出来找?” 赵夫人回答:“他是前几个月起火那家的小孩,他妈不是……没了么。现在应该住在福利院吧。” 赵清晏连忙点头:“对!他住在福利院!” “那我去福利院让人过来接一下。”赵科长说。 “先看下怎样吧,福利院那种地方,照顾不好的。”赵夫人说,“他是为了救小晏才受伤的,你去把医药费付了,该住院就住院。” “行,那你先把儿子带回去,”赵科长点点头,“我来处理。” 赵夫人正想应声,赵清晏忽然闹腾起来:“我不回去,我等他好了我再回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是打算住医院是吧?”这事儿闹腾了三四个小时,这都晚上了,赵夫人身上还穿着湿衣服,赵科长烦躁地说,“赶紧跟你妈回去!” 赵清晏深知他的脾气,他要是再闹下去,可能会挨揍,于是立马怂了。 赵夫人再叮嘱了几句,就拉着赵清晏回家。他在地下溜冰场里不知道时间,回家看到墙上的挂钟才知道,竟然已经十点了。这么算算,他和池屿在那儿困了三个多小时。他被赵夫人摁着进了厕所洗澡,又被摁到床上睡觉,可他却满脑子都是池屿受伤的模样。 池屿本身就不爱说话,等到大人们打开门之后,他更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那伤口鲜血淋漓,赵清晏只瞥了一眼都觉得痛,更别说当事人有多疼痛难捱了。他捂在被褥里,满心满脑都是今晚发生的事、和池屿说过的话。他听着外面赵夫人洗澡换衣服的动静结束,一直都没有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开门声。 赵科长将钥匙串往鞋柜上一搁,一边脱鞋一边说:“儿子睡了吗?” “睡了,那小孩怎么样?” “打了石膏,我看时间晚了,就让他先住院,明天再去福利院问问情况。” 赵清晏无意识地屏息听着,听见这话终于松了口。他心里暗暗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得知池屿还住在医院,这计划的可行性又多了一分。 “这孩子就是那个,”他听见赵夫人感叹,“就是那个啊,没了妈,他姨娘只认钱的,摔断了腿都没个大人陪着……” “那有什么办法,要么你去陪着?” “也行啊,反正我明天休息。” “你别想一出是一出,早点休息吧啊。”赵科长说道。 赵夫人听见这话有些不高兴了:“我说老赵,你就没点同情心么?那孩子跟小晏还是同学,这点儿大就没了父母亲,多造孽啊。” “可怜人多得去了,一个个照顾你顾得过来么。”赵科长平淡道,“要么你领回来照顾,我没意见。” “什么叫领回来啊……” “干脆再养个儿子?”赵科长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玩笑话还是气话。他今晚是被赵清晏闹得够烦躁,语气不怎么好。 “你才想一出一是一出呢!”赵夫人不高兴道,“哎我懒得跟你说!你赶紧去洗澡!” 赵清晏竖着耳朵听,还想听更多,可赵科长去洗澡了,话题便也就说到这儿算完。他又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敌不过生物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梦里他梦见池屿睡在他旁边,也总算不再是寡言少语的模样,而是跟他躺在被窝里压低了声音闲话洗脑。原本还算是个快乐的梦,可到了梦的最末,忽然回到了那天傍晚,站在小院门口看着火光冲天的时刻。 与现实有了些差别,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王不惑,而是池屿。 池屿指着天边问,“像不像有人在放烟火?” 赵清晏倏地惊醒,感觉才睡了五分钟,外头却已经亮了。他爬起来看了看旁边的小闹钟,才六点四十,明明是放假的时候,却比上学的时候起得还早。他乖巧地穿好衣服下床,坐在书桌前摊开作业本发呆。 很快赵氏夫妇就起床了──今天赵夫人休息,赵科长还得上班。夫妇俩一起来就看见赵清晏乖巧写作业的模样,非常满意。 “那我上班去了,”赵科长一边穿上厂里的制服,一边说,“你等下去医院问下情况,干脆去福利院一趟,我中午就懒得出来了。” “行,你去吧。” 赵清晏看见他出门,连忙装乖:“爸爸再见!” “嗯,别再出去野了啊。” 赵夫人穿着睡衣在厨房煮了面端出来,扬声喊了句:“小晏,吃早饭啦!” “哦──!” 餐桌上母子俩都没说话,赵夫人嫌无聊,开着电视一边看一边吃。忽然,赵清晏小声问道:“妈,你要去医院看我同学吗。” “嗯,怎么了?”赵夫人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电视道。 “我也想去……”赵清晏说,“我们关系很好的!” “那去呗。” 赵清晏眼睛都亮了,夹起一大捞面塞进嘴里,两口嗦光了面条,又端起碗喝汤,吃得那叫一个快。 但他快没什么用,赵夫人还在看电视,吃得慢悠悠。他等得急躁,愣是主动将自己的碗筷收进了厨房里,再出来眼巴巴地盯着赵夫人,提醒道:“我吃完了!” 赵夫人瞧着他着急的模样,也不戳穿,很快吃完面,换了身衣服带着赵清晏出门了。母子俩一路走一路聊,赵夫人问起池屿的事情来:“那小孩叫什么啊?” “他叫池屿!” “他跟你一个班啊?” “不是,是四班的……”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上回……”赵清晏说起那天罗小山事件,删删改改地把池屿说成了一个超级无辜,还知恩图报的乖小孩。 很快他们便到了医院,一股消毒水的呛鼻味道扑面而来。 赵夫人路上买了份青菜粥,拎进病房的时候池屿刚醒来不久,正看着窗外,听见动静才转过头来,生涩地点了点头。他想喊声“阿姨”,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赵清晏看着心里怪难受的──池屿的右腿打上了一层石膏,被吊在半空中,看着忒惨。赵夫人莞尔一笑,温柔地打招呼:“小池啊,阿姨过来看看你。” 池屿略显拘谨地看着母子俩,终于小声叫出来:“……阿姨。” “还痛不痛?”赵夫人扯过旁边的凳子坐下,将手里的粥放在小桌上揭开盖,香气随着氤氲热气飘出来,“阿姨给你带了点早餐。” “不痛了……”池屿在赵清晏面前不爱搭理人,显得傲气;在赵夫人面前却不敢造次,反而很怕生的样子。 赵清晏凑到床的另一边:“什么时候能好啊……” 池屿摇摇头:“不知道……” “小晏你去拿两个枕头来给小池垫上。”赵夫人指挥道。 “遵命!” 赵清晏殷勤得很,立刻就去了。病房里三张床,就池屿一个人躺着,赵清晏把空床上的枕头全拿了过来,池屿撑起上身,他立马把枕头塞了进去。 赵夫人端着粥递给他:“快吃吧。” “谢谢阿姨。”池屿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明天要入V啦,支持下毛肚叭】 第15章 赵清晏的不情之请 赵夫人越看池屿的模样越觉得痛心。小孩垂着眼乖巧地喝粥,说话小声,却很有礼貌。她是个母亲,知道他没了父母庇护,现在又受伤躺在病床上,怎么看怎么觉得可怜,只想好好照顾照顾他。 “没事,你慢慢吃,不着急。”赵夫人温柔地说,“多亏了你,不然就是小晏该遭这个罪了,阿姨谢谢你。” 昨晚赵清晏胡编的说辞,池屿并不知情。听见这话他看了眼旁边欲言又止的赵清晏,最后轻声道:“没事……” 她询问了几句池屿的情况,也没刻意避开他失去父母的事,池屿都客客气气地回答,看得出来,从前家教很好。直到赵夫人去厕所,赵清晏才逮着机会说话:“我妈喜欢你,我看出来了。” “哦。” 赵清晏眼睛亮亮的,认真盯着池屿说:“你来我家吧,我爸妈很好的!……我去跟我妈说!” “你别乱搞。”池屿喝完最后一口,将塑料碗放下道。 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羡慕——赵清晏的妈妈很温柔,就跟从前他的母亲一样。不仅如此,赵清晏还有爸爸,是那个昨天抱他出来的男人。男人的怀抱宽厚温暖,是他未曾感受过的。 “我是认真的!”赵清晏又凑近了点,他注视着池屿的双眼,池屿却看着别处。 这对赵清晏而言,就是“对方没有在听”的讯号。于是他停了嘴,一直等到池屿说着“别挨这么近”看向他,他才接着说:“你来我家吧。” 他说话的口吻很诚恳,表情里也带着真挚,就差双手合十地拜两下,添上句“求求你啦”。 明明是该没爹妈的小孩企盼自己能有人要,可他们却对调了过来:池屿对领养的事好像并无期望,而赵清晏却绞尽脑汁想要他进自家家门。池屿突然觉得好笑,嘴角绷不住地上扬,又说:“你想当我弟弟?” 八九岁的男孩对于谁是“哥哥”这件事异常执着,池屿也不例外,好像当哥哥的就是占便宜。赵清晏咧开嘴笑,一点没觉得自己吃了亏,捣蒜似的点头:“好啊好啊!” 脚步声渐近,他们俩没往下说,赵夫人已经甩着手上的水回来了。她看俩小孩凑在一起说话,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边走进来边随口说:“那小池啊,你先好好休息,阿姨去办点事,中午再过来看你。”她冲赵清晏招招手,“小晏,走了。” “好!”赵清晏扬声答应,再悄悄对池屿挤眉弄眼,快速而小声说,“哥哥拜拜!” 池屿斜着眼看他,有种反倒是自己被占了便宜的错觉。 “阿姨慢走。” 离开医院这一路上赵夫人都没再说话,走到球坪附近的时候她忽然让赵清晏先回家去。赵清晏不乐意,拖着赵夫人的手要问个究竟,然后得知,赵夫人要去福利院跟他们院长说这事儿。 一听见事关池屿,赵清晏死缠烂打也要跟着去。 赵夫人拗不过,只好带着他一块儿过去了。福利院大铁门紧闭着,赵夫人敲响门,客客气气地扬声问了两句“有人吗”,才有大妈出来开门。 她是个精明干练的,三言两语说清了缘由,要找院长聊聊。谁知院长因为私事回了隔壁县城,这会子福利院里只有三个做不得主的大妈。一听见说池屿住院了,大妈生怕是来要账的,连忙摆手,不管赵夫人怎么说,她就一句话——“要等院长回来才行,我做不了主。” 这种推脱话来回得说,赵夫人都来了火气,撂下一句“不管拉倒”,拉着赵清晏转身就走。 赵清晏瞥见赵夫人不高兴的脸,很识趣儿地没吭声。 但主妇有主妇特殊的解压方式——赵夫人气鼓鼓地带着他去菜市场逛了一圈,一边碎嘴跟熟识的大妈说了福利院这事儿,一边把今天的菜都买好了。 赵清晏乖巧地在旁边跟着,顺带旁听。 他妈字里行间都在说池屿多乖巧、多懂事、多可怜,赵清晏越听越觉得这事儿有谱。 他帮忙拎菜回家,母子俩回了院里,王不惑冒出头来:“赵清晏!” “欸!” “菜给我吧,你跟王惑玩会儿回来吃饭啊,就在院子里玩。”赵夫人伸手把菜拎过去,转头进了屋。 赵清晏凑到王不惑家门口,对方立马开门出来,关切道:“你昨天上哪儿了,可把你妈急坏了!” “我被关在那个溜冰场里了!”俩小孩在院子里说起来,赵清晏把昨天的溜冰场大冒险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还添上一句,“我要让我爸妈领养他!” “你疯了吧!”王不惑惊得瞪圆了眼,“他要是住院子里来,我都想搬家了。” “王不惑!”赵清晏忽然认真地说,“你就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王不惑哭丧着脸:“……不可能啊。” “反正我……”赵清晏还想说什么,话还没说完,小院又进来个人,立马吸引了他们俩的注意力。 罗小川提着酱油和一袋大米走进来,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眼睛都没睁开,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他们放假,罗小川也放假,一看就知道他是从床上被罗阿姨骂醒来,被迫出去买东西。俩小孩一起打招呼叫“小川哥”,罗小川只是鼻子“嗯”了一声,就从他们身边经过回了自个儿家。 于是他们俩接着说,可赵清晏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给忘了,只好说:“反正就这样,我回家去了,到时候再跟你说吧。” 王不惑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屋了。 赵夫人在厨房里忙,赵清晏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眼睛是落在屏幕上,但心里却再琢磨要怎么开口。按照他的想法,这个战略应该从攻下赵夫人开始——赵夫人心软,容易成为突破口。那么现在,赵科长在厂里辛劳工作,只有他和赵夫人在家的时候,就是最佳时机。 这一琢磨,就琢磨了一小时。 直到赵夫人端着菜叫他上桌,他才收了思绪。赵清晏从沙发上倏地站起来,僵硬地走到餐桌前。赵夫人正摆着碗筷,余光瞥见他的模样不明所以:“干什么呢,过来吃饭了。” 赵清晏一咬牙,“噗通”一声跪下了。 突然来这么一遭,把赵夫人吓得拿筷子的手都抖了抖:“小晏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清晏学着电视爱播的古装剧人物的样子,声情并茂、中气十足地说:“妈,我有个不情之请!” 赵夫人站在那儿都懵了,听着赵清晏继续说:“妈,你收养池屿吧!” “胡闹什么!没事找事啊你?”听见这话,赵夫人翻了个白眼,终于把手里的筷子架在了赵清晏的小碗上,“赶紧来吃饭,别跟我调皮!” 她会拒绝,完全在赵清晏的意料之中,他接着往下念“台词”:“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求您成全!” 赵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哭笑不得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就是想,池屿太可怜了,妈你收养他吧……” 见赵清晏跪得正经,腰板挺得笔直,赵夫人担心刚才那一下把他膝盖磕伤,只好无奈地走过去拉他:“有什么你起来说,别瞎跟电视里学!” 赵清晏倔强地甩肩膀,不让她拉起来:“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你别耍无赖啊!” “池屿在福利院被人欺负的,真的很惨,”赵清晏开始晓之以情,“他在学校里也被人欺负,都说他没爹妈……妈你收养他吧!” “小晏,”于是赵夫人使出一招动之以理,“收养小孩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你愿意以后爸爸妈妈有什么都分给他一半,爸爸妈妈的疼爱也分给他一半么?这不现实,爸爸妈妈已经有你了,小池是很可怜,但这事不是你说得这么简单的。” 赵清晏忙不迭地点头:“我愿意啊!” “你是发烧了吧?!”赵夫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得很。她转手又去扯赵清晏的手臂,“你赶紧给我起来,再不起来要挨揍了啊!” “我不起来,你不答应我不就不起来!” “赵清晏!我数三声,你再不起来我不管你了!”赵夫人威胁道,“一、二……” 赵清晏倔强地仰头看着她,满脸都写着可怜,但就使足了劲儿不肯起来。 “三!”被他这么闹腾,赵夫人也生气了,“不起来是吧,那你跪着吧!” 她说完,转身回到饭桌上,气鼓鼓地端起碗开始吃饭,果真不再看赵清晏一眼。 赵清晏闻着饭菜香也觉得饿,但他就是跪着不肯起来,直到赵夫人一边生闷气一边吃完饭收拾了碗筷,他都没挪一下。 跪在地上膝盖疼不说,这天气还透心凉,隔着厚厚的棉裤都冷得难受。 但他知道,就这么点机会,要坚持不住,这事儿在赵夫人眼里就成个笑话揭过了。 赵夫人吃过饭,将灶上给池屿煮得清粥装进保温壶里,提着壶走到他跟前说:“我去看望你同学,你就在这儿跪着吧。” 赵清晏倔强地说:“跪就跪!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那你跪着!” 赵夫人的绝情程度令人发指,赵清晏就听着她抓起钥匙开门出去的动静,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停顿,一看就是不在意亲儿子到底跪多久。他咬着下唇,待门关上后还是跪在那儿,跟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的是,赵夫人关了门,悄悄猫着腰躲在窗下并没离开,而是偷偷从窗角看着他倔强的背影。 她出门以后,赵清晏愣是跪了半小时也没起来的意思,她就在外面盯了半小时,终于还是怕大冷天的跪出毛病来,且她知道儿子的性格,喜欢耍小机灵偶尔调调皮是真的,可从没有这样固执的时候。她忍不住推开门呵斥道:“赵清晏!你究竟想怎么样!” 赵清晏转过头,眼泪汪汪的随时要哭出来:“妈,求求您了,收养他吧……” 第16章 绝食与收养 看见他哭了,赵夫人心软成一片——赵清晏长这么大,她从来没动过手,就连赵科长也没动过。一是赵清晏成绩好,调皮调得有分寸;二是赵氏夫妇文明人,像隔壁罗家那样说话、打小孩,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因此赵清晏跪在屋里哭,显得特有分量。 但其实是赵清晏膝盖疼得要命,地气钻进膝盖里,冷得刺骨,硬是给他难受哭了。 “别哭了别哭了,”赵夫人弯下腰去扶他,嘴里还打着商量,“小晏,做人做事不能凭着自己的喜好,凭着自己一时冲动……你说要爸妈收养小池,你考虑过爸妈的感受么?那妈妈现在给你机会,你起来,我们好好谈,好不好?” 她心疼得紧,这么冷的天在地上跪着,万一膝盖受寒以后落下毛病怎么好。 赵清晏等的就是这个! 他昨天想了大半宿,今天又琢磨一上午,想得明明白白的——按照以前他提要求时的情况来看,只要赵夫人说“好好谈”,那就等于答应了大半。跪了这么半天,赵清晏膝盖都冷僵了,还痛着,想起来还真有点力不从心,只能靠着赵夫人的手把他拉起来,带到沙发上坐下。 “爸爸妈妈养你一个已经够辛苦了,你想啊,小池来了,以后你也不能一个人睡了,你的零食、玩具、零花钱都要分给他一半,哪有现在好。”赵夫人道,“况且,你不能只凭自己的想法,不考虑爸爸妈妈啊。” “妈你也喜欢池屿!我看出来了!”赵清晏说,“他成绩好,又听话……他真的被欺负得很惨……” “就算这样,也不行。” 但赵清晏再聪明也没用,他只是赵夫人的儿子,并不是赵夫人肚子里的蛔虫。 他哭丧着脸,想从沙发上起来,膝盖却打颤:“那我接着跪!” “赵清晏,”赵夫人的语气里听不出怒意,却无比认真,“你不要无理取闹。” “那我绝食!”赵清晏吸吸鼻子,“我就这一个请求!以后我保证乖乖听话!再也不买玩具了!也不出去玩!不跟小川哥去游戏厅!” “绝食也不行。”这事儿太过荒唐,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好歹是把赵清晏从地上弄起来了,赵夫人的口吻变得严肃带点冷:“以后你不能看电视了,你看你都学了些什么!” 大约话说到这里,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赵夫人拿起保温壶和钥匙串,打开门说:“你要还不死心,你自己跟你爸说,不要跟我说。” 她着实生气,不但出去,还将大门反锁上了。 赵清晏踉踉跄跄跑到窗边看,只看见赵夫人潇洒离开的背影。 他其实饿了,还饿得厉害。回头一看桌上——他的饭碗和凉了的菜还放着,大概是留给他的。 赵清晏咽了口口水,跑到自己床上大字躺开,心中默念“坚持就是胜利”来对抗饥饿。 在他看来计划是完全落败,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话在赵夫人心里泛起了不小的涟漪,她到医院看见池屿坐在病床上,垂着头小口小口吃医院的配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小池啊,阿姨给你做点了吃的,”她笑眯眯地提着保温壶走过去,小孩有些惊讶,呆呆喊了声“阿姨”。 “阿姨做了点清粥,骨折吃清淡点比较好……” 她将保温壶打开,拿出调羹递给池屿,一边闲说几句,一边看着他吃。 池屿吃着吃着忽然小声问道:“阿姨,赵清晏呢?” “小晏在家写作业呢,明天再带他过来看你。” 赵夫人又闲说了几句才回家,一眼就看见桌上的饭菜没有动过,而赵清晏也不知所踪。她进了屋往里走,就看见赵清晏乖乖坐在桌前写作业,听见她回来也没有丝毫反应。 儿子这是闹上了。 “你要不吃,以后都别吃。”赵夫人气呼呼道,“饿死你算了!” 赵清晏只当没听见,低着头专心生闷气。 小孩子饿一顿也饿不出毛病,等到饿了自然会吃——赵夫人是这么想的。可直到晚上丈夫下班回家,她又做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叫了四五遍,赵清晏也不肯出来吃饭。 赵科长不知道情况,问了句:“怎么了?” “闹绝食呢。”赵夫人没好气说,“别管他,饿着活该。” 他在家里担任严父角色,一看母子俩在置气,也不掺和,动作飞快地洗了手上桌吃饭:“福利院怎么说?” “说院长不在,”赵夫人想起这事儿就来气,“就是怕我们去要医药费!” “没管他们要啊,”赵科长边吃边说,“那孩子他们不管了?” “不知道……一会儿你陪我去医院给孩子送饭吧,我瞧着医院里的饭菜不怎么好。” “行。” 赵清晏在屋里听着,捂着肚子生怕咕噜咕噜的声音传过去被他们听见。除了赵夫人开饭前叫了他几句,尔后两夫妻吃得香喷喷,真没人关心他吃不吃。赵清晏气得够呛,可又不能说,只好满腹委屈地接着写作业。 他们吃过饭出了门,赵夫人没忘把家门锁了——想出去偷偷吃,门都没有! 她照旧在桌上留了饭菜,就看她儿子意志力够不够强了。 两夫妻优哉游哉地往医院走,赵科长当消食遛弯,闲聊起来:“你跟儿子怎么了?” “我给你说个事儿,”赵夫人的神情看着有些愁,“我想收养那孩子。” “什么?” “我说医院里那小孩,我想收养。” “有一个儿子还嫌不够,还要一个?”赵科长见她很认真的样子,也没开玩笑,同样认真道,“我们家条件再养一个没问题,但是你得考虑小晏的感受。” 赵夫人翻了个白眼:“不用考虑了,你儿子欢喜得很。” 赵科长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哎,这孩子太可怜了,还这么小就没了爹妈,又替儿子遭了罪,”赵夫人没说下午的事,只接着说起来,“我心疼得很。” “……”赵科长无言以对,女人的同情心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而且我看他也乖巧,”赵夫人说,“就当给小晏一个兄弟,以后兄弟俩相互扶持也挺好的。” “丑话我说在前头,不一定养得熟。”赵科长正色道,“反正孩子都是你带,你要是乐意费工夫,小晏也没意见的话,我没话说。” “你什么意思啊,合着你就是在家当翘脚老板?也没见你给我发工资啊。” “我这不是,尊重您的意见么。”赵科长笑着道,“我真没意见,全凭你俩做主。” 聊出了这个结论后,夫妇二人到医院看望池屿,又跟白天一样,闲话了几句看着他吃完东西,赵夫人单刀直入地问:“你愿意做我们家的小孩么?” 池屿拿调羹地手抖了抖,惊讶地看着她。 赵夫人长得不如他母亲好看,可说话时温温柔柔的模样,又那样的相似。 他完全没想到不靠谱的赵清晏真能说服自己的父母,他甚至都没在考虑这件事。但问题就这样抛过来了,池屿傻愣愣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福利院来过几拨人,嫌他年纪大,会记事;嫌他寡言少语,不讨喜欢……总之没人想领养他,院长也跟着愁,总不可能福利院养他到十八岁。 赵夫人猜想自己开口太突兀,兴许吓坏了孩子,她便语气再放缓了些,又说:“来我们家吧,跟小晏当兄弟,以后叔叔阿姨照顾你,好么。” 池屿自己还没察觉,却已经点了头。 赵夫人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乖孩子,今晚在医院住一夜,明天来接你回家。” 夫妇俩回到家时,情况还是没变。 赵夫人气笑了,端着饭菜又进厨房热了一遍,再端到赵清晏的桌上放下:“赶快吃。” 赵清晏委屈地抬头看着她,弱弱道:“……你不同意……我就不吃……” 他也想硬气一点,但一天下来只吃了个早饭,饿得说话都没力气。赵夫人想再吓吓他,可没两秒就绷不住了:“……赶紧吃吧!明天跟我去接他回家。” “!!!” 赵清晏兴奋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同意了吗!真的吗!” “赶紧吃饭!不然就当我没说过!” 这还用赵夫人喊?赵清晏如释重负,端起饭碗就开始狼吞虎咽,差点呛到。 赵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慢点吃,慢点吃,别一下吃那么快……” 这大概是半年来赵清晏睡得最香甜的一晚,他整夜无梦,第二天大早就醒来换好了衣服,就等赵夫人带他去接池屿。 收养孤儿这档子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赵科长为此请了半天的假,跑去福利院询问领养手续。福利院的院长这下又在了,笑得脸上褶子一层层的,嘴里全是场面话。 赵科长懒得计较这些,索性没提前一天的事,只按照她的说法,带着户口本跑了好几个地方,算把这事儿敲定了。 好在那时候管理并不严格,半天时间就够。 吃过早饭,赵夫人带着赵清晏去医院,一路上他兴高采烈,恨不得跑着过去。病房里池屿已经醒了,见到他们过来并不意外,但却跟之前不同——他脸红了。 赵清晏第一次见他害羞,咧开嘴笑着跑过去:“我来接你回家啦!” 池屿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微笑着的赵夫人,生涩地说了句:“……谢谢。” 第17章 三方愉快地初次会师 池屿被赵清晏母子领进小院里,他还拄着拐,王不惑从窗户里往外看,目光刚对上就吓得往屋里缩,没敢出来打招呼。 “我们家住中间这个,以后别走错了哦!”赵清晏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废话。 赵夫人一路上看过来,只觉得赵清晏是真心对这孩子好,以前从来没见他跟谁这么要好过。 小院里的房子都小,都是一眼看清全貌。可赵家讲究些,客厅与睡觉的地方都装了隔断,硬生生隔了两间卧室出来。原本三口之家住着到算不上太挤,现在多了池屿,一下就显得逼仄起来。 “以后你就和小晏睡一张床,可以么?”赵夫人微微弯下腰,温柔道,“要是不喜欢,就再买一张床。” “可以的……谢谢阿、阿姨。”池屿似乎有些难为情,赵夫人听出他话里的磕巴是什么意思,摸摸他的脸颊道:“就叫叔叔阿姨,没关系。” “小晏,妈去置办点东西,顺便去把小屿的行礼拿回来,”她扬声道,“你们在家玩,不要出去,注意着点啊。” “好——”赵清晏高高兴兴地应声,“放心吧!” 赵夫人走后,池屿坐在沙发上,赵清晏像抽了风似的绕着他不停地问,“要不要吃水果?”“腿还疼不疼?”“想看什么电视吗?”,问得池屿一个劲儿地摇头,最后淡淡说了句:“你不用这样……” “不是,”赵清晏的眸子发着光,“我就是太高兴了!” “高兴什么?” “高兴你来啊!”他说,“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赵清晏还不满十岁,稚嫩地面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认真。池屿跟他眼神对上,越发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绞尽脑汁地想对别人好。可这种好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赵清晏送来的零食、他的关心,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的接纳。 他不善于表达——就比如之前的领养者过来,他不是刻意地沉默,却仍会被大人们定义成“冷漠、孤僻”。 但这不代表他喜欢孤零零的一个人。 池屿没吭声,赵清晏又说:“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十二月七号。” “那我比你大!”赵清晏惊讶了一秒,神情立刻得意起来,“我是十月的!” 池屿不服的又报出年份,结果他笑得更得意了:“我跟你是一年的!我大,我是哥哥!” “……” 两个人正说着,隔壁忽然响起罗小山的声音。 她掐着又尖又细的嗓子不知在说什么,赵清晏立马解释道:“是罗小山,就是之前跟你闹的那个……为了你的事,她都俩月没理我了。” 池屿若有所思,他补充道:“她就是讲话不好听,没有坏心思的。” 隔壁就罗小山一个人的声音,赵清晏话刚说完,摔门声接踵而至,紧接着他们家的门被拍响了。 罗小川大声道:“小晏!” “哎——”赵清晏连忙站起来,“我去开门。” “嗯。” 打开门,罗小川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你爸妈没在呢?” “没呀。” 然后他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池屿,往里走了两步:“这你同学?” “是啊!”赵清晏说,“又跟小山吵架了啊?” 罗小川摆摆手,也不客气地走进屋,往小沙发上一坐:“她跟我妈简直一模一样,不讲道理的。” 池屿见过他,也还记得,可罗小川显然是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他本来想找赵清晏出去打电动——虽说跟小学生真没什么好玩的,可心烦的时候有人陪着搓拳皇,还是挺不错。 “哟,骨折了啊?”罗小川瞧见沙发旁边的拐杖,又看向赵清晏,“骨折还来你家玩呢,可真行。” 赵清晏往两人中间一站,怪得意地说:“他是我弟弟!” 罗小川皱着眉,理不清这里头的因果关系,问道:“……你爸的私生子?” “什么啊!才不是!是……”“我是孤儿,被叔叔阿姨收养了。”赵清晏正想解释,池屿却坦然地说,“我们见过,上次你妹妹说我欺负她。” 罗小川一拍大腿:“好像是,我记起来了!” 接下来关于大火的话他收着没说,干脆挑开话题又问:“小晏去不去游戏厅?” “不去!”赵清晏义正言辞道,“池屿腿伤了,我要照顾他!” “等会!”罗小川忽然小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猫着腰从沙发上起来,往门边去了。赵清晏和池屿齐刷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罗小川走到门口,倏地推开门,一把抓住了什么,大声道:“在这儿偷听什么呢,没来过小晏家啊,进来进来。” 罗小川抓进来一只听墙脚的王不惑,把人拎进来顺手关了门,又说:“不是看见生人害羞吧?” 赵清晏跟他四目相接,眼神里含着话。 二人对视一秒后,王不惑放弃了逃离的念头,略显丧气地说:“……我就想看看你在家没。” “我去拿酸奶!”赵清晏连忙跑过去,拉着王不惑坐下,转头去冰箱里拿酸奶。 池屿看着他,他也看着池屿,两人中间隔着老大一块位置,像是给赵清晏留的。最终还是池屿先点了点头算招呼,王不惑见状只能跟着点点头,小声说:“你好……” 他们俩气氛拘谨,那边罗小川已经像在自己家似的,腿撩在沙发扶手上,拿起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换:“以后咱们院里四个男生,都别跟罗小山玩,气死她。” “咱们院里”把池屿包含在内,王不惑眼睛瞪得老大,转脸趴在沙发背上看着赵清晏。 赵清晏抱着四瓶酸奶过来,扔给罗小川和王不惑,再递给池屿,又解释一遍:“池屿以后就是我弟弟啦。” “小两个月不算小。”池屿说了句,接过酸奶,“谢谢。” 这事跟罗小川需要说得直白详尽,跟王不惑却不用——他早就知道赵清晏有这心思,却没想到真能成。王不惑心里掀起惊涛巨浪,池屿住进赵家,就意味着以后他们会一起上下学,甚至一起去球坪玩…… 罗小川瞟了眼王不惑,出声问道:“多个人一起玩不是挺好么,热闹。” “嗯……”意识到大人都点头同意的事情,他是没有办法拒绝的,王不惑只能点点头,不情不愿地接受。 见王不惑手里的酸奶还没拆封,赵清晏主动拿过来帮他揭开吸管的包装纸,轻声说:“池屿人很好的!” 他们这边说话声也没刻意拘着,隔壁罗小山闻声赶来拍门,赵清晏屁股还没坐热,又跑过去开门。 罗小川想说别理她,可惜为时已晚。 “进来么?”赵清晏轻声说道。 罗小山气鼓鼓地看着他,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显然还在记仇。她没跟赵清晏说话,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看,一秒锁定罗小山:“罗小川!你不帮我做作业我就告诉妈你谈恋爱了!” 在家里被烦得出来避难,避难所又被敌人突袭,罗小川烦得不行:“去去去,你去说好吧,天天就知道告状!” “罗小川你王八蛋!” 在罗小山骂出更多话前,赵清晏拦了拦,又说:“喝酸奶吗,我请你。” 赵清晏不把三块钱一瓶的酸奶当回事,是因为他们家冰箱里总是摆着;可对于罗小山来说,这算奢侈品。 她盯着赵清晏手里的酸奶盒,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好吧,但我没有原谅你啊!” 把罗小山放进来,赵清晏转头又去冰箱里拿了一瓶。 可他显然是忘了——罗小山和池屿有过节。 她才刚挤到罗小川身边坐下,就指着池屿一声惊叫:“是你!” 池屿性子冷淡,认出来也没打算跟她计较,无所谓地说:“是我。” 罗小川伸手把她嘴一捂:“声音太大了,别说话。” “唔唔!唔唔唔!”罗小山疯狂挣扎,却架不住罗小川力气大。 “行了,那事儿揭过了,”罗小川又说,“我给你写作业,以后那个谁……就是小晏的弟弟了,你别成天没事找事。” 一听见“写作业”,罗小山霎时安静下来,点头如捣蒜地示意成交。 罗小川这才松开她,接着看电视。 这时候也没什么好看的,罗小川挑中了电影频道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赵清晏拿了酸奶给罗小山,重新坐回中间的位置,凑到池屿耳边说:“其实他们都很好的……”“我知道,”池屿侧过脸看他,“你也很好。” 原本池屿不搭理他,他都快习惯了,现在突然听见这一句赞扬,赵清晏居然觉得脸上发烫。 赵清晏忽然意识到,若论及这样那样的原因,并不是那么单纯。 可池屿这个人,仿佛从一开始就在吸引着他。 电影频道放的是个鬼片,他们从中间开始看,也不知道具体情节讲了什么,只是跟随着背景音乐而无端地紧张起来。 赵清晏看了看王不惑,生怕他还是觉得别扭,谁知王不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好像看得很认真。 四个小孩加一个少年,五个人挤在沙发上看鬼片,很快就没人再说话,全都屏息看电视。罗小川从身下拿出靠枕递到罗小山手里,她眼都不眨地接过来,然后挡在眼前,遮了大半的屏幕。 赵清晏和池屿靠着,王不惑原本坐得稍微远点,渐渐因为害怕,悄无声息地慢慢挪近,直到肩膀碰肩膀才觉得安心点。 池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的人生里以前只有母亲,后来母亲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都是假的,”池屿小声安慰道,“都是人演的。” 赵清晏侧过头连忙说:“我、我知道啊……我没在怕的……” 他话刚出口,屏幕里忽然闪出一张鬼脸,足足给了两秒特写。赵清晏猛地一颤,更加肆无忌惮地往池屿身上挤。 池屿悄悄勾起嘴角笑,谁也没察觉。 与赵清晏挨着的地方莫名地发着热,原来人和人的碰触会是这样令人舒适的滋味。 第18章 火锅、夜话与除夕 池屿没料到进入新家会弄得这么隆重,赵清晏也没料到——天刚黑的时候赵夫人提着两大袋东西回来了,一袋是池屿留在福利院的简单衣物,另一袋满满的食材。 她进门的时候,鬼片刚放完,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阿姨好”。赵夫人笑着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那刚好,今晚一起在院儿里涮火锅吧,你们回去跟你们妈说声!” 这种天气涮火锅真不要太享受,几个小孩欢呼着,罗小川自告奋勇:“那阿姨我来给你帮忙!” “哎好!”赵夫人笑眯眯说,“那你和小晏把餐桌抬出去哈!” “遵命!”赵清晏有模有样地敬礼,高兴藏都藏不住。 小孩们从沙发上一个个起来,池屿拄拐慢了些,赵夫人看着他行动不便的模样觉得心疼,却转念道:“……小屿,来帮阿姨择菜吧。” “……好。” 他拄着拐慢吞吞地走过去,赵夫人贴心地拿了两张小椅子过来,两个人并排坐着。她认真地将菜拿出来过水洗净,再放到地上拿出一把来,动作放慢给池屿看:“就这样,把这些叶子拔了……” 赵清晏和王不惑抬起餐桌的一边,罗小川抬着另一边往外走,罗小山扶着门板,像交警似的念:“走!走!往这边拐!过了过了!” 餐桌被抬到了小院的空地里,赵清晏喘着气往屋里看,恰好能看见池屿的背影。他有些瘦,明明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垂头时脊柱却完全凸显了出来。 也许应该让他多吃点肉,再多喝点牛奶,赵夫人说喝牛奶能长高……“小晏!来搬椅子啊!” “来啦!”他应着声,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跟着罗小川和王不惑继续忙活。 人多动作快,等到院里其他大人回来的时候,赵夫人刚端着热腾腾地汤底上桌。王不惑的爸爸在外地工作,有时候过年都不见得回来;罗阿姨就更惨了,赵清晏记事以来就没有听说过罗家兄妹的爸爸,更没见过。 四个大人,五个孩子其乐融融地坐上一桌,赵科长举着酒杯开始领导致辞:“今天起,我们家就两个孩子了,这孩子叫池屿,比小晏小俩月,以后你们几个小孩要好好相处;还麻烦大家多多帮衬!” 罗阿姨大约心情是不错的,跟着举杯道:“哪的话,住在一个院儿里,都跟自家孩子一样的!” “是啊,别这么客气!”王不惑他妈跟着说。 池屿作为主角,却不太能适应这样的热闹。 赵清晏将牛奶递到他手里,笑嘻嘻地说:“以后我就有弟弟了!” 众人跟着笑起来,小院里满是温馨欢愉的气息。 他们三户人家住在一起,一晃都十年了。大家性子不一,也常有些磕磕碰碰,却旧仍关系亲密而融洽。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赵夫人安排赵清晏去洗澡,末了再给池屿细致地擦了个澡,把俩小孩赶上了床。 池屿哪能知道头天来就这么熟络,擦澡得时候浑身都绷紧了,赵夫人看破不说破,一面跟他闲说了一句,一面飞快地完工,倒也没让池屿觉得难受。 “不许在床上说话,不然没有零花钱。”赵夫人招呼了句,然后便关上了房间灯,再拉上门帘离开。 好在当时床买得不小,两个小孩睡完全足够。池屿躺在左侧,跟赵清晏之间还空了一大块出来。即便在孤儿院里,也是一人一张小床,不会有一起睡的时候,池屿不太适应——他一整天都不太适应,无论是跟同龄小孩一起看电视,还是跟小院里的“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饭。 外面的电视声停了,赵清晏在被窝里悄悄地挪了挪,再挪了挪,直到碰到池屿的手。 “你睡着了么……”他小声问道。 赵清晏半晌没听见回应,还以为池屿能沾床就睡,正有些失落的时候,池屿忽然吭声了:“没。” 他霎时来了神,巴巴地凑过去,跟池屿挤到了一个枕头上:“你开心吗……” 池屿又不说话了。 可赵清晏无所谓,他就凑在池屿耳朵边上,憋着气声说:“我特别开心!” “睡觉了……”池屿这才回了句,“别说话了。” “可我想说!” 池屿仰躺着不好动弹,只能侧过头,恰好对上赵清晏的眼。 黑暗中他的眼眸泛着光,即便看不真切,也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由衷的喜悦。池屿不明白赵清晏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他,甚至真的把他接了回来——过程中赵清晏遇到了什么困难他不知道,但总不至于是件信手拈来的事。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池屿淡淡地问。 赵清晏抓着他的手臂,恳切地说:“我就是想对你好……” “嗯,”这问题他问过不止一次,但每一次赵清晏都是这么回答的。 但其实答案对池屿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他切切实实感受着赵清晏的善意,几乎是无微不至,无处不在的;也实实在在能感受到赵夫人的照顾与贴心,这些都是他以为已经彻底失去的东西。 他干脆转过身,与赵清晏面对面道:“那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么?” “不是啊,”赵清晏支支吾吾说,“我们,我们是家人嘛。” “家人”这两个字,哪怕再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分量还是重,重得让人生怕辜负。 池屿忽然伸手揉乱了赵清晏的头发。 对于融入群体这件事,池屿显得特生疏,脑子一热只想这么做来表示亲昵。 “你干嘛……”赵清晏压低声音问,却没躲开,由着他揉。 黑暗中的动静终于被外面赵夫人给听见里,立刻就是一声呵斥:“零花钱没了啊!” 赵清晏敛声屏息,不敢再闹腾。 “睡觉了。”池屿转回去看着天花板,真阖上眼安心睡觉了。 赵清晏却一直看着他,直到困倦占了上风,才挨着池屿沉沉睡去。 小院迎来新成员,本来该好好在街头巷尾调皮一番,可池屿的腿受了伤,想玩也玩不利索。好在小孩恢复得快,一个月不到池屿就拆了石膏,能活动自如后他主动承担了不少简单的家务,赵氏夫妇越看越喜欢。 池屿话少还乖巧,比赵清晏懂事多了。 他养伤期间,赵清晏就在家陪他闲着,老早就把寒假作业写完了。隔壁王不惑却破天荒的没来问他要作业抄,面都没露过几回。可赵清晏不觉得无聊——他每天大把时间都在盯着池屿,成天嘘寒问暖的,作业都差点帮他做了——池屿没同意,还很生气。 日子一天天过,很快四库下了第一场雪,迎来了除夕。 “左边高了!过了过了,现在右边高了!”王惑站在墙根帮忙看位置,赵清晏和池屿扶着凳子,看罗小川一家一家贴春联,连小院门都一齐贴上了。罗小山在旁边啃小橘子,随口说:“罗小川,你今年要给我红包了!” “正了正了!” 罗小川一手摁着横批,一手伸到池屿面前拿走他手里剪好的透明胶,贴在横幅的角上:“你想得美!” “你去年说今年给的!”罗小山说,“我同学的哥哥都给她压岁钱!” 他三两下将横幅贴完,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那你去给他当妹妹呀。” 他搬着椅子往院里走,赵科长刚刚好抱着两箱年货进来了,赵清晏立马凑上去:“买开心果了吗!” “买啦,还给你们买了点好玩的!”赵科长走进屋将箱子一放,把下面那箱又端出来,放在檐下的石台上,“特地托人从浏阳买的烟花,吃了年夜饭小川你带弟弟妹妹们去球坪放!” 罗小川一瞅箱子里的玩意儿,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罗小山已经冲过去抓起一个来:“哇!谢谢赵叔!” 就连平时“无欲无求”的池屿,表情里都藏不住喜悦:“现在能去放么?” 赵科长说:“白天放不好看,夜里天黑了你们再去放。” 赵清晏与王不惑就在这瞬间,默契十足地对视了一眼,又立马别开眼神。他躲开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池屿脸上——池屿的双眼紧盯着巷子里的烟花炮竹,隐隐透着期待。 去年的时候赵清晏还吵着嚷着在路边摊买烟花,王不惑也贡献了压岁钱一起。 而今年,他们俩显得十足成熟,完全不像罗小山那样兴高采烈。 赵科长不是个心细的,也没注意到这些,招呼了句“不能在院子里放啊,晚上去球坪放”,就进屋给赵夫人打下手去了。 他一走,罗小川就叹了口气:“哎,大过年的我还得带孩子。” “小川哥不想放么?”赵清晏问道。 罗小川压低了声音说:“我女朋友今晚上过来玩!” 赵清晏正想顺杆滑坡,谁知他又补了句:“不过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这些吧。” 他一想起鹿小野,脸上就露出傻乎乎的笑来。罗小山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跟你女朋友放烟花呢!” “那你别去,咱们哥几个去。” 池屿的视线终于从烟花上挪开,他看向赵清晏,难得地主动搭话:“你不喜欢放烟花么?” “没啊,”赵清晏只一秒便多云转晴,“可喜欢了,就是不敢点。” “没事,我点,你们看!”罗小川搭腔道。 在旁边安静半晌的王不惑终于开口了:“我晚上得写作业,不能去。” “大过年还写作业呢?”罗小川啧啧嘴,“听了感觉真可怜。” 年夜饭三家人倒是分开吃的,这还是得在自己家里开着电视看春晚,才有那个气氛。 赵清晏和池屿一人得了一份压岁钱,赵夫人认认真真道:“愿我们家俩孩子,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还得学习进步。”赵科长接茬道。 “谢谢爸妈!” “谢谢阿姨,谢谢叔叔。”池屿点点头道谢,小心翼翼地将红包收进了房间里。 赵夫人给他买了张书桌,跟赵清晏的一模一样,就挨着放在一起。 这边刚拿了压岁钱下桌,电视里歌舞节目唱着跳着,外头罗小山已经来喊门了:“小晏!出来放烟花啦!” 赵夫人去开了门,罗家兄妹站在外头。 “你要看好弟弟妹妹啊小川,十一点要回家,知道么。” “放心吧阿姨!” 他们俩穿着厚厚的棉衣,池屿转头看了他一眼:“去吗。” 赵清晏咧开嘴笑,呵出白气来:“……去!” 第19章 烟火 平常最热闹的钓鱼台今天没有夜宵再出摊,乍一眼看空落落的。不过沿街的位置,却有几个摆摊卖烟花炮竹的小青年,他们嬉笑着聊天,时不时招揽路过的小孩。 街灯开着,地面上有层薄薄的雪,罗小川将烟花爆竹箱夹在腰间,腾出手牵着罗小山走在前面,池屿和赵清晏肩并肩地走在后面。王不惑说不出来还真不出来,小院五人组只好四人出动。 “这不罗小川么,带孩子呢?”有个蹲在摊子前的小青年招呼道。 他是罗小川的初中同学,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三两步走到他跟前,动作麻溜地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新年好啊。” 罗小川没松开妹妹的手,摇摇头:“不抽这个,你摆摊呢?” “是啊,赚几个零花钱。” “不跟你说了,我带孩子,回见!” “回见!” 赵清晏没看清楚青年手里拿的什么,悄声问了句:“他给小川哥什么啊。” “烟,”池屿道,“小川哥抽烟么?” “他抽棒棒糖。” 他们说着话,罗小川却领着他们往另一个岔路口走了。罗小山拽了拽他,指指另一头:“球坪在那边!” “我接你嫂子。” “什么我嫂子!”罗小山气得甩开他,双手叉腰道,“我不同意!” “大过年的你别发神经啊……”罗小山骂了句,“不牵着摔了我不管!” “罗小川你早恋!你不要脸!” 任凭罗小山骂骂咧咧,罗小川只当没听见,大摇大摆往前走。罗小山气鼓鼓地往前追,接着骂:“你不带着我,我摔了我告诉妈去!” “没事找事!”罗小川虽然语气不好,但还是伸手牵住了她。 见状,池屿有些好奇地问:“他们总是吵架么?” “也不是吧……”赵清晏回忆了一下,“吵着玩的吧。” 池屿不提,他还真没想过这事。印象里罗家三口一直都这样,吵吵嚷嚷,一年到头没有消停地时候。可罗小川对妹妹好,他又能感觉到,虽然没发现什么凭证。 还是跟上次一样,罗小川的女友站在四库中学门口等着。 跟上次见面隔了三个多月,赵清晏差点没认出来——鹿小野换上了大衣,还换了个发型,现在是齐刘海了。这发型显然比光脑门更衬她,她笑眯眯地迎上来,手里还提着好几袋东西:“小川!” “诶——”罗小川带着妹妹走到她面前,有点无奈道,“我妈让我带他们放烟花呢,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鹿小野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模样可爱极了,“这是小山么,你好呀——” 刚才还趾高气昂痛斥罗小川“劣迹斑斑”的小丫头,此刻底气全无,甚至抓着罗小川的手臂往他身后躲了躲。 “小野姐姐好!”赵清晏大大放放打了个招呼,旁边池屿跟着点点头。 “你们好呀,带了点新年礼物给你们!”鹿小野说着,亮了亮手里的纸袋。 她先拿起其中一个,递给罗小山:“喜不喜欢吃甜的?姐姐给你买了巧克力。” 罗小山这个馋猫霎时就不怕了——她接过纸袋打开看,里面是包装精致的巧克力,还有各色零食。 “还有你们的!”鹿小野接着说,“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都是零食,新年快乐呀!” 池屿和赵清晏对望一眼,没好意思伸手。 倒是罗小川麻溜地把手里的箱子递给赵清晏,再接过鹿小野的礼物:“我给收着吧。” 他说完,也不去牵罗小山了,自然而然地牵住了鹿小野的手,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赵清晏双手抱着箱子,看起来很是吃力,池屿问:“我拿吧。” “不用不用!我拿得动!” 池屿看看罗小山——那纸袋挺大,她不怎么好提,便主动道:“我帮你。” 罗小山对他多少还是有点疏远,有没有过节抛开不谈,至少是不怎么熟悉。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池屿立马把袋子接了过来。 “小山,来我们一起走!”走在前面的鹿小野笑眯眯地回头喊了声,罗小山小跑着上去,就牵住了她的手。 “真厉害啊……”赵清晏感叹道。 “什么?” “能收买小山的人,太厉害了,”赵清晏说,“我从没见过她对谁这么客气。” 池屿拎着纸袋晃了晃:“因为这个吧。” “不知道啊。” 前面仨儿走得像一家三口,后面俩儿走得像搬运工。赵清晏微微喘着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池屿闲聊,不过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话,池屿光听着不应声。他说起从前罗小山干过的好事,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你有什么新年愿望么?” “我?”池屿低头看着脚下,“没有。” “不可能吧,随便说一个,万一实现了呢?” “没有。” “说嘛说嘛……” 大概是架不住赵清晏一直问,池屿小声说:“不会实现的。” 赵清晏机灵得跟猴儿似的,接下来的内容猜到了一大半,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连忙说:“那我有,我有愿望,你想不想听!” “什么……” “你叫我哥哥,我就告诉你!” 池屿瞥了他一眼:“……那不听了。” 赵清晏本是想逗逗他,谁知道池屿这么干脆,他急忙说:“别啊你听嘛……好吧我告诉你,我新年愿望是——” 他咧着嘴冲池屿傻笑:“你叫我声‘小晏哥哥’!” “……”池屿哭笑不得。 “我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你帮我实现嘛。”赵清晏语气软软糯糯的,跟撒娇似的说道。 他全然没意识到,哥哥是不会撒娇的,只有弟弟才会。 池屿架不住他一直哼唧,抱着箱子还往自己身上蹭,非常艰难地小声道:“小晏。” 赵清晏嘴快咧到耳朵根了,等了两秒却没等到下文:“‘哥哥’呢?” 池屿抿着嘴憋笑:“在呢。” “……明明是我大你俩月!” 球坪里放烟火的人还挺多,他们选了个空旷的角落,赵清晏刚把箱子放到看台上,罗小山就凑过来挑挑拣拣:“我要看这个,给我放这个!” “知道了,”罗小川不耐烦地说了句,转头拉着鹿小野走过去,“你想放么,还是看我放?” “你放给小山看呗,我也看!” “好。” 赵清晏看着,妥妥地以为罗小山会因为区别待遇而发火,谁知小丫头不但不生气,还喜笑颜开地把手里的烟花递了过去。 罗小川跑出去了点放,池屿和赵清晏坐站着看,罗小山和鹿小野牵着手坐在箱子旁。随着引线燃烧时细小的火花,罗小川跑回来了些,也跟着看。 那是条冲天炮,他都没拆成一个个的,直接整排插在砂土里燃放,“咻咻咻”的声音此起彼伏,红色的火光冲上天,带起一条烟,然后在空中爆开。 这个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要自己放才有意思。 池屿看着有点来趣,轻声说:“去放吗?” 赵清晏整个人忽然绷紧了,摇摇头说:“你去吧,我不敢!” “这么胆小,”池屿道,“还想当哥哥。” 他说完,从箱子里翻了几个出来,轻声说了句“那我放给你看”,就走到罗小川边上去了。冲天炮的响声特大,赵清晏听不清楚池屿和罗小川在说什么,他看着一道道升上去的轨迹,只觉得心发慌。 ——好像那天在小院门口看见大火的时候。 冲天炮放完,池屿就和罗小川一起过去放了。他倒是挑了些漂亮的,彩色的火光从纸筒里往外冒,罗小山看着欢喜得直蹦。 赵科长准备的烟花品种还挺齐全,男孩喜欢的有,女孩喜欢的也有。 罗小川从里面找出些没那么“吓人”的,递给两个女生拿在手上玩,远处还有好几群人跟他们一样,各自在放着烟火。球坪里没有灯,只能看见四处时不时闪烁的火光,别有一番美意。 赵清晏反而成了最安静的一个——他站在旁边略显局促,面上倒是没什么奇怪的神色,只是不靠近那箱烟花,也不靠近燃放的人。他离得远远的,像个局外人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一箱子烟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半小时放了大半。罗小川再去箱子里拿的时候,却只摸到大家伙:“赵叔还买了礼花呢!” “那我要看礼花!”罗小山立刻来了兴致。 “行,那你们就在这儿别走开,我拿去中间点放。”罗小川说着,看向鹿小野,“那你看着他们。” “去吧去吧,”鹿小野摆摆手,“放心吧!” 池屿站在赵清晏身前不远处,目光跟随这罗小川潇洒的背影。只见青年夹着礼花跑到十米开外的地方才停下,那边黑漆漆的没有光,半分钟后打火机的光亮了一瞬,接着便能听见罗小川跑回来的脚步声。 “咻——嘣!” 罗小川还没跑回来,巨大的声音响彻夜空,一粒火光直冲上夜空再猛得炸开,照亮了大半个夜。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它们轮流上去,绽放成漂亮的烟花,转瞬即逝。罗小川脚步放缓,朝着鹿小野走过去——她的脸庞被烟火照亮,在罗小川眼里美得无法形容。 池屿站在那儿仰头欣赏,平时藏起来的小孩心性也被它们勾了出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想叫赵清晏一起过来看。 恰好烟花炸开,他看见赵清晏的嘴唇张合,好像是说了什么。可礼花的声音太大,完完全全将赵清晏的声音盖住了。 池屿快步走过去问:“你说什么?” 赵清晏怯懦地错开眼神,佯装无事地扬声喊:“……我说真好看啊!” “还行。”池屿说着,脸上却扬着藏不住的笑。 这边话才说两句,那边忽然爆发出一声罗小山的尖叫。他们俩倏地扭过头去看,只见罗小山捂着眼;再往前看一点——罗小川微微躬着背,侧过头亲吻着鹿小野的嘴唇。这声尖叫让他们俩迅速分开,默契十足地看着不同方向。 罗小山捂着眼往赵清晏这里跑,嘴里嚷嚷着:“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那边罗小川骂了句:“臭丫头成天坏我好事!” 鹿小野羞红了脸,捂着嘴憋了半晌,还是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 第20章 过命之交 早上上学的路人变成了四人同行,虽然池屿没转到赵清晏他们班上来,他们俩的关系还是很快变得人尽皆知——这多亏了大喇叭罗小山。于是赵氏夫妇每到开家长会的时候不得不变成双人参加。池屿没有提过他成绩如何,赵清晏还是从爸妈嘴里知道的,对方跟他不相上下,要么满分,要么接近满分。 时间如奔腾而过的江水,转瞬即逝,六年级毕业的暑假院里除了王不惑,全去学游泳了。他和池屿都毫无意外的考上了市重点中学,王不惑他妈的改名玄学还真起了点作用——王不惑以超过分数线一分的幸运,跟他们上了同一所学校。而罗小川打工买了台自行车,每天往返于别墅区和四库之间,晒黑了一圈,却时常笑意满面。 从鹿小野跟罗小山有过第一次非正式见面后,罗小山威胁哥哥时的台词就变了:“信不信我告诉小野姐姐你跟旁边院里的狐狸精一起吃冰棍!” “有这事么?”头一次听见的时候,池屿问了一句。 “不知道啊,小学生的话别当真。”即将上初一的赵清晏如是说。 暑假的最后一天,忙于恋爱的罗小川终于腾出时间,趁着大人们都在上班的时候想带男孩们去网吧——他自认已经过了去游戏厅的年龄,开始沉迷于鼠标键盘和各种各样的网游,并且想带着小弟们长长见识。 赵清晏头一个探出脑袋来:“我们要去游泳,小川哥去不去?” 罗小川往他们家门前走了几步,说:“还去呢,都一个夏天了。” “今天跟王不惑约好了去玩!”赵清晏说着,打开纱门让罗小川进来。他定睛一看,王不惑正拿着游泳板比划着。现在小院里就他不会游泳,一个夏天都没沾水,着实是想去玩玩。 “那一块儿去呗。” “好啊!” 于是小孩们穿着泳裤和背心,就往江边去了。 知了吵得厉害,他们顶着烈日骄阳,自然而然循着树荫那点地方走成了一列。池屿回头问了句:“王不惑不会游泳吧。” 赵清晏用手遮阳,眯着眼回了句:“不会啊。” 罗小川在前头补了句:“这不带了浮力板嘛。” 在小院里待了两年,池屿还是不爱说话。但性格还是渐渐浮现了出来——他只会主动跟赵清晏说话,而且多数时候是回答对方抛来的傻话。 赵清晏又说:“我会游啊,我可以救他!” “……可我救不了两个。”池屿慢悠悠道。 王不惑本人对此倒是没有发表意见,几个人优哉游哉走到江边,罗小川和赵清晏动作跟复制似的,将背心一脱,就下了水。他们俩下去就玩了起来,王不惑慢吞吞的,半晌没能将衣服脱下来,池屿看着他,难得地主动说了句话:“……怕就别下去了,不安全。” 结果下头赵清晏却起哄道:“下来啊,快点快点!” 赵清晏喜欢游泳,或者说喜欢玩水,一下去整个人特别嗨,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往上头打水花,打湿了池屿大半边衣服。他倒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脱了衣服动作麻溜地下去了,剩王不惑一个人在岸边干站着。 他们仨在水里玩了一阵,赵清晏忽然爬上来,身上淌着水跑上岸:“下去啊,来来来我牵着你下去!” “还是不了吧……”王不惑抱着板子,临阵退缩,“我有点怕。” “怕什么啊,我在啊,”赵清晏大大咧咧道,“还有小川哥呢!”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推搡着王不惑,连哄带骗地把他上衣脱了,然后盯着他下水:“你抱着板子就行,不会沉的。” 赵清晏说的也是实话,他们几个的游泳就是在河里学会的,最开始就抱着板子可劲儿玩,玩着玩着也就会了。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学游泳的时候有前国家运动员的老师带着,现下只有他们四个。 王不惑很快就欲拒还迎地被赵清晏弄下去了。 他起先还有点慌,水漫过胸口的时候吓得要命,罗小川嘴里骂着“没出息”,游过来扶着他,踩在柔软的泥沙上。 赵清晏就无聊了,故意潜水游到池屿身边,给他腿抓了一下。 “!” 池屿下了一跳,迅速逃开,接着赵清晏便浮上来一边踩水一边笑:“你刚才吓到了对吧!对吧!” “嚯,”池屿冷笑一声,“你完了。” 他话音一落,深吸口气立马潜下水追了过去。两个人在水里打来打去,一会儿赵清晏朝他疯狂打水花,一会儿他摁着赵清晏下去不给上来,玩得不亦乐乎。王不惑渐渐得了趣,也开始学着他们的模样蹬起水来。 玩了半小时,罗小川有点累了,便率先上了岸:“玩会儿得了,回去吧。” “哦!好!” 赵清晏和池屿倒是听话,跟着就游到岸边打算上去。 就在上岸的时候,赵清晏一脚踩在石头尖上没注意,当场划了条老长的口子,不停往外冒血。他睡觉并用往上爬,一屁股坐在地上:“痛死我了!” 池屿关切地上去,抓着他的脚踝看:“刚划的?” “是啊……” “那让小川哥背你回去。” “怎么不是你背我啊……” 罗小川也凑过来看:“有没有事?钩子划的?” “不是,石头划的,”赵清晏被盯得怪不好意思的,赶紧把脚放下,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证明自己没事,“没关系!” “不是钩子划的就好。”罗小川说着,跑去不远处穿衣服去了。 就在这时,激烈的扑水声响起,一声没喊完的“救命”冒了出来——三人往上来的口子一看,王不惑大概离岸一米多,浮力板已经往下游飘出去了一截。他疯狂地挣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立着“严禁下河游泳”的牌子,可谁也没想过真的会出事。 他们熟知这条河,也知道河岸边是能踩到地的,可再出去一点就是河沟,深不见底。 赵清晏最快反应过来,三步做两步走地下了水,立刻朝着王惑游去。 他是脑子一热就下来救人了——但他根本不会救人。他匆忙游到王不惑身边,踩着水想拉住对方。可他全然没想到,人在求生的时候力气会那么大,也根本无法思考。王不惑碰到他的手,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借着赵清晏使劲儿往上钻,却把他死死地摁在了水里。 完了! 他脑子冒出这个念头来,死命地挣扎想要游走。可王不惑的力气大得惊人,从按着他的肩膀直接按到了头顶,他能看见水面就离他不过几厘米,可怎么也挣脱不了。 缺氧的感觉袭来,赵清晏的力气越来越小。 “死”这个概念本身离他还很远很远,在这一刻他却意识到,自己也许会溺死在河里。他没有放弃挣扎,可就是摆脱不了王不惑的手,在他要憋不住张嘴呼吸的前一秒,头顶的手忽然松开了。 仿佛是日出时的第一缕光线照亮他的求生之路,赵清晏疯了似的游,游出去好远才一下从水里冒出头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还没从死亡边缘的恐惧感里挣脱出来,眼前是坐在岸边嚎啕大哭的王不惑,还有喘着粗气的池屿。 罗小川蹲在王不惑身边,急切地问“有没有事”,而池屿看着他,眼神复杂。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恼怒……还有害怕。 赵清晏在水里沉沉浮浮,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水,就这么仰着头游回了岸上。 “妈的,吓死我了!”罗小川骂了句,转头又安慰王不惑,“没事了,这不是上来了么,男孩子哭啥,没出息!” 赵清晏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倒在地上和死鱼似的喘气,断断续续问道:“是、是小川哥……把、把他……救上来的么?” “是池屿,”罗小川道,“我去穿个衣服,哪晓得你们就出事了……你们不要随便下去救人,很危险的!” “嗯……”池屿说着,将赵清晏扶了起来。 王不惑差点溺死在河里,哪里还知道是谁救了他,只记得头发被人扯得生疼,接着一晃神的功夫就被拖上了岸,罗小川骂骂咧咧地把他弄了上去。 听见是池屿救了他,他哭得更厉害了。 王不惑坐在地上大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 罗小川给他脑门轻轻拍了一巴掌:“应该说谢谢!” 可他像是没听见一样,还是那三个字,不停的重复。 池屿一声不吭跑去把他们的衣服都拿了过来,将王不惑的挑出来递给他,轻声说:“人没事就好。” 他有瞬间想发火,但还是强压下来了。 他看向赵清晏,将衣服扔了过去,嘴唇张合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为什么要让不会游泳的人下河玩,又为什么随随便便跑下去救人? 质问硌在他心里,却没说出口。 赵清晏眼眶里含着泪花,夸张地吸吸鼻子,给自己套上衣服后,对池屿说:“对不起……” 池屿瞧着他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心头又浮现起赵清晏对他的各种好来,最终还是脸色阴沉地说了句:“没事就好。” 直到王不惑停止了嚎啕大哭,他们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来时高高兴兴的四个人,回去时沉默得吓人,王不惑仍没能止住小声啜泣,仿佛是被这事儿吓得不清。赵清晏想也是,搁谁谁都吓死。 快到小院的时候罗小川说:“这事回去保密吧,也没出什么事,说了又要挨揍。” 他们仨整齐划一地点头,跟罗小川想到一堆去了。这事儿要是捅到家长那里去,今晚上谁也别想好过。 临进院子前,王不惑忽然转过身认认真真对池屿说:“谢谢……” 他这副诚恳的模样反而弄得池屿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说:“不、不客气……” 赵清晏趁热打铁,一手牵起一个,豪情万丈说:“我们以后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罗小川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还挺有文化哈。” 第21章 初中生活与黄书(上) 趁着大人们还没下班回家,大家各自溜回家洗澡,免得被看出破绽来。赵清晏刚蹿进屋,池屿忽然被王不惑拉住了。 反正家里就一个洗澡的地儿,赵清晏先去了他也不用着急,便转身问了句:“怎么了?” 眼下院子里就只有他们俩,王不惑垂着头,分明是有话要说,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这么朝夕相处了两年,池屿虽然很少跟王不惑说话,可总是熟悉的。池屿表现得比平时更有耐心,要是赵清晏看见肯定得吃惊。他只是安静等着王不惑说,也不催促。 半晌王不惑才小声说:“就是……谢谢。” 他这副模样,摆明了是有什么讲不出来的东西,梗在心里又难受。 池屿想安慰他两句,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压根连王不惑到底想说什么都不知道,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真没什么,不用在意……快回去洗澡吧。” 最后王不惑还是没能说出来,他满脸的难受,点了点头转身回屋了。 小孩儿们下午来了出命悬一线,晚上大人们回来的时候,同样带回来了一个重磅消息——包括小院在内的这块平房区,要拆迁了。 饭桌上赵氏夫妇聊起这事儿,他们俩一边吃一边听,赵清晏时不时发出一些疑问,好像对这事儿很关心似的:“拆了我们是不是没地方住了啊……” “怎么会,你吃你的,不用担心。”赵科长应了声,但还是对着赵夫人接着往下说,“就是房子的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要房子还是要补偿款嘛。”赵科长说道,“补偿款要吃亏点,房子肯定划算些。” 赵清晏算是听明白了,兴奋道:“我们要搬家了吗!” “可以这么说,不过呢,我跟你妈原本就看好了一处新房子。”赵科长扒了两口饭,习惯性地将空碗往老婆那儿一递,赵夫人一边嫌弃地“啧”了声,一边接过去给他添饭:“这边建什么大小的啊?” “还是老样式,二室一厅的。” “那不行,”赵夫人直接拒绝,“至少得是四室的。” 赵科长在心里盘算了一阵,说:“那可得不少钱。” 赵夫人将碗搁在他面前,细细数起来:“主卧一间,他们俩也大了,得一人一间房吧?再加个书房……至少得四间房!” 话题忽然就将俩小孩加了进去。 池屿端着碗有些楞,轻声说了句:“我……”“我们住一间!”赵清晏抢话道,“我要跟池屿住一间!” “等到十八九岁还睡一张床呢?”赵科长打趣儿道,“你妈说的对,哎再说吧,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说到搬新家,赵清晏当然是觉得好,不能再好。 现在这间屋子,自从池屿来了后,就真是连转身的地儿都没有,处处透着逼仄。再说了,谁不喜欢漂亮的大房子,就电视里那种,看了都羡慕! 他没意识到这里面还意味了什么,满脑子都是大房子,还有即将去新学校的喜悦——明天他们就会去市重点中学报道,成为初中生。 隔天赵科长借了台面包车,把三个孩子和行李一起拉去了学校。 新学校特远——对他们来说,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简直像出远门。早上王不惑见到池屿的时候一反常态,主动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嗯。”池屿点点头,想着大概笑一笑会更显得友善,结果嘴角还没来得及扯上去,赵科长和王不惑他妈就催着赶着让他们上车。 赵清晏笑嘻嘻地往王不惑身边凑:“咱们还是同学了!” “是啊!”王不惑跟着傻笑起来。 池屿在旁边看着,说不出的羡慕。 赵清晏就是那种懂得如何示好的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表现出友善,既开朗又好相处,与他截然相反。 学校门口张贴了分班告示,赵科长嫌挤,索性让小孩们自己去看。赵清晏踮着脚尖在人头攒动里看着红底的告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连忙问池屿:“看你你的名字没,我怎么没看到……” “在你名字下面三行。”池屿说。 听见这话,赵清晏连忙确认,再看见“池屿”两个字之后又确认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咧开嘴笑起来:“我们一个班!” “嗯啊。”池屿也松了口气。 他从没提过分班的事儿,可却在心底里暗暗期待过,能跟赵清晏一个班。 那是潜藏在心底里的依赖感,他从没察觉,却一直殷切地希望不要跟赵清晏分开。若是要说得更详细些,大概最好是上下铺、最好是同桌、最好一直在一起。 池屿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这么悄悄地希望着。 而赵清晏,是光明正大的希望着。 他们俩心情不错,王不惑在旁边略显得失落:“我在你们隔壁班……” “没事,隔壁班跟同班差不多啦。” 家长的任务就是给他们交学费,然后打点好宿舍的一切,跟班主任互留手机号码。一个早上足够忙完这些,到了下午便只剩他们自己去新的班级,跟同学见面。 刚来学校也没有安排座位,这可遂了赵清晏的心愿,可以跟池屿同桌了。 王不惑没能跟他们同班,但班上竟还有赵清晏的熟人——蔡强。蔡强以在小学吊车尾的成绩塞钱进了市重点,继续吊车尾。 这几年赵清晏个子倏地长了不少,比池屿高出半个脑袋。他稚嫩的五官也渐渐张开了,模样变得越来越好看,还稍微有点急,已经生出了些少年味。反观池屿,他似乎这几年都没怎么长一般,除了轮廓日渐加深,身形还是削瘦。 他们俩坐在一起,赵清晏就像发光体,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很快就与他熟络了起来;池屿便是光下的暗影,开学足足一个月,也没跟周围同学说上超过十句话。 但池屿无所谓,只要有赵清晏在,身处哪里都是一样的。 赵清晏却有所谓:“……那个谁跟我说,你看起来特别凶。” “有吗?” “有!”赵清晏捣蒜式点头,坐在他们前面的蔡强也跟着凑过来表示肯定:“我也觉得!” 正是上早自习的时候,大家稀稀拉拉念着英文单词,他们仨扎堆在后面说话。不过赵清晏和池屿好歹还是摊开了书,蔡强却是安于吊车尾的身份,桌上书都没翻开,侧着身跟他们说话。 赵清晏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接着跟撒娇似的说:“你别老板着脸嘛。” “没板着,”池屿说,“不用管他们。” 他还想劝说两句——他总怕到了新学校,又有人说池屿“自闭”,再从“自闭”深究到他母亲的悲剧。 蔡强却另起了个话头,他神神秘秘地确认了下老师还没来,周围的同学也认认真真在早读,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卷成筒的书,往后伸:“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什么啊……”赵清晏没想太多,伸手接过来。 那书还挺硬,他接过来一下就摊开露出封面来。赵清晏只一眼就意识到这东西不能放在桌上,被别人看见要玩完,动作麻溜地就往桌子下面藏。 ——那是本黄色杂志! 小说封面上是一个穿着暴露、只遮挡住重点部分的女人,白花花的胸脯正对着镜头,也就正对着看书的赵清晏。这还不算,封面上还写了标题:《风骚大姐》。 下面小标题打出来的字眼更加令人脸红,什么嫂子、爽到、人妻……每个词都能让赵清晏浮想联翩。刚念初中的他们年纪确实不大,可不代表对这些事还跟三年前似的一概不知。小孩的接受能力太强,从外界各种各样的地方接收到的零散讯息都会被他们很快的学会——也包括两性相关。 赵清晏的脸瞬间就红了,脑子里还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穿着碎花旗袍的女人的背影,她纤细的腰肢与瘦弱的肩膀清晰异常。 池屿不动声色地往赵清晏那儿瞄了一眼,并不意外,又有点好奇。 他不怎么好奇内容,但是好奇赵清晏的反应。于是池屿的目光再往上挪了挪,立马看见赵清晏绯红的侧脸。池屿抿着嘴想笑,却忍住了。脸红的赵清晏他看过许多次,可因为这种对于他们来说还是禁忌的话题而脸红,池屿着实是第一次见。 那模样替他小少年的气质上添上了几分可爱。 赵清晏只看了两秒,立刻将书卷回去,塞给蔡强:“什么东西!!你拿这个给我看干嘛!!” 蔡强贱兮兮地笑起来:“不是吧,你还害羞啊,你没看过?!” “拿走拿走,我不看!”赵清晏摆摆手,正气凛然道,“我要早读了!” 他心虚得将书立起来,挡着自己的脸,还真喃喃地念起英文单词来。蔡强还想调侃几句,就这时候,英语老师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进来了。他只好惋惜地转回去,总算摊开了桌上的教科书,还是本历史书。 池屿翻开单词表,悄悄对赵清晏说:“书拿倒了。” “!” 赵清晏手忙脚乱地将书倒转,英语老师从过道巡视着走过来,他装模作样地大声念起来。 看着他这副可爱样,池屿嘴角上扬地念书,心里好像有片羽毛飘然落下,痒得厉害。 第22章 初中生活与黄书(下) 去食堂排队买早点的时候,蔡强嘻嘻哈哈没少嘲讽赵清晏的“纯情”。赵清晏终于恼羞成怒地啧了声:“别说了好吧!” 他声音略大,闹得两边排队的同学纷纷看向他。 蔡强虽是不学无术还恬不知耻的,大庭广众也不好继续讨论“风骚大姐”,只好了声,却仍止不住怪笑。 赵清晏也没真生气,很快又被他这副滑稽的表情逗笑了。 两旁队伍里有高年级的学姐,瞥见赵清晏好看的侧脸忍不住窃窃私语。他没注意到这些,池屿却注意到了。 池屿干咳了声,赵清晏关切地转过头:“怎么啦,感冒啦?” “没,”池屿说,“你去占座吧,我帮你打。” “这么好?!”赵清晏伸长脖子瞅了瞅,食堂里人真多,确实需要占个位,“那我去占位置,今天吃……吃拌面。” “好。” 赵清晏去占座,池屿就和蔡强排在了一起。蔡强看了看赵清晏远去的身影,又看看池屿冷漠的脸,想随便唠唠嗑都不好意思,只能悻悻地闭上嘴,专心排队。 黄色杂志的事情就这么被他们抛之脑后,赵清晏上课的时候还挺认真,眼睛紧盯着黑板,时不时埋头写笔记。也是跟他做了同桌,池屿才发现他与性格不符的爱学习——赵清晏是个隐性调皮,上树爬墙、网吧机厅,无“恶”不作。可偏偏赵氏夫妇就逮不着他的犯罪事实,学校里老师也不知道,年年三好学生都有赵清晏。 但这些事,池屿却一清二楚,都看在眼里。 到大课间的时候,赵清晏忽然趴在桌子上嘤嘤叫着胃疼,引得池屿急忙问:“要不要紧?” “不要紧……”赵清晏奶声奶气地说,“你帮我跟体委请个假,我不去做操了……” 蔡强往回一看,直接扬声帮他把假请了:“体委,赵清晏胃痛做操请假!” 体委过来观察了一秒:“去医务室?” “嗯……我一会儿就去……”赵清晏说着,推了池屿一把,“你快下去做操吧,我没事的。” 池屿眉头微皱,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起身走了。 赵清晏一边伏在桌子上小声哀嚎,一边瞧着教室里的同学一个个走掉,最后静悄悄地只剩他一个。饶是这样赵清晏也没挪动一下,直到楼下响起广播体操的音乐,他才倏地站起来,跟没事儿人似的往前挪了两步。 除了小时候对池屿死缠烂打之外,赵清晏还算个脸皮薄的。 空荡荡的教室、楼下的广播声……他站在蔡强桌子边,目光扫过外头空荡荡的回廊,眼疾手快地从他抽屉里拿出那本黄色杂志。 他拿著书往角落里走了几步,背对走廊看着封面,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封面上的女人跟记忆中的女人张得不像,可她削瘦的肩与肩上半披着的碎花丝巾,令他不禁想入非非。 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赵清晏翻开来,劣质纸张声音硬朗,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两眼,眼睛像装了雷达似的,将那些器官名词、描绘生殖器的字眼尽数捕捉。他不敢细看,只觉得脑子嗡嗡响,身体也莫名的发热,再接着往后翻,竟还有男男女女交媾的图片。 相接的器官坦然对着镜头,赵清晏口干舌燥,记忆中的碎花旗袍却不停地闪现。 “哎做什么操……去食堂不。”走廊忽然传来男生的说话声。 赵清晏吓得额上冒出冷汗,猛地将杂志塞进了手边的抽屉里。他慌张转过身,只见两个男生从外面经过,压根就没往他们教室里看。 眼见着他们走掉,赵清晏那口提着的气却还不敢放。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门边上走,冒出头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一再确认他们没有注意到教室里有人,才彻底放松下来。 正当他打算折回去把杂志物归原处时,池屿从前门走了进来:“你没去医务室么。” 赵清晏慌得要死:“……啊,我……又没那么痛了。” 池屿端着热水走进来,往他身边走:“喝点热水舒服点。” “哦……”赵清晏轻声应着,生怕自己露出点什么破绽,“你怎么没去做操啊……” “估计你不会去医务室。”池屿催促道,“快喝。” 赵清晏并没法掩饰得完美无缺,他眼神里的躲闪,池屿都看见了。但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将热水递过去,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赵清晏倒是真渴了,可他惦记着那本杂志还塞在别人的抽屉里。最要命的是,当时他太慌,还不知道具体是谁的抽屉。正当赵清晏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池屿支走,广播声骤然停了。 ——完了,同学都要回教室了。 他一下紧张地浑身都僵了,池屿看着提醒道:“回座位上坐着吧,他们要上来了。” “哦、哦……” 人还没上来,他还可以想办法挽回一下。赵清晏脑子里尚抱着这点侥幸,却死活也想不到要怎么做才能把事情无声无息地掩盖过去。而没过半分钟,已经有脚步快地同学抵达了教室门口,人陆陆续续地回来,教室里重新归于吵吵嚷嚷,也把赵清晏最后一点盼头也吵没了。 池屿看着平时特爱笑的人在身边满脸的担忧,也跟着不安起来。 他的不安比赵清晏掩藏得好,只是盯着赵清晏看,并不吭声。 接着蔡强就回来了,还带了几根热狗肠。他往凳子上一坐,将热狗肠往赵清晏面前一递:“胃痛多半是吃少了,来吃啊。” 他说完,又朝池屿略显生疏地说:“你也吃点呗?” “……我不饿,谢谢。” 赵清晏拿起一根拆开包装塞进嘴里当做回答。他实在不好意思吭声,且为接下来的事情不住地担忧——那张桌子坐的是谁?发现了会怎么样? 蔡强又问:“去医务室了吗,给你开药了么?” 他嘴里喊着东西还没来得及回应,池屿破天荒地帮他答了:“……去,说喝点热水就行。” “哦那就好……” 赵清晏转过头,不明白池屿为什么要说谎。 池屿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从整齐的抽屉里拿出下节课要用的书。 他的抽屉一向都是赵清晏整理的,试卷周报收在文件夹里,教科书排成列露出书脊,角落里还有个素色的笔袋,里面永远装着三种颜色的水性笔。可反观赵清晏那边——垃圾场,不说也罢。 对方的莫名其妙池屿早已领教完,这些也就见怪不怪了。 “叮铃铃——” 数学老师——一个地中海、啤酒肚、满口大黄牙的中年男人抱着教案走进来。教室骤然安静,只剩下大家翻书的声音。可就这样数学老师都不高兴,教案往讲桌上一摔:“都打上课铃了才翻书,这不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吗!” 他话音刚落,教室里又响起“啪”的一声。 这声音太突兀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往来源处看。坐在教室角落里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学,开抽屉的时候有本书掉出来了。眼镜妹自己也懵了,不记得自己有这样颜色花哨的书,疑惑着弯下腰准备去捡。 赵清晏又惊又怕,只敢用余光去看。 眼镜妹他叫不上名字,只知道是特困生,还特别的内向。 ——但愿她能稳重的收进去当做无事发生啊啊啊! 通常天不遂人愿,这会子也一样,数学老师大约今天是心情不好,正愁没处儿撒,听见动静大步流星就走下来了。他从眼镜妹的手里一把抢过书,“风骚大姐”卖弄风骚的模样立刻映入他的眼。 教室里鸦雀无声,眼镜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数学老师脸色不好。 下一秒,那本《风骚大姐》被狠狠摔在女生桌上,紧接着是中年男人的咆哮声:“学校是读书的地方!不是让你们看这些淫秽杂志的地方!!” 他的骂声是议论的开关,坐得远的男生纷纷站起往这边瞅,也包括蔡强在内。 眼镜妹目瞪口呆想解释:“不、不是……老师这……” 蔡强猛地转身朝赵清晏迅速小声道:“靠!那不是我的大宝贝吗!” “……”赵清晏不敢吭声,眉头紧皱着摇摇头,让他转回去。 数学老师接着骂:“还是个女孩子!真是不知廉耻!你是特困生吧?!你父母辛辛苦苦供你来重点中学上课,你就在看这些东西?!你给我出去站着,出去出去,我要好好跟你们班主任沟通一下!” “老师这不……” “你还想说什么?还解释什么?!赶紧出去站着!” 眼镜妹被骂懵了,又委屈又难受,在同学们鄙夷嫌恶的目光中,她克制不住地流眼泪,垂着头往教室外面走。 数学老师拿起桌上的黄书往讲台上走,还骂骂咧咧了几句有的没的,才开始上课。 赵清晏悄悄往外面看,能看见眼镜妹娇小的背影。她的肩膀时不时抽动两下,很明显是在哭。 待他收回眼神,就发觉池屿正看着他。 “看着我干嘛……”赵清晏心虚地问了句。 池屿摇摇头:“没事,上课。” 这事儿在老师眼里严重得不行,在同学眼里却是件值得谈论的笑料。唯独蔡强不这么觉得,他知道事情的始末,才更好下判断——那眼镜妹偷了他的黄书看! 数学课上了一半,赵清晏怎么也挪不回心思到黑板上,然后就收到了前面递下来的纸条。 上面好几种笔迹,一看就是过了很多人的手,属于群聊纸条。 “那杂志是我的,靠,一个初二的借我看的!” “那是周颖川偷去看的啊?” “厉害,一个女的偷黄书看” “爆笑” “那她以后就叫周淫川了” “哈哈哈” 赵清晏烦躁地将它抓成团,塞进了抽屉里。 他疯狂在草稿纸上胡乱画着线,丝毫没注意到池屿正盯着他,眼神复杂。 第23章 暗恋或明恋 原本赵清晏的心里,这真是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他只是碍于脸皮薄,没办法和蔡强似的光明正大讨论黄书,才想出这么个办法,趁着大家都不在的时候看一看。 他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池屿的妈妈会在这种时候不停出现在他脑海里,像DVD被人不停地按下倒回再播放,反反复复都是那个婉约的背影。一个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赵清晏被推着走,无法弥补上一个错,下一个意外又来了,他措手不及,除了强装若无其事什么也做不了。 那时候的赵清晏还理不清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也想不出完美的对策来解决这件事所延伸出的后果——他甚至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眼镜妹叫周颖川,“女生看黄书”这事本身就已经能引起一些同学的反感,蔡强的“偷窃论”大肆宣扬过后,周颖川在同学中变成了“不知廉耻的特困生”。 数学老师下了课便把周颖川带去了办公室,还有那本《风骚大姐》。 赵清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向日葵盯着太阳似的,目送老师和周颖川远去,有些按捺不住道:“……我去厕所!” 池屿先是疑惑上厕所为什么要打报告,接着站起来:“嗯,我也去。” 蔡强忙着跟别的男生说道这事儿,言辞里全是对周颖川偷窃行为的谴责:“她要是问我借,我也会给她看啊,现在搞成这样,我怎么还给学长啊……” 厕所和办公室在一个方向,他们两肩并肩地快步走,池屿目视前方看路,赵清晏却明显的心不在焉,一直仰着脖子往办公室的门看。 “你怎么了。”池屿忽然问道。 他语气平淡,里头那暗藏着的一点点关心,被赵清晏此刻的恍惚给忽略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目光没收回来半分:“啊,没……没什么,嗯。” 池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二人经过办公室门口,能看见周颖川的背影,还有数学老师的大声训斥,连带着其他老师也摇着头、啧着嘴地看戏。 赵清晏的脚步倏地慢下来,池屿配合着他的步调,也跟着慢下来。 如果这样池屿还看不出来他对周颖川的关心,那他也不配以招生考试全市第四名的成绩进市重点了。 但步伐再慢,他们总是会彻底经过办公室,走进男厕所。 赵清晏的魂儿回来了点,两个人并排站着尿尿,各自垂着头,谁也没吭声。 最后周颖川是被叫家长还是写检讨他们也不知道,大约这事情在背景里实在是难以启齿,在“官方”上便没了后续。可在“民间”——也就是同学之间,周颖川成了男生们恶意调侃的对象,女生不愿搭理的透明人。 她被扣上了“手脚不干净”、“好色”的名头,无论哪种都很严重。 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男生宿舍里聊着足球、隔壁班的班花时,忽然有人说另一个人喜欢隔壁班花,另一个人没好气地骂回去:“那你喜欢周淫川!” 其他人顿时发出哄堂大笑,夜话的气氛瞬间没了。 池屿睡在赵清晏上铺,听着大家的笑声,感受到底下翻身的动静。 接着话题便围绕着周颖川展开,好像平时他们都在仔细观察她似的,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来唠嗑,连“她看人的眼神”都透着“淫荡”。 赵清晏听得烦躁,忽然说了句:“老说周颖川坏话干嘛,别说了。”他刚说完,又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硬,赶在下一个人发言之前又补上一句,“……等下宿管来了就麻烦了。” 男生压低了声音跟着说:“……难道你也喜欢周颖川?” 赵清晏顿时无话可说,只好大力地掀起被褥盖住头,闷闷地说了句:“我睡了!” 议论在继续,时不时有人笑出声,直到宿管老师的脚步声逼进,窗边的同学通知了声“宿管来了”,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然后便没了人再起话头,逐渐有人扛不住困意睡着了。 夜话的几个家伙睡着了,赵清晏却睡不着。 他闷在被子里觉得难受,过了许久才把头露出来,看着上面的床板发呆。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现斑斓的水波,最后拧成一簇咆哮的火舌。他像跟随着一台摄像机,慢慢推进,穿过灼热,顿时又变成了阳光明媚的早晨……女人牵着小孩,腰肢摇曳,优雅从容地走着。 赵清晏很难描述那种复杂的心情。 那场大火纠缠了他好几年,却在一本黄书的诱导下,被女人的背影代替。 课间偷偷摸摸看到的内容此刻也冒了出来,那些露骨的字眼配上女人的背影,他难以控制自己想到一些不妙的、赤裸污秽的事情上去。 赵清晏的呼吸声略沉,上面池屿也没睡着,一直听着。 直到赵清晏意识到自己无法解决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终于烦闷地掀开被褥下床,三两下爬到了上面。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池屿的被褥,钻进去睡在他枕头上。 池屿倏地转过头,轻声问:“……睡不着?” 他没料到池屿也没睡着,慌了一瞬又平静下来,头埋在池屿的肩膀上小声说:“……我跟你一起睡行么。” 话音刚落,池屿转过身,伸长了手将被褥盖在他身上,又细致地掖了掖。 赵清晏像是迷失航向的夜行船上、孤独又无助的旅人,池屿便是他的救命稻草。他们两挤在宿舍的小床上,赵清晏终于定了神,疲倦感一下子涌上来,很快便呼吸沉稳地睡着了。 隔天赵清晏早读的时候忽然凑到周颖川旁边问了句:“要一起吃早饭吗,我请你。” 这几天的毫不避讳她在不在场的流言蜚语,把她闹得快神经衰弱,赵清晏凑上来的时候她甚至抖了抖。 好在是早读的时候,赵清晏说话的声音不大,除了他们俩没人听见。但他的动作却挺大的,附近的同学都朝那儿瞟了一眼。 赵清晏又说:“就……要么我给你带教室来?” 周颖川连忙摇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说好了,我给你带,瘦肉包和豆浆哈。”赵清晏说完,也不等人回答,立马缩回自己位置上。 池屿没吭声,蔡强转过头来连忙问道:“你跟她说什么啊?” “没什么没什么!” 他是不怎么想说,可是一去食堂,事情就差不多明了了。他让池屿和蔡强去粉面窗口排队,自己跑去隔壁包点窗口排上了。但赵清晏的早饭还是池屿帮他买的二两汤粉,三个人埋头吃的时候蔡强盯着他手边的包子豆浆,联系早读事件终于捋清楚了:“你不会是给周淫川买早饭吧?” “别人叫周颖川,”赵清晏说,“那事说不定是误会呢,我觉得她不像随便拿别人东西的女孩。” “事实摆在眼前啊!” 赵清晏不想再说下去,只好说,“快点吃,等下去超市请你喝可乐。” “可以!” 周颖川接到早点的时候,满脸的茫然,赵清晏只说了句“快点吃吧要上课了”,就转回自己座位上跟池屿说话去了。 他就算做得再小心,也总有人看见;有一个人看见,很快就大家都知道了——赵清晏多半是喜欢周颖川。 池屿说:“要么明天你也给我买早饭吧。” “你明天有事?”赵清晏不解地问,“要干什么啊……” “没事,”池屿说,“开玩笑的。” 他说是开玩笑,嘴角却向下耷拉着,没有一点笑的意思。赵清晏对周颖川的特别,别人能感受到两分,池屿就能感受到四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池屿说完了才觉着自己这个玩笑并不好笑,又有些懊恼。 这懊恼不仅不是一时的,还随着赵清晏越来越殷勤而逐渐加深。 班上有人高声揶揄周颖川时,赵清晏会笑哈哈地转移话题;周颖川的早饭被他连着承包了一星期;有人不愿意跟周颖川一起值日,赵清晏上赶着跟人换。种种事迹加起来,赵清晏喜欢周颖川的事情就跟板上钉钉似的,铁锤砸下去,拔都拔不出来。 有人说学生干净如白纸,可白纸也有金贵、廉价之分。 学校里的地位划分跟社会没有区别,只是看的东西有所改变——像赵清晏这样成绩好,人缘不错,还长得好看的,自然列为上等;周颖川这样特困生,成绩一般,长得不行,还有“丑闻”的,就变成了下等。 赵清晏的所作所为,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早恋”的话题上,约莫一个月后,黄书事件已经只剩下点尾巴,大家还记得,却没人再拿出来调侃了。 也就这个时候,周末去网吧的男生成群结队,学校的贴吧变成大家获取校园资讯的好渠道,也不知道哪个暗恋赵清晏的女生发了个帖,说起这事情来。 不少人嘲笑周颖川,然后对赵清晏的眼光表示同情。 赵清晏本人没说话,倒是有人匿名留了一句:他喜欢谁关你们什么事儿?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吗? 蔡强逛贴吧的时候瞧见了,发挥好事本性立马发给赵清晏看:“这人好凶,跟池屿似的。” “池屿才不会这么无聊,”赵清晏皱着眉一条条看下去,“这都说的些什么啊……能不能删帖啊。” “可以啊,”蔡强说着,打开QQ界面开始找相熟的学姐学长,“我给你找吧主。” 不学无术的人通常在结交朋友上特别厉害,蔡强就是典型。没几分钟之后那个帖子就消失了,至于那句凶巴巴的反问到底是谁说的,也就没了答案。 他跟周颖川渐渐熟络起来,不过也就仅限于互相问好的程度。 女孩特别容易害羞,跟赵清晏说个“早安”都要避开目光,不敢直视。 事情失去新鲜感后,期中考试来了。赵清晏和池屿胸有成竹,蔡强基本放弃,考完后面临周末,他们仨和王不惑约着一路回家,路上王不惑突然问了一句:“我听别人说,你喜欢你们班的特困生?” 赵清晏哭笑不得:“没有的事!” “就有,我跟你说,赵清晏对那妹子可好!”蔡强添油加醋道。 池屿保持着一贯的冷淡默不吭声,听着他们说的一字一句,胸腔里像坠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难以忍受。 第24章 不安乘以二 赵清晏的解释基本没作用,他压根没想到周颖川的事情会那么“广为人知”,用王不惑的叙述,那就是全年级都听说了这事。一个上课看黄书还被老师抓现行的特困生,这几个特征加在一块儿太有分量,连带着周颖川的“追求者”赵清晏,也迅速在全年级略有名气。 更别说,女生成熟得稍微早些,赵清晏凭借阳光又秀气的模样,早就成了女生宿舍夜谈会的常驻选手。成绩好、长相好的男生,却喜欢周颖川那样的,完全是言情小说里的剧情。 到四库的时候王不惑还在津津有味地听蔡强夸大其词,赵清晏忍不住一直翻白眼,只有池屿沉默如常,甚至比平时要更显得冷漠些。他这点微妙变化,只有赵清晏察觉到了,他悄悄看了池屿好几眼,却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当是自己太敏感。 他们在钓鱼台分开,蔡强朝着另一边回去了。 王不惑说:“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赵清晏还没开口,池屿忽然抢话说:“假的,普通同学。” 若这话是赵清晏说,那他们就还能掰扯一阵;但这话是池屿说的,王不惑顿时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回到院里他俩才刚进屋,就发现家里的东西少了一大片,搞得像被小偷席卷过似的。赵清晏正纳闷,赵夫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回来了啊?” “回来啦,”赵清晏将包往地上一放,就瘫在床上,“妈,家里怎么回事啊,沙发怎么不见啦。” 池屿规规矩矩地把两个人的东西都拎进房间里,转手去倒了杯水,往厨房打了声招呼:“阿姨。” “诶,你们两快坐,一会儿吃饭了。” “我来厨房帮您。”池屿说着捋起袖子就走了进去。 他仍是小孩的身材,可在厨房打下手十分熟稔,进去瞅了眼案板上的备菜,拿过一把叶子菜开始洗。赵夫人和蔼地看了看他,一边做事一边说起来:“咱们准备搬家啦,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下个月就搬过去。” 赵清晏听着兴奋地往厨房里钻:“真的啊!我都还没看过!” “真的,晚饭后让你们爸带你们去。” 跟每次放假回家一样,半小时后赵科长就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唠着嗑吃着饭,询问起赵清晏和池屿的成绩,又问起家长会是什么时候。 新房子最后还是定的三房两厅,为了快买的是现房,里头一股浓重的建材味,赵清晏捂着鼻子兴奋地往自个儿未来的房间看——好大一间卧室!两张单人床并排放着,中间隔着五十公分左右的过道。 他挤眉弄眼地戳了戳池屿的腰:“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啊,到时候。” “我都可以。”池屿只这么说了句,看不出半点兴奋。 事实上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从前提起新房子和搬家的事儿,他都觉得没太大所谓,还很感激赵氏夫妇打算给他一间单独的卧室。现在显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和赵清晏还得住一间——可这莫名其妙的安心感,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过,池屿心里还埋着另一件事无法言说,看新房子的新鲜和兴奋很快过去,他一直憋闷着,直到夜里洗漱完上床睡觉。 赵清晏翻来覆去跟小孩似的打滚,末了压低声音说:“新房子我要买一堆漫画放书柜里摆着,不看,就摆着。” “嗯。” “哎,我到时候想睡靠窗那边,行不行啊。” “嗯。” “干嘛这么冷淡啊,”赵清晏嘟囔了句,“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 约莫是被赵清晏念得烦闷,池屿一拉被子索性将头埋进被褥里,声音沉闷地来了一句:“……没事。” “有事你说啊,”赵清晏不依不饶,半个身子压在池屿身上说,“是不是没考好啊……” 池屿一恼火,把人往边上一推:“说了没事!” 他们俩虽然聊上了,可总归顾着外头赵夫人,怕被听见,纵然是恼火,声音仍是压着的。 赵清晏更不明所以了,脑子里快速思考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事儿没,又说:“……到底怎么了嘛。” “没事!” 池屿说完,又钻进被褥里了。 隔出来的小天地顿时安静下来,很快便能听见两人节奏不一的呼吸声。 赵清晏在胡思乱想,且越想越离奇,从自己跟蔡强说话太多忽略了池屿到想起三年前的大火。 想到最后,赵清晏心慌得厉害,颤抖着裹紧了自己。 他这边的动静,一张床上的池屿当然能察觉,他徐徐转过头,在黑暗中看了赵清晏一眼。对方背对着自己,月光从窗外进来,照得他被裹上一层淡淡的银边。他终于有些于心不忍——其实说于心不忍也不对,这事儿是他莫名其妙在先,毕竟他自个儿都搞不清楚自个儿在烦什么。 池屿轻声道:“……你真的喜欢周颖川?” 赵清晏鼻音特重,也没翻过身地回答:“不是啊……你怎么也这么觉得啊,我一点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池屿喉咙发紧地说出这句,暗暗期待着赵清晏给出合理的说辞。 这就像是粘人的小孩忽然被人分走了宠爱,惴惴不安还心怀妒忌。 池屿不曾说过,也不曾表现过,可不代表他不会冒出这种念头。相处几年下来,赵清晏对他的好是肉眼可见的、远远高于旁人的,可自从周颖川的事情爆发,对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那个眼镜妹身上。 比起妒忌,跟多的是不安,和难以言说的烦躁。 “啊这个……”赵清晏叹了口气,有点滑稽,“我就是觉得她倒霉,大家都说她坏话,哎,多可怜啊。” ——多可怜啊。 池屿心头发紧,不免将赵清晏的无心之语加诸在自己身上。 他倏地转过身,看着赵清晏的后脑勺。对方听见动静,也跟着转过来,两个人在黑暗中面对面,池屿说:“你对谁都这么好么,只要你觉得可怜?” “当然不是,”赵清晏说,“我只对你好啊,其他的人……哎,反正我没喜欢她,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了。” “不是,我没有不喜欢……”他急躁地解释了句,“我不想听见别人说三道四。” “他们说他们的,有什么关系啊……” 赵清晏大约是生来就有抚平池屿烦躁的能力,他的声音宛若带着魔力,又轻又缓地说:“他们说他们的,不关我们的事,你要不喜欢,以后我就不给她送早饭了……我真没有喜欢她……” 提到“喜欢”,赵清晏的脑子里,碎花小旗袍一闪而过。他接着说:“我要是有喜欢的女生,我第一个跟你说行么。” “……好。” 即便对于“性”,赵清晏还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以及从黄书与同学的嘴里获取到的不正常描述,他仍然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的女人,是身边这个异性兄弟的母亲。 这事儿太糟糕了。 他不知道这算是阴影,还是某种其他的感情因素,总之是很不妙的。 “睡吧睡吧!”赵清晏突然语气活泼地说了句。他既是在安慰池屿的坏心情,也是在安慰自己的罪恶感。 隔天赵清晏约了蔡强一起去上网,当然,默认是算上池屿的。 他才准备出门,就听见隔壁王不惑家爆发出一阵狂喜的笑声,怪渗人的。赵清晏打算凑出去看看,谁知刚开门就看见王不惑他妈意气风发地踩着高跟鞋的背影。虽然他平日里也不关注同学的妈妈穿什么衣服,但却清清楚楚记得阿姨经常踩着拖鞋去院门口的牌馆。 这一看,就像是有什么好事。 赵清晏正琢磨着,池屿忽然问:“出不出去?” “出去啊,”他回过头说,“我看王不惑他妈特高兴,想去问问他怎么了。” 池屿有点烦躁:“有什么好问的……” “问问呗,好奇啊。” 赵清晏说完,一溜烟窜到隔壁家,拍了拍门板。 王不惑跟他妈意气风发的模样截然相反,不仅脸上没有笑容,好像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哀伤。 “你妈心情很好啊,”赵清晏本想问是不是有什么好事,瞧见他这副表情,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出去上网吗?” 王不惑点点头:“好,我请客。”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们在门口说着话,罗小山穿着小裙子凑过来:“你们要出去玩啊,我也要去!” 赵清晏有点嫌弃小丫头——他们是初中生,而罗小山,只不过是个小学生,还什么都不懂。他不耐烦地说了声:“你别跟这儿添乱,你找小川哥去!” “罗小川在睡觉!”罗小山说,“要么你把他叫起来,然后带我出去玩!” “你自己叫,”赵清晏无情地说,“走了,蔡强还等我们呢。” 那时候网吧还没有严苛规定,或者说规定可没人遵守,只要有钱,就算罗小山这样的小学生,也可以自由地上网。 不过罗小山最后还是没能跟着来,因为 池屿在他们中间显得不怎么合群——他们仨在网络游戏里驰骋天下,只有他在逛论坛,听听歌看看电影,比起他们成熟了不少。 蔡强说话比较社会气,张口就问:“你家发财了吗,今天这么豪?” 王不惑撇着嘴吱声,好像一副特别认真的操作的模样。 赵清晏插了句“奶我奶我奶我”,蔡强的注意力立马回到了游戏上,没再就这王不惑发横财的事情询问下去。其实赵清晏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是他向来感觉敏锐,隐隐约约觉着王不惑心情欠佳,甚至是很不好。 他们玩着玩着,赵清晏的QQ忽然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我是周颖川。 一见这名字他心里猛地发怵,手抖了抖同意了。 旁边池屿刚巧瞥见他屏幕上的画面,顿时脸就黑了。就算赵清晏对周颖川没什么,万一周颖川喜欢他呢? 防不住的事情太多了。 他第一次萌生出把赵清晏锁进盒子里的想法,最好不要有朋友,不要有什么女生喜欢他,更不要有什么喜欢的女生。 这想法稍纵即逝,他板着脸继续看电影,佯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第25章 小病怡情 赵清晏有点心虚。 他悄悄往旁边看了眼,眼见着池屿一副沉迷电影的模样,才松了口气。 对方发来好友申请之后并没说话,他也就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没有再理会。 游戏进行到可以中场休息的时候,蔡强的手机响了——他是这群小孩里唯一一个有手机的,赵清晏十分羡慕。 趁着这点闲暇时间,赵清晏一瞥QQ消息,王不惑居然发消息来了。他们两中间原本坐在罗小川,现在罗小川不在就约等于邻座。什么话不能说,还得在网上说?赵清晏一边想一边打开看:我要是搬家了,你会想我么。 后来想起这码事,赵清晏才发觉王不惑的多愁善感原来是从小时候就有了苗头,只不过他没察觉罢了。 他认认真真地打字回复:当然! 王不惑没发消息,反倒是赵清晏问了句:我们家下个月也要搬了。 那边好半晌才回了一句:嗯,以后可能不能在一起玩了。 这一长串消息王不惑打了许久,赵清晏眼神复杂地朝他看过去,二人目光对上,他能明确看出来,对方眼底那股莫名的忧愁。 赵清晏不知道到底怎么了,王不惑从小到大有事儿都不会瞒着他。眼下这种情况,他除了想到王不惑兴许是挨了骂,所以不高兴,也想不到其他了。 蔡强很快回来跟他们继续奋战,气氛顿时又恢复成了喊打喊杀的高涨。 回学校的时候还是固定四人组,他们还在学校里瞎晃悠,就看见周颖川拿着扫帚在池塘边扫地。她见着赵清晏一下就红了脸,少女的心思不要太明显。蔡强是个爱起哄的,古怪地拖长了音:“嚯——” 赵清晏想起池屿前天晚上的话,干咳了两声说:“你好啊,我们先回宿舍了。” 周颖川点点头:“嗯……” 他这招呼打得十分敷衍,池屿满意地悄悄勾起嘴角,谁也没发现。 往后两个礼拜,池屿的话果真用处很大,赵清晏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周颖川——不过她也没上赶着往赵清晏那儿凑,只不过经常偷偷地看他。事情的风向开始转变,有人说赵清晏变心了,不喜欢周颖川了,可也没见着他跟其他女生玩得好,事情便愈发不清不楚。 紧张中带点忙碌的校园生活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着,少男少女们忘性大,很快没人再拿着周颖川的事儿打趣儿,不过也仍旧没人理会她。周颖川像个透明人,安安静静地待在班级角落里默默学习,保持着中游的成绩。 晚自习的时候赵清晏伏在课桌上,无精打采地转着笔,眼神却传过去落在池屿脸上。其实池屿长得跟他妈很像,眉宇间能找出七分相似来,可真要他形容五官是哪处像,他又说不上来。 池屿正微微垂着头,认真地写练习册。察觉到赵清晏的目光,他头也不抬地小声问道:“看着我干什么。” “不想写作业……”赵清晏软糯地哼唧着,仿佛来了唠嗑的兴致,小声道,“你觉不觉得王不惑最近,愁眉苦脸的?” “还好吧,”池屿淡淡回答,“跟平时差不多。” 他们能见到王惑的时候也就是回家和来学校的时候,偶尔在学校里碰上说不到两句话就会分开。对于赵清晏来说,一开始是稍稍有些不适应的,可这种异常感又很快被骤然变得繁重的学习任务而遮掩。 池屿说着停了笔,翻了翻他摊开的练习册:“……你这还有大半没写,等会儿要交了。” “你借我抄吧,等会。”赵清晏恬不知耻道,“……我今天老觉得头很重,没精神。” 这边话题还没论出个所以然,前面蔡强忽然丢了张纸条到他桌上。 赵清晏就趴着展开来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眼镜妹老盯着你看! 他下意识坐起来往左边一瞥,刚好瞥见周颖川慌慌张张挪开目光的样子。但很快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又耷拉在桌上不愿意动弹。 池屿见他很不对劲儿的样子,忽然伸手贴在他额头上。 他的手很凉,赵清晏只觉得额头上冰冰的,还挺舒服。 接着池屿说:“你好像有点烧,感冒了?” 赵清晏茫然:“不知道啊……是吗?也没有很难受。” “等下我陪你去医务室看看。” “哦……好。” 池屿说完,将赵清晏的练习册拿了过去,面无波澜地替他写起来。 他没想到池屿会帮他写作业,但现下也确实是觉得头昏脑热,尤其是在池屿这么说了之后,发烧的症状好像一下子全部冒了出来,很快伏在桌上睡着了。 等到晚自习下课的时候,赵清晏才被下课铃吵醒,眼前刚好是池屿帮他把练习册交给小组长的模样。他揉着眼,含糊道:“……写完了?” “嗯,”池屿将笔盖合上,将桌上的东西有条不紊地收进抽屉里,“去医务室。” “哦……” 虽说有点难受,也没到无法行走的地步。 池屿陪着他慢慢往医务室走,校医给他量了量体温,还真有点低烧。 “明天起来还不好的话,要跟你们班主任说,知道吗。”校医拿了退烧药给他,叮嘱道。 赵清晏三下五除二地把药吃了,点了点头。 “谢谢张医生。”池屿扶起他,“走吧。” 从医务室走回宿舍这一条道略黑,只有几盏路灯寒碜地立在风里。眼瞅着也没什么人经过,赵清晏突然仗着病中脆弱,从身后搂住池屿的脖子:“你扛我回去吧,我走不动了……” 他个子比池屿高一些,这么挂在他身上,腿还得拖着地。 池屿干脆蹲下来,说:“上来。” “哈哈,你背不动我吧,我比你高半个头呢。” “让你上来就上来。” 带着三分新奇五分好玩,赵清晏还真上了池屿的背。对方瘦得骨头怪硌人的,好像这几年他的喂胖池屿计划一点成效都没有。赵清晏伏在他肩膀上听着他走路时微微喘气的声音,笑着打趣儿:“你背得动吗,不要逞强啊……” “别说话。”池屿冷冷地回了句。 他们是兄弟的身份也没有人刻意隐瞒,甚至在问起为什么一个姓赵一个姓池的时候,赵清晏还随口瞎掰过说是一个随爸一个随妈。因此池屿背着赵清晏回宿舍的时候也没人表示惊奇,舍友就问了声他怎么了。 “发烧了,”池屿帮他回答道,“去过医务室了。” 赵清晏心安理得地当哑巴,被池屿放到床上。 对方又十分体贴地去洗了干净毛巾来替他擦脸擦脚,赵清晏笑眯眯地说:“服务好周到啊。” “病了就少说话。” 池屿见他脸颊泛着红,又担心又恼怒。 他的感情与赵清晏比起来太笨拙,明明是不想看见赵清晏生病,看见他生病就着急,可口吻里却满是抱怨与不耐烦。 池屿语气不善,赵清晏没敢再找骂,乖乖地脱掉外衣裤缩进被窝里。 照顾赵清晏半晌,宿舍关灯的时候池屿还在洗手池那边洗漱。赵清晏听着他的动静,感受到他即将爬上上铺的时候,忽然伸手抓住了他。池屿动作一顿,弯下腰问:“怎么了?” 赵清晏小声说:“……好冷啊,一起睡。” “……” 他也有不经允许跑到池屿床上去睡的时候,但在学校里还是分开睡的时候多。 池屿想了想,还是爬了上去。 正当赵清晏失落的时候,对方从上铺把被褥扔了下来,接着人也下来,将两床被褥给他盖好,再钻进被窝。 池屿一进去,就感受到赵清晏浑身跟小太阳似的发着热。 奸计得逞的赵清晏安安心心蹭在池屿肩膀上,很快就因为生病睡了过去。过了头两个月熟悉期,宿舍开夜谈会的次数急剧下降,没过多久就安静一片,接着便有呼噜声传出来。 赵清晏的呼吸声略重,就在池屿耳朵边,他就这么听着,很快也迷迷糊糊地快睡着。 倏地,赵清晏不安地动了动,整个人就往他怀里钻,蜷成一团。 床本来就很小,赵清晏这样池屿几乎没位置可躺,只能像跟栏杆似的侧躺在床沿。 这下把池屿给弄精神了。 他叹了口气,既无奈没地方睡,又不想把赵清晏吵醒。他试着伸手搂住赵清晏的腰,将距离拉近些,又觉得这姿势发生在两个男生身上实在是怪异。无奈之下,池屿只好一手抓住了床头的栏杆,将就着强迫自己睡着。 可赵清晏就像跟他作对似的,在他即将睡着的前一刻,冒出了句梦话。 他含糊不清地哼哼了两声,说:“不要告诉别人……” 池屿浑身一怔,被这点声响从半梦半醒里拽了出来。 什么不要告诉别人? 赵清晏没头没尾的说了这句话之后,睡得异常踏实,再没吐露半个字。相比之下,池屿简直悲惨,他琢磨了半晌这话里的意思,别扭的姿势维持久了还腿抽筋,大半宿没能睡着。 第二天赵清晏醒来的时候,宿舍里其他人还在睡着,池屿却已经在洗漱了。 他抻了个懒腰,昨晚的疲惫因为一夜好眠尽数洗去,浑身上下都舒坦得不行。他下床套了件外套,跑去跟池屿一起,池屿刚放下漱口杯,手就探到了他额头上:“……应该退了。” “没有,我觉得我没好……你背我去上早自习吧?”赵清晏如是说。 “那你别去。”池屿眼睛涩得厉害,怕他发现,赶紧去叠被子了。 第26章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黄书事件彻底淡去还是在期末考试来临之际,每个人都忙着学习,没人再有闲工夫去嚼舌头根,平时隔三差五扫过周颖川的嫌恶目光也跟着消失了。赵清晏同样没时间再管周颖川——他从小就是第一名,现在依然想当第一名。 倒不是因为好胜或其他,只是因为第一名可以免去很多麻烦。 考试周时全班的气氛都紧张不已,赵清晏没工夫跟平时似的说小话,也不闹腾池屿,规规矩矩地翻著书,每节自习都埋头苦读,跟之前吊儿郎当、和蔡强一起天天打球闲逛的赵清晏判若两人。 这会子正至冬季,教室里窗都关着可仍是冷。女孩儿们都有暖手袋,但男生只能插在自己口袋里。赵清晏一边背历史一边搓手,半晌手也没热起来。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往池屿口袋里一伸,立马碰到他热乎的手背。 池屿侧过头疑问地看了眼,赵清晏眯着眼笑,小声说:“冷死了,暖下。” 池屿没反抗,回过头继续看书,口袋里的手却有了别的动作。他反手整个握住赵清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快冻僵的手被对方掌心的热度暖得舒舒服服,赵清晏重新将注意力转到摊开的书上,嘴却一直咧着。 他们俩相处的时间太多了,池屿仍不爱说话,也不讨同学喜欢,可赵清晏就是能从他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里察觉出来他每时每刻的心情。大多时间,只要池屿是开心的,他就是开心的。 期末考试顺利结束,赵清晏没拿到第一——第一是池屿——但仍然是个不错的好成绩。他们四库那帮小孩儿一起回去时,却没等到隔壁班的王不惑出来。 蔡强看了三四回手表,手里的零食都快吃完了,终于不耐烦道:“王不惑他们班还没结束呢?” “不知道啊,”赵清晏伸着脖子到处看,“我刚好像看见他们班的人走了。” 池屿双手插袋酷酷地站在一旁:“嗯。” 这下赵清晏更不解了,平时王不惑出来得挺快,今天等了小半个钟头也没见人。正想着,隔壁班眼熟的同学恰巧从他们面前经过,赵清晏眼疾手快把人一拦:“你七班的吧,你们班王不惑呢?” 都是一层楼的,即便叫不出名字,也认得脸。同学瞧了眼赵清晏,快速道:“王不惑期末考试完就没来学校了,说是转学了。” “什么?” 赵清晏还想再问几句,同学却已经快步走开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再迟钝地转过头:“……王不惑转学了?” 听见这消息,池屿也很吃惊:“……不会吧。” 王不惑突然转学?他能转哪儿去?赵清晏脑子里冒出疑问来,这儿就是全市最好的中学,谁费劲巴拉地考进来再转出去啊……再者说,就算王不惑真要转学,怎么可能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他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过命之交! 蔡强听着也觉得这事儿蹊跷,他不知道很正常,可连赵清晏都不知道,就很不正常。期末考试的时候他们还跟王不惑见过面,对方一丝丝反常都没有,压根看不出要转学的迹象。 蔡强尬笑了两声:“不是听说么……回去问问呗?” 赵清晏没吭声,池屿替他做了主:“走吧。” 回去的路上赵清晏安静得离奇,一句话都没说。没了他在中间活跃气氛,蔡强和池屿压根没人说话,气氛尴尬异常。 赵清晏和池屿已经搬了家——搬到四库最靠出口那边新建的楼梯房的七楼。跟蔡强分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快要上楼的时候赵清晏突然开口说话了:“王不惑真走了么。” 池屿先是愣了愣,脚步一顿看向他:“这要问他吧。” “我们去他家看看?” 其实池屿嫌麻烦——也许是他来得晚,也许是王不惑总与他保持着不轻不重的疏离感。朋友不辞而别,惋惜是有了,可他没有赵清晏那样的程度。但看着赵清晏那副失落的模样,池屿只能于心不忍地点点头。 赵家的房子准备得早,就算没有拆迁那码事,因为新的家庭成员加入,他们也不得不换一个大房子。另外两家就没这么高瞻远瞩了,上个月回家的时候他们还住在小院,想必现在也是。 要去找王不惑问个究竟,赵清晏来了神,脚步轻快地往小院走。 他们还没到小院门口,罗小山的标志性嗓门已经传了出来,不知道在嚎些什么,但可以判断一定是在跟罗小川说话。 赵清晏刚踏进院子,罗小川立马瞅见他,顾不上妹妹还在骂娘,扬了扬下巴:“小晏啊。” “小川哥……” 听见声音,罗小山立刻停了嘴,扭过头看:“赵清晏!” 兄妹俩正在晾晒被褥,他们走进去,赵清晏急匆匆往王不惑家看,只见门窗紧闭,一片安静。 “王不惑呢?” 罗小川手里抓着被单的两角,正抖着:“嗨,你不知道吗……”“王不惑家中彩票啦,五百万,跑路啦!!”他还没说完,罗小山已经大声嚷嚷了出来。 她除了个儿长高了些,性格什么的还是跟几年前没两样。 池屿跟罗小川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他比较担心赵清晏——听见这消息赵清晏完全愣了,心里那点“同学说的是虚假消息”的指望被打得稀碎,连着难受摔了一地。 “你别瞎说,他是跟他妈搬去深城投靠他爹了。”罗小川道。 赵清晏问:“他……他不回来了?” 罗小川说:“不知道啊,谁知道,也没吭声,忽然就走了,还是听别人说的。” 他妹跟着搭话:“牌馆里那个花裙子说的!她跟王不惑的妈关系最好!” 那就是真的了。 这消息太让人震惊,连池屿都忍不住说了句:“还真有人能中彩票啊……”末了他又拍拍赵清晏的肩膀,“该回家吃饭了。” “……” 罗小川又问:“你们家电话多少,给我留一个呗。” 赵清晏强压着难受点点头,从包里摸出笔记本,动作利索地撕下一张来,写下电话递给罗小川:“那我们先回家了。” “好,回头联系哈。” 这时候各家各户已经有了电话,就算是罗小川他们家也给安上了。但对于赵清晏他们这代人来说,电话和QQ联系差不了多少,都是人不在的时候就用不上的玩意儿。 他按捺着跟池屿一并回了家,吃过晚饭就找了个借口出门,实际上跑去了附近的网吧。赵清晏难得和池屿分开行事,但今天也不知怎么,他没叫上池屿,池屿更不会提一起去。 赵清晏熟练地登上QQ,点开好友列表。不少同学都趁着放假时间出来上网了,连周颖川头像都亮着。 但王不惑的头像却是灰白的。 他的QQ昵称又老土又莫名其妙,叫“罪人”。 赵清晏问过那是什么意思,王不惑没说,反而支开话题聊起了旁的事。今天抱着沉甸甸的别离再看见这两个字,赵清晏忽然好像懂了。 灰白头像安安静静的,他点开来,聊天框空空如也。如果说隔壁班不知姓名的同学所说的话不值得相信,那罗家兄妹总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吧?王不惑忽然就走了,也没告诉他,也没给他留下个只字片语,这太让人伤心了。 赵清晏平时上网都是跟同学打游戏,今天却看着显示器发呆。网吧里声儿挺吵,他一个人跟这种吵闹格格不入,反衬得伤心更伤心。蓦地,他想起那天大家一起出来上网的时候,王不惑有发过句莫名其妙的矫情话给他。 王不惑问,我要是搬家了,你会想我么。 谁能料到他所谓的“搬家”,是搬去那么远的地方。深城他知道,离这儿特别特别远,坐火车都要坐十几二十个小时的地方。 好像不会再见面那么远。 赵清晏忽然有种想要嚎啕大哭的感觉,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离别,且还是这种悄然消失,连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赵清晏。” 就在他暗自伤神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池屿的声音。 他被猛地从自己的思绪里拽出来,惊慌失措地转过头,就看见池屿的脸:“……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池屿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也没打算开机,“没打游戏就回家了。” “池屿……” “嗯?” “你会不会突然也走了啊。”赵清晏说,“就跟王不惑似的。” 池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还有点烦躁。他们是“兄弟”,王不惑只能算发小,这能当一回事来看么。 况且,赵家对他的恩情,一辈子是还不完的,又怎么敢离开。 他还没说话,赵清晏忽然手忙脚乱地把QQ退了,赶紧站起来说:“回家了!去吃烧烤吗!” “随便。” 两个人晃荡着没说话,一路走到钓鱼台,烧烤摊都摆着,连带着这块地方都暖和了起来。大约是因为他们各怀心事,因而路上没跟平时似的瞎聊,直到在胖子的摊位上坐下,池屿突然说:“我不会走的。” 赵清晏先是一惊,再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看别的地方,哼哼道:“哎我就是……那叫什么,有感而发。” “我知道。”见他的模样,就好像这话题是什么禁忌似的,池屿也跟着不自在起来,“……就回答一下。” 第27章 人生就是充满了意外 寒假的到来也预示着马上就要过年了。 过年就意味着有红包,有红包就意味着可以跟同学出去鬼混。在赵清晏心里过年的意义大概就是这样,外加一些麻烦的“传统”。赵夫人对他们俩的成绩满意得不行,小年那天腾出时间来,带着他们去市里头逛商场买新衣服。 “这个好看啊。”赵夫人拿着外套在赵清晏身上比了比,赵清晏照着镜子皱眉:“我不喜欢!” “你就是事儿多!”赵夫人没好气地把衣服放回去,“你看小屿多省事。” 池屿正手提纸袋看着他们。 跟池屿比起来都谁都显得麻烦,他压根不挑,赵夫人买什么他都穿。赵清晏翻了个白眼,赵夫人又拿了件出来在他身上比划来比划去,不等赵清晏开口拒绝,直接下命令道:“你试试。” “……哦。” 赵清晏麻溜地脱下外套,霎时冷得打了个抖。他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把衣服往池屿那儿一递,对方也默契十足地接下,然后看着他换上赵夫人选的新衣。 赵夫人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口袋里手机忽然响了。 诺基亚的铃声响了两轮,她才看着号码疑惑地接起来:“喂?” 赵清晏正等着赵夫人回话呢,他不怎么喜欢身上这件衣服,只想赶忙脱下来。可不知电话里说了什么,赵夫人的神情严肃,看样子还是一时半会不会挂断的那种。 他往池屿那儿凑了凑:“……这好看吗。” 池屿点点头:“挺好看。” 赵清晏又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赵夫人的品味绝对有问题,至少跟他分歧很大。但可惜,池屿大概也是瞎的。他身上是件明黄色的棉衣,衣服倒是不难看,就是胸口缝的商标特别难看。 赵清晏皮肤白,虽然还没到十三,个子却窜得快,穿什么都有股子少年初长成的清爽感。但他是真不喜欢这衣服,想赶紧脱下来那种。 他眼巴巴等着赵夫人打完电话,却听见女人说:“……那现在是怎么样,小川兄妹知道了么……哦好,行,那马上就回来,嗯,我知道了。” 一听见“小川”,赵清晏的耳朵就竖了起来。 从赵夫人的口吻与说话内容来看,应该是出了什么坏事。 前有王不惑不告而别,现在难道又轮到罗小川了么?赵清晏脑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忽然间就紧张了起来。他等着赵夫人挂断电话,刚想问怎么了,赵夫人直接扬声道:“服务员!这件衣服包起来!” “…………” “妈有点事,不挑了,就这件了,挺好看的。”赵夫人皱着眉道。 赵清晏只好将衣服换回去,女人付了账,三人提着纸袋出了上场。但赵清晏还是忍不住想问:“小川哥他们家怎么了么……” 赵夫人有点烦躁,还是解释了句:“罗阿姨病倒了,在医院呢,你爸让我去帮忙照看下。” 赵清晏这才松了口气——不是突然离开就好。 谁也没想到,临近春节,罗香兰会突然病倒。 电话里赵科长——现在是赵处长,上两个月才升了职——说是罗香兰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忽然就栽了个跟头,接着人就昏迷不醒了。旁边职工吓得不清,赶紧把人送去了医院,又不知道能通知谁,最后通知到了赵处长那里。 罗家三口几乎不跟别的亲人来往,眼下这事儿发生,身边都没个人能照顾。再加上罗妈妈那性子,平日里除了小院里的大人愿意搭理她,厂里没多少人待见。要是王家还没走,她也不至于急忙忙地赶回去。 赵夫人心善,纵然不喜欢罗香兰嘴上不饶人的性格,可当了这么多年邻居,总有感情。 赵清晏还想多问点什么,赵夫人却没肯再多说。她把俩孩子打发回去之后,就匆忙赶去医院了。 家里只有他们俩,赵清晏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啃苹果,池屿拿着本杂志在旁边看。约莫是电视节目无聊,赵清晏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才下午三点:“……出去打游戏吗?” “嗯?”池屿头也不抬,“去网吧?” “嗯!” “我都可以。” “好嘞!”赵清晏立马伸长了腰,整个人压在池屿腿上,够着另一头的座机给蔡强拨了过去。池屿被他这么吵惯了,干脆将书放在他背上继续看。 “……嗯呐,破网吧见啊。” “破网吧”其实并不叫这名,而是很酷炫的叫“冰雷破”网吧。但名字太长,就被四库这帮小子默契地缩略成破网吧了。 这网吧离球坪近,但是离他们的新家有点远,等到他们俩抵达时,蔡强已经占着三台机器再等他们了。 蔡强识相得很,乖乖留着两个邻座给他们:“赶紧的,上游戏上游戏!” “别急啊,我先上个QQ。”赵清晏说着,在小键盘上飞快地输入账号密码。他出来上网,更多不是为了游戏,而是为了王不惑。 QQ简陋的界面出来,却没有一条离线时的留言。 赵清晏不死心地又点开和王不惑的聊天框,等了几秒钟,仍然没有消息出来。 王不惑是真的不告而别,且还将不告而别进行得非常完美,连只字片语都没打算给他。赵清晏盯着空白的聊天框,经过近一个月的冷静,已经由悲伤转变成了愤怒。他正打算打字质问对方为什么这样,QQ里另一个头像却闪动了起来。 是周颖川,消息简简单单俩字:在吗? “她找你干什么。”池屿冷冷地在他耳边质问道。 赵清晏手一抖,转脸看他:“……不知道啊。” 蔡强已经登上了网络游戏,听见动静立马朝赵清晏屏幕瞄了眼,当即坏笑起来:“还能干吗,找赵清晏早恋呗。” “别瞎说!” 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真和周颖川没什么好说的,赵清晏连忙把聊天框关了,打开游戏转移注意力。 周颖川就这么被搁置一旁,直到他们关掉游戏准备回家的时候,赵清晏看了眼消息,她就没再发第二句。一句“在吗”不清不楚的,他都有些好奇周颖川打算找他说什么。 可碍于池屿和蔡强在旁边,他没好意思回复。 他和池屿规规矩矩六点前回了家,可赵氏夫妇却到八点还没回来。赵清晏饿得不行,给赵夫人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哎饿死了……” “吃水果。”池屿接着之前的书继续看,头也不抬地说。 赵清晏肚子响了两声,往他身上一靠:“水果不顶饿啊,哎,我好饿啊……” 池屿把书往茶几上一扣,说:“那我给你煮面。” “……你还会煮面啊。” 池屿没回答,抽身离开,转头就往厨房去了。 他又好奇又觉得好笑地跟着,站在池屿身后揉着肚子看。池屿的动作不算熟练,但却有条不紊。他拿出汤锅盛上水,等水开的期间又去冰箱里拿了葱花和鸡蛋。这么多年,赵清晏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技能,只觉得新奇:“要不要我帮你啊……” “你等着就成。”池屿后半句没说,别捣乱就谢天谢地了。 大人们被赵清晏乖小孩的外表骗得团团转,他却清楚,赵清晏的本性完全称得上是顽劣。下厨房这种事让他来做,铁定不是搞砸这个就是搞砸那个。池屿拿着菜刀切葱花,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冒着小泡泡。 赵清晏显得特别乖,就站着等他弄好。 很快两碗葱花鸡蛋面就做好了,赵清晏饿得不行,不怕烫地捞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倒抽气。 相比起来,池屿真是慢条斯理。他夹起面在半空中晾着,目光落在对面:“……好吃么。” “好吃得不行!!”赵清晏道。 大概是饿了什么都好吃,这面素得只剩下点盐味,可赵清晏还是觉得无上美味:“你什么时候还会做饭了啊,太厉害了。” “很简单啊,”池屿心里暗暗得意,“是个人都会。” 赵清晏挑眉:“那我明天也给你煮一碗。” “你要烧厨房?” 他们俩刚说完,赵清晏主动地端起面碗往厨房里跑:“我来洗!” 于是轮到池屿站在厨房门口,看他弯着腰在洗碗的背影。 赵清晏长得太快了,自己却压根没怎么长个。这让池屿有些不爽,光是初中这半年,赵清晏就跟施了肥似的已经高出了他半个脑袋。池屿看着,无意识地凑近了些,看着他白皙的耳后,戏谑地说了声:“……你会不会洗碗啊。” “洗碗怎么不会?是个人都会好吧!” 池屿伸手指了指:“……这都没洗干净。” 赵清晏脸红:“我这不还在洗嘛。” 忽然,外头厚重的防盗门响了声,赵夫人的声音跟着传进来:“小晏?小屿?” “哎——”赵清晏扬声道,“厨房呢!” 赵夫人换了鞋急急忙忙走过来,池屿转身朝她点头:“阿姨。” “你们自己吃了啊,我还担心你们没吃饭!”赵夫人说着,又往外走,“记得早点洗澡睡觉,我出去了!” “妈你又上哪儿啊!”赵清晏放下碗就追出去问,“怎么啦,罗阿姨病得厉害吗?” 这话一说出来,赵夫人脚步就停了。 她叹了口气,有些难以言说似的停顿了几秒,再摇摇头:“……罗阿姨刚去世了。” “!” “妈妈先去帮忙了,你们俩晚上别出去了啊。”赵夫人说完就走了,他们连再问几句细节的机会都没有。 赵清晏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病倒”,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上个月看见罗阿姨的时候,她还精神地像头母狮子,时刻都能咆哮得隔壁院子都听见。那样一个总是活力十足的女人,忽然有天病倒,再就没了。 这太难让人接受了。 赵清晏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罗小山嚎啕大哭时的讨嫌模样。可在这消息面前,那模样不再讨嫌,而是充斥着化不开的悲哀。 第28章 说散就散了 “去世”这件事,书本上写的总是沉重的、悲戚的,可放在身边来看,赵清晏理所当然地想起三天没个消停的灵堂、劣质音响扩音出来的劲爆舞曲,以及彻夜的麻将。无论是谁去世了,总意味他或她和亲朋再无法见面,如何考虑都是件极端悲哀的事,赵清晏直至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灵堂里要请人来活跃气氛。 对他而言,“死”是件可怖的事。 第二天他们被带去灵堂的时候,赵清晏还没能完全接受这飞来横祸。灵堂就设在小院门口的空处,没有印象中热情洋溢的喊麦,也没有电视里的哭哭啼啼。大家都穿着深色的衣服,或是在上香或是在抽着烟闲聊。 这里面只有罗小山在哭,尤其引人注目。 她哭的声音比平时说话声小得多,断断续续,可怜得要了命。罗小川跪在她身边,双眼通红,眼下乌青一片,一看便知是彻夜未眠。 赵清晏心底涌起一丝丝莫名的害怕。他悄悄看了眼池屿,池屿紧抿着嘴唇,很明显地在隐忍着情绪。他大概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母亲去了的那时候。赵清晏仍然记得,女人死得凉薄,没有灵堂也没有祭礼,好像冬日里冻死了只流浪猫那样令人恻隐却又稀松平常。 罗香兰的亲人只有跪在堂前的一大一小,赵夫人热心肠地招待着街坊邻居,安排着各种各样的事。罗小川才念高三,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伤心不说,还手足无措,幸好还有赵家大人帮衬。 他看了看池屿,又转回去看看罗家兄妹,心里的不安感越发强烈起来。他该说什么,“节哀顺变”或者“人死不能复生”?他一方面是难受的,以前每天都见面的邻居突然人就这么没了,真的很难受;一方面又是害怕的,害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而惹怒沉浸在悲伤中的兄妹俩。 赵清晏怕错,从记事起就特别怕做错。 就在这时候,救星到了——赵夫人一扭头瞅见他们俩来了,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情走了过来:“小晏小屿,快,快过来给罗阿姨上香,送罗阿姨一程。” 此时此刻赵清晏都没了余裕去看池屿的神色,他被赵夫人推着往前,很快就到了蒲团面前。罗小川披麻戴孝,再见到他和池屿的时候十分勉强地扯起嘴角。那副故作轻松的样子把疲累感展现得更甚,赵清晏跪在蒲团上,接过赵夫人递来的香,学着大人们的模样拜三拜,再将它插进案台上的香炉中。 罗阿姨的遗像就在摆在那儿,是难得一见的一张笑容满面的照片。 “去扶小川起来,快。”赵夫人轻声招呼着。 他依言照做,还没思量好是哪句措辞更合适,身后池屿已经接着上香,然后走到他的身边,冲罗小川道:“节哀。” 池屿说得那样自然,赵清晏用余光看他——池屿脸色也很差,跟罗小川有的一拼。后面还有街坊要来上香,罗小川只是点头“嗯”了声,又跪回蒲团上,等着重复这些仪式。 赵清晏凭白觉得,罗小川肯定是已经哭过了,兴许昨晚哭了整宿。 尔后就没他们俩什么事儿了,他们在旁边站着,等着接下来大概有什么流程需要做,又或是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该陪陪他们兄妹。赵清晏感觉自己跟池屿就像两块木头,被赵夫人推着该干嘛干嘛。 但这天晚上,他们还是来帮忙守夜了。 大人们开了两桌麻将,他和池屿就陪着罗小川,而小丫头已经累得被抱回家睡觉了。他们围着火盆坐着,大约赵夫人的本意是让他俩陪着说说话,可罗小川没开口,谁也不吭声。 直到罗小川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不太熟练地点上。 “小川哥你……”赵清晏脱口而出,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罗小川晃了晃手里的打火机,很无所谓地说:“我一直都会啊,我只是不抽而已。” “……现在抽也没事了,没人骂我了。” 这话里的苦涩不轻不重地敲在赵清晏心头。 他收了声,静静等待下文,可罗小川没再说,反而池屿问了句:“……要搬的房子找好了么。” “还没,”罗小川说,“就这么走了,真是不负责。” 池屿该是更能和此时的罗小川感同身受那一个,赵清晏在旁边显得多余。 池屿没有他那些“顾忌”,完全不像个初中生似的询问起以后来:“……那以后打算怎么办。” 罗小川说:“还能怎么办,她说走就走,我还得照顾小山。” 说着,他抽着烟,像以前叼着棒棒糖似的,又帅气又成熟地说:“男人就得照顾女人啊。” 赵夫人感叹世事无常,赵清晏觉得心里发闷,然而大家各有思绪,着实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离世而悲伤,可又没人会像罗小山那样痛哭流涕。于是罗香兰火化那天,赵清晏只记得大家沉默的样子,既显得冷漠,又处处是无奈。 赵家可以说是个十足的好邻居,后面的事情赵氏夫妇几乎一手全包,还给他们租了好的房子,盛情邀请兄妹俩以后来赵家过年,可罗小川婉拒了。 罗香兰去世后,罗小山几乎没再好好说过话。 搬进出租屋的第一晚,罗小川把她安置好打算关灯去客厅休息的时候,罗小山忽然喊了声:“哥……” 她从小到大叫“哥”的次数屈指可数,叫得罗小川都愣了愣。他坐在罗小山床沿轻声问:“怎么了?” 黑暗中罗小山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住了他:“……我没有妈妈了。” 罗小川一怔,回握住她:“我也没有啊,但你还有哥呢。” 他穿得单薄,手也凉,说完这句就将妹妹的手塞进了被窝里,再替她掖好被子,不太习惯地柔声哄她:“反正,你哥我会照顾你,万事有哥在,什么都不用想,知道吗。” “嗯。” 罗小山这才安心地松开了手,罗小川出去带上门,坐在沙发上发了好一阵呆。 有件事赵清晏是猜错了的——罗小川从头到尾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从罗香兰在单位倒下、通知到罗家兄妹去医院,再到确认死亡……灾祸像台风似的席卷而来,又匆匆而过,他压根没有来得及好好哭一场,也不敢在妹妹面前哭,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值得依靠。 而就在这一刻,一切尘埃落定,罗小川坐在陌生的房子里,终于卸下伪装,捂着脸小声啜泣起来。 他怕哭得太大声被妹妹听见,忍着声儿却控制不住肩膀颤动。 这一整个冬天,罗小川都没再去网吧上网,甚至连同学的面都没见过。罗小川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大人,比身份证上那个法定成年靠谱得多。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好妹妹一天的口粮,然后往附近工地搬砖。 搬砖是真的搬砖,累得死去活来,能有六十块。 兄妹二人默契十足地谁也没问对方这一天天在干什么,罗小山乖巧到会把碗洗干净,还会扫扫地,跟之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小丫头相比判若两人。过年的时候罗小川回来得比平时早一点,还拎了两盒盒饭回来——比起他平时做的清汤寡水,盒饭简直是帝王级奢侈享受。 兄妹俩对面而坐,罗小川边吃边说:“吃完带你出去放烟花哈!” “不去,”罗小山皱着眉,怪滑稽地说,“我已经长大了,不喜欢放烟花了。” “让你放就放,说那么多干嘛。” “说不放就不放!!” 他俩吵了半晌,又莫名其妙地住了嘴。罗香兰的遗像就搁在餐桌上,像是在看着他们吃饭。 最后罗小山还是被拎出了家门,罗小川叼着烟给她买了五块钱烟花,一块儿去了球坪。 这一年的除夕,王不惑没在,赵清晏和池屿也没见人。球坪里每年都有新的小孩加入,总是不缺热闹的,可他们俩盯着手里的烟花,怎么看都只看出萧条的味道。 罗小山瘪瘪嘴:“我都说不放了,不好玩!” “好像是不怎么好玩……”罗小川说着,叹了口气,“行吧,那咱回家。” 假期和过年,罗小川就在出租屋和工地之间两点一线的过完了——但真正要面临的问题才刚刚开始。 小学开学那天早上,罗小山刚起床就瞅见自家哥哥在厨房里煮面:“罗小川你要死啦!!你怎么没去学校!!” 罗小川穿着围裙,嘴里还叼着烟,扭过头看她:“大早上的嚷嚷什么,赶紧刷牙洗脸去!” 他好像忽然就学会了抽烟,突然就变成了烟枪。 结果罗小川一点去学校的意思也没有,他穿着工服把小丫头送到学校,完全无视她的质问,一心一意替她报好名,贴心地把人送到教室门口。 “罗小川你到底为什么没去……”“嘘,小声点!”罗小川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末了又无比认真地按着她的肩膀道,“你给老子好好读,要考上最好的学校,其他的你别管,知道不?……我不来接你下课,你中午就在学校门口买东西吃。”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塞进罗小山手里,叮嘱道:“你别买些乌七八糟的啊。” 说完这些,罗小山反常的安静,就盯着罗小川看,眼眶渐渐红了。 罗小川赶紧趁她眼泪珠子掉下来之前,将人调转个反向推了一把:“赶紧进去吧你,哥走啦!” 第29章 耽误 赵清晏仔细回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院开始支离破碎,好像一切都是从拆迁通知下来开始的。就算没有王家的一夜暴富、罗香兰的突然离世,他们也会自小院搬出来,各自住到新的房子里去。 从葬礼结束、帮忙搬家之后,他就再没见过罗小川。 新学期开始第一周,赵清晏仍旧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想起这些事他就闷得慌。 “赵清晏别发呆啊!”蔡强朝他传球,可赵清晏半点接的意思都没有,摆着进攻的架势却连手也没抬。 “啊、啊?”赵清晏一下回过神,眼见篮球就在砸到赵清晏的脸上。 池屿眼疾手快,伸手给他接下了:“不想打就别打了。” “哈……”赵清晏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有点没精神。” “那不打了。”池屿将球扔向蔡强,领着赵清晏往旁边走。他们正上体育课,这俩不打蔡强还想打,转头旁边观战的就补上去了。他们俩到长凳上坐着,赵清晏说:“哎,最近老提不起劲儿。” “我知道。”池屿喝了口水,“我妈刚走的时候我也这样。” 赵清晏被他这发言吓了一跳:“你……”“都过去了,没关系了。”池屿接着说,“现在跟你在一块儿,我已经很知足了。” 其实赵清晏清楚自己为什么心不在焉——一次新的死亡不免让他想起上一次辞世的人。他压根没想到有天池屿会轻描淡写地提起前这件事,霎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抢走了池屿手里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就这时候,还是蔡强跑过来帮赵清晏解了围:“……赵清晏,那边有人在偷瞄你。” “嗯?”赵清晏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过去,有几个不认识的女生果然在朝这边看,发现他的目光后立马笨拙地避开视线。 蔡强笑得特别贱,又示意他看另一边:“周颖川天天偷看你,你完了,她肯定喜欢你。” “别乱讲啊……” 关于赵清晏受欢迎的调侃还没说完,下课铃就响了。池屿不客气地站起来,一把勾住赵清晏的脖子,像是不乐意继续听似的:“陪我去下食堂。” “哦哦……别拽我啊。”赵清晏一边埋怨一边跟他走了。 蔡强站在原地看了看——他知道赵清晏和池屿的关系,以前只觉得亲密也正常,念初中以后却越来越觉得古怪。他说不上古怪在哪儿,可就隐隐约约能从池屿的动作、眼神里察觉出那点古怪来。 刚开学才初春,他们还没能脱下棉衣、换上薄一点的被褥。赵清晏怕冷得厉害,开学后非得让池屿跟他一起睡下铺,池屿面上嫌麻烦,身体却很诚实地抱了被子下来睡。 赵清晏已经许久没梦见过那场大火,约莫是寒假发生的一连串“别离”让他不舍,这天晚上他竟然梦见了好久以前,他们四个小院门口看漫天火光的时候。情节没有丝毫变化,在罗小川说“这不废话吗,搁谁谁都得死”时,他瞬间惊醒……然后就看见身旁熟睡的池屿。 在黑暗中他隐约能看见池屿的眉眼,因为天天在一块儿,一些变化他几乎都无所察觉,但这一秒他忽然觉得池屿长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的五官有了细微的变化,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变了,可整个长相都因此发生了点改变——变得跟女人相像了。 这又太情理之中,儿子长得像妈妈再正常不过。 赵清晏越看越发慌,呼吸都加快了不少。 就宿舍里一片寂静的时候,池屿忽然出声:“……嗯?” 他声音不大,带着半睡不醒的慵懒,可这种时候,哪怕是风吹窗户响都能吓得赵清晏魂飞魄散。他猛地一颤,捂着嘴说:“我靠你吓死我了!!” 池屿挪了挪身体,喉咙里闷哼了声,哑着嗓子又问:“……睡不着?”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呼吸声太重了……” “哦,我做噩梦了……” “梦是反的……”池屿想当然地安慰道。 “才不是反的……”赵清晏嘟囔着还想说话,结果一声沙哑的呵斥冒了出来:“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啊……吵死了!” 两人一下敛声屏气,一动不动。 好半晌池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了句“快睡吧”。 赵清晏用鼻子回应,接着也转过身跟他背对背靠着睡了。结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池屿还是那个姿势,他却连着被褥,八爪鱼式抱着池屿。赵清晏睁开眼就看见池屿的后脖子,瞬间慌乱地爬起来。 谁知道他刚动,池屿也动了。 池屿扭过头:“醒了?” “嗯……” “赶紧起来,要迟到了……”池屿神色无比自然,搞得赵清晏更为自己的睡相不好而羞赧,去教室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吭声。不过很快他就忘了这事儿,早读的时候跟蔡强聊起游戏来。 但池屿记得,还记得特清楚。 他记得醒来时候赵清晏从身后抱着他睡得正香,记得心里若隐若现的怪异心思。 在学校里的日子平淡无奇,没什么新鲜事,倒是第一次月考结束回家的时候,遇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固定回家三人组刚走进四库,赵清晏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女人,还穿着校服。 乍一看他只觉得眼熟,再走近了点赵清晏就认出来了——那是罗小川的女朋友! “那是不是小川哥女朋友……”“好像是。” 他跟池屿确认了下,鹿小野满脸忧愁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像压根没看见他们。赵清晏嘴一快,叫了声:“小野姐!” 鹿小野扭过头,迟疑了片刻后愁容舒展开来:“……你是小川他们院子里的!” “是啊,你来找小川哥吗?” “我……”鹿小野微微叹气,“我去小院找他,那儿现在在拆迁……” 蔡强瞧着他们要说上一会儿的样子,说了声“我先回去了啊”,就离开了。赵清晏冲他点点头后又看向鹿小野:“是啊,我们都搬走了。” 他话音刚落,鹿小野的眼眸都亮了:“那小川现在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知道啊,”赵清晏诚实地点点头,“我带你去?” “好啊,那太好了!” 比起之前见面的时候,鹿小野的头发短了些,长得越发漂亮了。那时候赵清晏年纪小,对丑美的概念还不够清晰,而现在看来,鹿小野可真是漂亮极了,比他们班上的女生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要么你先回去呗,我带小野姐过去!” 池屿耸耸肩:“一起去。” 于是他俩就领着鹿小野往罗小川租的房子去了。赵清晏没察觉到这事的诸多不合理,还十分热情地敲开了罗小川家的门。可惜,罗小川不在家,来开门的是小丫头:“……赵清晏啊,你怎么来啦。” 罗小山态度这么好,赵清晏怪不习惯的:“……来找小川哥,小川哥不在吗?”他探着头往里看了看,看上去只有罗小山在家。 “进来呗,他还要一会儿才回来呢。” “小山,你好啊。”鹿小野这才从赵清晏身后探出头来,“今天来得匆忙,没给你带礼物。” 罗小山的态度顿时发生巨大的改变,她小脸一红,磕磕巴巴说:“嫂、嫂子……我我、我哥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我可以在这儿等他么?” “嗯嗯!”罗小山疯狂点头,将门板彻底打开欢迎她进去。 赵清晏瞅了眼他们家墙上的挂钟,说:“那我跟池屿先回家了啊,有空来我们家吃饭。” “好!” 结果他们才刚下楼,罗小川就拖着疲累回来了。他瞧见这俩眼皮都没抬,直接道:“找我呢?” 池屿实诚地点了点头,赵清晏却神秘兮兮地挑挑眉,坏笑道,“嫂子找你呢,我给你把人带来了。” 这话一说出来,罗小川的表情一秒之内变换了好几次。他先是惊讶,又是喜悦,紧接着是失落,最后定格在了疲乏与忧愁。当然,赵清晏是瞧不出来这么多,他只看得出罗小川并没有那么高兴,试探着问了句:“……你跟小野姐吵架了吗?” “哎,不是……”罗小川摆摆手,“说了你们也不懂,我先上去了。” 看着罗小川三步做两步走的着急模样,赵清晏说:“我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池屿说:“要是没吵架,会不知道小川哥住哪儿吗?” “……” 冬天黑得快,三言两语间路灯忽然开了,他们两沿着路灯一边说话一边往家走,说来说去还是围绕着关于罗小川的各种猜测。但谁也没提出要去求证,不知不觉间赵清晏已经过了“好奇就要试试”的年纪。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罗小川站在楼道口,刚踩上第一节 楼梯,脚又缩了回来。他踌躇着,竟有些不敢上楼。当然不是因为怕黑,而是因为鹿小野在楼上。不难猜到,鹿小野会看见他母亲的遗像,会询问,会用那种怜悯心疼的目光看他,甚至说话时的措辞都会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揣摩,生怕伤害到他。 然而,就是这种生怕伤害,才是最伤人的。 可他又不能直接走人——他手里还提着盒饭,再不回去罗小山要饿肚子。 罗小川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这么慢吞吞的人,他犹豫不决地站了许久,还没等到他做出决定,楼上忽然传来轻轻地脚步声。 凭直觉都知道是鹿小野,一定是等不了了,得回家了。 这一刻罗小川已经不需要想出个所以然,他下意识拔腿就走,像是要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逃离鹿小野。 但他仍是走得慢了些,刚出去没多远,鹿小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罗小川!” 脚步又骤然停住。 让他对鹿小野视而不见太难了,难度堪比让罗小山一整天不讲话。他艰难地转身,扯起嘴角尴尬地笑了笑:“……你怎么过来了啊?” 并不意外的,他看见鹿小野的脸,眼里还若有若无地闪着光,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走进了他才看清楚,那是泪光。 鹿小野忍着眼泪,埋怨地说:“你还打算躲着我吗,是因为躲着我所以干脆连学校都不去了么……” “不是,我……”罗小川空着的手在裤口袋处摩挲着,突然很想拿根烟出来抽,但却怕鹿小野不喜欢,“我最近忙,对不起啊……” 他穿着又破又脏的衣服,人也没时间打理,头发有好一阵子没洗。他这么过日子有三个月了,今天却是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流浪汉。他想跟鹿小野说点什么,可除了这么句话之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鹿小野跟三个月前见面时一样漂亮,即便穿校服,都别学校里别的姑娘好看太多。她又漂亮又可爱,第一次见到罗小川就被迷得神魂颠倒。 现在也同样是。 可也就是现在,这一分、这一秒,罗小川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耽误”。 第30章 感情的属性 别人家的事最后都只存在于猜测里,周末短得可怕,好像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完了,他和池屿又都得去学校了。他偶尔会想起以前小院里的固定搭配,但很快就被同学叫着去打球,或者约着周末一起打游戏,将这种怀旧感给冲淡了。 原来不住在一起,关系就会自然而然地淡下去,初一的下半个学期直至结束,赵清晏都没再见到过罗小川。 远在天边的王不惑也仍没有一丝消息传回来,起初每次去上网赵清晏还会带着点小期盼;失落得多了,感觉也就淡了。他就像跟王不惑在赌气似的,也没给他发过去一句质问。 暑假的有天晚上,赵清晏突然馋烧烤了,拉着池屿出门去钓鱼台,结果在胖子的摊子上看见了罗小川。他裸着上身,动作娴熟地张罗着,看上去已经给胖子打下手好一阵了。 他没注意到赵清晏和池屿,忙得都没时间抬头。 “怎么不走了?”池屿出声问道。 赵清晏摇摇头:“忽然不想吃了……买奶茶吧。” “哦,好。” 在罗小川发现他们俩之前,赵清晏又拉着池屿溜了。两个人买了杯奶茶去球坪闲逛了好一阵,赵清晏才没头没脑地开口道:“我头一次不好意思见小川哥。” “嗯,我知道。”池屿说,“是怕他尴尬?我觉得他不会的。” 在别人面前沉默寡言的池屿,只有在跟赵清晏说话的时候才这么自然。赵清晏从小就是个特别敏感的人——这种敏感是对于别人的感情的感知力,而并非对他自己。池屿也记不得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角色,反正赵清晏很能顾忌别人的感受。 他在乎身边的人开不开心,会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也会悄悄的关心……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温暖,且试图去温暖每一个人。 而赵清晏好像唯独感知不到的,就是他。 池屿想了想,又说:“罗小山该念初中了吧。” “是啊,”赵清晏望天,“说不准要来我们学校?臭丫头成绩倒是挺好的。” 赵清晏的说不准,很快就变为了现实——初二开学的第一天,他就在食堂看见罗小山,迎接他的还有罗小山的大嗓门。 “赵清晏!” 这一嗓子嚎得整个食堂的人都看向罗小山,她却浑然不知似的,蹦蹦跳跳凑到赵清晏和池屿中间:“我也是初中生了!” 赵清晏瘪瘪嘴:“……幼稚。” 罗小山照着他手臂就是一巴掌:“你才幼稚!” 悲伤的事情彻底接受了之后,罗小山还是以前那副德行。他们仨说着话——实际上就是赵清晏在跟罗小山说,池屿基本上不作声——蔡强过来了,看见小学妹立刻装模作样起来,声音做作地干咳了两声:“回教室了啊。” “哦哦,”赵清晏点点头,又对罗小山说,“我在初二八班,你有事直接来我教室找,有人欺负你之类的……”“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池屿忽然说。 赵清晏噗嗤一声笑出来——池屿这是还记着当初的冰棒事件。 结果罗小山跟着笑起来,又是一巴掌打在池屿背上,活脱脱地洪兴十三妹做派:“放心,我可不记仇,早原谅你了!” 池屿没说话,但却难得地被她这口吻逗笑了。 他们仨男生离开食堂之后,蔡强才问起来:“这妹子谁啊?” “以前我们那院儿里的邻居,读初一。”赵清晏说,“她哥以前天天带我打游戏。” “这样,长得挺漂亮啊。” “……你怕不是瞎了吧。”赵清晏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蔡强推推池屿:“你不信你问屿哥,你才瞎了。” 池屿:“别问我。” 蔡强前段时间沉迷看古惑仔,从那天以后管谁都叫哥,池屿是屿哥,赵清晏成了晏哥。于是赵清晏也跟着叫:“屿哥才懒得搭理你!” “你别看她现在,我觉得她再过两年肯定特漂亮。” 赵清晏怎么也想象不出罗小山那张小脸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说话的神情倒是瞬间能想象到——那种双手叉腰、泼妇骂街的架势。 青春期就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时候来临了。 男生们开始注意哪个女生好看,女生也同样开始有了心仪的男生。 赵清晏浑然不知自己被冠上了“级草”的名号,直到有天某个初三的学姐跑到初二八班来,点名要找池屿。 正是晚自习的课间,赵清晏正和蔡强聊游戏,池屿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时不时答一句。后门忽然冒出个女生的身影,立马就有好事的男生迎上去问找谁,那女生一边往教室里打量,一边大声说了句:“找下你们班的池屿。” “哦——”男生阴阳怪气地应了声,扭过头喊:“找池屿!” 池屿跟没听见似的埋头写字,赵清晏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腰:“屿哥,找你的。” “听见了。”池屿愣是写完一句话,再把笔盖盖好才走出去。 赵清晏饶有兴趣地伸脖子看,无奈后门处还有人站着,完全给挡了。他左右左右地调整角度,蔡强凑过来说:“肯定是来找池屿告白的!” “……那她完了,屿哥很高冷。”赵清晏道。 “同感!” 池屿走出去,学姐立马笑起来,说:“你出来一下。” 后门后一大堆人假装没在看,其实都等着看告白戏码,池屿想都没想就跟着她走出去了。两个人站在楼梯间的空处,学姐鬼鬼祟祟从口袋里拿出一份信,说:“你跟赵清晏关系很好吧,能不能把这个交给赵清晏?” 她还没说完,脸就开始红了。 原来是个“曲线救国”,暗恋赵清晏的。 池屿略显木讷地呆了几秒,还是伸手接下来:“……好。” 达成了目的,学姐心满意足地走了,剩池屿站在那儿没挪步。这情书写得简陋,也没个外封,就一张叠起来的纸。池屿将它摊开来看,女生字写得不错,内容烂俗无趣,大概意思就是对赵清晏一见钟情。 看完他又顺着折痕将纸叠了回去,塞进口袋里。 他想看里面的内容,完全是下意识的行径,根本没经过思考。直到他将信收起来之后,才意识到偷看别人的信件内容,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带着心虚,池屿又回了教室里坐下。 赵清晏和蔡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副等着他汇报的样子。 “……干什么?” 赵清晏挤眉弄眼:“跟你表白啦?怎么说?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呀?你答应了没有?” 蔡强跟着搭腔:“对对对,屿哥快说!” 池屿手插在口袋里,捏着那张情书,看看蔡强又看看赵清晏,冷声道:“没什么,找错人了。” “切——”赵清晏一下子耷拉在桌面上,“我还以为……” 谁也不知道池屿这时候内心经历了怎样一番天人交战,赵清晏话还没说完,他还是把情书拿了出来,扔在赵清晏桌子上:“是来给你递情书的。” “我靠,不是吧!”赵清晏迟疑着,刚要伸手去拿,蔡强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将情书拿到了手里:“哟,我先帮晏哥过过目哈!” “别啊,还来!!”赵清晏立马急了,站起身跟他抢情书。 在旁边观战起哄的人不少,蔡强就更来劲,一边躲避着赵清晏的魔爪,一边摊开纸念了起来:“‘我知道你是极草,很多人喜欢你’……”“你赶紧闭嘴!”赵清晏羞耻得不行,都直接去捂蔡强的嘴了。 他越这样大家越来劲,蔡强顽抗着“邪恶势力”,含糊不清地也要往下读。 最后还是池屿“唰”的一下站起来,快准狠地从蔡强手里把那张情书抢了回来:“别闹了。” “屿哥就是我屿哥!”赵清晏兴高采烈,“还是屿哥对我好!!” 那张情书又回到了赵清晏的手里,他都没敢看,直接夹书里了。起哄的人眼见戏唱不下去就散了,很快第二堂晚自习开始,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赵清晏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情书拿出来看。 池屿低声问:“怎么,被感动了?” “……没有啊,就看看,也是人家辛苦写的嘛。”赵清晏同样低声回答着,丝毫没注意到过道另一边,周颖川正看着他。 “你打算答应吗?” “……怎么可能啊,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赵清晏支着脑袋说,“但你说,谈恋爱什么感觉啊?” “不知道,你去问小川哥好了。” “小川哥啊,”赵清晏想起鹿小野的模样来,“小川哥的女朋友长得好看。” “哦。” 池屿的冷漠并没影响到赵清晏的好奇和幻想,谈恋爱的话题短暂终止后,又在宿舍的夜话里开始了。 起先是赵清晏问的:“你们谁有对象吗?” “我啊。”有个比蔡强还吊车尾的男生坦然回答,甚至还带有一点点得意。 其他人立马跟着来神了,七嘴八舌问起来:“我们学校的?” “是啊。” “哪个班的啊,不会是我们班的吧?” “不是,初三的。”那男生说道,“她追的我。” “哇——” 赵清晏虽然是对话的发起者,但接下来他就负责听了。 黑暗中一群小男生对恋爱起了无限的好奇,更有大胆地问:“那,那你们……亲了没?” 男生嘿嘿一笑:“亲了。” 池屿刚巧从厕所回来,准备爬上去,就听见他们在聊这个。赵清晏伸手一拽,自然而然地说:“屿哥来来来,睡我床上,一起聊天啊。” “……无聊。”池屿说着,一溜烟爬了上去。 他很少拒绝赵清晏同床的请求。在家里赵夫人怕他们长大了伸展不开,买了两张单人床并排放着,但赵清晏依然隔三差五跑到他床上睡。 赵清晏先是愣了愣,然后又爬起来,站在梯子上就像拍鬼片,只露出一个头看着池屿,小声问:“你怎么啦。” 池屿瞥了他一眼:“困了。” “哦……” 其他人还聊得热火朝天,赵清晏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钻进池屿的被褥里:“那我睡你床上!” 第31章 独占欲的萌芽 可这回池屿不让了。 赵清晏才刚躺下,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池屿“唰”地坐起身:“那我下去睡。” “你今天怎么了啊……” 池屿起来,连带着被子也掀开了,冷得赵清晏一个激灵,只好也坐起来。他不解地看着池屿,又问:“你难道在生我气?我今天也没做什么坏事啊……” 好在宿舍里其他人聊得大声,他们俩床上的动静压根没人听见。池屿顿了顿,声音越发沙哑地说:“挤死了,要么你下去睡,要么我下去睡。” 赵清晏鲜少在他这里吃瘪,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撒泼耍赖,还是该乖乖下去了。黑暗中他们俩对视了几秒,最终还是赵清晏落了下风,委屈巴巴地又爬下去:“好吧,那你早点睡。” “嗯……” 对话就到这里停止,赵清晏也没了心情继续跟室友们讨论“恋爱”。他望着上面的床板发了好一阵呆,仔细回忆着这些天做了什么可能让池屿不悦的事。可他脑壳都想炸了,也没想出点蛛丝马迹。 惨遭拒绝后,赵清晏怂了,没敢在提一起睡的事。可除此之外,生活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们俩仍亲密无间,在旁人看来像双胞胎。 告白的事很快被赵清晏抛之脑后——他实在没法从信里的只字片语产生感情,也没那种需要回应的概念。学姐没来找他,他就忘干净了。直到有天他们仨外加恰巧遇上的罗小山,在食堂一起吃饭,这位学姐才再次出现。 罗小山跟同学关系看着不怎么好,每回到食堂总是一个人,要是遇见赵清晏,就十分自然地端着碗和学长们坐一桌。这样关明正大的混迹在一起,对于青春期对感情还朦朦胧胧的少男少女们,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不少人笃定罗小山跟初二的学长在早恋,再打听打听赵清晏的名号——嚯!级草!讨厌罗小山的人便不仅限于她的同班同学,还多了很多不认识的“情敌”。 那天赵清晏跟罗小山打听她哥的近况,罗小山正透露小道消息说:“我哥跟那个女的分手了。” “啊?”赵清晏茫然,“怎么分手了啊。” “不知道,我哥没说。”罗小山索然无味地扒了两口饭,“但我觉得是那女的嫌我哥没钱,王八蛋。” “我记得你还挺喜欢你嫂子的吧……” “呸,什么我嫂子,她才配不上我哥!”罗小山说。 赵清晏还想问两句,池屿却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你上次考试第几名啊。” “我吗?”罗小山顿时扬起小脸,骄傲地说,“我是我们班前十!” “哦,那真厉害。”池屿虽是这么说,脸上可看不出一点表扬的意思。赵清晏听着想笑,池屿每次考试都第一,夸一个班上前十的学妹厉害,也太假了点。但罗小山不知情,还洋洋得意地接茬:“那当然……” 唯一的学渣蔡强压根没心情听他们学霸吹捧,转而说:“晏哥,那边有女生在看你。” “哪儿啊……”赵清晏说着,扭过头去看。 赵清晏没认出是谁,池屿倒是认出来了:“上回给你递情书那个。” “哦哦……” 他只瞧见女生盯着他们这一桌,在目光对上的瞬间女生就低下头避开了。但实际上,女生眼神不善地瞧了好一会儿——在食堂遇见赵清晏和那个初一的在一块吃饭不是一次两次,任凭谁都想当然觉地他们俩不是在早恋,就是在即将早恋的路途上。 在食堂吃饭的小插曲一晃而过,结果隔天晚自习前出事了。 赵清晏和池屿还有班上几个小伙伴在打球,被派去买水的蔡强抱着矿泉水过来,上气不接下去地把赵清晏招呼了过来:“晏哥!你那个妹妹出事了!” “什、什么?”赵清晏把球往别人那一扔,喘着气走过来,顺手还从他怀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盖就大口大口喝起来。蔡强接着说:“我刚经过那边,就那个乒乓球台那儿,看见好几个女的围着你妹!” “……” “好像要打她!” 一听这话,赵清晏水瓶都来不及放下,朝着他说的那地儿快步走了。 学校操场有个特别奇妙的拐角,三面都是墙,里面放着水泥砌的乒乓球台,不过体育馆里有更好的,那地方就被遗弃了,成了些学生之间处理“私事”的隐秘地。 池屿看见他离开,眉头一皱:“怎么了?” “他妹妹好像被人欺负了,走啊屿哥,一起去看看。”报信的人不止是来报信,更多的是想凑凑热闹。 于是赵清晏一马当先,他们俩紧随其后,三人往乒乓球台去了。 这时候天刚见黑,赵清晏走到拐角往里看,只看见三四个女生围着墙根,至于里面是谁,压根看不见。就在这时候,清脆的一声“啪”,一听就是有人动手抽耳光了,紧接着罗小山的嗓门响起:“你敢打我?!!我掐死你这个坏女人!” 是罗小山没错了! 她们扭打起来,旁边帮腔的女生还出声骂:“打你怎么了!初一的小妹妹也天天围着赵清晏,我听说你在你们年级很嚣张啊?!” 赵清晏急了——他跟罗小山再怎么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跟亲妹妹似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打!他快步走进去,池屿和蔡强紧随其后,喊了声“赵清晏”,但被他的声音给盖了。 赵清晏气势汹汹说:“别欺负她!!!” 这声音一出,加上那句“赵清晏”,几个女生立马停了手,罗小山眼疾手快,趁着这机会,一巴掌还回了打她那人的脸上。 赵清晏拨开前面拦路的,站定在罗小山身前,跟护犊子似的说:“别欺负她,她要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直接来找我!” 蔡强和池屿活像他的跟班,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将罗小山牢牢护在身后。 他认不出这帮女的是谁,但池屿认出来了,悄声说:“你不是暗恋赵清晏那个?” 他说的正是现下捂着脸、这群人中领头的那个。 女生被罗小山抽了一记耳光,心里窝着火,又看见喜欢的男生就在面前,还目睹了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候,又气又羞,脸红扑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半晌没说出话来。 但池屿这句话,把局面给理清楚了。 人这是嫉妒罗小山跟赵清晏关系亲,来出气的。 罗小山从小就是个仗势欺人的主儿,现下帮手来了,更加嚣张:“我就是跟赵清晏关系好!他才不会喜欢你这种丑女!!” “小山!”赵清晏低喝一声,“别说了!” “她打我诶!!!”罗小山说,“要是我哥在,不把她脸都打烂!” 女生气鼓鼓地盯着赵清晏身后的罗小山,还想说什么,可余光一瞥刚好跟池屿目光对上。这个男生她知道,大概喜欢赵清晏的女生都知道,他是赵清晏最好的朋友,成天形影不离。 池屿外表并不出色,个子不如赵清晏高,长得也不如赵清晏帅,并且一看便是那种沉默寡言、很难接近的类型。说是赵清晏存在感太强,倒不如说是池屿的存在感太弱,他就像赵清晏的影子,若不是羞于亲自去递情书,女生肯定都不会注意到池屿这个人。 而这一刻,池屿毫不掩饰他眼神中的厌恶,更带着一种暴戾,好像再纠缠下去,他就会动手打人一样。 女生刚开口就被这目光吓得收了声,最后语带哭腔地说了句“赵清晏我讨厌你”,就哭着跑走了。她的同伙一个个不敢吭声,也都悻悻地离开了。 赵清晏这才松了口气,转回头看罗小山。她脸上红了一块,但没肿起来,大概对方也没用多大力气,光是听响声,罗小山回的那下都更厉害。他无奈地问:“要不要紧啊,上医务室吗?” “不用!”罗小山说,“不怎么疼,还没我妈打我疼!” 说完,她忽然老气横秋地叮嘱道:“赵清晏!你可不能跟这种女的搞对象!!她一看就不是好人!!” 赵清晏翻了个白眼:“你管好你自己吧,不是说有事来我们班找我吗?” “我怎么知道!就突然被她们拽过来了!!” 他们俩跟吵架似的斗起嘴来,池屿说:“应该不会再来找罗小山麻烦了,学姐脸都肿了。” 罗小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可不,敢惹我,我头发都给她扒光!!” 蔡强盯着罗小山看,听见这话忍俊不禁:“晏哥,你这妹妹有点好玩。” “啊呸,你才好玩呢!”罗小山说,“那我回教室了!拜拜!” “嗯你快去吧……”赵清晏叹了口气,头一回替别人出头,他还有些紧张。他从来不是个惹事的人,也惹不出什么事来;罗小山跟他恰恰相反,罗小山就是惹事精,无论在哪儿都能闹得鸡飞狗跳的。 先前池屿那副阴鸷的神情,除了女生无人看到。这会子他抿着嘴,似笑非笑的好像心情很好。三个人往教室走,赵清晏看他古怪:“你总算心情好了?” “没什么好不好的。”池屿说,“那女生,怎么样,你看清楚了吗?” “你饶了我吧,她那么凶,我惹不起,惹不起!” 听见这话,池屿扭过头,笑意藏也藏不住,嘴角都勾了起来。 看见池屿笑,赵清晏心头巨石总算落地——从那晚莫名其妙的拒绝同床邀请后,他就一直琢磨着池屿的变化,最终得出的结论无非是他最近心情不佳,再无其他。 但现在,池屿笑了,笑就是心情好了。 池屿心情好,赵清晏就心情好,从他们一次说话起,这就成了定理。池屿身高没他长得快,可心思成熟比他快得多,他还没开始明白少男少女们之间莫名的好感被称之为“喜欢”,池屿却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他喜欢赵清晏,特别的喜欢,想把他藏起来不被别人看见那种独占的喜欢。 无论是被赵清晏多看了一眼的人,还是悄悄暗恋赵清晏的人,都让他难以忍耐的讨厌。 第32章 阴差阳错的体验(上) 对于每周回家一次,甚至偶尔还住在学校里不回去的初中生而言,除了寒暑假以外,最值得期待的就是小长假。那时五一还放七天,整整一周,哪怕提前把混杂在假期中的双休日补课补上,也依然让人十分期待。 放假前一天的自习课,池屿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帮忙了。 每每到放假前一天,大家都无心学习,除了那几个书呆子之外,他们发呆的发呆,闲聊的闲聊。蔡强属于比较跳,不怕被路过老师呵斥的那种,他索性坐在池屿座位上,一边跟赵清晏聊天,一边玩PSP游戏。 那游戏看着有趣,赵清晏支着头看他玩:“你妈给你买的啊?这个好多钱?” “两千,还是一千多来着,忘了。”蔡强说,“你也买个呗,咱们来联机。” “看我期末考试能不能考赢池屿吧,考不赢不好意思开口。”赵清晏坦然道。 “嗨,你跟池屿那关系,你跟他说他肯定会让你吧。” “这还带让的啊……”赵清晏笑笑,“他考第一也挺好啊。” 剩下的话赵清晏没说,因为那是他们家的“家事”。也是这两年,男孩子们突然开了窍一天比一天成熟,赵清晏也不例外。以往他没在意过池屿在赵家是否融入,总是单纯觉得,只要他对池屿好就成。现在想起来,池屿那样乖巧地帮忙做家务,在学校里从不出错,还成绩优秀,无非是不想给赵氏夫妇添麻烦。 池屿身在赵家,心却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天就得被迫离开。 他光是想到这些,都忍不住多愁善感地心疼池屿。 两人只聊了几句,蔡强的游戏打得渐入佳境,没工夫分神说话,认真地操作起来。 就这时候,教室后门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大家对这种感知是极其敏锐,赵清晏余光一瞟,赶紧知会:“老师来了!” 蔡强几乎是本能反应,将游戏一关,就往旁边椅子上挂着的包里塞。这东西带到学校来,别说是上课的时候玩,哪怕是下课时间玩,被老师看见也得上缴,再回来就不是回到他那里了。 班主任站在后门口还看了几秒钟,才咳嗽出声:“菜市场啊?自习课吵成这样,纪律委员呢?”他说完,又冲旁边池屿说,“你回座位上去。” “好的。” 池屿这么朝着他的座位走过去,蔡强换了座位就很明显了。他本来还心存侥幸,说不准老师没发现他挪到这儿坐了,谁能料到池屿也跟着回来。果不其然,班主任冲着他就嚷嚷开了:“蔡强!你天天课不听课,作业不写作业!!你还在这儿打扰别人学习!!还不回你自己座位上去!!” 他早被骂习惯了,表面上不吭声,实际上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偷笑——偷笑还好他手快,把PSP塞赵清晏包里了。 班主任约莫是猜到他们最后一节自习不会好好上,他目露凶光,一步步走进教室里,把所有人给瞪了一遍,末了才说:“我发现上次说的那个题,我们班很多人做错啊,刚好你们也不想自习,再讲一遍!” “啊——”教室里哀嚎遍地。 赵清晏一边翻开书,一边小声说:“老李找你干嘛呢。” “市里竞赛,让我去。”池屿说,“蔡强刚坐这儿干什么。” “哦,他玩游戏,我看他玩游戏。” “PSP?” “是啊,我也想要一个。”赵清晏无意识地感叹了一句。 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池屿没再搭话,顺手拿起长假的作业开始写。黑板上班主任在说的题,他从没做错过,也没打算巩固,不如趁着这时间写点作业。赵清晏瞧着他那副用功的模样,忍不住咂嘴:“还写作业呢,干脆帮我把数学作业写了吧。” “你想得美。” 前面的蔡强,紧张了没几分钟,就被老师讲题的声音闹得昏昏欲睡,很快便伏在桌上睡着了。赵清晏也不想听,他的心思全在“假期如何好好玩”上,干脆趴在书上盯着池屿的侧脸发呆。 他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快速地扫了对方一眼。 赵清晏无动于衷,依然在发呆。 “别看了,怪难受的。”池屿忍不住道。 赵清晏当真走神的厉害,池屿出声将他从思绪里叫了出来,他却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不受控制地感叹了声:“你妈妈长得真好看。” 池屿拿笔的手一顿,脸色霎时变了。 赵清晏愣是说完后就意识到自己踩雷了。虽说池屿说,他已经不那么讳莫如深,可这样猝不及防提起他人的伤心处,实在太蠢。尤其是这话还带着些不明的意味——关于碎花旗袍三番五次在不该想起的时候想起,赵清晏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人也包括池屿。 他跟池屿关系好得可以同吃同睡,可就是有些事情,是赵清晏的秘密。 这秘密兴许别人知道,却不能告诉池屿。 他连忙压低了声音匆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看着你,跟你妈长得很像……” 池屿抿了抿嘴,明显的不悦。 赵清晏还想再说什么,但刚才的动静太大,班主任一拍桌子骂道:“赵清晏!不要以为会做就可以不听了!” 他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把狠狠给自己抽了两嘴巴。 在上课和自责的双重煎熬中,下课铃宛如天籁之音。蔡强上课睡成了习惯,下课铃还没响,他就蹭得直起了腰。他刚伸懒腰准备开溜,班主任就恶魔发言道:“蔡强!!你跟我来办公室!” “啊——??”蔡强发出悲鸣,回头想给赵清晏使个眼色让他们等等,他PSP还在赵清晏包里。谁知道赵清晏跟鸵鸟似的埋着头,压根看不见他的暗号。 “你还杵着干什么,跟我来!”班主任凶巴巴道,“其他人放学,回家注意安全,到家让家长发短信过来!” “好!” 于是蔡强就被不甘地带走了。 池屿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赵清晏就跟着他的节奏一块收拾。末了池屿也没有要说话的打算,提起东西就往外走。赵清晏只得跟上,心里还在念叨刚才说错话的事,琢磨着要怎么才能打破这种尴尬。 自从罗小山念初一之后,他们又多了一项回家任务——等罗小山一起放学回家。尤其是上次学姐找茬的事情出来后,赵清晏总担心罗小山这个嘴上不饶人的会不会在学校门口被人蹲。 这种事儿不多,但也不是不可能。 俩男生站在初一的走廊上等着罗小山,不少小女生往外看。赵清晏在学校里实在耀眼夺目,靠在走廊墙壁上的姿势都显得帅气逼人。然而他压根没在意谁在看他,只在意池屿是不是还在生闷气。 犹豫良久后,赵清晏终于开口道:“……那什么,你还在生气啊。” “什么?”池屿转过脸看向他,“没生气。” “你明明就是在生气啊,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有意的。” 其实也说不上生气不生气的,赵清晏这话也没有任何侮辱的意思。池屿当然知道自己长得跟母亲相像,从小就像。只是提及这个沉重的话题,他总会难以回应,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清晏垂着头,委屈巴巴地看着楼下。 池屿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我没生气,就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赵清晏当场表演了个变脸,上一秒还悲悲戚戚,下一秒满面春风,咧着嘴笑:“我就说嘛,你怎么会这么小气是吧!” “……” 罗小山下了课,从教室里出来。她身边也没个一起走的朋友,径直走到赵清晏旁边,趾高气昂地说:“走吧!” “你这样搞得我们跟你小弟似的,”赵清晏抱怨了一句,“臭丫头能不能礼貌点,叫声哥?” “我偏不,赵清晏!赵清晏!小赵!” “…………” 罗小山跳得很,看起来心情也不错,但她只敢叫赵清晏“小赵”,却不敢这么对池屿。 “还等不等蔡强?”池屿问了声。 赵清晏摆摆手,全然不知PSP在他包里的事:“他留校还不知道留到什么时候,不等了。” 直到回家洗完澡收拾包的时候,赵清晏才察觉到包里多了个玩意儿。他从包里掏出个PSP,就跟得了大宝贝似的高兴,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玩。池屿拿着换洗衣服瞅了他一眼:“蔡强的?” “嗯呐,他不小心放我包里了,我给忘了。”赵清晏眼睛发光,压根没工夫看池屿,“明天给他还回去,我先玩玩。” “我洗澡去了。” “嗯!” 五一放假的不止学生,劳动者也同样休息。赵氏夫妇背着他们商量着趁放假出去旅游,赵处长还非常强硬地决定不带俩儿子去,美名其曰夫妻的二人世界。 他们俩到家的时候只看见冰箱上贴的纸条,交代了下父母的去向,以及桌上留的生活费。 家长不在,也就意味着想玩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 这不,就连池屿都拖到十二点才去洗澡,赵清晏享受着单人世界,躲在被窝里研究PSP。可他操作生疏,对图标也不熟悉,顺着一个个点过去,就先点进了歌曲里。一目十行地扫了扫有什么歌之后,赵清晏继续往后研究,再就点进了视频里。 跟歌曲界面不同,视频界面是一个个内容的缩略图,标题全是日文和英文,以赵清晏的水平,只能认出一些英文关键字——好样的,蔡强这里边全是黄片。 赵清晏咽了口口水,心虚地探出头看看房间。 房门紧闭着,只有他一个人。池屿洗澡一向不快,至少半小时。 就蔡强那个性格,别说黄片,就算说他其实在红灯区是常客,赵清晏也不觉得稀奇。可这东西——也就是黄片——在自己手里,又是另一码事了。 赵清晏乖乖戴上耳机,决定在池屿洗完澡之前,悄悄看那么几分钟。 第33章 阴差阳错的体验(下) 池屿洗完澡,甚至把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晒出去之后,才走进屋。他一贯动作轻,担心赵清晏被动静吵醒,今天也不例外。他进门后赵清晏床头的小台灯还开着,他却整个人都裹在被窝里,没什么动静。 也许是睡着了,可现在的天气已经暖和了起来,这样闷在被褥里不太正常。往往都是感冒了才会这么怕冷。池屿这么想着,赤着脚靠近了赵清晏的床沿,伸手掀开了被褥的一角。 在池屿看来,自己的动作已经放得很缓很轻,尽量不愿意吵到赵清晏。 可在赵清晏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他唯一接触过的色情产物,就是蔡强那本惹出祸事的《风骚大姐》,这是第二个。况且,动态画面配上耳机里淫声浪语的冲击力,是黄书是远远比不了的。他紧张到口干舌燥,无意识地浑身崩紧,无论是开关门声还是池屿的脚步声,他都没听见。 他甚至都忘了,池屿洗完澡就会回房间。 黑漆漆的被窝忽然被掀开,光亮伴随着冷风一起席卷了赵清晏的神智。他惊慌失措地将手里的东西使劲往被窝下面塞,这才察觉自己满头大汗。他眼神里的惊恐藏也藏不住,池屿还以为是自己吓到他了,皱着眉不知说什么好。 就算是吓着了,可这反应太离奇,活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气氛僵持着,赵清晏当真是慌,慌得忘了自己还戴着耳机,他推着PSP不断往被窝深处藏,结果耳机被扯出了插槽,女人跟哭似的浪叫声瞬间传了出来。 这下不必解释,池屿也知道赵清晏在干什么了。 赵清晏臊得脸色绯红,嘴微微张着,可就说不出一句话。他是想解释,或是胡诌个理由出来蒙混过关,可如今是证据确凿还被抓现行。 池屿脸色也跟着发红——他不是被抓现行那个,可这种很隐私的事情摆到台面上,就很难以启齿。赵清晏不敢动,直到池屿说:“……那我去客厅看会书。” “……不是,我只是好奇……”赵清晏一着急,声音里都带着呜咽。 女人的声音还穿透被褥闷闷地响着,声音倏地拔高,叫得越来越起劲儿。 池屿尴尬地看着窗外,努力佯装平静道:“……这是正常的,没什么,我出去看书,你完事儿了叫我。” 这回轮到赵清晏不解了——完事?完什么事儿? 他那点可怜巴巴的性知识,还是从同学说笑的嘴里听来的,加上黄书与AV里那点交媾描写。但池屿知道,池屿比他想象中得要更早熟些。 他成天除了学习,就是看书,看得还多种多样。 池屿不仅知道男人女人那点事,还知道男人与男人那点事,更加清楚青春期的男孩子会偷偷摸摸干的事。 “……我不看了,不看不就完了么。”赵清晏蚊子似的哼哼道。 池屿忽然察觉,赵清晏可能远比他想象地更单纯,大概能被票选成他们班纯情第一名。 他虽然没有与赵清晏对视,可余光却一直落在他脸上。对方因害羞而红了脸,甚至连颈子都是发红,眼睛湿漉漉的,像被人欺负了似的可怜。赵清晏从小脸皮薄,这种事被人撞破,比他打一顿还难受。 池屿半是安慰道:“……你看就看,我也看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另一半是他此刻诡异的心思。 池屿没料到会不小心撞破赵清晏的私隐,但在撞破之后,他不但没觉得自责,反而冒出了些坏心思。他在自己床上坐下,故作轻松地用毛巾擦着头发,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解决?” “解决什么……”赵清晏一边说,一边在被窝里将PSP摸出来,终于把女人的声音关掉。 池屿真不知道话得说到什么份上,赵清晏才听得明白。他迟疑了片刻索性掀开赵清晏的被窝,钻了进去。他顺势将桌上的灯关掉,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 赵清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池屿抓着他的手,一路带到两腿间:“解决这个。” 他紧张地说话都哆嗦:“这、这……” “大家都会这样,没什么害羞的。”池屿说。 他关灯不是怕赵清晏尴尬,是怕赵清晏看见他此刻发烫的脸。对方的手完全卸了力,他就握着赵清晏的手,并不熟练地教他男生们的“小常识”。 异样的感觉涌上来,赵清晏大气不敢出,由着池屿摆弄。 没过几分钟,赵清晏就体会到了池屿说的“完事”是什么意思。他小口小口喘着气,奇妙的快感很快消停了下去。池屿将床头的纸巾塞给他,立马掀开被窝回了自己床上,背对着赵清晏。 黑暗中赵清晏那边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会儿也停了。 没人说话,房间里落针可闻,直到赵清晏抱着各种念头睡过去。 从这天以后,池屿每每回房间都要敲门。一开始赵清晏还觉得尴尬——敲门声一响,他就会联想到那晚的经历,实在羞于见人。可池屿却没多余的表情,也没再提过这事,只是默默地给他留够了空间,不愿意再随便闯入。 他们俩的异样无人察觉,就连旅游回来的赵氏夫妇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 两个男生的长大就在这一夜之间,他们在熟络中保持着一点点的生分。池屿每次进屋都敲门,他也不好意思再跟以前似的随便。靠近夏天本喜欢光着膀子进房间穿衣服的赵清晏,变得每次都得在浴室穿戴整齐才出来。 没人提起那天晚上,全当此事没发生过。 初二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赵清晏的身高却不如之前长得那么快——尤其是跟池屿比起来。初一初二还身高拖了平均值后腿的池屿,到初二的暑假开始就跟雨后春笋似的疯长起来,三个月时间就反超了赵清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连赵夫人都说:“去年还特地买大了一号,今年穿怎么就短了一截?” 不仅仅是身高,池屿方方面面都突然间开始发生巨大的转变。他原本还显得皱在一堆有些小家子气的五官,忽然间就舒展开了。他长得跟他母亲很像,只不过轮廓更硬朗些,比起赵清晏的阳光帅气,他倒更适合“俊美”这词。 随着他的变化,女生投来的好意目光也越来越多,渐渐开始有人给池屿送零食,有人给池屿送情书。不过零食都进了赵清晏嘴里,情书他也跟批作文似的一一看过。 “屿哥就是我屿哥,暗恋你的女生都能排满操场了。”赵清晏感叹道。 蔡强是最气的——都是四库出来的,这俩都是惹得全校女生倾慕的帅哥,他偏偏长得不帅,个子还不高:“……我跟你们俩站在一起,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 池屿对这种调侃都是放置态度,自顾自地看书不吭声。 赵清晏看看他,又看看桌面上堆起来的、还没写的试卷,叹了口气说:“哎,我看着这堆卷子就烦。” “眼不见心不烦,”蔡强说,“学学我,我都扔了。” 赵清晏忽然想起年代久远的一句话来——罗小川说,“成熟男人从来不写作业”。说起来他们已经一年没见过,要不是罗小山有事没事在学校里跟他们碰见,他差点想不起以前的小院四人帮。 想到这儿,赵清晏忽然趴在桌上,侧脸看着池屿道:“屿哥,这周回家去找小川哥吗?” “你想去就去。” “哎,我怕他尴尬。” “他不会尴尬的。”池屿淡淡说,“你想多了。” 蔡强突兀地插了句嘴:“小川哥,是罗小山她哥?” “是啊。” “那带我一个啊,罗小山会不会一起?”蔡强眼睛里发光,那点司马昭之心压根藏不住。 赵清晏随口答应了下来,接着就聊游戏去了。他以为蔡强随口说说,但没想到周末回家的时候,他还真惦记着这事儿,回家路上当着罗小山的面不好意思开口,就疯狂给赵清晏使眼色。 赵清晏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特别尴尬地问了句:“你眼睛不舒服啊?” “…………”蔡强抿了抿嘴,深深吸气看向别处。 池屿大约是心情不错,还给打了个圆场:“明天什么时候出去,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蔡强感激得点头如捣蒜,罗小山坐在旁边浑然不知这仨男孩子在琢磨什么,她正捧着借来的少女杂志看得津津有味。赵清晏好奇地瞄了一眼封面上的标题——《郎骑战马来》。 封面上还是两个看不出男女的人,捧着脸接吻的画面。 这种书刊赵清晏在他们班上也见过,都是些女生们喜欢看的,大抵就是爱情故事。赵清晏一看着罗小山,就有种当爹的心态,心说“女大不中留啊,臭丫头也想恋爱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他们回家还得一个小时的车程,赵清晏索性靠着椅背打盹,很快就被摇得往一边倒,倒在池屿肩膀上舒舒服服睡着了。 罗小山瞄到这点动静,脸红心跳,使劲儿憋着没笑出来。 但谁也没料到,就是这平平无奇的书,会给他们招来血光之灾。 第34章 相隔多日的再聚头 赵清晏回家放下包,刚坐在沙发上当大爷没两分钟,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了。他翘着腿接起来,是满心怀春的少男蔡强打过来提醒晚上一起去看罗小山她哥。当然,罗小川长什么样,是帅气逼人还是农民工做派,蔡强都不在意,他只在意晚上能见到罗小山——还是不穿校服的模样。 晚上吃过饭,家里母子三人一块出了门。赵处长自从当了处长后,就忙得不可开交,经常不在家吃饭,夜里左右无事,赵夫人开始喜欢上了在楼下民居牌馆里打发时间。 “那替妈给小川问声好,让他有空来家里吃饭,知道没。” “知道知道!走了啊!” “十点之前得回家!!” 赵清晏摆了摆手,没应声。这意思就是他也吃不准能不能十点前回来,说不定晚半个小时,也说不定提早。他习惯这样,不知是否能做到的事情就绝不承诺,免得失信于人,惹来麻烦。 能不说谎的时候,赵清晏也不愿意说谎。 谎言是有保质期的,过了期的谎话就得用新的谎话却加深它的可信力。于是谎言就像滚雪球,越来越大,逐渐失控,直到谁也控制不了,这台戏也就崩了。 也许在感情上赵清晏青涩得可爱,可在其他方面他却只是演出了一个合格的初中生。就连池屿也瞧不出来他心里其实暗藏惊涛骇浪,面上仍能粉饰太平。日子久了,赵清晏偶尔也觉得过去的事都是梦,它们除了午夜梦回时还有几分真切,其余时候都像是臆想出来的虚假剧情。 王不惑走了之后,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赵清晏琢磨了半晌要怎么才会见到罗小川也不那么尴尬,最后决定先去找罗小山,用她来当敲门砖简直不要太合适。 池屿又劝过一句“小川哥不会觉得有什么”,但赵清晏听不进去,他也就不作声了,跟平时一样双手插袋地跟在赵清晏身侧。以前池屿这姿势还显得奇怪——他看起来比赵清晏小个两岁,不适合弄得这么潇洒。但现在不同了,他站在赵清晏身边,稍稍高他一点,配上这动作,连赵清晏看着都觉得帅。 他说:“屿哥,你特像四库扛把子你知道吗,特帅。” 池屿抿了抿嘴:“少胡说八道。” “就这口吻,”赵清晏表情夸张地点点头,“太酷了!!” 池屿咂嘴,偏着头斜了他一眼:“再说我回去了,你自己去找罗小山吧。” “哈哈,别啊,是真帅!” 两个人唠着嗑到了罗小川家楼下,还没上楼,就看见小丫头穿着连衣裙走出来。她怀里还抱着那本书,见到这俩人吓了一跳:“来找我哥啊?我哥半夜三点才回家呢……” “你这么晚上哪儿啊……”赵清晏看着她的连衣裙,裙摆才到大腿中间,感觉一阵风就能给掀了,“你穿这么点不冷啊!” “不冷啊!!”罗小山红了脸,还是理直气壮地吼了回去,“女生从来不会冷!知道么你!” 她那点少女心思展露无遗,不知不觉连罗小山都知道爱美了。赵清晏坏笑了两声,没再往下调侃:“我今天想去找小川哥呢,你陪我们一块儿去呗。” “你自个儿去呗,去钓鱼台你不认路啊?” “一块儿去嘛。”赵清晏道,“我请你喝奶茶啊。” “成交!” 池屿跟她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罗小山早就习惯了这人的冷漠,同样点点头算回礼,然后走在赵清晏身边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赵清晏说:“你这么晚出去干什么呢?” 罗小山亮了亮手里的书:“去还书啊。” 赵清晏又说:“女孩子一个出去不安全知道吗!” “你敢小看我?”罗小山扬起下巴道,“小流氓都不敢跟我搭话,怕我骂他祖宗十八代!” 其实挑在这个时候去还书,罗小山也是没办法。要是过了今天就得加钱,租书屋的规定。她已经看完了,要再白花一天的钱多亏,况且他们家这么穷。不过这些话罗小山没说,赵清晏也问不到这上头来,他们仨走到四库小学的门口的时候,蔡强眼巴巴等在那儿,瞧见他们的身影立马挥着手:“这儿呢!!!” 赵清晏和池屿相视一笑,暗暗嘲笑这位同学的不矜持。 蔡强上来就十分亲昵又欠揍地喊了句:“小山妹妹!” “你谁啊,谁你是妹妹,你不要乱叫!”罗小山发挥了她一贯的凶悍,张嘴就是三连击。 赵清晏赶紧打圆场:“小山,这我们班同学,我玩得好的,叫蔡强。” 蔡强恬不知耻地补上一句:“叫强哥就行,直接叫哥也行!” “哼!”罗小山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从四库小学到钓鱼台也就三分钟的事,很快一行人就站在了胖子的烧烤摊面前,没等赵清晏开口,罗小山已经高喊:“哥,小晏哥他们来找你!” 罗小山正扛着一箱啤酒往客人那去,听见声音他动作加快了几分,将啤酒放下就擦着手走过来光亮处:“小晏和小屿啊,可真好久没见你们了,怎么上初中了以后不出来吃烧烤了?” 他仍是过去那副模样,就是更成熟了些,笑起来特开朗,好像并没因为生活的坎坷而失去希望。罗小川的熟络让赵清晏为自己的想太多而羞愧,他没想出开场白来应对,倒是池屿很轻松地说:“所以今天特地来看看小川哥,有地儿坐么。” “有啊,”罗小川笑眯眯道,“你们自个儿坐,我就不管你们了,想吃什么去跟胖子说,算我的!” 罗小山连忙道:“你说请我喝奶茶的!” 这事儿自不必赵清晏亲自做,有人乐意代劳。蔡强腆着脸凑过去:“我请你啊,来我带你买。” “对,他买,”赵清晏说,“我们先点东西吃哈,你们快去快回!” 罗小山心有不甘,但以前常喝的奶茶吸引力更大,只好跟着蔡强过去了。 池屿和赵清晏在小桌椅上坐下,罗小川忙完手上的活也到他们这儿坐着,动作熟练地点上烟:“怎么样,赵叔姜姨身体还好么。” “好啊,”赵清晏找回了点从前的味道,终于顺畅地开了口,“我妈说有空让你去我们家吃饭,带着小山。” “成,今年过年的时候我来拜个年。”罗小川道。 他们又闲说了几句,不免提起王不惑的近况。但很可惜,不但赵清晏与他断了联系,罗小川也没再跟他聊过QQ,更没有他现在的电话。一个院儿里长大的人,家里发迹后就消失不见,这种事不算稀罕,可真发生在自己身边,那又别有一番滋味了。 等到罗小山和蔡强抱着好几杯奶茶过来,又来了一桌客人,罗小川就招呼句“你们吃着”,转头去忙了。 蔡强殷勤得很,没话找话说的跟罗小山搭话,只可惜罗小山的暴脾气,忍不了两句就直白地骂开了:“我又不认识你,说什么说啊,你能不能别说话?啊?” 赵清晏憋着笑,末了还是说:“小山,你别这么凶嘛。” 蔡强接茬道:“对啊,这么凶以后没人要的!” “我!”罗小山气鼓鼓地站起来,“我有没有人要管你屁事!” 她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赵清晏还以为她真恼了,站起来想追:“你上哪儿啊……” 结果罗小山潇洒地将手里的书挥了挥,头也不回地说:“还书!!” 赵清晏只好又坐下,顺带踹了踹蔡强的凳子:“你还不跟着去。” “不了不了,”蔡强说,“你们不在,我怕她打我,她可真凶啊……” “凶怎么了,凶才不容易受人欺负!”罗小川走过来插了句嘴,“不然我妹长这么漂亮,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是是是,哥您教育得可真棒!”蔡强奉承的模样看得赵清晏笑出声,他这就差条尾巴可劲儿摇了。 倒是池屿,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她那书是租的?” “应该是吧,我看贴了标签。”赵清晏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串烤翅放进池屿碗里,“吃啊,还是四库的烧烤最好吃。” 池屿也不客气,拿起来咬下一口,又说:“租书屋在中学那边吧。” “嗯啊。” 他迟疑了片刻后,将烤翅放下了:“我去跟着吧,大晚上不安全。” 赵清晏先是“啊”了一声,尔后明显表现出自己懒得跑。但他话都无须说穿,池屿都明了,站起来道:“我去,你吃着,等会就过来找你一块儿回去。” “那行吧。”赵清晏说,“快去快回啊。” 罗小山才走了没多久,池屿应该很快就能跟上。赵清晏这么想着,收回了目光,又看看蔡强:“知难而退啦?” “什么?” “你不是喜欢臭丫头吗,这么凶,还喜不喜欢啊?”赵清晏戏谑道。 蔡强脸一红,说话也跟着没了硬气:“……没这回事儿,我就觉得小山妹妹长得挺漂亮的。” 他话音刚落,一瓶啤酒“啪”的落在桌面上,接着罗小川坐了下来,提着瓶子喝了一大口:“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妹妹。” 蔡强慌得要死——他喜欢罗小山的心思昭然若揭,现在罗小川坐在他面前,这冲击力不亚于还没追到手就先见了家长。谁知道赵清晏还故意捣乱似的说:“小川哥,这我同学,喜欢小山,您先过过目?” 罗小川当真瞪着眼,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蔡强。 就在蔡强快要扛不住这种眼神问候的时候,罗小川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我过目有什么用,死丫头能听我的?”末了他又拍拍蔡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她除了凶,没什么别的毛病,她要是喜欢你,我就没意见。” 蔡强咽了口口水,心里小鹿乱撞,半晌才憋出一句:“……谢谢哥!!” 第35章 血光之灾 前十年四库这座城中城,大家都互相眼熟,说不定就是自己哪个朋友或同事的亲戚,以至于外面进来的人特别惹眼。所以这里的治安也出奇得好,除了小偷小摸的之外,常年都不见什么大事发生。 像那场大火,就属于难得一见的大事。 罗小山胆子大,也没真遇见什么臭流氓过,她一个在夜里的街道行走也没半分胆怯。她哼着小调一路走出四库的大道,经过四库中学门口,终于到了租书屋。老板正在拉卷闸门,要再晚两分钟这趟就白跑了。 “还书还书!哎,刚好!” “这么晚来还书啊,干嘛不明天来呢……” “刚好赶上了呀。” 她收好退回来的押金,老板转手把门一关,骑着摩托车走了。罗小山往回走,说不上心情好与不好,但夜里的风着实凉,她用手扶着裙摆脚步加快,想快些回去。 四库中学旁边的巷子口蹲着三五个男生在抽烟说话,此处无灯,她只瞄到几个橘色的光点。小流氓这种生物,无论在哪里都存在,在罗小山看来实属普通,通常别人不招惹,小流氓也干不出什么坏事来。 她在光里,小流氓在暗角,只看见她裙摆下那双白嫩嫩的腿。 他们的闲聊因为罗小山的路过戛然而止,有人吹了声口哨,紧接着另一人搭腔开口:“美女,来聊个天呗。” 罗小山被口哨声吸引了注意,脚步一顿就听见这句调戏。 她那个狮子脾气,哪肯小事化了,立马不乐意了:“说什么呢,臭流氓!” “哟,好辣哦。”小流氓阴阳怪气地说了句,纷纷站起来从暗角出来。也就眨眼功夫,五个男生叼着烟将她半包围着,领头那个满脸坏笑,仔细打量了罗小山一番不说,还冲着她的脸吐出一口浓烟。 罗小山被呛得赶紧捂住了嘴,更恼火了:“哪来的王八蛋,你有病是吧?有病赶紧滚去治!” “你这个美女怎么骂人呢,脾气太糟了吧。” 领头的一摆手:“没事啊,我就特别喜欢你这种辣的,哥哥带你玩玩。” 他说着,直接去拽罗小山的手臂。她哪能想到对方直接动手——这样劣质的搭讪也就是逞个口舌之快,罗小山没见过还带过来拉人的。 她激烈地反抗起来,想将对方的手甩开,嘴里骂骂咧咧上了:“你别动手动脚,你谁啊,你他妈再动一下,我……”“你,你就怎么?你要喊人啦?喊救命啊?”领头的见她这样更来劲儿了,拖着罗小山就往巷子里带。 小弟们一个个笑得猥琐,他们人多势众,罗小山一个小姑娘,那不得好好陪他们老大玩玩。 “你放开我!放开!” 罗小山急了,两手并用地挣扎,可她那点力气,在小流氓面前不值一提。眼见自己就要被拖进巷子里,罗小山背脊发凉,终于意识到她可能遇上大麻烦了。若是在四库里,晚上八九点钟只要大声嚷嚷,铁定会有街坊邻居出来看,遇上认识她的必然会出手帮帮忙。 可她忘了,四库中学已经是外面,这巷子更加。 外面和里面,就是两个世界。 里面欣欣向荣,街坊邻里关系融洽;外面各自为生,谁也不认识谁。且这时候,沿街的铺面早就关了门,只因大马路是国道运输公路,到晚上来往的车辆便只剩大型货车。 说实话,跟荒郊野岭差不了多少。 罗小山放开大嗓门喊“救命”,小流氓也不懂怜香惜玉,立马捂住她的嘴,将人硬生生拖进黑漆漆的窄巷里。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男声喊道:“小山!” “唔!唔!”罗小山死命拖开他的手,喘着气喊道:“我在这儿!救命!” 领头的一咂嘴,小弟们立刻会意地出去看。 池屿手里拿着刚在路边捡的钢管,就站在巷子口。他见对方人多也没有一点胆怯,表情冷冷的走过来。 多亏了这几个月窜上去的个头,他看起来都不像个初中生,拿着钢管的模样气势汹汹,看得小流氓们愣了愣。 池屿一步步逼进,四个人拦在他面前,他也视若无睹:“那是我妹妹,你放开她。” 他一路往四库中学这边走,也不知道罗小山走得是哪条路,等到看见人时,罗小山已经被人拖着往巷子里走了。池屿当机立断,猜到这群流氓不好惹,连忙在路边捡了个根钢管,才开口叫人。 领头的笑嘻嘻,看对方单枪匹马没什么好怕的:“你说是你妹妹就是你妹妹啊,她还是我女朋友呢,赶紧走,别来讨嫌!” 走近了些池屿才看见,罗小山整个人被小流氓强行搂在怀里,嘴也被捂着,除了“唔唔”的声音,讲不出一个字来。要是能简单解决是最好,要是不能——那也不能让罗小山被这帮流氓欺负了。 池屿二话不说,忽然发难,提腿就是一脚踹在面前拦路狗的肚子上。他手也没闲着,钢管朝另外两人挥了过去。小流氓下意识躲闪开,这就给了池屿可乘之机。他跑过去照着领头的裆部就是一脚,对方吃痛地捂着下体,顾不上再制住罗小山。 “小山过来!!”池屿叫了声,罗小山哆嗦着跑到他身后。 他拉着罗小山想跑,小流氓们也是年轻气盛吃不得亏的,立马围上来,将两人堵在巷子里。 领头的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他妈哪儿混的,敢得罪老子,找死呢?!” 池屿没说话,手持钢管拦在面前。他侧过头快速而小声对罗小山说:“冲出去,你就只管跑。” 罗小山脑子一片混沌,池屿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话音刚落便挥动钢管朝着领头人的头砸去。他拽着罗小山的手,一边跟对方鸡飞狗跳地打斗,一边往外冲。小流氓敢这样公然调戏街边的女孩,自然也不弱,至少胆识不弱。池屿往外冲,他们拳脚相加地挥舞,被躲过去的不少,可也打中了不少。 眼瞧着他们俩冲到了巷子口,池屿的小腿肚子被人狠狠踢中,霎时卸了力,整个人跪了下去。 池屿松开手,在罗小山腰上狠推一把:“跑!!” 罗小山完全懵了,整个人失去思考能力。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只循着池屿这句话的意思,疯狂往亮处跑。 或许小流氓们的本意是调戏良家少女,但池屿出来掺了这么一脚后,他们的目的就变了。将池屿踹倒在地后,众人立马围上来揍他,领头的狠狠啐了口唾沫:“今天老子不把你打服,你还以为东风路这么好混的!” 有些人下手还狠,都年轻没什么分寸,专挑着腰腹处死命地踢。 池屿疼得喉咙里一声一声闷哼,像只基围虾似的蜷起来,一手护着头,另一手还死死捏着那根钢管。从喉咙里涌上来铁锈的味道,池屿恍惚了一瞬——还好他跟过来了,还好赵清晏没跟过来。 下一瞬他终于瞄准了机会,在领头的伸腿踹他的时候,反手拽住了对方的脚腕。他擅长运动,但运动的时间和强度都很普通,力气在同龄人里也算不上大。但刹那池屿忽然爆发,他扣紧了对方的脚腕,狠狠往下一拖,领头人便因为失衡而摔倒在地。 机会稍纵即逝,池屿疼得接近麻木,硬是凭毅力飞快爬起来。他一脚踩在对方腰上,钢棍指着脚下人的头,咳出点血来:“……信不信我一棍子敲死他!” 撂狠话谁都会,但池屿满脸阴沉,配上嘴角边的血迹,甚至有点吓人。 小弟们吓得停了手,老大被人踩在脚底下哀嚎着骂人:“我操你八辈祖宗!” 场面混乱,池屿眼前发花,强撑着不让他们看出自己压根没有杀人的能力。可也正因如此,他丝毫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个人。 人在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 他还没来得及让他们全部退开或是其他,后腰上顿时传来剧烈地疼痛。他手一松,钢管应声落地,连带着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步,捂着后腰跪了下去。 他摸到温热的血,还有冰凉的刀背。 池屿后腰上插着把弹簧刀,他身后下手的愣头青看见滴在地上的血迹也懵了。 领头人从地上爬起来,同样不知所措。 小流氓跟黑道中人的差别大概就在这儿——在他们的心里,打架闹事甚至找学生卡钱都是小事,只有杀人才是大事。 有人动刀子,事情就大了。 “二柱子你干什么!!”领头人骂了一句,捅人的小子吓坏了,哆哆嗦嗦说:“我脑子一热,就,就……” 接着小弟们也回过神,纷纷围着池屿问:“大哥,现在怎么办!!” 不等他们混乱的思绪理出线头,急促的脚步声从四库中学的方向传过来。几个大人拿着棍子往这边来,有人扬声喊:“住手!警察!” 领头人顿时慌了,这话提醒了他,他们动了刀子,那是要被抓起来的! 他匆匆一声“走”,带着小弟们拔腿就跑。 池屿伏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喘气,脚步声靠近他都使不上力气抬头看看是谁。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痛得他无法动手将刀子拔出来,只是呼吸都那点起伏,他都快受不住了。 罗小山哭着蹲下身想扶他又不敢动,手僵在半空中喊了几声:“池屿哥!池屿哥!” 池屿拉着她杀出重围,她跑出去几十米后,再回过头就看见池屿被人围殴的场面。她又急又怕,满脸都是泪水地四处张望,终于看见有成年人经过,二话不说就上去找人帮忙。 但这事也巧,经过的是公安局的两位民警,于是便有了刚才那幕。 “快打120,马上送医院!” 第36章 家人 池屿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了。 罗小山眼泪汪汪,硬是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强装镇定跟民警说清楚了来龙去脉。民警从她嘴里问出伤者父母的信息,当场吃惊地问出声:“他是赵处长的儿子?” 罗小山点点头,这个时候是亲生儿子还是养子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把大人叫过来。民警大约是认识赵处长的,安慰了罗小山几句后,转头就去打电话了。 池屿伤得很重,一到医院就被推进了手术室,罗小山只能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她后悔为什么今天要穿裙子出来,更后悔小流氓吹口哨的时候自己偏要停下来。要是她不动声色地离开,接下来的事便不会发生。 可假想都是没用的,除了自责之外,罗小山在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 十几分钟后,赵氏夫妇和罗小川、赵清晏前后脚走进医院,罗小山忍得辛苦,看见自家亲哥来了,“哇”的一下哭出来,扑向罗小川怀里:“哥……” “诶,赵处长。” “你是……” “那个我也姓赵,我爸是计调处的赵鹏……” “哦,赵鹏的儿子啊,我家小孩……” 俩大人跟民警了解情况,小孩们站在走廊另一头,罗小川安慰了妹妹几句,又问起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在今晚出门前,赵清晏跟他妈交代过是去找罗小川,不然出了这事他可能都不知道,还跟蔡强在那儿撸串闲聊。听见池屿受伤,赵清晏满心地急躁,却还耐着性子先听罗小山说清楚来龙去脉,最后罗小山说:“池屿哥被人捅了一刀,流了好多血……” 赵清晏气上心头,顾不上这话伤不伤人:“罗小山你就是个惹事精!你一天不惹事会死是吗?!” 罗小山不敢反驳,咬着嘴唇呜咽不还嘴。 “哎,是那些二流子的错,小晏你先别着急,小山她不是故意的……”罗小川说这话都没底气。 俩小时前他还硬气地说自家妹妹凶才好,凶才不会遭人欺负;可现在正是因为罗小山的嚣张跋扈,事情才闹成那样。 但那些小流氓,就是罪魁祸首! 赵清晏看着罗小山着实来气——主要还是那伙小流氓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都没逮着,他心里的急躁与怒气压根没地方发。他不愿意看着罗小山,干脆走到自家父母身边去等消息。 他才刚过去,就听见民警说:“哦——就是之前那个孩子啊,赵处长心善啊,愿意收养他……您放心,那群小流氓肯定会拘留的。” 赵清晏看着民警的长相莫名觉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赵夫人在旁一直没吭声,双手抱胸垂着头,站在墙边上。看见赵清晏过来,她伸手把儿子搂近身边,却一句话也没说。赵清晏抬起头,只看见赵夫人一双泪汪汪的眼。 赵夫人担心得快哭了,又碍着面子只能默不作声。 瞧见这边母子俩的动静,民警忽然低头和蔼地说:“这是小赵吧,上次见的时候还没这么高呢……” “叔叔好……”赵清晏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赵警官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搞得很熟络似的:“上次见过啊,在胖子那儿吃烧烤,不记得啦?” “!” 赵清晏被提醒了这么句,立马想起了眼前这人。 就是几年前,第一次见罗小川女朋友的时候,他们坐在隔壁桌吃烤串,当时胖子还唠了两句。他记得这位赵警官,不是因为恰巧同姓,而是因为——赵警官是大火案的经手人。 他低下头,没敢跟赵警官对视,只弱弱地问了声:“屿哥会不会有事啊……” 赵警官没说话,倒是赵夫人终于开了口:“不会有事的!” 两批人站在走廊的两边,等待医生出来告知好消息。其实也就一个小时的功夫,可每个人都觉得漫长。 赵清晏和池屿被关在地下室里几个小时,他都没觉得难熬。 但现在,他只觉得抓心挠肝,很想冲进去问问好了没有,池屿有没有事。 期间赵警官安慰了说刀伤不深,让他们放心。可那是刀,那是可以杀人的,那是意味着性命之忧,意味着赵清晏才十三年的人生里也许又会迎来一次死别。赵警官看了好几次时间,不知是有事还是想回去了,草草交代了两句后离开了。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啊,别担心!”临走前他还摸了把赵清晏的头发。 他对这样突然而来的亲昵实在反感,可现如今却没有心思想其他。 安慰的句子没有实质作用,后半个小时里几乎没人再说话,罗小山终于止住了哭,寸步不离地站在她哥身后。 倏地,手术室的门发出一声轻响。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边,脚步不一地迎上去。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摘下口罩抢在他们开口之前道:“已经没事了,刀伤不深,就是浑身上下淤伤不少,要好好休养一阵……” 赵清晏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下来,腿都跟着发软,差点摔倒在地。 在过去煎熬的一小时里,他几乎把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个遍。他想得太多,想好了医院出来说要输血的话,他马上捋袖子过去献血;想到池屿最后气若游丝会对他说什么……甚至想到了一场庄严肃穆的葬礼。 池屿被推进了普通病房里,紧闭着双眼。 护士说麻药还没过,还得等等才会醒。赵氏夫妇一站一坐在床沿守着,怕人多在病房里太吵,罗家兄妹则在病房外等。没见到池屿醒过来,谁也放心不下。赵清晏心里的焦虑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来来回回地走动,一下到外面看看医院的挂钟,一下走回去瞧瞧床上的人有没有动静。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池屿才睁开眼。 麻药下去他浑身上下受得伤一并痛了起来,简直要命。那时候赵清晏站在病房外发呆,赵处长去外面抽烟了,只剩下赵夫人守在病床边上。 池屿一眼就看见赵夫人垂着头,他的被赵夫人握在手心里,不自觉地轻微抽动。赵夫人猛地抬起头,他们视线对上的瞬间,眼泪就断了线。这是池屿第一次看见赵夫人落泪,还是为了他。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想要安慰又一时间找不出措辞。 千言万语纠缠心头,池屿声音沙哑了叫了声:“妈……” 赵夫人吃惊地看着下,下一秒哭腔也掩饰不住。她不住地点头,一双覆着薄茧的手紧紧抓着他:“哎,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些年,池屿作为养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待他,正是挑不出一丝不是。情感上他早以认可这三位亲人,只是差了一个称呼,偏偏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三人连忙跑进来。 赵清晏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屿哥,屿哥,你……”他想问还有没有事,可这话又太蠢,人都醒来了还能有什么事儿,只好改口说,“你还疼不疼……” 池屿缓缓说:“没事,不疼。” 罗小川也带着妹妹进了病房,他轻声道:“真的,真的谢谢你救了小山,也真的对不起……”他词穷,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 罗小山从他身后走出来,也不敢太靠近病床,嘴一张眼泪珠子就掉下来了:“对不起,池屿哥对不起……” 趁着这机会,赵夫人抹抹眼泪,说:“不怪你,小山不哭了。医生说没事了,不用担心……都十二点了,你们俩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看小屿。” 罗小川自知他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池屿需要休息,点了点头就拉着妹妹离开了,说是明天再来看池屿。赵夫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叮嘱让赵清晏别乱走,自己出去找赵处长。 赵清晏乖巧地点了点头,在病床边坐下了。 他红着眼睛,哭是没哭,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池屿呼吸都不敢太大幅度,身上到处都在疼。可他见赵清晏这样,又觉着难受:“……我真没事。” 赵清晏说:“……没事就行。” “你瞎担心什么。” 这话戳中了赵清晏的心思,他咬着嘴唇想也没想就接话道:“那我当然会担心啊……” 池屿避开他直白的目光,说:“真没事,休息几天就好。” 但这哪儿是几天的事。 刀伤不算深,但也是刺破了肌肉刺伤了内脏。池屿在医院足足住了一个月,白天赵氏夫妇上班抽不出时间,罗小川便主动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赵清晏绞尽脑汁想请假陪着池屿,可他们即将面临升学考试,赵夫人死活不让他请假。 他只能在学校里干着急,每天心不在焉,连跟蔡强说话都少了。 往常赵清晏复习,都是借池屿的笔记——池屿的字漂亮,还整齐,看着特别舒服——从池屿请假开始,赵清晏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每节课一字不落地将笔记抄好,周末送去医院给池屿看。 他在学校明显的话少了,也不爱动了,成日无事就在座位上发呆,谁都看得出来他精神不好。 蔡强说:“我有时候觉得你跟屿哥好得跟情侣似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赵清晏正写作业,头也不抬,暴躁地一脚踹在蔡强椅子腿上:“瞎说什么,我烦死了,你别添乱!” 蔡强嬉皮笑脸,还要接着说:“就池屿请假这个月,你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赵清晏不耐烦地抬头看他:“要是你家里人受伤,你就明白我什么感受了!” 第37章 喜欢了很多年 赵清晏觉着,成绩好大概也是种天赋吧。 就像池屿明明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回学校之后还是稳拿第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升学考试,池屿和赵清晏稳稳拿下重点高中,这意味着他们至少未来三年还能天天形影不离。 暑假没了作业,赵清晏成天不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在床上玩PSP——PSP是池屿第一名的奖励,可他压根不玩,买回来第一天就归了赵清晏,当时赵清晏乐得差点想跳起来给池屿亲一口。 那些曾经纠缠不休的噩梦,就在年月中渐渐远去。赵清晏只有在提起王不惑的时候,才会想起五年那场大火。但也就是初三的暑假,王不惑突然出现了。 他并不是突然哪天出现在赵清晏面前,只是有天他和蔡强出去上网的时候,“罪人”的灰白头像居然抖动了。赵清晏当时都懵了,顾不上蔡强催着他上游戏,紧张地点开消息。 王不惑洋洋洒洒发了好长一串,看起来跟小作文似的。 他字号还用得特小,看着很吃力。 “上游戏啊……”“你先玩。”赵清晏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器,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读起来,“我看个消息。” 王不惑说得东一句西一句,讲了他在申城的生活,也说了现如今的近况,就是一句话都没解释当初的不告而别。他在留言里表示了对赵清晏的想念,提起想念罗家兄妹,还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可却没提起池屿。 赵清晏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他还没手机,等他今天下机回家之后,这些消息就会烟消云散。他琢磨了许久,最后将消息截图保存进了网络相册里。 他只回了一句话:你个王八蛋。 发完这句话他忽然觉得心里痛快了。其实好朋友离开两年多的伤心早已经淡去,当初的怪罪已然释怀。他回家之后兴奋地跟池屿提起了这事,对方表示“有联络就好”,再没其他。 仔细想来,从最开始池屿和王不惑就是水火不容的。因为很多原因,王不惑不喜欢池屿,池屿也从不对赵清晏以外的人表现出亲昵。赵清晏最初夹在中间的两年,确实费了不少心思让他们俩能同时跟自己在一块儿玩。 直到现在他也说不上来,他和王不惑的选择,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赵清晏和池屿去高中的前一天,赵夫人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台诺基亚:“号码是连着,小晏是1020,小屿是1019……我问过老师啊,不让带手机的,只准和家里联系用,听见没。” “知道知道!谢谢妈!” “谢谢妈。” 赵清晏想着,有了手机,就能把王不惑的号码存下来,还能发发短信,打打电话什么的。而对池屿来说,手机就没什么用了——他会想要联系的人,只有赵清晏,然而他们俩天天混迹在一起。 但池屿的想法很快就变了,他和赵清晏上高中,没再分到一个班。 没分到一个班,自然不会在同一间宿舍。甚至他们的教室楼层都不在一块,池屿在三楼,赵清晏在一楼。 看着告示栏分班的布告,赵清晏瞬间低落了下去。 反倒是专业吊车尾、走后门的蔡强,嬉皮笑脸地找了半晌名字后,猛地一拍赵清晏的肩膀:“晏哥,咱们又一个班!” 上高中的第一天夜里,赵清晏就按捺不住性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宿管,溜到池屿的宿舍:“屿哥,屿哥!” 池屿很快穿着拖鞋懒洋洋地走到门边,隔着门缝问:“干嘛。” “咱们去天台玩会儿呗,我睡不着。” “…………” “去嘛,去嘛。” 池屿打了个呵欠,也不知是怕被宿管发现,还是真懒得上去,特别无情道:“要去你自己去,我睡觉了。” 他说完,缩回宿舍将门关上了。 赵清晏吃了闭门羹,却又怕闹出动静吸引来宿管,只好失落地回了自个宿舍里。 他才刚摸上床,钻进被褥里,枕头下忽然一阵震动。 赵清晏才拿了手机,都还没习惯自己有这么个玩意儿。他伸手摸出来诺基亚,屏幕上显示着“收到新的消息”。王不惑的号码他存了,可他还没联系过,这个时间肯定不会是父母发来的消息。他一边琢磨一边点开短信界面,瞬间就注意到了尾号“1019”。 “这么晚不睡,明天会睡过头。” 是池屿过来的消息! 赵清晏不自觉地咧开嘴笑,飞快地打字给池屿回消息过去:你不是困了么! ——嗯,所以赶紧睡。 ——别啊,我们聊会儿呗。 池屿的短信让赵清晏低落的心情瞬间恢复,他在被褥里翻来翻去地找着无聊的话题跟池屿发短信,玩到深夜两点才觉出困意,然后在等回消息的间隙里就那么捏着手机睡着了。 而池屿硬顶着瞌睡陪他发短信,发到人都清醒了的时候,手机没电了。他看着黑漆漆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然后掀开被褥透气。新的室友们不像初中室友那么跳脱,深夜两点多除了呼吸声之外一片安静。 也不知道赵清晏睡着了,还是在等着他的回复。 忽然间池屿胸口里发闷,有股难以言喻地烦躁感。一想到至少接下来的一年,他们隔着两层楼的距离,很多事情双方都不再是第一知情人,池屿就越发觉得恼火。 于是高中的第一天,赵清晏临近三点才睡着,池屿却彻夜未眠。 但他的担心显得多余——赵清晏每似乎察觉了短信的便利,上课时候有事无事就给池屿发短信,内容也无聊得像生活报告。 相比下,池屿冷淡得多,赵清晏发四五条,他才会回一两个简短的字。 池屿不在,赵清晏的同桌位就被蔡强笑纳了。蔡强正额头抵在桌面上看抽屉里摊开的小说,约莫是脖子累了,他将书往里一塞,接着抬起头扭动着脖子看向赵清晏。 结果赵清晏跟他之前的姿势如出一辙,抓着手机正打字。 “你这么快就搞到女生手机号了啊?”蔡强凑过去贱兮兮地感叹了句,“羡慕啊。” “没啊,”赵清晏说,“我问屿哥等下在哪儿见。” “说起来前几天还有人在说,”蔡强肆无忌惮,压根没把讲台上老师当回事,掐着脖子学听来的闲话,“‘244班那个池屿长得好帅啊’!” “噗。”赵清晏都被他逗笑,咧着嘴头越发埋得低,生怕被老师瞧见,“你学的好恶心啊……” “就这么说的,”蔡强正色道,“我寻思什么时候有人来找我问你跟屿哥的手机号,我就五块钱一个数卖给她们。” “你接着做梦吧,我听课了。”赵清晏无奈道。 可他才说完,手机就震了。 赵清晏霎时没了听课的心思,打开短信看:有事,不一起去食堂。 蔡强这个道德意识浅薄的,看见赵清晏嘴角耷拉下来,连忙凑过去看短信内容,在赵清晏反抗之前就已经把内容看光了:“哎,不一个班,屿哥肯定在自己班也有朋友啊,老跟你去食堂吃饭,到时候跟班上人关系都不好……” 蔡强成绩差是真,但他谙熟人情世故那套也不假。 他这么一说,赵清晏才察觉到——他好像是太粘着池屿了。 池屿小时候在学校里就没朋友,初中也只跟自己在一块儿玩……不夸张的说,池屿的人生就像是他的附属品。 蔡强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说了大道理,赵清晏思索了片刻给池屿回复了:哦好,那你跟班上同学好好相处呀。 他收敛了心思好好听课,跟以前的每一天一样,等着下课,再跟蔡强有说有笑地去食堂买饭。蔡强是个很健谈的类型,说话还特有趣,赵清晏跟他一边走一边聊游戏,提着饭从宿舍楼前面经过。 好像每个学校都有个暗角,不是用来打架滋事,就是用来告白。 而这个高中的暗角就在某栋宿舍楼和学校围墙的边缘。赵清晏浑然不知自己经过了禁地,目光都没往那处去,就跟着蔡强上楼了。 于是站在暗角里的池屿便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我喜欢你……” 他这才收回目光,面前隔壁班的女同学红着脸,头都快埋进胸口里了。池屿垂着眼,看着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的女生,淡淡说:“我没打算谈恋爱。” 这话说得还不够绝,女生倏地抬起头,目光含着祈求地说:“那……那试一下,要是你不喜欢我的话,我绝对不会纠缠的……” 池屿双手插在口袋里,右手还握着手机。恰巧这时候手机震了震,他也没觉得这种时候看短信有什么不妥,直接拿出来看起来。 From“小晏”:我给你带了饭,送到你宿舍啦,忙完记得吃啊! “要么一周,我们试一周,我真的很喜欢你……” 女生到底还说了什么,池屿压根没听进去。 他没回复赵清晏,又将手机塞进口袋里。 开学才一个月,女生嘴里真情实感的喜欢,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这期间他们从来没说过话,池屿甚至都没注意过有这样一个隔壁班的同学。仔细思考的话,这种喜欢实在肤浅。完全以外在和表象来判定情感,未免也太随意。 池屿越想越觉得,他连敷衍的必要都没有。 “我不喜欢你,”他面无表情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着,又想起以前在初中,那些女生三五成堆讨论赵清晏的模样,说不出的讨厌。 “你说出去也没关系,”池屿抿着嘴,戏谑地浅笑着说,“我有喜欢的人,喜欢了很多年。” 就好像自己的丑态完全被对方当做了笑话,女生终于面子挂不住,尴尬地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说:“……好吧。” 看着对方离开,池屿蓦地放松下来。 不是因为被人告白很紧张,而是说出真心话之后,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舒坦。 他快步走回宿舍,某个爱学习的室友正坐在床上看书,看见池屿回来立马道:“你朋友给你买了饭,放在你桌上了。” 池屿点点头:“嗯,谢谢。” 第38章 以身相许 高一的那个冷漠帅哥有喜欢的人了。 事情跟池屿预料的差不多,从那个女孩之后就没人再来找他告白,虽然偷偷窥视的眼睛没怎么减少,但对池屿来说不用直面别人的肤浅的感情,就已经省了很多事了。 可事情也莫名其妙地传到了赵清晏耳朵里。 赵清晏当然不会和女孩扎堆闲聊,他从小到大同桌都全是男的……但蔡强会。他的天赋在进入高中后完全展露了出来,班上不管男生女生,都跟他能熟络地聊上几句,无论八卦还是时下热门,他都能搭上话。 池屿拒绝了隔壁班女生的表白,还声称自己有喜欢的人,这种重磅消息在女生中间很快就传了个遍,最后传到了蔡强这里。 蔡强得知的那天,第一反应就是:赵清晏肯定知道那女生是谁! 说起来他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蔡强自个儿琢磨了一阵,池屿身边唯一能说得上熟络的女生,好像只有罗小山。 完了,屿哥是他情敌。 怀揣着这种心思,蔡强欲言又止地趁着晚自习问出了口:“晏哥,你知道屿哥有喜欢的人么?” 赵清晏正写作业,一时间还没反应过他这话的意思,顺嘴回了一句:“不知道啊。” “哇你都不知道,那屿哥也藏的太好了。”蔡强说着,从他桌上拿过一本写完的作业,非常自然地摊开,一边抄一边接着试探:“你说屿哥,是不是喜欢小山啊……” “什么?”这回赵清晏把关键字听明白了,“你瞎说什么啊,屿哥怎么可能喜欢臭丫头啊,她那么能惹事。” “那你说屿哥会喜欢谁啊,难道是他们班的,不对啊,她们说是‘喜欢了很多年的人’,难道是我们初中同学?”蔡强的八卦之心丝毫不比女孩子少,抄了两行就咬着笔杆碎碎念起来,“初中同学也没有特别好看的啊……” 赵清晏终于抓住了碎碎念里的重点:“你说什么?屿哥喜欢谁喜欢很多年啊?” “我还想问你诶,你都不知道那真的没人知道了,”蔡强分析起来,“那这话可能是别人乱说的。” “等等,我没听懂你说的。”赵清晏手里的笔一停,皱着眉扭过头看他,“什么屿哥喜欢的人啊,他有喜欢的女生了?” “是啊,我听说,上个月有个女生跟他表白,他就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蔡强说着,自己也捋了遍听来的起因经过,忽然福至心灵:“对哦,可能是骗那个女生的?” 赵清晏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上心里已经天翻地覆,恨不得马上给池屿发短信问个究竟。只是分班而已,对方的事情自己就已经不再第一个知道,还需要从别人的嘴里听说……赵清晏难以自持地想起支离破碎的小院。 距离能够让亲密的人变得陌生,能让自以为的亲密无间消失殆尽。 远在申城的王不惑姑且不谈,光是罗家兄妹,他们已经生疏了很多。他想起最近经过钓鱼台的时候,小院已经拆光了,起重机和吊车成日在那儿开来开去,很快就会有新的房子拔地而起,新的人住进去。 总之,再也不会是他们。 “喂,你在听么你。”蔡强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赵清晏慌乱地应了两声,胡诌道:“啊,在听。等下说吧,这道题挺难的。” 夜里他捏着手机翻了翻之前和池屿发的短信——只有池屿和王不惑跟他发信息,王不惑还弄得像写信似的,很久才回一次。因此,手机里他和池屿的短信记录一百多封,他翻来覆去地看,就是下不了决心问问池屿这件事。 跟蔡强无意间说出来的大道理一样,池屿果然有了朋友,他见过几次池屿跟别人一起去食堂,或是在操场上打球。他们仍旧没事发短信,偶尔一起去食堂吃饭,但初中时人尽皆知的好哥们儿,上了高中以后就没几个人知道了。 疏离感日渐堆积,才两三个月,他想问问池屿关于对方的传言,都开始需要勇气、斟酌措辞。 良久赵清晏才编辑好短信内容:蔡强说你喜欢罗小山,是不是真的啊? 其实池屿有喜欢的女生,亦或是喜欢罗小山,赵清晏都能笑眯眯地调侃两句。问题不是出现在“池屿有了喜欢的人”上,而是出在——自己是从别人的嘴里得知这件事。 明明每次放假回家的时候,池屿都跟他在家里看书,很少看见他跟别人联系。 他思忖着还是发了出去,然后盯着屏幕等待回应。 池屿很少秒回他短信,多数时候都是上午发的短信下午才回。但赵清晏还是等着,他心跳得厉害,就好像自己刚刚发出去的不是询问,而是表白。 几分钟后,池屿回信了:假的。 赵清晏松了口气:那你有喜欢的女生了?我听他们说的…… From“屿哥”:没有,他们乱说的。 赵清晏抱着手机傻乎乎地笑起来。他就说嘛,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有喜欢的女生不第一个告诉自己。 他还没回复,池屿又发来一条:你呢? 赵清晏:哈,我也没有。那这样,我要是有我第一个告诉你,你也一样,怎么样? From“屿哥”:好。 赵清晏自大的觉得,自己早就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暗恋那都是初中生干的事,等他有喜欢的人,那至少得是大学的事。得到了池屿的回应,赵清晏美滋滋放下手机睡觉,原本从晚自习到几分钟之前一直悬着的心,安稳落了地。 他仍然是池屿最亲近的人,他们没有疏远,这是最让赵清晏开心的事。 当初觉得王不惑多愁善感的他,并未察觉自己也同样的伤春悲秋,尤其是在“生离死别”上。 池屿变成了女生们最难以抵抗的冷漠型校草,加上从他的室友那儿打听到他腰上有一道刀疤,他的形象就变得更令人着迷。 赵清晏虽然长得够帅,可就缺点了这种不近人情的神秘感,暗恋他的女生反倒没有池屿多。开始有人拿他们俩作比较,知情者炫耀似的把他们俩的事倒豆子似的往外说。 池屿和赵清晏是养兄弟,不是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在学校里也不是天天一块儿,这就很耐人寻味。 也不知道是从哪开始传的,说赵清晏和池屿合不来,因为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养子。大家都很识趣的不会把这种传闻拿到当事人面前说,只有蔡强会跟赵清晏唠:“我感觉我们学校的女的,一个个想象力好丰富啊。” “嗯?” “他们讲,池屿是你家的养子,所以你们关系不好。”蔡强笑得更起劲儿了,“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初中还睡一张床,是不是又会有新的传闻出来?” “……喂,他们说就算了,”赵清晏无语,“你也跟着起哄啊?” “我才不屑于编这种低级故事,”蔡强说,“这种烂剧情,小说都不这么写了。” “那小说写什么?” “小说得写你们俩争家产……”蔡强一本正经地编起来。他故事才写了个开头,前面的性格开朗的女生听见了,扭过头神秘地一笑,“对,争家产。” 赵清晏乍一眼看她的笑容,差点以为是罗小山坐在前桌。 罗小山以前抱着小说看的时候,就副阴阳怪气的笑。 女生接着说:“还得是相爱相杀。” 赵清晏问:“相爱相杀是什么啊……” “就是你们互相深爱,但是因为养子和亲生的身份,不得不互相算计啊,争斗啊……”女生越说越来劲儿,赵清晏听完第一句就眉头拧成了麻花:“喂,我们俩是兄弟,要是兄妹你说得还要可能。” 女生神秘一笑:“这可说不好呢。” 赵清晏翻了个白眼:“而且我家特穷,蔡强有钱,他富二代。” “晏哥,你这样不厚道啊,”蔡强嚷嚷起来,“你这样把我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了,以后别人绑架我你要负80%的责任啊!” 他们这儿正聊着,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就跟条件反射似的马上闭上嘴,埋头疯狂写作业。 果不其然,班主任从后门走进来,巡视了一圈后离开了。 赵清晏抿着嘴看了蔡强一眼,憋着笑把手里作业递了过去:“你赶紧抄吧你,等会要交了。” “不愧是我晏哥,仗义!” 高一的暑假,蔡强不知抽了什么风要去学吉他,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说动了赵清晏陪他去。 赵夫人倒是爽快,培养兴趣爱好这种事她从不干预,听见儿子想学乐器她还挺开心,当即就拍板答应了,还顺便问了池屿一声:“你喜不喜欢吉他,要么跟小晏一起去学?” “我就不去了妈,我暑假在家看看书。”池屿说。 “也行,反正你跟蔡强去呗。”赵夫人又冲赵清晏说,“那你就自己去啊,去了就好好学,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知道啦。” 吉他班在晚上,每天晚上池屿会去接他下课,偶尔要去钓鱼台跟罗小川唠上几句,吃点烧烤当打发时间。 “小川哥,臭丫头也要上高中了吧?”赵清晏一边啃牛筋一边问,“考得哪儿啊?” “你们学校啊。”罗小山叼着烟,“小山也十五岁了,你别臭丫头臭丫头的叫!” “哦,又上的我们学校啊。”赵清晏说着,跟池屿对视了一眼。 在旁边玩手机的蔡强听见这消息,倏地抬起头,眼睛发光:“真的吗,小山妹妹要来我们学校了?” 赵清晏憋笑:“你还惦记小山呢。” 蔡强脸一红:“什么惦记不惦记的,这不从小就认识么……” 上回赵清晏发来的短信就说的是“蔡强说”,池屿记仇得很,冷不丁地来了句:“放心,我不是你情敌。” “这说不好啊,”赵清晏瞎起哄道,“上次我们屿哥还英雄救美啊,通常都是要以身相……唔!”“吃你的吧。”他话还没说完,池屿夹了块烤糍粑塞进了他嘴里。 第39章 噩梦终焉 高二分班的时候,赵清晏急忙找池屿确认对方要选什么学科。这无疑是一次机会,虽然概率不大,但他们有可能在文理分科的时候再度变成同学。他们俩都不偏科,也就意味着选哪边影响都不大。 池屿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当时只说了句:“你选什么我选什么。” “那我选理科,你也选么?” “嗯。” 赵清晏乐得笑弯了眼。 他对明知概率不大的事情抱有了期待,结果天不遂人愿,他们仍旧没分在同一个班,甚至没在同一层,这打击比去年的时候还大。池屿瞧着他心情不好,接连几天主动等他一块去吃饭,这才让赵清晏的心情有所好转。 可赵清晏心里暗搓搓地把这事儿归在老天的责任上——他都不敢往后想。也许他们大学会不在一个学校,甚至分隔两地,以后工作也不会在一起,除了逢年过节再见不到面,直到他们各自结婚生子,开启另一段人生。 即便是青梅竹马,也会逐渐淡去。 然后他们仨就跟初中时候似的在食堂吃饭,遇见刚上高中的罗小山,嚷嚷着“赵清晏”就跟阵小旋风似的来了。 赵清晏感慨:“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 池屿冲她点点头,罗小山不客气地往他身边坐下:“屿哥好!” 蔡强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穿着校服,扎着马尾,却说不出的可爱,比他们年级里传的什么校花级花可漂亮多了。罗小山很瘦,人却特精神,笑起来总会露出洁白的牙,特别有感染力。她跟池屿打过招呼后就大大咧咧跟他们聊起来:“这食堂的饭还不如我哥做的好吃。” 赵清晏不爽地问:“你怎么不叫我哥啊!” 罗小山扬着下巴特嚣张地说:“因为屿哥特有男人味,跟我哥一样!” 言下之意,就是他赵清晏没有男人味了。 “懒得跟你说,”赵清晏不爽道,“你可别跟初中似的到处惹事了啊。” “放心吧!” 后来他们在学校里碰见罗小山的时候,她身边还真有了几个朋友。赵清晏看着她笑不露齿,斯斯文文地模样满头雾水:“那是罗小山么?” 蔡强一听这名字就来神,四处张望:“哪儿哪儿!是!那肯定是小山女神!” “……口水擦擦。”赵清晏嫌弃地说,“我怎么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我就说小山长得好看,你看现在,那些女生跟她站一块儿,全是陪衬!” “行行行,你小山女神最好看。” 他们男女有别,就算是认识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机会一起玩,但却不知道罗小山从哪里听说了赵清晏会弹吉他的事——大概是蔡强捅出去的消息——她趁晚自习中间的休息时间,跑到高二的教学楼来找赵清晏。 赵清晏第一次察觉到蔡强的眼睛没问题,就是在这时候。 他在座位上跟蔡强聊着天,那边突然有人喊了声:“赵清晏!学妹找!!” “哦——” 他懒洋洋地应着声,不用想也知道是罗小山。以往跟他告白的女生大多含蓄,不是递纸条,就是约他到四下无人的地方说,从来没有直接来教室的。他一站起来,就感受到周围男生火辣辣的目光——不是对他的,是对罗小山的。 罗小山今天披着头发,显得她的脸又小了几分。这在学校不合规矩,长发的女生必须扎着头发。赵清晏看惯了她的脸,总能联想到她叉着腰骂人的模样,愣是瞧不出“漂亮”二字。 可他却读的懂男生们羡慕的目光。 “有事啊?”赵清晏倚着门框,有些痞子气地问。 现在罗小山比他矮了一截,才到他肩膀。她个子小,气势却不见弱,仍是平时那副德行,扬着下巴嚣张道:“是啊,我听说你会弹吉他,到时候元旦晚会你给我伴奏。” “你听谁说的啊,没这回事!” “你别给我装蒜!赵清晏!你不给我伴奏,我就上你家告状去!!”罗小山式威胁又出来了,“我哥以前还请你吃烤串呢!” 他只觉得有罗小山这么个妹妹,是小川哥家门不幸。 她见赵清晏不说话,忽然语气一软,也不避讳地拽着他胳膊晃荡了一阵:“哎,我以后叫你哥好吧,你帮帮忙嘛。” “真的?”赵清晏动心了,“真叫哥?你现在叫声,我听听诚意。” “晏哥!” “……”他没料到罗小山这么干脆,现在人叫都叫了,他再拒绝就有点不厚道了,只好无奈道:“行吧,你弄吉他谱来,我就给你伴奏。” “好嘞!明天给你送来!” 离元旦晚会还有两个多月,他不知道罗小山为什么这么着急就开始准备节目了。再说,这种活动的参与与否,全凭自愿,像他和池屿,就永远是台下坐着点评别人节目如何的那个。 赵清晏光是想想要上台,就觉得麻烦。 他松松垮垮地走回座位上,罗小山的忠实拥护者蔡强就坐不住了:“小山找你干什么呢?” “找我……”赵清晏顺嘴就想实话实说,看着蔡强的脸他却突然想到——罗小山不就是要个伴奏的么?眼前这家伙不也会弹吉他么?他改口道:“如果让你元旦晚会给罗小山伴奏,你去不去?” 闻言,蔡强的脸色特精彩,他先是一惊,再摆摆手羞赧地笑起来:“我哪儿成啊,我弹得不好啊……” “那我找别人……”“去!我去!”蔡强立马道,“……不过小山能愿意么?” 赵清晏瞟了眼窗外,思索片刻后道:“就这样……” 他在蔡强耳朵边说了半晌,越说蔡强眉头皱得越紧,最后道:“晏哥你这能行么,她不得直接打我啊?” “哎你放心吧,没事的。” 第二天罗小山还真拿了吉他谱过来,赵清晏假装上心地接下来,转头就丢给蔡强了。 但高中生活没有池屿在身边,他好像对什么事都冷淡了起来。 赵清晏不像池屿那种肉眼可见的冷漠,他更加内敛些,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周末打游戏他都很少参与。在学校里赵清晏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跟班上男生去打会儿球,偶尔还会跟池屿他们班打球那伙人碰上。 有天晚上赵清晏被噩梦惊醒,一拿手机看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四。 随着年岁渐长,赵清晏越来越容易将事情往坏的方面想——他对自己的这种悲观思维毫无察觉,这天晚上噩梦惊醒后,他喘着气回忆梦里的情节,莫名其妙地哭了。 他在梦里将过去十年的事情统统看了一遍,又将未来的事情看了一遍。 最后他看见池屿咆哮的脸,对他吼着什么,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赵清晏害怕极了,这比梦见女鬼要更可怕。 他用辈子捂着头哭了好一阵,然后翻找手机迅速地给池屿发了条短信:我做噩梦了。 发完他就后悔了。这事儿要是几年前,倒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他和池屿已经十七了,离成年只差一年,可他还因为做噩梦而去找对方慰藉,怎么想都觉得丢人。 他想着池屿这个时候肯定睡着了,等明天他再随便编个情节糊弄过去就成。 谁知没过几分钟,手机忽地震动起来。 池屿居然还没睡!赵清晏肠子都悔青,怎么就给池屿发了条短信过去。饶是如此,他还是很快查看了短信内容:我在你宿舍门口。 赵清晏惊得倒抽一口气,还是放轻了动作下床去开门。 宿舍的木门“吱呀”地响了声,门口的人影比他高出半个头,即便看不见脸他也能感觉到这就是池屿没错。生怕吵醒室友们,赵清晏猫着腰出去半掩着门,拉着他到走廊上:“你怎么过来啦——” “不是害怕么。”池屿直截了当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赵清晏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的话里带着嘲笑——这么大人还怕做噩梦。 赵清晏叹了口气:“是啊,不行么。” “行,”池屿话里的笑意越发明显,“我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宿舍。” 说完这句,池屿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小时候不都这样么。” “嗯……你干脆睡到早上算了。”赵清晏说。 要不是池屿说,他已经不记得小时候还有这样的事了。他们俩刚分开床睡的时候,每次赵清晏做噩梦就会往他床上钻,都成了习惯。 池屿从不介意他吵醒自己,反而会替他掖好被子接着睡。 赵清晏轻手轻脚地又打开门,领着池屿到自己床边,动作利索地钻进了被窝里。池屿也跟着躺上来,两个人侧对着对方。 宿舍的床实在是小,并排躺两个男生实属困难。 池屿贴着床沿,轻声说:“快睡。” 黑暗中赵清晏能看见模糊的脸,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了摸池屿的脸颊。对方反应很大,一下子往后缩,顿时撞在床头的梯子上。 “!”赵清晏连忙把他拉过来点,“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 “我就是觉着,”赵清晏说,“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啊……” 池屿报复似的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不是,赶紧睡。” 这下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合上了眼:“那屿哥晚安。” “晚安。” 池屿静静地听着赵清晏的呼吸逐渐平稳,确认他已经睡着了以后,蠢蠢欲动的心愈发控制不住。 他轻缓地靠近,连呼吸都刻意收敛,生怕吵醒对方。 然后在赵清晏的嘴唇上,轻柔无比地落下一个吻。 他不敢停留,生怕停留半秒都会吵醒赵清晏。这个吻一沾即走,唇间柔软的触感都显得不真实……倒变成他觉得这只是个梦了。 后半夜赵清晏睡得无比踏实,他睁开眼的时候床边已经没人了,自己却仍保持着靠墙侧躺的姿势,证明之前旁边是有人的。 他望着上铺的床板发了会儿呆,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池屿是什么时候走的。 过了会儿宿舍里也没动静,赵清晏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六点十分。 那池屿是守着他睡着就离开了,还是起得太早? 第40章 味道 给罗小山伴奏那事,赵清晏足足到元旦晚会被提上日程,他才想起来。文娱委员借着自习课的时间,在讲台上问起来有没有主动参与。其实大家都没兴趣,即便有那么一两个有表现欲的同学,也会因为这种气氛羞于开口。 “真的没人愿意去么,”文娱委员耷拉着脸,“别人班都有,就我们班没有,大家有点集体荣誉感嘛。” 她来回问了几遍,平时自习课上插科打诨的人都变成热爱学习的三好学生,各个盯著书看,没人吭声。这话又讲了一遍,有女生的目光悄悄投向赵清晏。 他趴在桌上跟池屿发短信,还没意识到有人看着他——学校里长得好看的男生,通常在女生们心中被默认成文武双全,不但学习好,还会有一技之长。 蔡强胳膊肘推搡了他两下,赵清晏收了手机:“干嘛?” “都看着你呢,”蔡强说,“元旦晚会出个节目呗。” 赵清晏左右看了看,还真不少女生盯着他,连带着文娱委员也满腹委屈地看过来。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我什么都不会啊……” 文娱委员说:“唱个歌?唱歌肯定会吧!!” “真不会……” 赵清晏没料到这档子事会落在他头上。他不喜欢旁人投来的期许的目光,就好像他如果做不到,就算辜负。可辜负又会让他自责……总而言之,赵清晏一直只希望自己三两个至交好友,一直跟池屿在一起就得了。 他看着文娱委员实在于心不忍,脑子里飞速地想着要怎样才能将这事两全其美的解决,然后倏地想起罗小山。 赵清晏咳嗽一声道:“我们班有节目啊,蔡强有!” 蔡强满头雾水盯着他:“你别乱甩锅啊!” “不是啊,真有。”赵清晏道,“蔡强要跟高一的学妹同台弹唱,他伴奏,这也算我们班的节目吧?” 文娱委员闻言,立刻喜上眉梢,大家也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全军覆没”就行。 赵清晏说完就垂着头跟池屿发消息,他们班也在聊元旦晚会的事,池屿还破天荒地挑起了话头:你参加晚会么? 赵清晏跟他唠嗑的特别起劲儿:去啊,我们俩一起表演街球怎么样? 池屿:你会? 赵清晏:不会,那你参不参加啊。 池屿:表演做题啊? 赵清晏立刻脑补出他和池屿坐在舞台上,一人一卷子开始埋头苦做,旁边还得有人掐表,一小时后观众昏昏欲睡,他们俩开始对答案的搞笑画面。 末了他又说:蔡强给罗小山伴奏呢,等会一起去吃饭吗? 池屿说:吃饭不一起了,等下来打球。 赵清晏光是看见短信都按捺不住内心地喜悦,一边敲字一边嘴角上扬,在蔡强看来,活像恋爱中的男人。 他这俩月想起伴奏的事就头疼——罗小山大早做了准备之后,就把这事暂时搁置了,也没来催促过,以至于她现在浑然不知赵清晏的如意算盘。在蔡强的心里,罗小山是漂亮姑娘不错,但她提刀砍人蔡强也不会觉得稀奇。 现在聊起这事,赵清晏还大庭广众地说了,蔡强满心都是担忧:“晏哥,要是小山砍我,你会帮我吗?” 赵清晏笑眯眯地收了手机:“不会砍你的啦,放心吧……等下去打球。” 蔡强哭丧着脸:“不了,我回宿舍练琴。” 蔡强不去,就变成赵清晏加入了别人班的小团体。但好在,男生只要开始打球,就不在乎认不认识了,大家很快就玩出一身大汗,冷天里乍一看个个身上都冒白汽。 “不打了,等会上自习了。” 池屿就像大哥似的发号施令,其他的人还都没意见,纷纷点头各自拿起外套离开。赵清晏小口喘着气坐在长椅上,一边喝水一边上挑着眼看他。 池屿不自在地错开目光,在他旁边坐下:“喝完了赶紧把外套穿上。” “屿哥,你是不是你们班老大啊……”赵清晏拿着矿泉水瓶,也没盖上,自然而然地往池屿手里递。 男生之间没那么多讲究,同喝一瓶水实在正常不过。可池屿接下来,看着瓶口忽然觉得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他和赵清晏在一块八年了,从来没讲究过这些,偏偏高中时小小的分开了一把后,他开始觉得不正常了。 仔细回忆的话,别说同喝一瓶水,就是赵清晏啃了两口不想吃的苹果也会递给他,然后他毫无心理障碍地吃掉。他们俩本就没谁讲究这些,以往也因为太寻常不过,无人在意。 可就今天,池屿介意了。 他拿着水瓶半晌没喝,佯装无事地回答赵清晏的话:“没有啊。” “我看着像,”赵清晏笑嘻嘻地说,“池浩南?” “胡说八道。” “你喝不喝啊,不喝我盖上了啊。”赵清晏看他不打算喝的样子,又伸手去拿。池屿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还是将矿泉水瓶递了回去。 其实原因他早就理清了。 之所以会突然介意的原因是——那天夜里,他偷偷亲了赵清晏的嘴。 虽然是一秒不到的触碰,可着实让他心猿意马了好几天,甚至在看见赵清晏的短信时都会心跳剧烈。这些赵清晏都不知道,池屿则把情绪掩饰得很好,没显露出一丝端倪。 他们俩一边闲聊一边在学校里逛了会,天色逐渐黑下来,身上的热也褪得差不多了。赵清晏穿得少,手凉得快,说话的时候都不自觉地来回搓着。 池屿说:“你多穿点。” “哎,我妈买的棉衣太丑了。”赵清晏说,“你倒好,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她干嘛就喜欢看我穿五颜六色的。” 池屿顿了顿,忽然动作飞快地把棉衣脱了下来。 赵清晏一愣:“干嘛。” “我跟你换,”池屿不动声色地说,“刚好我穿这个有点热了。” 这话如果换了别人说,赵清晏也许能察觉出背后的潜台词。可换在池屿嘴里说出来,他迟钝得都不像自己。天气确实冷了,一到晚上风吹起来更加冷得厉害,他眼角眉梢全是笑,赶紧将单薄的秋季外套脱下来,跟池屿交换。 棉衣带着池屿的体温,一裹上身赵清晏就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哇,不穿不觉得,穿了还真觉得这天有点冷……那谢谢屿哥啦。” “你要不喜欢,就把你那件给我吧。”池屿垂着头说。 “可以啊,那晚上拿到你宿舍来。” 最后赵清晏穿着他的棉衣回了教室,池屿待在楼梯间的暗角里半晌没挪动脚步。 感情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它会让人察觉到一些本不该察觉的细枝末节,也会让人理智失效,做出些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情。 池屿从没在意过赵清晏身上的味道——他们太近了,近得好像对方身上的味道就是自己的味道一般。可现在,他身上穿着赵清晏的外套,对方的味道浅浅的萦绕在鼻尖。 要怎么形容呢,不是好闻或者难闻这样简单就能定义的味道。 而是越闻着,越想将衣服抱在怀里嗅,越想将头埋在赵清晏脖颈间嗅……越蠢蠢欲动。 池屿曾觉得自己的命运可以用“坎坷”来形容,还未记事时就失去了父亲,等到以为一切都将好转的时候又因为天灾意外而是去母亲。他早熟,许多事情大早就有了考量,很早就已明白个中道理。 他喜欢赵清晏,不是兄弟手足,不是至交好友,是伴随着触碰欲的喜欢。 这也就意味着他是同性恋——具体是不是还有待考证,因为除了赵清晏,池屿不会对别人有这样的情愫。这份感情绝对是不同于常理的,不能宣之于口的,因此他不会对赵清晏说,只能默默忍耐。 甚至做出偷偷亲他的举措,甚至站在暗角里嗅着对方衣物上残留的余味而心潮汹涌。 这天夜里池屿以“洗了”为由,没把外套还给赵清晏。他将外套放在枕头边,嗅着他的味道久久难以入眠。 爱欲交缠,他沉甸甸的烦恼与煎熬,尽数藏在冷淡的外表下。 与他复杂的心绪做对比的话,赵清晏显得没心没肺,他们过着稀松平常的高中生活,直到罗小山跑来找他,让他跟自己去琴房磨合一下表演的曲目。 赵清晏面露难色:“这个……” 罗小山歪着头看他:“难不成你还没开始练啊?再过两星期就要上台了啊!” “练是练熟了……”赵清晏讪笑着,心说早知如此,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把真话说出来,“就是不是我练的……” “什么?!” 不等罗小山接下来的话说出口,赵清晏扭过头朝着教室里大喊:“蔡强,出来下!!” “哎——” 蔡强双手揣在口袋里,畏畏缩缩走出来。同样是喜欢双手插袋,池屿做的时候潇洒帅气,他做的时候活像刚抽完烟出来的臭流氓。 蔡强一看见罗小山的脸,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赵清晏箍着他的脖子把人弄到了自己身前,笑眯眯地说:“你蔡学长已经很熟练了,你们俩抽时间去合一下呗。” 罗小山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赵清晏!!你怎么这样啊!你跟我说好的……”“罗小山,我真不想上台,蔡强弹得比我好,你就跟他试试呗。”赵清晏破罐子破摔似的说,“就俩礼拜了,我现在练也来不及了。” 赵清晏这样先斩后奏的做法,也只敢在罗小山面前用。 罗小山气鼓鼓地盯着他半晌,蔡强不住地赔笑脸,却没迎来她一点好脸色。 “赵清晏我再也不理你了!”罗小山撂下这句狠话后转身就走,不带任何犹豫,好像是真生气了。 蔡强一瞥赵清晏:“你看,我就说不行。” “没事的啦,”赵清晏说,“小山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明天请她喝奶茶,她绝对消气。” 第41章 罗小山的歪打正着 但第二天赵清晏托走读生带进来奶茶,亲自送到罗小山他们班的时候,罗小山视而不见,压根不理会他,甚至都叫不出教室。 蔡强说:“你看,你完了,小山女神真的生气了。” 罗小山就坐在座位上埋头写作业,同学跟她说有人找,她依然不动如山,连回话都没回一句。赵清晏看着她垂头写作业的侧脸,显然也没料到罗小山动真格地在生气,他们俩高二的站在高一的教室门口有点扎眼,尤其是赵清晏——不少高一的小女生暗恋他。 “那我进去叫她。”赵清晏心一横,拿过蔡强手里的奶茶,大步流星走进了教室里。他把奶茶放在罗小山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话都不自在,别扭着道:“给你赔罪啊,别生气了。” 罗小山头也没抬,抓起奶茶又塞进了赵清晏手里。 “你出来,你出来我跟你说。”赵清晏无奈道。 罗小山还是不说话,周围看他们俩的目光越发暧昧,还有人在窃窃私语。即便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赵清晏也大致知道。无非是猜测他们在早恋,又是猜测他追求罗小山无果。 但无论哪种,赵清晏都不喜欢。 他讨厌传闻,很久以前开始就特别讨厌。每个人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添油加醋地整合一下,不管事实与否也不求证地传播,把事情说得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难听。 可又没办法,这事擅作主张是他不对,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给罗小山赔礼道歉。 赵清晏见她这样,只能使出杀手锏:“你这样我让屿哥来跟你说了,我在你们班站着多尴尬啊,你就跟我出来我给你解释解释行么。” 一听见池屿的名字,罗小山很明显地动摇了。 从上次的事儿以后,池屿就像她第二个哥哥,比罗小川地位还高点——她敢骂罗小川,但不敢骂池屿。她对池屿既是心怀感激,也是心怀畏惧,跟他说话的时候都下意识得斟酌下,别说错什么。 她犹豫了几秒后,终于放下笔,气冲冲地往教室外走:“跟我来!” 赵清晏松了口气,奶茶放在她桌上后跟出去了。 罗小山靠着走廊的墙面,不高兴地噘着嘴,那模样还有些可爱。赵清晏讨好地笑笑:“我错了,我跟你赔罪。但蔡强吉他弹得比我好太多了,我真的表演不了……你先听他弹一次,再说生不生气好吗。” 他声音温和,口吻也比平时放得更轻更缓。蔡强听着都觉得赵清晏诚意十足,说得情真意切。 罗小山一瞥蔡强,目光又转回到他身上,说:“那我都跟我同学说是高二那个赵清晏了,这样我多没面子!!” “……我真的不会,去学吉他的时候我没怎么练过,不信你问蔡强。” 赵清晏冷不丁就把话丢给了蔡强,他还愣了一秒才狂点头:“对对对,我已经练得很熟了,绝对不给你丢人!” “你看,我还给你买奶茶了。”赵清晏接着说,“这样好吧,你要还生气,我任你处置,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罗小山听见这话,脸色和缓了些,紧盯着他的眸子确认道:“真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是啊,只要不杀人放火,请你吃一个月饭都成。”赵清晏道。 罗小山的大眼睛里露出喜色,紧接着她明显憋着笑,提要求道:“那你明天晚自习前,来我教室找我,跟池屿哥一起。” “找你干什么……” “来了你就知道了啊!”罗小山不耐烦地说,“我进去了,别打扰我做作业!拜拜拜拜!” 她赶人似的把赵清晏推走,心情好地哼着小调,一路走回教室里。一想到期待多时的画面就能借着这次事情呈现,罗小山一点脾气都没了,美滋滋地喝奶茶。 跟她要好的女同学瞧见学长走了,才凑过来问:“小山小山,那个赵清晏是不是喜欢你啊……” “呸,他才不喜欢我呢。”罗小山神神秘秘凑近她说,“你记得那个池屿吗,就班花暗恋对象。” “打篮球特帅那个?记得啊。” “我一直觉得他们俩有奸情!”罗小山笑得合不拢嘴,对方是常跟她互相推荐小说的同道中人,顿时明白了里头的意思,也跟着笑起来:“哇,那有点养眼!” 赵清晏和池屿都没注意过罗小山沉迷小说那段时间究竟是些什么小说——或者说他们想当然的以为,跟他们班上女生差不多,都是些情啊爱啊关于女孩子们的恋爱幻想。 男生们在研究篮球、游戏和漂亮女生的时候,女生们中已经有那么一小撮人悄悄地了解到各种各样的文化,有小众的有大众的,也传统单纯的恋爱,也有非同寻常的感情——比如耽美。 罗小山有意无意间看到了一本耽美小说,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越是看得多,越觉得从小一起长大的池屿和赵清晏,关系非同寻常。 “……哎我明天试一下就知道了。”罗小山兴奋地挑眉,“我觉得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女同学嘴咧得更开了,好像已经想象到了那是什么画面。 “那你觉得谁攻谁受啊……”她们俩小声嘀咕起来,罗小山皱着眉,正儿八经思考了片刻后道:“我觉得赵清晏比较受。” “同感!” 罗小山的心思赵清晏当然察觉不到,他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给池屿说了遍,池屿虽然懒得去的样子,可还是点头答应了。 隔天他们俩,外加蔡强这个“小跟班”,三个男生进了高一的教学楼。 女生们看他俩走在一起眼睛都发直,不小心对视上得更是立马羞赧地避开目光接触。跟池屿比起来,赵清晏的帅气显得平常,他像那种每个学校都会有的运动系阳光帅哥,而池屿却不同——他的面无表情,在女生心中成了卖点。 赵清晏跟池屿闲聊着,走到了罗小山教室门口。 这回还不等他们叫人,罗小山已经快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台相机——她家可没有闲钱买电子设备,这相机是她好朋友的,为的就是“不能亲眼见证也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美景”。 他们仨不解地看着罗小山满面春风,罗小山只说了句“跟我来”,接着就大步流星往楼梯间走了。三个人面面相觑着跟上,罗小山边走边回头说了句:“你跟着来干什么啊?” 这话当然是说蔡强,当事人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直说自己就是想见她,便打哈哈道:“过来凑热闹啊……” “讨嫌得很!”罗小山不客气道。 她领着人到底了楼下花坛处的角落里,现在天气冷,学生们都不爱在外面走动,这会子天见黑,这处就更显得隐蔽了。罗小山指着墙说:“呐,赵清晏你靠这儿。” 赵清晏疑惑:“干什么……” “我要拍张照取材,你放心,不会泄露出去啦。”罗小山冲他眨眨眼,还真有点可爱。赵清晏眉头紧皱地依言过去,靠在墙根上。他看着罗小山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总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接着罗小山又指挥起来:“那个什么蔡强!你过去,你别杵这儿。……再过去点,对再过去点!” 蔡强那她没辙,被她赶出两米开外。 池屿有些按捺不住了,淡淡地问:“你这又是要干什么。” 罗小山心一惊,还是壮着胆子编借口:“就是有点事,要取个材,拍张照……但是池屿哥你放心,我不会把照片给别人看的!” 她说着,抿着嘴看着池屿,声音没什么底气地接着说:“……池屿哥你站过去,就这个位置……” 罗小山一边说一边动手指挥着,池屿被她安排着站在赵清晏面前,两个人靠得已经很近了,可罗小山还是不满意地催促:“再站近一点啦。” 他们俩几乎要鼻尖碰鼻尖,连赵清晏都觉得靠得太近,气氛微妙得很。 原本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两兄弟,现在这样刻意地凑近还对视,实在是让人浮现连篇。赵清晏紧张地问了句:“你到底要干什么,拍什么照啊?” 罗小山不理会,拿着相机拍下这瞬间两人靠得极近的时刻,可还觉得不够亲昵,又指挥池屿道:“池屿哥你把手放在这儿……” 她指的位置是赵清晏的肩膀与头之间的墙面,就是让池屿单手将赵清晏半禁锢在怀里。 正当罗小山以为奸计得逞的时候,池屿忽然往后退开两步,有些恼怒地看着她:“你别没事找事!” 赵清晏心里没头绪,自然想不明白罗小山是在做什么;但池屿心里门儿清,已然读懂了罗小山笑里的意味。赵清晏什么都不知道,不代表池屿没有听过班上女生闲聊起禁忌的话题。 因为他本身就处在禁忌中,他的感情,就是禁忌。 罗小山的试探昭然若揭,池屿一反平时淡漠的模样,甚至没等她回答,就从她身边大步流星地走了。 “池屿哥……”“哎屿哥,屿哥你怎么生气啦!”赵清晏连忙叫了两声,可池屿头也不回,他只好急匆匆道:“这我真的没辙,屿哥生气了,我去问下他怎么了啊,回头找你!!” 赵清晏说完就追了上去,一时间花坛边上只剩下罗小山和蔡强两个人。 那里面发生了什么,光线昏暗间蔡强也没看清楚,他茫然地看着罗小山道:“……怎么啦这是?” 罗小山起先还是满脸的嬉笑,这会子只剩下惊讶。 她没回答蔡强的话,脑子里以往在一起玩闹时的情节各种回放……她原本是本着玩闹的心,想给他们拍张照,跟好朋友一起乐呵乐呵。认识这么久,池屿这还是头一次浮于表面的发火。 罗小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她低下头看了看数码相机里刚拍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赵清晏因为靠得太近有些害羞而勾着嘴角浅笑,池屿看着他,两个人近得只消后面来人推一把,就能亲上。 而池屿的眼神看起来郁郁寡欢,充斥着隐忍与温柔。 这东西放在蔡强眼里,那就是正常的对视;放在罗小山眼里,这意味就太多了。 蔡强还在她耳边聒噪,她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这眼神的含义。女孩子对感情上的事要比他们敏锐得多,池屿隐忍的眼神后面,像是藏着波澜壮阔的欲情。 罗小山忽然开窍——她好像歪打正着了。 第42章 年少的心事 要说拍照,处在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都不约而同地抵触镜头,池屿会不高兴赵清晏觉得正常;可他那样大的反应,赵清晏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池屿从小到大就没发过火,他的不高兴通常都是以沉默作表达。然而现在,池屿气恼到凶罗小山,可见事情不寻常。赵清晏一边追过去一边琢磨着,出了教学楼便能看见池屿的背影。 他双手插在裤口袋里,看着跟平时并无差别,这会子离晚自习开始还有二十分钟,经过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聊天,没有人行色匆匆。就在这种再寻常不过的光景里,池屿一个人离开的背影显现出丝丝寂寥,赵清晏赶忙小跑着追上去,自然而然地搂住他的肩头,笑眯眯问:“屿哥!你怎么啦,真生气了啊,小山应该也没别的意思啦……” 赵清晏反正是没看出来罗小山想做什么,不如当做就没什么隐藏含义。 池屿脸绷着,任由他勾肩搭背,只回了句:“嗯。” “别生气啊,哎主要是我之前骗了她,你要是生气,那我跟你道歉……”赵清晏道。 池屿斜着眼看他,这张熟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歉意,只看得出试图小事化了的圆滑感。赵清晏从小就不喜欢争吵,长大了之后这样和稀泥的态度也不再是友善的表现,反而能看出他已经开始萌发的圆滑老成。 再过个几年,他大概就是那种朋友遍布各行各业的类型,做什么都找到人帮忙那种。 “又不关你的事。”池屿说,“没事了,我没生气。” “没生气啊?那你刚才好凶啊,小山都让你吓懵了。” “……我就是不喜欢拍照。” “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哈哈。”赵清晏说着,往身后看了眼,“蔡强没跟上来,看样子有戏!” “什么?” “他喜欢小山啊,所以我就让他给小山伴奏了,”赵清晏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好朋友当然要帮一把啦。” 听见这话,池屿竟然莫名地有些羡慕蔡强。 要是他的心意被赵清晏察觉,对方是否也会这样的“帮一把”呢? 当然是不会的,他们之间的感情隔着太多禁忌,且不提别人是否能容下,单单是赵清晏是否能接受,都还是未知数。 赵清晏嘴上闲不住,见池屿没回答这话还以为是他没兴趣,转而又聊起别的事:“你们班元旦晚会出什么节目啊,没人起哄让你去参加么?” “有啊,”池屿神色依旧,“反正我不去。……你要参加?” “不啊,我不参加啊,”赵清晏笑得特开朗,“我那个吉他,还是不拿出来丢人了。” 因为靠的近,鼻息间池屿还能闻到他身上幽微的味道。 那天晚上伴他入眠的外套已经洗干净还给赵清晏了,其实他想再找个机会跟赵清晏要一件。即便按赵清晏的性格,大概率不会拒绝,可他仍无法开口。他总觉得那样抱着对方的衣服睡去,是种隐秘的亵渎,还有股欲情掺杂在爱里。 罗小山最后还是妥协了,同意蔡强给她伴奏,到元旦晚会那天,蔡强去后台跟她一起候场。赵清晏就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了他们班的区域,跑到安全出口边上给池屿发短信:马上轮到小山和蔡强啦,我在安全出口,你过来吗。 池屿没回复,赵清晏边看节目边等了两分钟,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站这儿看干什么。” “……我们班位置不好,这儿清楚。”赵清晏笑嘻嘻地扭过头,“你们班坐在哪里啊。” 他一回头,就看见池屿递来的可乐。 对方穿着自己那件颜色鲜亮的棉衣,盯着台上看:“我们班在最后。” 这衣服是真不符合赵清晏的审美,可放在池屿身上又没有那么难看。最后赵清晏只能将功劳归类于气质,池屿的气质就是穿乞丐服,也依旧能保持一脸的冷漠。他接过可乐,还是瓶没开的,也不知道池屿是预料到自己不会老老实实跟同学坐在一起,还是偶然碰上。 池屿又说:“罗小山唱什么?” 赵清晏喝了一口,美滋滋地舒气:“……我不记得了,她找我的时候我就想着让蔡强去了,都没看谱子。不过应该不会太难听吧,元旦晚会的节目不是还得审核么。” “嗯,是的。”池屿点头,“我们隔壁班的就刷掉了。” 赵清晏什么都能聊,围绕着池屿的话又叽叽喳喳地问起来。在他们俩闲聊的时间里,台上的节目已经演出完毕,接着幕布下降,主持人走出来报幕:“接下来有请高一三班的罗小山与高二六班的蔡强同学,为我们带来吉他弹唱《Listen》……” 赵清晏大吃一惊:“嚯,罗小山还会唱英文歌呢。” “她英文成绩很好?” “我记得是不好。”赵清晏道。 幕布缓缓揭开,穿着礼服的罗小山显得不像个高中生,她打扮的成熟又带点娇俏,站在舞台中央的追光下。蔡强在她身旁,坐在高脚凳上怀抱着吉他,同样穿着演出用的正装,乍一眼看上去还有些帅气。 吉他声音清澈,蔡强没辜负他的好琴,前奏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流淌在礼堂里。他与罗小山看起来就像练习多日的组合,时不时还会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含着浅浅的笑容,融洽得很。 罗小山一开口,赵清晏就懵了。 印象中的大嗓门不知何时已经蜕变了,她的声音清澈婉转,英文的口音也挑不出错来。这歌他没听过,但池屿听过,他们两站得很近,池屿轻声说:“唱的挺好。” “你听过这个么……” “听过。” 只有跟赵清晏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池屿才会如此放松,他说完,竟然小声地跟着罗小山哼唱了两句。这还是赵清晏头一回听见他哼歌,惊得顾不上看演出,扭过头想夸奖池屿两句。 但就是这个扭头的动作,让原本就靠得很近的两人,鼻尖撞上鼻尖。 池屿的声音戛然而止,赵清晏直接愣住。 原本是同吃同住也不会有太多感情起伏的关系,这一刻暧昧气氛霎时盖过了其他,赵清晏能听见胸腔里鼓噪的心跳,想要拉开距离却迟疑了。罗小山的歌唱到高潮部分,还是池屿先退开了一步。 他垂着头,声音干涩地说:“……以前还挺喜欢听的。” “嗯,你唱的也好听……”赵清晏同样僵硬地转回头,强迫自己将刚才诡异的心绪都收起来。 如果池屿是个女孩,他大概刚才会由着心里的冲劲儿,亲上他的嘴唇。 他对自己冒出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压根不敢再看池屿。 所以他也不会知道,池屿此时忍受着更大更强烈的煎熬。他偶尔会厌恶自己的理智,尤其是在这种时刻。如果他不是习惯了将自己的情绪与冲动好好的藏着,也许那一秒他会由着心意,哪怕一沾即走,也想亲上去。 他们是最亲近的人,是不容有失,不能失去的人。 罗小山歌声悠扬迷人,台下的学生们也开始有了悉悉索索地议论声,大抵都是在夸赞这个高一的女生。蔡强与她配合极好,同样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站在安全出口处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一直到这首歌唱完。 “……那我,我回我们班上了啊。” “嗯。” 最终他们这样尴尬地匆匆结尾,各自回了班上的座位,然后各怀心事地看完整场元旦晚会。蔡强很快回来,赵清晏跟他瞎唠起来,很快忘了刚才和池屿发生的小尴尬;而池屿却捏着手机,强压一下一波又一波跟赵清晏表明心意的冲动。 罗小山在学校里因为这次演出而名声大噪,甚至连高二都在盛传,她是高一最漂亮的女孩,一把嗓子更是天籁之音。 追求者随之多了起来,还有些找到赵清晏这里打听情况。 蔡强看见一个就要呸一声:“呸,小山女神也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追的?” “哈哈,那你加油,我和屿哥都支持你。”赵清晏每回都这么说。 同样也毫无意外的,罗小山被音乐老师看中,向她提出了建议——如果她来学声乐,以后的路会更好走。 罗小山动心了。 她在学校里找赵清晏聊过一次,只可惜,赵清晏的性格,压根说不出一句不好来,只点头表示同意,一点参考价值也没有。 很快天气就冷得让人起不来床,这个学期也结束了。 罗小山在家里欲言又止了好几天,终于被晚出早归的烧烤小哥罗小川看出了端倪。这天临近出摊的时候,罗小川叼着烟坐在沙发上忽然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罗小山正晒衣服,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我没有啊!” “那你这两天怎么回事,有话要说?” 面对亲哥这样直截了当地提问,罗小山实在也不是忸怩的性子,干脆道:“……我是想跟你说,我想学声乐。” 罗小川先是一惊,然后皱着眉问:“你这破锅罗嗓子还能唱歌啊?” “罗小川我掐死你个王八蛋!!” 兄妹俩在沙发上扭打成一团,很快罗小川就利用体格优势,将妹妹禁锢住,喘着粗气问:“我是认真的,你能唱么你,你别浪费我血汗钱啊!” “我们老师建议我去学的!” 一听见这话,罗小川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下一秒又咧开嘴笑:“那你就放心去报名,要多少钱哥给你出!” “你有那么多么……” “你放心,”罗小川咧开嘴笑,“哥有的是钱!” 但至于钱到底从哪里来,罗小山得不出答案。只知道过年的时候,他们俩提着礼物,一块儿去了赵家拜年。 小院的房子动工了这么些年,终于到了交房的时候。 罗小川原本计划着,有套房子至少再穷不会露宿街头,可一想到,罗小山接下来到处都要花钱——她要念书、要学唱歌,女孩子大了还得穿衣打扮,不能让同学瞧不起……他就觉得,这房子不如卖了,拿到钱比较实在。 当然这些事,他都瞒着罗小山。 而池屿同样瞒着赵清晏——关于他汹涌澎湃的感情,好像还不到时候提出,他不敢冒险,只能隐瞒。好在赵清晏忘性大,他不会突然提起那些暧昧的相处,池屿自然也不会。 在赵氏夫妇面前,他们俩就是最乖的孩子。 于是这一年,大家也好好的过完了。 第43章 呼之欲出 事情如果顺遂无波的发展下去,池屿想等到读大学的时候再一步步向赵清晏揭开自己的秘密。他研究了不少“资料”,要如何成功的概率才会变大,当然这一切都是赵清晏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 可三月份开学之后,池屿的“来日方长”就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开学第四天下午打球的时候,赵清晏忽然毫无预兆地来操场找他了。池屿当时正拿着球在三分线外投篮,看见赵清晏的瞬间他手一抖,原本该投进的球最终连篮筐都没碰到就落了下去。 同学们抢过球接着打,池屿招呼了声有事,换了旁边空闲的人上场。 赵清晏的眼睛亮晶晶的,等着池屿走到他身边,然后迫不及待地说:“我有事跟你讲,你有空吗。” 池屿抬着头喝水,目光却落在赵清晏脸上。 对方看起来心情特别好,不说话的时候嘴角都上翘着,跟中了彩票似的。池屿领着他往跑道上走,待他放下矿泉水瓶的时候,赵清晏已经按捺不住开口了:“之前我们约好的,就……有喜欢的人要说,你记不记得?” 池屿点点头,却已经预感到对方即将要说的内容。 他的心猛地一抽,想说不听都寻不到措辞来,赵清晏抿着嘴又害羞又兴奋地说:“我有喜欢的人啦!” 这一刹那,池屿的心里下起了暴雨。 人在投入喜欢这种感情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那种快乐的味道。恰如现在他身旁的赵清晏,即便他不开口,池屿也能感觉到。他因为这种氛围而心慌,慌得想赶紧离开,免得赵清晏说出更多、更详细的描述来。 可他不能,他只能听着赵清晏继续说,还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面孔。 赵清晏前所未有的钝感,他满心都是自己喜欢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他和池屿附近没有学生在,即便如此他还是将声音压到了最小,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们班新来了个实习老师。” 池屿微微侧着脸与他目光对上,一向笑眯眯的赵清晏此时脸上却带着隐忍,说及他的秘密:“我感觉我喜欢她……” 谁也分辨不出,在那个时代,是同性恋更惊天动地,还是师生恋更天理不容。反正无论哪种,都是伦理道德与常识所无法认可的。 赵清晏红着脸,絮絮叨叨地念起来:“就是来当我们实习班主任的,她特漂亮……还温柔,名字也特别好听。” “她叫温婉。” “才毕业没多久呢,也只比我大八岁。” 关于温婉的外貌,除了漂亮之外,赵清晏再没说出更多。他们俩在操场上走了一圈,池屿基本上不吭声,赵清晏就语无伦次地讲着关于温婉的事,直到临近晚自习,才不得不停了嘴。 如果他和池屿在一个班的话,大概整个晚自习他都能聊过去。 温婉从名牌师范大学刚毕业不久,本身是英语专业,被分到了他们学校实习,还破天荒地安排到了高二,做他们的实习班主任。说是实习老师,但就像给班主任打杂似的,每天早晚自习都会来教室里盯着。 温婉年轻,说话也轻声细语,时常脸上都带着笑,真正的人如其名。 男生们的捉弄她也不生气,女生们都喜欢她,有什么事儿全愿意跟她说,才来班上实习几天,温婉就跟学生关系融洽,像个温柔的知心大姐姐。 如果只是这样,赵清晏也不会太多动容。 他一眼见到温婉就察觉到异样的熟悉,再细细观察了一天之后,他终于发现——温婉的眉眼跟女人十分相似,也就和池屿有几分微妙的相同。他晚自习时看着女人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的身影,看见她垂着头跟同学说话,脑子里全是七八年前池屿母亲的模样。 赵清晏看得心热,连温婉跟他说话的时候都反常地低着头,说话唯唯诺诺,全然不似平时那样开朗。 还是蔡强一语道破天机:“你是不是喜欢温老师啊?” 他听见这话,顿时心头发颤,有种秘密被戳穿的惊慌失措。他这一点小情绪没瞒过蔡强的眼睛,他小声嘲笑起赵清晏的纯情与害羞,末了还添上句:“完了,屿哥知道了要吃醋。” 赵清晏当然是笑着打哈哈蒙混了过去,或者说,这话他并没往心里去,因而也不用思考池屿是否会所谓的“吃醋”。 他的坠入爱河是肉眼可见的,感情来势汹汹又赤裸直白。他在跟温婉说话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避开目光,声音也随之放的柔和;在学校其他地方遇上温婉的时候,他总会停下来跟她说几句有的没的;看见温婉笑的时候他也会不自觉地跟着笑……这些那些的细枝末节,赵清晏并无察觉,可旁人却看得清清楚楚——譬如蔡强。 又譬如池屿。 整整一个月,赵清晏只给他发过三次短信,一次都没有约过他打球或者吃饭。在学校里碰上时,说不了两句赵清晏就赶着回教室。仔细想想就能知道,他是想在教室里呆着,不错过跟温婉碰面的每一次机会。 池屿忍耐着呼之欲出的嫉妒,佯装若无其事地做好一个学生该做的所有事。他扎进知识的海洋里逃避万千思绪,手机塞在枕头下面都不想随身带着——他怕自己时不时地拿出来看,又接连着无数次失落。 这样的忍耐持续到了第二个月的周五放学,他们仨带着罗小山一块儿在公交站等车。从那次表演后,蔡强终于可以无障碍地跟罗小山聊上两句。不过他迎合居多,罗小山这天大概是心情好,还塞了本薄薄的书到蔡强手里:“这个可好看了,要么你回去看看,看完跟我说啊。” 蔡强春心荡漾——手里这本平平无奇的书,就是未来的共同话题啊!他一边讲书小心翼翼收进包里,一边跟罗小山保证自己一定一字不落地看完,因为太过兴奋甚至忘了问罗小山这里头讲的什么内容。 平时赵清晏话特多,能跟池屿一路聊到回家。而今天他只是低着头玩手机,时不时还得打着字傻笑。 蔡强一转过头就看池屿脸色奇差、紧抿着嘴唇看着来往车辆;而赵清晏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这样的场面实属难得一见,以往赵清晏因为跟池屿不在一个班,回去路上跟倒豆子似的给池屿汇报生活。见赵清晏现在这模样,蔡强酸溜溜地在池屿耳边念叨:“自从拿到了温老师的手机号,我们晏哥成天就拿着手机傻笑,都快成傻子了。” 池屿没吭声,斜了他一眼,吓得蔡强赶紧闭了嘴,一溜烟窜到赵清晏那边去了。 他当然能猜到赵清晏是在跟暗恋的女老师发消息。 他气恼、嫉妒,可又无能为力。 他不能直接抢了赵清晏的手机逼他跟自己说话,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我喜欢你,你不许喜欢那个女老师”。 池屿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会有这天,但他没想到,这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会这么煎熬。他暗暗期望过女老师能清高点,不要跟学生过多的“不正当交流”,也期望过人家根本看不上赵清晏这种小屁孩。 可赵清晏有多么讨人喜欢,他再清楚不过了。 池屿越想越恼怒,在无意识里已经攥紧了拳头,直到公交车在他们面前停下,四个人排着队上了车。赵清晏从头至尾就没腾出功夫去看池屿一眼,他抱着手机迷迷糊糊走到后排的空位坐下,蔡强习惯性地没跟着过去,留出位置给池屿。可谁知道,池屿就站在后门边上,一点要坐下的意思都没有。 蔡强犹豫了半晌,还是跟着赵清晏坐下了。 他看看赵清晏,再看看池屿,这俩人就像吵架了似的互相不理会,可明明今天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赵清晏只是沉迷跟温老师发短信而已。 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赵清晏都心不在焉,赵夫人跟他说话他也是“嗯嗯”的敷衍着,赵夫人觉着是儿子大了有别的心思,埋怨了两句就开始问及池屿在学校里怎么样。 池屿低头扒饭,问一句答一句,虽然态度比平时冷漠了不少,却又挑不出错来。 赵清晏不在身边的时候,他还能专心看书学习,暂时地从那种煎熬里拔出来。可当他们俩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赵清晏背对着他还在发短信的时候,他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池屿忽然说:“你在跟谁发短信。” “啊?啊……我在跟……”赵清晏收了手机,转过来对他害羞地笑了笑,“在跟温老师。” “哦。” 对赵清晏来说,池屿是可以分享恋爱感觉的人,他顿时来了神,继续说起来:“其实温老师回的很少,但我一问她英文,她就会回。……前两天下雨的时候我还借了伞给她,我约她明天见面,说把伞还给我。……屿哥,你说温老师会不会喜欢我啊?” 池屿裹了裹被子,不答反问:“什么时候见面?” 赵清晏笑得更起劲儿:“明天下午呢,温老师特温柔,就跟她名字似的。她说住在江东路那边,我就说我也住附近,她就同意明天下午在麦当劳还伞给我了……”他自顾自地想象起明天见面时的光景来,“我想约她去喝奶茶,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 “啪嗒”一声,池屿忽然伸手将顶灯关了。 房间里顿时黑了下来,赵清晏还想问问怎么突然就关灯了,池屿抢先说:“睡了。” “啊好吧,屿哥晚安。” 第44章 缘由 第二天赵清晏吃过饭又去洗了个澡,池屿明明白白看在眼里——他是想打扮得再清爽点,好去见心上人。 老实说,池屿厌恶极了这个所谓的温老师。 什么“温婉”,再“温婉”老师也不能跟学生恋爱,甚至不应该给与他一丝幻想。他在学校曾远远地见过一次,赵清晏跟在她身边说着话,可距离太远,并没看清楚温婉的相貌。 池屿想,再漂亮也不行。 赵清晏是他这辈子,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人,他无法忍受失去他,以任何方式。其实师生恋大多无疾而终,暗恋没有回应最终也会淡去,赵清晏和温婉不过认识一个月,还隔着这样的关系,能够有下文的可能性实在是小。 若不是温婉的出现,池屿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严重的占有欲。 他光是记起那个遥遥一忘的画面,已经嫉妒得想要杀人。 浴室里水声响着,赵处长加班,赵夫人下楼找小姐妹们享受难得地周末去了,家里只剩他和赵清晏。 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墙上挂钟看,秒针一下一下地动,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蓦地站起来。 赵清晏才进去浴室没多久,大概还得洗十来分钟。他趁着这机会飞快地找到赵清晏的手机,动作飞快地点进短信里看最近几条内容。温婉跟他约好下午三点在江东路的麦当劳门口见,现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小时。 他咽了咽口水,待在原地愣了几秒后,抓起自己的手机钥匙钱包,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顾不上想个更周全、更恰当的办法——他只知道如果事情按照赵清晏的想法发展,他们今天下午大约会在奶茶店聊上一小时。也许温婉还有一点师德,不想轻易地跟他拉扯上关系,可万一她也喜欢上赵清晏了呢? 年轻的女老师,和开朗阳光的少年真心相爱,这样的桥段也算不上稀奇。 池屿一直很少花钱,赵夫人的零花钱却没少给。他急着打车到了他们约好的目的地,然后站在某棵树下观望起来。 他紧盯着人来人往的街头,不放过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温婉的女性,时不时还看看手表,确认时间。他时间紧迫,他必须赶在赵清晏来之前跟女老师见面——前提是女老师会如他所预料的提前抵达。 时间一点点过,池屿越来越急躁,看时间的频率也渐渐增多。 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还没等来一个看似温婉的女人,却等到了提前十分钟抵达的赵清晏。 赵清晏穿着他平时最喜欢的那件连帽衫站在麦当劳门口,过往的年轻女孩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他塞着耳机,双手酷酷地插在口袋里,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池屿。 池屿的碰运气失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注视着赵清晏。很快,女老师如约而至,跟赵清晏碰了面。从池屿的角度恰好能够看清楚温婉的长相,却看不见赵清晏说话时的表情。 女老师没有赵清晏说得那么漂亮,可气质却让池屿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感。他们说了几句后,池屿看见温婉从包里拿出折叠伞还给赵清晏,两个人站在继续说着什么。他看见赵清晏将伞胡乱地塞进自己包里,又是害羞又是主动地与温婉说话。他大概是想约温婉去喝杯奶茶的,就像他昨晚上计划的那样。 池屿实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能阻止他们继续发展。 他几乎要放弃了——温婉肯定会答应赵清晏的邀请,他那种恳切的目光有多大的杀伤力,池屿再清楚不过。 就在这时候,刮起一阵初春的风,吹得温婉束额边的散发乱飘着遮住了脸。赵清晏无意识地抬起手,替她将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拢去了耳后。 这动作间的暧昧太浓,温婉明显地愣住了。 赵清晏自己也愣住了,他比温老师高出一个头,这动作自然而然地发生,他们两就像即将步入爱河的青年男女一样对视。他没动弹,倒是温婉先后退了一部:“小赵同学……” “啊温老师,我不是有意的,”赵清晏慌乱地摆了摆手,“那什么,我给您赔罪,我请您喝奶茶,好吗?” 温婉眉头微蹙着,正想拒绝,忽然从赵清晏身后冒出了一个个子更高的男生。赵清晏并不知情,只感受到有人撞上他的肩膀,力道之大,硬生生撞得他往旁边让开了地儿。 “温老师,您在这儿跟男学生私下约见,学校里知道了怎么办?”他第一个字说出口,赵清晏就已经听出来是谁了。池屿的声音冷得可怕,强硬地站在原先他站的位置,微微扬着下巴十分傲慢地看着温婉。 温婉没见过他,可是从他的措辞里能听出来这也是自己学校的学生。 她眉头皱得更紧:“这位同学,你会误会了,我只是给小赵同学还伞来的。”“对啊,池屿你干嘛……”赵清晏拉住他的手臂,想把人拽开。可池屿站在他旁边跟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接着说:“您觉得没什么,男学生想尽办法跟您见面,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您要是跟他有什么,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事?” “池屿!!” “你别说话。”池屿的声音好似柔和了一瞬,但又好像是赵清晏的错觉。因为下一秒,他又恢复刚才的腔调,甚至更加冷漠傲慢,“温老师,我是您的话,我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以后跟赵清晏保持距离,免得给彼此添麻烦。” 他说完,抓着赵清晏的手就走。 赵清晏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温婉就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果真是人如其名,即便是池屿那样不客气地说话,她也没有一丝要发火的迹象。他被池屿拖着走,想质问的话一大堆,可偏偏一句都讲不出来。 他们俩走出去老远池屿的速度才慢下来,也放开了他的手。 其实池屿慌得要命。 他怕赵清晏发火质问他,甚至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兴许他能以爱之名,说自己只是为了他好,虽然这种说辞也说服不了任何人。但无论怎么说,他这么闹过以后,温婉肯定不会再跟赵清晏来往密切了。 哪怕今天赵清晏真的跟他吵架,跟他打起来,都无所谓。 只要赵清晏不会爱上别人。 可赵清晏没有,一路走过来直到放开手,赵清晏一句话都没有说。这条街边是国道的延伸,顺着这条路走半个多小时能走回四库,身边的马路上时不时有大货车经过,带起巨大的响声。 他们两并排往前走,谁也没有吭声,就好像刚才的闹剧不曾发生。 池屿悄悄看他,只看见赵清晏垂着头,略长的头发将眉眼都遮住了。池屿想着他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自从他们俩上高中之后,很多事已经做不到亲密无间,以前总是一块儿去剪头发,也因为喜好不同而岔开了频率。在温婉出现之前,池屿仍旧觉得没关系,念完了高中,一切就会恢复如初。他可以确信赵清晏会跟他报考同一所大学,也能确信他们俩谁都不会落榜。 可是温婉出现了,将原本的设想和步调全部打乱了。 赵清晏一直低头不语,池屿预想的对话一句也没有出现。他逐渐开始不安,且随着两个人节奏不一的步伐越来越不安。 也就偏偏在这种时候,天气忽然阴沉了起来。 随着远处几声隐约的雷响,几滴雨落了下来。这个季节忽然下雨实属再正常不过,抬头看了眼天,居然觉得有些感激。还好下雨了,下雨他就有了话头,不必再跟赵清晏维持这样的沉默:“……小晏,下雨了。” 赵清晏迟钝地抬起头:“啊,下雨了……” 他费劲儿的扯起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那我们快点回去吧。” 赵清晏在忍着,他很少有这种的时候。对于池屿来说,赵清晏是个开心就笑,难受就哭的人,大概没有人比赵清晏更好懂。而像现在这样忍耐着某种情绪的模样,实在是少见。 一句“对不起”梗在喉咙里,池屿怎么也说不出口。 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他们两快步走在薄薄的雨中,直到浑身都湿透地进了家门,池屿也没能把抱歉说出来。 他确实冲动,看见赵清晏和温婉的暧昧,他冲动得像另一个人。 可要让他说抱歉,再去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缘由,他着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缘由是池屿讳莫如深的秘密,他无数次想借着冲动说出来,可又会很快压下这些念头。 反而是赵清晏,开了口之后情绪仿佛也调整好了。他进了家门直奔浴室,先递了条毛巾给池屿:“你先洗澡吧,别受凉了。” 池屿擦着脸上、头发上的水,喉咙涩得像刚从无边荒漠里走出来的旅人,他半晌没能说出别的,只好点点头,先去了浴室洗澡。 赵清晏担心弄脏沙发,只敢坐在餐桌椅上。 听见浴室的水声想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温婉和他的短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其实说喜欢,就是一瞬间没有由来的感情。他想看着温婉,喜欢看温婉的笑容,但其中真正的缘由,只是因为——温婉跟池屿的妈妈很像。 他能够分辨出自己的念头是不正常的,可却又固执地将这些都冠以“喜欢”的名号,好像那样就正常了很多。 赵清晏想了很久,最后将短信尽数删除,将温婉的号码也删掉了。 第45章 拙劣的告白 赵清晏开始变得沉默了。 这种沉默并非池屿一贯的那种,而是更加隐约的、难以察觉的。他依然跟蔡强还有班上同学有说有笑,遇上罗小山的时候能一如既往地调侃几句有的没的,在回家的路上也保持着活跃,会跟池屿说上两句。 可他再没发一条短信给池屿。 在池屿眼里,这算是无声的抗议。他想着要怎么打破这种诡异的相处,可就是找不到方法。以往处于转圜角色的人,是赵清晏,而不是他。 赵清晏开始经常往操场跑,强行拉上蔡强去散步,尽量少待在教室里。温婉也没有找他说过任何话,好像是将池屿的话都听了进去,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蔡强心细,看得出来赵清晏的首次暗恋莫名其妙的失败了,他嘴不牢靠,散步的时候还会有意无意地说起温婉来。 “我听说温老师只实习半个学期,还有一个月不到了吧。” 赵清晏望着篮球场的方向,能看见池屿矫健的身姿:“……是吧,不清楚。” 蔡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不是屿哥吗,你想打球啊?过去一起呗。” “不了,”赵清晏伸了个懒腰,“晚上没睡好,一天到晚都没精神。” “没睡好你晚上干嘛呢。” “没干嘛啊,就是睡不好。” 在赵清晏心里,蔡强是隔了一层的好朋友。这样的朋友他比比皆是,因为隔着这一层,所以大家可以很好的相处,不会因为小事而计较,甚至称得上便利。他与王惑与池屿是不一样的,他们俩关系太近太近,反而许多话说不出口。 就比如赵清晏想问问池屿,究竟是为什么不愿意他跟温婉有接触,但他问不出口。 池屿从来没要求过他什么,但赵清晏知道,只要池屿开口,上刀山下油锅,他都无法拒绝。 只因那人是池屿。 “你最近看着心情不好啊,”蔡强找了半晌切入点,也没找到好的,索性直接挂上他肩膀道,“感觉你也不太找屿哥玩儿了,怎么啦?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给你强少开心开心……” 赵清晏瞧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顿时也阴沉不起来了,直接道:“还真没什么不开心的事……哎,周末去打游戏吗?” “去呗。”蔡强说,“叫上屿哥?” “不了吧,池屿不喜欢打游戏。”赵清晏垂着眼眸,“就咱们俩去。” 他们这边又说了几分钟,开始往教室折返。池屿恰好打球打得累了,换下场来喝水,就像是有种直觉似的远远一瞥,刚好瞥见他们离开的背影。有时候他羡慕蔡强,羡慕对方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会玩乐,更羡慕他的好运气,永远能跟赵清晏分在一个班。 赵清晏和池屿隐晦的冷战,持续了整个高二下学期。但除了他们俩之外,没有人能瞧出端倪。蔡强的爸借了台小面包车来将四个小孩的行李都拉了回去,罗小山跟蔡强的关系也日渐亲密起来,在车上她又塞了两本小说给蔡强:“这俩特好看!” 蔡强笑容里泛着苦涩,抿着嘴点了点头,强装出十分感谢的脸:“好嘞!” 赵清晏打趣道:“你都快把强少变成知识青年了。” 在他们眼里看起来确实是如此,蔡强的苦涩谁也看不出来。罗小山给他的小说,无一例外,全是俩男的爱来爱去的小说。一开始蔡强着实看不明白,还以为只是作者把“他她”写错了,等到动人心弦的故事读完,他既觉得难以接受男的和男的谈恋爱,又不得不承认罗小山推荐的小说挺好看。 为了追自己喜欢的女神,蔡强已经将性向置之度外,也不知罗小山有没有一点感动。 面包车里摇摇晃晃,这个学期赵清晏都没睡好过,黑眼圈冒了出来。他随着车摆动了一阵,恍恍惚惚地就睡着了。他这一睡,自然而然地靠上了池屿的肩头。池屿猛地一怔,然后坐直了腰,让他好睡得舒服点。 罗小山坐在后排看地一清二楚,当即捂着嘴憋笑。 蔡强已经“博览群书”,自然明白她的笑是什么意思。他仔细看着两个人亲昵的背影,竟然有那么几秒钟,觉得他们俩还挺般配,就跟小说里写的似的。 日子慢慢过去,池屿和赵清晏谁也没有试图打破这种只有他们俩能察觉到的冷战。赵清晏怎么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好像除了将暗藏多年的感情说出来之外,就已经没有别的借口能合理解释那时候对温婉说的话。 温婉已经过去了,她完成了实习,离开了这所高中。 而他们之间的疏离却没有过去。 赵氏夫妇的小日子随着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过得也越来越舒坦,对于俩孩子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拿回家的成绩永远是最好的,家长会上获得的表扬永远是最多的,无论是邻里还是别的同学的家长,对他们都充满了羡慕。 池屿看着家人们吃饭闲聊或是遛弯,每个人都享受着生活的美好,他忽然察觉自己仍旧是孤独的。 他孤独地在暗处备受煎熬,家人能给的关怀已经派不上用场。 如果仔细思考起来,从开始到现在,真正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独的,只有赵清晏而已。 一旦连赵清晏都跟他再没有多余的话说时,他就孤独得难以承受。 可解决一切的线头至今还藏着,他没能找到,也没能开口。 直到暑假的有天晚上。 深夜三点多池屿还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长期规律的生活让他鲜少有睡不着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呼吸,生怕吵到赵清晏。他侧身看着另一边的床,这个房间从搬进来就没改变过格局,他和赵清晏的床只隔了一米不到的距离。借着窗外的月光,他能略微看清赵清晏的眉眼。 压抑感情太痛苦了。 就像他为了让温婉和赵清晏绝无可能所说的话,他和赵清晏如果发生了什么,那将是世人所不容的。单单是赵家的父母,他就难以面对。 没有人能轻易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还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在一起。 池屿越想越觉得难受,可又无处发泄,只能望着赵清晏的睡颜。 也就这个时候,赵清晏忽然哼哼唧唧地发出不清不楚的声音,好像是在说话。他知道赵清晏有时候睡不好,会做噩梦,甚至说点梦话——以前赵清晏会坦白地说他害怕,然后不由分说地钻到自己被窝里来挤。 可这样的事情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他思绪万千的时候,赵清晏的声音断了一会儿,蓦地又叫出声:“不是!” 这一声特别吓人,把池屿都闹得心里发毛。他连忙掀开被子的一角,匆忙下床走到赵清晏床边上。 他在床沿坐下,对方被噩梦闹醒,睁着一双无辜地眼睛正看着自己。 “屿哥……” “做……”池屿小声地问,“做噩梦了么。” 赵清晏叹了口气,缓过来了些:“……没事。” 黑的地方就容易让人滋生出很多念头来,这么近距离地注视他,池屿根本抑制不了内心的冲动。他想告诉赵清晏他这么多年潜藏的感情,也想亲吻他的嘴唇,跟他肢体纠缠,做各种亲密的事。 他太喜欢赵清晏了,喜欢得要命。 曾经波涛汹涌的感情被这段时间的冷战压抑,在赵清晏轻声一句“屿哥”之后,它们冲破禁锢,叫嚣着扬起更大的风浪。 赵清晏头昏脑胀地坐起来,靠着墙,与他对视着问:“是不是我说梦话吵醒你了……” “赵清晏。” “嗯?” 池屿一下扣住他放在身侧的手,手指强硬地钻进他的指缝中,紧紧地抓住。 他说:“赵清晏,我喜欢你。” 赵清晏懵了,张着嘴没能说出一句话。 池屿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梦呓,可他却从没比现在更清醒过:“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我一直喜欢你,我告诉那女生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就是你……” 因为说得太详细,连往别处想的空间都没有。 赵清晏一动不动,感受着池屿手上传来的力道,可以明确知道他说这些话时的认真。 “所以我嫉妒那个温老师,我不想你喜欢别人。” 赵清晏垂着眼,弱弱地说:“我只是觉得她长得跟你……” 他忽然清醒过来,差点自己就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便改口道:“跟你有点像。” 池屿蓦地往前伸出手,绕到赵清晏的背上,将人拢进了怀里。 他抱得很用力,几乎让赵清晏喘不过气来。 池屿柔软的嘴唇就贴在他耳下的位置:“对不起,我尽力了可我控制不了……” 胸腔里鼓噪多时的心绪终于说了出来,池屿将人搂得死死的,像是生怕听见他的拒绝。他想听赵清晏的答案,又怕赵清晏拒绝。 这本来就是孤注一掷的告白,如果赵清晏不接受,他们从此就算在一个屋檐下,也会变成陌路人。以后能一直在一起的大学生活,也会变成各奔东西的开始。 等待回应的时间不知是一秒还是数十秒,又或是几分钟。总之它非常得漫长,长得池屿感觉呼吸都不顺畅,心脏紧绷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微微的痛。 它越长,希望就越渺茫,大概每个孤注一掷的人都深有体会。 赵清晏终于有了动作——他抓住了池屿腰间的衣服,像是要把人从自己身上扯开。这刹那池屿的呼吸都被按了暂停键,他恐慌起来,想要阻止赵清晏说话。 池屿声音发颤,没了往日的沉稳:“对不起,我……你不接受也可以,就当今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可以么。” 池屿一向是宁可自己撞破头,也不会有求于别人。 这样恳切的措辞,实在不像他能说出来的。 但抓着他衣服的手缓缓松开了。 赵清晏的手隔着衣服,若有若无地碰触着他,缓慢地自腰间往上,最终停在他肩胛骨处,轻轻按下。池屿感觉到怀里的人忽然卸了力,肩膀上一沉,赵清晏靠在了他的肩头。 他们拥抱了。 赵清晏非常轻缓的接受了这个拥抱,就好像深思熟虑地接受了他的感情。池屿先前的不安忐忑,顿时烟消云散。 一瞬间狂喜涌上心头,池屿松开他,欺身将人压在床头。 他就像是喝醉了,再无须克制什么,非常自我地想要跟赵清晏更多亲密。 池屿的脸缓缓靠近,赵清晏紧张地闭上了眼。 他能感受到池屿的鼻尖蹭过他的脸颊,又蹭过鼻尖,接着唇间传来柔软的触感。对方跟他一样生涩,只在电视小说和别人的嘴里听说过“接吻”,于是这个吻里充满了试探。 池屿轻轻吮吸他的唇瓣,舌尖在紧闭的唇缝上扫过,轻柔又坚定地撬开,再甜腻地深入。 池屿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冷感的人。 他的冷漠从来不是伪装,而是发自内心地对其他人或事毫无兴趣。 直到这一刻,第一次的亲吻,才让他察觉出内心深处的火热。 独独对赵清晏才有的热切。 第46章 甜腻腻 “啊我是真的做噩梦啊,又不是骗你……” “哦,是吗?” “那你呢?你亲过别的女生没?” “没有。” “那别的男生?” “……有。” “哦——难怪你这么会啊。” “吃醋?” “没有啊,嗨,你裸体我都看过,吃什么醋啊真是的。” “……以前偷偷亲过你。” “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冗长的夏日里,家里大多时间只有他们俩在。于是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池屿一手让赵清晏枕在脑袋下面,另一只手拿著书举得老高在看。 突然毫无准备地步入恋爱环节,两个人都默契十足地无所事事,只想腻在一起。赵清晏枕在他肩膀上玩PSP,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池屿说话。原本藏着的心事忽然添上了表达欲,池屿也没有藏着,将那些曾经的念头都一一说给他听:“……就上次你说做噩梦了,让我来你宿舍陪你的时候。” “哇啊啊啊——”赵清晏玩得正开心,怪叫着说,“我没让你来陪我啊。” “哦,是我自作多情来陪你的时候。” 屏幕上出现“任务失败”的字样,赵清晏手举得累了,放下PSP微微仰头看着池屿笑:“屿哥你好酸啊。” 池屿将书盖在床头柜上,低头就吻上了赵清晏的嘴。 亲密行为能让他有莫大的满足感,几乎无时无刻他都想将赵清晏摁在床上亲吻,哪怕慢条斯理地吻上一整夜,都是享受。赵清晏一开始很被动,但很快就会被这种唇齿纠缠的快乐点燃,他会搂着池屿的腰,大胆直白地享受两个人的亲吻。偶尔还会坏心思地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一把,痒得池屿只能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作妖。 即便正直酷暑,房间里还开着空调,他们俩腻歪的时候仍躲在薄薄的被褥里。两个人跟较劲似的亲吻,很快赵清晏就被动真格的池屿死死箍在怀中,再没法使坏。 赵清晏有气无力地推搡着池屿,表达抗拒:“你松开……” “不松……” 他们每天都这样,好像永远都不会厌倦。 就在这时候,外头厚重的防盗门发出关门声。原本如胶似漆的两个人霎时间弹开,池屿赶急赶忙地爬回自己床上,赵清晏也在凌乱的被褥里疯狂找PSP。 “咚咚”两声过后,赵夫人推开门探出头来:“都在家呢,怎么暑假天天在家里啊,都不出去玩下。” 她的俩儿子,一个靠在床头盖着被褥看书,一个干脆躺在被褥里玩游戏机。 赵清晏哼哼了声:“天太热了嘛。” “那你们吃了饭出去遛弯啊,别成天闷在家里。”赵夫人说着,刚准备出去带上门,又想起什么似的说,“要么你们去游泳馆玩一个月吧,运动运动身体好,也不热……小晏你搞得跟个女孩儿似的,还怕晒,我记得市里开了家室内游泳馆,室内总行吧……” 他们俩长大了,赵氏夫妇就年岁大了。 她年逾四十,说话也愈发唠叨起来,常常一件事说上半天,扯着扯着又扯起别的事来。赵清晏常常不耐烦,现下更是害怕赵夫人发现什么端倪,赶忙打断她的唠叨:“哎知道了,那去体育馆打球好吧,还便宜。” “妈才跟你说多久,你就不耐烦了,你看看小屿……” “妈——” “好啦好啦,就知道嫌我唠叨……” 赵夫人离开房间带上门,两个人这才放下手中假模假式拿着的道具,尴尬地对视一眼后又各自看着另一边羞赧地笑起来。 他们各自满足与这样偷偷摸摸的相处,对于同性恋渺茫的未来也不做任何设想。这是一种默契,他们默契十足地只问当下,享受着每天的二人空间,即便在一起粘再久,亲吻再多次,池屿也觉得不够。 结果每天去体育馆的事情还没开始实行,蔡强忽然找来了乐子。他打电话过来跟赵清晏聊了半小时,聊出了件好玩的事:附近县区有个景区,这时候能看见银河,他想约着几个男生一起开车过去。 “哟,你会开车啊?” “我不会啊,”蔡强说,“但我表哥会,去不去嘛。” “得在山上过夜啊?”赵清晏一边重复,一边扭过头看了眼池屿。 池屿正给他削苹果,长长的苹果皮打着圈徐徐落进垃圾桶里。池屿跟他对视了一眼,没说话,赵清晏只好跟蔡强打商量:“那我跟我爸妈说下啊,万一不让我在外面过夜我就去不成了。” “成,你说呗,就说跟我一起,实在不行我让我爸去说说。” 等赵清晏挂上电话,池屿的苹果也削好了,自然而然地递到了他手里:“出去玩?” “对啊,要不要去?”赵清晏啃着苹果问,“说要去大麦山看星星,还要过夜。” “看星星……”池屿都被这话逗笑了,万万没想到蔡强这样的纨绔子弟还能喜欢看星星。 赵清晏斜着眼看向他,一挑眉:“你笑什么啊,去不去?” “看你。” 赵清晏瞅着墙上的日历,离开学还有三周,赵夫人也一直唠叨让他们俩别闷在家里。赵清晏以前倒是喜欢出去玩的,可他和池屿的关系,注定他们俩在外面得保持距离,免得被熟人看见,一传二传就传到了赵夫人耳朵里。 小地方就是这点不好,街上的人全是眼线。 可要去山上玩就不同了,那不随便他们怎么玩,也没人认识他们俩。 赵清晏思考了几秒:“去呗,刚好妈总嫌我们俩不出门。” “嗯,好。” 等到吃完饭的时候,赵清晏把这事儿跟父母一说,完全处于意料之中的得到批准,还拿到了点活动资金。蔡强也不知抽了什么风,搞得如此文艺,还替他们租好了帐篷之类七七八八的东西,赵清晏看着都觉得有鬼。 直到出发那天,他才搞清楚蔡强这么献殷勤的目的——罗小山穿着一身精神的运动装,站在车旁边。蔡强也跟着傻笑,立马迎上去,像多年没见的战友般紧紧握住赵清晏的手:“晏哥,你可算来了。” 末了他又凑过去小声补充:“小山说你们来她才来,帮帮忙,兄弟下半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 嚯,感情是为了追罗小山才这么文艺青年的去看星星。 赵清晏理清缘由,朝着池屿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跟罗小山打了声招呼。 “小山啊,你跟小川哥说了没?” “说了啊,我哥他忙着卖烧烤,要不也跟着来了。”罗小山一脸嫌弃,“他说他还没看过银河呢。” “还在胖子那里吗?” “没,他自己开了家,”罗小山也不觉得亲哥卖烧烤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还招揽起生意来,“你们俩吃烧烤要去我哥那儿啊,不然我揍你!” “……那肯定啊。” 蔡强的表哥看着不爱说话,大概是被蔡强拖来的,满脸不情不愿地给他们当司机。蔡强准备的东西可多,车也用的面包车,他和池屿坐在最后,罗小山和蔡强坐在中间,很快就往大麦山出发了。 跟池屿在一块儿腻腻歪歪半个暑假,赵清晏一上车就自然而然地靠在池屿身上,蔡强刚扭过头想告诉他们后备箱里能够着的是零食,就看见这副画面:“……你们两个快赶上情侣了,干脆抱一块儿得了。” 一听见他说这话,罗小山赶忙回头,就看见赵清晏靠在池屿肩头玩PSP。 隐藏腐女当场就抑制不住姨母笑,越笑越变态。 池屿被他们俩这么盯着有些尴尬,赵清晏却无所谓地说:“也不是没抱过啊,我跟屿哥从小睡一张床呢。” “啧啧……”蔡强摇摇头,“恋爱的酸臭味。” “少胡说八道。”池屿道。 大麦山是景区不错,但并不是什么热闹的景区,除了半山腰有民宿、再往上有块露营地之外,单单从人流和车流来看,压根看不出是景区。他们的车一路开到半山腰的民宿门前停下,蔡强的表哥不乐意跟他们上去看星星,就在民宿歇下了。 他们要去露营地,还得自己扛着东西上去。 赵清晏提着两大袋东西,背上还背着登山包,不住地抱怨:“你这都准备的什么啊,你带了多少东西来啊……准备常住?” 罗小山大大咧咧蹦到他身边:“真没用,你小山姐来帮你提!” 赵清晏一下躲开她的手,再怎么样不能让女孩来提东西:“去去去,别给我添乱,你去帮蔡强!” 蔡强走在前面,笑眯眯扭过头:“到了你就知道我准备了什么了,保证你喜欢!!” 三男一女提着东西往上走了半个多小时,到露营地的时候天已经见黑。 蔡强动作飞快地拿起东西开始支帐篷,为了罗小山还特意多准备了一个。赵清晏看着他忙活,疯狂暗示:“小山,你去给他帮帮忙啊。” “哦哦,好!” “你们两也别闲着啊!”蔡强指挥道,“去捡点柴火来!” 这话一听就知道蔡强是想跟罗小山二人世界,赵清晏捂着嘴笑,拖着池屿的手就往山里走了。 山上空气特别好,又不逢年又不过节,大麦山的露营地就他们这一伙人,倒真有点野外求生的感觉。 他们走进林子里,原本拽着的手就变成了十指相扣,池屿抿着嘴,脸上的笑意却一点都藏不住:“你走慢点,别摔了。” “怎么可能摔,我是运动鬼才!”赵清晏说,“你偷笑什么啊?” “……没什么。” “什么啊?” “就是觉得,”池屿抓得更紧了,“在家也可以,出来玩也可以。” 他的感性就像当年王不惑的多愁善感,赵清晏从前都毫无察觉,但在某一刻就会发现,原来对方的内心剖开来是这样柔软。 池屿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很满足。” 第47章 他说的以后 蔡强为了追到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单单是出来玩这一趟,他不仅准备好了帐篷、烧烤架、各种好吃的生食熟食,甚至还有台望远镜。赵清晏和池屿在林子里腻了好一会儿,又按捺不住地亲吻了几下,才抱着捡好的干柴回去。 罗小山乖巧地坐在石头灶边上编铁丝网,四个人分工合作,很快就将火升起来,刷上油开始烤吃的了。赵清晏这才知道自己提的那两袋沉甸甸的东西,原来是冻起来的生鲜食品,难怪那么重。 很快肉类的香味冒了出来,天色也黑了,蔡强支起探照灯给大家照明,山上气温低,尤其是入了夜刮起风来,不仅不觉得热,还有点凉。大家围着火一边吃一边唠嗑,连池屿都神情柔和。他吃得少烤得多,烤完就往赵清晏手里塞。 赵清晏手都攥不下了,只能往罗小山那边递。 他啃着刚烤好的鸡翅,抬眼看池屿:“屿哥你也吃啊……” “吃了的。” 蔡强殷勤得赵清晏都不忍心看,又是烤串又是倒饮料的伺候罗小山。她乐呵呵地吃着,八卦之心疯狂撺掇她问问池屿和赵清晏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样。左思右想后,罗小山找个比较能聊起来的话题:“我好几个同学暗恋赵清晏,你谈恋爱了吗?” “小丫头片子问这些,”赵清晏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啊,小心我告诉你哥。” “我还小呢,我都十六了!”罗小山正色道,“我现在杀人都得负责了!” “你都去不了网吧。” “我才不去网吧,哎你快跟我说啊,你谈恋爱没!” 赵清晏翻了个白眼:“也没女生跟我表白啊,跟屿哥的比较多。” 他踢皮球似的把话题踢到了池屿身上,谁知道池屿技高一筹,跟他对视一眼后,直接问道:“小川哥呢,小川哥二十四了吧。” 提到这事儿,罗小山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我哥他太忙了,没时间谈。” 说完这句,她又觉得跟这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哥哥没什么好瞒的。实际上,罗小川的事她也很担忧,起因还是前段时间,她遇见了鹿小野。 对方四年大学读下来,比以前更会打扮更漂亮了,站在钓鱼台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真像朵盛放的玫瑰,特别惹眼。她是去找罗小川的,罗小山就没冒头,免得坏了她哥的好事。 后来她才死乞白赖地从罗小川嘴里问出话来。 “其实我哥还是喜欢小野姐姐,”罗小山说,“那天我看见她了,她大学毕业了,来找我哥。” 赵清晏瞬间来了兴趣:“找小川哥和好么?” 罗小山摇摇头:“她要出国读研了,说来跟我哥告个别。” 在他们的年纪,世事还没有多少身不由己,他们仍然相信只有死亡才能将相爱的人分开。因此鹿小野和罗小川的分手他们难以理解,也猜不透其中的原因。 他们仨说得不清不楚,这可苦了什么都不知道蔡强,傻乎乎地问:“什么情况呢,聊天别不带我呀。” “就小川哥,以前有个女朋友。”赵清晏说,“特漂亮,后来罗阿姨去世了,他们没过多久就分手了。” 罗小山仍然坚持当年的看法:“我觉得她就是嫌贫爱富!我哥不跟她在一起也好,她是个坏女人。” 池屿咬了口刚烤好的羊肉串,沉声道:“也许是小川哥跟她分的手。” “怎么会!!我哥多喜欢她你们知道么!!现在床头还放了她的照片!”罗小山说。 罗小川的床头本来是张兄妹俩的合照,和以前母子三人拍的照片,因为时间太久都已经褪色了。而鹿小野的照片就被置放在相框一角,是一张从证件上撕下来的照片,上面的钢印还清晰可见。 他们围绕着这事儿聊了许久,池屿说过那一句之后就没再吱声。他们仔仔细细设想了好几种可能,但光靠聊也聊不出结果来,蔡强嫌插不上嘴,便莫名其妙地起哄,让罗小山唱两支歌来听。 ? 罗小山大方得很,说唱就唱了起来。 等到夜空中亮满了星辰的时候,蔡强立刻“手把手”带着罗小山用高倍望远镜欣赏。赵清晏和池屿一并抬着头看,在家想的时候总觉着看星星这活动不太适合男生,可真的看见,又是另一种感觉。 漫天繁星将深蓝的夜空点亮,隐隐约约能看见书上所说的那条星河,它们微光闪烁着,实在是迷人。 赵清晏忽然说:“我们要是再往山上走点,是不是看得更清楚啊?” “试试就知道了。”池屿忍着笑说道。 赵清晏的想法实在是单纯可爱,他没觉着哪里有错,带着池屿就往山上走:“我跟池屿上去看看哈,你这儿大灯别关,免得我们等会儿找不到啊。” “哦——”蔡强忙着教罗小山怎么看星星,压根没工夫管他们俩的去向。 他可是为了今天能给女神一个浪漫的星辰之夜,恶补了不少天文学知识,就为了能在罗小山感叹漂亮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告诉她这个叫什么,那个又叫什么。 另外两个刚离开露营地没多远,赵清晏就觉得自己可真够傻——山上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又没有平坦大道,想要上山难如登天。 他刚想说“要不还是回去吧”,池屿就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手电筒,替他照亮前面的山路。 赵清晏兴奋地不行:“哇塞,你这都准备了啊。” “不然呢?” 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牵住手往山上走,虽然是山路,可也为了供游客上去,修了些阶梯出来。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个视野开阔的地儿,往下能看见山脚下的灯光,往上能看见美丽的银河。 他们俩坐在大石头上,赵清晏下边看看,上边看看,被着赏心悦目的景致看得笑意满面,嘴角一直咧着,池屿乍一眼看过去竟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赵清晏现在爱笑,小时候更爱笑,笑起来的模样能让池屿的心瞬间暖起来。 就像当初,他因为失去母亲而几乎冰冻的心,被那笑容一点点化开。 池屿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十分放松地倚着他:“星星好看吗?” “好看啊,”赵清晏说,“你别说,还真挺好看的,难怪女孩子都爱看星星。” “你是女孩?”池屿打趣儿道。 赵清晏回敬:“我脱了裤子给你证明下?” “不用了,看过多少次了。” “……你可真变态啊。”赵清晏看着他了一眼,“来看星星啊,你盯着我干什么。” “我又不喜欢看星星。” “那你上来干什么……” 池屿这方面坦诚到令人发指,他的手捏了捏赵清晏的耳垂,然后将他的头往自己这边带:“想跟你独处。” “都在家处了一个月了。” “我不嫌多。”池屿说完,嘴就凑了上去,熟练地找上赵清晏的嘴唇。 结果还只尝到个前菜,赵清晏就忍不住咧开嘴笑得他亲不下去:“一股烧烤味哈哈……” “别说废话。” 亲热了好一阵后,赵清晏的手机响了。 王不惑难得地发了条短信过来,大意是最近爆发禽流感,希望赵清晏他们多注意,少吃禽类。 赵清晏下意识就想给他回复“我们刚还在吃烤鸡翅”,可转念一想,那样王不惑不知道得多担心他们,还是不要说得好。见他低头看短信,池屿自然而然地拉开了点距离,并不妨碍他。 他看看池屿的侧脸,又看看眼前的星空,将刚刚打下的“你也是”回删掉,改写了一句:谢谢关心,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我和池屿在一起了。 平日里他和王不惑的短信都有几天的时差,并不会你来我往地一直聊。可这条短信刚发出去几分钟后,那边就回复了。 From“王不惑”:我知道了,你觉得这样的方式好就好吧。有时间回来看你们。 “发完了?” “嗯,王不惑说禽流感,让我们少吃鸡呢。”赵清晏的语气没了之前的开心,带着些不易察觉地感伤,“屿哥,你怎么会喜欢我啊?” “那你怎么会喜欢我?” 赵清晏垂下头,将手机摁亮又摁灭:“不知道,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我想对你好,现在也是。” ——我这辈子都想对你好,只要你愿意。 池屿抬起头,长长地舒了口气:“……以后换我对你好。” “我想有天,我和你,小川哥,小山,还有王不惑,再一起去球坪放烟火就好了。” “等王不惑回来就可以啊。” “那我们要上同一所大学,以后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赵清晏一边想一边说。 “会的。” “明年这时候再来看星星,后年也是。” “好。” “不知道蔡强什么时候能追上罗小山啊,我看着都替他着急。”赵清晏说,“其实罗小山要是跟蔡强内部消化,我觉得还挺不错,她那个破烂脾气,也只有蔡强能惯着吧。” “还有小川哥。” “哈哈对,你说的对。……高三毕业的时候咱们去哪里旅游啊,要不要带罗小山?” “还早呢。” “早是早,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出去玩了!”赵清晏看着他眨眨眼,“我其实挺想去泡温泉的。” “好。” 谁也说不出更矫情的话来,就像好朋友之间对未来美好的期盼一样,赵清晏淡淡地说了许多以后想做的事,想和池屿一起做的事。池屿听不出来这话里蕴含的感情究竟是那种定义,他满心都沉浸在初尝爱情的美好里。 蔡强费尽心思安排的追女神计划,他们玩得倒是挺开心,回去的时候赵清晏还意犹未尽。可惜罗小山看完了星星就翻脸不认人了,一路上只跟蔡强聊小说,别的一概不提。 蔡强欲哭无泪,想找赵清晏来暖个场,回去路上还能在车里闹腾闹腾,结果一回头,赵清晏已经倒在池屿腿上睡着了。 池屿支着下巴看窗外,察觉到蔡强的目光立刻转向他:“小声点说,他睡着了。” 第48章 不可以 爱情的滋味他们还没尝过瘾,地狱般的高三就来了。 其实从高一开始,老师就在隔三差五地提醒学生们不能懈怠,可大部分人都和赵清晏一样,没把这些场面话放在心上。直到教室后面漂亮的黑板报被擦去,只留下“距离高考还有XX天”的字样,就算垫底如蔡强,都被这几个字惹起几分紧张感。 高三的动员大会上,不少成绩堪忧的学生都被调动得激情满满,誓死要在最后这一年时间里再抠出来几十分。赵清晏越听越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旁人看起来赵清晏就是天才,每天该玩的没少玩,周末还时不时跟同学出去打游戏,自习课上也常常趴在桌上睡……比起他前十名的成绩,这样的人生简直太让人羡慕。 只有赵清晏自己才知道,每次考试前他是怎么使劲儿背书、怎么让池屿指导他这样那样的。 有些人不必花什么力气就能当天才。 可赵清晏不是,他需要牟足了劲儿,才能爬到常人之上天才之下。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隔壁永远第一名的池屿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来找赵清晏。一旦揭开了那层隐忍的面具,感情便如覆水再难收起来,即便只是隔着两层楼,在见不到赵清晏的每分每秒,池屿都觉着煎熬。 于是每天午休、晚饭时间,他们俩都在一块儿,而且常常是在操场的暗角。他们俩坐在废弃的乒乓球台上,赵清晏争分夺秒地复习,池屿就看着他的侧脸,时不时抬手揉揉他蓬松的头发。 也许赵清晏在别人面前有些装模作样,可在池屿面前,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当弱智。他问池屿这样那样的题,池屿便言简意赅地指点一二。 蔡强成了“弃妇”,他一边看着别人努力学习而不安,一边继续当吊车尾。 这一年被大人们定义成“人生最重要的一年”,于是寒假和春节也被补课占据了大半。赵清晏还没尝到更多“恋爱的甜美”,就被学习折磨得筋疲力尽,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他经常睁眼开始复习,直到闭眼,再多说几句话的精力都没有。 相比之下池屿轻松得多,甚至还有工夫看看外国原文小说。 池屿按捺着跟赵清晏更进一步的冲动——他们都必须考好,去到同一所大学,才能保证一直在一起。 在被“学习”支配的期间,另一张单人床已经完全成了摆设,池屿不愿放过最后一点亲昵的机会,坚持跟他挤在一张床上入睡。赵清晏高二开始冒出来的黑眼圈,在高三这年压根没有机会好转,池屿每每注视他的侧脸,就会注意到这个,然后不可抑制的心疼。 在他看来,赵清晏这样拼命学习,几乎成了爱的表现。 双休日被缩减成了单休日,除了体育课与晨操晚跑以外,其他的时间学生们都扎堆书海。后黑板上的数字越来越小,逐渐文化生连吃饭都嫌浪费时间,去食堂的路上还在背单词,终于有抗压能力不行的同学,在某天自习课上忽然大哭了起来。 赵清晏正在做卷子,一道题解了快二十分钟,被这哭声惊得手抖。 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教室里其他正认真复习的人都被吓得不轻,一时间教室里竟诡异地沉默着,全班都看着哭泣的女生,十几秒过去没人说话。 “谁送她去医务室休息吧……”赵清晏缓过神来立马道。 这话像是推动了齿轮,教室里这才活过来。学委和班长立马分头行动,一个把人送去医务室,一个去汇报班主任。 哭声在走廊上显得阴森可怖,随着他们离开而逐渐淡去。 骚动平息后,赵清晏再看卷子上的字眼只觉得眼花得厉害。他正想趴在桌上休息会儿,却莫名想到自己高考失利的场面。他再看没解完的那道题,愈发觉得心慌。 情绪反应到身体上,赵清晏胸口发闷想吐,接连着便是头痛。 悲观渗进了他的思维里,他总会想到事情最坏的结果,却怎么也想象不出皆大欢喜的结局来。 “晏哥,晏哥,怎么了?” 耳边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赵清晏狠狠晃了晃脑袋:“……没事,感觉教室里有点闷。” “你要么也去医务室休息下呗。”蔡强说着,瞄了眼他摊开的试卷,“这题还没做出来呢,要我帮你去问课代表不!” 赵清晏不自在地将卷子收进文件夹里,拿过另一门的卷子从头开始写:“就是写久了累了,我写点别的。” 蔡强有些心疼地抿着嘴摇头:“我看着你们学,都觉得痛苦。” 可他们都知道,痛苦的日子还有好些时候。 到只剩三十天的时候,赵清晏每天浑浑噩噩地连手机都记不得带,吃饭时间也常常在教室里看书写卷子,还好有蔡强和池屿每天给他轮着送。 就连赵氏夫妇也免不了俗,将高考这事儿看得比天还重。 赵家两个孩子考场分在了一块,还离四库不远,他们便住在家里,争取安安心心睡个好觉,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考试——但,世事总是难顺遂,越是想着今晚一定要睡个踏实觉,赵清晏越是紧张得睡不着。 池屿就睡在他身边,手搭在他的腰上。 池屿爱极了与他肌肤相亲,更珍惜为数不多、在家睡的时间,总是会自然而然地睡到赵清晏床上去。 以往他在身边,总会让赵清晏无比心安;可今天,池屿这味灵丹妙药也失了效。 赵清晏闭着眼枕在对方肩头,却怎么也睡不着。到池屿呼吸平稳,彻底睡着了,他还是在干熬着。他怕吵醒池屿,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整个人绷得很紧,很长时间无法放松下来。 人一旦睡不着觉,就容易胡思乱想。 不少暗藏心底的事情纷纷浮上心头,赵清晏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任由思绪翻涌,良久后难以压抑地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 池屿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赵清晏扭过头,恰好看见他的眉眼。 月光从窗帘缝里洒进屋,他看见池屿的双眼闭着,是条柔缓的曲线。人都被吵醒了,赵清晏也无法再继续装睡,他轻声说:“吵醒你了啊……”然后伸手摸过池屿的眉头。 对方沉沉地哼了声,跟撒娇似的埋下头,额头贴在赵清晏侧脸上:“还不睡,明天考试。” “……屿哥,我怕我考不好。”赵清晏说,“我们要是没在一个大学怎么办啊。” “会在一个大学的。”池屿的手往里收了收,将人抱紧了几分,“睡吧。” 赵清晏不会因为压力而嚎啕大哭,却也因为压力而难以入眠。可从对方手掌与自己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阵阵热意,带着魔力般忽地抚平了赵清晏不安的心绪。 他也不是怕自己不能再当“天才”,只是怕自己不能一直跟池屿在一起。 只有呆在一起,才能真实地对他好。 要是分开了,一如他和王不惑,五年多过去只有手机里冰冷的字句能聊以慰藉。所谓“心在一起”大抵是自我安慰,对赵清晏来说,只有像现在这样形影不离,才是能抓得住的东西。 在池屿的怀里,他终于萌生了点困意,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人生第一件大事就这样来临了。 赵清晏压根没睡够,考试铃响了没多久,他就开始犯困,看着卷面上一版一版的印刷字,只觉得头昏脑涨。他暗暗在大腿上掐了好几次,掐到疼得抽气才清醒了些,抓着笔努力集中精神答卷。 可当晚赵清晏依旧失眠,连带着后面的考试也同样靠着掐大腿维持精神。 高考结束时,高三的学生们一个个高兴得快疯了,这一年半年所经受着的巨大压力在铃声响起的瞬间烟消云散。 赵清晏浑浑噩噩走出考场校门的时候,池屿已经等在门口了。 他估摸着池屿该问他“考得怎么样”,可谁知道池屿只是说:“今晚要跟班上同学出去玩么?” “啊……”赵清晏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他仰着头眼睛都微微眯着,一副随时要昏睡过去的模样,“玩不动了,我只想回去睡觉……” “那就回家睡觉。”池屿淡淡地说,“要不要背你回去?” “哈?” 他那口吻太平淡,赵清晏都没瞬间听出他的调侃来,还满头问号地看着他。 “……开玩笑的。”池屿忍不住勾起嘴角,一副想要大笑却刻意压下来的表情,“你没精神的时候挺可爱的。” 要不是这里人来人往,还夹杂这他们同校的同学,池屿真想揉揉他的脑袋。 赵清晏迷糊道:“是帅,是帅好吧。” “走了,回家了。” “屿哥,你有想好去哪个学校么……” “有看上几个。”两个人边走边闲聊起来,“还是看成绩。” “分差别拉太大就好了。”赵清晏说,“万一我考的不好,你千万别跟我去垃圾学校。” “不会的。” 赵清晏这话是无心之语,他当然还是希望自己考个理想的成绩,至少不要跟模拟考试差太远。但成绩真的出来那天,赵清晏才知道自己可能是个乌鸦嘴——他比模拟考试的时候低了五十多分,而池屿却一次次突破自我,最终高考拿了全省状元。 赵家早就买了台电脑,只可惜打不了游戏,也就不经常用,在查成绩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他们俩查完成绩后,就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静默无语,好像只要不说,事情就并不糟糕。 但实际上就是很糟糕——池屿能够在全国的名校随便选,而赵清晏却跟名校失了缘分。 良久赵清晏才说:“……在一个城市也可以的嘛。” 池屿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可以。” 第49章 不痛快都是自找的 池屿的态度太明显,不必深思赵清晏都能猜出他作何打算。池屿与身俱来的强硬,大概认识他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出来。于是这三个字便让赵清晏心慌不已,生怕池屿为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他们俩在家里估分的时候,池屿已经刻意往低了说,比他真实成绩低了不少。赵清晏太清楚池屿的性格了,他知道对方绝对不是估算失误,只是不想跟他成绩拉得太开,而不能去同一所学校。 两个人的志愿填得完全一致,但现在,他们却不可能如期望般迈入大学生活。 这话题在池屿的“不可以”这儿戛然而止,赵清晏垂头不语,池屿便耐心十足地等着他回应。 他自顾自地失落又担忧,将池屿晾在旁边。 直到赵氏夫妇下班归来,他们被叫到饭桌上问及成绩,赵清晏才开口:“还行,刚过一本线。” 池屿连忙跟着道:“我也是。” 赵夫人大抵是没料到,一直成绩优异的俩儿子纷纷高考失利,以他们俩二模的成绩,目标直指国内最高的几所学府。 而现在,结果却相差甚远。 她脸色一沉,但只一秒就调整回平时笑眯眯的样子:“可以的,挺好的!”她一边说,一边给俩儿子夹菜,愣是把失落藏起来,怕她的反应再伤了儿子们的心,“念大学,只是让你们拥有更高的教育,再好的学校也不能决定你们以后的出息,知道吗……重要的还是看自己的选择!” 找处长负责搭腔:“对,对,你妈说对。” 赵清晏扒了口饭,毫不留情地将池屿的谎话戳穿:“他胡说的,屿哥省状元呢。” “!!!” 赵夫人惊得手一抖,筷子落了一根,跌在地上脆响:“真的么?!省状元?!” “妈,不……”“你不信你明天去我们学校看,肯定要拉横幅。”赵清晏淡淡道。 这消息太过于震惊,一贯爱摆着处长严肃脸的男人都忍不住喜上眉梢:“小屿太争气了!” “是啊是啊,咱儿子太棒了。”赵夫人也不忘再安慰安慰赵清晏,“小晏也不要灰心,大学读完还能考研究生,争取再考到好学校去。” “嗯……”赵清晏淡淡地应声。 池屿考了省状元,就算他相瞒也迟早会被知道。见赵清晏如此把事情说给父母听,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大约是最经典的“以爱之名”剧情,为他好的人当然希望他有更远大的前程,根本不问这前程他想不想要。 ——前程跟赵清晏比起来能算什么。 一顿饭面上吃的欢欢喜喜,他和赵清晏却各怀心思,跟赵夫人玩起了一问一答,旁的再没心情多说一句。 出成绩的这天,有人欢喜有人忧,有像赵清晏这样高考失利的,也有像蔡强那样全然无所谓的。他们刚吃过饭,赵清晏便接到了蔡强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是车来车往的噪声,蔡强扯着嗓子问:“吃了没,出来玩啊,咱们班同学,去唱歌!” “去哪儿唱歌啊……” “我在东风路呢,你赶紧来,咱们一起过去!”蔡强压根不回答,仿佛笃定赵清晏会出来,还添上句,“叫屿哥一起啊。……我先挂了,我还负责叫人呢,我在中学这儿等你啊!” 蔡强自说自话,把消息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没给赵清晏拒绝的机会。 赵夫人刚好听见点内容:“去呗,去玩呗,注意安全就行。” 池屿默不作声地从沙发上起身,也没等赵清晏说话,就转头进了卧室。赵清晏悄声叹了口气:“那我出门了……” “你叫小屿一起去啊……” “我们班同学呢,他们班也会叫他的吧。”赵清晏心虚道。 他怕赵夫人接着再问再说什么,赶紧抓起钥匙手机钱包,胡乱塞进腰包里,弯下腰穿鞋:“我应该十二点之前回来吧,要是没回来我会打电话回来的……出门了啊。” “你注意安全啊……” “砰”的一声,防盗门被赵清晏关上,将赵夫人的尾音一并关在屋里。 赵清晏终于放松下来,原本轻松无谓的表情瞬间垮掉,他靠着门板失落地看着自己脚尖,对未来再没了点计划。 但这又能怪罪谁呢,是他自己没有考好,是他自己脆弱到考前失眠,想找个借口怪罪别人都找不到。 赵清晏站门口站了会儿,怕赵夫人心血来潮下去打麻将给撞见,只能往四库中学那边去找蔡强了。 才走没多久,他就给池屿发去了条短信:我到时候考你学校的研究生好么。 消息才显示“已发送”,他赶紧再发了条过去:对不起。 只可惜这两条短信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他兀自猜测池屿在难过,难过他们不能一起念大学。兴许还在气恼,气恼他为什么发挥失常。 他实在没有心情跟同学们出去嗨,怀着满肚子心事眼看都要走到四库中学了,他却恍惚地停住脚,给蔡强去了个电话,说自己不出来了。那边疑惑地问了好几声怎么了,赵清晏无奈,只好胡诌自己病了。 赵清晏在四库到处闲逛,可四库统共只有巴掌大的地儿,逛来逛去无非是网吧、球坪和钓鱼台。球坪里满是散步的中老年人和遛狗的青年,他混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走着。 正值初夏时节,天色隐隐的灰蓝,还没彻底黑下来。 他一抬眼能看见天边一层薄薄的红霞,落日已经只剩些许,眼看就要彻底沉下。 赵清晏忽地想起一切起始的那天傍晚,天边云霞边比今日更加绚烂艳丽,就像副名贵的油画,在他脑海里驻留许多年。他觉着自己这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那天的景致,非但不会忘,还会常常想起。 尔后赵清晏不知不觉转到了福利院附近,厚重的铁门仍旧在那处,可福利院的招牌已经摘掉了。这地方好似废弃已久,也不知接下来会建起高楼,还是并进后面厂房里。他故地重游,特意循着围墙去找那处缺口。 但故地重游往往物是人非,树枝斜出的大树已经被植走,缺口也已经填上。 失落感便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总觉得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十。 赵清晏最后还是去了钓鱼台,在夜宵摊热闹的背景下,瞧见光着膀子在烤串的罗小山。 “小川哥!” “哟,小晏啊,”罗小川一抬头,便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来,“坐,要吃什么随便拿!” 赵清晏点点头,还真点了些吃的,往后坐着去了。 罗小川的摊就开在胖子烧烤摊的旁边,他还雇了个小个子的青年,在旁边打下手。趁着这时候吃夜宵的人还不多,罗小川跟青年交代了几句后,拿着扎啤到赵清晏身边坐下:“今天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池屿那小子呢?” 赵清晏笑了笑:“……他在家看书。” “这不都考完了,还看书呢?”罗小川点上根烟,拿着一次性塑料杯,动作熟稔地给赵清晏倒了杯啤酒,“怎么样,出成绩了?我看你这样就是没考好。” 罗小川太直白,这直白竟让赵清晏的失落奇妙地松缓了不少。 他耸耸肩,长吁一口气:“是啊,小川哥你眼睛可真毒。” “你要是考得好,现在该跟同学在一起玩呢吧。”罗小川说,“来喝一杯。” 赵清晏还真端起杯子,跟他意思意思地碰了碰,接着一饮而尽。 罗小川是个话不少的,尤其是在赵清晏心情低落的时候,就显得他话更多了。他比赵清晏大了六岁,对这些事儿看得通透,也无须赵清晏回答,他便随意地唠起来:“小山不是明年也得高考了么,我心里是希望她考个特别好的大学,以后前程似锦。” “你还会用成语呢……” “说什么呢臭小子,”罗小川骂骂咧咧道,“老子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生好不好?” 赵清晏被他这话逗笑了。 罗小川接着说:“但如果,丫头真的没考好,以后读个专科,那也成。我说真的,我不怪她考得不好,她以后的路是坎坷还是一帆风顺都成,人生不就是得自己走了才知道么,希望归希望,但怎么样都行,自己痛快最好。” 这话说得诚恳,赵清晏从小就觉得罗小川一口唾沫一个钉,特别有男人味。如今在岁月的打磨之下,他还是那副模样,只是更成熟了些。他若有所思地问:“那要是不痛快呢?” “人不痛快,多半都是自找的。” “……”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清晏眼里罗小川就像个哲学家,喝着扎啤光着膀子,还能一语道破他心里暗藏的玄机。 好在,罗小川的哲学理论没有再发表更多,话题转到了罗小山身上。待到烧烤摊生意忙碌起来,赵清晏就塞了钱到他钱箱子里开溜了。 他一个人四处溜达,时不时拿出手机来看——池屿仍旧没回消息,也不知是没看手机,还是不想回复。 结果这晚,赵清晏没回家,给赵夫人汇报了声在外头过夜后,他跑去了网吧通宵。 他也说不上这是逃避问题,还是单纯地想一个人静静,总之是心不在焉地打游戏打了一通宵。 赵清晏早晨回家的时候,池屿还在床上睡着。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在自己床上睡下,甚至不敢多看池屿两眼,生怕对方突然醒来。 高考结束的这个暑假,无论成绩好坏,大家都只想出去玩个痛快。唯独他们俩,被诡异的冷战所束缚,谁也没有跟朋友出去浪。可他们又截然不同,池屿天天在家看各色书籍,赵清晏每天起床就出门,玩到半夜才回家。 对赵氏夫妇的说辞,是他跟同学出去玩了;但实际上赵清晏天天在网吧,跟常客与网管快打成一片了。 从成绩出来到录取通知书寄到赵家这段时间里,他们彼此再没说过一句话。 第50章 吵架 通知书寄来那天,厂里出了大事。赵处长管辖的车间里出了工伤,两夫妻忙着解决问题一直没回家。即便家里只有他们俩在,也是池屿在书房看书,赵清晏在客厅看电视。 就在两人还能勉强粉饰太平时,赵清晏接到了快递电话。 他们俩是前后脚接到电话的,大约是命运使然,偏偏先打给了赵清晏。他刚打开门要出去的时候,听见了书房里池屿说话的声音。他并没犹豫,换了人字拖便下去了。 保卫处的桌子上躺着两份快递,他和往常一样,跟门卫大爷笑眯眯打了招呼,再将两份快递一起拿走。成绩出来没多久后,学生的档案被哪所大学提走都能查到,可以早做准备。 可赵清晏没查,他就像逃避现实的弱者,只想等着听天由命,坏消息能晚一天知道就晚一天知道。 两份快递长得一模一样,他没仔细看外封上的收件人,随手从上面一封开始拆起。录取通知书露出来一角,赵清晏将它慢慢抽出来,便瞧见“乔城大学”。 这是他和池屿的第二志愿,是个排名靠后的一本。 赵清晏松了口气,还不算太糟糕,至少没掉到第三志愿上去。 他垂着头打开通知书,只能用余光瞟着脚尖前边的路,压根没看见池屿刚出楼道,正与他迎面走来。 通知书做得简约大方,上面录取考生的名字写得特别显眼。 赵清晏揭开来,“池屿”二字以漂亮的手写体填在上面。他脚步一顿,当场慌了——按照池屿的成绩,绝对能录取第一志愿的燕大。他怎么可能录到乔城呢,这怎么想都不可能! 他手忙脚乱地将它合上,确认封页上果真写的“乔城大学”之后再次检查里面的名字。 是池屿的,这就是池屿的录取通知书。 赵清晏楞得停住了脚,整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不笨……或者说他不仅不笨,还很聪明。池屿的档案会被乔城大学录取的唯一可能,就是他将第一志愿改了。 “你替我看了么。” 忽地,他听见池屿的声音,仓皇地抬起头。 无比熟悉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却隔着半米就停了下来,全然不似之前的亲密无间。谁也没想过要跟对方保持距离,可就偏在这刻保持住了。 赵清晏垂着眼不敢跟他对视,说话底气全无:“你怎么没上燕大……” 大约是这段时间都没说过话,现如今忽然开口,赵清晏只觉得喉咙发涩,不知该怎么跟池屿说。 从前他们俩中,赵清晏总是主动的那方,他可以对池屿的冷待视而不见,固执地把心掏给对方看。而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中间这点距离,往往都是池屿先毫无障碍地迈出一步。 恰如现在,赵清晏杵在原地,仍是池屿往前走了步。他没去碰录取通知书,而是拽住了赵清晏的手腕,拉着他就往身后的楼道口走:“回去说。” 赵清晏沉默着,任由他拉扯上楼。 进了屋,池屿才抽走通知书,自己的那份他视若无睹,直接拆开了另一份。“乔城大学”的字样露出来后,他的表情才放松了些许。原本是已经查过乔大的分数线,知道赵清晏能上……可等待结果出来的过程里他还是有些隐隐的忐忑。 而这份忐忑现在烟消云散,他和赵清晏都被乔大录取了。 池屿将通知书拿进屋里再出来,赵清晏在门口连拖鞋都没换地杵着。 情绪积攒到一定的程度,就很难再好好地收敛。 这瞬间,池屿看见他茫然中带着失落的模样,就站在那里,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好像隔着千里。各种负面情绪糅杂到一块儿,化成一团无名火在池屿的胸口里烧着,话不经思考就从嘴里冒了出来。 他说:“你是不是特别想和我分开?” 这话刚出口,池屿就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来的可能,对方势必是听见了,还有了反应。 赵清晏像是才回过神,默默换了拖鞋走进屋,声音弱得像个重症患者:“你怎么能偷偷改志愿呢……” “我为什么不能改志愿?”池屿反问道,“我没有权利决定自己读哪所学校么?” “不是,你为什么要改啊,”赵清晏似乎有些急了,他越说声音越小,唯唯诺诺的跟他以往判若两人,“你没必要这样啊……” “我怎么没必要?”池屿说,“我不想和你分开,就这么简单。” 赵清晏站在他面前,垂着头像犯了错的小孩儿:“……还能改回去么。” “赵清晏!” 这话彻底激怒了池屿,他一把抓住赵清晏的肩膀,低吼着质问:“从成绩出来到现在,你一直冷着我,你到底要怎么样?让你跟我一起四年这么煎熬么?……还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赵清晏没回答,他越是不回答,池屿越是愤怒。 “我了解你,任何人找你帮忙你都不会拒绝,谁需要帮助你都愿意伸出手,”池屿气极反笑,“当初的周颖川不就是么?” “所以你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我,是不是。” 说起周颖川,赵清晏猛地颤了颤。 他没想到池屿会突然提起这个女孩,更没想到聪明如池屿,当时也没看出端倪来。可这点动作在池屿眼里却不是这样的意味,他只觉得自己是说中了赵清晏的心事,说穿了他看似对谁都好的温柔其实是谁都不重要的冷漠。 ……说穿了他心里曾一次两次冒出来的疑问。 赵清晏真的喜欢他么? 赵清晏从来没有说过恋爱意味的“喜欢”。 沉默无疑会将气氛弄得更糟糕,赵清晏没法回答他的话,只能小声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屿哥你别这样,”赵清晏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是为我好,为我可惜,”池屿说,“那我告诉你,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说完,转身就进了卧室里,将门狠狠摔上。这一声闷响听得赵清晏心跳猛地暂停了一拍,他站在原地良久后,终于缓过神坐到了沙发上。 电视里演着并不好笑的搞笑艺人,赵清晏手肘撑着膝盖上捂着脸。 其实事情不是池屿想的那样,他只是心虚而已。 并不是每个“为你好”都是源自于爱,至少赵清晏不是。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懦弱,到池屿压抑多时的怒气终于发泄出来,他才搞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难以面对考试失利。 就是知道池屿一定会不管不顾地跟自己去同一所学校,他才难以面对。 背负另一个人的选择太沉重了。 也许现在池屿爱他爱的死去活来——关于池屿的感情,赵清晏从不怀疑——那以后呢,感情能维持多久,又能维持多紧密,都没有定数。谁也不知哪天就会迎来别离,就如同小院的人各奔东西,甚至不需要说辞理由。 那如果池屿以后再想起这天的选择,后悔了呢? 赵清晏觉得自己承担不起。 承担不起责怪,也承担不起别人的将来。 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努力想将它们扳回正轨,却总是徒劳多过有用,只能将错就错。 就像池屿忽然提起的周颖川——他想弥补,最终反倒被人调侃他们俩早恋,并且更多不好听的话加诸在周颖川身上。 不是事事都能尽如他所愿,倒是经常弄巧成拙。 他在沙发上思绪万千,池屿在卧室里倚着窗看外面的灯火阑珊。他脑子里全是刚才自己盛怒之下的咄咄逼人,说的时候未经思考,话说出口他又懊悔不已。 这还是池屿第一次对赵清晏发火。 心里压抑已久的念头是借着怒气说了出来,可之后要如何收场池屿却不知道了。 屋里没有开灯,他也没看时间,自顾自地沉在思绪里不知站了多久。 忽然,门锁轻微地响了声,接着他听见赵清晏小心翼翼地脚步逐渐靠近。池屿浑身不自觉的紧绷,一瞬间想了无数种可能。 他佯装无所察觉,仍旧站着头也没回,直到肩膀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 赵清晏抬着手搂上他的脖子,轻缓地靠在他身上。 他们俩身高差得不多,不过半个头而已。赵清晏约莫低着头,他的额头抵在池屿微微凸起的颈骨上,声音沉闷又温柔地说:“屿哥,我想和你在一块儿,一直在一块儿。” 这话说得池屿喉咙发痒,想要说话却说突然语塞。 赵清晏又说:“我就是觉得,你可以上更好的大学……其实我很开心的,别生气了好么,我保证,大学毕业要考研还是要工作,我都会和你在一块儿,找不到工作我就在你公司楼下卖烧烤,我都不离开,好吗。” 池屿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了,刚才怎么就能对赵清晏那样说话。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要把赵清晏骨头勒断似的搂住他的腰,把人狠狠抱住。他太喜欢赵清晏了,喜欢得难以维持自己波澜不惊的外在。 他的嘴唇压在赵清晏的耳垂下,碰触着他的皮肤,如梦呓般轻声问:“你喜不喜欢我……” 赵清晏同样垂着头埋在他肩膀上:“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他们拥抱着,谁也没觉得两个大男人这样显得矫情羞耻,这些天的误解就在肢体的碰触中烟消云散。 气氛温馨了半晌后,赵清晏忽然觉得池屿脸颊发烫。他轻轻动了动想要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却因为靠得太近大腿蹭过对方胯间。他明显是蹭到了什么,而且同样是男人,他再清楚不过那是什么:“屿哥你……” “别说话……”池屿声音哑得厉害,“一会儿就下去了……” 赵清晏却嘴一快:“要不我帮你……” 【作者有话说:被锁内容+群看529906648】 第51章 很抱歉,本章节内容已被锁,请等待作者申请解锁后返回阅读~ 第52章 很抱歉,本章节内容已被锁,请等待作者申请解锁后返回阅读~ 第53章 大学 他们在酒店待到日上三竿,赵清晏出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走路双腿发软。池屿看着他走路时滑稽的模样,忍着笑说:“要不要扶着你。” 这话里的潜台词赵清晏听得明明白白,他狠狠瞪了池屿一眼:“不用!你走你的!” “……那好吧。” 结果当晚在家里赵清晏几乎是赖在沙发上不肯动,连去厕所都要挑着赵夫人不注意的时间,生怕被家里人看出点什么来。初尝滋味的两个人完全克制不住,在家里趁着父母不在的时间总要黏腻的做些隐秘的事。 只是赵清晏怕了腰酸腿软,才稍稍节制。 他们食髓知味还没过足瘾,通知书的事情就被提上台面。起因是赵处长听说同事的儿子通知书早就到了,回来便问他们俩怎么还没消息。赵清晏正在沙发上边玩PSP边享受池屿牙签戳苹果块送到嘴边的帝王级待遇,被赵处长灵魂发问问得手一颤,PSP都掉腿上了。 赵处长说:“怎么你们通知书还没到?” 赵清晏正想说“不知道啊,有空问问好了”,话音还未起,池屿已经非常耿直地回答道:“到了。” 赵处长茫然:“到了都不说声?拿来我看看……” 就连在厨房里忙碌的赵夫人都探出头来问:“对哦,也给我看看!小屿第一志愿是燕大对吧?” 赵清晏背脊发凉,感觉接下来会有场批斗大会。 虽说他本身就高考失利,上了乔大也是意料之中,可池屿不是,他妥妥第一学府的成绩,却上了乔大——池屿的一意孤行得有个解释,论真相是因为他,然而他们不能说出真相。 如果说出来,不是场批斗大会了,而是场战争。 赵清晏赶紧从沙发上跳起来:“我去拿!!” 他才刚走进屋,就浮夸地往外喊:“屿哥你放哪儿啦!我怎么找不到!” 池屿应着声走进屋,看见赵清晏站在书柜边上,抬手准备把夹在里面的通知书抽出去。房间里没开灯,赵清晏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小声快速地说:“你怎么解释啊,你不会说我们那什么了吧……” 池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交给我就是了。” 赵清晏被他温柔的语气弄得心跳加剧,也就这一秒发怔里,池屿已经抽走了通知书往外走了。 他们的关系是在尘世里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便外面的夫妇是他们的至亲,也依然无法坦白,无法面对。赵清晏从没想过在朗朗乾坤下和池屿牵手,这是禁忌,是生来就知道的事,因而也默认了它是秘密。 他不知道池屿会怎么交代,可却在这刻忽然发觉——又错了。 今天可以找借口掩饰过去的事,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他可以陪着池屿一辈子,却没办法娶妻生子向父母交代。 赵清晏在惶惶不安中走出房间,池屿已经将两份通知书交到了赵处长手里,赵夫人也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水,满脸喜悦地说:“我也看看,让我也看看!” 两份乔城大学的通知书被翻开来,果然如赵清晏所预料的,赵夫人大吃一惊:“小屿你怎么被乔城大学录了啊!” 家长又是疑惑又是惊讶,池屿淡淡然说:“估分估错了,就改了志愿。” “……” 赵清晏扶着门框,紧张到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志愿虽然是提前填的,可在分数出来之后仍然有机会修改,不然池屿也不能跟他被同一所大学录取。他们知道这件事,赵氏夫妇自然也知道,池屿没上燕大实在是出人意料,即便同样是一本院校,可这落差实在太大。 “就是之后再想改志愿的时候,发现改不了了。”池屿慢慢从赵夫人手里抽回自己的通知书,轻声道:“没关系的,跟小晏一块也好互相照应,大学一般的话研究生考好一点的学校就好了。” 池屿跟同学说话通常没什么语气,显得不近人情,偏偏跟赵氏夫妇说话的时候,会刻意放缓语气。他说话有显得成熟,这事虽然令人失落,可他的安慰却起了点效用。 赵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哎,这种大事还是要跟我们商量一下啊。” “算了,乔城大学也不差。”赵处长说,“兄弟俩一起也有个照应。” 赵清晏真是打心眼里佩服池屿,这事儿要是发生在他身上,赵夫人得发好大脾气。 池屿还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又扯到专业上,说乔城大学未必不如燕大,反正说到最后,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更改,赵氏夫妇也只能接受。赵夫人说:“哎,算啦,吃饭吧。”她一回头就看见赵清晏倚着门框好像在发呆,心里的一点不悦就借机撒在了赵清晏身上,“你杵那儿干什么,还不去洗手吃饭。” “哦哦……” 他回过神来,刚好跟池屿对上眼。 对方勾着嘴角,朝他眨了眨眼。 好吧,他也该习惯了——从小他们俩的话,就是池屿的比较可信,比较靠谱。在所有人眼里,池屿就是个没有缺点的人,他的优秀仿佛与生俱来,让老师喜欢,也让父母省心。 赵清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偏偏年幼丧母,成了孤儿。 他和池屿一并挤在洗手池前洗手,池屿忽然小声说:“你怕什么,要挨骂也是我。” “没在怕啊,”赵清晏叹了口气,“就是觉得造化弄人。” “什么?” “没什么。” 高中生的最后一个暑假里,他们几乎就腻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或是各自看书玩游戏,或是在床上拥吻闲话,惬意得不行。大学即将开学,也以为着赵清晏又将迎来一次离别。蔡强只考了个专科的成绩,即便他们家有钱,也没到只手遮天的程度,只能被家里安排着塞到了燕城一所一本院校的附属学院里。 于是十二年的同学,又这样各奔东西了。 走之前他们仨拉上罗小山一起去罗小川的烧烤摊胡吃海喝了一顿,蔡强还真有些不舍,眼睛湿湿地看着面前几个人,豪迈地拿起啤酒瓶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说:“小山以后要不要考来燕城,哥罩你!” 罗小山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用你罩,我要是考去燕城,我罩你还差不多!” 赵清晏笑得起劲儿,知道蔡强这是舍不得追了两年还没追上手的女神。 蔡强又说:“等放假的时候我们再约啊。” “那是肯定的!”赵清晏说,“王不惑也考到燕城去了,要么你们俩联络联络?” 蔡强摇摇头:“其实我们也不算很熟……” 罗小川端着两大盘刚烤好的东西过来往桌上一放,说:“不就去外地读过书么,搞得这么伤感,快吃,今天你们小川哥请!” “哥!给我烤个鸡翅!”罗小山顺便点单道。 “不行,”罗小川道,“你再吃发胖了怎么当歌星!” 罗小山嘟囔着嘴,又气又无可反驳,只好喝着矿泉水生闷气。别人的都是啤酒和奶茶,估计整个钓鱼台就她一个在喝矿泉水。她要当歌星的话赵清晏还是第一次听说,差点一口奶茶喷出来:“……你要当歌星啊?” 罗小山气鼓鼓地看着他,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赵清晏你给我等着!等我出道了我专辑都不卖给你!!” “哈哈哈哈……” “哥!!那我吃韭菜!!给我烤串韭菜!!” 罗小川回头嚷嚷了声:“那不放辣椒啊……” “啊啊——气死我了!!” 离别这事儿总归伤感,可有罗小山在的地方总是不缺欢声笑语。赵清晏知道,就算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的远去,他还是会跟池屿在一起。某种意义上这样似乎就能达成永不分离,他愈发觉得当初绞尽脑汁让父母收养池屿太正确。 后来他们便踏上去大学的路,两个人带着大箱子在火车上睡上一整晚,就抵达了乔城。 踏入大学的门,赵清晏的好奇立马被勾起来了。他和池屿拖着箱子并排在大学里走,两旁的树荫似乎都要比四库的好看些。学生们来来去去,到处都立着临时的路牌,方便新生报到。 他们俩人高马大,又长得不错,很快就有学姐过来询问:“新生吗,需不需要带你们去报名。” “好啊……”“不用。”赵清晏话刚出口,被池屿直接打断,“我们自己找,谢谢。” 被人直接拒绝,学姐只好讪笑两声离开了。 赵清晏不解地看向他:“干嘛不要带路啊。” “目的不纯的人,我不想理会。”池屿一边张望着路标,一边说道。 “那你就是在吃醋嘛。” “你说是就是。” 赵清晏其实挺会找地方的,可跟在池屿身边的时候,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当废物,池屿总能最快找到正确的路,从来不出一点岔子。 两个人眼看就要走到新生宿舍楼了,老远可以看见院系挂着的横幅,只要依照自己的院系过去登记,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可就在这时候,池屿忽然停住脚,还拉住了赵清晏。 “嗯?”赵清晏茫然地看向他。 “小晏,我们别住宿舍了吧。”池屿说,“我不想跟你分开。” 池屿报的是金融,而赵清晏报的是计算机。他们注定不会在一个班,更不会在一个宿舍,甚至可能不在一栋楼。 赵清晏完全搞不清楚情况:“……什么?” “我说,我们租房子住到外面去。” “?!!”赵清晏眉头微蹙,“这不能吧,新生能住外面吗?要么我们在学校住一年,再搬出去?” “可我不想分开,一天都不想。” 第54章 没有答案的问题 池屿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他的口吻就会变得特别强硬。赵清晏想要驳回他的提议,可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自从他们的关系从亲密无间的兄弟变成恋人之后,他不得不开始斟酌许多话该不该说,又该怎么说。 赵清晏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果然能从那双眼眸里看出来,这事儿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俩在原地杵着,站了好一会儿,赵清晏放软了音调,小声道:“……屿哥,要是不住宿舍,跟同学会很难熟悉起来吧。” “无所谓。” “我们商量商量嘛,”赵清晏说,“先住一个学期吧,等都熟悉了再搬出去不迟呀,而且现在也太仓促了。” 他已经尽量委婉地在表达自己并不想住在外面的意思,可池屿的脸色还是逐渐难看了起来:“可我不想。” 倒不是跟池屿住在一起不好,而是他不想太惹人注目。开学第一天,还没跟老师同学熟悉起来,还没搞清楚学校每栋楼是用来干什么的,就去找老师申请走读——怎么想这事儿都太引人注目。 赵清晏叹了口气说:“你这样我总觉得好像快要再也不见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无心之语反而比刚才一连串委婉的说辞更能打动池屿,池屿的语气松缓下来了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只好道:“好吧,那按你说的。” “……我保证下学期我们会住在一起好么。” “你不用保证,”池屿说,“我知道的。” 他越是这样说,池屿越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赵清晏说话时的沮丧太过明显,他想不注意到都难。但为什么会因为要跟自己搬去外面住而沮丧,池屿真的想不出理由来。 对于赵清晏莫名其妙的低落,他早就有所察觉,对方偶尔发呆时的表情充斥着化不开的哀伤,就好像有什么天灾人祸即将降临般。 可是没有,赵清晏拥有温馨完整的家庭,拥有三五好友,拥有老师同学的喜欢和女生的爱慕。如果顺着这些往下深究,池屿就会深究到自己不想要的结果。他每每想到这个程度便不再思考,就像赵清晏每次低落时都会刻意地笑起来,找些别的话题盖过那一刻的压抑。 越是珍惜的人,越是无法剖开心去给对方看,这仿佛是定律。 池屿从没询问过他那些无端而来的忧伤,赵清晏也从来没问过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他们各自去了新的宿舍,情况就能坏到他们都不在同一栋楼,而是正对面的两栋。 念了大学也未必能无拘无束地时刻在一起,刚开学时,因为不同的院系,他们各自忙得不可开交,只能抽着时间发短信说上几句。 新宿舍是四人间,赵清晏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让他很快就跟新室友熟悉了起来。他们会相邀着一起去吃饭,一起去打球,赵清晏不好回绝,大多时间都给了新朋友与学习。 “你知道那个吗,就隔壁宿舍那个,何翰。”新室友里最跳脱地一个——陈子琪神神秘秘地对赵清晏说,“就那个戴眼镜儿的。” 他们正在上公共课,教室里满满当当都是人,赵清晏和陈子琪坐在最后一排。他一边说还一边探出头扫了一圈教室里的人:“那边,靠墙那个。” 赵清晏捏着笔,一边划着笔记,一边问:“知道,怎么了。” 陈子琪笑容越发猥琐起来:“他是那个。” “什么?” 陈子琪越发凑近了说:“是同性恋!” 他说完,又恢复了正常坐姿,支着下巴小声道:“我上回看见他和他男人在情人湖那边接吻,啧啧。” 赵清晏浑身一怔,手机就像解围似的震了。 他拿出手机来看,陈子琪自顾自地还在说:“忒恶心了,嘶——我想起了我都起鸡皮疙瘩!” [屿哥]:周五出来住。 赵清晏刚打了“可以啊”,又回删掉,改成了“今天才周三,明天再说呗,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陈子琪在他耳边聒噪着,越说越起劲儿:“你说男的跟男的在一起块儿,图啥啊,他们能那什么吗?不会是捅……”“你看得清最下面那行字么?”赵清晏道,“我看不太清,下回坐前面点呗。” 陈子琪略显迟钝,没察觉到他在转移话题,反而真探着头去帮他看了。 新室友里就属陈子琪跟他关系最好,另外两个是学霸型,跟赵清晏仅限于点头问好、互借笔记的程度。 今天这话题兴许是陈子琪随性而起,可在赵清晏耳朵里,这跟暗示没什么差别。就好像陈子琪知道他和池屿是恋人,这才借着别人的事发表下作的评价。赵清晏听得刺耳,甚至难受得心一抽一抽的。 从前不问以后,是因为年纪尚小,还有种爱一天是一天的潇洒。 而现在,赵清晏不知是自己太过在意,还是这些问题真的已经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他开始刻意地减少与池屿见面的次数,连新同学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兄弟,是金融系有名的学霸。 开学整一个月,他们的恋情只存在于手机短信里。池屿各种邀约吃饭、去图书馆又或是周末去乔城的风景区看看。但赵清晏全都委婉地回绝了,不是室友过生日,就是辅导员安排了他忙别的事。 事实上没有,赵清晏就是躺在宿舍里,也依然回复他去不了。 陈子琪那天说的话他时不时就会想起来,甚至连说话时的表情、那种轻蔑又鄙夷的口吻,在记忆里都毫发毕现。 赵清晏忽然退缩,忽然畏惧被人揭发他和池屿的关系。 与其说他借着“刚开学”的由头在躲着池屿,不如说在躲着自己,和自己身上这段恋情。 池屿莫名其妙地耐心,任由着他花式婉拒,不拆穿也不强迫。可这份耐心并非无穷无尽,能一直坦然接受被赵清晏这么晾着。 到国庆小长假的前一天,池屿“登门拜访”了。 国庆假的前一天,宿舍里三个人都没回去,两个是打算在图书馆泡着,陈子琪是已经火速跟当同样爱玩的朋友约好了出去嗨。下午他们都在宿舍里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敲宿舍门。 赵清晏那时候正在阳台晒衣服,是陈子琪去开的门:“……找谁?” 池屿站在门口,眼神冷冷扫过里面的人,最后落在赵清晏身上:“找赵清晏。” 听见熟悉的声音,赵清晏猛地回过头,看见池屿冷冰冰的脸。大学太大,只要没约好,就算一天到晚在学校里瞎逛都很难碰上一面。他们真是足足一个月靠着短信联络,池屿没有打过电话给他,他也没有想过打电话。 ——忒恶心了,我想起了我都起鸡皮疙瘩! 陈子琪的话就在这种时候不意外地窜了出来。赵清晏讪笑着放下晾衣杆,连忙走过去:“屿哥你怎么来了啊……啊,陈子琪,这是我哥,户口本上的那种。” “你还有兄弟啊,怎么没听你说过……” 赵清晏走到池屿跟前,拽着他的手臂要往外走,一面还不忘笑着跟陈子琪解释:“你不也没问么。” 他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来,解释完立刻拉着池屿走了。 “你怎么来了?” 赵清晏把池屿拉倒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上,两旁的宿舍都大门紧闭,学生该是都回去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变得自然,语带笑意地说:“干嘛不先打个电话?” “我说我要过来的话,你会说你不在吧。”池屿淡淡道,“你在躲我么。” “没,没有,怎么会。”赵清晏说,“你想多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问你你大概也不会说。”池屿扬着下巴,垂下眼看他,说不上这表情是傲慢还是愤怒,总之不是什么好态度,“赵清晏,无缘无故的冷战有意思么?” “哪有冷战……”赵清晏笑得越发虚伪起来,事实上他要维持笑容都已经十分困难,“我就是不想跟同学太陌生了,以后住出去不是更没机会一块儿了……” 他暗藏着的心思不知怎么开口跟池屿说,他尤其怕一个用词不当,会惹恼了池屿,或者伤了池屿。 在他的概念里,池屿一直是需要小心对待的。 “算了,那你继续。”池屿说罢,转身就走。 赵清晏慌乱地抓住他的手:“等下!” 他匆忙绕到池屿面前说:“你先下去等我,我去拿了手机钱包我就下来找你。” 对方的表情果然有了些微松动。 赵清晏立马往宿舍跑:“你下去等我,我马上!” 他生怕池屿反悔,快步走进宿舍里直奔自己的桌子,抓起手机钱包塞进裤袋子里就往外走:“那什么,我这几天陪我哥出去逛逛,有事打电话啊。” 陈子琪正在发消息约学姐出来玩,才没工夫理会赵清晏要陪的是亲哥还是男友。 他出了宿舍门,池屿没有下楼,而是在门口等他。 两个人相顾无言地看着对方,然后沉默着下楼,从宿舍楼一路走出学校。以往都是赵清晏起头,说这些有的没的,能边走边说一路。今天赵清晏没有吭声,池屿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他们俩就像初次见面却不得不同行一路的陌生人,各自怀揣着心事却无人言说。 直到出了校门,赵清晏才忽然小声道:“开个房吧。” 池屿没同意也没拒绝,由着他领路。 学校附近的小旅馆不要太多,赵清晏偏偏往远了挑,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下。 两个人进了房间,赵清晏才松懈下来。 他走在池屿身边,一直如芒在背,直到现在,知道没人能看见他们两做任何行径,他才放松下来。 他说:“对不起,是我不好。” 池屿站在他面前,他主动抱住池屿的腰,像个小孩似的将头埋在他颈窝处:“我就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怒气忽然烟消云散了。 第55章 故人 “想清楚”这三个字说出来很简单,拿来安慰别人也很简单,可真要自己孤单地办到,却不是那么简单。赵清晏躺在酒店的床上,发散着思维,他轻缓地翻身,然后就能看见池屿熟睡的侧脸。 池屿一直睡眠还挺好,虽然很容易叫醒,但鲜少失眠,即便是赵清晏睡不着的夜里,也从没听见过他说梦话或是其他。能睡得好是件特别幸福的事情,赵清晏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睡得很好是什么时候,但大抵能猜到,无非是那晚的大火发生前,还有池屿来到他家的那一天。 可后来池屿就渐渐失去了那种让他安稳的魔力。 房间里遮光窗帘紧闭,只有镜前灯给的一点暖光。他们的衣裤胡乱扔在地上纠缠再一起,赵清晏现在都还光着,池屿也是。 反正到最后,想不明白的事、说不清楚的话,都成了耳鬓厮磨。赵清晏没能讲出来自己退缩的缘由,池屿也没来得及询问,就双双发了疯似的索取。他盯着池屿的脸,忽然兴起地支起身体,凑上去在对方额头上轻柔地落下一吻。 就这点动静,池屿就醒了。 他双眼仍闭着,嘴角却克制不住地上扬,再抬起手倏地将赵清晏裹进怀里:“还想来?” “就是想亲一下。” “那该亲嘴。” “怕吵醒你啊……” “已经醒了。”池屿将头埋在他胸口上,声音闷闷地说:“饿不饿?” “饿了,吃饭去吧。” “好。” 池屿虽然这么说,可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在赵清晏身上跟小动物似的蹭着,嗅着他身上的气味,满足得不行。只要赵清晏在他身边,他就觉得心里满满的、沉甸甸的,让他觉得安稳。 这习惯是小时候留下的,不过赵清晏却从没注意过。刚去赵家的时候,他总趁着夜里赵清晏熟睡时凑过去靠着他,只是那时候小心翼翼,现在却能正大光明。 池屿的声音沙哑,透着没睡醒的气息,含糊不清地说:“以后不许晾着我了。” “……没、没晾着你。”赵清晏说,“下个学期,下个学期我们搬出来。……我就是有时候,没办法顾好所有事。” “所有事?” 赵清晏说得不清不楚,池屿却抓着重点问。他只好硬着头皮胡诌了几句:“就是,我还是想跟新同学搞好关系,以后要办什么事儿也方便,还有就是上课啊……我们专业课特别多。” “周末也没时间?” “有时候陪同学出去玩……” 池屿呼吸略沉了些,然后松开了他:“我知道了。” 赵清晏因为说谎而心虚,感受到池屿情绪有细微的变化,他都慌得厉害:“……你在生气吗?” “没有,”池屿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好,我都行。” 这话说是理智发言也可以,说是气话也不奇怪,赵清晏拿不准他的心思,一时间没有回应。 池屿又说:“答应我的事必须做到就是了。” “什么……”“下个学期搬出来,”池屿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动作麻利地起床,“还有就是,这辈子不能离开我。”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后半句就和撒娇似的,赵清晏嘴角上扬:“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啊?” “忘了,很多年之前答应的。”池屿抓起地上的T恤扔在他脸上。 “……那你要是离开我怎么办?”赵清晏老老实实地穿衣服,“你不能光让我答应你啊。”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比如你被哈佛看看了,出国留学啊,”赵清晏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顺着就模棱两可地说了出来,“又或者,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你无法原谅我……就走了呗。” 话尾他故意让自己的口吻轻松些,免得被池屿察觉到点什么。他宁可池屿认为他矫情又做作,没事找事的胡思乱想,也不想池屿往里深究出秘密来。 但池屿只是认真地说:“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这比“我爱你”什么的有力得多,它是句誓言,特别真诚的誓言。 池屿的深情毋庸置疑,赵清晏跟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能感觉到。他怔了怔,傻乎乎地笑起来:“屿哥你好肉麻啊……” “快点起来,出去吃饭了。” “哦——” 这些年赵夫人给的零花钱,池屿几乎没花多少,小金库里的资产让赵清晏羡慕不已。他是个花钱没数的,给多少花多少,临时出状况要得问家里要。在不用担心花销的基础上,他们两趁着十一小长假在乔城玩了个痛快。 再回到宿舍住,赵清晏也不忍心和之前似的把池屿一晾就是一个月,他多数时间还是跟陈子琪他们混迹在一起,但每周总会跟池屿吃那么两次饭,问问对方的近况,唠唠自己的近况。 感情在这种细水长流的生活里慢慢沉淀,那些热恋时期的如胶似漆逐渐被抚平。若是实打实算着恋爱的时间,那也才两年;但若要论在一起,这一晃他们已经形影不离了十年,是他们迄今为止一半多的人生。 赵清晏那些琢磨不出头绪的悲哀,他努力消化着,每次和池屿见面,他仍是那个爱笑的、开朗的赵清晏。 陈子琪对同性恋的看法,在赵清晏心里其实等同于大多数人的看法。他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已经有恋爱对象的事实,尽量少提起池屿,却时刻担忧着哪天禁忌被曝晒在阳光下的后果。然而这样的赵清晏——长得好看,阳光开朗,个子高还单身——很快就有同级的,或是高一级的女生过来搭讪,想方设法的认识。 还有不少是从陈子琪这里下手,挑着他们周末出去玩的时候,跟着一起去。 赵清晏不擅长拒绝,却对这种事避之不及,凡事有女生刻意亲近,他都会讪笑着找借口躲开。结果这个周末,陈子琪照常到处联系人跟其他学校女生联谊的时候,赵清晏遇上了熟人。 他们在灯光昏暗的KTV里,男男女女或是喝酒或是说话,陈子琪抱着立麦一边唱歌一边跟看对眼的女生互动,赵清晏坐在暗角里跟池屿发信息。 这时候手机已经迎来了新时代,QQ不再是只有电脑上才能用的即时通讯,他们开始省短信费,换成了手机QQ,能够无时无刻地闲聊。 [赵清晏]:唱歌啊,我舍友唱歌还蛮厉害的。 [池屿]:回宿舍睡么,别在外面过夜。 [赵清晏]:不会,你放心吧。 他正发这,陈子琪忽然操着麦克风点名道:“赵清晏啊,来唱个歌啊!” 赵清晏尴尬地摆了摆手。 对方却不依不饶,松开麦克风大步流星走到他旁边,一屁股摔在沙发上,凑到赵清晏耳边说:“喂,隔壁师范的女生一个个这么好看,你就没一个中意的?” “哈?” “联谊啊联谊!”陈子琪坏笑着道,“知道联谊是什么意思吗?那边,就那边几个,都偷偷看你啊,我要是你我早得手了……你不想破处?” “…………” “兄弟,那个挺好看的啊,你要这都看不上,我都怀疑你是GAY了。”陈子琪说。 “……我不是。” 他光是说还觉得不过瘾,就像是要验证赵清晏是不是同性恋一般,拽着赵清晏的手就往那边女生堆里走。 也许他是单纯的调侃玩笑,可赵清晏却紧张地呼吸都不顺畅。他像个木头人似的被陈子琪拽到了女生们面前,陈子琪大声道:“这是我们计算机学院院草啊,你们不让他唱个歌来听听?” 女生们面子薄,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好意思开口。 正当赵清晏想寻个理由回去沙发窝着,忽然有个女生迟疑着喊了句:“……赵清晏?”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包厢里灯光太暗,压根就看不清楚长相。 对方站起来,走进了几步:“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周颖川。” “颍川你们认识啊?” 周颖川说:“嗯,我们是初中同学。” 赵清晏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她是谁,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女生站的近了,他能看清楚点相貌,对方留着齐刘海,黑长直,仔细看脸能看出对方长得不赖。 陈子琪在旁边起哄:“初中同学又在一个地方念大学,这可不是缘分吗,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 赵清晏眉头微皱着,总算从对方脸上看出了点熟悉的影子。在众人的起哄声里,赵清晏想起那个跟他隔着一条过道、带着粗框眼镜、讲话唯唯诺诺的特困生,那个被蔡强他们戏称为“周淫川”的可怜女孩。 可眼前的周颖川,哪还有那个贫困生的影子。 赵清晏张嘴尴尬地“啊”了几声,最后挠了挠头发,说:“我们去外面聊聊?” “可以啊。”周颖川道。 陈子琪起哄得更厉害,在他们俩走出去的时候还特意凑在赵清晏耳边说:“哟你眼光不错哦,我相信你不是GAY了。” 赵清晏没回话,领着周颖川走出包间,还贴心地为对方撑着门,十足的绅士。 包厢外面的空气稍微清新些,赵清晏深深叹了口气,又看了眼周颖川:“前台那边有休息处,去坐坐?” “好啊。” 周颖川化着妆,还挺好看的,却不像十八岁的大学生,有点社会人的感觉。赵清晏记得她以前并不怎么好看,现在大约是女大十八变,再见面时摇身一变成了美女。 “有……三年没见了哦。”赵清晏说,“你变漂亮了。” “嗯我知道,”周颖川笑了起来,笑容里说不上是善意还是揶揄,“不变漂亮还要被欺负,还不敢跟喜欢的人告白。” 赵清晏不知如何作答,对方又说:“……以前不就是,加了你QQ不敢跟你说话,直到毕业都没敢跟你告白。” 第56章 重症患者 她见赵清晏被这话吓愣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摆着手说:“都是过去的事情啦,现在能说就是因为无所谓了,你不要在意啊。” 赵清晏着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年少时大家起哄的话早就淹没在记忆的长河里,忽然再见到周颖川,再听她说这些话,他除了意外,还有些穿越感。尤其是,周颖川被同学嘲笑并不是无缘无故,他就是罪魁祸首。 他只是为了弥补,才自以为看不出破绽的对周颖川好,却没想过危难中伸出援手的人,在对方心中会有怎样的地位。 他避开周颖川的目光,轻声说:“那你现在还用那个QQ吗。” “用啊,”周颖川道,“我没想到你会考到乔城来诶,你和池屿感觉肯定是会去燕大的那种。” “啊……我高考没发挥好。”赵清晏说,“你在第一师范吗?” “嗯,不过没读师范专业。” 他们闲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不过除了最开始那几句提及过去,两个人都很有默契的将初中那些事收在心里。赵清晏其实没太多闲聊的心思,周颖川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曾经的同学,一段年少时的小插曲……他脑子里满是在包厢里陈子琪调侃似的话。 理智上他知道陈子琪在调侃,可心里却一直有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不断重复着那几句话。赵清晏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充满了病态——对方只是一句无心调侃,他却极力想证明自己并不是同性恋。 看着眼前的周颖川,赵清晏将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按下未表,两人又回了包厢里继续这场联谊。 玩到散场的时候,陈子琪已经跟其中一个女生非常暧昧地走在一起,他接着酒气手都已经搂到了女生肩膀上。而对方只是脸颊发红,并不介意这种过分亲昵。赵清晏知道他今晚没有白花时间,仍然跟前几次相同,顺利得手。 至今这个女生会今晚跟他共度春宵,还是会和陈子琪暧昧的保持联络一两周,赵清晏并不在意。回宿舍路上他拿出手机跟池屿说自己已经在回去路上了,池屿还发了好些消息给他,无非是提醒他不要喝多,不要在外面过夜。 陈子琪同样低着头,再跟那女生发消息。 忽然,就在他们即将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陈子琪说:“我今晚可以不回宿舍了诶。” “啊?”赵清晏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手机里池屿说他先去洗澡睡觉了。赵清晏将手机收回口袋里,看着他等待下文。陈子琪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表情里透着骄傲说:“师范的小姐姐问我去不去下场啊,就两个人去那种。” “……”赵清晏说,“那我回去了?” “嗯你跟那个女生,那个你初中同学,不想发展发展啊?” “再说吧,”赵清晏摆摆手,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我先回去了啊。” 看着陈子琪这样万花丛中过,赵清晏实在觉不出乐趣来。除了温婉,他就没再对女人抱有过别的念头。他孤独地走在夜间的路上,没有由来的心闷。看着街灯昏黄,还有些蚊蝇围着光晕飞来飞去,白天热闹的学校此刻说不出的萧条。 赵清晏走着走着,心里焦躁不安,最后停在自家宿舍楼下看了好一阵,转身去了对面的楼。 他给池屿打了电话,但池屿并没有接。 赵清晏就蹲在花坛边上。 这时候已经凌晨了,周末宿舍门不会关,但在外面狂欢完回去的人都已经寥寥无几,四处都寂静得令人难受。 他在漫无目的的蹲了好一阵子,池屿回电话过来了。 “……刚在洗澡,怎么了。” 赵清晏接下来,心虚地往远处走,生怕自己在楼下说话的声音被池屿听见似的:“没怎么呀,我到宿舍就想告诉你一声,你要睡了吧。” “打算睡了,”池屿的声音里透着疲倦,他生活挺规律,很少熬夜,这个时间确实是该睡了,“你也早点睡觉。” “嗯,我会的。”赵清晏小声道。 并非一定要有什么事情,才会让人陷入低迷。赵清晏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今天他和以往的周末并无异常的跟陈子琪出去浪荡,没人逼迫他做他不喜欢的事,也没有任何倒霉的遭遇……可他就是无端抑郁了起。 在这种情绪汹涌而来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池屿。 可在楼下蹲着的那十几二十分钟里,他又得出了新的结论——即便见到池屿,他也一定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假装若无其事。 他揣着沉甸甸的心事,以前以为都能自己解决的事情,随着年岁见长而越来越无法解决。可回过头去想,赵清晏已经不知道如何将这些心事宣之于口了。 他看了看今晚无月无星的夜空,说:“那晚安啊,屿哥。” “……等等,”池屿却忽然道,“你到阳台上来,我看一眼。” “什么?” “你在宿舍的话,到阳台上我看一眼,我在阳台等你。” 他们的宿舍阳台方向刚好正对着,虽然之前没有过夜里煲电话粥在阳台上对望的经历。 赵清晏顿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好。 电话那头的人轻声叹了口气:“你没在宿舍吧,在哪里,我来找你。” “……不用了,我其实快到宿舍了,还差点。”“我看见你了。” 赵清晏猛地回过头,往楼上看,果然能看见池屿的宿舍漆黑一片,然而阳台上却有手机光在亮着,还朝他挥了挥。池屿接着说:“我马上下来,别走。” 电话挂断了。 没过两分钟,那栋宿舍里传来拖鞋耷拉的声音,接着便有人影从里面走出来。这时候天气已经开始冷了,池屿却只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朝他走过来。 他站在原地等着,眼见距离越来越近,竟然有种犯了错被抓到的紧张感。他和池屿明明应该是彼此知根知底,亲密无间的关系,那这种紧张感又是从何而来、因何而生的呢? “在楼下干什么,不回宿舍?”池屿轻声说,微微偏着头,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不必仔细分辨都能感觉到池屿待他的不同,对待旁人池屿的面孔近乎一成不变,无论什么情况都镇定得像个假人。 赵清晏避开他的目光:“……就是突然想你了。” “想我为什么不说。” “不好意思呗。” 池屿没戳穿这明显的谎言,拽着他的手就往自己宿舍楼走:“那去我宿舍睡。” “……别啊,你同学看见怎么办?” “都不在。” 赵清晏收了声,跟着他进了宿舍楼。 池屿的宿舍收拾得很干净,几乎不像男生宿舍。这还是赵清晏第一次过来,他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池屿的桌子。桌子上摆着各种专业类的书,架子的最上面一排是各色小说。 而显示器旁边,是一张赵家的全家福。 那还是他们初中毕业的时候拍的,照片里的池屿五官还没长开,显得比赵清晏小一两岁。而旁边,赵清晏笑得特别灿烂,勾着他的肩膀。 “你怎么还放相片啊……” “放家人的照片不是很正常么?” 池屿拉过同学的椅子,带着赵清晏坐下。宿舍里只开了他桌上的一盏台灯,这一点点暖光透出安心感来。他们就好像躲在这里,不必害怕被别人看见,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赵清晏忽然就卸了力,靠在池屿肩膀上:“其实我都困了。” “困了不回宿舍在楼下晃。” “我就是忽然不想回去。” “那为什么又跟我说在宿舍了。” “不想你担心嘛……” 池屿抓住他的手,像摆弄玩具似的来回揉捏着:“你心情不好,我都感觉得到。” “……其实也没有心情不好啦,”赵清晏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嗯?” “我遇到周颖川了。”他将今晚包厢里的事情捡着重要得说了说,最末接上一句,“我能不能跟同学说,周颖川是我前女友啊?” “为什么?” 池屿语气淡淡的,听不出生气与否。 “就是……他们觉得我对女生没兴趣,不正常。”赵清晏越说声音越小,心跳也越来越快。 他在怕。 可是在怕什么呢?怕池屿勃然大怒,还是怕自己的懦弱被拆穿呢? 他就是不想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 可池屿太聪明,这三言两语间已经听出了许多事来。他认真且温柔地捧起赵清晏的脸,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说:“没什么不正常的。” “我……” “其实以后总要面对这个问题不是么,”池屿说,“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总会被人知道,总会有人无法接受,但就算这样,我也无所谓。” 池屿勇敢得让赵清晏无地自容。 他接着说:“你想掩饰也没关系,我都可以。……但小晏,你不能逃避问题。” 赵清晏忽地怔住,池屿的脸靠得很近,他能看清楚池屿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它们投下的虚影。 可就这瞬间,九年前的无情大火呈现在眼前,将池屿的双眸卷进去,化成无穷无尽的焰火与浓烟。在火光的深处,幼时的池屿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着火的大楼。 赵清晏猛得退开,呼吸急促地捂住头。 “怎么了!” 赵清晏闭上眼,无意识地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过去的画面甩开。他含糊不清地说:“我头很痛……” 池屿急切地想说什么,赵清晏却赶紧接了一句:“可能今晚上喝多了……没事的。” 逃避到最后就成了无解重症。 那些曾经做错的事,是日后如何努力都无法弥补的。 第57章 同居 初入大学的新鲜感维持不了多久,赵清晏在心事重重里平衡着池屿与新同学,他们迎来考试周,在忙碌的复习里过完了这个学期。 池屿和赵清晏大包小包地拎回了家,赵氏夫妇高兴坏了,整整四个月没见儿子,当晚大鱼大肉比下馆子还豪华。寒假就意味着年节,从罗家家境有所好转之后,每年初一都要过来拜年,吃一顿团圆饭。 今年罗小山上门的时候,脸上已经画着淡妆,穿得也有模有样,全然没了学生的气质。她提着礼物,进门便笑嘻嘻地问好:“叔叔阿姨新年好!晏哥新年好!屿哥新年好!” 赵夫人一边客套着“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啊”,一边把人迎进门。赵清晏在沙发上半躺着,都没起来的意思,说:“小山你艺考结束了吧,出成绩了吗?” “还没呢……” 罗小山刚说完,赵夫人变戏法似的弄出一个红包里,不由分说塞进了她上衣口袋里:“不许推,好好收着!” 罗小川在她身后笑眯眯道:“谢谢叔叔阿姨!” “还在门口站着干什么,赶快进来坐!”赵处长招呼道。 于是四个年轻人,坐在客厅闲聊,赵处长帮着赵夫人在厨房里忙活,准备午饭。 罗小川日渐成熟,早些年脸上的稚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模样,就像提前步入了中年期。池屿默默去厨房切好了水果递过来,罗小川跟他闲话了几句近况,倒也不见生疏。 罗小山则坐在赵清晏身边,看见他懒懒散散的模样,嫌恶道:“新年第一天你就这样,一整年肯定都懒洋洋的!” “随你说咯……”赵清晏伸着腿轻轻踹了踹池屿,“屿哥我想喝水。” “热的?” “冷的!” “热的。” 池屿说完,起身去给他倒水了。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罗小山又笑开了花,还伏身靠近赵清晏身边,轻声说:“你们好像老夫老妻啊。” 赵清晏就听不得这种话,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正襟危坐得像要谈判:“你吃不吃橘子,我给你剥。” 罗小山笑得更起劲儿,又说:“怕什么,我早看出来了。” 赵清晏看向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恍惚间真让他有种被看穿的错觉。他没来得及解释,池屿已经端着温度适中的水过来,递进了他手里。话题戛然而止,电视声充当了背景音,赵清晏胆战心惊地小口小口嘬着热水,很快也被冬日里的暖意舒坦了身心。 他没机会去问罗小山是怎么看出来的,也不想问。 距离开学还剩一周的时候,池屿就说要回学校了。这话还是在晚上一家人一起出去遛弯的时候提的,赵夫人当即询问缘由,池屿直言不讳:“我和小晏打算租房子,学校里住着不方便。” 赵夫人疑惑:“我看小晏发给我的照片,宿舍环境挺好啊。” 赵清晏哆哆嗦嗦地帮腔:“经常没热水啊,挺麻烦的。” 赵夫人一直秉承着“尽量满足孩子需求”的教育方针,虽说池屿事先没跟他商量过突然提起这事儿,赵清晏还是觉得他亲妈能同意。 但在这件事上,赵夫人的态度出人意料:“我觉得不好,学生应该住在宿舍里,住在外面安全也没有保障。” 池屿不慌不忙,看着像早策划好了要跟赵夫人开口:“我宿舍的同学太吵了,我怕到时候影响到考试成绩,我打算考研……” 赵清晏跟着说:“对啊,我们宿舍那个天天跟女朋友打电话到两三点,我都睡不好。” 他们俩一左一右两面夹击地跟赵夫人说着这样那样的不好,赵夫人也不知是被说得烦了,还是觉得他们的话也有道理,最后妥协道:“……那你们住外面可以,妈妈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必须住在正规小区,二是你们自己负担房租。” “啊妈……”“好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赵清晏还想说点什么,争取获得点赞助,可池屿却抢过他的话,大言不惭地同意了。在学校外面租房,还得是正规小区,一个月至少得一千多,他的零花钱本来嫌不够,真不知道怎么抠出房租钱来。赵清晏虽然苦恼,却没吱声,由着池屿又跟赵夫人保证了几句。 “那我们明天就提前回学校,早点把房子看好。”池屿如是说。 池屿准备充分,连找房子的时间都预留好了。可这些事他们假期里从未商量过,赵清晏愣是到这刻才知道对方暗自计划了那么多。池屿有多么想和他同居,多么不愿意分开,都藏着这些细枝末节里。 赵清晏感动,更觉得自己不是人。 尤其是在明确感觉到,自己爱对方,不如对方爱着自己那么多、那么坦荡。 跟家里协商过后,赵清晏和池屿提前踏上了回学校的路。全程赵清晏都跟在池屿身后当白痴,他们在酒店开了间房把行李放下后,池屿领着他一天看了四套房子。对方早在假期里就已经跟中介谈好要看房,时间安排得刚刚好,既不仓促也没多余的空闲。 他们接下来三年半将要居住的房子最后选在离校门直线距离不过一百米的中档小区里,十四楼,有着漂亮的落地窗。赵清晏看着池屿和中介签合同,看着他拿出一摞钱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加押金,简直目瞪口呆:“屿哥你哪来那么多钱啊……” “存的。” “……不是吧,上回国庆花了那么多,你还有剩啊。” “嗯,”池屿签完字,跟中介又确认了几件事后,将人送出门,“谢谢了。” “不客气,一个月之内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一个月之后就只能联系房东了。” “好的。” 眼看着中介离开,池屿关上门,然后抬手扣住赵清晏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递上一个吻:“……房租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吧。” 新家带来的喜悦让赵清晏眼睛发亮:“放心吧,我肯定天天打扫卫生!” 但这话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当他们俩费心费力地将房子打点好之后,赵清晏压根就不想再动弹。池屿却很有耐心地将新买的床单被罩塞进洗衣机里,等着它们洗干净,又抱出去阳台晾晒。赵清晏见他勤快的模样有点脸红,只好爬起来帮忙。 最后房子打点好,赵清晏心血来潮地还弄了几盆多肉植物养在阳台上,按照网上的教程替它们搭好了架子,期待着它们长大。 就像期待着未来和池屿携手走过几十年。 赵清晏的所谓“先和同学搞好关系”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他想逃课的时候还能让前室友帮忙点个名。陈子琪仍跟他关系不错,知道他住在外面后也琢磨着想搬出来。毕竟学校里周日到周五有门禁,要是搬出来,那可真是想怎么浪就怎么浪。 跟池屿同居之后,赵清晏更加心安理得地跟陈子琪周末出去玩。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喜欢玩,就是觉得天天都跟池屿在一块儿,偶尔出去巩固下同学情谊也理所当然。他盘算多时后还是某个周末下午约了周颖川出来喝下午茶——当然是为了假装前女友计划。 周颖川听见他的话,吓得一口奶茶差点喷出来:“不是吧,干嘛要这样啊。” 赵清晏叹了口气,将早已编好的说辞拿出来:“我一直没谈过恋爱,就……就有男生以为我那什么,来骚扰我什么的。……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勉强的,就是觉得我们还算熟……” 周颖川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几秒后她忽然笑起来:“原来男生长得好看还有这种烦恼啊,你不怕以后你交女朋友了她会不高兴么。” “不会的,”赵清晏果断道,“我不会交女朋友。” 对方太笃定,让周颖川觉得这里面有猫腻,至少不像赵清晏说得那么简单。可她并没围绕着这点违和感思考,而是心潮暗涌着有些不妙的假想——年少的暗恋已经成为过往,可人对于没有得到的东西就是克制不住的执着。她喜欢过赵清晏,大学又一次偶遇,甚至出演对方前女友,那股隐隐约约的悸动便又跑了出来。 周颖川答应了赵清晏的请求,两个人还对了会儿“恋爱时长”、“谁追谁”之类容易被人问及的内容。 结果这天晚上陈子琪那个登徒子早已经佳人有约,赵清晏跟周颖川分开后就干脆回了家,想着看看电视玩玩PSP也不错。他回去家里的时候,垃圾桶里的垃圾消失了,换上了新的塑料袋;阳台上晾晒着洗好的衣服;茶几上赵清晏胡乱扔得东西都物归原处了。 平时看着池屿在家顺手忙活他还没有太多实感,真要出门和进门对比一下,才知道对方做了多少事。 但池屿并不在家。 赵清晏躺倒在沙发上给他发了个消息,询问去哪里里,对方也没有回复。 一切太顺利,就让赵清晏觉得惶恐。他抱着抱枕呆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好一阵,最后打开电视看节目。 他对电视兴致缺缺,很快就迷迷糊糊在沙发上睡着了。 “怎么睡在沙发上。” 赵清晏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池屿站在他面前。对方穿着一套高中时的运动服,外套的拉链拉到了顶,立起来的领子将他的下巴遮了一半。赵清晏缓慢地爬起来,头隐隐作痛:“……你去哪儿了啊。” 池屿往他身边坐下:“跟同学出去了。今天没出去玩?” “陈子琪跟他新女友约会去了,我就回来了。” “饿不饿,我下楼给你买宵夜。” “几点了啊……”赵清晏在沙发缝里摸出手机来,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夜里一点多了,“饿倒是不饿。” 池屿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顿时来了兴致:“那做点别的。” 接着便是拥抱,亲吻,耳鬓厮磨,十足缠绵。 第58章 薛定谔的猫 最后沙发上的痕迹也是在赵清晏还熟睡时,池屿收拾好的。他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干净如新,池屿正在厨房煮面。对方好像无所不能,却在折在厨艺上,除了煮面和煎鸡蛋,也再做不出新的花样。 赵清晏懒洋洋地咬着牙刷,一边刷牙一边先去阳台看了看他的多肉们,再幽魂似的晃荡到厨房,站在池屿背后往锅里看。池屿嫌弃地轻轻推开他:“牙膏沫掉要进去了……” “哦……” 这样的早晨实在常见,常见得心里已经不会再有异样的悸动。 不过今天已经不算早晨了,赵清晏十二点半才起床,这顿鸡蛋面该算作午饭。很快池屿端着两碗面出来,赵清晏坐在小餐桌前像个嗷嗷待哺的巨婴:“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啊……” 池屿将筷子递过去:“十一点多吧。” 赵清晏夹起面尝了尝,还是那个味道。这些年偶尔吃到池屿做的面,好像也没什么进步,总是这个味道。太过熟悉的东西就称不上好不好、喜不喜欢,反正只要保持着一成不变,就足够让人感到心安。 吃面吃到中途,赵清晏接到了陈子琪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热切地说着昨晚的女生多么让他流连忘返。在他即将描述详情的时候,赵清晏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停,细节我就不听了,下午有安排?” 陈子琪意犹未尽地住了嘴,掰回正事上。说是正事,可对于陈子琪来说,出去浪也是正事,跟女生联谊也是正事。这天也毫无新意地约赵清晏下午去陪女生看电影。 赵清晏没多想,看了眼池屿,说:“我看下时间,等会给你电话哈。”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朝着池屿咧开嘴笑:“屿哥你今天下午打算出门吗……”“你想出去就去吧,我下午去图书馆。”池屿淡淡道。 从他的神情和语气中,赵清晏判断不出太多讯息。 池屿又说:“我约了同学去图书馆,出去玩早点回家,去哪儿跟我说一声就行。” 池屿的占有欲很强,却拎得太清,从来不无缘无故的吃醋,也不会计较赵清晏跟谁在外面浪荡。他对赵清晏完全放养,就像手持风筝线的人,在事发之前从来不担心线会断,风筝会飞走。 赵清晏盯了会儿他吃面喝汤的样子,忽然矫情地说:“我跟陈子琪天天出去,你不吃醋啊?” “他不是还在跟你描述他的风流韵事么。”池屿抬眼看他,眼底有一丝玩味,“怎么,怕我不在意你了?” “我随便问问啊……”心事骤然被拆穿,赵清晏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那我等下出去玩了。” 他们吃完面,赵清晏乖巧地去把碗筷洗干净收好,又去换了身看着酷一点的行头,准备出门。池屿跟他一块,只是跟赵清晏不同的是,他反而换了套旧衣服,将包背在胸口,看着像火车站卖票的。 赵清晏瞧着他的打扮忍不住笑:“屿哥你像以前公交车上卖票的……你要出门穿好看点啊。” 池屿胡乱地揉了把他的头发:“去图书馆而已,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别浪费你长这么好看啊。” “有多好看?”池屿说着,倏地凑近他,蹭着他的鼻尖将声音更压低了些,“嗯?” 赵清晏觉着自己是上当了——池屿看上去是不修边幅,实际上对自己的脸自信十足。他这样凑上来刻意地撩拨,赵清晏顿时心猿意马,忍不住扬起下巴在对方的嘴唇上嘬了一口。 池屿又哪能这样放过他,两个人靠在门口的墙面上越吻越来劲儿,最后还是池屿压抑着把人剥光的冲动,喘着粗气松开了他:“出门吧。” “嗯、嗯。” 感情是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新鲜感,可对彼此的渴求却有增无减。 尔后赵清晏陪着撩妹的陈子琪去看了场电影,为了朋友的大计,赵清晏只好跟陌生女孩同座。对方一跟他说话就脸红,害羞得不行。赵清晏只当不知道,对女孩若有若无的暗示视若无睹,在电影院里专心致志地看完了整场。 他跟陈子琪能玩到一块儿本身就显得离奇。 陈子琪有颗追求刺激与新鲜的心,而赵清晏恨不得事事都能保持原状,不要改变。 但往后没多久,赵清晏就发现池屿无声无息的变化。 住在一起之后,双方的动向一清二楚,平时去哪里总会有个汇报,如果莫名的不在家,那就会显得奇怪。要说的话,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陈子琪——陈子琪对那个让他食髓知味的女生,动真心了。在他又跟几个女生约会过之后,意识到自己满脑子都是那位,终于决定要把人追到手,从一夜春情的对象变成夜夜相伴的女友。 于是赵清晏就被晾到了一边,周末的时间陡然空了出来。 他倒觉得没什么,陈子琪浪子回头也算好事,只可惜他跟周颖川对好的台词没有了用武之地,对方那句“是GAY”的玩笑话再没拿出来开过。 这个周末,赵清晏闲着无聊说要陪池屿去图书馆看书,对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许久后回绝了:“我在四楼阅览室看原文书,你去了无聊。” “我不能借楼下的书上去看么。” “不能。”池屿说,“这样,我尽量早点回来,晚上我们出去吃饭。” “那好吧。” 开学这么久,赵清晏去图书馆的次数一个手指够数。他确实不喜欢图书馆里那种安静得令人发慌的气氛,他更愿意在家开着音乐复习。结果这天下午池屿出门后没多久,赵清晏也出门了。他约着蔡强上线打游戏,两个人开着语音瞎唠嗑了一阵,赵清晏又觉着无聊了。 隔着显示器的联络,终究不如在身边那种实感。 他匆忙下跟蔡强说了句下线,要去找池屿,对方意料之中地“哦”了两声,忽然幽幽说出一句:“……你们感情倒真是十年如一日。” “什么?” “没什么啊。” 蔡强不清不楚的一句话让赵清晏琢磨了一路。他从网吧出来,想着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走回了学校里。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冲动,想去找池屿,想坐在他身边,静静的什么也不干。 于是赵清晏真这么做了,他跑去了图书馆,可到图书馆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没带学生证也没带借书卡,连进都进不去。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站在福利院门口的时候,执着地想见池屿一面,而绕着围墙寻个入口,大费周章爬上树梢,也没顾忌后果。赵清晏转身折返,走出房子里翻出自己的证件,哼着最近流行的歌,心情和天气同样晴朗地走去图书馆。 图书馆里的安静气氛,为他的行为更添上一点紧张与激动。他放缓了脚步,唯恐打搅到同学,一路直奔四楼的阅览室。 但很快一盆冷水就浇在了赵清晏头上——六个阅览室里都没见池屿的影子,也没有规定说楼下的科教类、消遣类的书,不能带进阅览室看。在翻动书页和笔尖触纸的轻响中,赵清晏垂着头倚在墙上给池屿发消息。 [赵清晏]:你还在图书馆吗,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饿了。 对方过了好一阵子才回复,他就伫立在原地一直等着。然而回过来的消息更令人他低落。池屿说,还在图书馆,很快就回来。 赵清晏不到黄河心不死,六层楼的图书馆,全走了一遍。 可哪里都没有池屿,他压根就不在图书馆。 他再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沉了。明明仍然能看见太阳,可他偏觉得天色灰蒙蒙,是要下雨的征兆。赵清晏独自回了家,给自己煮了碗泡面后,老老实实坐在电视前边看边吃。 他也不知道此刻的心情如何,只能感受到模糊的难受、压抑。 如果池屿今天不在图书馆,那么之前呢?之前所有的“去图书馆看书”,其实都是不能对赵清晏言说的私事……这样想来,赵清晏越发觉得难过。 池屿在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才回来,手里还提着带回来的晚饭:“……有点事耽误了,你先吃点,晚点我们出去吃宵夜。” 那时赵清晏正伏在茶几上写作业,听见池屿的话,他认真地扯起嘴角,再抬头说:“不用啦,我吃过泡面了。” “……怎么没等我。” 赵清晏说:“饿了,就没等了,对不起啊。” 带回来的晚饭被塞进了冰箱里,池屿跟往常一样洗澡、洗衣服晾衣服,再窝在赵清晏身边写小论文。他们俩各自忙活了许久,池屿忽然说:“我听说最近有个电影挺好看的,你有兴趣吗。” 他的电脑屏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论文界面变成了浏览器,上面是剧照、简介。赵清晏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可还是装作看得认真。池屿又问了遍:“有兴趣吗。” 赵清晏点点头:“好啊,去看呗。” 在他一个人在家闷着的时候,其实想了许久要不要问问池屿为什么说谎。他既怕是自己的误会,又希望是自己的误会。事情不必往“出轨”之类的方向想,都已经足够让他觉得难受。 可最后赵清晏还是没提,当做今天下午压根没去过图书馆。 有些事就该埋于心底,只要没人戳破,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 这件事赵清晏独自消化了许久,就在他快自我催眠成功,彻底忘却的时候,它又突然冒了出来。 陈子琪追求无果,更加流连于花丛间,还带着赵清晏从KTV玩到清吧,从清吧玩到夜场蹦迪。这天陈子琪喝得烂醉,赵清晏搀着他回学校的路上,跟池屿碰见了。 他想起上一条消息里,池屿说今晚晚点回家,但没交代是在忙什么。 从那天去过图书馆以后,赵清晏也不再问了。 他看见池屿跟一个小个子女生并排走着,女生叽叽喳喳跟他说着话,他时不时会侧过脸回答两句。 没谁避让开,反正就在道路中央碰见了。他们双双停住脚步,池屿脸上分明有些尴尬。赵清晏笑了笑,说:“他喝醉了,我先送他回宿舍哈。” 不等池屿搭话,赵清晏搀着烂醉如泥的陈子琪,从他身边走了。 池屿匆匆跟身边女生说了句:“我有点事,你自己回家吧,注意安全。”然后追上赵清晏的身影,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走着。 第59章 这辈子最在乎 赵清晏早就打了电话给室友,让他们下楼来接陈子琪,他就不用再辛辛苦苦地扛着人上楼。可偶遇池屿让他手足无措,只顾着低头往宿舍走,都没注意到宿舍楼下站着他的室友。 “赵清晏?”室友看着他差点从自己身边走过,出声喊了句。 赵清晏这才慌乱地抬起头,“啊”的停住脚。对方赶紧上来帮忙架起陈子琪说:“你也喝多了?” “没……” “那我扶他上去,你先回去吧。” “好、嗯好。” 他这样语无伦次,室友只觉得古怪,多看了他两眼却没有多问,搀着陈子琪上楼了。赵清晏悄声叹了口气,在原地踌躇着,半晌也没能转身迈出第一步。他知道池屿一路紧跟,也知道对方此时肯定站在宿舍楼外等着他出来。 但他不可能在宿舍楼的大厅里站一夜,宿舍里也已经没有他的床位。 赵清晏有时候觉得人要真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暂且躲着就好了。 良久后,赵清晏稍稍定了神,转身往外走。池屿就站在空地里等着他,见他出来急切地迎了上去:“我……”“出学校再说吧。”赵清晏道。 池屿以为他是怕夜深人静,他们说话会被别人听见,但其实赵清晏想法单纯得很——他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说完后,池屿果真住了嘴,两个人保持着距离,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在夜晚的学校里。 学校一到夜里就四处都显得阴森,偶尔有夜巡的保安骑着小毛驴经过,给这寂静里添点声响。池屿按捺得够呛,却真依赵清晏说的,一直忍到除了校门才再度开口:“小晏,我……” 赵清晏头也没抬,就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插袋地一边往前走一边抢过他的话:“其实没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之前我就想过了,如果有天你察觉自己还是喜欢女生,那我肯定不会纠缠的。” 他的话说得莫名其妙,池屿伸手去拉他,赵清晏却烦躁地躲开:“解释什么呢,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你应该跟我说啊,你直接跟我说啊,你让我去猜、去想,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结果。”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退了两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了些。 听着他的话,池屿满脸的惊讶。 赵清晏才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显得哀怨。他不想这样,也不想吵架,事情也不是一碰就炸,而是老早之前就埋下了导火索。就算今天不碰见池屿和女生并肩而行,他也不知道关于图书馆的谎言自己要独自消化多久。 他定了定神,轻轻叹息,努力让这话听上去更理智、更客观些:“喜欢女孩子也正常对吧,正常男人都喜欢女生,我其实挺能理解的。就是,就是你应该跟我说声,我们就算不在一起了,也还是一家人,是吧。” “你在说些什么东西。”池屿忍无可忍,一下拽住赵清晏的手腕,力气大得活像要捏碎他的骨头。赵清晏被拽得踉跄,回过头看着向池屿的脸。 池屿紧皱着眉,明显在强忍着怒火:“赵清晏,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清晏侧过头,并不跟他对视:“我就是觉得,你如果变回正常人了,你就直说,没必要说谎……你应该直说的。” 他们站在深夜的街头,夜风一吹,明明还是初秋,赵清晏竟然觉得身上发寒。起初看见池屿身边站着女生的时候,他有过短暂的气恼,他立马想起自己像傻子似的在图书馆里走来走去、到处找寻池屿的那天。接着气恼便被悲哀取代,他思忖良久才想出这些措辞来……他仍没忘记儿时去找池屿的初衷,他只是想对池屿好而已。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以为你会吃醋、会生气,”池屿低吼道,“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赵清晏,我跟你的感情在你眼里就这么廉价,随随便便就能算了?” 池屿声音不大,却格外的低沉有力,一字一句就像是带着尖角的铁锤,敲在赵清晏心头。赵清晏每听一个字,心就跟着颤一下,他怕极了池屿发火。 即便赵清晏在思考这些那些时会刻意避开一些事,可他仍知道自己是在“做贼心虚”。 池屿拽着他,没了平时万分之一的耐心,急切地催促:“你说话啊,你说啊。” “我说什么,”赵清晏抽出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皮肤才脱离池屿的手,池屿就立刻重新将他抓住:“我以为你会吃醋,会生气……我甚至还觉得挺开心,因为我看到你和别人有说有笑的时候,我每次都嫉妒得快发疯。” “碰面虽然是意外,我还是想看你嫉妒的样子。”池屿的声音发涩,他难得说这么多,却真诚得令赵清晏羞愧,“我又不想你生气,所以我跟上来了,想跟你解释……你就告诉我这些?今天我要跟别人在一起,你就可以这样满不在乎地让给别人么?” “我没有满不在乎,”赵清晏忽然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快要哭了,“我很在乎你,我这辈子最在乎的人就是你。” 赵清晏很容易哭,小时候尤其。 大了之后,池屿也很久很久没见过他这副神情了。 他听着赵清晏的话,陡然记起对方以前泪汪汪的模样。上一次还是他因为罗小山惹得祸,躺在医院的时候。 他见不得赵清晏哭,一见就心痛。 池屿深深吸气,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了些,终于松开赵清晏的手腕,转而攥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家走。赵清晏乖巧得不行,丝毫不挣扎,就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赵清晏压抑多时的坏情绪,在池屿番情深义重的话里再压不住。 他们沉默着进了小区,上了电梯,最后打开家门,走进去连灯也没开,池屿关上门一下发了疯似的把赵清晏按在墙上亲吻。他的怒气全在这个吻里,亲得十足用力,全然不顾赵清晏会不会痛。 但就算顾了,大抵也是多虑。 赵清晏同样用力地回吻着他,很快反客为主,捧着池屿的脸肆意地掠夺。 他们亲吻着,跌跌撞撞往客厅里走,在一片漆黑中也不知碰倒了什么,发东西坠地的响声。可没人去理会,赵清晏将池屿推到在沙发上,跨坐在他腿上仍不肯放开。 两个人亲得昏天暗地,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别似的难分难舍。 池屿抱着他的腰,忽然察觉到赵清晏又瘦了一圈。 直到赵清晏觉得头昏脑涨,窒息感一阵阵涌上来,才终于停下。他们俩喘着气,在黑暗中对视着。赵清晏语无伦次地说:“我就是特别怕,我真的特别怕,我怕被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怕我们必须分开,我也怕你离开我……我真的特别特别怕。”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屿哥。”赵清晏呜咽着说。 “没什么好怕的,有我在。”看着他这么慌乱的样子,池屿放轻了语气,“如果你在意怕别人知道,那就不让人知道;我不会离开你,我只是碰巧跟那个女生顺路。” “你之前都在骗我,”赵清晏说,“你不在图书馆,我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是我不好,抱歉。”池屿怔了怔,连忙说:“我在兼职,我包里还有制服,不信我可以拿给你看。” “不看了,我相信你。”赵清晏卸了力,撒娇似的搂住池屿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脸颊旁边,喃喃地说,“我觉得我有病,真的,我就是很容易胡思乱想。我没有怀疑你,我就觉得我们迟早会分开,我特别怕……我真的太糟了。” 池屿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声音越发温柔:“你不糟,你很好,特别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没关系,胡思乱想也没关系。” 他们俩维持着这个姿势,小声地说了许久。 赵清晏语无伦次地说着埋藏许久的担忧,池屿也不催促,也不嫌听不明白,就这么听着,不停地安慰。 可是池屿越安慰他,他越觉得难受,很想大哭一场可又压抑着不敢落泪。最后赵清晏也再说不出什么,索性藉由身体的缠绵发泄心中抑郁。他主动大胆,拼了命的索取,羞怯又浪荡地小声说着再多一点。 其实怎么都是不够的。 隔天池屿有意无意地邀请赵清晏送他去打工的地方,赵清晏知道他这是在变相证明他的“清白”。池屿之所以要去打工,当然是为了房租,赵清晏看着他示意远处的咖啡厅就是他打工的地方,忽然心里有了计较:“我也去打工吧。” “不用,我一个人够了。” “不是,”赵清晏摇摇头,微微皱眉说,“我想以后我养你啊。” “……”池屿看着他,没忍住嘴角上扬地笑起来,“你说这话没有信服力啊。” 赵清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你等着!” 没过几天他还真找了份兼职,每个周末去市中心做产品宣传,俗称站街,一天能有一百二十块。 赵清晏确信有些事情是他想错了——譬如他明明从小的心愿就是对池屿好,而在长久的相处中,他总是需要照顾的那一方,所谓的“好”显得苍白无力。他想着应该多交朋友,应该跟每个人都好好相处,可实际上所有人都只会陪同他走过生命的一程,而不是一直走下去。 他把池屿放得太亲近,而花了更多的功夫去呵护别人。 赵清晏仍是畏惧的,畏惧东窗事发的那天。只不过从这天以后,他无缘无故涌上心头的悲哀有了小小的出口,他会跟池屿说他突然难过,对方会想尽办法逗他开心,或是安慰或是转移注意力……日子便好过了起来。 他们平安喜乐地度过一年又一年,罗小山竟然考上了燕城音乐学院,当初她所说的“当歌星”,再不是可望不可及的梦想。时至他们大三这年,池屿成绩太好,被老师推荐着获得了交换生的名额。 赵清晏听他说起的时候,心一下就揪紧了。 “两年,其实也不到两年,就是十月底过去,到大学毕业那种。”池屿平淡无奇地说道。 赵清晏正在挽着袖子洗碗,听见这话手一滑,一个盘子摔碎在碗槽里。 池屿靠近他,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你在怕啊?” “……” “我只是告诉你,但我不会去的。”池屿说,“我知道你又会想这些那些,前途什么的。但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告诉你是怕你从别的地方听说又要胡思乱想,但你没有决定权,你也不能劝我。” “没有你的地方,我哪儿都不去。” 第60章 旧日朋友 池屿都这么说了,赵清晏也没法打着“爱”的旗号劝说他两句,特别是他也不希望池屿离开。理智上明白对方离开会有更好的前途,与感性上的思维正相反,在赵清晏也摸不准那种更好的时候,池屿的强硬无疑是替他省事了。 交换生的事情就被这么抛之脑后,他们小日子过得一帆风顺的时候,王不惑给赵清晏来电话了。转眼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在一起的时间还长,打过的电话也屈指可数,那天晚上接到电话,赵清晏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 他本来和池屿窝在沙发上看动漫,手机震动得让人烦闷,赵清晏拿起手机一看:“……王不惑给我打电话了!” 池屿不解地看向他,伸手敲在空格上,屏幕上画面暂停下来。 赵清晏捏着手机半晌没动作,就是看着池屿,眉头紧锁好像这电话是什么大凶之兆。 “怎么不接?”“啊突然打过来,我都有点不敢接。”赵清晏说着,还是往阳台上走,“那我去外面接哈。” “嗯。” 外面还有热意,这才开学一个月不到,仍是九月底。 站在阳台上能听见知了的叫声,赵清晏接起电话轻声“喂”了句,抬起头往向深邃的夜空。城市里还是比不了山上的风景,天上只有零散几颗星,远不如那时候在大麦山看到的银河。 他和王不惑分开那年都还是小朋友,一个二个都没变声。 后来赵清晏再听见王不惑的声音,也再没了熟悉感。电话里的人声音陌生,说话时还带着点微妙的试探:“小晏么,我是王不惑……” “啊哈哈,我知道啊,”赵清晏尴尬地笑了两声,试图调和气氛,“我有你号码的啦。” 对方跟着笑了笑,听不出真心与否。 分开得太久后,再想说点什么熟络起来,都是个费劲儿事。赵清晏自认王不惑在他心中的地位仍然没变,他们是过命之交,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距离而疏远。王不惑跟他有着同样的感觉,在尴尬地笑过之后,终于开口提了正事:“其实我国庆节想来乔城看看你,你们打算回去么。” “啊我们,回去也可以,不回去也可以。” “我刚好一直想去乔城旅游看看……”王不惑道,“也想看看你,很多年不见了。” “是啊,很多年……” 话说到这里,电话两头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赵清晏说:“那干脆,让蔡强一起吧,他也在燕城,到时候你们一起过来也有个伴。忽然打电话其实我有点不适应啦,我们不是发短信比较多么,那这样我拉个聊天组,我们一块儿商量商量。” 他尽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熟络,王不惑说了两声“好”后,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越是这样的礼貌,越让人感觉他们相隔甚远。 赵清晏拉开阳台门走进客厅里,看着手机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池屿坐在地上仰头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啊……”赵清晏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池屿身上,“王不惑说国庆想来乔城玩,问我们回不回去。” “那不是挺好的么。” “是啊。” 赵清晏站着,从他的角度看池屿,对方没了平时那种漠视一切的沉稳,只是仰着头看他,那双原本略显狭长的眼忽然间像是睁大了些。 还有点可爱。 赵清晏被他这模样撩得心痒,一下把刚才尴尬的对话忘干净了,快步走过去蹲在池屿身边,仗着自己此刻高度优势点,抬手抵着池屿的下巴亲了上去:“……屿哥今天好可爱啊。” “你欠收拾了吧。” “你猜啊。” “那肯定是了。” 两个人粘腻了好一阵,又回头看起没看完的动漫来。 临睡前赵清晏先给蔡强去了个电话。他跟蔡强说话就显得自然多了,说着说着还会互相辱骂两句,然后纷纷笑起来。蔡强听说王不惑要去乔城,立马懂了赵清晏的意思:“要么我约小山一起过来玩啊!” “可以是可以,但她不方便住我家吧,四个男的诶。” “这有什么的,”蔡强道,“我还有点臭钱,我包了。” 赵清晏咧着嘴笑:“可以啊,过来包吃包玩呗,我给你当跟班,让屿哥给你拎包。” “不了不了,那我还是不敢……” 他们俩唠得有点久,池屿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手搭在赵清晏的腰上掐了把。这算他们的小暗号,池屿的占有欲从那天明明白白说出口后再也不想掩饰。赵清晏会意地将对话草草收尾,关灯进了被窝里。 一夜无梦。 赵清晏拉了个群,没把罗小山落下,一起商量他们怎么过来。三个在燕城念书的最终约好了一起坐长途火车来乔城,时间定在国庆长假的第三天,一直玩到假期结束。 为了迎接朋友过来,赵清晏国庆假期的兼职都请假了,但池屿说什么也不肯全休,只答应陪他们两天。这两天选在第一天和最后一天,王不惑他们来那天池屿和赵清晏提前了一小时在火车站闲逛,等着他们抵达。 赵清晏又激动又有点害怕——蔡强和罗小山还好,那么久不见的王不惑,突然要见面,他都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去对话。他们在车站广场来回踱步,越临近火车预订抵达的时间,赵清晏的步伐越快。池屿察觉到他的紧张,抓着他的肩膀强迫他停下来:“别慌。” “我没慌啊……”赵清晏否认道,“我就是觉得等了好久啊,怎么还不到啊。” 池屿无奈地摸了摸他细软蓬松的头发,说:“快了,很快就到了。”池屿并没说多余的话,就连摸他头发这点小动作都是一沾即走,藏得极好。赵清晏还没能坦然面对他人的目光,他也不着急催促,都由着赵清晏慢慢来。 虽然池屿没有明说,但赵清晏还是稍稍镇定了些。 很快车站广播报出王不惑他们所乘坐的车次,提醒到站了。站在出站口接车的人堆里,赵清晏伸长了脖子张望着,生怕错过。可来的人中间有罗小山,又怎么可能错过。眼尖的丫头一出来,就瞧见了池屿帅气的脸,连忙蹦蹦跳跳地挥手:“池屿哥!赵清晏!” 已经成年的罗小山出落得越发漂亮,加上她大声喧哗,引得不少人侧目。 赵清晏连忙迎上去,在人堆里看见了没什么变化的蔡强,还有比他稍稍高出一点的王不惑。那瞬间赵清晏着实觉得恍若隔世,眼前的人与他记忆中的玩伴重叠起来,他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思考很久要如何打招呼才能显得熟络些,但在真见面这一刻,赵清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倒是蔡强,一拳头砸在赵清晏肩膀上:“晏哥想我没!” “想你干嘛!”赵清晏缓过神,接着蔡强的话好歹开了口,“王不惑啊,你变帅了!” 王不惑笑了笑,镇定自若:“你也是,这都十年没见了吧。” 罗小山在旁边咯咯咯的傻笑:“没想到啊,咱们院儿里的长得都挺不赖啊……” “那我呢那我呢!”蔡强连忙上去找骂。 果然罗小山哼了声:“别来自取其辱啊。” 他们在人堆里说了这么几句后,池屿过来先跟王不惑点了点头,才道:“先走吧,站这儿也不好,吃饭了么,或者先去吃点东西。” “好啊好啊,我正好饿死了!”罗小山道。 他们一行五个人,一辆出租车坐不下,只能分成两台车,池屿领一台,赵清晏领一台。要如何分人大家也没具体善良过,好像是随便坐的,又好像是池屿特意给赵清晏留出点空间来和王不惑叙旧,让他们俩单独坐了一台车。 王不惑确实不一样了。 虽然赵清晏对服装品牌没什么研究,但王不惑身上全是他都能认得出来的大牌。他摇身一变富二代,赵清晏却还跟当年没什么差别。要说落差他倒不觉得落差大——当年街坊邻居都知道王不惑家是中了五百万,拿着五百万发展到今天,想必都翻了几个番了。 他剪着时下流行的莫西干,手腕上戴着运动手表,虽然五官算不上帅气,可气质透着一股帅气。赵清晏打量王不惑的时候,王不惑也在打量他,两个人的目光忽然碰上,然后也不知谁先开的头,忽然都笑了起来。 王不惑说:“你没怎么变啊。” 赵清晏说:“你变得多啊,你现在一看就是富二代。” 王不惑又说:“你不一直是富二代么。” “我家还好吧,很普通。” 话说开了,气氛就好了。以前赵清晏想着,有天和王不惑见面了,一定要问清楚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然而真的碰面了,赵清晏却压根不想再提那件事。他们俩说起很多小时候的趣事来,什么赵清晏拿球砸人让王不惑顶罪啊,什么改名风波啊……小时候不能接受的事,现在看起来都充满了趣味。 说了好一阵子,王不惑才提起来:“你和池屿感情好吗。” 赵清晏一愣:“啊……好,挺好的,屿哥对我很好。” “那就好,你不也对他很好么……”王不惑说着,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可能就这样挺好的。” 赵清晏点点头:“这样确实挺好的,我和屿哥在一起十多年了,已经分不开了。” 短短车程里,赵清晏的紧张与尴尬一扫而空。 罗小山去赵家拜年的时候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了,出来跟他们一块儿玩,立马又原形毕露,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气氛越来越好,他们几个凑着问王不惑申城怎么样,现在家里怎么样,王不惑都照实回答,没了小时候那种腼腆。 赵清晏本以为会是几个人吃吃喝喝睡睡,再去游戏厅、网吧堕落几天,可没想到富有少女情怀的罗小山一早做好了旅游攻略,逼着赵清晏陪他们在乔城附近的旅游景点逛。 他不得不佩服池屿的先见之明——池屿以还有兼职为由,两天没跟着他们一起。赵清晏陪着又是爬山又是漂流,两天下来累得够呛。 在他们临走前一天,罗小山终于应了赵清晏的请求,一起去KTV通宵唱歌。 罗小山是个麦霸,抱着麦克风基本上不放开,好在她那把嗓子这些年经过正统训练实属天籁之音,倒没什么人有意见。四个男生坐在沙发上玩色子喝酒,听着小美女激情伴唱,还挺惬意。 直到罗小山唱得累了,终于放开麦克风说:“我们去蹦迪吧!我不想唱了!我想去蹦迪!” 第61章 “我爱你” 蹦迪这事儿吧,赵清晏大一大二的时候跟着陈子琪没少去。罗小山一提,他脑子里就浮现花花公子陈子琪的脸来,他试探着看向其他几个人:“要么就去蹦迪?” 虽说来唱歌,可真心在唱的只有罗小山一个。他们这四个男生,在哪儿喝酒摇色子都是一样的。池屿耸耸肩,示意无所谓;蔡强和王不惑对望了一眼,立马表态:“那小山想去就去呗。” “我都可以。” 赵清晏叹了口气:“要么我再叫个同学来,他比较熟这些。” “都行啊!”罗小山蹦着跳着就去沙发角落里拿包了。赵清晏给陈子琪去了个电话,对方刚接通,他就听见嘈杂的音乐声:“喂,清晏啊,干嘛?你不是朋友看你了么!” 陈子琪那边吵,连带着他声音也震天大。赵清晏将手机拿出去一些,听他说完才皱着眉道:“我朋友想去夜场,介不介意啊,我这边四加一!” “不介意啊,我这边就俩男的,还在约妞呢,来呗来呗,老地方,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出来接你——”陈子琪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们以前经常去的夜店就那一家,也是乔城大学和隔壁乔城师范的学生们最爱去的一家夜店。赵清晏叹了口气,其实每回去夜店他都觉得吵,吵得不行。他将手机揣进口袋里:“那走呗,没多远,走路能到。” 他说着,目光扫过面前这些多年挚友的脸,最终落到了池屿脸上。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见过池屿喝多,也没见过池屿在那种晃眼的灯光下是怎样的。他们俩的恋爱过于健康,没有酒精尼古丁,也没有突然心血来潮的出行。他突然有了些期待感,踏出一步挽住了池屿的手臂:“屿哥走,我带你去蹦迪哈!” 挽手臂的动作大约女孩子更合适些,他挽上滑稽得很。池屿也不甩开,因为喝了酒而面色微红的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笑:“要挽就挽好了。” 罗小山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们俩真是!” 蔡强作为直男,虽然已经在罗小山的熏陶下“博览群书”,亲眼见到还是有点怪不好意思的,他咳嗽两声装模作样地拽住罗小山往前走:“小孩子不要看!” “我成年了好不好!” 众人里最安静的就是王不惑,他早知道池屿和赵清晏的关系,此刻也不显惊讶,就静静地跟着。 快到夜店的时候赵清晏给陈子琪去了电话,对方手里拿着大屏手机,走路也没个正形,特别像个小流氓地走过来:“赵清晏,这边这边!” 他热情洋溢地跟男生们打了招呼,最后多看了罗小山两眼,然后勾住赵清晏的脖子说:“跟我来!” 一走进夜店里,他们便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包裹,陈子琪凑近赵清晏说:“那个妹妹是你朋友啊,有没有对象啊,能不能……”“不能!”还不等陈子琪说完,赵清晏直接大声回道,“她有对象!” 果不其然,陈子琪满脸失望。 赵清晏弄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看了看——池屿还在后面跟着呢。但池屿并没看着他,反而在跟王不惑说话。赵清晏脚步一愣,有种不妙的心虚感霎时浮现。陈子琪推了他一把:“走啊走啊,别拦着啊。” ? “哦哦……” 陈子琪不算家境特别优渥,他那点零花钱全都花在了夜店与女人上。即便他们起初只是两个男人来夜店,也依然开了个卡座,随时准备欢迎美女入座。这倒便宜了赵清晏,他安排着朋友们坐下,又跟陈子琪凑在一起安排点了两瓶洋酒过来。 罗小山满脸兴奋,望着靠近DJ台那边人头攒动的地方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我朋友叫我蹦迪我都没去!这还是我第一次来!” 蔡强时时刻刻紧跟心目中的女神,仍然坐在她身边:“小山你这么漂亮,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等下被人揩油怎么办……”“要你管啊!”罗小山不客气道。 很快酒水也上来了,陈子琪热情且自来熟,看着满座男人也没失了兴致,招呼着他们很快玩起来。过不了半小时,陈子琪的朋友终于约到了俩女生过来,一群人坐在卡座里开始喝酒玩游戏。 “四个五!” “六个五!” “七个五!” “开!开!我三个五!喝!” 高智商好学生池屿在酒吧里盛行的游戏上,显然运气不够用,他接连着输了好多把,一杯杯洋酒下肚,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赵清晏在旁边傻笑,忽然抬头在池屿脸上摸了摸,凑到他耳旁说:“屿哥你脸好热啊,喝多了没。” 池屿扣住他的头,转过脸道:“没。” 他说完还故意使坏地在赵清晏耳垂上轻轻舔了舔。 赵清晏倏地弹开,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什么,尤其还有陈子琪和他的朋友在,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摇起筛盅:“来来来,继续啊……” 王不惑几杯酒下肚之后,脸红得不行,也玩出了点兴致。他们几个在这边玩色子,罗小山按捺不住好奇,跑到DJ台那边去蹦迪了,蔡强充当了护花使者,紧紧跟在她身边,生怕罗小山吃亏。 夜场里光线晃眼,乐声嘈杂,很快陈子琪就如愿的把那两个叫来玩的女生灌得昏昏沉沉,还继续在喝着玩着。赵清晏喝得不多,只有稍稍有些头沉,他匆匆在池屿耳边交代了声“屿哥我去玩玩啊”,就跑去舞台上找罗小山了。 王不惑靠着沙发,和池屿中间隔着一点距离。 他酒量不行,输得不多,可已经神智昏沉,睁开眼都觉得天旋地转。所谓就口吐真言,即便没什么真言不真言,王不惑那点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就被酒精勾出来了。 他往池屿身边靠了靠,说:“池屿,你和赵清晏这些年,感情好吗。” 池屿喝的有点多,勉强还算清醒:“挺好的,你在申城好么,小晏一直很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王不惑说着,闭着眼晃了晃脑袋,“我们有发短信,其实我是,我是不想走的。就……小时候你也不怎么喜欢我吧。”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池屿摇摇头:“没有,你们对我很好,我一直很感激。” “不是,不是这样的。”王不惑说,“是我感激你,记得吗,那年在河边,是你救了我,不然我就淹死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要是没有你,要不是你……”“应该的,”池屿听着王不惑声音带着哽咽,连忙抢着道,“朋友之间应该的。” 关于那个年少的夏天,那个小插曲,若是不提,在池屿的心里都渐渐淡去了。 但也许这对于王不惑而言有所不同——他在那天经历了生死,谁也说不好池屿若是晚去一步,他会不会溺死在江水里。 池屿现在想起那些少时的事,还是忍不住浅笑。 王不惑的话说得模糊不清,池屿要靠很近才能听清楚:“……真的对不起,真的谢谢……” 他就重复着这两句,说了许多遍。 池屿也不知王不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对于他而言,十年不见的陌生比赵清晏更甚。他们原本也没有太多交集,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但他还是安抚了王不惑几句,最后只能顺着夜场里的气氛,说:“别想那么多,来喝酒。” 玻璃杯碰得用力,橙黄的酒撒出来些许,无人在意它是滴在桌子上还是裤子上。他们俩莫名地喝着闷酒,台上骚动的人群渐渐退下去,年轻的男歌手站上舞台,乐声骤然一变,放起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流行歌。 到了夜场的表演时间,赵清晏和罗小山他们有说有笑地回了卡座,端起酒杯又笑着对饮。王不惑像是被摁了开关,半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赵清晏凑到池屿身边,手拢在嘴边耳语:“你喝多没!” “有点。” “王不惑喝多啦?” “嗯,应该是喝多了。” 短暂两句话后,两人拉开了点距离。 池屿抿着嘴靠在沙发上,下巴微微仰着,又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台上的男歌手唱着情词,赵清晏望着池屿。 距离很久,可恍惚中他觉着遥远。 池屿的侧脸那样好看,是赵清晏想去形容都会词穷的好看。这其中未必不是爱屋及乌,因为爱极了这个人,所以也爱极了他的脸、他的一切。朦胧醉意令他胸腔里的心鼓噪不已,他听着歌,特别特别想对池屿说“我爱你”。可这念头刚冒出来,赵清晏又察觉自己矫情过了头,这样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池屿转过脸看他,赵清晏笑了笑,将刚才的心思尽数收起。 他们玩到夜里两三点才散场,陈子琪和他的狐朋狗友一人搂着一个女生离开了,赵清晏便领他们出去。 罗小山也喝多了,小女生喝多了也没闹腾,乖乖伏在蔡强背上睡着了。 而王不惑被池屿搀着,埋着头随时要倒地似的。 赵清晏成了其中最清醒的一个,就连池屿都脚步虚浮,有点醉了。五个人往赵清晏他们家走——虽然先前蔡强拍着胸脯说要包了住酒店的钱,可架不住罗小山一定要睡他们家,赵清晏只好将他和池屿的床腾出来给罗小山睡,四个男人就在客厅搭了个通铺。 夜色沉沉,秋风瑟瑟。 蔡强背着罗小山走在前面,池屿和赵清晏一左一右搀着王不惑在后面。 他们还没走多久,王不惑猛地动了动,接着“呜呕”的一声,吐了一地。他整个人往下沉,沉得他们俩拉都拉不住,只能由着他蹲在路中央呕吐起来。蔡强听见后面的动静,扬声问了句“怎么了”,赵清晏连忙小跑着追上去,将钥匙塞到他口袋里:“你先带小山回去,王不惑吐了,等等他舒服了我们再走。” “哦好!” 幸好这是三更半夜,整条街上就只看得见他们几个。 王不惑这一下吐得猝不及防,有些沾到了池屿的裤腿。他蹲在地上吐了半天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刚想开口说话,眼泪忽然汩汩不断地往下落:“……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池屿因为醉酒头微微发疼,但也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连忙去扶他:“没事,还能走么,要不然我背你。” 王不惑摇着头,说:“对不起。” “行了,我背你回去。”赵清晏叹了口气,也想去拉他,可王不惑就固执地蹲在地上不起来,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却没一个字吐清楚。 两人默契十足地蹲下,想去把人掺起来,靠得这般近了,王不惑的话才清晰起来。 他说:“对不起,池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赵清晏猛地怔住,自头顶开始浑身发凉。 当赵清晏意识到王不惑即将说漏嘴、想去拦的时候,已经晚了。 王不惑哭着说:“我没想到会烧起来,我真的没想到,我们只是在玩……” 这话说得不够清楚,可对于当事人而言已经足够了。 刹那间池屿心脏抽痛,他看向赵清晏,只看见一张谎言被戳穿后的,惊恐的脸。 第62章 迟来的灰烬 那年夏天,赵清晏无意中从家里堆杂物的柜子里翻出来一小盒划炮,然后就拉着王不惑出去了。那时候王不惑还叫王惑,还是傻乎乎跟在赵清晏后面没什么主见的小屁孩,二话没说和赵清晏上了贼船。 现在回忆起来,赵清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在居民区燃放划炮。过年时候才能玩的东西,在盛夏出现,赵清晏无比快乐,带着王惑随便找了个无人的地儿燃放起来。 就在那时的池屿家楼下。 四库刚建起高层楼房,还学着发达地区的模样,隔出了大片大片的花坛绿化。谁也没在意两个小孩窜进了花坛里,蹲在地上研究划炮。相较于那些燃放起来花花绿绿的烟花,这种东西是小男生的最爱,它会跳出去很远,很发出很大的声响,偶尔会有调皮的男生拿来吓人,但赵清晏不属于这种。 他更喜欢搞“科研”,将它放在瓶子里听闷响,或是划燃之后丢进水里看它会不会灭,都很有趣。 就在赵清晏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王不惑从划炮盒子里找出了一根折断了的冲天炮:“这个怎么放,没杆子了……” 赵清晏往他手里一瞥,马上起了燃起了科研心。 他将冲天炮拿过来,想要立在土里,可杆子实在太短,怎么也放不稳。这东西放不稳,就没法顺利上天,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乐趣。赵清晏想了半晌也没想出好办法来,倒是王惑敏锐地想出了法子:“能不能放在那个树杈上啊……” 花坛里小树种得特别多,赵清晏醍醐灌顶,立马站起来往身边的树杈上逐一试了试,选定了最稳当的一个,对着斜上方摆好了。 谁也没想过后果——或者说,一个小小的、折了的冲天炮,在他们幼小的心里不会带来任何后果。 赵清晏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火柴,轻轻划燃,在“刺啦”一声过后,火苗燃起来,逐渐靠近引线。这座城气温潮湿,放了小半年我的烟火已经受了潮,引线好半晌才燃起来,赵清晏将火柴一扔,拉着王惑往后躲开了些。 等待它响起来、飞出去的间隙,是最紧张刺激的。 赵清晏和王惑捂着耳朵,就等着它响起来。 “咻——嘭!” 间隙的时间比赵清晏预料得要长,长得像一个世纪。待到它终于响了,它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飞了出去。赵清晏和王惑的视线便紧紧跟随着它,眼见它飞去了对面的楼房,飞进了阳台里。 那是三楼的某间民居,阳台上晾晒着棉絮,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东西。 赵清晏懵了,他看不清那东西是不是窜进了别人的家里,只听见王惑焦急地问:“怎么办!是不是飞进去了?!” “不知道……我看不见……” 一种不祥的预感席卷全身,他们俩呆望了一分钟,一阵风刮了起来。这风刮得诡异,王不惑指着那处说:“那儿,那儿是不是有火……” 他话还没说完,火伴随着烟“噌”的往上冒,已经不再需要仔细看了。 起火了。 这瞬间赵清晏脑子发懵,当他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拽住王惑的手,踉踉跄跄地跑出花坛,跑出这块居民楼,匆忙地像每一个放学要去玩的下午,往小院的方向跑。 谁也没回头看一眼,他们像疯了似的往小院跑,在即将跑进院里的时候,被站在门口的罗家兄妹一把抓住。 “来看起火啊!” 他听见隔壁家的臭丫头这么说,他恐惧万分,却被喘气遮掩了表情。赵清晏缓缓扭过头,滚滚浓烟随着风飘散开,把大片天都熏成了灰黑色。隐隐约约有人在喊“那边熄火啦”,可更引人注意是远处而来的消防车鸣笛声,听得赵清晏心脏一抽一抽的难受。天色沉沉的,被火光照亮,赵清晏心慌得咽了咽口水,颤抖着说:“这、这能灭么……” “能啊,肯定能,没看见消防车都到了么。不知道人在屋里头没,要是在……啧啧。”罗小川说。 他妹妹接着问:“人会熟么。” 罗小川不耐烦:“谁晓得,我又没烤过人。” 赵清晏愣着,王惑也愣着,当他回过神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拽住赵清晏的手臂,声音发颤道:“那不会是……”“不知道……你别问我!”赵清晏匆忙地反驳,抓着他手臂的手,就像事情揭露后的问责般,他无意识地甩开,试图甩开他该承担的责任。 那年夏天,尚且年幼的赵清晏和王惑无心放了一把火。 他们惧怕承担责任,这便成了他们心中的秘密,那场大火则被归属于“意外”。 可逝去的生命又该谁来负责,失去母亲的池屿又该责怪谁。 这一切都被锁在秘密里。 在十一年后的这一天,被撬开了锁孔,它成了怪物的嘴,将三个人一并吞噬进去。 事情完全脱离了赵清晏的控制,他怕得发抖。要是换做往常,池屿早就过来拥抱他、安慰他,平复他的每一丝负面情绪。而今天,池屿却像是看不见赵清晏似的——他就蹲在王不惑那滩呕吐物上,两手扣住对方的肩膀,发了疯似的问:“你说啊,你说啊,你和谁,是你和谁?!” 池屿从来没这么失控过,在赵清晏的记忆中,他面对任何事都能坦然处之,哪怕是赵清晏钻牛角尖想着“成全他”的时候,他都不会这样发狂。 他浑身散发着戾气,随时会崩溃。 王不惑醉得根本就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嘴里吐出的关键词还原了那年夏天、那场大火的真相,却迟迟没有说跟他一起失手纵火的人是谁。他摇着头,说:“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说啊!!你他妈说啊!!!”池屿怒吼着,手上的劲儿没了轻重,一下子将王不惑推得摔倒在地。 王不惑哭得像个孩子:“我们都不想的,我不知道会烧起来,赵清晏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 他看见赵清晏的脸,就已经什么都猜到了。即便猜到了,这个名字从王不惑嘴里出来的时候,他仍然觉得心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聪明,痛恨自己熟记十一年来和赵清晏的点点滴滴,那些违和、那些赵清晏被噩梦惊醒的夜晚、那些充满暗号的不安提问……它们都是扎在心头的刀,缓缓地转动,将他整颗心脏搅烂,搅成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那处原本就是空的,自那场大火之后,池屿的心就是空的。 是赵清晏填满了它,是赵清晏让它有了跳动的欲望。 家人,朋友,爱人。 对于池屿而言,赵清晏是由这些构成的。而这样的赵清晏,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池屿看向赵清晏,对方蹲在地上垂着头。 他失控地一把揪住赵清晏的衣领,把人直接拽了起来。赵清晏就像是死了,没有任何反应,任凭他摆弄。池屿靠近他,像头暴怒的狮子,低吼着求证:“是你,是你放的火,是吗!赵清晏!” 赵清晏一片死寂,垂下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眉眼。 “赵清晏,那是你做的,”池屿吼道,“是你放火烧死了我妈,你良心不安所以来找我,非要你父母收养我,这些年你对我的感情全是补偿,所以你才会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他的怒吼迟迟没有回应,赵清晏缓缓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对不起……”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弥补我?你骗了我十一年,整整十一年。”这瞬间太多太多的质问齐齐涌上来,拥堵在喉咙口,竟然池屿没有办法往下再问。 他想听赵清晏否认,想听赵清晏说这一切都是王不惑的酒后胡言,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但赵清晏没有说,他静静的流泪,身体微微发抖,甚至要不是自己现在拽着他,他连站都无法站稳。过去的蛛丝马迹太多,也许是爱情一叶障目,池屿从没深究过那些违和;但现在,通往真相的钥匙出现,它们便自发的串联起来,佐证自己面前的人都干了些什么。 赵清晏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滔天怒火,然后猝不及防地被池屿推倒在地。 对方跨坐在他身上,高高举起拳头,眼看就要落在他脸上。 对的,打吧。 狠狠打他吧。 或者谁递给池屿一把刀,这些年他所受的煎熬也就到头了。拳头迟迟没有落下,赵清晏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渐渐聚焦在池屿脸上。 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拳头就那样僵在半空中,像是被无形的手拖住。 不远处王不惑的哭声依旧,他却听见骑在自己身上的人,肩膀颤动着低声啜泣。这声音刺耳,刺得赵清晏痛不欲生。 池屿倒抽着气,已然无力去掩饰沙哑哭声。他说:“我恨你,赵清晏我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你想赎罪?你赎不了罪,你这一生都会活在愧疚和痛苦里!” 他说完,赵清晏身上一轻,池屿已经站了起来。 他看着脚下的赵清晏这副狼狈的模样,扬着下巴静静站了几秒。 然后转身离去。 空荡荡的街头,这点脚步声带着回响,一声一声,是他们的诀别。 王不惑哭声依旧,赵清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束缚住了,他无法动弹,他无法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总之天色渐亮的时候,赵清晏从地上爬起来,缓缓搀扶起已经哭得没声的王不惑,僵硬地往他和池屿的家走。在赵清晏心里,这不算结束,他们应当还有个双方都彻底冷静下来的结尾。 这一次,不管结果是什么,他都承受。 这是他少年时期一场大火,和十一年后迟来的灰烬。 第63章 昨日的狂喜是来日的悲恸 在那条无人的、萧瑟的街道上,他搀着王不惑,思绪飘摇去了很远很远。他想着最坏大概是池屿会告他“过失纵火”,那样的话,赵清晏想着王不惑小时候替自己顶了那么多罪,也该到自己“英雄”一回的时候。 当真相在大家都尚未准备充分的时候忽然揭露,赵清晏竟然觉得松快了。 他尚且有良心,才会良心不安,才会午夜梦回被深深的罪恶感包围。王不惑悄无声息的离别,原因也不难猜测——他们是共犯,一个选择了顺势而逃,一个选择小心翼翼地赎罪。 可这事,原本该是一命抵一命吧。 这条路走得再慢,也终有抵达的时候。赵清晏搀着王不惑,单手打开门,里面灯还开着,蔡强已经在沙发上盖着薄毯睡着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各自不一的呼吸声。赵清晏畏惧着,慢慢走进屋,先把王不惑放在了地铺上,替他掖好了被褥,再起身往浴室走。 浴室没人,厨房也没人,阳台也没人。 房间里睡着罗小山,外面睡着蔡强和王不惑。 池屿没有回来。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换做谁也不会想跟自己的杀母仇人再继续共处一室吧。赵清晏这么想着,推开阳台门,垂着头摸了摸窗台上种着的多肉。他养得一点也不好,多肉开出来不如网路上的照片漂亮,可他确实认真照料了。 他确实认真地竭尽全力,对池屿好,弥补他因自己所失去的东西。就像这些开败了的多肉,再多照料也是枉然,他对池屿再多弥补也毫无用处。这些年刻意压制着的自责随着真相的揭露而铺天盖地地涌来,赵清晏看着那几盆多肉,眼睛酸胀得厉害,然后眼泪便克制不了地往下落。 赵清晏就在阳台上站了一整宿,第二天蔡强是头一个起来的,便看见他站在外头。 他不知前因后果,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回来的,只是环视屋里没发现池屿的踪迹,便隐隐有了些判断。蔡强轻手轻脚爬起来,拉开阳台门走出去:“怎么了……” 赵清晏倏地别过脸:“没怎么,你们下午的车吧。” 男生之间少了些细腻,蔡强又问:“屿哥呢……” 赵清晏沉默了片刻:“他回宿舍了吧。……下午我能不送你们了吗。” 蔡强木讷地点了点头:“可以啊,你是不是没睡啊,那你赶紧睡吧。” 他是不够细腻,可看着赵清晏的样子,听着他说话时沙哑的声音——他大概是失恋了。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就搞成了这样,蔡强实在想不出头绪来。可在他看来,赵清晏和池屿,这辈子分不开,就算有短暂的失恋,也一定会床头打架床尾和。 他拽了拽赵清晏,半哄半催的把人弄到沙发上去。 动作间,蔡强瞄到一眼赵清晏的脸。对方双眼布满血丝,肿得厉害,大约哭过一场厉害的。 赵清晏也不拒绝,果真躺上沙发,面朝里面用被褥把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眼泪可流,在沙发上躺了没多久又是满脸湿痕。他是难受,难受得每次呼吸都带着痛,但身体却架不住他这样作,没过多久赵清晏还是睡着了。 他难得的没有做梦,兴许是做了,但他忘了,总之醒来的时候难受没有减弱分毫。他睁眼时家里空荡荡的,一片漆黑,只有阳台外别家的灯火反衬他的孤独。蔡强他们回燕城了,替他收拾好了家,留了短信。 赵清晏不知道王不惑走时是什么心情,又记不记得他昨晚醉酒后的坦言。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从这天起,王不惑的号码躺在赵清晏的通讯录里,成了彻底的摆设。他再没有跟王不惑通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条短信。 那年说的“希望有天小院里的大家还能一起放烟火”,已经没了必要。 赵清晏在家里躺了两天,水米未进。他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给手机充电,等着它什么时候会响,就像等着家里的门被打开。 他在等着池屿给他下最后的判决书。 但没有。 池屿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来找过他,没有打过电话。等到赵清晏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强烈的求生欲又把他拉了回来。他把家里放着的泡面面饼干啃了,就着凉水吃进去,一块接一块,一连吃了七袋。被饿空了的胃根本经不起他这么折腾,吃下去没过两分钟,他又去厕所全数吐了出来。 他就这么瞎折腾着,睡醒了吃,吃完了睡,清醒的时间多数都在流泪。 不是嚎啕大哭或小声啜泣,就是流泪,流得眼睛无时无刻都在酸涩难受。 一周之后,防盗门终于被敲响了。 陈子琪疯狂拍着门板,大声喊:“赵清晏!赵清晏!你在家么!赵清晏!!” 赵清晏意识到是陈子琪后,连开门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就躺在沙发上听着陈子琪敲门,听着他不停地打电话,好像在跟谁说事。就在陈子琪准备打电话让物业帮忙开门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陈子琪是第一次来赵清晏家,没想到一打开门,他只看见赵清晏站在黑暗里,面黄肌瘦,眼下淤青严重得吓人。赵清晏扶着门框,说:“……有事么。” 他的声音就像两块砂纸擦在一起似的难听。 陈子琪被他这阵仗吓懵了——从前赵清晏就是阳光爽朗的代表,爱笑,很少有失落的时候。而眼前的人,糟糕邋遢得像天桥下的流浪汉。且那种濒死的气息,让陈子琪都觉得胆寒。 他咽了咽口水:“赵清晏……你还好么。” “我很好……” “你好个屁!”陈子琪一下挤进门里,摸索着墙壁打开了客厅的灯。 整个家里门窗紧闭,地上是吃剩的泡面包装和熟食速食剩下的残渣。天气还没冷,吃剩下的食物腐坏之后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陈子琪关上门,直接略过赵清晏,大步流星走到阳台边上,把窗帘拉开后,把阳台门打开了。 夜风猛地吹进来,赵清晏被天花板上的白灯刺得睁不开眼。 “你这是在自杀么?!”陈子琪捂着鼻子道。 赵清晏坐回沙发上,垂头不说话。 陈子琪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这是标准处男失恋,没办法挽回,只能自我折磨让心里好受些。 “你知不知道啊你再缺课要重修大二了!”陈子琪骂道,“辅导员天天打我电话呢,你电话又停机,我连你人都找不到,还以为你失踪了!光是你这房子我都找了半晌!我说真的,我今天来你要是不在家,辅导员得报警了!” 赵清晏这才有了点反应,他仰起头,看向陈子琪:“我手机停机了吗……” “是啊!我真的操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搞这出……”陈子琪还说了好些话,可赵清晏就像没听见似的。他捂着脸,忽然喃喃地念叨:“原来是停机了,是停机了就好……” 停机了,所以池屿的电话打不进来。 停机了,所以不是池屿没有找他。 他是这么想的。 闭门不出这几天,他无数次想打给池屿,可都以失败告终。他怕,他不知道能跟池屿说什么,罪人的忏悔显得多余,逝者不会重生,罪孽也不可赎清。 “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那个师范的妹子吗?”陈子琪放轻了语气道。 虽然说,他们更像酒肉朋友,没有那么多交心,可真的看着自己曾经天天相处的人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陈子琪还是有点于心不忍。再者说,失恋而已,谁还没失过几次恋,走出来就好了。 他想得简单,赵清晏却并不回答。 “那我说你哥呢,你哥也不管你啊?你都这个德行了……” 赵清晏猛烈地颤了颤。 他垂着头,气若游丝地说:“我不知道我哥在哪儿……” “你哥金融系的对吧。”陈子琪道,“我现在去找你哥过来,我看你这样子,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死了都不一定……赵清晏,失恋没什么的,失恋而已。”他生疏的安慰了几句,叮嘱着“你等我过来啊别出门啊”,然后又离开了。 赵清晏突然感觉自己是在耍心机。 他这样折磨自己,也许不止是为了让身体上的难受缓解一下心里的痛苦。也许他是想池屿回家的时候,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会有那么一点点心软。 这太贱了,太阴险了。 事已至此他竟然还在想着池屿会心软。 就像陈子琪刚进屋时那样又气又担忧的眼神……他还在奢望着自己这般糟糕的情境出现在池屿眼里,对方会心疼。 他其实可以阻止陈子琪去找池屿,但他没有。 没过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俩小时,陈子琪就回来了。他再次敲响赵清晏家的门,可与上次不同,赵清晏很快就来开门了。 他依然扶着门框,陈子琪还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陈子琪说:“你哥他交换生出国了!你不知道吗?!” 陈子琪再迟钝,都已经觉察出里面的不对劲儿。只是此时此刻,绝对不是问赵清晏前因后果的好时机。他按捺好奇,等待赵清晏的回应。 赵清晏一直半阖着的眼忽然睁大了些,里面满布的血丝看起来惊悚骇人。 “你说什么?” “我去金融系问了,你哥叫池屿对吧。”陈子琪道,“他出国了,交换生,昨天离开的学校,从沪城出发,现在应该在飞机上了。” 结束了。 第64章 苟活 情绪一旦爆发出来,就像奔腾江水,无可回头。 得知池屿毅然决然地离开,赵清晏再不吭声。陈子琪花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让他离开那个狗窝去学校上课,他无奈之下通过自己暧昧过的各色师范女生,把周颖川找来了。 “我是真没办法了,我就知道跟他认识比较久的,一个他哥,一个你,你来帮帮忙好不。” 陈子琪给周颖川打去的电话是这么说的。 赵清晏的前女友计划搁置着,没来得及跟陈子琪说。陈子琪自然不知道他们关系到底好不好,是普通的初中同学,还是暧昧过的初中同学。他这个电话打过去有点死马当活医,但没想到周颖川很仗义,接到电话翘课了就风风火火来赵清晏家了。 房子里恼人的气味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周颖川进门诧异了两秒,也没和赵清晏打招呼,当着陈子琪的面,给他收拾起来。 陈子琪瞧着她风风火火的模样,迟疑着最终问了句:“你们……” “我是他前女友。”周颖川一边扫地,一边抬头对他笑了笑,“你去忙吧,我来照顾他。” “哎,好,”陈子琪一愣一愣的,显然没想到还有这茬,“那,他不能再缺课了,要重修大二了……” “我会劝他去的。”周颖川说得特别肯定。 陈子琪着实被赵清晏这事儿弄得头疼,再要好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有些烦闷——他不是没做什么,他是做了也白搭,他压根不知道赵清晏伤心成这副模样的源头是什么。 陈子琪走了,赵清晏就躺在沙发上,已经顾不了丢人不丢人,他看着周颖川将这个客厅打扫干净,末了还去阳台上看了看无人打理的多肉植物。周颖川抱了其中一盆回来,放在赵清晏眼前,说:“再不照顾,就都死了。” 赵清晏仍然没反应。 能让一个人从阳光开朗到这般心如死灰,除了情伤,周颖川着实也想不出别的。她抱着小花盆,看着植物后面的赵清晏,有些讲不清的心痛。她仍然能记得那年自己还戴着眼镜,被各式各样的冷嘲热讽说得想轻生时,赵清晏冲她微笑的模样。 人是不可能没有私心的。 周颖川越看他,越肯定他是失恋了。 他失恋了,大概失去的还是段痛彻心扉的感情。周颖川对赵清晏那点沉寂已久的悸动就在这时候充满了勃勃生机,顷刻间就长成了参天巨木。 良久后,周颖川放下手里的花盆,就像在自己家似的,抓过鞋柜上放着的钥匙,提着收拾出来的垃圾下了楼。 她买了菜回来,在厨房忙忙碌碌做了两个小菜,放在茶几上,又说:“吃点,吃完了再接着难受。” 赵清晏的眼珠子动了动,视线落在她脸上。 周颖川笑起来:“你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哭,对吧。” “没想哭……” 赵清晏忽然开了口,声音沙哑难听极了。他缓慢地支撑起身体坐在沙发上看像眼前的饭菜。这瞬间他恍惚觉得回到了家里,是赵夫人在给他做饭,劝他吃点。可视线再一对焦,他很清楚面前的人是周颖川。 赵清晏想家了,突然特别特别的想回家。 他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受了委屈,在自责煎熬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了疼他的父母。 “谢谢……”赵清晏说着,从沙发上滑到了地上,手微微哆嗦着拿起筷子。 他确实饿了,饿得厉害,尤其在闻到饭菜的香味后。周颖川同样坐在地上,趴在茶几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们没再说话,屋里就剩赵清晏吃饭时的声响。他真的很饿——陈子琪问过他好几次吃不吃东西、要吃什么,他都没吭声。 赵清晏对陈子琪有种莫名其妙的防备心,对周颖川却没有。 待到赵清晏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来,耐心十足的周颖川这才问道:“现在能告诉我是怎么了么?失恋了?” 比起陈子琪,周颖川大概知道的赵清晏要更多些。 那时候赵清晏还没有上大学之后那样善于伪装情绪,他还像每一个初中男生一样,会跟同学笑闹成一团,也会因为作业没写完而烦恼。 这问题一出来,赵清晏又沉默了。 周颖川也不逼问,她动作娴熟地收拾碗筷,端着它们放进厨房的碗槽:“你不说也没关系,就是,上学还是得上吧,不然该闹到你父母那里去了。” 她说完这句,拧开水龙头,接着水流声成了背景音。 赵清晏仍坐在地上,是真的茫然到忘了周颖川是客人。客人不但给他做了饭,还给他洗碗,他这个主人太没有礼貌。他只是看向窗外,看向阳台上那几盆植物。正如周颖川所说,它们已经奄奄一息,再无人打理就会彻底枯萎。 但赵清晏真的很希望它们好好的。 就像希望他和王不惑能永久保守秘密,他和池屿能好好的,走完这一辈子。 周颖川从厨房里甩着手上的水走出来时,赵清晏忽然冲她笑了笑。说实话那笑容并不好看,赵清晏眼下的乌青太重,嘴唇也干燥起皮,脸颊上毫无血色,跟她记忆里那个阳光开朗的校草差得太远。 赵清晏说:“……谢谢,我会去学校的。” 周颖川难掩自己喜悦——至少她这顿饭没白做,刚刚像死人一样的赵清晏好说歹说有了点生气。 “不介意的话,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周颖川说着,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学校了。” 周颖川走后,赵清晏迅速地去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得稍微有点精神了之后,火速出门赶往学校。他走得很快,抵达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他和池屿的宿舍是正对着的两栋,赵清晏喘了口气,将自己剩余那点勇气拿了出来,像只扑向烈火的飞蛾,踏进了池屿曾住的那栋宿舍楼。 那些话都是听陈子琪说的,万一陈子琪骗他呢?万一陈子琪搞错了人呢? 人在喜极悲极的时刻,哪怕明知道逻辑不通,也会这么一头撞上去。 赵清晏抱着那点残余的幻想,一路小跑着上楼冲到池屿的宿舍门口。他控制不住力道地拍着门板,就像要来寻仇似的。很快里面便嚷嚷着“谁啊”,不耐烦地过来开门了。 “你谁啊?” 池屿宿舍里的朋友压根就没见过赵清晏——是他不想暴露关系,是他小心翼翼的回避着。 可到这一刻了,这种陌生的质问都是雪上加霜。 赵清晏强忍着情绪问:“……池屿是不是住这间宿舍?” 宿舍里另一个本来看电脑的人忽然伸出头来,看了眼:“你是不是池屿他哥啊?” “我……我是。” 这话如果换成“你是不是池屿他弟弟”,赵清晏不会有任何犹豫。 他真的全然没有料到,池屿会对别人说,他是哥哥。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里,池屿问他新年愿望是什么,他说希望池屿能叫他哥哥。若实打实的比年龄,赵清晏确实比池屿大半岁多,叫哥哥也没什么不对。可池屿那样成熟,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池屿照顾赵清晏的时间要多得多。 事到如今,再想起任何过往都只剩下化不开的悲哀。 “我就说,你长得有点眼熟。”那人说着,站起身来,在书柜上面翻了翻,然后拿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这是池屿说让交给你的。” “他……”“他交换生出国了啊,你不知道么?”那人问得倒是坦然,“他就说他哥如果过来,把这个给他。” 他又亮了亮,赵清晏这才呆呆地看向对方的手。 那是个相框,他唯独来过一次池屿的宿舍,就看见过这个相框。说来也奇怪,赵清晏住出去之后,宿舍里的钱就没再交了,东西也全数搬了出来;池屿却没有,他仍保留着床位,还有些零散东西没有带走。 透过透明的玻璃片,赵清晏看到那张全家福上,自己的笑脸。 确实避无可避,再没有什么能挣扎。池屿走了,走得非常潇洒,他连这张全家福都没带走,好像是把整个赵家都舍弃了。 赵清晏拿着那张全家福回了出租屋里,将它摆在茶几上看了一宿后,还是把它扣上了。 他后来拆开过相框看,照片后面写着“All of my love”。 他最终不是活在电视剧里的主人公,会在悲痛至极的时候选择自我了结,又或是奋不顾身去找寻失去的人。要完全抛弃掉自己的人生他又没那样的洒脱——他还是得回到轨道上,哪怕在轨道上行尸走肉也好。 这话还是周颖川说的,她说“就算真觉得人生无望,也不能让父母操心”。 赵清晏觉得这话挺对的,他不能被学校开除,不能让父母一把年纪还得一颗心悬在空中。于是赵清晏乖乖的开始学校与出租屋的两点一线,日子过得了无生趣,一过就是两年。 他也不敢回四库,他害怕池屿会回去探望,怕他们再度碰面的时候会太难堪。可事实上,池屿再没回去。赵夫人询问他好几次池屿怎么不回家了,他除了搪塞说“他交换生出国了”、“国外假日跟国内不一样”之外,再编不出更多。 池屿不回家,不打电话不发短信,和赵清晏连号的号码没过多久成了空号。 他时不时会寄东西回赵家,像极了每个在外奔波创业的孝顺孩子。 于是赵清晏也换了号码,没告诉蔡强,没告诉王不惑,也没告诉罗家兄妹。 唯独告诉了周颖川。 他的大学生活在这种死气沉沉中一点点过去,陈子琪有了新的朋友无心再理会他,唯一跟他有接触的,就是隔三差五过来收拾收拾做顿饭的周颖川。后来周颖川也来的少了,偶尔会打个电话确认他还是不是活着。 等到赵清晏在危险边缘毕了业,想回家过年看看的时候,他无意间照了照镜子。自从池屿走了,他再没心思折腾自己,来回两件衣服换着,头发也经常忘了剪。真是在这突然的瞬间,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良久。 那已经不是他了。 他下巴上的胡茬显得脏兮兮,黑眼圈浓得像从来没睡好过。赵清晏都不知道自己瘦了这么多,两颊看着有些凹陷,衬得颧骨更加突出。 赵清晏顿时不想回家了,他不想见到父母,不想看见他们担忧的脸。他在电话里好声好气地哄着赵夫人,找尽了借口不回去,可任凭他说什么赵夫人都不应允,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日子在外卖盒里、洗手池里、阳台上的盆栽里流逝着,赵清晏拿着并不优秀的成绩去面试找工作,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拒绝。经济紧张导致他不得不退掉了那套舒服的房子,换了到一间十平米、共用浴室的单间。 他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期盼着池屿回来,忍不住构想如果他回来,自己该怎么面对。然而交换生的两年也已经结束,池屿还是没有回来。 那些植物也死掉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卸掉伪装是个糟糕透顶的人,也意识到没有天降幸运、没有峰回路转。他干脆闭门不出,靠着给日渐发达的自媒体公众号写稿子勉强维持生计。 他像躺在下水道里被污水灌满的塑料袋,终日不见阳光,缓缓看着自己腐化。 第65章 后知后觉 “你搬去哪儿了,”电话里周颖川的语气轻快,仿佛对赵清晏的不告而别也觉得气恼,“都没说声,弄得我还买了菜过来。” 赵清晏叼着面包,正蹲在电脑前修改刚被打回来的文稿。 小房间里灯都没开,只有电脑屏幕幽蓝的光,从外面传来邻居下班回家的响声,是赵清晏能接触到的唯一一点人味儿。他搬过来有一阵子了,周颖川大约在忙着找工作,这次联络的间隔有足足四个月。 “钱不够了,只好换了个。”赵清晏轻声道,“我这儿也没厨房。” 周颖川似乎叹了口气,说:“那把地址发给我,我把菜放自己家再过来看你。” “不用了……”赵清晏下意识地拒绝。 他不是在拒绝周颖川,他是在拒绝所有人。 看看房间里散落的各种食品外包装,还有门口堆放着的快递盒,完全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地方。赵清晏蜗居其中觉得还好,可他却不想让周颖川过来。周颖川的话,大概二话不说捞起袖子就开始打扫了。 “我想看看你过的怎么样,”周颖川说,“朋友嘛,关心一下。” “我过的很好,真的,”赵清晏拿着电话从地上爬起来,在察觉到这屋子乱糟糟了之后,他甚至觉得有股异味。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风灌进来,外面的街道都比他家亮堂。 “那出来吧,我请你吃饭。”周颖川并不死心,“我前段时间实习挺忙,今天转正了。” “恭喜你啊。” “恭喜我不如出来吃个饭。……看在我之前替你当保姆的份上?”这话恰到好处地戳中了赵清晏的软肋——周颖川之前的照顾他确实一直觉得过意不去。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赵清晏还是同意了:“那好吧,你发地址给我。” “好,那待会儿见。” 挂上电话后,赵清晏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 他羞于见人,老实说并不怎么想出去。可对于周颖川,他总是心怀歉疚,无论是之前周颖川对他的照顾和安慰,还是更早之前那本黄书,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是欠着周颖川的。 赵清晏换了身干净衣服,仔仔细细将冒头的胡茬刮干净。 那张全家福在抵达新家之后终于能够重见天日——赵清晏着实想家,想赵夫人,可他不敢回家,只能看着照片聊以安慰。出门前他多看了两眼,照片里的池屿近在咫尺。 但真正的池屿也许还在大洋彼岸,也许又在某个相距甚远的城市。 如果不是那些经常寄回赵家的东西,他大概会觉得过去十几年是场梦,池屿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大火也没有存在过。 周颖川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大排档,很快赵清晏就抵达了目的地,站在门口张望。他没有朝九晚五,穿得依然是大学时候的旧衣服,泛黄的印花白T和篮球裤,混在学生堆里一点也不违和。他等了没几分钟,周颖川就到了。和他比起来,周颖川简直是二次变身——上一次是从眼镜妹变成班花,这次是从班花变成了OL。 她穿着黑色的小西装,脚下踩着细跟的高跟鞋,稳稳当当地走过来,对赵清晏招了招手:“等很久了么。” “没有,刚到。” 周颖川说的忙并不是托词,她想尽办法挤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分公司,在里面度过四个月随喊随到、每天加班到凌晨的实习期。今天,是她正式入职的日子,她都没来得及换下西装,就跑去超市里买了菜提到赵清晏曾经租住的房子。 只可惜赵清晏已经搬走了。 “那走吧,进去吧。” 周颖川不挑,赵清晏更加不挑,两个人在靠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周颖川主动拿起菜单点了些家常菜,又要了两瓶啤酒:“庆祝一下我终于转正,喝两瓶酒意思意思吧。” “好。”赵清晏点头。 在如今的周颖川面前,赵清晏生涩得像个大男孩,只是坐在那里都散发着拘谨。他说话声音偏小,句子也简短,不过周颖川并不在意。她从包里拿出一盒女士烟来:“介不介意我抽根烟。” “没关系。” “工作太累了,全靠这个解解压。”周颖川道。 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赵清晏浑然不知。他看着打火机冒出火光,心头一颤,然后再强压着自己放松。 池屿离开之后,他看见火苗都会紧张不已。 那跃动着的火焰,都映射着他的罪过。 “你今年也不回家么,”周颖川问,“前两年你都没回去,今年也不回么。” “……还不知道。” “我今年大概回不去了,工作太忙,女人当男人、男人当畜生的用,”周颖川垂着眼,淡淡地说,“你要是不回去,过年一起吃个年夜饭吧。” 赵清晏没回答,她接着说:“我工作特别忙,每天回家倒床就睡……不过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那地段不好找,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我一个人住太空了,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来我这里……你不是经济压力大么,省一点是一点。” 她更成熟、更从容了。 在她面前赵清晏像个小孩,明明他们是同龄人。 赵清晏低下头:“这怎么可能,你一个女孩子……” 周颖川深深抽了口烟,再缓缓吐出来。她脸上飘着红晕,只可惜赵清晏低着头并没看见。过了几秒后周颖川才说:“好吧,我猜到你也不会同意。赵清晏,你把我当朋友么。” “嗯,当然。” 周颖川本想借着这机会告白,但看见赵清晏的模样,她又说不出口了。赵清晏仍旧在两年前莫名其妙的失恋里没有爬出来,而趁人之危她实在做不到。 对于周颖川来说,让自己能好好活下去比恋爱更重要,她宁愿先把赵清晏晾在一边,好好拿下来之不易的机会。 可真当正式入职那一刻,心中巨石落地,她立刻想起了赵清晏。 是喜欢的吧,这应该是喜欢,她还是喜欢赵清晏。 告白的话没能说出来,周颖川拐着弯地表明心意,只可惜面前的人无所察觉,只当做是朋友间的善意而委婉拒绝。 “那至少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每个周末来看看你。”周颖川道,“我怕你把自己过得太糟糕了。” 很快服务员端着菜上来了。 他们俩边吃边闲聊,不过大多数都是周颖川在说,赵清晏的沉默一如往常,只是在对方问及他的时候,简短地回答两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赵清晏还算自在,实际上他连去楼下买日用品都没法好好说出“结账”两个字,拿外卖的时候也只能回答“嗯”。 赵清晏恐惧与人的接触,由衷的恐惧。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末了周颖川也不需要他相送,两个人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道别,各自返回出租屋里。 这天跟过去两年的每一天同样平淡无奇,赵清晏回了家继续琢磨怎么把打回来的文章改得符合要求,可他还没改几句话,赵夫人忽然来电话了。 他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呆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喂,妈……” 赵夫人急忙说:“小晏,你快回家!你爸他病倒了!你也不在,小屿也不在……”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没了平时的朝气,只剩下急切和细微的呜咽声。赵清晏顿时慌了,语无伦次地安慰:“好,好,我马上买票回来,马上,我坐高铁回来,妈你别急……” 他安慰了好几句后,挂断电话立刻买了最近一趟票。 上天垂怜,赵清晏买到了今日的末班车。他来不及收拾点东西,只带了手机钱包和证件就匆匆出了门。从乔城回家的高铁得坐九个小时,他晚上上车,得要第二天早晨六点才到。 满车的人昏昏欲睡,只有他焦虑地看着窗外的夜。 那年罗阿姨也是这么去世的。他清楚地记得,父母曾说过,罗阿姨毫无征兆地倒在车间里,急急忙忙被同事送去医院后,没过多久人就没了。死亡对赵清晏来说,从不是件遥远的事。 在漫长的归途中,赵清晏极度想念池屿。 后半夜他拿着手机昏昏沉沉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会回来么,对不起,我特别想你。” 他担惊受怕,害怕清晨抵达家里时会听到父亲的死讯;他懊悔不已,后悔因为自己的脆弱,两年不曾回去。他想不起上次跟父亲说话是什么时候,印象里他和赵夫人更亲密些,说得话更多些。 那条短信最终被发了出去,发到了尾号“1019”的手机上。他早已经确认过这个号码成了空号,也正因为是空号,他才有勇气发出去。 如果真的再有机会能面对池屿,他会说什么呢?他大概什么都说不出。 短信发送成功,赵清晏锁上手机屏,看见自己映照在屏幕上模糊不清的脸,写满了沮丧与哀愁。 下一秒,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池屿”两个字浮现在正中央。 池屿给他打电话了!池屿收到了那条消息!!! 赵清晏心跳剧烈,赶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厕所跑。他动作太快,甚至踩到了旁人的脚,都无暇说句“抱歉”。 他就坐在马桶盖上,拿着手机,颤抖着接起电话,再将它递到耳边:“……喂?” “喂。” 不是池屿的声音。 “那个,你短信可能发错号码了,”陌生男人在电话那头说道,“我看到了内容,如果对方没收到你会很困扰吧,所以打过来提醒你一下。” “谢谢……” “不客气。” 男人挂断了电话,赵清晏握着手机,眼泪簌簌往下掉。 也许人生来就是犯贱的——诚如池屿走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在一切的开端,赵清晏的的确确是抱着弥补的心思,尽力满足池屿的所有要求。包括他的告白,包括在床上耳鬓厮磨,包括任何事。日子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份感情的本质是赎罪,是能够抵消掉他罪恶感的救赎。 可真的当池屿离开,从此与他音讯隔绝,他才察觉—— 如果那天的“我爱你”说出口就好了。 第66章 仅剩的归处 赵清晏肿着双眼下了高铁,打车直奔医院。 虽说四库也有医院,可真要得了什么严重的疾病,还是得转到医疗设施更好的市医院里去。医院里总弥漫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本身没什么,可每次到医院来都没什么好事,久而久之,在赵清晏心里这味道意味着厄运。 他彻夜没睡,跟住院部的护士询问赵处长在哪个病房时,声音哑得像另一个人。护士约莫是见得多了,看了眼他满布血丝的眼睛后道:“赵余生是吧,昨晚送过来的……在17号病房。” “谢谢。” 赵清晏草草地道谢,顺着走廊仔细看着每间病房门口的门牌号。电话里赵夫人说得不清不楚,甚至没提及具体是得了什么病。从她的只言片语里,赵清晏只能联想出和当年罗阿姨同样的情况。 前一天还精神抖擞的人,忽然倒下了,忽然就没了。 他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数字,越靠近“17”他越恐慌,脚步也愈发沉重。还没到七点钟,医院里压根没什么人,陪护病人的家属都在病床旁边打着瞌睡。他脚步声在走廊里轻声回响,说不出的压抑。等他站在17号病房门口时,他已经没了进去的勇气。 病房门开着,赵清晏能看见父亲睡在床上,而赵夫人就伏在旁边的小桌上打瞌睡。病房里静悄悄的,父亲的手背插着针管,连着好几瓶药水。这瞬间,记忆中精神奕奕的父母忽然间苍老了几十岁。 赵清晏双腿像灌了铅,半晌才踏出一步。 “妈……”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叫出这句,赵夫人动弹了两下,缓缓直起腰,转头看向他。赵清晏生得像妈妈,他小时候没觉得,长大才察觉自家妈妈年轻时候肯定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而这会子,女人双眼满布血丝,显然是守到深夜才忍不住伏案而睡。在看见赵清晏的瞬间,她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总算回来了……” 赵清晏艰难地点点头,慢慢走近她。 他想问问是什么病,严不严重,要怎么治……可真的到病房里了,赵清晏什么都说不出来。赵处长还睡着,赵夫人约莫怕打扰他休息,动作轻缓地起身,拉着赵清晏出去了。 母子俩站在病房门口,她半掩着门,小声问:“在车上睡了没有。” “嗯,睡了。” “骗谁呢,我是你妈,我一看就知道你没睡,”赵夫人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两年不回家的,怎么都瘦成这样了……”“我不要紧的,爸他怎么样。”“你爸他……” 赵夫人叹了口气,似乎难以启齿。 好一会儿她才说:“你爸他,肝癌二期。医生说做手术,成功了的话,还能多活几年。” 女人难掩声音里的哽咽,似乎随时要哭出来。 她抚在赵清晏脸颊上的手一直没放下,来回摩挲着:“你怎么就不回家呢,小屿也不回家,现在你爸也病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妈,我错了。”赵清晏抬手盖在她手背上,眼一眨眼泪就往外冒,“我错了,我不该不回家,我不回乔城了,我就在家陪你和爸。” 赵夫人还想说什么,病房里传出赵处长无力的喊声。母子俩赶紧进去,赵处长看见赵清晏的瞬间,眉头忽然皱起:“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说工作忙吗。” 他的声音没了以往那种严肃,也不再打官腔。他就是个寻常的、疾病缠身的中年男人,处处透着虚弱。赵清晏站在病床边垂着头,握住父亲的手:“爸,你都病了,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他料想赵处长大概要骂他两句,数落他的不孝顺。可并没有,赵处长说:“也好,回来也好,你陪陪你妈。满玉啊,我想喝水,你去给我倒点热水来。”“好,我现在就去。”赵夫人提着热水壶就往外走。 赵处长又说:“你坐着,别站着。” 病房里只剩下父子两人,赵清晏依言拉过椅子,坐在病床边看着自己父亲的脸。亲情这个东西原本不是关系亲近与否就能够定义的——从前他和赵夫人亲,对家里的严父,更多感觉只是住在一块儿的人。印象里他从来没有抱着赵处长哭的时候,赵处长也没有下班回来要抱抱他的习惯。可此时此刻,赵清晏看见父亲苍老了许多的脸,难过得只想掉眼泪。 看着赵清晏快要落泪,赵处长皱着眉教训道:“男子汉哭哭滴滴像什么样子。” 赵清晏吸吸鼻子,将眼泪抹掉。 “你爸我呢,这些年赚了不少钱。”赵处长忽然语重心长道,“人嘛,是人就会生病,是人就会死,早晚而已。……我不赞成做手术,不做手术还能活两年,做了要直接死了呢,还不如多活两年。那些钱浪费了,还不如留给你妈养老。”“爸……”“你先听我说,小晏,我不知道你和你弟弟怎么回事,约好了似的都不回家了。你们要常回家知道么,以后我不在了,你们还得照顾妈妈。别看你妈平时挺有精神,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样子,你妈其实特幼稚,怕孤独呢……” 赵处长忽然间变得唠叨起来,赵清晏听着,几乎拼尽全力才没哭出来。 他害怕极了——他和池屿的事情还没有交代,他曾经犯下的滔天大错还隐瞒着父母。而这一切都还没得到解决的时候,他父亲又病倒了。 人会死,谁都知道这是自然规律,可谁又能面对死亡无动于衷呢。 赵清晏不能,他怕极了死别。 “不能不治,一定要治,”赵清晏哽咽道,“治得好,我和妈一起陪你治病。” 赵处长还想再说点什么,赵夫人提着热水壶进来了,父子俩的对话戛然而止,默契十足地假装无事发生。 一家人都在的时候,大家都避开了生病的话题。等着护士来看过以后,赵处长让赵夫人回去休息休息。赵夫人满脸不舍,生怕少看他一眼以后再补不回来,半晌就是不肯走:“我不守着你我不放心……” “妈我送你回去休息,我等下过来守着,好吗。”赵清晏道。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赵夫人的后背,试图将她的情绪安抚好。 无论是他还是赵夫人,现在都随时可能崩溃得嚎啕大哭起来。 赵处长听见这话,微微笑了笑:“对啊,这不儿子在么,你回去休息休息。” “对啊妈,你要是也病倒了,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赵清晏道。 赵夫人最终还是妥协了,跟赵处长叮嘱了好几句,才让赵清晏陪着她回家。母子俩久违的并肩而行,赵夫人一直抓着他的手,像是生怕儿子也会突然没了般,絮絮叨叨地说:“你爸身体挺好的,之前每年检查都说没问题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呢,我就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她说完,看向儿子的侧脸,“小屿呢,我联系不上他,你跟他说你爸病了没。” 赵清晏顿时语塞,良久没有回应。 他们坐上的士回四库,在车上母子二人都半晌没吭声,眼看快到的时候,赵夫人大概是按捺不住了,满面忧愁地看着赵清晏:“你和小屿,吵架了吗。” 赵清晏浑身一怔,越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目光躲闪着,最后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说:“……他生我气了。” 他只说了这么模棱两可的一句,赵夫人便顺着这话念叨起来:“其实我和爸都猜到了,小屿是养子,肯定学校里有人嚼舌根、说闲话,他心里不好受。这些年我和你爸真是尽力了,什么事儿都想着他,生怕哪里做的不够,他会觉得我们偏心……没想到你们还是闹得这么凶。” 赵夫人完全把事情想岔了。 她以为时至今日,池屿忽然不联络家里,也不回来,只是因为养子的身份让他心里不好受。养娘再好,也比不上亲娘,赵夫人扪心自问这些年做得足够好了,如今仍变成这副情境,既是意料之中,又让她心酸不已。 赵清晏连忙出声:“妈,不是这样的,是我,是我做错事了。” “你做错什么事儿了,能闹成这样?”赵夫人说着,鼻头开始发酸,“你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扔下我们了,小屿都不回来看看么……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 他也难受,可他无能为力。 他唯一知道的是池屿在国外的地址,其他的一概不知。赵清晏感谢日新月异的互联网,他用谷歌地图查过池屿寄件来的住址。他能在浏览器里看到池屿的家门,看到池屿每天都要进出的街道,但却看不到池屿。 他们隔得如此之远,甚至想通知池屿回来看看,都无处告知。 母子俩下了车,赵清晏挽着母亲的手,走在四库的街道上。正值深秋,微风刮过便会有大把枯黄落叶飘下,说不出的萧条。赵清晏思索了许久要从哪里开口,最后还是没办法将那场大火的起因告知父母。 做错事的是他,他不想让父母替他道歉、认罪,陪着他一起生活在愧疚里。 “妈,池屿不回家是不想见到我。”赵清晏鼓起勇气道,“对不起,妈……我和池屿在一起过。” 赵夫人肩膀发颤,满脸的不可置信。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有天池屿回来,他们还能在一块儿,那这件事不可能永远瞒着父母。他曾经极力证明自己性取向没有问题,不停地在众人面前掩饰跟池屿的关系,现在想来,那时候宽容无比的池屿,不知道暗自伤心过多少次。没有人喜欢遮遮掩掩,更没人愿意感情永远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如果有人要为父母的伤心难过甚至怒火承担责任,那应该是他。 更重要的是,赵清晏深知——他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妈,你别动气,我慢慢说给你听……”赵清晏语带哭腔道,“你能不能别嫌弃我,我只有你和爸了。” 第67章 人从来不只是为自己活着(上) 这无疑是出柜的最差时机。 赵夫人才得知自己的丈夫也许只剩下一两年躺在病床上的时光,紧接着又得知自己的两个儿子,居然是同性恋。这消息就像在她隐隐作痛的心脏上,狠狠插了一刀,痛得撕心裂肺。她知道同性恋意味着什么——厂里曾也流传过别家小孩的传言,说不正常,好端端一个女孩偏偏喜欢女孩,还闹离家出走,闹自杀。任谁听到这话,都只会又惋惜又嫌恶地咂嘴。 她接受不了从小乖巧的两个儿子是同性恋,也惧怕别人异样的目光。 无论是落在她身上,还是落在她儿子身上。 赵夫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他们现在还在大街上,她好面子,这辈子没在众人面前出过丑,就算现在心痛得呼吸困难,她也依然拼命忍着。 她看向自家儿子。 赵清晏同样眼眶发红,黑眼圈和微微凹陷的脸颊,看起来那么让她心疼。他在外面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把自己整成了这副模样。儿子话语里的无助、委屈,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整个赵家被一团看不见的阴云笼罩着,随时准备一场倾盆大雨。 “你和小屿怎么能在一起呢,”赵夫人喃喃道,“你们怎么能呢……你们这样,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啊。” 赵清晏无法回答这话,或者说赵夫人的问题压根也不是问题。 他早就想清楚了在一起要面对的是什么,而且,退一步说,他们是曾经在一起“过”,以后还会不会在一起,没人知道。 赵清晏扛不住父母一直问及池屿的踪迹,他编不出一个合理的原因——池屿从小到大那么孝顺,若真的只是学业工作忙,怎么可能一年都不回家一趟。事情漏洞百出,就像那场大火,迟早会真相大白。 他们俩走回家,赵清晏解释了这几年的事。 只是唯独,他将池屿离开的原因,改成了自己在外面跟别的女生纠缠不清。赵夫人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明显察觉到了希望:“那,那你还是喜欢女孩子的,对吧。” “不,妈,”赵清晏摇摇头,缓慢而坚定地说,“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但现在,我会等他回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赵夫人没说话,他们一起回了家,女人垂着头沉默着走进卧室里,然后关上门。 赵清晏站在门口,无助极了。 他仿佛回到了大火的那天,看着阳台上燃起的火苗与浓烟,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跑。他现在也很想跑,可一旦想到逃离,他就想到——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 他收拾好情绪,准备出门回医院的时候,卧室里传出细细的哭声。 哭声先是若有若无,顷刻间变成嚎啕大哭。赵夫人哭得特别伤心,他从来没看见过母亲这么失控的时候。那哭声极具感染力,赵清晏听了没几秒眼泪就开始往下掉。 母子二人隔着一扇卧室的门,一个声嘶力竭,一个泪流满面。 他们哭了许久,赵清晏连一句安慰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强忍着情绪回医院看顾父亲。 赵处长精神尚且算好,医院里的检查他也积极配合着。赵清晏就在旁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很少说话。好在赵处长也不是话多的人,他更乐意躺在病床看时下的新闻报纸,偶尔会自言自语似的做些简易评论。 到夜里的时候,赵夫人才带着做好的饭菜过来,一家人在医院吃了顿家里的味道。 “小晏,你陪妈妈去把碗洗一下。”吃完饭后,赵夫人一边收拾一边这么说了句。 这话无疑是在暗示,她有话要说。 赵清晏点点头,心里紧绷得难受,还是帮忙收拾着跟赵夫人一起出了病房接受处刑。 在走廊尽头的洗手台,赵夫人把残羹剩饭倒进垃圾桶里,拧开水龙头动作熟练地开始洗碗。赵清晏在旁边也插不上手,只能默不吭声地等着赵夫人说话。 良久,她才说:“你别跟你爸说,瞒着你爸,成么。” “嗯……” “不管怎么样,”赵夫人低着头,赵清晏看不见她说这话时的表情,“让小屿回来吧,再怎么样让你爸见见,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 赵清晏不知道母亲思考了多久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独自消化了这一切。赵处长说她幼稚,可赵清晏知道,赵夫人比谁都坚强。 赵清晏为自己感到羞耻,时至今日,他已经二十二岁了,却依然是个遇见事情就逃避的小孩,逃避到无法逃避的时候还想寻求父母的庇护。赵清晏点点头:“我会去找他的。” 话虽如此,他也不知道怎么找到池屿。 他知道的仅仅只有一个大洋彼岸的地址,他甚至没有办法办到签证出国去找他。 在池屿和他之间,主动权从来就不在赵清晏手里。 他和赵夫人轮流在医院里陪着赵处长,他那份给公众号写稿的工作也丢了。可赵清晏别无选择,他来得匆忙,电脑行李都在乔城,压根没有办法工作。几天之后,医生向赵清晏母子说明清楚情况,末了说:“我个人是不推荐手术的,按照病人现在的情况,就算手术成功,也有很大概率扩散转移。” 赵夫人一听这话眼睛就红,她咬着牙说:“做,只要有希望治好,就做!” “我希望你们再慎重考虑下,”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病人现在的状态,积极配合治疗控制病情,五年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在这件事上,赵夫人态度坚定,丝毫不肯让步。 她是贪心的,五年时间对她而言根本不够,她仍希望能和自己的丈夫白头偕老。赵处长却非常抵触做手术,甚至不愿意住院治疗,他不希望人到中年,还让妻儿操心,让他们倾家荡产地给自己治病。 最后赵清晏拍了板,治。 他只身回了乔城,将电脑那些东西收走,房子推掉,再跟周颖川草草交代了一声回去有急事,就专心致志守在赵处长的身边。原本赵氏夫妇存下来打算给赵清晏置办房子的钱拿出来做手术了,人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赵夫人捂着嘴转身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俩就像赌徒,赌手术成功,赌赵处长能够痊愈,能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继续生活下去。 等待手术的漫长时间里,赵清晏想了很多。 他拿着手机,将即时通讯软件里的聊天记录来回翻。他和池屿曾经说过很多话,有粘腻的情话,也有“早安晚安”、“去哪里吃饭”这样琐碎的消息。他们曾经在一起过的事实就寄放在只言片语里,自池屿走后,赵清晏很少回顾,怕自己太难受。 可在此时此地,池屿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能让他稍稍冷静些的安定剂。 母子俩都不说话,各自惶惶不安地等待结果。 手术室的灯转成绿色的那刹那,赵清晏几乎第一时间站起身,朝着手术室的大门走过去。赵夫人站在他身后,攥紧了衣角,浑身都在微微发颤。 紧闭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接着戴着口罩的护士们走出来,主刀医生跟在后面,十分疲倦地擦了擦额角的汗。赵清晏连忙迎上去,双眼瞪得老大,一句“怎么样”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主治大夫点了点头,摘下口罩道:“放心吧,手术成功。” “谢谢,谢谢医生……” 这瞬间赵夫人喜极而泣,再没法掩饰,赵清晏抽着气,搂着母亲轻声安抚着。很快护士们将仍在麻醉中的赵处长推出手术室,转进病房里。心头重负终于卸下,赵清晏开始思量工作的事——赵处长的病花光了父母的积蓄,而他自己,连供养自己的稳定工作都没有。 他陪在医院里,一边看护赵处长,一边在网上各种投递简历找着工作。 可工作哪有那么好找,应届毕业生都要面临可能失业,他这样工作履历十分难看的人,恐怕也只能在刚创业的小公司里混一混。 赵清晏不禁有些后悔大学的后两年他什么也没学,计算机专业的东西他一知半解,回过头去看,自己居然没有一技之长,像个废物。 他还没能找到面试机会,赵处长却对他一直守在医院表示不满:“你工作请假这么久能行么,这儿有你妈就行了,你赶紧回乔城吧。” “不急,”赵清晏强颜欢笑,“等你情况再稳定些了就回去工作。” 堕落也是需要资本的。 以前赵清晏虽然没这么想过,可心里却始终觉得自己不会饿死。他还有家可以回,他的父母工资稳定,暂时不需要他操心。可现在来自家庭的压力猛烈袭来,他才知道自己浪费的大把光阴有多么珍贵。 如果他像周颖川一样,认真地忙工作,忙到没时间跟朋友发消息都要留在世界五百强的公司,也许情况会好得多。 赵清晏遍寻无果,最后无可奈何地趁着回家休息时,给周颖川去了个电话。 “喂,你现在在忙么。” “不忙,你回乔城了么。”周颖川轻声道。 她一边在说话,一边还有打字时键盘的声音。周颖川大概是在忙着的,只是因为赵清晏难得的联络,才会这么说。他有所察觉,可还是说:“……我想找个工作,但我没头绪,你有经验,能不能教教我。” 赵清晏说得诚恳,周颖川惊讶得键盘声都停了。 她说:“……家里出事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嗯,我爸病了。”赵清晏道,“不过没事,手术很成功。” 他独自走在四库的街头,因为打电话脚步也不自觉放慢了许多。晚上九点多,昏黄的街灯开着,细小的蚊蝇在灯泡下打着转,赵清晏就看着一个个街灯,电话那头的人好像不是周颖川,而是可以告解的神父:“……之前,也让你担心了。我太幼稚了,现在我爸病了我才知道自己这两年多蠢。我在网上看了好几天,基本上没有公司会要我这种吧,我专业成绩也不行,相关行业从事不了。” “没事的,”周颖川道,“那你还打算回乔城吗。” “回,过几天吧,等我爸情况稳定了。” “那你回来,我们一起吃个饭,我们再商量。”周颖川的声音在赵清晏耳朵里显得特别温柔,他不知道多感激这个同学,在他最最困难的时候,周颖川就是救世主。 “好,那你忙,不打扰了,我回来给你发消息。” 赵清晏挂上电话,刚好走到了夜市。 这条寂静的路通往的是钓鱼台,是四库的晚上最热闹的地方。 如果人生也是这样,穿过长久的黑暗后,能抵达光亮就好了。 赵清晏微微愣神,朝着烧烤摊走过去,罗小川几年如一日的穿着满是油污的外套,正在烤生蚝。 这瞬间他有种穿越感,好像身边还站着池屿,他们会一起笑嘻嘻地跑到罗小川的摊位上,点上羊肉串、金针菇之类他们爱吃的东西,然后跟罗小川瞎叨叨一阵,平凡又美好。 罗小川抬起头,目光一扫就捕捉到了他,顿时喜上眉梢:“哟,小晏!过来过来!臭小子两年没见你了,赶紧,要吃什么随便拿,你小川哥请!” 第68章 人从来不只是为自己活着(下) 罗小川的烧烤摊今天生意不佳,只有一桌客人。 他便让打工的小哥看着摊,自己提着扎啤跟赵清晏坐在后面边吃边聊起来。按理说赵清晏应该赶紧回家休息,好清晨去接赵夫人的班。可看着许久不见的罗小川,赵清晏忽然想起从前把罗小川当大哥的自己。 那么久没见面,罗小川热情随意的一如当初。 他拿着一次性塑料杯给赵清晏倒酒,一边倒一边说:“你是一直没回来,还是没来钓鱼台啊,读大学了就飘了?不认你小川哥了?” “不是,”赵清晏满怀歉意地笑了笑,接过杯子,“是没回来。” 其实何止是罗小川,蔡强、王不惑、罗小山……他一个都没再见过,连电话或短信也再没发过。赵清晏害怕他们问起池屿,更由衷地觉得,他们都知道他就是纵火案的真凶。 如果不是赵处长忽然病倒,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回家还是要常回的,”罗小川拿着杯子跟他意思意思地碰了下,笑眯眯地喝光整杯,“多看看父母。小山现在忙了,一年也就回来一次,我觉得特孤单。” “小山毕业了吧。” “还没,不过没在学校里。她跟娱乐公司签约啦,说在做什么‘练习生’……我也不太懂,就跟我讲过一年半载的她就能出专辑了。” 赵清晏微微一愣——当初罗小山说的“当歌手”,大家恐怕都是当玩笑话。每个人都有过那种时候,将来要做科学家、将来要当作家、将来要当大老板……幼时的梦想总是美好的,可没几个人能真的一直朝虚无缥缈的梦想努力。他还嘲笑过罗小山的“异想天开”,现在看来,应该被嘲笑的是他。 只有他举步不前,逃避现实。 “……那挺好的。” “是啊,我也觉得,至少这些年没白给丫头花钱,”罗小川有些小骄傲,“就是她没时间回家了,我还挺想她。” 看得出来,罗小山前途一片光明的如今,罗小川也比刚开始出来摆摊的时候更精神了。那时候赵清晏只知道天塌下来罗小川都会撑着,现在回忆起来,他真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哥哥。 赵清晏想起那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嫂子”。 “小川哥还没谈恋爱么。”他问出这句话,对方明显得愣了愣,然后又是倒酒:“嗨,我找什么女朋友啊,四库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都是同学,大家早都定亲的定亲、结婚的结婚了。我以前初中同学上回都带儿子来吃烧烤了,儿子四岁了!” 罗小川比他大六岁,现在已经二十八了。 二十八岁,为了妹妹十年如一日的挣钱养家,却还能总是嬉皮笑脸。 某种意义上而言,罗小川真是英雄,至少赵清晏觉得是。 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努力,为了亲人爱人永不言弃,只有他最软弱。 罗小川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话题忽然一转道:“你一个人回来的,小屿呢?那小子不是跟你形影不离的。” 赵清晏语塞,只能端起杯子喝酒。 扎啤的味道不怎么好,一杯酒下去,他舒着气,艰难道:“他出国了,还没回来。” “小子混得不错啊,你怎么没跟着去啊?” “……成绩不好呗。” 他还是没办法将满腹的心事说给旁人听,只能找着话搪塞。罗小川约莫是看出了点什么,也不再追问:“那你怎么忽然回来了,这又没过年又没放假的。” “我爸病了,”赵清晏垂着眼看空了的杯子,说,“刚做完手术,还没出院。” 按理说,在四库里发生任何大事,街坊邻居都会第一时间知道。可罗小川对着消息茫然不知,好像就连城中城也被岁月改变成了另一个地方。罗小川感觉问错了话,连忙给他满上:“……在哪个医院?市医院?” “嗯。” “那我明天去看看赵叔。” “小川哥,我其实特别害怕。”赵清晏终于道,“我特别怕我爸就这么走了……” “嗨,正常的,谁不怕呢。” 话题说到这上头,气氛就自然而然地沉重了。关于亲人离世,罗小川和池屿都曾经体验过,他们再清楚不过。赵清晏作为旁观者,纵然知道死别是种什么滋味,他只知道会伤心难过,却不知其中的肝肠寸断。 “至少你还有时间陪陪你爸,不是手术成功了么,会好起来的,赵叔人好,好人有好报的。”罗小川说着,摸出烟来点上,还冲他递了递,“要不要?” “我不会抽烟……” “不会好,不会最好,千万别会。”罗小川道,“呼——像我妈那样,说走就走,才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时候小山还小,我就觉得她怎么能忽然间就把责任全都丢给了我,我都还是个小屁孩。后来再想起我妈的时候,我就想着要是早些知道,多抽点时间跟她说说话就好了。” 罗小川的语气平淡,显然早已经从那种悲伤里走出来了。 “我妈不是特别凶么,特别喜欢骂我。就算当时我想多陪陪她,估计她也没什么好话讲。不过也没事,我妈就是那样,要是温温柔柔的,就不像我妈了。” 其实,赵处长病倒了池屿都没回家,聪明如罗小川,从只言片语里已经读出了些什么。只是他情商足够高,并不揭穿赵清晏,反而拐着弯地安慰了两句:“无论朋友还是亲人,还是喜欢的人,总有一天都要散的。山丫头也长大了,以后会找个好男人嫁了,也要离开我……想得开,日子才不难过。” “想不开怎么办呢?” “想不开也是过,想得开也是过,总不能去自杀吧?”罗小川毫不避忌,“人这条命,从来不是自己的。就像我要为了山丫头多赚点嫁妆钱,你也要为了父母好好念书,一样的。有些人说什么‘人要为自己活’,我觉得都是屁话,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感情么。” 赵清晏没说话,罗小川大义凛然地勾住他的肩膀,一口烟吐出来熏得赵清晏眼睛生疼:“小晏,赵叔病了你更要振作,不然姜姨一个人,哪能撑得下来。” 眼睛疼得流泪,赵清晏抹了一把:“熏到我了……” “哈哈哈,”罗小川爽朗地笑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习惯了,这边一起摆摊的都抽烟。” 赵清晏听着罗小川式人生哲学,一杯接一杯的喝了许多。 约莫临近十二点的时候,赵清晏已经喝得头晕眼花,再说不出句完整话来。罗小川笑声特夸张,还夹杂着揶揄:“小孩儿还是这样比较可爱嘛。” 赵清晏反正是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他红着脸,额头抵在小桌上随时都会睡过去。最后还是罗小川把他送回了空荡荡的家里,他醉醺醺地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向旁边那张空着的床。 赵夫人怕床上积灰,给它们都罩着布。 赵清晏想了许多,记忆里那些跟池屿说的话、做的事,一点点打乱了顺序,胡乱地播送。回来之后赵清晏在家时总刻意避开自己想池屿,在他清醒的时候,尚且能干点别的事分散注意力;而如今喝醉了,那点自制力消失得一干二净。蓦地,在漆黑的房间里,赵清晏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掀开了旁边的布。 他倒在池屿的枕头上,拼命的嗅着上面的味道。 但除了洗衣液的香味,什么也闻不到。 两年过去了,床单枕套早就换洗过很多次,怎么想也不可能留下味道。 他没哭,但比哭更难受。 这天晚上赵清晏做了个梦,梦见那年夏天攀着树爬上福利院的围墙,看见池屿坐在双杆上。 醒来时被美梦填满的心又空空如也。 赵清晏收拾好情绪,又奔往医院。赵处长恢复得还不错,精神也好了许多,母子俩悬着的心终于平安落下。医生说保险起见,还得在医院住几天,赵处长没意见,可却说什么都要让赵清晏赶快回去工作。 他想也是,家里的存款已经空了,他必须快点赚钱,快点让自己有能力照顾家人。 于是赵清晏又回了乔城,立马约了周颖川吃饭。 他们约的七点钟一起吃晚饭,可周颖川足足到九点才抵达。她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好几个文件袋,满脸歉意道:“抱歉我来晚了……你爸还好么。” 赵清晏点点头:“嗯,恢复得还可以。” “本来今天不用加班的,临时有工作……”周颖川道,“没办法,让你等久了。” “没事的。” 赵清晏叫了服务员过来点菜,周颖川全然不挑,反而翻了翻文件袋,从里面找出几张资料递到了赵清晏面前:“我找朋友打听了一下,这几家公司还不错,人事部我还能找到点关系,你看看喜欢哪家。” “这……” 赵清晏拿着资料看了看,公司都是小有名气的公司,但需要招聘的职位他根本胜任不了。如果他老老实实读完大学,至少他还能去当程序员;然而现在,没有一技傍身的赵清晏压根没指望过去大公司。 “这些工作我怕我都做不了……”“不用怕,”周颖川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进了公司,等于一切从头来,会有人教你,你好好学就行……不过再好点的公司要求就高了,我觉得这几家比较适合你。”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粉色的指甲油特别亮眼:“这个,还有这个,我推荐这两个。” “我不挑的,”赵清晏难为情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也没什么特长。” “那你按照这样的,做一份简历。”周颖川又抽出一张纸来,“稍微写漂亮点,内容不要太多,简明扼要点。……我说的直接点,只要简历能看就行,其他的我可以找朋友帮帮忙。” “好。” 跟周颖川这样已经成为职业女性的人比起来,赵清晏懵懂无知得像个初中生。可他已经顾不上面子、自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只希望快点,再快点,能赚到钱,能替父母减轻压力。 罗小川说得没错,若是只看他自己——赵清晏没有梦想,也没有不得不做的事,他唯一执着过的就是赎罪;但他爱他的父母,他希望父母能健康平安。 在周颖川的帮助下,赵清晏顺利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 正式踏入职场再没有周颖川可以帮助他,作为实习生他几乎天天都在挨训,为此他努力的学着一切可能会需要的东西,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却依然记得每晚给家里拨一个电话。 赵清晏聪明且努力,三个月后平安转正,渐渐步入正轨。 每个月他都抽一个周末回去看望赵氏夫妇,而池屿仍旧没有回来,寄东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试着给那个美国地址去过一封信,冥思苦想一整晚的结果是只写了一句“爸得了肝癌,回来看看吧”。两个月之后这封信被退回,说查无此人。 赵清晏放弃等待了。 他接受了最悲哀的结局——兴许这辈子,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冬去春来,秋去冬又至。 一晃再两年,赵清晏麻木地赚钱,再不想任何关于池屿的事。他除了工作之外,只剩下回家探望父母,偶尔跟周颖川吃个饭,两个人闲聊或闲逛,算生活里唯一的调剂。 他以为生活就会这么波澜不惊地下去时,公司忽然把他和几个同事调去了燕城。上司说“全凭自愿,如果不方便的可以继续留在这边”,但赵清晏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燕城的工资比乔城高,他求之不得。 他和周颖川吃了段告别饭,坐上了去燕城的飞机。 那是趟中转机,从HK至燕城,中间在乔城停靠。 赵清晏戴着口罩垂着头,仍穿着几年前的旧衣服,领口已经洗得发白。现在把他放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也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过去那个阳光帅气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正当他低头系安全带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声:“赵清晏。”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跟自己隔了一个过道的同事,可同事们在聊天,压根没人叫他。 赵清晏再往邻座看—— 第69章 相遇算不上重逢 机舱里嘈杂的说话声、广播里空姐的话、还有在过道上置放行李的人,统统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变得不清不楚。 他就像坠入深海,不敢呼吸也无法动弹。 从男人的薄唇中,再次缓缓吐出他的名字,这秒钟长得令他害怕。对方到底出声了没有赵清晏也不知道,但在他耳朵里,只有这三个字是清晰的、不同于噪杂的背景音。 “赵、清、晏。” 造化弄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如果早一点,早两年池屿能回来,赵清晏猜想见面的时候自己一定会热泪盈眶,或许还会不停地说“对不起”,虽然那没什么用。但时至今日,再看见池屿,他就会像现在这样,害怕到缺氧。 池屿就坐在他旁边。 这张脸,这个人,到处都是赵清晏日思夜想的痕迹,却又到处都是陌生。 他们对视着,思绪只消一秒便游过漫长的十四年。 他无比恐慌的,失措的看着对方的眼睛,试图找出点蛛丝马迹能够分析应对。但对方眼里的恨意不减当年,甚至还带了些许嘲弄。 今天池屿西装革履,赵清晏不修边幅,在一架嘈杂客机的经济舱里相逢了。 这刹那赵清晏忽然觉得,“时间可以抹平一切”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因为再相逢,他依旧没能坦然自若,对方也显而易见没有释怀。 时间能抹平的,只有当初意气风发少年的棱角。 至于疤痕,它就在那里待着,每每触及,还是会有深入骨髓中痛痒。 只要不小心碰触到,便立马会唤醒记忆长河中那些痛苦的点滴。 痛苦总是比快乐来得深刻。 池屿面无表情地说“好久不见。”,一声声敲在心尖上,痛得发颤。 赵清晏扯动嘴角,自觉笑容难看却不得不笑:“……好久不见。” 他原本轮廓分明的脸,在这些年的折腾下瘦得不成人形,颧骨凸显,眼下乌青,就连从前眼里的光都被煎熬成了斑驳疮痍。 池屿无声无息地捏紧了座位扶手,紧抿着薄唇没有回应。 他既痛心又觉得好笑——凭什么赵清晏要变成这副鬼样子,他明明是加害者。可加害者憔悴地像受害者,他作为受害者却活得好好的——至少在看起来是。 赵清晏终于还是错开目光,垂着头又说:“我找个人换个位置。” 他话音一落便解开安全带要起身,池屿突兀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用了,一个小时而已。” 他讪笑两声又坐下:“嗯,一个小时而已。” 很快飞机起飞了,他们的对话也就停在这里。 赵清晏曾整夜整夜的失眠,偶尔会哭,但更多时候会想着等再次见到池屿,他要怎么忏悔,忏悔完要怎么告诉池屿,他是爱他的。他有在备忘录里写下大段大段当时当地的心情,曾热切期待着能有机会说给池屿听。 但他们真的见面了,除了“好久不见”确实也再说不出别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谁也没有再开口。 赵清晏惴惴不安地坐着,他左手抓右手地搓弄着手背,逐渐发展成抠指甲的不知什么时候蹭出的破口。他无意识地撕下来一条指甲,摸着层次不齐的断面又十分难受,最后焦虑地啃咬着它。 他咬得太狠,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可他察觉不到痛,仿佛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稍稍冷静点。 可无论怎么冷静,他都该跟池屿说点什么。 留下联系方式也好,或者直接告诉他赵处长生病的事。 他答应过赵夫人,要让池屿回去看看的,虽然在那之后赵夫人再没提过这事儿。 赵清晏脑子里闪过太多太多的念头,却又一一被自己否定,他想说的话被自己的焦虑恐慌阻塞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也不敢偷偷看池屿的侧脸,虽然他很想。 这种情绪下的消耗是巨大的,赵清晏昨晚忙工作到深夜三点,早上又忙着赶飞机,很快就累得困倦不已。他就那么垂着头,像逃避现实般竟沉沉睡了过去。无论是飞机的颠簸,还是广播里的通知,他一概没有听见。 自从池屿走后,他再没有睡得这么沉过。 即便四年过去,赵清晏仍没有办法坦然的面对自己、面对池屿。那天晚上的诀别音犹在耳,池屿永远不会原谅他,因而他就算忏悔,也像是做给自己看的。他偷偷想过再不见面也好,兴许这辈子逃着逃着就过完了;可上天幽默感极佳,偏偏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里他们巧遇了。 他胡乱地做了几个简短的梦。 他梦见在飞机上跟同事闲聊终于逃出前领导的魔爪,梦见陪赵处长去医院检查时获得好消息,还梦见他和周颖川吃饭。 就好像池屿从没出现过。 可当赵清晏被飞机下降时的不适感弄醒时,他正靠在旁边人的肩膀上。赵清晏惊慌失措地弹开,怯懦道:“对不起……” 池屿淡然地像没事发生,也没回应他的抱歉。 他们之间的沉默无穷无尽,直到飞机降落,直到乘客们纷纷拿下行李排着队往外走,直到他们从航站楼里走出去。 赵清晏仍然没能说出一句“你现在电话可以给我么”,池屿也没再多看他一眼。 四年不见的别离,倒再相遇时竟然只剩无语凝噎。 赵清晏跟同事们提着随身行李往大巴站走,而池屿跟他的朋友往停车场走,刚好是两个相反的方向。两名一起过来的同事闲聊着要先去吃饭还是先去公司安排的宿舍,赵清晏沉默着跟在他们身后。 他不舍又不甘地往后看了眼,池屿推着箱子,步伐稳健地朝另一个反向离开,背影潇洒。 如果再分开,他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遇见。 赵清晏心擂如鼓,惶恐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但茫茫人海好不容易再碰见,真要这么一言不发地又离开吗。他,还有他的父母,迄今为止仍将池屿视为家人,这点从未变过。 在飞机上没能找到的勇气,此时此刻,就在赵清晏即将踏出航站楼的时候忽然涌现。他脚步一顿,心脏鼓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催促着他快点,再快点。 “我去个厕所,等我一下!” 赵清晏急匆匆地交代了句,行李箱就这么被扔在同事身后,他转过身疯了似的朝着停车场方向跑去。 他知道自己错了,也知道抛开这些那些他仍然爱着池屿,更知道就算他一命抵一命也无法赎罪……可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再次消失。赵清晏跑得气喘吁吁,他不停地张望四周,脚步不停,眼睛也不停地找着池屿。 可机场那样大,人那样多,找人谈何容易。他一路追到停车场,也没有见到池屿的踪迹。他在一排排轿车里来回走动,神情焦急地四处搜寻。 错过这码事,有时候就是一秒钟的功夫。 赵清晏犹豫的还不止一秒,是一个小时,甚至更久。 终于,他上下不接下气地停下,无意识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又不小心碰到脸颊。手背上满是湿润,他都没察觉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落泪的,反正跟从前没有区别,仍然怯懦易哭。 他在停车场呆站了好久,同事等得不耐烦,打电话过来问他怎么还没过去。 “我马上过来……” 他没能抓住机会,又将池屿搞丢了。 幸好今天是周末,他们调到燕城来,公司安排得十分人性化,还让他们先休息一天,调整好状态再去燕城总公司报道。赵清晏回了宿舍洗了个澡后闭门不出,同事们并没那么关心他,各自出去忙了。 赵清晏带着那张全家福,将它摆在了床头。 照片上池屿和今天见到的池屿已经不像同一个人了。印象中池屿是对其他人总显得漠然,可对他,从来都是隐约的温柔。而那点温柔终于耗尽,在飞机上的那个人淡然到了极点。 心情压抑得太厉害,赵清晏在房间里呆坐了几个小时后意识到自己这样下去会崩溃。他急急忙忙地给周颖川打了个电话:“喂……” 其实对象是谁都可以,他需要发泄。 但最近通话的对象,就是周颖川。对方听见赵清晏的声音,非常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儿:“……怎么了?” “我遇到一个人,”赵清晏恍惚地说,“我遇见我以前的爱人。” 他从没对周颖川坦诚过前因后果,因此发泄也变得语无伦次。他说了许多细碎的句子,周颖川无法用它们还原出事情的起承转结,只能听出一些关键。赵清晏遇见了他曾深爱过的人,分开了四年的人。 ——并且他一定没有放下,依然爱得难以自拔。 “我不敢说,我该说的,就是我没敢说话,他就消失了。”赵清晏道,“我是个废物。” “赵清晏,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废物,”周颖川叹了口气,“也许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真的特别没用,为什么连句话都不敢说。” 周颖川听着他自我厌恶的话语,头一次觉得那么难以接受。她知道赵清晏有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能致使他两年间都在自我折磨。她一直觉得没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喜欢赵清晏,并且一直在等着赵清晏走出来的那天,她能入场。 老实说这样很狡猾,可周颖川并没有别的办法。 她对赵清晏的好,其中不可避免的夹杂着目的性。她想要补上赵清晏感情的缺口,也想看着他好起来。 但现在,看样子是没有机会了。 周颖川自顾自地想着,一晃神也不知道赵清晏说到哪儿了,她果决地打断赵清晏的胡言乱语:“赵清晏。” “啊……嗯。” “我喜欢你。” 周颖川如释重负。 第70章 同名而已 他给周颖川打去的电话,本质上还是自私地想要宣泄罢了。他不在意周颖川会安慰他还是提供解决办法,他只是想说而已。 如果再不说,这些郁结在心头的情绪就会炸开。 赵清晏不敢想象炸开后自己会如何,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而往往,一旦想到了“死”,再想好好活着就难如登天。周颖川前头说的话他其实一句都没听见去,他责怪着几小时前的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点。 然而周颖川突如其来的告白,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自责。 他愣愣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无奈地叹息,接着又往下对他说:“一开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不过现在看来,你的确没察觉。” 周颖川口吻轻巧,不难听出里面的故作轻松。赵清晏嘴唇微张着,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 他当然不知道周颖川喜欢自己——在他的感知里,周颖川也是他的“债主”。他最晦暗无光的那段日子,是周颖川一直在想办法拯救他。以前因为他的错和逃避,她被大家孤立、笑话;后来因为他的自暴自弃,她又不求回报的施以援手。 很长的这段时间里,赵清晏都避开了这个问题,但现在他想起来了。 他亏欠着周颖川,且不是她的告白,亏欠还会无休止地增多下去。 初中时候众人哄笑戏谑的话语,写满侮辱话语的小纸条,包括蔡强在内那些同学们鄙夷的眼神……赵清晏都还记得,他受制于天性不敢伸张正义,更因为习惯了逃避也没能承担。 他只能像对池屿那样,想以别的方式弥补一二。 那么周颖川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大体原因他了然于心。这种喜欢基于他的欺骗,就像是偷来的东西。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看清楚自己的卑劣。 周颖川像自言自语般,说着说着难掩苦涩:“我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我总记得那时候他们嘲笑我的时候,只有你对我笑。我也没觉得自己很深情,至少高中三年,我没惦记过再跟你见面。” 赵清晏那时候一门心思都在池屿身上,早已经不记得当初的特困生是怎么离开了那所学校。 “就……再见到你之后,我还是觉得我喜欢你。”她说,“我很自私,是因为喜欢你我才费心思帮你,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友谊。” “对不起……” 赵清晏狠狠咬着下唇,嘴唇被咬破的疼痛带给了他点清醒。仿佛正在通电话的人已不是他,他躲在更远更远的地方,看着卑劣的男人不知从哪儿寻得的勇气,终于坦白曾经做过的一切:“是我,把那本书放进你抽屉的人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无心的……可我没敢承认,是我趁教室没人看在偷看,我本来想等下个课间再找机会拿出来的。” “对不起。” 道歉苍白无力,即便他时隔多年后总算坦白,但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 他暗自猜测周颖川不会原谅他,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无论怎么逃避,总有要面对的时候。只可惜赵清晏明白得太晚,他将歉疚感缩在心里,生生煎熬了许多年。 至少这一刻,他是痛快的。 电话那头有了长长的沉默,赵清晏握着手机等待宣判。 良久后,周颖川才开口道:“原来是这样。” 抱歉又到了嘴边,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话。但他还没说出口,那边忽然响起“啪嗒”一声,接着是吐息,好像是在点烟:“……算了,我原谅你了。” “什么?” “我说我原谅你了。”周颖川平淡道,“小时候的事情,我早就想明白了。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也交不到朋友。也许你不曾注意过,孤立什么的,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只是没人把它摆到台面上。现在我已经不在意了,真的,所以你也不用自责,我原谅你了。” “但喜欢你的事情,我可能还要再想想,”她轻声笑起来,“不能太草率,对吧。” “……谢谢。” 尔后他们没再多说什么,周颖川匆匆说了几句惯用的结束语后就挂断了电话。赵清晏能感觉得出,她远远没有她说的那样轻松接受,她同样觉得惊讶不已。 可该怎么叙述这一刻的心情呢。 电话挂断后,赵清晏捏着手机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用顾忌任何。他哭得像个孩子,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哭着,眼泪汩汩不断地往外涌,喉咙里的哀嚎充斥了整个房间。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后来甚至已经再流不出更多眼泪。 他一直想被原谅。 想被周颖川原谅,想被池屿原谅。 可他固执地以为自己不会被原谅,所以才有了后来那些弥补,那些将错就错的行径。 周颖川的话让他好过了太多,这些年压抑着的东西总算有了小小的出口。那天赵清晏哭了很久,窗外的天从白到黑,最后他累得伏在桌上沉沉睡了许久。 他并不是毫无收获,至少他知道——如果有机会再见池屿,他一定不会放过机会。他想把能给的都给他,哪怕换不来原谅。 隔天赵清晏翻着手机里的存着的号码,给罗家兄妹、蔡强、王不惑,挨个发了短信,告诉他们自己现在的号码。其中三人很快有回消息,都是询问他现在在哪儿,过得还好不好。 唯独王不惑没有回复。 赵清晏并不死心,夜里又拨通了他的电话。可他得到的回应却是这个号码已成了空号。逃避的不止是他一人,王不惑同样在说出真相后,不愿意再面对。 或许是他们的缘分就到这儿了,赵清晏不强求。 赵清晏买好了日用,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得有模有样,跟同事一起去新公司入职。他乖巧努力,新的上司很喜欢他;同事们跟他都算点头之交,生活依然简单宁静。 在飞机上偶遇池屿就像是他的臆想般,再这些臆想逐渐淡去的时候,池屿又出现了。 那是个暴雨天,赵清晏没有带伞,从地铁站跑去公司之后,他淋成了落汤鸡,模样十分狼狈。好在不是他一个人忘记看天气预报,许多人身上都湿哒哒地淌水,他倒是不显得突兀。 他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工位上坐着,拿毛巾擦着湿漉漉、黏在脸颊旁的头发。 就这时候,领导过来了。 下雨天员工被淋湿实属正常,往常领导会索性无视,甚至会晚一点再开始布置工作。可今天不知是刮了什么风,一向对他态度很好的上司,再看他的狼狈样后瞬间炸开:“你怎么回事啊你,这么大人了不会带伞吗,你看看你搞得一地的水,好看么?” 赵清晏猛地收起毛巾,垂着头道歉。 上司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接到电话:“……好,我马上,好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还用嘴型命令赵清晏:赶快收拾了。 随着他离开,办公室里的女职员们小声议论起来:“今天什么事儿啊,他火气这么大。” “好像总经理换人了,总公司调过来的。”一名女职员抱着热茶道,“估计是怕老总看到给他评价扣分吧。” “今天这么大雨,带了伞都跟没带似的。” 赵清晏没注意听,他去杂物间拿了拖把过来赶紧把座位下的水弄干净,都没来及把自己捯饬好。 “池总这边请,就是今天下暴雨可能员工们形象都不是特别好……”很快门外传来他们领导谄媚的声音,赵清晏加快了脚步将拖把塞回去,连忙坐在座位上装作在工作的模样。 一行人踏入办公室,之前唠嗑的女职员们早机灵地回了自己位置上工作,只求新老总过来能看见一派兢兢业业的气氛。上司过得不好,他们就会过得不好,不给上司添麻烦才是生存之道。 赵清晏听着脚步声与说话声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头也跟着埋低,希望大家都能忽视掉这里还有个人。但很快老总就发现了好几个湿漉漉的员工:“……淋湿了就先去处理下,不要感冒了。” “是是,您说的是。”领导笑眯眯道,“你们几个快去休息间弄弄干,别感冒了。” 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赵清晏却一动没动。 新来的总经理声音太耳熟,导致他想跟着去休息室都没了胆子。那声音太像池屿了,他几乎都要觉得是池屿。 可这想法冒出来没一秒,赵清晏又觉得好笑,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人有相似,别说是声音像,就算是相貌相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眼尖的领导这种时候突然有了人道主义情怀,瞅见他没动,干脆扬声道:“赵清晏,你还坐着干嘛,赶紧跟着去啊。” 赵清晏仓皇地站起来,垂着头就往外走。 从他的座位要往休息室去,老总一行人所在的位置是必经之路。他尽量低着头,不希望被老总记住长相,因而他也看不见老总长什么样子。 “赵清晏?”那人低声重复了一遍。 赵清晏抬起头,一下撞上他的目光。 还真是池屿啊。 是啊,常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回也同样让他不如意。 偏偏是他淋了雨满身狼藉的时候再次看见池屿,偏偏当着办公室这么多同事和领导的面。决定好再见面一定要说出来的话又因为不合时宜被默默压了回去,赵清晏微微点头后,打算从他的秘书旁边绕过去。 他领导说:“怎么,您认识他么。” 池屿说:“碰巧和我一个朋友同名而已。” 比起无视、漠然,又或是冷眼相待,甚至仇恨满目,他说的这句,才是最冷漠。 第71章 记得看天气预报 赵清晏把自己弄得清爽些了之后,在杂物间躲了半小时。这种做法真是傻透了,新上任的老总或许都会去职员们的办公室看看,但绝对不会待在里面。他直到半小时后才想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垂着头佯装无事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兴许还多亏了池屿那句“同名”,并没有同事认为他和老总认识,也没有人过来搭话。 可赵清晏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字直眼花。 翻开手边的资料也好像全变成了阿拉伯文字,他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其实这两次见到池屿,他的第一反应都是逃,赶快逃走,逃到没有池屿的地方。原本心心念念他有天会回来,也在时间的消磨中变成了不见也好,能麻木的生活下去已算万幸。 他已不是过去那个被情绪操控的小孩,他得顾及家人,他不能为避开池屿直接辞职离开。实际上他也不该逃避——半个月前他还决定了再见面一定要开口,一定要告诉他自己不是因为愧疚才和他在一起。 赵夫人还叮嘱过让他跟池屿说,赵处长病了,让池屿回家看看他们。 结果这一天过完,赵清晏的工作只完成了一半不到。在这里加班是常态,同事们也没人离开,他只能喝杯咖啡提神,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不然他可能今天得通宵加班。 到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回家的时候,赵清晏还没做完。他是办公室里最后一个走的,但他却莫名地放松了不少。老总不至于加班到晚上十点,至少今天他们不会再见面。 池屿变成了典型的成功人士,而他却依然碌碌无为。 赵清晏心里有股隐约的自卑,被见到他时的忐忑盖住,他尚未察觉。 早晨下过暴雨的燕城,地面上还没干透,他猜想可能中途又短暂地下过几场雨,只是他没有发现。这个城市的街头,像赵清晏般加班到晚上的人多如牛毛,每个人都带着无法掩饰的疲倦,脚步匆匆地走在路上。 他想起四库里永远优哉游哉的氛围,说不出多么怀念。 但今天赵清晏着实时运不济,他才走出公司没几步,就感觉到一滴两滴雨落下来,紧接着雨声淅淅沥沥响起,不消片刻就成了滂沱大雨。身边行人飞快地跑起来,或是用公文包挡在头上,或是干脆闷头跑。 赵清晏却没反应过来,他这一整天都茫然得像个笨蛋。 十几秒功夫他就再次享受到浑身湿透的滋味,他也跑起来,可雨水打在他脸上,沾湿了睫毛,往眼睛里流。 雨太大了,这样跑到地铁站,他估计自己会像刚刚从河里捞起来一样夸张。无奈之下,赵清晏眯着眼跑到一家关了门的便利店前,躲在窄窄的雨棚下面。 初高中的时候他们住校,后来念大学,每次一起出门遇上下雨,池屿都带了伞。对方是什么时候查看天气预报的他浑然不知,只知道池屿总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自从池屿走后,赵清晏淋过很多场雨。 这不是最大的一次,却是最惨的一次。 他曾因为淋雨生病发烧,在家像死狗似的昏睡了一天,但也没能记住出门时先看看天气预报。 习惯是背后甩不掉的影子,他习惯了池屿在身边,却迟迟没习惯一个人。 赵清晏就这么站在雨棚下面,看着别人急匆匆地赶往地铁站。他猜想他们的末班车或许是在十点半,所以焦急匆忙,不想为了回家而浪费掉地铁价格几十倍的的士费。 好在,他的末班车能到晚上十二点。 像这样来得毫无征兆的暴雨,通常也下不了多久,半个小时便会停下。 赵清晏望着连成线的雨发呆,忽然一抹黑色的影子映入他的视线里。有人跟他一样,选择在这里避雨,并且站在他的旁边。赵清晏无意识地转过头望了眼,他看见男人的下巴往一滴滴地淌雨。 是池屿。 雨声大的惊人,好像把全世界的声音都盖住了,只剩下噪杂的雨声。 池屿扭过头看他,两个人对望着,在雨声里谁也没挪开目光,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池屿先开口:“为什么不带伞。” “……没看天气预报。” 对话忽然变得稀松平常,赵清晏有种他们昨天还住在一起的错觉。池屿同样淋湿了,但比他稍微好点。赵清晏收回目光,垂着头看向自己满是泥泞的脚尖。鞋子是什么时候蹭脏的他都不知道,明明决意好好活着,却在无数细节里表现他的无能,他连“好好活着”都做不到。 沉默了片刻后,他依稀听见池屿叹气。 对方又说:“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赵清晏声音小得可怜,被雨声盖去了大半:“……有。” 池屿压根没听见,他只能稍稍靠近了些,微微恼怒地说:“赵清晏,不要弄得像我对不起你。” “不是,”赵清晏眉头紧锁地抬起头,只敢看雨不敢看他,“……对不起。” “只有对不起么,”池屿意外的话多,“我走的时候你也在说对不起,现在仍然在说对不起,在你心里,对不起是万能么?只要‘对不起’一切就能揭过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雨又大了些,从雨棚的凹陷处落下来的雨成了细细的水柱。 赵清晏深呼吸,有种即将赴死的感觉,终于开口顺畅地说:“对不起我曾经做错了事,我给你带来很大的伤害,我确实想补偿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好好弥补,但我又错了,我不应该隐瞒。” 刚说出来,赵清晏又觉得这样的道歉太拙劣了。 怎么听都像是被迫写的检讨书,没有一点真心实意。 他急忙补充,希望自己再恳切点:“屿哥我……” 这个称呼刚开口,赵清晏就懵了。 他多久没再叫过这个称呼,说出来的瞬间他居然觉得生疏,剩下的话被猛然叫停。 而池屿也怔了怔,赵清晏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双方都在为这个许久没叫过的称呼而难受。 短暂地停歇后,赵清晏声音哽咽地说:“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有多恨我,我就想告诉你……” “我不是因为愧疚才跟你在一起,真的不是。” 最后的重复显得特别无力,因为这话无凭无据,就连赵清晏自己都难以说服。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比想象中的要更轻松些。习惯逃避的人,总是在面对的那一刻才懂得,原来逃避反而煎熬得多。 他紧张地等着池屿的回应,可又觉得释然——无论池屿信与不信,他都说出来了。 他等待了片刻后,池屿说:“雨小了,我送你去地铁站。” 池屿脱下了黑色的风衣,动作潇洒利落地撑起它,撑在他与赵清晏的头顶。赵清晏神情复杂地看向池屿,对方却没看着他,只是看着前边的路,催促了一句:“走吧。” 于是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跟着池屿迈开步子。 风衣太小,他们不得不凑近,才能遮挡住多一点地方。下雨给了他们完美的借口,赵清晏其实更想抱住他,或者像从前的下雨天那样,让池屿一手撑伞,一手勾着他的肩膀。 但没有伞,也没有勾肩膀,只有下雨。 他们的脚步异常默契,谁也没有走得很快,仿佛毫不在意这场雨。赵清晏能闻到池屿身上淡淡的古龙水,他想出了很多情节,在他们空白的四年里,池屿应该一如既往的优秀、努力,所以才成了今天的他。 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他。 他们在雨中走过这段路,只有雨声和车鸣,他没有得到池屿的回答。 但赵清晏没注意到的是,在他们俩身后一直有辆车缓缓地跟着。多亏这不是闹市区,多亏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那辆车在雨声中隐匿,就这么默默跟着,直到他们俩抵达地铁站的门口。 行色匆匆的职员已经少了很多,他们并肩站在檐下,赵清晏却迟迟说不出再见。他其实希望池屿能给他机会,能再多点耐心,能跟他一起回家,听他再慢慢说得更清楚些。 可他又清楚这是痴心妄想——谁会愿意跟杀死自己母亲的仇人再多接触,哪怕当初只是无心之举。池屿没有在办公室里大声告诉所有人“赵清晏是杀人犯”,已经是对他的宽容了。 他无法要求池屿以德报怨,他只能让自己再显得卑微些。 赵清晏说:“爸妈很想你,爸生病了……现在已经好了,但是人老了很多,一直希望你回去看看。” 用父母来做突破口的自己,真是无耻啊。 听见他的话,池屿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十分淡然道:“我还有必要去看么,如果是补偿,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够了,我亏欠什么了。你们一家人隐瞒得这么辛苦,我也不想拆穿。” “不是,”赵清晏连忙道,“不是,他们不知道。……我隐瞒了所有人,是我一个人的错。” 他在池屿面前抬不起头,就算对方现在让他一命还一命,他也只能照做。 所以他错过了池屿诧异的脸,只听见池屿说:“以后记得看天气预报。” 池屿说完,转身就走,仿佛并不想跟赵清晏道别。他站在那里茫然又无助地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曾经近在咫尺的人如今像隔着银河,即便有机会共撑一把伞,似乎也无法碰触。 他明明知道池屿不可能原谅他,却特别自私地希望池屿能原谅,像周颖川一样。 直到池屿彻底消失在拐角口,赵清晏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进了地铁站里。 像他一样湿漉漉的社会人不少,他夹在其中并不显得特别。每个人都被忙碌的社会、忙碌的工作,磨得再没力气维持活泼,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在这种普通中稍稍获得了些安心。 他想了想明天再见到池屿又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决定明天的事交给明天的赵清晏,暂且偷了这片刻的放松,哪怕能在回去的地铁上发发呆都算老天恩赐。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里可能大家都觉得太压抑,还是说一下。 虐到这里算完,之后是重圆的过程,保证有个和和美美的HE,不会委屈赵清晏和池屿任何一个。 能看到这里的读者,非常谢谢你们,这篇文受众不多,但毛肚写的非常认真,有几段情节是真实取材,我尽量在还原那种真实感。 很多人劝我,大家看小说,多数还是觉得生活里糟心的事情太糟糕,想放松放松,想磕糖,想看到好的感情、好的结局。但我觉得生活里的糟心事必不可免,小说里的爱恨别离是调剂,我想表达的不止是一段掺杂愧疚的感情,而是“大家都已经很惨了,可依然努力认真的好好活”。当然它尚有很多不足,我也在努力让它更好些。 再次感谢大家。】 第72章 邮件、咖啡与恩惠 赵清晏回到家的时候身心俱疲,还冷得厉害。 两个同事早已经洗完澡捯饬完回了自己的房间,客厅连盏灯都没留下。从见到池屿后,赵清晏总是不自觉地叹气,就包括进门开灯时,他也长长地叹息。 太累了,虽然终于把话说出了些许,可依然觉得累。 他放轻了手脚,去卧室拿了换洗衣服后,进浴室洗澡。 身上的寒意很快被热水驱散,如果只单单看这一刻,好像跟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所有事一旦跟池屿挂钩,对他而言,就染上了无穷无尽的疲惫。他不自觉地回忆起以前在一块的时候,尤其是单独在家时。 他们也曾浓情蜜意到恨不得时时肌肤相亲,池屿也有过恶劣的行径,在他洗澡的时候闯进浴室里一番捉弄。 回忆起来,每一处都写满了爱意。 可为什么偏偏那时候他没说出来,池屿也看不到呢。 那一定是仇恨蒙蔽了双眼,让他们都成了盲人。人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兴许那时候,池屿想看到的并不是爱情。 赵清晏冲干净身上的泡沫,关掉花洒。水声停下后,外头立刻传来关门声。他疑惑着匆匆擦干身上的水,套上睡衣裤往外走,想看看谁这么晚还出门,又或是谁这么晚才回来。 同事手里拿着塑料袋,跟他迎面碰上:“你洗完了啊,喏给你的。”他将塑料袋往赵清晏手里一塞,从他身边走过,“我先休息了。” “嗯……” 半透明的袋子里装着感冒药、退烧药。 一股热意从心底里冒出来,很快涌进血脉里,催促着他赶紧追出去留下对方。这种不动声色的关心太符合池屿的作风,他确信哪怕池屿恨意不减,也一定无法当做与他素不相识。 如果曾经深入骨髓的爱过,就做不到坦然处之。 赵清晏顾不上太多,抓着袋子将毛巾扔到椅子上挂住,连忙追出了出去。他还穿着家居拖鞋,头发也湿哒哒乱糟糟的,并不好看。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如果真是池屿送来的,这也许是最好的机会。 他刚出去,就看见人影消失在转角,他跑起来,几步之间已经抵达,然后抓住了对方的肩膀。那人转过头来——不是池屿,热意骤然凉了下去。 那是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看着略显眼熟,赵清晏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对方疑惑地皱眉:“有事么。” “这个,”赵清晏慌张地亮了亮手里的塑料袋,“这个是你送来的吧!” “是的。”男人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赵清晏又说:“……是池屿让你送来的么。” “是的。”男人依旧语气平淡地给予他肯定回答。 他情绪可谓大起大落,上一秒看见对方并不是池屿的时候还觉得心灰意冷,这一秒确定这仍是来自池屿的关心后,那点心情又死灰复燃了。赵清晏试探着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池总只说让我送过来。” “那,那你能不能把池总的电话给我。” “不能,”男人耐心地回答他,甚至还提供了一点办法:“如果你有事找池总的话,可以给他的工作邮箱发EMAIL,他应该会看到。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好的,谢谢……” 他拿着塑料袋低下头,对方没再多逗留,转身去了电梯。他愣了一会儿才被窗口吹进来的冷风吹得回过神,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进屋里。 原本他是打算,回家洗澡好好睡一觉,争取能安睡到天亮。 但现在显然是不行了。 他没打算折磨自己故意生病来博取池屿的同情,他乖乖吃药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怔。 其实有电子邮箱也不错,他还在奢望什么? 什么都不做,仅仅靠着时光就能获取原谅,那未免太贪心。他和池屿之间隔着的是血仇,而不是什么好笑的第三者或幼稚的误会。因为人死不能复生,所以这事儿无解。 他躺在床上理了很久,都没把万千思绪理清楚。 他想,也许他并不应该奢求原谅,而是只要说服池屿回去看看父亲,他的任务就算完。然后再满足一点自己的私欲——他想告诉池屿他爱他,哪怕对方永不原谅,哪怕以后他们再次分离此生不再相见,也想告诉他。 至少为这份感情正名,它并不是赎罪。 临近一点的时候赵清晏上了自己的工作邮箱,手虚按在键盘上僵了很久,才敲下第一个字。 “我搞砸了一切,从最开始,就把一切弄得一团糟。你走之后我想了许久,为什么当初会和你在一起,或许真的如你所说,我只是不敢拒绝,只是因为亏欠了你,我自己都相信这个理由,然后了无生趣、浑浑噩噩地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赵清晏给公众号供过稿,写起东西来还有股文绉绉的味道。但他没有想那么多,有一句没一句的敲着字,寂静的屋内只有笔记本的光和键盘声,就好像回到了池屿刚走时他龟缩不出的那段日子。 他们俩的事情,哪是只字片语能说清楚;他这四年的忏悔,又哪是一封邮件能告解。 他说了些零碎的琐事,说了当年周颖川的事,也说了王不惑为什么从小就害怕他。他们有罪,王不惑选择逃离,他选择隐匿着偿还,但归根结底都一样,都是在逃避罪责。 不知不觉,赵清晏就写下了篇千字邮件,再他将鼠标挪到“发送”按钮时,他又犹豫了。他从头再看了一遍,那些字句仍是在说自己多么歉疚、多么可怜地等着他回来,想好好补偿。 这样根本毫无意义。 他烦躁地抓着头发,又大段大段地回删掉,最后只留下寥寥几行。 “分开那天在酒吧的时候,我其实想说‘我爱你’,但我太懦弱,我不敢。 “爸之前得了肝癌,想见你,想你回家,虽然手术成功了,现在也身体大不如前;妈也很想你,还哭过。 “他们真的不知情,他们是真心爱你。我也是。 “我们是一家人。” 赵清晏破罐子破摔似的发了出去,连回执报告都不想看,合上笔记本就一头栽进了被褥里。 第二天赵清晏在闹钟响之前就醒了,他没赖床,洗漱完就出了门。他也没赶着去吃早饭,比平时足足早了二十分钟上了地铁。之后他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买了杯咖啡,带去了公司。 因为来得早,办公室里人还不多,赵清晏忐忑不安地往总裁办公室跑。他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确认了池屿还没来,然后趁着无人注意推门进去。那被咖啡被放在桌上,没有留字条杯身上也没写名字。 他说不清这行为里有没有讨好成分在,但可以肯定的是,池屿一定知道是他送的。实际上赵清晏已然不知道池屿现在喜不喜欢喝咖啡,或者又是喜欢哪种咖啡。他只能靠猜,并且做好了十足的打算,每天都去送。 他仍跟儿时一样胆小,示好的方式笨拙可笑。 但赵清晏没觉得差劲儿——只要自己不再逃避问题,慢一点也没关系,笨一点也没关系。 那封邮件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也没有水花。每天的咖啡他也无法确认池屿是直接扔掉了,还是喝掉了。反正他就这么做着,每隔几天就会写邮件写到深夜,删删减减,斟酌许久;每天提前半小时起床,去买咖啡送到池屿办公室里……然而他自己的睡眠时间却在日渐减少,随之工作效率下降,不得不加班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我想如果你愿意回去探望他们,他们会很开心的。也不用很多次,一次就好了,四年不见,他们很担心你,很在意你过得好不好。” “我有想过辞职,让你眼不见为净,但是我不能……我怕哪天又需要大笔的钱治病,抱歉。” ? “如果这些邮件让你很困扰你可以告诉我,我就不再发了。” “你宿舍里那张照片我一直带走身边,每次拿出来看都会想起很多事。我做错过许多事,我这一辈子好像就在不停地错,不停地将错就错。我不奢求原谅了,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跟我回去看看父母。” “或者我不回去,你独自回去也可以的。他们真的很想你。” “那时候我不愿意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只是因为我害怕……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感情,哪怕我一直活在阴影里,哪怕我一直知道你有天会恨我,会离开。” 他将它们变成了习惯,池屿从来没有对此表示过任何,邮件也没有收到过回复。甚至他们在公司里都很少见面——这也是难怪,一个是总裁,一个是部门职员,实在没什么工作会让他们同时在场。 赵清晏最开始心情还在期待回复和失落之间来回摆动,后来也想通透了,不再有多余的情绪。他的心事,都在那些邮件里缓缓说给池屿听,唯一惦记的恐怕就是什么时候池屿能回去看看赵氏夫妇。 终于在某天早晨,赵清晏送咖啡时,被刻意提早过来的池屿抓到了现行。 当时赵清晏刚放下咖啡,一转过头就看见池屿推开厚厚的玻璃门走进来。对方表情冷淡,嘴唇紧抿着,漆黑的眸子仿佛幽深的漩涡,对上视线的瞬间赵清晏手足无措,动弹不得。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几秒,反正在赵清晏没反应过来之前,池屿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手,力气极大地将人拖着走。办公室里人很少,但不代表没有人,赵清晏被异样的目光盯得难堪,他缩着脖子像只鸵鸟。 池屿一路将他拽进了休息间里,动作利落地锁上门。 窗帘也拉着,他没有开灯,明明是清早,里面却暗得像落日之后。 “你又是这样,你觉得送咖啡、送早点,就是好了?”池屿不客气道。 从前他就这样,不生气的时候对什么情绪都淡淡的,一旦生气,他说话就变得毫不客气,语气更是尖锐得令人难受。 他依然抓着赵清晏的手腕没松开,继续道:“赵清晏,在你心里,所谓的好就是用这点小恩小惠来打动对方?还是你觉得我买不起一杯咖啡需要你来送?!” “不是……”赵清晏唯唯诺诺道,“是我除了这个,我也做不了别的了。” 第73章 隐忍与贪婪 在旁人眼里细小的恩惠,对于现在的赵清晏来说,着实已是他能做的全部。他需要顾忌的事情太多——池屿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反感,会不会拒绝,他只能做点这样的无用功,哪怕早知它并无用处。 然而现在,从池屿的说辞中他已察觉,即便只是一杯咖啡,他也依然惹怒了池屿。 兴许他的工作邮箱从来就不是他在查看,那些赵清晏绞尽脑汁、斟酌多时的话语,池屿压根就没看到过。最好的证明,就是池屿的话语里,只提了咖啡,却没提起任何关于邮件的事。 可赵清晏心想,没看到也许是好事。 赵清晏又接着说:“如果你觉得烦人,那我不送了……” 他们俩就站在休息室门边上,从小窗口里透进来的光,让他能看清楚池屿的表情,这更使赵清晏局促不安,像裸身站在十字路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池屿沉默不答,他紧抿着的嘴好像在克制自己不要开口,微蹙的眉有股难以言明的难过。从他的眼里赵清晏能看见自己不清不楚的倒映,那张脸憔悴而写满慌乱。池屿抓住的手腕处隐隐发热,感情就在这种对视里澎湃着、叫嚣着,寻求一个出口。 或是一个解脱。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的脚步声扰乱了他们对视间的沉默。 赵清晏是提前来的不错,但不代表公司空无一人,也不代表没人会大早上经过休息室。只要有人经过,就能从小窗里看见新来的总裁和员工气氛暧昧得古怪。 而这是赵清晏不愿意看到的。 他们都听到了渐渐逼近的脚步,赵清晏顿时想要转身躲进角落,却因为池屿还抓着他无法逃开。 约莫再有一秒,经过的人就可能看见他们。 赵清晏试图挣开他的手,却没想到池屿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近。他猛地一发力,将赵清晏往自己怀里拽。 赵清晏睁大了眼,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失重般跌向池屿。对方身上那股古龙水的味道袭来,紧接着后脑勺也被按住,他不得不埋头在池屿的胸口。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赵清晏鼻子发酸,但又不至于哭出来。拥抱的感觉陌生又怀念,他甚至想搂住池屿的腰,好好地、慢慢地抱抱他。 脚步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 池屿没松开,赵清晏也没动。 他已经无暇去思考池屿是为了不让人看见双方的脸才拥抱他,还是为了别的。 他只希望时间再过慢些吧。 他想起那个夜晚,池屿独自站在窗边,他走过去跟池屿道歉、认错,抱着他的腰像耍赖似的让他别再生气了。今时今日,为什么就无法再像那时候一样说出来呢? 池屿的拥抱十分用力,似要将他揉进身体里,迟迟没有放开。 赵清晏闷在他胸口,沉沉地说:“屿哥对不起……” “为了赎罪,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同意,什么都愿意。”池屿终于有了回音,“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又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也许是他的错觉,池屿声音哑得像哭过般,或是正在哭着。下一秒那个温柔的怀抱骤然远离,池屿转身便打开门出去了。 赵清晏没能看到他的脸,也没能确认是他的错觉还是事实。 他缓缓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双手撑着额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继续,又该不该继续。 如果谁能告诉他正确答案就好了。 赵清晏在休息室里静静地待了会儿,在打卡迟到前出去,和往常一样打卡上班。他终于懂得成熟的含义——大概就是像现在这般,心里的悲恸惊涛骇浪,他还是仿若风平浪静的过好这一天。 大家都在积压成山的工作里叫苦连连,早上看见赵清晏和池屿的人也没有闲心将这八卦扩散出去,经过休息室的人大抵没看出来里面的人是谁和谁。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连赵清晏自己都觉着那个拥抱,像他睡眠不足下恍惚做的白日梦。 他没敢再送咖啡,也没敢再发邮件,在过了两星期后的某个深夜里他想起这些年的事难受得辗转反侧,身体也跟着渐渐不适。没过多久他浑身发烫,仍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烧,只觉得往常埋藏于心底的情绪忽然异常激烈地翻涌。 赵清晏缩在被窝里想打电话给谁,在通讯里寥寥无几的名字上滑来滑去,滑到他视线都开始模糊,仍没能找出可以拨出去的号码。 成年人的顾虑太多,怕亲近的人担忧,怕不熟的人麻烦,怕爱的人不愿回应。 他烧得厉害,脑子也不清楚,骨头还隐隐的痛。 赵清晏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恍惚间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或许他死了同事也不会发现,明天没有去上班的他因为旷工而扣除三天工资,三天之后同事也许会敲响他的房门,告诉他再不去上班就会被解雇。 可那又怎样,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剩下的事便都不重要了。 赵清晏迷迷糊糊开始恐慌,他还有太多事没交代,还有罪没能赎清。他捏着手机断断续续强撑着编辑短信,在框里写完一长句没有标点符号的话:我最后想说的就是,你能回家看看爸妈么?其他的都没关系,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都是我的错,但我爱你。 他烧得忘了池屿的号码已经有了新的人在用,他自己的号码也早已经换掉。 他还觉着他们用着那年赵夫人替他们办的连号,他甚至不需要从通讯录里寻找,就能将那串数字输入。 发完这条短信,赵清晏放下手机,安安心心阖上眼。 要说他生有可恋,就只有那张照片上曾经池屿的“All of my love”。 他在被褥里蜷缩成团,对时间已经没了概念。忽然外面有些莫名的声响,将他从半梦半醒里拽出来。 可他已经睁不开眼,只能听着房间门被打开,有人在说“他在家睡着呢”。 接着沉重的脚步声逼近,有人掀开了他的被褥,一阵凉意猛烈的袭来。这不但没让他觉得冷,只觉得舒服了不少,有只冰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他本能地往上靠,肆意享受它带来的舒适。 很快赵清晏被谁打横了抱起来,用大衣裹着,将他抱出了房间、抱出了家门。 “去医院。” 他听见这声音异常遥远,自己像在江水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地前行。 而那只冰凉的手,一直握着他的手,像不见尽头的洪潮中唯一的生路。 等到赵清晏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白茫茫的一片。他转动眼珠,很快发现自己身处医院,余光能瞥见身边有人支着下巴小憩。 原来只是生病了,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体温已经趋近正常,他右手插着针头,正在输液。明明上次淋了场暴雨也没生病,偏偏一切正常的时候病了。他望着白炽灯光回忆自己是怎么来的医院,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连在一块,好像是有人来了他家,把他接到医院来的。 是池屿么,可他并没有池屿的号码,池屿又是怎么知道他生病了的呢。 这么想着,赵清晏终于扭过头看向旁边的男人——其实根本就不用猜,看看旁边的人就有答案了。 “你……”赵清晏轻声开口招呼了句。 男人立刻从小憩中醒来,抬头看向他:“赵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者渴不渴。” 并不是池屿,是上回送药来的秘书。 事情显得如此离奇,赵清晏却不知怎么问合适。但他在看清楚秘书的脸时,还是无法自已的失落。大概抱他的男人、握着他手的男人,都只是秘书,而不是池屿。兴许握着手的动作都非对方自愿,而是他病中恍惚,才做出这种撒娇似的行径。 赵清晏小声道:“我想喝水……” “好的,您稍等。” 秘书很快替他倒了温度适中的热水过来,他小口小口喝下,抬头看了看输液瓶,还剩半瓶左右。 赵清晏想了许久,他不问秘书也不会和他闲聊,病房里安静得让人不适。其实猜来猜去也不会猜出答案,还不如直接问。 他想了想措辞,终于道:“是屿……是池总让你守着我么。” 秘书点头。 “那是你们一起去我家找的我还是……你一个人?” “我是陪着池总去的。” “他呢。” “池总回去休息了,”秘书道,“另外池总说您明天可以休息,不必去公司。” “……那你先回去吧,这儿不用守着。” “池总让我送您回家。” 他心里竟然隐隐窃喜。 这种时候的窃喜实在卑鄙,他居然觉得病得太是时候,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他也许再没机会抓着池屿的手。 再见面后,池屿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好话,他说的每一句话,或是冷漠或是质问,听不出一丝感情。可那个拥抱里、那双手里,那天躲雨的大衣里,赵清晏总能察觉出些微温柔,他试图抓住它,它却又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对方从小便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但本性是善良的。也许池屿现如今看待他,就像看待一条可怜的流浪狗,即便施以援手,也不能证明任何。他无法证明池屿还对他有感情。 人人都会有恻隐的时候,抓着恻隐当余情,太没说服力。 他尚且能理智地看待这些,却无法左右自己的贪婪——他已经在奢望池屿仍然爱他了。 “我和屿哥,”他不再刻意地称呼“池总”,而是自言自语般坦然道,“是兄弟,养兄弟,从小一起长大。” 秘书显然没听说过这些事,茫然地看着他。 赵清晏说:“只是我们有点误会,我一直想跟他解释清楚。……等会儿你能送我到他那里去么。” “池总已经休息了。”秘书皱起眉,十分为难地回答道。 “你只要送我过去,我会去敲门,不会让你为难。” 半小时后,深夜两点,赵清晏站在池屿的公寓门口,几次抬起手又放下。事实上他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勇敢,真的站在池屿现在居所的门前,他连敲门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良久后,赵清晏还是叩响了门:“屿哥……” 也许他会被池屿拒之门外,也许池屿会直接通知物管把他弄走。 最坏的结果赵清晏都想好了,但池屿很快开了门,仍穿着衬衣西裤,身上带着酒气地出现在他面前。 第74章 偿命 他的目光从池屿身畔穿过,茶几上还放着红酒瓶和高脚杯,看不出来究竟喝了多少。可池屿为什么要喝酒,赵清晏想不出理由来。他仍然有点发热,再看见池屿的时候那种紧张感让他变得更热,脸像在烧着似的。 赵清晏都没想要好说什么,就毅然决然地来了。 可已经走到这里,已经见到池屿,他不得不说:“屿哥……” 和在休息室时一样,在他开口说出完整的句子前,池屿暴躁地拽住他的手,强硬地把他弄进屋里后,“啪”的摔上门。 借着那点朦胧醉意,池屿的怒火再没了压制,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问:“你来干什么?你出现干什么?你非要我报复你你才满足吗!” 明明是他拽着赵清晏,可说完这句他又狠狠甩开,接着毫无预兆地推向赵清晏的肩膀把人死死地摁在门板上。 也许池屿早就想这样勃然大怒,他隐忍得太久太久。 “你报复我吧,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让我偿命也可以……”赵清晏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约莫他仍活在过去的罪恶里,这话说出来也只是再补充说明“偿命”二字。可池屿却听得快失控——他格外地清醒,却没能里像平常一样用淡漠的表情掩盖所有情绪。 他没用话语回应赵清晏,而是欺身吻住对方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们之间,谁也没想过还会有这样亲密接触的一天,这个吻来得太意外。赵清晏几乎是傻愣愣地任由他吻着自己的唇,任由他的舌探入,与他纠缠不休。池屿的双手捧住他的脸,强硬地让他微微仰起头接受这个吻。 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甚至两人的鼻尖都撞在一起,没谁还记得只要稍稍侧过头,就让距离能更近一点。 发愣也就是那几秒钟的功夫,反应过来的赵清晏同样热切地回应他。 他的手终于能搂上池屿精瘦的腰,透过薄薄的衬衣仍能感觉到他的热度。他们慌乱、生涩,即便不小心磕破嘴唇也没人愿意停下,赵清晏下意识地闭上眼,眼泪往外冒。 池屿脱去了他的伪装,强硬疯狂地探索赵清晏唇齿间的每一处温暖。 这样激烈的亲吻很容易调动起更近一层的欲念,池屿的手不知不觉间摸到了赵清晏衣服下摆,就好像他们第一次差点擦枪走火时那样,钻进去抚摸他瘦弱的腰。如果再往下,大概这夜他们将会时隔四年的赤裸相见。 赵清晏在这场亲密接触里显得被动,但他知道——他一点也不想反抗,他恨不得池屿现在就剥光他。 这样的念头让他不齿,可又控制不了。 但池屿停下了。 在池屿摸上他的裤腰,想要解开他裤子的那一刻,池屿停下了。他松开赵清晏的唇,手也回归身侧,然后像所有气力都在那个吻里消磨干净了般,垂头靠在赵清晏身上。 “我好恨你,”池屿说,“我好恨你,赵清晏,我真的,永远都没办法原谅你。” 赵清晏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鼻息落在自己脖颈处,又痒又痛。 客厅里只开着沙发旁的落地灯,黄色的光线暖洋洋的,好像那时候他们住在小院里时,床头的那盏台灯。 赵清晏睁大了双眼任由眼泪汩汩不断地往下流。 确实无法原谅,他自己都没能原谅自己。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兴许他们会是普通同学,谁也说不好会不会哪天就搅和到了一起,接着再相爱。如若事情真是那样,那还会有今时今日拥吻过后的眼泪么。 赵清晏搂着他,缓缓地说:“我知道说对不起没用,可我还能怎么办……如果你让我偿命,我现在就可以死在你面前,只要你乐意。 “但爸妈真的不知情,真的,你就相信我这一点,他们是真心把你当成自己孩子。哪怕你真的想跟我们划清界限,再回去看一眼,就吃一顿饭都可以。 “你每年寄来那么多东西,妈都舍不得用,都留着。 “她特别想你,让我一定要叫你回去,让他们再见见你。 “她说,‘我们是一家人’……” 他说了许多,可池屿都不应声。池屿就像是睡着了似的伏在他肩头,赵清晏却越说越崩溃:“我这些年,真的,我从来没好受过,哪怕你知道真相之前,我从来没有一天不在愧疚和害怕。……我怕你知道真相,我怕你离开,我不是怕负责任。 “我就是怕失去你。” 池屿靠在他身上很久很久,终于抬起头,转过身说:“……你睡卧室,我睡沙发。” 赵清晏没有动,池屿头也不回也能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手,把人一步步拖进卧室里。池屿打开壁灯,把赵清晏扔在床上,然后离开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这一夜赵清晏留在池屿的卧室里,彻夜无眠。 他该主动离开的,不应该留下来添麻烦。可当他意识到这里到处都是池屿的气息,他那点薄弱的意志力就化成了零。他躺进被褥里,能嗅到枕头上池屿洗发水的香味,早已经不是当年和他一样的味道。 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所体现出的改变,带着浓浓的悲切。 而池屿也在沙发上辗转了一夜——他比赵清晏更清楚自己的失控究竟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人。他闭上眼就能想起过去数十年的事,最后会定格在年幼的自己站在楼下看着大火的那天。 赵清晏毕竟是个病号,熬到天亮之后终于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客厅里没人,整个屋子死气沉沉,只有桌上的红酒瓶证明昨晚他们有见过面。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没敢多做逗留——那个亲吻让他觉得奢望有可能成真,可紧接着池屿的话又让他知道那真是痴心妄想。 没人可以原谅一个害死自己母亲的纵火犯。 他离开了池屿的家,花了些功夫才回到公司宿舍。池屿的秘书十分妥帖,带他走的时候还特地给他拿上了钥匙,不然他兴许得在附近转悠到室友们下班归来。但他的手机仍然在床上,他一进卧室就下意识地去拿手机,然后便看见了今晨罗小山发来的微信。 [罗小山]:地址给我,我给你寄我的EP! 赵清晏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EP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好像是专辑的一种,但又不那么确定,为此他还特地搜索了一下。他不仅仅搜索了“EP的意思”,还搜索了“罗小山”。 “新晋女歌手蹿红”的消息立马出现在他眼前,点进各种娱乐新闻里他还能看见罗小山妆容精致的照片。 小丫头彻彻底底成了大美女,还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对活在真实炼狱里的赵清晏来说,竟有些安慰。 他连忙给罗小山发去了自己公司地址,末了又补上了一条信息:“要两张。” 罗小山成了歌手,大抵是在忙着,他没有收到回音。甚至后来他在一边躲着池屿一边辛勤工作的期间,也没收到回复,但专辑确实到了。 他趁着午休时间拆开快递,专辑的封面是罗小山的照片,十分漂亮。右下角还有金色的手写签名。赵清晏这一刻有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感,就好像罗小山是他的亲妹妹般。 他将一张专辑好好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拿着另一张去往总裁办公室。 赵清晏打算让别人帮忙送进去,因为他不想见池屿。不见面都时时让他想起,想起就心痛;要是见面,又该失控了。但他才靠近那间办公室,就瞥见里面空无一人。办公室里人少,而且还都伏在桌上午休,压根没人注意到他。 他就像做贼似的摸进办公室里,将专辑放在桌面上打算离开。 但赵清晏就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池屿在里面,他打横了座椅在办公桌后面小憩。 赵清晏的心跳剧烈,却挪不开目光。池屿并没被他吵醒,且即便是睡着,依然紧紧皱着眉,好像沉浸在噩梦里。过去赵清晏只知道自己噩梦连连,从来没听池屿说过他做噩梦。 但池屿也是人,也会做梦,一定也有美梦和噩梦。 他的那些浮于表面的好,在后来相爱的几年里逐渐淡去,关于池屿的事情他几乎从不过问。他们在一起时,赵清晏总是话多的一方,池屿愿意说的事他会听,但他没提过的事情赵清晏也从不问。 池屿爱他,一直要多得多。 赵清晏收回目光,知道自己再看下去也许又会被抓到现行,就打算离开。离开前他瞥了眼池屿亮着的电脑荧幕——那是邮箱的界面,上面是赵清晏曾删删改改犹豫再三后发出去的字句。 原来他都看到了,他都知道。 这一刻,赵清晏确信池屿仍然爱着他,就像他爱池屿,在分别后并没消退毫分,到再见时反而愈渐汹涌。可他们无法在一起,从来不是因为爱不爱的问题,而是原不原谅。因而,再会变成了煎熬,池屿应该比他痛苦千万倍。 赵清晏还是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应该说服自己忘掉那些念头,只等着池屿能接受回家看望父母这一个请求。至于其他的,就这样化成灰烬吧。 赵清晏决定跳槽,那种最乖巧地递交辞职申请后再去找新工作的跳槽。他不打算不告而别,也不再想让池屿煎熬难过,只要池屿答应他回去见见父母,他就离开,再无妄想。他将这决定写成邮件发给了池屿,对方依然不回,也没同意和他回四库。 他耐心地等着,还没等到池屿同意,却等来了赵夫人的电话。 那天全公司都在加班,赵清晏在工位上看着恼人的工作仿佛无穷无尽,他心烦意乱却又不得不做的时候,赵夫人的电话来了。通常赵夫人不会打给他,都是他打给赵夫人,每隔两天就要打回去问问近况。 因而手机持续震动仿佛代表了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接起来,赵夫人已经六神无主,哭哭啼啼道:“小晏你快回来!你爸他要不行了!” 赵清晏差点握不稳手机。 他电话也没挂,就维持着接通状态,一路狂奔向池屿的办公室。途中他不知撞到几个同事,这样大的动静闹得同事全看着他,可他眼里已经没了其他人。 他闯进池屿办公室的时候,秘书正在跟池屿汇报工作,赵清晏已经无法再理智思考任何,径直走到了办工桌前。 “妈打电话过来说爸要不行了……”赵清晏说着就开始泪涕俱下,然后跪在他办公桌前,“我求求你,回去看一眼吧……” 就像那年,他跪在赵夫人面前,求她收养池屿。 手机仍保持着接通状态,握在他手里,电话那头赵夫人同样泣不成声。 第75章 回家 赵清晏靠着车窗,跟着轻微的颠簸而摇晃着。他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天空,眼睛又酸又涨,头也隐隐作痛。在他跪下之后,池屿脸色铁青地扶起他,也没来得及跟秘书交代什么,径直带着他去往停车场,然后开车赶回四库。 公司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要不然老总也不会大晚上还在公司里加班。可池屿什么也没说,开车就直奔高速出口,一路上只和秘书打了个电话交代公司里的事情。赵清晏就更安静了——池屿终于能跟他回家了,可他宁愿没有这飞来横祸,宁愿池屿仍然不答应,至少赵处长还能好好的。 可他宁愿如何真的不重要,命运从来就不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车里气氛沉重,赵清晏困倦难受也无心休息,他只能往窗外发呆,生怕自己再不小心又哭出来。 他太爱哭了,只是从前没有这么多事能让他哭。 相比之下,池屿自小就坚强得离谱。也包括现在,他的神情依然没什么变化,看不出着急也看不出担心,就是默默地开着车,赶往四库。从燕城开车回去要整个通宵,但眼下这已经最快的办法了。 赵清晏麻木地看着一个一个闪过的路牌,在路过第四个服务区的时候池屿终于开口说话了:“……要不要上厕所。” “……不用。” 他余光瞥过赵清晏憔悴的脸,想开口却又停住,如此折腾几番后,才顺利说出来:“休息会儿吧。” “……不用。” “会没事的。” 也许池屿是还想说点什么,但赵清晏不再做声。他用余光能瞥见赵清晏在映在玻璃上的脸,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写满了死寂。突然而至的噩耗将赵清晏所有的活力都烧毁,他满心的担忧不敢宣泄,生怕漏出一点就再克制不住。 好不容易他们有了独处的机会,却无人提及那些私密的感情。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就在沉默中度过,赵清晏神情恍惚地在副驾驶上坐到天亮,直至看见最后一个收费站。他骤然开始焦虑,呼吸跟着沉重起来,满布血丝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 他想,再快点就好了。 赵夫人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听得出来,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女人早已经六神无主,压根没法解释详细的状况。哪怕赵清晏再担心,他也不忍心这个时候还给母亲施加压力,他只能在电话里劝说着“马上回来”、“会没事的”,再也不敢问及别的。 他们俩赶到医院时,赵夫人守在重症监护室外。 女人肯定也是彻夜未眠,模样憔悴得厉害。赵清晏和池屿快步靠近她,赵夫人就像听不见脚步声似的,固执地看着躺在病床上、被众多仪器包围着的丈夫。 直到赵清晏轻声开口:“妈……” 她呆呆地转过头,然后便看见了四年不见的样子。 一刹那再无需多言,她已潸然泪下。 赵清晏看见她哭就难受,只能吸吸鼻子错开目光。他是很想现在上去问问情况怎么样了,可他又理解——对于赵夫人来说,池屿就和她亲生儿子没什么两样,四年才回家这一趟,她一定有话想跟池屿说。 他就站在旁边,听着池屿嗓音沙哑地喊:“……妈,我回来了。” 赵夫人再没了池屿记忆中那样从容开朗的样子,他就站在女人面前,任由她抬手一下一下锤在他胸口:“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说不回家就不回家啊……” 池屿也不躲,只是说:“我错了妈,我错了。” 他确实错了——他以为满心以为赵氏夫妇是“帮凶”,是在替赵清晏的所作所为赎罪,真相却截然相反,他们真是发自善心,尔后又真心实意地将他视如己出。 赵夫人口齿不清地又埋怨了好几句,池屿照单全收,一时间像跟赵清晏立场调换了似的,止不住地道歉。赵夫人没捶打他几下就没了力气,搂着他的手臂止不住地哭,另一手将赵清晏拉了过来。 她抱着两个已经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儿子,再无法掩饰自己的脆弱,就抵在他们俩肩头哭。 赵清晏哪儿能受得了这个,多年的抑郁和父亲生病后的压力齐齐涌上心头,他跟着赵夫人,一劲儿地抹眼泪。池屿成了母子三人里最坚强的一个,他轻轻拍着赵夫人的背,柔声道:“妈,妈,没事的,现在回来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他安慰了好一阵,待到赵夫人稍稍冷静下来了些后,再说:“我去和医生了解情况,你们稍微等会儿。” “我也去……”赵清晏说着就想跟上,谁知池屿抬手拦住了他道:“你陪着妈。” “……好。” 赵清晏陪着赵夫人坐在走廊里,池屿拿着病历单去找主治大夫了。他看着池屿匆忙的背影,有种难以言喻的错乱感,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一切都没戳破的时候。他的那种混乱与悲伤还得继续压着,他必须能让赵夫人有所依靠。 赵夫人垂着头哽咽,紧紧抓着赵清晏的手。 那双手已经开始看得出粗糙,看得出来上了年纪。赵夫人断断续续地小声道:“上个星期你爸就在家里摔了一跤,我让他来医院他非要说是滑的,就不肯来……我怎么劝他都不听,结果,结果……” 她捏得很用力,几乎把赵清晏捏得痛。从相握的双手中,赵清晏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他忽然想起之前父亲在病床上跟他说的话——他说赵夫人幼稚,是小女孩心性,要赵清晏以后好好照顾。 可他怎么照顾得好呢,他自己都没长大,仍然幼稚得可笑。 “昨天你爸站在厨房拿东西,一下子人就倒下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赵夫人实在说不下去了,深深吸气依然止不住地呜咽,“他就不听我话,他就是不听……” 那时候赵处长就极力反对治病,说要留着钱,给赵夫人养老,给赵清晏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他大概早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不愿遭罪,也不想花那些钱拖着,只希望自己走后,妻子和儿子能依然过得好。 可赵夫人要如何失去至亲后过好余生呢。 赵清晏又觉着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想父亲身体不好,他应该在大城市多赚点钱,好让家里有所依靠;可他如果一直在家,一个星期前他就能跟母亲一起说服父亲来医院。 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再后悔,除了无尽的痛,什么也不会改变。 池屿从医生那里得到的回答也没有任何好消息,他回到赵夫人身旁的时候什么也没提,反而不停地劝她回去休息,这有他和赵清晏看着。赵夫人着实不愿意回家,她絮絮叨叨拉着池屿说了很多话,仿佛是这四年里积攒下来的。她说:“我知道你和小晏闹矛盾,再大的矛盾都不能不回家啊,你让爸妈见不到你人,心里多难过……” “妈,没有矛盾,”池屿温柔道,“我和小晏没有矛盾,我们好好的,以后也会经常回来……要不然我们以后都不去别的城市了,就留在这边。” 赵夫人知道他们在一起,也许曾经接受不了,觉得丢人,又或是觉得这条路难走。她依然费劲了力气去试着接受,只希望两个儿子能常常回家。而现在,倘若丈夫真的没撑过去,她除了儿子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赵清晏听着池屿的话,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池屿没有拆穿他的所作所为,选择在父母面前粉饰太平。他既哀痛又感激,如果在这个时候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赵夫人一定无法承受。 赵夫人又说:“你们在一块儿,就好好在一块儿,妈什么都不求,就求一家人不要分开……” “会的,”池屿说,“妈回家休息吧,我和小晏守着,你别担心,会好的……” “是啊妈,”赵清晏跟着劝导,“有我们。” 最后赵夫人还是被送回了家,池屿和赵清晏就在医院守着,等着何时赵处长能醒来,能有所好转。 但他们都知道,不会有好转了。 医生说来得太晚,再做什么治疗都只是让病人受罪而已,也许病人还能清醒一阵,也许就这么走了。赵清晏就坐在重症监护室外,接替了赵夫人之前的位置,一直注视着病床上的父亲。他生怕错过父亲清醒,也隐隐觉得再不看的话,以后说不定再也看不见了。 赵夫人不在,他和池屿也不用再粉饰太平,各自沉默着像陌生人。期间池屿出去过一趟,买了点包子馒头回来,递到了赵清晏面前:“吃点,吃了睡会儿,我看着。” “……不用。”赵清晏甚至没看他一眼,直接回绝。 池屿的手没收回来,仍然横在他眼前:“听话。” “……我吃不下。” “吃点。” “我说我吃不下!” 赵清晏忽然甩手,将池屿手里的塑料袋打落。他再也控制不了那份压抑心底的悲痛,失控地朝着池屿质问:“他们做错了什么啊,爸妈做错了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为什么就是不肯回来!” 池屿皱着眉,沉默地看着他。 赵清晏再不避讳他的目光,红肿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池屿的脸:“我告诉你了,我早就告诉你了,他们不知情!你怎么能这样!他们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啊!” 他声音虽然不算大,可在安静的医院显得尤为刺耳。 远处的护士听见声响急匆匆走过来道:“吵什么啊,这是在医院,要吵架出去吵!” 池屿二话没说,抓着赵清晏的手往外走。 第76章 逝去的亲人 赵清晏的冲动与恼怒,也就维持了那么一分钟。池屿拉着他一路走到医院走廊的尽头,他对这里也不怎么熟悉,只能看着旁边有路便走,竟走到了医院晾晒衣物的天台上。 外头正刮风,白色的床单翻飞着,消毒水的味道夹杂其中。 他们直到角落才停住,因走得太快还微微喘着气。赵清晏的情绪降下去了不少,也许他说的话没有错,但他却没有立场说。他舔了舔干燥地嘴唇,眼神躲闪着说:“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池屿却道:“……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也很担心。” 他看向池屿,对方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池屿的眼睛里全是疲累熬出来的血丝,若不是看见这个,赵清晏都已经忘了他们俩已经三十个小时没休息了。他已然感受不到困倦,满心只有病床上的父亲。 “我该怎么办……”赵清晏头垂得很低,就在墙边踱步。 人就是这样,在更加脆弱的赵夫人面前,他不得不撑着;而在池屿面前,他顿时就六神无主了。 池屿忽然扶住他的肩膀,不同于之前每一次的强硬,他轻缓地靠近赵清晏,然后将他搂进怀里。不同于爱人间的拥抱,池屿只是轻轻搂着他,手在他瘦弱的背后替他舒着气:“是我不对,我该早点回来……” “屿哥医生跟你怎么说的,是不是还有办法,哦对,钱,我得去取点钱出来……”“我会处理的,你不要想了。”池屿道,“去休息会儿,不然爸醒了你都没精神。” “是啊,你说得对……” 也就是现在这样缓慢地摸着他的背脊,池屿才感受到赵清晏究竟瘦了多少。以前他虽然偏瘦,可因为经常运动身上的肌肉很结实;现在再去抚摸,池屿只摸到他凸显的脊柱。 这场恩怨纠葛里,没有人能安心度日。 最让人无奈的是,那场悲剧还没有人能释怀,他们又得面对一场生离死别。 池屿由着他说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医生跟他说得明明白白,他没办法去骗赵清晏一切都会好起来、赵处长能渡过难关。 池屿甚至在暗暗害怕,怕自己回来得太晚,见不到养父的最后一面。他的心思无法宣之于口,他不能让赵清晏更加崩溃。 没过多久,赵清晏忽然抬起头,挣脱了池屿的怀抱。他扭头就往来时的入口走:“……不行,我得去守着我爸。” 池屿拽住他:“我守,我去守着,你去休息会儿。” 赵清晏摇着头,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休息。池屿耐心地陪着他走进医院,压低了声音劝说:“小晏,你听话,我现在去找间空病房,你睡会儿,爸醒了我马上叫你。” 可赵清晏说什么也不同意,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能随便进去,他就傻愣愣地坐在门口,安静地等候着。 即便他担心得没有一刻能放松,身体也吃不消这样连续的折腾。前一天他还睡眠不足地上班一整天,加班到深夜;往后又是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再到医院看见现在这样的情况。赵清晏终于还是没能抗住,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排椅上垂着头睡着了。 池屿去把医院的费用缴清了后,就看见他睡在那儿。 他从前觉得赵家是最幸福的家,他后来见过、听过太多家庭不和,父母离异,谁家也没像赵家这么温暖和睦。但它忽然就倒塌了,当真世事难料。池屿无声叹了口气,转头去护士站要了间空着的病房,把赵清晏抗进病房里好好睡。 赵清晏真是累极了,一直没合过眼,以至于现在睡得太沉,连被池屿弄到病床上他都毫无知觉。池屿看了看他睡着的眉眼,他依然眉头紧皱,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忧愁。 也是到这一刻,池屿再压抑不住情绪,鼻头一阵阵发酸,接着眼眶便红了。 但他无法在这里大哭一场,他安顿好赵清晏后,便坐回走廊的排椅,换成他继续守着病房里的养父。 天黑了没多久,赵夫人就来了。 她问了句“小晏人呢”,池屿便如实交代了情况,让她不要担心。赵夫人一刻也坐不住,问过了赵清晏,又去找护士求着让他们进去看看。值班的护士也拿不准情况,见到赵夫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只能跑去问主治医生,家属能不能进去陪护。 谁知道医生很爽快地便答应了,只让他们尽量注意,不要吵到病人。 赵夫人含着泪道谢,池屿跟在她身后,一并进了病房。走进了他才更深刻地感觉到记忆里的养父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样,明明才五十多,看着却像六十好几的人。 赵处长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的仪器轻声响着,赵夫人坐在床边轻轻握着他的手,在无声流泪。池屿站在她身后,有种喘不上气的胸闷感。整个病房里都弥漫着令人难以承受的悲伤,心电仪的声音每响一声都让池屿浑身绷紧。 赵夫人抚摸着丈夫的手,摸到他的皮肤干燥,忽然擦擦眼泪站起来小声道:“我去给你爸洗块帕子擦擦……” 池屿连忙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我去。” 东西赵夫人都带着,池屿默默地拿着东西去开水间用热水洗过拧干,再拿回到病房里,递给赵夫人。 女人动作轻柔地替病人擦拭着脸,时不时深深吸气,肩膀也跟着微微耸动。池屿就在旁看着,眼睛涩得厉害。他想起小时候,他两次住在医院里,都是赵夫人给他做好的饭菜送过来喂他吃,仔细照顾着他。 对啊,为什么到现在才察觉,那样的温柔和关切,怎么会是假的。 他简直无地自容。 赵夫人约莫是坚持不住了,忽然停了手,捂着嘴闷声道:“我出去一下,你替你爸擦擦手吧……” “好……” 池屿接过帕子,赵夫人便出去了。 她并没走远,就站在病房外,捂着嘴不停地哭。她怕自己哭得太大声,打扰了丈夫,可又扛不住满心的悲哀,只能选择出去。 池屿在椅子上坐下,轻柔地握住养父的手,仔细而小心地替他擦拭着。 他从没机会照顾父母——他还没长成大人,生母就已经过世;而赵氏夫妇一直身体很好,压根不需要他和赵清晏照顾。这一刻池屿的心揪得疼痛难当,如果养父真的昏迷到了最后,就这样撒手人寰,他会悔恨终身。 他现在就已经在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些回家看看。 印象里养父总是忙着,回家多半也是和赵夫人说说话,陪赵夫人散散步,对于两个儿子,他显得有些严肃。趁着这个机会,池屿仔仔细细地端详养父的面孔,其实养父长得并不凶,就这样睡着的时候还显得慈眉善目。 忽然,被池屿握住的手轻轻地动了动。 这瞬间池屿都无法再保持冷静,他猛地站起身,冲出病房朝赵夫人道:“醒了,爸醒了!快去叫医生!” 说完这句,他压根再顾不上在医院里不能喧哗,径直朝着赵清晏休息的病房跑去。他推开门,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摇醒赵清晏:“小晏!醒了!快起来!爸醒了!” 赵清晏呆滞了一瞬后,手忙脚乱地下床,甚至没能站稳,直接跌倒在地。可他压根感觉不到痛,爬起来拨开池屿便赤着脚冲向父亲所在的病房。 他们一家人就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看着医生和护士在里面忙碌。每个人的心都揪着,连呼吸都带着刺痛。很快医生就出来了,他十分无力地摇了摇头,沉重叹息道:“有什么话想说,抓紧说吧……” 赵清晏失控地抓住医生的手臂:“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小晏!”池屿拦着他,“进去吧。” 他看向池屿,眼睛睁得老大,瞳孔都在颤动。他咬破了嘴角,还是放开了医生,跟着赵夫人进去了。 他们一家人站在床前,床上的赵处长眼皮掀开一条缝又闭上,再缓缓睁开。 赵清晏和赵夫人一左一右地在床边,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他说:“爸,我回来了爸……” 赵处长蠕动干枯的嘴唇,道:“回来啦?” 他看起来要比阖着眼的时候精神多了,脸颊上都有了些血色,就好像这次醒来后,他会逐渐好转直至痊愈。这种错觉让在场的三人更加难受,他们理智上都很清楚,这只是回光返照,是他即将灯枯友尽的预警。 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太悲戚,反而是病人神情淡然,仿佛对今时今日早有所准备,丝毫也不觉得意外。 赵处长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从家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池屿身上。 池屿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滑出眼眶,顺着脸颊滴下:“嗯,我回来了爸。” 那双浑浊的眼球里展露出些苍白的笑意,再慢慢阖上:“回来了就好……” 心电仪“滴——”的拉长了音,赵夫人崩溃地伏在丈夫身上:“你别走啊老赵,你别走啊,你别丢下我啊……” “爸!”赵清晏同样无法自已地嚎啕大哭,“爸……” 病房里的哭声撕心裂肺,是扎进血肉里的刀,疼得池屿站不稳脚。他身体微微晃着,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有休息,还是因为这瞬间莫大的悲哀,他往后退了一步,背撞在冰冷的墙上。 他终于明白了赵清晏这些年心头藏匿着的痛苦。 他今天同样做了错事,犯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错。如果他能早点答应赵清晏回家,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他浑身冷得厉害,那种痛苦刻进四肢百骸,像陷进暗无天日的泥沼里。 池屿靠着墙无力地往下滑,直到整个人坐在地上。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终于再无法忍耐地哭出了声。过往十几年的光阴在脑子里匆匆而过,他曾经有多感谢赵家、感谢他们,现在就有多么痛恨自己的一时倔强。 第77章 死结 在哭过之后,葬礼还得开,亲朋好友还得通知。 赵夫人伤心过了头,已经做不了任何安排,只能交给池屿和赵清晏办。赵清晏负责联系赵处长的亲朋好友,一条群发短信他编辑了许久,看着上面“离世”、“病重”的字眼他就心如刀绞。 传统的摆灵堂、守夜被如今的规定挪到了殡仪馆,也无须再请人来热场,像这样人到中年骤然离世的丧礼,大家都沉默着悄悄抹眼泪,怕哭出声响家属受不了。 约莫是责任感作祟,该做的事赵夫人还是得做好,她极力调整好自己,招待着过来祭奠的亲朋,将白包一个个记着帐,来日别家出了事还得按份额还礼。赵清晏和池屿披麻戴孝地跪在灵位前,等着他们过来上香,说上一句“节哀顺变”,再将他们两扶起来,如此反复。 罗小川人就在四库,第一时间过来帮忙,第二天蔡强和罗小山也赶回来了。 当年的小丫头成了大歌星,穿着一身黑的素朴衣衫过来,漂亮也沉重。她还没来得及上香磕头,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时候罗阿姨去世,是赵家一直不留余力的帮衬着;而如今时过境迁,罗小山小时候那些事涌上心头,记忆苦涩悲切。她和罗小川,太能明白赵清晏和池屿此时此刻的心情。 罗小山哭花了妆,扶起赵清晏说:“小晏哥,节哀。” 赵清晏点点头,表示感谢。 除此之外他再说不出什么来,好像一开口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悲哀涌出来。 赵夫人在家收拾遗物的时候,翻出来赵处长两个月前留的信。原来并不是什么病来如山倒,一切都早有预兆。 两个月前赵处长独自在家昏倒过一次,那时他便意识到自己可能命不久矣,还庆幸家里没人,只要他不提,谁也不会知晓。他说,人生老病死都是命,不争也罢。那封遗书母子三人一一看过,他说了自己对赵清晏满心的期许,对赵夫人将来的担忧,在信的最末说“当初我说收养养不熟,你不信;后来我也承认你说得对,小屿也是我们的好儿子,希望我走以后他能回家,我还真有些想他”。 池屿看到这句泪眼朦胧,自责排山倒海地袭来,他记着赵处长最后那句“回来了就好”,就更觉得自己以死谢罪也不为过。 人生来便被推着走,浑浑噩噩着前行,退无可退。 错了也无可回头,只留下剜心刺骨的痛,日夜煎熬的悔。 过去池屿无法体会赵清晏所说的“煎熬”,因为他从没站在同一立场上去体会。人要设身处地的为旁人着想太难了,也只有今时今日他同样抱着无解的悔恨,他才明白这些年,那个幼小的赵清晏是如何一步步苦熬到今天。 池屿看向旁边赵清晏苍白的脸,越看心头的痛越深一分,宛若寸寸钉进心口的铁锥。 “赵叔,我爸在乡下,赶不回来,让我来上柱香。”面前三十几岁的男人握着香认真道,“您一路走好,在那边无病无痛,保佑姜姨和小赵他们。” 他旁边还跟着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有些认生地躲在身后,抓着他的衣角。 男人将香插进香炉里,又拿了新的点上,递给小女孩:“天天,来,赵爷爷上香。” 小女孩乖巧地鞠躬,将香递回给了男人。 这大概是男人的女儿,但男人是谁,赵清晏已经记不起来了。对方依照规矩把赵清晏和池屿扶起来,说:“你也别太伤心,你还得照顾姜姨不是。” 赵清晏点点头,小女孩忽然道:“哥哥不哭。” 小女孩笨拙的安慰让赵清晏无力地笑了笑,他弯腰下冲小女孩道:“哥哥哭过了,以后不会哭了。” 池屿在旁边轻轻点头:“谢谢。” 他们俩着实不记得这位是赵处长的那路亲戚,直到晚上守夜的时候,男人仍没离开。赵清晏被赵夫人赶着去休息,得轮着第三天接替池屿继续守,于是晚上守夜只有池屿和罗小川守在灵前,还有些大人打着麻将守夜。 跟过去并无分别,罗小川在他旁边抽烟,忽然开口道:“你好久都没回来了吧,可真行。” “嗯。” “上回我看到小晏,发现你没在,我估摸着是臭小子长大了,开始想些有的没的了。”罗小川吐了口烟,望着月亮说,“我妈去的时候我在想自个儿怎么没多陪陪她,哪怕她骂我呢。……你现在后悔了吧,以后就多陪陪姜姨,别让她一个人。” “我知道,”池屿道,“我的错。” “没什么错的,都这样,没了就知道后悔了。” 他们俩说了没几句,白天那男人大约是不喜欢打牌,也凑过来抽烟,还给池屿递了一根。池屿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男人也不介意,转手塞进自己嘴里点上:“池屿,是吧。” “嗯。” “不记得我是谁了?也正常,”男人笑着道,“我就跟你见过两面,一次是大火的时候,一次是……你被小流氓揍了,记得么。” “赵……警官?” “对,那时候你还这么点大呢。”他比划了两下,接着说,“我也才二十出头,转眼我女儿都八岁了。” 池屿没接茬,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对这位赵警官没什么记忆,那年的大火案在记忆的长河中只剩下一个光点。他记得那天的浓烟与火光,却都没见过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他母亲最后的模样。当初的灾难来得突然,现在养父的离世同样突然,他总是措手不及。 “都是意外,别太伤心了,你还得照顾你养母不是?”赵警官抽着烟道。 池屿忽然说:“要不是意外呢?” 这话一出口,罗小川和赵警官都懵了。 罗小川说:“赵处长不是生病才……”“我不是说我爸,我是说,”池屿看向赵警官,神情复杂道,“当年的大火,为什么就认定是意外,不是有人蓄意纵火呢?” 赵警官皱着眉思考了片刻,读不懂他这话里的意思:“……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要这么问我我也说不清楚,但当年我是经手人,事情经过调查确实是纯属意外,你要不信,去查查记录就知道了。” “没不信……”池屿深深吸气,缓了缓情绪,“都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 “都会过去的……” 赵处长送去火化的时候,母子三人毫无意外地又落了泪。没谁能无动于衷,火化就像一个宣告,宣告他们从此再也见不到至亲,只能靠着照片缅怀。 池屿和赵清晏谁也没有再提他们之间的事,他们安顿好赵夫人后,赵清晏再不愿意离开家,连在燕城的行李都不要了,草率地给公司发了辞职邮件。其实以后能不能找到很好的工作都已经无足轻重,他宁愿就在四库陪着赵夫人,随随便便地过完这辈子都成。 可池屿不行,池屿得回去安排管理他的公司,得忙活在公司里、酒宴上、推杯换盏间。他每周都回家,可家里连同桌吃饭的时候都落针可闻,赵处长的遗像就摆在餐桌上,好像还是一家人在一块儿。于是他在第二周回来的时候把赵清晏的行李全数带了回来。 赵清晏说了声“谢谢”,再无其他。 这样的状态实在压抑,蔡强作为赵清晏多年同学兼好友,三天两头打电话问候,也没听出点好转来。终于有天,蔡强的电话打到了池屿那儿。 “……我最近闲了,我听说赵清晏辞了职,也没找工作,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蔡强在电话里这么说着,也没有问责的意思,只试探性地问他,“你们……分手了么。” 池屿没吭声,那边便理解了是什么意思。 蔡强又说:“其实也是小山说的,一起出去玩玩可能会好,她腾出时间了,想约你和赵清晏,咱们四个去大麦山……” 那年的大麦山上蔡强还在追罗小山,他们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牵手拥抱;时隔这么多年,蔡强的女神仍没追上,可他们也已经相顾无言。 “他这么憋着不好,我给他打电话他老说‘没事’,这样才最有事。”蔡强叹了口气,着实是在为赵清晏担心,“你说这么多年也没老在一起玩,可我就觉得心里老惦记,以前他和你在一块儿我从不觉得担心,现在是真的没办法不担心了……” “我知道了,我会跟他说的,你把时间定下来告诉我。” “成!” 池屿也不确定赵清晏会不会答应,他们很少再说话,在一个屋檐下都坐不住。池屿每周回家都像客人,他的床被搬到了书房里,赵夫人没问过为什么,赵清晏也没有。 这个周末池屿把所有的事情都跟秘书安排好了后,跟往常一样沉默着吃完晚饭后,趁着赵夫人在洗碗,他有些局促不安地敲了敲赵清晏的房门。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池屿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他和赵清晏之间的爱恨,全被失去至亲的悲伤所盖过,再去回想细枝末节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曾经温暖的时光,而刻意避开所谓的“真相”。这意味着什么池屿很清楚,但避开只是一时的,再往下深思,事情还是会回归于此。 像个死结。 赵清晏很快打开了门,勉强地笑了笑,说:“怎么了。” “我有话跟你说。”池屿顿了顿,“出去走走。” 赵清晏迟疑着点了点头:“我换身衣服。” 第78章 一笔勾销 像这样两个人出去漫无目的地散步,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远处的天是灰蓝的,再过不久夜色就会来临。临街的店铺已经不再是他们所熟悉的,还有新建的小区楼房,处处都透着陌生。可那股味道没变,顺着这条笔直的路,他们会路过花园、小学,抵达热闹的钓鱼台,抬眼看看四周能看见别人家的灯火。 以前那些隔三差五就坏掉的路灯早被换成了新的,整齐地立在道路两旁,光点连成线,好似没有尽头。 无论到了何时,这里总蕴着一股安宁。 从一无所知时的快乐,到真相暴露后争吵、崩溃,如今这些情绪都没了,只剩两个人走在街上,以不同的步调、不同的表情,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边。 赵清晏走得稍微靠前些,悄无声息地领着路,往平时他们不常走的地方走去。明明是有话要说,他们却走了良久无人开口。 池屿一直不爱说话,以前这么在四库里散步的时候,都是赵清晏三步一回头地叽叽喳喳说话。他惦记那种感觉,他过去很喜欢就那么看着赵清晏边说边笑的模样。这样似曾相似的场面,让池屿不自觉开始回忆过往,他时不时目光扫过赵清晏的后颈,虽然看不清什么细节,却仍记得抚摸时的触感。 结果还是赵清晏先开了口,他头也没回,声音闷闷地道:“不是有话要说么。” “……嗯。” 对话忽然被提起,池屿只好如实说:“蔡强想下周末去大麦山。” “……他不用上班么,还是不去了吧。”赵清晏语气平淡,池屿听不出他的情绪,“他回来一趟也挺远的。” “他是担心你。” “我?我没事啊,已经没事了。”赵清晏道,“我已经在找工作了,应该很快就会找到合适的。” 他们顺着这条路经过四库厂的大门,然后路便拐了个大弯,仍然通往钓鱼台。就好像他们兜兜转转,还是在这块地方,还是跟同样的人纠葛在一起。也没谁刻意避开,赵清晏顺着路那边灯火热闹处走,池屿依旧跟着劝说:“他约好了小山,一块儿去吧。……小山现在想出来玩一趟也不怎么方便。” 话说到这里,赵清晏忽然扭过头,冲着池屿笑了笑,说:“你看那边,那个溜冰场还记得吗。”他抬着手指向旁边漆黑的路,池屿顺着看过去,能清楚的辨认出这是哪里——这是球坪后门那一路,往里走就会抵达那间福利院。 废弃的地下溜冰场也在这条路上。 明明是池屿有话要说,现在主角却换成了赵清晏。他没等着池屿回答,调转脚尖朝着里面走去。这条以往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巷里仍没装上路灯,赵清晏顺着球坪的栏杆一路走一路往里看,突然道:“这里的小门什么时候封上了……” 以前老奶奶看的店换了招牌,此刻早已打烊;他们经过废弃溜冰场的门口,只见里面隐隐透出光来,走近才知道,这儿开成了家网吧,招牌在下一楼。赵清晏的脚步很慢,好像游山玩水似的领着池屿走,终于抵达了以前的福利院门前。 他说:“上回我来的时候还在拆,现在都建好了。” 那儿建成了新楼房,家家户户亮着光。 池屿轻声道:“……是这样的。” 没有事情会一成不变,哪怕还是他们俩,站在这里的心情也跟从前天差地别。 赵清晏叹了口气,转身和他对视线,说:“这段时间我常常在想,当时如果没来找你结果会不会好一点。……妈现在已经平静了很多,我也是,我们都知道你是因为爸的事不放心我们,暂时留下来,那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了。” “……什么?” “不管是恩还是怨,都算了吧。看得出来,你有你的生活,你可以过得很好很好很好……” 他不知道赵清晏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单单靠听感去想的话,对方此时此刻平淡又温柔的口吻,好像真的如他所言,都想明白了,不愿意继续煎熬下去。 “我们只要见面,只要还生活在一起,就会都活在痛苦里。” 他胸腔里那颗心跳动得太用力,痛得喘不过气。 “一笔勾销,行么。” 池屿知道赵清晏说得没错,他无法释怀,赵清晏无法补救,再这么耗下去只是在互相折磨。 但感情,从来都不可控。 池屿没有答应,也没拒绝,直到赵清晏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又说:“那走之前,再去一次大麦山吧。” 他点了点头。 这已经等同于答应,答应赵清晏回来之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在一起十一年,分开四年,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没有撕心裂肺的争吵,也没有流泪满面的悲伤。 只是就到这里了。 回去的路上跟来时无异,他们安安静静地走着,偶尔有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带起一阵凉凉的风。他们回了家,赵夫人戴着老花镜在沙发上织毛衣。离冬天还早得很,她就是拿这个打发时间,避免想起丈夫已经离世。看见他们俩回来,赵夫人点了点头,又问了声要不要吃水果。 他们微笑着应付过去,然后一人回卧室,一人回书房,甚至没勇气互道一句晚安。 一星期时间很快过去,周五下午池屿特意提前回了四库,等到晚上七点的时候,蔡强载着罗小山如约而至。见到赵清晏的时候,蔡强头一个上前勾着赵清晏的肩膀,带着他往自己的爱车前走:“看,看!我新车!怎么样,是不是特有品位!” 这么多年过去,蔡强还是说话时表情滑稽,逗得赵清晏咧开嘴笑:“大晚上的谁看得见。” 蔡强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夸张地对着车的品牌标晃了两下:“看见没,保时捷,其他的不重要!” “是你自己买的么……” “废话呀!” 他说着,后座的车窗忽然摇了下来,露出罗小山的脸。 她戴着夸张的墨镜,擦着漂亮的正红色口红,还真有些大明星的感觉。罗小山说:“快,买保时捷送歌手了,买到就是赚到!” “大晚上戴墨镜你看得清么……” “不戴被粉丝认出来怎么办,我一个人跟三个男的,明天能上娱乐版头条了!” 池屿拉开驾驶座的门,说:“我来开吧。” “行啊屿哥,刚好我开车开累了!”蔡强屁颠屁颠往后座上走,“还能跟我小山女神坐一块儿!” 蔡强想得没错,有朋友在,多多少少会好一些。言谈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高中的时候,那时蔡强还在一门心思追罗小山,他和池屿还在享受偷偷摸摸的恋爱。后座被占了,赵清晏只好坐在副驾驶,后面两个活泼的家伙不停地说话,倒没让他觉得尴尬。 车才刚发动,罗小山说:“诶屿哥,往钓鱼台绕一下啊,我看看我哥!” “好。” 于是池屿开着保时捷从夜市里狭窄的路上慢悠悠地开过,小心翼翼避让着行人。在经过罗小川摊位的时候,罗小山摇下车窗探出头,冲着那边喊:“哥——哥——给我串韭菜!” 罗小川正忙活,听见声音一看,吓得赶紧道:“你小声点!你这丫头!你不是明星吗!等下被人拍了!韭菜我看看……没有韭菜!只有羊肉串!”他抓着客人点的、刚烤好的羊肉串,匆匆洒了孜然和盐后,伸长了腰递过去:“你们这是上哪儿啊!” 罗小山接下来道:“去玩儿,我明天回家哈!” “注意安全啊臭丫头!”罗小川招呼道。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但后面坐着的客人嗷嗷催着羊肉串怎么还没好,他不得不又抓了把生的架上去烤着,还应付道:“马上马上!” 车里的男人们被她这副样子逗笑,罗小山将墨镜推到头顶:“笑什么啊,笑的不许吃啊!大明星罗小山她哥亲手做的烧烤!没你们份儿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递给蔡强几串,又将剩下的分出一大半,递到赵清晏手里:“小晏哥你喂池屿哥吃啊……” 池屿在开车,确实腾不出手吃东西。 可喂来喂去的,他们现下的关系不免会尴尬,池屿连忙道:“我不用,你吃吧。” “嗨我后备箱装了超级多吃的,等会上山吃个够!” 气氛比赵清晏和池屿想象中的要好,在此之前也谁没察觉原来罗小山和蔡强是这么健谈、活泼的人。也许是因为以前赵清晏跟他们总是能聊得起劲儿,所以才没察觉。但现在,他和池屿更像两个未老先衰的家长,一个开车,一个在副驾驶,听着后面两个人说着最近的见闻趣事。 大麦山倒是跟从前没什么区别,它没有被开发商看中大规模投资建设,也没有被人遗忘,一路开车过去路灯那些设施都被保养得很好,一个小时不到他们便直接开到了露营地。 这就比上次更方便了,蔡强把前车灯打开,从后备箱里弄出一大堆吃的喝的。这次他没打算烧烤,带的都是熟食和凉菜,还有三大箱啤酒。 “你这是打算开party啊?”罗小山道,“等会儿喝多了全滚下山了哦。” “大明星不会这点酒都喝不动吧?”蔡强嬉皮笑脸说,“你放心,今晚你睡车里,我们扯帐篷,不会让你露宿山上啦。” “我又没在说这个!!” 赵清晏看着他们俩拌嘴,情不自禁露出微笑。而不远处,沉默着搭帐篷的池屿时不时看向他。 他喜欢看赵清晏笑,他曾经觉得赵清晏的笑是可以治愈一切的良药。而如今,他已经很少看见赵清晏大笑了,大多时候,赵清晏都是现在这般,嘴角微微上扬,即便他清楚的知道对方是在笑着,仍无法忽视他眉宇间的悲伤。 蔡强这回连炭火都带足了,他点上火堆,四个人围坐在旁,在山间清新的空气里拉开啤酒罐的拉环,然后举杯相碰。 蔡强说:“来来来,庆祝我们这么多年后还来大麦山看星星。” “哪儿有星星!你看哪儿有?!”罗小山拆台道。 确实,今天是阴天,不是个看星星的天气。 “喝就完事儿了!” 四罐啤酒碰在一起,不少酒撒出来掉进火堆里发出“刺啦”的响。但无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们吃着东西喝着酒,蔡强绘声绘色地演起初高中发生的那些事,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 赵清晏想,要是他们不会长大就好了。 第79章 旧照 他们一罐一罐地喝着啤酒,很快露营地就到处都散落着啤酒罐。赵清晏尚且清醒,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捡起啤酒罐揉扁了放进塑料袋里。罗小山的脸彻底喝红了,拿着手机翻来翻去,誓死要给他们找出罗小川小时候的照片:“我绝对有!我特地扫进电脑里存着了!我哥全裸照!” 他们都喝多了,就连池屿都昏昏沉沉地坐着,无法再维持平时那副模样。 他就坐在赵清晏身旁,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任凭头昏脑涨,也不靠向他。赵清晏也同样的,没有任何挪动的意思,在他收拾好自己旁边的空啤酒罐后,就将塑料袋放置一旁,抱着膝盖看笑看罗小山发酒疯。 他们中间就隔着那么一点点距离,谁往旁倒一分就会相互依偎的距离。 罗小山翻了半晌终于翻到了,她拿着手机跳起来,歪歪扭扭地绕到赵清晏和池屿的背后,一点也不讲究地靠在他们两中间,将手机伸出去道:“看!是不是全裸!你看我哥!” 赵清晏没忍住笑出来,就连池屿也是。 罗小山干脆挤进他们中间坐着,滑着手机相册说:“我这儿还有呢,我这还有小晏哥的!” “你怎么会有我的啊……” “不记得了,反正有,我给你翻哈!”罗小山兴高采烈,随着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扫过,照片一张一张闪过。 蓦地,罗小山手停下了。 赵清晏小时候的裸照是没翻到,但她却翻到高中时候的照片。那是她逼着赵清晏和池屿摆造型拍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当事人一直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可无论是蔡强还是罗小山,大家都在长久的相处里隐约察觉到了。他们俩的感情实在太好,正如眼前这张照片里,高中时期的池屿在看向赵清晏时,眸子里隐忍着的、汹涌的欲情,真切地被记录在里面。 罗小山懵了,赵清晏和池屿也懵了。 笑声骤然停下,坐在对面的蔡强一头雾水地看着三人,试探着问:“怎么了?看见小山的裸照了?!” “去你的!看你的裸照呢!”罗小山骂骂咧咧收了手机,又坐了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们俩却做不到。 赵清晏清楚的记得,那时候他还尚不清楚池屿对自己抱着怎样的念头,他只是习惯了和池屿形影不离,不知道那是爱情的萌芽。 而现在,池屿那样的眼神他许久没在见过,若不是这张照片,他都快忘了对方曾经如此情真意切地爱过他。就是要对比了无话可说的今天,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们多珍贵。 他没吭声,想佯装没看见似的继续听罗小山和蔡强发酒疯,但旁边的池屿却突然开了口。 池屿说:“赵清晏,你跟我来。” “什么?” “你跟我来。” 对方不太清醒,说话也比平时更强硬,话音还未落,他已经抓着赵清晏的手站起身,带着他一并起来,往黑漆漆的林间走去。赵清晏没反抗——任凭池屿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罗小山扬声问“哎你们干什么去”,一下被蔡强捂住了嘴。 蔡强抓起一把薯片往她嘴里塞:“吃你的,别打扰他们!” “唔唔!!” 他们俩的声音被赵清晏抛在脑后,池屿牵着他的手,不仅仅是牵着,还是十指相扣。他抓得很紧,赵清晏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细汗。山上黑漆漆一片,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跟在池屿身后。 跟那时候的立场调换了过来,那时是赵清晏走在前面,后来池屿拿出了手电筒,他们就这么往山上走,找到了视野开阔的地方,坐着说话看星星。池屿意外地记得路,摸着黑依然走得稳稳当当,他牵着赵清晏重新走到那天晚上曾待过的地方,胸腔里心跳剧烈,有什么东西正迫不及待地冲出来。 其实池屿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对赵清晏这么多年来从未减少过的爱。 他紧紧扣着赵清晏的手,直到他们走出林间,看见那块巨石,看见山下的点点灯火,他也没松开。 “池屿……” 对方忽然轻声叫他,池屿才忽然回过神。他抓得太紧了,赵清晏痛不痛他不知道,他自己的骨头都因为太用力而隐隐作痛。池屿仓惶地松开,说:“坐这儿吧,他们吵得我有点头痛。” 这话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刚才被罗小山逗笑的可不止赵清晏一人。 酒精悄无声息在身体里微妙反应,池屿微微摇着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他率先在巨石上坐下,赵清晏跟着坐在他身边,有意无意地仍然保持着那点距离。 “……我可以抱着你吗。”池屿开口道。 他们之间更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回,到今天他想拥抱赵清晏的时候,却紧张地呼吸都不顺。赵清晏没说话,只垂着眼看脚下的灯火,片刻后,池屿缓缓地凑近,略显强硬又不失温柔地搂住他的肩膀,将人往自己这边带,直到赵清晏偏着头倚在他肩膀。 两个人中间的空白终于被填满。 赵清晏不敢说话,他怕一旦开口就会打破这一刻的令人贪恋的滋味。如果谁也不开口说话,他们只是像这样依偎着看向远方,一切都恍惚都没发生过。可没过几秒钟,池屿忽然侧过身将他完完全全搂进怀里。 赵清晏愣了一瞬,接着便感受到池屿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上,重重地蹭着。 “屿哥……?” “别说话,别说话,”池屿的声音不清不楚,闷得厉害,“让我抱一会儿……” 他只好屏息敛声,不敢动弹也不敢放松地任由池屿抱着。肩窝处传来阵阵暖意,没过多久赵清晏就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沾上他的皮肤——池屿好像流泪了。 除了赵处长去世的那天,他就从没见过池屿哭。 赵清晏慌乱地想推开池屿问问他怎么哭了,他才刚动手,池屿猛地发力将他抱得更死,手扣在他的后脑勺上,迫使他只能靠在池屿肩头。 再多的,赵清晏也问不出口了。 池屿压根就不必问他能不能拥抱,他明知道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赵清晏都会答应。 池屿无声无息地抱着他流泪,偶尔肩膀轻轻抽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过来了些,轻轻抽着气,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声音沙哑地说:“小晏,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嗯。” “……你告诉我吧,以前的事情都是王不惑做的,跟你没关系。”池屿越说抱得越紧,“我想了好多年,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赵清晏眸子里那点光,这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没有吭声,事到如今让他再把错都推到王不惑身上,他压根说不出口。那年夏天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池屿似乎无须他回答,小声地继续往后说:“我控制不了,小晏我真的控制不了,我每每想起来我就觉得痛苦,可我又没办法不爱你,我真的做不到……” 赵清晏算是明白了,池屿喝多了,也只有喝多了他才会能说这么多,才能说的这么坦诚。都说酒后吐真言,这一字一句说得真挚无比,说得赵清晏越发觉得无地自容。 他的所作所为,怎么配得上池屿的喜欢。 “对不起,”赵清晏沉声道,“算了吧,我们说好的……”到底什么算了他也没往下说,只岔开话说:“说说你在国外的事情给我听,怎么样?” 池屿总算松开了他,不着痕迹地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情绪和醉意都在刚才的拥抱和坦诚里发散走了大半,他深深呼吸,平静了许多后,双手撑在身后看向墨蓝色的天。 罗小山说的对,还真没几颗星星,不如那年的银河好看。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时觉得没必要说,后来也没有机会说了。”池屿道,“在离开前的一个月,我生父来找我了。” 赵清晏惊讶地看向他,对方的神情坦然自若,好像对这事儿毫无波澜。 “我觉得没什么好理会的,那时候我有你,有爸妈,我也不恨他,就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池屿说,“可后来……也算是没地方去吧,我就同意跟他去国外了。” “你说得对,我们只能算了。” 他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赵清晏看向他的侧脸,能看见他嘴角微微上翘,漏出无奈又苦涩的笑。 “我没办法,我看见你我就会想起那些事。”他说,“刚去国外那两年我希望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但我真的在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办法,这压根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事。小晏,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说到最后,他们间的对话还是如同问责般,在追究赵清晏的过错。 他早已经不记得那年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出去放烟花,也不知道那盒没放完的烟火是从哪个柜子里翻找出来的——时间过得太久,他所能记住的只有在那之后,终日惶惶不安的自己。 “我一直以为,只要没人变心,无论什么困难都可以熬过去。”池屿又说,“我不怕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不怕父母不能接受,我觉得只要我坚持,这都不算困难。……但为什么偏偏是你,偏偏是你放火的一把火烧死了我唯一的亲人,你让我怎么办……” 池屿像在问他,又像在问天。 赵清晏低头不语,沉默着抓住他的手。 他很清楚,这一晚大概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坐着说话,刚才的拥抱也会是最后一个拥抱。他们煎熬了十几年,以后应该也会继续煎熬下去,是道无解的题。这一夜很长,池屿说了许多,像是把这些年没说的话一并说了出来;这一夜又很短,很快天变得蒙蒙亮,他们并肩坐着,注视着远方一轮红日缓缓升起,照亮整篇大地。 又是新的一天。 也是结束的一天。 第80章 大火案的详情(上) 罗小山和蔡强在车里睡着了,他们俩彻夜未眠地等着二人起床,然后开车下山回家。在车上换成了池屿和赵清晏坐在后座,随着车偶尔颠簸,他们俩不知不觉中靠在一块儿,沉沉地一路睡到了家。 过了这天之后,罗小山要继续为她的歌手事业忙碌,蔡强要回燕城继续做生意,池屿要当回他的总裁。 赵清晏要陪着赵夫人,在这处悠哉惬意的城市里,安稳度日。 周一的时候池屿走了,赵清晏约了面试,大清早就过去新公司了。新公司不大,整个办公室一眼能看全,员工一共才十几个人。最让赵清晏满意的是,这儿离四库很近,公交车半小时就能抵达。 赵夫人一天天脸色见好,赵清晏劝说她好几次下楼跟邻居们打打牌、跳跳舞,忽然有一天,她就乐意了。 在死别这件事上,时间又确实是味良药。赵夫人修养了一个月,情绪好转不少后,回了厂里上班,没事就和小姐妹们跳舞唠嗑,其实日子过得挺不错。再加上赵清晏每天都回家,她不用一个人呆着,日子不再那么难熬。赵夫人没问及池屿为什么不再每周回家,她大概都是知道的——即便赵清晏不开口,她也明白。 赵清晏曾经的惶惶不安,在两点一线的生活里逐渐被抚平。 后来周颖川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要去燕城出差,有空的话可以吃顿饭。对方大抵再没了有关爱情的念头,说这话的时候从容不迫。可惜,赵清晏已经不在燕城,只能跟她寒暄几句,说了说近况。 周颖川说:“有空我回老家的话,我再来看看你。……作为朋友的。” “好啊,随时欢迎。”赵清晏笑着道,“我还能带你去我哥开的烧烤摊,味道特别好。” 但罗小川的烧烤摊没过多久就消失了,某天赵清晏下班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站在钓鱼台的黄金铺面前抽烟,时不时抬手比划两下,跟旁边的人说点什么。他很自然地上前打招呼,问道:“小川哥今天怎么没出摊啊?” “出什么摊啊,”罗小川笑嘻嘻地说,“丫头发财了,给我盘了个铺子,开个火锅店,就这儿,你看怎么样?” 罗小川多年光着膀子卖烧烤的模样深深烙印在赵清晏心中,一时间要想象他变成老板在柜台衣冠楚楚的收钱,赵清晏顿时觉得滑稽。他跟着笑起来,说:“那以后就是罗老板了哦。” “哈哈,还是你小川哥!” “那你这装修得费点功夫吧,”赵清晏说,“我下班早,每天七点不到就回四库了,晚上来帮你?” 从小认识到现在,罗小川哪儿跟他讲客气,当即点头同意了。于是赵清晏每晚多了个差事,他跟赵夫人交代了几句,赵夫人也跟着过来凑热闹,说是罗小川年轻,容易被装修公司糊弄,她来把把关。 赵清晏觉着,人活一世不可能十全十美,也不见得非要大富大贵。幼时他曾期待过自己住豪宅开豪车,给赵氏夫妇买个大别墅,一家人住在里面吃香喝辣;然而现在,他陪着亲妈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已经知足。 而在赵清晏忙着好好生活的时候,池屿在燕城认真的打理他的公司。 在他两头跑的期间,他所谓的生身父亲来过几次电话。无外乎是问他公司打理的如何——其实具体如何,早已经有人给那位汇报过去,他再打电话给池屿,只不过是为了联络联络所谓的“父子感情”。 池屿对赵家的事只字不提,跟往常一样如实汇报,多的也不会说一句。 帅气的老总成日在公司里加班,也有单身女职员带着目的想要多亲近。可池屿不苟言笑,女职员碰钉子两回三回后,就打消了念头。 事实上池屿对旁人的心思毫无察觉,他专心致志地忙活工作,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办公室里。 他不敢停下,他只能从早到晚地一直忙。一旦闲下来,他立刻会想起赵清晏和他过往的种种。池屿常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想起那些心如同被谁攥住了似的痛。 他无法不惦记那些朝暮,可情到浓时,无情大火就立刻冒了出来,又将那些奔涌的爱意熄灭。 池屿离开了赵清晏,再无须见面,可爱恨仍将纠缠在一起,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想起赵清晏,他就没办法不想起从前温暖的赵家。 然而他手边却连一张家人的照片都没有。 在国外四年的时间里,他无数次想回国去找赵清晏,但很快冲动就会被理智压下来,他没办法放任自己去爱一个仇人。可若真是仇人,这些年赵家给的恩情又怎么清算? 他和赵清晏之间太复杂了,无法将恩怨拆得分明。 可爱意始终在心底,即便不提不见不想不念,它依然存在。它会在夜深人静时暗暗折磨池屿,不断地向他施压。 终于在某天,在纠缠不休的爱恨与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下,池屿病倒了,持续了两天高热不退,在家里烧得昏昏沉沉,都没来得及跟秘书招呼安排好接下来的工作。 池屿躺在家里水米不进,电话响到没电也没力气接听,尔后他迷迷糊糊听见家门被打开的响声,有脚步声逐渐接近。可他却连睁眼的精神都没有,只依着直觉,毫无根据地认为来人是赵清晏——就像少时他躺在医院,麻药劲还没过,一睁眼就能看见赵清晏守在他身边。 “池总,我马上给您请医生过来。” 虽然池屿病得神志不清,却依然能听出来,这不是赵清晏的声音。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了,赵清晏怎么会出现在他家,他们现在隔着几百公里,现如今会因为他两天闭门不出而上门来找的,也只剩下跟了他挺长时间的秘书了。 秘书立马安排了医生过来,给他诊断喂药。 大约是因高热不退而萌生出脆弱,这瞬间池屿想念赵清晏,想得眼睛发酸,想哭却又没办法坦然地哭出来。他恍惚中想起那位赵警官说的话,他说是大火只是意外,绝对不是人为。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过去这么多年,他早接受了母亲离世,他不能接受的是,害他母亲离世的人是赵清晏。 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始终抹不去。 如果赵清晏不能开口告诉他“不是我做的”,他能不能找到别人,告诉他大火跟赵清晏无关,那只是场意外。 很快池屿就因为药效发作而睡了过去,他一睡就是一整天,直到第二天睁眼,他脑子里仍然是这个想法—— 他要去找赵警官,他要看当年的卷宗。 他要证明不是赵清晏的错。 等到池屿恢复了精神,他第一时间赶回了四库,但没敢回家去看看赵夫人和赵清晏。他不想看到赵清晏那样的神情,也没办法还能在赵清晏面前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关于赵警官的事,他仅仅知道的是对方的职业,在哪个分局上班,又在哪里住,池屿一无所知。 他只能在四库好几个分局都打听了一遍,愣是到最后一个,才碰上认识赵警官的人。 “赵警官,你说赵铭么,”那位民警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还挺热情地冲着比划了两下,“大概这么高,三十多岁。” 池屿忙不迭地点头,年轻民警说:“那是在我们分局,不过赵哥他爸最近身体不行了,他请了假带着去省城大医院看病去了,估摸着得下周才回来。……你是找他什么事儿啊?” “我父亲跟他父亲是朋友,”池屿说,“找他有点私事,能给我他的电话么。” “可以啊可以,”年轻民警说着,就转头去桌上拿起笔唰唰抄号码,再扯下便签条递到池屿手里,“喏,这就赵哥的号码。” “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 池屿离开后,立马按照号码给赵警官打了过去。可那边并没有人接,再联想下刚才的话,他估计对方这会儿应该正忙碌,腾不出时间接电话。家里的老人生病这事儿对儿女来说当然是最重要的事,池屿知道急不来,只能在四库闲逛着等他回电话。 结果直到晚上,赵警官也没给他回电话过来。 池屿没办法,只能再打了一个过去,这回那边接了。赵警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在电话那头说:“……喂哪位?” “你好……”池屿微微一顿,竟然有些紧张,他准备了许久,现在却不知道从哪问起。他只好先说:“我是赵余生的儿子。” “啊赵叔的儿子,有什么事儿么。” “我听说赵警官的父亲病了,现在在省城,”池屿说,“我有点事想找您了解,但电话里说不清楚,您看方便告知我在哪个医院,我过来一趟么……也看看叔叔。” 他说得诚恳,赵警官约莫刚开始是打算拒绝的,可在他说完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道:“……我大概下周就回来了,要是不急的话就等等吧。” “很着急,”池屿不假思索道,“非常着急。” “那成吧,我给你发短信过来。” 赵警官办事挺快,电话挂断没两分钟,短信就过来了。池屿打车赶到机场,一分钟都等不了的往省城去了。他从来没这么急切过,在飞机上都坐立不安。 池屿知道,去找赵警官了解那天的详情是有风险的。 也许他看过详情、看过卷宗后,只会更加确定是赵清晏和王不惑做的。但他仍没办法抛开病中冒出的念头,他尽量不去想坏的结果,奔向省城医院的这一路就好像是在奔向赵清晏,他既仓惶不安又急不可待。 赵警官的父亲在医院暂时住着做各种检查,赵警官独自陪夜,约莫晚上十点多,池屿到了。 他到医院的时候给对方去了个电话,然后就在住院部的大门口等着。 很快赵警官便出现,看见他的瞬间眯了眯眼:“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小赵呢。” “……是我,”池屿点了点头,“我叫池屿,赵余生的养子,葬礼上我们见过的。” “我记得的。”赵警官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烟来,递给池屿,“抽烟么。” “谢谢,我不抽。”池屿一刻都等不了,焦急道,“我想问问你,十六年前大火案的详情。” 第81章 大火案的详情(下) 赵警官在认出池屿的瞬间,就猜出了他的来意。他自然而然地把烟递回自己嘴里点上,长吁口气道:“……上回不跟你说了么,事情过去那么久,我也记不清了。” “你记得多少,”赵警官话音还未落,池屿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你记得多少都可以,能不能先告诉我!” “这么多年了,你突然来问我……”赵警官不解地看着他,“也不急于一时吧。我爸他后天就能检查完,到时候我带你去局子里看卷宗不是更清楚了?” 道理上池屿很清楚自己太冲动,现在冲过来问大半都得不到回答。可他根本就无法再等一分一秒——他要的未必是真相,他很清楚自己更需要的,只是有人能给赵清晏证明,当年的事只是意外。 爱到这个份上池屿也觉着自己可悲,可他却控制不了。 池屿说:“赵警官你记得多少,都告诉我就好,拜托了。” 赵警官“啧”了声,好像是有些无奈,只能望了望天,回忆起当时的细节来。那时候他才刚当警察不久,且那次大火案发生时他还在外面巡查,来得也晚了些。他当时只负责了录周围的人口供,于是便循着记忆说:“……其实那天我也去得晚了,我到的时候人已经抬走了。” “不过呢,我知道的是,”赵警官说,“火源应该是外头进来的,最先烧着的是阳台,烟又大,所以发现得很早,消防进去救人的时候,客厅也只有靠阳台那边烧毁了。” 池屿因为惊讶瞪大了双眼,他迫切地想让赵警官接着说,可又怕自己出声打断了对方的思路。 如果真的按照赵警官所说,那他母亲就不可能是被大火烧死的。 赵警官接着又说:“但人确实是死了,不过不是被火烧死的。” “窒息……吗?” “这个我真的记不清了。”赵警官无奈地说着,重新看向池屿的脸。其实他当初也没见到死者的相貌,现在再看着池屿也不会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感觉。对方想知道自己母亲去世的细节很正常,可为什么拖了十六年才来问,这让赵警官想不明白。池屿目光闪烁,像是想起了什么,赵警官叹了口气说:“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来问,但十六年都过去了,也不着急这一两天吧。” “我……” “不过你放心,”赵警官说,“当初我们也不是糊弄你姨娘,这确实是意外,过都过去了的事,就别再想了。” “赵警官我……”池屿还想再问几句,可男人抬手阻止了他,接着便从衣兜里摸出在震动的手机,赶紧接上:“喂?我有点事在外面忙,马上过来了,嗯好。”他挂上电话,咧开嘴不好意思地冲池屿笑了笑:“我得回病房了,我老婆饿了,让我给她买点吃的过去,你再等等吧,等我回四库我联络你好吧?” 赵警官话说到这个份上,池屿再拦着追问也不合适了。 他没忘记赵警官的父亲现在躺在医院,虽说是做检查,可若不是身体不适,谁又会没事来省城大医院做检查呢。 他得到了一半的答案,却仍无法稳定心神。 就算他母亲真正的死因是窒息,那也是因为大火。 池屿稍稍往后退开些,朝着准备迈步离开的赵警官深深鞠躬: “谢谢了,回四库以后,务必联系我,”池屿语带哽咽,“这对我很重要。” “你这是干什么呢……”赵警官连忙扶起他,“这都举手之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看得出你挺着急的,我保证我一回四库就给你打电话……我得去给我老婆买吃的了,你也快找个酒店休息吧啊,回见!” 他站在夜风中,看着赵警官离开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去哪里。是回燕城,回去那间冷冰冰的公寓住着;还是该回四库,打破他和赵清晏的约定,固执己见地住回那个家。 回过头去看,池屿早就无家可归,只不过是这瞬间才有了真切的感觉。 池屿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坐上了回燕城的飞机。 抵达他住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他却毫无睡意。公寓里会呼吸的生物只有他一个,他没有开灯,到处都是死寂。池屿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赵清晏来找他,鼓足了勇气向他陈情了许多——那天他是真的喝醉了么?池屿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当时心擂如鼓的滋味。 那天他在沙发上半睡半醒地蜷着,到天亮时便回了公司,他不想面对赵清晏。 长久的相处里,逃避的从来不止赵清晏一人,他只是表现得更加从容不迫,本质上却跟对方并无不同。 当清楚的认识到这些后,池屿捏着手机反复地看着赵清晏的电话。 其实他回国当天,就花高价把这个号码买回来了——当初是赵夫人给他们办的连号,他离开之后无暇顾及,任由它变回空号,再被别的人买走。这种做法近似于自欺欺人,那时他并没理清楚自己这么做的缘由,只是想做就做了。然而赵清晏却早已经换了号码,他们之间无论怎么往回找,总是回不去当初亲密无间的状态。 在公寓的落地窗边,池屿垂头看着手机上的号码,伫立了许久。 外面高楼林立,深夜两点多才到夜生活的正中,整座城市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加班,多少人在狂欢。也许还有不少人像他这样,抓着一些意难平的事难以安睡。他想了许久后,脑子不清不楚地给赵清晏去了个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声,池屿盯着远处广告牌的灯光,恍惚觉得口渴难耐。 可这个时间,生活趋近平庸的赵清晏该是早早就睡着了。 电话良久都没有人接起,是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 池屿莫名松了口气,随手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转身去冰箱里给自己拿了瓶去水。他像在无边荒漠里行走了几天几夜也未曾停歇的旅人,大口大口地将整瓶水都灌下了肚。 紧接着,沙发上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发出闷得令人难受的声响。 池屿急匆匆地过去抓起手机,赵清晏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整个公寓里只有这点光源,好像一只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 在池屿刚开始看小说的年纪,他看到过很多情真意切的形容,也看到过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他确信自己从不是悲剧的主角——因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是赵清晏的手抓住了他,把他从黑暗中拽出来。 他第一眼见到的光明,就是赵氏夫妇和赵清晏他们明快的笑容。 池屿缓了缓,才接通电话。明明刚才喝了一整瓶水,他仍觉得喉咙发涩,难以发声:“……喂。” 电话那头的人睡意朦胧,以没睡醒时特有的软糯语气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急事?” “没有急事。” “我还以为有事呢,”赵清晏轻声说着,“不然你也不会这么晚打给我吧。” 是,从前只有赵清晏深夜找他,而他总因为怕吵到赵清晏休息,连消息都不敢发。赵清晏睡眠浅,还经常做噩梦,一旦失眠就会熬到天亮。这些他都熟记于心,一记记了许多年。 池屿犹豫着,也没回答赵清晏的话,自顾自地说:“小晏,如果那不是你的错,我们能从头来过么。” “……什么?” “你给我一点时间,”池屿越说越觉得喉咙发痒,仿佛是在阻止他说出口,“如果不是你的错,我们重新来过吧。” “屿哥,”约莫是这话把赵清晏说清醒了,他道,“就是我的错,别再想了。” 池屿沉默着听他叹息,再听着他说:“……如果以后没有急事,还是不要打给我了。慢慢会好的,四年都过去了,以后也会习惯的。” 池屿还是不回答,只是挂断了电话。 对啊,这四年空白的时光,他们各自都熬过来了,真的还有必要坚持去创造一个答案,为了改写故事么。 他很清楚,自己的坚持毫无道理。 可他停止不了——关于爱赵清晏这件事,池屿无师自通,做到了极致;可偏偏要怎么停止,过去再久他都学不会。 赵警官的回电比他想象中来得要晚,他几次想打过去催促,可又忍耐下来,直到一周后,这个电话才到来。 那时池屿正在办公室忙里偷闲地一封封看赵清晏之前发过来的字句,手机屏幕上浮现“赵警官”三个字的时候,他又喜又惊,甚至惊慌失措。 他接起来后,对方上来就匆匆道歉:“不好意思啊,那边化验结果出来后又遇上点问题,再多做了几个检查,我今天早上才回到四库。” “没事,”池屿按捺着冲动,还是先善意地问道,“赵叔叔情况还好么……” “还好,不是什么大问题,”赵警官说,“要不然我估计也没心思给你办这事儿。……你现在在四库么?” “我在燕城,我现在就可以回来。”“不急不急,”听见池屿焦急地语气,赵警官赶忙打断道,“你也不用回来,卷宗在我手上呢,我问了几个老同事,事情我都记明白了!” 池屿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跳得极其剧烈。 “你母亲她吧,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赵警官惋惜道,“这事儿还真有点赶巧。” “消防冲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据检验结果,她应该是在失火之前就已经死了。去了现场的人说,是在浴室里找到人的,勘察过后可以确认,是洗澡时煤气管道泄露,在浴室煤气中毒造成死亡。 “那场大火,就是刚好赶上了。 “所以我说,真是意外,你真的不用钻牛角尖,就是意外,你姨娘就是因为知道这些,发现要不到钱当晚就离开了。 “就是命啊。” 第82章 又一场大火 罗小川的店已经装上了招牌,叫“山川火锅”,那四个字的字体款式还是赵清晏选的。虽说挂上了,但罗小川也不知听哪位大叔大婶说的,得开业那天再亮出来才吉利,便用红色的条幅布盖着。 这天赵清晏下了班,回家狼吞虎咽地把赵夫人准备的晚饭吃掉,又换了身旧衣服拎着保温盒出门了:“妈我去给小川哥帮忙啦!” “去吧去吧,记得带钥匙!”赵夫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我等会下去打牌呢,不在家!” “知道啦。” 赵夫人去看过一两次,亲临现场处处指点,还连问了好几次“小川你还没对象呢,你都三十几了怎么能不谈对象呢”。罗小川每回只能笑嘻嘻地打马虎眼,末了还无力地挣扎两下:“姜姨你瞧你说的,我才刚过三十,三十一都差俩月呢。” 赵清晏是记得的——十几年来,罗小川曾说过的女朋友就那一个,后来再没看见他谈论过女孩,又或是跟哪个女孩走得近。四库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年纪相仿的女孩大多家里都认识,那种半生不熟的关系下,实在难有进展。赵清晏私心觉着,罗小川是太长情,十几年过去仍对鹿小野念念不忘。他怕话说得多了罗小川心里不是滋味,便劝服了赵夫人别再过去瞎掺和。 可赵夫人这么多年操心操习惯了,哪怕罗小川三十了,赵清晏也二十四了,她仍觉得那是俩孩子。于是赵夫人便换了个法子,每天做饭的时候给罗小川多烧一份装在保温盒里,让赵清晏带过去。 正是傍晚时分,赵清晏抬头一看却没看见晚霞。 白天还是朗朗晴空,这时候天色阴沉,分不清是大雨将至,还是日头沉得太快。他提着饭盒往钓鱼台走,街上偶尔有几个遛狗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父母,大家慢悠悠的,看起来特别悠哉。 留在四库的年轻人很少,随着世界日新月异,大家寒窗苦读也好,下海经商也罢,都想离开这小小的四方天地。 他们带着好奇与对生活的热忱,想要离开这儿,去更大的城市发展。 赵清晏曾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如今在回来安心度日,他忽然有种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也说不上好与不好,赵清晏算是想明白了,在哪里活都是活,像罗小川那样前半生在四库,后半生大抵也会待在四库,其实也挺好。 他看着行人,自己匆忙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 没必要着急,一切都慢慢来就好。无论伤痛,还是喜悦,慢慢的都会淡去,淡成身上的某块疤,终有一日会不痛不痒。 这条路他曾经走过许多次,这个星期也每天往返于此,可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想慢慢走、慢慢看的冲动,好好看看这条路,好好看看这片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妈妈,那是什么?” 他正看向道旁新种的香樟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小孩稚嫩的声音。接连响起的是女人惊讶地回答:“那是……老公你快看,那是哪家房子着火啦?!” 赵清晏猛地回过头,只见一家三口朝着东面目瞪口呆。他顺着三人的目光朝那边看去,天色虽然已经暗了下来,可仍然能看见滚滚浓烟冒出来。跟他记忆中看见大火那天无异,灰黑的浓烟飘在空中,像世界末日。 他光是看着都心惊肉跳,脑子里满是当日大火照亮半片天的画面。 身后的那一家人还在说着些什么,赵清晏心里鼓噪不安,在持续了几秒后,他拎着保温盒拔腿就朝着那边疯了似的跑去。 随着他越来越靠近那边,人也愈发多起来。就跟十几年前并无差别,不少人在往哪边看,伴随着他们的各种猜测。等到赵清晏真真切切看见火光的时候,那附近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人,噪杂又关切地来回问情况。 “……不知道什么情况啊,那包子铺的老张家吧!” “打119了没有啊!” “我打了我打了,刚打的!” “作孽哦,肯定是家里灶上煮了东西搞忘了,不知道把什么东西点着了……” 着火的房子是老旧待拆的居民楼二楼,一二三楼的住户察觉到有事几乎全出来了,都围在下面观望着。也不知道那房子里主人家在不在,纵然他们有心想进去救,熊熊火势都让人望而却步。这种情形下,除了等消防车过来,别无他法。 赵清晏浑身发颤,可目光无法挪开。 他紧紧地那户人家的防盗网,火将铝制的一根根栏杆烧得漆黑,还再疯狂地往上蔓延。厕所那边的小窗户缝里,黑烟一直往外冒,看着情形都能猜到,屋里想必已经是片火海。 “老张家是造了什么孽哦,前几年他儿子才出车祸死了,现在又碰上起火……”“人说不准没在家呢,破财消灾也好啊。” 旁人或是担忧或是唏嘘,赵清晏却急得像是自家着火了似的,眉头紧皱。 倏地,厕所那边的小窗被谁推开了,浓烟一下子涌出来,半晌才露出里面的人脸来。 那是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脸被烟熏得灰黑,手里还抱着什么。她拼命地哭喊:“救命!救命!救救我!” “哎呀,那是老张他媳妇儿!”立马有熟识的邻居认出她来,指着喊,“还有他闺女!” 四库的旧民居大多都装了防盗网,防止被盗。可现在也因为这防盗网,女人无法抱着孩子爬上窗跳出来。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着不锈钢的栏杆,一刻不停地呼救。楼下有人安慰她“消防车马上就到”,对身陷火场母女来说,这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 如果那年,池屿在家里的话,大概就像现在这位妇女一样,被他母亲抱着在火场里哭喊至绝望。那年消防来得那样晚,女人葬身火海,只留下年幼的池屿孤身一人苟活在世上。 这都是赵清晏造的孽。 这瞬间他既是冲动的,又是冷静的。他扭头挤出人群,冲进旁边的米粉店里,吓得老板直问“干什么”。可他听不见,只一门心思冲进后厨间,拿起水管对准了自己,再拧开水龙头。 他拧得太过,水流一下喷射在他身上,几乎顷刻间就把人淋得湿透。 “哎你干什么啊,小伙子你干什么啊……” 赵清晏脚步匆匆,绕开老板,径直走了出去。他拎着的饭盒被随手放置在某张餐桌上,老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后面追着大声喊:“小伙子你别犯傻啊!消防车马上就到!可不能进去啊!会死人的!!” 但赵清晏不管不顾,他只凭着那股冲动,拨开混乱地人群,趁周围看客都没反应过来,就跑进了民居的楼道里。 “哎!那谁进去了!” “找死哦!!谁快去拦下他!!” “那是不是姜满玉她儿子啊?!……消防车怎么还不到啊!!到底打了没!” “打了的打了的!!” 那些街坊邻居们的喊声都被赵清晏抛之脑后,他捂着口鼻冲上二楼,从门缝里漏出来的浓烟漂浮在狭窄的楼道上方,气味难闻,让赵清晏不得不猫下腰。循着烟,他瞬间就找到了着火的那户,火着实大,大得整个楼道里温度都升高了许多,能明显感觉到那扇门后面的高温。 赵清晏可能从来没这么头脑清醒过。 他抄起旁边的杂物里堆放的铁扳手,一下一下往门锁上砸,用力之大,震得他自己虎口都发麻。这种老式的门还里外两层,里头是木门,外头是铁栅栏门,通常外面这门要到入睡时才会上大锁。此刻他真的太庆幸这是栋待拆的危楼,不然就算他敢冲进来楼里,也没办法进屋。 几下功夫后,铁门上的门锁就被敲坏了,赵清晏抓着铁栅栏死命地晃了几下,门“咯吱”响着打开了。他再退后两步,狠狠一脚踹在木门上。里面已经被火烧了许久的木门一下破开,赵清晏又是两脚,直接将门踹得脱了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火海。 比起那年所看到的、电视上所演过的,要更加骇人的火海。热浪随着开门席卷而出,赵清晏终于意识到为何今天出门,会那样想仔细看看熟悉的街景了。 他需要偿还的,从来不是三言两语的道歉、不值钱的眼泪与微不足道的恩惠就可以还清的。他不止是对不起池屿、对不起池屿的母亲,这些年他一直饱受的煎熬,是他自己给的。 是良心给的。 他没有犹豫,双手护住头和口鼻,冲进了火场里。 房子里浓烟密布,到处都是跃动着的火焰,能见度极低,还有一件件物品被烧毁时的劈啪作响。他只能凭借自己所了解到的老房子结构,往某处走。他在找厕所,厕所里还关着女人和她的孩子。 然而厕所的门早被烧得焦黑,他顾不上烫、顾不上火会烧到他的裤管,只动作利落地踹向那扇简陋的门。 门应声而开,女人抱着孩子匍匐在地,抬起头看向他。在她脏兮兮的脸上,赵清晏能看到泪水。 “快跟我走!”赵清晏大声吼着,嗓子已被浓烟呛得沙哑。 他伸手拽起吓软了腿的女人,将女人护在自己怀里,佝偻着腰快步往外走。 但即便她在火场里饱受惊吓,她仍然将孩子抱得紧紧的。小孩在哭,哭得特别凄厉,仿佛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在一场什么样的劫难里。 如果,他今天能够救了她们母子,哪怕自己死在火场里……他的罪能赎清了么,连同王不惑的一起。 火场里空气稀薄,他才进来一会儿已经觉得呼吸困难。更困难的是到处都是热烧着的火焰,好像随时会卷上他们的身体。赵清晏身上湿哒哒的衣服被烤出一股怪味儿,再呆下去他也会被点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大脑开始供氧不足,晕眩感随之升腾。 他才进来不久都会这样,更别提女人和孩子。孩子的哭声愈发弱下去,似乎预示着他们即将葬身火海。 就在三个人踉跄着往外走时,赵清晏依稀听见了消防车的鸣笛声。 他心下一喜——再往外走一点,再多坚持一下,就会有人上来营救他们。 赵清晏脑子里只剩这个念头,他顶着浓烟和高热,努力分辨着方位护着女人前行。偏偏是希望近在咫尺时,天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啪嗒”,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与此同时,女人猛地挣开了他的保护,将哭声微弱的孩子塞进了赵清晏的怀里。他还不明所以,狼狈地一手抱着小孩,另一手去拽住女人:“你干什么!快走啊!” 女人却不带犹豫地将他往外狠狠一推。他没想到女人的力气这么大,这一推推得他脚下一软,整个人抱着孩子往前摔去。 紧接着,他的身后发出一声巨响——天顶的吊扇被烧得摇摇欲坠,终于在这一刻无力强撑,掉了下来……砸在女人的背上。 “啊——!” “嘶啊——!” 两声哀嚎,一声是女人凄厉的惨叫,一声是他自己发出来的。还有孩子的哭声、火场里不绝于耳的噼啪响声,它们纠缠在一起,宛若催命之音。 燃烧着的扇叶砸中了赵清晏的腿,高温和痛感一并涌现,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无法再救女人,甚至都无法回头确认她是当场毙命,还是一息尚存。火蔓延到了赵清晏的身边,他的裤腿已经烧了起来。他抱着孩子想爬起来往外跑,却使不上力气。 赵清晏紧绷的神经忽然断裂。 ……他要死了。 他谁也没救出来,什么也偿还不了。 他很怕,他怕死,怕死在这里来不及跟母亲、跟池屿说上一句道别。他也怕自己救不了怀里渐渐没了声响的孩子。他再不出去,他们和孩子都会在火场中窒息身亡,会被卷进熊熊烈焰中化成灰烬。 “对不起……”赵清晏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道歉,好像嘴擅自就动了。 蓦地,他感觉到怀里的孩子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力气惊人。 这一个小小的本能动作忽然给了他无限的勇气和执念,强烈的求生欲被唤醒,赵清晏咬牙忍痛,抱着小孩往外单手单脚地爬行。 ——至少,至少让小孩活下去。 第83章 哥哥 赵警官说了很多,他的话犹如逐渐铺开的画卷,一点一点将真相揭露。那年大火时,池屿尚且年幼,太多太多的事从来没人想要向他交代。赵警官还说,自己没什么事儿应该都在四库,池屿有时间回来他还可以让知情者跟他详述。 “不,不用了。”池屿却说,“已经够了,足够了。……谢谢。” 这确实已经足够了,因为人只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想要的答案,好心的赵警官已经给了。他无须再看卷宗上详细的记录,也不想听知情者绘声绘色的演说,因为池屿无法保证再深究下去会不会又现反转。他追究的不是真相,而是“与赵清晏”无关。 池屿急切地跟赵警官道谢,说着相邀下次吃饭拜谢的客套话,同时操作着电脑给自己定最近一趟回去的机票。可就算最近,也要两小时后出发,他从公司出发去机场,秘书问及去向时他都没有心情作答。 两个小时,漫长得像一生。 池屿拿着手机反复看赵清晏的号码,他想打电话告诉对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可又迟疑着是否当面说清楚会更好——那样他还能在赵清晏喜极而泣的时候拥抱他。 赵清晏的眉眼,在这些年分开的时间里也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可如今在池屿心急如焚想见他时,竟忽然变得模糊不清。大抵是因为无论怎样去回忆过往,都不及他们面对面,四目相接时那样真切。在候机室里,他几经曲折弄到了罗小山的号码,好在大明星正闲着,电话很快接通,罗小山跟往常一样精神奕奕地问:“喂,哪位呀?” “小山,是我,”池屿有些紧张地开口道,“池屿。” 他当然不是因为久违地和罗小山通电话而紧张,从听完赵警官叙述的起因经过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不易察觉的紧张中,直到这刻开口说话才表现出来。 罗小山比他更紧张,舌头都捋不直了:“池池池池屿哥……?!” “嗯,是我。” “……”听筒里传来浅浅地吸气声,末了罗小山才道,“有事找我?” “嗯,”池屿缓缓说,“我想……问你要一张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哦我知道了!”罗小山笑嘻嘻地说,“QQ微信邮箱都可以,你发给我,我立马给你传过去。” “好。” “你还是喜欢小晏哥的嘛,”罗小山道,“听蔡强说你们俩掰了我都不信,我就知道肯定会和好的……” “……谢谢。” 很快那张照片就到了池屿的手机里。 照片上的赵清晏仍是少年时,有些羞赧有些慌张,侧脸的轮廓柔和而美好。池屿垂着头端详了许久,怎么看都仍觉得不够。他们空白了四年,这四年的时间,池屿想补回来,抓紧余生的每分每秒,好好地守着他。 就跟少时一样,他们或许这些年变了很多,却有什么是一直没有变的。 比如说这份无从割舍的感情。 池屿下飞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赵清晏打了电话,但电话一直无法接通。他又给赵夫人打了去,女人许久没再跟养子单独说过话——池屿拿不准赵夫人是否对他四年不归还心存芥蒂,但都不要紧,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弥补。 电话里赵夫人明显错愕了一瞬,接着才说:“是不是要回家了,吃过了没,要回家妈给你煮点吃的。” “妈,”池屿说,“不用,我想找小晏有点急事,但他电话打不通……他在家么,我马上就到四库了,正在车上。” “小晏不在家,他去给小川帮忙了。”赵夫人柔声道,“在钓鱼台……今晚回家睡么,回家睡吧。” “嗯,回来。”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好像赵夫人就在眼前,“一定回家,以后都回家。” 赵夫人身边有点嘈杂,她说了声“那妈等你”,然后结束了通话。 池屿坐在的士上,看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心头的紧张被这通电话舒缓了些许。他一直摩挲着手机,时不时摁亮屏幕看一眼——那张照片里的赵清晏被设成了屏锁,他像忽得至宝的小孩,生怕弄丢了,得不停地确认。他很快就能见到赵清晏,不仅仅是手里这张照片,他能用肉眼见到,能揉揉他的头发,告诉他,他们可以重新来过。 窗外天色见黑,阴沉沉的,有场大雨随时要落下。 但这都不重要,池屿很快到了四库,在钓鱼台下了车,罗小川正站在店门口跟装修师傅指指点点地说话。他三不做两步走的过去,拍了拍罗小川的肩膀,急切道:“小川哥,赵清晏在么。” 罗小川话说到一半被他打断,转过脸看到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池屿,还吓了一跳:“……小屿啊?小晏没在我这儿啊。”他说着,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也是哦,都这个时间了,前几天他六点半就过来了。” 事情一下变得古怪起来。 池屿直说回来有急事找他,可是他电话打不通。罗小川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也没想出这时间赵清晏不在家也不在这儿,会上哪里去。他正想说“会不会还在加班”,却抬眼望见远处天边飘着的黑烟。 罗小山张着嘴呆住了,池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们都曾见过那场大火,这样的浓烟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紧接着消防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更加证明了附近哪户人家的房子着火了。 灾祸不知落在谁家,他们即将面对的或是失去亲人,或是是失去以往的住所。 池屿说:“……我先回家一趟,如果小晏过来,你告诉他我……”“叱咤风云我任意闯,万众仰望……”他话还没说完,罗小川的手机忽然震动着响起来。对方一看号码,连忙接下来,脸色霎时惨白:“……我马上去看,姜姨你放心我马上过去……不用给他打了,人就在我这里!” 罗小川挂断电话,焦急道:“有人说看到小晏跑进火场救人了!” 谁也没有时间再多说一句话,哥俩拔腿就朝黑烟升起的方向跑去。这一刻池屿的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无暇再思考旁的事情。他整颗心只剩下“赵清晏”三个字,以及贯穿全身令人恐慌的凉意。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好不容易能回来跟赵清晏说,那都是场误会,是巧合,不是他的错。可赵清晏却没好好等着他——池屿比任何人都清楚,赵清晏为什么会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素不相识的人。 赵清晏仍在为那年的不小心自责,他想赎罪。 可那不是赵清晏的错,那根本就不是! 他和罗小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便看见了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和停在一旁的消防车与救护车。池屿拨开人群往里面挤,远处轰隆隆地炸了个响雷,紧接着接着大雨落下。 火被消防人员很快浇灭了大半,随着滂沱大雨猛然落下,池屿和罗小川挤到了最前列。池屿还没站稳脚,就看见三个消防士兵灰头土脸地从楼道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背着人,一个抱着小孩,还有一个在后面扶着,不让昏厥的人落下。 即便昏厥过去的男人满脸都是污黑,池屿依然能认得出来—— 那是赵清晏。 有人高喊着“让医生过去救人!快让让!”,医护人员从让出来的道里急匆匆地跑到消防士兵身边,把人都接下来。 大雨淋得众人睁不开眼,池屿猛地冲过去。赵清晏才被放在担架上,护士正在探他的呼吸和心跳,池屿陡然凑近,旁边的一个护士赶忙道:“让开一点!伤者需要空气流通!不要围过来!” 他根本听不见,他眼里只有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的赵清晏。 池屿想抱抱他,他怕自己再也抱不到他。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朝着赵清晏走去,护士拦在他面前,他不管不顾地伸手把人往侧面推开,继续往前。 “小屿!!”罗小川高喊着,上前拽住他的手,“你先别过去,让护士救他啊!!” 池屿仍要往前,罗小川险些拉不住。他索性抱住池屿的腰,把人死命往回拖,一边拖一边喊:“你冷静点啊!先让他们抢救啊!!” 赵清晏离他就只有几步之遥,可他被罗小川拖住了,无法再前进一步。他去掰罗小川的手指,要挣开他的桎梏,可罗小川扣得特别紧,怎么也不肯放开。 “你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池屿喃喃地念着,“那不是赵清晏,我看不清楚,你让我过去看清楚……” “池屿!!”罗小川吼得破了音,“你冷静点!!!” 医护人员专业素养极高,没有被这骚动惊扰,继续对救出来的两名伤者抢救。一名护士给因窒息而昏迷不醒的赵清晏做心外按压,另一名配合着给他人工呼吸。 其实池屿看得清,不但看得清,他还能肯定那就是赵清晏。 他永远不会认错的人。 罗小川一直没松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护士在抢救,在抢救就是没死,你冷静点,你现在过去也帮不上忙……”他同样焦急,焦急地连话都说不清楚。 赵清晏的身体如同秋天落叶,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随着护士们的抢救他小小的起伏,却没有要清醒的迹象。这刹那什么常识学识理智都已经作废,他浑身冰冷,力气也像被抽空,再无法挣扎。 为什么他总是姗姗来迟? 如果他能早点打一个电话,告诉赵清晏他要回来,让他在家里等着,事情还会如此么? 如果,如果赵清晏死了…… 原来心痛不止是个形容,它是真切的痛,像刀子在腕心口的肉,像无情的手狠揪着血管。 天边仍有隐约雷鸣,大雨仍下着,两分钟后护士停了手,急切地大喊:“快快快,抬上车!!!”医护人员齐齐涌上,将赵清晏连着担架抬起来往救护车走。 池屿忍无可忍,顾不上其他,用手肘狠狠顶向罗小川的腰腹,趁着他吃痛卸了力的瞬间冲上去:“让我一起!” “你是伤者家属么!” 护士一并帮忙,池屿就跟在她身边:“……他是我哥哥!” “上来,快!” 第84章 空缺的四年 起初池屿恨过赵清晏。 是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的恨,也是再深思些许就会想痛哭流涕的恨。他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站在他的立场去看,都会满怀恨意,甚至想要报复。 他也想过,他想用最让赵清晏无法接受的姿态回去,然后告诉赵家所有人,他知道真相了,不必再玩什么亲情游戏。可每每想到这里,他便停了思绪——池屿难以想象自己要去害赵清晏家破人亡,报复的念头会很快消散,只剩下暗如极夜的悲恸。 池屿试图让自己想通透,越是如此他越频频想起跟母亲死别那天,自己出门时母亲温柔的脸。 她说:“注意安全,早点回家,妈妈在家等你吃饭。” 但那天池屿回去晚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晚回家,只记得还没抵达自家楼下,便已遥遥可见漫天的火光。那么多人站在那儿或唏嘘或惊叹,他就从人群中挤进去。 他没有赵清晏那么勇敢,要冲上去救人;那年尚且年幼的他被大火惊吓到无法迈开腿,只能傻傻地站在那儿。他在福利院的那段时光里,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梦见自己早早归家后,如何和母亲避开这场悲剧。 池屿曾日日自责,自责到对未来再没了任何期望。在他已然接受自己的人生将永远晦暗无光后,赵清晏像盏明灯似的照亮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他就在路的前面等着池屿,等着他出来。 然后赵清晏抓住了他的手,带他脱离孤独之海。 可偏偏给他创造出这片黑暗桎梏的人,也是他——分开的那天,池屿差点想跟他同归于尽,想一起结束掉这段荒诞、充斥着罪与赎罪的人生。 在国外时的某个大雪天里,池屿忘带钥匙,房东一家人去加尼佛尼亚探亲了,他只能坐在积着雪的门前小楼梯上,不知该等谁。身处异国他乡时,人太容易脆弱,尤其是在遇上某些暂时无法解决的困难后。那天的大雪飘着,池屿蓦地想起自己刻意按捺着不去想的细枝末节。 他想起赵清晏鬼鬼祟祟躲在他教室门口偷看;想起他半夜时分睡不着时钻进自己的被窝;想起那天在酒店里,明明痛到流泪还坚持要继续的他。 他过去的人生里,赵清晏占据了近全部。 想起这些那些,池屿垂着捂着眼,没有预兆地开始流泪。他很少哭,少到自己都记不起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可那一瞬间,在瑟瑟寒风与皑皑白雪中,他脑子里全是赵清晏的脸,眼泪就汩汩不断往下掉。在恨意最浓时,爱意也同样无法忽略,他仍会因为想起赵清晏而心痛,可逐渐的,他再没想过报复或者公诸于世……他宁愿这辈子再别相见,已然算得上皆大欢喜的结末。 就像最开始,池屿和赵清晏本是两个互不相关的人,现在他们摒除掉一切悲喜爱恨,又回到起点。 那一整晚池屿都坐在家门前,直到第二天上午房东一家归来,他已经冻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单词。他本可以找个同学借住一宿,或是去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等到天亮,至少会暖和些;但池屿却不想说话,不想见到任何人。他在冰天雪地里将记忆一点点翻出来反复擦拭得亮丽如新,才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若是再见,他一定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一定做不到视若无睹。 后来他高烧了两天,吃了些退烧药后还是该上学上学,该打工打工,硬生生熬到痊愈。 他们都应当如此,该活着就好好活着,无法想通透的事情,不如听天由命。 但池屿没想到,那位他生物意义上的父亲,会忽然要求他回国试着从分公司开始打理所谓家业。他能在国外顺利的做交换生,包括一切额外产生的费用,都是男人给的。 池屿一开始极其反对他参与进自己的人生里。 可后来,对赵清晏的恨意淡了,对那位为了钱财抛妻弃子的男人,也逐渐没了多余情绪。他能平淡无奇地接受对方送来的钱,同样也能波澜不惊地接受这份职位安排。 总而言之,那时候的池屿是真心希望一切就这么算了吧。 但造化弄人,在回去的飞机上他时隔四年和赵清晏再会了。 曾经英气勃勃、暖胜冬阳的少年,再见到时成了个双眼无神的公司职员。池屿不愿意去看,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双眼。他看见赵清晏洗到褪色的衣领,看见他眼下的乌青与干燥起皮的嘴唇……处处都宣告着,自他走后,赵清晏再没好好活过。 池屿既痛心又觉得好笑——凭什么赵清晏要变成这副鬼样子,他明明是加害者。可加害者憔悴地像受害者,他作为受害者却活得好好的——至少看起来是。 旅途匆匆,他们的再会仅有只字片语。 ? 池屿垂着眼,注意力却全在赵清晏身上。他瞥见对方又紧张又困倦地埋着头,竟然在这样的氛围下睡过去了。青年乱糟糟的头发看上去有时间没剪了,池屿依稀记得他天生头发软,摸起来很舒服,用手揉乱就更舒服了,像在欺负一只没长牙和爪的猫。 他缓缓伸出手,动作轻之又轻,逐渐靠近,然后勾住一缕不听话的头发。下一秒他便像触电似的弹开,无比懊恼地放下手。 忽然,飞机轻微地颠簸一阵,赵清晏摇摇晃晃了两下也没醒来,眼看就要过道倒去。池屿动作抢在脑子前头,眼疾手快地接住他,轻轻往自己这边带。 他睡得太沉了,就像这四年从未睡好过。 赵清晏的脑袋抵在他肩上,他稍稍垂下眼帘便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着的睫毛与笔挺的鼻梁。时间仿佛一下回到高中的时候——那时候赵清晏的自习课,几乎都是靠在他肩头睡过去的。 若说爱意与恨意谁更浓郁,谁更难以消散,池屿也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无论过去多久,只要想起这个人,这三个字,他就难以克制胸腔里涌动着的感情。理智在一下下敲着警钟,他不能爱赵清晏。 池屿应该恨赵清晏。 他拼尽全力维持着冷漠的外壳,下飞机的时候近乎逃离似的离开。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抑制不住汹涌的感情,就会想抱着他吻他,像从前一样。 可他们就像置身于迷宫的两角,走过来会碰面,回过头另寻出路还是兜兜转转地遇见。 他在车里看见赵清晏伫立在路旁檐下,仍是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那场大雨来势汹汹,车窗上一波又一波的雨水落下,从旁经过的行人他都无法看清楚。天知道那一刻池屿是怎么认出赵清晏的。他急匆匆地让秘书停了车,冒着大雨走向他。 每一步池屿都像踩在刀刃上,明知不可为,仍会失控地奔赴他身旁。 他陪赵清晏等雨停,送他去地铁站;深夜去给他送药,却只敢让秘书拿上去;他找回了原本的号码,看见赵清晏不清醒时发来近似遗嘱的短信,疯了似的去往他家,送他去医院……每次靠近赵清晏一分,他的煎熬就多一分。 池屿才明白,人生在世,所有的喜与悲、痛与快,都是为了感情。 而现在—— 赵清晏躺在急救室里,他站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中。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可以说服自己回到赵清晏身旁了,却像那天他晚归一样,终是迟了那么点。 池屿闷不吭声地站着,罗小川匆忙接了赵夫人过来,此刻仍然在不停地安慰赵夫人:“小晏真的没事的,没有被火烧伤,我刚去问了医护,在现场是暂时休克了,已经紧急处理过了,不会有事的,啊。” 赵夫人吸着鼻子,眼里噙着泪,死活不让它们落下来。 她才丧夫不久,若是再丧子…… 池屿光是听见那种泫然欲泣的声音,都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不敢去考虑最坏的结果,他脑子里一直有声音在说:会没事的,赵清晏会没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罗小川还在继续安慰着不能再受刺激的赵夫人,池屿忽然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近他们。 然后张开双手抱住了赵夫人。 这一刻他特别像个撒娇的小孩。就连赵夫人也被这突然的行为怔住了,印象里池屿从小就很独立、很成熟,在家这么多年,唯一跟他们夫妻俩提过的要求是要和赵清晏一起搬离宿舍。 而关于池屿自己,他从未要求过任何。 赵夫人有些生疏地抬手抚摸着他的后背,感受着儿子埋头在她肩窝处,沉闷地说:“妈,他会没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池屿在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 赵夫人抬手抹了抹眼泪,坚强道:“对,小晏会没事的,他那么善良,老天不会让他有事的!” 池屿抱着养母久久没有松手,罗小川在旁边来回踱步。他也着急,无论是池屿还是赵清晏,都是他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跟他亲弟弟似的,眼下出了这等大事,他怎么可能不着急。 时间一秒一秒地慢慢过,长得让人崩溃。 他们守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更久,那扇厚重的门才终于打开,有医生护士走出来。 罗小川是第一个上前去问的,因为太过紧张,他张嘴居然口吃了起来“他他他”了半晌没能把话说出来。医生脱下医用口罩,疲惫地笑了笑:“没事,已经脱离危险了!” 赵夫人眼里的泪,终于落下了:“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第85章 消逝的过去是奔往未来的隧道 很早之前赵清晏就想过死。 第一次是因为,无意中看见某个身患的抑郁症女孩,受不住煎熬而自杀的消息。赵清晏每每想到解脱就会想到死,可想到死又会想起池屿。他如果死了,就没办法履行自己立下的誓言——他要一辈子对池屿好。 这些曾经有过的轻生念头他都小心翼翼地藏着,在能做到的范围内,不愿对池屿展现出愁容。 但赵清晏怎么没想到,会在不想死的某一天,忽然直面死亡。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条很深很长的隧道。它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看见幽幽的光点。赵清晏扶着冰凉的墙面循着光而前行,他知道池屿就在光里等着他。在梦里他记不起他和池屿中间梗着的恨,那些困住他、让他踌躇不前的种种都记不起了。 赵清晏甚至忘记了火场,忘记了窒息的痛苦。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想奔向隧道的出口。 他爱着池屿,想去往他身边,想看见他的眉眼。就像昆虫趋光,是种本能在趋势他朝向光源。 可他很累,好像无论往前走走多久,距离都没有缩短。隧道里一阵阵冷风未曾停歇,扶着墙面的手已经冷得开始发疼。就连梦里,这条路都那么煎熬,让人难以支撑。他回头看过一眼——身后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黑。 意识里有声音在提醒他,他要往前,池屿就在前面。 他极力坚持着,对抗着或来自外力或源于自身的各种阻力。太累了,想要到池屿身边去太累了,那年他究竟是怎么坚持着去打动池屿的,赵清晏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直到他气喘吁吁,又冷又累,池屿和光都还远若天边。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赵清晏停住了脚步,小口小口喘着气,退意萌生,顷刻间就要将他打败。 忽然,他冰凉的手感觉到一股温暖包裹上来,像浸在温水里般惬意。 那股暖意涌进血脉里,渐渐驱散寒冷。 也就在同一时刻,从隧道的前方,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池屿模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给了赵清晏无限的力量,他听不清楚池屿究竟说了什么,于是更急于听个究竟。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自手心传来的温暖片刻不停。 “……对不起。” “对不起小晏,我来晚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不对。” “……等你醒来,你会原谅我么。” 赵清晏想回答他,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走得越来越快,只想快点抵达池屿身边。 隧道口的光点逐渐变大,他能看见在茫茫白光中央,有一个人影。 “离开你之后我想这辈子不要再见也好,但我很想你,一直都很想。”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不应该……想回来见你,亲口跟你说。” “医生说你抱着的女孩活下来了,她很好,没有受伤。” “小晏。” 手仿佛被谁握紧了。 可赵清晏什么都顾不上,他只想快点走出这该死的隧道。 蓦地,远处的人影变成了两个,再变成三个、四个……就连他耳边的声音都多了起来,有男有女在说着什么。 赵清晏咬了咬牙,忽然迈开腿朝着出口狂奔。他想快点出来,快一秒钟也好——他在害怕,害怕他没能走出去,永远抵达不了他爱的人身边。身后的黑暗像是噬人的怪物,他不能停,不能被拖进去。 那些光里的人影随着他的靠近而露出轮廓,有池屿、有赵夫人、有罗小川、有罗小山、有蔡强。 他们都在出口等着他。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他不断地在心里这样鼓励着自己,隧道越来越亮堂,他几乎能看见大家的眉眼,每个人都面带笑意地在等着他。是的,有人在等他,就算他跑得慢些也没关系,大家都会等他。 就在他踏出光与暗那条分界线时,赵清晏忽然浑身一颤,突然睁开了眼。 眼前果真是白色的,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 池屿就坐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妈……”赵清晏蠕动着干燥地嘴唇,缓缓吐出不清不楚地话语,“屿哥……” 病房里三个人都停止了说话,不约而同地看向他。赵夫人第一时间冲到了他的床边:“小晏!小晏你总算醒了!……妈妈担心死你了你知不知道!” 罗小川也跟着走到赵夫人身后,原本微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明明年过三十,他仍学不会池屿那种理智与冷静,一惊一乍地说:“你可把你哥我也吓死了,你怎么胆子就那么肥呢,敢冲进火场里?”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他这才回忆起自己经历了什么——他差点葬身火海……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最好的结局。 然而现在,他亲近的人都在这里守着他。 还包括池屿。 池屿抓着他的手,抵在自己唇边,沉默着贴近他的皮肤。赵清晏虚弱地转动眼珠看向他,池屿垂着眼,眼泪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往下滴,在他削瘦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 罗小川看着赵清晏没说话,顿时道:“小晏刚醒来,我们这样说话可能有点吵,姜姨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您给小晏倒杯热水来吧,您看他嘴干的……” “好,好……” 池屿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无所察觉,他兀自握着赵清晏的手,用他微凉的手背抵住自己的脸颊,重重地蹭过。 “屿哥……” “我在,”池屿声音沙哑道,“我一直都在,今后都会在。” 赵清晏苦涩地笑了笑:“……不必勉强的,我也没有事。害你担心了……”“不是的,不是这样。”池屿深邃的眼眸藏着不易察觉的深情,“我其实是回来有话对你说,就是晚了一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么。” 赵清晏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却觉察出在梦里那点温暖,就是来自池屿的手。想要骗别人容易,骗自己却太难。他从没能做到自己说的那么决绝,他自始至终都爱着池屿,期盼着跟他在一起。 可他们不能。 赵清晏轻轻抽动手,在池屿松动的瞬间,把手缩回了被褥里。 池屿冷静了些,擦掉脸上的泪痕后,捏了捏山根,满眼疲倦地注视着他道:“我知道你刚醒来你还需要休息,但是我一秒钟都不想耽搁了,我不想再有任何变故。” “你想说什么……” 赵清晏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虚弱——他一醒来就发现了,除了头昏昏沉沉以外,只有右脚踝在尖锐的痛。他很幸运,肯定是消防在第一时间赶到了。他双手撑在身侧,身体缓缓坐起来了些许,等待池屿的下文。 池屿声音低哑如同梦呓:“我去查了当年的案子,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上天会这样作弄我。……我母亲去世跟大火压根没有关系,房子确实点着了,可在那之前,我母亲已经因为洗澡时煤气中毒去世了。” 赵清晏的瞳孔骤然放大,紧紧地盯着池屿的双眼。 对方因为哭过而红着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跟你没有关系,那就是个意外……都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弄清楚。” “对不起。”池屿说,“原谅我好吗……” 赵清晏怔怔地看了他几秒后,别开目光,看向窗外。 大雨过后的天碧蓝如洗,窗外叶绿骄阳,是副赏心悦目的风景。 这样的画面给赵清晏一种他们也将“雨过天晴”的错觉,但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他才刚醒来不久,喉咙在火场里被烟熏的嘶哑难听,试着清了清嗓子也并没好转。赵清晏沉沉叹息,直说道:“……屿哥,你不用这样。” 他说:“不要委屈你自己,如果我们中一定有个人要痛苦,那个人只会是我。” 池屿的话他无法相信。 赵清晏为了那个秘密守口如瓶十余年,为了当年的事暗自痛苦了十余年。现在池屿说,不是他的错……怎么可能呢,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池屿连忙想继续解释,就这时候,赵夫人和罗小川带着医生进来了。他们在这上面默契十足,谁也没有再吭声,由着医生跟赵清晏询问状况,测量检查了一番。医生说再住院观察两天,没有大碍就可以出院了,还说他幸运,在火场里救人却只有脚踝骨骨裂和烧伤,其他什么事都没有。 赵夫人坐在他病床另一侧,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活了半辈子的女人再经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看见赵清晏劫后余生,几乎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完说尽。赵清晏安慰着她,末了说:“我这不是没事么,我感觉挺好的,休息一阵就没事了。……妈你是不是守了很久啊,小川哥,麻烦你送我妈回去休息休息,好吗。” 罗小川刚点头应了句“哎”,赵夫人马上拒绝:“不行,妈要守着你,妈不放心……” “妈,我在。”一直没吭声的池屿忽然道,“您回去给小晏做点吃的,让小川哥送来,您休息休息。” “哎对,反正我也没事,姜姨您昨晚也没怎么睡,我送您回去吧。”罗小川道。 三个人轮流劝说,赵夫人琢磨是得赶紧煮点东西来给儿子吃,终于同意。 病房里很快就剩他们两个,赵清晏一直侧着头看窗外,池屿则坐在旁边沉默着。良久池屿才有了点动静,他起身去把病房的门关了,再坐回去说:“我没有骗你。” 赵清晏默不作声。 “一开始我是想证明跟你没关系,我就是不相信,我最爱的人会是杀害我母亲的仇人,”池屿说,“我承认我是不理智,但也还好我不理智。” 池屿说完,就拿出手机,给赵警官拨了个电话。 对方大概在忙着,半晌才接起来,还不等池屿开口已经猜到这电话的来意。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相信我,你不相信你就来局子里看卷宗吧。”赵警官道,“真是意外,跟那着不着火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赵警官,我已经回四库了。”池屿开着扩音说道,“过几天我请您吃个饭可以么,当我答谢您帮忙。” “吃饭就不必啦,”赵警官语气放缓了些,“我听说你哥哥冒死去火场救人了,是个好样的!现在没事了吧?” “他没事了。” 池屿跟赵警官又寒暄了几句客套话后,挂断了电话。但赵清晏就像睡着了似的,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池屿深呼吸,又说:“我回来就是想告诉你,不是你的错……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 可赵清晏不言不语不回答,池屿耐心地等了会儿,心里的忐忑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直到他忍不住又说:“原谅我吧,我们重新来过吧。” 赵清晏还是不说话,池屿慌张又强硬地去扳他的肩膀—— 赵清晏咬着嘴,满脸都是眼泪,眼睛红得像兔子。池屿手忙脚乱地扯着旁边的纸巾给他擦眼泪,对方终于再忍不住,捂着眼哭出了声。 十六年的自责,十六年的煎熬,终于结束了。 赵清晏想,他终于可以和池屿在一起了。 这些年纠缠不休的噩梦也会自此结束,他再不用午夜梦回被大火惊醒,也不用忍受失去爱人的痛苦。 所有的重担忽然间卸下后,他居然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哪还有什么原谅与否,在这份感情里他们谁都没有做错过。他们彼此深爱着,一分一秒都没有停过。 多年悬在半空的心,被池屿托着,轻缓而温柔地放下了。 池屿只能在旁边守着他哭完、哭够,时不时替他擦掉滑落的眼泪。 罗小川送了粥过来后,还得回去忙他的店;而赵夫人打算继续请假照顾赵清晏直至他痊愈,却被池屿阻拦,说是他来照顾就成。 赵夫人知道他们俩也许曾经有什么误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解决了。她没有干涉——对她而言,两个儿子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愿意在一块儿就在一块儿。 一家人,只要还能坐在一起吃饭,比什么都重要。 赵清晏大哭过一场之后,忽然还不适应他们重归于好。每当他和池屿的视线对上,他总是会很快错开目光,像是在害羞。 “我喂你喝粥。”池屿像没察觉似的,自顾自地打开保温盒,拿着汤匙就要喂他。 赵清晏慌忙摆了摆手:“……我自己来吧。” “我来。”池屿坚持道,“让我来。” 或许他们还要花上一些时间,慢慢地、慢慢地,将这些年的空白一一说与对方听;但他们都知道,这一次的重归于好,意味着今后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 赵清晏羞赧地张嘴喝粥,池屿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表情,像在完成工作似的认真喂他。 赵清晏吃了几口后,忽然示意他停下。 池屿不明所以,汤匙架在保温盒的边沿,等着他发话。 “我醒来之前其实听见你声音了,”赵清晏说,“我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醒来之后又忘了。” “不过有一句我记得,这些年一直遗憾没能说给你听。” “我爱你。” 第86章 合欢 在火场里赵清晏没看清楚过小孩的相貌,他在住院的两天里倒是抽时间去看了看。医院里有个儿子阑尾手术后住院的母亲,这两天一直帮忙照看小孩。 那是个女孩,处理失火案件的警察过来找赵清晏例行公事问询了一番之后,提了一嘴这孩子。 警察跟街坊邻居打听了好一阵,烧死的是开包子铺的老张,夫妻俩都死在大火中,只留下这个孩子。听街坊们说,老张很早就父母双亡了,媳妇儿还是个北方人,追究起她家人的住处或者联络方式,还真没人知道。这么一合计,才八个多月大的女孩就成了孤儿。 年轻民警表扬了一番赵清晏的见义勇为,又叮嘱道:“不过下次千万不要了,还是等专业救援人员来,知道吗。” 赵清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示意自己下次不会了。 池屿在旁边给他削苹果,跟从前似的,能削出长长的、不断的皮来。 “那行,你好好休息吧,那我们先走了。”年轻民警整了整衣角,转身要离开。赵清晏忽然“哎”了两声,叫住了他:“那……那女孩怎么办?” “送到市里的孤儿院去吧,”民警道,“也就只有这样了。” 池屿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 赵清晏伸着手在池屿的大腿上轻轻地摸了摸,又说:“那我能领养她么。” 民警摸了摸帽檐,有些惊喜地笑了笑:“按正规收养程序走,肯定没问题的……不过你要考虑清楚啊,我记得你还没结婚吧。” “我会考虑好的,”赵清晏道,“谢谢警官。” 待警官走了之后,池屿手里的苹果也削好了。他递到赵清晏的嘴边,对方一口咬住,然后啃起苹果来。 赵清晏的精神恢复得很好,休息了两天后嗓音也恢复正常了。他一边啃着脆苹果,一边说:“屿哥,我们收养她吧。……我见了,特别可爱,还不会说话。” “你养得起么。” “你养得起啊,”赵清晏一挑眉,咧着嘴笑,“让她跟你姓,我不介意。” 当心头重担卸下之后,赵清晏的笑虽还不如从前开朗,倒也真是变回了那个爱笑的男人。池屿没说话,扯过纸巾擦了擦手后转头出去打电话了。 太多事已经不需要明确的回答。 枷锁被打开后,他们仍拥有那种相视一笑就能知晓彼此心思的默契。但池屿究竟做了什么操作赵清晏也不清楚,他出院后没两天,池屿就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儿童用品回来,正儿八经地跟赵夫人说:“我打算领养那个小女孩,妈您介意么。” 那时候正在吃饭,赵夫人手一抖,筷子都掉了。 赵清晏腿脚还不方便,池屿连忙捡起来,转身去厨房又拿了双新的,递到赵夫人手里。其实赵夫人没觉得多不合适——当年她不也是收养了池屿么。况且她的俩儿子现在是那样的关系,以后多半也不会再结婚生子。 她只是忽然间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嘘感。 餐桌上还立着赵处长年轻时的照片,是跟她一块儿出去游玩时,开朗大笑的模样。 赵夫人吸吸鼻子,语带哽咽地说:“行,接回来,妈给你们带。” 女孩转到了最终收养到了赵清晏名下,也跟着姓赵,赵夫人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合欢”。 合欢咿咿呀呀不会说话,也不怎么活泼,性子像池屿,闷闷的。赵夫人失去丈夫后的心忽然有了寄托,满心满脑都是这个小孙女。她索性辞掉了厂里的工作,专心致志当起奶奶来。而小合欢跟赵夫人不亲,跟池屿也不亲,只有看见赵清晏的时候才会手舞足蹈地要他抱抱。 合欢像一个象征,象征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纠葛复杂的感情,都重新开始了。 池屿仍要回燕城工作,每个周末雷打不动地回来。赵清晏说少回来几趟也行,可池屿不听,在某个晚上抱着他入睡时忽然说:“我们搬去燕城吧,妈和合欢一起去。” “不知道……”赵清晏小声说,“不知道妈愿不愿意折腾。” “你呢。”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 但这事儿还是一时间无法做决定的,赵清晏想着这一年又快折腾完了,剩下的事都以后再说吧,日子还长,都不用着急。 赵清晏从阴影中走出来,没忘了那个和他同样煎熬多年的发小。他已经没了王不惑的电话,只能给对方不知道还在没在使用的QQ发了消息。他将前因后果说得仔仔细细,最后说:我们都可以释怀了。 也许这条消息永远不会被王不惑看见,但赵清晏莫名觉得,他会看到的。 那年电视台的跨年晚会上,罗小山在台上蹦蹦跳跳的唱歌,他们在家里看着,赵清晏还说了句:“她还说不卖专辑给我呢,还不是给我寄了。” “小山真出息呀,大明星,又漂亮的……”赵夫人感叹着,哄起怀里的合欢来,“我们合欢以后也会有大出息,对不对——” 到农历过新年的时候,罗小川早早打了电话来,说年夜饭来他店里吃,店里地方大。赵夫人当然是不愿意的,总觉得麻烦人家不好意思,可赵清晏嘴一快就给答应了。于是趁着过年前,池屿专程陪着赵清晏去超市疯狂买食物,全都送到了罗小川店里。 除夕那天,钓鱼台别的店早就挂上了春节歇业的告示。赵夫人从下午开始就在罗小川店里忙活,赵清晏抱着合欢去球坪玩,池屿在旁边陪着。他们确实长大成人了,甚至现在有了自己疼着爱着的孩子,心境不同,再看着球坪里奔跑嬉闹的小孩,感觉也不同了。 赵清晏空着的手往某个方向指着,跟池屿说:“就那后面,就是地下溜冰场,记得吧。” “嗯。” “我当时就从那儿,那儿以前还没封呢……我一走出去就看见你了。”赵清晏笑着道,“你拎着东西往下走,我就跟下去了。” “我知道。”池屿说,“你一跟着我我就知道了。” “哈哈……” 他们闲聊着,忽然有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经过他们身旁。她怀里的孩子指着合欢,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妹妹!” 母亲温温柔柔地应声:“对的,就是妹妹。” 赵清晏一时还没适应自己作为“爸爸”的角色,愣了愣才冲女儿道:“合欢,叫哥哥。” 这时候合欢已经会说简单的话了,只不过话很少。 听见赵清晏这么说,合欢微微嘟着嘴,撇过脸不去看陌生人。赵清晏无奈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我女儿怕生。” “没事没事,呵呵……” 谁知道小男孩从自己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块奶糖,挥着手示意母亲将自己抱过去点,然后摊开手掌放在合欢面前:“妹妹吃糖!” 合欢看了他一眼,仍然不作声,但把糖拿走了。 几个大人都笑了起来。 到天见黑的时候,他们回了罗小川的店里,厨房里各种大菜的香味争前恐后往外飘,闻地赵清晏口水直流。火锅店里一整天都放着罗小山的专辑,来来回回地放,赵清晏都快会唱了。 他将电视打开,换到春节联欢晚会的频道,磕着瓜子往里头问起来:“小川哥,小丫头今天回来么。” “回——!”罗小川应着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她说你们那个同学,蔡强也一起过来。” “他们在一块儿了啊?” “不知道啊,”罗小川摇摇头,“丫头现在都没交过男朋友,我担心她不正常!” 赵夫人在里面嚷嚷了一句:“你才让人着急呢,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不成家!” 罗小川笑嘻嘻道:“嗨,我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我现在才是最有魅力的年纪啊!” 眼见着菜都上了桌,赵清晏时不时探头往店门口看,看了五六次之后,外面传来轰隆隆地引擎声。 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忽然杀出来,罗小山带着墨镜和口罩,坐在驾驶座上取安全带。而副驾驶上,蔡强拍着胸口,一边下车一边抱怨:“你真是我的姑奶奶了,坐你车我这个心脏有点受不了。” “废话什么呢,赶紧把后备箱里东西拿出来啊。”罗小山摘下墨镜道。 她说完,把钥匙朝蔡强手里一扔,自己大摇大摆踩着高跟鞋进了店里:“姜姨!晏哥!屿哥!” 罗小山一眼就盯上合欢了,凑过去蹲下捏捏合欢的脸:“这是合欢吧!合欢叫姐姐,姐姐以后教你唱歌,当大明星——”“叫差辈了吧,”赵清晏不客气道,“合欢得你叫阿姨。” “……那算了,别叫了。” 他们说着话,罗小川端着香味诱人的火锅出来了:“小山快去洗手,开饭啦。” “哦哦——” 蔡强这才提着大包小包进来,冲赵清晏挤眉弄眼道:“怎么样,救火英雄,那时候没时间回来看你,现在都好全了吧。” “早就好了,”赵清晏道,“你出来过年你爸能同意?” “嗨,”蔡强将手里东西放下,“我跟我爸说我来见家长,他就同意了,还给我塞了一万块钱,让我大方点。” “哈哈哈你还没追上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 年夜饭大家吃得津津有味,闲聊喝酒地吃到了九点多才放筷子。赵清晏抱着合欢要出去放烟花,罗小山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儿玩。正当他准备出去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池屿自然而然地伸手过来接合欢,好让赵清晏腾出手去拿手机。 那是条QQ消息,是那个很久很久都不曾上线过的账号发来的。 [王不惑]:新年快乐。 “那个……” 忽然,店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里头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外看。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卡其色风衣,看起来气质不凡的女性。赵清晏一眼看过去就觉得眼熟,可没想起来是谁,只轻声道:“您是……?” “请问这家店的老板,是罗小川么。”女人问道。 罗小川正端着摞起的碗碟往厨房走,听见这声音回头一看,顿时懵了:“……小野……吗?” 女人说:“好久不见啊。” 赵清晏立马识趣地拽了拽池屿的衣角,招呼着蔡强和罗小山:“走了走了,放烟花去啦。” 经过女人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你快进去坐吧,我们先出去放烟花了。” 女人微笑着点点头,往里走去。 也许是因为今天除夕,合欢都比往常活泼些,对罗小山和蔡强这俩没见过的叔叔阿姨完全不认生,很快就挂在了罗小山身上,跟他们笑啊闹的看烟花。 赵清晏和池屿解放了双手,就坐在他们身后不远的看台上。 他们双手交叠着,逐渐变成十指相扣。远处不知谁家买了礼花在放着,一下一下冲上天际,再炸开坠落。 这是他们自相识起的第十七个新年。 池屿在他耳旁说:“有什么新年愿望么。” 赵清晏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有啊。” “什么。” “叫声哥哥来听。” 池屿侧过头看他,嘴角微微上翘,眉眼里写满温柔:“还在惦记这个。” “是啊是啊,惦记好多年,从没听你叫过。” “那你接着惦记吧,”池屿说,“就一直惦记着,不要离开我身边,说不定哪天我就叫了,千万别错过。” “行,那我等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还没想好感言,那就没有感言了吧~ 番外也还没想到,不用等着来,想写的时候就会写啦,不要取消收藏就会收到提示的! 总之感谢各位,我特别开心,开心到词穷,特别特别开心我能写完这个故事,还有一些小天使喜欢,我非常非常非常满足了。 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