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朵》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小耳朵 作者:一只甜兔 简介: 1.俞蜃像条疯狗,逮谁咬谁。 打小儿圈内人都这么说。 别人怕疯狗,只有谢瓷不怕,天天跟在他身后当小尾巴。小尾巴粉雕玉琢,生着一双澄净清透的眼睛,两只小巧白皙的耳朵,偏生看不见也听不见。 俞蜃凶她:“小瞎子,滚远点儿。” 谢瓷却抿唇对他笑,喊他:“哥哥。” 在那之后,再有人喊她小瞎子,俞蜃拖着人,把那人的头摁进土里,一字一句告诉他:“她不是瞎子。” 于是,在他疯起来把人弄瞎之前。 俞蜃和谢瓷被一起打包,赶出了家门。 2.时隔六年,俞蜃重回俞家。 洛京权贵看着台上那个清瘦、如崖雪一般干净的少年,不禁疑心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疯狗竟被链子栓住,放下屠刀成了佛。 直到后来某一日,有人撞见俞蜃和他的未婚妻—— 谢瓷低着头,慢吞吞地说:“俞蜃,我有喜欢的人,虽然我记不清他的模样,但他不是你。我们分手吧。” 俞蜃问:“为什么不是我?” 谢瓷:“他是小疯子,和你不一样。” 一向清俊斯文的男人倏地笑了,说:“喜欢疯子?我也能疯。” 谢瓷:“……” ○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聂鲁达 ○失忆梗|怪小孩x小疯子|无血缘关系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瓷,俞蜃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买下了夜晚的所有光” 立意:光荡涤污垢,光明廓清黑暗。 第1章 苦夏 只抱了釉宝一次。 盛夏,浓郁的绿荫间落下点点光影。 昨夜洛京下了雨,恼人的蝉鸣拖着长长的调子,懒洋洋的,没叫几声,被大院里气急败坏的声音压下去。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俞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手握不知从哪个角落顺来的树枝,指着面前心不在焉的小少年,声音大得恨不得让整个大院都听见。 俞蜃耷拉着眼,长睫垂落,视线下移,虚虚落在脚边小小的一团,漠然地应:“他骂釉宝是小瞎子。” 俞老爷子喉头一哽,看了眼俞蜃脚边玩泥巴的谢瓷。 朝他使了个眼色:你妹妹还听着! 俞蜃俯身,熟练地勾走她耳间的助听器。 俞老爷子这下没了顾及,抬手,树枝往他肩上一戳:“那你就让他也差点儿变成瞎子?!不会和爷爷告状?告状你都不会吗?” 俞蜃:“这不没成功吗。” 听听这话,这人说的吗? 气氛沉寂,老爷子气血汹涌,眼看就要动手。 倏地,“啪嗒”一声轻响。纤小的手指扯开易拉罐拉环,凉滋滋的气泡咕嘟咕嘟响,在绿意下化作一缕青烟。 谢瓷捧着易拉罐尝了口味道,仰头:“哥哥,柠檬味的。” 俞蜃“嗯”了声,抬手摸上小姑娘黑白分明、无焦点的眼眸,半晌,对爷爷说:“这次失手了,下次我会改正自己的错误,争取一次成功。” 俞老爷子:“......” 透过大门间隙,眼看偷听的邻里渐渐起了骚动,俞老爷子忽然把树枝一丢,往地上一坐,开始抹眼泪:“我命苦啊!中年丧女,女婿和孙女也没了,留下一个孩子,从小就不听管、无法无天...养个妹妹陪着,还要被人欺负,说是瞎子,我命苦啊!” 门口的骚动一停,响起悉悉索索的交谈—— “俞蜃爸妈和姐姐怎么没的?” “还不是因为他爸。造孽啊,攀高枝进俞家,给了一家医院还不安分,和人勾结做肮脏事,遭报应了!把精神好好的人搞成疯子咧!” “哎哟,后来呢?” “后来啊,那个疯子逃出去把一家人都绑了,俞蜃爸妈、姐姐,喏,那个小姑娘也被绑去了,让他们投票选个人弄死,就把其他人放了。这不嘛,除了那个小姑娘,他爸妈、姐姐,都选了俞蜃。疯子就是疯子,把投票的三个人都弄死了,就剩两个小不点儿。” “小姑娘怎么没选俞蜃啊?” “你傻的呀,小姑娘看不见听不见的呀!” “也是可怜哦……” 说起往事,大家皆是唏嘘,不忍再看,人群渐渐散了。 俞老爷子睁开一只眼,瞄了眼门口,起身掸掸草,正经道:“阿蜃啊,你一天天长大,爷爷也一天天老。从今天起,你带着釉宝到南渚,。房子已经找好了,你们隔壁的阿姨是爷爷的朋友,暂时当监护人照顾你们。还有,给你们找了个管家,姓王...” 老爷子絮絮叨叨,说到伤心处便唉声叹气。 被赶的还没伤心,赶人的先难过起来。 谢瓷不知外界的吵闹,悠然自得地缩在安静的世界里,柠檬味的汽水在舌尖蹦来蹦去,她拿着小铲子,捏着泥巴,继续慢吞吞地种小橘子树。 俞蜃百无聊赖地看着谢瓷,耳朵飘进几句话:“你至少装也要装得像个正常人,爷爷没了,谁保护釉宝?你吗?” “釉宝一个人,谁照顾?” “你走吧,等学会当个人了,爷爷就接你们回来。” 就这样,俞蜃十三岁,和他小两岁的妹妹,一起被赶出了俞家。兄妹俩手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谢瓷捧着没了气的易拉罐,问俞蜃:“为什么生气?我本来就是小瞎子呀,看不见,还听不见呢。” 俞蜃:“走了。” 谢瓷:“哦。” “......” “爷爷会管我的橘子树吗?” “让他拍照片,我检查。” “嗯!” . 三年后,南渚市。 南渚全年多雨,闷热、潮湿,居民们多沿水而居,借船出行,各家各户备着小船是常态,因而这座城市也被称为“水城”。 在这样的城市里,也有一处地方宛如童话世界—— 色彩缤纷的木质水屋错落有致、层层叠叠,三角的屋檐像一顶帽子,盖住两层高的小楼。靠近眠湖的小屋,一楼门廊外,便是水波荡漾,近半个湖都被小屋包围,往后便是一个完整、漂亮的小区。 门廊下,芭蕉垂落。 谢瓷躲在这片阴影里,纤细的足浸在水里,惬意地晃悠着,漾出几圈涟漪,再想往外伸,会被矮栏挡住。 “釉宝,又在等哥哥回家?” 船夫笑着问谢瓷,木浆掌着船慢慢靠近。 谢瓷侧耳,听气泡从水面冒出来,等那声音渐渐近了,从身边摸了一瓶桂花蜜酿递给他,说:“茉莉让我给你的。” 船夫笑呵呵地收下,随即,一条新鲜、且活蹦乱跳的鱼出现在地板上。 鱼边上放着四五瓶桂花蜜酿,都是给沿湖的邻里准备的,他们每日出行会路过这里。说起来也怪,明明前头有路,大家却喜欢坐船出行。 谢瓷往边上躲了一点儿,听这条肥美的大鱼蹦跶了几下,回头喊:“茉莉!船夫叔叔又来送鱼啦,喜欢你那个!” 片刻后,一位中年女子匆匆从厨房出来,一手拎起鱼,一手点点小姑娘的额头:“胡说什么,我儿子都和阿蜃一样大了。” 王茉莉无奈地看着一脸无辜的谢瓷。 她是从三年前开始照顾这兄妹俩的,对他们怜爱异常,哥哥温和安静,妹妹纯稚、不谙世事,偏偏身世凄苦。 但至少还有爷爷惦记。 谢瓷捂住脑门,慢吞吞道:“知道了,快进去吧。” 王茉莉叮嘱:“别贪凉,把东西分了。” 八月末,暑气退却稍许,又逢黄昏,湖水不如白日温热。 谢瓷点头就当应了,脚却浸在水里一动不动,漫不经心地想,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外面那么好玩吗? 明天是俞蜃上高中的第一天。 同学约他去书店,一去就是一下午,等得谢瓷这样有耐心的人都开始着急,想着再等十分钟,就给他打电话。 眠湖另一侧。 卸木材的工人将各种木头放上小船,擦了把汗,接过钱,瞥了眼干净的少年一眼,利索地转身走人。 俞蜃注视着工人远去的背影,平直的唇线一点点耷拉下去,眉眼间的温和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累了,不想说话不想笑。 只想回家看釉宝。 . 浆声又一次响起,谢瓷竖起小耳朵。 节奏不快,沉沉的,不像船夫叔叔们,也不像哥哥。俞蜃回家时,节奏总是轻快、明朗的,不似现在,又沉又重。 等船渐渐近了,樟木的香气混在潮湿的空气里。 谢瓷鼻子微动,挥手喊:“哥哥!” 俞蜃抬眼,芭蕉的剪影落在瓷一样白的少女身上,这一身肌肤就如她的名字一般,白净无暇。 长而茂密的黑发被她扎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团子。 她不爱散发,不方便听声音。 船停,少年长腿一迈,跨上门廊,俯身将木材搬入屋内。 原本贪恋湖水的谢瓷立即起身,赤脚踩上廊前的方毯,蹭干净了,踩进拖鞋里,追着俞蜃问:“这次有什么木头?” 俞蜃来回走了三趟,把木头放入特定的停放区域。 他一直没出声,谢瓷也不管他,蹲在一旁,伸手去摸:“我刚刚闻到樟木的味道啦,香香的。咦,黄杨木、楠木,这次没有檀香……” 王茉莉见俞蜃回来,自觉地收拾东西下班。 这是这幢水屋的规矩,俞蜃出门时,她照顾谢瓷,俞蜃回家时,她就离开。这两年,少有他们三人同屋的时刻。 前门一声轻响,王茉莉走了。 俞蜃走至门前,反锁门,返回门廊,将小船拖入室内,木门从两侧被关上,室内霎时一片昏暗。 蹲在原地摸木材的谢瓷,并不能察觉身后落下的阴影。 倏地,她被人凌空抱起,身体悬空,肌肉记忆比她的脑子快一步动作,手已搂上俞蜃的脖子。 “你不高兴?” 谢瓷缓慢地反应过来,难怪从到家就不说话。 俞蜃将她抱至餐桌坐下,问:“今天吃什么?” 谢瓷动了动鼻子,轻嗅:“番茄、肉,还有鱼。这条鱼好大,是船夫叔叔送给茉莉的,她自己带了吗?” “带了半条。” 谢瓷“哦”了声,摸起筷子,开始吃饭。 餐桌上的饭菜每天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每一种类别的菜都有他们的固定区域,谢瓷对此已经熟记于心。 两人默不作声地吃完饭,各干各的。 俞蜃收拾厨房,谢瓷摆弄她的宝贝木材。随后,两人一起上楼,谢瓷在前,俞蜃在后,踏上二楼,俞蜃锁上楼梯口的围栏。 二楼有两间卧室,在走廊左侧,房门一左一右,看着离得远,却有玄机。俞蜃和谢瓷各自进卧室后,再次相遇。两人的房间内有一扇上下悬空的隔门,将他们的卧室相连。 俞蜃径直推开隔门,踏入谢瓷的房间,问:“今天听什么故事?” 谢瓷摇头:“现在不听,我要刻小木雕。” 说着,她摘下助听器,去摸边上的工具和处理过的木头。刻木雕的时候,她喜欢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呆着,什么都不想听。 俞蜃垂着眼,倚靠在推门前,静静地看着窗前那道纤细的身影,片刻后,收回视线,转身回房。 书桌前,俞蜃输入密码,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计划本。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正常人计划表] 计划一:熟悉环境,获取邻里的好感。 计划二:认真上学,获取老师的好感。 计划三…… 俞蜃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写着计划八——进入高中后,需要一个朋友:人缘好,不聪明,好奇心不重。 暖黄的台灯静立在一侧。 灯光打下淡淡的影,落在少年刚写下的字上:今天微笑三次,非常累,只抱了釉宝一次,她不理我,不开心。 第2章 橙花 我香不香。 谢瓷握着雕刀,仔细而缓慢地勾勒海棠花的线条,用的是新到的樟木,樟木木质细腻、纹理平顺,味道淡而雅。 她的动作轻而克制、力却入木三分。 室内寂静无声,唯有隔门发出一声轻响。 俞蜃整理完笔记,去而复返。 少年垂着头,修长而白净的手指灵活地玩转掌心老式的旁轴相机——沉默的镜头对准窗前的谢瓷,静谧的侧脸入境,模糊几息,对焦,划过细腻莹润的肌肤,下移定格在她手间。 木雕对谢瓷来说不是件难事。 她在这方面天赋异禀,所有线条在她手上如有生命一般,自由生长,走刀、运刀都游刃有余。 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手的主人,她看不见。 谢瓷听不见过片扳手的拨动声,自然也不知道这个无聊的人对着她浪费了多少胶卷。直到她放下刀,微微侧头,喊:“哥哥?” 俞蜃上前,指尖微屈,勾住助听器给她戴上,应了声,问:“今晚除了玩木头,还想干什么?” 微凉的指腹滑过耳廓,顺手捏了捏软软的耳垂。 底下的耳朵动了动,没躲开。 他的语气和平常有细微的差别。 一定是出门不高兴了。 谢瓷早已熟练该怎么哄他,仰起脸对着声音的方向,说:“还要哥哥给我讲故事,昨天没听完。” 俞蜃始终没什么变化的神情微微松弛,指尖没入她的黑发:“先去洗澡,洗完给你念故事听。” 近九点,谢瓷从浴室推门而出,悄无声息地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没一会儿,热腾腾的风吹到头皮上。 在家里,电源开关和插座都是危险区域。 她不常碰这些,多数交给俞蜃。 俞蜃垂眼,俯身在她发间停顿两秒,岩兰草皂粉的味道混在湿哒哒的黑发间,干净又清冽,是他喜欢的味道。 白日里积攒的不愉散了。 俞蜃把人抱上床,在床侧的软椅上坐下,翻出故事书,耐心等她找到舒服的位置,再戴上助听器。 “书店不好玩吗?” 谢瓷趴在枕头上,清澈的瞳仁对着俞蜃。 俞蜃翻着手里的书,不轻不重地说:“天气很热,街上人不多。书店里开着冷空调,大多数都是学生,太安静了。” 谢瓷可喜欢出门玩了,但很多地方都不适合她,或过于嘈杂,或过于拥挤。书店安静,她看不见,反而像是迷宫。 和她不同,俞蜃不喜欢过分安静的环境。 谢瓷眨了眨眼睛:“明天哥哥要去上学啦,真好呀。釉宝也好,能见到新来的老师,这一个也是女孩子吗?” 俞蜃“嗯”了声:“我选的。” 之前的老师是俞老爷子找的。 结果不尽人意,一个月前被辞退了,家里换了新老师。 谢瓷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等着俞蜃给她念未完的故事。他念故事的语调和说话时不同,更低、更缓,字句覆上一层钝钝的磨砂质感。 “说到画家和猫咪有了一扇朝南的窗,他们每天眺望景色。窗外,太阳一转向西边,原野就会被染成一片玫瑰色……当黄昏的第一颗星星闪闪发亮地出现在远方的白杨树上时,电车会轻轻地、咣当咣当地开过去。电车的车窗里,亮着黄色的灯光。”注[1] 谢瓷问:“是哪种玫瑰色?” 俞蜃停下来,唔了声:“比你闻到的花香要再浓郁一点儿,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 谢瓷不再问,听他继续说。 却在心里偷偷想,她喜欢玫瑰色。 当故事进入尾声,床上的谢瓷已沉沉睡去。 俞蜃合上书,凝视片刻,摘下她的助听器,关灯,合上推门离开回房,拎着相机径直进了暗室。 . 隔天,早上九点。 谢瓷端坐在桌前,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开门声响起,一阵急促的小跑声,而后是一叠道歉声—— “实在抱歉!我迟到了五分钟,因为弟弟开学,很抱歉来晚了。” 年轻女孩,活泼又有些冒失。 谢瓷稍稍起了点兴致,乖乖地等着老师进门来。 门外,王茉莉细声叮嘱:“不可以上二楼,屋子里的桌子、椅子等家具都不能随意移动,窗户也是,如果需要开窗,需要征求她的同意。水杯等易碎品不能放在地上……” 向葵早知道这家的女孩看不见,但听这位管家说的话,心里不由升起几分同情来,用余光往周围看,墙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挂饰和凸起的部分,东西摆放都各有位置,这个环境相对很安全。 书房朝南,对着眠湖,视野开阔。 向葵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朝里看去,眼中的好奇难掩,待看到窗侧坐着的女孩子,呆了一下。 女孩对着窗户。 晴光像一弯月,拢住她散落黑发,她的肌肤泛着玉脂般的光芒,慢慢地,那双眼缓缓看过来,澄澈却毫无光彩。 向葵心底忽而生出莫大的遗憾。 这样的孩子,居然看不见。 谢瓷微微侧头,对着门边:“向老师?” “...你好。”向葵反手关上门,匆匆跑到桌前坐下,“我是新来的家教老师,我叫向葵,今年二十一岁,还在上大学。” 谢瓷抬眼,轻声问:“我能摸摸你吗?” 女孩子仰着白净的脸,深黑的瞳仁浮了一层冷雾。偏她口吻真挚,无理的要求说出口也不恼人,令人无法拒绝。 向葵一愣,呆滞过后,磕磕巴巴地应:“...可以。” 细细的指尖很轻地落在面颊上,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像春日新芽拂过轮廓,又像珍珠在面颊上滚动。 等她离开时,向葵惊觉自己忘记了呼吸。 “你很漂亮。”女孩子真诚地夸赞,“闻起来像橙花。” 向葵涨红了脸:“谢谢。” 她偷偷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面颊,明明对面是十几岁的女孩,可说起话来却让她招架不住。 直白而虔诚。 谢瓷的课程和其他同年龄的孩子没多大区别。 向葵来之前,曾疑惑怎么给谢瓷上课,此刻才知道,她能正常“阅读”、书写,似乎看不见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困扰。 谢瓷的课本特殊,上面的字微微凸起,便于触摸,她阅读的速度很快,知识储备量远超同龄人,理解能力令向葵诧异。 这样的孩子,居然看不见。 这是向葵今天第二次这样想。 . 南渚二中,高一六班。 “俞蜃,海市蜃楼的蜃。” 同样的校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极其天差地别,清俊、疏离的少年惜字如金,简短的介绍后,自顾自地坐下,迎来无数视线。 他垂着眼,听着窃窃私语—— “我日,长成这样,名字也那么特别。” “嘶,眼下居然还有颗痣,绝了。” “这次中考全市第一,好像前几年才转来南渚。” “全市第一没去一中?” “......” 俞蜃忍着烦闷,恹恹地抬眼,准备执行他的计划八,可他耳边总是有道男声在飘,听起来很傻。 “诶,我们同一个班!”“诶你也在,那个谁在一班。”“我同桌?不认识啊,年纪第一,我靠,这么牛?” 向今下意识朝右看去。 半晌,他感叹:“年纪第一还能长成这样。那个,我叫向今,以前是附中的,嘿嘿,成绩没你那么好。” 俞蜃的视线落在咧着一口白牙的男生身上,想起那三个条件:人缘好,不聪明,好奇心不重。 他的新同桌似乎都符合,只是听起来话有点儿多。 暂时列为备选人之一。 “俞蜃。” 俞蜃顿了顿,唇角熟练地浮起一点极浅的弧度,转瞬即逝。 向今不由惊叹:“我日,你是真的帅啊,笑起来更帅了,网上有个词怎么说,少年气!这玩意我就没有。” 俞蜃:“你也帅。” 向今一愣,憋了一会儿,忽而嗤嗤笑出声,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性格还蛮可爱的,和你长相不太像。” 俞蜃努力忽略肩头的触感:“可爱?” 向今:“就是一种笨拙社交的感觉,你懂吧?” 俞蜃:“......” 他不懂。 ... 开学第一天。 向今深深觉得,俞蜃是他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他从小就话多,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很多嫌他烦,但俞蜃不会! 虽然他不会回应,但确实有认真听。 下午下课后,向今一脸感动地握住俞蜃的手,诚挚地说:“兄弟,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一会儿一起打球?我和以前几个同学一起,介绍你认识。” 俞蜃:“虽然我很愿意,但我要回家了。” 向今:“你不上晚自习?” 俞蜃:“嗯。” 向今眼看着俞蜃拎着书包走了,走后才有人告诉他:“早上我在办公室听见了,这神仙来二中是有条件的,就是不上晚自习,校长答应的。” “为什么?” “说是家里有人需要照顾。” 向今自诩是个热情友善、阳光正义的好少年,当即就决定,日后要多关心俞蜃,为他提供如春风般的帮助! . “老师怎么样?” 晚饭后,整理完餐桌,俞蜃跟着谢瓷往外走。 谢瓷脚步轻快地朝书房走,心不在焉地回答:“比以前的老师可爱,身上很香,她有个弟弟...咦,干什么?” 她的手腕被扣住。 微凉的指节贴着她的肌肤,很用力。 俞蜃垂着眼,忽而将她扯到颈侧,大掌摁上她的后脑,微微用力,说:“闻一下,我香不香。” 第3章 蓝色 俞蜃是她的引导者。 周六下午,高一六班。 正逢放学时刻,教室里乱做一团——粉笔歪歪扭扭,在黑板上写下周末作业;扫把灵活地穿行在走动的脚和课桌间;黑色水笔疾驰在洁白的纸张上。 “俞蜃,去不去打游戏?” 向今随手丢了几本练习册进书包,视线在他同桌整齐的桌面停了一下,这人在放学前就把周末作业写完了,让人心痒痒的。 俞蜃温声拒绝:“我要回家了。” 少年人藏不住事。 向今挠挠头,犹豫再三,试探着问:“那个...你家里是不是不方便?咳,我不是故意的,有一次在转角走廊看见你打电话了。” 每到中午十二点半,俞蜃都会离开教室。 开始向今没多想,偶然撞见,才发现他是去偷偷打电话了。学校可不准他们带手机,况且他还光明正大地打起电话来。 俞蜃敛眸,蜷起手指,低声说:“因为一些事故,我家里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和妹妹。她需要照顾,所以不是很方便,抱歉。” 他垂着眼,语气清清淡淡的说着伤心事。 明明没有那么激烈的情绪,可平白无故就让人觉得这一瞬间他很脆弱。向今在这瞬间觉得自己是个恶人,怎么就不能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呢? 向今:“...对不起啊。” 俞蜃:“没关系,下次一起玩儿。” 上次向今眼看着俞蜃走了,这一次他猛地上前,拉住俞蜃,真诚地说:“你需要帮忙,尽管说,你妹妹...” 底下的手臂忽而变得紧绷。 向今下意识松手。 俞蜃抬眸,看他一眼:“周一见。” . 船靠近水屋时,谢瓷正盘腿坐在廊前,和隔壁赵阿姨说着话,两人手里都拿着工具,地上散落木屑。 木浆搅动水面。 低着头的谢瓷忽而朝他的方向看来,凝神听了片刻,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而后安静地侧过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赵阿姨絮絮叨叨:“这是外头院里的那棵榕树,你去过的,底下全年有人乘凉,夏也乘凉,冬也乘凉,底下放着围棋桌,一些老头一呆就是一整天。釉宝,你来摸摸,树冠像云一样遮天蔽日,枝桠交错纵横,躯干粗壮,漂亮极了!” 谢瓷接过木雕,柔软的指腹缓慢地摸过那棵据说有两百多年的榕树缩影,轻声答:“有圆雕、镂空雕、浮雕...健壮茂盛,肌理分明,真漂亮。” “等你把这里所有的巷道走一遍,记住每一个转弯和重点标志,姨就教你建筑和空间。对了,这次的海棠,还上架卖吗?” 赵阿姨是老爷子找的监护人。 早年在木雕车间工作,离开故乡也没把这门手艺丢下,除了工作,平时就做些小物件,日积月累,就攒下一堆“宝贝”。去年,她儿子上门一看,家里都堆满了,干脆在网上给她开了个小店铺,让她自己捣鼓着玩。 谢瓷跟着她学木雕已有三年,偶尔会把一些小件放在铺子里卖。她想了想,问:“上次的仕女卖出去了吗?” “上架没多久就被人拍走了!”赵阿姨说起这事就高兴,“你的卖得最快,要不是地址不一样,我还以为是同一个人买的。哟,阿蜃回来了?” 俞蜃上岸,用缆绳栓住小船,弯了弯唇:“赵姨,辛苦您带釉宝,明早我去码头帮您买鱼。” “诶,那感情好!姨先谢谢你咯。” 赵阿姨笑眯眯地看着这个乖少年,脑子灵光,模样又俊,脾气还好得不得了,也不知道那个老头子干什么要把两个小孩丢到这里来。 是头倔驴,她想。 . 凌晨四点,俞蜃点灯,起床准备出门去码头。 赵阿姨勤俭,想低价买新鲜海鱼,总会挑个日子,天不亮就起床,早早去等着船靠岸开市,批量购入,能吃一两个月。 这事儿不是俞蜃第一次做。 他记着整个小区的人,精准了解邻里的爱好,分门别类。他们对谢瓷好一分,他就回报两分。 夜里寂静,秒钟走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幽暗的灯光照进浴室门口,细小的水流从水龙头里冒出来,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换衣,似是怕吵醒了隔壁的人。 即便光线、声音都惊动不了她。 临走前,俞蜃推开隔门,习惯性地看一眼谢瓷。 室内昏暗,隐隐的光从他房里透过来,照亮床头柜的一隅。原本,她放助听器的地方,是空的。 俞蜃一顿:“釉宝?” 本该熟睡的人忽而坐起身,问他:“哥哥,我想去码头。码头是什么味道?和大海一样的味道吗?” 女孩声音清脆,没有半分困意。 俞蜃眉心微跳,半晌没出声。 她又喊:“哥哥。” 片刻后,俞蜃打开灯,从柜子里翻出衣服,问:“想穿什么颜色的外套和裙子?去码头要带盲杖。” 谢瓷不喜欢盲杖。 但可以去码头,她愿意妥协:“赵姨说,她喜欢大海,说大海和天空是一个颜色,一望无际,没有阻碍、尽头,让人心情平静。” “大海是蓝色的,我想穿蓝色。” 俞蜃挑好衣服,说:“海边很危险,你要少去。” 谢瓷仰起脸,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他:“和你一起也不可以吗?” 俞蜃:“嗯。” 俞蜃离开房间,下楼,厨房灯亮起,不一会儿,玻璃上起了雾气,热水咕嘟咕嘟卷进碎雪一样的奶粉里。 谢瓷乖乖地在位置上坐下,托着腮,晃了晃悬空的小腿,浅蓝色的裙摆长至小腿,像海面泛起波浪。 俞蜃放下牛奶,看了眼女孩晃动的小腿,问:“很高兴?” 语气凉凉的,没什么情绪。 谢瓷理所当然地点头:“嗯,和你去海边玩儿。” 俞蜃问:“自己去也会这样高兴吗?” 谢瓷:“不会。” 俞蜃“嗯”了声,转身,去廊下打开木门,放小船下水,黑蒙蒙雾气中,依稀可见水道中幽幽的引路灯。 喝完大半杯牛奶,谢瓷拢着薄外套缓慢走至廊下,一手握着盲杖,在触到围栏时停下,等待片刻,一双手揽住她的腰,将她送上了船。 晨雾浓浓,谢瓷闻着湖间的水汽和淡淡的青草味。 她几乎没有在天黑时出过门,很新鲜。 俞蜃搅动着船桨,视线落在对面,她很高兴,脑袋左摇右晃,眉眼间跃起小小的欢喜,鼻翼微动,又在闻味道。 “今天是晴天还是雨天?” 俞蜃问。 谢瓷轻嗅了嗅,小脸笃定,告诉他:“是晴天。” 俞蜃问:“釉宝是怎么知道的?” 谢瓷翘起唇角:“这是我的秘密。” 眠湖边的植物多高大挺立,美人蕉和不老松的叶子垂落,在夜间没什么美感,反而有些吓人。 俞蜃想,等釉宝治好眼睛,或许会害怕。 小船靠岸,谢瓷自觉握住俞蜃的右手臂。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俞蜃就是她的引导者,他们一起走过无数的路,她从来没有摔倒过,一次都没有。 “釉宝也来了?” 岸边,等待的男人惊异地问。 是船夫叔叔的声音,谢瓷缓缓眨了眨眼睛,应了声,而后小声和俞蜃说:“你快看车上,茉莉在不在。” 俞蜃:“......” 他快速扫了一眼:“不在。” 谢瓷垮下小脸,遗憾道:“好可惜!” . 谢瓷第一次和集体一起出门采购,像个好奇宝宝,在人群中东问一句西问一句,问完大海问渔船,还要问什么鱼最好吃。 一时间,小货车里格外热闹,个个争先恐后地抢着回答谢瓷的问题,听得她直着急。人一多,声音一嘈杂,就容易听不清。 这么吵闹地过了一路,可算到了码头。 光幕自海平面升起,照在粼粼的海面,云霞被染成深紫色,泛着令人眩晕的光泽,如薄雾般朦胧,可惜没人欣赏这美景——卖海货的卖海货,还价的还价,热闹得像个小菜市场。 谢瓷握着盲杖,跟在俞蜃身后,问:“我们也买鱼吗?” 俞蜃说:“只买一条,釉宝来挑。” 谢瓷一愣,往他身边一缩,理直气壮:“我看不见!” 俞蜃:“没让你摸。” 谢瓷从小好奇心就重,碰见什么都要摸一摸,只除了鱼,也不知道受过什么样的欺负,现在还记着。 俞蜃走走停停,最后在角落停下,说:“左边,中间,右边,从里面选一条,就是你的午餐。” 谢瓷蹲下身,竖起小耳朵,仔细听动静——左边安安静静的,中间的鱼活蹦乱跳,右边...右边好像有许多小鱼在打架。 她想了想,最终选择当和平的使者。 把它们都吃掉,就不打架啦。 她对俞蜃说:“选右边!” 摊主瞥了这俩孩子一眼。 大的小的,都有点奇怪。 俞蜃动作很快,他们第一个买完,上车等着其余人回来。谢瓷却不甘心就这么在车上呆着,扯着他的衣袖撒娇:“想去岸边。” 俞蜃瞧着她:“刚刚说味道不好闻。” 谢瓷安静片刻,忽而灵光一闪:“哥哥是香的!” 前些天,俞蜃把她摁在领口嗅了半天,巴巴地说了好几个答案,直到说出“橙花”才放过她。 他又偷看她们上课。 下车后,俞蜃往人少的地方走。 谢瓷装模作样地戳着盲杖,在他身后她一点儿都不担心。等俞蜃停下,她用盲杖一探,空的,他们在岸边了。 谢瓷朝海面伸出手,企图摸到它的边际。 她想,没有阻碍、尽头的地方,是不是永远不用怕摔倒,只要累了就可以躺下来睡觉,醒了就继续走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回去了,釉宝。” “下次我还能来吗?” “天晴就可以。” “咦,我喜欢下雨天呢。” “......” . 小货车驶入眠湖区,沿岸停下。 与来时不同,车内寂静无声,因为谢瓷睡着了。船夫替他将鱼放上船,俞蜃道了谢,抱着谢瓷上船。 此时,天光大亮。 俞蜃放下谢瓷,找了顶遮阳帽挡住她的脸,挡住恼人的阳光,俯身松开缆绳,即将踏上船的一瞬,忽而有人高声喊—— “俞蜃?!” 第4章 海棠 她也变成了玫瑰色。 听见熟悉的喊声,俞蜃停顿一瞬,随即拎起那袋小鱼,迅速倒了大半的水,对船夫说了几句话,很快,小船驶离岸边。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看岔眼了!”向今大步跑来,咧着嘴搭上俞蜃的肩,“没穿校服,还不好认。”说着,他探头朝湖面看去。 不远处,船夫撑着船向湖心而去。 船上似乎放了一块水蓝色的布,在阳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 向今眯着眼往船上看,问俞蜃:“你看见那小船了吗?船上放着什么,看起来好亮,是个人吗?嘶,太阳照得我看不清。” 俞蜃扯过向今,背向湖面,问:“你怎么在这里?” 向今指了个相反的方向,说:“我姐在这里给人家补课,落了东西,有急用,我陪她来拿的。诶,你家住这儿?” 俞蜃:“嗯,住这个小区。” 向今:“哇,那我们住得不远,我就住两个街道外,以后约着出去玩。” 俞蜃“嗯”了声,提起手里的鱼,说:“我刚问船夫买了鱼,里面水不多,我要先回家处理...” 向今立即反应过来:“那你快回去,我等我姐出来也走了,我们学校见。” 向今看着俞蜃骑着共享单车离开,吹着口哨朝湖边走,这里的水屋别具一格,房价也令人咋舌,俞蜃家里还挺有钱。 没等多久,他看到了小跑出来的向葵。 “姐!” 向今摆摆手。 向葵缓慢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心里直犯嘀咕:王茉莉居然也住在这个小区,怎么拿个东西还得换地方?而且,她在家里,那谢瓷怎么办? 向今见向葵发愣,不由问:“没找到钥匙?” “找到了。”向葵回过神,“回去吧。” 向今好奇道:“姐,你说这次的学生有点特殊,是哪里特殊?要是性格太差就算了,家里人好相处吗?” 向葵压低声音:“她看不见,耳朵也不好。” 向今愣了一下:“盲人?那怎么...” “嘘。”向葵扯着向今快步走出小区,“她虽然看不见,但学习能力可比你强。念课本、做题,什么都会,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向今睁大眼:“我靠,这么牛,真看不见啊?” 向葵叹气:“真的,一直在家里学习,外面不方便。小姑娘特别乖,家里人我还没见过,只见了管家,听说...” “姐,车来了!” “赶紧走,下回还得来上课。” ... 俞蜃匆匆回到家,打开前门,径直走向门廊,一把拉开木门,朝前眺望,那小船慢悠悠的,正好近岸。 他吁了口气,打开围栏,敲了敲隔壁的门,喊:“赵姨,鱼买回来了。” 赵阿姨“诶”了声,探头出来时手里还拿着锅铲,问:“阿蜃吃过早饭没?和釉宝一起来姨家里吃。” 俞蜃指着小船,说:“釉宝睡着了。” “釉宝也去了?”赵阿姨探头一瞧,还睡着了,忙放下锅铲,“你管釉宝,船上的鱼我自己拿,快去。” “对了阿蜃,等釉宝醒了,和她说一声,挂上去的海棠卖出去了。” 俞蜃道了谢,抱起谢瓷回了家。 . 下午两点,向葵准时到达水屋。 见到开门的王茉莉,她还愣了一下,进门后小心翼翼地问:“王管家,谢瓷的哥哥在家吗?” 王茉莉:“上课期间他不会下来。你就当和平时一样。” 向葵来了一周,还没见过谢瓷的哥哥,只知道是个高中生,平时学习挺忙,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和妹妹像不像。 进了书房,她把乱糟糟的想法放下。 开始今天的课程。 二楼,房间内。 俞蜃坐在书桌前,指间转着笔,面前摊着一本大众心理研究,左侧横着平板,上面赫然是楼下书房的场景,画面和声音都清晰—— “老师,送给你。” “哇,这是手刻的吗?好精致的海棠。” “是我的练习品,有些地方有瑕疵。” “...是、是你刻的?” “......” “啪嗒”一声响,笔掉在书页上,划出痕迹。 他眯了眯眼,看向平板。画面里,谢瓷微微倾身靠近向葵,指着木雕海棠说了几句话,然后弯起眼对着向葵笑了一下。 这是她这周第几次对向葵笑。 第五次。 俞蜃默念着向葵的名字,转而想起向今,就是这么巧,谢瓷的家教和他的同桌是姐弟关系。早上,向今指的方向是王茉莉住的地方,昨晚王茉莉走前说过,其中一个家教老师落了钥匙,除了向葵不做他想。 把向葵留在家里,太危险了。 况且,谢瓷还喜欢她,这一点让俞蜃觉得暴躁,日日夜夜压在深处的情绪无处宣泄,令人几欲发狂。 两小时后,课时结束。 谢瓷自然地起身,送向葵到门口,和她道别:“明天见,向老师。” 向葵朝她笑了一下:“明天给你带上回说的奶茶。” 谢瓷告别向葵,扶着护手慢吞吞地上了楼,她看不见王茉莉把向葵拉到了一边,说着不能让她知道的内容。 “...海棠?”向葵一脸诧异,“您看见了?” 王茉莉点头,低声把谢瓷在隔壁寄卖的事说了:“临发货前发现东西丢了,釉宝看不见,不舍得叫她再刻一个,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卖。” 向葵忙摆手:“本来就是她送给我的,不用钱。” 王茉莉拿了瓶桂花蜜酿给她:“谢谢向老师,这件事希望你对釉宝保密,她要是知道,一定会偷偷再刻一个给你。” 向葵一口应下:“一点小事,不用那么客气。” 向葵走后,王茉莉返回客厅,拉开柜子,把这一朵小小的海棠放进木盒子里,木盒里已经有两枚海棠了,这是第三枚。谢瓷有很多练习品,偶尔会送给她或是家教,但最终都会进这个木盒子,俞蜃一周清空一次。 王茉莉叹了口气。 阿蜃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小气,不肯把妹妹的东西分给别人,但这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楼,谢瓷进门,侧耳听动静,一路穿过房间,打开隔门,听见微沉的呼吸声。她喊:“哥哥。” 俞蜃始终看着谢瓷。 看她小心翼翼地踏进房门,试探着寻找他的声音,而后推门向他走来,一步步靠近,像以往的每一次。 “换一个老师怎么样?” 他问。 谢瓷停住脚步,困惑地问:“向老师吗,为什么?” 俞蜃注视她片刻,移开视线,说了句不是,转而提起别的:“答应我的生日礼物,从什么时候开始做?” 谢瓷挎下小脸:“人好难刻。” 此时距离俞蜃生日还有两个月。 先前,谢瓷答应他学了人物之后,刻一个他的小像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但因为不想刻人体,迟迟拖着,这下不能再耍赖了。 谢瓷走近,说:“哥哥,我要摸你啦。” 俞蜃睁着眼,看她莹润的指尖朝他而来。 谢瓷低着头,指腹轻轻地触上他微凉的肌肤,小声嘀咕:“哥哥的睫毛好长,摸起来像仙人掌的刺,软软的,有点儿戳人。咦,怎么嘴唇还是那么干,换季要多喝水,或者涂点润唇膏,哥哥不乖。” 谢瓷仔细感受着——他的眼皮薄薄的,带着热度,睁眼时能摸到双眼皮的褶皱;鼻梁很高,顺着眉骨往下,是一道极其流畅的弧线,像山峰;耳垂带着厚度,摸起来很软,温度最低;唇不薄不厚,唇角的弧度向下拉着,下颔线条锋利。 谢瓷停住,微微向前,轻嗅了嗅,问:“为什么不高兴?” 俞蜃:“不摸了吗?” 谢瓷松开手,摇摇头,说:“给你刻七个头高,‘甲’字脸,要什么姿势呢,也不知道哥哥什么姿势最好看。” 俞蜃抬眼看她:“看你的时候。” 谢瓷歪着脑袋想了想,提出建议:“让你拎个小瓷瓶好吗,那样釉宝也在上面,和哥哥在一起。” 俞蜃“嗯”了声,终于问:“我的海棠呢?” 谢瓷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原来是因为这个不开心。她转身回房,身后跟着一串脚步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窗前是谢瓷的工作台和打坯凳,工作台上各类凿子和锤子,凳子上用来放木材。她绕过工作台,拿下窗沿上的木盒,打开,从中摸出一朵小巧、纤细的海棠来。 “喏,这里。” 谢瓷转身,摊开雪白的掌心,小物件安静地躺在上头。 俞蜃垂眼看了片刻,伸手摘了这株花,转而回了房,说:“我看会儿书,今天你可以玩水,不可以太久。” 谢瓷弯起眼,灵活地下了楼。 她喜欢哥哥高兴的模样,这样,她也变成了玫瑰色。 . 开学不到一个月,二中迎来国庆假期,学校里到处都在讨论假期怎么过。尤其是高一,一个个都高兴坏了。 向今搭着俞蜃的肩从食堂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两天,你有没有发现我哪里不一样了。” 俞蜃扫了他一眼:“没有。” 向今昂起头:“你闻闻。” 俞蜃沉默片刻,没动。 “......” 向今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不得已揭晓答案:“香水味啊!我喷了男士香水,怎么样,有没有被我迷倒?” 俞蜃:“。” 向今叹着气瞧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洁身自好、冰清玉洁才是好男孩,我这叫什么,这叫热爱生活、注重细节!” “想你也不懂,长着张渣男脸!” “说起来,你国庆有什么计划吗?总不能七天都在家里呆着吧,多没劲啊,出来玩两天?” 这一个月,向今陆陆续续发出了五六次邀请。 俞蜃秉持着偶尔需要参加社交活动的原则,没拒绝:“行,你联系我。你先回教室,我去趟门卫室,拿点东西。” 向今学乖了,没多问,摆摆手先走了。 门卫室。 门卫叔叔问:“拿快递还是递请假条出去?” 俞蜃:“拿快递,洛京寄来的。” 门卫叔叔走到快递堆前,翻了一会儿,从中翻出个方方正正的小快递盒,递给俞蜃:“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俞蜃签完字,出了门卫室就拆了快递。 快递单被撕成碎片和盒子一起被丢进垃圾桶,他蜷起指尖,攥紧掌心这枚小小的木雕海棠。 第5章 葡萄 他们说我有病。 国庆小长假,向葵没有休息日。 她一早就到了水屋,却没见到谢瓷,王茉莉告诉她,谢瓷和隔壁阿姨去逛小区了,最近她在学新的木雕课程。 “釉宝真刻苦。”向葵感叹,“我弟弟要是有她一半努力就好了,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去书房等她。” “最多半小时,我给你们准备点心。” 王茉莉走后,客厅便只剩下向葵一个人。 她慢悠悠地在这间水屋里转悠,待走到廊下,置身粼粼的湖中央,深吸一口气,这里的环境真美啊,看了一会儿,拍了张照发给向今。 向今回复:[姐,我就在小区咖啡馆等你。] 向葵:[别光玩手机,记得写作业。] 咖啡馆内。 向今戴着耳机,翘着二郎腿,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双手灵活操控,哪还记得有作业一回事。一局游戏结束,他忽然想起俞蜃也住在这个小区,下意识想给他发短信,临发送前又有点犹豫,他可能不方便,反正过两天也能见着,先不打扰他。 时间尚早,咖啡厅刚开门,店员正在玻璃窗前喂猫,向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拍了张照片,拍完往小群里一发。 向今:[在线rua猫。] 向今:[都没醒吧?我就不一样了,读书人读书魂。] 同学:[晕,窗外还有个妹妹,这种美貌是我免费就能欣赏到的吗?] 向今抬头往窗外看去——水蓝色的少女步伐极慢地走在步道上,丈量着道路的宽度,偶尔她会停下来,用手触摸路边的路牌,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没有焦点。 他愣住,她看不见。 向今下意识起身,推门而出。 咖啡厅外,赵阿姨挂了电话,说—— “釉宝,哥哥来电话了,说带你回家。” “哦,那回去了。” 向今一句话还卡在嗓子里,没能问是否需要帮忙,那女孩就离开了。他忽而想起那天在船上看到的那抹蓝色,向葵说,她教的那个女孩看不见,会是她吗? 水屋内。 俞蜃紧握着手机,指节泛白,每一根指尖都紧绷着,一遍遍看群里的照片,片刻后,手机被剧烈的力道甩出,砸向墙,狼狈地摔落在地,屏幕霎时四分五裂。 她被看见了。 “砰”的一声闷响。 向葵瑟缩一瞬,立即抬头看去,是二楼传来的声音,上面有人,是谢瓷的哥哥吗?他为什么从来不下楼? 王茉莉匆匆走到楼梯口,喊:“阿蜃?” 稍许,不轻不重地脚步声响起,楼梯口响起温和、清润的男声:“椅子倒了。王姨,釉宝在回来的路上。” 王茉莉忙应好。 向葵一怔,听声音...像是个温柔的男生。 倒是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以为会是个性格偏沉的人,毕竟她来了这么久,都没见过他,更不提说话了。 不过十分钟,谢瓷回来了。 一进书房,向葵迫不及待地拿出刚买的奶茶,对她说:“上次你说好喝的那个味道,都是葡萄果肉。” 谢瓷眨眨眼,和她说谢谢。 眼看着谢瓷乖乖捧着她买的奶茶,还时不时露出个甜甜的笑来,向葵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她怎么就没有这么可爱的妹妹呢? 谢瓷咬着吸管,甜滋滋和凉丝丝的味道充斥着口腔,她问:“向老师,你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向葵“诶”了声,神色古怪:“还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得想想..从大环境上看,虽然有很多不好的事,但越来越多的人的声音被听见;如果只看眼前的自己,我的人生目前为止还算顺利,读喜欢的专业,自己挣钱,能看到晚霞,偶尔去外面旅游,大自然很美……” 谢瓷静静听着。 她想,真好,她也想去看世界。 向葵说着说着,忽而意识到谢瓷的情况,忙止住,说:“我们该上课了釉宝。假期只上三天课,之后几天你可以做喜欢的事。” 谢瓷乖觉地应好。 . 十月的南渚依旧闷热,眠湖上难得这样安静。 水屋间,不少人都趁着小长假出门撒欢去了,只余湖边一众熙熙攘攘的高大植物们晒着太阳,在午后颇有几分悠闲意味。 谢瓷上了三天课,也有了休息时间。 她闭着眼,平躺在廊下,双手交叠置于小腹,芭蕉的影浅浅地落下,晃过色泽艳丽的吊带裙,停在雪白的肩头。 一侧小腿斜斜垂落,浸在温热的湖水里。 “哥哥,你明天去哪儿玩,和你同桌吗?他和以前的同学比起来怎么样,是活泼的性格,还是安静的?” 谢瓷企图和俞蜃闲聊。 一侧,俞蜃倚靠在木板上。 身体放松,肩头微微下沉,一条腿无忌惮的向前伸展,一腿随意地屈起,露出一截劲瘦苍白的脚踝,地板上书页摊开,右侧放着清凉解暑的凉茶。 他动了动眼睫,瞥了眼跟前她散落的长发,懒散道:“活泼,好奇心重,藏不住心事,很好懂。” 谢瓷问:“他和向老师是姐弟吗?” 俞蜃顿住,视线落在她的面上:“是吗?” 谢瓷“嗯”了声,无知无觉:“向老师第一天来迟到了,说弟弟开学。之后,在你和向老师身上,我闻到过一样的味道,是从别人身上沾来的。” 俞蜃:“好闻吗?” 谢瓷:“不好闻。” 谢瓷看不见俞蜃的神色,自顾自地说:“自从搬来这里,从来没见你带朋友回来,希望哥哥在学校能找到好朋友。” 说起这件事,谢瓷还挺纳闷。 明明在洛京那会儿,偶尔还能碰见几个俞蜃的朋友。来了南渚,却一个人都见不着,哥哥脾气那么好,又那么温柔,怎么会没有亲密的朋友呢。 俞蜃拎着书起身,说:“把腿收回来。” 谢瓷一懵:“今天才玩了一会会儿!” 她鼓起脸,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还没玩够,不想动, 俞蜃没接话,往凉茶里放了一勺蜂蜜,推到她身侧,说:“喝口茶,是甜的,喝完陪你出去看电影。” 谢瓷蹭得坐起身,收回脚,拿过毛巾擦干小腿,摸索着找到茶杯,一口喝了,放好杯子,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而后仰脸看向俞蜃:“我好了,陪我去看电影。” 黑发滑落,遮住蝴蝶骨上艳丽的红痣。 俞蜃的视线停顿一瞬,说:“去穿件外套。” . 市中心的电影院多在商场内,人多拥挤,不适合谢瓷。他们去的是一家旧城区的老影院,场次少,影厅不大,平日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去。 但谢瓷很喜欢去那里。 她喜欢出门。 假日街道喧嚣,出租车待人群走过,停在电影院前。 司机往后瞄了一眼,心说上天这么不公平,小姑娘这么点年纪居然就看不见,眼神不由带上几分同情。 不等再看,那个男生忽而侧头,对上他的视线。 黢黑的瞳仁阴而凉,像都在太阳底下刮起一阵阴风,他莫名打了个寒颤,没再停留,疾驰而去。 谢瓷对此无所觉,扶着俞蜃的手臂:“外面好热闹。” 俞蜃“嗯”了声,带着她绕过人群往稍显冷清的电影院走:“左后方有一队旅行团,北边来的,排队买点心;左前方停着一排共享单车,蓝白色;右边是几个初中生,刚下山……” 谢瓷侧耳倾听,白玉糕似的耳朵悄悄地从黑发里探出来。 嘈杂而模糊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 进入电影院,四处又安静下来。 谢瓷轻嗅了嗅空气中炸开的香甜气息,慢吞吞跟着俞蜃往里走,倏地,他脚步一顿,扣住她的手腕往侧边一拉,将她困在墙体和身躯间,完全挡住。 “怎么了,哥哥?” 她小声问。 俞蜃微眯着眼,视线在路过的向今身上一扫而过,他和身边的人说着话:“这电影还行,就是地方太小。诶,明天约几点?一中的妹子也来,那我得……” 声音渐渐远了。 向今也在这里,他最近出现频繁。 每每是在谢瓷出门的时候,是巧合吗? 俞蜃生性多疑,不信巧合。 谢瓷被困得发闷,推推他,喊:“哥哥?” “没事。”俞蜃拉开距离,重新往里走,“几个不安分走路的人。” 谢瓷心想,骗人。 她都听见了,只有两个男孩子,还提到了一中,或许是俞蜃认识的人,但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 “哦,那走吧。” “要进门了,七个台阶,抬脚。” “嗯。” 谢瓷看不见电影的画面,但她对听声猜故事抱有极大的兴趣,还不喜欢听俞蜃的解说,喜欢自己构筑世界,之后几天才肯和他交流。这次一如以往,两人安静地看完了电影,谢瓷乖乖等着和俞蜃带她出去吃饭,这也是她喜欢的环节之一。 可他说:“我们回家了。” 谢瓷不愿意:“为什么?” 俞蜃:“我不太舒服。” 谢瓷一愣,鼓起的脸顿时瘪了,靠近俞蜃,踮脚探他额头,着急问:“哪里不舒服?头晕吗?” 俞蜃感受着贴近的小手,柔软而温热。 他轻吸了口气,说:“可能是中暑了。釉宝,回家好吗?” 谢瓷匆忙点头:“快点回家!” 电影院距离眠湖区不远,两人到家后,谢瓷便丢下俞蜃,径直去客厅找医药箱,摸着药盒上凸起的标签,找到降暑药,再去摸到出门前煮的凉茶,倒了水,将杯子和药盒一齐递给俞蜃。 “哥哥,吃药。” “喂我吃。” 在谢瓷的记忆中,幼时有段时间,俞蜃经常吃药,他不肯吃,每每要进行极长一段时间的僵持,最后药都到了她手里,时间一久,他们便也知道她喂俞蜃才肯吃药,就不再这样麻烦,直接将这过程交给谢瓷,只是她始终不知道俞蜃吃的是什么药。 她曾问:“哥哥,你生病了吗?” 俞蜃说:“他们说我有病。” 俞蜃有病吗。 谢瓷想,可能有,可能没有。 俞蜃垂着眼,唇齿微张,舌尖灵活地卷走她掌心的药片,一口气喝了水,问:“釉宝和我躺一会儿?” 谢瓷点头:“嗯。” 书房左侧有间休息室。 南渚闷热,室内常年铺着凉席,午后累了进门,一拉窗帘,拿一张小毯便能就地躺下,睡一个清净的午觉。 俞蜃躺在窗沿边,睁眼看她。 谢瓷慢悠悠地摇着小扇子,嘀咕着去摸他肚子上的小毯子,又熟练去摸他的眼睛,一摸,他压根没睡。 “闭上眼睛。”她催他,像和不听话的小孩说。 俞蜃不听,喊:“釉宝。” “嗯?” “你希望我有好朋友?” “当然啦,总照顾我,多无聊呀。” “不无聊,喜欢朋友来家里?” 谢瓷认真想了想,告诉他:“我想认识很多人,大家都很不一样。还想活很久很久,看这个世界。” “我很喜欢。” 她补充。 俞蜃没说话,半晌,喉间震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谢瓷听着俞蜃的呼吸,当气息缓下来,她放下扇子,扯过另一张小毯,摘下助听器,依偎在他身侧睡下。 片刻后,俞蜃睁开眼。 长久而沉默地注视着谢瓷。 第6章 秘密 那我抱抱你。 “我要出门了,釉宝。” 俞蜃恹恹地垂着眼,俯身站在谢瓷跟前。 谢瓷踮着脚,拿着棒球帽往他脑袋上戴,叽叽喳喳的:“在外面好好玩儿,不用担心我,我和赵姨玩木头。咦,哥哥又长高了。” 俞蜃:“是吗?” 谢瓷点头,用手比了距离:“这么多!釉宝都没长高。” 俞蜃瞧她失落的模样,趁机说:“多吃鱼,多喝牛奶,长得高。今天晚上吃鱼,我和王姨说。” 谢瓷皱眉:“又吃鱼。” 俞蜃“嗯”了声:“会长高。” 不一会儿,王茉莉准时上门,俞蜃离开。 谢瓷见人一走,小跑着去拿工具和木头,跑了几步停下来,看了眼厨房的方向,老老实实走路。 隔壁赵阿姨拉开推门,看到廊下的谢瓷,一眼就笑起来:“釉宝又愿意刻人物了?不是说今年都不想刻了吗?” 谢瓷嘀咕道:“刻哥哥,给他过生日。” 赵阿姨打趣了几句,摸出个小型的镂空的木雕建筑来:“釉宝,来,摸摸看,认一认这是哪里?” 谢瓷放下打了个形的“俞蜃”,摸了半晌,说:“是赵姨家里!” “没错,就是赵姨家里。”赵阿姨夸奖般地摸摸她的脑袋,“下一个练习作品,是你和阿蜃住的地方,外形是一样的,只是内部空间分配不同。” 谢瓷点头:“嗯。” 下午就去把家里仔仔细细摸一遍。 谢瓷想。 另一边,俞蜃准点到达商场。 男生穿着干净的白T,松垮运动裤下配着白绿相间的球鞋,一顶黑色的棒球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瘦削的下颔,冷白色在人群中晃人眼。 向今一眼就看见了俞蜃:“阿蜃!这里!” 俞蜃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是怎么突飞猛进的,砸了手机没几天,向今对他的称呼已经从“俞蜃”变成了“阿蜃。” 那他要叫他什么,阿今吗。 他不要。 向今可不能得知俞蜃的想法,热情地给他介绍朋友:“一中的朋友,还有几个女生没到。本来说去游乐园,但假期人太多,打算早上看个电影,吃完饭去打台球,晚上去唱歌。晚上你是不是不方便?” 俞蜃抬眼,扫了一圈:“要早点回去。” 向今到哪儿都能活跃气氛,不认识的人凑在一起没多久就能聊上天,但俞蜃有点不同,他安静地站在那儿,没人上去搭话,直到几个女生来了—— “嘶,是我瞎了还是没睡醒?” “是俞蜃吧?真的是,向今居然真能喊来。” “气质和我想的不一样,以为会更酷、更冷一点。” “知足吧,看看街上。” “......” 向今轻咳一声,简单介绍了几句,催他们:“先进去,晒死了。买奶茶的买奶茶,吃东西的吃东西,早点进场。”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里走,几个女生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去啊阿槐,这就是你的狙击取向!” “清冷又温柔,成绩和你也很般配,要个联系方式试试看?” “以前不是经常在考场遇到吗?” 俞蜃走在最后面,听周围的喧嚣。 他讨厌过分安静的环境,寂静无声的感觉让他发狂,可和谢瓷在一起,这些寂静又变得可以忍受。 慢慢的,人群中有人渐渐慢下来,落到后面。 俞蜃瞥见一双黑亮的小皮鞋,是谢瓷会喜欢穿的类型,她一直想要一双白色的,回去的时候去买给她。 “那个...你叫俞蜃吗?我是一中的,叫宋槐,槐树的槐。” 宋槐鼓足勇气,和他搭话,手心已攥出了汗。 俞蜃侧头看她,轻“嗯”了声,而后没接话。身边的女孩子很紧张,趁着她们去买奶茶,一鼓作气:“方便加个微信吗?” 俞蜃顿了顿,从兜里拿出屏幕如蛛网般的手机:“抱歉,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手机摔坏了。” 宋槐一滞:“没事没事。” 她苦恼地想,怎么就那么不巧呢?要不要问微信号呢,如果人家不记得怎么办,那不是很尴尬,还是结束去问向今。 “阿槐!你的奶茶!”有人喊她。 宋槐对俞蜃笑了一下,匆匆跑到最前面,和几个女生说了几句话,她们都笑起来,还有人不住往俞蜃身上瞧。 向今凑到俞蜃边上,揶揄道:“哟,阿蜃到哪儿都受欢迎。怎么样,聊什么了,透露点给我听听。” 俞蜃拿出破碎的手机。 向今:“.......” 他无语:“早上不还是好的?” “嗯,下车摔的。” “你这什么运气,没事,晚点我推给她。” “。” “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 进了电影院,几个人推推搡搡,最终让俞蜃和宋槐坐在了一起。俞蜃盯着屏幕,却想:要是让釉宝知道,他自己看电影了,或许会不高兴。 于是...俞蜃把眼睛一闭。 坐在左边的向今一回头:“?” 这人是怎么着,没睡饱? 宋槐抱着奶茶,偷偷瞄了一眼,从这个角度看,能看到他的全脸,比照片上更清俊,却也更为疏离。她很早就喜欢他了,他们常在竞赛中遇见,只是以前他们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是陌生人。 他看起来不太热衷于这样的场合。 应该喜欢安静的地方吧,宋槐这么想着。 . 午后,水屋内。 王茉莉紧紧盯着爬上爬下的谢瓷,劝道:“釉宝,我来量距离,把数字报给你,这样不行吗?” 谢瓷踩在梯/子上,仔细感受着书架和天花板的距离。 “我想自己来!” 听声音还怪高兴的。 王茉莉叹了口气,她照顾这两个孩子三年,有时候不明白俞蜃是怎么想的,一开始从谢瓷想学木雕,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利器无眼,更何况谢瓷这样的情况,但俞蜃却由着她,还找起木头来,有时候谢瓷受了伤,他却又不高兴,一整天都不乐意说话。 谢瓷晃悠完一楼,哼着声往二楼去。 除打扫卫生外,王茉莉通常不会上二楼,但这次却得跟着。谢瓷摸索、丈量的时候,她偶尔提醒几句,等量到俞蜃的房间,夕阳的光辉落进窗沿。 王茉莉一拍脑袋:“要去做饭了,阿蜃晚上回来吃饭。釉宝,别往高处爬知道吗?让阿蜃知道了,他得生气。” 谢瓷乖乖点头:“知道啦,快去吧茉莉!” 她还催起人来。 等人一走,谢瓷无所顾忌地在俞蜃房里瞎转,慢悠悠摸过光滑的墙面,嘴里嘀嘀咕咕的,待摸到床头那侧的墙,她反复摸了好几次。 这里的空间呢,哪儿去了? 谢瓷有点懵,赵阿姨说空间是一样的,明明楼下和隔壁一样大,楼上怎么就少了一块空间,摸丢了吗? 她又返回去,从楼梯口开始测量。 不等她走几步,楼下忽而传来开门声。 俞蜃回来了。 “釉宝?” 他在楼下喊。 谢瓷急急地应了一声,下意识想喊哥哥,问他家里怎么丢了一块地方,可话到嘴边,她却停住,转身下楼。 俞蜃问:“急什么?” 谢瓷扶着楼梯,慢吞吞往下走:“在想你什么时候回家。外面好玩吗?今天去玩什么了?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俞蜃:“不好玩,打台球、捉娃娃,没有。” 谢瓷眨巴眨巴眼:“捉娃娃?给我吗?” 俞蜃:“下来。” 谢瓷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脚边像挤着什么,“咦”了声:“边上放东西了吗?是什么,是小皮鞋!新的鞋子吗?” 她蹲下身,仔细地摸着这双鞋。 前面还有小蝴蝶结。 俞蜃轻“嗯”了声:“白色的,还有娃娃。” 怀里被塞进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谢瓷试探着摸了半天,忽而瘪起嘴:“是鱼!一定是鱼吧!” 俞蜃:“能长高。” 谢瓷:“我想当小矮子。” 俞蜃垂着眼,忽而扯起唇,摘了棒球帽,随手丢到一边,捋了捋微乱的碎发,说:“釉宝,哥哥好累,没有力气了。” 谢瓷顿时放下皮鞋和娃娃,小手熟练地往他腰间一圈,脑袋贴上他坚实的前胸:“那我抱抱你。没交到新朋友也没关系,肯定会有的。” 俞蜃:“嗯。” 晚饭时间,依旧只有俞蜃和谢瓷。 谢瓷觉得最近一直在吃鱼,还有点不高兴,筷子就没往那边扒拉过,可碗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多出鱼肉。 她不满:“你认真吃饭。” 俞蜃挑着鱼刺,问:“为什么怕鱼?” 以前她总是不肯说,今天为了不吃鱼,或许会告诉他。果然,她不情不愿地开头:“小时候,小鱼吃我手指头,它的嘴巴好大,我以为我要死了。 俞蜃一顿,忍住笑:“釉宝活得好好的,能活很久。” 谢瓷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在笑?” 俞蜃拉下脸:“没有。” 谢瓷不信,伸手去摸他的唇,摸到边上平平的弧线才肯信:“不许告诉茉莉和赵姨,是我们的秘密。” 俞蜃:“嗯,秘密。” 因着谢瓷,俞蜃濒临边缘的情绪又缓了过来。 晚上好心情地陪她看了会儿电视,洗完澡又多讲了个故事,他拖着发懒的调子:“原野上盛开着大波斯菊……” “叮”的一声响,手机接连震动起来。 谢瓷趴在枕头上,提醒他:“哥哥。” 俞蜃看了眼,是向今的信息,说把名片推过去了,还顺便把宋槐的名片推了过来,问他有没有换新手机。 屏幕下方,联系人处多出一个红点。 他随手按了静音。 谢瓷:“不回吗?” 俞蜃:“是群消息。” 俞蜃不紧不慢地念完了故事,侧头一看,她睁着眼,没丁点困意,但神色也不像是在认真听故事。他不过一天不在,她就有了心事。 “釉宝,在想什么?” 他问。 谢瓷抿抿唇,纠结许久,担忧地说:“我们家和赵阿姨家大小不一样,丢了一块地方。哥哥,你知道吗?” 第7章 照片 他将这些秘密都收拢。 在俞蜃讲故事的时候,谢瓷始终在想下午的那一瞬,应该第一时间就问俞蜃的,为什么会犹豫呢,她不应该犹豫,要相信哥哥。 这样告诉自己后,她问俞蜃:“哥哥,你知道吗?” 俞蜃眸光微凛,合上书页,侧头看她,用不轻不重的口吻说:“我知道。上一任主人是摄影师,他房间里有暗室。” 谢瓷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是洗照片的地方吗?” 俞蜃:“嗯。” “我能去看吗?”她问。 俞蜃再次打开书页:“是空置的房间,需要打扫,过两天整理干净再带你去看。这次认真听,闭上眼睛。” 谢瓷:“我想和哥哥拍照。” 俞蜃顿住:“为什么?” 谢瓷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在外面走丢了,就可以把照片给警察叔叔看,和他们说这是我哥哥,他们就能带我来找你。” 俞蜃:“你不会走丢。” 谢瓷不高兴地鼓起脸:“我就想和你拍。” 其实她想给所有人看,告诉他们这是她的哥哥,想让他们都知道,她有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哥哥。 俞蜃“嗯”了声:“现在睡觉,过两天和你拍。” 话音落下,床上的女孩立刻闭上了眼,把脑袋往被子里一蒙,只露出一只小耳朵出来,偷偷听故事。 .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天过去了!”谢瓷气得像只河豚,叽叽喳喳地和赵阿姨告状,“他说和我拍照的,骗人!” 赵阿姨捏了捏她的腮帮子,笑道:“阿蜃最近月考,考完一定和釉宝拍。” 谢瓷哼哼:“他最好是。” 因为二中月考,邻居们知道了天天往他们家里送吃的。既然南渚被称为水城,那这座城市最多的便是鱼,谢瓷觉得他们家最近的鱼多得都可以搭一个水产铺了!她趁着俞蜃不在,天天捧着小水缸,坐在廊下听声音,听到有船经过就问他们要不要吃鱼,有时候还能换点食物回来。 “哥哥每次考试都能早回家,天天考试就好了。” 谢瓷诚恳地说。 而俞蜃本人,他并不想天天考试,因为—— “俞蜃,试卷借我对一下!” “啊啊啊学神,昨天的数学试卷呢?” “俞蜃的座位在哪儿里?俞蜃呢?!” 向今拉着俞蜃,一块儿坐在最角落的桌子上,感叹道:“瞧瞧,不就一个月考吗?为了试卷都要打起来了,我要是有这个觉悟早上一中去了。” “诶,阿蜃,你考得怎么样?” 这是开学来第一次全校考试,俞蜃以第一的成绩进二中,所有老师都盯着他,尤其是他们班主任。 俞蜃:“不差。” 向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一点不扭捏!” 俞蜃:“别那么喜欢。” 向今:“?我不是那个意思?” 向今嘻嘻哈哈地闹了一会儿,推推他,说起正事:“听说没,我们班要来个转学生,隔壁班的在综合办公室看见了,是个男的。对了,听说是洛京来的。” 俞蜃垂下眼,洛京来的。 希望不会是麻烦。 “国庆假期,你去我们小区了。”俞蜃提起那天群里照片的事,“是我们小区的猫,怎么没找我?” 向今:“上次和你提过,我姐在那里上课,那天等她回家。怕你照顾妹妹不方便,就没找,下回一定。说起这件事,你那天见着照片里的女孩子没?居然那么巧,那个女孩就是我姐教的学生,说她眼睛看不见,怪可怜的……” “别这么说她。” 俞蜃忽而打断向今。 向今一愣,对上他黑冷的眼,恍惚间想起他有个妹妹,想起他妹妹需要照顾,想起向葵说那女孩只剩个哥哥。 “我...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向今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道歉。 俞蜃盯着向今,仔细观察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是刚知道谢瓷是他妹妹的事。 他移开视线:“她不可怜。” 向今接不上话来。 因为这个意外,向今直到回家还是蔫巴巴的,懊恼又后悔,人家总不想说,不就是有难言之隐,猜都能猜到了,他怎么这么笨! “丧了吧唧的,你干什么了?”向葵盯着他问,“不会考试没及格吧?” 向今叹气:“我是个傻子。” 向葵:“确实是。” 向今:“姐,你教的那个女孩子,就是...看不见那个。你见过她哥哥没,我今天做了一件错事。” 向葵:“没见过,是你差不多大的高中生,哪见得着。” 向今又叹气:“你说巧不巧,那人是我同桌。” 向葵一愣:“你同桌。” 向今:“嗯,我今天还当他的面提起这件事了,以前我都不知道,和你说过的,那个全市第一。” 向葵皱起眉:“就是那个男生啊,你开学那天我见过的,看起来倒是不奇怪,但我在水屋,总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有点微妙,没法形容。” 向今:“别人都这么惨了。” 向葵:“也是,行了吃饭去。” . 此时,水屋内。 “釉宝,换个老师,你来选。” 俞蜃第二次对谢瓷说。 谢瓷正在挑木头,慢吞吞地应:“为什么?上次说不是,明明就是。你不喜欢她吗?不喜欢就换吧。” 俞蜃:“你不是喜欢她?” 谢瓷:“嗯,但哥哥更重要。” 谢瓷认真地摸了半天,挑出块黄杨木来,仰头看他:“用这块给你刻,练习用的木头颜色不好看,赵姨说的。” 俞蜃蹲下身,盯着谢瓷看。 她并不在乎那个叫向葵的人,她只在乎他的感受。人是贪心的,他侵略的那根线在谢瓷的纵容下,越来越宽,而她越来越窄,快被他淹没了。 他该适可而止,可是他不想。 谢瓷见俞蜃不说话,试探着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说:“别不开心,我只有哥哥,哥哥也只有我。” 俞蜃闭上眼,低声说:“别丢下我。” “嗯?” 声音太低太模糊,她听不清。 俞蜃:“不换了。向今是我同桌,他从向老师那里得知你的信息,我不希望从别人那里听到对你的评论,不管是什么。” 谢瓷:“又因为这个不开心呀,釉宝不会难过。” 我会难过,我会发疯。 俞蜃想。 “太阳还没下山,我们去找赵姨。” 俞蜃牵着谢瓷起身。 “去做什么?” “拍照。” “真的?!” “真的。” “......” “阿蜃,离釉宝近一点!”赵阿姨忙着指挥两个人的姿势,“诶哟,釉宝笑得多可爱,阿蜃你也笑一下。” 俞蜃缓慢地弯起了唇,眼睛都笑着。 “咔嚓”一声轻响。 画面将两人定格。 ... 第二天是周末,谢瓷催着俞蜃整理暗房,一起床就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我可以帮你,不给你添乱。” 俞蜃问:“木雕刻完了?” “没有。” “那就去刻。” 谢瓷小声嘟囔:“你都有不想写作业的时候,我当然也有啦。而且家里都没摸清楚呢,我怎么学习呀?” 俞蜃垂眼,盯着她固执的小脸片刻,回房翻了个标本框出来,递给她:“猜出是什么,就带你进去。” 谢瓷闷着脸:“你欺负我。” 明明答应过要带她进去玩儿的,现在还要猜出是什么才能进去,可偏偏她就是喜欢和他玩这样的猜谜游戏。 “那好吧。” 谢瓷抱着小小的标本框,跑回房间。 入夜,哄睡谢瓷后,俞蜃走向床侧,移开床头挂着的相框,打开墙上的盖子,输入密码,“砰”的一声轻响,左侧弹开一扇门。 暗室里藏着俞蜃所有的秘密。 他将这些秘密都收拢,将它复原至无人使用的模样。 . 周一清晨,二中的宣告栏前像围了一群抢食的麻雀,乌泱泱的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俞蜃目不斜视,经过人群,往空荡荡的楼梯口走。 宣告栏前的人群滞了一瞬,忽而爆发出激烈的讨论—— “我靠,牛啊,这人脑子怎么长的。” “居然看都不看,知道自己是第一啊?” “走过去那个淡定的气场,绝了。” 六班的班主任一大早就咧着嘴,逢人都笑呵呵的,见着转学生也带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问:“觉得我们二中怎么样?” 转学生微低着头,声音轻轻的:“环境很好。” “那可不!我们二中这个湖啊来头可大了,老师和你说说……”班主任难得找到个叨叨的机会,最后又说回学习氛围上来,“不光环境好,升学率也好,这不月考刚结束。对了,高一年级第一,就是我们班的俞蜃,资料上写好像是洛京人?巧不巧,你也从洛京来的,你们又在一个班,也算缘分。” “我们班”三个字咬字格外清晰。 班主任炫耀般地朝着其他班几个老师,这得意的模样可太气人了,在兴头上的他没发现转学生猛地抬起了头。 谭立风攥紧拳,嗓音干涩:“老师,您刚...刚说,年级第一叫什么?” “俞蜃,海市蜃楼的蜃。怎么,你认识他?诶,俞蜃,来来来,先别走,进来看看你的成绩。” 班主任眼尖,一眼瞄到从门口经过的人。 俞蜃进门,视线从死死垂着头的男生身上划过,停顿一瞬,而后温声应:“老师,早上好。” “来,成绩单你自己看,最上头那个。” “谢谢老师。” 谭立风一怔,缓缓松开了口,他似乎认错了人,这么想着,抬起头来,朝身前高大的少年看去——男生瞳孔微缩,这平静温和的面容不是俞蜃,可他分明又是俞蜃。 他见过俞蜃,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谭立风的父母给他取名立风,意为飒,他却性格内向,怯懦不爱说话。在洛京,他总是被人欺负,那群人围着他讥笑取乐,可偏偏选错了地方,打扰了俞蜃。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自得恶劣的人被俞蜃打得面目狰狞,他没见过这样的人,不防守、不躲避,只会攻击,招招都是狠手,不要命似的。 那瞬间,他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既恐惧又觉得快意。 “先回去吧,把成绩单也带回去贴上!” 班主任的声音拉回谭立风的思绪。 俞蜃转过身,黑沉沉的眼盯着谭立风,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在洛京,几乎所有人都这么看他。他没有停留,和他擦肩而过。 是个麻烦。 俞蜃想。 第8章 蝴蝶 喜欢像下雨天。 今早南渚下了雨,风却不大。 谢瓷一起床,饭也不吃,跑到廊下听雨,跪坐在木板上,双手扒着围栏,恨不得把耳朵凑到水面去。 俞蜃拎着本书在边上陪她,手机时不时震动几下,是宋槐的信息:[俞蜃,明天是周末,我们约了去图书馆写作业,要不要一起?] 不要。 俞蜃:[抱歉,向今约了我打球。] 国庆假期后,俞蜃无法再用手机坏了当借口,在向今的再三催促下,添加了宋槐为好友。当正常人好难,他挑错了人设,俞蜃想。 幸而宋槐的信息并不频繁,她只在周末和假期出现。 俞蜃随手把手机丢开,扭头就见谢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看了半晌,她说:“哥哥,最近你的信息很频繁。” “嗯,认识了新朋友。” “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谢瓷惊异地睁大眼,跟猫儿似的手脚并用,蹭在木板上,倏地朝他身边蹿来:“真的是女生?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听俞蜃提起女孩子。 俞蜃:“安静,有礼貌。” 谢瓷:“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俞蜃:“不是。” 谢瓷“诶”了声,露出唇侧小小的梨涡:“原来哥哥有喜欢的类型呀,是什么样的?咦,难道有喜欢的人?” 俞蜃反问:“什么是喜欢?” “嗯?”谢瓷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喜欢像下雨天,有一点吵,听不清其他声音,但是……” “但是什么?” “我说不上来。” 谢瓷丧气地坐回原位,困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下午问问向老师吧。那哥哥呢,知道吗?” 俞蜃盯着她一尘不染的杏眼,说:“可能。” 谢瓷:“那你怎么确定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俞蜃:“我有方向。” 谢瓷不高兴,有方向但是不告诉她,哥哥有秘密了!她郁闷地拿起木头,闷头自己刻木雕玩儿,不和俞蜃说话。 他却不肯。 “暗室好玩儿吗?” 俞蜃问。 谢瓷摇摇头:“小小的一间房,又挤又闷,除了工具什么都没有,闻起来倒是香香的,是我喜欢的味道。你会用吗?” 俞蜃:“不会,让它空着。” 谢瓷:“哦,我喜欢宽敞的地方,你不喜欢。” 俞蜃:“别说话,注意手。” 谢瓷:“......” 不想聊就不让她说话!过分! 谢瓷气呼呼地玩了一上午,下午一觉睡醒,向葵已经到了。她揉了揉闷闷的脸,往书房里走。 “釉宝不高兴?”向葵一见她就问。 谢瓷闷声道:“这么明显吗?” 向葵忍笑,小姑娘睡觉也不知道压到了哪里,脸颊上一大块红印子,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睫毛还蔫巴巴地耷拉着,别提多可爱了。 “因为什么不高兴?” 她问。 谢瓷在桌前坐下,拿过果汁,咬着吸管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打了个小嗝,说:“向老师,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向葵一愣:“喜欢……喜欢是,我想想。” 向葵想,谢瓷的小脑袋瓜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经常被问一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可比上课内容难多了。 “喜欢分很多种,像釉宝,喜欢哥哥、王管家、赵阿姨,但这里面的喜欢不太一样,有些事,只能和特定的人做。还有一种喜欢呢,怎么形容……和TA在一起,就算整个世界灰暗、充满裂缝都没关系,因为光会照进来。” 谢瓷诚挚地看着向葵:“是我和哥哥这样吗?” 向葵皱起眉头,艰难形容:“不太一样,你和哥哥是家人。那种喜欢,不建立在亲情、血缘上,友情和爱情都会带给人这种感觉。” 友情和爱情。 谢瓷似乎都没有,她想要有,想看万千世界,想体验不同的情感,还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她是个贪心鬼。 谢瓷托着小脸,问:“向老师,我可以出去上学吗?” 向葵:“外面有视障教育学校,环境相对安全,但我认为,你更适合现在的学习过程。釉宝,你比很多人都聪明。” 厨房里,王茉莉收到一条短信。 不一会儿,她敲响书房的门,单独把向葵喊出去,说家里忽然有急事,今天的课到这里结束,课时费照结。 向葵也没多想,和谢瓷说了两句便匆匆走了。 她走后,王茉莉也紧跟着离开。 热闹的家瞬间安静下来。 谢瓷该上楼去找俞蜃的,但他故意把人都支走,那她也要故意不理他。于是,她往窗沿下一坐,打开窗户,摘了助听器,趴在窗台边,迎着雨丝发呆。 二楼,俞蜃眼看谢瓷摘了助听器,神经猛跳,发狂的感觉像海水灌入身躯,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炸开了。 “砰”一声巨响。 桌子被他掀翻,噼里啪啦一阵响,书散了一地,平板上的画面消失,标本框破碎,玻璃碎片飞出半米远,露出里面艳丽、安静的蝴蝶。 俞蜃喘了口气,头痛欲裂。 手才触到书柜,门外忽而响起脚步声,轻轻的,很慢。无数个夜里,他听着她在隔壁这样走来走去。 他迟缓地清醒过来,跨过满地狼藉。 谢瓷上楼的时候,嘴里止不住嘀咕:“小气鬼,说两句话就不高兴了,还不下来找我。我还没生气你有小秘密呢。”刚走到门口,她一头撞在坚硬的胸膛上,眼看要被这力道弹出去,俞蜃伸手,一把扯回捂着脑袋的谢瓷,打横抱起,下楼。 “你站在门口干什么?”谢瓷嘟囔着问。 俞蜃:“等你。” 谢瓷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不出去上学,就是和向老师聊天随口说的,你怎么还生气不理我呢?” 俞蜃把她当成常人,可她却不能像常人一样去学校上课。她看不见的事反而成了他不能触碰的线,一说就生气。 俞蜃:“没不理你,在想带你出去玩。” 谢瓷蹭得在他怀里坐起身,搂着他的脖子问:“现在吗?我可以去踩水玩儿吗?我不想带盲杖。” “嗯,带你踩水玩儿。” 雨天出行对谢瓷来说并不方便,撑伞容易和别人发生碰撞,多数时候她只能穿雨衣出门,即便和俞蜃一起。 谢瓷自己穿上橙色的雨衣,雨靴,戴上帽子。 她雨衣很不一样,帽子上耳朵的位置有两道小小的口子,方便露出两只耳朵来,注意听周围的动静。 “我好了哥哥!” 她穿戴整齐,在门口蹦跶了两下。 眼睛月牙儿似的弯着。 俞蜃换好鞋,拎着伞起身,抬手将她耳后的布料抚平,顺手捏了捏,问她:“和我一起走,还是想走前面?” 谢瓷:“走前边儿!” 谢瓷从小就这样,不怕摔跤,看不见也喜欢蹦蹦跳跳,刻木雕也不害怕伤了手。他从不阻拦,只是看着。 出了门,俞蜃撑着伞,隔着安全距离跟在她身后。 雨并不大,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一整天,地面上积水很浅,不妨碍通行,她特别喜欢踩水坑,一踩便溅起水花来,发出奇妙清脆的声响。 “一整条路上都没人吗?” 谢瓷兴冲冲地回头问。 俞蜃“嗯”声,看向笔直宽阔、雨雾弥漫的步道,说:“没人,但路上有枯枝,不可以跑。” 谢瓷:“我想跑。” 不远处,向葵和向今躲在凉亭的柱子后,偷偷往步道上看。向葵出来得急,忘了带伞,那时下着雨丝,她便没返回去拿,向今是过来送伞的,离开前正好撞见俞蜃和谢瓷出门,鬼使神差的,他们躲在这儿观察起来。 遥遥望去,谢瓷等在原地,俞蜃俯身捡起沿路的树枝和小石块,从起始一直到尽头,倏地,他们听到一声清脆的哨响,越过雨雾。 橙色的身影忽而跑动起来,向今下意识想往前,向葵一把拉住他,两人眼看着谢瓷越跑越快,即便快到终点也没停下速度,最后一把扑进俞蜃的怀里,他们听到她兴奋的喊声,她在大声喊哥哥。 向今忍不住嘀咕:“你之前还说阿蜃奇怪,哪里奇怪了!” 向葵也纳闷:“我就是说不上来为什么,釉宝每天都挺高兴的,和普通小孩没有区别。现在看来,她被照顾得很好。” “当然!阿蜃就是不爱说话,但脾气可好了。” “这个年纪不会表达也正常,可能是我想多了。走了,别偷看了,像变态!” “再看看!” “看个头,趁雨不大,赶紧回去。” “......” 直到走远了,向葵都没想起来,她可是因为他们家里“急事”才离开的,可分明没什么急事。 步道上,谢瓷微喘着气扑在俞蜃怀里,喘息声鼓震着耳膜,好一会儿她才平息下来,问:“我跑得快不快?” 俞蜃看她红扑扑的脸:“快。” 谢瓷笑起来:“长高了会跑更快!你牵我走。” 她累了,不想一个人走路了,要赖着哥哥。 俞蜃撑起伞,牵着她,不紧不慢地问:“猜出来了吗?先前给你的小框。” “没有!闻也闻不出味道,摸也摸不到。”谢瓷气鼓鼓的,“是照片吗哥哥,我和你的照片。” “不是。” “那是什么?” “是蝴蝶。” 谢瓷一愣:“和我刻的蝴蝶一样吗?” 俞蜃:“不一样。它叫小红蛱蝶,能两次横穿撒哈拉沙漠,是目前已知最长的蝴蝶迁徙飞行。” 谢瓷担忧地问:“它有同伴吗?” 俞蜃:“它有后代,一起完成这场接力。” 谢瓷攥紧俞蜃的手,小声道:“以后我不想一个人,想要好朋友,喜欢的人,还有哥哥。不对,哥哥要排在第一位!” 俞蜃没应声,听她自言自语。 “再走一圈就回去。” “釉宝可以吃冰淇淋吗?” “嗯。” “那我们走快点儿!” “......” . 对谭立风来说,二中的生活和洛京那时天差地别,在这里,他又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了。即便如此,他尽量低调地在六班生存着,纵使有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不敢轻易敞开心扉,因为俞蜃在这个班。 几天观察下来,谭立风始终不敢信,俞蜃居然变成了受老师喜爱、同学欢迎,人人都夸赞的人,他待人温和有礼,只是话仍不多,他总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俞蜃似乎不认识他,这个认知让他稍稍安心下来,这样最好,他们就当普通的同班同学,互不干涉。 谭立风的庆幸止于这天下午的体育课。 他盯着挡在身前这双雪白、一尘不染的球鞋,握紧了拳,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不问是谁,也不抬头看,该来的终于来了。 “我们谈谈。” 俞蜃说。 第9章 告白 梅子流酸泛青时。 “……你说什么?” 谭立风第一次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俞蜃。 俞蜃温声重复:“我说,我需要一个可以带回家的朋友,你来做我的朋友。当然,你可以提出要求,作为交换条件。” “......” 谭立风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磕磕巴巴地问:“我、我去你家干什么?”听起来似乎有生命危险。 俞蜃:“我有个妹妹,你应该知道。” 谭立风离他们的圈子太远,隐约听人说起过,俞蜃发疯十次有八次是因为他的妹妹。 他如实说:“我知道,但没见过她。” 俞蜃:“她希望我有个朋友。你只需要和她说说话,其余什么都不用做。我在洛京的事她不知道,这是底线。” 对俞蜃来说,向今这样正义感过强的人变数太大,谭立风却是个上佳的人选,知道他的过去却畏惧他,更好掌控。 俞蜃:“你不会拒绝,这周末过来的时候,希望你能想好条件。” 谭立风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俞蜃离开。 篮球场内,向今疑惑地看着谭立风,他怎么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他和俞蜃认识吗,怎么之前没见他们说过话。 这天晚上。 向今戳了戳前面的谭立风:“转学生,你和俞蜃认识啊?你不是从洛京来的吗,说起来阿蜃是哪里人,好像也是洛京?” 谭立风听到他的称呼,问:“你们关系很好?” 向今昂头:“当然,我都见过他妹妹!” 谭立风沉默一瞬,说:“我们不认识。” 向今“啊”了声,还想再问,谭立风已低下了头,不想再和他说话的模样。他挠挠头,这哪像是不认识,分明还有过节。 . 周末,谭立风一早到达眠湖。 十一月的眠湖依旧郁郁葱葱,晨雾弥漫在湖面,不多时,一艘小船靠岸,露出俞蜃那张平静的脸,他抬眼看来,说:“上来。” 谭立风向湖面扫了一圈,咽了咽口水,脑子里乱糟糟的,心想不会死在这里吧,抱着这样的念头,他颤巍巍地踏上了船。 “吃早饭了吗?”他语气轻松地像在闲聊。 谭立风勉强坐稳,低着头,老实说:“没吃。” 俞蜃:“哦,吃不下。” 谭立风:“......” 俞蜃在此刻显得十分平易近人:“我们家阿姨做饭很好吃,是洛京的味道,到了可以尝尝味道。” 谭立风往左右看了看,紧紧抓着船侧,稳住自己的身体,指甲滋啦一声划过木板,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我真的能提条件吗?” 俞蜃:“你提了条件,我们就是双方交易,各取所需,这样的关系更稳固。” 谭立风紧咬着后槽牙,涨红了脸:“以后我想回洛京去,不想再被人欺负,我想要有可以还手的余地。” 俞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不算太笨。” “可以。” 他说。 不知怎的,谭立风始终提着气,不敢松。 小船行至湖心,俞蜃缓慢地停下动作,说:“我看过一个故事,说航海时,如果水手死亡,会被包在吊床里,再沉到海底。你睡过吊床吗?” 湖间的雾气散开,谭立风看到了俞蜃的眼神。 是漠然的,冰冷的,见他如见蝼蚁。 谭立风意识到,俞蜃始终是洛京时的模样,从来没有变过。在南渚的他,带着假面生活,那不是他。那口气忽而松了下来,他对上俞蜃的眼睛:“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俞蜃:“那很好。” 谭立风看见谢瓷的时候,雾气已经散了。 瓷一样清透的少女出现在他眼前,这是一种怎样的颜色,似雨过天青,又似梅子泛绿,她纯洁无暇。 他钝钝地看向俞蜃,这个人是被黑暗吞噬的。 难怪,俞蜃害怕她知道。 “哥哥?”她循着声音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俞蜃“嗯”了声:“要停船了,去里面等。” 谭立风怔怔的,一时不知该讶异女孩看不见还是俞蜃眼底有了温度,他回过神来时,女孩子站在他跟前,笑眯眯地说:“欢迎你来我们家玩儿,我叫谢瓷。” “...我叫谭立风。” 他也笑了一下。 谢瓷睁大眼,问:“你是不是笑了?” 谭立风:“能听出来?” 谢瓷点头:“能,我很厉害。” “你和我哥哥一个班吗?”谢瓷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你听起来不像是南渚人,我可以摸摸你吗?” 谭立风顶着俞蜃针刺一样的眼神,勇敢拒绝:“...可能不太方便。” 谢瓷也不遗憾:“没关系,我记住你的味道了。” “釉宝。”俞蜃轻声打断谢瓷,“他是洛京人,还没吃过早饭,让他去厨房尝尝洛京的味道。” 谢瓷“呀”了声:“洛京人,那你以前就和哥哥认识吗?” 谭立风:“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谢瓷:“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谭立风安静片刻,说:“他救过我。” 俞蜃:“釉宝。” 谢瓷忙闭上小嘴巴,朝谭立风挥挥手。 进了厨房,王茉莉笑眯眯地和谭立风打了招呼:“阿蜃来南渚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快坐下先吃早饭。” 说完,她也不打扰他们,上客厅去了。 俞蜃:“确认一下,我们达成交易了。” 谭立风:“我知道,你在洛京的事我不会提。那之后在学校,我该装作不认识你还是怎么样?” 俞蜃说随便,看了他一眼,问:“你带作业了吗?” 谭立风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没带。”他没想过来俞蜃家真是来玩儿的,甚至都做好了再次转学的准备。 “我有卷子,你做吗?” “我成绩没你好。” “不会就问我。” “……” 谭立风难以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总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现实主义魔幻大戏,俞蜃居然是认真地要和他当“朋友”。 上午九点,书房里异常热闹。 谢瓷叽叽喳喳地问个没完,谭立风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 “哥哥在学校怎么样?” “他...很受欢迎,大家喜欢找他问问题,各科老师都喜欢他,食堂叔叔阿姨打菜都多给他打一勺。” “哇,他从来都不和我说!有女孩喜欢他吗?” “…有?” 谭立风不太确定地回答,余光往一边看书的俞蜃身上瞄,见他垂着眼没反应才继续道:“他都用以学习为主的理由拒绝了,总的来说,他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学生。” 谢瓷:“哥哥一直都是这样!” 谭立风:“……” 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这一天的经历,对谭立风来说像梦一样。 他和俞蜃一起写了两张卷子,得到了一个谢瓷送的小木雕然后被俞蜃抢走,下午吃了点心才离开,走前谢瓷问他,下周还来吗,他顶着俞蜃凉凉的眼神说下周没空。 直到离开眠湖,他的心似乎还留在船上,摇摆不定。 这个交易,似乎百利无害。 . 二中月考过后,大家还没感受到丁点轻松,班主任就通知他们,期中考就在不久之后,希望他们不要掉以轻心。 向今哀叹:“不是才结束考试吗!” 他把前后的人都骚扰了遍,最后对准俞蜃:“阿蜃,这周末你一定得和我们去体育馆,正好是你妹妹上课的时间。” 俞蜃:“去打球?” 向今:“这可不是普通的打球,是一中和二中打!之前就约了,最近才凑出时间来,你不去我们怎么赢?” “行,叫上谭立风。” “阿?他打得怎么样?” “不错。” 向今纳闷:“我前几天还问了一嘴,他说不认识你,你们在洛京有过节?” 俞蜃:“一点误会,那天体育课说清楚了。” 向今恍然:“难怪。叫上也行,正好少个替补。” 相比较于俞蜃对要出去打球的不情不愿,谢瓷可就太兴奋了,甚至跑去他房间里,要给他选球衣。 “绿色适合夏天,红色适合冬天。” 谢瓷一个人嘀嘀咕咕。 她对颜色的想象,都来自于他人对颜色的形容。有的说绿色是植物,有的说绿色是安全,也有的说绿色是环保;有的说红色是滚烫,有的说红色是热血。 但谢瓷,她对颜色有一个别样的界定。 她用俞蜃来分辨颜色。 俞蜃天生体温低,每到盛夏,谢瓷就爱贴着他的手背,她称那时的俞蜃为绿色,等到了冬日,她嫌他冷,但又怕哥哥伤心,总用自己的小手去给他捂捂,捂热了就是红色。 谢瓷选了半天,问:“哥哥喜欢哪件?” 俞蜃拎起最角落那件,说:“橙色。” 谢瓷:“这是我喜欢的,才不是你喜欢的。” 俞蜃:“我喜欢。” 谢瓷嘟嘟嘴,却没跑,说:“哥哥,我想去看你打球,一定乖乖的不乱跑,和茉莉一起去也可以。” 俞蜃:“不可以,人很多,很吵,耳朵会不舒服。” 谢瓷垂下眼,小声说:“可是我想去看你,给你加油。” 俞蜃不说话,谢瓷低着脑袋等了好一会儿,失落地转身往外走,她也想看哥哥在学校里是什么样子的,可惜她看不见,也没有办法听见。 在谢瓷即将推开隔门的刹那。 俞蜃几步上前,自后拉住她,倏地用力,拥她入怀,头低下去,深埋在乌黑的发间,低声说:“带你去,别难过。” 一想到那双眼睛会因他流下泪水,他全身都颤栗起来。 但她眼睛不好,不能哭。 很可惜,俞蜃想。 谢瓷一愣:“就我们吗?” 俞蜃:“还有王姨和谭立风,出门要戴口罩和帽子。” “不想带盲杖。” “那要听话,不可以走。” “我听话!” . 周末,体育馆。 谢瓷乖乖坐在看台上,左边坐着谭立风,右边坐着王茉莉,整颗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穿得依旧漂亮。 临近开场,场馆内嘈杂喧嚣。 谢瓷努力分辨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王茉莉在给她形容体育馆的模样,时不时问一句耳朵会不会不舒服,她总摇头。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接连走进来几个女孩,在谭立风左侧坐下。谢瓷原本听得入神,忽而听到一道女声提到了“俞蜃”两个字。 她顿时竖起小耳朵。 “阿槐,你和俞蜃有进展没?这人怎么这么难约啊。” “他的心思好像都在学习上。” 女孩子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细听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这可不一定,万一他没懂你的意思呢?你成绩那么好,估计没往那方面想,我之后回去可是打听了,他之前没交过女朋友,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谢瓷眨巴眨巴眼,心说是真的是真的! 隔着一定的距离,她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对谭立风说:“我们换个位置好不好?” 谭立风自然也听到了那几个女孩的对话,他迟疑一瞬,刚起身就听见女孩说:“不然你直接去告白吧?打个直球!” 第10章 甜橘 你可以贪心。 告白? 谢瓷睁大眼,蹭的一下起身,换到谭立风的位置,专心致志地听边上的女生们谈论俞蜃,比赛开始都没心思看。 “你们平时都聊什么?”有人问。 谢瓷表示她也想知道。 宋槐微叹了口气,颇有些忧愁:“除了周末他不太看信息,周末回得也不频繁,一般都说自己在写作业或者去和向今打球。” “说起来,过两天就是向今生日,就趁那天告白怎么样?” “诶,会不会有点奇怪,选俞蜃生日那天吧。” “他生日什么时候?” “不知道,去问问。” 谢瓷心说我知道,是12月24号,但是俞蜃不许她和陌生人说话,答应了就得做到,于是她委委屈屈地闭着嘴巴。 一群女生聊得热火朝天,赛场上也同样。 俞蜃紧盯前方,微躬着身体,肌肉紧绷,神情却平静,像一头捕猎前的豹,慢条斯理地打量他的猎物,前方一声喊,球猛地飞来,他高高跃起,长臂一展,牢牢掌控住球,往左虚晃一枪,唇角扯了扯,对手下意识觉得是假动作,朝右防守,只一瞬,他便钻着左边的空子直直往篮筐下去,对方防守,他倏地后退,退至线后跃起投了一个精准的三分。 欢呼声爆发,哨声吹响,上半场结束。 谢瓷的耳边像炸开似的。 “啊啊啊我以前怎么会以为俞蜃是温柔挂的,我宣布,他就是酷哥!!!阿槐,你看看那些人的眼神,听听这个尖叫,还不抓紧上,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懂吗?” “他看过来了!” “阿槐,他在看你!” 场中,滴汗的少年微喘着气朝她们的方向看来。 他盯着某处,漆黑的眸在凝聚的灯光下显出一丝冷冽,情绪凝滞一瞬,忽而散开径直朝她们走来。 谢瓷看不到场上的变化,却能感知她们的情绪。 她本该觉得激动、兴奋,可此时此刻,却没由来的失落——别人眼中的俞蜃她都看不见,她们口中的俞蜃和她的哥哥似乎不太一样,更重要的是,谢瓷极其缓慢地意识到,他会像对她一样对待别人,或者更好。 俞蜃走上看台,对谭立风说:“下半场你上。” 谭立风一愣,看了眼谢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起身让开位置飞快地跑走了,俞蜃在空位上坐下。 他坐下后,左边突然安静下来。 俞蜃侧身,拍了拍谢瓷的脑袋,低头靠近她耳侧:“耳朵有没有不舒服?玩得开心吗,带你出去走走?” 谢瓷闷着脸,摇摇头。 她戴着帽子和口罩,俞蜃看不见她的神情,心头浮上一丝躁意,又问:“是不是想回家了?” 谢瓷点头。 俞蜃和向今打了声招呼,甚至没去更衣室换衣服,直接拎了包就牵着谢瓷离开场地,王茉莉紧跟其后。 看台上的女生齐齐看向宋槐。 宋槐神色复杂地看着俞蜃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语。安静片刻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 “他牵着那个女孩的手诶,看起来很亲密。” “可身边不是有个大人吗?不太可能是女朋友吧。” “我觉得是妹妹。” “一会儿问问向今就知道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阿槐你再不去告白,就没机会了,要我说就挑向今生日,他肯定会来。” 宋槐咬了咬唇,初中时已经默默无闻地仰望了他三年,难道高中这三年又要这么过吗,她不甘心。 体育馆外,王茉莉提早下班,先行离开。 俞蜃牵着安安静静的谢瓷,摘了她的帽子和口罩,捏住下巴把小脸抬起来一看,小姑娘闷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昨晚还高兴得睡不着,来了又不高兴?” “回家。” 谢瓷不肯说话,俞蜃也没多问,回家路上一路无言。 一到家,谢瓷甩开俞蜃的手,蹭蹭蹭小跑上楼,不一会儿,重重的关门声传来。俞蜃微仰着头,注视着楼梯口。 在体育馆,她和谭立风换了位置。 坐在左边的人他认识,是向今在一中的几个同学,其中一个是宋槐,她们谈论到他让她不高兴了吗。 落日西沉,黄昏的光辉跃进窗户,落在一片雪上。 谢瓷趴在桌前,闷闷不乐地想,原来她是不能和哥哥永远在一起的,他们迟早会分开,不过早晚。 “唉。”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楼梯口传来声响,房门被扣响。 “釉宝,下楼吃饭。” 谢瓷坐直身体,勉强打起精神,还准备了说辞和俞蜃解释,哪知一顿饭吃完,俞蜃都没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她听着厨房的水声哗哗响,心里更郁闷了。 哥哥都不关心她了! 这样凝滞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上。 俞蜃如常般给她吹干长发,拎着故事书坐下,问她:“今天想听什么?新的故事还是以前的。” 床上的人埋头在被子里,不吭声。 俞蜃:“釉宝,我在和你说话。” 半晌,被子动了动,她探出头来,小声说:“哥哥,我是个坏人。” 俞蜃眉峰微挑:“你哪儿坏?” 谢瓷:“我是个贪心鬼。” 俞蜃:“你可以贪心。” 谢瓷想了想,问:“过两天你同桌要过生日是吗?你会不会去,我可以送他礼物吗,他是向老师的弟弟。” 俞蜃垂下眼,语气冷淡:“不会去。” 嗯?哥哥说不会去? 谢瓷眨巴眨巴眼,蹭的坐起身,叽叽喳喳地问:“你为什么不会去?向老师说你们是好朋友,而且喜欢你的女孩子也会去呢。” 俞蜃:“谁喜欢我?” 谢瓷:“我都听见了,她叫阿槐。” 俞蜃淡淡地应:“如果世界上每多一个人喜欢我,我都需要烦恼、回应,釉宝,你哥哥会累死,累死就没人照顾你了。” 谢瓷嘟嘴:“你才不会累死,胡说!我要活那么那么久——”她展开手臂,比了一段无限大的距离。 “哥哥也会活那么久,要……”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安静下来。 俞蜃抬眼,她耷拉着脑袋,又变成恹恹的模样,失落地问:“哥哥,我是不是很麻烦,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活吗?” “你怎么了,釉宝?” 俞蜃随手丢了书,起身靠近床侧,单膝跪在边沿,床面凹陷,墙一样的身躯挡在谢瓷身前,拢下一片影。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谢瓷揉了揉眼睛,不说话。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烦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俞蜃去上高中、认识新朋友,而她依旧只能缩在这间水屋里。 似乎所有人都在长大、往前走,而她被世界遗忘了。 “我会担心。”他抬手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耳垂,低声说,“是不能和哥哥说的秘密吗?釉宝长大了。” 谢瓷按着酸涩的眼角,说:“我想出去听别人卖橘子。” 俞蜃问:“现在吗?” “嗯。” ... 近十点,眠湖寂静,远望夜色间跳跃着点点灯火。 谢瓷裹着厚厚的大衣,趴在俞蜃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问:“这么晚还有人卖橘子吗?我们怎么不坐船,我喜欢坐船。” “有。”俞蜃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夜色里,“晚上冷。” 她晃了晃小腿:“我可以自己走路。” 俞蜃不接话,谢瓷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嘀咕:“来南渚三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还要三年吗?” “想回家?” “和哥哥在一起就可以,在哪里都一样。” 谢瓷上次听人卖橘子,是从洛京来南渚的那一天。她不喜欢坐飞机,他们便去车站坐高铁,现代化的高铁站和老式的车站背对背相依,刚走到门口,谢瓷就闻到了橘子的味道,清冽而淡的香气弥漫,混在来往的人群间。 她问,你看见王管家了吗?俞蜃说还没有,于是她就指着小货车的方向说,我想去车上玩儿。 那天,王茉莉提着行李找到两个孩子的时候,妹妹蹲在人家货车上闻来闻去,哥哥给她撑着伞,看不清神色。 她掐着时间过去,说要进站检票了。 妹妹问,你要吃橘子吗,王茉莉说谢谢,也莫名其妙地在边上坐下来,还吆喝着帮摊主卖了几斤橘子。 摊主问她:“家里小孩什么毛病?” 王茉莉维持着体面的笑容,说:“小孩儿贪玩,什么毛病不毛病的。” 摊主用你也有病的眼神看着她。 于是,那一天他们错过一班又一班的车,直到谢瓷说走吧,他们才动身去南渚,这一去就是三年。 “你想家吗?”谢瓷问俞蜃。 俞蜃停顿片刻,说:“不想,在这里很好。有时候会想起爷爷,但听见他的声音,又不想了,他话很多。” 谢瓷偷偷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说:“我也这么觉得。” 离眠湖两个街道外,有个夜市,每天这时候是正热闹的时候,街道上熙熙攘攘,各种小摊交错纵横,远看亮如白昼。 街道口卖橘子的大爷一脸纳闷,他就没接过这么奇怪的活,卖橘子就卖橘子,还非要开辆小货车,放下护栏,橘子在后车推成小山,但钱给得实在太多了,奇怪就奇怪吧。 王茉莉叮嘱:“一会儿别乱说话。” 大爷郁闷:“说什么?” 等俞蜃背着谢瓷到了,他见着看不见的小姑娘被放下来,慢吞吞地踩到地面,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看了眼王茉莉,用眼神问:这是要干什么? 没人回答他。 谢瓷轻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露出个小小的笑容来,雀跃道:“真的是橘子,好多好多橘子,橘子甜吗?” 王茉莉和俞蜃都看向大爷。 大爷一愣,忙道:“甜,可甜了!我们老家种的橘子,早上刚运到的,特别新鲜,剥个尝尝!”他挑了个圆而饱满的,往谢瓷面前一递。 谢瓷摸索接过来,问:“我可以去车上吗?” 女孩神色真挚,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大爷心想得亏是收了钱,不然这大半夜的来个小姑娘,说要蹲你车上,眼睛还看不见,他指不定得被报警抓紧起来。 他乐呵呵地应:“可以啊,你帮我卖橘子吗?” 谢瓷点头:“我可会挑橘子了。” 一见人答应,谢瓷忙看向俞蜃,俞蜃抬手,绕过腋下,撑住她的上身,微微用力,就跟抱小孩似的将她抱上了车。谢瓷蹲在货车上,不去碰橘子,只拿着手里那个,只是脑袋不住晃悠,闻闻这儿闻闻那儿。 “好香,哥哥。”她弯着眼睛说。 俞蜃“嗯”了声,在小板凳上坐下,和王茉莉肩并肩。 谢瓷蹲在上头玩得开心,还叽喳着问大爷很多问题。王茉莉坐在一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釉宝那么喜欢橘子,干脆在家里种一棵橘子树。” 俞蜃:“她只是想出来玩儿。” 她压低声音:“釉宝在场馆里就不高兴,小姑娘有心事了。” 俞蜃问:“睡觉前,她问我她是不是很麻烦,会不会影响我以后的生活。王姨,釉宝怎么了?” 王茉莉一愣:“她这么问?” 俞蜃:“嗯,看起来很难过。” 王茉莉脸色微凝,叹了口气,说:“阿蜃,你长大了,往后会出去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不可能一辈子带着釉宝。” 俞蜃的面上显出一丝困惑:“为什么不能?” 王茉莉一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说:“等你再大点儿就懂了。釉宝是担心拖累你,给你添麻烦,怕...”怕你丢下她。 她忽然说不出口,刚才她是怎么和俞蜃说的,说他不可能一辈子带着釉宝,而这却正是谢瓷所为之烦恼的事。 王茉莉没说完,俞蜃却听懂了。 谢瓷压根没听这两人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她眉眼弯弯地帮大爷挑着橘子,时不时和客人说两句话,别提多高兴了,烦恼和忧愁一扫而空。 不知过了多久,她坐在车沿,浸在夜色下,慢悠悠地晃着脚,捂嘴打了个哈欠。 困了。 “哥哥,想睡觉了。” “那我们回家。” 谢瓷趴在俞蜃宽阔的背上,慢慢闭上眼,空气中鲜香的味道和喧闹逐渐远去,只剩俞蜃的体温,好温暖。 “哥哥,我好了。” 她小声说。 夜色清凉,俞蜃垂着眼,平稳地朝前走,待走到无人的街道,一切动静都清晰,他低声喊:“釉宝。” “嗯?” “我可以不长大。” “...怎么才能不长大?” “永远是你哥哥,就不会长大。” 第11章 情书 我才不是粘人精呢。 “阿蜃,你怎么提前走了?”向今一到学校就追着俞蜃问个不停,“虽然我们赢了,但过程很艰险!对了,这周末我过生日,你可一定要来。” 俞蜃:“不一定有时间。” 向今横眉竖眼,叉腰道:“我生日都没时间,你干什么去?” 俞蜃:“妹妹想出去玩儿。” 一说到妹妹,向今顿时蔫吧了,他亲眼见过那个女孩活泼好动的模样,当然不可能阻拦俞蜃。 俞蜃:“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向今哼唧:“行吧行吧,下次一定要来。” 俞蜃:“谭立风和你们配合怎么样?” 向今挠挠头:“他确实打得不错,配合也挺好,就是看起来有点怕生,不怎么和我们搭话,可能还不太熟。诶,不如这次我喊上他,多玩几次就熟了。” 俞蜃:“你去问问。” 偷偷听到全程的谭立风叹了口气,这是什么傻白甜,居然这么好骗,等向今过来一问,他一口应下。俞蜃用最快的方式帮他打开了在二中的社交圈,履行了诺言,但却没再喊他去家里,这个交易怎么看都是俞蜃吃亏。 上午下课,俞蜃几人去食堂吃饭。 进入十一月中旬后,南渚不再那么闷热,校园里已有人换上长袖。向今搭着俞蜃的肩,念叨着下午体育课打球的事,谭立风时不时说几句话。 “俞蜃,有人找!向今,还问你借衣服!” 身后忽然传出高亮的喊声,回头一看,同班同学从二楼探出头来,朝广场上喊,还朝他用力挥手。 向今问:“谁?” “一中的!” 向今一愣,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扯过谭立风,推了推俞蜃:“找你的!你去吧,我们给你留着饭。” 俞蜃眸光微暗,转身往回走。 等人一走,朝着食堂去的向今脚步一转,拉着谭立风偷偷摸摸等在楼下,一副要偷看的模样。 谭立风:“...这不太好吧?” 向今瞪他:“你不懂,一中能来找俞蜃的,肯定是宋槐!就是昨天打球坐在看台上那个妹子,我记得你们还坐得挺近?” 谭立风心想,何止是近,他都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 不一会儿,俞蜃和宋槐下楼。 向今忙拉着谭立风弓下腰,悄声道:“我猜他们肯定要去操场,这个点大家都在吃饭,就操场没人,你看宋槐还换了我们学校的校服。这大中午的跑过来,肯定有什么事……” 谭立风默默地听着向今激情分析。 “你说会不会是告白?” “不知道。” “快跟上!他们走了。” “……” 后边两人嘀嘀咕咕,前边两人不言不语。 俞蜃一脸平静地走在路上,心想为什么才见了一次面,发过几条信息,他们似乎就很熟的样子,他却毫无知觉。 去晚了吃饭就会晚,晚了会不会影响给釉宝打电话。 俞蜃有点烦,且不高兴。 相比于俞蜃的无波动,宋槐此时紧张异常,掌心发汗,心七上八下的,来得好像太突然了,一会儿要和他说什么呢,是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还是问那个女孩是谁,算了,不管了…… “俞蜃。” 宋槐忽然在操场门口停住,嗓音发颤。 俞蜃抬眼看她,温声应:“嗯。” 从向今的角度看过去,俞蜃温温柔柔的,宋槐紧张地耳根都红了,他掐了把谭立风,低声道:“感觉能成!” 谭立风心里发苦。 女孩死死地低着头,揪着宽大的校服,说:“我...”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忽然抽出一个粉色的信封,往俞蜃怀里一塞,拔腿就跑。 “啪嗒”一声响,信封直直掉落。 俞蜃没接住。 偷看的向今:“......” 他的内心在呐喊:我的校服!!! 谭立风不忍直视,原来这年头真的还有人告白是用递情书的,递了就算了,收的人还没接住,这是什么样的悲惨世界,是他不懂学霸。 俞蜃在原地停了几秒,想直接走开,但他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写他的名字,宋槐有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被人捡到很麻烦。 如果没有手就好了,俞蜃想。 半晌,他捡起信封,径直走到垃圾桶边丢了进去,动作干净利索不带一丝犹豫,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向今懵了一下:“他...直接给丢了?” 谭立风心说不好,正准备喊俞蜃,却见他又俯身,把那封信捡了回来,往操场外的体育楼走去。 向今摁住谭立风,快速道:“你先去食堂打饭,我去追我的校服。” 谭立风欲言又止,见俞蜃捡回信封多少松了口气,点点头,转身走了。 谭立风走后,向今并没有去追校服,转而朝体育楼跑去,刚跑进楼内,俞蜃转身进了男厕,厕所透出的光照射在阴暗的楼道里,照亮男生冷漠的侧脸。他怔怔的,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走到门口,清脆的撕扯声回荡在空旷的厕所里,俞蜃将那封情书撕了个粉碎,冲进下水道。 俞蜃来回洗了三次手,扫了眼时间,快步离开了体育楼。在他走后,向今捂着自己狂烈的心跳,从杂物间出来。 刚才的人是俞蜃? 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陌生? . 眠湖,水屋边。 向葵进门时,谢瓷正在躺下晒太阳,隔壁赵阿姨坐在自家廊下,晒着小鱼干,偶尔和谢瓷闲聊几句。 她笑眯眯地凑过去,问:“釉宝周末看哥哥打球去了?玩得开心吗?” 谢瓷:“白天不开心,晚上开心。” 向葵“咦”了声:“听向今说他们是白天打友谊赛,怎么不开心了,体育馆太吵了吗还是谁欺负你?” 谢瓷拍了拍边上的木板:“老师先来晒太阳。” 向葵喝了口蜜水,依言躺下,躲在芭蕉的影里,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日子真惬意啊,釉宝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向老师,我想长大。” 谢瓷说。 “釉宝每天都在长大。”向葵侧了个身,手支着脑袋,替谢瓷挡去那几点光斑,“很快就能长成大姑娘了。长大后,釉宝想做什么?” “想开一家店,刻木雕,还想和哥哥在一起。” “釉宝还要找男朋友呢,怎么能总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也一样。” 赵阿姨听了,莞尔一笑:“釉宝是粘人精,一说到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可要伤心了,对不对釉宝?” 谢瓷闷着脸,小声道:“我才不是粘人精呢。” 向葵笑着和赵阿姨搭话:“赵姨,你的店铺叫什么?我在朋友圈给你打打广告,我好友可多了。” 赵阿姨:“那好呀,刚好釉宝刻了个小亭子挂上去,可精致了,估计没多久就会被人拍走。我们釉宝可有不少粉丝!” 向葵建议:“可以开个微博!” 赵阿姨:“这些我可不懂,釉宝年纪小,最后也得让阿蜃打理,他学习忙。我们也做不快,一点爱好,就不开了。” 三人聊了会天,王茉莉提醒她们上课时间到了。 下午照旧上课到四点。 向葵整理着课件,对谢瓷说:“十二月上课的次数可能会减少,得花点时间准备期末考,但也不会少很多,下个月我们再安排。” 谢瓷点头,指着门口的柜子说:“向老师,我刻了一双小鞋子送给向今,祝他生日快乐,就放在柜子上。” “送给向今的?” “嗯,他是哥哥的好朋友。” 向葵的心几乎软成了棉花,她看着面前乖乖软软的小姑娘,没忍住上前抱了抱她:“谢谢釉宝,有空带你去我们家玩。” 谢瓷眨眨眼:“好。” 矮柜上立着一只瓷瓶,枝叶挡住瓶口,纤长的粉色花束斜斜映着雪白的墙面,垂落的花朵下放着两只被串起来的木雕小球鞋。 “啊,好可爱!”向葵惊喜地拿起这小木雕,“是钥匙串吗?” 她扬起笑,转过身,视线忽而顿住,瓶口的枝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她凑近了一点,嘴里说着这花开得真好,企图看得更清楚。 倏地,向葵整个人僵住。 是...摄像头?! 镜头正对着她和谢瓷上课的小书桌,看得一清二楚。 谢瓷对此一无所知,仍朝着她的方向笑着:“嗯,是钥匙串。” 向葵张了张唇,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可看着谢瓷的笑颜,最终什么都没说,按捺住满腹疑惑,匆匆离开。 . 当晚,向今回到家,一进家门鞋还没脱,被向葵拉到阳台上,他纳闷:“姐,你今天不回学校?” 向葵神色严肃,问:“你和俞蜃同桌这两个月,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仔细想想,哪怕是很小的事。” “阿蜃?能有什么事,他……” 向今忽而止住,中午那张冷漠的侧脸始终在他脑海挥散不去,他还撕了宋槐的情书。这样的人,哪像是温柔好脾气的人,可他平时又那样温和,易说话,在妹妹面前细致而有耐心。难不成他心情不好? 向今脑子乱糟糟的,找不出个答案来。 向葵拿出小木雕,认真道:“这是釉宝送你的生日礼物,她温暖又善良,还特别单纯。如果俞蜃真的有问题,釉宝不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 “可是...他有什么问题?” “今天下午,我在上课的地方发现了摄像头。向今,你听好,接下来你要仔仔细细地观察俞蜃的一举一动,别让他发现。” 向今瞠目结舌:“摄像头?俞蜃放的?” 向葵:“除了他还有谁?” ... 水屋,谢瓷房间内。 俞蜃垂眼看着谭立风的信息:[中午向今拉着我,偷偷跟着你和那个女生去操场,看到你扔情书了。后来我先回去了,他说去拿校服,可能还跟着你。] 半晌,他拎起故事书,视线落在床上,轻声问:“你给向今刻了什么?怎么没和我说,我已经准备了礼物。” 谢瓷正在给自己扎辫子玩儿,向葵告诉她,扎一晚上,睡醒再拿掉皮筋,头发就会变得卷卷的,很可爱。 “一双球鞋,照着你经常穿的那双刻的。” “哥哥,我扎得好吗?” 她兴冲冲地看过来,满脸期待。 俞蜃“嗯”了声,接过来重新扎了下半段,说:“下午向葵看见摄像头了,似乎吓到了,先不用解释。” “难怪她急匆匆地走,关门声好大呢。” 谢瓷摸了摸重新扎好的辫子,抿唇笑了一下,也不问俞蜃为什么不解释,家里的事都是听哥哥的,然后哥哥听她的。 俞蜃:“下午上课前,在外面说了些什么?” 谢瓷:“没说什么,就聊聊天。向老师问赵姨店铺的名字,说要给她打广告,说了我的小亭子,还说要开微博,赵姨拒绝了。就这些,没啦。” 剩下的,都是她的小秘密。 “我要睡觉了!今天听新故事。” “盖好被子。” “知道啦。” “......” 谢瓷睡下后,俞蜃行至走廊,打开房间对面的储藏室,打量片刻,关上门,视线在门锁上停留一瞬,转而回房,关灯睡觉。 . 周六中午,临近放学前。 “向今,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小组长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向今正探头往窗外看,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趴出去,脸还缩在窗帘后躲躲闪闪的,被人一喊就心虚得不行:“我...我看老师!” 小组长:“不是才叫俞蜃去办公室,不会来的,别看了。” 向今轻咳一声:“哦。” 小组长随口问:“去拿快递没?不拿等下周了。” “啊,我的快递!” 向今猛地起身,着急忙慌地下楼往校门口跑,这周他过生日,几个快递直接寄到了学校。而他们学校规定只有午休时间可以拿快递,老师学生都一样,过时不候。 “叫什么?”“向今。” 门卫大叔问了名字,转身翻找,向今也帮着一块儿找:“叔我帮您,可能有三四个,一直攒着没拿。” 快递堆里,有个名字极其显眼,向今一眼就瞄到了,问:“叔,能帮同学拿吗?同班同学,顺便带回去。” “什么名字?” “俞蜃。” 门卫大叔笑了下:“俞蜃啊,就这个小伙子不行,他的快递不让代领,不用担心,他会准时来拿的。” 向今微愣:“那...那就拿我自己的。” 向今一路沉思,回教室没见着俞蜃,等了好半晌,才见他拿着个快递盒回来,他匆忙收回视线,等人坐下,随口问:“你也拿快递去了?没看见你。” 俞蜃:“走了近路。” 向今:“买的什么?” 俞蜃:“木雕。” 木雕? 向今下意识去摸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上面挂着一串小木雕,是那个女孩送给他的,不知怎的,他不想提起这件事,哪怕俞蜃可能知道。 “我听我姐说,你妹妹也刻木雕?” 俞蜃当着向今的面拆了快递,拿出精致可爱的小亭子,随手放在桌上:“嗯,她喜欢刻木雕。” 向今一头雾水,俞蜃怎么看都是正常人,哪有不对劲的样子。可偏偏有一些古怪事,时不时冒出来。 这样的犹疑只持续到放学,他回到家—— “诶,我钥匙呢?” ... “确定早上带出门了?” “我下午还摸着了!一定丢学校了。” 向今急急地解释:“下午俞蜃拆了个快递,正好是个木雕,我还摸了下口袋里的钥匙串,肯定在学校,不然就是丢路上了。” 向葵一顿:“木雕?什么样的?” 向今:“一个小亭子,怪可爱的。” 小亭子? 向葵忽然想起在水屋时,赵阿姨说,釉宝刻的小亭子刚上就被拍走了,难不成就是俞蜃手里那个,还有被要回去的木雕海棠,以及向今消失的钥匙…… 她毛骨悚然。 向葵严肃道:“他一定有问题。” 向今脸色微凝,不愿意相信。 两人急急赶回学校,刚走到校门口,迎面撞上谭立风,他喘了口气,说:“正找你呢向今,都准备上你家了。” 向今挠头:“怎么了?” “叮铃”一声响,眼前落了串钥匙,木雕小球鞋悠悠晃荡着。 向葵诧异地睁大眼,向今露出欣喜的笑来。 谭立风叹气:“今天我值日,在你座位下捡到的,怕你家里没人,想给你送过去。下回别丢了,丢外面不好找。” 向今松了口气:“谢谢啊,我还怕丢路上了。” “姐,我说在学校吧?” 向葵抿唇,似乎是她多心了。 钥匙在、木雕也在,和俞蜃没关系。 向葵和向今走后,谭立风朝另一侧走去——俊朗干净的少年站在阳光下,随手抛着几乎和向今那串一模一样的木雕小球鞋,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换回来了?” 谭立风问。 俞蜃高高抛出,待落下时,手掌倏地收拢,将木雕牢牢握在掌心。他转身,眼角眉梢显出些愉悦之意,答案不言而喻。 第12章 月夜 禁止早恋。 南渚的秋漫长而温暖,即便进入十二月,白日里仍带着热气,落日西沉后,也无半点更深露重的意味。 这一日,向葵来得格外早,前脚俞蜃刚走,她就来敲了门。王茉莉见着她有点诧异:“小葵来这么早?” 向葵笑了一下:“正好在这边办事,办完就过来了。” 王茉莉:“吃早饭了吗?釉宝刚起来,一块儿吃。” 向葵舒了口气,她是特地掐着谢瓷起床时间过来的,有些话她想避开王茉莉,单独和谢瓷说。在她看来,王茉莉打扫这栋水屋,不可能不知道有摄像头的存在,说不定和俞蜃是一伙的,不能寄希望于她。 “釉宝,早上好。” 向葵一见她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 谢瓷正捧着饭团,听见声乖乖和她问好,特别大方地拍了拍边上的座位:“老师来吃早饭,今天吃我最喜欢的饭团。” 向葵食不知味,随口问:“釉宝来南渚几年了?” “三年了!”王茉莉手脚麻利地收拾厨房,还不忘念叨一句,“来的时候还是个小不点,现在都长这么大了。釉宝,多喝牛奶才能长得高。” 谢瓷鼓着腮帮子,含糊应:“知道啦。” 收拾完,王茉莉叮嘱她喝完牛奶,便匆匆去了外头晒衣服,向葵见人一走,往谢瓷边上一凑,试探着问:“釉宝一直都是哥哥带的?” 她听向今说过,这兄妹俩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以及现在的监护人是谁。 谢瓷摇摇头:“和妈妈在一起,后来才去哥哥家。” 向葵一愣:“后来才去哥哥家?” “妈妈生病去世了,把我交给爷爷。”谢瓷不甚在意地说着往事,“爷爷带我去哥哥家里,和新爸爸妈妈一起。” 向葵惊愕道:“那你们...?” 谢瓷歪头:“嗯?” 向葵:“没事!” 向葵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俞蜃和谢瓷居然不是亲兄妹,她本以为他们分别跟父母姓,从未想过这一可能。 谢瓷将饭团吃了个干干净净,牛奶却丁点未动,她想了片刻,将牛奶推向向葵:“向老师,喝牛奶。” 向葵没缓过神来,喝完才惊觉:“釉宝!” 谢瓷“嘘”了声,小声道:“老师小点声,别被茉莉发现啦。” 女孩翘起唇,眼角眉梢挂着做坏事得逞后的笑意。 向葵见她因这样简单的小事暗喜,心头有一丝难过,如果俞蜃真的有问题,釉宝该怎么办。 “釉宝,你和哥哥在南渚的监护人是谁?” “隔壁的赵阿姨。” 向葵见谢瓷静静看过来,莫名生出一股愧疚来,单纯的女孩并不知道,她正在想办法企图把他们分开。 “釉宝,我有话想和你说。” ... 十二月初,二中临近期中考。 每到这时,俞蜃周围总是围满了人,还有人偷偷摸摸地问他借笔记,然后得知令人崩溃的答案——他并不记笔记。 向今让开位置,坐在谭立风前面,打了个哈欠:“等到下午下课我就解放了。诶,谭立风,我知道你和俞蜃早认识,他在洛京是怎么样的?” 谭立风面不改色,说:“和现在差不多。” 这段时间,向今总明里暗里地打听俞蜃的事。他已经从起初的磕磕巴巴到如今的心如止水,完美跨过自己内心的关卡。 向今狐疑道:“没什么变化?” 谭立风:“嗯,他多数时间都是这个状态,情绪不浓烈,温和好说话。哦,不喜欢女孩儿这点也一样。” 向今呆了一下:“...不、不喜欢女孩?那他喜欢我这样的?” 谭立风:“......” 倒也不是。 “怎么说,他就是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谭立风组织语言,琢磨着说,“其实他不太懂和别人相处。”他自认为说的是实话,不算骗人。 向今若有所思:“除了和妹妹相关的事,他都不太会拒绝,平时人家找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回到座位后,向今用余光瞄着俞蜃,他正在写卷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异常,扯了半天,没打听出点有用的东西,反而觉得自己疑神疑鬼。 能有什么古怪呢? 他想不明白。 俞蜃写完最后一题,将笔放入笔盒,拿着卷子起身离开教室,一看去就是办公室找老师了。 向今眼看他的背影消失,视线落在没合上的笔盒上。 就看一眼,向今心想。 俞蜃的书包总是空荡荡的,他也不能直接上手翻,想来笔盒里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课桌内外干净而整洁,一眼就能看清里面装了什么,才生出这样的想法,向今忽然在角落里瞥见一枚钥匙,几乎和底色融为一体。 他睁大眼,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单独放的钥匙? 俞蜃也不骑车,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 当晚,俞蜃回到水屋,天色已渐暗。 王茉莉拎着包准备离开,叮嘱他:“现在天暗得快,尽量从前门回来,釉宝总惦记着去廊下等你。” 俞蜃温声应好,问:“今天上课怎么样?” 王茉莉:“和以前一样,就是向老师来得特别早,你一走她就来了,还和釉宝一块儿吃早饭了。姨走了,你和釉宝先去吃饭,晚点儿该凉了。” 俞蜃微眯了眯眼,向葵早来是不想被摄像头拍到。 他随手丢了书包往厨房走。 谢瓷晃着小腿等在座位上,一见他来就叽叽喳喳地告状:“哥哥,今天向老师和我说你坏话了。” 俞蜃:“什么坏话?” 谢瓷晃得更起劲,下巴一昂:“我不告诉你,你又让茉莉烧鱼吃,怎么能三天两头吃鱼呢,要营养均衡!” 俞蜃坐下:“你缺什么营养?” 谢瓷哼哼:“我想吃炸串!” 俞蜃不和闹脾气的小姑娘计较,也不问向葵说了什么,如常般给她夹菜、剔鱼刺,直到她埋头将饭菜吃完了才道:“晚上带你去吃。” 谢瓷眨眨眼:“十点之后!” 俞蜃:“太晚了,九点。” 谢瓷这下高兴了,脑袋往他身边一趴:“她说让我要小心,注意安全,说别那么相信你,就没啦!” 俞蜃:“我很危险。” 谢瓷:“你是我哥哥。” 俞蜃垂眼,无声地弯了弯唇,好心情地说:“吃完牵你出去散步,今天可以去湖边玩儿,不带盲杖。” 谢瓷:“真的?” “真的。” 但凡去水边,俞蜃总要求谢瓷带盲杖,谢瓷不喜欢,因而他们出去散步的时候她总是不能去湖边,今天的例外令她心情大好,打算晚上多刻一会儿他的人像。 十二月的夜晚虽然不冷,但偶有凉风,谢瓷乖乖穿上外套,去牵俞蜃的手,趁机问:“能去你学校里看看吗?晚上他们在上课,路上没有人。” 俞蜃:“我们不能牵手进去,釉宝。” 谢瓷:“不从正门进可以吗?” 俞蜃安静片刻,回去重新拿了件外套,递给她:“换一件外套,不可以穿小皮鞋,换一双运动鞋。” “是什么?” 谢瓷接过来嗅了嗅,衣服上都是俞蜃的味道。 清冽中混着浅淡的草木香。 俞蜃:“我的校服。” 谢瓷:“哇,我们穿一样衣服吗?” 俞蜃:“嗯。” 从出了门,谢瓷就特别高兴,拉着他的手也不怕,走几步就要蹦跶起来,俞蜃总要提醒她,吃过饭不能跑。 谢瓷晃晃他的手,问:“我穿校服好看吗?” 俞蜃垂眼——宽大的校服盖住纤细的身躯,领口拉到顶,遮住小半张脸,她不高兴被挡住,手却缩在袖子里懒得拿出来,于是下巴正在和衣领打架。 “好看。” 他帮她将拉链往下拉了点,解放她的下巴。 谢瓷高兴了一会儿,忽然又忧愁起来:“能和哥哥一起上学就好了,但现在这样也很好,我们走快点儿!” 她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俞蜃默不作声地攥紧她的手。 二中离眠湖有段距离,一出地铁口,谢瓷忽而往他身后一躲,悄声道:“去学校是不是不能被人看见?” 俞蜃把人拎出来,解释:“不能手牵手。” 谢瓷:“为什么?” “禁止早恋。” 谢瓷后知后觉地“哦”了声,想起体育馆听到的话,嘀咕着问:“那个女孩子后来和你告白了吗?” 俞蜃:“嗯,上个月。” 谢瓷:“那你违反校规了吗?” 俞蜃:“没有。” 谢瓷眨了眨眼睛,心里像是冒出个小芽,长出点点翠绿的尖,涨涨的,痒痒的,她很开心,想笑,还想跳。 ... 天完全暗下来,夜月高悬,无半颗星子。 靠近二中,街道逐渐寂静,灯火却明亮。 谢瓷松开了俞蜃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盲道上,月华从细碎的叶片间隙掉落,似浮纱坠落在她身上。 “釉宝,前面走慢一点。” “知道啦!” 谢瓷乖乖放慢了脚步,俞蜃快步上前,将占据了盲道的自行车斜斜地放成一排,空出位置来,等她走过了,才说:“跳吧。” 于是她又自顾自地蹦跶起来。 俞蜃带着谢瓷绕过后门,停在一处矮墙前,半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她抱至肩头,缓慢起身,说:“坐稳了不可以动,现在伸手,扶住墙壁,坐稳了吗?” 谢瓷感受了一下,点头:“嗯。” 俞蜃松开手,微微退开几步,一个助跑,长腿一迈,借力灵活地蹿上了墙头,一瞬就落了地,像是一阵风。 他仰头:“釉宝,往后躺下来,别怕。” 谢瓷坐在墙头,前后都空荡荡的,他的声音就在身后,她一点儿都不怕,反而有点兴奋,松开手,往后一倒,失重的感觉不过一瞬,她就落到了他怀里。 “我们爬墙了吗哥哥?” “嗯。” “哇,我好厉害!” “走了。” 谢瓷轻嗅了嗅,小声道:“香的,好多香味,木头是香的,叶子和花都是香的。我想去操场,会有人吗?” 俞蜃看了眼时间:“没到下课时间。” 操场上宽敞而明亮,角落里的强光照亮大半个操场,唯有边沿横着半截的影。两道身影落在跑道上,一长一短。 谢瓷走到一半,忽然往地上一躺,仰面对着星空,问:“哥哥,今天有星星吗?星空是什么样子的?” 俞蜃垂下眼,看向她的眼睛:“有的。” “很大,有点圆,很干净,也很亮。” “听起来很美呢。” “嗯,很美。” 两人并没有注意到一道手电的光晃悠着忽然停住,铁丝网外骤然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哪个班的?” 谢瓷一愣,立即被俞蜃拉起身,他话语短促:“别回头。” 话音落下,谢瓷像乘上了风,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前奔跑着,迈开大大的步子,每一步都落得很稳。 哥哥牵她特别紧。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在角落里。 两人挤着贴近墙面,谁都没有出声。 谢瓷失了大半的力气,习惯地抱住他的腰靠在胸前,将重量全数交给他,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声。 俞蜃轻顺着谢瓷的背,等她呼吸平稳了,问:“难受吗?” 谢瓷摇头,小声说:“还想跑,像飞起来一样。” 俞蜃:“以后给釉宝建一幢大房子,草坪上什么都没有,想跑多久就跑多久,摔跤了也不疼。” “像大海一样吗?” 她问。 俞蜃:“像眠湖。” 谢瓷:“哇,那好大。” 俞蜃:“不大,过年想不想去海边?” 谢瓷:“想的!” 两人悄声说了会儿话,外面逐渐没了动静,谢瓷凝神听着,和俞蜃撒娇:“还想去躺着!躺完再去看学校。” 俞蜃垂眼:“还想被抓住?” 谢瓷心虚不应声。 她才不会告诉哥哥,还想那样飞快地多跑几次。 可惜的是,谢瓷躺了半天都不见有人来,只好老实巴交地去别处玩,俞蜃向她描述学校的样子,她走到哪儿都喜欢闻一闻。 经过某棵树时,她会指着说:“哥哥经常往这条路走,味道一样。” 俞蜃:“釉宝真厉害。” “当然啦!” 等再次翻出墙落地,已是九点。 谢瓷还沉浸在悬空的感觉中,没忍住原地跳了两下,拉着俞蜃说:“哥哥,我前世一定是一只小鸟。” 俞蜃:“圆滚滚、胖乎乎。” 谢瓷:“胡说!我体态轻盈,尾巴像裙子一样。” “......” 谢瓷一路叽叽喳喳,直到了夜市才安静下来,嘈杂的环境让她难以分辨声音,只能更专注的聆听。 “我们去哪里吃?” “握紧我的手臂。” 夜市灯火通明,人潮涌动。 俞蜃避开热闹的街道,挑了家角落里只坐着两三人的馆子,谢瓷闻着味道叽里呱啦地报菜名,听得老板直笑。 “点完了吗?” 她着急地问。 俞蜃“嗯”了声,拎了两瓶汽水回来,凉滋滋的罐子贴上她的脸颊,说:“猜是什么味道的?猜对了你喝,错了我喝。” 谢瓷严谨地说:“我先闻闻。” 俞蜃递给她:“一分钟。” 谢瓷捧着冒着水的汽水罐,跟小狗似的上下左右地闻,硬是闻不出一点味道来,只好凭着直觉猜,她最近喜欢喝葡萄味的。 于是,她说:“葡萄!” 老板斜眼瞧着,她手里的是橘子味,男孩子不动声色地拿过另一罐葡萄味的,说:“猜对了,我帮你打开。” 于是,那罐葡萄味的就到了她手里。 小姑娘弯着眼睛笑起来,瞧着还有点傻。 他感叹,多美好的青春啊。 穿校服的男女在夜市上并不显眼,这里离一中和二中都进,不少学生晚自习下课都爱往这儿跑。 宋槐总觉得她的人生和俞蜃是有交集的。 比如初中比赛时他们总在一个教室,排名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出去玩正好他也在。又比如——夜市里那么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的手实在是漂亮,竹一样骨节弯曲着,拿了罐汽水打开递给对面的女孩子,她背对着她,看不清脸,穿着二中的校服。 那天告白之后,宋槐在当晚收到了俞蜃的短信,他说抱歉。没有任何理由,不是要以学业为重,不是暂时不想恋爱,就只是不喜欢她。 原来是有喜欢的女孩子。 是体育馆那个吗? “阿槐,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快走吧。” “......” . 这一晚,谢瓷极其兴奋,玩了一晚上也不累,回家洗完澡还精神奕奕的,但也不闹着要听故事,开始赶人:“你快去睡觉,明天还要考试。” 她埋头在被子里,不看他。 俞蜃看了她一会儿,关灯离开。 等人一走,谢瓷立即钻出被子,竖起小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她听见俞蜃进浴室洗澡、再出来,而后在书桌前磨蹭了一会儿,才上床睡觉。 她耐心地数着时间,等他睡觉。 白日里,向葵不止说了那些,她还说,俞蜃像藏着什么秘密的模样。谢瓷不知怎的,想起那间暗室,哥哥以前从来没提过,他会有秘密吗? 当然有,谁都有秘密。 如果没有,那就是尚未有。 谢瓷想偷偷地看一眼,不让他知道。 约莫过了一小时,谢瓷赤脚下了床,像慢镜头般推开隔间的门,无声地走进俞蜃的房间,离床近了,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哥哥?”她轻声喊。 无人应答。 谢瓷摸至床侧,打开墙上的木盖,输入密码,滴滴几声响后,左侧的木门弹开,发出细微的声响。 床上的俞蜃睁开眼,眼底清明,毫无睡意。 他看着谢瓷绕过床尾,再一次进了那间暗室,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依旧是她上次摸过的模样,大概五分钟左右,她耷拉着脑袋出来,轻轻关上了门。 谢瓷心里郁闷,根本没有秘密,还不如睡觉呢,正准备溜回去,却听见俞蜃轻而凉的声音,他问—— “釉宝,你在干什么?” 第13章 偷偷 他精神状态有问题。 黑暗中,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谢瓷呆在原地好一会儿,小声又没底气地说:“睡不着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就进去了...吵醒你啦?” 俞蜃在暗中安静片刻,打开灯——她垂眼不敢看他,睡裙皱巴巴的,像在床上打了许久的滚,裙摆下,圆润泛红的脚趾微微蜷缩着,羞于见人。 他掀开被子起身,俯身用力,一把将人抱起来。 “下次记得穿鞋。” 谢瓷脑袋发懵,直到被塞到被子里才反应过来,哥哥没问她为什么大半夜进去,只是问她为什么睡不着。 他低声说:“因为没听故事?给你念。” 俞蜃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谢瓷却愧疚起来,捏着被沿,扭捏道:“对不起哥哥,我偷偷去暗室了。” 俞蜃垂眼看她浅蹙起的眉,说:“为什么道歉,这是你的家,想去哪里都可以,不用偷偷。” “就是偷偷。我……” “嗯?” “我是去找秘密的。” 俞蜃:“什么秘密?” 谢瓷:“你的秘密。哥哥,你有秘密吗?” 昏黄灯光下,俞蜃注视着谢瓷,回答:“有的,但你找不到。” 谢瓷鼓了鼓脸,嘟囔道:“我就知道有!你现在都不和釉宝说心事啦,明明在洛京还会和我说的。” 俞蜃问:“釉宝有秘密吗?” 谢瓷捂住嘴巴,一副我当然有秘密的样子,她想了想,问:“我可以和哥哥交换秘密吗?我说一个,你说一个。” 俞蜃:“不换。” 谢瓷:“......” 俞蜃见她闷闷的,不紧不慢地说:“你最近的秘密,有一天早上没喝牛奶,骗向葵喝了。我都知道,你拿什么换?” 谢瓷蹭得探出头:“你怎么知道的?” 俞蜃:“平时每一次你都会留小半杯,只有向葵来的那天杯子是空的。王姨告诉我的,她也知道。” 谢瓷:“......” 她不要面子的吗? 谢瓷自觉地把助听器一摘,平平整整地在床上躺好,朝俞蜃挥挥手,意思是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俞蜃关了灯,没走。 直到床上响起平稳的呼吸声,他起身离开。 . 期中考结束之后是周末。 向葵照常下午来上课,只不过她心不在焉的,还有点紧张。自从她知道这里有摄像头后,便时常处于紧绷的状态,但今天格外明显。 谢瓷问:“老师有心事吗?” 向葵的确有心事,但不是因为摄像头。 昨晚,她从向今处得知,俞蜃有一枚单独放的钥匙,她打算偷偷去二楼看一眼,如果能找到证据,她就能让谢瓷远离俞蜃这个变态。 “晚上没休息好。”向葵岔开话题,“釉宝,今天家里特别安静。你哥哥和王阿姨怎么都不在家?” 谢瓷:“茉莉去给邻居送腌脆瓜了,很快就回来。哥哥和同学出去玩儿了。” 向葵:“这样啊,那我们先上课。” 话虽这样说,但向葵丝毫没有上课的心情,她满脑子都是想摸去二楼看一眼,趁着现在他们都不在。 “釉宝,你先看会儿书。”向葵飞快做完心理建设,起身道,“我出去打个电话,很快就回来。” 说完,急匆匆地出了书房。 谢瓷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晃着腿没动,俞蜃出门前和她说:釉宝,如果向葵要上楼,你不用管。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向老师要上楼呢,也是去找哥哥的秘密吗。 俞蜃是怎么知道的? 谢瓷想起前两日被他捉住,心想老师或许和她一样,也会被捉住。想了许久,她觉得是向葵上当了,从摄像头开始。 唉,哥哥果然不喜欢向老师。 谢瓷这么想着,自顾自看起书来,不管向葵。 楼梯口,向葵仰头看着戛然而止的台阶,像在看一头可怖的兽,张牙舞爪的马上就要将她吞了。她深吸一口气,拎着拖鞋无声地迈上楼梯,等到了顶,回头看一眼,书房没动静,继续前行。 二楼的空间较小一些。 左侧两间卧室房门洞开,光束簌簌落在走廊上,右侧同样两间房,一间开,一间关,开着的那间是小书房,窗帘拉着,光影落在层层叠叠的书册上,墙上横着幕布,中间是圆茶几和一张长沙发。 向葵径直走向尽头。 所有的门都开着,唯有这间房关着门,摁下门把手,推不开,这门另外有锁。钥匙一定是俞蜃手里那把,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一定很重要。 正想再看看俞蜃的卧室,底下忽然传来开门声。 向葵飞快地转身,下楼梯,王茉莉换好鞋子进门的瞬间,她溜进了书房,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刚坐下,对上谢瓷的眼睛。 她正看着她。 神色天真,又隐带好奇,像是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向葵掩下慌乱和心虚,平缓呼吸,问:“釉宝认真看书了吗?我们开始上课了,今天学……” 这一日,直到向葵离开,俞蜃都没回来,谢瓷准备打电话找人。 眠湖,咖啡厅。 谭立风默默写着作业,不会写就问,俞蜃有问必答,态度和在学校里没差别,他总有错觉自己和俞蜃真的是“朋友”了。 四点多,向葵从咖啡厅门口经过,神色匆匆,眉眼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谭立风松了口气,问:“你要回去了?” 俞蜃:“再等一会儿。” 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 “釉宝?”他接起电话,眉眼带着点点欢愉。 谭立风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人,他真的是个疯子。难怪在洛京其他人都怕他,而现在他更疯了,疯子竟也学会了藏。 “走了。”俞蜃说,“辛苦你。” 谭立风:“......” 得俞蜃一句辛苦,他受了不少惊吓。 俞蜃回到水屋时,谢瓷从楼上下来,听见声音就问:“哥哥,你怎么把储藏室锁上了?向老师又吓到了吗?” 他弯唇:“嗯。” 谢瓷:“......” 谢瓷纳闷:“向老师怎么都不问问我呢,摄像头没有问我,储藏室也没有问我,不知道她偷偷想了什么,会觉得你是变态吗?” 俞蜃:“我就是。” 谢瓷:“你给我买棉花糖了吗?” “买了。” “那我喜欢变态!” 谢瓷深觉自己大度又体贴,只要买了棉花糖堵她的嘴,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小姑娘高高兴兴地拎着棉花糖跑了,俞蜃却一直停在原地。 釉宝不怕吗? 他困惑地想。 . 星期一,公布考试成绩。 向今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教室里鼠窜,连带着厕所都去了好几趟,回来继续到处晃悠,直晃得人眼睛疼。 当他第三次经过谭立风,谭立风终于问:“你怎么了?” 向今立即坐下,严肃道:“我遇到了一件大事,人生中的大事,我很难做出抉择,你懂这种感觉吗?” 谭立风默不作声。 向今继续念叨:“你不问我是什么大事吗?” “什么大事?” “不能说!” “...成绩出来了,你要是想不开就去办公室看成绩。” 向今:“如果一件事违背你的原则,且做了之后后果未知,但不做总感觉哪里哽住一样,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会怎么选?” 谭立风:“不做。” 向今:“啊?你难道不应该给我讲一些道理?” 谭立风:“你自己不是有答案?” 半晌,向今泄气般趴在桌上。 他怎么会这么难,为什么向葵会让他去偷俞蜃的钥匙,被发现了多尴尬啊?他们以后怎么当同学,可...可如果真像向葵说的那样,俞蜃不正常,那谢瓷怎么办? 想到那个湖蓝色的少女,他陷入纠结。 经过整整一天的纠结,向今决定去偷钥匙,如果向葵说对了,那他们救了谢瓷,如果说错了,他会和俞蜃坦言道歉。 下午课程结束,俞蜃收拾书包回家。 向今瞄了一眼笔盒,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放进书包,拉上拉链,他漆黑的眼看过来,说:“明天见。” “...咳,明天见。” 俞蜃走出教室,微扯了扯唇角,而后平静离开。回到家,吃过晚饭,他告诉谢瓷:“明天家里会有事,你别怕。” 谢瓷还在回想刚刚吃的那只大鹅,香味扑鼻,肉质劲道、鲜美,爪子最好吃,两只爪子都让她吃了,吃了跑得快。 她反应了一会儿,问:“明天?” 俞蜃:“嗯。” 谢瓷又问:“是下午吗?” 俞蜃:“嗯。” 这样一问,谢瓷知道是什么事了。明天下午是她的上课时间,显然这件事只能和向葵有关。 她叹气:“你怎么总欺负向老师呀?” 俞蜃垂下眼,声音变得很轻:“是她欺负我。” 俞蜃想,是向葵将向今带来了这里,是向葵告诉谢瓷她不可能永远和他在一起,是向葵想要将他们分开。 他只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谁不能抢走釉宝。 谢瓷呆了一下,去牵俞蜃的手,问:“哥哥,你在难过吗?” 谢瓷看不见人的神情,习惯于从他们的语气中辨别情绪,更何况俞蜃和她在一起生活那么久。 俞蜃:“想刻木雕还是去走路?” 谢瓷:“你在难过吗?”她拉着他不肯放。 俞蜃:“嗯。”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无声凝视微有些无措的谢瓷,她像混乱的小兽,四处乱窜不得出口,最后一头撞到他肩上。 谢瓷自后拥着俞蜃,双手缠绕,脑袋胡乱蹭着,最后将侧脸贴在他冰冰凉的颈上,小声道歉:“对不起哥哥,你别难过。” “我、我没有帮她!你说不告诉她,我什么都没有说,还偷偷帮你使坏了,你别难过,哥哥。” 谢瓷不会哄人。 只能一次次重复“你别难过。” 俞蜃又问了一遍:“陪你刻木雕好吗?” 谢瓷点头:“好。” 近来,夜里多了冷意,谢瓷出门玩儿总要多穿衣服,她不乐意,穿那么多就不方便蹦蹦跳跳了,加上俞蜃这几天考试,她便总留在房里刻木雕。 “快刻完了哥哥!” 谢瓷原是不和他说进度的,但今天为了哄他,尝试和他分享刻小像的进度,毕竟这是他的生日礼物。 俞蜃“嗯”了声,问:“那天想不想出去玩?” 谢瓷提着的心悄悄落了下来,哥哥没有生气,还要带她出去玩儿,她的哥哥是天底下的最好的哥哥。 “不想!在家过生日!” “嗯,玩儿去吧。” 谢瓷摘下助听器,凝神握起针凿,经打坯、敲细坯、戳草褶、修光、擦砂后,目前已到了细修阶段,眉眼和神情需要仔细雕琢,她做得格外慢,结束细修后,只需上蜡、配底座,这一件小像就算完成了。 不远处,俞蜃拎着相机,自顾自地调整角度拍摄,柜子上另放了一台对着她,无声地记录着整个画面。 在拨片的轻响中,这一晚悄声无息地过去。 迎来第二天。 . 这天下午,谢瓷午睡后醒得十分早,她好奇向葵会做些什么,可等吃过点心、和隔壁赵阿姨联络完感情,都不见向葵来。 等半天,等来一个电话。 王茉莉说:“釉宝,老师说晚半小时到。” 谢瓷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应好。 向葵正在赶去二中的路上,半路上,向今鬼鬼祟祟地联系她,说偷到钥匙了,于是她匆忙赶去拿。 校门口,向今紧张地握着钥匙,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操场方向。门卫问他:“这铃声都响了,你姐姐怎么还没来?” “这节是体育课,晚几分钟没事。” 硬把别人的钥匙说成自己的,向今格外心虚,好不容易等到了向葵,他拉着人到一边,窃窃私语:“姐,在体育课下课前还回来!不然肯定会被发现。” “知道了!” “......” 向今狂奔着回操场,满头冷汗,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这会儿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只敢拿眼去偷偷瞄俞蜃。 这一眼,让他心脏狂跳起来! “俞蜃呢?”他去问谭立风。 谭立风:“好像回教室去了,说忘拿了什么东西。” 向今呆住,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俞蜃发现钥匙不见之后会怎么样?在乱成麻的思绪中,他忽然想知道俞蜃的反应,是回来上课还是满教室地找。 “帮我应个到!” 说完,向今拔腿朝教学楼跑去。 向今横越大半个校园,大步迈上楼梯,刚到二楼,“砰”的一声闷响,撞在拐角处从办公室出来的人身上,说了声抱歉,抬眼一看,正是俞蜃,手里拿着张请假条。 “阿蜃,你要回家?怎么着请假条...” 他随手摸抹把汗,喘着气问。 俞蜃不慌不忙:“有东西忘在家里了,要回去拿。” 向今克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这么着急?还有两节课就放学了,回来还赶得上课吗?还是不回来了?” 俞蜃:“体育课下课前就能回来。” “...那、那你赶紧去,我去教室拿零钱。” 俞蜃走后,向今脚步一转,朝办公室跑去,班主任见着他还挺纳闷,问:“这满头汗的,什么事这么着急?” “老师,我想打个电话!” “打吧,没什么事吧?” “没!” 向今立即打电话通知向葵,握着话筒捂着嘴,支支吾吾的模样惹得班主任直看他,这孩子怎么古古怪怪的? ... 靠近眠湖,向葵猛地关上车门,风一样往小区里跑,司机吓一跳,心说这女孩也不知遇见什么急事了。 对向葵来说,确实是急事。 她没想到俞蜃这么快就发现钥匙不见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本想去确认房间里到底藏着什么,可他却从学校赶了回来!这一举动更加坚定她的猜想,那间房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该怎么办? 向葵问自己。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定要让赵阿姨发现俞蜃的真面目,这才是整件事的重点。一到水屋,向葵便先去敲了隔壁的门。 赵阿姨热情地招呼:“小葵来上课了?” 向葵一把拉住她:“赵阿姨,您先跟我来,晚点我会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这件事十万火急。” 赵阿姨听得直犯晕:“什么事这么急?” 向葵敲开门,拉着赵阿姨径直往二楼去。 王茉莉一愣,问:“这是做什么?怎么往二楼去?向老师?” 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拦。 这是怎么了? 书房里,谢瓷听到动静,无声地走到门边,问:“茉莉,怎么了?” 王茉莉:“向老师来了,直接往二楼跑,还拉着赵阿姨一起。我得去看看,釉宝,你就在书房里。” 说完,匆匆上楼去了。 场面一时间很是混乱。 谢瓷立在原地想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二楼,向葵停在储藏室门前,义正辞严道:“赵阿姨,俞蜃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他的精神状态绝对不正常。” 赵阿姨:“我听迷糊了,阿蜃怎么了?” 向葵:“他精神有问题,我有证据!” 说着,拿出钥匙来。 王茉莉快步走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向葵手里的钥匙:“向老师,你哪儿来的钥匙?这是釉宝的储藏室。” 向葵定定地看她一眼:“你也是骗子!” 王茉莉:“......” 向葵将钥匙插向孔内,猛地一旋转,忽而顿住,而又反复试了几次,皆卡住,不敢置信,居然打不开! 她往后退了一步,心说不可能。 “锤子,楼下有锤子!” 又匆忙下楼去。 走廊里,三个人面面相觑。 谢瓷贴在墙侧,听着那咚咚咚的脚步声,一脸好奇地问:“赵姨,茉莉,向老师在干什么?” 她们答不上来。 向葵见谢瓷整理过工具,在廊下的柜子里找到了锤子,正准备上楼,门口响起开锁声,俞蜃回来了! 向葵瞳孔微缩,拎着锤子快步朝二楼奔去,直直停在储藏室门口,高举起手重重地砸向门锁! 赵阿姨睁大眼,王茉莉下意识拉开谢瓷。 楼下,俞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终于,“咚”的一声闷响,门把重重落在木质地板上,门锁被破坏,门在众人眼前渐渐打开。 第14章 球鞋 我不需要别人。 宽敞、昏暗的储藏室内, 叠满了琳琅满目的木材,有新有旧,有长有短, 淡淡的木质香气难得见着天光,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除此之外,里面什么都没有。 向葵怔怔的,大脑一片空白。 楼梯口, 俞蜃疑惑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视线落在那把锤子上, 问:“发生什么事了?釉宝, 过来。” 谢瓷乖乖地走过去。 向葵看向并肩站立的俞蜃和谢瓷, 陷入茫然,怎么会这样? ... 十分钟后,楼下客厅。 向葵如实说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发现,而后紧张地盯着众人,她们绷着脸,听她说完后终是没绷住,哈哈大笑。 一时间, 客厅里都是两个阿姨的笑声, 她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无理取闹的小猫咪, 是善意而友好的。 向葵愣愣的:“...为什么笑?” 俞蜃弯唇,温声道:“向老师,你误会了。我们雇佣你, 自然是因为上一个老师被解雇了, 解雇原因是她欺负釉宝看不见,在家里偷东西,摄像头是在那之后安装的。王阿姨担心监控太明显, 老师会更紧张,于是放置了一个小型的。” “抱歉,没能提前告诉你。” 向葵:“......” 俞蜃:“至于那个木雕亭子,是我买来给釉宝的,她喜欢看别人的作品。店里卖的,你可以问赵阿姨,一直由她负责。” 赵阿姨笑眯眯的:“小葵,你想多啦。那些买家五湖四海的都有,怎么会是阿蜃买的呢?釉宝不要的那些练习品都丢给他了,他要来做什么?” “那钥匙……” 向葵已经羞愧难当了。 俞蜃:“我不清楚你说的是什么钥匙。这趟回来,我是来拿练习册的,早上出门的急,忘记带了,上课要用。向老师,是你用来开储藏室的钥匙吗?” 向葵默默地把钥匙递过去。 俞蜃诧异道:“这把钥匙怎么会……?这是我们班主任职工宿舍的备用钥匙,有时候我会帮他去拿东西,他经常忘带钥匙,就把备用的放在我这里。” “...我记得它在我笔盒里?” 向葵:“......” 原来俞蜃根本就不知道钥匙丢了,她一个人脑补了这么多,不但惹了事端,还把人家的门给砸坏了。 她涨红了脸:“对不起,是我想太多了,给你们添了麻烦。我……可能不适合再继续给釉宝上课了。” 俞蜃:“只是一场误会,向老师别放在心上。釉宝很喜欢你上课,你是她目前遇到最喜欢的老师。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你就离开了,那太可惜了。” 谢瓷眨眨眼,咦,哥哥不使坏啦? 她真诚道:“向老师,你留下来吧。” “是啊小葵,没多大事。” “向老师多可爱啊,真没事儿!” 赵阿姨和王茉莉都劝她留下来,不过是一个小误会,青春时期原就因为真挚和冲动而变得更为可爱。 向葵看着众人,难以言喻心中的感觉,只起身弯了个腰:“给大家添麻烦了,我...我会去找人来修锁的!” “不用不用,阿蜃就会修!” “对,阿蜃什么都会,可厉害了。” “......” 闹剧散场,补课自然没能继续下去,俞蜃也没再回学校,王茉莉端出烤好的饼干,乐得自在地下班回家去了。 水屋只剩俞蜃和谢瓷。 谢瓷这回学聪明了,没叹气,问俞蜃:“怎么把向老师留下来了?” 俞蜃:“不麻烦了。” 俞蜃心情大好,一次性解决了两个麻烦。对他最重要的是,谢瓷在这件事上立场坚定,向葵已不足为惧,与其再面对未知,不如把她留下来。 谢瓷咔嚓咔嚓咬着小饼干,一口一个,含糊道:“以后她就不怕你了。哥哥,她的钥匙是哪来的?” 俞蜃:“向今拿的。” 谢瓷:“哇,姐弟俩一起欺负你。” 俞蜃:“就是这样。” 谢瓷忙拿起小饼干凑到他嘴边:“哥哥真辛苦,一个打两个,快吃一块玛格丽特,可好吃了。” 俞蜃就着她的手,慢吞吞地吃,在她那儿一口一个的饼干,在他这儿能吃上五六七八口,恨不得吃不完。 “今天没上成课,那我们干什么?”谢瓷百无聊赖地问,“不想刻木雕了,也不想玩水,外面怎么不下雨呢?” 俞蜃:“去修锁,听吗?” 谢瓷:“听的!” 谢瓷最喜欢的就是听声音,听各种各样的声音,只是这样叮叮当当的声音过于吵闹,俞蜃不肯让她离得太近,于是她搬了把小板凳,坐在房门口听。 “哥哥,我要和茉莉学做蛋糕。” 谢瓷托着腮和他闲聊。 “很危险。” “就做一次,给你过生日。” “我陪你。” “那你不许动。” “嗯。” . 隔天,六班教室。 向今耷拉着脑袋,蔫了吧唧地和俞蜃道歉:“我错了阿蜃,不该偷偷摸摸地怀疑你,还拿你钥匙。” 俞蜃:“没关系,是我没说清楚。让你们误会了。” 向今猛地抬头:“你不生我的气?” 俞蜃温声说:“不生气。” 向今一把扑上去,揽住俞蜃,伤心地诉说自己的纠结与挣扎,这一路的心路历程恨不得都让他知道。 谭立风简直叹为观止。 俞蜃真是绝了,这是下了什么药? 由于俞蜃的宽容大度——向今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心无芥蒂,于是他立即恢复了往日的热情,问:“一中那边这星期考完,我们约了周末去烧烤,一起去吧?叫上你妹妹,我姐说她喜欢爱出去玩,这次没几个人,一中三个女孩,我们俩再喊上谭立风,怎么样?” 向今只是试探着问,没抱多大希望,一旦牵扯到谢瓷,他总是会拒绝的,但今天不一样,安静片刻后,俞蜃说:“我回去问问她的意见。” 他一愣。 谭立风也是一愣。 晚上,俞蜃回到家,果然问了谢瓷。 谢瓷正在和碗里的牛排打架,没听清他说什么,停下刀叉又听了一遍,有点呆:“和你的同学一起去烧烤?” 俞蜃“嗯”了声:“向今和谭立风,还有几个女孩子。” 谢瓷忽而紧张起来:“...我也去吗?” 俞蜃看着她:“釉宝想去吗?” 谢瓷抿抿唇,半晌没应声,又拿起刀叉来和牛排作斗争,只是这次动静小了很多,嘴里嘀咕:“木头我都搞得定,更何况你。” 这样的反应出乎俞蜃的意料。 比起他,谢瓷并不在意看不见的事,热衷于出门玩儿,时常让他邀请同学来家里,可他出门见同学时,她几乎没提过也要一起去。 俞蜃见她不肯提,没再问。 谢瓷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照旧牵他出去散步、回来看电影或是刻木雕,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周六。 周六下午,俞蜃放学回家。 进门没看见谢瓷,王茉莉指了指廊下,悄声说:“水边坐着刻木雕呢,这两天看起来不太高兴,总喜欢一个人呆着。锅里炖了排骨玉米汤,别忘了带走,姨走了。” 俞蜃丢下书包,单手拉下拉链,校服外套像断线的风筝落在沙发,他跨过客厅,径直往廊下走。 晴光洒落,木板上缀着光影。 谢瓷独自坐在围栏边,握着针凿雕琢着手里的小像,没带助听器,躲在自己安安静静的世界里。 俞蜃靠着边沿坐下,长腿半曲,耷拉着眼看她。 她坐在那里,像天鹅的颈垂落,眸子半睁半合,如能视物一般,针凿灵活游走着,每一笔都精准无比。 直到阳光缓慢倾斜,她停下笔,戴上助听器,整理完,摁下边上的报时钟——“现在是下午四点整。” “四点整……哥哥回来了?!”谢瓷习惯性转头,往屋里喊,“哥哥?” “这儿。” 懒懒淡淡的男声在左侧响起。 谢瓷鼓鼓脸,拿小报时钟往他腿边重重一放:“回来也不叫我!可以喝汤了吗,闻起来好香。你抱我,走不动了。” 俞蜃“嗯”了声,将她打横抱起,问:“去烧烤吗?谭立风他们在路上了,不去就在家里吃。” 谢瓷闷闷的:“你自己去。” 俞蜃:“釉宝呢?” 谢瓷不说话。 俞蜃把人放下,盛了半碗排骨汤,说:“王姨炖的汤,让我们带去喝。烧烤的地方是个小镇,有小溪和桥,还有花园和橘子树,我们晚上睡在树屋,能听到风声和虫鸣,很热闹。釉宝不想去吗?” 谢瓷恹恹地抬眼,问俞蜃:“他们以后不愿意喊你玩儿怎么办?” 她看不见,耳朵还不好。 他们会在背后说俞蜃,会嫌他带着小麻烦。 空气寂静一瞬。 俞蜃攥紧拳又缓慢松开,轻声说:“釉宝,哥哥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带他们来家里,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在身边,我不需要别人。” 谢瓷思索片刻,认真问:“不和别人玩儿也可以吗?” 俞蜃盯着她的眼睛,说:“可以。” “我想住树屋,和哥哥一起吗?” “嗯。” “那我们去烧烤吧!” 谢瓷的烦恼一扫而空,捧着碗小口喝着汤,俞蜃上楼整理行李,等下来时,她早已换了新的小皮鞋等在门口,是上次白色那双。 “哥哥,我好看吗?” 她仰着脸问。 俞蜃轻“嗯”了声,视线落在乌黑的发上,说:“给你扎辫子,扎两个还是一个?想用什么样子的头绳?” “要坠着铃兰花那个!” “过来。” 谢瓷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哼了几声,又开始叽叽喳喳地问:“我也可以烤吗?早上会有很多小鸟叫吗?我可以去小溪里玩吗?” 俞蜃:“不可以,有,可以。” 三个问题,两个都合她心意。 谢瓷暂时消停了。 “好了,我们去坐车。” “想买两根棒棒糖,路上吃。” “......” . 雨山镇位于南渚西北部,是难得少雨、多晴日的地方。 向今一行人先行到树屋,他收到俞蜃的消息的时候,忍不住怪叫了几声:“我靠!俞蜃带妹妹过来了!” 谭立风一怔。 居然真的带出来了,不像他。 其中两个女生看向宋槐,说上次那个果然是俞蜃的妹妹,让她趁着这个机会,和妹妹聊聊俞蜃,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宋槐轻抿着唇,没告诉她们告白的事。 他们各自放好行李后,宋槐单独找了向今。 向今正拿着手机拍个不停,拍完就发给俞蜃,生怕他半路后悔不带妹妹来了,见着宋槐,没多想,随口说:“我们先去场地?” 宋槐见左右无人,问:“俞蜃有喜欢的女生?” 向今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宋槐可是和俞蜃告白过!他偷偷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还知道那封情书的下场! 他噎住,含糊道:“...没吧?听谭立风说他不喜欢女的。” 宋槐呆住,面色古怪:“不喜欢女的?” 向今:“诶,不是这个意思,字面意思懂吧?也不喜欢男的!我总结一下,他不喜欢人类,这总明白了吧?” 宋槐:“没有。” 向今:“......” 他真编不下去了。 宋槐:“那天我看见了,他和一个女生在夜市吃夜宵,穿着二中的校服,是你们学校的女生。向今,你是不是骗我?” 向今纳闷:“你确定没看错?他真没喜欢的女孩,我给算算你时间。首先,他根本不上晚自习,到点就回家,平时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办公室,然后这次他又是年级第一,我和你打赌,肯定比你们学校的分数高,每天这么忙,哪有时间?” 宋槐笃定道:“我没看错。” 世界上,大抵不会有人认错偷偷喜欢了那么久的人,久到记忆里每一个画面都清晰,那天的天气、温度、味道,她都记得。 向今不懂少女情怀,想了想,说:“可能是他妹妹。她……”他顿了顿,而后语气如常、坚定地说,“她看不见,俞蜃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俞蜃把谢瓷当作常人,他也不该因此而为难、觉得她可怜。 宋槐反应了一会儿,问:“看不见?是她眼睛……” 向今:“嗯,我和谭立风都知道,你和她们打声招呼,把她当成正常人就好,不用特别小心翼翼。俞蜃特别疼她,听不得别人说她可怜。” 宋槐怔怔的,说不上话来。 ... 半小时后,向今一行人齐齐看向蜿蜒的小路。 场地在一片矮林里的草坪上,石子路像放纵的缎带镶嵌在地面,路面上落着几片碎叶,不远处,俞蜃和谢瓷到了。 俞蜃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被他牵着的女孩,不似她们想得那样安静、内向,相反,她很活泼,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摸摸石子、落叶,还要凑到树边闻味道,上空掠过的鸟都能占据她的心神。 走到近处,她又一次停下来,仰起脸,指着天和俞蜃说话,离得近,她们都听见了,她说:“哥哥,小鸟如果看不见,它还能飞吗?” “呜,我心碎了!” “我也是,这是什么小可怜。” 女孩们捂着嘴,唯恐让她听见。 向今盯着谢瓷,心中漫上钝钝的疼,让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尚且如此,更何况与她朝夕相处的俞蜃。 谭立风不去看,继续准备食材。 而宋槐,看着俞蜃,感觉很陌生。或许是因为过分喜欢他,她敏锐地觉出不同,和妹妹在一起的俞蜃,忽然变得很轻。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他像……像是云,被谢瓷网住了。 俞蜃垂着眼,说:“釉宝能走路,它也能飞。” 谢瓷:“幸好!不能飞就太惨啦,那么美丽的翅膀。” 俞蜃:“釉宝也有翅膀。” 谢瓷:“我才没有!” 说话间,他们到了。 向今首先迎上去,磕磕巴巴地自我介绍,而后几个人先后主动和谢瓷说话,谢瓷眨了眨眼睛,说:“我认识你们。” 几人一愣。 谢瓷能准确叫出他们的名字,声音对名字,一个都没错,她笑眯眯地解释:“两个男生,谭立风我能认出来,那这个就是向今啦。女生嘛,那天在体育馆,我就坐在你们身边,记得你们的名字。” 女生们:“......” 尤其是宋槐,她忽然红了脸。 那天她们居然当着俞蜃妹妹的面,肆无忌惮地讨论怎么和俞蜃告白的事,这太令人羞耻了。 俞蜃带谢瓷丈量了距离,说清地形,便没再管她,站到烧烤架前准备给她做晚餐,还将排骨汤分给了众人。 因为谢瓷没当众说出她们的谈话内容,三个女生都对她心生好感,当即就和人聊了起来,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连鸟都嫌烦,不愿停留。 “听向今说,你叫谢慈,是慈爱的慈吗?” “瓷器的瓷。” “超美诶这个名字。平时俞蜃照顾你吗?” “嗯,哥哥照顾我。” “......” 女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只有宋槐一直安安静静的,悄悄打量谢瓷——这是个特别美的女孩子,充满好奇心,活泼健谈,笑起来还有梨涡。 幸好这是俞蜃的妹妹,宋槐想。 两人只当宋槐是不好意思,毕竟她喜欢俞蜃,一合计,一起跑去外头买奶茶,留下宋槐和谢瓷一起。 谢瓷轻嗅了嗅,说:“你香香的,花漾甜心的味道。”才说完,意识到不对,忙闭上嘴,生怕让另一边的俞蜃听着了。” 宋槐轻声应:“你也是香的,是铃兰花。” “你喜欢吗?” “嗯,有时候会用香水。” 两人就有的没的说上一阵,宋槐终是没忍住,试探着问:“之前我在夜市看见俞蜃了,你们一起吃夜宵吗?” 谢瓷眨眨眼:“我穿着哥哥的校服。” 宋槐一滞,谢瓷这么就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她或许知道告白的事,这个念头冒出来,她不由有些难堪——俞蜃会怎么和妹妹说这件事,用怎样的语气、表情,他们会在背后怎么谈论她…… “我...我去趟洗手间!” 宋槐忽然起身,匆匆跑开了。 谢瓷微歪着脑袋,对着脚步远去的方向,她能听出宋槐话语间的羞恼,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想不明白,她就不想。 几步远,俞蜃抬眼看向谢瓷。 她蹲在草坪上,低着头,双手轻轻地往草上放,掌心与草尖尖相触,毛茸茸的触感轻而细,抬起又落下,反复几次,摸到了不一样的草。 那是一朵小而矮的花,混在草丛间,非肉眼可见。 谢瓷换了个姿势,跪坐下来,俯身用鼻尖轻轻嗅着花间的味道,就像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小动物,东嗅嗅西嗅嗅。 “釉宝,饿不饿?”俞蜃问。 谢瓷想过去闻味道,但俞蜃不让,只好慢吞吞地说:“一点点。” 向今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话,连忙说:“我烤了蔬菜和肉,你...你饿的话可以先吃。”说着,他看向俞蜃。 俞蜃没什么反应,垂着眼,专心翻烤。 于是,向今挑了几串烤得最好的,小心翼翼地递给谢瓷。 谭立风看着俞蜃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莫名升起一股紧张的情绪来,他咽了咽口水,说:“我去趟洗手间。” 谢瓷“咦”了声,她有一个惊奇的发现,大家找借口溜走,都喜欢用去洗手间。 “不、不好吃吗?” 向今紧张兮兮地问。 谢瓷晃了晃手里的烤串,提醒他:“我还没吃呢。” 向今微微红了脸,不敢看谢瓷,但也不走,磕磕巴巴地说:“那个……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一副纯情少男的模样。 谢瓷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自己刻了个小木雕给他,她问:“你带着吗?” 向今:“带着!就挂在钥匙上。”着急忙慌地拿出来,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把木雕球鞋褪下来,递给她,“在这儿呢。” 谢瓷一手把烤串递给他,一手朝他摊开掌心。 几步外,俞蜃行云流水的动作忽然停住,他眼看着谢瓷将那木雕球鞋攥到了掌心,缓缓收拢。 向今傻站着,直到两个女生回来,随手把他手里的烤串拿走,问:“喝奶茶吗,要喝什么味的?” 他如梦初醒:“...喝,都行。” 谢瓷手里也被塞了一杯奶茶,女孩子温温柔柔地和她说:“妹妹,多放了一份果肉和奶油,特别大杯,慢慢喝。” 她抿唇笑了一下:“谢谢。” 两个女生去烧烤架边凑热闹,顺带着把向今也拎了回去,念叨他:“就让俞蜃一个人烤,你是不是故意偷懒?” “我没!” “那就别愣着!” “......” 谢瓷听了一会儿,放下奶茶,低头摸着手里的木雕,指腹缓慢地抚过,和木头相处了三年,每一道走笔她都了然于心,只摸了一遍,她就知道,这不是她刻的。 俞蜃注视着谢瓷。 她只把玩了一会儿,就将木雕放到一边,转而捧起奶茶来,小口小口地喝着,神色如常,看不出丁点异样,他看了片刻,移开视线。 俞蜃没看见,在他低下头后,谢瓷看向了他的位置。 第15章 苦药 釉宝可以永远天真无邪。 洗手间离树屋不远, 边上是小溪。 谭立风站在溪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越和俞蜃相处, 他越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甚至有点后悔招惹他。 吹了片刻风,谭立风朝洗手间走,经过拐角, 忽然撞上人,他忙说抱歉,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宋槐, 她眼睛红红的, 看见他顿了下,匆匆跑了。 他一愣,这是哭过了? 谭立风想起她告白的事,烦恼地挠了挠头,而后默默地走开,就当没看见,他最不该做的就是多管闲事, 尤其是和俞蜃有关的闲事。 宋槐回到场地时, 神情已恢复如常, 扫了一圈,俞蜃和谢瓷却不在,她问:“他们人呢?” “喏, 趁着天还亮, 去溪边玩了。”女生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溪,“这小镇,周末还挺热闹, 还有人在里面抓鱼,说得我想吃烤鱼了。向今!鱼好了没?” “快了!” 宋槐轻咬着唇,犹豫片刻,说:“我去拍几张照片。” 等她走后,两个女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比烧烤和奶茶更吸引人的,当然是喜欢的人啦。 溪边,俞蜃挑了处无人的河道,在谢瓷腰上绑了根救生绳,然后不许她动。谢瓷坐在溪边,也不着急,侧着耳朵听潺潺流水。 俞蜃脱了鞋袜,下水将这一圈尖锐、方正的石头翻出来,一块块替换成平滑的圆石,躲在底下的小鱼小虾四处窜逃,远离这只恶霸般的庞然大物。 谢瓷听着“咚咚”的沉闷声响,好奇道:“哥哥,你在干什么?” 俞蜃:“捉鱼。” 谢瓷:“......” 她不喜欢捉鱼,也不想和小鱼玩儿。 俞蜃:“把它们都赶走,釉宝就看不到了。但回去你要吃一条鱼,刚刚说好的,不可以反悔。” 谢瓷:“我才不会。” 俞蜃替换完,看溪水从浑浊变为清澈,问:“要不要下水玩?” “...有小鱼吗?”谢瓷难得在玩的方面有些迟疑,“我很乖的哥哥,也可以不下去,水里多凉呀。” “没有。” “那我去玩儿!” 俞蜃:“......” “不可以走太远。”俞蜃握着她的脚踝,脱下她的小皮鞋和袜子,露出雪白的足,“一拉绳子就不能往前走了。” “知道知道。” “站起来。” 谢瓷撑着俞蜃的手臂试探着往水里踩,一碰到水就喊:“哇,凉滋滋的,像夏天的汽水,小鱼一定在底下吐了很多泡泡。” “走两步,慢一点儿。” “咦,哥哥,这里的石头好圆,一点儿都不疼。” “我松手了。” “快点儿!” 俞蜃缓慢地松开手,握上绳子的另一端,谢瓷每往前走一步,他跟一步,往后退一步,他退两步,那根绳子始终没被拉直。 宋槐站在树后,双目发怔。 看着这一幕幕,她忽而嫉妒起谢瓷来,虽然看不见,但被俞蜃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他不外露的温柔尽数给了她。 俞蜃拒绝她和谢瓷有关系吗? 或许……或许他怕没时间照顾她,又或许谢瓷不希望俞蜃被抢走。 她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 没多久,林间视线渐渐暗了,向今过来喊人吃饭,偷看的被迫回去,玩水的被迫上岸。向今探头往溪边一瞧,乐了:“这可爱的,跟牵小狗似的。” 暮色四合后,树屋周围亮起灯来,像森林里落满了星星。他们围坐成一团,在嬉闹中度过这美好的一餐。 谢瓷捧着小碗,拿着勺子慢吞吞地吃,碗里都是俞蜃从铁签上扒拉下来的,丝毫没有吃烧烤的乐趣。 她小声反抗:“哥哥,我想自己吃。” “不可以。” “我可熟练啦。” “上次是竹签。” 谢瓷托腮,幽幽地叹了口气,天真无辜的模样总让人忍不住往她身上瞧,尤其是向今,眼睛都要黏人家身上去了。 谭立风扯他,压低声音:“别看了!” 向今不情不愿地收回视线,说:“我也想有个妹妹。” 谭立风心想,这话要是让俞蜃听见,也不知道你以后怎么死,才这么想着,视线一转,他瞥见宋槐,她坐在俞蜃对面,偷偷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生怕被发现,胆小又谨慎的模样,就像以前的他,卑微地仰视着旁人。 . 星子跃入半空时,树屋顿时有了烟火气息,出去游玩的人们陆续回来,携手并肩,低声耳语或放声大笑,安静的林间一时变得喧闹。 “我们先回去了。” 俞蜃牵起谢瓷。 此时不过九点,他们刚结束一轮游戏,但听俞蜃说要回去,都没开口拦,还和谢瓷道了晚安。他们住的地方就在场地对面,宋槐眼看着俞蜃和谢瓷进了同一间树屋,她愣了一下,下意识问:“他们一起住?” 向今:“她一个人住不安全,摔倒怎么办?来之前,我还特地让他们把里面边边角角的地方都包起来了,危险易碎的东西也没敢放,家具还是按照他们家里摆的,尽量让她走得轻松点。” “妹妹这样的情况,正常吧。” “两张床呢,肯定也不睡一起。” 说着,女生们还有点唏嘘,感慨谢瓷平时生活肯定很不容易,不过幸好还有爸爸妈妈和哥哥。唯二两个知道俞蜃家世的人,都没出声。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去外面吃点夜宵。” “听说这里糖水不错。” “晚上胖死你!” “......” . 树屋内,谢瓷好奇地摸索着新环境,确认门窗的位置后,开始沿墙摸索,速度极慢,偶尔碰到也不疼,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似乎能看到这浪漫的夜色。慢慢的,她在悬空处摸到一把树藤扎的楼梯。 俞蜃说过,屋里两张床,上下各一张,显然,她不可以睡在上面。 可是睡树屋,怎么能不睡在上面呢? 俞蜃将洗漱用品摆放至谢瓷用惯的位置,仔细在地上铺了垫子,做到万无一失才出去找人,结果找了一圈,没找着,看向楼梯,往上只能看到床边沿。 “釉宝?” 他喊。 安静了一阵,上面忽然探出一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却很亮,像在被子里滚过,她小声撒娇:“哥哥,我想睡在上面,一定不会掉下来的,有栏杆呢。” 在谢瓷面前,俞蜃多数时间都很好说话,也有难说话的时候,比如此刻——他仰头看她,冷冷淡淡地说:“现在回家也来得及。” 谢瓷一懵,把头往被子里一埋,不说话了。 俞蜃耐心等了片刻,不见人下来,于是爬上去抓人,说:“有更高的树屋,两张床都在下面,床的高度比现在更好。我们换房间?” “我不要,就是想睡上面。” 谢瓷难过地想,晚上他们说夜色真美、星星好亮时,她都不难过,可她只是想睡在上面,这样小小的要求,为什么都不可以。 俞蜃听这细声细气的声音,神情一滞,她委屈得不行,似乎再多说两句就能哭出来,他低声说:“釉宝,上面不安全。” “明明就有栏杆。” “我会担心。” 谢瓷从被子里抬起脸,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向他,说:“你骗我,木雕的事骗我,现在也骗我。” 俞蜃坐上床,把人拉到自己怀里,轻摁了摁她的眼角,哄道:“不可以哭釉宝,眼睛会不舒服。哥哥没骗你。” “我的木雕球鞋哪儿去了?” 她质问。 俞蜃:“在我这儿。” 谢瓷:“那你还没骗我!” 俞蜃:“骗你什么了?” 谢瓷气冲冲的,有一肚子的话想往他脸上砸,可真要让她说,竟一句都说不上来,只好道:“反正你骗我。” “我没骗你,只是没告诉你。” 俞蜃耐心和她讲道理。 谢瓷:“为什么换回来?” 俞蜃:“不想给别人。” 谢瓷气闷,问一句答一句,像个闷葫芦,她换了个方式,又问:“以前换过吗?不许骗我。” 俞蜃沉默片刻,说:“练习品都在我这里。” 谢瓷诧异地睁大眼:“全部吗?送给茉莉和老师她们的,都在你这里吗?” 俞蜃:“全部。” 谢瓷这下也顾不上难过了,坐直身子,认真问:“是不喜欢我送给她们,还是其他所有人?” 俞蜃:“所有。” “......” 谢瓷皱着脸,花了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闷声说:“和我说就好啦,换来换去多麻烦,之前要是让向老师发现了……” “哥哥,你有没有被人发现?” “没有。” 谢瓷:“......” 怎么听起来大家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趁机提出要求和解决方案:“你没告诉我,我很伤心,晚上我想睡在上面可以吗?哥哥也一起,你睡在外面,我就不会掉下去了。” 俞蜃盯着她天真的眉眼,又一次拒绝:“不可以。釉宝,我不能和你一起睡,其他男生也不可以,你要记住。” 谢瓷眨眨眼:“那如果上面有两张床,我们可以一起睡吗?” 俞蜃:“?” 十分钟后,民宿工作人员将大床垫搬了下去,重新在木板上放了两张单人床垫,中间只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 谢瓷:“好啦,我睡里面,你睡外面。” 俞蜃:“......” 半晌,俞蜃无奈道:“下去洗澡,我先下去,你再慢慢爬下来,要抓紧两边,害怕就喊我。” 谢瓷:“我不会害怕的。” 谢瓷不但不害怕,还灵活地爬下了楼梯,昂起下巴,对俞蜃说:“我不伤心了,但你以后要告诉我。” “知道了。” . 近十二月中旬,南渚的夜有了冷意。 宋槐独自坐在草坪秋千上,脑袋空空,双眸无神,失落从心底蔓延开,比被俞蜃拒绝那日的程度更甚。 看过他的温柔,她愈发不甘心。 如果是她,宋槐忍不住想,如果俞蜃喜欢她,她一定会将世界上最好的爱给他,而不是只无忧无虑地在他身边生活。 倏地,身后的树屋门被打开。 宋槐猛然回神,喃喃道:“那是他妹妹,你是不是疯了……” 门打开,林间冷风吹来,谭立风一个激灵,扯紧衣领往下走,才迈下台阶,他又看见了宋槐。 不可否认,宋槐是个漂亮女孩。 和谢瓷惊为天人、自由无拘的美不一样,她像清丽的荷,气质柔婉内敛,在规训中长大,大抵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和俞蜃告白。 而他,胆小谨慎了十几年,最终和魔鬼做了交易。 他们很像,谭立风又一次浮上这个念头。 “...宋槐,他们说要吃龙虾,要一起去买吗?” 他干涩而笨拙地喊着她的名字。 宋槐记得,谭立风和俞蜃在洛京时认识。 于是,她说:“好。” ... “哥哥!”谢瓷洗完澡,摸索着扑在沙发上,抱着小枕头坐好,说,“快来吹头发,吹完我要看电影。” 这会儿,谢瓷的耳边安安静静的,什么都听不清。等了片刻,热乎乎的风吹过来,舒服得眯起了眼。俞蜃将这一头黑发吹干、梳直,仔细地涂抹上精油,而后给她选了一部电影,自顾自去进了浴室。 谢瓷侧头闻自己的味道。 白茶味,兰芷的香味轻郁迷人。 她好香。 谢瓷又闻了几口,开始看电影,看至一半,门铃被摁响,叮叮咚咚的,有点刺耳,等了一会儿,见俞蜃没出来,自己跑去开门。 “谁呀?” 她问。 外头传来谭立风的声音:“是我,我和宋槐一起给你们送龙虾。不方便开门没关系,我直接放在门外,让俞蜃来拿。” 谢瓷想了想,不能没礼貌。 打开门,说:“哥哥在……咦?” 门开到一半,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挡住,后头伸过来一截手臂,水滴往下坠落,三三两两落在谢瓷脸上。 谢瓷一抹脸,嘀咕:“你身上下雨啦?” 俞蜃将谢瓷护在胸前,看向门外两人,轻声道谢:“太晚了,下次再邀请你们进来坐,晚安。” 谭立风下意识看向宋槐。 她盯着俞蜃漆黑的眼睛,慢慢地说了句:“晚安。” 俞蜃轻点了点头,随即把谢瓷往怀里一带,关上了门,脚步声走远,他们听到谢瓷古怪地问:“哥哥,你的衣服怎么是湿的?” 谢瓷看不见,谭立风和宋槐都看见了。 俞蜃套了件短袖和裤子就出来了,头发和身上都是湿的,模样不太好看,明显是洗澡洗到一半出来的,而谢瓷,穿着睡裙,颈间雪白一片。 谭立风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怎么解释都古怪,只好提起别的:“去我们屋里吃龙虾吧,向今他们在打牌。” 宋槐掐着指尖,“嗯”了声。 走出去一段路,她又回头看了眼明亮的树屋。 总感觉,哪里很奇怪。 . 谢瓷凑上去摸了摸俞蜃的胳膊,踮脚一摸他脑袋,撵他去浴室:“快进去擦干,感冒茉莉要骂人啦!还要喝苦药。” 俞蜃:“想吃龙虾吗?” “嗯,等你一起吃。” 谢瓷推他。 俞蜃动作很快,吹干头发,换了身衣服,出来陪谢瓷吃小龙虾,说是陪,不如说是伺候——她十根葱似的指头干干净净的,嘴巴一张,舌头一卷,就将龙虾叼了进去。 “好吃吗?” “嗯嗯嗯。” 谢瓷侧身对着幕布,面对着俞蜃,耳朵用来听,嘴巴用来吃,眼睛休息不干活,她美滋滋的,哪里还记得刚刚难过伤心的事。 “我好开心呀,哥哥。” 谢瓷捧着脸,弯着眼睛对俞蜃笑。 俞蜃垂下眼,心里像是有只怪兽,左冲右撞,想把她拎回家里去,再也不放出来,又想答应她,以后再出来玩。 他说不出口。 “王姨说,你最近不开心。”俞蜃提起这趟出来的缘由,“她说是从体育馆之后开始的。釉宝,你有什么心事?” 谢瓷摇头:“我没有心事。” 俞蜃淡声喊:“釉宝。” 谢瓷别过脸,小声说:“睡觉再和你说。” 俞蜃没再问,又喂了几口,将剩下的龙虾丢进了垃圾桶。釉宝今天没吃除他以外任何人烤的串,他心情不错。 近十一点,谢瓷刷完牙,捂着嘴打哈欠,嘟囔:“困了。” 俞蜃蹲下身:“背你上去。” “哥哥,我重不重呀?” 她和普通小姑娘一样,爱问这样的问题。 俞蜃弓着腰,把人放到床上,塞进被子里,说:“不重,再长高五厘米都不会重。今天听故事吗?” 谢瓷:“不听,和你说我的心事呢。” 俞蜃关灯躺下,隔着咫尺的距离,侧身看她,说:“哥哥听着。” 这样正经地和俞蜃说心事,还是头一次。 谢瓷别别扭扭的,支吾了半天,小声说:“我想……我想去很多地方,想和很多人说话,想出去上学。” 一个人长大好孤独。 谢瓷偷偷想。 俞蜃答应她:“高考完,我带你出去上学。” 谢瓷一呆:“我们可以一起吗?” 俞蜃:“一起去国外。” 谢瓷蹭得一下坐起身,往俞蜃怀里扑:“真的吗真的吗,我们一起去吗?我可以和你一起在教室里上课吗?” 俞蜃:“可以。” 谢瓷想了想,又问:“手牵手会违反校规吗?” 俞蜃:“不会。” 谢瓷那点儿困意顿时跑远了,在他下巴上蹭来蹭去,蹭了没一会儿,被人塞回自己床上,她开始打滚。 俞蜃耐着性子听她滚了半天,说:“该睡觉了,釉宝。” 谢瓷不愿意,高兴完又和他讨论电影:“哥哥,电影里说,‘人生没有两次天真无邪的机会’这是什么意思?” 俞蜃闭着眼,低声说:“意思是……” 谢瓷连忙竖起小耳朵,听他说:“——意思是釉宝再不睡觉,就把你捉到下面去睡。釉宝没有两次耍赖的机会。” “......” “晚安,哥哥。” 谢瓷老实地平躺下来,闭上眼睛和一直动个不停的嘴巴,关上耳朵,贴着靠近俞蜃的床边沿,不一会儿呼呼睡去。 俞蜃侧身,注视着谢瓷。 他想,釉宝可以永远天真无邪 第16章 花漾 哥哥以后也会结婚。 隔日清晨, 俞蜃准点被生物钟叫醒。 刚睁开眼,对上一张花瓣似的小脸,她托腮趴在床边看他, 不知道醒了多久,小腿半晃,裙子滑落至膝盖。 俞蜃抬手,指尖轻点她的额头。 一抹微凉蹿上额间。 谢瓷下意识捂住, 叽叽喳喳地喊:“哥哥快起床,我要出去听小鸟叫, 再不起床小鸟都要飞走啦。” 俞蜃没说话, 只捏了捏她的耳朵。 谢瓷衣服没换, 助听器没戴,就等着俞蜃醒,昨晚他们说好,她不可以一个人偷偷爬下去,偏偏又醒得早,只能等着。 等两人洗漱完出门,不过早上七点。 树屋一片寂静, 跟小狗似的撒欢在草坪上跑的只有谢瓷一个人, 俞蜃跟在后面, 心想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精力。 跑过几圈,谢瓷去到小溪边。 她也不乱走,牵着俞蜃的手, 仰着脸, 感受着细碎的光斑落下来,不忘告诉俞蜃:“像你的手摸过一样,热热的。” 俞蜃纠正她:“我没摸过你。” 谢瓷:“以前你给我洗脸。” 俞蜃:“那不是摸。” 谢瓷不和他计较, 转而问:“那我摸过你,脸凉凉的。哥哥,我摸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能告诉我吗?” 俞蜃:“像翅膀一样。” 谢瓷睁大眼:“真的?” 俞蜃“嗯”了声。 谢瓷嘀嘀咕咕的,说自己前世一定是一只小鸟,念叨完,又提出新要求:“我想要一只甲壳虫。” 俞蜃顿了顿:“活的?” 谢瓷:“当然啦!” 九点后,树屋内逐渐有了动静。 宋槐她们出来的时候,向今正和谭立风站在栏杆前,津津有味地瞧着底下,不知看见什么,还拿出手机来拍。 “你们看什么呢?” “咦,俞蜃蹲在草坪上干什么,丢东西啦?” 宋槐往下看,俞蜃细致而缓慢地寻找着什么,谢瓷蹲在一边,小口啃着手里的玉米,悠闲而自在。 向今笑说:“俞蜃在找甲壳虫,妹妹要玩。” “他对妹妹真好。” “妹妹好可爱,和小朋友一样。” “就是小朋友,听她说,从小就在家里上学,没怎么出过门。” “诶,那会不会很孤独?” “......” 宋槐看了片刻,忽然说:“你们先去吃饭吧,我下去帮他一起找。”说着,快速下了树屋,往草坪跑。 向今挠挠头:“不然我们也去找?” 谭立风:“我们吃完饭,去边上的采摘基地转一转,说不定妹妹会喜欢,就不要甲壳虫了。你们觉得呢?” “是诶,采摘地更好玩。” “走走走,我们先去吃早饭。” 谭立风找了个理由把人都支走,他知道,俞蜃绝不喜欢有人去打扰他和谢瓷,至于宋槐……他回身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草坪上,俞蜃面前忽然落下一道影。 他微顿,抬头看她。 宋槐低着头,拽着裙角,唇动了动,问:“我们还是朋友对吧?我帮你找。妹妹,你要几个?” 谢瓷眨眨眼:“一个。” 谢瓷原本啃玉米啃得起劲,这会儿咀嚼的速度慢下来,侧身企图偷听,不过脑袋才往那边凑了点,就听俞蜃说:“认真吃饭。” “......” “哦。” 三个人都蹲在草坪上,寂静无声,场面一时间看起来有点诡异,要不是穿着常服,像是犯人出来集体劳作。 宋槐思索片刻,问谢瓷:“你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谢瓷点头:“不吵,不会摔倒。” “我家在乡下有一片农场。”宋槐柔声说,“那里很少下雨,天总是蓝色的,小羊在草地上像雪花一样,还有很大一片鱼塘。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去玩。” 谢瓷:“那里会下雪吗?” 宋槐:“会的,深冬里,雪会下厚厚的一层。” 谢瓷:“那还找的到小羊吗?” 宋槐:“能的,它们对那里了如指掌,很聪明。” 两人聊了一阵,宋槐对俞蜃说:“可以喊上向今他们,寒假一起出去玩。那里很安全,路很平整,适合她玩。” 俞蜃垂着眼,说:“抱歉,寒假我们要回洛京过年。” 骗人,根本不能回家。 谢瓷在心里偷偷说。 宋槐不肯放弃:“...或许元旦可以?” 俞蜃抬头看了眼谢瓷,她低着头,又去摸草玩儿了,似乎不感兴趣的样子,他温声道:“元旦她要补课,我们有机会一定去。” 得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宋槐却无端雀跃起来,冲他笑了一下。 不一会儿,俞蜃从树下的杂草上捉下那只倒霉的小东西,用手捂住,喊谢瓷:“釉宝,过来。” 谢瓷分辨出他的位置,忍不住想走快一点,但又忍住,到了着急忙慌地伸出两只手,掌心朝上,一脸小心翼翼的模样。 “放下去了。” “哥哥给我挡着!” 谢瓷一动不动,掌心像被丢了一根飞快跑动的小草,痒痒的,跑了一会儿,它又不动了,停在指腹上。 她小声问:“哥哥,它和书上说的长得一样吗?” “一样,红色的壳上有五个圆,脸丑丑的。” “哇,它是丑八怪吗?” “不吓人。” 两人蹲在树下,一个不敢动,一个在边上拦。宋槐像是被遗忘了,她看了片刻,而后安静地离开。 谢瓷听到动静,说:“哥哥,她走啦。” 俞蜃问:“不想去农场?” 谢瓷:“嗯。” 她叽叽喳喳的,通常总有一堆理由,这会儿倒是不解释。俞蜃也不继续问,待她玩开心了,把甲壳虫放回草丛里,便牵着她去洗手。 这一天,一直玩到夕阳西下,一行人包车回南渚。 俞蜃和谢瓷坐在最后面,白日里精力旺盛的小姑娘这会儿已经靠着哥哥睡着了,车里的人放轻声音,各自修图发朋友圈。 宋槐回头看,夕阳落下来,他似一座沉默的雕像坐在窗侧,睫毛像翅膀上掉落的羽毛泛着光辉,手始终弯曲着,支着谢瓷的脑袋。 这画面静谧又安逸,像画一样。 宋槐想,他在乎妹妹,那她也会对妹妹好。 或许,他们之间还有可能。 . 俞蜃生在十二月,是平安夜那天。 洛京这会儿已是深冬,南渚的气温才刚转冷。这日一早,谢瓷起床穿衣服,摸到是毛茸茸的触感便喊:“哥哥!是什么颜色的毛衣?” “白色,裙子是红色的。” 俞蜃微懒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谢瓷美滋滋地换上雪白的毛衣,将下摆藏进裙子里,再给自己扎上牛皮小腰带,梳直长发,想象了一下自己美丽的脸蛋,翘着唇去隔壁找他。 “今天我们过生日!” 谢瓷一坐上俞蜃的床就开始晃小腿。 谢瓷生在九月,但她不爱过自己的生日,每年都和俞蜃一起过。久而久之,这个日子就变成他们两个人的生日。 俞蜃拉上校服拉链,拎着书包,一手牵她下楼:“下午回来陪你做蛋糕,中午在赵姨家里吃饭,爷爷的礼物送来了,记得拆。” 谢瓷才不关心这些,她说:“今天不想喝牛奶。” 如果一年间,有一天她可以不喝牛奶,那一定是今天。 话音才落下,就听俞蜃说:“喝完牛奶,给你看礼物。” “哥哥的礼物吗?” “不喝只能晚上看。” 谢瓷顿时将脸皱成一只包子,她好奇心最重了,让她憋那么久可得难受死,那还不如喝牛奶呢。她气呼呼:“就知道欺负我!” 俞蜃:“就知道耍赖。” 气归气,当她吃完早餐,拿到礼物,还是弯着眼睛对他笑:“谢谢哥哥,等你走了我再拆,你快走吧。” 王茉莉也笑。 俞蜃摸摸她的头,上学去了。 他走后,谢瓷坐在客厅里,拿着一把小雕刀,边上堆满了盒子,爷爷的礼物还是和以前一样,怎么贵怎么来,只有她的贵,俞蜃的是一小盒橘子,严格来说,这也是她的。离开洛京前,将橘子树托付给了爷爷,这些年她的小树开始结果了。 “噫!酸死啦。” 谢瓷吐吐舌尖,把橘子推到一边,还是不好吃。 俞蜃给她的是一个方正的礼盒,不用刀,解开蝴蝶结,掀开盒子,才碰到东西,谢瓷就知道是什么。 “怎么是木雕呀?”谢瓷嘀嘀咕咕,“家里都那么多啦。” 谢瓷仔细摸过这幅镂空的木雕,摸了一遍、两遍、三遍,再摸第四遍时,经过的王茉莉问:“釉宝,遇见难事了?” 她抿抿唇,举起手中的木雕图来,问:“茉莉,你能认出来吗?” 王茉莉一看到就乐呵:“这是你和阿蜃那天在廊下拍的照片,赵姨给你们拍的。哟,这刻的真像,釉宝能认出自己来吗?” 谢瓷瘪瘪嘴:“不能。” 说来也怪,谢瓷这些年摸过不少人,还能在脑子里给他们塑造形象,但一轮到自己,却怎么都认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生得好看。爷爷曾说,她长得像妈妈,妈妈很漂亮,所以釉宝也很漂亮。 谢瓷抚过陌生的线条,停顿一秒,移到边上,俞蜃的模样刻在她心底里,摸第一遍时她就知道是他。 他身边的人,却是陌生的。 在刚才那三遍之中,她困惑地想,俞蜃身边的人是谁呢,是陌生人。而以后终是会有其他人的,不是宋槐,也会有其他人。 谢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将礼物整理好,一个人进了书房。王茉莉探头瞧了一眼,见她坐着看书,没多想,继续忙活去了,不一会儿,却听书房传来一声闷响。 “釉宝?”王茉莉高声喊。 谢瓷揉了揉膝盖,应:“摔了一下,不疼。” 王茉莉匆匆进来,熟练地给她揉膝盖,叹了口气,问:“釉宝是不是不高兴?上个月在外面撞到的那几次,我都没和阿蜃说,让他知道了,又得难过。” 每当心情厌烦时,谢瓷的辨认能力会降低,每当她在家里磕着碰着了,他们就会知道,小姑娘又有心事了。 谢瓷眉带忧愁,说:“茉莉,我能问你以前的事吗?” 王茉莉一愣:“当然可以了,釉宝想知道什么?” “茉莉为什么会和丈夫结婚,因为喜欢吗?” “我们当时呀,是乡里人介绍的。我一看,这男人眉清目秀,白白瘦瘦的,一看就不能干活,还挺不情愿,但他一见我就笑,天天来厂里接我,久而久之,我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后来就自然而然地结婚了。” 王茉莉和丈夫感情极好。 每逢假期,他就会来南渚和她同住,但没来过家,俞蜃不让成年男人进家里。那段时间,王茉莉的心情总是阳光灿烂的,可惜,她丈夫去年生病去世了。 谢瓷说:“哥哥以后也会结婚的,对吗?” 王茉莉:“阿蜃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最重要的,是遇见喜欢的人。或许不久,我们釉宝就会遇到喜欢的人。” “我都见不到别人,天天在家里呢。” “釉宝还是小孩,长大了就会遇见。” 谢瓷又问:“如果哥哥结婚了,我们还能一起生活吗?” 王茉莉:“阿蜃这样疼你,只要你想,肯定会带着你。说不定,以后嫂子也很喜欢釉宝,对不对?我们釉宝可招人疼。” 谢瓷微怔。 嫂子这两个字眼,太过陌生,她从来没想过会和俞蜃分开,也从没想过原来要留在他身边,还需要另一个人也喜欢她。 她不愿意。 “茉莉,我想看书啦。” “看吧看吧,不许再摔倒了。” “知道啦。” 王茉莉走后,谢瓷抱着膝盖发呆,这一出神就是一整天,连俞蜃回家都提不起她的兴致来。 “釉宝。”俞蜃第三次喊她。 谢瓷回神,慢吞吞地回:“怎么了?” 俞蜃看着她,说:“要做蛋糕了,去洗手,洗完去冰箱里拿三个鸡蛋。我上楼换衣服,很快就下来。” 谢瓷乖乖点头。 俞蜃上楼后,径直点开平板看录像,下午向葵来上课,和往常一样,走时留了礼物给她,她虽然笑了,但情绪不高。他继续往前调,调到她早上摔倒那一段,听到她和王茉莉的对话,完整听完一遍后,他蹙着眉,又听了第二遍。 楼下,谢瓷拍了拍自己的脸,嘀咕:“今天过生日呢,怎么能不开心。茉莉说的对,我还小,长大了再不开心。”说完,她整理完心情,去冰箱里拿鸡蛋。 “一个、两个……” 她自得其乐地数着数,拿完也不调皮,坐在餐桌前等俞蜃,手指绕着三个鸡蛋玩,听它们在桌上滚来滚去。 不多时,俞蜃下楼。 两人和乌龟爬一样开始做蛋糕。 谢瓷的动作很慢,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好奇又谨慎,这可是做给哥哥的蛋糕,一定要做的好吃才行,她小声嘀咕:“加黄油,还有牛奶...咦,怎么是这么小的杯子?” “王姨把量都准备好了,全部放进去就好。” “茉莉真贴心呀。” 俞蜃看她慢吞吞地搅拌面粉,问:“釉宝今天在家里做什么了,早上有拆到喜欢的礼物吗?” “上午...嗯,看了会儿书,下午和向老师上课,然后去水边玩了一会儿,你就回来啦,和以前一样。” 俞蜃:“釉宝那么忙,看来没有时间学画画。” 谢瓷一呆:“学画画?” 俞蜃:“小区附近新开了一家画室,教失明的小朋友学画画,教室很亮很大,从屋顶到地面,都是玻璃窗,外面是花园,釉宝想去上课吗?” 谢瓷迟疑地问:“我可以出去吗?外面很危险,哥哥说的。” 俞蜃:“可以,画室离家里很近,茉莉接送你,教室里老师会照顾你,只有三个小朋友,釉宝年纪最大。” “他们几岁啦?” “七八岁。” 谢瓷:“......” 那她就不是小朋友啦。 谢瓷闷头大力地搅拌半天,忽然高兴起来,唇角露出小小的笑,她可以出门去上课啦,去新的地方玩儿。 “什么时候去呀?” 她颊边的梨涡像是盛了一汪水,摇摇晃晃。 俞蜃:“这学期的课我们赶不上,过完寒假就去上课。以后,釉宝和哥哥一起出门上学,开心吗?” 谢瓷用力点头:“开心的,以后还可以学别的吗?” “可以。” “......” 哪里来的画室,不过是现造罢了。 在洛京的老爷子收到俞蜃的短信,气得要跳脚,臭小子净会给他惹事,不过妹妹喜欢,能怎么着,只能顺着那个臭小子的心意来。 . “哥哥,我吃得好撑。”谢瓷摸着小肚子,瘫在椅子上不肯动,“蛋糕真好吃,我要把它刻下来!” 俞蜃瞧她:“我的礼物呢?” “啊,礼物!” 谢瓷这会儿肯起来了,摸上楼去拿她的宝贝小像,递给俞蜃的时候还怪舍不得的:“你看手里还有个小瓷瓶呢,多可爱呀,是釉宝。” 俞蜃垂着眼,看着那小巧圆润的瓷瓶,无声笑了一下。 “生日快乐,釉宝。” “哥哥抱一下,我们又长大一岁啦。” “嗯。” ... 这一天,对俞蜃来说,还算是完满。 晚上洗完澡后,他坐在书桌前,戴上耳机,又打开了今天早上的录像,一遍遍听谢瓷说的话。 这样的宁静时光被向今的电话打破。 他满是愁苦地说:“阿蜃,宋槐烦我一晚上了,跑到学校里来问你住在哪里,非要今天给你送礼物,就刚才放学还在门口等我,我没办法,说了个你们小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她联系你没有?” 俞蜃一顿:“我没看手机,等一下。” 打开微信对话框,宋槐发了数条信息,询问他是否有时间,只需要十分钟,上一条是咖啡馆的地址,说她在那里等他。 变成麻烦了。 俞蜃想。 十分钟后,俞蜃换了身衣服去隔壁看谢瓷,她正在听人讲鬼故事,晃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的,竟也不怕。 “釉宝,我要出趟门。” “嗯?”谢瓷按下暂停键。 “我要出去一趟,最多二十分,很快就回来。” 谢瓷眨了眨眼睛,去摁小报时钟——“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这么晚要去哪里?” 她问。 俞蜃本想说实话,想到今早,便换了个说法:“同学来送晚上发的试卷,在外面等我。” “是谭立风吗?” “嗯。” “那你去吧。” “......” 咖啡馆。 门被推开,小风铃叮叮当当一阵响,宋槐倏地回头,是俞蜃,黑色风衣中和了他温和的气质,显得有些冷冽,那双漆黑平和的眸看见她,平静无波。 她咬住唇,胸口闷闷的,又酸又涩。 俞蜃径直走到位置边,嗓音轻淡:“抱歉,晚上在忙,一直没看见信息。这么晚过来不安全。” 宋槐:“我只是想和你说生日快乐。” “这是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我们是朋友,你不要拒绝我。” 俞蜃轻声说:“宋槐,礼物我可以收下,但我不能收下你的心意。女孩子的喜欢很珍贵,我看不到,会有其他人看到。” 宋槐的眼眶瞬间红了:“可我只喜欢你。我...我一点都不着急,可以等到毕业,可以等到你妹妹长大。” 听她提起谢瓷,俞蜃的眸光微暗。 他不打算长期耗下去,直言:“我的人生计划里,没有恋爱这一选项。我会一直带着谢瓷,不论她愿不愿意长大。” 宋槐怔住:“一直?可是...那你的人生呢?” 俞蜃起身:“这是我的事。太晚了,我送你上车。” 俞蜃拎着礼物盒看着宋槐离开,转头看了眼咖啡馆门前的摄像头,避开后,他随手将盒子丢进了垃圾桶,而后穿过马路,转过几个弯,回了眠湖。 在俞蜃走后,有人从角落里走出,捡回那个被当成垃圾的礼物盒。 . 俞蜃回到水屋,来不及脱风衣,去房里看谢瓷,她换了个姿势,还在听鬼故事,听到吓人的地方,还会笑起来。 他安静看了片刻,轻扣了扣门:“釉宝,我回来了。” 谢瓷朝他招招手:“哥哥,你快来听,这个故事好好玩。这家女主人生病死啦,男主人和快就再娶了,然后女主人却天天上来看他,他就不敢和新妻子一起睡觉,总觉得边上有人看他!” 俞蜃:“......” 谢瓷说着又笑起来,直到俞蜃在床边坐下,她忽而停住,关掉广播,侧头轻嗅了嗅,清新香甜的少女香,她在宋槐身上闻到过。 “哥哥,你拿试卷了吗?” “嗯,这儿呢。” 俞蜃提前准备了试卷。 谢瓷:“谭立风一个人来的吗?” 俞蜃微顿,侧头在领口闻到了香水味,他微蹙了蹙眉,说:“不是,宋槐和向今也在,来送生日礼物。” 她问:“礼物呢?” 第17章 刺梅 把刀刺进了王子的胸口。…… ——“礼物呢?” 礼物在垃圾桶里。 俞蜃神情和语气皆自然:“太贵重了, 我没有收。请他们在咖啡馆吃了蛋糕,下次带釉宝一起去。” 谢瓷:“这周谭立风来写作业吗?” 俞蜃看着她没什么情绪的小脸,唇线往下压, 说:“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不用问谭立风。” 谢瓷不管他:“哥哥叫他来写作业吧。” 气氛凝滞一瞬。 半晌,俞蜃说:“知道了。” “今天听什么故事?” 俞蜃抬手至领口,拉链“呲”的一声响, 脱下风衣,随手丢进垃圾桶里, 口吻散漫冷淡, 一听心情就很差。 谢瓷跟他赌气似的:“听广播, 你去睡觉吧。” 话音落下,房间半晌都没声儿,谢瓷竖着耳朵听,没有说话声、走路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哥哥呢? 谢瓷抿抿唇,不安地喊:“哥哥?” 俞蜃垂眼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今天听什么故事?” 床上的女孩鼓了鼓脸, 一把丢了收音机, 掀开被子往里面钻, 躺好才恹恹道:“听海的女儿。” 俞蜃在从她的故事书柜里挑出安徒生童话,语气已恢复如常:“在浩渺无际的海底深处……”他缓慢讲述着,待讲到海巫婆给了小美人一把尖刀, “小人鱼吻了王子的额头, 然后把刀刺进了王子的胸口。” 嗯?嗯嗯嗯? 谢瓷睁开眼,纳闷地问:“王子死啦?” 俞蜃:“死了。” 谢瓷:“......” 她嘀咕:“骗人,小人鱼明明把刀丢掉了, 然后跳进海里变成泡沫啦,以前都听过好多遍了。” 俞蜃:“如果釉宝是小人鱼,会刺死王子还是会变成泡沫?” “那我才不要丢掉尾巴呢,我要把王子拐到海底去,让他变成哑巴,长出鱼尾巴来,我们就能在一起啦。” 谢瓷昂着下巴,想使坏。 俞蜃:“船上是我呢。” 谢瓷一愣:“是哥哥?那我……咦,那去海底还是岸上呢,感觉海底也很热闹,美丽又自在。但哥哥是王子,还有国家,会娶邻国公主。我救哥哥,不去岸上,好不好?” 他淡声应:“不好。” 谢瓷闷声说:“你都有公主啦,要釉宝干什么?” “谁说我要公主?”俞蜃放下书,靠近床侧,指尖微微蜷缩,轻拨了拨她的睫毛,“明明是釉宝说的。” 谢瓷:“本来就是,以后我不要你管。” 俞蜃:“你怎么说的,‘我只有哥哥,哥哥也只有我’是不是釉宝说的?” 谢瓷侧过身,背对着俞蜃,小声说:“你会长大的,会认识好多好多人,会有喜欢的女孩子,如果她不喜欢我,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俞蜃:“不会。” “不会有什么?” “除了釉宝,不会有任何人。” 谢瓷静了片刻,转身回来对着他,声音轻轻的,试探着问:“不会有喜欢的人吗?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我很害怕,哥哥。” 俞蜃凝视她许久,俯身靠近,唇很轻地触碰她的发:“别怕,哥哥只有釉宝,永远都不会丢你一个人。” 谢瓷细声细气地应:“那我不怕了。” 她顿了顿,抬手搂上俞蜃的脖子,小声道歉:“我对哥哥发脾气了,对不起。今天我不开心,过生日不能不开心的。” 俞蜃垂眼,低声问:“还叫谭立风吗?” “......” “小气鬼,不叫了不叫了!我要睡觉!” . 十二月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俞蜃都没再见谢瓷闷着脸的模样,她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快乐,脸上总是挂着笑,连带着他也是。 “阿蜃,你最近心情不错啊?”向今朝他挤眉弄眼,手肘一推他胸口,“放寒假干什么去?” 俞蜃:“去海边。” 向今“哇”了一声:“去海岛啊?” “嗯,和釉宝一起去。” 向今羡慕极了:“我和我姐要回乡下过年,山里可太无聊了,不过也还行,还有压岁钱拿嘻嘻。诶,谭立风,你呢?” 他戳戳前面的人。 谭立风:“我就在南渚,和平常一样。” 向今:“你不洛京人么,不回洛京啊?” 提起洛京,谭立风下意识看了俞蜃一眼,说:“不回,寒假...我报了补习班,暑假再回去。” “什么补习班?” “防身的。” “我靠,你打算转路子了?” 前几天,俞蜃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写了名字和电话,还有一串地址,并和他说,教练只教他一个人,会很辛苦。 谭立风不怕辛苦。 向今叽喳地问了会儿,又来烦俞蜃:“阿蜃,寒假作业你早点写完,我回来要来问你拿,可不能给别人了。” “嗯。” 向今在教室里到处问,跑了一圈,总算问完大家寒假都去做什么,回来美滋滋地和俞蜃分享,寒假也在他的日复一日的念叨中到来了。 放寒假当天,教室里充斥着欢声笑语。 俞蜃神情轻松,收拾完,朝他们摆摆手,不紧不慢地走出教室,刚出门,撞上宋槐她们一行人走过来。 女生们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我们来找向今,约了一起去吃饭。” “俞蜃,下回喊上妹妹!” 俞蜃笑了一下,温声应:“好,她一定很开心。” 她们都和他说话了,只有宋槐没有。她想,以前他不对她们笑的,这次说起谢瓷就笑了,似乎只有谢瓷能让他高兴。 宋槐低下头,和他擦肩而过。 俞蜃到了眠湖,没急着回家,去不远处的画室看了一眼,工程已完成大半,等入春,院子里种了花,谢瓷就能按时去学画画。 谢瓷最近也挺忙,赵阿姨店里推出了产品定制,接了几个大单子,谢瓷刚开始接触大物件,特别新奇,晚上恨不得住到隔壁去,一时间都想不起来自己要学画画的事,甚至连去海边的事都忘了。 距俞蜃放寒假七八天后,饭桌上,他问谢瓷:“想什么时候去海边?海岛上有我们家的酒店,沙滩附近有民宿,想住哪儿?” 谢瓷一呆,想起来:“呀!都要过年啦,我都不记得了。住我们家的酒店,爷爷知道说不定会来看我们呢!我算一算。”她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明天我就能修好床边的小石榴啦,后天就可以出发!” 谢瓷从没正经去过海边,顶多在边上吹吹风,听听声,小时候她不常出门,一出门俞蜃就容易生气,因为别人总在背后谈论她。 这还是头一回,她可新鲜了。 这新鲜股劲儿一直持续到出发前一晚。 谢瓷蹲在衣柜边,指使俞蜃给她挑衣服:“我要海风吹起来,裙摆都鼓鼓的,不能太紧,还要跑步呢。还要漂亮的吊带和裤子,裤腿宽宽的,风能吹进来,呼呼呼——”她凑到俞蜃脑袋边,模拟一只鼓风机,企图把他吹跑。 俞蜃站在那儿,温热的气息尽数往颈后去,皮肤渐渐有了反应,他问:“裙子要什么颜色的?” 谢瓷消停下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玫瑰色。” 和哥哥在一起,她也是玫瑰色的。 谢瓷想着,弯着眼睛偷偷笑了一下。 她看不见——俞蜃停住动作,侧头盯着她弯起的眉眼,鼓成汤圆的脸颊,能放珍珠的小梨涡,慢慢的,那平直的唇线向上弯曲。 他的眼里有了光亮。 一如谢瓷在他身边的每一天。 .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热带岛屿,得坐飞机前往。 谢瓷在飞机上蔫巴巴的,捂着耳朵哼哼唧唧,一下飞机就活了,牵着俞蜃到处瞎跑,上了游览车也舍不得安静下来,脑袋转来转去,恨不得上下左右都长着耳朵。 “哥哥,我听到路边有人在卖花!” “黄色的,五朵花瓣,她们夹在头发上。” “哇,那我也要。” “到了给你买。” 谢瓷得了花,安静下来,趴在椅背上,细细聆听海风,对俞蜃说:“和南渚的海风不一样,这里的风胆子大一点儿。” 俞蜃:“釉宝胆子会不会变大?” 谢瓷想了想:“可能也会。” 俞蜃:“带你去海里捉鱼。” 谢瓷:“...我是胆小鬼。” 俞蜃顺了顺她被风吹乱的发,眼角眉梢挂着点点笑意。少年俊朗的面容在光束下熠熠生辉,来往的路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宋槐也同样,她摁着心跳加速的胸口,将帽子往下拉了点,居然真的遇见了俞蜃。从放寒假听向今说,俞蜃要和谢瓷去海边玩,她就一直在筛选,排除了不可能的海岛后,最后只剩下两个,人都相对少,但其中一座海岛,上面有一家酒店的主人姓俞。 “槐槐,晒不晒啊?把窗关上吧。”妈妈温声提醒她。 宋槐摇摇头,笑着应:“一点都不晒,爸爸你开慢点。” 游览车上,谢瓷说:“哥哥,有人在看我们。” 俞蜃看向那辆车速较慢的车,停顿几秒,说:“不是,我们沿着海岸线,他们在看海。我挡着你,不怕。” 到酒店后,俞蜃收拾行李,谢瓷正在惊叹:“哥哥,这里的套房和我们家里一模一样,还大一点呢,位置都一样。咦,我的工作台,还有木头!” 俞蜃:“爷爷准备的。” 谢瓷:“我给他打电话。” 俞蜃瞥了她一眼,心说他就是为了这个。 谢瓷平日里不爱打电话,每天中午和俞蜃的电话都要累死她了,怎么都不肯打第二个,偶尔俞蜃和爷爷视频,她会凑过去叽叽喳喳说几句,然后又自顾自地潇洒离去。 谢瓷抱着电话,和爷爷亲亲热热地聊了会儿天,被俞蜃拎着去吃饭。沿着餐厅往外看,放眼皆是碧蓝色的海,白沙滩柔软,人群三三两两地散落。 谢瓷却没心思缠着俞蜃问这儿问那儿,正在和从没见过的龙虾打架,刚摸到的时候她很不可思议,问俞蜃:“这是什么丑东西?” 俞蜃:“马上要进你肚子的丑东西。” 谢瓷鼓起脸。 饭吃了一半,酒店经理拿着入住名单匆匆来见俞蜃,不等说话,被他冷淡的眼神赶走。他也不想多呆,他们家的这位太子爷的名声大着呢。 “嗯?有人来吗?” “没有,别人路过。” “哦。” 谢瓷低下头,继续和张牙舞爪的龙虾打架,她这次找到了妙招,一定能够制服它,从它肚子里找出肉来。 俞蜃垂眼扫过入住名单,最终视线落在宋槐两个字上。半晌,他和谢瓷商量:“去住别墅好不好?” “昨天你说别墅不安全。” “别墅有私人沙滩,釉宝可以在沙滩上跑,不用担心撞到人,还有游泳池,带你下水玩儿。” 谢瓷眨眨眼,问:“哥哥看到不喜欢的人啦?” 俞蜃:“可以在沙滩上搭帐篷,晚上睡在帐篷里。” 谢瓷:“!” 于是,谢瓷就被打包送去了别墅。 ... 宋槐进餐厅时已过了饭点,人少了大半,自然也没能看见俞蜃,她失落地低下头,转而往洗手间走,才走到拐角,听见左边角落有人在说话,“俞家”两个字传到耳边,她倏地停下脚步。男人似乎在打电话,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你猜今天谁来了?” “不对,也不对,你肯定猜不着,我们家的太子爷来了!小的那个,大的那个不在国内,瞧着好点儿了。唉,当年的事儿就可别提了。” “和谁来的?还能和谁,和俞家当年领养的那个小姑娘一起。” “现在挺好,忙一阵歇一阵,你呢?” “......” 宋槐慢慢地睁大眼,下意识捂住嘴,藏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跳,沿着来时的路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俞蜃和谢瓷不是亲兄妹。 这个认知砸得她脑袋嗡嗡的,他们不是亲兄妹,那……那天晚上,俞蜃曾说‘我会一直带着谢瓷,不论她愿不愿意长大’。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喜欢的人,是谢瓷吗? 冷静下来后,她给谭立风发了信息:[我听向今说他们不是亲兄妹?难怪他们两个人不是一个姓。] 谭立风回复;[不是。] 顿了顿,他又发:[宋槐,俞蜃不适合你。] 人大抵都是有一根反骨的,宋槐盯着这两行字握紧了拳,原本都想好不再靠近,可不服输和不甘心却同时冒上来。 为什么不可以是她? 可以是她。 . 海岛气候温暖,入夜海风也是暖和的。 俞蜃牵着谢瓷在庭院里散步,慢悠悠地说着话:“路边种着一丛丛虎刺梅,和你身上的裙子一个颜色,身上长着刺,像小锥子。椰子树和槟榔树有十个釉宝那么高,啧,可能是二十个。” 谢瓷不高兴地晃他手:“你才矮呢。” 不高兴完,还要提要求:“我要摸摸刺!” 俞蜃带着人蹲下来,捏住她的手指,待指腹轻轻碰到,停留几秒,就把她的手抓回去,懒声道:“我太矮了,蹲着费腿。” 谢瓷:“......” 谢瓷:“我想去沙滩上踩水玩儿,我们的帐篷搭好了吗?上面挂着星星灯吗,我想把它们都刻下来。” “在搭,搭完就带你去。” 谢瓷嘀嘀咕咕的,说的正起劲,忽然“呀”了声,捂住脑袋,她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轻轻砸了一下。 俞蜃蹙眉,抬手去摸:“疼不疼?” 谢瓷摇头:“是树上掉下来的果实吗?我头上夹着的花呢?” 俞蜃扫了一眼从天而降的羽毛球,它孤零零地滚到一边,他捡起来,放到谢瓷手里:“釉宝自己摸,花没掉。” 谢瓷:“是羽毛球诶,一定是别人丢的。” 才说完,门铃响了。 俞蜃拿过羽毛球,牵她走回别墅,说:“在客厅里玩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不能进厨房。” 谢瓷乖巧点头。 可前脚俞蜃刚走远,谢瓷后脚就摸了上去。她惦记着摸虎刺梅的小刺呢,刚刚才摸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摸出来。 别墅门口。 俞蜃看着面前貌似讶异的女孩,眸光略显冷淡,轻声说:“宋槐,这样的把戏就没意思了。” 宋槐收起表情,咬住唇:“我不知道你们也在这儿,中午看见我才知道真的有那么巧。俞蜃,你上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俞蜃看她。 “你说,你会一直带着谢瓷。” “你是不是喜欢她?” 俞蜃神经微跳,冷漠道:“你上着市里最好的学校,成绩出类拔萃,理应知道人要有边界感。” “你逾矩了,宋槐。” 宋槐的脸一阵热一阵冷,听心上人这样说,她几乎要被翻涌的羞愤淹没,情绪上头,口不择言道:“我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妹,出去玩都住在一起,谁知道你们晚上……” 她倏地止住话。 羽毛球几乎要被他捏得粉碎。 宋槐对着俞蜃陌生的眼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充血的脸变得煞白,张了张唇:“对不起,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 “是。” 俞蜃懒得再藏,直截了当地打断她。 “问完了?”他松开手,被捏扁的羽毛球可怜巴巴的,“吧唧”一下掉在地上,再也滚不动了,“下次小心点。” 俞蜃又变成那副温和的模样。 宋槐怔怔的,眼睁睁看他关上门,再落锁。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不曾了解俞蜃,他也从没给过她机会。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俞蜃转过身,眸光阴而沉。 果然,麻烦还是得趁早解决。 俞蜃往里走,在经过那丛火红的虎刺梅时忽而顿住,路的最边缘落了一朵花,黄色的,五朵花瓣。 他拾起来,发夹上夹着一根发丝。 是谢瓷的味道。 俞蜃微眯了眯眼,他送她回去的时候,这朵花还在她头发上。可现在却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瞧,偷听的小猫咪被他捉住了。 第18章 草莓 给我咬一口。 别墅客厅里, 谢瓷心虚地坐在软毯上,背对着俞蜃,翻来覆去地扒拉着随手抓过来的摆件玩儿。 “釉宝, 刚刚去哪儿了?” 俞蜃拎着她掉落的花儿,温声问。 谢瓷呆了一下,哥哥怎么知道她出去了,一摸脑袋, 不但花掉了,还沾了几片叶子, 她还装模作样的, 怪傻的。 她耷拉下脑袋, 老实道:“出去摸刺了。” 俞蜃蹲下身,捡去她黑发间的叶片和花瓣,将花重新别到她耳侧,问:“只去摸刺了吗?还有没有做别的事?” 谢瓷:“只去摸刺啦,你看。” 掌心朝上,露出十根纤纤指来,根根白皙, 指腹平滑, 示意俞蜃, 她一点儿都没弄伤自己,可乖了。 俞蜃凝视她片刻,摸摸她的头:“帐篷搭好了, 带你去沙滩玩儿。” 谢瓷蹭地爬起身:“我还要踩水!” 私人沙滩上, 只他们两人。 周围一圈被闪烁的灯光包围,照亮静谧、干净的白沙滩,海风拂动阔朗的叶片, 沙沙作响的声音像雨一样。 谢瓷拎着裙摆,慢吞吞地踩在柔软的沙子上,海水漫上来、又褪去,脚踝凉凉的,脚底却很暖和,俞蜃跟身后,踩上她的脚印。 慢慢地,小脚印变成大脚印。 “哥哥,怎么没有贝壳呢?” “让人捡走了,会割伤。” “好吧,这里风好大好大。” 谢瓷停下来,闭上眼面对海面,听天地间的浩渺,与此同时,她内心有一个小角落慢慢坍塌,正在重塑。 哥哥喜欢她,哥哥本来就喜欢她。 可她刚刚听见了,原来,不是哥哥喜欢她,是俞蜃喜欢她。 向葵曾说,还有一种喜欢,是和他在一起,就算整个世界灰暗、充满裂缝都没关系,因为光会照进来。 俞蜃对她,是这样的喜欢吗? 谢瓷想不明白。 如果俞蜃能听到谢瓷心里的疑问,他会回答她,不是。他的喜欢,从来都不是企图让光照进来,他想让光熄灭,将她也拽到黑暗里来。 可惜,他听不见。 谢瓷悄悄睁开眼,对俞蜃说:“今天不想住帐篷,这里风好大,晚上睡在这里要被吹走的。哥哥,我们回去吧?” “不是想在帐篷里听海的女儿?” “王子都死翘翘啦,哪里有海的女儿!” “......” 别墅的房间不似酒店套房有隔间,他们一人一间房。 俞蜃照旧等谢瓷洗完澡上床,念完故事才离开,床上的谢瓷却在他离开后悄悄睁开了眼睛。 睁眼和闭眼对她来说是一样的。 不论什么时候,她的世界都是一片虚无,谢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小时候,别人会问她,你看到的世界是一片漆黑吗? 她总想,黑色是什么。 现在,黑色大抵是她和俞蜃吵架的时候。 但谢瓷喜欢睁着眼,仿佛这样,这个世界就离她更近一点,俞蜃也离她更近一点,她想被照亮。 或许,哥哥就是她的光,谢瓷想。 那她也喜欢哥哥。 谢瓷稀里糊涂的,想了个半明白,抵不住困意,抱着被子沉沉睡去。而隔壁,俞蜃毫无睡意。 他立在落地窗前,遥望翻滚的海浪。 该怎么处理宋槐呢,她实在太麻烦了,已经威胁到了谢瓷。他和爷爷有过约定,除了谢瓷的需要,他不能向他求助,其余事都需要自己处理。 作为“正常人”处理。 正常人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俞蜃思索着。 俞蜃询问向今,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回复:[一般都说自己有女朋友了,你说你和女朋友异地不就完了,你洛京人,女朋友在洛京,还蛮正常的,微信换个情侣头像什么的,看起来保真。] 这个提议他不喜欢。 他不会有女朋友,不论真假。 俞蜃无声无息地凝视着暗沉沉的海面许久,给谭立风发了条信息:[你喜欢宋槐,找时间和她告白。] 发完信息,俞蜃丢下手机去洗澡,上床后,他拿出谢瓷的手机,替她申请了新的微信账号。 谢瓷一直有自己的手机,手机上有视障人士专用功能,她并不爱用,几乎没需求,便一直放在他这里。 俞蜃听人说过,恋人会用情侣头像。 釉宝会喜欢什么样的头像,她喜欢很多事物,大到高耸入云,小到肉眼不可见,世界在她眼里美丽又奇妙。 她喜欢奔跑,想变成小鸟。 俞蜃垂眼,挑了一只粉色的、在雪中立于树梢的小肥啾,圆滚滚又胖乎乎,歪着脑袋看着天,像釉宝,是美丽的小精灵。 再给自己挑了一只披着黑色的羽毛的小酷啾。 向今的提议不至于完全没用。 俞蜃满意地入睡。 . 海边的日子无忧无虑,却没什么过年的气息,大家都是来度假的,一时间也不记得大年三十这一天,谢瓷记得,因为她最喜欢过年。 这一天,她不肯出门,拉着俞蜃在家。 以前,在洛京他们吃饺子,到了南渚便改吃汤圆,现在不在洛京,也不在南渚,谢瓷都想吃,就和俞蜃一起捣鼓。 “俞蜃,我要吃奶黄馅的汤圆!” 谢瓷嘟嘟囔囔的,一开口就露了馅。 俞蜃一顿,问:“你喊我什么?” 谢瓷:“......” 这几天,谢瓷可谓是仗着“喜欢”得意忘形,比在南渚时任性多了,什么都想吃、哪里都想去,还想去潜水,俞蜃不让,她还发起脾气来,昨晚他们才和好。 谢瓷轻咳一声,小声喊:“哥哥。” 俞蜃静了片刻,也不揉面粉了,洗干净手,把人拉到沙发上,摁着坐下,问:“这几天想什么了?” 谢瓷:“...没想什么。” 俞蜃:“知道宋槐在这里?” 谢瓷:“......” 俞蜃:“偷听了?” 谢瓷:“......” 俞蜃:“我骗她的。” 谢瓷:“?” 谢瓷这下不装死了,气鼓鼓地问:“你骗她就骗她,干嘛拿我骗她!我……我还当真了,还、还认真想了呢。” 俞蜃:“想了什么?” 他眯起眼:“想着这几天怎么耍赖、发脾气,想着怎么欺负我,是不是只想了这些?昨天和我吵架,就因为我没答应你去潜水。” 谢瓷哼哼唧唧:“那不是我以为你喜欢我么,我还打算也喜欢你呢,怎么凶巴巴的,不能好好说话吗。” 俞蜃垂着眼,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喜欢我?” 谢瓷眨眨眼:“我一直都喜欢你的,就、就比以前对你好一点,我还没想好呢,反正就是会对你好的。” 看,她还是什么都不懂。 俞蜃揉乱她的发,说:“胡思乱想,我骗她的,不想她再纠缠下去。走了,包汤圆去,你来捏奶黄馅。” 谢瓷郁闷,原来俞蜃不喜欢她。 但哥哥喜欢她,也可以。 谢瓷转眼忘了这件事,快快乐乐地和俞蜃包汤圆去了,弄得脸上都是面粉,还往俞蜃身上扒拉,等两个人捣鼓完,天色已暗,海岛上燃起烟火。 烟花炸开的沉闷声响,谢瓷的耳侧落下两只手,挡住那些恼人的声音,她看不到绚烂的烟火,这些对她来说只是吵闹的杂音。 “又是新年了,哥哥。”谢瓷算着日子,“我们来南渚过得第四个新年,每年都只有我们两个人。” 俞蜃注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说:“釉宝十五岁了。” 谢瓷:“我又长大啦。” 以前,俞蜃总是很矛盾,希望谢瓷长大,又希望她长不大。现在他不矛盾了,他们两人之间只会有一个结局。 许久,海岛安静下来。 谢瓷弯着眼睛,对他说:“新年快乐,哥哥。” 俞蜃垂眼,轻点她的梨涡,低声说:“明年也想听你说。” 每年都是这样,谢瓷对他说,新年快乐,他不回应,只说,明年也想听你说。他听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已是第九年。 往后还有无数个九年。 俞蜃想。 . 南渚的冬和寒假一样短暂,眨眼天又回到夏日里,谢瓷又换上了长而轻的裙子,每天光着脚在廊下上踩来踩去。 赵阿姨看她活泼的模样就高兴,笑着问:“釉宝,过两天哥哥开学了,你也要去学画画了,开心吗?” “开心!” “阿蜃哪儿去了?” “和同学玩儿去啦,晚上才回来。” 从海岛回来,俞蜃就和她窝在家里,除了散步,两人几乎没出过门。年间,外面过于热闹,谢瓷都不能往街上走。好容易过了初七,街上冷清下来,俞蜃又要开学了,今天耐不住向今磨,出去和他们唱歌去了。 赵阿姨:“阿蜃去年交到了很多朋友,初中那会儿也不出门,现在大了,也知道出去玩了。” 谢瓷:“还有女孩子喜欢他呢。” 赵阿姨笑眯眯:“阿蜃长得俊,以后会有更多。” 谢瓷眨眨眼,她不会告诉赵姨,俞蜃不会有喜欢的女孩子,他只想和釉宝在一起,这是他们的秘密。 谢瓷在家里开心,俞蜃却是不怎么开心。 进包厢前,他被谭立风拦在厕所隔道间。 俞蜃瞥了眼他犹豫、不安的神情,问:“想说什么?” 谭立风捏了捏拳,深吸一口气,说:“我……我不能和宋槐告白,我不喜欢她,怎么和她告白。” 俞蜃:“不用你喜欢她。” 谭立风呆住,半晌没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问:“不、不用我喜欢她是什么意思?那我为什么要和她告白?” 他愣愣地看着俞蜃的眼睛,手脚渐渐冷下去。 俞蜃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喜欢宋槐,他只需要一个人去和宋槐告白,好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然,他更不会理会他们的感受。 谭立风别开脸,硬邦邦地说:“我做不了这样的事。” 俞蜃:“这个程度就到极限了,你和向今说暑假回洛京?和那群人玩儿,你远远不够,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趁早放弃。” 谭立风:“我没想过用这样的方式,以恶制恶,永远不会有结局。” 俞蜃看着谭立风隐忍、挣扎的神情,忽而笑了:“原来你喜欢宋槐啊,这不是正好么,你不用骗她。” 谭立风紧咬住腮帮子,否认:“我不喜欢她。” 俞蜃:“你觉得她可怜?” 谭立风:“我没资格可怜别人。” 俞蜃凝视谭立风片刻,转而换了个念头,说:“你去告诉宋槐,我在洛京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她。” 谭立风一怔:“什么?” 俞蜃:“这也做不到?” 谭立风:“...为什么?” 俞蜃没再回答他的问题,转身离开,背对着他懒懒地摆了摆手:“两个方案,二选一,很好选的。” 谭立风茫然地看着俞蜃离去的背影。 他究竟在想做什么? ... 从ktv出来,俞蜃先行离开,向今搭着谭立风的肩,问他:“你有心事啊?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的。” “没,最近有点累。” “嘶,我给忘了,你防身术学得怎么样,改天教教我。” “刚入门,学会了教你。” 谭立风听向今说了会儿话,似随口问:“宋槐今天怎么没来?她那两个小姐妹都在,也没说她干什么去了。” “宋槐啊,受打击了吧。”向今想起这件事还有点头疼,“听俞蜃说,他在海岛遇见宋槐了,还问我怎么让她放弃,我就建议要不你说自己有女朋友了,他觉得不行。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弄,唉,我也没想到,宋槐这么执着,不过也像她的性格。我和你说,她还挺励志的,一开始在我们班成绩中游,有一次考试数学考得特别好,后来去参加了趟数学竞赛,回来就拼了命学习,后来年级前五考进一中的,牛吧。” 谭立风:“...俞蜃在那次比赛吗?” 向今:“啊?你说...我靠,不会吧,难不成真是那样?” 向今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但细想又觉得合理:“难怪一开始她们就撺掇她去加俞蜃微信,这可怎么办,都三年多了,怎么想都不会轻易放弃。诶,你说喜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那么复杂。” 谭立风没回应向今的叨叨。 既然是俞蜃让他说的,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但俞蜃究竟有什么目的,谭立风不敢轻易听信他的话。 ... 俞蜃回到家里,拿着一串草莓糖葫芦去找谢瓷,她已洗了澡,湿着发缩在沙发里,手里捏了块木头,似在思索刻点什么。 俞蜃用糖葫芦碰了碰她的脸,塞进她手里,而后安静地给她吹头发,吹完,谢瓷擦干净耳朵,戴上助听器和他说话:“草莓好甜,是上次那里买的吗?” 俞蜃:“给我咬一口。” 谢瓷抹抹唇角的糖渍,想吃了剩下半个再递给他,可才张开唇,手腕被握住,竹签摇晃了一下,半个草莓没了。 谢瓷蹙眉:“脏呢。” 俞蜃:“不脏。” “今天玩得开心吗?”谢瓷继续啃剩下的草莓,时不时舔舔唇,舌尖都染成了红色,“晚上我画画了,给你看,颜色是赵姨给我调的。” 谢瓷是会画画的,但只会用笔画线条,不会用颜料,因为她看不见,无法调制出完全与画面匹配的颜色。 俞蜃垂眼看。 水彩纸摊在书桌前,画笔搁置在一边,画上的内容是他给她讲的故事——原野是玫瑰色的,黄昏间,第一颗星星在白杨树上闪闪发亮,电车开过去,车窗里是亮黄色的,里面有两个人。 他的面容清晰,女孩的面容却是模糊的。 她散着发,依偎在他身边。 俞蜃问:“电车里的,是我和你吗?” 谢瓷歪着头想了想:“应该是吧,釉宝没有模样。” 俞蜃凝眸看向谢瓷,拿起画笔,认真仔细地画下她的面容,轻声说:“釉宝有模样,很多很多模样。” 谢瓷好奇问:“什么模样?” 俞蜃放下笔,低声应:“是我的秘密。” 谢瓷鼓鼓脸,咔嚓咔嚓啃完糖葫芦,说:“那我用一个秘密和你换。我能闻出晴天和雨天,哥哥猜为什么?” 俞蜃:“因为你不用穿雨衣,所以是晴天。” 谢瓷:“......” 啊,她的秘密!都被发现了! 第19章 未来 别怕,釉宝牵着你呢。 对俞蜃来说, 高一下半学期的生活还算平静。 早上偶尔送谢瓷去画室,等她下课回来,中午打电话时叽叽喳喳地和他说, 今天又学什么啦,和小朋友玩什么啦,下午回家,就能看见她坐在廊下, 晃着脚等他。 日子一天一天过,南渚又到了最热的时候。 俞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都没见过宋槐, 起初他以为是谭立风做的事起了效果, 却不想他压根没告诉宋槐。 因为他又看见了她。 在眠湖附近的咖啡馆。 俞蜃脚步一停,立在玻璃窗侧,无声看向里面的宋槐,她和朋友说着话,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而后想到什么,忽然起身往外走。 宋槐匆匆推开门, 视线停在安安静静的少年身上。蓝白的校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炎夏里他清清冷冷, 眉眼平和,丝毫不被这暑意所恼。 依旧是她喜欢的模样。 “俞蜃!”宋槐慌乱地喊他,神情紧张, “我不是故意来这里的, 是朋友约的地方在这儿。还有,过年的事……对不起啊,我失控了, 不该那么说你和你妹妹。回去我想了很久,一直想和你道歉,可、可是我不敢见你,总之,总之我向你和你妹妹道歉。” 海岛那晚过后,宋槐回想,自己的模样实在太难看了,她慌不择路,选了最差劲的办法,让他不得不顺着她的话,从而打消她的念头。 俞蜃怎么会喜欢谢瓷。 不可能的。 俞蜃垂眼,心想,谭立风果真没告诉她。 他眸光冷淡,轻飘飘地看她一眼,说:“别去打扰她。” 说完,他转过身,迈着原本不紧不慢的步伐继续往前走,独留宋槐失落地留在原地,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 以前和他隔着远远的距离,她只要看到他就满足了,可离得近了,反而越来越贪心,自己变了模样。他也是,从前他不会这样冷淡地看她。 好丢人,宋槐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她不想喜欢俞蜃了。 ... 俞蜃回到家,谢瓷还没下课。 新学期,向葵课表有变化,周六下午有课,照旧上到四点。俞蜃站在书房门口看了会儿,谢瓷支着小脑袋,一副困倦的模样,向葵也不喊她,居然放轻声音,生怕把她吵醒了,一时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 俞蜃:“......” 王茉莉走过来,悄声说:“釉宝这两天都没睡午觉,不知道一个人偷偷在楼上干什么,不让我上去。” 俞蜃抬手扣了扣门,轻声说:“向老师,今天先上到这里吧,辛苦你了。” 向葵点点头,整理完课件,轻手轻脚地离开。 俞蜃走进书房,在谢瓷对面坐下。 她完全没意识到对面已换了个人,偶尔还哼哼嗯两声,假装自己在听的模样,睫毛都要耷拉到地上了。 “釉宝。”俞蜃低声喊,“抱你上去睡?” 谢瓷迷迷糊糊的:“几点了?” 俞蜃:“三点半。” 谢瓷摇摇头:“不去,要等哥哥。” 俞蜃看了她片刻,径直将她抱了起来,说不去的小姑娘自觉地缠上来,鼻子在他颈侧嗅了嗅,最后脑袋一埋,眨眼便睡去了。 谢瓷醒来时,天已黄昏。 夏日闷热,她睡得出了一身汗,脑子发懵,看不见、听不见,心头忽而一阵恐慌,似乎世界只剩她一个人。 哥哥呢? 谢瓷想去摸助听器,耳侧忽而落下一抹微凉的触感,片刻后,她被人抱起来,走出房门,走下楼梯,一直抱到楼下,放在廊下。 俞蜃抚去沾在她脸侧的发丝,摸了摸她汗涔涔的额头,问:“釉宝怎么不说话,把围栏打开,让你玩水。” 谢瓷第一次问:“哥哥,我还能看见吗?” 俞蜃有片刻的怔忪,竟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谢瓷刚来他们家的时候,他不喜欢她。 他不只不喜欢她,也不喜欢他爸妈、姐姐,因为他们同样不喜欢他,不过俞蜃不在乎为什么,他自顾自地生活在家里,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谢瓷来了之后,他身后就总跟着一个小尾巴,她喊他哥哥,明明看不见,也喜欢跟着他跑,摔倒了不会哭,爬起来去牵他的手。 那时,俞蜃喊她,小瞎子。 谢瓷却只知道对他笑,她说,釉宝本来就是小瞎子。 他记得那晚上,精神病医院逃出来的疯子将他们都捉了去,绑在一块儿,谢瓷傻傻的,看不见也听不见,只知道牵他的手,问,哥哥你在么。 俞蜃不理她。 他在听疯子说话:“...你们丧尽天良,没想过有一天会报应到自己头上吧?不过你们知道,我没病,是正常人,所以给你们一个机会。我数数,一、二、三……五个人,投票吧,选一个人替你们去死,我放过剩下的人。” 俞蜃注视着其他人。 他们都在看他。 疯子笑起来,问:“这选择这么好做啊?没劲,说说为什么。” “他不是我儿子,是我老婆和我大哥出轨生的野种。” “放屁!你自己是个孬种,事事不如你大哥,我是瞎了眼,扶你一个还不够,还要去扶你大哥?你要不要脸?” “谁不知道,你当初就是喜欢我大哥!” “你大哥算什么东西?值得我喜欢一辈子?” 疯子听得津津有味:“既然他是你和你老公生的,你怎么也选他?” “他不亲人,是个怪物。” “你呢,你怎么选你弟弟?” “爸爸妈妈是我一个人的。” 疯子听完,最后去看谢瓷,她看不见,缩在俞蜃身边,小声说话,他凑近了点,听她说:“哥哥,你是不是害怕?别怕,釉宝牵着你呢。” 疯子惊奇道:“这小姑娘不选他。喂,你呢,你选谁?” 他看着俞蜃。 俞蜃侧头看谢瓷,她叽里咕噜的,小手软软的,在他掌心蹭来蹭去。他看了许久,最后指向自己。 疯子嗤嗤地笑了:“难怪你妈说你是怪物,也是个小疯子。” 然后呢,疯子将那三个人都弄死了,也顺便弄死了自己。他和谢瓷活了下来,被送回俞家。 后来,有人问俞蜃。 如果小瞎子当时能听见,她会选谁? 俞蜃把他的头摁进土里,一字一句告诉他:“谢瓷不是瞎子。她让我活,我就活,她让我死,我就死。”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想让他活着。 那这个人只会是谢瓷。 ...... 从过去回到现在,俞蜃看着谢瓷,告诉她:“爷爷每年都在找医生,釉宝以后一定会看见。” 谢瓷牵他的手,问:“我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哥哥吗?” “会。” 俞蜃答应她。 . 伴随着炎夏来临的,是暑假。 向今一脸潮红地拿着个小风扇,大大咧咧地坐在课桌上叨叨:“这天气上体育课,真是遭罪,今天就放暑假了。诶,阿蜃,听我姐说,妹妹暑假不上课?” 俞蜃转着笔,随口应:“她说太热了,老师上课很辛苦。” 向今一呆,随即叹气:“这傻妹妹,老师在你这儿挣不到钱,肯定会去别的地方挣钱,照样要受苦。不过我姐也是,她就是闲不下来,爱好就是存钱,多么朴素的爱好。对了,你们听说没,宋槐要转学。” 俞蜃没什么反应。 谭立风动作一顿,回头问:“转去哪儿?转到二中?” 向今摇摇头,瞥了眼俞蜃,压低声音:“不在南渚了,好像是转去舅舅那边的城市,二中放假就走,暑假也不过玩,就挺突然的。” 谭立风克制着不去看俞蜃。 他想问俞蜃,是不是他动了手脚,是不是他让宋槐转走的,又是不是因为他没照着他的话去做,可他不敢,不敢问。这些日子被俞蜃温文尔雅的外表所蛊惑,他忘了这个人以前是个疯子,不可理喻的疯子。 谭立风:“...什么时候的事?” 向今挠头:“就最近吧,她爸妈都留在南渚,也没工作上的调动。你说,是不是因为……”他朝俞蜃那边使了个眼色。 谭立风紧抿着唇,说:“下午不和你们去网吧了,我有点事。” “啊?” 向今一脸懵。 等下课铃声打响,谭立风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俞蜃凝视他片刻,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整理书包。 向今纳闷:“谭立风怎么了?他这学期哪里怪怪的。” 俞蜃表示自己不清楚,拉上拉链,温声道:“我先回去了,暑假有空找你玩,晚上打球可以喊我。” 向今比了个手势:“了解。” 俞蜃走出教室,牵起唇,心情愉悦,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有条不紊,看来当个正常人还挺简单的。 ... “……机场?我现在过来。” 谭立风喘着气,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炎炎烈日不知他的急迫,照旧坦荡荡地在地面上晃荡,晒着树叶都蔫吧,颇有几分意趣。 宋槐诧异道:“你现在过来?” 谭立风吞咽了一下,喉间干涩:“我有事要告诉你,是关于俞蜃的。” 宋槐挂了电话,有一瞬的茫然。 当时,抱着想多了解俞蜃的想法,她添加了谭立风,之后他们偶尔聊天,并不熟稔,在海岛上,他曾说她不适合俞蜃,在那之后她减少了和他的联系,近几个月说过的话寥寥无几,他有什么话、什么事这么着急,一定要当面和她说呢? 离登机还有段时间。 宋槐和父母说了一声,去公共大厅的门口等他,约莫半小时,她看见谭立风气喘吁吁地朝她跑来,衣服被汗水打湿。 她刚想说话,忽然瞥见他手里的盒子。 这个盒子……很眼熟。 谭立风热的嗓子冒火,来不及说话,把礼物递给她,去边上买了瓶水,一口喝完,捏扁空瓶,丢进垃圾桶,再回到宋槐面前,对上她古怪的眼神:“这块表为什么在你手里?” 谭立风看着她:“你前脚刚走,俞蜃就把盒子丢了。宋槐,俞蜃他不是你看见的样子,他...他是个疯子,在洛京,我们都怕他,他没有道德心、同理心,暴躁易怒,攻击性极强,现在的样子,都是他装出来的。” 宋槐怔怔的,似是一时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半晌,她问:“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你和俞蜃不是好朋友吗?” 谭立风扯了扯唇:“我们怎么可能是好朋友,我不过是他用来安抚谢瓷的工具,好让他妹妹以为,他就是那个温柔的哥哥,和普通人没区别。” 宋槐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告诉我?” 谭立风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因为我胆小、不反抗,以前在学校被人欺负,永远只能被踩在底下,仰视别人,我知道这有多痛苦。宋槐,俞蜃不值得你喜欢,他一直在骗你,骗所有人。” 宋槐反应片刻,退后一步:“你...是不是喜欢我?” “......” 谭立风张了张唇,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宋槐惊疑不定地问:“你为什么抹黑俞蜃,我有眼睛,自己会看,他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谭立风,他当你是朋友,你在背后这样说他,我看你才是个疯子!” 谭立风大脑嗡嗡的,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 难怪,难怪俞蜃让他告诉宋槐,原来他早知道宋槐不会信,他就像看小丑一样,看他们每一个人。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气,他总是在逃避,被欺负时逃避不反抗,逃到了南渚,还是在逃避,不敢反抗俞蜃,从洛京到南渚,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那个他,怯懦又胆小。 谭立风一抹额头上的汗,哑声道:“他给我发过信息的。让我和你告白,想摆脱你的纠缠,我没答应。” 他把信息给宋槐看。 宋槐捏着手机,盯着对话框半晌没动,忽然,她一把将手机摔在他胸前,丢下接下来的行程,往外跑去。 谭立风愣住,后知后觉,她要去找俞蜃,他忙追上去,冲着那个身影喊:“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她停住了,回头看他。 眼眶是红的。 ... 俞蜃回到家,王茉莉整理完就想离开,却听他说:“王姨,今天晚一点。过会儿,有两个同学要来找我,耽误点儿时间。” 王茉莉:“那我赶紧去把酸奶给冻上。釉宝她馋的很,吃不到冰淇淋,想了个法子出来,说要吃冻酸奶,怎么那么贪凉。” 俞蜃温声问:“她在哪儿?” 王茉莉一指书房边上的小隔间:“嫌楼上热,又不爱开空调,廊下现在烫得像铁板,躺在凉席上玩冰块呢。” 俞蜃往隔间走,进门一看,谢瓷托腮趴在凉席上,吊带露出大片雪白,蝴蝶骨上的红痣像虎刺梅一样妍艳,裙摆滑落,滑腻的小腿交叠,晃来晃去。 她面前放着一个冰盆,吹风机将凉意送到她脸上。 “釉宝。”俞蜃喊她,“不可以对脸吹。” 谢瓷哼哼唧唧地移开脸,说:“你放假啦,又可以天天管着我啦。夏天怎么会这么热,也不知道我的橘子树会不会被热死。” 俞蜃:“不会,爷爷管着它。” 谢瓷:“爷爷这个月都没有给你打视频电话,也没有找我,他是不是很忙,哥哥以后也会这么忙吗?” “不会。” 谢瓷翘起唇角:“我以后可忙啦。” 俞蜃坐下,配合着问:“釉宝以后想干什么?” “我要开一家好大、好大的木雕店。”谢瓷憧憬着未来,“等哥哥下班,就来接我回家。对啦,店里还要找一个小姑娘,会功夫的那种,不然别人欺负我怎么办,我都看不见。” 俞蜃:“不会有人欺负你。” 谢瓷:“嘻,有哥哥在。” 谢瓷伸手去拽他的食指,晃荡着,感叹:“好想快点长大,去很多新地方,最想和你一起上学。” 俞蜃垂着眼,静静地听她说。 心变得无比宁静。 这宁静没有持续太久,王茉莉听见门铃声响,喊俞蜃:“阿蜃,同学来了!我开门还是你出去?” 俞蜃摸摸谢瓷的头:“是谭立风,他要转学了,来和我告别。我出去说几句话,很快就回来,不可以对脸吹。” “咦,他转去哪里?” “洛京。” 门外。 宋槐和谭立风眼看着门打开,俞蜃走出来,平静地看他们一眼,说:“去咖啡厅,外面热。” 宋槐咬住唇,思绪混乱。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谭立风说的那样吗? 咖啡厅内人不多,这么热的天,少有人愿意出来,路上那一段路都受不了,都坐在家里吹凉风。 俞蜃找了个角落,点了饮料,坐下。 他看向宋槐,视线在那只新表上停留一瞬,语气温和,说:“谭立风都告诉你了,礼物和信息,还有在洛京的事,你相信他?” 宋槐盯着他,问:“是真的吗?” 俞蜃:“既然要转学,不如转去洛京。你舅舅的城市教育水平不如南渚,洛京是最好的,我可以让你进洛京一中。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亲自去找真相,是不是更好?” 宋槐呆住。 他为什么这么平静? 不止宋槐,谭立风心里同样一团乱麻,不等他想个明白,俞蜃转向他:“教练和我说,你进步很大,完全能保护自己,这一次,你不怕我,和宋槐摊牌。照目前看来,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你该回洛京去,不是躲在这里,该去检验成果了。你想回去吗,谭立风?” 谭立风浑身冰冷。 说不出话来。 从一开始,俞蜃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他早就预料到了所有结果。宋槐突如其来的转学,像是临门一脚,让他一击即中。而他根本无法拒绝,因为,他也想回洛京去。 俞蜃起身,温声道:“考虑好联系我。” 少年来时清清爽爽,去时也干干净净,他像是从不会沾染上污垢,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说完,自在地离开,从不回看身后的废墟。 俞蜃再次回到家里,等王茉莉离开,去冰箱里取出冻了丁点的酸奶,朝谢瓷招手:“釉宝,过来。” “干什么呀?” “抱我一下,喂你喝酸奶。” 谢瓷慢吞吞地起身,纳闷:“不喂我喝也可以抱你的,你站着不要动,我过去抱你啦。这次想要抱多久?” “先抱。” “哦,你很开心吗?” “嗯。” “为什么开心?” “釉宝抱我。” 第20章 眼泪 没人爱俞蜃。 八月初的南渚, 让人恨不得往水里扎的日子,少年少女们天天在外头晃悠,热不怕, 累也不怕,就要玩儿。 晚上八点,体育馆。 随着最后一个三分球进篮筐,清脆的哨向响起, 比赛结束,最终俞蜃这队以大比分赢得胜利。 向今随手扯起衣摆, 擦去额间的汗, 喘着气看俞蜃, 他一副干净、清爽的模样,只额间覆了一层薄汗,黑眸亮得出奇,心情显而易见得好。 向今纳闷:“你最近怎么着,遇见喜事了?” 俞蜃仰头喝了口水,喉结滚动:“难得假期。” 向今:“唉,高二的暑假可没那么轻松。对了, 你知道的吧, 谭立风要回洛京的事, 说家里工作调动,要回去。” 俞蜃眉梢微扬,语调不变:“听他说了, 挺可惜的, 以后能打球的人又少了一个。他和你说了?” 向今:“有人撞见他去学校办手续,被撞见了说的。还说这周请我们吃顿饭,你方不方便?” “这周?”俞蜃拧上瓶盖, “这周不方便。” 向今:“也是,以后你们在洛京可以随时聚。” 俞蜃没接话,这周他要是去了,谭立风恐怕食不下咽。他扯了扯唇,对向今说:“再打一场,回去了。” 向今点头:“行。” 像这种赛事结束后的聚会,俞蜃极少参加,偶尔谢瓷在外学画画,他会留下来,掐着点离开,每一日都过着相同的生活。向今有时候会想,如果换做是他,是否也会有这么好的耐心,日复一日地陪伴在妹妹身边,重复枯燥的生活,他没有答案。 与此同时,眠湖。 谢瓷跟着王茉莉捣鼓了一会儿夏日清凉饮品,偷吃了好几块冰滋滋的桃子,最后被赶出厨房。 “茉莉,我可以帮你的呀。” 谢瓷扒着门框,不肯走。 王茉莉回身瞪她一眼,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轻斥道:“再吃闹肚子了,什么都往冷冻箱里放,阿蜃骂你我可不管。” 谢瓷:“哥哥才不会骂我。” 王茉莉没好气道:“玩儿木头去!” 谢瓷幽幽地叹了口气,去廊下吹夜风、雕木头,嘴里念叨着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刚坐下,忽听水面一阵响,像鱼儿跃出水面,还是条大鱼。 她侧耳听,怎么没掉下去呢,难不成这鱼卡在半空啦?正纳闷,那条“大鱼”忽然说话了,他喊她:“谢瓷。” 谢瓷呆了一下,认出他的声音来:“谭立风。” “你怎么在水里呀?” 谭立风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要用这里的船需要小区的通行卡,他没有,只好挑了近路,从水里游过来,避开王茉莉,到了地方,他便缩在芭蕉叶下,等着谢瓷出来,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她总算出来了。 谭立风不敢高声说话:“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瓷安静片刻,问:“不能让他们知道的话吗?” 谭立风苦涩:“抱歉,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但我要离开南渚了,你……你和俞蜃,我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走。谢瓷,你哥哥他……” . 九点半,俞蜃回到家。 王茉莉打了个哈欠,拎上包,说:“我给釉宝吹了头。中午她嫌热,没睡午觉,这会儿已经上床了,在看书。” 上楼后,俞蜃先去洗了澡,围着浴巾出来,走了两步,忽而顿住,谢瓷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他床上来了,翘着脚,一手抱着他的枕头,一手拿着把圆圆的小扇子,给自己扇风,听见声儿,看过来,问:“洗完啦?” 俞蜃一顿:“怎么过来了?” 谢瓷眨眨眼:“哥哥是不是没穿衣服?” “......” 俞蜃低头扫了一眼,扯着衣服又回了浴室,她很少在晚上过来,今天悄无声息地就跑到了他床上,不知道又要玩什么。 谢瓷想了想,把扇子一丢,掀开冰丝般凉凉的被子,躺在他枕头上。 她平躺着,想谭立风说的话,他说,俞蜃是疯子,说他在洛京都做了什么,说他是怎么费尽心机把他和宋槐从南渚弄走,却还是得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 谢瓷曾以为,俞蜃只是小时候没人爱,长大后,他有了很多朋友,来了南渚,邻里都喜欢他,同学、老师也喜欢他。可谭立风告诉她,俞蜃照旧没人爱,她看到的都是假象,俞蜃一直在骗她,她眼里的哥哥,对别人来说,无一可贵、无一可惜。 没人爱俞蜃。 谢瓷攥紧被子,把脸埋进他的枕头里,心像是被咬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说不上哪里难受,可让她浑身不舒服,情绪都从眼睛里跑出来。 俞蜃随意地吹了吹头发,出门找谢瓷。 门打开,他听见轻细的吸气声,伴随着很小声的啜泣,她在哭。 “......”俞蜃喊,“釉宝?” 谢瓷被俞蜃从被子里捞出来,被耐心擦干净眼泪,俞蜃盯着她通红的眼睛,指尖沾着泪水,忍下颤栗,低声问:“为什么哭?” 谢瓷揉了揉酸胀的眼,平复情绪。 半晌,问他:“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笑?” 俞蜃:“喜欢。” 谢瓷:“骗人。” 俞蜃去牵她的手,握住带到唇侧,让她柔软的指腹触到弯起的弧度,告诉她:“和你在一起,我总是笑。” 谢瓷眼睛发酸,继续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俞蜃:“我想和别人说话。” 谢瓷:“为什么?” 俞蜃:“我对她们好,她们对釉宝好。” 谢瓷捂住眼睛,眼泪又流下来,她想,不去外面也可以,不可以和哥哥一起上学也可以,只要和他在一起,怎么样都可以。 俞蜃盯着她,抬手靠近她的脸,接住落下来的泪水,侧头舔了一口,热的,咸的,和釉宝不一样。 “釉宝,不可以哭了。”俞蜃强硬地要求她,“闭上眼睛。” 谢瓷不情不愿,瘪瘪嘴,当小瞎子好可怜,她小声提出要求:“今天我想和你一起睡,可以么,分两床被子,就是两张床了。” 俞蜃答应她,拿毛巾给她擦干净脸,再抹上她平时爱的那些香香,才问:“晚上为什么哭?” 谢瓷垂下眼,抿抿唇,嘟囔道:“我想起小时候,你凶凶的,不理我,只喜欢一个人玩儿,和现在不一样。” 俞蜃“嗯”了声:“釉宝来了,就不一样。” 谢瓷:“那我很重要。” 俞蜃:“当然。” 谢瓷钻进被子里,说:“哥哥去写作业吧,我自己躺着,等你写完再给我讲故事。今天想听鬼故事。” 俞蜃垂眼看她了一会儿,将室内温度调低。 随后,他在书桌前坐下,给小区物业发了条短信,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物业给他发来一段视频,视频里,谭立风进入小区,靠近水屋的方向,把包丢在草丛里,跳入眠湖,时间快进一个半小时,他浑身湿漉漉地上岸,换了衣服后离开。 俞蜃眯了眯眼睛,盯着画面半晌,转头看谢瓷。 她眼睛还红着,揪着他的枕头,脑袋在上头蹭来蹭去,鼻翼翕动,闻到熟悉的味道,又安静下来,双眼空空的,似在出神。 俞蜃凝滞许久,又一次陷入困惑。 釉宝似乎真的不怕他。 . 近来,谢瓷变得很黏人。 不止俞蜃发现了,王茉莉和赵阿姨都发现了,俞蜃跑到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以前他出门去玩,她都不爱跟着,现在非要跟,不让还发脾气。 这日下午,谢瓷闷着脸坐在廊下,不理人。 俞蜃拿了把扇子给她扇着风,还得哄她:“现在是暑假,体育馆里人特别多,泳池里特别挤,不好玩。” “你昨天还去了!” “我去打球。” “打完球不洗澡吗?” “洗澡不用去泳池。” “......” 谢瓷找不到理由,又开始生闷气,往地上一躺,开始睡大觉,企图用不和他说话的方式来赢得战争的胜利。 赵阿姨看得直笑,说:“釉宝长大了,爱发脾气了,等再大点儿,就会有喜欢的男孩子了。阿蜃,你说釉宝找个什么样的你放心?” 俞蜃垂着眼,轻声应:“不放心。” 赵阿姨感叹:“也是,你带着釉宝这么些年,到时候肯定舍不得,换做我也舍不得。也不知道釉宝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这小姑娘,到现在都没见过几个同龄男孩,该让她出去玩玩。” 俞蜃:“过两年带她出去读书。” 赵阿姨点头:“外头地方大,人还少,釉宝是该到处去看看,她肯定喜欢。唉,一眨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她念叨了几句,回去收衣服,廊下只剩俞蜃和谢瓷。 俞蜃捏了捏她的耳垂,问:“睡着了吗?” 谢瓷一动不动,眼睫悄悄颤着,忍住不和俞蜃说话,没忍一会儿,他又说:“带你出去拍照。” 谢瓷没忍住睁开眼:“怎么拍?” 俞蜃:“我拍。” 谢瓷愣了一下,坐起身问他:“哥哥会拍照,我们家里有相机吗?为什么没见过,我也可以拍吗?”她叽里呱啦丢出一大堆问题。 俞蜃:“有相机,我藏起来了,釉宝可以拍。” 谢瓷又呆住,家里每个地方她都摸过,什么位置放着什么东西,她都一清二楚,俞蜃能把东西藏到哪里去? 俞蜃拍拍她的发,说:“等你找到了,就带你出去。” 谢瓷哪里还坐得住,立即起身,去家里到处乱摸,俞蜃也不管她,做自己的事情,由着她到处乱找。 谢瓷第一个去的地方是暗室,如果家里有地方让俞蜃藏东西,那一定在暗室里,不然她不可能找不到,可等她进了暗室,里面照旧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居然没有。”谢瓷嘀咕着,又去翻俞蜃的书包,“总不能天天带着去上学,这也太奇怪了。咦,这是什么?” 谢瓷放慢动作,摸出来像是信封的东西,薄薄的,有封口,没被拆开过,她捏了半天,生出巨大的好奇心来。 五分钟后,谢瓷下楼。 “咚咚咚”的脚步声听得俞蜃神经直跳,不等他出去,那脚步又自觉地慢了下来,走到楼梯口,她说:“我去找赵姨!” 俞蜃一顿,她找东西找了一半,怎么会跑去隔壁?他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儿,她清脆的喊声从廊下传来:“哥哥,你出来!” 等俞蜃出去,谢瓷闷着脸,赵阿姨忍着笑。 谢瓷一把把信拍在他的胸口:“赵姨说,不可以偷偷拆你的信,那你自己拆,然后念出来给我听。赵姨也在,你不许骗我。” 俞蜃盯着这封粉色的信,回忆片刻,问:“哪儿来的?” 谢瓷:“你书包里!” 赵阿姨说粉色的信通常都是情书,他才说不会有喜欢的人,就跑去收人家的情书,果然是骗子,相机也骗她,情书也骗她。 谢瓷都要气死了。 俞蜃滞了一瞬,说:“不是我收的。” 谢瓷根本不讲理:“念!” 俞蜃:“......” 第21章 雨日 像南渚的天放了晴。 “......” 廊下一片寂静, 少年清朗的嗓音像芭蕉上水滴往下滚落,他平静地念着:“第一次见你是在操场上,明明那么多班的人在跑步, 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穿校服特别好看,干干净净的白色,像南渚的天放了晴。” 谢瓷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儿,问:“你还看她啦?” 俞蜃:“......” 俞蜃:“没有。” 谢瓷:“骗人。” 谢瓷摆摆手:“不听啦, 偷看人家情书多不好,但我看不见, 才没有偷看, 是你一定要在我耳边念的。” 俞蜃:“我不认识她。” 谢瓷:“哦。” 赵阿姨瞧着兄妹俩斗嘴, 笑眯眯地走了,小孩吵架她掺和什么,不如去看看晒着的小鱼干,拿几根出去喂小猫咪。 外头的小猫咪懒洋洋,家里的小猫咪叫不停。 谢瓷昂着下巴:“你不用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见过面, 说过什么话, 情书是怎么跑到你书包里去的, 我都不想知道。” 俞蜃顿了一下:“外面热,先进去。” 谢瓷悄悄竖着耳朵,等了半天, 俞蜃似乎真的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去厨房里倒了杯桃桃苏打汽水给她,然后自顾自地走进书房,不管她了! 谢瓷生了一肚子气, 还喝了一肚子汽水,凉滋滋的甜味也不能让她开心起来,耷拉着脑袋回了楼上。 坐在地板上,将俞蜃的书包放好,谢瓷发呆,她心里闷闷的,不舒服,像是有小虫子在里面咬她,和上次知道宋槐和俞蜃告白时不一样。 都是告白,为什么会不一样。 谢瓷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也没了继续翻找的心情,自己摸去床边睡午觉,谁也不想理,什么都不想听。 楼下书房,俞蜃摊开崭新、洁白的信纸,给钢笔添上墨水,提笔划出锋利的字迹,写下开头两个字:釉宝。 谢瓷一觉睡醒,习惯性去摸助听器,指腹摸到不一样的触感,下面似乎垫着什么,她起身仔细摸,和之前的情书的触感相同,但又有一点不一样,不是同一封,她低头去闻,闻到清淡的墨水香,是刚写的。 片刻后,谢瓷下楼找俞蜃,他正在厨房里,嗓音混在烟火气中:“看到信了吗?是给釉宝的。” 谢瓷问:“哥哥给我的?” 俞蜃“嗯”了声:“可以去找赵姨,让她念给你听。至于那封信,是昨晚在体育馆有人塞到我书包里的,以后不会把包放在外面。釉宝,我不认识她,不知道是男是女,也没有继续往下看。” 谢瓷鼓鼓脸:“那封信呢?” 俞蜃:“封回去了,下次带去体育馆,放到失物招领的地方。” “...可以这样吗?” “她没署名,也没写我的名字。” “咦,那不一定是给你啦。” “可能是给向今的,我们的包放在一起。” “哦,那放去失物招领吧!” “.....” 谢瓷从厨房里出来,慢吞吞走到廊下,手里捏着信,脚步踟蹰,往右走,她就能跨过去找赵阿姨,让她念给她听,可是她不愿意。她停在原地,久久不动,她只想一个人知道,甚至不想从俞蜃口中听到,只想自己看,亲眼看。 这是第一次,谢瓷希望自己能看见。 . 自八月后,谢瓷开启了漫长的寻找相机之旅,她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地将整座水屋翻了数遍,恨不得把冰箱和洗衣机都拆开来找,都没能找到俞蜃口中的相机,时间眨眼一过,到了九月,是俞蜃开学的日子。 这一日,南渚下了雨。 俞蜃等谢瓷吃完早饭,送她去画室,临走前,谢瓷拉着他问:“相机真的在家里吗?你是不是藏在学校啦?” 俞蜃:“就在家里。” 谢瓷郁闷地松开手,和他挥手道别,耷拉着脑袋回到教室,脱下雨衣坐好,她来得最早,其他两个小朋友还没有来,美术老师在调颜料。 美术老师二十七八,性子柔和,土生土长的南渚人。她惯例和谢瓷打招呼,却没听到回应,定睛一看,又发呆呢。近日谢瓷常处于这样的状态,但她没问,也不会问,这间画室、这份工作,是为这个女孩一个人存在的,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职责,其余的,恐说多了就是错事。 正准备继续动作,却听谢瓷问:“老师,如果你想在家里藏一样东西,不让人发现,你会往哪儿藏呢?” 老师一怔,问:“藏多大的东西?” 谢瓷想了想,比了个大概的大小:“是个相机,应该……就这么大吧?我到处都找啦,怎么找都找不到,但东西一定在家里。” 老师凝眉想了许久,谢瓷看不见,找东西只能凭着触觉和感觉来,要藏个相机,要说容易那也不简单,可要说难却也不见得,于是,她问:“会不会是拆开了?” 谢瓷呆了一下,还能拆开? 她凝眉沉思,先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 二中,高二六班。 向今拿着把不知道哪儿骗来的扇子,坐在桌上,扇着风,瞧着窗下,得意洋洋的:“这下我们也是学长了,瞧瞧,一个个吃饭都急得和什么似的,没见识。” 前桌翻白眼:“也就谭立风在的时候搭理你。” 向今叹气:“也不知道他怎么样。诶,阿蜃,他联系你没?” 俞蜃垂眼翻着新书,草草翻过一遍,随口应:“他们也今天开学,他本来就住在洛京,不会不适应。” “也是。”向今聊着天,忽而提起暑假的事来,“你听说没,我们去的那个体育馆,闹了个笑话。不知道哪个妹子写了封情书,给放到失物招领去了,来回的人都能看见,那信上还画了爱心,没几天,那封信让人偷偷领走了,但还是让人撞见了,你猜是谁?” 俞蜃:“我们学校的?” 向今睁大眼:“这你也知道,还真是我们学校的,是不是本人去领的不知道,但这种事也没人愿意去替领吧。喏,上头的。”他指了指楼上。 “高三的?”前桌听着这事还挺纳闷,“现在还流行写信告白啊?不都是告白墙什么的吗?或是直接软件上说,哪还写信。” 向今拿扇子敲他:“这你就不懂了吧?《一吻定情》看过没,开头女主角向男主角告白,就是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白信,多有仪式感,多浪漫啊。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不要就算了,还放到失物招领去……” 他越说,声音越小,眼珠子忍不住往俞蜃脑袋上瞄,见他一动,又忙不迭地收回来,轻咳一声:“具体是谁也不知道,就不瞎说了,就是不知道给谁的。我们二中的,总不能给别的学校的吧?那个,阿蜃,你觉得是不是给我们学校的?” 俞蜃微一弯唇:“或许是给你的,体育馆属你去得最勤。” “啪嗒”一声,扇子掉桌上了。 向今木呆呆的,话也说不利索了:“给、给我的……?不能吧,我、我也没怎么去啊,而且……” 他涨红了脸,不说话了。 到了午休时间,俞蜃掐着点出去给谢瓷打电话,结果接的人是王茉莉,说谢瓷又在那儿找东西呢,午觉也不肯睡,他说就让她听一句话,王茉莉好半天才把人哄来。 谢瓷不情不愿的:“我忙呢!” 俞蜃温声道:“去睡午觉,晚上带你去游湖。” 谢瓷一顿,似乎在思考,半晌,她提出要求:“还要踩水。” 俞蜃都答应了,谢瓷才肯定去午睡,挂了电话,他翻阅信息,除去被屏蔽的群聊,其余都是路非野发来的信息。 路非野:[你说的人来了,一男一女。] 路非野:[怎么着,惹着你了?啧,哪怕犯到我手里都好点。你这人啊,还不如小时候,现在阴恻恻的,捅暗刀子多没劲儿。] 路非野:[釉宝怎么样?听我爸说,你爷爷花了大力气去外头请来一个退休的眼科专家,和你说没?] 俞蜃蹙眉,直接给老爷子打了个电话。 不接,他捏紧手机,忍住没砸了。 午后,雨越下越大。 俞蜃看着覆着冰裂纹的窗户,想起谢瓷,她在雨天容易听不清声音,却总爱出去玩,他身上常年带着口哨,替她指路。 今天雨这么大,他恐怕要食言了。 不光俞蜃怕,谢瓷也害怕。 她一觉睡醒,才一开窗,被迎面来的风雨刮了一身,只得狼狈地关上,隔着窗户听沉闷的声响,听了没一会儿,王茉莉上来找她,说老爷子给她打电话了。 “爷爷?” 谢瓷很是惊奇。 老爷子不常给她打电话,知道她不爱听电话,若真想她了,也多是走俞蜃那边,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 谢瓷下楼接电话,听了会儿沉闷的雨,再听爷爷的声音有点模糊,他喊的大声:“釉宝,釉宝儿,听见了吗?” “听见啦,我刚睡醒呢。” “说南渚正下雨,吵着釉宝没有?” “没有,爷爷,我听不见。” 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听他的乖宝老实巴交地说自己听不见,就像刀子往他心窝里捅似的,可算知道俞蜃那臭小子哪来那么大的脾气,他在那头悄悄掬了把眼泪,笑着问:“釉宝有没有想爷爷?爷爷接你回洛京住几天,好不好?” 谢瓷抿抿唇,问:“哥哥也回去吗?” “当时说好了,读完高中才许回来。”老爷子担心她害怕,哄她,“釉宝不怕,爷爷来接你,几天就回来。” 谢瓷闷了一会儿,没答应,只说:“我没和哥哥分开过。” 从谢瓷和俞蜃被接回祖宅,他们每一天都在一起,从小到大,真没有一天分开过,连带后来被赶出去,都是兄妹两人一起被赶,现在只让谢瓷一个人回去,她不太愿意,老爷子说了半天,她只都说,晚上问哥哥,可把他给气的,臭小子给釉宝灌什么迷魂药了! 晚上俞蜃回来,身上都是水意。 王茉莉指了指楼上:“躲在被子里,嫌雷声吵。下午老爷子打电话过来了,釉宝接的,说的不太高兴,接完又回去躺着了。” 俞蜃敛眸,听见关门声,轻垂下眼,又往洛京打了个电话,这回接了,可也不是老爷子,是家里的管家,哆哆嗦嗦地喊他小少爷。 “人呢?” 他没什么情绪。 管家说,出门钓鱼去了,除了那点工具什么都没带,不到凌晨回不来,说完要说的,可不敢再听,连忙挂了。 俞蜃眉心一跳,捏紧手机,手一用力,楼梯口脚步声啪嗒啪嗒响,谢瓷在上头喊:“哥哥,你快上来,爷爷使坏啦!” 俞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脖子微微上扬,等这阵子窒息感过去了,上楼找她,牵着她问:“爷爷说了什么?” “说让我去洛京住几天呢!”谢瓷扯着他往房里走,“也不说干什么,还不许你去,我一个人怎么去?” “釉宝不会一个人。” “真的?” 俞蜃“嗯”了声,摸摸她的头:“我去和爷爷说。想回洛京吗?” 谢瓷实话实说:“一点点,我想看我的橘子树,还想看爷爷,不知道他有没有变成老头,还有……没有了,在洛京我没有好朋友。” 俞蜃:“下午小野问起你。” 谢瓷:“小野哥哥?对啦,你们是好朋友,他怎么没来南渚看你?” 俞蜃不会说是他不让人来,只说时间凑不上,带着谢瓷下去吃完饭,问起她和老爷子之间都说了什么,谢瓷一字不差地说给了他听。 “他说来接你?” 俞蜃淡声问。 谢瓷点头:“嗯,担心我害怕。哥哥,你知道爷爷带我去干什么吗?” 俞蜃顿了顿,说:“带你去看眼睛。” “看眼睛?”谢瓷眨巴眨巴眼,摸了摸自己的眼尾,“那他怎么不告诉我呢,我不害怕的。” 俞蜃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轻点她的额头,说:“雨太大了,换一天带你游湖。今天中午为什么不睡觉?” 说起这件事,谢瓷翘起嘴角:“我知道相机放哪儿啦,你把它拆开了对不对!哥哥总想坏点子。” 俞蜃沉默一瞬,说:“没拆开。” 谢瓷:“......” 这一晚,俞蜃照旧哄睡谢瓷,而后下楼,在客厅某个柜子里放入木盒,让它静静地等待着被另一个人主人发现。 . 隔天午后,南渚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 谢瓷对寻找相机这件事依旧保持着极大的热情,王茉莉不忍看她跑上跑下,说:“釉宝,只是拍照,我带你去拍也成,我们不告诉阿蜃。” 谢瓷严肃道:“你不懂!” 家里怎么可以有她不知道的东西,这可是她和俞蜃的家,在自己家都找不到东西,说出去多丢人! 这个想法才冒出来,谢瓷打开柜子,摸到了一个小木盒。 第22章 心软 然后,再也不让你离开。 木盒没上锁, 可以轻易打开。 谢瓷细细摸着木盒上的雕刻,盖顶浮着一朵睡莲,左右两侧覆以莲叶, 雕刻细腻圆润,清雅、巧致,是她去年的作品,放在赵阿姨的店铺里售卖, 只做了这么一个。 打开盒子,木雕小件热热闹闹地挤了一盒子, 木雕球鞋、海棠、簪子、小动物们……都是她曾送出去的练习品或者在店铺上架的完成品。 谢瓷轻轻地吸了口气, 问:“茉莉, 你以前见过这个盒子吗?” 王茉莉探头一瞧,心头一跳,嘀咕着阿蜃转性了,说:“阿蜃的盒子,放些小玩意儿,前头一直放这儿,最近一段时间自己藏。” “都放什么?”谢瓷侧头看她, “茉莉也知道吗?” 王茉莉叹气:“你送给别人的练习品, 他就是这点小心眼, 经过你手的,什么都要收回来,跟宝贝似的。釉宝, 你哥哥什么都好, 就这一点,但我不忍心苛责他,是我找理由要回来的, 不怪阿蜃。” 谢瓷先前就听俞蜃说过,那些练习品都在他手里,但她没想到,连在店铺里上架的木雕都在他手里。原来没那么多人喜欢她的作品,从始至终就只有俞蜃一个。 王茉莉见谢瓷沉默,琢磨着别把这孩子弄不高兴了,这事儿拿到明面上,说出去也不好听,劝慰道:“都是些练习品,要是不高兴,等阿蜃回来和他发脾气,他一定听你的!也不知道那孩子钻什么牛角尖。” 王茉莉只当这些都是练习品,看不出来哪些是成品,因而她并不知道俞蜃的掌控欲已经到了令人恐惧的程度。 谢瓷安静地坐在那儿,许久,轻声说:“没有不高兴,就是有一点可惜。茉莉,我去玩水啦。” 王茉莉眼看着谢瓷端着小木盒走到廊下,将那些小物件倒在地上,挨个摸过去,脚晃湖水里,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她松了口气。 坐在廊下的谢瓷却在胡思乱想,想为什么俞蜃愿意把这些给她看,明明之前都是藏起来的;想他口中的那个相机;想向葵说她哥哥精神状态有问题;想谭立风口中的俞蜃;想小时候俞蜃需要吃药;想那一晚,他说,我对她们好,她们对釉宝好…… 她一直想,一直想,直到俞蜃回家来,冰冰凉的指尖捏上她的耳垂,问:“现在带釉宝去游湖?” 谢瓷垂着眼,小声问:“哥哥,我自己回洛京,可以吗?” “不可以。” 俞蜃唇线拉直。 俞蜃盯着她手里的木盒,悄无声息地攥紧拳,眼眸低暗,问:“釉宝是不是害怕了?所以想逃到洛京去。” 谢瓷攥紧小木盒,摇摇头:“我有事要问爷爷,不许你听。这次你不许跟来,我看完眼睛就回来了。” 俞蜃别过头,问:“釉宝要去游湖吗?” 谢瓷:“哥哥,我在和你说话。” 俞蜃:“我们去游湖。” 谢瓷不说话,抱着木盒子起身,上楼,再下来时已换好了雨衣、雨靴,她自己随手拿的,没有问俞蜃是什么颜色。 俞蜃顿了片刻,放小船下水,几次都手滑没放稳,瘦削的手紧扣着船沿,腕骨凸起,像嶙峋风化的石,随时都要坍塌。 谢瓷站在廊下,等着俞蜃来抱,这一次他抱得格外紧,到了船上也不放开,直到隔壁响起赵阿姨的脚步声,他才松了手。 赵阿姨哼着小曲儿,去厨房捣鼓晚饭,习惯性地往外头一瞧,眼睛定住,俞蜃带谢瓷游湖去了,再仔细一看,俞蜃没穿雨衣,连帽子都没带,更别说伞了。她愣一下,去廊下喊:“阿蜃!外头下雨呢!” 无人回应。 小船渐渐划远了,坠入湖面的冷雾里。 船上,谢瓷闷着脸,不知道俞蜃闹什么脾气,她摸索着坐到他边上,硬和他挤在一块儿,船微微晃动了下。 俞蜃抱着她调整了位置,等坐稳了,谢瓷解开雨衣,笨拙努力地伸手,将俞蜃也挡在里面。 “我不会逃的。”谢瓷小声保证,企图和他讲道理,“我也不怕你,你一点儿都不可怕。我就是有事想问爷爷。” 她的气息和她人一样。 又轻又软,拢在狭小的雨衣里,悄悄往他耳朵里钻,痒痒的,令他压抑着的情绪又开始膨胀,像汽水罐被猛烈摇晃,只差临门一脚。可是,她贴过来,小手牵住他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问他—— “哥哥,你是不是害怕?” “你别怕,釉宝只有哥哥。” 俞蜃注视着她,眼眶泛着红,哑声问:“为什么不想和我一起?你问爷爷,我不听、不说话,不行吗?” 谢瓷:“哥哥有那么多秘密,釉宝也想有一个。” 俞蜃:“...你不回来怎么办?” “我能去哪里呀?”谢瓷掰着手指头数,“我看不见,耳朵还不好,睡觉要哥哥讲故事,要和赵姨学木雕,还要学习、画画,可忙啦。” “你在这里,我一定会回来的。” “哥哥,你相信我吧。” 俞蜃抬手,将她用力摁到怀里,低声说:“就一次。” 他这辈子,只想和她分开这一次。 . 南渚连绵阴雨一周,俞老爷子来的那天却放了晴,他努着嘴打量着水屋,左右都看着不顺眼,当时看还挺好,和家里一比就显得怪可怜的。 俞蜃站在门前,低眉敛目,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老爷子打量着这装模作样的坏小子,瞧着倒是像人样了,但心里指不定怎么骂他,他轻哼一声:“釉宝呢?” 俞蜃:“睡午觉。” 老爷子赶紧放轻声音,用拐杖指指里头。 王茉莉和赵阿姨都纳闷,老爷子脾气也太差了,阿蜃这么乖,他怎么还臭着一张脸,这老头真是古怪。这两人有话说,王茉莉干脆就上隔壁去剥剥豆子、聊聊天,也不想听老爷子发脾气。 等人一走,老爷子探头探脑地往楼上看,一点不见在门外的威风,凑上去摸摸俞蜃的脑袋,嘀咕:“高了高了,一下就这么高了,胳膊也壮实,唉,一眨眼都要十八了。阿蜃,你老实和爷爷说,这四年打人没?” 俞蜃:“没有。”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欺负人没?” 俞蜃:“没有。” 老爷子:“放屁!转到一中的那两个孩子又怎么着你了?我看着人,你老实点,别想着使坏欺负别人。” 俞蜃耷拉下眼:“你们什么时候走?” 说起这事儿,老爷子乐了,嘿然一笑:“这蔫巴巴的样子,釉宝怎么和你说的,居然能说动你。” 俞蜃不想理他:“说说医生。” 老爷子这下不笑了,摸去书房,找着舒服位置,再指使俞蜃倒水泡茶,等喝上了,正经说起医生的事:“外头请来的医生,只肯在洛京呆几天,看完釉宝就回去,不一定能治好,但有希望……” 老爷子事无巨细,俞蜃安静听着,偶尔问两句话,等说了大半,茶续了一杯又一杯,楼上有了动静。 “釉宝醒了?” “等她自己下来。” 老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眉眼间划过忧愁,沉声道:“也用不着非得呆到高中毕业,你要想回去,过完年爷爷就带你...和釉宝回去。” 俞蜃没什么反应,只说:“听釉宝的。”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谢瓷下来了,又是“咚咚咚”的声响,直把人听得心惊肉跳,小姑娘走到一半就嚷嚷,不喊爷爷喊哥哥。 俞蜃出去,把人接下来。 老爷子气呼呼的,吃了点儿飞醋。 “爷爷!”谢瓷虽然不常想念爷爷,但忽然见到还挺开心,凑上去嘀咕,“我摸摸你,摸摸你。” 这是她特殊的打招呼方式。 老爷子习惯了,仰起脸让她摸,也看她:“釉宝也长高了,白白胖胖的,脸上有肉,这小子养得还挺好。” 谢瓷一呆,也不摸爷爷了,转而摸起自己的小脸来,俞蜃把她的手扒拉下来,往他爷爷脸上“啪”的一放,说:“他胡说,釉宝不胖。” 老爷子被打了下脸,也不气,哄她:“爷爷瞎说的,釉宝漂亮着呢。” “胖就胖吧,也没事儿。”谢瓷幽幽道,专心摸起老爷子来,“爷爷不乖,没好好吃饭,都瘦啦。哇,这里多长了六条皱纹!爷爷变成老头子!” 老爷子:“......” 谢瓷还知道安慰他:“爷爷就算变成老头子,也是有钱老头子。回了洛京,爷爷要多吃饭,和釉宝一样,白白胖胖的。” 老爷子眼眶一酸,点头:“好。” ... 晚饭前,谢瓷和俞蜃呆在楼上整理箱子,顺便说悄悄话,谢瓷说:“哥哥,你要记得给我打电话,每天……嗯,两个,不对,三个吧,早中晚各一个,你好好上学,我回来那天要来接我,我数数,周三就回来啦,才去三天呢。” 俞蜃:“知道了。” 谢瓷朝他伸出一根小拇指:“拉钩,我很快就回来了,哥哥来接我,回来还想去划船,上次没玩高兴。” 俞蜃垂眼盯着那根绷得直直的小拇指,半晌,没和她拉钩,只轻声说:“如果你没准时回来,我会去接你。” 然后,再也不让你离开。 . 俞蜃送走老爷子和谢瓷,身影掠过清净的小区,在水屋前停下,隔壁的灯暗着,赵阿姨出门去了,他在夜色中站立片刻,转而进了水屋。 不多时,水屋二楼的灯亮起。 短暂的寂静后,二楼忽而传来巨大的声响。 此时,私人飞机里。 谢瓷耷拉着脑袋,心里一点都提不起要回洛京的喜悦,她满脑袋装的都是俞蜃,也不知道他回家没有,回家了做什么,晚上会不会想她。 两人到底没有分离过。 真到了离别时刻,谢瓷心软了,拉着老爷子问:“爷爷,我们真的不能带哥哥一起吗?不会影响学习的,哥哥很聪明,他一个人我好担心。” 不怪谢瓷心软,老爷子也心软。 从小孩子没在身边,又经历了那么大的苦难,现在被赶出家门不说,连家都回不去了,见谢瓷闷闷不乐的模样,他哪儿能放心,他比谢瓷更担心俞蜃的状态。可这一遭,本就是为了试探他的状态。 老爷子考虑再三,还是输给谢瓷可怜巴巴的眼神,说:“那我们去把哥哥接回来,他看见我不高兴,爷爷去这儿等你们。” ... 司机将谢瓷送回小区,谢瓷没让他跟着,她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熟悉,不用盲杖就能安全回到家里。 谢瓷出门时带了钥匙,她开门进屋,先喊了声哥哥,没人回应她,蹲下身去摸玄关的鞋,俞蜃明明回来了。 在楼上吗? 这么想着,谢瓷上了楼。 第23章 问我 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能活着。 谢瓷有点儿发懵。 太安静了, 这安静不同寻常。俞蜃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晴日里,他一个人的时候, 总会放着白噪音,听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瓷沿墙,径直往俞蜃的房门口去。 门开着,她抬脚, 被什么东西拦住,蹲下来一摸, 是本书, 再往前, 地面湿了一小块,玻璃碎片划过指腹,这地上一片凌乱,什么都有。往里近了,她听到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从喉间溢出丁点呜咽,压抑而绝望, 似濒临死亡的兽。 磕磕绊绊地路过这一地狼藉, 谢瓷在床上找到蜷缩的俞蜃, 他闭着眼,双手横在胸前,身体发颤, 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觉, 甚至不知道她到了身边。 谢瓷脑袋嗡嗡的,无措地喊:“哥哥...” 俞蜃陷在混沌里,浮浮沉沉, 回到被那疯子抓去的那一晚,他坐在那里,看着那一张张熟悉面孔朝他看来,六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厌恶或恐惧,那几秒里,是他人生中最安静的时刻,安静过后,他的命运被宣判。 然后,再然后…… 温热的泪水重重地落在他脸侧,划过眼角,一路往下,他哭了吗,不会,他不会流泪,那是谁哭了? 俞蜃倏地睁开眼:“釉宝?” 他清醒过来,嘶哑着嗓子喊,她伏在他身上,用力抱着他,眼泪啪嗒啪嗒掉,说她不走了,哪里都不去。 俞蜃将她藏到怀里,贴着她的颈,用力张着唇,大口喘息着,他又一次活过来了,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能活着。 “...怎么回来了?” 俞蜃哑声问。 谢瓷啜泣着应:“爷爷让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回洛京,你陪我去看眼睛。你怎么了,哥哥?” 俞蜃闭了闭眼,说:“我陪你去看眼睛。” ... 飞机上。 老爷子等得心急,这大半天了都没来,那坏小子总不能又出了什么事儿吧?正想打电话问司机,两人来了。 老爷子板起脸:“看在釉宝的面子上才让你回去!” 不见两个孩子有反应,他拿眼去瞧——谢瓷牵着俞蜃,低着头,手里抱了个小木盒,俞蜃漆黑的眼看过来,瞳色较平时深,他平静地道谢:“谢谢爷爷。” 老爷子朝谢瓷努努嘴,问俞蜃:这怎么了? 俞蜃摸摸她的头,说:“坐飞机,害怕耳朵难受,不想说话。” 老爷子轻嘶一声,头疼,忘了这一茬了,临时买票又来不及,在谢瓷这儿说了几句好话,便由着他们坐到另一边去。助理拿来水和药,老爷子跟做贼似的,避着俞蜃和谢瓷,偷偷摸摸把药吃了。 助理忧心忡忡:“不成您还是告诉小少爷?” 老爷子叹气,低声道:“让他们过个安稳年。” . 洛京不同于南渚,沿海而生,群山环绕,唯独西侧开了个口子,季风从海面而来,越不过北侧高耸的昆羔山,从而以北形成一片寥廓的沙漠。 九月已入秋,夜晚风重。 谢瓷被裹成一条长卷塞进车里,她趴在窗沿,闻着从北边吹来的风沙,沙漠和大海的味道很不同,一面是困境,一面是自由。 俞蜃多年没回洛京,对外面的变化提不起兴致来,淡淡扫过一眼,又看向谢瓷,她从出门到现在,没说过话,脸上却也没有沉闷之色,就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 老爷子抚着膝盖,缓声说:“釉宝,明天早上我们去医院,就和以前一样,做一些检查,别怕,阿蜃也一块儿。” 谢瓷轻声应:“我不怕。” 俞家在城中的别墅区,多年前修建的地方,寸土寸金,闹中取静,大片枝蔓从雪白的墙头垂落,夜间看墙上的影,朦胧的轮廓颇有几分美感。 谢瓷嗅到桂花香,忽然想起自己那棵橘子树来,问老爷子:“爷爷,我的橘子树结果了阿?” 老爷子点头:“结啦!青色的小果儿,远瞧跟梅子似的,酸溜溜的,也怪,每年都那么酸,个头倒是高,比釉宝高多咯。” 谢瓷:“我也在长高呢,吃很多鱼,喝很多牛奶。” 老爷子摸摸她的脑袋,生出一股不舍,又看那眼睛跟长人家身上似的俞蜃,狠下心,有盼头就能熬过去。 ...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出发去医院。 谢瓷在里面做检查,俞蜃和老爷子一起等在外面,助理站的远,椅子上就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上一回这么一块儿坐着是多少年前。 老爷子瞧一眼俞蜃,问:“昨儿怎么样?” 俞蜃:“没疯。” 老爷子沉默半晌,点头:“没疯就行。等过完年,我去接你们回来,南渚的房子卖了还是留着?” 俞蜃:“为什么?” “阿蜃,明年你就十八了。”老爷子叹气了口气,“你舅舅和你表哥我不担心,他们用不着这份家业,但你不一样,你得和那些叔叔伯伯去争、去抢,你单枪匹马,得早点回来,守住属于你的部分。” 俞蜃:“我想读医科大学。” 老爷子:“不妨碍你读书,你得在洛京呆着,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想做什么,对你会造成什么威胁,明白吗?” 俞蜃:“一定要吗?” 老爷子又叹气:“你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有釉宝呢,你舍得她跟着你一块儿吃苦吗?你舍得我可舍不得,这点东西都不敢要,出去别说你是我孙子。” 半晌,俞蜃应:“知道了。” 检查持续了一上午,谢瓷坐在轮椅上被人推来推去,再回来也没见多不高兴,还叽叽喳喳地和俞蜃说:“哥哥,我摸医生爷爷了!他长得和我们不一样,眼窝特别深,鼻子可高啦,他说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还夸我英语说得好。” 俞蜃牵着她的手,低声和她说话。 她昨晚睡得早,故事听了一半便沉沉睡去,没再问在水屋里发生的事,一觉睡醒,像是全然忘了昨天,如常般黏着他。 回家吃过饭,谢瓷蹲在院子里和她的橘子树说话,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被俞蜃拎回去睡午觉,趁着她睡觉时间,俞蜃去了趟洛京一中。 俞蜃去前给路非野打了个电话,一下车,看见那从来不肯好好穿校服的人,随便挑了辆自行车,往上一坐,懒懒散散地垮着肩,利落的寸头,锋芒毕露的眉眼,偏偏眼神困倦,像打着盹儿的狮子。 “小野。” 俞蜃喊他。 路非野瞥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轻嗤一声,丢过来件校服,拖着长调说:“我可不陪你揍人,你现在看起来倒挺像模像样的,是个好学生了。” 他往下一跳,迈着长腿,勾过俞蜃的肩,搭着他往里走,随口问:“听我爸说,你家最近不太平?” 俞蜃:“不清楚,不想管。” 路非野:“早晚的事儿,你就上南渚躲着吧,丢人。诶,我明年得去南边上学,我妈做个项目,非得带我一块儿。” “去哪儿?” “忘了,反正没你那么南边儿,你那破地方热死,我才不去。” 这会儿是上课时间。 路非野和俞蜃一块儿熟练地翻过墙,进了学校,两人避开人多的楼往里头走,有一搭没一搭说一句,也不见外,就跟从来没分开似的。 路非野:“来了那男的挺有意思,听说初中和隔壁班几个人闹过别扭,这隔三差五地就要干一仗,他还挺厉害。我瞧过几回,起先还不敢打,最近越打越凶,这阵子那几个人老实点儿了,原本是要私下堵人,被人拦下了。你爷爷盯着?” 俞蜃:“盯着、拦着,怕我没轻重。” 路非野轻啧一声:“该。说那俩人呢,这男的有意思,那女孩儿也有意思,看着挺安静的,成绩也还成,但私下里打听你事儿,也不怕。” 俞蜃:“打听出来了?” 路非野:“哪儿敢说啊,我还在这儿。指不定下学期我一走,人家把你老底都掀了,不过你这人也不在意,没劲儿。” 俞蜃:“让她打听,不用管。” 路非野:“来得巧,下节正好体育课,我把人给你喊出来。不过,人不一定配合,少不得得用点手段,多没面儿啊。” 俞蜃:“你话越来越多了。” 路非野:“?” 白瞎他给这人倒来倒去寄了那么多快递。 路非野本也不是话多的人,多年不见俞蜃,发善心多说几句,还遭人嫌弃,手一摆,也不说了,等到下课,进教室逮人。 谭立风近日敏感,来人指节在桌面轻扣两声,他抬眼时眼里还藏着警惕,见是路非野,他愣了一下,他们平时没有交集,唯一的交集…… “俞蜃找你。” 路非野轻飘飘地丢下一个炸弹。 谭立风瞳孔微缩,手脚霎时冰凉,短暂地失去思考能力,磕磕巴巴地问:“你说谁、谁找我?” 路非野挑了挑眉:“俞蜃,南边儿来的。不认识啊?” “......” 路非野双手环胸,朝他笑了一下:“出去吗?我可不想拎着你出去,给你五秒,想想怎么出去。” 谭立风僵着身体,问:“他在哪儿?” 路非野挺意外:“这么怕他啊?底下花园站着。” 谭立风冷静片刻,喝了口水,抹了把脸,如僵尸般走出去,连背影都写着生无可恋。这让路非野更好奇了,俞蜃到底是怎么一边装好学生一边让人害怕的。 小花园。 俞蜃穿着一中红白色的校服,安安静静地站在阳光下,清俊的侧脸泛着光晕,几乎是年少时所有人梦中情人的模样,谭立风却如至冰窖,他知道,俞蜃一定发现了,那晚他去找过谢瓷的事。 俞蜃微微侧头,看向谭立风。 半晌,他轻声说:“你吓到她了。” 谭立风攥紧拳,低着头没说话,慢慢的,他朝他走过来,白色球鞋停在面前,一如南渚的那节体育课,只不过,那时候他说的是,我们谈谈,这一次…… 俞蜃慢条斯理地揪紧他的领口,把如烂泥般不敢反抗的人摁在墙上,慢吞吞地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听说你不怕他们了,你还怕我?” 谭立风涨红了脸。 俞蜃履行了他的诺言,反而是他撕毁了约定。 谭立风想说不怕,但他确确实实地是怕俞蜃的,到谢瓷面前说出真相,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最有效的反抗。 俞蜃垂眼看着不敢喘气的谭立风,松开手,说:“那晚和她说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露地告诉我,然后你就可以滚了。” “……就这样?”谭立风问。 俞蜃冷漠地说:“快点。” 谭立风就这么滑坐在地,把初中时从别人那儿听来、自己看见的事,尽数告诉了俞蜃,以及,当时谢瓷说的话。 俞蜃一滞,问:“她说什么?” 谭立风重复道:“她问我,你受伤的时候多不多;问我,你在学校有没有开心过,哪怕一天;问我,是不是没有一个人对你好;问我……” 第24章 天荒 因为她爱这世间喧闹。 俞家老宅。 谢瓷磨磨蹭蹭地从睡梦中醒来, 太久没回洛京,她和小床失去了原本的默契,躺了半天才睡着, 刚摸到助听器戴好,微凉的指腹捏上她的耳垂,捏了捏。 “脸上有印子。”俞蜃的手掠过她的侧脸,轻碰了碰眼角下方的圆印, “做噩梦了?睡觉时皱着眉头。” 谢瓷歪头看他,说:“你过来点。” 俞蜃微顿, 依言坐到床侧, 倾身靠近她, 眼看着她凑过来,像小狗似的到处嗅,最后说:“是小野哥哥的味道,你去一中啦?” 俞蜃颇有些无奈,不知道她的鼻子是怎么长的,他回来洗澡换了衣服,还是被她闻了出来, 他说:“嗯, 去见他了。” 谢瓷“哦”了一声, 没再问其他的,只是问:“爷爷说,你们晚上要出去吃饭, 我可以去书店等你吗?以前, 你经常带我去的那个。” 俞蜃:“要有人陪着。” 谢瓷呆了一下,她的哥哥忽然变得好说话起来,他应该说“不可以”, 怎么变成可以了呢?她当然不会问,只忙不迭地点头说好。 “做噩梦了?” 俞蜃又问。 谢瓷想了片刻,说:“不是噩梦,乱七八糟的,梦里一直在晃,可能和你在小船上。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 谢瓷的世界没有画面,梦境常常是抽象的,她很难去形容,只能感知自己大致在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从小到大,她梦境里最多的就是俞蜃,俞蜃的声音,俞蜃的味道,碰到俞蜃时的感觉,除俞蜃外,她一个人的梦境才是噩梦。 俞蜃静了片刻,说:“釉宝,回去带你去找相机。” 谢瓷微怔:“...我想自己找。” 俞蜃:“真的想自己找?” 谢瓷鼓起脸,打破微微沉静的气氛,嘟囔道:“我一定能找到的,再找……找到过年,找不到你再告诉我。” 俞蜃“嗯”了声:“带你去钓鱼。” 谢瓷:“哇,爷爷也一起吗?” 俞蜃:“一起。” 上回他们祖孙仨一块儿钓鱼,还是四年前的事。谢瓷害怕鱼,但却热衷于钓鱼,南渚捕鱼的方式过于狂野,她还是喜欢这样含蓄点的。 谢瓷下楼,嚷嚷着:“我要最好的位置!” 俞蜃跟在她身后,慢吞吞地循着她的脚步。 ... 钓鱼时谢瓷开心得不得了,晃晃鱼竿,捉捉虫子,一会儿和俞蜃玩儿,一会儿和爷爷玩儿,还想跑去塘里踩水,丝毫没想过鱼钓上来之后会面对什么。 此时,她皱着小脸,闷闷的不说话。 老爷子笑眯眯的:“晚上,爷爷和阿蜃要去会客,釉宝得一个人吃饭,我们可不能帮你吃。” 谢瓷:“......” 谢瓷捏着筷子,左闻右闻,都是鱼。 她不高兴,不想吃饭。 谢瓷:“助理叔叔和司机叔叔工作很辛苦,请他们一起吃吧!我钓了一条特别大的鱼呢,一定可好吃了。” 俞蜃:“不想吃就不吃。” 老爷子:“?” 他觉得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平时不见这么由着谢瓷,他一唱/红脸,他就唱白脸,显得多好似的。 谢瓷眨了眨眼,她的哥哥换人啦? 今天怎么会那么好说话呢。 俞蜃陪着谢瓷吃完饭,送她去书店,留下助理和保镖,摸了摸她的头,又说了几句话才肯跟着老爷子离开。 俞蜃走后,谢瓷摸进旧书店里。 这家旧书店狭窄、陈旧,三面拥挤的书墙,中间一个矮架放唱片,再加上门前的一个小柜就是全部了。老板还是前头那个驼背的老头子,和谢瓷一样,看不见。附近当了几十年的邻里,平时都帮衬着,没人敢欺负他看不见,再说了,这老头子耳朵可刁钻。 “小瞎子又来摸书了?摸坏了得赔钱。” 老头子性子古怪,说话语气不好听。 保镖瞥了眼助理,助理扯住他,冲他摇头。不一会儿,听谢瓷蹲在老头子边上,说:“你认出我来啦?” 老头子轻嗤一声:“你哥哥心眼坏,我记得他。” 谢瓷不理他了,自己蹲到一边去摸书,和以前一样,得先闻闻,再翻开,慢吞吞地摸,也不知道能摸出什么点什么乐趣来。 老头子心想,这小瞎子和以前一样,说她小瞎子不生气,说她那个黑心哥哥就不理人,这么几年跟没长大似的。 他又说:“你们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也不是一个爹。” 谢瓷反问:“那有什么关系?” 老爷子一笑,从柜子底下摸出个檀木烟嘴来,倾斜着,捻着烟丝填满斗体,熟练地划开火柴,火舌微卷,点燃烟丝,吸了一口,说:“当然有关系,他喜欢你。” 谢瓷不为所动:“我也喜欢他呢。” 老爷子听到这儿,身体往她那侧靠,悄声说:“他想把你抬回家当媳妇儿,这样,你还喜欢他啊?” 谢瓷顿住:“他想和我结婚?” 老爷子:“想,啰啰嗦嗦的,傻子都听出来了。” 谢瓷:“......” 助理和保镖:“......” 三个傻子一个都没听出来。 老爷子又坐回去,倚着门框,感叹:“有的人明明能看见,心是瞎的;有的人呢,眼睛瞎了,心也是瞎的,是个傻的。” 谢瓷:“......” . 洛京,某家私房菜馆。 俞蜃坐在老爷子身边,温声和这些叔伯问过好,视线扫过这一张张或惊异或好奇的脸庞,微微耷拉下眼,这些人的资料在他脑子里过了一圈,大致都有了数。坐在这里的人,脸上写满野心和欲望,一眼望去,皆是魑魅魍魉。 好烦。 俞蜃想。 老爷子轻咳一声,俞蜃微顿,给他倒了杯茶,等他润完嗓子,笑吟吟地开口:“我年纪也大了,这几年三个孩子都在外头,个个都见不着,怪想的。阿蜃,过完年,你回来陪陪爷爷,常和叔伯们走动走动,有事儿尽管麻烦他们。” 俞蜃:“知道了。叔伯们我都记得。”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人面色颇有些古怪。 他们见俞蜃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都真记得,但凡见过这个孩子都不会忘,凶得和狼狗似的,你多看他一眼,他就会扑上来咬你,从不管你是谁,更别提那些被他吓哭过的兄弟姐妹,一个个都不敢上俞家老宅去。这么一转眼,俞蜃都大了,模样变了几番,性格和小时候天差地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外头的双生子。 一桌子上都是人精,酒过三巡,有人问起:“我记得阿蜃还有个妹妹,当年从外面抱来的?现在多大了?” “那个小瞎...咳,看不见那个女孩子?” “我记得模样生得不错。” 俞蜃眼睫微颤,攥紧拳又缓慢松开,指骨泛着白,温声应:“和我差不多大。”提到谢瓷,多的他一句不肯说,好在他们没在意,又聊到其他话题。 俞蜃敛眸,神经突突跳着。 差一点,他就把桌子掀了。 饭局结束已是九点,老爷子出门吹了风,咳得涨红了脸,那些个叔伯彼此对视一眼,一个个上来嘘寒问暖,明里暗里打听他的身体状况,老爷子摆摆手,谁都没理,上车走了。俞蜃坐另一辆车去接谢瓷。 书店内。 谢瓷坐在老头子边上,烦了他一晚上,现在又开始问:“什么是爱情?如果他爱了我,还会爱别人吗?” 老头子赶她:“我就不该多嘴,你这小瞎子怎么这么烦人。什么爱情不爱情的,都是骗人的。” 谢瓷问:“骗人的?” 老头子:“自然设下的骗局而已。” 谢瓷:“为什么骗?” 老头子:“要你生崽。” 谢瓷:“不生就没有爱情了吗?” 老头子:“不知道。” 谢瓷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那哥哥不会爱别人,他和我说过的。不过我可不愿意生崽,也是小瞎子就完蛋啦。” 老头子讥讽一笑:“男人的话你也信?” 谢瓷:“不是男人,是哥哥。” 老头子:“傻透了。” 助理和保镖听得满头大汗。 却又不敢拦。 俞蜃到时,见谢瓷蹲在那儿,过去摸摸她的脑袋,照旧付钱买了几本书,牵着她离开。等走远了,老头子听到这小瞎子一本正经地问:“你想要宝宝吗?” “咳——” 老头子咳得惊天动地,忙别过身去,双眼看天,仿佛自己能看见似的。 俞蜃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眼门前坐着的老头,牵她上车,等她坐好,问:“为什么这么问?我不想要宝宝。” 谢瓷:“因为如果你要宝宝,就要找别人。” 俞蜃看她:“找别人干什么?” 谢瓷犹犹豫豫地说:“...生宝宝?” 俞蜃:“他和你说什么了?” 谢瓷伸手去摸他的脸,说:“你是不是又骗我了?在海岛上,你说你是骗宋槐的,他说你没骗我,你想和我结婚。” 俞蜃:“无所谓。” 谢瓷一手停在他眉间,一手摸过平直的唇线:“咦,没骗我呢。结婚和不结婚都一样吗,我们?” 俞蜃眼眸低暗,回答她:“一样。” 谢瓷:“哦,那他说的话很无聊。” 司机擦了擦额头的汗,想从车里出去,助理满脸纠结,不知道这话是和老爷子说还是不说。幸好,谢瓷没再继续问,说起别的来。 这一路本该再无波澜,可临到家,谢瓷打起喷嚏来,吸着鼻子,脑袋发懵,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打横抱了起来。 谢瓷问:“我要感冒了吗?” 俞蜃没应声,加快脚步往里走。 谢瓷感冒的次数寥寥无几,仅有的几次日子都不好过。感冒时,她的定向能力减弱,几乎无法独立行走,容易摔跤。 纵使俞蜃喂药喂得够快,到了凌晨,谢瓷还是发起热来,医生说是因为旅途劳顿再加上晚上吹了风,退了烧得好好养上两天。谢瓷素来胆子大,除了鱼以外,最怕的就是打针。因为她看不见,不知道针头什么时候落下,恐惧感无法抑制,幸好这次打针时人昏昏沉沉的,没什么意识。 老爷子半夜起来,送走医生,他站在房门口看着这两个孩子。他的阿蜃自小多苦难,性狂、暴戾,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将谢瓷带到他身边,可俞家如今的情况……他轻叹了口气,转身回房。 俞蜃握着谢瓷的小手,安静地等她醒过来。 今天下午,谭立风复述完谢瓷的话,又对他说:“她相信我的话,却不怕你,还恳请我,以后不要再对别人说。俞蜃,只有她不一样。” 谭立风终于明白,只要有谢瓷在,俞蜃就能收起爪牙,伏在她身边,也因为有谢瓷在,他得披上一层皮,假装成正常人生活着,因为他想要这个世界对谢瓷宽容。或许,俞蜃能藏一辈子,藏久了便成了真。 俞蜃也终于明白,谢瓷不会逃走。 她会留在他身边。 . 隔天清晨,医院里。 谢瓷蔫了吧唧地趴在俞蜃怀里,说话时带着鼻音:“哥哥,我想回家,看完医生我们回家好吗?” 俞蜃温声应:“感冒好了才能回去。” 谢瓷:“啊,好慢。” 俞蜃:“水屋就在那里,不会跑。” 谢瓷悄悄捏了捏俞蜃的耳朵,仰起脸,小声说:“和我一样,我也不会跑。哥哥现在还害怕吗?” 俞蜃垂眼,看她因感冒而泛着红晕的脸颊,说:“嗯,还害怕。” 谢瓷:“要害怕多久?” 俞蜃:“说不好。” 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可能一辈子。 俞蜃自己也不知道。 谢瓷幽幽地叹了口气,嘀咕:“爷爷怎么还在里面,以前有说这么久吗?和以前做的检查一样呀。” 俞蜃:“医生不一样。” 从小到大,为了谢瓷这双眼睛,老爷子把专家请了个遍,结果大同小异,都说治不好,可如果只是这么一个结果,何至于说那么久。 俞蜃想,或许有一天,她真的能看见。他能看到这双眼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看着他,看到天荒地老。 约莫过了半小时,老爷子出来。 他没看俞蜃,只看着谢瓷,说:“釉宝,他们需要回去研究一下,如果顺利,明年你就能开始治眼睛了。” 谢瓷眨眨眼,问:“治好眼睛,我能看见吗?” 老爷子:“能看见,看见哥哥,也能看见爷爷。” 谢瓷才不惦记这些,她惦记着俞蜃给她写的信,能看见就知道哥哥给她写了什么,看完信再去看哥哥。 俞蜃问:“为什么要等到明年?” 老爷子沉默半晌,说:“他们想把釉宝带到外头去治疗,那边更适合她的恢复。阿蜃,你不能跟着去。” . “——阿蜃,你不能跟着去。” 那天,爷爷和俞蜃说的话,反复在谢瓷耳边回响。她愣愣的,不懂为什么俞蜃不能和她一起,只知道,连爷爷都这么说,她和哥哥或许真的会分开。 于是,她说:“我不去治眼睛了。” 俞蜃蜷缩、颤抖的模样始终压在她心底,像块随时会爆的雷,她答应过他的,会留在他身边,哪里都不去。 俞蜃呢,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好,他居然说好。 谢瓷一时间接受不了,没办法在洛京呆下去,一定要回南渚,仿佛回了这里,俞蜃和她就不会分离。 “釉宝,来喝甜水。” 王茉莉端着甜水到廊下,谢瓷正在躺椅上晒太阳,听见声儿,一动不动,她叹了口气,去书房找俞蜃。因为谢瓷感冒,俞蜃请了一周假,在家里学习,说是学习,多数时间陪着她,但谢瓷并不和他们说话,谁也不理。 书房里,俞蜃在写卷子。 王茉莉低声问:“和釉宝吵架了?两天没理人了,木头不玩儿,也不想出门,就躺着什么也不做。” 俞蜃垂着眼:“感冒容易摔倒,让她躺着吧。” 王茉莉又叹气,这一瞧就是两个孩子闹别扭了,她不提这茬,转而提起别的:“阿蜃,楼上怎么换了新的家具?” 俞蜃:“想换个大点的书柜,整套一起换了。” 王茉莉嘀咕:“好些摆件都换了新的。不说了,给你们做饭去。” 俞蜃写完试卷,去廊下去找谢瓷。 他扫了一眼,边上的瓷碗空了,她闭着眼,脸藏在阴影里,下半身连着脚踝都露在外面,不怕晒也不怕黑。 “带你去游湖?”俞蜃蹲下身,捏了捏她的手,“上次下雨了,玩得不高兴,这次可以玩水。” 谢瓷不说话,也不动。 俞蜃知道,她要是真不想理人,就不会戴着助听器。他安静片刻,忽然说:“釉宝,爷爷病了。” 谢瓷一怔,坐起身:“什么时候?” 俞蜃:“年初检查出来的,所以没来海岛看你,这大半年在吃药治疗,身体不如以前,瘦了很多。因为他生病,俞氏内部开始不安分,所以要接我回去。” 谢瓷:“我不能一起吗?” 静了片刻,俞蜃说:“很危险。” 回了洛京,圈内所有人都会知道,谢瓷对他有多重要。但这份重要,在这样的时刻像一把刀,时时刻刻悬在俞蜃的心头,他忽然失去了保护谢瓷的能力。俞蜃本不该是这样的,他该是死也要拉着谢瓷一起,可是,她想要看这世界。 俞蜃也问自己,为什么要放她离开。 为什么呢? 因为她爱这世间喧闹。 谢瓷:“那你怎么办?” 俞蜃:“等你回来。” 谢瓷别开头,对着午后寂静的眠湖。湖上偶有水鸟掠过,惊起涟漪,往枝头一飞,发出簌簌的响声,后又安静下来。 她抹了抹眼角,问:“可以打电话吗?” 俞蜃喉头微哽:“...不可以,要把釉宝藏起来,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我也不能知道你在哪里。” 谢瓷:“你不会来看我。” 俞蜃:“不会。” 他会忍不住,会疯,会想见她。与其到这个地步,不如不知道她的去处,那样,他尚且能满世界找她,找的久一点,他就活久一点,她总会回来。 谢瓷:“要多久?” 俞蜃:“最多两年。” 谢瓷转过头来,看向俞蜃,朝他伸出手:“背我出去走走好吗?躺了一天,后背没照到太阳。” 俞蜃给她擦干净眼泪,哑声应:“好。” 盛阳下。 俞蜃背着谢瓷,慢吞吞地走在步道上,脖子上常有湿冷的水落下来。他想,眼泪是温热的,为什么会冷。 谢瓷搂着俞蜃的脖子,小声问:“我可以想你吗?” 俞蜃说不上话来,情绪翻涌,身体像是要裂开了,冷白的额角青筋凸起,他想,带着她逃走吧,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可是—— “你要乖乖长大,哥哥。” 她说。 谢瓷往前蹭了点,去蹭他冰冰凉的耳垂,说:“我会想你的,每想你一次,我就给你刻一个小像。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刻小像了。你也想我吧,你想我我会知道的,我闭上眼就知道。” 许久,俞蜃极低地应了一声。 他说:“在海岛,没有骗你。” 谢瓷:“我知道,你喜欢我。” 俞蜃:“可以喜欢吗?” 谢瓷:“可以,那我可以喜欢你吗?” 俞蜃:“也可以。” “哥哥,我会写你的名字,会背你的身份证号码,会刻你的样子。我会找到你,不会丢下你,你知道吗?” “...知道。” “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釉宝。” “嗯?” “釉宝。” 第25章 地老 她看过来,像是能看见他一样。…… 南渚的盛日一直持续到十二月, 才有了点儿冬的意味。谢瓷刚来南渚时,不是很习惯的这样的天气,怎么天还没冷, 就要过年了呢,这几年下来倒是习惯了。 往年的十二月,谢瓷总是心情高涨,这样的天总能出去玩儿。 但今年, 水屋的日子有股说不出的沉闷。 其中,王茉莉感受深刻, 谢瓷不再满屋子地找相机了, 不再嚷着出去玩, 玩木头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以前,她总是在家等着俞蜃回来,可近日,她企图去学校里接俞蜃,还是偷偷的。 这一日,谢瓷又提起这件事。 王茉莉有几分为难:“釉宝,没经过阿蜃的同意, 我不能带你出门。而且放学的时候, 学校门口人很多, 不安全。” 谢瓷眨眼:“人不多,他们晚上才放学。” 王茉莉:“可是……” “哥哥不会生气。”谢瓷抿唇笑了一下,而后那抹笑垂下来, “他看到我会很开心的, 带我去吧,茉莉。” 王茉莉叹气:“这阵子都是怎么了。” 王茉莉到底没全然由着谢瓷,出门前, 让她带上盲杖,给俞蜃发了条短信,才盯着人一块儿出门了。 谢瓷握着盲杖,走了几步,忽然问:“茉莉,你会和哥哥一起回洛京吗?” “肯定和你们一起回去呀。”王茉莉提起这件事还挺高兴,“好些年没回去,都不习惯过冬天了。” 静了片刻,谢瓷说:“我不和你们回去。” 王茉莉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在南渚还有事儿?那阿蜃不会先回去的,那会儿放寒假,回去也不着急。” 谢瓷:“茉莉,我要去国外治眼睛。” 这下王茉莉真愣着了,好半天,问:“阿蜃不去?” 谢瓷:“我自己去。” 王茉莉动了动唇,去看谢瓷,小姑娘言语间没有不舍,可她垂着眼,安安静静的,不说话,让人无端生出心疼和怜爱来。 她想,难怪。 谢瓷是第二次去二中。 第一次,俞蜃带着她翻/墙进学校,他们是规则之下的漏网之鱼,藏在月色里,悄悄游走在校园间,还差点被发现了,那一晚她像风一样奔跑。 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手牵手和俞蜃一起走在学校里。 谢瓷难过地想。 第二次和第一次体验相差很多。 白日里街道喧闹,她向来喜欢听这些声音,今天却没什么兴致,王茉莉牵着她在门口不远的横椅坐下,和她说话。 王茉莉最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虽不能看见全貌,但也能窥之一二,于是安慰她:“釉宝,治完眼睛就能回家来了,等你回来,我还给你做好吃的。” 谢瓷:“茉莉,你留在哥哥身边吧。” 王茉莉微怔,迟疑道:“阿蜃回了俞家,应该用不着我。” 谢瓷:“可我走了,他就一个人了。” 半晌,王茉莉叹气:“只要阿蜃愿意,我肯定留着。釉宝放心,我替你看着他,让他多吃、多睡。” 谢瓷:“他可能会过得不太高兴,茉莉,你让让他。” 王茉莉:“知道了,釉宝去多久?” 谢瓷:“可能眼睛治好就回来了。” 王茉莉也舍不得谢瓷,但心底却有些困惑,这话说的,怎么像是长年累月回不来的样子,治眼睛需要那么久吗? 不多时,下课铃声打响。 教室里,俞蜃拎着书包起身,无声无息地离开教室。 向今欲言又止,没来得及喊住他,拍了拍前桌:“诶,你发现没,阿蜃最近有些古怪,本来话就不多,现在干脆不说话了。” 前桌:“还好吧,他不都专心学习?” 向今:“你不懂!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难不成……” 前桌:“难不成什么?” 向今挠挠头,前阵子,向葵和他说,谢瓷的课就上到这学期结束,原因也没说,也不知道干什么去,难不成家里出事了? 俞蜃走出教学楼,忽然停在空地前。 他的上半身微微弓起,手捂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口气,黑眸无焦点地落在地面,所见都是虚幻。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地上学。 不喜欢说话,不喜欢笑,不喜欢同学,不喜欢学校,不喜欢南渚,世界上他唯一喜欢的人即将离他而去,他到底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为什么? “...俞蜃,你没事吗?” 女生微微讶异,声音轻轻柔柔的。 俞蜃抬眼,冷戾的眸落在她身上,对上他眼里的狂乱,女生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似是被他眼神吓到。 俞蜃缓了片刻,垂下眼,低声说:“没事。” 原来是因为这个。 因为见不得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谢瓷,听不得别人说谢瓷,所以他得苟延残喘地装下去。那就装吧,装到精疲力竭,再也装不下去。 俞蜃没再管她,径直往校门口走去,刷完校园卡,转弯走向地铁口,才跨出两步,听见王茉莉的声音。 “阿蜃!” 俞蜃顿住,倏地回头。 杉树下,谢瓷安静地坐在那儿,白净的侧脸对着他的方向,凝神听着动静。光斑落下来,在她的裙摆上晃动,平日嚣张的阳光落到她身上时,变得那么轻、那么温柔。 他停在原地,迈不出步子,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许是久久没有听到回应,她站起来。 俞蜃攥紧拳,走过去,低声和王茉莉说了句话,王茉莉点点头,先行离开。他看向谢瓷,哑声问:“怎么过来了。” 谢瓷朝他伸出手,藕节似的小臂横在他眼前,掌心摊开,说:“想和你牵手去学校里,我和他们说,我看不见,就不会违反校规啦。” 俞蜃静了片刻,将她攥进掌心里。 走到门卫处,俞蜃和他解释,想带妹妹去学校看看。门卫叔叔认识俞蜃,就这么一个孩子天天不上晚自习,他之前还疑惑怎么能不上课,今天看到他身边那个小姑娘,才知道为什么,他没说话,直接打开了门。 谢瓷听见声音,抿唇笑起来,露出浅浅的梨涡:“谢谢叔叔。” 门卫听了,转身探头,从桌上抓了几粒糖,递给俞蜃,说:“给妹妹吃,想看多久看多久。” 俞蜃接过糖,牵着谢瓷往里面走。 “想吃吗?”他问。 谢瓷摇头。 白日的校园和夜晚有什么区别呢,对谢瓷来说是没有区别的,只是这次她能听见不一样的声音,听见学生们结伴走过,交谈着、嬉笑着。 一定很美,谢瓷想。 但俞蜃在这里不快乐。 谢瓷轻捏了捏俞蜃长长的手指,上移握住他的手臂,说:“想去你们食堂吃饭,可以去吗?” 俞蜃低声应:“可以,我找向今一起。” 食堂人多,他一个人没法顾好谢瓷。 向今在教室里,听见俞蜃喊的时候还纳闷,忘带东西了么,一回头,吓得他差点从桌子上摔下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教室外的女孩,她趴在围栏上,仰头不知道听什么,来往的人都往她身上瞧。 惊讶过后,向今匆匆跑出去,想看谢瓷又不好意思,只能磕磕巴巴地问:“.妹妹怎么、怎么来了?” 俞蜃:“想在食堂吃饭,一起吗?” 向今:“...当然!走走走,这会儿人少点,去找个好位置。” 谢瓷弯着眼睛和向今打招呼,向今偷偷脸红,想起谢瓷看不见,又没那么害臊了,和她说起话来—— “听我姐说,下学期不上课了?” “嗯,要回洛京。” “回洛京?!那阿蜃呢?” 向今一脸震惊:“不是,你们一个个商量好了吗?怎么忽然都回去了,这还没两年就走了。”震惊过后,他有点失落,他又少了一个好朋友。 谢瓷想了想,说:“你考去洛京吧,哥哥在洛京上学。对吧,哥哥?” 俞蜃“嗯”了声。 向今愁苦:“够不上分数线,要是想上就上,我肯定去洛京。可以努力试试看,去了洛京阿蜃罩着我? 谢瓷:“一定,他可厉害了。” 凶巴巴的,谁都怕他。 向今又问:“我想去繁华的都市醉生梦死,有阿蜃罩着,我能在洛京横着走吗?就是听到我的名字,就吓死那种。” 谢瓷:“可以!” 向今:“哇。” 向今只是开玩笑似的问谢瓷,但她却说得和真的似的,他心下感叹,当小朋友真快乐。直到多年后,向今才知道,谢瓷说的一个字都不假。 到了食堂,向今去打饭,俞蜃带着谢瓷在位置上坐下,无数视线朝着他们看来,他对此视而不见,只问:“吵不吵?” 谢瓷摇头,她好奇地听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叮铃哐啷的,像一首吵闹的乐曲,食物的味道里混着人声,拥挤又热闹。 “哥哥,你每天都在食堂吃饭吗?” “有时候下了课会去打球,打完去外面吃。不去打球就来食堂,会等人少一点,也是和向今一起。” “有喜欢吃的菜吗?” “都一样。” 谢瓷鼓鼓脸,握着俞蜃摊开的手掌,指尖沿着他的掌纹划来划去,玩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你会好好吃饭的吧?” 俞蜃垂眼,喉结滚了滚,低声应:“嗯。” 谢瓷抿了抿唇:“我让茉莉留在你身边,她照顾你,好不好?” 俞蜃:“好。” 谢瓷轻呼了一口气,还想说什么,向今端着七八个菜回来了,还拉了个人帮他,三人凑在一块儿吃了顿饭。 吃完,向今送他们到校门口,眼看着人走了,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那两个人之间,情绪沉沉的,让他也蔫了吧唧的,莫名丧起来。 . 十二月过去,二中迎来了期末考。 俞蜃考完试,去办转学手续,班主任看着他差点流泪,多好一个孩子,才到手一年多,就飞走了,他的状元丢了! 班主任问:“非走不可吗?” 俞蜃低声应:“家里长辈身体不太好。”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班主任叹了口气,带他去办手续,又念叨:“成绩出来老师发给你,走前加一加老师和同学的联系方式,以后再回南渚来,遇见难事就找老师。要是碰见题目不会,也可以问我。” 这话说的,哪里没有老师呢。 他不过是舍不得这个孩子罢了。 俞蜃安静地听着,直到班主任问,不过年就走吗,他才应:“过完年再走,提前祝老师新年快乐。” 班主任感叹:“老师祝你前程似锦,回家去吧。” 进入寒假后,俞蜃出去和六班同学吃了顿饭,其余时间都留在家里,一转眼就到了年三十。 年三十这一天,赵姨知道他们要走,中午过来吃了饭,又和他们依依惜别了一会儿,和王茉莉一起离开,俞蜃和谢瓷在家里。 “又过年了呢。”谢瓷盘腿坐在房间里,和俞蜃一起整理箱子,“哥哥,过完年你十八岁了,还会长高吗?” “会的。” “那我呢?” “多吃鱼,喝牛奶。” 谢瓷哼哼唧唧的,转移话题:“我要走啦,你有没有东西要给我?我的木头和宝贝工具你都给我藏好,不许弄丢了。” 俞蜃:“不会丢。” 谢瓷:“放得都是我喜欢的衣服吗?那双小皮鞋我要穿去,那双白色的,有蝴蝶结,还有你给我写的信。” 俞蜃:“都放了。” 整理完箱子,谢瓷朝俞蜃张开手,要他抱着下楼去吃饭,俞蜃抱起她,却没下楼,转而往暗室里走。 “咦,到这里来干什么?” 谢瓷被放下来,脚踩到地,摸索着往里走。 俞蜃:“小心碰到。” 谢瓷试探着往里摸,原本空荡荡的暗室,此时似乎放了很多东西。她抬起手,一点点去触碰,她摸到照片,一张、两张、三张……从一整排,再到一整个墙面,暗室内挂满了照片,桌上叠着几个木盒,正中间是谢瓷找了近半年的相机。 谢瓷仔细抚过相机的形状。 俞蜃告诉她:“Epson R-D1,是它的名字,精致、严谨,也复古。你刚才摸到的是镜头,现在是旁轴取景器,翻转屏可以打开,再下面……给快门上弦,需要扳拨片,按一次快门,扳一次,一次只能拍一张。” 谢瓷每往下一步,俞蜃就解释一句。 最后,俞蜃告诉她:“我给它装了肩带,这台相机送给釉宝,我不在,它能替你看见、记得。” 谢瓷静立在昏暗的室内,握着相机,问:“都是我的照片吗?” 俞蜃“嗯”了声:“这些不能给你,木盒也不能给你,要打开吗?” 谢瓷想了想,摇头:“以后再打开。” 谢瓷在里面站了一会儿,只拿着相机出来,问:“你把它藏在哪儿了?我怎么找都没找到。” 俞蜃:“在船上,船上有暗格。” 谢瓷呆住,俞蜃每天划船出行,白日里,小船就停泊在岸边,她摸不着也看不着,等他回了家,她没有心思再找,哪会注意到上面有暗格。 “我好笨。” 谢瓷闷闷地低下头。 俞蜃摸摸她的头,牵她下楼,轻声应:“釉宝不笨,等眼睛好了,还能读大学,将来挣钱养哥哥。” 谢瓷重重地点头:“我会挣好多钱,给哥哥买大院子。” 年夜饭如往年一般,热热闹闹的,什么都有。 谢瓷和俞蜃坐在客厅里,听电视上放的春节联欢晚会,谢瓷能认出他们的声音来,挨个叫名字,偶尔一张嘴,吃俞蜃喂过来的海鲜。 等磨磨蹭蹭地吃完饭,已是九点。 谢瓷不肯上楼洗澡,缠着俞蜃贴对联,家门口贴了还不够,要给门廊下也贴上,还要自己来。 俞蜃搬过椅子,扶着她站稳,仰头看她,说:“一直举到头顶,好了,往左边一点,再往上一点。” “上不去啦!手就这么长,还踮脚了呢。” “那就贴在这儿。” “我贴正了吗?” “嗯。” 谢瓷贴完,兴奋地想贴另一边,不等站上椅子,夜空中忽然一阵巨响,而后噼里啪啦的声音展开,像细碎的小纸片哗啦啦往下掉似的。 谢瓷侧头,下意识往声音处看去。 俞蜃抬手捂住她的耳朵,安静地看着她,看绚烂的烟花在她眼里绽放,看璀璨的光芒映亮她的双眸,倏地,她看过来,像是能看见他一样。 俞蜃屏住了呼吸。 谢瓷踮起脚,紧紧搂住他,贴着他的耳侧,小声告诉他:“新年快乐,哥哥。明年、后年、大后年……每一年,永远都和你说。” 第26章 烟火 让小鸟去飞吧。 俞蜃走的那天, 南渚下了雨。 谢瓷站在水屋门口,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清冽干净的嗓音, 他说:“釉宝,以后要习惯用盲杖。” 谢瓷点头。 老爷子和王茉莉一行人站在一旁,谁都没说话,眼观鼻, 鼻观心,当自己不存在。他们本来会担心, 两个孩子舍不得彼此, 场面会失控, 可现在,一个比一个冷静。 就跟平常一样,俞蜃要出门上学,谢瓷送他到门口,然后说一声哥哥再见,晚上他就能再回家来,似乎他们不是在面对分离。 可究竟是不是, 只有俞蜃和谢瓷知道。 俞蜃站在细雨里, 一瞬不瞬地看着谢瓷。 她今天穿了玫瑰色的裙子, 头发是他一早起来编的,柔顺地贴着她的肩,露出那一截雪白的颈来。她像小时候一样, 睁着这双漂亮、无神的眸, 看着他,朝他伸出手,小声喊, 哥哥。 俞蜃牵住她,半晌,说:“哥哥走了。” 谢瓷用力地攥紧他的手指,没出声,好半天,慢慢松开手,转身回了屋子,径直走到廊下,摘了助听器,坐下趴在围栏边,裙摆像玫瑰一样散落一地。 俞蜃垂下眼,下颔紧绷着,因克制住自己已耗费了极大的心神,他迈不动步子,远望过来,像一塑石像立在门前,久久不动。 老爷子看了半天,走过去关上门,说:“小宋会照顾好釉宝,带她去安全的地方,安顿好就回来,告诉你情况。” 小宋是老爷子的助理,通常牵涉到俞蜃和谢瓷的事,都由他负责。因为谢瓷情况特殊,他特地去学过该怎么照顾她。 俞蜃站在那儿,低声说:“爷爷,你扶我一下。” 老爷子本已狠下心,可听得这么一句,忽而大恸,哀声道:“爷爷这副身子,好歹能撑上几年。阿蜃,我们带釉宝一块儿回去,严防死守的,总能不让人伤到她,等你在俞氏稳住脚跟,你们就能像现在一样,过寻常生活。” 俞蜃心知肚明,去外面治眼睛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谢瓷是他的软肋,等到俞氏改朝换代,他都不一定能有善终,更何况谢瓷。严防死守,有用吗,或许有用,可谢瓷却不能当笼中雀。 她说过的。 她说,我前世一定是一只小鸟。 让小鸟去飞吧。 俞蜃想。 “爷爷,走吧。” “......” . 为了不让俞蜃得知谢瓷的行踪,除了小宋,谁也不知道谢瓷是什么时候离开水屋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南渚的。 等俞蜃再收到谢瓷的消息,洛京已是春天。 洛京一中,暮色四合。 零碎的学生走在步道上,享受饭后这点惬意的时光。路边,洋槐花像鱼嘴里吐出的泡泡,一串串咕嘟咕嘟从树上冒出来,碎花落在地面,隐进昏黄的光里。 俞蜃停在原地,盯着石面的矮草和花瓣发呆。 谭立风在不远处等他,看这这躲在阴影里的寂寥的背影,缓慢地叹了口气。从年初路非野转学,见到俞蜃,再到他们一个班,又变成同桌,像梦一样,只不过一次,他不怕俞蜃了,他完全失去了生命力,只剩这一副皮囊。 他觉得俞蜃可怜。 谭立风想,人真的很奇怪。 怎么会因为失去一个人,他也紧跟着死去了。 “小少爷!” 谭立风听到了他只有在电视剧和小说里才会看到的称呼,默默地往左侧看去,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朝他们跑来。 那干尸般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眼睫颤了颤,抬眸看向助理小宋。 小宋抱着木盒,气喘吁吁地在俞蜃面前停下,缓了一会儿,对上少年泛红的眼睛,说:“她有东西给你。” 俞蜃的视线落在那木盒上。 半晌,问:“她好吗?” 小宋:“好,已经熟悉了住的地方和周围环境,那里安静、安全,找了住家阿姨照顾她,白天陪她去医院看眼睛,晚上和她说说话,她在家里看书、刻木雕,和以前一样。医生说,她的眼睛急不来,分了疗程治疗,具体的情况老爷子会告诉你。” 俞蜃动了动唇,想问什么,却没问出口,小宋却明白:“她让我和你说,她出门都记得带盲杖了。” 小宋递过方方正正的木盒。 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怪重的。 俞蜃接过木盒,小宋又说了几句话,便像来时般匆匆离去了。世界照旧运转,只有俞蜃,停滞在这时光里。 夕阳逐渐往右侧倾斜。 暖黄的光缓慢地路过石面的碎花,爬上少年干净的球鞋。 谭立风眯起双眼,躲着光,看俞蜃从木盒里取出类似建筑一样的木雕,那似乎是一幢房子,有一片极大的草坪,上面空荡荡的,靠近水边,似乎有两个人形,他们在奔跑。 俞蜃就站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手里的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俞蜃将这木雕小心翼翼地装进盒子,他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脚踏入光里,走到谭立风面前,说:“回去吧。” 谭立风一愣,下意识点头。 他总有种感觉,俞蜃似乎变了,可说不出来他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那副模样是真是假。可总归,不管怎么变,都比现在好。 走入主干道,他们路过操场,谭立风侧头看了眼在跑道奔跑的人,忽然说:“对不起,我违背了诺言。” 俞蜃:“我没信过你。” 谭立风嘲讽似的扯了扯唇角,说:“是不是很可笑,你和我之间,先违背规则的人是我。我不怕他们了俞蜃,也不会再怕你。我以前一直想,人为什么不能胆小,我就是胆小、懦弱,有错吗,就因为这样,我活该被欺负吗?可到现在,我都没有答案。” 俞蜃没有回答他,时隔三个月,第一次提起谢瓷:“她曾问我,会不会生你的气,我说不知道。她又说,谭立风和他自己想的不一样。” 俞蜃想起那日,她坐在廊下,小腿浸在水里,随口提起谭立风:“他和以前不一样,敢跳进湖里来找我,敢告诉我‘俞蜃’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告诉我才更安全对不对?他是勇敢的人呢。哇,胆小的人也会变得勇敢。如果他胆小比较开心,那胆小也没关系,对吧?” 谭立风怔怔的,问:“我是勇敢的人吗?” 俞蜃看他一眼:“勉强。” 谭立风从小胆子就小,所有人都说他胆子小,或打趣或恨铁不成钢,他愤懑地想,不可以胆小吗,他就是胆子小,又没碍着你们! 可他从来没说出口。 有人夸他勇敢吗? 现在有了。 原来是这样的心情,被人夸奖勇敢的时候,他的身体似乎也被注入了力量,想变得更勇敢。 自那日后,俞蜃在洛京的生活进入正轨。 他比在南渚时更温和、平易近人,甚至遇见以往的“仇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和人问声好,若是对方算起账来,他慢慢吞吞地叙述前因后果,若是他的错,就好声好气地和人道个歉,若是对方的错,他便摆摆手,既往不咎。 学校里渐渐起了传言,说俞蜃被俞家丢去南渚晾了几年,可算变成正常人了,渐渐的,他们忘记原本疯狗似的小少年,接受了如今的俞蜃,纷纷在私底下感慨,原来长大是这样的,真没劲啊。 这样的传言,宋槐也听说了。 她有段时间很困惑,俞蜃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来一中没多久,她明里暗里打听过,他们对他避而不谈,只说别惹他,这样的提醒再结合谭立风的话,那话十有八/九是真的,可如今,又算是怎么回事? 宋槐越来越不懂了。 于是,这一日晚自习下课,她鼓起勇气,拦下了俞蜃,问他:“能不能私下和你说两句话?问完我就走,不...不缠着你。” 俞蜃“嗯”了声,抬步朝底下花园走。 初春,夜里还凉。 花园里蚊虫不多,但也没什么人。俞蜃挑了个路口能看见的亮处,等着宋槐问,可等了半天,她不说话。 俞蜃看向她,却见她怔怔地看他。 俞蜃问:“要说什么?” 宋槐舌尖发苦,说:“在我心里,你一直是这样的人,温柔又细心。夜里会看着我上车,会挑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可是,别人说不是,说这都是假象。我想亲口听你说,你这个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吗?” 俞蜃停顿片刻,忽然问:“你还有我微信好友吗?” 宋槐呆了一下,说:“...我把你拉黑了,但、但可以放出来。” 俞蜃:“我给你发个视频,你看完可以继续拉黑我。” 俞蜃发完视频,坐上俞家的车离开了,独留宋槐茫然地站在花园内,视频里……有什么呢? 宋槐抱着疑问,点开了视频。 视频画质清晰,清楚可见是个小区里的草坪,一个小女孩蹲在那儿,拿着根木棍戳着什么,宋槐睁大了眼睛,这是谢瓷。 拍视频的人是个少年,他调笑着说:“看见没,俞家的小瞎子。俞家不知道做了多少脏事,一个疯一个瞎。” “啧,这事儿闹得这么大,我妈吓得一周没让我出门。” “多风光啊,一家子都上法制频道了。” “哈哈哈哈哈哈。” “嘶,别说,小瞎子生得还挺漂亮。” 他们肆无忌惮地笑着,忽而,有人止住笑,往后退了一步,惊恐道:“俞...俞蜃来了,别说了。” “俞蜃来了?当着他的面儿我都敢说,让他来。” “怕什么?我们几个人,怕他一个?” 镜头晃动一瞬,拍视频的人忽然后退,藏在一棵树后,放大画面,往后画面渐渐模糊了,宋槐企图看得清楚——十二、三岁的俞蜃径直走向谢瓷,手在她耳朵边停留一瞬,而后转身朝他们走来。 她看见了俞蜃漆黑的眼神。 模糊的画面里,他有一瞬看到了镜头,暴戾、盛满狂躁的眼神冰冷,像爪牙一般摁在你的颈上。 宋槐捂住嘴,俞蜃和他们打了起来,他赤手空拳,一个人打他们三个人,他谁也不怕,用手,用脚,用牙,疯狗一般和他们缠斗在一起,最后,他额间青筋臌胀,把说谢瓷长得漂亮的那个男生摁进泥地里,说:“别用你恶心的眼神看她,你不是不怕么,怕疼么?” 俞蜃随手捡了块尖锐的石头,蹲下身,靠近那人的双眼,面无表情地听他吱哇乱叫的哭嚎声,说:“很快。” “俞、俞蜃!” 拍视频的人惊惶地一声喊。 宋槐的心猛然一跳,画面忽然黑了,视频就到这里结束。她紧紧摁着狂跳的胸口,大脑一片空白,俞蜃他…… 往后近一年,宋槐都没再和俞蜃说一句话,看见他就绕道走,神色苍白,像见了恶鬼似的,谭立风每每见到她这样,欲言又止,终是没多说。 在洛京的日子一晃而过,眨眼便到了放寒假的时候,谭立风收拾好书包,问俞蜃:“你寒假干什么去?” 俞蜃:“去我们家公司。” 谭立风一愣:“这么早?” 俞蜃:“不早,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谭立风也不懂他们圈子错综复杂的情况,提前和俞蜃说了新年快乐,等他打扫完卫生,正准备走,忽然被人拦住。 谭立风愣了一下:“宋槐?” 宋槐有阵子没和他说话了,从上半年就躲着俞蜃,他常和俞蜃在一起,她便也躲着他,这么忽然来找他,是有什么事? 不等他开口,宋槐问:“你一直都知道的,俞蜃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为什么和他同进同出,让我离他远点的人不是你吗?” 谭立风沉默一瞬:“是我。” 宋槐:“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谭立风实话实说:“我欠他的,我还可怜他。” 宋槐咬唇:“他可怜?他有什么可怜的?” 谭立风:“你看过俞家当年的新闻吗?” 宋槐微怔:“什么新闻……?” . 洛京是个年味气息浓重的城市,不到年三十,各家各户清扫门前,贴上新对联,挂上红通通的新灯笼,到处都是热闹的景象。 年三十这一天晚上,王茉莉急匆匆拿出保温盒递给俞蜃,叮嘱他:“看完爷爷早点回来,让他自己在医院呆着去!” 俞蜃回来后,老爷子没再强撑着,老实入院治疗,这小半年过去,病情竟是好转了,医生让他回家去,在家养着去,他偏不,就要在医院呆着,说要看看公司还有什么心怀不轨、暗度陈仓的人。 俞蜃温声应:“我陪他吃完饺子就回来。” 王茉莉笑:“外头冷,戴条围巾再出去,这儿不比南渚。南渚冬天也不见冷,釉宝……”她止住笑,不说话了。 俞蜃显得平静,轻声说:“过完年,釉宝又长大了一岁,也不知道她长高没有。王姨,我出去了。” 王茉莉点点头,没再提谢瓷,进厨房继续忙活去了。 俞蜃在原地站了片刻,取了大衣,戴上围巾出门。 到病房时,老爷子正在剥橘子吃,一听见动静,手忙脚乱地往被子里头藏,待看见是俞蜃,松了口气,嘀咕:“小兔崽子,进来也不知道喊人,还以为是护士,不让我吃冷的。这人吧,越不让干什么,就越想干什么,真古怪。” 俞蜃放下保温盒,说:“王姨包的饺子,问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要是不回去,就不收拾你的房间了。” “什么?”老爷子拉下脸,“我可是病人!” 俞蜃:“吃饺子。” 老爷子动了动鼻子,拿起筷子吃了口饺子,又放下,从柜子里拿出两张卡,递给俞蜃:“一张你的,一张釉宝的,你给她藏着。” 俞蜃微顿,垂眼看了片刻,说:“你不给她?” 老爷子翻了个白眼:“别在这给我装模作样,你试探也没用,我不知道那小丫头在哪儿。小宋也不知道,早换了地方。那样看我干什么?往好了想,我们不知道,俞氏那群老东西也找不到,她安全着呢。” 俞蜃慢吞吞地“哦”了声,说:“吃完我就走了,等着我回去吃年夜饭。过几天,我去见舅舅,再去俞氏。” 老爷子瞥他一眼,说:“靠过来点。” 俞蜃不怎么愿意,最后被扯过去揉了揉头发,又挨了下打,老爷子说:“新年了,爷爷祝你和釉宝新年快乐。” 俞蜃应他:“爷爷长命百岁。” 老爷子眼睛酸酸地吃完了几十个饺子,最后撑着肚子看俞蜃离开,心想,家里饺子真好吃啊,要不还是出院回家去吧? 年三十到处都是一派热闹景象。 唯独医院冷冷清清,俞蜃低着头,拎着保温盒,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倏地,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 他停住,垂眼看信息。 宋槐:[抱歉,新年打扰你。我想了很久,想再次向你和你妹妹说对不起,因为海岛上的话。冒昧问一句,你妹妹,她好吗?] 俞蜃:[好。] 俞蜃按下静音,将手机放回口袋,独自走进夜色里,走过她爱的梧桐大道,经过她爱的陈旧书店,看过她不曾见过的灯火辉煌,最后停在俞家的院子里。 他们家是院子是小区里最奇怪的院子。 因为就在大门前,正中央,不左不右,正正好,一棵橘子树就这么挡在路中间,大大咧咧的,也不怕什么时候就被人挪走了,晒着太阳,喝着雨露,却也不见它长出甜蜜蜜的橘子来,尽是些酸掉牙的。 俞蜃静静地看了片刻,抬步往里走去,倏地,空中一声闷响,烟火绽开。他放在口袋里的手下意识动了,想给釉宝捂耳朵。 但釉宝不在这儿。 俞蜃反应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亮澄澄的天,星星一样的烟火往下坠落,他似乎听见她说:“哥哥,新年快乐。” 俞蜃眼睫微颤,低声应:“明年也想听你说。” 第27章 天天 想烂进土里去。 “小瓷, 快八点了,该去学校了。” 阿姨轻扣了扣门,温声提醒趴在窗边的少女。 她照顾谢瓷近两年, 每隔一段时间看她,她都和以前不一样。少女的身躯如柳条抽芽、石榴初红,乌发雪肌,容颜一日盛过一日。最近, 她做了第二次手术,暂时还看不见, 却能感知到一些光, 因而她眼睛上覆着长长的布条挡住眼睛, 嫌戴眼镜不舒服。 此时是十二月,海岛上却温暖如春,屋檐下翠绿的枝桠探着尖尖冒出头,和柔软的指腹相触,不多时,那指尖缩了回去。 谢瓷收回手,说:“我晚上回来做蛋糕。” 阿姨点头:“都准备好了, 那边说晚上会来个电话。” 谢瓷微顿, 慢吞吞地转过头去, 问:“有说是谁吗?” 阿姨想了想:“没说,就说晚上来个电话,打完照旧会有渔民来取手机。” 谢瓷说了声好, 起身拿起盲杖, 拎起书包,慢慢地跟着阿姨下楼,走出大门, 在院子门口站定,不多时,岛内的校车开过来。 车上有人喊她。 “小瓷!” “小瓷今天过生日,过完十八岁了!” “哇,变成大人啦!” 这座岛与世隔绝,民风淳朴。 岛上所有的孩子都在一个学校上课,按年纪分成几个班。车上都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他们每日一起坐校车一起上学、回家,一年多下来已成了朋友。他们知道谢瓷看不见,车停下都来牵她。 谢瓷弯唇对他们笑:“晚上来我家里吃饭吧?阿姨做好吃的蛋糕招待你们,涂上最新采买回来的果酱。” “啊!果酱,要配上法棍!” “配酸奶也好吃。” “.....” 谢瓷不用像以前一样,需要侧头凝神去听他们说了什么。第一次手术后,她的听力渐渐恢复,如今已如常人一般,第二次手术后,眼睛没好全,余下的有风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便先搁置着。 迎着咸湿、温热的海风,谢瓷心想,原来隔着助听器,听到的声音是不一样,那会不会认不出哥哥的声音呢? 她平白担心起来。 车上有人问她:“小瓷,你生在十二月呀?我阿妈说,以前的渔民们在立冬后,就会开船来我们这里捕鱼,新的一年就开始了。” 谢瓷轻声应:“我生在九月,生日在十二月。” “咦,好奇怪。” “对呀对呀,隔了三个月呢。” “为什么渔民立冬后才过来?” “老师刚教过,和信风一起来的,顺风而下。” “哦,东北信风。” 少年们叽叽喳喳的,又说起别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晚上去谢瓷家里带什么吃的。 谢瓷侧过头,面对海风,开始想念俞蜃。她想告诉他,她出门都带着盲杖,没摔过跤;她有乖乖喝牛奶、吃鱼,又长高了;她给他准备了生日礼物,刻了很多、很多小像……她有无数的话想告诉俞蜃。 但最想告诉他的。 是她想回去,回到他身边。 看不见没关系,听不见也没关系,他是她的眼睛,他是她的耳朵,她从来都看得见,也听得见。 . 晚上九点,谢瓷送走热情的朋友们,独自回到厨房,在阿姨的帮助下做完蛋糕,插上蜡烛,而后没有点燃,她低声说了句什么,给自己切了块小蛋糕,刀刀精准,就像能看见一样,然后慢吞吞地吃完,再把剩下的蛋糕递给她,说:“分给邻居们吧。”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阿姨早已习惯了,她拿着蛋糕出门,去隔壁找邻居,独留谢瓷一个人在别墅里。 谢瓷走到客厅,坐下等电话。 她只是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 阿姨分完一圈回来,再打扫完卫生,已是晚上十一点。她想了想,对谢瓷说:“该去洗澡了。” 谢瓷温声应:“我想在这里等电话。” 阿姨不再问,她知道,这小姑娘可倔强,看起来温温柔柔、天真纯稚,性格跟头小牛似的,有些事怎么说都不管用,怎么拉都拉不回来。 等到深夜,海风渐渐大了。 谢瓷蜷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发呆,阿姨给她拿了条薄毯子盖上,打了个哈欠,说:“我不关门,有事就喊我。” 谢瓷点点头,听着那拖鞋声啪嗒、啪嗒远去了。 近十二点,谢瓷开始犯困,拆了布条,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关了灯,独自坐回黑暗里。她置身黑暗,感觉和以前很不同,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黑色。 原来黑色是这样的感觉。 很孤独,很安静。 那一晚,在水屋廊下,谭立风躲在水里,曾和她说,俞蜃是陷在泥沼和黑暗里的人,不能妄想去将他拉出来,他只会扯着你一起陷进去。 那时的谢瓷尚不能理解他的话,现在却知道了。 她想,她也是在黑暗里的人,这漆黑的世界从来都只有俞蜃,只有他会把一个小瞎子当宝贝,日复一日,不厌其烦。 太傻啦,谢瓷想。 慢慢的,谢瓷耷拉下眼,下意识想,哥哥好慢...倏地,别墅里放置着的手机叮铃铃响起,谢瓷猛然惊醒,去接电话时还撞了一下,她不管,摸索着接起座机,喊:“哥哥?” 那头似顿了一下,他喊:“釉宝,是爷爷。” 谢瓷有一瞬的恍惚,这两年,他们都是叫她谢瓷、小瓷,小朋友叫她看不见的天使,太久、太久没有人喊她釉宝了。 她抿抿唇,小声喊:“爷爷。” 老爷子问:“釉宝过生日了,有没有吃蛋糕?听医生说,上次手术很顺利,快的话明年釉宝就能看见。手术报告我和阿蜃都看了,你放心,他好着呢。” 谢瓷垂着眼,低声问:“爷爷,我可以给哥哥寄礼物吗?不让人发现的那种,你帮我给哥哥。” 这两年来,谢瓷和俞蜃从未联系过。 一个联系不到,一个不敢联系。 老爷子迟疑半晌,正要拒绝,却见院里开进来辆车,小宋下了车,去后座开门,把烂醉的俞蜃背了下来。今天是他的生日,赶完学校的场子,又去公司的,不知被灌了多少酒,连路都走不了。 老爷子心软,应:“可以,但你得听爷爷的。过两天会有人上门来取,到哥哥手里或许要一个多月,但爷爷一定给你送到。” 谢瓷终于露出笑来,她说:“爷爷,帮我和哥哥说生日快乐,还有……让他不许看别的女孩子,男孩子也不可以。” 哥哥是她一个人的。 老爷子又酸又涩,他们家的小姑娘也长大了。他应下,挂了电话,拆了电话卡掰断,将手机和电话卡都一并丢进垃圾桶,下楼去看俞蜃。 客厅内灯火通明。 王茉莉急匆匆去厨房煮醒酒汤,小宋背着俞蜃还没到门口,俞蜃从他背上滚落,趴在一边将晚上喝的酒都吐了出来,清俊的面庞充了血,青筋凸起,模样狼狈又可怜,半晌,他抬起猩红的眼,问:“几点了?” 小宋看了眼表,说:“十一点五十七。” 俞蜃瘫坐在台阶上,随手解开领结往边上一丢,松开扣子,露出锋利的喉结,黑眸对上院子里幽然静立的橘子树,半晌,低声说:“釉宝过生日了。” 小宋微怔,正准备去扶俞蜃,却见老爷子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俞蜃,他退到一边,听老爷子说:“自己站起来。” 俞蜃一瞬不瞬地望着橘子树,想烂进土里去,用血肉喂养它的根系,或许来年秋天,这树上便会结出甜蜜的果实,那时候,或许釉宝就能回来了。 老爷子见他充耳不闻,又重复了一遍:“阿蜃,站起来。” 俞蜃缓慢地转头,红着眼看他,说:“爷爷,釉宝...釉宝十八岁了。我想她,我想她,我想她,我想她,我……” 他止住哽咽,忽而抱住了头。 俞蜃头疼,身体要炸开了,混沌又混乱的感觉卷土重来,他似是陷入某种迷幻中,嘶吼、嚎叫着,有人来抓他,他挣扎着反抗,又咬又打,直到被丢到沙发上,老爷子和他说:“釉宝让我和你说,别在外面胡来!” 俞蜃停住颤栗,缓慢地抬眼,问:“胡来?什么胡来……” 老爷子用看醉鬼的眼神嫌弃地看他一眼,说:“让你老实点儿!别看外面的那些花花草草,听不懂?” 俞蜃滞了一瞬,霎时清醒过来。 他怎么会不老实,他答应过釉宝,会乖乖的。 会乖乖地长大。 王茉莉端出醒酒汤,看俞蜃这狼狈的模样心疼地不行,不由怪老爷子心狠,这么点年纪,偏偏要把他丢进吃人的地方去。 俞蜃安静下来,喝完醒酒汤,轻声和他们道晚安,而后扶着扶手上了楼梯,一步步,很慢却极稳。 老爷子叹了口气。 两年了,马上就要到最后关头,快了。 . 大年三十这一天,俞蜃忙项目到深夜,回家时他们都睡下了,王茉莉在桌上给他留了晚餐。 俞蜃像平常一样,脱下大衣、围巾,放下包往餐厅里走,倏地,他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桌上的木盒。 方方正正的木盒。 和两年前小宋拿来的盒子一模一样。 俞蜃蜷起指尖,盯着木盒看了片刻,平静都走过去,安静无声地吃完饭,收拾干净餐桌,停在木盒面前。 约莫过了有五分钟。 俞蜃抬手碰了碰盒子,冷白的指节覆着深棕的木盒,久久不动,显出一股奇异的静止意味。 忽然,“啪嗒”一声响。 俞蜃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沉默地立着二十四个小像,或立或躺,每一个都是他,小巧的瓷瓶或在他身上,或在他身边,他们一直在一起。 俞蜃垂着眼,听见她说—— 我会想你的,每想你一次,我就给你刻一个小像。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刻小像了。你也想我吧,你想我我会知道的,我闭上眼就知道。 谢瓷不喜欢刻小像,最慢三个月,最快一个月。他们分离两年,二十四个月,他收到二十四个小像,她年年、月月、天天在刻。 她对他说。 我每一天,都很想你。 第28章 朽木 像仙人掌的刺。 “5月17日上午, 俞氏二公子俞蜃正式接管俞氏集团,交接仪式在洛京大饭店举行。据悉,俞蜃年仅23岁, 毕业于洛京医科大学……” 俞氏内部动荡几年,这一场内斗在年初尘埃落定,洛京眨眼就换了天。这一天,关于俞氏和俞蜃的新闻稿满天乱飞, 不光金融圈,连带着医科大学也流言四起, 各种各样的传言往外冒。 “新闻上的俞蜃和学长是一个人?!” “是啊!!!完全看不出来!那么温柔绅士的学长居然摇身一变, 变成俞氏总裁了, 这就像是从校园频道快进,直接进入狗血豪门!” “呜呜呜,那学长还当医生吗,不会弃医从商了吧?” “听一个师兄说,他在协和见到学长了。” “啊,幸好,那以后我们还见得到!” “不过, 学长看着温柔, 感情方面怎么像断绝了七情六欲似的, 不喜欢女的也没事,问题是他男的也不喜欢,跟从庙里出来似的。”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 说着说着, 忽而关心起俞蜃的感情生活来。 她们心目中神仙似的学长,在校这几年,没有半点花边消息, 无数女生铩羽而归,真有消息,也是科研学术方面。这不,还在读研,就被导师拎去协和参与一个前沿课题,忙得不见人,不成想忽然爆了这么一个大新闻出来。 “诶,和你们说个秘密,过来,嘘。” “什么什么?” “我听师兄说,学长啊,他有未婚妻。” “我靠,真的假的?!” “百分之八十,他未婚妻好像身体不好,住在疗养院。” “......” 洛京疗养院。 宾利缓缓停在门口,小宋下车,打开后座门,露出男人清冷、温和的面容,金丝边框的眼镜柔和了他眉眼间的冷淡,多出一股斯文的意味来。 俞蜃迈步下车,扣上西装扣子。 他从交接仪式离开,直接来了疗养院,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一身标准领苏格兰纹西服外套,单排双扣,深蓝色的纹样配上暗褐色的扣眼,内里是简单的长尖领蓝白竖条纹衬衫,搭配出层次效果,从容而不生硬,一如他在俞氏的风格。 小宋低下头,说:“我晚上来接您。” 俞蜃微微颔首,温声道:“今天辛苦你了。” 小宋没再跟上去,注视着俞蜃独自离开的背影。 这几年,他眼睁睁地看着俞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待人温和有礼,万事挑不出错,耐心而细致,十足的绅士模样,仿佛他这辈子的脾气都在幼时用完了。洛京不少人已不会刻意去想俞蜃原先狂戾的模样,只当是他小时候难以管教,现在他可是圈内首选的联姻对象之一。 可这模样,是真是假。 小宋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 疗养院内有一栋特殊的洋房,里面躺着一个睡美人,睡美人躺了整整两年,小仪也在这里照顾了她两年,可她一直不曾醒。 新调过来的护士问小仪:“她是什么原因没醒?” 小仪说:“当时做的手术有风险,做完就这样了,一直没醒。俞先生每天都会过来,你别多话,他问什么就答什么。” 护士:“我听说过,是她未婚夫吧,他脾气不好?” 小仪:“怎么会,俞先生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了。” 护士纳闷:“那要我别多话?” 小仪瞥了护士一眼,心想这还不是为了让你控制好自己,免得到时候生出点别的想法来,以前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过。 正说着话,门被推开。 小仪忙起身,护士紧跟着站起来,探头去瞧,她呆了一下,咽了咽口水,克制着自己,老实低下头不乱看。 小仪笑着说:“俞先生,我们看到新闻了,恭喜您。” 俞蜃微弯了弯唇,拿出两盒包装精美的糖,上面夹着两张俞氏旗下酒店的会员卡,递给她们:“谢谢你们,一点心意。” 直到俞蜃走了,护士还有点呆。 原来俞先生这么年轻,还这么英俊。 俞蜃上楼后没直接去看谢瓷,去隔壁房间洗澡换了衣服,摘下眼镜,和镜子里陌生的男人对视一眼,眉眼间的温和逐渐散了,唇角弧度微微下拉。再进门时,他从俞蜃变成了釉宝的哥哥。 房间内。 谢瓷躺在雪白的大床上,安静、悄无声息,只有微弱的呼吸彰显着她还活着,手术成功了,她却没醒来。 俞蜃是在两年前找到谢瓷的。 那时他虽未正式掌权,但形势已经一边倒,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于是,他去问爷爷要他的釉宝。爷爷却说,釉宝做完手术需要修养,他又等了半年,迟迟等不来谢瓷,便满世界地找她,最后找得快要疯了,爷爷不得已告诉他实情,她在术后陷入昏迷,一直没醒来。 俞蜃垂眼,静静地注视着谢瓷,俯身靠近,冷白的指节没入她的黑发,倾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说:“抱你晒太阳。” 谢瓷乖乖地躺在他怀里,闭着眼。 俞蜃拎了本故事书,和以前一样给她念故事,念到她爱听的部分,便捏捏她的耳垂,示意她认真听。 怀里的人垂着眼,并不回应。 似乎陷入了某个梦境里。 不多时,窗外起了风。 俞蜃便抱着谢瓷回床上,拿出笔记本忙公事,偶尔看一眼睡着的她,这一天就这样缓慢过去。 一如这两年的每一天。 楼下。 护士悄悄瞧了眼楼上,问:“俞先生通常什么时候走?居然能呆一整天,我以为看看就走。” 小仪:“不忙就呆到晚上,忙的话差不多一小时。有时候不在洛京,他的助理会过来。反正这里每天都不会缺人。” 护士感叹:“感情真好,他会在这里过夜吗?” 小仪压低声音:“从来不过夜。” 护士纳闷,两年多,居然一天都没在这儿住过。 然而,这天到了晚上十一点,俞蜃都没有下来,小仪也有点愣,她古怪道:“难不成今晚住这儿?” 才这么想,小宋带着俞蜃的晚餐过来了。 小仪和小宋打交道两年,还挺熟,她直接问:“俞先生今天不走啦?那晚上我们要上去吗?” 小宋:“不确定,晚点再说。” 话虽这样说,但小宋送完晚餐就下楼了,也没个准话给小仪,她拉着人不让走,小宋只好道:“可能会留下来,没按铃就别上去。” 小仪松开手,心里觉得古怪。 怎么就今天留下来了呢? . 楼上,房间内。 俞蜃洗完澡,从柜子里拿出相机,在床侧坐下,开始翻照片。谢瓷用相机的时刻不多,两年多,里面留下的照片不过百张。看了照片,俞蜃才知道,谢瓷根本不在国外,她被藏在南边的一座小岛上,比南渚更南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 她最爱拍的地方是大海。 多数照片不清晰,偶尔有那么几张对准了焦,碧蓝如镜的海面安逸而宁静,阳光洒满整座岛屿,岛上植物丛生,偶尔还有小动物上家里窜门,是个极适合她的地方。 俞蜃抽空坐船去过一趟。 在她房间里住了一夜,走她走过的路,去过或停留过的每一处地方,然后什么都没带走,维持着她原来离开时的模样。阿姨告诉他,谢瓷不太爱说话,也不太爱出去玩儿,偶尔伙伴过生日,会去凑个热闹,其余时间都留在家里刻木雕。 刻什么呢。 刻他的小像。 俞蜃后悔过,后悔留她孤零零地在岛上。因为她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没有心思装点房间,似乎对她来说,那只是个住所,不是家。 俞蜃深吸一口气,放下相机,看向谢瓷。 他早该回去了,可今天他却觉得累,累到只想在她身边呆着。 他凝视她许久,牵住她放在身侧的手,俯身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等这阵情绪过去了,用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低声喊:“釉宝。” 谢瓷还没睁开眼,听到一道低低的男声,他听起来似乎很难过,声音是她喜欢的那一种,干净清朗。 不过……他怎么在亲她呢! 谢瓷睁开眼,和人好好说话:“你不能亲我。” 俞蜃顿住,浑身僵硬,他伏在床沿,一时竟不敢动,直到手里的小手像小鱼一样,想从他手里逃走,他猛地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人,她也在看他,眼神困惑又好奇。 谢瓷有点呆。 这是人的模样吗? 他似乎生得很好看,可她形容不出来他的样子,像什么呢,说不上来,只觉得他似乎要哭了。 谢瓷抿抿唇,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眼睛,疑惑地自言自语:“我不是小瞎子吗?我能看见啦,你是谁?” 俞蜃唇线绷直,看她歪着脑袋。 一脸纯稚地问他,你是谁。 俞蜃动了动唇,说不上话来,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好半晌,他哑声说:“我叫俞蜃...你不记得我?” 谢瓷又问:“那我叫什么?” 俞蜃神经猛跳,微微阖眼,按响铃,俯身抱起她,说:“别怕,带你去检查身体,害怕就闭上眼。” 谢瓷忽然被陌生人抱在怀里。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闻了闻他的味道,没挣扎,她好像挺喜欢呆在他怀里的。他香香的,说话声音好听,长得也好看。 他们认识吗? 可她不记得。 谢瓷一路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眼睛睁得大大的,偶尔看天,偶尔看建筑,最后转过头看俞蜃。 他一直在看她。 一动不动,像块木头。 谢瓷眨眨眼,问:“你在难过吗?” 俞蜃:“我很开心。” 谢瓷有些诧异,凑近了点,礼貌地问:“我能不能摸摸你?想摸摸你的脸,我好像认识你。” 俞蜃不动:“你摸吧。” 谢瓷抬手,从他的额头开始摸,一边摸,一边小声说:“你的睫毛好长,摸起来像仙人掌的刺,软软的,有点儿戳人。” 俞蜃倏地红了眼。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慢吞吞地摸着他的脸,对他说,哥哥的睫毛好长,摸起来像仙人掌的刺,软软的,有点儿戳人。咦,怎么嘴唇还是那么干,换季要多喝水,或者涂点润唇膏,哥哥不乖。 俞蜃想告诉她。 他很乖,在她不在的日子里。 . 协和医院某间病房内。 谢瓷轻晃着小腿,坐在床边,眼睛黏在病房外。 边上的护士往外瞧了一眼,俞医生和几个主任医师站在门外,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又悄悄拿眼瞧谢瓷,她刚刚被打包丢去做了一堆检查,到哪儿都拉着俞蜃不肯放,整个医院都看见了,她们的俞医生低头弯腰,温声细语地哄一个女人,眼睛放在她身上没移开过。 这大半夜的,可炸了锅。 谢瓷问:“你们喊他俞医生,他是外科医生吗?” 护士回过神,笑着解释:“不是,俞医生是眼科的,今年刚到我们医院。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 谢瓷摇摇头,她现在都处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的状态,慢慢把所见所闻和大脑里储存的信息都对上,还学会了分辨颜色,是俞蜃告诉她的。 这个男人是谁呢? 谢瓷止不住好奇,她不怕他,还有点儿想接近他,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说不上来,像是隔了一层雾看他。 不多时,俞蜃推门进房,对护士点点头,护士出去了,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他却站在门口没过来。 谢瓷盯着他。 有点不高兴,他为什么不过来? 许久,男人喊她:“釉宝。” 谢瓷呆了一下,她不是叫谢瓷吗,为什么他喊她釉宝,这是她的小名吗?听起来有点可爱,应该是她的小名。 她盯着他黑沉沉的眼,朝他伸手:“你过来点。” 俞蜃问:“是不是听不清声音?” 谢瓷:“不是,就是想你过来。” 俞蜃沉了一晚上的眉眼,随着她的话渐渐松弛下来,他走近,垂眼看着闷着脸的谢瓷,她一点都没变,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瓷别扭地盯着他垂着的手,小声说:“我叫釉宝吗?” 俞蜃“嗯”了声:“你小名叫釉宝,你因为手术昏迷了两年,现在除了丢失记忆,身体很健康,只是要多运动。” 谢瓷仰头看他:“我们是什么关系?” 俞蜃:“我是你的未婚夫。” 谢瓷诧异地睁大眼,愣愣地看着眼前清俊的男人,视线从他的眉眼往下滑,落在他薄薄的唇上。 原来他们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那她…… 谢瓷想了想,特别礼貌地问:“那你现在能不能亲我一下?” 第29章 逢春 无数次被打烂了重塑。 “——那你现在能不能亲我一下?” 谢瓷自认为自己提的要求合情合理, 如果他们是未婚夫妻关系,那他们之间一定做过亲密的事,或许她会想起些什么片段来。 俞蜃垂着眼, 看她淡粉的唇,喉结微动,而后对上她干干净净的眸子,说:“想要我亲哪里?” 谢瓷想起之前, 他小心翼翼地亲她的手,那感觉很奇妙, 痒痒的, 带着点湿意, 温热的鼻息很重,带着压抑。 他好像很喜欢她。 谢瓷低头,看自己十根葱似的指头,又摸摸脸、额头,最后停在唇边,她舔舔唇,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说:“亲这里吧。” 她有点渴。 俞蜃和她水润的眼对视两秒。 含着期待, 还有不易察觉的羞赧。 他微微俯身, 手掌贴上她的后颈,高挺的鼻梁逐渐靠近她,和她的鼻尖轻蹭了蹭, 唇往下, 薄唇微张,正准备咬,嘴巴被一只手抵住。 俞蜃抬眼看她。 谢瓷慌乱地眨了眨眼, 支支吾吾的:“...我躺了那么久,能不能先洗个澡,刷个牙,香香的再和你亲吧,好吗?” 俞蜃合上嘴,和她拉开距离,说:“带你回家。” 谢瓷犹豫了一下,她有点想被他抱,于是朝他伸出手,问:“我们家在哪儿?我是哪里人,以前住在哪儿?我爸爸妈妈呢?” 俞蜃微顿:“带你去。你是洛京人,爸爸妈妈过几天来看你。” 谢瓷被抱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搂上了他的脖子,想了想,脑袋也跟着贴上去,轻蹭了蹭,问:“你是不是经常抱我?你身上凉凉的,好舒服。” 俞蜃:“嗯,常抱你。” “我重不重?” 谢瓷抬眼,盯着他的下巴问。 俞蜃收紧抱着她的手,说:“不重,再长高五厘米都不会重。” 谢瓷安静下来,贴着他颈侧跳动的脉搏,思绪变得慢吞吞的,总觉得这对话很熟悉,她以前也问过吗? 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睡觉吧。 谢瓷在熟悉的味道中沉沉睡去。 . 谢瓷醒来的消息三天后才传到老爷子耳朵里,他气得跳脚,拎着拐杖就上门打算揍人去了,冲着小宋骂骂咧咧—— “要不是公司和我说他是三天没去上班,你是不是也打算瞒着我?才跟了那兔崽子几年!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小宋一脸平静,淡定道:“现在是小少爷发我工资。” 老爷子:“?” 老爷子赶到庄园里的时候,谢瓷正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她不高兴躺椅子上,非得和草地亲密接触。 他不敢说话,悄悄站在一边。 看他的乖宝。 谢瓷睁开一只眼,眯成缝看俞蜃,他清清凉凉的,长相是,身上也是,那双眉眼里总是含着浅淡的温柔,可黑漆漆的眸子里总藏着她看不懂的神色。瞧了一会儿,佣人捧着新剪的玫瑰过来,送到她眼前。 谢瓷低头闻了闻,问俞蜃:“我们家的草坪上为什么什么都没有?玫瑰不应该和草坪在一起吗?” 她第一天就纳闷,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呢。 草坪只是草坪,上面什么都没有。 俞蜃垂眼看她,放在键盘上的手未停,说:“以前,你说想要一片很大、很大的草坪,可以在上面自由自在地奔跑。” 谢瓷眨眨眼:“是给我造的草坪吗?” 俞蜃:“嗯。” 谢瓷想了想,说:“你很喜欢我。” 俞蜃停住,望向她的黑眸里又浮现她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他说:“我离不开你,你去哪儿都要带上我。” 谢瓷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偷偷在心里嘀咕:他好粘人呀。 老爷子看不过去了,忍不住出声喊:“釉宝。” 老爷子一把年纪了,见那雪白的姑娘睁开乌溜溜的眼睛看过来,一时间悲从中来,别过头,一抹眼泪,捂着心口,喊:“釉宝,还认得爷爷吗?” 谢瓷新奇地瞧着续着胡子的老爷子。 她这几天看电视看了各种各样的人,许多老爷爷下巴上都留着胡子,她一直都想摸,却摸不到。 现在…… 谢瓷转头看俞蜃。 俞蜃看她一眼,移开视线。 谢瓷明白了,眨眨眼,冲着老爷子笑:“爷爷,我能摸摸你的胡子吗?我轻轻的,不会弄疼你。” 老爷子一眼她要起来,把拐杖一丢,也跟着趴到地上,撅着腚,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把下巴放到她面前,叨叨:“我这胡子啊,是住院那会儿开始留的,闲着没事儿就捋上两把,平时都舍不得让人摸呢,乖宝尽管摸。” 谢瓷小心翼翼地摸了两把,觉出点趣味来,还想凑过去闻,才一动后颈就被人捏住了,她被扯回去,俞蜃淡淡地说:“地上不干净。” 谢瓷“啊”了声,可她一直躺在地上。 老爷子又要跳脚,当着谢瓷的面好歹忍了,趁着她被领着去吃点心,逮着俞蜃问:“什么叫想不起来了?那她记得什么?” 俞蜃:“记得自己看不见。” 老爷子:“......” 他不死心,问:“除了这个呢?小时候的事儿也记不起来了?我和你一个都不记得?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俞蜃:“不记得。过两天带她见爸爸妈妈,我和她在两年前在岛上认识的,对她一见钟情,别说漏嘴。” 老爷子:“?” 他纳闷:“你骗釉宝干什么?上哪儿给她找爸爸妈妈?” 俞蜃:“她没有的,都给她。” 幸福的家庭、轻松的童年、正常的社交圈、完美的未婚夫,这些她曾没有拥有过的,他都想给她。 至于那个疯子,就让他烂在那棵橘子树下。 老爷子瞥他一眼,嘀咕:“她哪天想起来了呢?” 俞蜃:“我和她认错。” 老爷子:“就这点儿骨气!” 俞蜃:“嗯。” 老爷子一直呆到晚上,和谢瓷一起看了会儿电视才肯走,小宋送他到门口,说:“小少爷明天带小姐去木雕店,过两天就能正常回医院和公司去。新父母已经选好了,过两天就过来,不会出什么意外。” 老爷子轻哼:“助纣为虐!” 小宋:“拿钱办事。” 老爷子:“走了!” 客厅里,谢瓷扭头看着老爷子走了,趴到俞蜃身边,小声告诉他:“我喜欢你爷爷,他很可爱,不像电视里的老头那么讨厌。” 俞蜃正在写课题观察报告,肩上忽然一沉,一颗脑袋凑过来,他侧头,对上她琉璃似的眼珠,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他问:“要不要接吻?” 谢瓷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里面像是有一团小漩涡,要将她吞进去了。她想了想,问:“你能不能不动?” 俞蜃将电脑移开,往后倾,倚在沙发上,乖顺地说:“我不动。” 谢瓷看着男人瘫坐的模样,视线在他修长的大腿上停留一瞬,直起身,跨开双腿,往他腿上一坐,和他面对面。说实话,她觉得坐着不是那么舒服,到处都硬邦邦的,只好又凑近了点儿,和他的小腹完全贴合在一起。 俞蜃微蹙起眉。 “弄疼你了吗?” 谢瓷贴心地问。 俞蜃顿了顿,说:“没有。” 谢瓷打量着眼前的这副身躯,悄悄往他腰间摸了一把,腰腹的肌肉紧实,不似外表那么清瘦,她找到舒服的位置,双手捧住他的脸,和暗潭似的眸子对视两秒,忽而生出点羞涩的感觉来,没敢多看,心一横,闭眼去亲他的唇。 这个人,真的好奇怪。 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凉凉的,嘴唇也凉凉的,亲起来倒是很软,像棉花糖,谢瓷最近见了很多吃过、但没见过的零食,她问俞蜃,棉花长什么模样,那天下午她就见着了,小宋大老远地送来一朵棉花,软绵绵的,像云一样。 在薄薄的唇上东碰碰西碰碰,她感觉少点儿什么,于是学着他上次在医院的模样,张开唇,然后呢?然后她悄悄咬了俞蜃一口,咬了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安抚性地舔他两口,她也变得像云一样,脑袋轻飘飘的。 “会不会疼?” 谢瓷含含糊糊地问。 俞蜃紧扣着她的腰,不敢用力,哑声回她:“不疼。” 这边谢瓷正啃得起劲,小宋送完老爷子回来了,走近客厅,人一僵,谢瓷跟只小狗似的,捧着俞蜃的脸啃来啃去,不得章法。他家小少爷微蹙着眉,手掌把人箍得紧紧的,也不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小宋赶紧低头,默默带上门,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见着。 谢瓷磨磨蹭蹭地亲了半天,亲得双颊泛红,眼睛也含着一层盈盈的水光,松开俞蜃,擦擦他的唇角,问:“我亲得舒服吗?” 谢瓷眼瞧着他喉间那颗凸起的小东西滚动了一下,声音沙沙的,像是从震动的胸腔里跑出来,他说:“很舒服。” 谢瓷闻言,抿唇笑了一下,颊边露出小梨涡来,好奇地问他:“俞蜃,我们以前接过吻吗?” 俞蜃:“没有。” “我以前喊你什么?”谢瓷揪着俞蜃凉凉的耳朵,轻轻捏着,又去闻他的味道,“我觉得你的名字很陌生,我以前也这么叫你吗?” 俞蜃抬眸,盯着她困惑的神色,喉间发干,嗓音带涩,半晌,低声说:“以前...你喊我哥哥。” 谢瓷一怔:“喊哥哥?” 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她在心里喊了几声哥哥,越喊越顺口,心想他们感情真好,不过这个称呼,总感觉又纯情又色/情。 俞蜃,哥哥。 好像都很好听。 于是,谢瓷凑上去,用额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喊:“哥哥。” 话音刚落,她腰间的手猛地收紧了,男人像是承受不了一样,将她紧紧扣进怀里,头埋在她的颈侧,大口呼吸着。 谢瓷懵了一下,去抚他的背:“怎么了?” 俞蜃不说话,只是如抓着浮木一般抓着她,不许她动,不许她跑,嘴里喃喃着她的名字:“釉宝,釉宝,釉宝……” 谢瓷抿唇,抱住他的脑袋,小声应:“我在呢...我醒不来,你是不是很害怕?对不起啊,让你担心那么久。” 谢瓷忍不住想,原来她这么好,才让他这么害怕。于是,她得出一个结论,她以前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瞎子。 许久,她颈间忽然凉凉的。 谢瓷呆住,他哭了? 俞蜃咬着牙,想告诉她,他想她想得几乎断了浑身筋骨,无数次被打烂了重塑,想把她抓回来绑在身边,想把她锁在房间里,最想,最想她再抱抱他,摸摸他,告诉他,哥哥只有我,我也只有哥哥。 俞蜃抬起眼,眼眶充血,盯着她,说:“别丢下我。” 谢瓷怔怔的,慢吞吞地摁住胸口,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变得又涨又难受,喉咙也通不了气,只知道跟着他掉眼泪。 半晌,她用力地点头。 对他说:“不丢下你。” . 这些天,谢瓷多从俞蜃口中得知她的过往,当听到她的职业是木雕师时,她惊叹地发出声响:“我吗?我这么厉害?” 说着,谢瓷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果然在掌心和手指上看到了薄薄的茧子,摸起来软软的,并不是很硬,她的这双手保养地很好。 听俞蜃说,她的作品都放在木雕店里。 于是,她一直期待着去看。 这一日,医生总算确认她的状况稳定,能独自、平稳地走路,她终于能和俞蜃一块儿出门去了。 “俞蜃。”谢瓷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跟小鸟一样吵,“我有好朋友吗?这几天为什么没人来看我?” 俞蜃:“我不许他们来。” 谢瓷:“那以后能看见他们吗?” 俞蜃:“能的。” 谢瓷本以为她的木雕小店应该在一处静谧无人的冷清街道内,可却不想是在闹市的小巷中,隔壁就是俞氏的钢铁大厦,衬得她的小店像只小蚂蚁。 巷口立着一颗蓝花楹,灰墙上爬着几根藤蔓,簇蔟绣球热热闹闹挤过墙沿,硬生生探出头来往外瞧,猬实正逢盛开之际,枝条垂落,粉白的花儿掩映着苍白、古朴的墙面,颇有几分意趣。 走过拐角,谢瓷仰头看着面前透明的玻璃花房。 这个地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木雕店,反而像是鲜花店,乍一看花团锦簇的,走近了才发现顶上还挂了块牌子。 木牌上的三个大字笔走龙蛇:酸枝记。 谢瓷凝神看了许久,觉得有点陌生,但她难掩好奇,探头进去瞧,里面不似外面一般热闹,以素雅、干净为主,台子上陈列着或大或小的木雕作品,多是些小动物和植物亭台,唯一的人像是个仕女,这些摆件都是非卖品。 谢瓷瞧了一会儿,问俞蜃:“我不喜欢刻人像吗?” 俞蜃侧眸,视线在她面上停顿两秒,说:“不喜欢。” 谢瓷转悠了两圈,愣是没发现在出售的木雕,全是非卖品,等走近工作台,她拿起一块木头,满眼都是陌生。 她有些忧愁,问俞蜃:“我现在不记得怎么刻木雕了。这家店倒闭了怎么办?我看都没有能卖钱的东西。” 俞蜃垂眼,盯着木头看了一会儿,说:“你先坐下。” 谢瓷不明所以,但是乖乖照着他的话坐下,仔细地摸着手里的木头,正摸的起劲,眼前忽然被一根布条挡住,眼睛被柔软的布料覆盖,一片漆黑,她看不见了。 俞蜃绑了个蝴蝶结,轻声说:“再试试。” 俞蜃微微退开几步,沉静平和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他看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工具,笨拙又精准地划上木头。 她又刻了海棠。 小巧而精致的小摆件。 木头在她手里似乎又有了生命力。 俞蜃想,他该是一截朽木。 原该在烂泥里渐渐腐烂,可她小心地拾起他,雕琢他,用她的生命力浇灌他,他因而重获生机,又逢了春。 第30章 好香 我们接吻好吗。 六月初, 谢瓷在庄园里见到了她的爸爸妈妈。 那是一对温和面善的中年夫妇,那个美妇人一见她就红了眼睛,说他们回国耽搁了时间, 没能第一时间来看她。 “釉宝。” 她喊着,想来牵谢瓷的手。 谢瓷下意识移开了手,她将手藏到身后,和妇人泛红的眼睛对视两秒, 又去看同样带着激动之情的中年男人。 她抿抿唇,侧头往俞蜃胸前一埋。 不说话, 也不看他们, 谁也不想理的模样。 中年夫妇一愣, 同时看向俞蜃,俞蜃看了眼小宋,小宋一头冷汗,忙带着人先下去。他们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等人走了,俞蜃摸摸她的脑袋,问:“不是想见爸爸妈妈吗?怎么不高兴了?” 谢瓷沉默半晌,扒着俞蜃的腰, 小声说:“我觉得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这很...很奇怪对不对, 俞蜃, 你会不会讨厌我?” 俞蜃微蹙了蹙眉:“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他补充:“釉宝想做什么都可以。” 谢瓷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麻花,这是昨天俞蜃带她去街上玩儿给她买的小吃,两三根条状的面拧在一起, 油一炸就变成了麻花。 怎么会这样, 谢瓷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会觉得那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呢? 于是,谢瓷抬起眼,盯着俞蜃, 确认似的问:“他们真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吗?可是...可是我想亲近你,不想亲近他们。” “这是不是不对?” 谢瓷自小养在家里,因为看不见、听不见,对世界的认知有限,自他们分别到现在,她似乎从未长大过,还是原来的模样,天真纯稚、不谙世事。 俞蜃看着她水润的眸,里面带了几分彷徨。 这不是他的本意,于是三言两语把自己卖了个干净:“不是你的爸爸妈妈,釉宝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很早就丢下你和妈妈跑了。这两个人是我找来的。” 谢瓷眨眨眼,她忽然不是麻花了。 她鼓鼓脸,不太高兴地问:“你找他们来干什么?” 俞蜃:“你想不起以前,怕你知道身世难过,所以想给你找爸爸妈妈。我做错了,和釉宝道歉。” 谢瓷瞧着俞蜃,一时间没说话。 这些天,她一直和俞蜃在一起,晚上他们不一起睡,但房间里有个小隔门,她能随时过去找他。 对于俞蜃,她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她好像喜欢他,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 谢瓷戳戳他的脸:“我不会难过的,没有爸爸妈妈有什么关系,我有……”哥哥。话没说完,她忽然愣在那儿。 俞蜃问:“怎么了?” 谢瓷垂下眼,慢吞吞地说:“没怎么,你把他们送走吧,我不要爸爸妈妈。” 谢瓷心中茫然。 她没有爸爸妈妈,却有哥哥。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谢瓷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她坚信自己一定有个哥哥,却不想告诉俞蜃这件事。 这是她的秘密。 . 进入六月不久,谢瓷和俞蜃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 谢瓷天天背着小包去酸枝记。 她也是上班第一天才知道,原来店里也是有员工的,是个会功夫的年轻小姑娘,叽叽喳喳比她还吵闹,也不知道俞蜃是从哪里找来的。 俞蜃多数时间在医院里研究课题,偶尔会去俞氏,唯一好的一点是他可以准时下班,来酸枝记找谢瓷。 这一天,俞蜃难得需要留在医院加班。 谢瓷掐着时间准备关门,去医院找俞蜃,才浮起这个念头,门口走进来一个背着包的女生,短发,一身旅行装扮,看样子似乎是游客,她停住动作,转而去了工作台,准备等她看完再关门。 小店员迎了上去,笑眯眯地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女生摆摆手,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圈,径直摸到工作台前来找谢瓷,问:“外面这都是你刻的?桌上的这些也是?” 谢瓷想了想,说:“算是吧。” 女生挑了挑眉:“什么叫算是?桌上这些和外面比水平可差远了,你学的是南派还是北派?我看着怎么都不像。” 谢瓷闻言,垂眸扫了一眼桌上的练习品,情绪低落下来,低声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睁着眼睛我刻不出来,但不能闭着眼。”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睁着眼刻不出来? 女生一拧眉,正想再问,却听面前这个漂亮姑娘说:“我以前看不见。” 她愣住,以前看不见?是个瞎子? 是个瞎子! 女生忽而激动起来,问:“你以前是不是在网上卖过你的作品?就只买了两三年,然后就不见了。” 谢瓷提醒她:“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女生一拍脑袋,说:“我给忘了,对了,我叫渔萤,就那首‘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里的渔萤。我记得你,我师父找了你好多年。” 谢瓷问:“找我干什么?” 渔萤:“骗来给我当师妹!” 这个圈子就这么点儿大,那些人时不时就会在网上搜寻一番,最近有没有出新人或是新作品,当年,渔萤的师父在赵阿姨店里看到了谢瓷的作品,起先只觉得灵气逼人,可回回上架他都抢不到,气不过找客服理论去了,就不能多上两件吗!结果人告诉他,小姑娘看不见,不乐意做那么多。这一下可不得了,居然是个瞎子刻的! 渔萤:“师父就老凶我,说我不长进,但这有什么办法,天赋就是天注定的。诶,你有没有兴趣,去和我师父学学?” 谢瓷:“没有。” 渔萤:“......” 她想了想,哄她:“你不是现在刻不出来吗,指不定我师父指点两句你就好了,对吧?而且地方不远,离洛京就..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吧。” 谢瓷:“我要下班了。” 渔萤见她油盐不进,也急了,问:“那我...我和你做生意总可以吧!我下个单子,钱你总要挣吧?” 谢瓷水澄澄的眸看向她:“你不是说我刻的不好吗?” 渔萤:“......” 她说呢,怎么看起来乖乖软软的,说话这么硬,原来她前头先把人惹不高兴了。她轻咳一声,老老实实地和人道歉:“我那不是不清楚情况吗,小仙女,你大人有大量。” 谢瓷问:“你要刻什么?” 渔萤:“先加个微信吧?我回去想想,价格你说了算。” 谢瓷依言和她加了微信,才一加上,就听渔萤做作的喊声:“哇,你的头像好可爱,是北朱雀,粉粉的,好可爱。” 谢瓷认真解释:“我是粉色的,我男朋友是黑色的。” 渔萤听了,面色忽而变得古怪,问:“你多大了?” 谢瓷:“二十一了。” 渔萤微微松了口气,心说这小仙女也不知道怎么长大的,性子纯稚,一眼就能望到底,看上去就容易受骗。 谢瓷见加上微信,说:“我要下班了,你想好做什么再联系我,什么木头都有,只要你有钱。再见。” 渔萤:“......” 这么做生意的,她还是头回见。 谢瓷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坐地铁去协和找俞蜃,原本是有司机接送的,但她喜欢一个人在外面走来走去,俞蜃便撤了司机。 俞蜃是个非常好的男朋友。 他几乎对她百依百顺,除了情绪失控那一次,任何时候都是温柔而平和的,他有的都愿意给她,可以说是世上最完美的未婚夫了。 谢瓷喜欢亲近他,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接吻。 可是...她总觉得心里缺了那么一小块。 是因为没有记忆吗? 谢瓷小声地叹了口气,她能想起来就好了。 . 进了医院,谢瓷摸着去了眼科。 和其他科室比起来,眼科可是个金饽饽。谢瓷不懂这些,去护士台问了一句俞蜃在哪儿,两个护士对视一眼,说俞医生不坐班。 谢瓷想了片刻,买了杯奶茶去大厅等他。 她没和俞蜃说她过来的事,他早上让她直接回家去,但谢瓷想了想,总是他来接她下班,她也可以去接他下班,于是今天逮着机会就跑过来了。 谢瓷走后,两个小护士凑在一块儿嘀咕。 “是不是那晚那个?” “瞧着像,美成这样的人哪儿去找?” 谢瓷一直都美,复明后更是。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就不像个小姑娘了,是个容色极盛的女人。这样干净的气质理应贪恋白色,可她偏爱艳色,玫瑰红的裙摆绽开,雪白的颈间缀着轻巧昂贵的挂坠,腕子干干净净的,极盛的颜色在她身上变得清透无比,像一尊透彻琉璃似的瓷瓶。 小护士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听说俞医生大学荤素不沾,我心说这皮囊也浪费了,今天见了这位,浪费就浪费吧,这两个人活该在一起。” “唉,我也喜欢美女。” “我要是俞医生就好了...” 不多时,科室内的医护人员陆续下班,俞蜃因为跟着导师做课题,还不见人影。走廊里的灯渐渐暗下来,最后只剩了厅内的几盏小灯。 谢瓷喝完最后一口奶茶,打了个哈欠。 正想玩会儿手机,收到了渔萤发来的信息。 [渔萤:嘻嘻,小仙女,我想要个小玩具。] [渔萤:你懂吧?] 谢瓷微怔,小玩具,什么样的小玩具? 这么想,她就这么问了。 [渔萤:给你发几张图片。] [渔萤:图片] [渔萤:看见没?] 谢瓷放大玉做的玩具,盯着看了许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她学过生物的,但是没见过图,前些日子在俞蜃书房里玩,看到人体示意图才知道它的模样。 谢瓷老实回:[用木头不安全。] [渔萤:我不用,就是想要你做,你能不能做?] 谢瓷回:[我没做过。] [渔萤:那正好,尺寸和木料你自己选,价格也你开。] 谢瓷有几分苦恼,看模样似乎不是很难,可是...她去哪里了解呢,男科会有模型吗?这个点可能都下班了。 这么一苦恼,眨眼就两小时过去。 谢瓷摸摸瘪瘪的肚子,她饿了。 细胞培养室。 俞蜃安静听着导师说话,一边和他往外走,去更衣室换衣服准备下班。导师说完,瞧他一眼,忽而提起最近的新闻:“都说我们俞医生要回去继承家业了?” 俞蜃无奈地弯唇,温声道:“您也打趣我。” 导师当然是开玩笑的,带这个孩子一年多,他最知道俞蜃在这专业上耗费了多大的心力,家里有这方面困难的人,都不会轻易放弃。 他问:“小姑娘最近眼睛怎么样?” 俞蜃:“先前做了康复训练,测试下来各方面都好,只是刚开始用眼睛,暂时限制了玩手机的时间。” 导师笑着问:“她肯不玩儿?我不相信。” 俞蜃:“她很乖。” 两人说着话,一起朝外面走,才刚走到大厅,就见一个俏生生的姑娘皱着眉,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看,时不时还得凑近放大,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导师一挑眉:“是挺乖,都知道来接你下班了。” 俞蜃:“......” 导师打趣完,笑眯眯地走了。俞蜃几步走到谢瓷跟前,抬手挡住她的手机屏幕,问:“一直等在这里?” 谢瓷的心忽而一跳,心虚地抬眼。 她屏幕上都是一些不可描述的图案,本来她自己看还挺平静的,可俞蜃一来,对上他清凌凌的眸光,她忽而红了脸。 “...没有,刚来的!” 谢瓷手忙脚乱地按掉屏幕,偷偷把手机藏起来,不敢再看俞蜃。 俞蜃凝眸看了她片刻,蹲下身,弯了唇,说:“辛苦釉宝来接我下班,晚上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 谢瓷抿抿唇,捂着自己发烫的脸,小声说:“想吃日料。” 俞蜃的视线在她酡红的脸颊上停留片刻,应了好,带着人去停车场,上了车,谢瓷又趴在窗边开始到处看,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许是因为心虚,谢瓷没像先前几次叽叽喳喳的,只是委婉地提了一下今天接到新客人的事:“是个年轻女孩子,短头发,眼睛大大的。名字也好听。” 俞蜃温声问:“她想刻什么?” 谢瓷别开脸:“...就一些小摆件,明天去选选木头。” 俞蜃直视前方的红灯,修长的指节轻动,轻扣了扣方向盘,忽而说:“釉宝,帮我摘一下眼镜好吗?” 谢瓷侧头,伸手去摘他的眼镜,嘀咕:“怎么喜欢戴眼镜呢?明明都能看见,我还是喜欢你不戴眼镜的样子,呀——” 她懵了一下,脸蹭得一下又红了。 她的手腕被俞蜃托住,他不顾她指尖垂落的眼镜,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吻了吻她的手腕,额角的发擦过她的小臂,温热的鼻息惹人心尖发痒。 冰凉的唇传达出的炙热的爱意。 “釉宝好香。” 他轻声说。 俞蜃的侧脸坠在夜色里,清冷的月华混在如银河般的车道间,将他冷白的脸衬得清艳艳的,黑眸里映着直白的欲/念,薄唇泛着红,像是偷喝了她的草莓汁。 他又问:“我们接吻好吗?” 谢瓷难耐地移开眼,说:“还在车上呢。” 俞蜃移开唇,轻触了触她的指尖,低声问:“晚上想一起睡吗?” 谢瓷应该拒绝的,但她脑子里忽然闪过渔萤发过来的那几张图片,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应:“也...也不是不行。” “......” 谢瓷一脸懵,愣是没反应过来,怎么就要一起睡了? 她是不是上当了? 第31章 玩具 是她的哥哥吗。 俞蜃对她是有欲望的。 谢瓷能感受到。 谢瓷喜欢和他接吻, 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温柔而绵长,和她亲他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可今天, 似乎有些不同。 车内。 男人倾身靠近,轻而易举地扣住她的手腕,摁在皮质的座椅上,宽阔的胸膛将她困在座椅和她之间, 压迫感步步紧逼,他只字未发, 暗沉的眸垂落, 划过她的眉眼, 循着鼻梁往下,落在她的唇上,而后忽而抬眸,定定地看向她。 谢瓷张了张唇,想说什么,他倏地俯身,唇微张, 咬了口她的唇角, 微烫的气息钻入她的唇齿间, 长驱直入,另一手按住她的后颈,微微用力, 迫使她更贴近他。 谢瓷闭着眼, 嘴里像游了一条灵活的小鱼,摆动着尾巴,在她唇舌内肆意搅动着, 身体也变得不对劲,像过了电,没了力气,脸颊和小腹逐渐起了热意。他总是带着凉意的肌肤刮擦出热气,她攀着男人有力的肩膀,感受着手下肌理的缓慢起伏。 他像一座山,蛰伏、伺机而动的山。 谢瓷在迷蒙中想,今晚的俞蜃似乎有些不一样。 许久,俞蜃松开手,掀开眼看她。 暗色中,她的眸半睁半闭,眼尾带着点儿潋滟的水光,唇上印着痕迹,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着,像是不堪承受。 他的视线停在她的眼尾。 半晌,忽而凑近,舔去了那点水光。 谢瓷忍不住闭上眼,眼睫像颤动的蝶,忍住欲脱口而出的呜咽,等那点儿磨人的滑腻触感离开,她睁大眼看向俞蜃,说:“这不好吃。” 俞蜃垂眼看她,哑声问:“哪儿好吃?” 谢瓷下意识舔了舔唇,粉色一闪而过,捂住自己的嘴,别开头,小声说:“我饿了,我们下车去吃饭吧。” 俞蜃微一弯唇,抬手轻点她捂住唇的手背:“釉宝说这儿好吃。” 谢瓷忙摇头。 俞蜃含着笑意凝视她片刻,手指没入她的发,顺了顺,最后亲了亲她的手背,说:“晚上回去再吃。” 谢瓷:“......” 她温柔克制的未婚夫哪里去啦? 因为俞蜃的话,吃完饭一回到家,谢瓷就跑去了木材室躲着,说是挑木头,但总归是先避开俞蜃。幸好俞蜃没来抓她,拿着电脑啪嗒啪嗒不知道敲什么,不是在忙课题的事就是忙俞氏的事。 木材室在地下。 谢瓷迈下长长的阶梯,走进明亮的走廊,径直走向右侧的木材储藏室,推开门,琳琅满目的木材逐渐呈现在她眼前,淡而雅的香味沉在房内,从通风口转了个弯,悄悄溜出门外。 她有一瞬的恍惚。 似乎从前,她也曾无数次这样推开门,可那时她看不见,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是,她合上门,闭上了眼。 一楼客厅。 俞蜃垂着眼,点到地下的摄像头,谢瓷出现在屏幕上,她闭着眼睛,探着双手,缓慢地、重新推开门,然后走了进去,她没有在里面多呆,不过几分钟就出来了,依旧闭着眼。在走廊静立片刻,她睁开眼,看向尽头的那道门。 走廊左侧存放着酒,她曾去过。 只有尽头那间房,上了锁。 俞蜃凝视着谢瓷,他想她一定会过去的。 虽然记不起从前,但她和以前一样,好奇心重,许是因为能看见了,她比以前更喜欢观察,无论是地上的花,还是天上的云,一看就是一下午。 屏幕上的人看了片刻,转身朝着出口走,走至楼梯口,她忽而抬头看了眼悬挂的摄像头,澄澈的眼睛直直和俞蜃对视着,一秒、两秒...她低下视线,朝一楼走来。 俞蜃微眯了眯眼,关掉窗口,打开邮件。 听到动静,他抬眸看去,温声问:“选好木头了?” “没有。”说起这事,谢瓷还有几分苦恼,微蹙着眉,“我看着它们,好像它们都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们。那个...那个摆件的材料比较难确定,我先确定尺寸再选。” 俞蜃随口问:“多大的尺寸,难确定吗?” 谢瓷:“......” 她正是不知道该怎么确认。 谢瓷的视线悄悄下移,在俞蜃某个部位停留片刻,又红了脸,急匆匆移开,磕磕巴巴道:“我...我先去洗澡!”说完,一溜烟跑了。 俞蜃:? 俞蜃顿在原地,难得有些呆滞。 他的视线也跟着下移,看向自己腹部下方,注视一瞬,微拧了拧眉,她在看哪里,是在看他想的部位吗? . 谢瓷洗完澡,半躺在床上假装看书,其实书里偷藏着手机,俞蜃要求她夜里少用眼睛,最多只能玩半小时,于是她只能偷偷摸摸地玩,就跟小学生似的。 但谢瓷并不认为自己在玩儿。 她可是在认真工作呢,仔细挑选网上各种各样的小玩具,都加入购物车里,总不能真去俞蜃身上摸,这多不好意思。 正看得起劲,隔间门响了两声。 俞蜃推门过来了。 谢瓷忙藏起手机,装模作样地看起书来,还特别仔细地翻过几页,免得被发现她偷偷摸摸玩的事。 俞蜃走近,瞥了她一眼,靠近床沿,单膝弯曲压上去,低头看她,问:“想睡哪儿,我过来还是你过去?” 男人的身躯和气息一起压过来。 谢瓷对上他黑漆漆的眸,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来。 她轻咳一声,提起不相干的事:“我们房间里为什么有隔间?以前就这样住吗,我好像喜欢这样。” 俞蜃“嗯”了声:“以前就这样住。” 谢瓷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我们没在一张床上睡过吗?” 俞蜃:“没有。” 说完她就想起来,他们连接吻都没有过,肯定没在一张床上睡过。这么看来,今晚是第一次。 秉持着对俞蜃负责的心理,谢瓷真诚道:“那你等我一下,我找点资料看,免得弄疼你。之前几次接吻肯定咬疼你了,我会努力改正的。” 俞蜃垂眼,问:“看什么?” 得益于谢瓷找小玩具的过程,她了解到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网站,能让她尽情探索人体的奥秘。 于是,她礼貌地问:“电脑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俞蜃伸手抱起她,说:“去隔壁看。” 十分钟后。 谢瓷钻在俞蜃的被子里,靠着他的胸膛,手里握着鼠标,脸颊发烫,小声说:“我按开始啦?” 俞蜃低头,问:“确定要看?” 谢瓷:“...也不是很确定。” 俞蜃掀开眼,漠然地盯着电脑屏幕,一想到谢瓷的那双眼睛会停留在其他人的身体上,他就想把屏幕都砸烂。 不过片刻,他收回视线,低声说:“想学什么,我教你。” 谢瓷老老实实地应:“学晚上睡觉的事,你说要一起睡的。” 俞蜃合上笔记本,手滑至她的肩侧,停留一瞬,继续往上,轻捏了捏她的耳垂,说:“只是睡觉,没有别的。” 谢瓷诧异地睁大眼:“就是睡觉吗?” 俞蜃:“嗯,给你讲故事。” 谢瓷郁闷,她纠结了半天,原来只是单纯的睡觉呀,唉,好可惜。她还想趁机看看小玩具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不然…… 谢瓷悄悄生出个想法来。 俞蜃不觉有异,只问:“想听什么?” “想听什么。” 四个字,轻轻淡淡的,熟稔而又自然。 仿佛他问了无数次。 谢瓷怔愣片刻,忽而躺下闭上眼,问:“你能再问一次吗?刚才的话。” 俞蜃垂下眼睫,抽出本故事书,问:“今天想听什么?” 清冽、干净的嗓音绕着谢瓷的耳朵,绕了一圈又一圈,陌生又熟悉,以前的更模糊、更年少,记忆中有谁会这样问她? 是她的哥哥吗。 为什么俞蜃从来没提过她有个哥哥。 谢瓷抿了抿唇,睁开眼,看向俞蜃,问:“地下室最里面的房间,放着什么东西,我可以进去吗?” 水一样清澈的眼眸盯着俞蜃。 像水屋边垂落的芭蕉,翠绿色,沾着露滴。 俞蜃温声应:“可以,这是你的家,想去哪里都可以。” 谢瓷没眨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俞蜃。 床上的俞蜃和床下不太一样,他多数时间不是穿着白大褂就是西服,只有回了家才换上他喜欢的衣服,浅淡的颜色,松松垮垮的款式。 而作为俞医生和俞氏掌权人,他们也是不同的。仿佛换上了不同的衣服,他就成了不同的人。 在家的俞蜃又是谁呢? 是她的未婚夫吗,那他自己呢,去哪儿了。 谢瓷想不明白。 “为什么想修眼科,是因为我吗?” 谢瓷问。 俞蜃俯身,安静地注视着谢瓷,她这双眼,总是看着他,看不见时看他,看见了还是看他,一样透彻,如琉璃般清亮。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平和、安静的俞蜃。 是他,又不是他。 俞蜃低低地应了一声,说:“想治好你的眼睛。你觉得看不见也没关系,但我希望你看见。” 看见世界,也看见我。 谢瓷微仰起头,说:“我们接吻吧。” 俞蜃低头,去咬她的唇。 等把谢瓷亲得满意了,她推推他,示意可以松开了,俞蜃依言放开她,顺了顺她的黑发,说:“讲故事,睡觉了。” 谢瓷缩在被子里,想了一会儿,说:“听海的女儿吧。不过我好奇怪,怎么这么大了,还要听故事?” 这件事仿佛是顺理成章的。 她不觉得奇怪,俞蜃也不觉得奇怪。 俞蜃拎着书,淡声应:“不奇怪。怎么又听美人鱼?” 谢瓷说不上为什么,似乎这个故事有点不太一样,可不一样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只好反复地听。 待听到“小人鱼吻了王子的额头,用颤抖的手把刀子扔到海里”时,谢瓷忍不住问:“她真的把刀子扔了吗?” 俞蜃静静地看着书页,轻声问:“釉宝不喜欢这个情节吗?” 谢瓷抿抿唇,说:“不喜欢。” 俞蜃侧头看她:“你喜欢什么样的?” 谢瓷小声说:“小人鱼吻了王子的额头,然后把刀刺进了王子的胸口。” 俞蜃顿住,忽而把书一丢,倾身过来,将她压在枕头上,说:“晚上说好的,我可不可以亲你?” 俞蜃的面容近在咫尺。 那双深色的眸里含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他却仍保持着绅士的距离,问她,可以不可以亲你。 谢瓷摸摸唇,今天亲了好多次。 她和他商量:“这次不咬嘴唇好吗?” 俞蜃思考片刻:“好。” “......” 结束后,谢瓷闷着脸,捂着嘴巴,他确实不咬嘴唇了,换了别的地方咬,她不高兴,于是也去咬他,两人在嘴巴里面打起架来。 俞蜃忍着笑意,温声哄人,哄了半天她才肯过来和他睡觉。 不多时,房间里灯熄灭。 谢瓷在俞蜃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忍着困意,等着俞蜃睡着,可是他的怀里好舒服,她的眼皮一直往下掉。 谢瓷悄悄掐着指尖,耐心等了半小时,试探着喊:“俞蜃?” 房间内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谢瓷顿时来了劲,轻手轻脚地从俞蜃怀里爬出去,往床尾爬,她坐在床尾想了想,掀开被子往里钻。钻到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片漆黑怎么能看清呢,难不成去摸吗,她又不是变态,还是去开个小灯吧。 待开了灯,床侧被一小片光亮笼罩。 谢瓷趴在床边,盯着俞蜃的下半身陷入深思,她又探头去看俞蜃,他闭着眼,呼吸平稳,看起来睡得很沉。 好一会儿,谢瓷蹑手蹑脚地掀开了下面的被子,视线落在他的睡裤上,丝质的睡裤没有拉链,甚至没有腰带,只能硬生生往下扯。 这是不是有点儿直接? 会被发现的吧。 这么想着,谢瓷勇敢地伸出了手,颤抖的手伸向男人的裤腰处,上衣衣摆被掀起一小块,露出有力、紧实的腰腹,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 白皙的指尖拉上裤子,才一用力,边上忽而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扣住她,手的主人坐起来,温声问:“釉宝,你在干什么?” 谢瓷:“......” 第32章 脱吧 我想占你便宜。 “——釉宝, 你在干什么?” 男人捉着她的手腕,眼底带着朦胧的睡意,视线在她的手腕和他的腰腹处来回游移一瞬, 最后停在她面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谢瓷呆了一下,和俞蜃对视着,大脑一片空白, 情急之下也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你是不是做梦了?我没干什么呀。” “......” 俞蜃好脾气地提醒她:“你想脱我裤子。” 谢瓷一脸无辜, 小声问:“我不能脱你裤子吗?” 俞蜃沉默半晌, 忽而松开她的手, 身体往后倾,手撑着床垫,将小腹以下大方地露给她,说:“脱吧。” 谢瓷:“......” 这下她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谢瓷僵硬着收回手腕,蹲在床尾,扭扭捏捏地红了会儿脸,最后像认命般, 说:“我做坏事了。” 俞蜃朝她伸出手, 轻声说:“过来。” 谢瓷悄悄抬眼, 在昏暗的光里去瞧俞蜃。 他目光平和,细看还有几分温柔,一点都不生气。 即便她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他仍是原来温柔、包容的模样, 似乎她做什么都不会生气,怎么会有脾气好成这样的人呢。 谢瓷垂着眼,细声细气地道歉:“对不起, 俞蜃,我想占你便宜。” 这话说出来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她也顾不上了,爬到一半就被俞蜃拉过去,被塞进被子里。 俞蜃先问她:“渴不渴?” 谢瓷舔舔唇,好像是有点儿渴,嗓子干干的,有点痒,还有热,不一会儿,跟前递过来来杯水,她捧着喝了,那竹节似清瘦的手将被子拿走,那双眼睛看过来。 谢瓷侧头,往俞蜃胸前一埋。 假装自己看不见,看不见就可以当这事没发生过。但显然,俞蜃没那么多容易让她躲过去。 俞蜃温声问:“为什么想占我便宜?之前釉宝都没有想,今天在店里发生什么事了,不能和我说吗?” 谢瓷纠结了一会儿,老实交代了:“我接了一个订单,要做小玩具,我不知道怎么确定尺寸和形状,图片我看不出来,快递又好慢,我有点着急,就想看看你的。” 俞蜃一向灵活运转的大脑忽然卡壳。 她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起来怎么就那么难理解呢,他顺了顺这件事在她脑袋瓜里的逻辑,她接了奇奇怪怪的订单,想做又着急,等不到虚拟物品到,于是想扒了他的裤子看看实物。 俞蜃看着胸前那颗黑乎乎的脑袋。 她用后脑勺对着他,一直不敢看他。 俞蜃:“看了之后,釉宝想做什么?” 谢瓷:“...不干什么,我就想看看。” 还想摸摸,但她不敢说。 俞蜃思索片刻,说:“医院里有模具,明天带你去看。网上买的那些都退掉,真的想看,就看我的。” 谢瓷:“......” 她抬头,红着脸看他:“我不怎么想看了,我们睡觉吧。” 俞蜃垂着眼,说:“手机给我,我去退掉。” 谢瓷像被塞进了棉花堆里,整个人都冒着热气,白玉似的耳朵红的像粉琉璃,一路蔓延,染红了整片脖子。她磨磨蹭蹭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直接塞给俞蜃,也不看他捣鼓些什么,眼睛一闭,假装自己安详地睡去。 谢瓷的手机没设置密码。 俞蜃很容易就打开了,里面的软件还少的可怜,他打开购物软件,扫了眼谢瓷购买的几个款式,一二三四五六七,还有别的类型,她的好奇心真是不小。关了购物软件,他顿了一瞬,又点开了微信。 她的微信好友也少。 除了身边认识的几个人,新多出来的好友很明显。 俞蜃扫了眼内容,视线落在渔萤的名字上,转而发给了小宋。显然她不是正常客户,不是冲着木雕来的,是冲着谢瓷。 . “俞蜃,他们看你的眼神好奇怪。” 谢瓷兴奋未消,还没走出科室就和俞蜃嘀嘀咕咕地说悄悄话,还有一点儿不怀好意的意味。 向来“阳春白雪”的俞医生,居然带着他未婚妻来看生殖器官模型,这个消息不出一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协和,他们一路走,一路都能接收到奇异的目光。 而俞蜃,不论是面对谢瓷的不怀好意和别人的目光,都极其淡定,他神色淡然,目不斜视,一路把谢瓷送到楼下,说:“晚上来接你下班。” 谢瓷侧头瞧他。 他穿白大褂的模样很特别,干干净净的,冷白、英俊的面容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斯文又温柔,细致而严谨,像是哪个学校里跑出来的好学生。 她点头,说:“你回去吧。” 俞蜃走后,谢瓷慢悠悠地往医院外走,脑子里转过几个备选的木材,打算回去画个草图,都做出来试试。 解决了这桩事,谢瓷心情很好。 临出去前,转弯准备去医院的超市买根棒棒糖。 谢瓷到哪儿都显眼,她不过是静静站在柜台前挑着口味,身后传来迟疑的喊声:“谢瓷...?是谢瓷吗?” 谢瓷侧头看去,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是个漂亮女人,化着淡妆,简约的职业装,干净又利落,见到她,她似乎不敢置信,直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你能看见了?” 她问。 十分钟后。 宋槐神色复杂地看着依旧天真、单纯的谢瓷,问:“你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那俞蜃呢,你还记得他吗?” 谢瓷拆着棒棒糖,自然地应:“都不记得。” 宋槐:“...那你们现在?” 谢瓷歪过头,好奇地问:“你认识我吗?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 “釉宝。” 温和的嗓音打断了宋槐的话。 宋槐猛地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穿着白大褂的男人静静地站在那儿,面容清冽,神色温和,漆黑的眼眸落在谢瓷身上,一如初见时般温柔。 她怔怔的,忽而说不出话来。 谢瓷咬着糖,慢吞吞地转头,看他一眼,朝他招手:“我遇见认识我的人啦,好像也认识你。” 俞蜃移开视线,像是才看到宋槐一般。 稍许,他温声喊:“宋槐,今天怎么在协和?” 他的态度自然而熟悉。 宋槐攥紧拳,起身勉强扯了笑容出来,说:“有个案子,当事人在医院,过来看看。你在这里工作?” 俞蜃点头:“暂时是。” “釉宝,这是我的高中同学。” 一听是俞蜃的高中同学,谢瓷顿时没了兴致,她还以为是认识她的人呢,她咬着棒棒糖,扯着俞蜃的手晃了晃:“那我走啦。” 俞蜃“嗯”了声:“我去对面拿份检测报告。” 谢瓷自顾自地叼着棒棒糖走了,留下俞蜃和宋槐,似乎对他们两个会说些什么没有丝毫兴趣。 俞蜃目送谢瓷离开,侧头看向宋槐,问:“需要帮忙吗?” 宋槐压下情绪,镇定地应:“不用,一点小事。刚刚我听她说,她失忆了?是因为手术的原因吗,她能看见了。” 俞蜃:“是因为手术,以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他温和的眸子看向她,语调轻缓,让人不忍拒绝:“宋槐,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事关谢瓷,不得已向你提出这个请求。” 宋槐本就对谢瓷有愧疚,再加上对俞蜃复杂的感觉,下意识问:“什么忙?” 俞蜃在宋槐身侧坐下,微弯了弯唇:“谢谢你愿意听。你知道,我和她的童年不是那么圆满,她虽然不在意,但在洛京...以前总是有很多议论,后来去了南渚,这样的情况好了很多。既然她忘记了,我不想让她再知道那些事,以前的那些,都过去了。” 宋槐理解了一会儿,迟疑着问:“那你怎么和她解释?” 俞蜃:“我和她订婚了,现在是未婚夫妻关系,从前不认识。认识她的人不多,在洛京时她还小,去南渚她只认识你们,我同时拜托了向今和谭立风,过往不难藏。” 宋槐微怔:“那她还会想起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宋槐的心底突然生出一股遗憾来。从前那个真实的俞蜃,就这么死在回忆里了吗,那时候的他,身边只有谢瓷。 她喜欢的,只是他的表象。 甚至看见真实的他后,她会觉得害怕。 俞蜃他,只有在谢瓷身边,才作为自己活着。 宋槐忽然释怀了,她记忆里温柔的少年其实伤痕累累,带着虚假的面具,不曾一天开心过,只为了不让别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去看谢瓷。 他和她之间,原本就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俞蜃视线淡淡地看着前方,轻声说:“不知道。今天谢谢你,案子的事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帮。” 他起身和她告别。 宋槐看着俞蜃远去的背影,轻舒了口气。 就这样吧,都过去了。 她要继续向前走,不再回头。 . 谢瓷独自叼着棒棒糖,心里郁闷,当小瞎子可惨呀,都没有学上,没有朋友,还没有同学,难道整个世界没有一个只认识她的人吗? 谢瓷幽幽地叹了口气。 慢吞吞走过漂亮的梧桐大道,难得没什么心思蹲在地上到处看,只凭着感觉一路往前走,最后停在洛京的一片老城区。 街道陈旧,道路七弯八转。 歪歪斜斜的居民房下是狭窄的店面房,卖盆栽的,卖菜的,卖画儿的,卖豆汁儿的,卖书的,都挤在一块儿,没什么人,寒酸又窘迫。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们摇着扇子坐在木门内,底下一把小竹椅,神情平和,看不出半分着急来,就这么慢悠悠地扇着风,宽大的衣袖晃荡着,时间在风中打了个卷儿,在缝隙间慢下来。 谢瓷磨磨蹭蹭地经过这些店面,探着脑袋左看右看,经过一家破旧书店,忽然有人喊她:“小瞎子。” 第33章 哥哥 俞蜃,我忘记他了。 谢瓷停下来, 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小瞎子了,刚刚谁在喊, 她循声看去。 书店门口,坐着个老头子,穿着汗衫,佝偻着背, 经脉如树根般虬扎,盘踞在他枯瘦的手臂上, 泛黄的手指间捏着一个烟斗, 眼珠浑浊, 没有焦点。 他看不见,是个瞎子。 谢瓷蹲下身,微歪着头,问:“你在喊谁?” 老头子顿了片刻,忽然移开烟斗,问:“眼睛治好了? 谢瓷“嗯”了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又问:“你认识我?我记不起来以前的事了, 你能和我说说吗?” 老头子闻言, 好半晌没应声,随后从柜子底下又摸出一把小椅子来,准确地放在她眼前, 说:“坐这儿。” 谢瓷坐下, 问:“我以前也经常来吗?” 老头子吸了口烟,慢吞吞地吐出来,说:“不常来。小的时候还过来几趟, 大了住别地儿去了,就来了那么一趟,走路慢吞吞的,一听都能认出来。” 小时候? 谢瓷睁大眼,紧张地问:“是和我哥哥一起来的吗?” 老头子听了,轻哼一声:“不是说都忘了?还记得那个坏小子,回回是和那坏小子一起来的,进来又摸又闻的,烦人的很!” 谢瓷一愣。 她的哥哥是坏小子吗? 谢瓷抿抿唇,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老头子:“装模作样,疯疯癫癫,谁也看不上,心切开来都是黑的。我看你不是瞎子,他才是瞎子。” 谢瓷:“你胡说。” 谢瓷不怎么高兴地绷起脸,她哥哥不是这样的,可她把他忘了,他去哪儿了呢?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 老头子一听就乐了。 这小丫头眼睛好了,把事儿都给忘了,却还和以前一样,说不得她哥哥,一说就不高兴,跟个小蘑菇似的闷着。 “那坏小子呢?没跟你一起来。” “...他不在我身边。” 老头子板着脸,语气凶巴巴的:“不在你身边?不可能,你眼睛好了,欺负我看不见?那坏东西,除非人没了,不然不会丢下你。” 谢瓷闷声说:“真的。” 老头子放下烟斗,问:“他上哪儿去了?” 谢瓷:“我不知道。” 谢瓷耷拉着脑袋,坐了半天,直到俞蜃的电话打过来,她才起身告别,老头子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心里空落落的。 以前这小瞎子来,那坏小子总会付钱买几本书。 现在她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没人给她买书了。小瞎子看见是能看见了,但是没有以前快乐,瞧着反而可怜了。 老头子侧耳听了半晌,缓缓转过头,重新拿起烟斗,在缭绕的烟雾里变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 . 谢瓷今日情绪低落。 小店员瞧了一眼发呆的谢瓷,明明应该很高兴的,一大早就和她说俞蜃带她上医院看模型去。这会儿坐在工作台前,闷着脸,慢吞吞着画着图纸,一句话都不说,偶尔还拿块布条把自己眼睛挡起来。 这样的低落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午。 洛京下了阵雨,一阵一阵的,时而安静,时而急雨,店里没什么人,小店员靠着窗户打着盹儿,听见门口铃铛响,回头看了眼。 渔萤拎着几袋小吃进来,熟门熟路的,往小店员嘴里塞了个泡芙,堵住她的嘴,转而溜达去工作台找谢瓷,嘴里还念叨着:“你这店面这么好的位置,这租金得多贵,这些天挣着钱没?” 谢瓷闷头不理她。 渔萤瞧了一眼,好家伙,这还把自己眼睛蒙上了,眼睛好了又开始当瞎子,这是怎么个古怪法,她放下袋子,凑到跟前瞧了一会儿,越瞧越心惊,这能看见和看不见可不是一个水准,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她干脆拿出手机拍了小视频,往她们师门群里一传,都瞧瞧什么是真本事。 有人问:[这小姑娘专攻什么?] 渔萤回:[外头瞧了一圈,什么都会。] 又问:[大点儿的物件有吗?] 渔萤想了想,问谢瓷:“你做过屏风吗?” 谢瓷蒙着眼,陷在黑沉沉的世界里,乍一闻言,没过脑,下意识应:“我做过床,石榴床。” 渔萤点头,又啪嗒啪嗒回信息。 她没看见谢瓷忽然停住了动作,愣在那儿。 谢瓷茫然地想,她做过床吗? 她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或许那时候她和俞蜃是还不认识,她该是和哥哥在一起吧,书店的爷爷说,哥哥不会丢下她的。 那他哪儿去了呢。 渔萤在群里和他们交流完,生出个胆大包天的念头来,喊她:“小仙女,我瞧你这生意萧索的模样,你又困于眼睛好了做不了,跟我回师门玩几天怎么样,你就当和同行交流交流感情,指不定真能把你这毛病治好。” 谢瓷抿着唇,安静地想。 她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俞蜃口中得知的,她所认识的人都是通过俞蜃认识的,她的过往似乎被埋藏了。 遇见俞蜃之前,她是什么样子? 哥哥是什么样子? 于是,谢瓷应:“你师门在哪里?” 渔萤一听,这就是有戏的样子,连忙把她们师门在哪儿,有多少人,现在都干点什么,一股脑都跟人说了,生怕她后悔。 谢瓷想了想,说:“晚上答复你。” 渔萤忙应好,也不在人这儿瞎溜达了,出去联系这儿联系那儿,预备打道回府,顺道骗了个小仙女。 下午五点半,俞蜃来酸枝记接谢瓷。 小店员自觉地准备关门下班,他径直走向工作台。 谢瓷站在台前,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机器,边上放着几块打磨完大致形状的木头,她选的多是软木,他没出声,在边上安静看着。 以前谢瓷看不见,这些需要使用机器的工作多是由他来进行,或是赵姨来,现在她能上手做以前没做过的事,认真又细致。 她该是比以前快乐。 俞蜃想。 谢瓷切割完大致的形状,捏了捏脖子,一抬眼,对上俞蜃的眼神,安静而柔和,像隔了一层纱,一如他每一天看她的眼神。 她想看得更清楚、仔细一点。 却看不清。 俞蜃凝视她片刻,忽然问:“晚上约了两个朋友一块儿吃饭,他们都认得你,想去见见吗?” 谢瓷问:“也是你同学吗?” 俞蜃:“是高中同学。” 谢瓷不太感兴趣,刚想拒绝,就听俞蜃温声道:“我以前的事你都忘记了,今晚可以去问问他们。” 谢瓷注视着男人清俊的面容。 她恢复光明以来,飞速地了解着这个世界,知道她的未婚夫在各方面都是最优的,家世、职业、长相。 明明她先前看不见,看他却从不觉得陌生,风情却不招摇的桃花眼,点着一颗小小的泪痣,这双眼里总是盛满了温柔和爱意。 可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他的眼神该是和他的体温一样,是凉的。 冰冰凉,像汽水。 谢瓷微歪过头,问:“俞蜃,以前...我为什么喊你哥哥,你喜欢我这么喊你吗?” 俞蜃放在裤兜里的手微微蜷缩,盯着谢瓷水亮、静谧的眸,他听见自己问:“现在你为什么不喊了?” 谢瓷微怔。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想喊了。 她有哥哥。 俞蜃不是她哥哥。 两人静立着,回避了对方的问题。 安静片刻,俞蜃走过去,牵过谢瓷:“下班了,不想去吃饭就不去,我先送你回去,吃完回家陪你。” 谢瓷抿抿唇:“我和你一起去。” 谢瓷能感觉得到,自己大概是不擅长恋爱的,她一点儿也不关心俞蜃,只关心自己,关心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关心哥哥去哪儿了。 她生出点儿愧疚来。 “对不起啊,俞蜃。” 谢瓷耷拉下脑袋,小声道歉。 俞蜃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问:“为什么道歉?” 谢瓷闷了好多天了,她一直惦记着哥哥,想找他,又想把他藏起来,可是她很没用,找不到他。 她可以相信俞蜃吗? 谢瓷抬眼,悄悄看他。 俞蜃垂着眸,一向黑沉沉的眸像一片大海,仿佛她说什么他都能包容她,永远都不会生气,不会不理她。 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俞蜃。 他紧紧盯着她,双眼泛红,似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那时候她不能描述他的模样,现在却可以,他真好看,谢瓷想。 她醒来,听到的第一道声音也来自俞蜃。 他小心翼翼地亲她,在她的手背落下一个轻吻,低声喊她:“釉宝。” 谢瓷想起看到俞蜃时的感觉,她想亲近他,不害怕他。她是可以相信俞蜃的,谢瓷告诉自己。 谢瓷幽幽地叹了口气,苦闷道:“我不关心你,只关心自己。我想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可是我们两年前才认识呢。” 俞蜃微顿,问:“现在不好吗?” 谢瓷:“那我也想知道从前。” 俞蜃:“我带你去找。” 谢瓷微怔,定定地看向他:“去哪儿找?” 俞蜃:“南渚。” . 许是得了俞蜃的话,谢瓷的心情渐渐舒朗,她念着“南渚”两个字,觉得亲切异常,连带着对吃饭都生出了几分兴致。 她趴在车窗边往外瞧,天灰蒙蒙的,风里夹着点点雨滴,看了一会儿,回头问:“你在哪儿读的高中,是洛京吗?早上遇到的女人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看你更奇怪,你们发生过什么吗?” 俞蜃“嗯”了声:“她讨厌我。” 谢瓷呆住,蹭得坐直身子,好奇道:“居然会有人讨厌你,她为什么会讨厌你,从前就讨厌吗?” 俞蜃:“高中时就讨厌我。” 谢瓷眨了眨眼,歪着头想了很久,忽然说:“她喜欢你。” 俞蜃:“......” 直到下车,谢瓷都一直叽叽喳喳地缠着俞蜃问:“她是不是喜欢你?一定是的吧,你不告诉我就肯定是,喜欢就喜欢,我才不会生气呢。” 说完,谢瓷有点心虚。 俞蜃正想说话,忽而听有人喊:“阿蜃!妹妹!” 谢瓷茫然地转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处,看到不远处的两个年轻男人,一个咧着嘴冲他们笑,一个安静地站在那儿,见她看来,眼神微动。 俞蜃带她走进,和她介绍:“这是向今,这是谭立风。” 向今藏住激动,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她真的能看见了。谭立风看过来,轻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谢瓷。” 谢瓷耳朵微动,她定定地看着谭立风。 眼前的画面忽而变了,男人的面容逐渐模糊,虚无中,有人破水而出,水滴溅到她的小腿上,带着夏日的暑气,也是这道声音,他在说:“谢瓷,你哥哥他……是个疯子。” . “以前阿蜃可招人喜欢了。”向今捏着杯酒,红着脸说得上头,“学校里就没有人不喜欢他的,老师喜欢、同学喜欢,女孩子也...嘿嘿...” 他酒意上头,开始胡言乱语。 “我们那会儿啊,暑假总去体育馆打球。”向今嘀嘀咕咕的,说起从前,“有一年夏天,体育馆出了件怪事,失物招领处居然多了封情书,我们可都纳闷了,情书怎么会跑这儿来,那时候我怀疑是俞蜃干的!” 谢瓷眨眨眼,问:“为什么?” 俞蜃微顿,抬眸看了眼涨红了脸的向今,当年不敢说出来的事儿,现在倒是敢了,还得趁着喝了酒。 向今脸色一肃,用手指指向俞蜃:“因为……因为他有前科!” 谭立风:“......” 俞蜃:“......” 谢瓷这下更好奇了:“他有什么前科?很多人给他递情书吗,他以前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是什么样的女孩?” 向今嗤嗤笑:“他以前哪儿看得到别的女孩,他……啊!”他的大腿忽然被谭立风扭了一下,刺痛感唤回他的理智。 向今轻咳一声:“那什么,他满脑子都是学习!只有学习和祖国是他的爱人!收到情书就扔了!” 谢瓷看俞蜃:“你扔啦?为什么扔了?” 俞蜃:“不想看。” 谢瓷“哇”了声:“你上高中的时候还挺有个性呢,听起来比现在可爱。现在都不会生气,不会拒绝人。” 俞蜃侧眸,黑眸看着她:“现在不好吗?” 谢瓷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现在看起来像机器人,被设定了什么古怪的程序。你开心吗?” 俞蜃垂眼,低声说:“开心。” 谢瓷:“为什么开心?” 俞蜃:“你在。” 向今一脸痛苦地别开头,这都什么杀狗现场,起身溜达着加菜去了,顺便出去透透风,热得慌。 谭立风不似向今。 他只觉得心酸,以前他怕俞蜃,到后来可怜俞蜃,再后来谢瓷消失、回来后昏迷不醒,他看着俞蜃外表平静的模样,却能感受到他的内心在寸寸腐烂。现在,他又有了生机,那些伤口在缓慢愈合。 看着如今的俞蜃和谢瓷。 谭立风在心酸的同时,还觉得荒诞。 他曾以为自己胆小懦弱,却没想到俞蜃更是,谢瓷失去了记忆,他就不敢再让她看见——看见真实的自己,看见以前被谢瓷爱着的那个疯子。 俞蜃不敢当疯子了。 他不敢赌,赌谢瓷会爱这疯子第二次。 谢瓷对谭立风的想法浑然不觉,她想了想,告诉俞蜃:“我要去出差几天,不能在你身边,你会一样开心吗?” 俞蜃漆黑的眼看着她,说:“我说过的,我离不开你,你去哪儿都要带上我。” 谢瓷眨眨眼:“你有时间吗?” 俞蜃:“有。” 谢瓷解释了前因后果:“我想去看看别人是怎么刻木雕的,不想一直依赖布条,不是故意要走的。” 俞蜃:“我可以陪你去吗?” 谢瓷本意是不想俞蜃陪她的。 他们各自都有各自需要专注的事,不该为了某一方放弃、妥协,可他垂着眼看她,漆黑黑的眼珠专注地看着她,映着莹润的光亮,咋一看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就像一只想要讨要奖励的大狗狗,又乖又惹人怜爱。 谢瓷一时心软:“如果不影响你……”工作。 俞蜃:“不影响。” 谢瓷:“......” 事情说定了。 谢瓷却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真的离不开她呢,算啦,平时都是他对她好,她也要对俞蜃好,不过一想到他会陪她去南渚,她又高兴了一点儿,专心吃起饭来。 吃饭间隙,谢瓷偶尔抬眸看谭立风。 她听到的声音和他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虽然像隔了层纱,她却能够确定是同一个人。他认识她,认识她哥哥,知道她的过去。 对面的视线时不时就飘过来,谭立风自然有所察觉,他却没有看谢瓷,他知道,只要看一眼,俞蜃又要多疯一点,还是少刺激他。 谭立风想是这样想,但耐不住谢瓷忍不住好奇,在第四次看他时,她终于问:“你以前认识我吗?” 谭立风微怔,下意识瞥了眼俞蜃。 俞蜃动作不停,给谢瓷夹了块鱼肉,而后不紧不慢地擦干净手,淡淡地瞥了谭立风一眼,对谢瓷说:“他以前在南渚上过学。” 谭立风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我转学去过南渚一年,你以前生活在南渚,我们可能在哪儿碰见过,说过话。” 谢瓷垂着头,慢吞吞地躲过那块鱼肉,自然地说:“那你也认识我哥哥吧。” 俞蜃倏地顿住,侧头看她。 谢瓷低着眼,看不出情绪来,似乎只是随口问了句话,再抬起眼,扫了他们一眼,说:“我记得,我有哥哥。” 说着,她看向谭立风,又问:“你认识我们?” 谭立风知道谢瓷是怎么认人的,她以前看不见,只凭着声音和味道来,他镇定地和她对视,否认:“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有个哥哥。” 俞蜃敛了情绪,温声问:“釉宝,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谢瓷摇头:“没有,但我就是有个哥哥。” 俞蜃指尖蜷缩,喉结微滚,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多了点情绪,转瞬即逝,他摸摸她的脑袋,说:“我陪你去南渚找。” 瓷侧眸,凝视他:“能找到他吗?” 俞蜃:“不知道。” 谢瓷慢吞吞地收回视线,低下头,他们都在说谎。谭立风在说谎,俞蜃也在说谎,他们不想让她找到哥哥。 俞蜃骗她了。 他们都说哥哥是疯子。可为什么她听到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却那么难过,没有人喜欢他吗。 谢瓷揉了揉眼睛,酸涩感涌上来。 她那时候会不会也不喜欢哥哥? 那哥哥一个人怎么办。 向今不过出去溜了个弯,再回来餐桌上忽然变得沉默了,他瞧了眼谭立风,这人现在人模狗样的,哪有高中时候腼腆的模样,也不怕苦不怕累,想不开跑公检法去了,偶尔倒是能和宋槐打交道。 他问:“诶,你这阵子你见着宋槐没?听说她在一个不错的律所实习,好像挺忙的,好久没见她了。” 谭立风:“前两天遇见过,说了两句话。” 向今感慨:“说来也挺奇妙的,好好的南渚不呆,居然都跑洛京来了。” 谢瓷听了半天,理清了他们四个人的关系。俞蜃和谭立风先后转学去南渚读书,认识宋槐和向今,之后除了向今,其余三人又转学去了洛京。 而她之前也住在南渚。 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晚餐结束后,俞蜃和谢瓷先离开,谭立风和向今打算留下喝点儿酒,顺便叫了声宋槐,她正好在附近。 宋槐早晨的妆黯淡了点儿,面带疲惫,依旧穿着那身职业装,到了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换鞋,喝了杯水,扫了一眼桌子,问他们:“和俞蜃他们一起吃的?” 向今点头:“可憋死我了,什么都不能说。” 谭立风:“你忍着点儿。” 向今想不通:“你们说阿蜃为点什么呢?失忆归失忆,他们以前又不是仇人,干嘛非得瞒着,多难受啊。我看妹妹也没有以前那样开朗。” 餐桌上,只有向今一直被瞒在鼓里。 他毕业后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和俞蜃打了个声招呼就跑俞氏呆着去了,不大不小的职位,还挺轻松。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谢瓷说的都是真的。 谭立风和宋槐对视一眼。 宋槐一杯冰啤酒下肚,舒了口气,说:“现在不也挺好,他们还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 向今:“是没什么不好的,但是……” 他挠头:“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谭立风给他倒了杯酒,说:“俞蜃会处理好的,他做事的风格你最清楚了。或许那样对谢瓷好。” 向今推开他的手:“不对,好个屁,她不开心。” 向今心性单纯,遇事不常过脑,过几天就忘了,从不放在心上。但谢瓷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存在,那是他的情窦初开,虽然只开了没一会儿,但他依旧能感受到,她现在没有以前开心了。 宋槐和谭立风谈起别的事,独留向今一个人郁闷。 回到庄园,车停下。 沉沉的雨夜里,到处都湿哒哒的。 谢瓷低着头,啪嗒啪嗒回复渔萤,和俞蜃说:“等我们从南渚回来,挑周末两天,周日晚上就回来,最好不要影响你工作。” 谢瓷一个人嘟嘟囔囔的,说了半天没人回应,一看边上没人,撑伞的人都换了个,她懵了一下,问:“俞蜃跑哪儿去啦?” 佣人轻声说:“先生去拿东西了,很快就出来。” 谢瓷收了手机,探头纳闷地往里瞧,透过落地窗,她看见俞蜃手里拿着橙色的什么东西,大步朝门口走来。 “你去拿什么了?” 谢瓷往他手里看。 夜色里,俞蜃被淡淡的光华笼罩。 干净、清冽的五官掩在暗色中,有一丝平时不可见的陌生感觉,黑眸里褪去了平日了的温和,余下浅淡的情绪。 他展开手中的雨衣,注视着她。 “想去散步吗?” 他问她。 谢瓷盯着他手里的雨衣,她知道这是橙色。 俞蜃和她说过,她以前喜欢这样的颜色,严格来说,似乎没有她不喜欢的颜色,她对颜色全无想象,只凭着感觉来。可她分明有感觉,数个夏日里,纱一样的绿晃过她眼前,浆声搅动,凉滋滋的水滴溅到她的小腿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谢瓷怔怔的,下意识说:“我以前喜欢绿色,凉凉的,像气泡水里冒出的烟雾,像..哥哥的体温。” 她抬起眼,忽而落下眼泪来。 她说:“俞蜃,我忘记他了。” 第34章 梨涡 小瞎子,滚远点儿。 雨夜中, 雨幕带起一片水雾。 谢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像一支静立的山桃。 她低着头,纤细的颈垂落, 手背贴着眼睛,哭得悄无声息,泪水像雨滴一样,颗颗划过手背, 顺着瓷白的脸坠到下巴,落到一根修长的指节上。 俞蜃垂眼盯着指节上的泪滴。 摇摇欲坠的水珠里照着他和谢瓷, 两人的身影被缩放, 藏在这小小的世界里。他曾经尝过, 温热的、咸的,她的眼泪似乎只为俞蜃而流。 以前是,现在也是。 俞蜃忍着颤栗,抿去这点泪水,喉头微动,去擦她的眼泪,低声说:“别哭, 我陪你去找他, 明天就去。” 谢瓷捂着眼睛, 啜泣着:“我忘记他了,我怎么会忘记他。你们都在骗我,想把他藏起来, 不让我找到。” 他们想要杀死她的哥哥。 谢瓷的心筑起了防线, 把他们都关在外面。 俞蜃盯着她,攥紧了拳,嗓音喑哑:“他不好。” 谢瓷倏地抬起眼, 通红的眼蒙着一层晃动的雾气,盯着俞蜃,说:“你认识他,他在哪儿?” 俞蜃重新折起雨衣,伸手想去牵谢瓷,那截藕似的小臂往后一藏,躲开不让他牵,那双眼直愣愣地瞪着他。 俞蜃依旧伸着手,不动,只道:“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谢瓷盯着面前竹节似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别开脸,小声说:“我现在不想和你牵手,你别说他的坏话,我不高兴听。” 俞蜃眸光微暗,又一次去牵她,低声说:“我道歉,以后不说他的坏话。他给你留了东西,真的不想去看吗?” 谢瓷抿抿唇,小声应:“想的。” 十分钟后。 谢瓷洗干净脸、喝了水,被俞蜃牵着往地下室去,他温声说:“里面都是你的东西,秘密是你的生日。” 她一愣,说:“那不是你的密室吗?” 俞蜃:“不是,是你的地方。楼下除了酒柜,都是你的。” 谢瓷懵懵的,俞蜃好像骗她了,又好像没有骗她,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因为不喜欢她的哥哥吗? 俞蜃牵她到尽头,缓缓松开手。 半晌,垂眼看她,低声问:“要我陪你进去吗?” 谢瓷睁着那双被浸润的湿漉漉的眸,下意识冲他摇头。 俞蜃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和她对视一瞬,转身离开,迈出一步、两步,耳边是她输入密码的声音。 “滴”的两声响。 密码错误。 俞蜃倏地停住,窒息感又涌上来,他闭了闭眼,微吸了口气,克制着自己,轻声提醒她:“釉宝,输错密码了,你的生日在九月。” 谢瓷有一瞬的茫然。 她为什么会输十二月呢,好奇怪。 谢瓷重新输入密码,木门在她眼前缓缓打开,一排排照片静静地悬挂在半空,光怪陆离的画面闪过,整整三面墙,像大雪洋洋洒洒地下,堆满了这间屋子。 它们无声地注视着她。 谢瓷仰起头,怔怔地看着。 照片上的人是她,少女时期的她。 晴日里,她坐在屋檐下,靠近水边,艳色的裙摆划过水面,小腿浸在水中,闭着眼,阳光落在她的面颊上,芭蕉叶垂落在她肩头。 灰蒙蒙的雨天,她趴在廊前,摸着手里的书,黑发散开,露出雪白的后背,蝴蝶骨上的红痣像虎刺梅一样红,小腿高高抬起,交叠着晃荡。 暴雨中,她靠在窗前,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去听风雨声,被兜头浇了一身雨,狼狈地转过身,面带委屈,朝着镜头的方向走来。 晨曦间,她捧着牛奶,一脸不情愿,唇边沾了一圈奶渍。 静谧的午后,她睡在凉席上,安安静静的,眼睫垂落,脸上被压出一块红印子,印着条条凉席的条纹,浅浅的。 夜晚,她坐在工具台间,手握雕刀,手里捏着一朵海棠,每一刀都精准、游刃有余。 无数个她。 无数个片段。 破碎的画面串联不出记忆来,谢瓷只是傻傻的,仰着脑袋一直一直看,一张张扫过,照片上只有她,除了她什么都没有。 春光、夏花、秋夜、冬雪。 什么都没有。 仿佛她就是世界。 这房间里的时间似乎是被冻结的,和她的过去一起被冻结在里面的,还有她的哥哥。 谢瓷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往桌边走,上面叠着几个木盒。 她打开第一个,里面简简单单的,只放了几样东西,几颗小巧的乳牙,几朵干花,一串陈旧、老式的发圈。 第二个木盒里是几张纸。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是用蜡笔写的,什么颜色都有—— [祝贺哥哥考了年级第一名,晚上和釉宝一起吃蛋糕。] [哥哥,釉宝躲起来啦,快来找到我!] [下雨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晚上不吃小鱼,可以吗?] 谢瓷垂着眸,扫过稚嫩、粗糙的字迹,却丁点都记不起来,记不起来她是怎么从一个小女孩长成少女,只记得她的身边只有哥哥。 一直一直,都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他去哪儿了。 她为什么找不到他了。 他不要釉宝了吗? 谢瓷难过地想。 . 谢瓷一直在地下室呆到深夜,她捏着一封信回到一楼,俞蜃在那儿等她,他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窗外。 听见声音,他侧头看她。 黑眸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藏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的身形在宽敞、高亮的落地窗前,显出几分寂寥。 谢瓷抿抿唇,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和你发脾气了,我想找到哥哥。俞蜃,你能和我说哥哥的事吗?” 俞蜃起身,靠近她,指腹划过她泛红的眼角,低声说:“怎么又哭了,饿不饿?先去洗澡,我去煮碗面,吃完和你说你哥哥的事。” 谢瓷捏紧信封,用力点了点头。 俞蜃的视线在封口一扫而过,还是完好的,她没拆。 等谢瓷洗完澡,再喝完面汤已是凌晨一点,她躺回了自己的床上,抓着俞蜃的手,慢吞吞地划过他的掌心,说:“你会说实话吗?” 俞蜃倚在床头,应:“会。” 谢瓷想了想,又问:“你们为什么骗我?” 俞蜃垂着眼:“是我让他们骗你,我不喜欢你哥哥,不想让你记起来,想给你正常的家庭和环境。” 谢瓷:“谭立风为什么说他是疯子?” 俞蜃顿了一下,说:“谭立风?” 谢瓷:“我记得他的声音,他说我哥哥是疯子。俞蜃,你也认识他,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他?” 俞蜃:“真的想听?” 谢瓷:“想。” 俞蜃关了大灯,留了盏床灯。 幽幽的光影打下来,落在她的眸间,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还愿意牵他的手,没再抗拒他。 他不禁想,俞蜃和哥哥。 在她心里,谁更重要? 俞蜃轻抚着她的发,口吻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不受父母喜欢,从小就古怪,独来独往,一点都不亲人。” 谢瓷微怔:“是我的爸爸妈妈吗?” 俞蜃:“不是。” 原来不是她的亲哥哥。 谢瓷不知怎的,没有觉得很意外。 俞蜃继续说:“没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别人,看什么都无聊,只想欺负别人,那样世界才变得有趣了一点。” 谢瓷:“他怎么欺负人?” 俞蜃:“吓人、打人、咬人,什么狠招都会,别人在背地里喊他疯狗,说他咬住就不松口,非要鲜血淋漓才肯罢休。于是,他家里人更讨厌他,觉得他可怕、麻烦,却又不能丢了,只能当他不存在。” 谢瓷呆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这样?” 俞蜃:“不知道。” 谢瓷的心提起来:“别人欺负他了吗?” 俞蜃微顿:“...或许吧。” 谢瓷下意识攥紧他的手,小声问:“他会不会受伤?爸爸妈妈是不是不管他,没人对他好吗,有人喜欢他吗?” 俞蜃喉头滚动,哑声应:“后来有了。” 谢瓷松了口气:“那他还咬人吗?” 俞蜃:“还咬。” 谢瓷:“......” 谢瓷闷着脸:“过分!” 俞蜃却无声地牵起唇角,继续说:“后来,他们家里来了个小女孩。她傻傻的,不太聪明,是个小瞎子,耳朵也不好用。” 谢瓷眨眨眼,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骂了。 她问:“是我吗?” 俞蜃“嗯”了声:“是釉宝。” 俞蜃闭上眼,轻声说着,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夏日里:“你对什么都好奇,从不怕他,还喜欢跟在他后面跑。” ...... 洛京的夏日,蝉鸣总是恼人。 俞家大宅,餐桌上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谢瓷捧着小碗,拿着个小勺,自己扒饭吃,佣人偶尔夹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她从不伸手碰桌子上的菜。俞家父母养她也就这样,吩咐佣人做事,佣人得了俞家老爷子的话,不敢不尽心,谢瓷在俞家的生活说起来并不差。 稍许,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桌上的动静停了一瞬。 谢瓷竖起小耳朵,企图听得更清楚一些,她听见椅子被推开,碗筷发出清脆的声响,是哥哥坐下来了。很快,爸爸妈妈和姐姐吃完饭离开,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俞蜃恹恹地抬起眼。 边上的小女孩抓着勺子,只会扒自己碗里的东西,看起来很笨,他不感兴趣地收回眼,又笨又瞎,耳朵还不好,是个小麻烦。 又是差不多的饭菜。 俞蜃拿着筷子,随意扒拉了两下,正准备丢筷子走人,确认那小瞎子问他:“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不可以。” 小少年冷淡地拒绝她。 俞蜃想,才来了两天,就想和他一起玩。也是,小瞎子看不见他打人的样子,什么都不懂,还以为他是好人。 谢瓷想了想,又问:“我可以跟着你吗?” 俞蜃:“不可以。” 谢瓷:“因为我看不见吗?” 俞蜃:“不是。” 谢瓷睁着眼,一眨都不眨,听着俞蜃说话,听他说不是因为她看不见,小女孩抿唇笑起来,露出浅浅的梨涡。 她说:“我想跟着你,你不用理我。” 她对他笑了。 俞蜃盯着她的梨涡看了一会儿。 有点想戳。 俞蜃丢下筷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一会儿,那小瞎子居然也跟了上来,佣人在后面喊,喊她跑慢点。 俞蜃听了,反而加快脚步。 后面的脚步哒哒响了一阵,忽而“砰”的一声闷响,她摔倒了,佣人匆匆过去扶她,她却说:“不疼,我想自己走。” 俞蜃漠然垂下眼,心说果然是傻子。 他头也不回地拐弯去了花园。 热腾腾的午后,花园里没什么人,俞蜃找不到人欺负,转而去欺负泥地的虫子,正翻着土,边上忽然窜出一颗顶着花瓣和叶子的脑袋,她喊:“哥哥!” 脆生生的声响。 虫子飞快地跑走了。 俞蜃:“......” 俞蜃耷拉下眉眼,又翻了翻土,随手捏了条蚯蚓出来,往谢瓷掌心一丢,说:“小瞎子,滚远点儿。” 谢瓷却呆住:“手里的虫子会动!” 俞蜃:“是蚯蚓。” 这该吓跑了吧。 俞蜃想。 谢瓷呆了一会儿,伸出一根食指惊奇地戳了戳手里的虫虫,时不时发出惊叹声,然后乖乖地说:“谢谢哥哥。” 俞蜃:“......” 算了,笨蛋是听不懂人话的。 俞蜃板着脸,换了个地方蹲,不一会儿,边上又多出颗小脑袋,她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鼻子动来动去,东闻闻西闻闻。他不高兴,又换了个角落,藏起来不让她找到,透过绿叶间隙,看小瞎子跟迷路的蝴蝶似的,到处转来转去。 他想,真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俞蜃起身,刚想出去,一颗顶满了树叶的脑袋忽然又蹿了出来,她抿唇笑,喊他:“哥哥!” 俞蜃盯着这个不聪明的小瞎子。 半晌,他伸出手,戳了戳她的小梨涡。 第35章 南渚 俞蜃,他是不是死了。 隔日清晨, 俞蜃抱着沉睡的谢瓷上车。 昨晚,她缠着他听小时候的事,不肯睡觉, 说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说到哥哥给她讲故事,才把人哄睡了。她沉迷于过去,不肯忘记那个疯子, 纵使不记得,也不许旁人说他半分, 像个执拗的小孩。 和从前一模一样。 俞蜃耷拉着眼睫, 静静地看着谢瓷的睡颜, 从她醒来到现在,压在肺里的那口浊气似乎终于吐出来了一点。 真的有傻子,愿意爱一个疯子。 太傻了,他想。 这么想着,俞蜃却低下头,轻吻了吻她的额角,往下触上她薄薄的眼皮, 热热的, 和流出来的泪水是一样的温度。 这双眼睛里, 总是掉下眼泪来。 他喜欢她的眼泪,却不想她哭。 小宋站在一边,定定地瞧着自己的脚尖, 待听到副驾驶门关上, 他才道:“九点半的高铁,晚上七点多到南渚。高铁站附近的货车、南渚的水屋已经整理好了,王阿姨晚点就到。” 俞蜃轻轻地应了一声, 说:“辛苦你。” 小宋总是不懂俞蜃。 之前不懂,俞蜃把过往都藏起来,却没那么费心思地藏,但凡谢瓷问,他总是愿意说。现在也不懂,明明不想她记得,却要费尽心思地想让她想起来。 不过他也不想懂,他只需要做好分内的事。 这场雨让暑气浸染的洛京变得有些凉。 今早天也没放晴,灰蒙蒙的一片,路边的花倒是昂着脑袋,神采奕奕的,谢瓷醒来的时候,车正好停下。 这些年洛京有些变化,和高铁站相依的老式车站早已被拆,如今那地方是一片广场,一半都改成了停车场,乌泱泱的,总是停满了车。 谢瓷从窗户间看出去,一探头,淋了一脑袋细雨,也不介意,心里隐隐藏着点儿些兴奋,问:“俞蜃,我们坐高铁回去吗?我还以为会坐飞机呢。” 俞蜃“嗯”了声,说:“晚上才能到,想坐吗?” 谢瓷忙不迭点头,又迟疑着说:“我想穿雨衣。” 俞蜃顿了顿,和她水亮的眸对视片刻,忽而从后座拿出两件雨衣,一件橙色,一件绿色,放到谢瓷眼前,让她自己选。 谢瓷垂眼,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扭头看了眼车窗外,绿植绿油油的一片,穿绿色下车一眨眼就找不到啦,想了想,拿了橙色那件雨衣。 她拿了雨衣也不下车,在车里不知道别扭什么。 俞蜃侧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是不是想和我说对不起,没关系。” 谢瓷从来都是这样,做了错事就乖乖道歉,老实巴交的,甚至有点呆。 昨晚,她瞪着他没让他牵手,因为瞒着她哥哥的事,心里还别扭,便扭捏着说不出道歉的话来。 谢瓷抿着唇,没说话,发上的力道软软的,轻轻柔柔。他没有生气,带她去看那些回忆,还一直在客厅里等她到凌晨,晚上还和她说了很多话,也不知道几点睡得觉,早上起来就开车陪她回南渚。 她觉得自己很过分。 还想把俞蜃关在外面。 好半晌,谢瓷小声说:“一会儿我们牵手吗?” 俞蜃弯起唇,温声道:“你穿雨衣去玩一会儿,还早,不想玩了就来牵我,我们一起进站。” 谢瓷又自顾自地别扭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张开手臂,朝俞蜃抱去,嘀咕着:“那我们先抱抱,你抱抱我吧。” 俞蜃抱了抱谢瓷,任由她在颈边蹭了蹭,然后眼看着她溜下车,自顾自地穿上略显小的雨衣,原地蹦了两下,自己玩儿去了,哪还有心思管他。 他下了车,带上行李,撑着伞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谢瓷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轻吸了口气,跑到这儿看看,又跑到那儿看看,走到小水洼前,她蹲下身,用食指戳了戳跟酒窝似的水洼,凉滋滋的,底下居然还长着一根小小的草,只探了点脑袋在上面。 这时,边上走过一对母女。 行李箱的滚轮带起点点水花,小女孩忽而指着她,扑闪着眼睛,好奇地说:“妈妈,她的帽子上长耳朵了。” 她妈妈说:“姐姐的帽子上有个洞。” 谢瓷浑然不觉,依旧戳着水洼,直到走出去老远,那个小女孩还回过头来看,她后知后觉地往左右看了看,路上只蹲了她一个人,看起来怪傻的,抬手往上一摸,果然两只耳朵都在外面,她的帽子上有两个洞。 谢瓷呆了一下。 她的雨衣是破的。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滚轮声又慢吞吞响起来,到她身边停下,微凉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耳朵,那嗓音淡淡的,像雨滴一样:“是你以前的雨衣,以前戴着助听器,在雨天听不清声音,要把耳朵露在外面。” 谢瓷静了半晌,忽而仰头看他,说:“我喜欢听你这样说话。” 相比于俞蜃温柔自然的语气,谢瓷竟更习惯他说什么都淡淡的,平静的口吻,像青柠味的汽水,会冒出青烟来,“啪嗒”一声晃,夏天就来了。 俞蜃垂着眼看她,问:“为什么?” 谢瓷想了想,说:“比较像你。” 俞蜃注视她片刻,忽然丢了伞,朝她伸出手,说:“想牵手。釉宝撑伞好吗?可能有点辛苦。” 谢瓷:“...不辛苦吧?” 谢瓷想是这么想的,但真当撑起伞来,她要把手举得老高,才能努力不撞到俞蜃的头,就没差踮起脚了。 “......” 确实有点辛苦。 谢瓷自个儿穿着雨衣,也不挤在伞下,把伞往他那边一斜,眼睛滴溜溜地转,有时候看得入神了,俞蜃会停下来,等她看完,两人继续手牵手往前走,转过一个弯,谢瓷眼睛一晃,忽然在广场外瞥见一辆小货车,上面堆满了橘子。 谢瓷停住,问俞蜃:“这个季节有橘子吗?” 俞蜃:“或许是橙子。” 谢瓷:“我想去看看。” 蒙蒙细雨里,一个老大爷随便戴了顶篾帽,搬了把小矮凳坐着,手里拿了把扇子,扫了他们一眼,说了句:“这橙子甜,路上吃正好,带一点?” 谢瓷靠近,轻闻了闻,有点想爬上车去,但她都这么大了,只好侧头问俞蜃:“我们买一点吧。” 俞蜃却说:“我抱你上去选。” 谢瓷一愣:“可以吗?” 老大爷往边上挪了点,动了动扇子:“行,上去吧,上头湿,不怕弄脏鞋子就自个儿上去吧,又不能抢了。” 谢瓷不知怎的,跃跃欲试起来,俞蜃拦腰一抱,谢瓷迈着腿往车上一放,他再推一把,她就站稳了,站在一片橙色的海洋中。 谢瓷看看橙子,又看看自己。 “......” 刚刚还说穿绿色混进去就找不到呢,现在穿着橙色的雨衣藏进橙子堆里,她也能假装自己是一颗橙子。 谢瓷蹲在车上,闭上眼,轻嗅了嗅,心想闻起来有点不一样,才冒出这个念头,她愣住,为什么会不一样,以前她也跑到车上闻过吗? 蹲了没一会儿,谢瓷有点发闷,正想喊俞蜃,头一抬,忽然瞥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朝他们走来,她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她,等对上视线,那女人突然停在原地,仔细地看了她许久,不一会儿,眼睛红了。 谢瓷歪头瞧着她,问俞蜃:“这是谁?” 俞蜃看着她眉眼间的点点茫然,轻声应:“是以前照顾你和哥哥的阿姨。姓王,叫茉莉,你很喜欢她。” 王茉莉走近,先是看了眼俞蜃,张了张唇,没说话,又看向谢瓷,喊:“釉宝,你回来了。” 谢瓷和她对视片刻,忽然问:“我可以叫你茉莉吗?” 王茉莉说:“可以。” 谢瓷:“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南渚吗?” 王茉莉:“我也回去,那里房子都还在。” 谢瓷:“我哥哥去哪儿了?” 谢瓷从模糊的记忆里、别人的口中,知道她和哥哥的过去,但始终没人告诉她,她哥哥去哪儿了。俞蜃只告诉她,他遇见她时,她哥哥不在她身边。 王茉莉没应声,只是看着谢瓷。 眼睛里像起了雾。 谢瓷便不再问,看向俞蜃,张开手,说:“我们进站吧,想下去了,买一点橙子带着路上吃。” 俞蜃说好。 谢瓷一行人走后,司机收到尾款,拉着车走了,心想这世道,什么怪事都有,这说出去都没人信。 谢瓷坐上高铁,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商务座,坐在窗边摸摸这边,摸摸那边,然后往窗边一趴,等着车开。车开后,窗外景色变幻游移,像一卷卷画轴在她眼前展开,有春的尾巴,有夏的伊始,五彩斑斓的世界映入她眼中。 谢瓷想,明明能看见这个世界了。 可是为什么她不高兴呢? 这应该是小瞎子最希望的事了吧,她可能是个古怪的小瞎子,居然不是很想看见,也不知道以前的她想要什么。 当列车驶入南渚,车窗顿时变得模糊。 南渚下着大雨,和洛京的绵绵细雨不同,这雨噼里啪啦的,兜头浇人一身,穿雨衣也不管用,还热。 谢瓷才被塞进车里,就脱了外套,嘀咕:“南渚好热呀,我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吗?我喜欢凉快的地方。” 王茉莉看着如今的谢瓷,心中感慨万分,她仍像多年前水屋里的那个小姑娘,似乎从来没有长大过,而她们都变了。 她温声应:“你以前贪凉,总是想往水里钻,阿...你哥哥担心,在水廊前搭了围栏,你总把脚放在外面,浸到水里去。” 谢瓷看着王茉莉。 第一次问:“我哥哥叫什么名字?” 她不记得哥哥的名字,俞蜃没说过她哥哥的名字,他们间说起他,从来都是用哥哥代替,但她的哥哥应该是有名字的。 人都有名字。 王茉莉一时滞住,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为难,听俞蜃说:“釉宝,你哥哥不希望我们告诉你。” 谢瓷呆了一下,慢慢地趴在窗边,半晌,她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小声说:“他好过分。” 王茉莉忍着心酸,恨不得骂俞蜃一句。 但想到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又于心不忍。 到了眠湖,谢瓷顾不上吃晚饭,要先回家,不光要先回,还想坐船回去,王茉莉从前头回去,先给他们做饭去,让他们在这儿磨蹭。 “你会划船吗?” 谢瓷问俞蜃。 俞蜃淡声应:“会,我在南渚上过学,划过很多年的船。今天不可以坐船回去,雨太大了,釉宝。” 他的嗓音清清淡淡的。 在南渚的雨里莫名带来几分熟悉感。 谢瓷凝眸看着俞蜃,忽然问:“俞蜃,他是不是死了?” 第36章 翅膀 或许,他是她种下的那棵橘子树。…… 南渚的雨和烈阳从未温柔过。 雨幕兜头而下, 砸得树群们晕头转向的,撞成一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细听说不定还能听出它们叽叽喳喳地骂人,骂这老天好不识相,骂这对男女在雨中傻站着。 谢瓷问他:“俞蜃,他是不是死了?” 俞蜃该怎么回答她。 他确实是死了, 死在和她分离的那一天。在那之后,他只想烂进泥里去, 闭上眼, 什么都不想做, 等春天来了,她回来了,他再生根发芽。 或许,他是她种下的那棵橘子树。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季都需要她在身旁。 “他没死。” 俞蜃听见自己说。 谢瓷或许明白怎么问都问不出答案来,最后她只问:“他会回来吗?他会回来的, 有人告诉我, 除非他死了, 他不会离开我。” 问题到了最后,谢瓷已不需要俞蜃的答案。 “我们回家去吧,不坐船啦。” “......” 回到水屋, 谢瓷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过厨房、客厅、休息室、书房,最后穿过船房,到了廊下。 照片上出现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似乎很喜欢这里,这么想着,谢瓷探头往边上看去,与他们几步之遥的屋子黑漆漆的,现在没人住,也不知道她和邻居的关系好不好,应该很好,她可爱又讨人喜欢,没有人会不喜欢釉宝。 别人的这块地空荡荡的,他们家的却有围栏。芭蕉叶垂落,水滴串往下滚落,在木廊上汇成一道小小的溪流,又跑回眠湖里。 谢瓷侧耳听着,似乎这大雨声从没那么清晰过。 “釉宝,吃饭了。” 俞蜃在喊她,依旧用那清淡的嗓音,像雨滴滑过耳廓。 谢瓷回眸看他,他站在光下,眸间褪去了往日的柔和,挂着平和、安静的情绪,那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只有她。 这样的俞蜃,是真的俞蜃。 谢瓷想。 谢瓷在餐桌上坐下,拿着筷子左瞧右看,问:“茉莉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这么大雨,她去哪儿啦?” 俞蜃:“她回家去了。” 谢瓷:“远吗?” 俞蜃:“不远,一个小区。” 谢瓷听了,没再问,扫了眼桌上的菜,几条炸的小黄鱼热热闹闹地挤在盘子里,就放在眼前,她磨磨蹭蹭的,越过小黄鱼去夹别的菜,扒了几口饭,边上斜过来一根筷子,上头夹了一条小黄鱼。 “...鱼不好吃。” 谢瓷慢吞吞地说。 俞蜃问:“釉宝为什么不喜欢吃鱼?” 谢瓷想了想,说:“我不记得了,但我就是不喜欢吃小鱼。可能它欺负过我,我不会无缘无故不喜欢它的。” 俞蜃垂着眼,轻声说:“釉宝,想不起来是不是不高兴?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不该瞒你、骗你,你可以生我的气。” 谢瓷抬眸瞧他一眼:“不是因为想不起来不高兴,我只是...只是不想忘记他,你们可以忘记他,我不可以。可能你们觉得他是疯子,所以认为他对我有威胁。但我不怕他,他是疯子也没关系。” 俞蜃眼睫微颤,说:“他可能会伤害你。” 谢瓷:“那也要我自己决定是不是该忘记他,俞蜃,你不可以替我做决定。你别怕,他不会伤害我的。” 俞蜃:“你怎么知道?” 谢瓷:“我就是知道。” 俞蜃静了片刻,低声说:“多吃鱼,长得高。” 谢瓷抿抿唇,瞧了眼碗里的小鱼,默默地夹起来吃了,吃起来其实还挺好吃的,小鱼长得也不丑。 吃完饭,谢瓷等俞蜃洗完,自己在厨房里逛了一圈,待看到还有奶粉时,想了想,转身跑了,还不忘说一声自己去书房了。 等俞蜃收拾完去找人,谢瓷正坐在小桌前,闭着眼,摸着特制的书,摸着摸着会抿唇笑起来,也不知道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他静静看了片刻,上楼去收拾床铺,不等收拾完,谢瓷自己摸上来了。 “...这里,和我们睡的房间一样。” 谢瓷扶着门框,怔怔地看着相连的房间。 俞蜃背对着她,正在换新的床单,闻言,问她:“隔壁是你哥哥住的,我不睡那儿。釉宝,晚上自己睡会害怕吗?” 谢瓷一愣:“那你睡哪儿?” 俞蜃应:“楼上的小书房里有沙发,我睡那儿。” 谢瓷下意识问:“你不和我睡吗?” 俞蜃微顿,放好枕头,直起身,回头看她,黑眸安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问:“你想我陪你睡吗?” 谢瓷点头:“要给我讲故事。” 俞蜃顿了半晌,道:“知道了。” 谢瓷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趴在窗前听了会儿雨,在工作台前坐下,试着雕了一朵小海棠。还是和以前一样,闭着眼睛比睁着眼睛雕得好。 谢瓷看着手里的两枚小木雕,幽幽地叹了口气,还不如当小瞎子呢,什么都做不好,哥哥也找不到。 “釉宝,该洗澡睡觉了。” 清冽的嗓音自后响起,带着点点温和。 这点温和和平日里的那种不一样,谢瓷能很准确地分辨出来,俞蜃这会儿心情不错,她回头瞧了一眼,忽然呆住。 男人立在隔门处,底下随手围了条浴巾,正抬手擦着头发,闭着眼,神情轻松,动作懒散,大片精壮的胸膛露在外面。 谢瓷和俞蜃睡过。 她知道抱着她的胸膛多么紧实、有力,却没有那么仔细看过,原来人的肌肉是这样的,一块一块,肌理分明,像小山一样弯曲起伏,蕴含着未知的力量。水滴淌过他冷白的颈,在他腰腹间走了个迷宫,然后慢吞吞地往下,眼看要钻入小腹下…… “釉宝,洗完再看。” “......” 谢瓷脸红红地移开眼,抱着俞蜃准备好的睡衣进浴室洗澡去了,等再洗完出来,俞蜃拿着吹风机在外面等她。 俞蜃很喜欢给她吹头发。 谢瓷问过他,他说以前她看不见,用电器不安全,从来都是他给她吹头发。那更早,应该是哥哥给她吹头发吧。 谢瓷又变成了一根麻花。 俞蜃对她好,哥哥也对她好。 但她似乎喜欢哥哥多一点,也不知道两种喜欢一样不一样,谢瓷有些沮丧,她什么都不记得,万一一样怎么办? 想着想着,又有点迟疑。 她可以喜欢哥哥吗? 谢瓷当然没傻到去问俞蜃,他还是她未婚夫呢。于是,她只是迟疑着问:“俞蜃,你之前有喜欢的女孩吗?” 吹风机呼呼的声响停下。 俞蜃问:“釉宝说什么?” 谢瓷重复了一遍。 俞蜃:“只有釉宝。” 谢瓷耷拉下眼,心里发虚,那可怎么办,万一她也喜欢哥哥呢。她答应过俞蜃的,不会丢下他,她不想和他说谎。 等上了床,俞蜃留了盏壁灯,从床头抽出一本故事书,一手给谢瓷当枕头,语调不轻不重:“给你念《春天的窗户》。” 谢瓷闭着眼,问:“是什么样的故事?” 俞蜃:“是画家和一只猫。” “一个穷画家住在小镇上,他的房间朝北,太阳照不到,他没有钱买柴油去烧旧暖炉,一到冬日,只能裹着毯子瑟瑟发抖。有一天,他的房子里来了一只奇怪的花猫,猫对他说,你这样冷,不如养只猫吧,热乎乎的猫像一只暖水袋……” 谢瓷忍不住问:“他养得起猫吗?” 俞蜃:“猫说,‘聪明的猫都是在外面找食吃的’。” 谢瓷:“......” “猫在屋子里也觉得冷,对画家说,要是有一扇窗就好了,你画一扇窗吧,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开满了红色的虞美人,一列小小的列车从远处开过……” 谢瓷安静地缩在俞蜃怀里,意识渐渐昏沉,恍惚间,她似乎听到哥哥在念故事,他说:“——窗外,太阳一转向西边,原野就会被染成一片玫瑰色……当黄昏的第一颗星星闪闪发亮地出现在远方的白杨树上时,电车会轻轻地、咣当咣当地开过去。电车的车窗里,亮着黄色的灯光。” 她下意识抱紧了俞蜃的手,喃喃:“哥哥……” 俞蜃垂着眼,不徐不疾地念完了剩下的故事,放下故事书,看向怀里的谢瓷,她睡着了,想着他睡着的。 半晌,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她的发。 “晚安,釉宝。” . 隔日,南渚依旧没放晴。 谢瓷在洛京呆久了,忽然回到南渚,被热得头晕转向,穿着件吊带裙,袜子也不肯穿,躲在休息室里,躺在凉席上扇风。 俞蜃知道她不爱吹空调,拿了冰盆放在边上,由着电吹风呼呼地,把凉意都带去她身上。他叮嘱:“不可以对脸吹,我去做饭。” 谢瓷闭着眼,摆了摆手。 示意他去吧,她知道了。 谢瓷晃着小腿,心想以前的日子可真舒服,现在还得开店挣钱呢。她想,哥哥应该是在南渚上学,所以会和谭立风认识,正好谭立风是洛京人,她哥哥也该是洛京人,可她最后怎么跑到海岛上去了,想不明白。 听俞蜃和她说那么多过往。 也不知道她哥哥说的,还是她说的。 谢瓷悄悄睁开眼,看向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有时候觉得俞蜃藏着什么秘密,可似乎又没有,他不想骗她,却总不想告诉她。 为什么呢? 难不成……她真的喜欢哥哥? 谢瓷呆住,如果是这样,那俞蜃的行为就有了解释,他一开始害怕她离开他,又阻挠着她想起哥哥来,现在带她来南渚想必是忍着伤心、难过,怕她想起来,怕她不喜欢他了,这么一想,谢瓷觉得自己很坏。 她喜欢哥哥,又喜欢俞蜃! 怎么能这样! . 在南渚的日子悠闲、自在,吃过午饭,谢瓷又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但她还惦记着去划船的事,不肯放任自己睡去。 “我们去划船吧?” 谢瓷打了个哈欠,揉揉沁出泪水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俞蜃。 俞蜃:“......” “做饭好辛苦,釉宝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就在楼下躺一会儿,醒了再去划船。” 俞蜃垂着眼,自然地捏了捏手腕。 谢瓷努力睁大眼:“手疼吗?手疼就不坐船了,你躺下,我给你捏捏,躺这儿,我也躺着。” 俞蜃依言在凉席上躺下。 百叶窗下的光影像老旧的胶片电影,缓慢滑过凉席,爬上男人清俊、平静的脸庞,他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黑眸里的凉意吞噬了暑气。 谢瓷捏着俞蜃的手腕,又打了个哈欠,嘀咕:“你的手好凉,摸着怪舒服的,我想把腿放在你腿上,可以吗?” 俞蜃:“可以。” 谢瓷自己找个了舒服的姿势,手腕揉着揉着,最后脸也贴到了人家的手背上,蹭了蹭,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什么,手里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眼皮缓慢往下沉,视线里男人的模样变得模糊,唯有凉丝丝的体温清晰。 他身上好舒服。 迷迷糊糊间,谢瓷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午后,虚无中,似乎也有谁的体温贴着她,凉凉的,嗓音也像水一样,干净又清爽。 或许是哥哥。 哥哥和俞蜃的体温,似乎是一样的。 恍惚间,谢瓷脑中划过这样一个念头,不等细想,眼皮彻底盖下来,她抵抗不住这困意,贴着俞蜃的手沉沉睡去。 俞蜃睁着眼,无声地注视着谢瓷。 她似乎长大了,又似乎没有长大,执着于寻找过去的俞蜃,可是还回得去吗,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再给她找一个哥哥。 还找得回来吗。 俞蜃自己也不知道。 等谢瓷再醒来,雨已小了大半,只剩了风筝线似的雨丝,直直往下落,风一吹便跑到廊下,侧头看了眼俞蜃,他还没醒。 他睡着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 苍白又清郁,比常人长出许多的睫毛又黑又密,安静地覆在眼睑上,眉眼间一片平坦,明明没有蹙着眉,看起来却莫名有点脆弱。 这是真的俞蜃。 谢瓷瞧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了休息室,上楼取出了那封她带了一路,却从未被打开的信。 她说不清为什么不想在洛京打开它。 或许是它也在等她回到南渚,回到属于她和哥哥地方。 谢瓷带着信,赤着脚走到廊下。 雨水将夏日的燥意都带走了,这会儿廊下踩起来还挺凉快,她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小腿往湖水里晃去,雨丝和着风飘下来。 眼前的信封是粉色的,颜色显得陈旧,封口完好无损。 曾经的她没打开过,俞蜃也没打开过。 谢瓷垂眸瞧了一会儿,第一次拆开了这封信,信打开的瞬间,她第一眼是去看字迹,待看到“釉宝”两个字,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这字迹,和俞蜃的不一样。 他们是两个人,即便拥有相似的温度。 谢瓷抿着唇,往下看—— “釉宝。 或许有一天你会看见。 南渚的天放晴时,不像我,像你的眼睛,那是一种很特殊的颜色。你的名字里,有个瓷,我见过一种青瓷。诗人说它‘至如蔚兰落日之天,远山含翠;湛碧平湖之水,浅草初春,豆含荚于密叶,梅摘浸于晶瓶。或鸭卵新孵,或鱼鳞闪采。洁比悬黎,光不浮而镜净;美同垂棘,色常润而冰清’。注[1] 釉宝比这青瓷还要美丽。 我出门时,喜欢划船。 碧绿湖水间闪着鳞光,如玉如镜,湖边枝叶垂落,到了雨天,湖面会浮上一层雾气,在雾中隐约可窥见那点青绿。 我看它们,像在看你。 坐地铁,到了学校。 我会想起牵着你的手,慢慢地走在夜里,昆虫的鸣叫都没有釉宝吵闹,那些我不曾多看树木、操场、夜空,也都变得像你。 原本百无聊赖的生活,变得有趣。 在南渚日复一日,这里的四季,眠湖的水,学校的天,都是你的眼睛。可等我回到家,我不再想看四季、看水、看天。 因为,你在看我。” 恍惚间,有人在她耳边念,那嗓音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第一次见你是在操场上,明明那么多班的人在跑步,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穿校服特别好看,干干净净的白色,像南渚的天放了晴。” 她问他,你还看她啦? 他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因为他这个疯子,眼里从来没有别人,只看得到又瞎又聋的谢瓷。在某种意义上,他也变成了瞎子。 他不仅疯子,还是傻子。 谢瓷耷拉着眼,静静地合上沾了雨丝的信封。 休息室内,百叶窗被拉开一半。 俞蜃透过窗看谢瓷,她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不一会儿,她合上信封,听了会儿雨,起身朝室内走来。 俞蜃拉下百叶窗,重新躺下。 不多时,谢瓷上楼放了信,来休息室找他。说是找他,也不像,她并不喊他,趴在地上,一会儿拨拨他的睫毛,一会儿戳戳他的脸蛋。 俞蜃终于装不下去,睁开眼瞧她。 谢瓷眨眨眼,托着腮,说:“你醒啦?手腕还疼吗,我再给你揉揉,这次一定不睡着了。我们不去划船了。” 俞蜃:“那你想去做什么?” 谢瓷:“我想去学校里。” 俞蜃顿住:“去谁的学校?” 谢瓷:“你知道我哥哥的学校吗?” 俞蜃:“知道。” 谢瓷:“我可以去吗?” 谢瓷问的小心翼翼,她实在是乖,说一句哥哥不希望她知道,她就能忍住,什么都不问。她明明是好奇心那样重的人。 俞蜃看着她水润润的眸,低声也:“能去,等吃过饭,他们上晚自习带你去,那时候学校里没什么人,可以散步。” 谢瓷重重点头,复又说:“晚上喊茉莉做饭吧,你手腕不舒服。” 俞蜃说好。 王茉莉来的时候,谢瓷趴在桌上,闭着眼睛摸着书,她可就没见过这么怪的姑娘,看不见喜欢摸,能看见了照样喜欢摸,倒不喜欢用眼睛。俞蜃也是,闭着眼跟着她一块儿摸,两人还嘀嘀咕咕的,但再怎么古怪,她都喜欢这两个孩子,盼着他们好。 王茉莉做完晚餐,上楼整理了一圈,待看到俞蜃的床铺干干净净的时候,不由露出个笑来,笑完,轻咳一声,正经做事。 楼下厨房。 谢瓷一上桌就唉声叹气,说:“南渚除了鱼就没东西吃啦?这又是什么鱼,看起来怪丑的,看起来不好吃。” 俞蜃:“好吃。” 谢瓷:“...那你多吃点。” 俞蜃:“王姨做给釉宝吃的,很辛苦。” 谢瓷:“一人一半好吗?” 俞蜃:“可以。” 谢瓷:“......” 总感觉自己又上当了。 等吃过饭,天放了晴。 谢瓷不用穿雨衣出门,也不想穿运动鞋,穿了双漂亮的小皮靴,也不嫌热,只想着去踩水玩。 俞蜃跟在她后头,看她左摇右晃,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似乎在洛京没看够,上哪儿都得多看几眼。 看不见的时候喜欢看。 能看见了也喜欢看。 俞蜃有时候会想,釉宝在看什么呢?他仰起头,跟着她看,天还是一样的天,树还是一样的树,都没釉宝好看。 于是,他不看天、不看树。 只看她。 走出眠湖,两人坐地铁去二中,谢瓷看了眼自己的衣服,问俞蜃:“我们没穿校服,可以进去学校吗?” 俞蜃:“釉宝想穿校服吗?” 谢瓷想了想,摇头:“不想。” 俞蜃没问为什么,只是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那条安静的街道,问:“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说要来学校。” 谢瓷踩在凸起的盲道上,小声说:“没有,是哥哥在信里说,他带我来过学校。我想来看看,以前我看不见。但我想起别的了。” 她的神情忽而变得严肃,绷着小脸,说:“哥哥收别人的情书!” 俞蜃:“......” 谢瓷可不管俞蜃,嘀嘀咕咕的:“说不定他跟喜欢的女孩子跑了,就不要我了,我还想找他,哼。” 俞蜃:“......” 他捏了捏眉心,想把她嘴堵上。 等靠近学校,谢瓷左看右看,没看见大门,问俞蜃:“我们怎么进去呢,门卫会让我们进去吗,这里怎么都没有门。” 俞蜃:“我们翻/墙进去。” 谢瓷睁大眼:“真的?但我穿了裙子。” 她扯了扯自己的裙摆,有点儿不好意思。 俞蜃注视着她,说:“我不看。” 谢瓷抿抿唇,扭捏了一会儿,又大着胆子问:“墙怎么翻?” 俞蜃选了以前翻过的墙,蹲下身,面对着谢瓷,拍了拍自己的肩,说:“坐上来,别害怕。” 谢瓷知道他的肩膀宽阔。 一点儿都不害怕。 谢瓷坐上去,抱着他的脑袋,眼看着缓慢升高了,听他说:“坐稳了不可以动,现在伸手,扶住墙壁,坐稳了吗” 谢瓷怔了一瞬,依言坐上墙头,告诉他:“坐稳了。” 俞蜃松开她,微微退开一步,和坐在墙头的她对视一眼,路灯撒落的光混在水汽里,变得雾蒙蒙的,他站在雾里,静静地看着她。 仿佛这样看了许多年。 稍许,俞蜃往后退了几步,身躯倏地动了,像风一样掠过墙头,甚至没有借力,一跃就翻过了这堵令谢瓷无可奈可的墙。 谢瓷微微张开唇,愣愣的。 他好厉害。 “釉宝,跳下来。” 他气息平稳,如常般和她说话。 谢瓷应该转身,面对着俞蜃,然后跳进他怀里。可她在墙头呆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可以倒下来吗,你会接住我吗?” 俞蜃静了片刻,说:“会。” 谢瓷仰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微微吸了口气,闭上眼,放松身体往后倒去,失重感顿时盈满全身,还不等她自己感受,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抱住了她。 刚刚呼吸平静的男人这时呼吸乱了。 他问:“害怕吗?” 谢瓷踩到地,蹦跶了两下,翘起唇,一点不吝啬地夸奖自己:“一点儿都不怕!我可厉害了。” 俞蜃摸摸她的头,低声说:“对,釉宝最厉害。想去哪里玩儿,要牵手吗?” 谢瓷垂眼,瞧了瞧俞蜃的手,问:“学校里可以手牵手吗?会不会因为违反校规被抓起来?” 俞蜃:“我们可以,违反校规不会被抓起来。” 谢瓷握了握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自觉地去牵那只凉凉的手,掌心是凉的,指节跟淋了雨似的,捏着很舒服。 看遍了洛京和南渚。 二中看起来倒是没什么特别,随处可见的绿植,闻起来很香,清清淡淡的,许是因为下了雨,木头的味道格外浓郁。 谢瓷轻嗅了嗅,看向二中不新不旧的教学楼。 此时不是暑期,教学楼亮着灯,一块块整齐小方格镶嵌在庞大的建筑上,眯着眼看,像看见一栋楼的星星晃来晃去。 谢瓷捂着左眼,用右眼看。 再捂着右眼,用左眼看。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心想难怪哥哥不喜欢看,每天看是有些无聊,不知道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开不开心。 这么想着,谢瓷晃了晃俞蜃的手,说:“我们去操场吧,也不知道是操场大还是我们家草坪大。我跑得可快了。” 雨后的操场,湿哒哒的。 乍一看去,雾气弥漫。 谢瓷站在空旷的跑道上,有点儿想躺下来,但仰头看看天,一颗星星都没有,便作罢,转而问俞蜃:“我可以跑步吗?” 俞蜃看了眼她的小皮靴,说:“只能跑一段。” 谢瓷点点头,又兴奋起来,原地蹦跶两下,认真地做了拉伸运动,做出跑步的姿势来,跃跃欲试地看向俞蜃:“我要跑走啦,你在这里等我,我跑过去,再跑回来。你不许追上来,我跑不过你。” 俞蜃:“知道了,别跑太急。” 谢瓷这会儿就像冬眠过后刚出洞的北极熊,探头探脑的,自顾自地数着:“3、2、1……啊!” 小姑娘的尖叫兴奋又刺耳。 俞蜃无奈,在家里跑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高兴。 谢瓷迈着双腿,努力摆动着双臂,迎着风,睁眼看前方有止境的跑道,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她像长出了翅膀,越跑越快,似乎能乘着如云一般的雾气一直飞到天空中去,越飞越远。 这边谢瓷跑得开心,另一边俞蜃瞥见那又开始晃悠的手电筒,巡逻人员被尖叫声惊动,正往这边来,他停在原地,思考片刻,遵从了内心的想法。 “咻——” 短促、清脆的口哨声忽而响起,穿过水雾弥漫的操场,那跑动的身形忽然停了下来,她背对着他,稍许,转过头来。 谢瓷怔怔的,耳边是清亮的口哨声,刚刚那点兴奋消失的无影无踪,闪过的片段依旧一片虚无。 可她似乎被人背在背上,他的背宽阔又结实,手臂紧紧地圈着她的腿。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对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背她的人嗓音轻轻的,问她,可以喜欢吗? 谢瓷忽而又落下泪来。 想再一次告诉他,可以。 第37章 只有 她怎么会不爱他呢。 水雾弥漫的跑道, 谢瓷怔怔地站在那儿,哨声停后,她忽而听到风掠过的声音, 很细、很轻,却很迅速,似乎有什么破空而出。 倏地,俞蜃出现了。 他向来温和、平静的面庞变得冷冽, 漆黑的眸里盛着光亮,明明夜晚是没有星星的。在洛京用来应对外界的那层纱完全消失了, 只剩自己, 全力冲刺着向她奔来。 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少年。 迎着风、怀着希望的少年。 谢瓷还愣在原地, 忽然,她垂在身侧的手被牵起,那截小臂微微用力,手掌紧握住她,继续往前跑去,她被这无法抗拒的力道带动着,再次跑了起来, 比趁着风还要迅速、还要轻。 他带着她, 穿越雾气和夜色, 穿过那无人问津的侧门,转过几个弯,忽然停在角落, 他高大的身躯将背后的灯光挡住, 将她藏在了角落里。 谢瓷微喘着气,揪着俞蜃的衣摆。 他往后看了一眼,忽而侧头, 垂眸看下来,那隐隐的压迫感随着他的视线往下,将她兜头笼罩,清淡的香也落下来。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和她的呼吸一样。 谢瓷微微喘息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带着口哨?” 俞蜃盯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那点眼泪被风吹干了,只留下点泪痕,和她湿哒哒的睫毛。他俯身,低声问:“接吻好吗?” 谢瓷耷拉下眼,小声拒绝:“不想。” 俞蜃没放弃,换了个方式:“我有点渴。” 谢瓷呆了一下,有点渴该怎么办,她也没有水给他喝,刚想说话,那凉而软的唇忽然落下来,落在她的眼睫上,轻飘飘的,像雪花。 俞蜃微颤,舌尖咸湿的泪水带着她的温度,划过她颤动的眼皮,喉结滚动了一下,正要往下,忽而被谢瓷推开。 她捂着他的嘴,瞪圆了眼睛看他,支吾着:“...我不解渴!” 俞蜃低着眼,看她在雾气中白的近乎透明的脸颊,薄薄的面皮上像是被染上一层粉色的釉,被水光晕染的眼晃动着。 “为什么不想?” 他问。 印象中,俞蜃不会问这样的话,他向来温柔克制,礼貌而绅士,被她拒绝时很少问为什么,尤其是这样的时刻。 谢瓷没应声。 她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麻花,一股面条叫俞蜃,一股面条叫哥哥,缠在一块儿怎么都分不清,她怎么会喜欢俞蜃,又喜欢哥哥呢。 这样是不对的。 她想。 谢瓷垂下眼,悄悄地看着地面,躲开俞蜃的视线,小声说:“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回洛京,要早起呢。” 俞蜃凝视她片刻,缓缓直起身子,问:“还牵手吗?” 谢瓷:“......” 她灵机一动:“我想吃冰淇淋,要两根。” 十分钟后。 谢瓷一手一根冰淇淋,吭哧吭哧吃得起劲,怕这边融化就舔舔这边,牙还冻着,那边又要化了,又去舔舔那边,手忙脚乱的,腮帮子像被冻住了。 俞蜃一直安静地没说话,偶尔拿纸巾给她擦擦唇角、手指,等走到地铁站,可算吃完了,谢瓷跑去洗了手,一脸愁苦地捂住自己的腮帮子,她要变成冰块了。 俞蜃问:“嘴里冷?” 谢瓷警觉地竖起耳朵:“不冷!” 俞蜃便没再问。 上了地铁,到站回家,一路上谢瓷都很难过,因为不得不承认,她似乎喜欢哥哥更多一点,她不能再和俞蜃接吻、牵手了,也不能一起睡觉了。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谢瓷想不明白。 但她不能骗俞蜃,要和他说清楚,这个念头刚浮上来,谢瓷忽然喊住了俞蜃,他们两人停在家门前。 夜色下,俞蜃看向攥着拳的谢瓷,视线在她低垂的小脸上停留一瞬,问:“釉宝想和我说什么?” 谢瓷低着头,慢吞吞地说:“俞蜃,我有喜欢的人,虽然我记不清他的模样,但他不是你。我们...” “分手吧”三个字卡在喉咙里。 他的视线像一张网,细细密密地笼罩过来,让她下意识止住话。 谢瓷咬了咬唇,悄悄抬眼看俞蜃,他黑沉沉的眸看着她,眸光平静,似乎刚才说的话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许久,俞蜃问:“为什么不是我?” 谢瓷:“他是小疯子,和你不一样。” 说完,久久没有回应,谢瓷不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这句话,等不到回应,又转着眼珠子去瞧他,那张清俊、斯文的脸,忽然有了变化,他竟牵唇笑起来,眼里浸出她看不懂的温柔,慢条斯理地说:“釉宝喜欢疯子?我也能疯。” 说完,他收了笑,抬步靠近她,抵着她的脚尖,垂眼看着她颤动的睫,声音水云雾一样落下来,让人颤栗:“你喜欢什么样的疯法,有什么样的要求,你说出来,我都能做到。” 谢瓷:“……” 也不是只要是疯子都喜欢的。 两人到家时,王茉莉还没离开,她明明听到门口有动静,等了半天却不见人进来,去门口一瞧,两人闹别扭呢,她偷偷听了几嘴,越听越纳闷,心想釉宝昨晚上看什么电视了?她见两人对着不说话了,轻咳一声,打开门,极其做作地说:“哎呀,釉宝回来了?我正好收拾完,准备回家去,站门口干什么,快进去。” 谢瓷像是找到了什么台阶,瞥了俞蜃一眼,飞快地跑进了家门,一溜烟上楼躲了起来,也不知道在躲什么。 十点半。 谢瓷闷着脸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 她从小就不掩饰情绪,忧愁和喜悦从来都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这会儿有心想藏,也藏得不好。 俞蜃拿着吹风机等在外面,黑眸落在她身上,似乎看不到她的无所适从,只问:“釉宝是不是想自己吹?” 谢瓷掀开眼皮,慢吞吞地瞧他一眼,又懒懒地耷拉下眸,小声说:“我想自己吹,晚上还想自己睡。” 俞蜃静了一会儿,说:“还听故事吗?” 谢瓷揉了揉眼睛,她说:“不听了。” 听这细声细气的语气,委委屈屈的,似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间往外挤的,再多说一句就要哽咽了。 谢瓷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使坏的人先难过起来。 俞蜃放下吹风机,拿起干燥、柔软的毛巾,轻轻搭在她垂落的颈上,说:“先擦干,今晚我睡楼上的书房。” 说完,他带上房门,离开了房间。 走廊内没开灯,俞蜃靠在木墙上,看着漆黑、安静的走廊,他知道,俞蜃快要被抛弃了,她放不下以前的小疯子。 他想被忘记,却又希望她记起来。 原来,他是可以当疯子的。 俞蜃耷着眼,放轻脚步往小书房走。 楼上的书房是谢瓷的影音室,她喜欢窝在这里和他看电影,抱着一袋大大的薯片,缩在角落里,把后背遮得严严实实的,听到可怖的音效好奇又害怕,害怕时就缩到他身边来,明明看不见,也要把眼睛藏起来。 那时的谢瓷,灵动又活泼,看不见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小事。可现在,她能看见了,却不高兴,执着于寻找过去。 俞蜃躺在沙发上,闭着眼想,过去好吗? 过去,他们有彼此,日复一日地住在这水屋里,他上学回来就能见到她,她会对他笑,和小鸟似的吵闹的和他说话,晚上刻木雕、听故事,偶尔出门玩儿,他们总是在一起。 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但是他的釉宝,总是等在水屋里。等天亮起来,等天放晴,或是等雨停下来,等了那么久,才能等他回来。后来,他们分开了,她依旧在等,等她可以来找他的那一天,或是等他去接她。 他等到了釉宝。 却没能把她的哥哥还给她。 他是个胆小鬼。 俞蜃想。 他想让她的那双眼睛只落在他身上,想日日夜夜都留在她身边,想抱她、吻她、看她流泪,想了数年,都快要想疯了。这个世界、周遭环境,乃至旁人的眼光他都不怕,却受不了她会怕,会躲,会逃,这双能澄澈的眼,会照出他所有丑陋的模样。 藏起来,别当疯子了。 可是谢瓷告诉他,她不怕。 俞蜃用手背抵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生出一点勇气来,他可以相信釉宝,永远都可以相信她。 她说过的,害怕也没关系。 可以当胆小鬼,也可以变得勇敢。 昏暗的小书房内没开灯,黑沉沉一片,像夜晚的湖面,不知道底下有什么,稍许,幕布上映上画面,光怪陆离的光影无声息的变幻着。 俞蜃冷漠地看着屏幕。 不懂他们的喜怒哀乐,不懂世界的喧闹,不懂自然的鬼斧神工,不懂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是为了什么。 忽然,门被敲响了。 那动静轻轻的,她在门外小声喊:“俞蜃,你睡了吗?” 俞蜃盯着屏幕看了片刻,没躲没藏,就带着这一脸淡漠打开了门。门外,谢瓷低垂着头,手指揪着睡衣裙摆,一副我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你没睡呀?” 她慢慢吞吞的,也不抬头看他。 俞蜃侧开身,轻声说:“我在看电影。” 谢瓷盯着地板的缝隙看了一会儿,抬头往里看了一眼,幕布上映着一对男女,正处离别之际,相拥着依依不舍。 她生出的那点勇气,悄悄往下瘪了一点。 谢瓷扭捏着问:“我可以进去吗?” 俞蜃“嗯”了声,转身往沙发边走,自顾自地坐下。 谢瓷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俞蜃似乎有一点不一样,她悄悄看了眼他的身影,他像一块石头,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催她,不看她。 为了避免积攒的勇气都跑光,谢瓷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往里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有些吵闹,她想了想,在俞蜃边上坐下。 “俞蜃,我有话想和你说。” “......” 谢瓷动了动耳朵,边上没反应,偷偷瞧了一眼,冷暗的光将他的侧脸照得没什么情绪,像南渚迎来了雪日。 “我听着。” 他嗓音凉凉的,听着心里直打鼓。 谢瓷捏紧拳,说:“我们...我们分手吧。” 一片冷寂。 边上的人半晌没个动静,谢瓷想她是不是太直接了,正准备补充点什么,他忽然动了,那修长的手指从缝隙间抽出手机,往上打了几个字。 不一会儿,那手机递到她眼前。 谢瓷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去—— [釉宝,我听不见了。] 他写。 谢瓷:“......” 被这么一打岔,谢瓷心里的点点紧张和害怕居然消散了,她纳闷地凑过去一瞧,这人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捏了捏他冰冰凉的耳朵,嘀咕:“我和你说认真的呢,你不同意我们可以商量,听不见不管用。” 俞蜃抬眸看她,说:“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 谢瓷闷闷地“嗯”了声,小声说:“但我那时候没想起来呢,但现在想起来一点了,哥哥说我可以喜欢他的。” 俞蜃喊她:“釉宝。” 谢瓷:“嗯?” “我病了。” 他平静地说。 谢瓷怔了一瞬,下意识去牵他的手:“你怎么了?生什么病了?” 俞蜃垂眼,看昏暗中她的脸,说:“我感觉不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开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难过,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喜欢聚会,不知道街道、商场为什么热闹。我不喜欢人,不喜欢生活,不喜欢世界。” “我也不喜欢笑,不喜欢说话。装着微笑、温柔的样子,很累,很烦,每一天都很无趣,没有人抱我。” “釉宝,我是不是病了。” 他认真地问她,没有疑惑,只是在问她。 谢瓷怔怔的,胸间像是被人塞满了棉花,她一时透不过起来,酸涩感涌上来,一直涌到她的眼眶。 “没有。” 谢瓷听见自己说。 谢瓷牢牢牵住他的手,红着眼睛,问:“有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俞蜃看她,眼带困惑,说:“很多天。你在身边的时候,我知道你的开心、你的难过,聚会和外面也变得有趣,人也没有那么讨厌,生活也可以有趣,世界好像美丽了一点。釉宝,为什么?” 谢瓷忍着喉间的呜咽,说:“...那我们,先不分手吗?” 俞蜃抬手,揉了揉她的眼角,应:“好。” 谢瓷一时想哭,一时又郁闷,她是来分手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她又要当坏人了,还不如当小瞎子呢! 这一晚,谢瓷缩在俞蜃怀里看了电影,最后困倦地睡去,再醒来天已经亮了,小书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竖起耳朵仔细听,楼下有人在说话。 谢瓷洗漱完下楼,鼻尖动了动,嗅到熟悉的味道,王茉莉听见声儿,朝她看来,笑眯眯地说:“釉宝醒了?阿蜃在里头给你煮面,说你喜欢吃。一会儿吃了饭,我们就坐飞机回洛京去,以后再来。” 谢瓷探头瞧一眼,点点头。 心里还是闷闷的,这可怎么办呢。 . 这一郁闷就是一周,原本这周末说好跟渔萤去她师门玩两天,因为洛京暴雨耽搁了,只要延迟到下周,渔萤也不着急,天天上她店里来报道,兴致来了,借了她的工具玩上那么一会儿,还挺有趣味。 “诶,小仙女,你天天准时下班都接你男朋友去啊?我还没见过他上你店里来过呢,他干什么的,这么忙。” 渔萤把玩着木雕,顺便和谢瓷闲聊。 谢瓷正蒙着眼和渔萤要的小玩具做斗争,说:“他是眼科医生,这两天研究课题有点忙,我下班早就去找他了。” 渔萤瞧她一眼,她原本闷头做得专注,说起这个男朋友却带了点愁绪,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她忍不住问:“你们吵架啦?” 谢瓷一顿,缓缓松开手里的木头,摘下布条来,露出那双令人心醉的眼,苦闷道:“我想和他分手,但是没成功。” 渔萤一愣,下意识问:“他欺负你了?” 谢瓷摇头:“我喜欢别人了。” 渔萤:“......” 这话让她怎么接呢。 渔萤绷起脸:“你怎么能这样!”说完,转眼换上了八卦的神情,扯着椅子往谢瓷身边一凑,说:“快快快,和我说说。” 谢瓷:“失忆前我有喜欢的人,最近我总是想起他,虽然还找不到他,但我知道,我一定最喜欢他。” 渔萤一听这个最字,又问:“那你喜欢你男朋友吗?” 谢瓷皱起眉:“也喜欢呢,好奇怪。” 渔萤眼睛一亮,安慰她:“不奇怪!” 谢瓷一愣,问:“不奇怪吗?” 渔萤:“不过就是你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你男朋友,另一半给你那个想不起来的人,必要时还能分出三四五六七分份呢!” 谢瓷睁大眼:“可以这样?” 渔萤:“当然!” 这话渔萤说的可一点儿也不心虚,直把小店员听得冷汗直冒,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她的工资可是俞先生发的。 谢瓷别扭了一会儿,小声说:“反正我要和他分手的,就是要往后拖几天,我想清楚了就去和他说。” 渔萤压低声音,问:“你是怎么判断最喜欢那个人的,不是都找不到吗?展开说说,诶,那什么,小店员,你注意着点门口。” 小店员巴不得溜走,赶紧去外面溜达了。 免得再听到一些古古怪怪的话。 渔萤眼看着谢瓷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噼里啪啦一顿按,滴滴震动两下,然后对她说:“你过来点儿!” 谢瓷凑在渔萤的耳朵边,叽里咕噜地把事都说了,渔萤越听神色越古怪,这怎么听着哪里不太对劲呢? 渔萤问:“你刚刚给谁发信息?” 谢瓷:“俞蜃。” 渔萤:“......” 这么几天下来,渔萤知道谢瓷这人脑回路和她们不太一样,但也没想到她在说人坏话之前还得去问问当事人的意见,但转念一想,有更重要的事。 渔萤问:“你有没有想过,俞蜃和你哥哥是同一个人?” 谢瓷一愣,下意识摇头:“他们不太一样,字迹也不一样,我偷偷比对过了。只是...有点奇怪。” 渔萤:“哪里奇怪?” 谢瓷想了想,说:“是我对他的感觉,我很喜欢他,却总觉得他看起来雾蒙蒙的,这次去南渚,雾散开了一点,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他。” 渔萤:“说来说去,你就是喜欢他。” 谢瓷闷着脸:“我更喜欢哥哥。” 渔萤瞧了眼这小傻子,说:“如果是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那你同时喜欢他们,是不是就很好理解了?” 谢瓷一呆,还能这样确认吗? 她抿抿唇:“万一不是呢?” 渔萤一拍桌子:“去找证据!如果他们两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长的成长过程,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想了想,又问:“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谢瓷微怔,忽而想起在南渚那晚,他神色平静,那总是黑沉沉的眸里,什么都没有,他和她说,他病了。 她缓慢地耷拉下眼,轻声说:“他害怕,害怕我忘记他原来的模样,害怕我不会再次爱他,害怕我会逃走。” 所以,他戴上了假面。 谢瓷的心忽然静了下来,她想起两人相似的体温、念故事时相似的语调,他回南渚时浅淡的情绪,或许渔萤说的是对的,俞蜃就是她哥哥。 而她的哥哥一直是一个胆小鬼。 “我出去一趟。” 谢瓷不知想到什么,换了工作服,拎着包匆匆出门了。 渔萤:“......” 她又沦落到给人看店啦! . 宋槐又一次在医院里见到了谢瓷,她独自一人坐在住院部楼下,安安静静的,戴着口罩,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她思考片刻,走到人跟前,打了声招呼:“谢瓷,来等俞蜃?” 谢瓷抬眼看过来,说:“来等你的,你忙完有时间吗,我可以等你。有些关于俞蜃的事情,想问问你,方便吗?” 宋槐微怔:“俞蜃的事?” 她答应过俞蜃的,不会将过往告诉谢瓷。正想拒绝,却听谢瓷说:“我想起来了,去了南渚,去了二中。” 宋槐张了张唇,终是没拒绝,看了眼时间,她说:“等我半小时。这里太热,你去咖啡厅等我。” 谢瓷垂下眼,轻声说:“谢谢。” 宋槐心头漫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因海岛上的事,她介意至今,那是第一次她看到自己的阴暗面,清醒过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接受那样的自己,她向俞蜃道过歉,还是两次,却始终没对谢瓷道过歉。 谢瓷和俞蜃之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关系。 宋槐微握紧拳,说:“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半小时后,咖啡厅内。 谢瓷第一次从除俞蜃外的人口中,听到她真实的过去,宋槐紧捏着咖啡杯,似乎有点儿紧张的模样。 她微舒了口气,轻声说:“那时候,我很别扭。从小长大,我很少摔跟头,想要的都能得到,父母对我要求不高,我学习成绩不上不下,也就那样。能参加那次奥数比赛是偶然,我是在比赛上看见俞蜃的。” “起先,也没多大执念,偶尔能遇见,想着他成绩那么好,一定会去一中的。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可能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我没日没夜地学习,考上了一中,变成大家都羡慕的那种人,但他去了一中。本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听向今说,是因为去二中他不用上晚自习,因为他要照顾你。” “我那时很嫉妒你,又羡慕你,哪怕你看不见。后来,我因着这点执念跟着你们去了海岛,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我一直想和你道歉。具体内容就不提了,总之,很抱歉,谢瓷。” 谢瓷安静听着,听到这儿,她问:“当时为什么来洛京?” 宋槐早已释然,这会儿听谢瓷这么问,扯了扯唇:“年少不懂事,不相信别人说的话,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疯子了,想去亲眼看、问别人,不是只听谭立风说。他告诉我,他走之前去找过你。” 谢瓷想起虚无中的那句话,点头:“他来水屋找我,和我说,我哥哥是个疯子。后来,你亲眼看到了吗?” 宋槐垂下眼:“后来...他给我发了一个视频。我从谭立风那儿知道十七年前发生的事,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瓷看她,问:“视频可以给我看吗?” 宋槐点头:“可以。” 说完,她犹豫片刻,问:“你们还好吗?其实...我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一直瞒着你。我刚知道的时候一直不能接受,更多的是害怕,我不会喜欢上真的俞蜃,或许都不会多看他一眼。我想,他也有害怕的事吧。” 谢瓷抿唇笑了一下:“我们没事。” 宋槐赶着回律所,没就留,结了账就匆匆离开了,一时也没顾得上和俞蜃提一嘴这件事,只当谢瓷是真想起来了。 宋槐走后,谢瓷发了会儿呆。 直到咖啡冷透了,她垂着眼,点看宋槐发给她的视频,她看到洛京的午后,听到那些带着恶意的调笑,看到年幼的自己蹲在草地上,然后,对上了俞蜃的眼睛。 冰冷而狂戾。 这是少年的俞蜃,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谢瓷低眸,安静地将视频看完,再点击播放,一次又一次,反复去看他的眼神,看他不要命似的和别人缠斗,他下手很重,别人对他也一样。 她无忧无虑、自由的童年,原来是这么过来的。 别人喊他疯狗,而这只疯狗用他的身躯、犬牙,将那些恶意和伤害阻挡在外,她安静的世界里,便只剩下美好。 俞蜃说,他不喜欢人类。 谢瓷想,他们不值得他喜欢。 俞蜃说,他不喜欢生活。 谢瓷想,生活一点儿都不好。 俞蜃说,他不喜欢世界。 谢瓷想,原来世界没有那么美丽。 可是他又说,你在身边的时候,人也没有那么讨厌,生活也可以有趣,世界好像美丽了一点。他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呢? 谢瓷也不知道。 原来,她早就找到哥哥了,书店里的老头子没有骗她,除非死了,他不会离开她,他一直在她身边。 谢瓷想,哥哥骗她骗的这么辛苦,她也得去吓吓哥哥才行,不然显得她特别好欺负,一定要去欺负回来。这么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鼻子发酸,心里也闷闷的,为什么把他忘记了,他一定很难过。 她怎么会不爱他呢。 哥哥只有她,她也只有哥哥。 第38章 哨声 想起那日复一日的夏。 周末一早。 渔萤背着鼓囊囊的旅行包到了酸枝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瓷的未婚夫,男人生着艳丽的面容和多情的桃花眼,却偏生一副清冷的神情, 气质寡淡,像是哪尊佛无意间入了凡尘来。 那双黑眸静静地看过来,她心头一跳,忙收回窥探的视线, 和他打招呼:“我叫渔萤,今天辛苦你开车。” 俞蜃微点了点头, 言简意赅:“俞蜃。” 这入了凡尘的佛, 嗓音也像是没烟火气, 清清凉凉的,让人听了无端生出寒意,不像是天上来的,像是地下钻出来的。 渔萤还挺纳闷,小仙女虽然有点古怪,总的来说活泼又可爱,和这男人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相处方式, 但怎么都不像是能干柴烈火那种。 她探头往工作台一瞧, 谢瓷正在挑带哪些宝贝工具去,小店员和她嘀咕:“老板新开了个微博,展示了给你做的那个玩意儿, 这两天接了好几个订单, 过阵子会很忙。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搜到的。” 渔萤一愣,难得磕巴了:“都是...都是玩具啊?” 小店员瞥她一眼:“那倒不是,做玩具的就你一个, 但也没多正常。还有订了张床的,估计下半年都没什么时间。” 渔萤咋舌:“她这个价格,还有人定床,这可真有钱。但小仙女蒙着眼睛做的那个手艺,确实值。” 前两天谢瓷交货那会儿,和渔萤说了个数字,听得她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但看到实物,她一个字都憋不出来,老老实实把钱交了,心想这要是骗回师门去,她发财指日可待。 这更坚定了渔萤要把她睁眼刻不好的毛病给治好,她凑到谢瓷身边,和她一块儿挑挑拣拣地了一会儿,悄悄看了眼外头,缩回脑袋,小声问:“小仙女,你找到证据了吗?你未婚夫和你哥哥是不是一个人?” 谢瓷在心里轻哼一声,朝她点头。 渔萤:“!” 真让她遇上了这种事! 渔萤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几乎是用气声说:“那你和他说了吗?接下来怎么办?还分手吗,一定不分了吧?” 谢瓷嘀咕:“要的。” 他欺负她这么久,她可要欺负回来。 渔萤:“!” 更刺激了! 不多时,谢瓷挑完她的宝贝,一行人准备上车。谢瓷抢在俞蜃开副驾驶前,自顾自地溜上后座,说:“那边路不好走呢,让渔萤给你带路。” 渔萤一拍脑袋:“确实,那山里头七弯八绕的。你这什么车,我看看,上山可以,到时候不行我来开,走吧,我坐前面。” 俞蜃微顿,没说什么,安静上了车。 这些天,谢瓷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像是回到海岛那几天,那时候她偷听他和宋槐说话,之后仗着喜欢胡作非为,每天都骑在他脑袋上作威作福。这几天也是,说着说着就不理他了,心情好就过来亲他两口,一时让人琢磨不透。 车开以后,渔萤念念叨叨的,也不怵俞蜃,偶尔和他说两句话,偶尔和谢瓷说两句,谢瓷缩在后座,还特地躲在后视镜看不到的那边,玩了一会儿,便自顾自地躺下睡觉,毯子一盖,谁也不理。 等再醒来,车已开出洛京几百公里,下了高速,进入某个热闹的小镇,谢瓷揉了揉眼睛,探出头往车窗外看了眼,问:“我们快到了吗?” 渔萤正咔嚓卡擦吃薯片,见她醒了,随口道:“早着呢,穿过这个镇子,再爬两座山,过一个采石场,就到了。诶,小仙女的未婚夫,吃完饭我来开吧,山路导航不准,一个岔眼就把你带沟里去,你上后头坐着去。” 谢瓷鼓鼓脸,没阻止,心里想,一会儿可不能让他牵手,虽然她很想和他牵手,今天还没抱抱呢。而且这两天她可辛苦了,天天晚上闭着眼回想过去,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老天似乎存心和她作对似的。 他们的中饭是在一家当地特色面馆吃的,点菜这会儿,谢瓷小声问俞蜃:“我以前会吃辣吗?” 俞蜃:“一点点。” 谢瓷:“那你呢?” 俞蜃:“会吃。” 谢瓷:“......” 他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怎么他就能吃,她就不能吃,看起来怪好吃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正说着,面端了上来,整个盘子都红通通的,看得谢瓷直害怕,渔萤把最红的那碗端走了,俞蜃的也差不多多少,谢瓷的是最后上的,瞧着清汤寡水,连红点都见不着。 谢瓷:“......” 她瞧了眼俞蜃碗里的,说:“给我吃一口。” 不怪她好奇,实在是这面太香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炒的辣椒,比谢瓷闻过的都香,甚至还想让俞蜃去偷学。 俞蜃瞥她一眼,挑了一根最短的,还把辣椒都蹭了,递到她嘴边,谢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舔了一口,感觉还行,吃进嘴里,嚼了几下还没品出个味来就没了,舌尖麻麻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 谢瓷嘀咕:“小气鬼,就一根能吃出什么。” 俞蜃顿了顿,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这会儿多点了,谢瓷凑过脑袋,张嘴一口全吃了,吃到一半,刺激的味道直冲脑门,囫囵咽了,吐着舌头开始到处找水,眼泪差点儿掉出来。 俞蜃去拿了瓶奶,又摸摸她的头,这下谢瓷老实了,继续吃自己的清汤寡水,也不惦记别人碗里的了。 渔萤坐在对面,眼睛滴溜溜地转,这哪儿像是要分手的样子,瞧着黏黏糊糊的,脸上连愁闷都看不见了,比前段日子开心多了。 吃完饭,一行人拎了几杯凉茶回车上。 快夏天了,到处都热的很,谢瓷捧着一碗冰粉,黏在俞蜃身边,也不和人说话,吃完又开始睡觉,恨不得一路睡到地方。 路途间,渔萤偶然抬眼,次次都能见到俞蜃在看谢瓷,拿着把小扇子给她扇风,安安静静的,竟然有点乖。 她感到惊奇。 这仙不仙,鬼不鬼,人不人的,到了谢瓷身边,居然变成乖乖巧巧的小动物啦,这是什么神奇的物种。 渔萤没多看,因为视线停留的久了,那双眼便会抬起来,黑漆漆的,温度浅淡,又变成了那副模样。 起初,上山的路还算平整,等过了采石场,忽然颠簸起来,谢瓷睡得迷迷瞪瞪的,从俞蜃怀里爬起来一瞧,霎时睁大了眼睛,叽叽喳喳地问:“这么大一片森林,里面树的种类多吗?你们都是用当地的木头?” 迷蒙的雨雾间,挺拔树木耸立其间,苍郁的森林下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落,远远望去像是人间仙境。 渔萤得意地笑了一下:“这树只有我们这儿有,这树吧,生长期短,我们也不滥砍滥伐,不会无度满足市场需求。你一定得去看看,质地绵密柔和,纹理也漂亮,不硬也不会太软,平时木头藏在水底下,正好最近捞上来一批。” 谢瓷顿时清醒了,问渔萤:“往外头卖吗?” 渔萤:“不卖!” 谢瓷鼓了鼓脸,也没多想,兴奋地和人聊木雕去了,俞蜃侧头,看向那片森林,静静地看了片刻,收回视线。 上山这段路天还亮着,等到了山腰,天色全然暗下来。 渔萤将车开进山腰处的村落,在一幢宽大的宅院前停下,说:“天太晚了,明天再带你去木雕车间看,今晚一块儿吃顿饭,玩玩木头。” 谢瓷探头一瞧,这古建筑处处都是花样,她问:“你们世世代代都住这儿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像是一个人刻的,咦,风格好多变。” 渔萤点头:“清代康乾那会儿留下来的,那时候华侨、富商到处都是,都热衷于回乡建大宅子、祠堂,木雕在那会儿可盛行了,现在很多有名的木雕都是那会儿刻出来的。一会儿再看,先吃饭去。” 谢瓷瞧了一会儿,问俞蜃:“为什么他们热衷于建这些?” 俞蜃:“彰显自己有钱。” 谢瓷:“......” 等进了宅院,谢瓷还没来得及东看西看呢,前头忽然跑来一个小孩,跟阵风似的,满头光光,就后头留个小辫子,喊:“师姐,人我带走了!”说着就想牵上谢瓷,结果一转头,牵了个空。 小孩纳闷地去瞧,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他也不怕他,眼珠子在他和谢瓷之间转悠一圈,喊:“哥哥,你把姐姐借我一会儿,我们着急看刻木头。” 渔萤不高兴:“我都饿死了,不吃饭了?” 小孩回答:“哪儿有心思吃饭呀,都等着看蒙眼雕呢!姐姐,你累不累?雕完我给你端茶倒水好吗?捏肩洗脚都成,你就和我去一趟吧。” 谢瓷想了想,说:“就一小时。” 小孩点头:“成,都打好坯了,就刻个形。” 谢瓷看向俞蜃,小声问:“你和我一起吗?” 俞蜃垂眼,牵紧她的手:“嗯。” 两人跟着前头的小孩,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盏灯笼,拎在手里,啪嗒啪嗒往前跑,时不时停下来催他们。 等到了地方,堂内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各个人眼睛上都蒙着布条,看得谢瓷一愣,过来个白胡子的老头,说:“姑娘,我是小萤儿的师父,我们不欺负你,都蒙上眼,和你一块儿做,你就当交流交流,别有太大压力。” 说着,白胡子老头递了布条过来。 谢瓷眨眨眼,有点那么点儿兴致。 俞蜃微眯了眯眼,扫了一圈,人在工具台前都坐好了,不是随机挑选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位给谢瓷,他接过布条,牵着谢瓷坐下,说:“不怕,我就站在后面。” 谢瓷睁着圆溜溜的眼,光明正大地看过去,这一圈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个都蒙着布条,眼前的木雕只能看出来大概的形状,也没固定样式,似乎由自己随意发挥。她不但不怕,还兴奋起来,第一次有那么多人和她一起刻木雕。 她转头看俞蜃。 清俊的男人站在她身后,低垂着眼,厅内的光将他照得出尘,他哪儿都没看,只看着她。她知道,他这样看了她许多年。 谢瓷抿唇笑了一下,说:“不怕,你给我蒙上吧。” 俞蜃静静地和她对视片刻,抬手蒙住她的眼睛,绕过黑发,打了一个漂亮、精致的蝴蝶结,而后俯身,在她发顶落下一个吻。 渔萤可没管他们几个人,自己溜达去厨房吃了个半饱,回来一看,好家伙,这一群人拿一块儿在这欺负小仙女的。 他们木雕车间的,每人都有自己的拿手活,同一样物件做得多了,闭着眼就能刻下来,这都十几年的功夫了,偏偏给谢瓷拿个她不熟悉的,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再看她师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谢瓷的动作,有时候觉得不可思议,还凑得老近看,完全无视了俞蜃凉凉的眼神。 谢瓷刻得还挺开心,刻到一半,她停下来,好声好气地和白胡子老头说:“你离得太近了,木屑会飞到眼睛里去。” 老头一顿:“你知道我在这儿?” 谢瓷:“我可灵光了,鼻子,耳朵,眼睛,都灵光。” 老头嘿然一笑,小姑娘还挺有意思。 谢瓷收回注意力,专注在木头上,分给她的木头是黄杨木,色泽淡雅,方方正正的,长宽高各十厘米,分给她的形状极其严苛,底下宽,上面窄,能做的样式有限,理想状态是刻一座小山峰,但颜色限制了褶皱,做摆盘和花瓶有点儿没劲,全身刻人物又太费劲,她想了想,干脆把这些都结合起来。 她看过南渚的海。 从高铁站到眠湖,会经过一片极大的海域,碧澄澄的海面晃着灵光,许多小孩儿光着脚在上面捡贝壳和海螺,那时她就想,贝壳和海螺里或者都住着公主,就像哥哥给她讲的故事,她们都是海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圈人陆陆续续都停了下来,摘了布条看着谢瓷,她下手的动作从不迟疑,不深一分,也不浅一分,底下的托座被她雕成了一颗饱满的海螺,边上用海草装饰以支撑,而在那海螺上的,居然是个半躺着的姑娘,撑着双手,弯着腰肢,迎着风远望,曲线自然起伏,顶上的光线成了天然的月辉,将这海螺姑娘的肌肤衬得光滑而有温度。 太美了,像活过来一样。 这是在场所有人一致的想法。 白胡子老头沉着眼,这双手能雕琢朽木。 他面上一派淡然,云淡风轻的模样,其实心里馋巴巴的,恨不得把人骗来,给他当徒弟,但他能教她什么呢,想想也就罢了,把这睁眼雕不来的毛病给人改改,就让人回去吧,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谢瓷自己刻了个舒服,刻完也不管别人,把木条一摘,牵着俞蜃一块儿吃饭去了,叽叽喳喳的:“我刚刚厉害吗?他们都在看我。” 俞蜃垂眼看她。 宅院的灯笼下,她仰着脸,眼底兴奋未消,眼里都是映着晶亮的光芒,抿着唇笑,小小的梨涡又露出来,让人想戳一戳。 “釉宝最厉害。” 俞蜃攥紧她的手。 俞蜃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谢瓷不会走了,不会再说分手,不会丢下俞蜃。可是为什么呢,他是俞蜃,不是她哥哥。 谢瓷瞧他乌黑的眼,一眼就知道他又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凡是她看不明白的情绪,一律归为胡思乱想。 她想了想,这几天她确实欺负他有点过分,最过分的一次,把人骗上床睡了半夜,然后把人推醒,一脸无辜地说俞蜃你自己去睡,他看了她半晌,一声不吭地就自己睡去了,第二天醒来还给她煮喜欢的面条。 “俞蜃,我们悄悄接吻吧?” 谢瓷眨眨眼,指了处灯笼照不见的地方。 俞蜃侧头打量了一眼,指尖微动,上移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带,将人推在宽大而凉的柱子上,修长的腿微动,挤进她腿间,抬手没入她的黑发,抵住后脑勺,免得把人嗑疼,做完这些,低下头,盯着她。 谢瓷:“.....” 这是干什么,做完准备动作了,怎么不亲呢,还要催他吗? 谢瓷抬头瞧,他们藏在黑暗里,他不再用以前那黑沉沉的眼看她,这两天,他看她的眼神总是乌亮透彻,那层雾被洗净,看她时安静又乖巧,像是趴在主人身边的大狗狗,她过去摸摸脑袋,他就高兴。 谢瓷和他对视一眼,忽而踮起脚,柔软的唇向他贴去,才碰到那凉凉的唇,他倏地收紧力道,睁着眼,微侧过头,犬牙毫不犹豫地咬上她的唇瓣,另一只手松开的她的腰,去抬那截玉似的下巴,同时劲瘦的腰腹用力,将柔软的身躯完全抵在柱上。 男人低着头,侧脸晃着一截黯淡的光。 冷色的光照上染上欲念的桃花眼,往下鼻梁紧贴着白皙的脸颊,腮微微凹陷,尽情品尝牙下的猎物,凸起的喉结划过锋利的弧度,在半截光里若隐若现,颈间青筋缓慢起伏。 谢瓷微蹙着眉,来不及吞咽的水渍溢出唇角,染上一层晶莹的光,口中的小鱼慢慢地成了大白鲨,都要把她吃下去了! 她挣扎去捏他的耳垂。 费了半天劲,才腾出手来。 俞蜃终于闭上眼,那指腹像是某种信号,在她摸上来的瞬间,他忍不住开始颤栗,神经猛跳,微微松开她,唇一张,去咬她的耳垂,尖锐的牙刺过薄薄的肌肤,留下浅淡的痕迹,暗里透出潋滟的薄红。 “呀——” 谢瓷叫了一声,又捂住嘴。 不远处,出来送灯笼的小孩一脸茫然,抬头问渔萤:“师姐,刚刚是什么声音?小猫又来找吃的吗?” 渔萤听得起鸡皮疙瘩,这又娇又软的,这不是小猫么,秉着非礼勿视的想法,拎着小孩的辫子就往回走:“别找了,指不定都吃上了。” 她意有所指。 听得清清楚楚的谢瓷:“......” 她才没有吃上,她要被吃完啦! “俞蜃!” 谢瓷气鼓鼓的,也去咬他。 俞蜃动作一顿,睁开眼,漆黑水润的眼对上她,嗓音像是隔着一层砂纸:“釉宝喜欢?可以再咬重一点,我不疼。” 谢瓷捂住嘴巴,闷声说:“我饿了。” 俞蜃垂着眼,不情不愿地问:“不亲了吗?” 谢瓷把人一推,一溜烟跑走了,俞蜃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而在暗里牵起唇角,他抬步,去追她。 . 隔天,早上五点。 谢瓷被外头的野鸽子吵醒,透过窗一看,这小东西一个人在那儿散步,歪着脑袋,叽叽咕咕地,也不知道自言自语些什么。 她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要是不是山里气温低,她一定把俞蜃踢下去。嗯?这个想法冒出来,谢瓷还有点儿高兴,扭头一看,他还睡着,耷拉着睫毛,看起来可乖。 再也没有那苍白阴郁的模样。 谢瓷盯着俞蜃瞧了一会儿,悄悄起床,摸去大食堂吃了早饭,昨晚那些人围着她,可热情,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像飞了一百只野鸽子进来。 吃过饭,他们盛情邀请谢瓷去木雕车间玩儿。 谢瓷想了想,给俞蜃发了条短信,跟他们一块儿去山腰,昨晚上那小孩跟着她,和她说他们的师门,从哪儿来的,有什么大事、人物,漂亮的手艺等等,叭叭叭的,张嘴就没停过,要不是她耳朵好了,可得听晕。 谢瓷第一回 进木雕车间,一进门就睁大了眼睛,宽大的厂房内,堆满了木头,随处可见木屑,大大小小的工作台,各种各样的半成品,一眼看过去眼里都是木头,她看看这儿看看那儿,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瞧模样可新奇,小孩在边上给她解说。 “这蟹篓我师叔做的!” “这罗汉我师姐做的!” “这大龙床厉害吧,我师父的手艺。” 谢瓷蹲下身,仔细地瞧,龙凤盘旋在龙屏和龙床之上,姿态自如,身躯伸展,灵气十足,摸起来坚硬却细腻,每一处都细致无比,处处蕴含了工匠的心血。 她又摸了摸。 这木头她还没用过,有点儿手痒。 白胡子老头子也在这儿,见谢瓷过来,也没打扰她,这会儿见她蹲着不动,过去瞧了一眼,乐了,眼馋这木头呢。他摸着胡子笑起来:“这儿这么多木头,你挑一块玩儿,等你回去了,再让萤儿给你带一车回去。” 谢瓷巴巴问:“可以吗?” 老头子好说话:“当然可以。来,你过来,这回不蒙布条,让我瞧瞧你的手艺,你别怕,这看见和看不见啊,你全当重新做人了,大不了从头开始学,没什么可怕的,才这么点儿年纪,往后还有大把的年岁由你学。这下刀啊,就是不能怕,刻坏了就再来,到了你手上,就由你收拾,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尤其是渔萤那小丫头,这小丫头大小嘴上没把门的,别搭理她。” 老头子嘀嘀咕咕的,生怕打击了这小姑娘的自信心。 渔萤翻了个白眼,人家小仙女可坚强着呢,一点儿不伤心,还不爱搭理她,可神气了,就该这样,多么有职业自豪感。 谢瓷其实不怕,她睁着眼可霍霍了不少木头,或许是因为失去了记忆,又或许是重见光明,她总觉得哪里别扭。 这一日,谢瓷就钻在木雕车间里,中途俞蜃来过,和送盒饭的工人一块儿来的,陪她吃了饭,见她玩得开心,摸摸头就走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过了午后,天下起雨来。 沉沉的云聚集在山顶,乌泱泱的,像海面上的暗流。 谢瓷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南渚的雨总是淅淅沥沥的,不疾不徐,洛京的雨一阵一阵的,和小孩似的,好一阵儿哭一阵儿,还挺热闹。这里的暴雨和她见过的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像是爷爷生气的时候,气得跳脚,气急败坏的,胡子都气得一翘一翘,暴雨和雷一块儿来,噼里啪啦的,总吓人一跳。 再看车间,大家伙都习以为常,自己做自己的,叮铃哐啷地响,听着怪有趣的,于是谢瓷把手上的活一丢,闭起眼睛,听起车间的声音,和着暴雨声,别有一番趣味。 渔萤瞥了眼谢瓷,凑过来问老头:“师父,小仙女这毛病能治好吗?这到底是哪儿的问题?” 老头子悄声:“心里头的,我治不好,得她自个儿好。” 渔萤苦闷:“那还能骗来当我师妹吗?” 老头子:“骗你个头,我能教点什么,人逛了一圈,回去指不定都会了。你就偷懒吧你?别总想些旁门左道,踏踏实实干活!” 渔萤:“......” 正说着话,忽然一声炸雷,过后又静下来,起先还消停着,哪知几秒过后,轰隆一声闷响,山体竟隐隐摇晃了一瞬,随即,落石的声响隔着雨幕传来。 车间的人动作皆是一顿,齐齐停下来听这动静。 老头子一拍脑袋:“别是劈着采石场了!” 谢瓷下意识打电话找俞蜃,却无人接听,她紧抿着唇,回想俞蜃走前和她说了什么,那时她正蹲在地上看木头,他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下去看看林子。 看林子…… 谢瓷记得他们来时的路,车开上山,经过采石场,最后到了那片林子。她倏地白了脸,问渔萤:“你能带我去树林吗?” 渔萤一愣,问:“现在吗?现在...” 她止住话,因为谢瓷快要哭出来了。 那双总是莹润、清透的眼看着她,有什么在里面摇摇欲坠,能那样平稳、精准掌控雕刀的手在颤抖。 渔萤迅速跑到外面看了一眼,停着几辆运货车,边上还有一辆小电瓶,她喊了一声,那人立即把钥匙送了过来。 “小仙女,上车!” 渔萤穿上雨衣冲到雨幕里,谢瓷却连雨衣都来不及穿,眨眼就淋湿了。 渔萤把谢瓷塞进自己的后背,说:“树林离采石场远着呢,不会出什么事的,中间有隔离带,底下连居民房都没有。” 谢瓷不说话,也不肯钻在她后背,探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外面,路上的颠簸和暴雨让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反复去擦眼睫上的水珠,一次又一次,擦到最后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滴。 车间离林子不远,很快,渔萤把车停在林子口,遥遥望了眼采石场,山体塌了一半,边上围着工人,动作倒是不怎么着急,应该没有人员伤亡。 “小仙女……咦,人呢?” 渔萤一转头,谢瓷不见了。 谢瓷穿过田埂,飞快朝着林子跑去,嘴里喊着俞蜃的名字,可一眼望去,黑漆漆的林间都是雾气,哪里有人的身影。 这是谢瓷恢复视力以来,第一次觉得,不当小瞎子才好。她跌跌撞撞的,起先喊着俞蜃,后来开始高声喊哥哥,每一声都用尽全力。 正在林间疾驰的俞蜃顿住脚步。 雨水没过他冷白的面孔,黑眸定定地盯着某个方向,几秒后,他清晰地听到谢瓷清亮的声音穿透了水雾,她在喊他,她喊他:“哥哥——” 谢瓷茫然地在不平整的林子里打转,手不停地去抹脸上的雨滴,她没有哭,她不可以哭,还没找到哥哥,就在她不知道继续往哪里走的时候,她听到了某些动静。 她停下来,屏住了呼吸。 尖锐而清脆的。 “咻——” 是口哨! 俞蜃的口哨! 哨声仿佛像是开关,将谢瓷定在原地,她怔怔的望着虚无的前方。某个雨日,也是这样,他吹响了清亮的口哨,她用力往前奔跑,他在前面等她,最后,她稳稳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一片虚无中,他是唯一的感知。 谢瓷的眼眶瞬间被泪水浸透。 是哥哥在等她,俞蜃在等她。 她想起来了。 想起南渚,想起那日复一日的夏。 第39章 土壤 我想我的花,再和我说说话。…… 阔朗、朦胧的林间, 暴雨兜头而下。 俞蜃静立站在原地,雨滴打湿眼睫,眼前的画面朦胧而游离, 曾经,她也曾这样,毫不犹豫地迈着步子朝他跑来,滑湿的林内, 她越跑越快,险些滑倒, 可那双眼却望向他, 无数次, 从过往到现在。 他倏地动了,奔向他的釉宝。 将浑身湿透的她抱进怀里,她紧紧拽着他,抬起雾蒙蒙的眼,问他:“哥哥,你受伤了吗?” 俞蜃喉结滚动,说:“没有。” 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想起来了吗?” 谢瓷抿着唇, 忍着眼泪, 告诉他:“我去问宋槐了,骗她说想起来了,她给我看了视频。我看见你和别人打架了。” 俞蜃垂着眼看她, 低声问:“怕不怕?” 谢瓷用力地摇头, 瘪瘪嘴,问:“你疼不疼?” 俞蜃喉间干涩,半晌, 张了张唇,说:“不疼。” 俞蜃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想不起来没关系吗,我可能不能把他还给你,这样也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谢瓷吸了吸鼻子,用力抹去眼泪,澄澈的眸将他映得清楚:“没关系,只要是你都没关系,我会爱你的。” 是俞蜃也可以,是哥哥也可以。 他想变成什么模样都可以。 俞蜃抬手,抚去她脸侧的水,看她湿漉漉的可怜模样,问她:“我们回南渚去好不好?我不想留在这里。” 他讨厌这里,讨厌自己。 讨厌没有她的那两年。 谢瓷点头,说好。 俞蜃:“把你的橘子树也带走。” 谢瓷看着他,摇头:“我们可以种新的树,我们一起种,一起生活,一起过年,永远都在一起。” 俞蜃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落下泪来,哑声说:“好。” 渔萤带着伞找到人的时候,这两个人正在雨里互诉衷肠呢,她心说两个大傻子,赶紧把人拉回去了。 采石场的意外没有伤亡,暴雨停后,俞蜃和谢瓷没有多留,带着老头子送的一车木头走了,回了洛京。 洛京过了雨期,彻底进入干燥炎热的暑期。 这天热得不像话,小店员在店里天天蔫头巴脑的,从不往工作台边跑,谢瓷不爱开空调,店里只开了门厅前那一个,后头热得慌。 小店员纳闷,问:“老板,怎么会有人不爱空调呢?” 谢瓷睁着眼,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木头:“温度太低会影响我的手感。” 说来也奇怪,明明没想起来的时候,怎么都和这些家伙们磨合不了,等想起来了,这一切都无师自通,似乎这些木头们再次有了生命。 就像她的木头。 小店员不懂这些,转而问起别的:“我们去南渚和在这里一样吗?俞先生的工作怎么办?他和我们一起走吗?” 谢瓷:“等做完课题,他会把逐渐把俞氏的工作重心移到南渚。不知道以后还当不当医生,我觉得他喜欢。” 小店员惊奇:“他喜欢吗?” 谢瓷抿唇笑了一下:“嗯,他喜欢的。” 小店员盯着谢瓷唇角的笑看了片刻,觉得她的老板有一点不一样了,她越来越爱笑,还变得有点幼稚,虽然以前也幼稚,但没有那么明显。 以前只是盯着外头的花,一盯就是一下午,现在居然还想跑到屋顶上去看花。有一回被俞先生捉住了,蔫巴巴地被拎回了家,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教训,耷拉着脑袋,闷着来拿不敢再上屋顶了,结果隔天,俞先生拎着一把□□来,在下头垫了一层救生垫,让老板自己爬上去看,这下她才又笑起来。 小店员不懂俞先生,也不懂老板。 却觉得他们这样很好,但她可不羡慕,实在太傻了。 等洛京的夏即将结束的时候,俞蜃的课题结束,他和谢瓷准备离开洛京,回南渚去,这可又把老爷子气坏了。 老爷子拄着拐杖,几次都想举起来往俞蜃身上瞧,但一看到釉宝那乌溜溜的眼睛,他怎么都下不去手,只好骂他:“受了这多苦,说走就走了!都白干,过去还得重来,你就是嫌这日子过得□□逸,非得给我惹点麻烦出来!” 俞蜃站在那儿,安静地不说话,视线落在蹲在地上的谢瓷身上,她正在拿着铲子捣鼓老爷子的盆栽,不知道上哪儿摸来的青苔,玩得起劲,才不想管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有时候老爷子说得激动了,她就抬头瞧一眼,也不说话,瞧一眼就蹲回去。 老爷子看着这两个人,不知怎的,气渐渐消了,他狠心把这两个孩子赶出洛京的那一日,也是盛夏,这两个人一个站,一个蹲,听他训话,再然后,他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又经历了那样的苦难。 老爷子也不乐意管他们,瞪了俞蜃一眼,下巴微抬,指了指埋头的谢瓷,问:“釉宝还能想起来吗?” 俞蜃垂眼,看着谢瓷的动作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笑意,说:“顺其自然。” 老爷子又别扭地说:“结婚总得回洛京来,我一大把年纪了,总不能老让我往南渚跑,病才刚好...咳,刚好没几年呢。” 俞蜃:“不一定结婚。” 老爷子瞪眼:“那崽呢?” 俞蜃:“没有。” 老爷子:“......” 老爷子捂着心口,一脸不想看到他们的神情:“滚滚滚,赶紧滚到南渚去,看见就心烦,走走走,把乖宝也带走!” 气死他了。 这可怎么办,催大孙子去。 俞蜃牵起谢瓷,将她掌心的泥抚去,两个人慢慢吞吞地往外走,等经过橘子树时,谢瓷忽而转头,看向站在门口、却假装不看他们的老爷子,说:“爷爷,别忘了给我寄小橘子,哥哥喜欢吃,酸的也爱吃。” 老爷子一怔,缓缓看向阳光下的谢瓷。 他的釉宝长大了,乌黑的眼不再无神,这会儿这双眼睛弯弯的,对他笑。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那年夏天,临走前。 他对谢瓷说,橘子树会和哥哥一样很快就长大,等它长大了,他就给他们寄橘子吃。谢瓷说,她要吃甜的,酸的都给哥哥吃。 他坏心眼地想,最好年年是酸的。 老爷子做了个深呼吸,冲谢瓷笑:“知道啦,一定给乖宝寄。” 他的乖宝又抿唇笑起来。 一如和俞蜃被送来老宅的那一天,她牵着沉默的俞蜃,仰着头,抿唇对他笑,然后喊他爷爷。 俞蜃和谢瓷转身往外走,等走远了,那清清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他问她:“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谢瓷装傻:“我不记得呢。” 俞蜃弯起唇:“不记得也爱我。” 谢瓷晃着他的手,唇也翘起来:“不记得也爱你。” 夏的尾巴拽出长长的影,俞蜃牵着谢瓷的手,像来时,又像去时,他们依旧在一起,一样的夏日,以及往后的无数个。 . 洛京落雪的时候,南渚才稍稍变了天。 谢瓷打着哈欠从被窝里钻出来,睁眼一瞧,往日总是早早起来的俞蜃今天也在赖床,闭着眼,手懒懒地搭在她的腰上。 她托腮瞧了一会儿,去拨了拨他的眼睫毛,他不动,明明醒了,不睁眼,也不和她说话。她凑到跟前去,仔细看他的脸。 谢瓷喜欢看俞蜃,他安静的模样特别好看。 以前看不见的时候,她总会想,哥哥是什么样子,眼睫毛是不是真的像仙人掌的刺,等看见了才知道,是真的。 在南渚的日子稀疏平常,俞蜃和以前一样,温和又疏离,偶尔会厌倦出门,就请了假和她缩在家里,或是去店里呆着,耷拉着眼,无声地在坐在她身边。 他最喜欢看她。 以前用相机看,现在用眼睛看。 谢瓷看了许久,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睫毛,小声说:“哥哥,今天过年,我们去种树吧,我买的小树苗到啦。” 俞蜃睁开眼,漆黑的眸盯着她。 看了许久,喊她:“釉宝。” 谢瓷嗯嗯点头,点完又催他起床,可是他不动,拽都拽不起来,最后累了,鼓了鼓脸,往他身上一趴,嘟囔:“为什么不起床?” 俞蜃:“下面是沙漠,不能下去。” 谢瓷:“......” 赖床就赖床,张口就胡说,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她去捏他的耳朵,说:“别以为你叫俞蜃,就到处都是沙漠。我们今天好多事要做,再不起床要来不及啦。” 俞蜃看着她灵动的眼。 她在他身边,成天叽叽喳喳的,能看见了,比看不见的时候还要吵闹,还喜欢发脾气,但特别可爱,气着气着,自己又偷偷露出小梨涡来。 他想,以后不戳了。 亲亲她。 “种什么?” 他淡声问,说话间,起身将她抱下床,一路到浴室。 谢瓷:“我买了榆树的小树苗,不知道能不能活,也不用它长大,矮矮的也行,只要它乖乖的,能长出点叶子就行。” 俞蜃:“能,我能,它也能。” 谢瓷弯起眼睛,瞧他:“你长出什么啦?” 俞蜃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的花已亭亭,只愿意长在他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这一天,谢瓷和俞蜃一起种下榆树,盖完土拍了拍,也没多少留恋,头也不回地上菜市场去了,谢瓷竖着小耳朵,听听这儿听听那儿,眼珠子也跟着乱转,一时间有点忙不过来,以前只有耳朵忙,现在眼睛也很辛苦。买完菜,两人手牵手回了家,去邻居家串了串门,揣了一堆年货回去,开始准备午餐。 俞蜃在厨房那会儿,谢瓷就趴在书房里画画,她现在水彩画得可好啦,用清清凉凉的颜色画榆树,就像哥哥一样。 吃过饭,谢瓷忍着困意等俞蜃收拾完厨房,双手一伸,等着被抱上楼睡午觉,一觉睡醒,她又兴冲冲的,嚷着包饺子包汤圆,包到一半累了想耍赖,就拿着沾着面粉的指头去俞蜃脸上画,还没碰到呢,就被咬了一口。 “又咬我!” “他们说我是疯狗。” “......” 谢瓷心说,你是傻狗。 但她不敢。 闹了一整天,南渚的天终于暗下来,黯淡的星被烟花吵得耳朵疼,跑云层后躲起来了,不肯再出来。 谢瓷躺在廊下,黑发散落,睁眼看向夜空,过往的年年岁岁像湖水一样漫过她的心间,慢慢将她淹没。 晚风里带着眠湖的湿意。 谢瓷看向俞蜃。 他像是躺在晚风里,半倚着墙,耷拉着眼看她,安安静静的,又变成了她的木头,等着她拿起刀,赋予他生命。 可谢瓷不想雕琢俞蜃。 她想,想和他一起长在泥土里。 谢瓷坐起身,屈着腿,用脚尖抵住俞蜃的,脑袋往他膝盖上一放,眼睛闪着光,唇边又露出小梨涡来:“哥哥,新年快乐。” 俞蜃垂眼看了她片刻,喉结微动,低声说:“明年也想听你说。” . 我深埋干涸、贫瘠的土地。 某一日,光照下来,我睁开眼,是她垂落花瓣,靡丽的玫瑰红晃人眼睛,心想,烦人,侧了个身,躲去角落里。又有一日,雨水滴答答地落,我再次睁开眼,是她晃着脑袋,露水全洒了下来,好没礼貌。 日复一日,她渐渐安静,不再鲜妍,不再舒展,她要凋落了。我静静看着她,看她耷拉着花瓣,告诉自己,只是供养一朵花,需要多少养分。 角落外面会有什么,能让她继续吵闹吗? 于是,我睁开眼,去看这世界。 我想我的花,再和我说说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