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自私》作者:酒池兔窝 文案: 许多年以后,每个和吝泽拥卧而眠的夜晚,池思思都会恍惚梦到当年。 他盛意温柔时,消沉落魄时,无限风光时。 池思思爱他全部,不只是假象和皮囊,热忱且真诚,始终如一。 十年前,一支线香烟花赐她大梦一场。 她相信一见钟情,也笃定细水长流的陪伴,会真心换来真心。 直到她亲手撕碎徒有其表的一纸婚姻。 彼时,池思思方知晓,有一种人,他不爱你,也不愿放过你。 他分给你糖,只是因为他有两颗。 * 吝泽一直记得遗嘱上唯一一句话——“永远优先爱自己”。 他动容于她的关怀,感念她不曾离弃,在确定可以照顾她一生的年纪,给了他以为的、池思思最想要的婚姻。 在这段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里,独独没有爱。 温热的牛奶,香甜的蜂蜜吐司,熨好的衬衣外套,像五年来每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清晨。 压在玻璃杯下的离婚协议书上,签着隽秀小巧的字,一如当年她给他每一封情书的落款。 自私了一辈子的吝泽终于发现,原来两颗糖早已都放在了池思思的手心。 又甜又暖小太阳VS外热内冷自私美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思思 ┃ 配角:吝泽 ┃ 其它:接档小甜饼《上上签》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世上我只爱自己和你 立意:双向奔赴才具有意义 第1章 属于她的美人 三伏天的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悬在头顶,连一向和煦的日光都变得无比毒辣,把整间教室晒的像一只热气蒸腾的笼屉。 学生们就是这一锅里某一屉准备端出来打包带走的白花花的小笼包,等下课铃一响,就三三两两地被家长给挑拣走了。 “思思,你收拾快一点,商场过六点就关门了。” 姜栀催促声音在身后不断循环,拖着长长尾音,越发催人倦意。池思思看着在眼皮子底下摊开的一整张白卷,愁得直挠头。 见她开始抓那一头向来精心养护、打理的头发,姜栀露出了然的神情。 “又挂啦?” “嗯……物理好难啊。” “对你来说有不难的理科吗?” “有,数学。” 说完,又补了一句:“文科数学。” “……笨。” 姜栀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根纤长的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心,“那分班选文不就好了?” 池思思捂着脑门,小声嘀嘀咕咕:“可是地理也好难……” 说归说,她还是从桌兜里掏出个粉嫩嫩的kitty猫笔袋,摸出根碳素笔,老老实实地开始做题。 姜栀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下一刻,吱哇乱叫地蹿了出去。 “我靠,你们班这课桌,午休趴一会脸都得烤得一边儿外焦里嫩了吧!” 池思思沉浸在被“力的运动”折磨的痛苦之中,不过脑子地回道:“可以换着边儿睡。” “……池大小姐,你告诉我,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烤肉啊?” 这一阵动静闹得不小,坐在后排靠窗位置那人动了动身子,姜栀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呀,这儿还有个人呢……” 不怪她一惊一乍,这位同学穿着件白衬衣,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仿佛深湖底长年见不到日光的白化蝾螈,透出一种偏灰的冷白色。 对方听到她的话,抬眼看了过来,只消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姜栀噎住几秒,像见了鬼一样往后蹭了两步,戳了戳池思思的手臂,然后用自以为很小的音量轻声唤道。 “思思。” “设V1=16m/s,V2……什么事?” “你看你们班这位男同志,是不是就是左右翻面睡的后果。” 趁姜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两面煎至金黄酥脆”的时候,池思思写下公式,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坐在她斜后方的男同学被又长又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的脸,然后剩下的一半又被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挡住了二分之一。 只有四分之一的脸露在外面,虽然就算加上剩下的四分之三,池思思作为一个标准的颜控加脸盲,只能记住漂亮长相的她,也未必能从记忆里拼凑出对方的姓名。 但她想了想,大概知道这是谁了。 老旧泛黄且碎了一边的黑框眼镜,酷暑天里却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秋冬校服衬衣,特征明显,还因为头发长度不合规定经常在早会上被年级主任点名,池思思记住了他的名字。 吝泽。 姜草市一中高一级的—— 那个词池思思不太喜欢,但一向口无遮拦的姜栀看出了苗头,一拍手,恍然大悟道:“这不是你们班的河童么。” “吱吱要不你先走吧我这估计还要很久!” “啊?我不要,你没听说最近学区房周围总有醉汉闹事吗?要不是离得太近,十来分钟就走回家了,我真想让司机来接。反正……我等你就是了。” “那的确很危险,还是算了。” 如果不是姜栀提起,她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桩事,明明早晨出门前林阿姨再三叮嘱过……做题做傻了。 眼看这个话题结束,江栀的目光又转回到吝泽身上,池思思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想办法把人支走,省得她再说些什么直肠子的话伤人自尊。 池思思觉得自己但凡考试的时候脑子也能转得这么快,也不至于最后拿到个位数的成绩单。 “那吱吱我有点渴了,你能不能帮我去A座一楼的饮料机那买瓶喝的回来?” “怎么还带指名的,A座要走好远,楼下的不行吗?” “唔……我们楼下貌似只剩下咖啡和纸盒牛奶了,拜托你啦。” “行吧行吧。” 姜栀把校服的西装小外套往肩上一披,穿着淑女的小格裙,却走出了70年代的村干部开大会一般的气场。 走到门口了,又往回一探身,露出半颗头:“橘子还是柠檬?” “都要!” 总算把人支走后,闷热的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时间安静到能听见窗外的榕树冠里嘶嘶的蝉鸣。 以及吝泽握着圆珠笔,笔尖划在没有桌垫的纸张上的声响。 等待姜栀折返的这段时间,池思思侧身偷偷瞄吝泽的次数不下十回。他坐的位置正正好处于骄阳暴晒之下,那仅仅露出来的四分之一的脸上,真的像是把一块生牛肉放在烤架上,正反面各炙烤半分钟后呈现出来的颜色。 手腕也细细的…… 运动能力一向垫底的池思思,第一次充满底气地想,这么细的手腕,她一只手应该能掰两个。 不过她是因为挂科才被留下来写试卷,难道吝泽也有相同的烦恼吗? 这么一想,池思思自信又来了,仿佛找到了组织,直接扭过身子趴在椅背上,兴冲冲地问人家:“同志,你也挂了吗?” 呸。 说完,池思思就恨不得把舌尖给咬下来。 都怪姜栀一直说什么“男同志”,这欣慰的语气、这喜悦的姿态,仿佛不是挂科后的哀叹,而是两位成功人士在顶峰相遇时的惺惺相惜! 听到这句话,吝泽终于舍得从那一沓厚厚的试卷里抬起头,沉默地和池思思对视三秒钟后,复又把头埋了回去。 “……” 不给她尴尬的时间,姜栀折返回来,把两瓶冷饮往桌上一蹲,撂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便美滋滋地冲了出去。 池思思心想这一定是偶遇男神学长了,正好,她也好和战友沟通沟通感情。 池思思站起身,拍了拍制服裙上的褶皱,走到吝泽旁边,有模有样地咳了一声,微微弯腰,想要看明白这位好战友的试卷上做出了几道大题,拿了几位数的分。 “三、三……三什么……” 后面的字被吝泽的手腕挡住了,池思思踮起脚,锲而不舍地张望着。 似乎是受不了有这么个背后灵一样的人盯着他做题,吝泽抬眼看向她,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第三次模拟高考黄冈全套真题。” 那是池思思第一次和吝泽面对面的视线接触,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大脑停止了运转,不知道是因为突然想起曾经在年级排名首位的位置见过吝泽的名字,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耻。 还是因为对方那双异常漂亮的琥珀色眼瞳。 就算是结婚多年以后,她也始终无法分辨,所谓“一见钟情”,到底是伊始于真正见到吝泽的容貌,还是和那双眸子对视的第一眼,她就已经开始步步沦陷。 池思思为其困扰,亦为其甜蜜。 * 从读书时期的梦中醒转过来时,指针正指向凌晨一点半,池思思睡眼朦胧地爬下床,翻箱倒柜地在冰箱里寻找了一番,末了只翻出一罐老式酸奶。仔细想了想,酸奶开胃,越喝越饿,最后也没撕开包装盖,冷兮兮地钻回了被窝里。 她闹出这么一番动静,连小饼干都听不下去了,气鼓鼓地跃上床挠了她两爪子,骂骂咧咧地喵了足足三分钟,解气了才肯回自己窝里继续蒙头大睡,身旁的男人却自始至终都睡得十分安稳踏实。 池思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掀开被子,挤进男人的怀里。 “阿泽。” 吝泽没有睁眼,半睡半醒之间,从鼻腔里闷出一声带着睡意的回应。 “我饿了。” “冰箱里还有上次买来没喝完的酸奶。” “我在生理期呢,太凉了。” 吝泽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听到这句话,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肚子。 “有想法吗?” “想吃高中马路对面的小笼包,他们家牛肉和三鲜馅的都可好吃了。” “嗯,还有吗?” “想吃烤肉,煎牛排。” “嗯。” “我还想喝百香果柠檬果茶。” “嗯……” “对了,刚才小饼干竟然拿她踩过屎的肉垫扑我,太过分了,明天要断她一天的冻干鸡肉。” 对面没动静了,吝泽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池思思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阿泽,别睡,还有一句,下周六陪我去趟超市吧?没什么想买的,就是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出过门了。” 吝泽握住那只作乱的小手,往下一按塞进了被子里,最后应了一声,把池思思压进怀里,不给她再絮絮叨叨的机会。 清早,cookie踩在池思思的胸口上优雅地走猫步,五十公斤的她险些被八公斤的猫给压得喘不上来气,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抱住眼前趾高气昂的海双布偶,一把塞进了伊丽莎白圈里。 再抬头一看,八点半了。 “遭了,起晚了。” 那一丝丝残存的睡意被吓得烟消云散,池思思踩着棉拖,“噔噔噔”跑下楼梯时,吝泽已经吃完早饭,开始看今天的会议安排。 他穿着件白衬衫,坐在黑色的美式转角沙发上,偏中性的头发长度刚刚好遮住后脖颈,微微垂在锁骨上。他翻阅着手里厚厚一沓的文件,略略低头,发丝便顺着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垂下来一绺。 池思思看到眼前一幕,不忍搅乱这美妙的时刻,戛然停住了脚步,站在楼梯拐角安静地欣赏属于她的美人。 奈何她下楼的动静实在是大,听见脚步声,吝泽取下眼镜,转头看过来,扬唇笑了笑。 “早,睡得还好吗?” 第2章 美色误人 今天日头格外地盛,冷了一整个寒冬,难得回温几天,和煦的日光穿透客厅巨大的落地玻璃,温柔地扑向吝泽,缠绕在他银色的细框上,仿佛镀了一层沙沙的暖金。 哎,连太阳都如此眷顾美人。 池思思穿着件绸缎勾蕾丝花摆的睡裙,懒懒地趴在楼梯拐角的扶手上,挑眼看向吝泽。外面套着的针织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一段白嫩的肩。 “美色误人啊……” 吝泽戴上眼镜,复又把注意力转回手中的平板上,继续翻看电子文件,“嗯,是挺误人的,姑且提醒一句,思思,距离你本月奖金正式扣完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 池思思那点欣赏美人的缱绻遐思顿时熄了个一干二净,急慌慌地折回二楼,吝泽听着楼上“叮铃咣啷”的动静,时不时夹杂几句人喵对骂,唇边溢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了。 十分钟后,还是那件睡裙,还是那副素面朝天的模样,池思思仿佛经历了一场世纪大战,满身满头的猫毛,手心里还攥着被害猫生前最爱的镂花铃铛。 吝泽听见动静,微微侧眸,一怔:“你这是……” 池思思吸了吸鼻子,嘴一瘪,三两步走过来侧坐在吝泽腿上,像猫撒娇一样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蹭来蹭去,句末拖着长长又委屈的尾音:“阿泽,小饼干把我的睡裙挠花了,真丝的!才刚买没几天……” 又和猫吵架。 吝泽低头看着怀里黏得死死的猫毛挂件,微微蹙眉,伸出根食指轻轻抵住她的额心,把人往后推了推。 池思思不解地看着他,顺着对方向下指的指尖望去—— 原本熨帖平整的西装外套上浮现出几道褶皱,池思思抚了抚褶皱,抚不平,她的毛衫袖口蹭在外套的领口上,除了猫毛外,又多添了些不明线团上去。 越弄越糟。 池思思心虚地给自己找借口:“什么面料啊这么吸毛……下次别买这么便宜的了。” “GIUSEPPE定制冬款。” “……” “倒是你,别只见样式好看就乱买一堆杂牌的衣服,看这线脱的,是cookie换毛期还是你?” 池思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尽管是自己有错在先,闷闷不乐半晌,直接把外套一脱,轻飘飘盖在了对面那人头上。 “不穿了。” 吝泽叹息一声,正要拉住毛衫往下拽,却感觉到原本侧卧在腿上的人换了个姿势,这回直接跨坐在了他身上,小腹紧紧贴着他的腰线,透过薄薄的衬衣,来自身体的温度,以及淡极的花香,像池思思毛衫上的线团,勾住了他的外衣,也细密地缠在了他的心上。 “什么味道?” 池思思笑了笑,缓缓圈住他的脖颈,“想知道吗?” 视线下方,没有被隔绝的区域,一对漂亮的锁骨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以及一双白花花的大腿,不安分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吝泽微微敛眸,没有再往下看,但这只粘人的小猫咪显然不给他逃开的机会,反而加剧了攻势。 池思思没有扯下毛衫,而是顺势钻进了吝泽怀里,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后笑吟吟地望着他:“现在知道了吗?” 吝泽抿着唇,一言不发,半晌方轻声问:“不怕奖金扣完了?” “反正只剩下那么一点,两百块……”学着电视剧里恶霸调戏良家少女的动作,池思思腾出根白葱似的食指,勾了勾他的下巴,“换与美人尽欢一场,不亏。” 说完,对面的人无动于衷,没有一点反应,池思思觉得自讨没趣,正打算起身老老实实去上班,却见吝泽摘下了眼镜,好整以暇地叠起来放在一边,然后一双狭长的眼睛望着她,眸光微暗。 池思思瞬间怂了,撩拨一场,紧要关头时,她却满脑子想着那打水漂的两百块奖金。 “阿泽,要不我还是……” 余下的话被悉数堵在了唇边,吝泽扯下毛衫,一手揽着池思思的腰,一手穿过她的发间,温柔地缠弄着。 这一吻吻得很深,赶在彻底迟到前,吝泽微微抽身,却猝不及防地被池思思勾住了舌尖,他的呼吸逐渐急促,终于嗅出了些端倪。 是茉莉的清香。 既纯又欲。 真是美色误人啊。 原本打算上楼吸毛的林阿姨眼睁睁看着吝泽把池思思打横抱起来,一路回了二楼卧室,然后听见一声十分不满的“喵”,和刚准备告状就被无情赶出房间的cookie打了个照面。 一人一猫对视,林阿姨举着吸尘器,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 “嘀——打卡成功,池思思,早上好。” 机械女声猝不及防响起,在格外安静的办公室里发挥出了原本音量三倍的效用,池思思被吓得一抖,当场尬在了原地。 好在同事们刚刚通了个大宵,一个个脸色乌青,跟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陶俑似的,压根没人注意到她。 甲方临时修改完稿日期,提前了整整三天,但对方付了双倍的设计稿费,为了那两桶奶粉钱,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留下加班。 池思思裹着风衣,踮着脚摸回了自己的工位,她脱下风衣,里面穿着件奶酪色的碎花长裙,瞬时把整个死气沉沉的办公室点亮了几分。 她放下小挎包,看着邻桌睡死的同事,一时竟有些为自己的不作为感到羞愧。 虽然这项目没有她的份儿,网页设计这一块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池思思想了想,从包里摸出那只壳子粉嫩的手机,悄悄下了楼,一刻钟时间后,左手拎着七八杯热饮,右手提着两盒九寸的树莓芝士火腿披萨,气喘吁吁地放在公共休息区的桌子上。 这番动静不算小,吵醒了几个熟睡的同事,睡眼惺忪地望了过来。 时机正好,池思思拆开披萨的包装纸盒,芝士的香气扑面而来,间杂甜甜的树莓味,瞬间把人通宵后丧失的食欲勾了出来。 “大家加班辛苦啦,来吃点东西垫垫吧,别熬坏了身子。” 原本睡得死死的小同桌猛地抬起头,猛吸一口香气,眼睛还没睁开就顺着味找了过来,看清楚桌上的东西后,转向池思思,一脸严肃道:“思思,你头上那是什么东西啊?” “嗯?”池思思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头发,不会是吝泽打击报复,故意把猫毛放进她头发里吧? “是光圈,天使的光圈!” “……” 见周围还有同事没醒,池思思把热饮一杯杯分好亲自拿了过去。 路过设计总监办公室时,她探头往里瞄了一眼,看到里面的人睡得不省人事,这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摸进去放下热饮,准备转身离开时,袖口兀地被人拽住,往后一扽。 “宋老师……您没睡死啊?” 趴在桌上的女人没应声,攀着池思思的袖口往上爬,仿佛悬疑剧里演技浮夸的演员临死前指认凶手一样,哆哆嗦嗦地比了个“2”之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池思思沉默半晌,无语凝噎,掰开她的手小声嘀咕道:“知道了知道了,迟到扣二百……” 等她再回去时,众人吃饱喝足,恢复了些精神气,聚在一起痛骂甲方。 唯有坐在办公室角落那桌的王橙显得有些不合群,眼底乌青一片,闷着张脸一言不发,敲键盘的力度却越来越重,“劈里啪啦”很是破坏气氛。 池思思入职也不过刚满半年,和这位年轻同事搭的话加起来也不超十句,要问为什么的话—— 她想了想,还是拿起一杯热饮走了过去,轻轻放在她桌上,微笑着说:“辛苦了,喝杯果茶暖暖胃吧。” 王橙的五官细看很端正,乍看之下却只能被她叠涂了至少有五层的玫红眼影夺去注意力,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穿了一身的奢牌,不管颜色、样式搭不搭就往上套,偏生气质又压不住,显得老气横秋。 见池思思走过来,王橙连忙故作模样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生怕别人看不见她那一手祖母绿的大宝石和鸽子蛋。 “不用啦,这东西含糖量太高,我怕下个月拍照塞不进去婚纱。” “哦,是,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 “哎,就是人家死活不让摘,成天戴在手上,沉甸甸的累死个人。” 话题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转移到了她那颗鸽子蛋上,色泽明亮,切面光滑又澄净,品相不错,池思思如实夸赞:“很漂亮。” 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王橙整张脸都看起来光彩照人了不少,她这一开心话也多了起来,拉着池思思的手语重心长道:“哎呀我说思思,讲实在的,讨好这些人真的没什么意义,你这么漂亮,就跟我一样,不如趁年轻找个有钱男人嫁了。” 池思思一愣,低头划开锁屏看了一眼,王橙立时不满道:“你干什么?能不能专心听我讲话。” “哦,没事儿,我就是看一眼日历,看看现在是不是二零年。” 不远处的同事们“吃吃”偷笑了起来,王橙却完全没能理解,继续和池思思推心置腹。 “你听我的准没错,带孩子还是二婚这些都没什么的,只要够富,年龄差在二十岁以内,嫁过去了还用得着费力讨好这帮人?” 池思思面上的笑淡了不少,“我没想过讨好谁。” “那是什么?享受这种被人追捧感恩的快乐?” “没有这么复杂,同事一场,大家通宵加班都很累,举手之劳而已。我那边还有图要画,你忙,我先走了。” 第3章 我是相信他 听见这席话,王橙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池思思,见人真的转身要走,连忙拽住她的手腕,急慌慌地说。 “你是不是不信自己会和我一样幸运,觉得我在诓你?这样吧,我未婚夫有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四十,离过两次,有两个孩子,比我未婚夫是差了点距离,但好在都是女儿,而且都在前妻那边养着,不会影响你的家庭地位。我看你嘴挺甜,又胸大腰细的,是赵总好的那一口,同事一场,我把你联系方式给他,我敢打保票,只要你能给他生个儿子出来,绝对稳坐当家主母的位置。” 这一番话听下来,身后几位嗑瓜子看戏的同事们纷纷摇头感叹,直呼“内宅主母竟在我身边”。 “龟龟,王橙这思想,我再也不说我妈古板了,你们说她是不是穿越过来的啊?” “不是没可能,哎,你们看思思的表情,太招笑了哈哈哈!” 池思思思考半晌,在确认对方不是反串逗她玩,而是正儿八经地不能再正经地说出这番话后,她回以同等认真的神情,严肃地问:“你说的这个赵总……他头发多吗?” “噗。” 小同桌一口果茶喷了出来。 王橙一噎住,那对韩式大平眉就拧在了一起,池思思不由想起《百变星君》里的王小虎,简直不能更像。 “这……男人事业心重,头秃一些也是正常的。” “那可不行,我是实打实的颜狗。” 王橙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激着了,气急败坏地撂下一句:“世上哪有那么多颜好多金又专情的男人,我看你做梦来得比较快。” “哎,橙姐——”小同桌听不下去了,没忍住插嘴道:“思思是结婚了的,人家里那位,就是您口中颜好多金的典型代表,还都是彼此的初恋,从校服到婚纱呀,婚后好几年了还甜甜蜜蜜的,真叫人牙根酸。” “你要是真觉着酸,我这也认识几个漂亮妹妹,不如……” “不了不了,我纯粹是口嗨,母胎solo二十多年了,突然多出个人也很难习惯。” 见他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池思思笑了笑,没再接茬。 然而对方提到了吝泽,她的心情便没由来地愉快了起来,整个人像浸泡在糖罐里的水蜜桃一样,从外到里都散发着浓郁的甜蜜气息。 于是有人就看不过眼了。 王橙大约没料到还有这么一个反转,对方的个人条件随便单拎出来哪一条都要比四十岁的三婚秃头男人好上千百倍。这让一向不信感情只重物质、自诩人间清醒客的她感觉到了一种浓重的侮辱感。 堪比当众给了她一耳光。 “难怪迟到扣奖金都不在乎,还自掏腰包讨好同事,原来是有个有钱老公啊。” 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为了掩饰情绪而矫饰过度硬掐出来的一把细嗓,以及僵硬的面部肌肉,越发显得她整个人尖酸刻薄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呢,白让我为你筹谋半天,哎呀,男人的喜好果然都是共通的,不过作为过来人,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世上压根就没有完美的男人,就算有,这种人都自私得很,他也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 “……” 池思思不语,唇角保持上扬的细小弧度,扶着桌角的指尖却用力到微微发白。她脾气不算好,但她向来保持乐观心态,能自我消化掉的气绝不向外发泄。 除非对方触碰到她的底线。 而吝泽就是那个底线。 说高不高,说低也不算低,只要无关吝泽,仿佛不管旁人怎么招惹都能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而一旦牵扯到吝泽本身,池思思被家里骄纵了十几年养出来的公主病就会暴露无遗。 公主的脾气、公主的命,却长了一张仿佛在红墙绿瓦的深宫中,最得宠爱的嫔妃身上历练过的嘴,甜的时候让人恨不能把弯月尖尖折下来送给她,生起气来也是损得要人命。 自然,甜只给吝泽,损也只针对一切阴阳怪气的说辞——譬如王橙,余下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充满少女心的小女生。 “多谢你的提醒,的确受益良多。” 池思思曲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办公桌面,王橙一听这话,总算是不自然的神情中挤出丝笑意:“哦?你要是开窍了……” “比如——”池思思打断她的话,轻声笑了笑:“我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要庆幸,还好自己很能挣钱,银行卡里的余额也足够挥霍,不然——” 她摸了一把王橙手腕上的祖母绿大宝石手钏,“我可带不出来这种东西,拿人手软,也没得挑拣。” “你、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池思思,昨天交稿的logo图纸有几处反馈,你过来下。” “知道了。” 主角一走,看戏的同事便觉着没了意思,扭过头来继续该吃吃该喝喝,顺便痛骂壕无人性的甲方,整个办公室便只剩下王橙自己在角落里干生闷气。 池思思前脚迈进总监办公室,门都没关严实宋婕就开始输出,抱着手臂絮絮叨叨,来回一句话——“你跟脑子不好使的人较什么劲儿?” “她脑子还不好使?诓人的时候倒是精打细算得很。” “咱们就不能让着点被人事部裁员重点关注的同事么,这可不像你平时的作风,讲讲看,王橙哪句话把你给点着了?” 池思思瘪着嘴,扭扭捏捏不肯说,宋婕看她这副娇羞的模样,当下明白过来,摆了摆手,白眼翻上天:“得,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她竟然说阿泽馋我身子,这不是胡说,我馋他还差不多!” “……你也真好意思说。” “怎么不好意思?夫妻之间的事能叫馋吗。” “行,你歪理一堆,我说不过你。不过我怎么没听见这句?” “原话当然不是……但王橙说阿泽不爱我,不爱我,却和我结婚,不是馋身子还能有什么?当然阿泽不是那种人。” 宋婕靠在椅背上,眯眼打量她一阵。 “这么自信?” “不是自信,是相信他。” “……行吧。王橙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气儿给放了。” “倒也不是生气,我是……怜惜她,好好的一个女生,把自己活成菟丝子。” “她的情况我不便和你多透露,有那样一个原生家庭,也难怪会这么依赖男人。不是人人都有你一样的好运气,家里人和老公都惯得没边,这么大的人了还单纯得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宋婕调了调坐姿,继续说:“当然——她自己怎么想都无所谓,撺掇别人这一点我也不认可,你忍几天吧,人事部那边在拟定辞退通知了,三天两头出幺蛾子,客户投诉信都快把邮箱撑爆了。” “这么严重?” “可不。不过你也是,都结婚四五年了吧?还跟读书的时候一样,但凡旁人说句吝泽不好,一点就炸。” 池思思抿唇笑了笑:“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十三天,下周六是五年纪念日。” “……”宋婕痛苦地捂住了胃:“别说话,今天被甲方气都气饱了,肚子里没位置塞狗粮了。” “我听小同桌说了,怎么催得这么急?” “谁知道。” 池思思凑到显示器跟前瞄了一眼,一只哑灰色的海豚logo占据了大半张屏幕,余下另一半则是一张蓝色海域的鸟瞰图。 “这不是我前几天交上去的图稿吗,真有问题啊?” “没。”宋婕头痛地捏了捏眉心,解释道:“地产竞标,说是要建造水上设施,这甲方也真是自信,还没竞标成功就已经把logo和宣传网页约好了。还好你没有压着截稿日期交图的习惯,不然通宵加班也有你一份。” 池思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她忙得焦头烂额,也不好再打扰,正准备推门出去,宋婕没头没尾地叫住了她。 “思思。” “嗯?” “至少有一句话王橙说得没错,人无完人,你觉得完美无瑕的人……必然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池思思想了想,回道:“我不知道,但至少他爱我是真的,对我好也是真的,也没有让我沦为单纯的生育工具。”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吝泽不想要孩子呢?” 池思思一噎:“他是不太喜欢小朋友,但我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他会喜欢的。” 宋婕摆了摆手,不以为意:“说得跟你真的有了一样……” * 早上出门时还艳阳高照的天气,说变就变脸,劈头盖脸浇下来一瓢水,等池思思下班时,写字楼门口已经乌泱泱挤了一片人,都是没带伞又打不着车的。 池思思透过人堆的缝隙往外瞧了瞧,天色阴沉沉的,风卷着雨水潲了一地,潮湿的空气闷得人呼吸短促。她划开锁屏,打电话叫了司机,一刻钟后,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坐上了拉古纳蓝的小敞篷。 司机张叔和家里的林阿姨都是从池思思读书时就在池家工作了,池夫人担心女儿结婚后吃不惯其他人做的饭菜,特地让她把林阿姨带到了新家—— 她和吝泽的家。 好在公司是996模式,周六即便是下班时间车流量也不算大,一路畅通无阻。 池思思坐稳后,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敞窗,陷入沉默。 “张叔叔,下次换辆车吧。” “小姐是嫌太高调吗?可这已经是车库里看着最不起眼的一辆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雨天开敞蓬,意义不大。” “哦、哦,这我还真是没注意,哈哈哈哈!” 池思思坐在后排,听着张叔爽朗的笑声,一时无语凝噎。 等回到家,客厅里漆黑一片,她这才想起来林阿姨今天回家给儿子过生日去了。 打开灯,池思思环抱着双腿窝在阳台的鸟窝小吊床里,头枕在膝上,望着这一室冰冷的极简风家具,突然觉得有些冷清。 要是……再多个人就好了。 抬头看一眼挂钟,十点整,吝泽还没有回来。加班到这个点,肯定又是一头扎进文件堆里,饭都不记得吃。 他会不会饿了啊? 池思思成功给自己找到一个去见他的完美理由,当即跳下吊床兴致勃勃地打开冰箱翻找食材,身后的吊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吵醒了在猫爬架上睡成一张饼的cookie。 它“喵呜”一声,以表达自己对于铲屎官吵猫清净的不满,两只前爪扒着藤麻垫,伸了一个不甚优雅的懒腰。从厨房里飘出一股诱人的香气,cookie耳尖一动,嗅出那是小鱼饼的味道,当即轻巧地跳下爬架,踱着猫步顺着香味循了过去。 它的铲屎官系着芝士莓莓图柄的围裙,在灶台前走来走去——这件被另一个铲屎官嫌弃过很多次的围裙,它记得相当清楚。cookie在厨房门口端庄地坐了许久都不见上菜,于是它走到铲屎官脚边,围着那双粉兔子棉拖转了两圈,又把头贴上去蹭了蹭。 它是头、头痒!才没有在讨好该死的人类! 池思思低头看一眼脚边难得乖巧的布偶,弯身揉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脑袋:“小饼干乖,马上就好啦,再等等。” 两分钟后,她掀开蒸锅的盖子,从里面夹出来两块软嫩的辅食鱼饼放在cookie的胡萝卜小食盆里——说是鱼饼,其实是把三文鱼、牛肉鸡胸肉,以及两颗蛋黄打碎搅在一起,放在小鱼模具里压出形状后再蒸熟。 cookie等得不耐烦极了,一爪子搭在铲屎官的腿上。 “喵!” 【铲屎官,慢吞吞的磨叽死了!】 “人家都说猴急猴急,我看猫也挺急的。” 池思思揭开一罐沙丁鱼罐头,用筷子夹碎两小块点缀上去当眼睛,再淋一点汤汁,最后撒了一勺尖的鲣鱼高汤粉开胃,摆好盘后放在急得挠墙的cookie跟前。 “皇上,这是小女最新研发的菜品——珍珠翡翠白玉饼,还望您吃得习惯。” “喵——” 【不就是辅食肉饼吗,别整这么花里胡哨!】 池思思蹲着看了一会儿,见它吃了才安心地继续去折腾别的饭菜。 “喵~” 【味道不错】 ——这是来自猫主子最高级的赞赏,大快朵颐完毕,它不矜持地把盘底都舔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舔了舔自己的肉爪作为今日膳食的收场。 尤记得它刚到这个家的时候,初来乍到,原本就不怎么有胃口,铲屎官连最简单的蒸丸都弄不好,做出来的东西像个巨型羊粪球,看着就叫猫下不去嘴,更不提味道如何了。 现在倒是熟练许多,至少不会再炸厨房了、糊穿锅底了。 家里另一位铲屎官也沾了它的光,每天不管早中晚,一定能吃上一顿铲屎官亲自下厨做的饭菜。比如今天早上,大胆铲屎官竟敢把它赶出去,偷偷躲在房间里密谋什么,结果来不及做早餐,这不晚上就补上了。 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cookie卧在客厅能看见铲屎官的位置,冲着厨房骂骂咧咧,骂累了,侧身一躺,瘫在吊床温暖的软垫上,抬头望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 还在哼着歌,她好像很开心的模样。 如果…… 如果她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就好了。 第4章 至少不能在这里 “叮——” 几乎是在同时,烤箱和电饭煲停止运作,时间卡得正正好,一起出锅才不会凉。抬头看一眼挂钟,十点半,差不多了。 池思思把饭菜盛出来放进保温食盒,摆弄好后装进手提袋里,抄起把雨伞匆匆在路边拦下辆出租,报了吝泽公司的位置。 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征兆,密密麻麻的雨点倒豆子一样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忙忙碌碌,方擦透澈的玻璃转眼间又变得模糊一片。 手机亮着屏幕,池思思时不时低头瞄一眼,越发靠近目的地,她的心便雀跃起来。 宋婕说她婚后五年,至今却仍旧保持着读书时期的少女心,是因为父母和丈夫的偏爱骄纵,池思思却觉得不然。 只是因为她对吝泽的感情自始至终,热忱且忠诚,始终如一,只要她还爱着吝泽,在他面前,池思思就永远保持着当年红着脸递出第一封情书时的少女心。 不论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永远娇羞,永远可爱,永远为他小鹿乱撞、雀跃不已。 * 陆朝下楼取外卖时路过前台,隐约觉得余光里和接待员工讲话的女人有些眼熟,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只消这一看,险些把手里提着的两份M记甩飞出去。 “是这样的,我和贵公司的,嗯……总裁,是有法定关系的,换句话说就是合法同居——你能明白吗?” “……” 刚一靠近就听见这么句话,陆朝脚步一顿,一时之间不知道有什么词能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清了清嗓子:“池小姐?” 池思思正纠结该怎么和眼前一脸迷茫的前台解释自己和吝泽的关系,毕竟她几乎从不来吝泽的公司,也没有提前预约,陆朝的到来就仿佛苦冬后的一场及时雨。 吝泽有时候会把工作文件带回家看,陆朝来过一两次,脸她还是记得的。 “陆助理!” 她惊喜地朝陆朝挥了挥手。 “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西北风,现在外面风雨交加的,刮的风可大了。” “……” 迎着前台越发迷惑不解的目光,陆朝摆了摆手,轻咳一声,让出路领着她往电梯间走。 整座大厦有三座镀膜玻璃的电梯,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从里往外却能将对面的整条商业街收进眼底。两间是全天运转的自动电梯,一层一停,相当耗费时间,剩下那间便是只能直达二十六层总裁办公室的电梯,需要刷卡,一式三张,其中有两张都在吝泽手里。 想起方才听见池思思和前台的对话,陆朝犹豫再三,还是掂量着措辞问道:“池小姐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您是总裁的太太?” “我说了她不信,以为我是来碰瓷的怎么办?就像小说里边写的那样——‘你已经是本月第十三个自称总裁夫人的了,这边建议您换件像样的衣服再来。’之类的。” “池小姐。”陆朝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一般是不会发生这种魔幻情节的,我们公司的员工也很有素质,不会说这种话,何况您的衣着已经很像样了。” “是吗?阿泽总嫌我买得太便宜。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那些高定裙子的款式。而且……”池思思拽了拽身上的奶酪色连衣裙:“我想是我自己,而不是总裁夫人、吝太太。” 陆朝一噎,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转移话题道:“总裁刚开完会,现在在办公室休息,我带您上去。” “这么晚了还有会议?” “是的,临时谈下了一场合作,得在三天内把企划和合同都拟定好。” “那还真是挺突然的,加班辛苦啦。” 陆朝后背一僵,寒冬腊月,额角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哪里,您客气了,完全不辛苦,这是身为员工应该做的。” “哦,那你还挺有觉悟的,他给你开加班费吗?” “……开。” “那还行。” 就在陆朝以为可以结束这个话题,松了口气的时候,池思思接了一句:“按小时计费?” “……” 眼看身旁的男人面部表情僵硬,眉毛几乎拧成了中国结,紧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敢吐露的模样,池思思到底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打趣道:“陆助理,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给你穿小鞋。怎么说我也是个打工人,突然被要求加班时也会忍不住私下数落,再正常不过了。” “哈、哈哈……” 陆朝尴尬地干笑两声,不敢动,不敢接茬。 “陆助理,你晚饭就吃这个吗?” 池思思突然指了指他手里的外卖纸盒,陆朝点头,神色不自然地把另一份往身后藏了藏。池思思把他下意识的动作看在眼里,没有点破,随口道:“多不健康啊。” “食堂关门了,这个点还配送的附近只有这一家店。” “哦,那确实也没办法,加班已经够累了,还饿着肚子胃也跟着遭罪。” “快餐就在一个快字,适口性也高,虽然比不上家里的饭菜,吃惯了也觉得还行。” 池思思点头,状若无意地问:“陆助理胃口不错啊,吃两份?” 被家常话题降低警惕性的陆朝,脱口而出一句:“不是……”,尽管脑子反应够快及时刹住了车,也在对面人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冒出一背涔涔冷汗。 “吃惯了?” “池、池小姐……” 池思思轻轻抿着唇,一言不发,半晌长长舒了口气,无奈地笑了:“不好意思啊陆助理,把你给绕进来了,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只是担心他总吃这些不健康的。” “没事……” 电梯到了二十六层,池思思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摸出只贴满贴纸的保温桶,硬塞到他怀里,“你也少吃,有条件的话自己做也可以。” “池小姐,这不——” “没事,我煲了很多,就当做阿泽拉着你吃垃圾食品的赔礼吧。” 不等他再开口婉拒,电梯门缓缓关闭,只能透过缝隙瞧见一角柔软的裙摆。 陆朝收回视线,轻叹口气,拧下保温桶盖的瞬间,鸡丝粥的香气扑面而来,夹杂着南瓜的清甜,熬得软糯的白米上撒了一撮细碎的百里香叶沫,煞是好看。 镀膜玻璃外是灯火通明的城市,热腾腾的水汽和香味充斥整个电梯间,熏得陆朝眼镜镜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毫无由来地,他突然想家了。 * 总裁办公室里眼下乱成一锅粥,西服外套扔在沙发上,满地揉成纸团的废稿,电脑桌上的文件夹堆积成山,吝泽就坐在这座山的后面。 他靠着椅背,背对办公桌,领带松散地挂在衬衣领口上,发丝凌乱,斜斜落在细丝的镜片边缘,微微遮住了一部分视线。 修长的食指弯曲顶在太阳穴的位置,这是吝泽头痛时常有的动作,他眉心微蹙,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身后隐约传来些动静,似乎是碗筷碰撞的声响,几不可闻,但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尤为突兀。 吝泽揉着太阳穴的手指一顿,不动声色地掀了掀眼皮,望见对面的落地玻璃上映照出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影后,勾了勾唇角,无声笑了,继而低垂眼睫,复又把注意力转回了文件上。 池思思猫着腰,看着放在地上的手提袋,小脸皱成一团,半晌后见吝泽没什么反应,这才松了口气,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慢慢从背后抱了上去,一双手摘下他的眼镜,轻轻覆了上去。 “猜猜我是谁?” 吝泽轻声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往下一压,放在唇边蜻蜓点水般吻了吻。 “还需要猜吗?我的茉莉花仙。” 闻言,池思思笑了一盼,在他脸颊上还以一吻。正打算起身,余光瞥见了对面的玻璃窗,恰恰好能映照出整间办公室的全貌。 以及在办公椅上嬉闹的两人。 池思思扁着嘴,闷闷地说:“……阿泽,你又耍我玩。” “是想哄你开心。”吝泽低下眸子,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轻声问:“手怎么这么冷?” “出租车暖气开得太足,头晕,我开了会儿窗。” “出租?” “太晚啦,我不好意思麻烦张叔叔。” 吝泽沉默半晌,“思思,你还是学学开车吧。”说罢,不等池思思辩驳,紧接一句:“要么——下次这么晚就不要一个人出来了,我不放心。” 他不提池思思险些忘了,说起这个,她微微收紧手臂,整个人紧紧贴在吝泽身上,小声嘟嘟囔囔:“我倒是想说,如果你守约好好吃饭,我就能安心,我安心了才能让你放心。” “陆朝……” “跟陆助理没关系,不许为难人家。” 见人没了动静,池思思不满地蹭了蹭他,吝泽后背一僵,下意识举了白旗投降:“好好好,我知道了。” “嗯?晚饭呢?” 他无可奈何地点头:“……之后会好好吃的。” “不要之后,今天就要开始。” 池思思起身去拿手提袋,身上一轻,没了那一团又软又暖和的背部挂件,吝泽明显松了口气。她把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夹堆叠好,腾出块位置,从手提袋里摸出几只贴满花里胡哨贴纸的保温餐盒,一一摆开。 南瓜鸡丝白米粥、撒着一层黑胡椒粉的奶酪培根烤土豆、去皮后用百里香和蜂蜜腌制、裹着锡纸熏烤的鸡腿肉,以及一小碟煎芦笋。 “平时吃惯了各式烤吐司煎蛋的早餐,是不是没想到我的厨艺进步得这么快,已经会做这么多菜了?”池思思斜坐在吝泽腿上,圈着他的脖颈笑盈盈地说,像极了cookie第一次学会埋猫砂豆腐之后扬着下巴求摸求表扬的小表情。 房间内只有办公桌上亮着一盏台灯,晕黄的灯光打在池思思脸上,可爱的小神情看起来格外令人心动。 此刻,落地窗外潲雨绵绵,除却雨点有节奏地砸在玻璃上的声响外,安静的办公室里多出了两道凌乱的呼吸声,随着布料摩擦的细细簌簌,逐渐变得急促绵长起来。 吝泽的吻温柔而又绵长,从轻轻的触碰开始一路侵占城池,池思思小腿发软,站也站不稳,软软地瘫在他身上,任由吝泽托着她的腰将她抱到了办公桌上。 理智尚存一丝,池思思看向落地窗外一览无余的城市夜色,灯光斑驳,她轻轻推了推吝泽的肩,从喘息间挤出两个断断续续的字:“窗……帘……” 唇齿间呵气如兰,夹杂着淡淡茉莉香的温热气息扑在颈窝里,吝泽的呼吸愈发沉重起来,他的手臂越过池思思,在办公桌上胡乱按下个开关键,身后的浅驼色布帘缓缓自动闭合,他扯了扯领带,复又倾身吻了上去。 这回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的嘴唇后,绵密的吻便沿着锁骨一路落了下去。裙摆凌乱地堆在办公桌上,吝泽扶着桌檐,骨节修长的手握住了她的大腿。 他的指尖冰冷,但池思思却觉得每一处被他吻过、触碰过的地方都在灼烧,她抱紧吝泽,耳鬓厮磨间,不知是谁碰倒了叠好的文件夹,“劈里啪啦”砸了满地。 这一遭动静将吝泽的理智从混乱边缘拉扯回来,池思思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目光迷蒙:“阿泽?” 吝泽喉咙一紧,险些又绷不住,曲指用骨节顶住太阳穴压了压,痛感使他清醒不少。他把池思思敞开的衣襟扣子一个个系好,将她从桌子上抱下来、裙摆打理好拽回了膝盖的位置,然后用手指拢着她凌乱的头发,飞快又轻柔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乖,至少不能在这里。” 第5章 逼近真实 他刚做好这些,门外像压着点一样响起一阵有规律的叩门声,陆朝毫无起伏的声音紧随其后:“总裁,DB项目的执行总监做了新的企划书,您要过目一遍吗?” 吝泽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身旁安静站着,似乎还处于迷茫状态的池思思,轻咳一声:“明天吧,现在没空。” 站在门外的陆朝一噎,脸上挤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看一眼身旁的执行总监,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加班费不是没给,甚至翻了倍的给,总裁自己也留在这刷夜通宵,人小夫妻难得缠绵片刻,这执行总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送企划,殊不知他赶在这个关头来敲这扇门也是鼓足了相当大的勇气。 办公室内,池思思总算回过神来,见她望过来,吝泽掀了掀眼皮,两人的视线恰好对上,她立马像被烫着了一般转过脸,四下乱瞟,但就是不敢再看他。 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和欲拒还迎一般的话语,池思思面颊一阵发烫,她竟然险些在这种严肃的地方……还好吝泽虽然不是思想守旧的人,却在这种事情上意外地很是古板,除了卧室,在其他地方乱来时总能及时刹住车。 但就是这种一本正经的地方最叫人能感到被爱、被尊重,并为之动容。 池思思捧着熏红的脸,悄悄挑眼看向吝泽。他正重新打着领带,骨节修长的手指在衣领上翻弄着,边敛眸看着桌上的文件,认真端正的侧脸叫她胸口中又是一阵乱跳。 她时常听结婚许多年的同事提起“七年之痒”,当你对彼此,以及对方的身体过于了解后,就会逐渐乏味,恋爱时的一腔热忱也会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中趋于平淡,被日复一日被鸡毛蒜皮的小事勾起的争吵消磨爱意,连身体上仅存的契合也会变成左手牵右手,再也无法悸动时,这段婚姻关系就走到了尽头。 虽然只有五年,还不到“七年之痒”,但池思思坚信她和吝泽对彼此的爱意都未曾减淡分毫,至少自己这颗心,像生来就属于吝泽一样,永远会被他无意间的一举一动撩拨地心动不已。 池思思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走过去踮着脚替他细细系好了领带:“你看看吧,早完成工作,人家也好回去休息。” 吝泽抿了抿唇,微微颔首:“陆朝,进来。” 听到这句话,陆朝松了口气,推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个瘦高的男人,刘海遮住他大半张脸,只能看清那两瓣嘴唇泛着些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向外翻着干裂的皮。 虽然看起来衣衫整齐、神色平静,但满地杂乱的文件夹赫然昭示着两人之间发生了些什么,面对这一场景,作为一个专业的助理,陆朝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递过去一沓薄薄的企划书。 吝泽随意翻看两页后,手指突然一顿,目光下意识转向池思思。 “怎么了?” “没什么。”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手中的企划书,眉头紧锁,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但池思思一向信任他,也从不过问工作上的事,便只微微点头带过了。 见状,被称作执行经理那男人抱着公文包,突然看一眼办公桌后的池思思,一反方才唯唯诺诺的瑟缩着的姿态,越过陆朝上前两步。 吝泽微微蹙眉,陆朝阻拦不及,便听男人扬声道:“吝总,关于这次和我们竞标DB归属权的公司霜——” “陆朝!”还未说完,吝泽生生掐断了这个话题。 池思思吓了一跳,险些把手中的水杯打翻。相识十一年,结婚五年,除却七年前那次,她从未见过吝泽这般恼火的模样。 吝泽待人虽谈不上和善,但至少温和有礼,唇畔始终勾着淡淡的笑意。唯独发怒时,微微蹙着眉,不笑亦不语,将所有情绪敛进那一对琥珀色的瞳孔当中,只静默看着,便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那男人身子抖了一抖后,不敢再开口,夹紧公文包诺诺地退回了陆朝身后。 实际上,连陆朝也是第一次见。他往日只晓得生意场上你来我往,笑脸相迎,身前敬酒,掖在背后的手却里不知藏了多锋利的刀刃,却头一回知道吝泽生气时会有这样迫人的威压,一时反应不过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向池思思投去求助的目光。 池思思轻轻抿唇,视线在办公桌上扫一圈,大脑还没下达指令,手就先快一步地夹起块烤土豆,塞进吝泽嘴里,掐着甜腻腻的嗓音问:“老公,好吃吗?” 吝泽:“……” 陆朝:“……” 池思思本人:“…………” 吝泽看不见的角度,陆朝赞许地冲池思思竖起了大拇指。 池小姐,够生猛。 而后者眼下只有从二十六层一跃而下的冲动。 她想着得说些什么挽救这尴尬的局面,于是干笑两声,掂了掂手中的餐盒,“哈、哈哈……陆助理要不也来一块?” “不必了,我马铃薯过敏。” 陆朝拒绝地果断又理直气壮,从小到大头一次这么感谢过敏症给了自己底气。 好像越搅越乱了。 “呜……”池思思躲进吝泽怀里,捂着脸把头埋了进去,声音闷闷的:“好丢脸……” 头顶落下一声轻笑,“不丢脸,很可爱。” “骗人。” “不骗你。”吝泽的手穿过她柔软的发丝,轻轻勾了勾她的后颈:“思思,我让陆朝送你,回家等我,好吗?” 粘人的小猫咪乖巧地点了点头,丢下句“记得吃饭”,捂着脸一溜烟小跑了出去,吝泽还想摸摸她的头,却只来得及瞧见缀在她绯红耳垂尖上的霜色雪花。 那是他高三毕业那年暑假,在餐馆端了两个月盘子后,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纯银的雪片中央镶嵌着一颗红豆大小的深蓝钻石。 十分逼真。 但到底也只是逼近真实。 以今天的审美来看,它廉价、庸俗,甚至两千块能买到的纯净天然蓝钻,毋庸置疑连其存在本身都是虚假的。 当时年少却不明白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自以为将能力范围内能买下最好的东西送给了她,如今想来,自小被当作公主、在骄纵和宠爱中长大,连王冠上的珍珠都是真实可称的重量,这样的池思思,又怎么可能分辨不出钻石的真假。 但她怀揣着这份虚假,只当作是少年时纯粹的喜欢,爱不释手了许多年。 连一眼看中的布偶猫,都是因为那双漂亮的海蓝眼睛,像极了那副耳饰上镶嵌的蓝色钻石。 不知何时雨势渐小,却夹杂着肉眼可见的冰碴,顺着玻璃一路滑下来,蜿蜒成一条崎岖的溪流。 下雪了。 吝泽放下手中的企划书,走到落地窗边,透过窗帘细小的缝隙看向楼下。 他站在黑暗当中,静默地看着行走在灯火通明的长街一侧的池思思。 那个被遥远距离压缩成一个点的淡黄色缩影似乎是在躲雨,穿行在商业街的屋檐下,蹦蹦跳跳的,活像个蘑菇精。 吝泽有一瞬间的愣怔,他伸出食指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遥遥追随着那只小蘑菇精而动,恍惚间仿佛望见了一瓶淌着融冰的橘子汽水。 第6章 橘子汽水 窗外蝉鸣不止,玻璃敞开着半扇,榕树硕大的树冠腾出一片荫蔽,遮挡住一部分日光,枝杈同习习的凉风一并挤过玻璃窗的缝隙钻了进来。 此时此刻,安静的教室里只能听见笔尖落在纸张上,奋笔疾书的“唰唰”声,以及—— “咣当” 冰块在水中融化,撞击玻璃杯壁的轻微声响。 “啪”,笔尖一顿,硬生生从末端撅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断掉的那头弹飞出去,甩了一本的碎渣子,以及写在答卷空白处的公式里,最后那一笔不知拐到哪儿去了的捺。 这是他今天断掉的第八根笔芯。 吝泽抿了抿发白的唇,默不作声地拉开笔袋,摸出根新的笔芯,一眨不眨盯着笔尖往里戳,两只眼几乎看成了斗鸡眼——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向其余的地方多看一眼。 好不容易哆嗦着手把笔芯戳进去,对面飘来一句:“神仙,你为什么也会挂科啊?” 吝泽手一顿,第九根…… 他轻轻叹息一声,干脆放下笔,拿起块用得只剩下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橡皮,专心致志地擦除那些笔芯弹出去时划下的飞痕。 “二卷没写。” “二卷……大题一道没答啊?神仙,我能问问你总分多少吗?” “56。” “哦,56。56……?”池思思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总算倒明白了,惭愧地捂住了脸:“差一道选择一卷满分啊!我一二卷合起来还没你单选题的分多……呜,我好蠢……神仙不愧是神仙。” “……” 吝泽泛白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奈何他本就沉默寡言,到这种时候只觉得舌尖打结,嗫嚅半晌也没憋出几句,复又紧紧闭上了。 但对面的女孩儿显然不需要蹩脚的安慰,不出半分钟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像个能量源满满的小太阳,偶尔失落了就躲在山头后面独自伤心,第二天升起时又是光芒万丈。 既耀眼,又夺目。 与他截然不同。 吝泽捏着橡皮擦,擦得费力又心不在焉,座位正好在树荫遮蔽之外,曝晒在日光下,又捂着长袖校服,出汗量堪比蒸桑拿。水渍打湿微微泛黄的领口,长度几乎盖过眼皮的刘海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汗水涔涔,顺着发尖滴进了眼睛里。 盐分蜇眼,他下意识摘下眼镜揉了起来。 模糊的视线下方,递过来一方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绣着圆滚滚的草莓,握着手帕的指尖染着一层薄薄的淡粉,就跟它们的主人一样—— 没有一星半点的棱角,柔软、恬淡。 “不用了。” 吝泽僵硬地拒绝道,池思思充耳不闻,直接塞进了他手里。他握着那块手帕,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太阳晒过后的温暖气息。 池思思反坐着他前桌的椅子,下巴垫着手背,趴在桌子上抬头看他,冷不丁蹦出一句:“神仙,你的眼睛好漂亮。” 吝泽一怔,低头看着桌上碎了一边玻璃的眼镜,心想这破破烂烂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是在反讽他? 半晌,智商两百分的理学天才终于反应过来,在确认对方说的不是眼镜、或者其他什么同音词后,吝泽拿起桌上的黑框眼镜戴上,把刘海往下扒了扒,越发把眼睛遮挡得严丝合缝。 池思思:“……” 神仙连害羞的反应都这么与众不同。 她想了想,回到自己桌前扯过那两张试卷,乖巧地坐回原位,一双玻璃球似的乌黑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吝泽。 实在是很难忽略。 “……有事吗?” “神仙,你能教教我这几道力学大题吗?” 吝泽扫了一眼,“你公式都写出来了,就差个最后结果了,要我给你算答案吗?” “那肯定是不行的。”池思思摇头,虽然她真的很菜,但该自己做的事一样都不会落下,这大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优质差生。 “神仙你指导我一下解题思路就好。” 解题思路……这该写的公式都有了,大方向没问题,离结果只差一步了,要他指导解题思路?吝泽满头雾水,拒绝的话在嘴边再三酝酿,见池思思一脸认真,到底没能说出口,扯过张草稿纸,拿起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盛夏的午后,五六点钟天色尚早,热浪褪去,凉风卷杂茉莉的香气,习习吹开桌上的列满公式的稿纸,又掀起少年一角带着甜橙皂荚味道的衬衣。 吝泽低垂眼睫,看着池思思写试卷,偶尔出声指点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 他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纤瘦白皙的手腕,池思思看得有些走神,也顾不得笔尖下的vst,脱口而出一句:“神仙,你是不是在家都不好好吃饭啊?” “……” 吝泽不说话,抬眼看她,笔杆轻轻敲了敲桌面。 池思思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地把注意力重新转回了试卷上。 她领悟得很快,或者说从最开始就是明白的,四道大题用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做完,她伸了个懒腰,估摸着楼下和学长聊得热火朝天那位应该差不多了,站起身,拿起桌上还未开封的橘子汽水,放在吝泽眼皮子跟前。 “什么?” “贿赂!”池思思笑了笑,唇边挤出两个小巧可爱的梨涡,“谢谢神仙,下次可能还要麻烦你。” 玻璃瓶里的冰融化得很快,变成骰子大小的两块,隔着向上翻滚气泡的橘子汽水,吝泽捏紧笔杆,指尖微微发白,生硬地挤出几个字。 “……别再挂科了。” “池思思,还没好吗!” 男神一走,姜栀立马原形毕露,连几阶楼梯都懒得爬,站在楼下扯开嗓子喊道。 池思思探出半个身子,招了招手:“马上!” 说着,把试卷一卷塞进桌斗里,从里面摸出纸巾湿巾小圆镜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塞进挎包里,看得吝泽直皱眉,怎么也想不通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小物件。 临出教室门前,池思思停下脚步,回身问吝泽:“神仙,周末踏青你去吗?” “不去,没钱。” “大巴是学校租的,不要钱呀。” 吝泽抿了抿唇,脸上没什么血色,“门票。” “那公园如果免门票,你是不是就会去了?” 他没说话,认真盯着眼皮子底下的教科书,好像那印在纸上已经烂熟于心的内容有多好看似的。 “那我先走了,神仙拜拜。” “嗯。” 轻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四周重归于静,不知为何,吝泽微微有些焦灼,他看不下去书,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了窗户上。 鱼肚白色的天边终于被余晖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橙红,教室里没有开灯,他坐在暗处,视线不离楼下那个为了躲凉,在屋檐之间的蹦蹦跳跳的身影。 像个蘑菇精。 他从鼻腔里溢出声轻笑,不由伸出食指,贴在温热的玻璃上,遥遥追随着那只小蘑菇精而动。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 身后响起一阵敲门声,吝泽从过往中抽回神思,转身回到办公桌旁。 “进。” “总裁,池小姐已经安全到家,我看着她进门,二楼房间亮灯了才走的。” “嗯,辛苦。” 吝泽翻看着企划书,身前突兀地没了动静,他微微抬眼,见陆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就说。” “总裁,真的要实施这个企划吗?其实DB的地理位置和商业价值并没有那么高——” “陆朝。” “……抱歉,我多言了。” 吝泽突然想起那瓶橘子汽水。 它曾隔着玻璃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为他带来了几分清凉,结果到最后都没来得及打开,就被人暴躁地砸在了他的额角,变成满地刺人的玻璃碎片。 原本那些关于用它灌上清水,插几支风信子的想法,也随着碎片被一并扫走,失去存在的意义,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品。 第7章 酸儿辣女 清早,池思思是被响个不停的铃声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件事,她下意识往左边钻,却只触到一团冰冷的被子。 吝泽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意识稍清醒了些,她坐起身,四处摸索着,最后在睡得香甜的cookie屁股下找到了震天响的手机。 “这都吵不醒,你怕不是只布偶猪。”她边小声嘀咕边碰了下屏幕,甫一接通,池夫人颇具穿透质感的大嗓门炸在耳边,池思思熟练地往后一仰,把手机微微拿远了些。 “喂?思思啊,怎么打了半天才接,你不会这个点了还没起床吧?” “妈……家里的表是坏了吗,现在不是才刚过八点钟?” “哎呀不早了,你赶紧起床收拾,待会儿带阿泽回来吃饭,中午给你焖一锅鲫鱼豆腐汤。” 一听见美食,池思思的兴致就被勾了上来,她夹着手机,打开柜门翻找衣服,随口问道:“这么大费周章的,有什么好事吗?” “你姜叔叔休假回国,今早的飞机,这会儿恐怕已经在来咱们家的路上了。” “真的?那吱吱呢?她也回来了吗?” “当然,所以说你赶快把自个儿收拾妥当,别几年不见上来就让人家瞧见你蓬头垢面的……” 池夫人的声音被远远落在身后,池思思换好衣服,“噔噔噔”一路跑下了楼。 “林阿姨早。” “小姐早上好,怎么今天这么开心?” “吱吱回国了,我待会儿要回趟家,午饭做您自己的就好。” “哎呀,原来是姜小姐回来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吝先生那份也不用准备了吗?” 池思思往脸上招呼隔离霜的手一顿,犹豫道:“我打过去问问吧。” 电话接通得很快,另一头传来的却是陆朝的声音。 “池小姐,总裁在开会,您有什么事可以先和我说,稍后我会转达。” “又开会?一天一夜了……” “是的,新项目来得过于突然,各部门都需要调整时间安排。” “陆助理。”她忽然没头没尾地喊了这么一声,陆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后背一僵,果不其然,池思思沉默片刻后,问道:“昨天我带过去的晚餐……就不问吃了多少,他吃了吗?” “……” “明白了,没什么要紧事,麻烦你代我转告他,今晚我去家里睡,不回家了。” 电话那一头挂得仓促又果断,甚至没等他应好,这不像池思思一贯的作风。 陆朝琢磨着这两个“家”,一个用的“去”,一个说的是“回”,再结合对方的口吻,不就是“我回娘家了,哄不哄你自己看着办”的意思吗? 这要他怎么转告总裁,你老婆……不对,要敬语,“您夫人因为您不吃她做的营养晚餐,一来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二来违背了对她的承诺,所以一怒之下回娘家去了?” 算了……他热爱这份工作,长期内没有离职的打算。 陆朝一个头两个大。 挂断电话后,池思思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连化妆的兴致也没了,闷闷地把隔离粉底都收了起来。她的肤色偏粉白,原本涂涂抹抹就属于心血来潮,随便刷几笔香槟色眼影,再挑支车厘子的口红一涂便算细致打扮过了。 这点委屈的小乌云一直跟随池思思到家,瞧见庭院里停着的那辆花里胡哨的蓝金色特斯拉为止,不愉快的情绪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迫不及待地拉开客厅门,便是一个迎面扑来的熊抱。 “思思!想死我啦哇啊啊啊啊!” 三年未见,姜栀一如既往的聒噪,剪了一头利落的Mathilda同款短发,寒冬腊月却裹着小皮裙,俨然一副雷厉风行的主编模样,但喜欢吱哇乱叫的小毛病同读书时几乎分毫未变。 姜父姜母坐在沙发上,和蔼地同池思思寒暄几句,闻声,池夫人举着汤勺,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思思回来了?快过来帮忙,你不是说自个儿最近厨艺见长吗,还不赶紧露一手叫我们尝尝。” 池思思欣然,挽起袖口,拎起放在门口的两袋果蔬冷肉冲进了厨房。 四十分钟后,一锅鲫鱼炖豆腐端上了桌,白汤锅旁围着一圈小瓷盘,鲜菇炒蛋、干煸豆角、虎皮尖椒、菠萝咕唊肉、醋溜白菜、酸辣藕丁,以及一小碟花椒柠檬鸡爪。 姜母夹起一筷子藕丁尝了尝,赞不绝口道:“思思现在厨艺这么棒呀,阿栀,你也学着点,二十五六的人了还在炸厨房,以后谁敢娶你回家?” “谁爱娶谁娶,想嫖男人了就包两三个小白脸白吃白喝十几年——” 姜栀嚣张的限制级发言以姜母的一个脑瓜崩为收尾,她捂着脑门,小声嘀嘀咕咕:“姐银行卡的余额又不是不够……” “跟谁姐呢?” “妈,您是我姐。” 母女两个跟唱双簧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被这愉悦的气氛感染,池思思不由微笑起来,四下望一圈,后知后觉想起还少个人:“我爸呢?” “公司那边临时有会议,他让咱们先吃。不对,光问你爸了,怎么没跟阿泽一块儿回来?” “他开会。” 母女两人沉默地对视半晌,池思思撇了撇嘴角,“天下乌鸦果然一般黑。” 闹将一阵,稍晚几分钟上锅蒸的饭也熟了,一碗碗软糯的白米饭摆上来,稻米香气最勾人食欲,姜栀夹了一筷虎皮尖椒,扒着饭往嘴里送,两边腮帮子鼓囊囊的,活像只囤粮的金丝熊。 “不对劲,这道菜的口感明显是顾阿姨做的,我吃过很多回了。思思,你不厚道,拿顾阿姨炒的菜充数。” “我可没说都是我做的。”池思思点了点鲜菇、豆角、尖椒和鲫鱼汤四道菜,“这几个是我妈提前准备好的,其他的可都是经我手诞生的。” “这么厉害那?” 池思思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可不。” 姜栀望一圈余下的几盘菜,眉尖微蹙,“思思,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吃酸口了?” “夏天嘛,爽口。” “可这也酸爽过头了……” 池思思抬手,用菠萝肉堵住了她絮叨个不停的嘴。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自始至终其乐融融,没有对于工作和生活上的比较,亦没有关乎婚姻和未来计划的再三追问,池思思最喜欢姜家人这样随遇而安的性格。 人开心起来连饭量也见增,一大碗白米饭下肚,几盘菜也见了底,池思思啃鸡爪啃得腮帮子酸痛,中场休息时也没停住嘴,乐呵呵地听着两边长辈叙旧闲谈,边盛了碗鱼汤。 这一锅整整煲了五个钟头,鲫鱼和豆腐的蛋白质都被炖了出来,她低头看着这碗浓稠的白汤,轻轻抿了一勺,鼻尖嗅见的是鲫鱼的鲜香,入口却只觉得腥苦。 池思思微微蹙眉,逼迫自己咽下去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行忍下,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姜栀瞧出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人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 池思思抱着洗手池干呕了足足有五分钟,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池夫人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堆止咳退热的药,甚至连治拉肚子的脐贴都摆出来了。 酸水灼烧着喉咙,池思思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一张嘴,被自己喑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妈,我没什么事,估计是昨天淋雨了有点着凉,加上刚才那一大桌又酸又辣的,吃坏肚子而已,吐出来后舒服不少,您别担心了。” 池夫人一向宝贝这个女儿,听见她嘶哑的嗓音便越发焦灼起来,而对于她说的话完全充耳不闻,急慌慌地跑进厨房里煮粥暖胃。 池思思无奈地撩开头发,虚弱地靠着墙,照了一眼镜子,庆幸道:“还好今天没涂脂抹粉的,不然得花妆成什么妖怪。” 姜栀不是一般的心大,捧着只鸡爪站在厕所门口啃,边啃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思思,虽然咱俩是打小能盖一床棉被长大的交情,问这话多少也有点唐突,你别介意啊。” 池思思一头雾水:“什么?” “你跟吝泽……上次做是什么时候?” “??” “哎呀,你别用那种看变态的眼神看我啊,那我换个说法,你多久没来了?” “上个月……咨询了医生说是气血不足、内分泌紊乱的正常现象。” “哦,也就是说——两个月了。”姜栀的一张嘴跟个剔骨机似的,三两下把鸡爪啃得干干净净,末了,把骨头往垃圾桶里一抛——精准落地。 她看着池思思反应慢半拍的呆愣模样,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酸儿辣女,恭喜啊。” 第8章 是她和吝泽之间的牵绊 “……” 姜栀向来口无遮拦,嘴永远比脑子先快一步行动,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十句有八都不能信。 池思思撑着洗手台,把最近出现在身体上的种种迹象滤了一遍。 嗜睡、偏爱酸辣口、乏力、停经—— 加上今天。 她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愣愣地抚上平坦的小腹。 “你这又酸又辣的,不会真是龙凤胎吧?没看出来啊,这河童精还挺行……” “思思,阿栀,你俩挤卫生间里干什么?粥煮好了,赶紧来吃一碗暖暖胃。” “顾阿姨,思思她——唔唔唔!!” 池思思果断捂住了姜栀的嘴。 后者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要杀人灭口吗?!】 “……” 池思思无语凝噎,摇了摇头,嘘声道:“先别说。” 她拉着姜栀坐回餐桌前,池夫人在旁边碎碎念,她却一反性子没有犟嘴,自始至终淡淡笑着,小口小口抿红薯粥。 喝完粥,她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开,还没走几步,身后响起“哒哒”的鞋跟声,姜栀追了上来,说什么都坚持要送她回家。 自十八岁成年拿下驾照起,雷厉风行了七八年的马路杀手姜小姐,人生头一遭开起了五十迈以下的车速。 姜栀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严肃,连高跟鞋都舍得换下来了,踩着双丑丑的棉拖,手稳得不像握把像端枪,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趟载的不是人,而是拉了一车百万钞票。 屁股后面的车喇叭按得震天响,驾驶座这位谨慎的司机充耳不闻,也没有跟在国外时一样探头出去用国际手势跟人友好交流。 车速一降再降,池思思没忍住,开口问:“吱吱,你是信佛了,怕撵着路边的蚂蚁吗?” “姐第一次载孕妇,紧张。” “实不相瞒,妹妹也是第一次怀孕,更紧张。” “……” “那也不用这么慢啊,放只狗在这跑一个来回的时间咱们都到不了家。” “开太快把孩子甩出去了怎么办!” “……不至于。” 姜栀皱着眉头,暴躁地回她:“你懂个锤子的怀孕!” “……” “才几周就开始妊娠反应,你跟玻璃人有什么区别?小心为上总没错。” “真假的……?” “我骗你干什么!难道真生下来俩你家河童精肯送我一个?” “不送。” “……” 池思思就这样被她说服了,觉得三四周就开始孕吐的自己简直不要太虚弱,这一路上连气都不敢大喘一下。 一个未经人事,一个初作人母,又没有长辈指点,闹了个大乌龙都不知道。 进家进门的时候,池思思捂着肚子,姜栀在一边搀扶,两个小姑娘的表情一个比一个肃重,吓得林阿姨还以为是磕着碰着哪了,急慌慌翻找出一堆跌打损伤的药膏贴来。 打发走林阿姨后,池思思靠着沙发背,怎么想都觉得别扭,打开手机查了半天。 “吱吱,你说咱们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你的孩子能是小题吗?大做一点怎么了?”姜栀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腹,“小宝贝可听不得这话。” “喵呜~” 一声不满的猫叫在脚边响起,仿佛在控诉铲屎官对于自己的忽略。 姜栀低头,一把抱起正扒着地毯撒泼打滚的布偶:“思思,你又养了只猫啊,说好坚决不超生的呢?” “这是小饼干。” “……” 姜栀不可置信地举起怀里的猫看了半晌,cookie一爪子拍在她脸上,发出对这忘性大的人类表示鄙夷的叫声。 “我上次见她的时候……才这么大点儿!” “那都多少年了。” “我的天,伙食得多好才能胖成这样……由此可见,以后你的宝宝也要被喂成一个圆球球。” 听到有人说自己胖,cookie剧烈反抗,奈何这女人臂力惊人,把她圈得死死的,爱不释手地挠着她的下巴。 “听说布偶很粘人,一天不抱都不行,你怀孕了又抱不得重物,要不把cookie放我家,我陪她玩几天?” “怀孕是几天的事吗……不要,你就是馋我的猫。” 池思思想了想,站起身:“我还是觉得不放心……不行,得去躺药店。” “哎——你坐着,我去。” 姜栀把她按回沙发上,抄起车钥匙出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折返回来,除了验孕棒,手里还拎着一兜子山楂。 池思思忐忑不安地走进卫生间,五分钟后,她呆滞地捧着验孕棒走回沙发边。 姜栀正抱着cookie啃山楂,把自己酸得表情狰狞,见人出来,连忙凑了过去,指尖还捏着咬了一半的山楂。 躺在池思思手心里的验孕棒,一深一浅,刚好两道杠。 “啪嗒” “喵!” cookie和山楂一并掉在了地毯上,嫣红的球果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恭喜你,要做妈妈了。” “也恭喜你……要做干妈了。” * 下午三点半,吝泽走出会议室,迎面便是整张脸的五官都纠结在一起的陆朝,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什么事?” “总裁,池小姐上午打来电话说、说她回家了……” 后面的话陆朝实在说不出口,吝泽却一瞬间明白过来,他点了点头,反应很平淡,拿上钥匙驱车离开公司。 本以为回到家后要面对空荡荡的卧室,甫一打开门,迎面便扑来一具柔软的身体。 池思思拥抱住他,窝在他的怀里,仰起小脸笑盈盈地说:“你回来啦。” 吝泽一怔,低头看她:“不是回家了吗?” “我太想你了,所以反悔了、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他没应声,长睫微敛,捏了捏池思思的鼻尖,揽着她的腰把人带到了沙发上,蹲下身,视线同她齐平。 “公司还有些事没处理好,你先陪cookie玩,好吗?” “不好。”池思思圈住他的脖颈,撒娇道:“阿泽,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乖,待会儿再说。” 吝泽揉了揉她的发顶,起身要离开时,池思思一把拽住他的袖口,仰起脸,闷闷地说:“我怀孕了。” 一瞬间,吝泽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池思思敏感地捕捉到了每一种出现在他脸上的细微情绪。 惊诧、错愕,以及不易察觉的慌乱。 独独没有欢喜。 一分、一毫,都没有。 捏住他袖口的指尖微微用力,泛起一片青白,池思思愣愣地松开了手。 吝泽见状,只当她是赌气才故意这么说,复又蹲下身,严肃地问:“思思,你说的是真的吗?” 池思思不语,宽大袖口的遮掩下,隔着睡裙,轻轻摸了摸小腹的位置。 那里孕育着一个新生的幼小生命。 是她和吝泽之间的牵绊。 “骗你的。” 闻言,吝泽疲倦的面容上浮现一丝不耐,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二楼书房。 池思思看得很清楚,十分明显,他松了口气。 可是为什么?难道真的如宋婕所言,吝泽不想要孩子吗?现在既不缺钱也不乏时间,实在不行还有林阿姨,为什么会不想要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呢…… 她想不明白,也找不到借口劝说自己过去这个坎,就这样挣扎了一下午。 吝泽打完电话,走下楼,望见池思思依旧保持着同样不变的姿势,蜷着腿,愣愣地坐在沙发上。 抬腕看了一眼表,六点整,将近两个小时,一动不动。 他眉心微蹙,至此,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坐在一旁轻轻揽住池思思:“抱歉,这几天实在是太忙了,很多时候都忽略了你的感受,现在基本上告一段落,可以告诉我你想说什么吗?” 以往,池思思总会被他这般认真服软的态度说得没了脾气,今天却一反常态,抱着膝盖一眼也不看他,语气生硬。 “想问的分明不是这个,却偏要拐弯抹角扯到另一件事上。跟我说话……也要真假参半吗?” 吝泽一噎:“不是……” 嘴上否认,其实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就这样大剌剌地揭开他的心思,丝毫不顾及对方是否会难堪,刺人、刻薄,这不是他认知里以往池思思的模样。 他轻轻皱着眉心,也不说话,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收敛了层层情绪,池思思偏头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别用这种责备的目光看我,怪我尖酸,不顾及你的颜面吗?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你同我说话不用千般技巧——算了,你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总是这样。” 池思思把他看得很透彻,又点破他的心思,不给人一点迂回的机会,而且油盐不进,吝泽张了张嘴,像磁带卡壳了一样,半晌,轻叹口气。 “思思,我只是想问……你是想要孩子了吗?” “是。” 池思思答得干脆又果断。 吝泽接下来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问:“那么——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都喜欢……”她回不过劲儿来,愣愣答道:“但是第一胎最好是男孩子,我没有哥哥,希望我以后的小女儿能有个偏爱她保护她的哥哥。” “嗯,我明白。”吝泽站起身,拢了拢她柔顺的发丝,“换衣服吧,思思,我带你去个地方。” 池思思一喜,以为吝泽要带她去做备孕前的体检,心想横竖都是要去医院检查胎儿的,届时顺水推舟告诉他就好了。 她就知道,阿泽不会不想要他们的孩子的。 她一向藏不住情绪,唇畔不受控制地向上扬,偏偏刚竖了一身的刺,不好意思立刻服软,只轻轻“哼”了一声便乖巧地上楼去了。 * 原本吝泽平日就话少,这一路更是沉默地出奇,池思思坐在副驾,借着玻璃悄悄瞄了他好几眼,面上毫无波澜,手底下却几乎快把腰带上的流苏给绞断了。 她内疚于口无遮拦说出的重话,满心想着等检查结果出来了要认真道歉,等回过神来时发现,吝泽把车停在了一栋二层的别墅楼前。 红棕色的石砖墙壁上攀缘着弯弯绕绕的藤蔓,迎着皎皎的月色开出几朵纯白的小花。 楼前的小庭院里支着一座葡萄藤架,上面缠着几排小小的星灯,驱散了些许黑暗。 藤架下摆着一张圆桌和十数把小白凳,围了一圈孩子,中间是个微微有些驼背的妇人。 遥遥传来熟悉的生日歌旋律,池思思踮脚看了一眼,瞧见圆桌上有一只双层的蛋糕,吝泽拉着她的手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水果慕斯口味的,淋面上点缀着几只树莓和两瓣甜橙。 她不知道吝泽要做什么,安静地跟在他后面。那些孩子对客人的到来十分新鲜,停下动作,纷纷看了过来。 统共十二个孩子,女孩儿居多,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瞧着只堪堪到她腰间的位置。 再靠近一些,走到灯光下了,距离池思思最近的女孩儿看着她,却又似乎没在看着她。 不如说,女孩儿的视线始终固定在一个点上,一侧耳朵偏向他们,随着两人的脚步声而动。 池思思心里“咯噔”一跳。 这些孩子…… “季院长,晚上好。” “啊……吝先生,晚上好,您怎么来了?” “抱歉,没事先知会一声,在这个时间打扰您和孩子们。” 吝泽捏了捏池思思的掌心,把她拉到自己身侧,微笑道:“这是我夫人。” 妇人似乎畏寒,在层层棉衣外又裹了块挡风的披肩,她微微有些发福,眉目瞧着和蔼又慈祥。 “原来是吝——” 池思思连忙截断她的话头:“我姓池。” 妇人一怔,随即揣着手,笑吟吟地望向她:“池小姐。” 寒暄过后,吝泽的视线挪到那只慕斯蛋糕上:“这是——”随即反应过来:“原来是季院长的生日,我们空手而来,实在抱歉。” “不碍事,吝先生往日给我们的帮助已经足够多了。我年纪大了,生日是过一年少一年,早不在意这些虚套的东西了,是孩子们一定要给我过生……” 说着,妇人裹了裹身上的披肩,轻轻拍手,把孩子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孩子们,这两位是吝叔叔和池阿姨,来打声招呼。” 紧跟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吝叔叔好,池阿姨好”,稚嫩的童声听得池思思心中一软。 “季院长,关于我上次和您说的事——”吝泽一顿,“换个地方说话吧。” “好。” 见他抬脚要走,池思思回过神来,连忙拽住他的衣角:“阿泽。” 吝泽冲季院长微微颔首,转身握住她的手,把人稍稍带远了些。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吗?” “残障儿童收容院,公司有起色那年开始以我个人名义资助的。”吝泽揽着池思思纤细的腰,腾出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我的茉莉花仙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猜到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池思思拂开他的手,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你带我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碰了颗软钉子,吝泽不以为意,他压着池思思的肩膀,将她的视线调向某一处,几个孩子正聚在一块切蛋糕。 “这几个女孩儿虽然或多或少有些眼疾和听力上的问题,但基本上都已经懂事了,教起来可以省很大的功夫。对了,你不是想先养个男孩儿么,收容所里有个刚满三岁的孩子,除了和人沟通有点障碍之外,其他没有任何问题,安静乖巧,脸也很漂亮,你如果喜欢,我们可以收养他——” “吝泽。”池思思打断这一段冗长的自说自话,藏在袖口下的指尖微微收紧,掐出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你什么意思?” 第9章 你可以带小星星回家吗? 吝泽微笑的神情有一瞬僵硬,他握住池思思冰冷的指尖,置于唇边,轻轻吻了吻,语气像在哄四五岁的小姑娘。 “你不是想有个孩子吗?” 池思思愣愣地抽回手,无法理解他偏激的行为,一度以为是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所以才会导致对方产生这样天大的误会。 “阿泽,我想要的是你、我,由我们共同创造,不论好与坏,拥有我们的基因,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空气静默了十几秒钟,衬得遥遥处孩子们嬉闹的声音无限扩大。 在这漫长又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吝泽依旧是那副极尽温柔的神情,淡淡笑着。 “思思,我不可能要你的孩子。” * “姐姐,我可以摸一摸你的脸吗?” 衣角忽地被人轻轻拽了拽,池思思回过神,微微垂睫,看向手边的女孩儿。 是刚才的—— 她的眼睛很漂亮,眼尾飞挑,这一点和吝泽尤为相似。 池思思点了点头,随即想起对方是看不见的,抚了抚裙摆,轻轻握住她的掌心,在她跟前蹲下身。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柔软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心,然后顺着一路下滑,眼睫、鼻尖、嘴唇。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感知。 “滋滋。” “那滋滋,别的小朋友都喊阿姨,怎么你叫我姐姐?” “因为姐姐是女孩子,女孩子不管多少岁都可以被叫作姐姐。” 女孩儿答得很认真,随即又问:“你和吝叔叔是来带我们其中一个走的吗?” 池思思一怔。 她答不上来,也无法狠心否认。 “如果是的话……”虽然看不见,她还是微微仰起小脸,朝着池思思的方向。 “姐姐,你可以带小星星回家吗?” 出乎意料,池思思原本以为滋滋会央求自己带她走,不成想却听到了一个陌生又可爱的名字。 “小星星是谁呀?” “是我们大家的小星星。” 滋滋捏了捏她的手心,池思思会意,站起身跟在那一角碎花裙子后面。熟练地绕过葡萄藤架,和一座半身高的紫绣球花坛,像无数次走过这一截带着芬芳馥郁的花泥气息的小路,最后停在一间低矮的小白屋前。 “姐姐。”滋滋招招手,示意池思思蹲下,踮起脚附在她耳边,小手一捂,轻声细语地说:“小星星就在里面。” “这是……储物间?” 小姑娘点头。 “小星星怎么会呆在这里呀?” “因为小星星喜欢看星星。” “嗯……好吧。” 池思思略微头痛,苦恼于该如何同这些特殊的孩子交流时,滋滋脚尖先探出去,摸索着向前两步,在触碰到门把后,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在上面。 “姐姐,小星星不喜欢和人说话,你要小声一点点,别吓到他呀。” “好的。” 池思思应下,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什么细节,她推开门,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扑来呛人的灰尘,地面干干净净,看来是时常有人打扫。 四下扫视一圈,屋内没有窗户,正中央堆着几张软床垫,边缘错落,叠高高似的堆起几道台阶。 最上面一张软垫上蜷缩着一个幼小的身影,池思思放轻脚步绕过去,才看出是个小男孩,眼睛很大,白嫩的肤色衬得嘴唇越发红润,三四岁的模样,头发软软的,有些营养不良的栗子偏色,像一只精心打磨出的娃娃。 他环抱着膝盖,露出的手腕和脚腕都比同龄孩子要细许多,裹着厚厚的羽着绒服,帽子上缝着两只软趴趴的熊耳朵,甚为可爱。 “小星星……?” 池思思轻轻唤了一声,随后默不作声观察他的反应。 小星星对她的声音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呆呆地仰着头。 她也抬头望去,视线里,储物间的天花板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 繁华城市的冬夜很难看见星星,偶尔雾气过浓时,连月色都像蒙着一层朦胧的纱。 或许是天气不错的原因,墨蓝的夜空中漂浮着几团深紫色的云,不知是否是染上了晚霞的余色,鲜有的这么几颗布列密集的星星,都被那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拢了进去。 仿佛是从银河的幕布上裁下来的一块,不偏不倚落在小星星的头顶。 像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小星星的眼睛亮晶晶的,将天上的繁星悉数捧进了眼底。 池思思几乎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她怜惜这个乖巧孤独的小男孩儿,却也没有和这类孩子沟通的经验,到底是无能为力。 一偏头,滋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他不和我们说话,就喜欢自己这样坐着看星星,一坐就是一整晚,等他半夜睡着了,院长才能把他抱回房间里。这里的星星太少了……姐姐,你可以带小星星回家吗?” “……” 无法开口。 池思思没有说话,反握住滋滋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小姑娘很聪明,反应一会儿便明白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仰起小脸:“这是姐姐和吝叔叔的宝宝吗?” “嗯。” “一定是个健康可爱的宝宝,真幸福啊,一出生就有这么爱他的爸爸妈妈。” 幸福吗? 吝泽会爱他吗? 池思思想起不久前和宋老师说过的话——他们的孩子,吝泽一定会很喜欢。 那样斩钉截铁,到如今来看,吝泽甚至不希望他降生于这个世界上,操着极致温柔的口吻,说出最尖利的话,无异于在她的心口上剜了一刀。 听到那番话,原本只是震惊与不解掺杂的复杂思绪,在小姑娘的童言无忌下,开始不断滋生出偏差的情绪。 她愣愣地看着小星星,小星星呆呆地望着天窗,半晌,他动了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向池思思,似乎是出于好奇,站起身,伸出手臂碰了碰她的脸颊。 眼泪猝不及防地砸在幼小的手背上,池思思抹了抹眼角,面对小星星好奇的神情,强撑出个笑脸,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姐姐一定会找到愿意带小星星回家的人。” *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热气熏得池思思胸口发闷,她靠着副驾的椅背,头偏向玻璃窗的一面,安静地听着身旁人同她絮絮说着有关收容院的事。 末了,见她提不起什么兴趣,聪明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今天回妈妈家都吃了什么好吃的?” 池思思一愣,从放空的状态中抽离回来:“你在问我中午吃了什么吗?” “嗯?” “为什么在说出那种话之后,你能像没事人一样问我中午吃了什么啊?” 她慢慢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吝泽,情绪有些崩溃。 吝泽神情冷淡,依旧稳稳地掌控着方向盘,时不时侧眸看一眼后视镜,等到了一个漫长的红绿灯口,停下车了,才平静开口。 “思思,我认为我们不适合要孩子。” “……我们今年中刚做的全身体检,报告表明没有任何问题。有林阿姨在,如果林阿姨一个人忙不过来,退一万步讲,就算不用你一分一毛钱,我也养得起第二个月嫂、第三个保姆,绰绰有余。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合适?” “生育对你的身体伤害太大——” “我的身体如何我比你清楚,吝泽,你扪心自问,真的是因为这个吗?如果我现在已经怀孕了,你会不会要求我打掉?” 空气静默了一瞬,吝泽紧紧抿着唇,犹豫着说:“思思,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的反应再直白不过。 池思思垂下眼睫,怔怔道:“那你知不知道,拿掉孩子对身体的伤害不比生育小……” 叹息。 和漫长的沉默。 “也不是这么绝对——” “事已至此,你还不打算跟我说真话。” “我没骗你,全部考量都有……” 池思思截断他。 “我只想听主要原因。” 头顶的红灯挣扎着闪烁几秒,末了,一瞬切换到了此处可通行的绿色。 车窗外的夜景飞速向后退,褪成一团斑驳的光影。轰鸣的油门声中,吝泽语气淡淡,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听起来还要冷静。 “所谓孩子,只是满足自我控制和占有欲的产物,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至少之于我,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第10章 蝴蝶效应 cookie不知道自己的两个铲屎官今天是怎么了,一个爱答不理,平时就多少有些冷淡,今天竟然直接把它关在了门外,好大的胆子! 它蹲在客卧门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十分凶神恶煞,龇牙咧嘴地“嗷呜”了一嗓子。 另一个…… 它转了转毛绒绒的小脑袋,踱着步子走回主卧,慢慢挪到池思思脚边,没有像平时一般嚣张地连扒带刨,对铲屎官的脚后跟做出埋屎的动作以表鄙夷,而是安静地坐下,蹭了蹭她的小腿。 “喵?”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怎么了?】 池思思偶尔会觉得自己家的布偶成精了,要么就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猫语,不然怎么小饼干说的话,她次次都能瞬间理解呢? 她低头,轻轻扇了两下睫毛,蝶翅一般——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 “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就像她最初开始注意到吝泽的时候,碎了一边的玻璃镜片,格格不入的冬季校服、频繁出现在早会点名单上的不合格发型,后半场突然匆匆离开的缺考成绩,以及—— 在他不经意间露出一截的手臂上的淤青,和长发遮盖下若隐若现的伤痕。 池思思没有注意到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或者说,注意到了,家境优渥、父母疼爱、同学关系融洽,从小被当作小公主养大的她,并不能切身换位思考去体会他的感受、理解他的痛楚,所以选择了沉默和无视。 她的选择,造成了吝泽对于原生家庭的恐惧,以及久久不愈的伤痛。 就像手术后的后遗症,她能给他一个童年时最渴望的完整的家,摘除病痛的核心,却因为无法共情,错过了及时治疗后续问题的机会。 蝴蝶效应。 而掀起的龙卷风,就是如今他对于孩子从根本上的厌恶和抗拒。 池思思弯腰把cookie抱在了怀里,这只不亲人的小猫咪难得有主动投怀送抱的时候,她愣愣地想,难怪吝泽对cookie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从不主动抱它,却也不会推开它。 大约是因为她把cookie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前者出于过往经历的下意识反应,后者则是正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所以才不会拒绝孩子想要亲近的举动。 “喵~” 安静了没三分钟的小家伙开始闹腾起来,因不满铲屎官撸毛时敷衍的手法,肉抓拍了拍她的手背。 池思思回过神来,以为它饿了,但也没心思弄辅食,扒开橱柜翻找出一袋积灰的三角猫粮,倒进了cookie的小食盆里。 听着它啃咬干巴巴猫粮的清脆声音,池思思又开始发呆。 她已经有一两年的时间没和吝泽吵过架了。 事实上,这次也不能算吵,只是她一个人在闹脾气而已。 他们之间,一个总是退让,第一时间哄着,像对对方有所亏欠一样,一个总记得要保持温柔可爱的形象,偶尔小小的闹一次脾气,气头过了就必须要收好自己的任性。 听起来很累,但也是这样的相处模式,让他们保持了很长时间的和谐。 直到今晚,池思思露出了自己尖利刺人的一面,吝泽也不能让出底线去顺她心意的时候,她才惊觉—— 是不是他们的性格根本无法契合对方,一个什么也不说,一个想得太多…… 算了。 池思思轻轻叹息,鲜少有事能让她发愁到唉声叹气的地步。 说着不要想太多,结果还是想到了这一步,她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转移多余的注意力。 明天早上摊几张薄饼、炒个土豆丝做卷饼吧,阿泽其实不爱吃偏西式的早餐,更爱饱腹感强烈的面饼食谱。 平时大概只是迁就她的嗜甜,就用满足中国胃的一餐,来结束这场有记录以来时长最久的冷战吧。 决定好后,池思思打起精神,下楼从冰箱里翻出一袋子土豆和两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准备提前去皮擦丝。 菜是林阿姨去早市上买回来的最新鲜的一批,上面还带着土块,约摸是刚从土里扒出来就直接送进了市场。 她两手沾满泥,手机却突然响了。 铃声急促,催得人心慌,她手一抖,怀里抱着的土豆劈里啪啦砸了一地。 池思思瞥一眼闪动的屏幕,上面赫然是“顾女士”三个字。 她顾不上满地骨碌碌滚的土豆,用泥手点下接通键。 “妈,什么事?我正忙着准备明天早饭的食材呢,哎对了,我正好想问,卷饼里的土豆丝,是擦的好还是切的好啊?” 这句话问出口,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一般,长久沉默,无人应声。 池思思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也不管手脏不脏,直接拿起电话,复又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妈妈?” 良久,池夫人的压抑的啜泣声自电话另一端响起,宛如一把小槌,字字敲击着她的心。 “思思,你爸爸可能要不行了。” * 走廊里的白炽灯照得人分不清白天夜晚,消毒水气味争先恐后地刺激感官,池思思坐在手术室外的等候长椅上,整夜无眠导致她眼眶酸痛不已。 不远处隐约响起冗长的一声“嘀——”,昭告一颗心脏停止跳动,紧接着便传来家属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她鼻尖一酸,堪堪险些落泪。 但她不能哭。 池思思看向一旁掩面啜泣的池夫人,安慰了一晚上,现在哑着嗓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紧紧揽住她,做一颗效用微乎其微,但双方此刻都最需要的定心丸。 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哒哒”声,急促又焦灼。 “哎——您好,已经很晚了,这个点病人都在休息,请不要在穿着高跟鞋在走廊跑步。”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请问今晚有没有一位姓池的急诊病人——” 话说到一半,姜栀扭过头,和遥遥巴望着她的池思思对上了视线。 “吱吱……” “思思!”刚被训完不敢跑,她三步并作两步,大跨步走了过来,“什么情况,池叔叔没事吧?” “不知道,还在抢救。” 池思思看见她,仿佛一瞬间有了主心骨,摇头的功夫,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话落,手术室的门猝不及防打开,两人忙不迭地迎上去,池夫人亦抬起头,满脸泪痕。 “医生,我爸爸他——” “病人已经脱离危险,转到ICU观察一晚上,能渡过危险期的话,明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 “好、好的,谢谢医生。” 最后几个字,池思思几乎是哽咽着说出口的,姜栀也松了口气,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四下环望一圈,一怔,疑惑道:“思思,吝泽人呢?” 第11章 没人能剥夺你成为母亲的权利…… 小吃街里人潮拥挤,四下一片纷杂,池思思站在烧烤架跟前,看着一字摊开的各式串串,因为过于富裕而从未有过的选择困难症,人生第一遭被激了出来。 左右两边肩挨肩都是人,争先恐后地点菜,生意相当火爆。 池思思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刚说出口的话,蚊呐似的,很快就被熙熙攘攘的人声压了过去。 姜栀站在身后不远处,横着手机屏狂点输出,结果还是没能A得过对面ad,眼巴巴看着自家水晶轰然倒塌。 她微微挑眼看向被挤出人群的池思思,小声嘀咕一句“菜”,也不知道是在说屏幕里0/6的队友,还是握着手机不知所措那位。 正愁一肚子火气无处撒,她边撸起袖子,嚷嚷着“插什么队啊能不能讲点先来后到”,一脚挤进了人堆。 半小时后,两盒章鱼小丸子,四只鲷鱼烧,一大把用锡纸裹好刷了蜂蜜的烧烤串,以及两盒花甲粉,两个人四只手,满满当当地提着往医院走。 经过一夜的观察,池父脱离生命危险,转到了普通病房,家人也可以随时进出探望。 池父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手机和助理通话,言语间口吻凝重,微微蹙着眉,被池夫人瞧见,泪眼朦胧地质问对方到底有什么合同能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他不语,却只抬眼看池思思,没头没尾地说想吃南河街的小吃。 不能再明显的借口。 池父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富二代,年轻时贫穷过很长一段时间,多亏有贵人相助,才白手起家走到今天这一步,从前的许多习惯便也保留了下来。 譬如饮食。 不过池夫人看得严,自从上了年纪三高后也很少再碰了。 尽管明知是刻意将她支开,池思思依旧选择装傻充愣,老老实实拉着姜栀跑腿去了。 想必是有什么话需要她回避。 回医院时将近正午,行人少,姜栀优雅地用小木签插起一只小丸子,整个塞进了嘴里,既要解嘴馋,又要保持形象,实在是艰难,看得池思思腮帮子泛酸。 一盒八只小丸子下肚,姜栀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冷不丁说:“从昨晚到现在,十几个小时,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吝泽还真是大忙人。” 要多阴阳有多阴阳。 池思思抿了抿唇。 其实池夫人心里大约也是有意见的,虽然她嘴上没有挑明说,但母女连心,不难看出来。 “他……昨晚不在家。” “又去公司加班开会了?” “嗯,应该是。” “嚯,做吝总的员工真是前世没偿还清的余孽。就算是开了十几个小时的会议,也不该和自己的妻子零交流吧?” “……” 这回,见池思思接不上来话,姜栀反过来沉默了。 从为了一支棒棒糖抢得不可开交的年纪至今,将近二十年的朋友,这人有多护内她最清楚不过,所以极少能听池思思的嘴里听到对吝泽的抱怨。 一来大约是因为那层“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滤镜,二来,如果你和朋友抱怨了自己爱人的不是,对方该如何应答? 不顺着你说吧被当做敷衍了事,顺着说吧,回头人俩夫妻吵架床头吵完床尾和了,弄得朋友里外不是人,这是人干的事吗? 自然不是。 池思思清楚自己对于吝泽的死心塌地,也不想让她和姜栀一年到尾难得有几次见面的机会里增添这些令人不悦的话题。 但她此刻的心情,更多的大概是一种—— 难以言喻的迷茫。 “吱吱。”犹豫再三,她开口问:“你以后会不想要孩子吗?” “啊……?” 姜栀迷惑地看着她,随手从小提包里摸出只唇釉,对着手持小镜子边涂抹,莫名其妙道:“且不说这个,前提是我会结婚。世上好男人千千万,姐为什么要被一棵树吊死——当然,我是我,三心二意惯了,思思你不一样……” 话头戛然而止,正红的口红膏体停顿在唇边。 那是池思思从来不敢轻易尝试的颜色。 热烈、奔放,自由又敢作敢当。 “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她低垂眼睫,看向对面人的小腹,神情一瞬变得严肃起来:“吝泽不想要这个孩子?” 池思思深刻怀疑,但凡她说出一个“是”字,下一秒这根口红的的光辉生涯就会断送在姜栀指尖。 她摇头,挑拣着将昨晚的事告诉姜栀,刻意略过了吝泽不幸的原生家庭。 好歹同窗三年,吱吱是个聪慧的女孩子,想必不必她多说也能明白关键的矛盾点所在。 池思思原本以为越过一整晚的时间,她的心思也被分到了其余的事情上,关于这段小小的分歧会不那么介意。 然而事实却告诉她,并不会。甚至叠加上吝泽的不闻不问,这根原本就难以拔除的刺,越发深深插进了她的心头间。 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刺痛一瞬,不会很痛,但却细密又长久的感觉让人束手无策。 姜栀听完,沉默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走回医院楼下,才开口说。 “思思,我仔细想了,如果是我的话,作为女生不想要孩子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我怕疼,不想侧切来一剪刀。我爱美,不想掉头发,也不想身材走形、或者在肚皮上留下无法愈合的疤痕和妊娠纹。我希望有自己闲暇的时间去打游戏、滑雪、逛街,而不是要把全部的精力拿来看孩子。” “当然,我更不想在我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后,换来别人一句‘不过是个看个孩子而已,有什么累的?’。” 姜栀捏了捏她瘦小的手:“不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我反正是喜欢不起来小孩子,但如果是你的宝宝,我会努力喜欢的。你可以想生,也可以不想生,或者现在不想,以后又想了,这都是你的自由,如果有人拿这种事指手画脚,那就没必要跟他们客气。子宫长在自己身上,没人能剥夺你成为母亲的权利,或干涉你选择不做母亲的自由。” “……谢谢你,吱吱。” “跟我说什么谢谢,这么见外?不过吝泽这个情况我就很不能理解了,假如说男人不想要孩子,最大的压力来自于经济和教育的话——你们完全没必要担心啊?真不想生的话,这边有两个建议呢亲亲。” 姜栀学着网店客服的语气,翻了个顶天的标准白眼。 “要么戴.套,要么结扎。” 第12章 一家人 说话时,电梯间的门堪堪敞开,身后等候的各层病人家属便一窝蜂挤了进去,眼看姜栀脾气又要上来,池思思小声安抚:“没事,待会儿在最外围,方便出来。” 这才作罢。 亮起的数字一层层暗下去,结果等到六层时也只余下她们两人了。 烧烤的油腥和鲜嫩花蛤的香味交杂在一起,挤满整个狭小的电梯间,恍似还觉得不够似的,意图扒开门缝继续向外扩散。 如愿以偿,电梯门缓缓开启,池思思耷拉着眼皮,一双擦得锃光瓦亮的小鳄鱼皮鞋闯入视线,脚尖正对着门,她心底“噌”得燃气一团小火苗,抬起头,却对上了陆朝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陆助理……” “啊,池小姐。”陆朝像啃了半个月树皮草根的难民看见官府救济粮,拧成中国结的浓眉倏地展开了,他松口气,让开了路。 池思思看着他那张脸,欲言又止,但她大约是把“失望”两个字再明显不过地刻在了神情里,陆朝不由生出些不明所以的愧疚感来,他把手里拎着的大盒小盒放在地上,推了推眼镜。 “听说令尊住院的事,吝总让我来送些补品。” 闻言,池思思更加失望了,眼里噙着泪花,默默瞧着脚边的礼盒。 姜栀最看不得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火爆脾气又急赤白脸地冲上了头,她抱着手臂,挑眼看向陆朝,加上高跟鞋顶破天一米六七的个儿头,站在一米八几的男人跟前,硬是撑出了霸道女总裁和她的小助理的气场。 “老丈人住院,不亲自来,让人提几盒补品送来就算完了?真是大忙人。可笑,池家会缺这点破东西吗?池叔叔当年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看重的可不是这些虚名俗套的东西。” 陆朝一个头两个大,他也算口齿伶俐、思路清晰那一挂人,但面对这些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他就开始舌头打结,冷汗涔涔直冒。 “这……吝总他……” “他什么?你不会是被赶出来了吧?”姜栀拎起几只礼盒,塞回他手里,“池叔叔不要的东西,我们更不稀罕,拿回去给你们吝总补补脑子吧。” “……” 池思思吸了吸鼻子,抹一把眼角,转身往病房走去。 她的父母她最了解不过,池夫人兴许会有所不满,但绝不会表现出来令她为难,池父则更是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孰轻孰重,再通透不过,即便真的有意见,至少不会像牵连到无辜的人身上——比如陆朝。 池父的态度足以说明,陆朝和吝泽,或者说乃至他的公司上下,谁都不无辜。 事发突然,昨晚出门时急慌慌的,她想着高跟鞋多有不便,临时翻出了周末晨跑时穿的运动鞋。 软胶底的鞋脚步轻盈又无声,她不喜欢踩在跑步机上刺耳的磨带声,下雨天便没办法晨跑。吝泽无意间问起缘由,她顺着说起最近绵绵不断的雨,隔天,就看到一双减噪的运动鞋摆在了玄关的鞋架上。 他熟知她需要的尺码和喜好,就像她亦明白,如果不是有极其特殊的原因,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不该是陆朝。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病房门前,池夫人来不及抹干净泪,一回身,和池思思撞了个正面。 “思思……你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来回加上等老板烤好,一个小时,不算快了。” “是、是吗。” 池思思撕下张厨房纸垫在床头柜上,垫着那一大袋滋油的烧烤小吃,池夫人见状,随口数落道:“你这孩子,你爸说想吃就真给他买啦?你这人也是,孩子孝顺拦不住你,你也不清楚自个儿的身体状况?” “偶尔一次也没什么大事。” “就是因为你这种侥幸心理,才一步步把血糖吃到现在这么高的。” 池父置若罔闻,揭开塑料袋的封口,锡纸哗啦啦作响,从里面摸出两串盐巴焗的猪肉串吃了起来。 平时不苟言笑,对待工作严谨认真,一星半点错都不允许出现的领导,私下竟然会因为多吃几串烧烤被妻子训得无比心虚,不知道霜思的员工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池思思找了张小矮凳坐在旁边,支着下巴仰头看着自己这对恩爱的父母。 像小时候父母之间闹个小别扭,别的小朋友只会哇哇大哭,她却喜欢托着脸坐在旁边,看看爸爸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能把妈妈哄开心。 每一次、每一次。 池思思常觉得自己十分里有九分都是像妈妈的,从浓密柔顺的黑发到唇边的梨涡,九分里娇俏的相貌又占了七分。 余下的两分大约便是极度护内,任性又爱撒娇的小脾性。 “爸。” 池思思从果篮里拿出个苹果,用削皮器开始从头连接不断地削皮,她从前还拿这个跟人比赛过,奖品就是半块用剩下的带着橙子香味的橡皮擦,也不知道那时候到底是哪来的童心。 “嗯?思思也别坐在那傻乐了,快来尝尝这猪肉串,跟我小时候住的巷子里那家一个味!” “您还是少吃点吧,三高且不说,这回又是因为操劳过度住院,到底有什么大合同能让您这么废寝忘食地操心。” 池夫人认同地点了点头,像是找到了盟友:“你看,孩子都懂的道理,这回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咱们家钱够花了,不要再那么拼命了——” “和吝泽有关系吗?” 池思思状若不经意间一般问道。 …… 房间内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思思……” “Dolphin Bay……是叫这个来着吗?” “你知道了。” “嗯。” 良久无言,池父长长叹息一声,“你别怨他,地盘竞标上的事……你也不懂,就算是一家人也要分得清清楚楚,没有对错之分。” 池思思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几个字,依旧专注地削着皮,像是分毫没注意到周身异样的气氛。 Dolphin Bay,实际上就是一块半月形的连陆淡水湾,因俯瞰图看起来像一只腾空跃起的海豚,所以被称作Dolphin Bay。地理位置优越,受洋流影响,气候和风景都十分宜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地产商人争夺最为激烈的一块风水宝地。 池夫人本家姓顾,顾氏当年也是鼎盛一时的大集团,前期压付了不少钱去竞标,最后还是被人半路插了一脚,准备了长达一年的企划案泡汤,顾先生——也就是池思思的外公,心气大,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卧病不起,半年后撒手人寰。 这桩过往一直是池夫人压在心底的遗憾,刻意不提,每每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有关Dolphone Bay的新闻报导,都会愣愣地坐在小院里发一下午呆。 时隔三十余年,上一任归属的公司法人因涉及到一些违规运营,锒铛入狱,连公司带地皮都交还了回去,二度拍卖的消息传出来时,恰好是去年底,大年初一的时候。 一家人围坐在火锅旁,边看春晚,边吃着沾满麻酱汁的热气腾腾的羊肉卷。 他们把这个消息当作今年最好的礼物。 吝泽知道吗?他自然是知道的,亲耳得知,也曾微笑着举杯祝贺池夫人多年心结,终于可以如愿以偿。 这所谓“一家人”的定义里,当然包括吝泽。 那么他呢?可曾有一刻,真真正正将他们视为家人吗? 其实并不难猜。 早在她听到“DB”这两个单词的时候,察觉从项目经理嘴里将说未说出口的那家公司的名字是“霜思”的时候,得知同事和吝泽公司的员工临时加班,只为了某个项目的时候,在她接到那只海豚LOGO的甲方订单的时候—— 这一切都凑巧地聚集在竞标会开始前的一周里,她本该敏感地察觉出问题的。 因为相信自己同床共枕了五年的枕边人,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那个自作多情一般跑去送晚饭的雨夜,陆朝看着她,一度欲言又止,目光莫名透着一股悲悯,想必他也是知道的,甚至连那个奇奇怪怪的项目经理——说不定也只是不忍心看她蒙在鼓里,好心提醒罢了。 池思思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不由连陆朝也一并记恨上了。 明知不该如此,但吝泽借她的手,为自己横插一脚的项目设计了LOGO,让她在这场将池家多年来的夙愿毁灭的作乱中,添上了一笔属于她的“功劳”。 怎能叫人在失望透顶当中,不生出无限的恼怒来? 但是为什么?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池思思安静地削着皮,在此期间不停地、不停地思考着同样的事情,直到扒下一条完整的苹果皮,她把苹果皮叠放在一边,抬手把白花花的果实递给池父。 “爸,多吃水果。” 池父回过神,犹豫着接了过来:“思思,你……” “我没事,爸,公司那边还有不少图等着画,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别送了,我打车回去。” 池思思拎起包就走,路过陆朝时甚至不敢多回头看一眼,生怕自己绷不住情绪无端发怒,匆匆离开了医院。 第13章 独独爱她是假 池思思下楼走出医院,瞧见路边停着辆空出租,径直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报出一个地址后,司机没有应声,沉默地挂档踩下离合。 这个时间点人不算多,错开了下班高峰期,车流量也小。车速很快,玻璃窗外的风景向后退去,模糊成一团,池思思愣愣出神,忽地想起当初吝泽和池父说过的话。 池父最开始并不那么认可这段感情,只不过他尊重女儿的意见,并不打算过多干涉孩子的好恶,但吝泽偏要得到对方的认可,倒也符合他有些传统的观念和正儿八经的性格。 他说—— “家人之于我来说是一个十分模糊的界线,但思思把这个界线重新定义了。在我落魄时、消沉时,她都不曾离开,一如既往地关怀于我,像个时时刻刻温暖发热的小太阳。而现在,我确认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可以照顾她一生,绝不离弃——我想给思思最想要的东西。” 曾经不论是亲耳听见、还是此后几度回想起时,都觉得坚不可摧的承诺,现在却让她品出了那么一丝不对味。 什么叫——她想要的东西? 婚姻对他来说,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吗? 那和她的五年又算什么,投桃报李?还是黄雀衔环? 认识吝泽十一年来,池思思头一次没了底牌。 她握着挎包的珍珠带子,拇指指腹不安地搓动着珠子的滑面。 她甚至开始想,吝泽能做出这样的举动,一定是拿捏住了她父母的软肋—— 池父池母将女儿对吝泽满腔热忱的爱意看在眼里,多年来,吝泽也未曾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所以就算被女婿横空夺走一家人多年来的期望,为了女儿,他们最后还是会选择瞒下来、或者软言劝她放下心结。 那他们的心结,又有谁来劝解? 她把吝泽当作底线,吝泽却只将她柔软的爱意当作一柄尖锐的利刃。 池思思抬手遮住双眼,掌心沾染的油腻烧烤味扑进鼻腔,不知是这股味道激起了她的妊娠反应,还是因为吝泽所作所为的这一系列事—— 她忽然觉得很恶心。 “司机师傅,我有点晕车,麻烦靠边停一下。” 出租车缓缓停靠在一处拐角,池思思打开车门冲到路边,有种几乎要把胃里的酸水全都吐出来的错觉,抱着敞盖的垃圾桶吐得昏天黑地。 司机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下了车,靠在垃圾桶不远处的白杨树上,身上的外套裤子是一瓦暗沉沉的黑,他沉默地盯着池思思看了一会儿,从裤兜里摸出盒皱巴巴的香烟。 “啪” 余光中亮起一团迎风跳跃的小火苗,池思思顺着望过去,男人叼着根烟低头刷手机,感受到她的注视,抬了抬眼皮,轻佻地笑了。 “哟,怀了?” 手机屏荧黄的灯光照在男人脸上,自眉心至唇角,映出一道可怖的刀疤。 池思思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至一点,握着手机,下意识快速按下了110,手指放在拨通键上,警惕地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男人似乎从她紧绷的神情中获得了一丝快感,愉悦地低声笑了起来。 忽略那身和灰土颜色融为一体的肮脏衣衫,以及面上慑人的疤痕,细看五官,那飞挑的眼尾和薄情的唇瓣,和吝泽有六分相像。 “怎么是你?”池思思转了转眼珠子,微微蹙眉,“你在楼下蹲我?” “不过是公公想和儿媳妇聊聊天而已,说得这么难听干什么?” “吝泽从来没有承认过有你这样的父亲。” “吝泽?好见外的称呼,怎么,小夫妻闹别扭了?他不承认没有意义,生理上我就是他爸。” “不劳费心,即便生理上是,法律上也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男人吐出一个烟圈,站在缭绕的烟雾里,一根烟只燃到一半便丢在了地上。 “上车。” “不必了,我家有司机。” “司机要是能接你还会让我蹲着?”他像是自嘲般哼笑一声,用鞋尖碾灭那半截冒着火星的烟蒂,“上来吧,我要想对你做什么,趁你刚才发呆的时间已经把车开到荒郊野岭里去了。” “……” 池思思看了看四周,的确是从医院回家的正路。这男人虽然是个人渣,却从没有找过她的麻烦,或许也是吝泽把她保护得过于好了,此番越过吝泽直接找到她身上,必然是有什么原因。 如果换做以往,她一定坚定不移地拒绝听从男人的任何说辞,但现在,稳稳偏向吝泽那边的天枰,减去了一点名为“信任”的秤砣,开始出现摇摆不定的趋势。 池思思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后车座,男人沉默着把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后,从车门上的侧兜里摸出只CD盒,等红绿灯的功夫,暴躁地拆封把CD塞了进去。 音箱里传出“兹拉”的刺耳读盘声,池思思不知道他的意图何在,总不会是放音乐缓和气氛,提心吊胆地握着手机,随时准备报警。 “小女孩的喜欢都是三分钟热度,何况连喜欢也谈不上,只不过是对和自己云泥之别的人产生的怜悯之心罢了。” 清澈低缓的少年声音清晰地从四个角落的音箱里传了出来,池思思一怔。 -“不一定,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最好懂,她看你的眼神,可不是同情那么简单。” -“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查过了,那丫头是池氏公司霜思总裁的独生女,宝贝疙瘩一个,疼爱得紧,你老爹我么最近手头紧,掏不出钱供你上辅导班,听说池家有一对一的家教,请的都是名牌大学的博士毕业生,想去吗?” -“……” -“她能为了你把全班的门票都免了,这点小事……你争点气,自己想办法。” -“你说你,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有什么用呢,我反正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掏学费。诶,你跟那个池家的小丫头……最近进展如何?” -“不行。” -“臭小子,我还没说呢你就不行。不行你干脆也别上了,趁早辍学打工,多赚点钱补贴家用,也别再肖想人家高材生了,你可配不上。” -“有事吗?” -“我是你老子,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早就不是了。” -“……听说你最近在创业,公司有起色了?” -“说吧,要多少。” -“哈,还不算太白眼狼。奉劝你一句,还是趁早结婚,把池家栓住的好,不然可有大把的富家子弟排队等着那丫头呢。” ………… 不计其数的录音一段段播放着,每一段录音的音色听起来都不同,池思思仿佛听着他一路成长,从当初那个坐在窗边,认真地在试卷写下公式,解除答案,衣角有好闻的橘子味的少年,变成了今时今日这个步步都要算计的利益家。 吝泽的声音环绕在狭小车内的每一处空间,无处不在、无处不在地侵入池思思的骨髓。 她想起高二暑假时拉着吝泽一起回家听课,他就在她家整整做了两个月的午餐和晚餐。 她想起大学帮吝泽代付了第一年的学费,他就打了四五份零工,攒出了往后几年的学费,还送了她第一份昂贵的礼物。 她想起吝泽创业时池家拉拽的那一把,后来公司正式开始盈利后,他向她求婚,盛大的婚礼现场,用尽昂贵的食材布景,没有让池家出一分一毫。 她想起陪伴他的五年,以及婚后,偏心疼爱的又五年时光。 他斤斤计较地算计着她付出的所有,从金钱、利益、到青春,然后加倍地偿还于她,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谁也不亏欠、谁也不愧对,做回完完整整的自己。 时至此刻,池思思却冷静得吓人,她说:“很难想象,一个人连和自己儿子的对话都要时时录音,你留着这些,就是为了今天?意在告诉我,吝泽从最开始接近我就目的不纯?” “倒也不完全是。”男人又从皱巴巴的纸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低头翻找打火机时,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似乎想起后座坐着的是个孕妇,干脆就这样干巴巴咬在嘴里。 “是防着今天的出现——事实证明,最了解的儿子的果然还是老子,他不给我想要的,我只能拿出这些东西。” “当然,我承认我目的不纯,有套话的嫌疑在,你可以不相信,横竖……我和你的丈夫,父子两个,都是彻头彻尾的人渣。” 池思思张了张嘴,多年维护的习惯使她下意识想要反驳。 【阿泽和你是不一样的。】 她说不出口。 也不得不承认,即便知道他目的不纯,留着这些录音的行为本身就存在可疑,但—— 利用是真,欺骗是真。 感恩也是真,偿还亦是真。 独独爱她是假。 出租车缓缓停在庭院大门前,池思思回头看了一眼,握住门把的指尖微微发抖、微微泛白。 “吝泽一定没有和你说过这样的话,但我要说,能让自己的儿子,对于家庭和孩子的存在不抱任何期待,有的只是价值上的衡量……有你这样的父亲、这样的丈夫,是吝泽和他母亲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他听到这话,低头翻找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香烟,半只胳膊探出窗外,复又吞云吐雾了起来。 池思思看不清他隐在烟雾后的脸,只能听见身前落下一声哼笑,“你说的对。” 以及一地被扬尘而去的车轮碾碎的枯叶。 第14章 偏偏是今天 推开房门时,从厨房的方向飘来一阵奶油意面的香气。 池思思动了动鼻尖,她记得林阿姨今天歇假。 cookie蹲在玄关台阶上,仰起头,漂亮的蓝宝石色眼珠望着她,优雅地“喵”了一声。 池思思没有脱鞋,弯腰抱起cookie,顺着香气往厨房走,路过餐厅时低头瞄了一眼,餐桌上满满当当堆着七八只瓷盘。 鹅肝酱、熏鲑鱼、奶酪通心粉,以及两碟番茄浓汤。 左右两边的位置,一边摆着份糖酱煎饼、一边是惠灵顿牛排。 是口味不同的他们各自喜欢的菜品。 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池思思回过头,吝泽穿着件浅驼色的家居服,覆在锁骨的荷叶领上印着两只可爱的布朗熊头,质感是毛茸茸的绒绣。 比起这身和他整个人由内至外透出的性冷淡气息格外不符的家居服外,更显突兀的则是那件系在腰间的围裙,有着芝士莓莓的图柄—— 曾经被他嫌弃很多很多次。 平时会搭在脖颈上,一边掖在耳后,一边柔顺地垂在眼镜片上的黑发,今天一反常态地被扎成了一个小啾啾,优雅中掺杂了一丝不属于他的恣意。 吝泽摘下眼镜,把手中的苹果沙拉盘放在桌上,像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争执和不愉快,像他没有做过这一切之前那般,揽过她的腰,轻轻在额心吻了吻。 但池思思却没有办法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还以一吻。 她阖眸,眼睫微微颤抖,没有回应吝泽。 他知道的,他应当是知道的,毕竟恰好撞见陆朝,陆朝一定把她异样的反应全都告诉他了才对。 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要若无其事地亲吻她? 明明平时就算在家也会穿的正儿八经,只有睡觉时才会换上淡灰的纯睡衣。 明明总是嫌弃她在好好的围裙上绣了廉价的图柄。 明明因为形成了习惯,即便做了近视手术也经常会戴着眼镜。 明明不喜欢被人摆弄头发,不喜欢扎起来。 明明没有时间下厨,偶尔一次也只会做她不擅长、但他最爱吃的家常川湘家常菜。 但他却在今天,穿上了她买来的配套家居服,上面的布朗熊和可妮兔是他最讨厌的绒芯布料,系了她喜欢的围裙,摘掉了眼镜,扎起了头发,甚至做了一大桌西餐。 一切都迎合她的偏好,仅仅是因为她喜欢。 偏偏是今天。 今后她大概再也不会渴望、也不再需要这些的今天。 吝泽总是这样,无声的责备,无声的讨好,永远不会把心中的考量搬上台面。 池思思忍不住想,或许他本可以将就她小小的任性和胡闹,却仍旧选择了一概拒绝,毫无余地,就是为了等在这种时刻搬出来哄她。 毫无疑问,这是阴谋论,但她已经无法控制宛如指间沙一般飞速流失的信任。 吝泽没有问她怎么了,拉着她的手,轻轻把她按在餐椅上。 “先尝尝看,甜度不够的话还有多余的枫糖浆,可以再淋。” “不用,辛苦你了,坐下吃饭吧。” 以往吝泽的话很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池思思起着调节气氛的作用,等她也不开口的时候,饭桌间便彻底沉默了。 只剩下刀叉和瓷盘碰撞的清脆响声。 枫糖浆的甜度刚刚好,松软的煎饼入口即化,每一道菜的味道都十分好,池思思舀起一汤匙浓汤,浓郁的酸甜口感在舌尖化开,她嚼着番茄颗粒,轻声说:“我今天在医院碰见陆朝了。” “嗯,他和我说了。” 一忍再忍,池思思到底没忍住,问:“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些什么吗?” “抱歉。” “还有呢?” “没去医院探望是因为,误会解释清楚之前,我认为你父母不会想在这个时候见到我。” “误会?恐怕没有什么误会吧,那说来我还要感谢你,没有出现在我爸的面前二度刺激他?”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思思望着沾在上面的沙拉,低声喃喃道:“可我不会读心术,你不说,我又怎么可能明白……” “嗯?” “没什么。还有一件事——”她戳着盘底的苹果,睫毛微颤:“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你爸爸了。” 第15章 你爱我吗? 叉盘碰撞的叮当声骤然停止,池思思埋头吃饭,也不看他,语气平缓:“他和我说了一些……关于你们、和我的事。” 她用的是“你们和我”,而不是“他和我们”,吝泽敏感地察觉到二者的区别。 池思思将自己和他划进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他抬眸,意识到了“一些事”所指的内容,望着池思思平静的面容,突然开始没由来地心慌。 试图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最后也只得在沉默中结束了这并不算愉快的一餐。 吝泽难得主动地摞好餐盘端去厨房刷洗,cookie吃完它支应差事般的一碗干噎猫粮,围着池思思的鞋转来转去。 她弯身把cookie抱在怀里,靠在门边看着那个即便是刷盘子都那么优雅端正的背影,轻声唤道:“阿泽。” “嗯?” “你爱我吗?” 修长的指节沾满泡沫,硬生生停顿住。 “爱我吗?”、“喜欢我吗?”,类似的内容似乎是处于青少年时期的恋人时常会互相问及的一个问题。 问出口的一方,要么是察觉到另一半对自己态度趋于冷淡,要么就是性格中藏匿着敏感自卑的一面。 池思思两者皆无。 在此之前,也从没有问过这种问题,她像坚信太阳会从东方升起、云雨天的飞燕会低低掠空一般,笃定吝泽深爱着她。 到底是落了俗套。 吝泽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妻子还穿着昨天没来得及换下的包臀裙,踩着一双极其不搭的运动鞋,发丝凌乱,妆也几乎花了七七八八。 她抱着他们养了五年的布偶猫,戴着钻戒的手温柔地抚摸着cookie的毛。 安静等待他的答复,像是在等一个解脱。 吝泽忽然有一种直觉,倘若连这唯一一次都答错了,眼前的人便会从他安宁的生活中缓缓抽离。 他小心翼翼地揣度措辞,连谈判桌上都未曾有过这般谨慎,末了,认真道。 “所谓‘家’这个词,之于我来说一度是一个十分模糊的界线,思思,是你将它重新定义了。无论我如何落魄、消沉都不曾离开,一如既往对我关怀备至,像个时时刻刻温暖发热的小太阳。我会给予你同等付出的人生,绝不离弃。” 吝泽只记得当年,他漂亮的未婚妻听到这番话后哭得稀里哗啦,如今几乎只字未差地复刻过来,他自认为交上了一份满分答卷,挑眼望去,却只见池思思抿开了一个淡极的笑。 “阿泽,你真的很不会撒谎。” 只因她从不过问,自始至终坚信无疑,所以连欺骗,也都明目张胆地置于台面上。 但凡她不经意间问出口,或是从幸福的假象中沉下心仔细想一想,便能明白—— 避重就轻的回答,吝泽从未有一刻诉说过爱意,全部都是她的自我沉浸罢了。 所以当他用五年的婚姻偿还她的陪伴后,自己之于他,就像孩子一样,变成了没有任何益处的存在。 可笑池思思在得到确认的回答之前,还在为他寻找或许有难言之隐的借口, 对方却只是单纯为利益驱使,用极其平凡的理由,毁掉了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生活。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 时已至冬末春初,最后一股寒气缠绕着清冷的月色,被云霾遮住后,顺着风一路向下卷,意图从玻璃窗的缝隙当中挤进来,末了,也只轻轻掀起了窗帘的一角。 窗帘微微敞开半扇,卧室内一灯如豆,晕黄的光线打在玻璃上,映出两具旖旎的身体。 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吝泽往日无论多么热烈,总能在浮浪中找回一丝理智和自我克制,这一晚却几近疯狂地拥抱着池思思。 浮浮沉沉中,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枕边人陷入沉睡,从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池思思睁大双眼,毫无倦意,顺手拿过吝泽的衬衣套上,起身走出房间,轻轻碰上了门。 领口顶端的两颗扣子没有系,松松散散地露着一截锁骨,以及上面点点令人遐思无限的红印。 她靠着阳台冰冷的玻璃,划开锁屏,过高的亮度在黑暗中微微刺眼。 池思思闭了闭眼,拨通了一串号码。 “喂?是张律师吗,这个时间打扰您,实在抱歉,我有些事情想向您咨询。” ………… 挂断电话,池思思低头拢了拢领口,鼻尖嗅到一阵淡淡的柑橘香。 那是吝泽身上的味道。 她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躺下时的动静仍是惊醒了一向浅眠的人。 吝泽掀了掀眼皮,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睡眼惺忪间瞧见她单薄的衣衫,下意识把她揽进了怀里。 这样自然的动作、顺手的习惯,池思思一度信以为真,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伪装到这个地步,何其可怕。 她忽地想起宋婕的劝告,“完美无瑕的人,必然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彼时她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这么多年彼此的爱意都不曾减淡,如今想来,大约只是因为在他心中,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关于爱的情绪罢了。 她看不惯王橙自诩清醒,但对方至少得到了渴求的东西,她将满腔爱意下注,结果却是比之更为可笑可怜。 池思思窝在吝泽怀里,贪恋着他身上的温度,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眼睫颤了颤,没有反应。 她忽地想起十一年前,黑暗的树林中,从密布交织的树冠间泄下一缕月光,萤火围绕着线香烟花细微的火光,男孩儿微微抬头,冲她笑了笑。 那张笑脸和睡在身旁的男人所重叠,池思思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 “吝泽,我们离婚吧。” 说出这句话后,心底仿佛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那道裂痕微弱、细小,却无法修复。 平静到了极限,极度忍耐的情绪终于全盘崩溃,池思思紧紧拽着他的衣衫,压抑着哭腔,在深夜泣不成声。 她的人生,从不需要他来偿还。 第16章 金玉良言 吝泽清早醒来时,天光大亮,日光透过纱帘微微敞开的缝隙渗了进来,温暖地扑在被单上。 他把鼻尖埋进去,嗅到了太阳和家里柔软剂的茉莉清香。 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被他遮挡住,连日光也照不过来,轻轻抚过也只能触到一片冰凉。 他的妻子难得有不赖床的日子,池思思站在衣柜前换衣服,背对着他系纽扣,头发垂在一侧,露出一截线条优越的天鹅颈。 吝泽敏感地注意到,平时单挑拣穿搭能埋在衣柜里半小时的人,今天只套了件纯棉的系扣连衣裙,还穿了袜子,看样子是不打算穿高跟鞋了。 也没有戴耳饰、颈饰一类,涂了层薄薄的豆沙色口红,轻轻抿开,再扎个马尾,便算结束了,只用了平时三分之一不到的时间。 而最重要的—— 她没有戴婚戒。 吝泽沉默半晌,从柔软的床上滑了下来,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拥住她。 “怎么起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今天周六啊,你是第一天知道我们公司996吗?” 吝泽一噎,接不上话,总觉得今天的池思思有些刺人。 他调整了下姿势,侧过身吻了吻她的脸颊:“明天周日,你记得我们说要去超市吗。” “嗯。不过,似乎是我提出的要求吧?你去不去都无所谓。” 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甚至连一眼也没有看他。 池思思轻轻推开那双臂膀的禁锢,走下楼,从冰箱里翻出盒素食披萨,塞进微波炉里加热后,拿起一块正要吃,放到嘴边了又骤然刹车,看着上面裹着奶酪的海虾肉,动了动鼻尖,到底没送进嘴里,皱着眉放下了。 转身走到玄关,扶着墙壁蹬上了一双平跟小白鞋,没有回头看站在楼梯拐角的吝泽,也没有和他打声招呼,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咣” 沉重的关门声震得在屋内某个犄角旮旯打丝的蛛网颤了颤,吝泽透过落地窗,看向走出家门后步伐匆忙的那个人。 看来这回是真的气大了。 他无奈屈指,顶了顶太阳穴。 * 池思思到公司径直进了总监办公室,单刀直入地把一早打好的辞职信放在宋婕跟前。 宋婕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专注地盯着显示器,冷漠打回了她的诉求:“辞职前三个月提前报备,给我老老实实待三个月再跑路。” “待不下去了,现在就要走。” “谁招惹你了,王橙?同事矛盾离职不能算合理原因。” “不是。” “那现在就走的话,可是要赔钱的。” “嗯,可以。” 宋婕终于察觉了丝不对劲,掀了掀眼皮。 无疑,池思思今天的状态可以说是奇差无比,顶着两个深青的眼窝,嘴唇泛白,空洞洞的双眼出神地盯着某一点。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真要走?” “真的。” 宋婕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她更细致的原因,拔开笔帽,低头在纸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抬了抬手腕,递还给她。 “去找HR办理离职手续吧。” “谢谢。” 池思思接过,神情恍惚地往外走,临出门前,宋婕叫住了她。 “思思,之后打算去哪儿?” 听见这个问题,池思思的神情一瞬陷入迷茫,她握着冰凉的门把,感觉上面的温度正逐渐侵蚀着她的指尖。 “还没有想好,也许……会和吱吱一起走,也许换个城市,我不知道。” 宋婕读书时和池思思在同一所大学,大她两届,大一的时候还给当时高二的池思思做过一阵子辅导家教。 宋婕和姜栀性格天差地别,同样作为池思思的好友,一个能在这种时候打破砂锅问到底,再帮她拿主意、帮她出气,姜栀能做到,宋婕却不行。 她的性格不允许她打破彼此交往的底线,去过分插手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事。 她能做到的,也就只有祝福朋友前途无忧,将来的路不会太难走。 “思思,一路顺风,想回来了就和我说,随时欢迎。” “……谢谢,但大概不会了。” * 池思思在公司人缘一向很好,同事们惋惜不已,并祝福她一切顺利,唯独王橙依旧坐在那个不融洽的角落,格格不入地敲着键盘。 她不后悔和王橙说过的每一个字,也不认同对方的扭曲三观。 甚至至今也不后悔为了维护吝泽,说出的每一句话—— 因为她是那样了解他。 睡得早、醒的也很早,不爱吃西餐,以及一切西式酱料,同他优雅的外表形成反差,偏爱川湘菜系和辣咸口味。从不喝碳酸饮料,烟酒不沾,最喜欢花生酱,最讨厌别人摆弄他的头发,除她之外,忌讳任何人谈论自己瞳孔的颜色。 记忆力超群,每次摸完cookie都要洗手,折眼镜腿时习惯把右边叠在左边上,对纸质书的偏爱过于电子书,不喜欢戴耳机,从不听任何形式的音乐。 喜欢深色,不爱穿或者买休闲款式的衣服,身上常年习惯性带着一块手帕,生气时会惜字如金,开心时话也不会很多,但会喜欢用指尖缠她的头发。 锁骨上有一颗淡褐色的痣,似乎是结婚后才出现的,她认为那是需要被爱人亲吻的痕迹。 池思思自认熟悉他每一个细微的小习惯。 王橙不认识吝泽,宋婕不了解吝泽,但不可否认,她们似乎比她这个五年之久的枕边人,看得更加清楚—— 他根本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 如今来看,却是旁观者清的金玉良言。 * 走出旋转门,池思思站在公司楼下,头顶着难得晴空万里的天色和烈烈的太阳,胳膊下夹着一大册文件夹,右手还提着大包小包。 里面都是吝泽寄到公司的东西。 机械键盘、贴合手腕线条的鼠标、防辐射的绿植、经期会用的热水袋、还有填充背部和座椅空隙的软枕。 沉甸甸的。 她掂了掂袋子,走到路边,抬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温暖的物件落地的一瞬间,池思思整个人突然有些脱力,她蹲在地上,拨通了姜栀的电话。 “吱吱……对不起,你可能没办法做干妈了。” 第17章 明智的放弃胜过盲目执着 吝泽推开家门时,客厅里格外安静。 他脱掉外套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解下束缚了一整天的领带,叠好放在茶几上,再摘掉眼镜——不办公时,他很少戴着这副细丝银框的眼镜。 家庭伦理剧里常有的那种,丈夫下班后鞋都懒得脱就踩在妻子顶着腰酸背痛擦好的地板上,袜子外套随手乱扔,这般场景从未出现过在吝泽身上。 再如何疲惫,他也永远按部就班。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紧追着逼迫他完成这一切。 偌大的屋里仍旧是一片静悄悄的模样,连那只缠人的布偶都没有在脚边打转。 吝泽抬脚上楼,脱鞋踩在木板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二楼客卧的门骤然打开,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被一双手圈住了腰,踉踉跄跄地退回客厅,一个重心不稳跌坐进了沙发里。 冬末的天气日渐还暖,今天又是难得的朗朗晴空,池思思却穿着件加绒的毛衣裙,环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前,透过薄薄的衬衣,一点点渗进些许冷意。 “怎么这么凉?” 吝泽握住池思思的手,同样是一片冰凉,怀里的人抬起头,臂弯里原来还圈着cookie,难怪他总觉着今天要比平常沉了不止十斤。 他抬眼看向她,微微愣住。 池思思是一个忠诚的国牌化妆品推崇者,国外的牌子也会买,但国产的某个品牌只要上新就一定会all buy,池夫人常数落她抽屉里的眼影口红十辈子都用不完。 其实她固定会用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色块。 浅浅的樱色、淡淡的香橘、初夏的柠檬黄、偏正式些的香槟,她喜欢一切低饱和的颜色,也极少浓妆艳抹,遮盖住本身五官的优势。 但今天,她不仅涂了粉底,用上了某一年圣诞节推出的喜庆红褐套盒,点了红棕的口红,还打了一层淡淡的腮红。 像是要用厚重的妆面,一层、一层,把什么苍白的东西给遮住,粉饰上健康美好的颜色。 也把真实的情绪一重重压了下去。 吝泽察觉异样,但他从不单刀直入地去问,沉默地思考着如何拐弯抹角开口。 池思思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轻轻把下巴垫在他的胸前,轻声问。 “阿泽,你没有觉得这件衣服很眼熟吗?” “嗯?” 池思思扁了扁嘴,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 “这是我大二,你第一次主动来学校找我时穿的衣服。” “当时还是冬天,下着大雪,你坐了三天的绿皮火车,跨越大半个地图来到我身边,见面第一时间就塞给我一个超——大一只的烤蜜薯。” “可气坏我了,怎么能有你这么直男的人,竟然让我顶着为了见你折腾了一个钟头的精致妆面,当着喜欢的人,啃烤蜜薯!还说什么可以暖手,你就不能牵着我,抱抱我嘛?” “阿泽,你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盈着水光。 “你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没有说过任何关于喜欢的字眼,只是问她,要在一起吗? 她当年只被一腔热切的欣喜冲昏了理智,却忽略了这样再显而易见不过的细节。 那是她渴求了六年的一句话。 到底是出于感动,还是利用,真真假假,如今也都不重要了。 池思思像变戏法一样,从毛衣口袋里摸出一叠信封。 “这个你总记得了吧?” 不在同一所城市的时间,虽然有手机联系,但池思思仍秉持着某种古旧的仪式感,每个月初都会给吝泽所在的大学寄去一封手写信。 两年,二十四个月,二十四封信。 不同的季节,不同的信封和信纸,里面还夹着一只小小的、当季盛开的干花,只要他撕开封口,就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喜欢以正式的口吻开头,写着写着却变成了流水账一样的闲暇小事记叙,描述着周围的环境,描述着又养了一盆什么颜色的多肉盆栽。 她从不叙说爱意,字里行间却处处都是喜欢。 末了,签下一行隽秀小巧的字,当作每一封情书的落款。 从前身边人总劝池思思放弃,她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直到和吝泽在一起时,都坚信不疑地认为,真心总能换来真心。 到底是强求不得。 明智的放弃胜过盲目执着。 如果她当年能早些明白该有多好。 吝泽抱着她,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一时哑口无言。 池思思每每和他闹矛盾的时间都超不过一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先服软,大约是舍不得冷战太久。 这次已经是破了记录。 原本他以为会更久。 看来是那叠被他随手塞在抽屉里的信,让池思思回忆起从前,到底还是选择了原谅。 吝泽敛眸,回抱住池思思。 “对不起。” 池思思闭了闭眼。 这句迟来太久的对不起,不知道是为了哪一件事,但不管为了什么,她都已经不需要了。 吝泽低头吻了吻她柔软的黑发,鼻尖却嗅到了一股酒精消毒水的气味。 淡淡的,微微刺鼻。 像是在哪里沾染上的味道。 手臂微微收紧了些,他问:“今天公司团建了吗?” “没有。” “那和姜栀去哪里玩了吗?” 一阵见血。 “是啊。” “去哪玩了?” 池思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笑:“怎么,你也有怕我红杏出墙的时候?” 吝泽微微蹙眉,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她从前绝不会开。 “我去斩断牵绊了。” “我们的牵绊。” “我自己的……牵绊。” “什么——” 吝泽一怔,忽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不等他追问,池思思温热柔软的嘴唇已经贴了过来。 在男欢女爱一事上,她鲜少这般主动又热烈,大多时候都带着些少女时期第一次的娇羞。 吝泽回吻她,两人纠缠一阵,但这晚到底没有做到最后。 两人克制着自己,意犹未尽地收了尾。 躺在床上,吝泽捏着池思思柔软的指尖,垂眸问她:“明天一起去超市买食材,不是圣诞节吗,想吃什么,我来做。” 池思思往他怀里钻了钻,闷闷道:“惠灵顿烤鸡。” “好。” 说罢,两人相拥而眠。 迷蒙的睡梦中,吝泽隐约觉得有人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眉心、鼻尖,一路下滑,描摹着他嘴唇的轮廓。 紧接着便是什么滑动的声响,以及碗筷叮当碰撞的清脆声音。 清晨六点钟,吝泽准时醒来,身旁的位置像昨天一样空空荡荡。 他换好衬衣,边系领带,边顺着早餐的香味走下楼。 餐桌右边,他习惯坐的那一侧,放着一杯牛奶。 他不喜欢边吃边喝,总习惯一口气喝掉半杯,但池思思却说牛奶要小口啜饮才能品味出香甜。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杯子,一个是滚烫的,一个却是温热的。 牛奶旁一碟烤好的脆吐司,两片的表层都涂抹着薄薄一层蜂蜜酱,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餐桌另一侧的凳子上垂着他的西装外套,熨帖地没有一丝褶皱。 这是他们结婚五年来,几乎每天都会度过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早晨。 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比如。 只有他自己的早餐。 玄关少了几双鞋。 以及没有听到吹风机嗡嗡的响动。 客厅里安静地不成样。 吝泽心想,或许是又馋嘴,步行去港茶早餐店买叉烧包和烧麦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阳光正好,穿过落地窗照进客厅,他微微挑眼,看见了茶几上的玻璃杯。 下面压着张纸,旁边还有一只敞开的木盒。 吝泽一怔,走了过去。 木盒里盛放着被撕得细碎的信纸,上面铺着一层干花,正中央安静地躺着一枚尺寸小小的戒指。 他挪开那只玻璃杯,看清了上面的字。 一张离婚协议书。 双方于2009年7月相识,于2015年4月登记结婚。 现,夫妻感情已经完全破裂,没有和好可能,订离婚协议如下。 男女双方自愿离婚。 不相往来。 协议即日起生效。 2020.12.25 吝泽捏着冰凉的纸张,久久出神。 底端,男方一栏空白着,而另一侧—— 签着隽秀小巧的字,一如当年池思思给他每一封情书的落款。 第18章 她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圣诞节这天,虽然不是传统家庭会专门庆祝的节日,但自打上次吃了池思思的鸡丝粥,陆朝便开始格外想念老妈煮的皮蛋瘦肉粥,又刚好赶上周末,便开车回了趟家。 吃饱喝足,临走时又被迫塞了一后备箱的风干腊肉和现从土里挖出来的新鲜洋芋,推不过父母,他只好老老实实带回了出租房。 清洗干净保温桶,又装了满满一袋子腊肉和洋芋,打算一并给吝泽让他带回家,作为之前的谢礼。 结果第二天到公司吝泽不在,第三天亦然。 这件事震惊了公司上下大小部门的各位员工,毕竟他们的总裁是个除了年假以外全年无休的工作狂魔。 像接连两个工作日不在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堪比三年内太阳因子毁灭地球停转一般。 那只保温桶和一大袋特产也就在陆朝办公桌底下放了整整两天。 第四天清早到公司,他习惯性敲了敲总裁办公室的房门。 “进。” 总算来了。 陆朝松口气,提着东西走了进去。 他悄悄抬眼打量,多少还是有些好奇,见吝泽的状态无甚异样,只是眼圈下蒙着两片淡淡的青色。 不过这也是加班人的常态了。 “什么事?” 吝泽低头翻看着这两天囤积的文件,冷淡问道。 “上周池小姐来公司给您送饭的时候,咳、顺便也塞给了我一桶粥,我刷干净了。哦对,还有这些,是家里人自己晒的腊肉和种的洋芋,实在是太多了……不知道您和池小姐喜不喜欢吃,不嫌弃的话,请一起带回去吧。” 话落,半晌得不到回应,陆朝扶了扶眼镜框,疑惑地望了过去。 却看见吝泽怔怔地盯着那只保温桶,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裁?” 吝泽回过神,犹豫半晌,低低应了一声“嗯”,复又继续翻看起那叠文件,只是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 连续几天加班到两点后才离开公司,吝泽的身体已经陷入极度疲惫的状态,但他不愿意在家待太久。 那个冷清又寂寥的家。 今天公司大楼要做全面消毒,不能逗留太久,吝泽不得已早早回了家。 推开房门的一瞬间,cookie便飞奔过来扑在了他的腿上,“喵呜喵呜”一通乱蹭。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苦笑一声。 这只聪明的猫掌握了他早出晚归的活动规律,大约以为,这么早回来的一定是许久未见、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cookie撒了半天的娇,却迟迟不见对方像以前一样给它梳拢毛发,抬头一看,发现认错了人,气呼呼地一爪子拍在吝泽脚背上。 “喵!” 连猫都懂得宁缺毋滥的道理,哪怕喜欢的她不在了,也绝不会刻意讨好那个平时态度冷淡的人。 他无奈弯腰挪开cookie的肉垫,疲惫地坐进阳台的吊篮里。 出乎意料,cookie竟然没有嫌弃地冲他撅起屁股,再刨两下地做出埋屎的动作,一反常态地踱着猫步走到他脚边,乖巧地窝了下来。 吝泽略感惊讶,低垂眼睫端详了一盼,倏地愣住了。 日光好的时候,池思思会坐在阳台的软垫上,靠着落地窗,边看书,边抱着cookie撸猫。 它趴着的地方,是池思思最喜欢的荷包煎蛋形状的软垫。 那里大概还残存着她的味道和温度。 那个连离开都温温柔柔的人。 吝泽犹豫着伸出指尖,碰了碰它的耳朵,这次cookie没有反抗,也没有一爪子挠上来,蓝宝石一般的眼珠溢满水光,抬头看他。 “喵呜……” 池思思还在家时,一人一猫时常会进行旁人无法理解的对话。 如今却连那个唯一能听懂它喵呜乱叫的人都不在了。 但这一句,吝泽似乎听懂了。 他收回手,苦涩地笑了笑。 “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cookie毛茸茸的脑袋紧紧贴着荷包蛋的蛋黄,蹭啊蹭,蹭啊蹭,喵呜喵呜叫着,像是小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她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第19章 刻骨铭心的少年 一只蜜桔被高高抛起,视线中,遮住了一瞬落日,随即划过天际橘红的余晖——稳稳当当落回了池思思手中。 少女水蜜桃一般的脸颊被晚霞染成了淡桔色,宛如扑了一层薄薄的腮红。 姜栀在一旁叽叽喳喳了一路,几乎把为了在男神跟前装淑女而憋回去的话茬一股脑说了出来。 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踩着彼此的影子,两人嬉闹着走进了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 迎面对着刺眼的日光,姜栀用手在眉心搭了个小帐篷,抬头望向眼前的商场大楼。 楼顶的LED晶屏上滚动播放着一处湿地公园的宣传视频,右下角不明显的角落里,小小的两个字—— 霜思。 “这不是我们周末要去踏青的公园么。”姜栀回头看她:“你家的?” 池思思乖巧点头:“嗯。” 说罢,推搡着姜栀往商场里走。 甫一走进旋转门,池思思就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颤。 商场里冷气开得很足,不算大,只有两层。来往的人零稀几个,但几乎每人都拎着大包小包,穿着当季最新款的高定,一路从头起的商铺扫荡至尾。 像古代征兵的官员,挨家挨户点过去,谁也别想跑。 不过同没有男丁还被强征、雪上加霜的家庭相比,这些店员的脸上可是乐开了花。 两人穿着格格不入的学生制服慢慢走在正中的长排水晶吊灯下,姜栀的视线锁定一家微奢小牌的商铺,拉着池思思往里走,在门口被店员拦下了。 “小妹妹们,本店的服饰可能不太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穿,多少会显得有些老气,姐姐推荐你们去对面的商场看看哦。” 店员笑眯眯的,说得很客气,话里话外无疑是在赶人。 但也无可厚非。 姜栀撕开块柠檬软糖的包装,丢进嘴里嚼着,随手把玻璃糖纸塞进池思思的手心,干巴巴地说:“对面的衣服进货源就那几个地方,款式大同小异,穿腻了。” 店员一愣,面上的表情无甚太大变化,只是让开条路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就进来看看吧,喜欢哪件姐姐给你们找合适的尺码试穿。” “我不买,主要是她。” 姜栀话锋一转,牵起池思思的手冲着短裤橱窗就去了。 池思思捏着叠了一半千纸鹤的糖纸,一副反应不过来的神情。 “吱吱,不是你说要买新衣服的嘛。” “再买衣帽间真的要爆.炸了,我可不想额外添置衣柜。” “可是我的衣服也不少了呀……” “长裙、短裙、连衣裙,全是裙子!!你不腻我都要看腻了。” 她拿起条热裤往池思思腰间比划,“我的小公主,就是英国公主人家还知道偶尔穿穿长裤酷盖逛街呢,你这倒是好——” “我穿不惯……” 池思思压下她的手腕,低头把手心里的半成品折好,叠成一只五彩斑斓的千纸鹤,塞回给姜栀,目光扫了一圈,默默挪到了摆放长裙的橱窗。 “这么犟呢……” 姜栀小声嘀咕一句,无奈地跟了过去。 小裙子的款式和花样永远是最多的,池思思时常会感叹制作这些手作高定的人该拥有一双怎样神奇的手。 用一块简单的布料,轻轻松松撑起了女孩儿们的公主梦。 店员见她看花了眼,默不作声上下打量她一圈,从橱柜里挑拣出一件淡黄的收腰小碎花长裙,在池思思身上比了比。 “这件很适合你呢,初夏上新系列款式,主打汽水主题,这款是橘子汽水——” 她托起裙摆,凑到池思思眼皮子底下,仔细看才能发现,上面细碎的绣纹并不是碎花,而是一颗颗饱满圆润的橙子。 两两挤作一团,头顶顶着片嫩绿的柑叶,煞是可爱。 池思思望着手中的蜜桔,托在指尖,同那一粒粒橙子相映衬,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瓶冰块叮当作响的玻璃汽水。 橘子味的气泡。 橘子味的洗发露。 “就这个吧。” “?”姜栀愣住,“你不试试?” “不试了,不合身的话就让林阿姨改改尺寸。” “我的天,就这么喜欢这条裙子?好看是好看,也没什么格外吸引人的点啊……” 池思思唇畔勾起一抹笑意,晕开一边甜甜的梨涡,“我喜欢。” 等待店员包装的时间,她低垂眼睫,安静地扒开那只蜜桔,掰下来一半塞给姜栀,另一半接过纸袋时交替放在了店员的手心里。 “谢谢姐姐。” * 周末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不太热、不太晒,日光不多不少,温温暖暖地笼在身上。 微微敞开的车窗里卷进几缕夹着茉莉清香的风,凉爽又沁人心脾。 五音不全的班主任站在大巴最前面,举着手麦,打头唱了一曲《童年》 几乎没有一个音符在它原本该呆的线谱上。 说是罗大佑本人都听不出来的程度也不为过。 前排的学生纷纷起哄喝倒彩,班主任窘迫地挠着那头短短的小卷毛,把手麦递给了自告奋勇的姜栀。 姜栀有一把天赐的好嗓音,她一袭艳紫短衫,顾盼生辉,只站着便是一道亮眼动人的风景线。 她冲池思思眨了眨眼,清了清嗓,开口哼出一段熟悉的旋律。 从第一个音符从她唇边跃出的一瞬间,池思思便怔住了,旋即笑了开来。 此生不换。 09年仙三播出大火,街头巷尾,商场抑或小店,播放的都是那几首耳熟能详的主题曲。 而这一首正是池思思格外偏爱的。 她喜欢紫萱在爱情中的热烈和执着。 她喜欢龙葵投炉的勇敢和千万年不曾改变的情意。 姜栀明白她的偏爱,偷偷唱给她最喜欢的歌曲。 “时光穿不断,流转在从前。” “刻骨的变迁,不是遥远。” “再有一万年,深情也不变。” “爱像烈火般蔓延。” 爱像烈火般蔓延。 此起彼伏的合唱声中,池思思回过头,看向大巴最后一排的连座。 靠窗的角落。 少年撑着下巴,斜斜倚着玻璃,长长的刘海和黑框眼镜遮住了大半的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池思思转了转眼睛,从背包里摸出只保鲜盒,转身往后走。 “思思,干什么去?” “太闷啦,我去后面开大窗透透气。” “思思,吃荔枝吗?” “不用啦,谢谢,少吃点呀,小心上火,这个给你。” 池思思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塑料纸包装的蜂蜜冰糖,“败火的。” “思思,中午一起吃饭吧,我查攻略说公园里有一片芦苇荡,养了不少白鹭,旁边餐馆的炒河虾可好吃了。” “好呀。” …… 短短一截距离,她的身边围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怀和问候,仿佛万物生长总要向着太阳,和最后一排鸦雀无声的模样形成突兀的对比。 她穿过重重人群,拒绝了许多抛向她的橄榄枝,怀揣着自己的心意,来到了吝泽冷冷清清的身边。 “神仙,吃橘子吗?” 吝泽微微垂眸,摊开的白净掌心里,躺着一粒皱巴巴的橘子。 见他没接,池思思以为他是嫌弃这橘子的颜值,连忙道:“虽然长得有点丑,但是橘子瓣很甜很甜的,你相信我。” 说罢,直接塞进了他手里。 那粒几乎占据了池思思整个巴掌的丑橘,在吝泽掌心里却委委屈屈地缩成了丁点儿大小。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摊开、再合上,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两人手大小的差距。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天池思思没头没尾问的那句“公园如果免门票,你是不是就会去了?” 学校突然大发好心不收门票费的可能性为零,他隐约觉得这两件事之间似乎有什么关联,但看着女孩儿湿漉漉的笑眼,到底什么也没能问出口,淡淡道了声谢。 等池思思走回原先的座位后,吝泽低头望着掌心冰凉的丑橘,扒开皮,掰下一瓣放进口中,丝丝蜜意在舌尖化开。 好甜。 * 湿地公园落成初日,其实池先生已经带池思思提前来瞧过了,如今对外开放后,大多数设施和之前无甚太大差别,池思思有些索然无味,却没有表现出来,安安静静地跟着同行几个女孩儿的脚步。 一整天的时间,即便是中午聚在餐饮区吃饭的时候,她也没有看见吝泽的身影。 直到该吃晚饭了,白天邀请过池思思的男孩儿询问她们两人要不要吃炒河虾,姜栀欣然同意,拉着她一道去了芦苇荡旁的小餐馆。 和男同学一起的还有大他们一届的学长,正是姜栀喜欢的那位。 于是这顿饭就变成了姜栀和学长、男同学和池思思两两一桌的局面。 池思思没有具体想吃的菜,把菜谱推给了同学,好在男孩儿十分细微体贴,每点一道菜都会询问她的意见,末了,统共点了一屉蟹黄小笼包、一盘爆炒河虾、一只糖醋松鼠鱼,还有一份炒平菇。 男生是学习委员,大约是应老师的要求,平时没少帮池思思解答疑题,因而两人还算熟识。池思思只觉得那道糖醋松鼠鱼酸酸甜甜,味道十分不错,还不用挑刺,吃得正开心,班长却不知为何有些放不开的腼腆。 一顿饭结束,姜栀那边几乎是一粒一粒米吃得,看样子离结束还早,两人便打算先行离开归队,也算不打扰她和男神的“甜蜜约会”。 班长和她一前一后走着,天边染上了一层余晖的黄晕,微风拂过芦苇荡,飘起漫天的飞絮。 似乎是觉得气氛恰好,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涨得通红,像个大番茄。 “我有话要和你说。” “嗯?”池思思眨了眨眼,“你说。” 班长深吸口气,上前一步,猛地握住她的手。 “思思……池思思,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吧!!” “……” 池思思愣了愣,未曾料到会从眼前的男生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微微笑着抽出了手。 “对不起呀,我不喜欢你的。而且……大学之前,家里人大概也不会允许我谈恋爱。” “那上大学之后……” “对你——我对你只有朋友之间,没有别的想法,以后也不会有的,你人很好,会有其他优秀的女孩子喜欢你的,对不起。” 池思思语速放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认真。 虽然很残忍,但她不想给人任何多余且无用的念想,平白辜负一番心意。 但显然班长没能理解她的心意,年轻气盛、又活在夸赞中的少年,只觉得眼前人不留一分余地的拒绝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血气上头,他一把握住池思思的肩膀,整个上半身强压了过去。 池思思看着那张越凑越近的脸,大脑一片空白,用尽力气推开他挣扎着跑了出去,等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站在一处湿漉漉的泥地里,四周满是参天的巨树,树冠重重叠叠,遮住了落日。 四下无光。 一瞬间,身处未知黑暗之地的恐惧盖过了来自被人强迫控制住的惊慌。 不只是没有光线,连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 池思思只能听见自己频繁的心跳,和愈渐急促的呼吸。 她无助蹲下身,环抱住自己,把脸埋进了膝盖里,祈祷姜栀能快些发现班长的异样,快些找到她。 “你在干什么?” 一声讶异的询问骤然落在头顶,池思思抬起头。 望见了吝泽的脸。 那张此后令她痴缠了整整十一年的脸。 “呜……神仙,我迷路了。” 一开口,连她自己都被嗓音里撒娇的情绪给吓了一跳。 好在吝泽没有察觉她异样的情绪,抬手把人拽了起来。 “这都能迷路,不是你家的公园吗。” 吝泽的声音冷冷淡淡,听着没有一丝情绪,而从这句话里,池思思无疑听出了些不悦。 “你、你知道啦……” “嗯。” 想不知道也难,公司规模大到霜思这个地步,随便一查连boss小时候养过什么品种的狗都能知道,更别说独生女的名字了。 他没有说什么,抬脚往外走,池思思便默默跟了上去,犹豫再三试探半晌,末了,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角。 吝泽没有反应,任由她牵着。 或许是因为害怕,池思思没话找话地絮絮叨叨了一路。 “那……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看书。” “啊?外边不能看吗?” “吵。” “哦……可是这里黑黢黢的,能看清吗?” 吝泽停下脚步,低眸瞥了一眼被捏得皱巴巴的衣角,落下一声无奈的叹息,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手电筒。” “哦……那你现在能打开吗?我的手机在吱——姜栀那里。” 吝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没电了。” “……” “害怕吗……?” “不、不怕,这有什么可怕的,你都能在这看书。” 池思思几乎要把整张脸都窝在他背后,吝泽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出一丝压抑的颤抖。 他回过头,摸遍了浑身上下每个口袋,终于从破了个洞的裤兜里摸出根细长的小棍和一只打火机。 “神仙,你拿线香出来干什么,你是已经笃定我们要困死在这里提前上坟了吗呜呜呜……” “……” 没脾气如吝泽,也忍不住想问问她,请问你脖子上顶着的是南瓜吗? 一回头,对上朦胧的一双泪眼,那里面藏着的情绪,是切切实实的恐惧。 吝泽一噎,一时不知该说她蠢还是什么,只好压下性子耐心解释说:“线香烟花,你小时候没玩过吗?” “没有……”池思思吸了吸鼻子,“那是什么?” 她问的是“这是什么” 而不是“你为什么会有这些” 二者之间的微小区别却让吝泽松了口气。 嫖赌烟酒几乎样样都沾的父亲,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却偏偏最爱炫耀成器的儿子,每一场和酒肉朋友的饭局都要带上他。 “揣上打火机,记得给你各位叔叔们点烟、敬酒,记住了吗?” 年幼的吝泽被无数次这样叮嘱。 他总以为如果自己乖乖听话,讨得父亲开心,下次就不会被带去当作炫耀的工具。 不求父亲能记得回家,记得他每次煮饭都给爸爸多留出一碗的青菜汤面,和碗底窝着的溏心蛋。 只要能放过他就好。 但连这点期望似乎都是奢求。 父亲给他的就只有从路边卖烟花的铺子上,抓一把便宜又廉价的线香烟花,当作对他给自己长了脸面的嘉奖。 从小、到大。 至今,他已经习惯了一只兜里揣着打火机,一只口袋里塞满线香烟花,等回家后挑拣出还没有撅断的完整烟花,在破旧烂尾楼的楼下,在漫天繁星的星空下,沉默地用打火机点燃,烧掉。 那从一丁点的火光,涨大到能驱散黑暗的如豆焰火,再到最后落在地上的几点星灰。 他冷眼瞧着。 只觉得像极了他生活的希望。 一点点破灭、一点点燃烧殆尽。 普普通通,两样东西。 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却是他痛苦又无尽的日常时光。 是他不能触及的耻辱。 “线香烟花。” 吝泽淡声说。 他看一眼池思思的长发,把打火机拿远了些,捏着烟花顶端,“啪”地一声点燃。 火舌舔舐着烟花,很快便冒出了些微弱的火星。 吝泽半跪在池思思半米开外的位置,一手撑着膝盖,敛眸冷眼瞧着这已经上演过无数次的场景。 火星行至一半,骤然膨大成一团亮如白昼的火焰。 吝泽微微抬眸,愣住了。 池思思抱着膝盖蹲在他跟前,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两簇光芒,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支线香烟花。 惊喜、欢愉、雀跃。 似乎所有和“喜悦”挂钩的情绪都出现在了她的眼中。 像是将那为数不多的光芒也并数捧了进去。 头一次,吝泽觉得“点燃”这个词本身,是一件那么有意义的事。 他忍不住问:“好看吗?” 池思思点头如捣蒜:“嗯!嗯!” “……哪好看了。”吝泽喃喃自语,目光挪到刺眼的火光上,越看,似乎把那团坚强的小火焰给看顺眼了。 白焰映着池思思红扑扑的笑脸。 好像是挺好看的。 他低了低头,过长的头发险些被溅出来的火星燎着。 池思思见状,从手腕上褪下来一个细绳发圈,微微起身,越过烟花,绕到他的后脖颈,轻轻扎了个小啾啾。 然后把他有些泛湿的碍眼刘海往一旁拨了拨。 露出了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瞳孔。 吝泽今天没有戴眼镜,把碍事的头发都扎起来了,借着白炽火光,池思思细细瞧着他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狭长的眼睛,眼尾上挑,常被说是薄情人才会有的嘴唇,冷白冷白的肤色。 原来也是个隐藏的美人。 她捧着脸看他。 他敛眸看着烟花。 殊不知彼此都已经成为了对方眼中的风景。 这样俗套的英雄救美桥段,就是他们之间最开始的故事。 但其实人在危险的境况之下,肾上腺素迅速分泌,血脉亢奋,心肌加速收缩,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某个人,会将自己心跳的原因归咎于对方的出现,从而产生心动的错觉。 这个道理,可惜她没能早些知道。 直到躺上手术台,心灰意冷之时,她看着头顶的白炽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线香烟花那样微弱的火光,她却曾经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最亮的白焰,只因和当时所处的黑暗环境有关系,和身边的人亦相关。 而在那段往事中,连那个一向握紧自尊心不肯撒手的小男生,同她告白时也知道真情实意地表达爱意,她同床共枕了五年的人,却连一句“喜欢”都吝啬于诉说。 离开这个城市之际,池思思坐在飞机上,望着云端起起落落的浮云,兀地想起最喜欢的那首歌的歌词。 “时光穿不断,流转在从前。” “刻骨的变迁,不是遥远。” 她的爱不该蔓延,早该随着那簇白焰一同落个熄灭的结尾。 为了那一支线香烟花、那一瞬间的错觉,池思思将自己禁锢在了从前的回忆里,自欺欺人了五年。 吝泽却再也不是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少年了。 第20章 我的猫 夜半惊醒,池思思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坐于黑暗当中。 又做梦了。 又是噩梦。 近来她总是频繁地梦到以前,或许是因为归期将近。 有些人真是连梦里都不愿意放过你。 池思思叹口气——她从前很少这般唉声叹气,近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沾染了这些坏习惯。 她摸到台灯的开关,“啪”地一声按下。 骤然亮如白昼的灯光刺得眼睛发涩,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 窗外是上马莱昏昏欲睡的街道。 对面是一座自17世纪存在至今的石头豪宅,女主人是个热情又浪漫的法国女人,时常会敲响她的家门,给她送来一篮刚烤好的布利欧修,热气蒸腾的融化黄油味最是诱人。 走过这条街,在Marais地区唯一的钟楼旁有一座古老的有盖市场。 容纳毕加索博物馆的萨莱酒店,可以享受当地美味鸡尾酒的小红门酒吧,以及她最爱晚餐后散步路过的罗帕克画廊。 这片区域古老、鲜为人知,在池思思眼中却至今鲜活。 抬腕看一眼手环,时间停在凌晨五点,距离起飞回国还有四个小时。 但她一旦惊醒就很难再进入睡眠状态,想起心里那块悬着放不下的石头,她按下笔记本开关,打开柜子翻找咖啡粉。 咖啡粉没找到,指尖触碰到一罐冰冷的玻璃,她的视线落在那瓶咖啡豆上,再三犹豫,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把研磨工具一并拿了出来。 如果让姜栀知道她大半夜不睡觉,凌晨五点在房间里磨咖啡,一定会觉得她的大脑哪一部分出了问题。 等她磨得手酸,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水也刚好沸腾。 一刻钟后,池思思捧着只猫爪咖啡杯,披着毯子,正对着网页一字不落瞧着,整个人几乎都要钻进去了—— “Ma sur,Tu m''as manqué.” 一阵清亮嗓音的男声骤然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吓得池思思险些一头栽进笔记本的晶屏里。 她揉了揉额心,无奈地叹口气,连看也没看一眼便划下了接通键。 不等她开口,从电话那端传来和方才的铃声一模一样的清澈嗓音。 “Bonjour~姐姐,早上好。” “不是很好,布兰特,你又一次扰人清梦——这个词能听懂吗?” “啊,当然可以,因为姐姐总是这么跟我说,我就去请教了姜老师。是说我将姐姐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的意思吧?” 对面小男孩的口吻听起来很是得意,池思思哭笑不得,虽然很想纠正他的错误理解,但歪打正着,他的出现的确冲散了不少梦境带来的负面情绪,所以她只笑了笑,轻轻说:“勉强正确,你的中文进步很快。” “哼哼,Bien sr!” “如果能谦虚一些,想必会更好。” “能得到姐姐的夸奖,我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 池思思一而再被他逗笑,玩笑半晌,终于想起那杯几乎放凉了的咖啡,拿过来轻轻啜饮一口。 没有加牛奶和方糖的纯黑咖啡的确不是一般的苦,池思思微微蹙眉,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强逼迫自己喝了下去。 “姐姐,我好像听到你在喝什么,是我送你的手磨咖啡豆吗?” 池思思从苦涩的味蕾中抽出舌尖,挤出一个“嗯”字。 “不是还寄给你一袋Geisha吗,那个品种的熟豆能嚼出花朵和热带水果的香气,甜度浓烈,适合姐姐喝。” “太甜了,不喜欢。” “为什么?我听姜老师说,你很喜欢甜食和可爱的东西,所以才送你猫爪杯的。” “以前是。”池思思握着那只正用在手里的可爱陶瓷杯,面不改色道:“现在不喜欢了。” “为什——” “brant。” 她极少称呼他的法语名字,而一般在这种时刻,布兰特都能敏感察觉到自己在危险的边缘试探过头,于是这个聪敏的男孩儿及时转移了话题。 “姐姐早上想吃什么,我七点去楼下接你的时候顺路带上。” “水果酥饼,要教堂拐角那家面包店的。” “bon,等我哦。” 挂断电话,池思思突然有些疲倦。 她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四年,吃惯了五花八门的法式面包,临了却没有一丝不舍,竟然有些怀念故里的油条豆腐脑茶叶蛋糖糕——这些即便是从前她也不爱吃的早点。 她将这种没由来的想念归咎于想家,想念油盐酱醋茶在妈妈手中能做出的独特味道。 池思思收拾好行李,最后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落的东西后,敲响了对面古宅的房门。 从邻居家门走出来的瞬间,像是卡着点一般,身后响起两声车鸣。 池思思回过头,从那辆通体漆黑,似乎每一个酷盖都该拥有一辆的牧马人上,率先迈出一双漆黑的马丁靴,以及修长笔直的长腿——也套着黑色的牛仔裤。 腰间松松垮垮地垂着一条银链腰带,黑白交错的连帽衫扣在头发上,俨然一副不辜负这辆车的酷盖模样。 “wow.”邻居太太似乎十分为此惊讶,目光在她和酷盖之间流转,八卦地挤了挤她的肩膀,口吻揶揄:“C’est ton petit ami C''est cool.” 池思思无奈扶额:“Non,C’est mon frère.” 不远处的酷盖听到这番对话,不满地扯下了盖在头上的帽衫,露出和衣着完全不搭的容貌。五官稚嫩,眼窝深邃,唇角微微上扬,俨然生了一副招人喜欢的小太阳脸。 他嚷嚷道:“Je ne suis pas ton frère!虽然现在还不是男朋友,但很快就是了!” 池思思不理会他,和邻居太太道别后,拉着布兰特把他塞进了副驾驶的座位里。 “连驾照都没有,你想被拘留吗?系安全带。” “虽然没有驾照,但我开车的技术可是很好的。姐姐想试试吗?” 虽然对方语气认真,但那副表情怎么看怎么充满调笑的意味,池思思毫不留情一把扯住他的脸蛋,操持一副老母亲的口吻问:“吱吱是不是又教你奇怪的东西了?” “没、没有!” “好哇,还学会包庇了!” 池思思松开手,又拽了拽他的黑白条纹的连帽衫,以及腰间那条锁链——腰带的背面,被她顺着扯出来一副银手铐。 “……” 布兰特看着她呆愣的表情,挑眉一笑:“是不是酷毙了。” 池思思沉默半晌,露出一副震惊到无以言说的神情,边冲他比了个标准的大拇指,边道:“brant,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虽然听不懂,但看到国际通用手势以为被夸奖了的布兰特,像小狗狗一样得意地耸了耸鼻尖。 池思思望着他骄傲的小表情,以及那双蓝宝石一般的瞳孔,愣怔半晌,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你的眼睛和cookie一样漂亮。” “cookie是谁?” “我的猫。” 池思思不再就此多言,布兰特亦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没有继续追问。 牧马人驶出Marais街区,一路朝向巴黎机场轰鸣而去。 八点一刻钟,池思思将车停在地下车场,拉着皮箱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坐下。 她断舍离一向做得很好,多余的东西不管之前有多喜欢都会毫不犹豫地丢掉,反观布兰特,大大小小的行李,和机场工作人员借了一辆手推车才勉强能堆下。 两人坐定后,他把池思思点餐的水果酥饼递给她,自己抱着根干巴巴的法棍啃得欢实。 一路颠簸,酥饼有些冷掉了,甜腻的蜂蜜在口中化开,池思思吃了两口便觉得微微反胃,想起她指名的那家店门前长长的队伍,布兰特七点到她家楼下,要买这个起码要六点起床—— 对于一个娇生惯养又懒散的小少爷来说,实在很是不易。 再三犹豫,她还是强撑着吃完了。 距离最后的安检还有半小时,姜栀姗姗来迟,总算压着点从公司赶来从池思思一程。 她拥抱了池思思,又给了这个不省心的中文学生一脚,再三叮嘱后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仿佛有担心不完的意外。 “老师,你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爬开。” “爬开是什么意思?” 姜栀不理会他,只望着池思思,欲言又止。 毕竟是二十几年的朋友,朝夕相处时亦有,池思思很快明白了她所担忧的事,微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心。 “没关系。”她说,“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甜食了。” 第21章 只消一眼 从巴黎飞往姜草市的行程足足有四个钟头,到了用餐时间,一份份用保鲜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飞机餐摆在了支开的小桌子上。 池思思道了谢,随即面对眼前一系列“喂猪服务”的丰盛餐点,却有些难以下咽。 她把盛放食物的小碟一个个挪到了布兰特跟前,只留了一道爽口的冰镇柠檬布丁。 早上吃的酥饼残渣似乎还在胃里叫嚣,池思思望着一旁啃了一根半个大法棍还能优雅地往嘴里送着满满当当的食物,并且干吃不胖的布兰特,心头一时浮现出些微妙的嫉妒心来。 语气便也跟着变得酸溜溜:“真好啊,吃这么多都不会长肉。” 布兰特诧异地看她一眼:“难道你还需要担心发胖的问题吗?” “当然。”池思思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好听吗?好听就是好瓜。” 小男生转了转漂亮的眼珠子,认真道:“你们中国人不是常把月有阴晴圆缺挂在嘴边,姐姐自认为的胖或者瘦,在我眼里就是圆月和弯月的区别,都是同样的美丽。” “……brant,你好油。” 话虽如此,她不平和的心态稍稍愉悦了些。 人总会有这种微妙的心态,从小孩子嘴里听到的话便会当真,大人真假参半的话却只能听十句信三句。 布兰特今年刚成年,整整小她十二岁,在她眼中正是“心直口快,童言无忌”的年纪,哪怕知道他一向嘴巴很甜,也不由兀自信以为真。 身旁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池思思从资料中抬起头,目光斜斜落在布兰特身上。 吃饱喝足了倒头就睡,小朋友没有一丁点烦恼,真叫人羡慕。 机翼划开柔软的云团,飞机在云层中起起落落,穿梭其中,漫长的三个小时后,稳稳落回了地面。 布兰特醒着的时候没少和漂亮的中国空姐搭讪,逗得对方频频发笑,到下飞机时两人落在最后,看着竟有些依依不舍的模样。 池思思无奈地摇摇头,站在走廊等他留完联系方式。 过道铺了一层浅灰色的地毯,踩在上面落脚柔软,池思思转身面向透明廊壁,望着映在玻璃上那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干练的小香风外套,浅驼色阔腿裤,方头小低跟和同色系的挎包,以及…… 她托了托落在肩膀上的短发,发尾打着卷,鼻尖能嗅到淡淡的发膏味。 池思思舍弃了那一把齐腰的长发,习惯了买干练的职业装和长裤,正视自己的身高,不再穿容易崴脚的细高跟。 接受了干巴巴的法式早餐面包,放弃甜食,逐渐接受了咖啡不加方糖的味道。 她坚信自己在朝好的方向改变,却越来越不认识自己。 近乡情怯—— 大约诉说的便是此番愁思。 当初她没有知会家里人便冷不丁离了婚,至今除了姜栀没有人知道她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连夜奔赴巴黎那晚,池夫人不挽留她,只坐在一旁默默流泪。 这是她独身处于巴黎,投在绘画大师Adrien师门下学画三年,每每忆起便不禁落泪的一幕。 他们还能认出她吗? 池思思正忧心忡忡,那边布兰特告别完,笑吟吟地跑了过来,顺手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东西。 回头一看,反倒是空姐的神情十分失望,不舍地向这边张望。 池思思不由燃起一颗八卦之心:“你不会拒绝人家了吧?” “是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告诉她我有女朋友了。” “嗯?”池思思警觉。 “没错,就是说的姐姐。” “……brant。” “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啦,有女朋友怎么可能还到处勾搭。” 布兰特的求生欲这三年来被锻炼得相当之高,见池思思表情不对便立马改口。 “我说我年纪还小,学业为重。” “……如果是真的,我也能替Adrien先生高兴一番。” 布兰特是Adrien大师的独生子,或许是被周遭的生活氛围所感染,他在绘画上的天分是常人学五年、十年,都无法与之比拟的。 不过再如何天赋异禀,这个年纪该有的叛逆倒是一点也没落下。 此番她学成回国举办画展,布兰特也一同跟来,正是大师想让他多见见世面,收一收肆意妄为的脾性,把心思着重放在绘画上。 临出发前也格外叮嘱了池思思要看好他。 她悄悄抬眼瞄一眼在机场各个免税店里来回转悠的布兰特,这一趟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越靠近接机区,池思思的心跳便越来越快。 这些年出席大大小小的画展,原本容易临场犯怵的毛病减缓不少,此刻仿佛再度回到了小学第一次站在舞台上,被陌生人审视时的紧张感。 “思思!” 池夫人的声音从人堆当中传出来,她循声望过去,看见了自己的父母。 即便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他们仍是在拥挤的人潮中,一眼便找到了自己。 池思思眼眶微微发涩,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拥抱了自己的父母,然后赶在布兰特说出是那么欠打发言之前抢先一步说。 “这位是布兰特,Adrien大师的独子,跟着吱吱学中文的。” 布兰特一噎,油腔滑调到嘴边了又被迫咽了回去,老老实实打招呼。 “伯父伯母好。” “你好,兰……”池夫人看向自己的女儿,一时没记住那个有些绕口的法国名字,犹豫半晌。 “你好,兰兰。” “……” 在场余下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布兰特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他学艺不精,一时难以辨别这两个字的含义。 池先生不好拂自己妻子的脸面,池思思忍笑亦忍耐地十分痛苦,末了,轻咳一声。 “没什么区别,我们走吧,兰兰。” 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叠字。 “去哪儿?” 池思思笑了笑:“带你回我家。” 对于家里这位罕见的法国小少爷式客人,林阿姨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也许因为布兰特在吃这一方面深有造诣,国籍不同,性别不同,相差几十岁的两人竟同鹅肝到底是烧着好吃还是用烤刀片着好吃一话题展开了激烈讨论。 池家的设施同她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区别,池思思趴在池夫人的膝盖上,微微阖眸,感觉自己的发丝被拢在一双温柔的手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 “怎么把头发给剪了,妈记得你小时候最宝贵自己这头黑发,跟电视剧里的皇后娘娘似的,掉几根都要吱哇乱叫。” 池思思被她说笑,笑了一盼,宛如梦呓一般,低低道:“就是不想要了。” 在别人跟前,她有一万种借口,打理不方便、怕画画时沾到油彩、脱发严重,诸如此类。 但在妈妈面前,她只想褪下伪装,安安静静做回自己。 “不打紧,我的思思怎样都很好看。” “谢谢妈妈。” * 画展的开馆时间安排得十分紧迫,他们中午落地姜草市,只来得及在家吃顿饭、歇一歇脚,便要赶在两点前匆匆到达展馆。 此次画展的主题是关于“星星”的创作,两点开展,六点结束,余下到九点的三个小时则是对展出的三十九幅画作进行的一场拍卖会。 拍卖所得金额会悉数用以资助姜草市的孤儿院以及对残障儿童的救助。 展馆举办方是一家从未听说过的合资小企,约莫是近几年新成立的什么慈善机构吧。 池思思坐在车上,低头翻看着关于举办公司的官网资料。 她的老师Adrien的确是位名不虚传的画作大师,若向他抛出橄榄枝尚且情有可原——就算是布兰特,往好的说起码也有个大师之子的名号。 但这家公司却指名道姓邀请了名不见经传的池思思。 实在难叫人不心生疑窦。 一个急刹车,池思思整个心思都在手里的平板上,险些一头栽到副驾驶座位的背后。 她反应极快,抱住了平板,也腾出手支撑住了身子,头却一阵眩晕,早晨那块油腻酥饼带来的呕吐感再次涌现。 “姐姐,没事吧?” 布兰特向后探出半个头问。 池思思强压下反胃的感觉,摇了摇头:“没事,还有多久?” “快了,十分钟。” “嗯……” 十分钟后,出租车缓缓停在姜草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域。 展馆占据的地段位处中心,来往人流量极大,附近又没有同行竞争,虽说是第一次开展,但可见未来极为优越的前景。 因而除却受邀参展的各行各业精英外,亦有不少慕名而来、前来瞻仰的画师和投资方。 池思思看着眼前占地面积堪比一整个中型博物馆的展馆,还是怎么也想不通举办方邀请她参加的目的何在。 “姐姐,走吧。” 布兰特像个小绅士一样,弯起手臂,示意池思思挎着他的胳膊。 “又不是让你来参加欧洲舞会的……” 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但她到底随了这位小绅士的心意,提起裙摆,轻轻挽住了他的臂弯。 向侍从递交过请帖,正前方围着一圈人,言语中能听出来被围绕在中心的,正是此次画展举办公司的股东。 兰特一米九的身高,轻松越过人群向里看去,脸色微变。 池思思犹豫是否要过去打个招呼,虽然她不喜欢这种场合,却也是不可或缺的礼节,何况她也实在好奇对方邀请她的理由,正打算走过去时,手腕被人向后拽了拽。 “姐姐,趁现在人少,去找找我们自己的画吧。” “自己的画不是已经瞧见过千百遍了,有什么好看的?” “展出来的不一样——” 他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固执地往人群反方向钻。 池思思曲指蹦了他一个脑瓜,正色道:“brant,别闹。” 说罢,她转身看向逐渐散开的人群。 这一眼。 只消一眼。 她指向人群的鞋尖停顿在原地,再也无法向前。 22. [最新] 22 他们依然是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 人群正中央的男人,一身熨帖平整的西装,格纹领带,黑色的边夹,长发微微遮住后脖,只掖起一边落在细细的金丝框眼镜上。 从侧面看去,他勾唇笑着,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一如既往。 如此优雅、如此动人。 落在池思思眼中,却如同洪水猛兽。 血液似乎一瞬从身体中抽离出来,她下意识转身要走,逃离人群,甚至逃离这个会展。 却为时已晚。 吝泽微微抬眸,唇畔尚且噙着笑意,遥遥望向她。 久别经年,他站在玻璃下方,太阳光线照射进来,那双本就优越的琥珀眼瞳透出异常漂亮的光彩。 里面照出的,是她的一袭纯白裙摆。 什么干练果决。 什么优雅端庄。 池思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立刻走人的冲动。 于此僵局之下,布兰特立在她身后,碰了碰她的肩膀。 “姐姐,挽住我。” 池思思高度警戒,干巴巴问道:“干什么?” “看都看见了,在他面前这样落荒而逃,你愿意吗?” “……” 这一句无疑戳中了池思思的痛处。 “你看他身边的女人,姐姐,相信我,你不比她差。”布兰特压低嗓音,垂首附在她耳畔轻轻说着,指尖有意无意地撩拨过那只硕大的菱水晶耳坠:“Adrien大师的独子——好吧,这么说虽然有些丢人,不过我好歹也是有自己代表作的,这个身份,总不给姐姐丢面子吧?” 他身边的女人。 吝泽身边的其他女人。 池思思愣愣地望着那个穿着红色蓬摆礼裙的女人。 栗色卷发垂于盈盈一握的窄腰间,未佩珠饰,只露出一对漂亮的锁骨。 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间皆充斥着浓浓的纯欲气息,将“性感”和“清纯”两个对立词完美融进了那双勾人的眼睛里。 她从容应接过自四周递过来的一只只高脚杯,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同吝泽站在一起,看起来是那样的般配。 池思思敛眸,眼睫微微颤了颤。 姜草市只有这么大,他身负盛誉,而她如若成功拍卖出了自己的画作,亦会享有盛名。就算不会相见,两人的事迹总会在不经意间落尽彼此的耳朵。 有意无意。 愿意或不愿意。 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池思思自认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甚至不断反复确认画展举办方的名单里有没有那个熟悉的名字。 警觉到这个地步,结果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池思思总以为自己的婚姻惨淡收场,结局并不尽如人意,至少吝泽却没有做出过触犯底线的行为,只是她不能接受自己其实并没有被爱着这个事实罢了。 她不想在吝泽面前作出一副风光归来的假象,也没有生过分毫恣意炫耀的心思。 过得好不好、有多好,只要她和在乎她的人知晓便足矣。 像河豚一般竖起满身的刺,只会让自己看起来越发像个放不下过去的小丑。 他不是她的敌人,也不是她的爱人。 于时于刻,吝泽只是一个同她的人生毫不相关的旁人。 仅此而已。 “brant。”池思思自然而然地挽住布兰特的手臂,将动作和神态都复原到了最开始进门的状态,淡淡笑道:“没有必要。” 布兰特默不作声打量她的神色,确认不是强撑笑意后才放下心来,“可惜了,少了一个宣之于众的机会。” “?” 眼前一白,她下意识眨了眨眼,循着光点望过去,果然是站在人群外围拍照的记者。 池思思面带微笑看向镜头,暗里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布兰特腰上的软肉。 “好哇,连师姐都敢坑了。” “疼疼疼……我错了。” “不过,你怎么知道吝泽的,我不记得有和你提过。”话落,她立时反应过来,“吱吱真的是……她怎么跟你说的?” “唔……只是给我看了他的照片,告诉我,这是辜负了姐姐心意的人。姐姐,不是我盲目自信,论家世、相貌,我哪一点不比那男人优秀?你看——” 他骤然躬身,毫无征兆地凑近。 “我连瞳孔颜色都比他漂亮多了,你不是说像你的猫吗,那能不能像喜欢你的猫一样,也喜欢喜欢我呢?” 他说得不错,Adrien大师的血脉里有一半法国皇室血统,即便迎娶了一位优秀的东方女性,到布兰特这一代,依旧拥有四分之一的贵族血脉。 真真正正的高贵出身。 也似乎为了印证这份血统,他拥有与生俱来的优雅和绅士天性,和那份伪装出来的斯文堪称云泥之别。 就连同样异于常人的瞳孔,纯蓝总要看着比琥珀清贵许多。 布兰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抹深邃的蓝几乎要把人给吸进去。 brant在古德语中是妖精的意思。 摄人心魄的小妖精。 果然很符合。 池思思抿唇笑了笑,露出一边甜甜的梨涡,刻意回避了这番试探,踮着脚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那就先让你感受一下我家小饼干平时的待遇吧。”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挽手行至人群中央。 那位明艳的女人瞧见她,率先伸出手,主动自我介绍。 “你好,司薇岚,请问是池思思小姐吗?” “我是。司小姐你好——” 话未说完,握住的那只手微微用力,轻轻一拽,对面的女人顺着这股力道,迎面给了池思思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就知道是你,这样面对面瞧着,比照片还要美上一万倍。” 池思思楞楞地接受她的拥抱,一副状况外的模样,神游在外一般:“司小姐谬赞……” “毫不夸张,你若站在万人当中,我大概一眼——也只能看见你吧,真是叫旁人黯然失色。” “……” 司薇岚真情实意地夸赞着她,像从前在巴黎时——不,甚至比所有追求过她,自诩浪漫的法国男人还要不吝啬自己对美的盛赞。 夸得池思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Super!司小姐夸人的方式可真是直白又热烈,学到了。姐姐,你怎么脸红了,难道你原来喜欢这样的吗?那我这么些年不是白含蓄了,姜老师骗我!” 池思思回过神来,红着脸搡了他一把,小声说:“别胡闹……” “这位就是brant先生吧,欢迎来到中国,体感如何?” 布兰特回握她的手,挑眉笑了:“目前从司小姐没有给我加上‘Adrien大师独子’的名号这一点上来——很不错。” “Honoré。” 她笑盈盈地回道。 这边寒暄得差不多了,司薇岚终于想起旁边还晾着个大活人。 “这位是公司的另一位投资人,多年来也一直致力于资助各大孤儿院和救治所,本次画展的场地也是由他提供。” 池思思小幅深吸口气,抬眸望了过去。 吝泽恰好也在看着她。 不如说,他的目光从池思思出现时起,便没有一刻离开过。 “你好,吝泽。” 近乎贪婪地将她刻进眼中。 唇瓣上下翕动间,说出的话却仿佛两人素不相识。 池思思的心脏空了一瞬。 她略略颔首,礼节性地虚虚握了握对方的指尖。 旋即快速挪开,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多加碰触。 好在布兰特没有再闹幺蛾子,也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神色不能再寻常地同吝泽握手。 “吝先生,你好啊,久仰大名。” “你好。”吝泽曲指,用骨节推了推银丝镜框,“Adrien大师近来身体如何?” “不知道。”布兰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也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不过就老爷子一顿饭吃三碗的饭量来看,大概还有几十年活头。” “是么。” 一缕纤长的发丝将将落在唇边,他微微笑了笑:“听说大师今年的用药量比往年翻了一倍,还以为作为大师的独子,brant先生能比外界知道更多,看来是我想岔了。” “……” 池思思刚松懈下去的一口气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一句话,把布兰特最不愿意提及的两个雷区踩了个遍。 果然还是那个看事通透,刺人时一阵见血的他。 为了防止再生出什么变故,或者,只是单纯想要逃离这片呼吸压抑的空气。 池思思拉着布拉特暂别二人,匆匆向展馆深处走去。 至于吝泽如此针锋相对布兰特的原由——她将此归咎于,吃饱了撑的。 “姐姐。”走出一段距离,布兰特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似笑非笑地问:“你就这么怕我找他麻烦吗?” “小朋友,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池思思无奈地点了点他的眉心:“我是担心你给自己找麻烦,既然知道现场有记者,就老老实实逛画展。不然被心思不正的人抓拍到什么,造谣全凭一张嘴,再一扭曲事实,老师还不得当场飞来姜草把你逮回家。” “唔……” 小朋友掐头去中,只自顾留下了最想听的一句话,“我明白了,姐姐不想让我离开。” “……你开心就好。” * 漆黑的森林中,树冠层层密布,冠顶参天,将夜幕遮挡得严丝合缝。 独独一厘星光遗漏凡间,悄然从云霾中挤了出来。 边坠落,边消散。 将生命全部光亮献给了浓浓夜色。 这幅画同周围蓝紫色调为基础,辅以亮浅色叠堆出星空既视感的画作群一对比,整体的色感和主题便稍显阴暗。 别具风格。 名为—— 《妒火》 命名就更奇怪了,不仅和星空主题搭不上边,甚至很难将其与画面本身联想到一起。 参展部分画作邀请了画师本人前来参观,为了避免观赏性变质,不到最后的拍卖环节,除了举办方和画师本人,没人知道每幅画分别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参观的人大多还是为利益驱逐的生意人,他们偏好那些大红大紫的富贵颜色,迷信挂在家里就能让他们的生意也变得红红火火,因而极少在这幅画跟前驻足。 池思思细细打量着,瞧出些端倪。 “布兰特,你这幅画的是简拉?” 后者微愣:“你怎么知道?” “倒是不难看出来,不过名字我就想不明白了。” “不是,姐姐怎么知道这是我的画?” “这般与众不同的叛逆感……相当贴合印象。” 闻言,布兰特颇为失望地摊开手,随即久久盯着画上的一匣碎星出神。 “相传,年轻的宙斯爱上了光明之神的小女儿简拉,意图将她占为己有。但简拉却深爱着人间一个名为凡洛卡的英俊少年。简拉宁死不从,宙斯一气之下,将简拉变成了他身旁的一颗星星。” “化作星星的简拉日日哭泣,宙斯气急败坏,便开始处处刁难凡洛卡。白天他去打猎,宙斯便让阿波罗驾着太阳车离开,森林中变成漆黑一片的瞬间,无数雕鹰开始啄凡洛卡的身体。简拉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燃烧了自己所有的光亮,为凡洛卡洒下一缕星光。” “思思。”他唤她的名字,“你知道这个希腊神话吗?” “听说过。宙斯身为万神之主,不干正经事,倒只把神主的权力滥用得很充分。” “我大概能理解。” “哈?” 布兰特直勾勾看向她。 “妒火焚身的感受。” 池思思避开他的视线,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吱吱真的是,下次打电话一定要投诉她,什么乱七八糟的知识都给小朋友灌输……” 她絮絮念叨着,自然而然地将布兰特的辈分往下压了一级。 惯用手法。 被称作“小朋友”的成年男性烦躁地抓了抓一头金发,开始后悔不该来参加这场该死的画展。 * 拍卖会入场开始,池思思捏着座位牌一排排对照,左边无疑是跟屁虫一样的布兰特,直到司薇岚落坐在右边空余的位置时,她才松了口气。 寒暄几句话的功夫,拍卖会正式开始,三十九幅画作依次挪上了台。 起先几幅的叫价都不算高,直到主持念出brant的名字,兴致缺缺的几位富商突然坐直身子,捏着加价牌摩拳擦掌起来。 五十万起拍,价却是一百万一百万的加。 brant窝在座位里,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他低头刷手机,时不时因为一张有趣的图低声发笑,对身后激烈的竞争漠不关心,仿佛台上那幅画同他没有半点关系。 最后《妒火》以四百五十万的价格卖给了一位画室学徒,似乎是Adrien大师的粉丝。 随后,一幅幅画抬上来,激烈加价,再一锤定音,同样的流程走过几十圈,众人的热情皆有些消退。 又一幅画的遮布缓缓落下。 画布中央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儿,三四岁的模样,肤色泛白,头发软软的,有些营养不良的栗子偏色,像一只精心打磨出的娃娃。 他闭着眼睛,怀里抱着一颗硕大的星星,微微散发柔光,头顶一副光圈,背后探出一双小小的翅膀。 身后是绚烂的夜空。 向下飞速滑落漫天的流星群。 仿佛他抓住了其中一颗,对着近在咫尺的星星许下心愿。 《小星星》 ——池思思。 她在Adrien大师门下学习时,刻意对外隐瞒了,她仰慕大师的画技和在画作中倾注的情感,却并不需要这份连带的虚名。 这幅画像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投入湖中,没有激起一星半点的水花,旋即沉入水底。 池思思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横竖她不是冲着拍卖价来的,只想展出自己的画作,到这一步,其实已经足够了。 但总有人不让她省心。 “起拍价,20万——” “一百万。” 全场哗然。 池思思震惊地看向身旁边单手玩水果忍者,边举牌叫价的布兰特。 “你疯了吗?” “一百五。” “……” 池思思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吝泽不看她,只抬手勾下眼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身旁的布兰特。 “我警告你,不要再加……” “二百万。” “brant!” 吝泽不紧不慢地跟上:“三百。” “扑哧”一声。 司薇岚竟笑了起来,红唇一弯,衬得她越发明艳动人。 只可惜池思思无暇欣赏此番美人美景,她不知道对方因何发笑,司薇岚倒兀自笑说:“还知道避开二百五,看来是还没上头。” “……” “四百万。” 但布兰特的脾气显然已经被激了上来,从最开始只是想为她找场子,变成了单纯的脸面竞争。 她可不想登上明天早间新闻的标题,并且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评价一定好不到哪去。 那会毁了她三年的努力。 布兰特这边她是劝不动了,池思思正犹豫是否要和吝泽说明白,后者却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紧紧跟上来。 池思思回身。 吝泽刚好擦完右边的镜片,偏头带上眼镜,视线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没什么表情地移开了。 他及时收手了…… 这绝非意外。 新起之秀的画作以四百万的价格拍卖成功,仅次于Adrien大师的独子。 这能让人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在她本身对于绘画的天赋上,又不会过于引人瞩目,招致妒心。 明目张胆的举动。 小心翼翼的心思。 张扬又隐晦。 深情又克制 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池思思喉咙干涩,她转回身,恹恹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拍卖师倒数的最后一次,司薇岚突然探出半个头,越过池思思,冲布兰特眨了眨眼。 “小弟弟,抱歉啦。” 说罢,举起手中的号码牌:“四百一十万。” “……?” 在布兰特整个人处于茫然状态的时候,三次倒数结束。 一锤定音。 “恭喜22号以四百一十万的价格成功竞拍《小星星》。” * 三十九幅画作,以三千两百万的总价全部卖出。 拍卖会散场后,由于结果比预想要超出三倍,司薇岚兴致上来了,临时自费加了一场晚宴,大手一挥,把姜草市最大的一家米其林的厨师全员临时聘来了一晚。 大堂角落响起一曲轻快的圆舞曲,司薇岚过来敬酒,瞧见布兰特沉闷的神色,朗声笑了一盼,把高脚杯递给路过的侍应生,红裙翻飞,强行拉着他走到舞池中央跳了一支舞当作赔礼。 池思思微笑看着,轻抿一口手中干涩的红酒。 她从前是不能喝酒的,如今也能多少品味出浓醇的酒香。 只是这一口苦酒入喉,烧着她的喉咙一路滚进胃里,把白天晕车时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反胃再度勾了上来。 池思思摸了摸锁骨,把高脚杯放在桌上,提起裙摆不慌不忙地走向洗手间。 途中还有心思笑着和记者打了招呼。 等到了洗手间,她背身关上门,眉心微蹙,一低头,扶着洗手台的边缘吐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空间里一时只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池思思拧紧水龙头,狼狈地用手背抹掉嘴角花掉的口红,一抬头,和镜子映照出的琥珀色眼瞳视线搅在了一起。 “你——吝总,这里是女洗手间,您是不是走错了。” 吝泽低眸,看着她滴水的指尖,猝不及防托在掌心,轻轻捧了起来。 或许是触摸过大理石的原因,池思思的手很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三年前拿掉的那个孩子,给她留下的不只是心理上的伤痕,更有身体上无法根治的病痛。 像变魔法一样,吝泽摸出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上面绣着圆滚滚的草莓。 是十四年前,那个盛夏的午后,池思思递给汗流浃背的他那块手帕。 吝泽托着她的手,仔细、轻柔地拭去了上面擦出一条线的口红印记。 他挑眼,视线落在池思思的唇上。 眼底如火燎原,又不知为何极力压制,末了,只伸出手用拇指蹭了蹭她花掉的口脂。 池思思冷眼瞧着。 镜子里的他们,白色礼裙、黑色西装,同八年前她手捧花束,挽着吝泽步入婚姻殿堂时几乎别无二致。 就像吝泽碰触到她肌肤的一瞬间,池思思下意识把脸往他温热的手心里蹭了蹭一般。 分开的时间里,池思思拼命改掉自己的习惯,将喜好偷偷藏起来,却在这一刻全盘崩溃。 原来她亦然保持着多年共处时的习惯,下意识的做出某些行为。 吝泽亦然。 他们依然是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 却也是最陌生的人。 “咣——” 洗手间的门猛地推开,重重摔在墙壁的瓷砖上,力度大到让人有种下一刻就要裂出碎纹的错觉。 司薇岚目瞪口呆地看着吝泽,再后退半步,看一眼头顶的女士图标。 空气足足安静了半分钟的时间。 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不停游移,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神情。 池思思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平静道:“司小姐,能麻烦你帮帮忙吗?吝先生喝多走错厕所了,怎么劝都不听。” 吝泽:“……” 司薇岚失笑,看着自己的合作伙伴逐渐泛青的不虞脸色,轻咳一声,让开条路。 “请吧吝总。” 微顿,补充道:“我帮吝泽查探过了,外面没人,您放心。” 吝泽斯文地推了推镜框,那微笑怎么看怎么咬牙切齿:“谢谢。” “不客气,应该的。” 待他离开,司薇岚这才放肆地笑了起来。 她大约跳舞跳得很开心,又啜了些酒,面上微微熏染了些酒气。 “我只听说吝泽有个前妻,倒没想过这么有个性。” 池思思早就想单独找她谈谈,苦于没有机会,抓着这个时间把心中的疑惑都抛了出来。 “司小姐,请问是您指名邀请我出席画展的吗?还有那幅画——我不明白。” 她怀疑过吝泽,但依对方的反应来看,显然也是意料之外的。 “是我。”司薇岚摸出只红棕的口红,薄薄涂抹在唇上,“在回答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 “请讲。” “孤独症谱系障碍——这个词,池小姐知道吗?” 池思思惊愕,略略颔首。 司薇岚扬唇笑了笑,不作解释,引着她往画展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走去。 这里来往的人流量很小,大多集中在中心区域。 墙壁上孤零零挂着一副画,用玻璃框裱着,A4大小的横版水彩纸,上面用马克笔横七竖八地涂出一个个不规则的物体。 线条排布混乱,色彩杂乱无章,甚至连抽象派都算不上。 池思思端详片刻,犹疑道:“这是……地球?银河、星星,玫瑰花,还有一个,嗯……机器人?” 闻言,司薇岚安静地注视着她,须臾,莞尔笑了。 “关于池小姐的两个问题,这就是我的答案。” 隔着玻璃,她染着淡淡水红色的指尖碰了碰画上的那颗星星:“虽然这幅画没有拍卖,但它永远是我心中的无价之作。” “抱歉,我还是不太明白……” 窗外响起一阵鸣笛的声音,司薇岚笑了笑,拉着她走了出去。 展厅门前斜停着辆红色的路特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穿着白色T恤蹲在前车轮旁边,用水和出的软泥捏着什么。 他的身边是个一袭燕尾服的年轻男人,抱着手臂不耐烦地靠在车上。 “这孩子是……” “我儿子。” “哦,那旁边那位一定就是您的——” 司薇岚翻了个朝天的白眼,冷笑一声:“我家保姆。” “……” 好嚣张的保姆。 说着,小男孩儿遥遥听见了司薇岚的声音,他抬头看了过来—— 眼睛很大,肤色微微泛着冷白,头发软软的,有些营养不良的栗子偏色,像一只精心打磨出的陶瓷娃娃。 “……” 池思思惊愕的神情在司薇岚意料之中。 “或许现在你清楚原因了?” “小星星……” “是的。”相较于此前,或算计、或试探,此刻她眼神柔软,像看着一粒世间独此一份的星辰。 “他是我的天使,我的星星。” “池小姐的画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我儿子吧?” “是的。当初……答应小星星会找人带他回家,此后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履行承诺,这一直是我心头一大愧欠之事。” “不,我反而要感谢你。因为这一句承诺,你让他对我的到来充满期待,我也很高兴,能如约而至。” 说罢,她抬脚走过去,抱住了那个满手泥浆的男孩子。 不知为何,这温馨一幕却微微有些刺眼。 池思思低眸,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原本她也该有自己的星星。 第23章 喵~ 蘸满颜料的笔停落在画布上,久久停顿,直到落笔之处糊成一团粘稠的形状,玻璃窗微微敞开半扇,有凉风顺着缝隙卷了进来,吹散了一室闷热。 池思思回过神来,方意识到自己的眉头拧得有多死。 她看着眼前被草草一笔毁掉的全局,烦躁地把画笔丢进了一旁的水缸。 画展圆满落幕,举办方将所拍卖所得资金依循合同分给画师七成,余下三成悉数捐献给了姜草市四家孤儿院,以及一家残障儿童救助所。 池思思没有要属于自己应得的那份金额,转手交给司薇岚让她一并捐了出去。 这件事她做的极为低调,连转交都是私下的动作,却不知被谁给捅了出去。 再加上有四百万卖出画作这件事在前,一时间池思思声名大噪,商业约稿接踵而来,她忙得应接不暇,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画板跟前,甚至睡前都在想着今天没完成的画。 将近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还没累垮她的身体,却终于耗光了她的灵感。 为了散心,池思思打算在国内暂时定居下来。 她在三环外城郊的别墅区租了一间二层的小楼,周围环境很好,一面绕水、两面环林,安保条件不差,下雨时坐在阁楼的落地窗前,刚刚好伴着雨声煮一壶花茶。日光好的时候还能去楼下的薰衣草花田里散步遛弯。 除了交通不便之外,是能安静进行创作的绝佳选择。 可池思思依旧是什么也画不出来。 她站在落地窗前,手指轻轻覆于胸口上,再一点点收紧指尖,将睡衣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心绪不宁。 情思紊乱。 什么灵感枯竭,只有池思思自己清楚,这些类似病状的反应才是根本上的原因。 布兰特的电话打进来的很是时候。 “Bonjour~今天太阳这么好,姐姐别窝在家里了,不如出去转转?” 小男生的声音隔着手机都能想象到本人脸上该挂着怎样讨喜的大笑脸,池思思浮躁的情绪略微沉淀,她听着对面传来熟悉的洒水车的音乐—— 那是每天下午两点一刻,早晚不差三分钟,边播放《兰花草》,准点从她家门前洒着水路过。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先斩后奏’了?” “因为我知道姐姐不会拒绝我。” “嘀嘀”两声。 池思思看着楼下那辆招摇的GTA5,翻箱倒柜地扒出了一把落灰的车钥匙,无奈道:“但是要换车,你已经够扎眼了,我可不想出门散个心都被迫变成焦点。” * 布兰特开着她那辆平平无奇的小轿车一路往南开,明明心情好到哼起了歌,却还神秘兮兮地说“姐姐看到一定会很开心”,池思思只当他是玩性大发,也懒得再追问,拄着下巴望着窗外出神。 直到看见行路两旁的人行街上出现越来越多牵着狗、抱着猫,抑或着背着个小挎包,时不时往里小心翼翼地看一眼。 池思思愣怔片刻,旋即莞尔,回身轻轻捏了捏布兰特的脸。 “你怎么想到带我来看展览会的?” “那当然是我自己——” “嗯?” “好吧,是姜老师告诉我姐姐会喜欢。” “能想到问吱吱就已经很有心啦,谢谢小朋友。” 池思思松开手指,往上挪了几寸,拍拍他柔软的金发。 布兰特对她此举十分不满,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对方已经打开车门兀自走进了会场,看样子兴致颇高。 现在的赛场局限性没有前几年那么大,除了猫狗之外,也给个别可以带出户的家养小宠设立了比赛项目。 除却赛场外,更多了贩卖食粮和宠物日用品的版区,以及一些手作娘自己制作的宠物小衣饰,还有人对饲养某种宠物进行专门科普。 池思思看得眼花缭乱,兴致勃勃地在各个版区间来回乱转。 小宠展区今年来了一只圆头圆脑的小鹿色荷兰侏儒兔,一般兔兔胆小怕生,这只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围观,叼着根提摩西草,旁若无人地嚼着。 侏儒兔对面是一家临时坐地而起的宠物发廊,除了猫猫狗狗,安哥拉兔、长毛金丝熊,甚至还有一只全场焦点的羊驼都成为了这家店的顾客。 爬宠区的种类则更为繁多,一路转下来,池思思见到了许多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小宠。 粉嫩嫩的暴风雪守宫,淡淡樱花色的猪鼻蛇,嫩绿的小树蛙,丑萌丑萌的小丑蛙,脸蛋红扑扑的鸡尾鹦鹉,小红狐、寄居蟹、小香猪,甚至有人连缸带水搬过来几只巴布亚水母。 她甚至亲眼见证了一对金丝熊相亲成功。 今年狗狗训练赛场得冠的是一只从搜救犬退役下来的杜宾,虽然折了半边耳朵,但它笔直地立在那,竟叫人瞧出了一丝丝酷盖的气息。 池思思同它合了影,顺着人潮走到了最后一个版区——猫宠品相赛场。 池思思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家养宠展览会了,上次来她一眼相中了cookie,把那只漂亮的赛级布偶抱回了家。 今年…… 她抬眸越过人群,望向选手台上,被三位评委团团围住的那只猫。 满耳满背无色块,开脸甜美,骨架端正,一双蓝宝石般的湛蓝眼球滴溜溜转着,唯一勉强算得上缺点的,就是身材相较于同龄布偶来说有些过于圆润了。 和cookie长得好像啊。 池思思难过地想。 仿佛是知道自己血统高贵,连性格都有些小骄傲,无比灵活地躲避评委伸过来的手,左偏头右偏头,横竖就是不肯老老实实给顺毛。 连脾气都那么像。 池思思更难过了。 大约是躲得厌烦了,那只猫站起身抖了抖尾巴,一扭头看见池思思,愣了愣,挪着脚转向正冲着她的方向,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它望着池思思,眼睛亮晶晶的,乖巧地叫了一声。 “喵~” 这一叫,池思思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小饼干?” 布兰特听到这个名字,心中警笛大作,当下就想拉着她离开。 只是不等他有动作,从评委席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有人把围栏挪开了。 “抱歉,我的猫小脾气很多,有些难哄。” 第24章 无声的胜利 一身从前决计不会在衣柜里出现的针织薄衫、牛仔裤,以及一双休闲款的皮鞋。 在真正看到吝泽穿着这些衣服出现之前,池思思对他的固有印象始终停留在一个外表看起来客客气气,骨子里却是谁也捂不热的冷淡。 谈不上讨厌,但他绝对也是不喜欢猫的——无数次推开cookie扒上来的爪子,无视它的撒娇,以及从不主动抱它等等事件。 从种种表现来看,吝泽同意养猫,单纯只是对她的迁就而已。 但眼下—— 她看着吝泽弯身轻轻抱起cookie,耐着性子低声哄它,任由猫猫用尾巴不满地拍打他的手臂。边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冻干小零食,边捏了捏cookie粉嫩嫩的肉垫。 池思思震惊地无以言表。 那个自称只是略有些洁癖,不至于影响正常生活,偶尔陪她坐地铁环城线,却连座位都不肯坐,整整站一个半钟头的人,竟然用手去摸cookie踩过猫砂的爪爪…… 他看起来不像是病了。 那么大概率,就是她疯了。 cookie倒还是一如既往,作为一只国内赛季冠军猫,秉持一贯应有的冷傲、疏离,甚至比三年前看起来还要不亲近人。 它一爪子拍在吝泽手背上,肉眼可见地沁出三道血痕,连评委都开始怀疑起他猫主人身份的真伪来。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声,轻叹口气,把挽起一截的袖口放下来盖住伤口,眼巴巴地看着“凶手”毫无悔过之意地抱着 “作案工具”舔毛。 舔干净了,从他怀中挣出,轻盈地一跃而下,也不踱猫步了,三两步跑到赛场边,两只小短腿站起来,扒拉着围栏,晃着尾巴喵呜直叫唤。 吝泽循声望去,微微怔住。 他遥遥望着她。 cookie也看着她。 像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在风雪夜中看到了一灯如豆。 “哎,这位女士——” 吝泽截断评委的阻拦,目光始终落在池思思身上。 “那也是她的猫。” 是他们朝思暮念的人。 池思思的疑虑在cookie奔向她的一瞬尽数打消,她毫不犹豫地弯身抱起它,一把揽进怀中。 “喵~”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布偶,此刻乖巧又安静地窝在池思思怀中,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颈窝,似乎它作为一只猫真正被赋予的意义和使命,在停滞三年后,终于开始再次转动。 【你回来啦。】 池思思几欲落泪。 她不知该如何向一只小猫咪解释抛弃它的理由,以及这三年间不闻不问的原因,好在它足够无条件地信任她,将自己的思念全盘托出。 吝泽走过来,默不作声把冻干零食的包装纸撕开,摊在手心里递了过去。 池思思想要伸出手,指尖微顿,随即看一眼怀里明明想吃,但刚挠了人家一爪子,碍于面子死活不低头的猫咪,只好接了过来。 宽松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以及手背上那三道红肿的抓痕。 恰巧落进池思思的余光中,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吝泽的父亲酗酒好赌,大约是工作和婚姻都不甚顺利的原因,酒品奇差无比,醉酒神志不清时有乱摔东西的习惯。邻里投诉了不止一两次,房东对他家的情况也知晓一二,委婉表明再这样下去到期便不会再租给他们。 破旧、阴暗,一到下雨天屋子就会从屋子的角落里散发出潮湿的霉味。老旧的居民楼甚至连阳台都没有,只能在窗外的围栏上安装一道铁杆当做衣架。 好在是一楼,不会影响楼下的住户,趁着天气好,难得有一两缕日光穿过破顶棚照进来,衣服就很快能干透,他就不用搬着小马扎坐在窗户跟前守着,眼睁睁看着水滴落、汇聚成一条细小的溪流,淌进门前的臭水沟里。 就像他的生活,永远只能躲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一般。 但即便是这样的房子,却占据了一个较好的地理位置,步行半小时就能到学校。 最重要的,房东以一个月五百的房费将这一室一厅租给他们,以吝父的工作状况来看,他们根本无法承担这个数字往上,更高的租房费用。 吝泽只得壮着胆子阻止父亲的胡乱摔打。 相对的,他需要承受的则是来自对方撒气一般的拳打脚踢。 那时的他身上总是或多或少带着些伤,有些在裸露的位置,有些藏在衣服和头发下面,有些疤痕至今都没能完全消去。 池思思便养成了一个常年随身携带创口贴的习惯。 即便很多年以后,坐在二十六层的大厦顶层,拥有一整层属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每每混迹于支应差事的酒场宴席时,觥筹交错间,他看着头顶晃眼的水晶吊灯,时常还会害怕他所有拥有的一切是否只是大梦一场。 一觉醒来,他还是住在那间阴暗的客厅里,睡着破旧的沙发,一翻身就会听到“咯吱咯吱”的动静,吵醒仅隔一层薄薄墙壁的父亲,招致一顿痛骂。因而至今他睡觉时的动静都不算太大,几乎整夜不会翻身。 没有软床暖衾,没有能投进日光的巨大落地窗,没有每天变着花样的三餐,没有一只黏人又有脾气的猫咪。 也没有池思思。 所有一切,皆是上天安排予他的黄粱一梦。 如今也差不离了。 不过只少了一个池思思,吝泽却觉得余下的几样东西,都开始慢慢褪色,失去了原本存在的价值。 偏偏就是少了一个她。 池思思再三犹豫,还是从风衣外套的口袋里摸出只创口贴,也不看他,趁着接零食的余暇顺手放了进去。 “谢谢。” 吝泽低眉顺眼地说道,撕开包装贴上去的时候还蹙着眉,倒吸了口冷气。 池思思抬眼看过去,他抿唇淡淡笑了笑:“没事,不疼。” 布兰特:…… 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娇弱的男人!你们中国男人都是这样的吗?那创口贴里又不是有辣椒水风油精,至于的吗?! 呕! 他心中暗自鄙夷,抛下教养,当着本人的面翻了一个惊天白眼。 池思思坚持一手抱着十几斤的cookie,一手捧着冻干零食喂猫,她觉得自己右手臂迟早要练出肱二头肌。 吝泽站在距离她几尺的地方,贴好创口贴,两手撑着围栏,整个人以一种环拥的姿态将池思思和cookie同外界隔开。 他微微低头看着,抬手取下了落在池思思发顶的一团猫毛。 这是他们夫妻多年,彼此间持有的一种特殊默契,无需任何言语。 有那么一瞬间,布拉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此地。 即便是几乎朝夕相处的三年,他也没有一刻真正走进过池思思的内心世界。她用冷漠和独立将自己虚饰,拒绝任何人的关心,却在这个男人面前展露出藏匿已久的柔软一面。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吝泽猝不及防地挑眼看向他,扬唇笑了。 那是—— 无声的胜利。 第25章 一见钟情 总算把这小祖宗给哄好,好吃好喝伺候开心了,才勉强愿意让评委触摸、观察品相,不过稍看得时间长了些,便开始不耐烦地甩尾巴。 比赛还有最后三位选手,先出场的是只漂亮的西伯利亚森林猫,银灰掺杂的毛发和耳朵上两撮毛使本体看起来仙气飘飘。 最重要的一点,这只猫十分乖巧,尤其还排在cookie的后面,毛茸茸的大尾巴轻飘飘地扫过评委的手腕,要多喜人有多喜人。 cookie像个挂件一样黏在池思思身上,她还没见过传说中的仙女猫,只不过踮脚多看了两眼,下一刻两眼一黑,眼皮上搭上了两只软趴趴的肉垫。 “喵!” 耳畔落下一声低低的轻笑,池思思把肉垫拿下来握在指尖,尴尬地看向吝泽。 “吝先生,劳烦您管管自家的猫可以吗?” 吝泽掩唇轻咳一声,狭长的眼睛略略一弯,笑意不甚明显:“是你的猫。从前是,今后也是。” 池思思微怔:“什么意思?” “你也看到了……”吝泽晃了晃贴着创口贴的右手,语气中多了些无奈:“即使被迫共同生活了三年,它也依然不喜欢我。” 三年前她离开得匆忙又慌乱,来不及给cookie寻找一个新家,却也没办法带它去一个自己都尚未熟悉的陌生环境,只好把它留在了吝泽身边。 毕竟姑且也是他的猫。 回国暂居后,池思思一直在想办法接cookie出来,犹豫再三,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一来她并不想和自己的前夫再有接触,然而他们夫妻五年,彼此从不干涉对方的交际圈,仔细算下来,共同的熟人也知道姜栀和宋婕。 宋婕一年前外调离开了姜草市,她总不能一个电话把在巴黎加班赶稿的姜栀叫回来,再和她说“你帮我去前夫家把我的猫偷出来吧?” 不说别的,她坚信如果姜栀见到吝泽本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锤了五年沙袋的手照着那张精致斯文的脸来上两拳。 暴力不可取、不可取。 二来…… 池思思低头,和窝在怀里那双湛蓝的瞳孔对视一眼,伸手挠了挠它的耳尖。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那些狠心抛下孩子离开的母亲,等父亲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后,却又风光归来,企图夺走孩子。 只重物质,却忽略了孩子被抛弃的阴影和三年来母爱的缺失。 转念再想,吝泽照顾cookie并不用费太多心思,他不比她,还会自己做辅食给猫吃,大不了她把这三年的猫粮和抚养费结清给他就是了。 它也不喜欢他,小猫咪什么都不懂。 池思思纠结在这两种复杂的情绪之间,吝泽主动提出把cookie还给她,无疑是天大的惊喜。 原本也是她的猫。 池思思心想,正正好。 面上却作出一副犹豫的姿态,思索半晌“好吧。”,又勉为其难地补充一句:“既然你这么不想养的话。” “嗯,不想养了。” 好哇,她就知道是不想养了,这不负责任的男人! 池思思愤愤地想,丝毫没有察觉对方是顺着她的话应下的这句。 西森的后面紧跟着只充满女神气质的挪威森林,这一场似乎是大型长猫毛的聚会。 横竖cookie这回怕是连前三甲都拿不到了,池思思只想光速远离吝泽,最好不要再同他有一分一毫的瓜葛。 “吝先生慢慢看,我就先带小饼干回家了。” “嗯。” 吝泽探出手,揉了揉蜷缩在池思思怀里的cookie。 这一次,cookie没有同往常一般剧烈反抗。它回头看着吝泽,任由对方抚摸的动作,似乎明白即将要离开这个讨猫厌的铲屎官了。 虽然它的确很不喜欢他。 下一秒,它从池思思怀中一跃而下。 “小饼干……?” 抬起两只前脚,奋力站起圆润的身躯,一只爪子扒住女铲屎官的风衣外套,一只爪子扒住男铲屎官的针织衫。 然后—— “喵!” 放声一喵。 撕心裂肺的,凄凄惨惨的。 仿佛跟着父母去办离婚,在民政局门口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父母大腿嗷嗷哭不让进门的可怜小朋友。 池思思:“……” 吝泽:“……” 围观的遛狗大爷乐了:“哟嗬,这家伙成精了嘿!” 池思思无语凝噎,沉默地看着脚边劈叉成表情包,跟DJ打碟似的左右开弓的布偶。 抬头,吝泽也是一脸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 他说:“不然……等比赛结束,我们还是回趟家吧,cookie的玩具很多,买新的怕它不喜欢。” 我们。 回家。 池思思眼睫颤了颤,像雨水打在蝶翅上似的。 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词汇,并迅速将自己和对方划清界限,“谢谢,那就叨扰了。” 吝泽笑了笑,没有接话。 比赛行至尾声,最后登场的是一只纯黑杂银的缅因,两耳尖尖,胡须齐整,眼尾微微上挑,它端正地坐在主人脚边,神态像极了在微笑。 跃上台子时十分轻松,那般优雅的姿态总叫池思思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像极了某个人。 竟然觉得猫像人……她也真是疯了。 池思思自嘲地摇了摇头,却发觉对面的缅因忽地转头看了过来。 浅碧色的瞳孔窄细又长,它遥遥望着的似乎是…… 池思思低头。 怀里的cookie焦躁不安地喵喵叫着,叫声绵长又细密。 “不是……你……撅着个腚干什么……?” 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须臾反应过来,神色复杂地看向吝泽。 “小饼干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 他一愣:“频繁打滚算吗?还喜欢用两只后脚跺地。” 说罢,两位铲屎官齐齐陷入沉默。 这边cookie窝在池思思怀里喵喵叫唤,对面的缅因被三位评审一通摸骨,竟还透过缝隙一眨不眨地盯着cookie。 这……不会是看对眼了吧? 当初带cookie回家时没有做绝育手术,她想让cookie有自己的宝宝,结果千挑万选出来的纯种赛级公猫,刚带回家就冲人家哈气,一路从客厅撵上二楼,连咬带挠,吓得公猫主人连夜把委屈巴巴的孩子带回了家。 池思思心中百感交集,难得万年寡猫能有入眼的公猫,结果竟然还是不同品种。 这能行吗? 谁家赛级的宝贝猫不是想挑只同等品相的好培养后代,她倒是无所谓,只要cookie喜欢就好,但猫主人同不同意都是一说。 不过长得好也是真的好。 池思思伸出根食指戳了戳cookie软乎乎的脑袋,无可奈何道:“人家都是颜狗,你这算什么,小颜猫?了不得哦。” 旁边的吝泽轻轻笑了声。 “是啊,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你妈妈一见钟情。” 第26章 相个亲……? 池思思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无名怒火,脱口而出:“一见钟情怎么了,我从前喜欢你又不仅是因为皮囊。” 吝泽微怔:“我知道。” 涌上头的气血随着这句话一瞬间蒸发,头昏脑热的冲动过后,池思思心底冰凉一片,她偏过头,挠着cookie的下巴以掩饰尴尬。 因而忽略了身旁人微醺一般淡淡发红的耳垂。 比赛结束,cookie出乎意料地拿到了第三名,颁奖时评委颇为可惜地表示,如果不是因为脾气太差,考虑进了综合因素里,这只漂亮的布偶原本可以拿到更好的名次。 奖品是一只骨头形状的陶瓷碗,池思思边腹诽给猫发不应该是小鱼干才对么,边要抱起cookie往外走。 她的手刚碰到cookie的肚子,抱起来一半,对方便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延展成了一长条,“呲溜”滑了下去。 “……” 池思思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于“猫是液体动物”这句话有了深刻认识。 它落地后抬起公主脚,舔干净毛,踱着优雅矜贵的步伐走到那只缅因身旁。 池思思安静看着,颇感新奇。 不错,就是这样,女孩子一定要矜…… cookie蹭了蹭缅因的脖子。 ……持。 池思思痛心疾首,果然是随她。 她简直没眼看自家猫那副黏腻的模样,一把搂住它的猫屁股企图强行抱走。 怀里的“喵喵”直叫唤,身后也传来几声猫叫,一回头,不成想那只缅因也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 池思思夹在两只猫中间,进退两难。 要不……还是问问?万一呢。 为了成全孩子难得才有的恋爱心,她正准备掏出好几年没用过的厚脸皮,却见吝泽走上前,同缅因那位仿佛健身教练一般的主人交流一番,彼此交换了名片,随后蹲下身,拍了拍缅因的脑袋。 “叫爸爸。” 池思思:“?” 是她有问题还是对面那位有问题? 吝泽接受到她看傻子一般的凝视,低声笑了笑,两指夹着张名片,抬手递了过去。 “大型长毛猫繁育……猫舍?” “嗯。这只和cookie的情况差不多,即便在特殊时期,对母猫也是不加理睬,所以至今也没有繁育后代。这次猫舍的人带它来参赛——” 吝泽顿了顿,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把饲养员的原话替换成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叫人不虞的说法。 “也是为了寻找合适繁育的对象。” 池思思没说话,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 她大概能猜到,无非就是“种猫”、“配种”一类令人不适的词汇。她无法站在猫舍的角度评判对错,也无权插手商人利益至上的选择,但至少之于她本身,坚决反对一猫多生,将母猫视作生育机器的行为。 缅因泰然自若地接受着人类的抚摸,似乎不是在供人欣赏取乐,而是站在了一种反客为主的位置,享受着最高优先级的待遇。 看来也不是什么正规猫舍,费尽心思培育出这么一只品相好的缅因,结果还是个心高气傲的。 再一问价格,果然高出常规同品级缅因将近一倍。 “我建议你还是带它去医院做一套全身体检,一项都不要漏,然后再去看看原来的饲养环境,最好能要来出生证明和疫苗证,发现问题第一时间联系猫舍。” 她好气又好笑,猫舍的人再怎么费尽心思,都算计到白手起家坐拥一整座商务大厦的吝泽头上了,池思思不信他看不出来。 当下小声嘀咕:“被宰了还这么高兴……” 吝泽低垂眼睫,望着各自试探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一起的两只猫,但笑不语。 直到该走的时候,两只猫跟502粘住了似的怎么也分不开,尤其是cookie,没有一丁点儿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娇贵,扒拉着缅因的脖子,但凡池思思稍有强硬的举动,它就开始冲着自己的老母亲龇牙咧嘴。 “……” 池思思:心口痛。 作为一个常年溺爱孩子的母亲,她一咬牙,看向吝泽:“吝先生,商量个事吧,横竖您也不喜欢猫,不如我把钱转给您,这只缅因我就抱回家——” “不行。” 斩钉截铁。 吝泽仰头看她:“这三年我和cookie相依为命,突然只剩下一个人,我会很寂寞。” 池思思的眼角不动声色地一抽。 哪怕太阳耀斑爆炸全世界只剩下唯一的人类他也不可能觉得寂寞。 纯属胡扯。 她神情微妙地看着这个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寂寞”二字的男人,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怎么还变得无赖了起来? 但对方过于精致的眉眼和一本正经的斯文神态,实在让人挑不出错,趁着cookie不注意,一把抱起它,撂下句“告辞”转身就跑,高跟鞋踩地“哒哒”作响。 落在身后的男人和他的猫对视一眼,狭长的眼尾带着浅浅的笑意,不紧不慢地、安抚一般摸了摸缅因的头。 “没关系,早晚都会回来。” * 池思思系好安全带,无视后排刺耳的挠车门的动静,刚挂档准备启动,隐隐约约察觉似乎忘记了什么,没有多想,一直到回家开进车库里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把布兰特给丢了。 她着急忙慌地打开手机,平时窝在画室里的时候为了不被打断思路,静音已经成为了常态。 “我先走了。” 简短的四个字。 池思思松了口气,敲下一行字,按下发送键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全部删除。 当晚,cookie闹起了绝食,不吃也不喝,就只躺在木地板上喵喵打滚,。 横竖一层是自己家,再往下也只有地下车库,池思思没有管它,心想着饿了自然会吃,降噪耳机一戴,一头扎进了画室里。 小半月后,某个微微阴天的周末,吝泽从浴室走出来,身上还裹着一层氤氲的水蒸气,跳动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思思。 接通后,对面传来池思思无可奈何,又带着些微妙的忍辱负重感的语气。 “吝先生。” “嗯?” “请问您今天有没有时间,带着您家的猫出来相、相个亲……?” 越到后面声音越小。 夹杂着池思思捂着话筒数叨cookie的碎碎念。 这边缅因猫轻巧一跃,蹲在餐桌上看着自己的主人。 似乎皆在意料之中。 吝泽握着电话,倚在咖啡机旁,冲泡了一杯香气浓郁的拿铁,轻啜一口,抬手撑开银丝镜框架在了鼻梁上。 “好。” 他轻声应下。 第27章 两个精神病患 池思思按下门铃时,内心是崩溃的。 她想不明白自己回国后的安稳生活怎么会败在一只猫身上。 等待的过程不算漫长,门很快便打开了,吝泽穿着件浅驼色的家居服,荷叶领上印着的两只布朗熊头怎么看怎么违和。 池思思微怔,有一瞬间恍惚,似乎将时钟的指针拨回了三年前。 他没有戴眼镜,腰间系着那件熟悉的芝士莓莓图柄围裙,侧身让开路时,露出垂在脖颈上的一只小小的短揪。 略微刻意的营造感扑面而来,池思思回过神,无措的神情迅速从眼底抽离地一干二净,她低垂眼睫,看着自己的鞋尖不知在想什么。 大约是失望。 旋即,她挑唇笑开,“打扰了。” 家里的装潢同三年前几乎别无二致,连落在阳台一隅的鸟窝吊椅和抱枕的摆放位置都无甚变化。 两只猫一见面,立时便滚到一块玩闹去了。 池思思稍显拘谨,见他戴着围裙,随口客套:“不用这么麻烦,我吃过了。” 吝泽回头,扬眉,晃了晃手里的三文鱼肉泥。 “不是给你的。” “……” “你连猫辅食都要抢么。” “……” 他手法娴熟地打碎蛋黄,然后和其他准备好的食材搅拌在一起,上锅蒸熟。 池思思想起之前带走cookie时的自我安慰,她是怎么觉得吝泽照顾cookie不用费心思,也不会做辅食的? 毕竟这些事放在三年前,让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偶尔做一顿西餐都只是用来哄好她的手段,给猫下厨,基本上属于不可能事件。 出于良心不安,池思思犹豫了:“要不……我把三年的抚养费给你结清吧?” “好啊。” 斩钉截铁。 池思思一噎。 “吝先生的银行卡号是——” “微信转吧。” “好。” 直到顺理成章把躺了三年黑名单的人拉回列表,池思思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来不及细想,吝泽蒸好辅食,分装进两只小碗里,把玩得不亦乐乎的两只猫招呼了过来。 “cookie,Ferrari,过来吃饭。” “……”池思思:“?” 法拉利。 什么东西,这么一个花里胡哨的名字改都不改就直接用上了吗?? 她一时不知道该惊叹吝泽超高的接受能力,还是腹诽猫舍饲养员通俗直白的起名水平。 想起此行目的,池思思正色。 “吝先生,关于这两个孩子繁育后代的问题,虽然说是相亲……但是我咨询过猫舍,对方给出的建议是不要串种,后代会有很大几率患上基因疾病,虽然我很想让小饼干有自己的宝宝,但是眼下看来是不适合的。所以……就我个人来说,两条路,要么强行分开,要么去做绝育。” 吝泽煮了一壶锡兰红茶放在茶几的隔热垫上,他戴上眼镜,氤氲的雾气蒸腾着镜片,半晌,长吁口气。 “做手术吧,没有孩子也无所谓,难得cookie喜欢。” 池思思脑袋里“嗡”得一声。 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腾地站了起来,胸口一阵闷痛,心悸不停,她端起桌上放凉的红茶一饮而尽,一杯下肚,气短的感觉才稍稍见轻。 吝泽的眉拧成一团,他站起身想要靠近池思思,对方的反应却是远超想象的激烈。他不敢再上前,微微顿住:“思思……怎么了?” 思思。 他在叫她的名字。 亲昵地、温吞地,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将他们三年间的隔阂视若无睹。 他怎么好意思? ——在不要他们的孩子后。 她明白对于猫来说绝育和断绝一部分疾病根源是划等号的,但从吝泽口中听见这么一句若无其事的“无所谓”。 像一把小小的圆锤,轻轻在心上凿开个洞,风自洞中卷起,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是她藏匿多年无人知晓的秘密。 也是她无法忘怀的痛楚。 每每想起便会将看似已经长好的痂撕下,露出来的——是无法根愈的裂痕。 “没什么,可能是晕车的劲儿上来了。” 他微微蹙眉,显然不信:“自己开还晕车?” “是。既然决定好了,cookie我就先带回去了。” 她收拾包,打算离开。 吝泽在后边叫住她,听着有些小心翼翼:“公司最近有一个和外企合作的项目,我要跑一趟国外,Ferrari能托你暂时照顾吗?” 池思思耷拉着眼皮子看向玩得欢实的两只大猫,cookie正是离不开小男友的时候,这个时间点把他们分开似乎不太人道。 “好。但是得先做绝育。” “嗯,我知道,谢谢。” “不客气。” 池思思没有再回头,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罪孽,一手夹起一只大猫丢进后车座里,一脚油门踩到底开回了家。 车开到一半,还在路上,别墅区的物管打电话过来,对方磨磨蹭蹭扯了半天闲话也没说到点上,池思思耐心渐耗,直截了当道:“我这边在开车,您要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 “有有有。是这样的,池小姐。”电话那头的人深吸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语速飞快:“您家一楼被水淹了……” “……” * 物管是个毛头小伙,也不知怎么这么想不开,年纪轻轻就做着这种磨人心性的工作。 他像只绿豆苍蝇一样在池思思耳边“嗡嗡”个不停,无非是把物业在这场意外之灾中的责任推脱至最小。 池思思看着脚边被泡发的木地板,面无表情地拎起玄关吸饱了水的棉拖。 满地狼藉。 她却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冷静,古井无波地瞟一眼还在絮絮个不停的小年轻,心里唯一想的竟然是庆幸没有淹掉她二楼那些画。 原本水管爆裂应该属于物业方的全责,池思思被磨得头痛,接受了对方赔偿七成损失的协议。 送走物管后,耳根子终于落得清净,她光着脚,淌着水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两只猫孩子在楼梯拐角追逐嬉闹,她突然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把鱼缸墩进水里,露出一双赤足,拍了张照,苦中作乐一般编辑条动态发了出去。 配字。 【老年鱼疗。】 发出去没五分钟,底下叠了七八层楼,有嘻嘻哈哈点赞的损友,也有看出配图不对劲打过来关心情况的—— 比如姜栀。 趁着午休的时间,听她说完后兀自把物管骂了个狗血淋头。 挂断微信语音后,屏幕上弹出条新消息。 吝泽把她转过去的“抚养费”退了回来,额外还多转了一个零,备注是【绝育费用】 池思思想着,她和吝泽现在是井水不犯河水,清清白白的一段关系,需得明算账。 上网查了姜草市给猫做绝育手术最好的一家宠物医院,打电话过去问了价格,然后自己抹了零头,把多余的钱退了回去。 【多了】 半分钟后,再次退了回来。 【托管费】 “……” 池思思莫名上火,毫不犹豫地退了回去,愤怒地敲下一行字。 【再退拉黑】 对面终于没了动静。 这将近一线城市普通白领一个月薪资的一笔钱,短短五分钟内被踢足球一样退了两个来回。 “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显示又消失,半晌,弹出一条消息。 “我下个月13号回来,不要托管费的话,你可以暂时过来住。” 池思思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约莫是看到她的惨态了。 她敲下一行字:“那我还是选择要钱。” 点击发送。 消息还在转着圈圈发送,她怀疑家里的路由器也被泡了,正起身去看,一个电话打进来,还是那个絮絮叨叨的年轻物管。 “喂?啊,池小姐,是我。” “您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区还有两户也发生了跟您一样的情况,好像把家里什么重要的东西给泡了,要跟我们打官司呢。人手不够,这边维修师傅就先往那两家派了,麻烦您多担待,再忍两天——” “……” 池思思踩在餐椅上,检查着放在冰箱顶的路由器,半晌无言,直到对面开始催促了,才懒懒地出声。 “可以。但是我后悔了,左右也还没有签赔付合同,那就麻烦您把七成改成全责赔偿吧。不然——我不介意、也有时间,给您的原告方多添上一位。” 说罢,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低头一看,转着圈圈的消息刚刚发出去,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撤回上一条消息,脸不红心不跳地重新编辑发送。 “成交。” * 手术头一天晚上预约,第二天就下午就排上了。 主刀医生的小助手手术把她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叮嘱她。 “这位猫妈妈,待会儿送您家宝儿进手术室的时候,你记得配合我。” “?”池思思疑惑:“配合什么?” “哎呀。”小助手是个模样讨喜的小姑娘,听到这话,两条扎着的马尾辫一翘一翘的,“虽然咱们都清楚绝育是为了猫咪好,但是得让脆弱的宝儿知道,妈妈也不想割掉他蛋蛋的呀,都是被坏人逼迫无奈。” “……” 池思思默然。 两人鬼鬼祟祟密谋完了,一拐角,两只猫各自蹲在自个儿的笼子里,遥遥盯着这边。 小护士打了个激灵,自言自语:“这缅因怎么跟成精了一样……” 等进手术室的时候,cookie似乎有所预感,仿佛脱了伊丽莎白圈的野猫,疯狂挣扎,小助手险些抱不住它,赶紧朝池思思挤眉弄眼。 “……咳。”她轻轻拽住小助理的外套,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挤出张痛苦面具,浮夸喊道:“小饼干,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实在揍不过他们呜呜呜。” 话落,小助手露出了一个堪称古早玛丽苏里那种歪嘴邪笑,池思思预感不妙,刚要收手,只见她仰头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大约是想模仿电视剧里邪魅狂狷的反派,结果只模仿到了一个“邪”字。 邪恶的邪。 怪唬人的。 “哈哈哈哈!你尽管哀嚎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谁让你的猫落进了我们姜草市爱宠医院赵大医生的手里!” 好尬。 池思思起了一手臂细小的鸡皮疙瘩。 但显然这招对cookie这只小蠢猫是起作用的,它悲伤地望着池思思,反抗无果,把愤怒的尖爪扑在了禁锢自己的人身上。 好无私的大爱。 池思思几乎要落泪了。 半小时后,小助手推着小车出来,cookie躺在上面缩成一团昏睡过去。 池思思伸出根食指,心疼地揉了揉它的额心。 等轮到Ferrari的时候,两人故技重施,结果观众一点反应也不给,浅碧色的眼瞳沉默地盯着这些戏精附身的人类,盯得池思思后背发毛。 “怎么不管用呢……不应该啊。” “实话说,我觉得它看我们的眼神——”池思思顿了顿,委婉地说:“像看两个精神病患。” 小助手百思不得其解,疑惑的视线一点点转移到她身上。 池思思:? 为什么要看她? “你是不是后妈啊?” “……” 小助手觉得仿佛抓住了什么家庭伦理剧的苗头,再看对方的神情,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想,“那你来演当然没用啦,你得叫宝儿爸爸来。” 池思思想起那个健身教练一样的饲养员。 “非要说的话——爸应该也是后爸。” 大概。 “这样啊。”小助手可能是怕伤害到猫咪脆弱的心灵,没有把写在脸上的“原来是孤儿啊好可怜”说出口,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大人永远不知道重组家庭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 ——这真是挺委婉的。 “……” 池思思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她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孩子的后爸。 拨出电话后,出乎意料地只响了一声对面就接通了,吝泽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带着丝被吵醒后的倦意,略略沙哑:“喂?” “这位后爸。”池思思把听筒递到Ferrari眼皮子跟前,“对于马上要被割掉蛋蛋的您儿子——有什么鼓励的话要说吗?” “……加油。” “好的。加油——”池思思收回手,揉了一把缅因毛茸茸的下巴,她想叫它的名字,憋了半天,最后只蹦出四个字:“跑车哥哥。” 吝泽:“……” 正说着,准备好下一场手术器材的医生走过来,看见他们这群好端端的非把自己弄得贼眉鼠眼的小姑娘,顺手拎过小助手的衣领,口罩外面露出的一双眉眼要多冷漠有多冷漠。 “走了,别总弄这些没用的,徒增动物术前压力。” 说完,看一眼举着手机的池思思:“别什么都信。” 别什么都信。 都信。 信。 ………… 池思思脑内无限循环播放这句略带鄙夷的话,她觉得自己今天好像遭受了很多鄙视。 突然想起还没挂断的电话,她脸上一热,紧接着便听到另一端传来低低的笑声。 轻轻的,原本就略略沙哑的嗓音,穿越一层薄薄的电流,越发像一片羽毛,不紧不慢地挠着人心尖。 “你玩吧,我开会了。” 池思思像大脑宕机一样应了一声挂断电话,收起手机后,蓦地反应过来。 ……谁玩了? 而且她也不是后妈啊? 第28章 二十四封信 算算距离下月13号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不过她也不可能真的一直住到吝泽回来为止,不然成什么了,楼管? 物业那边总听她态度温软,觉得是个好说话的业主,当初她搬进来的时候就没少出幺蛾子,如今被池思思这么不痛不痒地一刺,立时收敛气焰,欺软怕硬地表示“三天之内肯定给您修好,赔款的事好商量”。 只住三天的话也没什么额外要准备的,收拾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和睡衣,加上些日常护理用的瓶瓶罐罐,池思思拎上包,路上又折去医院接了一趟猫,把车开到了吝泽家门前。 怕两只刚做完手术的大猫着凉,池思思先下车去摸索了一番。 她搬起门口种着株木芙蓉的花盆,从底下的透气孔里扒出把钥匙来,然后从门口的投递信箱里摸出片湿巾,撕开包装细细地擦干净手和钥匙。 一系列动作下来,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轻车熟路。 吝泽家里还是那副熟悉的摆设,池思思头天来的时候略显拘谨,哪也没敢细看,今天放下行李,她在客厅转了一圈。 何止是熟悉,连她三年前带不走的那盆水养米兰依然还在。 仔细看比之从前还要拔长了一截。 似乎有好生养着,仔细照料着。 池思思心绪复杂,她以为自己放过了吝泽,他会在第一时间把家里有关她的痕迹全部抹去,没想到连盆花都懒得扔。 她皱了皱鼻子。 这是得多懒啊。 * 虽然吝泽家里也没别人,池思思还是自觉收拾出客房,但连厨房也不碰,老老实实点了三天外卖。 就在她快和两公里外那家芝士焗饭的外送小哥混熟的时候,物管打电话告诉她维修师傅终于腾出时间,下午到她家,顺道协商一下赔款相关。 两只大猫术后恢复不错,cookie稍慢一些,这几天明显文静不少。 明明Ferrari才是这家的猫,cookie却反客为主,等恢复些精气神后就开始带着小男友在前主人家翻箱倒柜地造反。 临走前,池思思在楼下打扫房间,她尽量把所有的东西复原,减少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咚” 一声闷响。 她抬头看向二楼书房,头皮一麻,眉心突突直跳。 认命地叹息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回国后她叹息的频率越来越高。 好像前几年乐观的劲儿都是透支现在的。 为了防着cookie造反,她一直都把二楼几间房的房门关得死死的,只留出一层客厅和阳台两块活动区域,连带着委屈了在自己家的Ferrari。 也许是因为今天她大开窗透气,四面通风,对流把门吹开了条缝隙,这才给了小祖宗捣乱的可乘之机。 书房里一片狼藉,满地的打印纸——竟然比想象中要好许多。 池思思觉得自己高估了一只猫的破坏力。 她犹豫一下,走了进去。 大约是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两只大猫蹑手蹑脚地和她擦肩而过,悄悄溜了出去。 池思思把散落的打印纸叠放在一起,耷拉着眼皮子,刻意控制自己不下意识去看上面的内容。 直到挪开这一摊乱后,露出压在下面的东西。 一行隽秀小巧的字闯入视线。 “吝泽同学,你好。” 那是一张粘满透明胶的纸,胶带黏贴的位置全是细痕,能看得出来是曾经被绞碎,又一块块拼起来的。 池思思动作微僵,忍不住往下看去。 “你那边大约已经提前入秋了吧?姜草的天气还是忽冷忽热,昨天还穿着短袖,今天就要套上秋裤了。我不太想穿,会看着人很臃肿。以前的话我也不需要担心,但是最近吃的有点多,一点点而已,竟然转化成了整整三斤的肉,简直难以置信。” …… 池思思终于控制不住地把信纸叩了过去。 以她现在的年纪和心态去看当年矫饰过多的肉麻文字。 这跟当场处以极刑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不知道吝泽留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前不久还在兀自默默嘲讽他懒到连盆花都不扔,现在又跟打脸似的让她看见这些东西。 池思思扒了扒其他地方,二十四封信,一张不少,连个角都不缺。 她想起读书时,有一年吝泽生日,同学送了幅一千块的拼图,沉甸甸一大箱,收到至今依旧是没拆封的现状,连出租房停电无事可做时,宁可打着手电做数学题都不愿意拿出那盒落灰的拼图。 这样一个无甚耐心的人,却在这种事情上付诸如此耐性。 有意义吗? 池思思把信纸塞回信封里,在盒子角落又翻出一袋用保鲜袋塑封的干花花瓣。 以及一枚小小的戒指。 她捏着那枚和她无名指尺寸吻合的圆戒,良久无言,末了,只心无旁骛地把散落一地的纸张收好,摆回原来的位置。 做好这一切,池思思搬过来吸尘器把地上的猫毛收好,佯装什么也没有撞见的模样,关灯退了出去。 房间内归于黑暗,静悄悄的,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 一周后,压在手里所有的画完稿,池思思总算能松懈口气。 新的工作接踵而至,这次对方点名邀请她和布兰特参加京都一座私人画廊的开幕仪典,现场作画展出,没什么特殊要求,报酬不高,但却是很轻松的项目。 距离吝泽回来还有些日子,池思思望着屋里腻腻歪歪挤在一个窝里睡觉的两只大猫,一时不知该不该接下。 正犹豫不定时,一通来自巴黎的长途打了进来。 电话那端传来姜栀兴奋的声音。 “思思,下个月我年假调休,你推推手头的工作,咱去玩一圈?早就说要看烟火大会,说了八百回也没去成,这次你可得来。” “好啊。” 池思思欣然应下,将先前心里那点犹豫打飞得烟消云散。 两只猫就暂时送到家里让妈妈照顾吧,横竖她也很喜欢cookie。 “brant那小家伙最近忙什么呢?一点动静都没有,把他也喊上吧。” 她微怔,自打展览会不告而别后,布兰特便再也没有联系过她,这在之前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池思思像是有被迫害妄想症一样,脑子里闪过的都是不太好看的画面,她挂断电话急忙给布兰特拨了过去,响了几声,卡着切断时间才将将接通。 “怎么才接?再晚一点我就要去派出所报人口失踪了。” 对面的人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像是不大想搭话,只简略表明自己还活着,没有失踪也没有被入室抢劫后便没了动静。 池思思一向敏感,察觉对方大约不是很愿意理她后,也不上赶着追问,语气随之冷淡下来。 “你没事就好,吱吱下月去京都玩,我也跑一趟,你要不要一起来?” “你问我,是想让我也去吗?” “那倒是没有呢。” “……” “不来我挂了哦?” “诶——”布兰特拦住她,声音里总算泄出一丝慌乱,“我可没说不去。” “是么。” “就不能多邀请我几次吗?” “我可不喜欢强人所难。” “姐姐,别拿我寻开心了……” 听着对面小男孩泄气的声音,池思思唇角一弯。 “机票我一起订好了,不用来接我,下周三八点到机场,别迟到。” 这些欲擒故纵的小招数她用过千百回,也早就过了喜欢死缠烂打的年纪。 那样长久不衰的心动,也大约不会有第二次了。 * 飞机降落京都机场,姜栀比他们提前一天到,原本约定来接机,结果两人在候客区等了一刻钟,只等到一条微信新消息提醒。 错字连篇。 大概是突然被抓去开会的途中偷偷打下的。 池思思收起手机,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她刚上大学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沉迷刷日剧,抱着五十音图生啃,为了能第一时间追更还报了班去学,勉勉强强到了N2水平。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开口,她只庆幸自己自己当时报的是口语班,不至于叫人一句话就能察觉到语法上的蹩脚。 按照画廊的位置,池思思挑选了距离市区较远的一家民宿,小二层的民居,拎包就能入住。 头天晚上熬到三点多才睡下,一到出门前就睡不着觉的毛病从小到现在都没能改掉。 池思思躺在床上,订了闹钟,原本只想小憩一会儿,结果再睁眼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姜栀的电话在恰当的时间点打了进来,她听起来很疲惫,句末拖着长长的尾音。 “你不知道我们老板多变.态,我又不是带薪休假,这都要临时抓着我去开视频会议,简直有那个大病。” “辛苦了,那要不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 “不!我抢了三张歌舞伎町的票子,就今晚,一定要去看!!” 说到这里,姜栀来了精神,从垂死挣扎中诈尸回来。 “旁边有家日料店,我预定了从神户空运过来的牛肉宴,他们家寿司听说巨好吃,推荐指数五颗星!吃完了我们可以顺路去看烟火大会,什么捞金鱼体验个遍。美食街对过就是当地很有名的清酒屋,今晚我要不醉不归!!” 池思思从床上爬下来,边应声边翻找着换洗衣服。 大约是听到衣架碰撞的声响,姜栀笑了笑。 “啊思思,别找衣服了,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来。” “……?” 池思思高度警觉,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第29章 “抱歉” 清水寺伫立在山的顶端,门口悬着两盏灯笼,遥遥两点豆大的光晕。 山脚是京都的斑斓夜色,小路遥远又漫长,池思思想不通那么多家和服屋,姜栀为什么偏偏就指名道姓要来山腰这家。 “嘶……” 头发连着头皮被轻轻一扯,池思思吃痛,忍不住倒吸口冷气。 给她梳整编发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见状忙不迭道歉。 池思思摆摆手,眼见对方把她的头发编成两根麻花辫,交叠着盘在投顶,用尖尖的梳子尾巴撇进去两边的碎发后,挑挑拣拣,拿起一把坠着流苏的小梳子,别在了发髻的侧边。 梳整完毕,池思思挑了只金鱼绣的手包,搭着身上淡蓝的浴衣,踩着木屐颇为不习惯地挪了出来。 布兰特和姜栀早在店里的后院等了许久,两人站在走廊的灯笼下,架着自拍杆一通乱拍,见人走出来立马拉着人加入合影队列。 期间,老太太就一直站在旁边瞧着他们,慈眉善目地笑着。 路过回廊时,她瞥了一眼昏暗灯光中,展在橱柜里的一整套白无垢。 “好看吧?”姜栀压低声音,撞了撞她的肩膀:“听说是店主当年和先生结婚时候自己缝制的。” “你就是冲着这个才非要坐半个小时地铁来这儿?” “那倒不是,等下你就知道了。” 布兰特大概是第一次穿这种亚洲国家独有的特色风情服饰,路都不会走了,踢腿绊脚地跟在后面蹭,硬生生把木屐穿出了花盆底的感觉。 付完押金,老太太叫住他们,颤巍巍地从柜台后面摸出几只干花包,塞进了两个女孩儿的手提包里,又拿出一份和果子分给他们。 粉嫩嫩的兔子和果子,头顶点缀着一片盐渍樱花。 干花包里塞的是当季风干的整朵樱花,姜栀一边夸着兔兔可爱,一口咬掉兔兔半个头:“店主人很好的,开了十几年的和服租赁屋,手艺好不说,也不催还,每次都会送客人小礼物。” 池思思若有所思:“那她先生呢?” “不清楚,大约是去世了吧。” 烟火大会开始的时间比预定要早一些,几人临时改了计划,先绕路去看了夏日祭。 吃了苹果糖,费劲捞到了两只蜜桔色的小金鱼,尾巴像两把撑开的扇子。看完烟火又去观摩了传闻中的歌舞伎表演,可惜没能和艺伎合影。 等吃完和牛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姜栀的胃像个无底洞,拉着池思思径直去了清酒屋。 对于这座异国的城市来说,仿佛夜晚才刚刚开始。 出乎意料,这家当地知名度很高的清酒屋竟然在一处很偏僻的居民区,这里多是各地的留学生住宅,它窝在一隅不起眼的角落,干干净净的,看着倒更像是一家书店。 掀开门帘的一瞬间,池思思的大脑空白一片,她堵在门口,迟钝地思考着是该进去,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 姜栀:“怎么不进去?” 她推着池思思的腰,把人往里挤了挤。 像这样的清酒屋一般内部空间都大不了,座位成一个直角的“L”型,中间围绕着小厨房节省空间,一边坐三个人就已经顶天了。 已经有三个人在他们之前坐了进去,闻声,其中一个转头看了过来。 姜栀:“卧槽。” 布兰特:“dormeur!” 池思思:“……” 吝泽愣了愣,和身旁人低声解释几句,挑眼笑了笑,颇有些以德报怨地说:“晚上好。” 中间的男人穿着浴衣,领口大敞,踩着双木屐拖鞋,头发灰白掺杂,很明显的日本男人特征。 另一边的男人也眼熟地不能再眼熟,他推了推镜框,有些惊讶,有些拘谨,察言观色,犹豫着打了声招呼:“池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池思思平静地回了陆朝。 相对之下,另外两位就没有那么冷静了。 特别是姜栀。 她越过门口的一排三个人,把池思思塞进了最里面靠墙的位置,距离坐在门口的吝泽足足隔开了四个人的位置。 像防贼一样。 “这巧合发生的几率跟公猫绝育后喜当爹似的,我也没想到,对不起啊思思……” “没事。” 池思思很平静,吝泽说了要去一趟国外,那这个可能性里原本就包含京都,非要说的话,是能在这里碰到他这件事更不可思议一些。 虽然她也很惊讶,但对方显然是陪合作方来的,大概也没有闲功夫理会他们。 但显然布兰特不认为这是一场巧合。 吝泽在他心中已然形成了一个心机叵测的固定印象,他不友好地盯着对方看,恨不能用眼睛戳两个大窟窿出来,一晃神的功夫,坐在中间的日本的男人瞥见他,猝不及防凑了过来。 他握着布兰特的手,激动地无以言复,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零碎的法语单词。 池思思也多少懂一些,将这些破碎的话拼成一句—— 恍然大悟。 原来是小粉丝和崇拜多年的大师儿子的一场会晤。 这个看起来颇有些诗人洒脱气息的日本男人是布兰特家族诞生过的几位画师的忠实崇拜者,他用蹩脚的法语表达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一屁股挤开了坐在旁边的陆朝。 店主十分有眼力劲地端上来几壶清酒,以及一碟下酒的烤鱿鱼。 虽然用Adrien大师的话来说,他这个儿子对待画作的态度一向很混蛋,但面对真诚的夸赞和追崇还保持着起码的尊重,倒也像模像样。 “真是见鬼了。”姜栀撕下一块烤鱿鱼肉,伏在池思思身边小声说,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是世界太小了还是这河童精阴魂不散?这都能撞见……” 池思思笑了笑,没接茬,如果她把在吝泽家住了几天,以及cookie猫心萌动的事告诉姜栀,恐怕她的反应会比布兰特还要强烈。 毕竟她总喜欢张开翅儿护崽,而池思思就是被她护了十几年的崽。 她沉默地回想回国后每每和吝泽偶遇的场景,一个没注意,眼前的人已经一杯又一杯清酒灌下了肚。 度数不算高,但这么个喝法,就是酒精饮料也得上头,果不其然,不待她开口阻拦,姜栀“腾”地站起身,脸颊红得像腮红没晕开。 她晃晃悠悠走到吝泽跟前,一把搡开好不容易在夹缝中找到个座位的陆朝,神情严肃。 “吝泽。” “嗯?” “拱了我的白菜又不负责,王八蛋。” 他拄着下巴,唇角的弧度细小又淡然。 “抱歉。” 第30章 我一向很刺人 这句晚来多年的“抱歉”,一瞬将池思思的记忆拉回了三年前。 他捧着她精心矫饰术后苍白脸色的面孔,握着她冰冷的手,不痛不痒地落下一句“对不起”。 或许他知道自己错在了哪儿,也意识到了这段关系正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奔走。 但依然是这副淡然的口吻。 仿佛她的挣扎痛苦都是一场笑话。 也不知姜栀此刻是清醒装疯,还是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控诉借醉发泄了出来,说完这句话,她“扑通”一声瘫倒在陆朝身上。 一口酒噎在喉咙里,险些呛出去,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压在身上的陌生女人,看看池思思,再看一眼吝泽。 好像没人有搭理他的意思。 陆朝拧着眉,揽着姜栀的肩,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桌子上,想了想,脱下西装外套——像给死人盖白布一样蒙了上去。 吝泽看不下去,开口:“你是打算送走她么?” 陆朝:“……” 闻言,他扯了扯外套,给醉死过去的姜栀留出条呼吸的缝隙。 眼下一屋子人,横七竖八躺了两个,另外两个聊得热火朝天,老板钻在小厨房里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新菜品。 相隔最远距离的两人遥遥对视一眼,吝泽突然站起身,跨过两具躺尸,在池思思身边站定,微微倚着长桌,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壁。 “屋里太闷了,出去走走?” 池思思仰头,看着那绺落在他唇上的发丝,微微晃神。 她端起一盅清酒,仰头饮尽,原本清醒的神思强行蒙上了一层迷醉。 她站起身,点头应道:“好。” 两人沿着冗长的霓虹街一路走,路过一处隐秘的红灯区,尽头人影攒动,有不怀好意的青年望见池思思的衣着,还未来得及上前,她身侧西装革履,看着斯文优雅的男人淡漠的眼神便扫射了过来。 他们路过出町柳,那条作为取景地出现在某个甜甜的恋爱番剧中的商店街,沿着江走到了剧中男主角向青梅竹马的女主角告白的地方。 几块大石头,踩着可以一路淌过浅浅的溪层。 男主角站在这里,向心仪的女孩子直白地诉说积攒了十几年,像气球一样日渐膨胀的爱意。 而站在同样的位置,池思思却反过来成了暗恋的一方。 倘若付出皆可换来爱意,那也是值得的,她却自始至终没能得到一份笃定无疑的偏爱。 江边刮起一阵凉风,卷携着冰冷的雨水,吝泽去而复返,手里拿着把伞。 他撑开雨伞,自然而然地将靠近池思思,将她拢进了伞底。 “日本的伞太贵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没带够钱。” 池思思懒得同他胡扯,安静地听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在绸面上。 吝泽把她送到车站的遮雨棚下。 等出租车的功夫,一辆车疾驰而过,碾过水沟,吝泽下意识把池思思揽在怀里,后背一凉,他都不用看,也几乎知道后背上该是怎样一副女娲用柳枝甩泥点造人一般惨不忍睹的景象。 一向爱干净,甚至到了有些轻度洁癖的人,面上却没有出现一分一毫的不悦。 他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一样,低垂眼睫,看着怀里的池思思,语气格外温和:“没事吧?” 池思思仰起头,蝶翼似的眼睫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黑溜溜的一对透亮眼珠里映着他的身影,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身前人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喉结上下滚了滚,揽着她一把窄腰的手臂也愈收愈紧。 五光十色的夜晚,耳畔是淅淅沥沥的坠雨声,吝泽握着雨伞的伞柄往下压了压,他微微躬身,掖在耳后细碎的发丝落在唇上。 他看着池思思,一寸寸靠近。 在嘴唇即将碰触的前一刻,池思思伸手抵住了他。 额头抵眉心的距离,她看着眼前的人。 “吝泽。”她摸了摸他眉心的那滴水珠,无声笑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 吝泽唇角细微的弧度一瞬僵直,他微微蹙眉,似乎不能理解池思思毫无征兆的态度转。 池思思没什么情绪地扬了扬唇:“你不要告诉我,司小姐邀请我参加画展和你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你也完全不知情。也不要告诉我,一直有和贵公司合作的意向的巴黎地产商突然给吱吱放年假也是巧合。” 吝泽沉默片刻。 “猫展真的是巧合,你总不能认为,我能控制一个对你有爱慕之心的人的想法,来帮助我制造一场完美的偶遇吧。” “思思。”他无奈地笑了,“你变了不少。” “你指什么?明知道一切都在你的算计当中如约进行,却没有戳破这件事吗?”池思思突然有些脱力,她推开吝泽,走出伞底,站在遮雨棚下面。 “从前你就是这样,从不跟人推心置腹,哪怕面对的是我,说话留一半、藏一半,哪怕是你想要的东西,也绝不会主动去祈求,而是勾着人主动落入陷阱。哪怕知道自己错了,也只会用一些自以为算服软的方式表达歉意。吝泽……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不可否认,十几年的喜欢早就刻在了骨子里,除非真正做到脱胎换骨,否则她也无法做到无视这份残存的一丝爱意。 虽然它被理智死死压制着,但池思思以为,他至少会道个歉。 承认自己利用她是错的,无视她所付诸的感情是错的,一边浓情蜜意,一边不肯予她真心,步步算计,这些都是错的。 结果却连简简单单“对不起”三个字都听不到。 哪怕他说了,也只是轻描淡写,完完全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或者说根源上没有承认自己的错误。 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像他在酒场间应付对方的假意措辞。 池思思突然感觉透骨的冷,她有些失望,又觉得可笑:“你不会还以为,我会像之前一样,对你所言所做的一切都坚信不疑,慢慢落进你算计好的陷阱里吧?” 吝泽蹙眉:“思思,你没必要这么刺人,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而且,我一向很刺人,大概是你从前没看出来吧。” “我……” “吝泽。”她出声打断,乌黑的眼珠里没有谴责,也没有任何情绪,无波无澜:“离开你不是一种手段,而是决定。” 末班车姗姗来迟,池思思走上车,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坐定。浴衣上蓝色绣球花的绣纹被雨水浸湿,宛若一副油画。 手脚冰凉一片,余光里,车窗外的人被雨幕冲刷成了一团模糊的剪影。 第31章 对这段关系有所渴求的自始至终都…… “啪——” 玻璃瓶被重重地甩了出去,遭受撞击的墙壁不堪重负,缓缓脱落下来一块褪色的墙皮,溅起满地灰尘。 橘子汽水从破碎的玻璃瓶中缓缓流淌出来,和灰尘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原本晶莹透澈的颜色。 男孩静静看着,碎片飞出时划破了他的额角,掺杂着飞灰,血痂凝固成一团肮脏的颜色。 他却像是完全没有痛感一般,站在缭绕的二手烟里,沉默地听着男人的辱骂。 面无表情。 无波无澜。 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发泄完自己积攒一天的负面情绪后,身前的男人从低矮破旧的冰箱里掏出两瓶啤酒,一头栽进了房间里。 关门时巨大的动静又震得墙灰唰唰掉落。 不出一会儿,就只剩下了满屋子刺鼻的酒臭。 汽水慢悠悠地流淌到了鞋边,男孩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微微垂睫,看着一地的玻璃碴,转身往前走。 客厅的一隅角落里,摆放着一盆格格不入的绿萝。 绿萝枝繁叶茂,他搬开绿萝,掀开下面松动的瓷砖,水泥铺就的空间里赫然躺着一个信封。 干干净净的一个纯白信封,只在右下角写着三个小字—— “给阿泽” 笔锋颤抖,像是在慌乱之中写下的绝笔。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和装着五百块钱的银行卡。 密码是他的生日。 这就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全部遗物了。 信纸的角落隐隐发黑,那是无数次被打开、再折叠后的痕迹。 上面洋洋洒洒的内容,绝大篇幅都是在陈述自己的遇人不淑和悲惨人生,她用文字一遍遍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忍气吞声,选择持续这段婚姻,都是为了他。 所以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功成名就,一定要飞黄腾达……才好不辜负她作为母亲,在身体和言语的双重暴力中,折辱的二十年。 信件的末尾,她却又像是发泄完了所有的不忿,开始像一个温柔的母亲一样,温柔地、却又分裂地,对她的孩子说,不祈求他能大富大贵,只要他生活安稳,所遇良缘,不再如她过着菟丝子一般受人掌控的生活便好。 字迹越写越潦草,愈来愈放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百字,诉说完了她起伏的一生。 末了,留下只言片语,匆匆选择结束这如纸上书一般潦草的人生。 “如果妈妈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如果妈妈当初能狠下心抛弃你就好了。” “好在我还有你。” “阿泽,永远优先爱自己。” 她时而控制不住向孩子发泄自己的愤怒,在发泄途中、或是结束后,总又突然想起母亲的身份,就这样在分裂又来回撕扯中,把男孩的感情也一分为二。 “神仙,周末踏青你去吗?” 他忽地想起这句话,小姑娘纯粹的笑容历历在目。 他把信纸塞回信封里,收好,放进纸盒,再复原地板和花盆,唯独那张存了五百块的银行卡,被紧紧攥在了掌心。 * 噩梦侵袭,吝泽从睡梦中惊醒。 额头闷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伸手朝身旁摸索,去只触到一片冰凉的床单。 他突然想不起来,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 好像是自从三年前池思思离开那天起,噩梦便会选在人类最脆弱无防的睡眠时间,隔三岔五地侵扰他的夜晚。 而他自以为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却也时常,会在夜半惊醒后,下意识往身旁探去。 只捞到一手空空。 吝泽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起身向楼下走去。 一杯灌冰的冷水下肚,神思清醒不少,他握着玻璃杯,看着冷冷清清的客厅,一时觉得像缺了什么。 实际上,自从母亲自杀后,他的心就始终残缺了一角。 池思思闯入他的生活,虽无法填补残缺,却以另一种姿态盖住了那片空白。 直到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带走了她的所有东西,也揭开了那块挡风板,自此,吝泽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完整过。 当初,他动容于她的关怀,感念她不曾离弃,在确定可以照顾她一生的年纪,给了他以为的、池思思最想要的婚姻。 但至此,吝泽才突然发现,从来不是他自以为是地满足了对方,原来对这段关系有所渴求的自始至终都是他。 池思思离开不久,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她走得那样决绝又突然,现在贸然追过去,只会让她更加抗拒。 吝泽深知这一点,于是在忍耐中沉默地设下了一个长达三年的“陷阱”。 他克制自己的冲动,掩盖情绪,眼看着自己眼中天真的妻子一步步即将落入机关时,猛然反咬一口。 承认自己做错了……真的有那么难吗? 吝泽站在落地窗前,低眸抿了一口冰水。 * 从京都回来后,池思思把cookie强行抱回了家,不管它如何吵闹都一概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闹腾几天无果,便也安静下来了。 吝泽再也没有制造过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可笑巧合,她本以为自此可以告一段落,却在某天收到了他的短信。 长长的篇幅,诚恳地道了歉。 为他曾经对感情的视若无睹,为他对自己的利用,为他不顾她的感受自私自利的一切行为。 电视机里,近年兴起的全新水上游乐园Dolphin Bay的宣传广告满屏都是,池思思沉默地看着,她想,这份道歉不该只对她自己。 手指从删除键上挪开,她敲下几个字,穿好衣服,拿上车钥匙,径直开向了城郊。 * 池思思只发给他一个地址,似乎是一处墓园。 位处姜草市城郊外,占据一处风景相当之好的地区。 三面环湖,远处是山,起雾时便犹如人间仙境。仿佛安眠于此的人并非与世长辞,而是真真正正来到了蓬莱仙境中。 吝泽想她或许是要祭奠一位故人,他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能想起个所以然,但路过花店时还是买了一束白百合。 他把车停在距离公墓有一段路的停车场,抱着那捧白百合沿路走着。 他在门卫室的访客名单上看到了那三个熟悉的小字,握着笔,紧跟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吝泽想起他们在民政局登记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先后签下的名字。 像在文书上刻下了不离不弃的承诺。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五,墓园里没什么人,空荡荡的,他一眼便望见了池思思。 她遥遥立在墓园一隅安静的角落、一座墓碑前,低敛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碑,只刻着一个小小的“池”字。 比起其他墓碑来说,这座墓的规格明显要小许多,似乎只能放下最小的骨灰盒。 周围的墓前堆着各式各色的鲜花干花,而这座小小的墓前却堆满了玩具。 芭比娃娃、提线玩偶,五颜六色的积木,几套还没有拆封的小衣服,看颜色和样式是小女孩穿的裙子。两双凉鞋,鞋尖尖上立着只透明的蝴蝶装饰。 还有一把细细的小皮筋,头花、发夹,最后是一块小小的草莓蛋糕。 很明显,这是一个早夭孩子的墓。 从衣服大小来看,大约是两三岁的女孩。 吝泽想不起他和池思思共同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这样一个孩子,他微微弯身,想要把那捧百合放下,却被一只手横空截断。 池思思抬眼看吝泽。 “拿走。”,她轻声说:“她不需要你来祭奠。” 第32章 时已晚矣 吝泽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他们之间发生的那次打破冷战时长记录的争吵。 池思思毫无征兆地告诉他想要孩子,他明知道她会生气,却依然选择了带她去残障儿童救助所。 当她戳破他的心思,告诉他,想要的是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时,他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明知都是意料中的反应,但那个失望透顶的眼神,依然在吝泽心中烙印了许多年。 他本以为那次争吵只是导致他们婚姻结束的一个小小的要因之一,如今站在这座墓碑前,像一根细细的麻绳,将一些他从未在意过的细节串在了一起。 赌气的一句“我怀孕了” 离开前一天,浓重妆面下的苍白脸色。 冰凉的指尖。 突如其来的回忆—— “我去斩断牵绊了。” “我们的牵绊。” “我自己的……牵绊。”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缓缓浮现。 吝泽收回手,感觉自己握着捧花的指尖渐渐发冷。 “思思,三年前——你离开我的前一天,姜栀陪着你,去做什么了?” 池思思没什么表情:“还需要问吗,你不是已经察觉到了吗?” 他上前一步,攥住池思思的手腕,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 像是不亲口听到她说,坚决不会罢休。 池思思笑了。 “吝泽,你知道人流手术是怎样一个过程吗?” 像是脚下站不稳,吝泽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 “一个月大的孩子,蜷缩在子宫里,她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遭遇什么。致命的药物,以及冰冷的器械——一根冰冷的吸管。医生提前找准胎儿所在的位置,然后将它对准胎儿,在压力的作用下,小小的胎儿很快就会被绞碎、吸出体外。” “这些——你是不是都不知道?”池思思望着他,出奇平静:“三年前,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孩子,是连完整的尸体都不能留下的。” “你知道,天塌的感觉吗?” “如果我是杀人犯,你也别想开脱。” 空荡荡的墓园里,安静地没有一丝人气。 吝泽的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像是有一座撞钟,时不时敲打一下,让他所有的思考能力都在嗡嗡的混乱之声中沦陷。 唯一能想到的。 就是他曾经也有一个孩子。 他险些也要成为一位父亲。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自己就做了决定?” “有区别吗?告诉你,然后在你的劝解下,让我心甘情愿拿掉这个孩子,这样我的怨气就不必波及至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吝泽百口莫辩。 擅自决定拿掉这个孩子,没有告诉任何人是她的错,但当初吝泽已经把话说到了那种地步,宁可领养,也绝不会要和她的孩子。 并且之后就发生了那些事,池思思撕碎徒有其表的一纸婚姻,看清了吝泽并不爱她的真相。 她有自己的尊严,和选择的权力。 既然这个孩子的父亲并不想要她,也不会爱她,而池思思作为母亲,在知晓将来会四处奔波、居无定所的前提下,不能保障给她最好的生活,也无法甘愿为了这个孩子放弃前途—— 每每看到她,便每每都会想起那个薄情的爱人。 她无法承受这份长久持续的痛感。 “如果你告诉我,你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虽然很艰难,但我愿意慢慢尝试着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给她不同于我的童年。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吝泽语速很慢,说的很艰难。 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像一把小锤,重重敲打着池思思的伤口。 “你不值得我信任。” 闻言,吝泽像是有些崩溃,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手里的百合花却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 他猛地上前,把池思思圈进了怀里。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式重复。 在此之前,吝泽的所有挽回都是温吞的,他算计着,一点点用回忆侵蚀她,企图将她变成温水里的青蛙。 而直到此刻,他才真真正正开始后悔,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弥天的错误。 时已晚矣。 颈窝里似乎滑过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他也总算尝到了天塌的滋味。 池思思却并不觉得快意。 他们所犯同罪,谁也不配再拥有第二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第33章 重蹈覆辙 自从回国后,池思思常常觉得灵感枯竭,稿件接踵而至,过于频繁的创作令人身心俱疲、压力倍增,她还是选择了回归正常的工作作息。 公司还是之前的那家,宋婕调回原岗位,她也复归了原本的生活,朝九晚五,双休日,比起之前倒是轻松了不少。 闲暇之余,有灵感了还能接接画稿给cookie赚零食钱。 她十分享受这样缓慢悠闲的生活节奏。 “思思。”姜栀从茶水间接了咖啡回来,路过池思思的工位,敲了敲桌子,“待会下班了一起去吃饭啊,美食街开了家东北菜馆,锅包肉好吃的一绝。” 池思思边敲键盘,头也不抬地应道:“好。” 三年前坐在办公室角落里工位上,据说要嫁富豪的那个女孩儿——王橙,听同事说,她倒是如愿以偿嫁入豪门,三年抱俩,不过后来老公跟公司里的秘书搞上了。 她舍不下跑车豪宅,只能忍气吞声,看着丈夫把小三往家里带,成天把怨气往孩子身上撒,过得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池思思听了,反应淡淡,连唏嘘都没有,权当作没有听见,揭过了这一话题。 王橙婚姻失败,当初跟她抬杠较真的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区别无非就是她有足够的取舍心,经济也足够独立,能强迫自己从惨淡的婚姻里走出来罢了。 半斤八两。 下班时间一到,池思思起身往外走,和迎面而来的快递小哥撞了个满怀。 对方忙不迭道歉,池思思摇头:“没事,您找谁?” 他低头看一眼手里的礼盒,犹豫道:“池……池思思小姐。” 宋婕从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看清那只包装精致的长条礼盒后,拨了拨上面系着的红丝带,笑了一声。 “不会是那位传说中的大师之子,金发碧眼的小朋友送你的吧?” “他不会留我的全名。”池思思接过快递,道了谢,拆开礼盒的一瞬间,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里面躺着一束用丝带扎好的黄刺玫,点缀着零星几多三色堇。 “我第一次见这么组合送花的,还挺别致。” 池思思上扬的唇角却在看见的一瞬间僵直住了。 裹着花束的包装纸下面压着一封信,池思思看也没有看,直接抱起礼盒连带花束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宋婕反应过来什么,沉默地回头看一眼躺在垃圾桶里的花束,再看神色无异,该怎么说笑怎么说笑的池思思,把到嘴边的惊呼咽了回去。 * 五个月以后,又是同样的月末,同一个眼熟的快递小哥,在下班的时候准点敲开办公室大门,递给池思思一捧木槿。 办公室的同事从最开始的羡慕到现在习以为常,甚至还和快递小哥打了个招呼。 一如既往,池思思接过花,道了谢,然后等快递小哥走后,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每个月一封信,附带本月开得最繁盛的花朵。 即便没有署名,也叫人能一眼猜到。 和她当初追求吝泽时做的事出奇一致,只不过花不是干花,也比之她塞进信封里那小小一朵要多上许多。 信上的内容池思思大约也能猜到,无非就是同她当初一样的自我感动罢了。 池思思的内心无波无澜,对此没有任何感动。 从六月的盛夏,一直跨越圣诞、春节,冬天时寄来最多的就是清香透骨的各色梅花,插在包装精致的瓷瓶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枝杈,美得不可方物。 池思思犹豫了,没有扔掉,撕碎里面的信,转手送给了对面楼的邻居太太。 期间,那个熟悉的快递小哥终于攒够了钱,送上春日最后一束花后,挠着头笑眯眯地表示要辞职去结婚了。 办公室内外纷纷祝贺,似乎对方俨然已经成为了熟悉的朋友。 池思思笑着说:“恭喜。” 拆开那只礼盒,里面躺着一捧产自上野公园的樱花。 淡淡的花香牵扯着她的思绪,池思思犹豫片刻,拿起那封信。 这是她第一次拆开信封。 本以为上面会是琐碎而絮絮,流水账一般的文字,印着樱花纹珞的信纸上,却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上野四月的樱花很美,余暇时可以去看看。” 淡粉色的信纸一角被揉搓得微微发皱,池思思沉默片刻,还是把它们抛进了垃圾桶里。 春天结束后,快递小哥再也没有出现过。 整整一年,池思思也没有再和吝泽联系过,却感觉自己的生活在无孔不入地被对方侵占。 这是她第一个没有收到花的月份,天色微阴,下起了淅沥的春雨。 池思思站在公司门前出神许久,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她一扭头,看见公司大楼的保洁阿姨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 “阿姨,您需要帮忙吗?” 池思思以为她打扫时丢了什么东西,想起二楼设立的失物招领处,想要提醒她。 对方摆了摆手,扭捏片刻,沧桑的面容上竟露出一点含蓄的羞怯来。 她说:“小姑娘,你有没有在垃圾桶里见过一束花?” 说完,像是自己也觉得像是无稽之谈,那么漂亮的花束,怎么会有人舍得丢掉呢,连忙补充道:“每个月都有的,这个月也不知道怎么没了……” 池思思一怔。 “您要那些花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摆在家里好看。” “可是它们……也鲜活不了多久。” 阿姨抿唇笑了笑,摘下手套,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磨损严重的二手智能机,眯着眼费劲地划开锁屏,递到池思思眼皮子跟前。 那是一间挤满杂物的房间,四十平不到,却几乎涵盖了一个人生活需要的所有东西。 连马桶和洗手台、灶台,都是挤在一起的。 拥挤、破败,叫人看一眼都觉得窒息。 但在阳台,却整整齐齐摆着十几个矿泉水瓶,不多不少,正正好十二个。 用素描纸裹着瓶身,上面画着歪七扭八的简笔画,画法拙劣而稚嫩,在专业的人来看或许是放在路边都没人看的水平,池思思却觉得浮躁了整年的一颗心终于沉淀下来了。 何为画作? 跃然于纸张上,描绘出灵魂的形状。 “拿回家剪一剪碎叶,倒挂在通风的地方吹几天,用绑花的丝带一扎,就好看得很啦。”见池思思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只塑料瓶,浑浊的目光亮了亮,有些自豪:“这是我孙女画的。” “她很喜欢画画吗?” “喜欢,就是我家这条件也供不起她上课外班,自己跟着视频学的。” 池思思扬了扬唇角:“跟着视频——不如来跟我学。” * 就这样,池思思有了自己人生第一个学生。 做了大师三年的学徒,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教授的身份,此刻突然多了一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望着她,池思思一时有些慌乱。 阿姨姓孙,老伴儿走得早,姑娘虽然嫁人了,却似乎过得并不如意,连拿出点钱接济家里都做不到。还被丈夫家嫌弃一连生了两个女儿,非要把最小的扔给姥姥带。 小姑娘叫小鹿,人如其名,有一双初生小鹿般湿润怯嫩的眼睛。 她的五官很秀气,就是肤色和发色都有些营养不良的征兆,两人站在画室里,大眼瞪大眼,谁也不说话。 尴尬的空气一时弥散开来。 “喵~” cookie像一个救星出现在这里,换做往常,池思思半步也不会让它踏进自己的画室,今天忙不迭抱了进来。 小鹿似乎对它很感兴趣,不如说对池思思自带花园的家,和整个偌大的画室都很感兴趣,横竖才是第一天,池思思干脆放弃把满脑子知识灌输给她的想法,先让她熟悉环境,放松了才好教学。 小姑娘很有天赋,不过学了几天,对色彩的敏感度就已经超出许多学了一两年的人。 她每每和孙阿姨夸小鹿时,对方都笑得眯起了眼。 小鹿是闯进她一成不变生活里的新的色彩,而从第二周开始,公司里出现了新的快递小哥,一天三次,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人。 是同城跑腿的快递,送的是盒饭。 不是一次性的塑料盒,用三层的保温盒装着,显然不是买来的。 池思思近几年的作息已经习惯了晚睡晚起,即便开始恢复上班,一时间也很难改过来,早就习惯了无视一日三餐里最早的那顿饭。 同事们纷纷猜测和送花那位是不是同一个,池思思看着眼皮子底下的三明治和热牛奶,沉默地走出办公室,按下电梯,敲开了一楼的保洁休息室。 孙阿姨刚换上灰扑扑的工作服,见到是她,笑着迎了上来。 “池老师怎么来啦?” 池思思别扭了一下,她还是不习惯这个称呼,但也没有阻拦,不得不说,被人称呼“老师”真的会产生一种莫名的荣耀感和油然而生的责任心。 她把餐盒放在茶几上,也不隐瞒,直白道:“孙阿姨,这是我前夫送来的,我不想吃他的东西,退也不知道给谁退。您看浪费这行为实在太恶劣了,能不能麻烦您帮忙解决了,或者您的同事有还没吃饭的吗?” 孙阿姨一愣,“前夫?” “前夫。” “池老师,你都结过婚了吗?我瞧着你像刚毕业的小姑娘……” 池思思乐了,不管多大被夸像比真实年龄年轻八九岁的小姑娘,大概是个女孩儿都会开心的吧。 “破事一桩,不提了,那我就先放这里了,麻烦您帮我消除浪费食物的罪恶感了。” 池思思走出休息室,如释重负,以为解决了一大难题。 殊不知这只是一个开端。 中午,快递小哥来了。 晚上,快递小哥又来了。 此后接连一周,一日三餐,顿顿不缺席,池思思终于忍不住了。 她翻出吝泽的微信,愤怒地敲下一行字,结果发现—— 她被拉黑了。 池思思:? 脾气上来,她干脆也不管了,给孙阿姨省一笔伙食费,还能改善生活,好事一桩。 然而这位朴实的老人在半个月后也终于承受不了良心上的不安,不再接收她的好意了。 “池老师,要不你跟你前夫说清楚吧还是,这人家给你送的,总让我吃了也不好。而且……俺也吃不惯这西、西餐,还是发面馒头好吃。” 池思思无奈,只能应了下来。 心里想的却是,她要是能打通吝泽的电话,或者联系上他的微信,早就把扔在仓库那一箱子保温盒给他扔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池思思看着躺在保温盒里的小米粥和包子,陷入沉默。 她不大相信。 她学了好几年都还是一包就露馅,这不可能是吝泽自己包的。 出于某种扭曲的嫉妒心理,她咬了一口包子。 冬瓜肉馅儿的。 好吃…… 这不可能! 她愤怒地吃完了那一盒大包子。 撑得一上午连水都喝不下去。 中午时踩着点进来的跑腿小哥带来了一盒锅包肉。 又是她做不好的菜。 池思思有一瞬间怀疑吝泽在挑衅她。 但她又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只是在重复她做过的所有事情。 重蹈她的覆辙。 从学生时代的执着追求、情书、鲜花。 到婚后整整三年的早饭。 却又付出了是她当时成倍的精力。 她做了三年的早饭,他就回她一日三餐。 这算……出于报恩?愧疚?还是旁的什么? 池思思把那个“旁的”的可能性放在了最后,她甚至不想考虑,哪怕精力是成倍的,藏在里面的感情却不一定有她当时的三分之一。 她很难再相信。 第34章 “别慌” 在连续三个月风雨无阻,连周六日都不间断的投喂后,池思思开始担心这样下去吝泽的公司迟早要破产。 出于良心不安,以及对那栋大厦日夜加班的员工的愧疚,池思思终于决定去公司逮人,一定要抓着他说清楚。 看着一旁坐在画板前认真上调子的小鹿,池思思安静地等她画完,想起吝泽公司对面那条商业街,倒是可以顺路带着小姑娘去买买新衣服。 池思思从橱柜里翻出一盒曲奇,放在小鹿手心里,蹲下身和她的视线齐平,轻声问:“老师等会要去一趟市中心,小鹿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小姑娘乌黑的眼珠转了转,没有拆开那盒曲奇的包装,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一直都是这样,池思思给她吃的,她从来不会立马拆开吃,都会拿回家和孙阿姨一起吃。 池思思不收取任何学费,但这朴实的一家人还是硬要勒紧裤腰带,从一个月微薄的薪资里抽出了很大一部分塞给了池思思。 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把零碎的零钱。 池思思无奈收下,但在其他方面更加小心翼翼地还给了她们——在不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并且是不被察觉的情况下。 她驱车沿着那条烂熟于心的路线,停在了商业街最高的大厦楼下。 前台的女孩儿还是三年前那位,她戴着眼镜正低头写着什么,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匆匆抬眼看了一眼,低下头的瞬间,似乎意识到什么,立马又抬起了头。 “您是……”她仔细辨认一番后恍然大悟,反应过来后换上笑脸,指了指楼上:“吝总正在开会,我先帮您通知陆助理。” 池思思松了口气,是陆朝就好,她暂时不想直接面对吝泽,能有个传话的人就可以了。 前台小姑娘的反应明显还以为她是吝泽的太太,池思思懒得解释,也无从解释,总不能在人家什么都没点破的时候,自己突然蹦出来一句“我和你们吝泽离婚三年,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了”吧? 池思思张不开这个口。 等待陆朝的过程,前台小姑娘笑吟吟地盯着小鹿,时不时打眼偷偷瞟她,池思思原本不甚在意,而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不会以为这是她和吝泽的孩子吧? 不会吧? 不能吧? 哪也不像啊! 她正尴尬着,陆朝匆匆走出电梯迎面而来。 “池小姐,久等了。” “没关系,是我来得太突然。”她看着一旁的小鹿,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先去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等自己。 等小鹿小跑着坐在长椅上后,她才敛起了笑意,认真道:“我就不上去了,也不想看见他,今天来只是想麻烦陆助理帮我转达,不要再送饭来了,我回头会把那些饭盒寄过来,伙食费也会转给他。” “这……”陆朝为难,“抱歉,池小姐还是等吝总开完会亲自和他说吧,这话——” 我也不好传达。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不如说,他压根都不知道楼上那位忙得脚不沾地的总裁原来还有闲工夫每天搞这么多幺蛾子。 池思思表示理解,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好。” 再一扭头,却发现原本坐在长椅上的小鹿不见了踪影。 不过短短五分钟。 池思思呼吸一滞,大脑空白了一瞬。 “人呢……” 陆朝看一眼前台,小姑娘刚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摇了摇头:“我没注意。” 他安抚道:“小朋友玩心大,也许是跑到哪里玩去了。” “不可能。”池思思否认地很坚决,小鹿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她再了解不过,即便好奇心再旺盛,也绝对不会到处乱跑。 她把包塞给陆朝,也顾不得旁的了,拔腿跑了出去。 整个一楼能藏人的所有角落、公厕,她找了个遍。 细密的冷汗一层层从额角冒了出来,池思思看着大厦门前的马路,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整个人开始呼吸困难。 出门就是马路,至少要过三个路口才会到人群密集的商业街。 左右两边除了便利店什么也没有,店员都说没有见到。 会去哪儿? 她能去哪儿? 鼻尖一酸,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池思思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正打算报警,一只指尖冰凉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慌。” 低低的嗓音落在耳边,池思思不可思议地冷静了下来。 她顺着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望了过去,吝泽大约是刚从会议室走出来,眼下蒙着一圈淡淡的青色阴影,眼镜也没来得及摘,他扯了扯领带,微微抿唇,思考片刻,当机立断拉着池思思走进大厦的监控室里。 黑白的监控画面上,穿着小裙子的小姑娘坐在长椅上,旁边是一个把鸭舌帽压得很低的男人,他四下张望着,趁池思思和陆朝的视线死角,前台小姑娘也在低头写东西时,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直接蒙住了小鹿的口鼻。 小姑娘长期营养不良,在一个成年男人的手下哪里有反抗的余地,不出多久便晕了过去,软趴趴地靠在男人肩膀上。 这一幕看得池思思整颗心猛地揪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的,吝泽揽住她,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背。 在此期间,小鹿竟是一点动静都来不及弄响。 男人得逞后,抱起她直接走出了监控的范围。 从抱走到现在,前后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吝泽微微蹙眉,抿唇思索。 从大厦出去后想离开商业街只有一条路,他抬起头:“陆朝,去旁边便利店要监控。思思,你是开车来的吗?” “嗯……” “钥匙。” 吝泽伸手,池思思老老实实地掏出车钥匙递给他。 眼见他拿上就要往外走,池思思拉住他的衣角,泪眼朦胧地问:“你要干什么?” “拦车。” “我也一起。” “不行。” 吝泽否认地很坚决,但他哪能拧得过现在的池思思。 池思思一把夺回钥匙:“车是我的,不带我去,开你自己的车。”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吝泽拗不过她,无奈叹口气,抬脚跟了上去。 第35章 两颗糖 陆朝的效率出奇的快,大厦员工是便利店的老顾客了,彼此都很熟悉,因而调监控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报出一串车牌号,说出了那辆车行进的路线。 吝泽“啧”了一声:“高速公路,他要出姜草市,十分钟差不多应该已经上高速了。思思,先报警,说清楚车牌号。” “好。” 池思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报警电话接通前理清了思绪,说清了人贩子的外貌特征和车牌号,以及去向。 吝泽车开得很猛,高速上也没什么人,他几乎是把油门踩到了满,终于追上了那辆破旧的面包车。 “系好安全带。” 叮嘱完这句,吝泽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池思思整个人向后仰倒,眼看着自己的车缓缓和面包车齐平在了两条不同的路上。 人贩子察觉不对,一个猛打方向,眼看着准备变道驶进另一个岔口。 而他们所在的这条路是来不及跟过去的。 吝泽边踩油门,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小鹿被绑在副驾驶的正后方,只露出一双小小的鞋子,用力踹着玻璃窗。 吝泽看一眼旁边的池思思,蹙眉苦笑一声:“思思,你这辆车可能要报废了。” 不等池思思反应过来,他猛地把速度提到了最高,然后趁着最后的弯道超过减速的面包车,猛打一把方向。 “咚——” 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一阵天旋地转后,池思思晕晕乎乎地抬起头。 面包车被硬生生别停了下来,车头撞在她的车上,撞了个稀巴烂,连车门都甩飞出去了。 吝泽微微蹙眉,扶额半天,缓过来后连忙检查池思思的全身上下,确认她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 池思思解开安全带,跌跌撞撞地走到冒着烟的面包车旁,打开后车门,把小鹿抱了出来。 见她没有受伤,悬了一路的心才将将落了下来,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的眼泪也随之扑簌簌砸了一地。 小姑娘被吓懵了,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但看到池思思这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她忍住眼泪,反而一把抱住池思思,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 警察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举着枪去拷驾驶座被撞得头破血流的人贩子,池思思有些心虚,但在惶恐过后,无限的怒火熊熊燃烧,她想着人贩子死有余辜,大不了赔他医药费就是了。 把人贩子架上车后,第二件事,就是开始对两人进行批评教育。 “既然报警了就相信警察,前面出口都封锁了,不要擅自和人贩子接触,还飙车,您两位当这是跑跑卡丁车啊?这是人贩子被撞晕过去了,如果没有,如果还携带枪械、管制刀具,出了大事是不是后悔都晚了?” 池思思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批评,并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却还坐在驾驶座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位同志,你是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没有没有,他没什么可反驳的,我们知道错了。” 池思思连忙替他开脱,背着手悄悄推了推吝泽。 一只冰冷的手覆在池思思手腕上,她一惊,险些下意识挣脱。 随即察觉过来不对劲,回头一看,吝泽低垂着头,眼镜片碎了一片,耳畔的发丝落在裂痕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池思思轻唤两声,见对方没有反应,自脚尖油然生出一股凉意,她打开驾驶位一侧的车门,吝泽的侧腰处,白衬衫被染出了一片殷红,正缓缓向四周晕开。 “思思。”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握着池思思手腕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车辆报销的费用,你记得找陆朝……” 说罢,便再也没了动静。 *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十分刺鼻,却又激地人头脑愈发清醒。 池思思坐在病床边,鼻头和眼睛都红红的,沉默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吝泽。 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池思思便也反握了回去,只有拉着他的手,才能让她稍作安心。 这是她自打开始上班后第三次来医院。 第一次是池父心脏病突发。 第二次是来拿掉孩子。 她无法形容看见吝泽晕过去那一瞬间的感受,也无法想象,假如伤口再深一些,伤及脾脏,她该如何承受接下来的后果。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孙阿姨拉着小鹿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王橙。 不等池思思开口道歉,孙阿姨便按着小鹿的头给她和吝泽鞠了一躬。 “孙阿姨……你这是做什么,明明是我带着小鹿乱跑才会发生这种事。” 孙阿姨欲言又止,最后瞥了一眼身后的王橙,让她来说。 原来拐走小鹿的人贩子是王橙丈夫生意场上的对家,因为利益受损,才出此下招,而这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竟然是王橙的女儿。 多年未见,王橙看着比三年前要沧桑了许多,厚重的妆容也掩盖不住憔悴的面容。 当年曾经针锋相对的两人,如今见面,却也只剩下相对无言。 王橙憋了半晌,只蹦出干巴巴的两个“谢”字。 她看一眼床上躺着的吝泽,微微垂眸,把自己手上的绿宝石钻戒对着太阳照了照。 耀眼夺目的颜色经久不衰,她的青春却也随着错误的选择逐渐枯萎。 王橙苦笑一声:“我一直以为,人在遇到车祸时,都会下意识把方向盘转向能避开危险的一边的。不管三年前还是现在,都是我错了。” 说罢,她蹲下身,看着瑟缩在姥姥身后的小鹿,想要塞给她一把钱,却被小姑娘避开了。 她愣了愣,最后也没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等人都离开后,池思思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她的脑子一片混乱,想说些什么,想原谅什么,却始终无法从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抽出一根完整的线。 末了,在人醒转过来之前,离开了医院。 * 自车祸后过了一个月,期间,同事们隔三岔五便会拿出来这件事打趣池思思,说她是城市英雄。 池思思全都一笑置之。 暑假结束,连续工作半年无休的姜栀也终于有时间抽空回了躺国。 这天她一下班就逮住池思思,说联系了高中几个玩的不错的同学聚会,时间选在了高中学校对外开放参观这一天,而地点就是她们曾经的教室。 池思思看着身上的校服,陷入了沉默。 “聚个会有必要连高中校服都穿上吗……” “当然有,这叫情怀。” 两个加起来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就这么套着高中校服混入了高中生里。 这个时间学生基本上已经走光了,池思思强忍羞耻心,跟着姜栀上了二楼,找到了她们曾经的班级。 时值盛夏,哪怕已经过了正午也依然很热。 她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池思思昨晚刚通宵赶了个稿,被暖呼呼的太阳一晒,困劲儿上来了,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凉的风把池思思吹得一哆嗦,她睁开眼,迷茫地环顾四周,看清楚周围的桌椅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思思,你收拾快一点,商场过六点就关门了。” 熟悉的催促声响起的一瞬间,池思思以为自己穿越了。 循着声音看过去,看到姜栀穿着校服,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染着一头火龙果发色,扎成一个马尾。 两人沉默地对视几秒,池思思露出一点嫌弃的神色。 “这位大朋友,你在玩什么穿越恶搞吗?那麻烦你也演得像一点,哪个学校的高中生敢染荧光粉紫的头啊?” “……”姜栀难得一见的窘迫了一瞬,她摆摆手,死鸭子嘴硬一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高中就染,谁也拦不住我。尬死了,我先走了!” 边说,边溜出了教室。 “你跑哪去——” 话头戛然而止,她一回身,看见了坐在后排靠窗位置上那人。 长发、碎了一边的黑框眼镜。 他穿着件白衬衣,皮肤也是冷白色的,正埋头转着指尖的钢笔。 池思思的脚像黏在了地上。 一动也不能动。 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身影。 吝泽抬眸,微微笑了笑,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浅浅的琥珀色瞳孔,锁骨上小小的痣。 他坐在池思思身边,给她讲解试卷上的物理试题。 他的声音很轻,池思思听得出神,想起了当年他们的相识。 想起那一支漂亮的线香烟花,想起吝泽在雪天找到她,抱住她,想起他们结婚时盛大的婚礼,想起每一个和彼此拥卧而眠的夜晚。 池思思曾经一度以为,吝泽属于那种愿意分给你糖,只是因为他口袋里藏着两颗的人。 或许他真的就是。 但当试卷最后一题解开后,吝泽推给她一只精致的木盒。 那是当年吝泽求婚时用的戒盒。 里面安安静静躺着的,是一枚钻戒。 ——曾经在她无名指上戴了三年的钻戒。 重新抛光、打磨,比之从前变得更加亮眼夺目。 吝泽掀开海绵垫,原来下面还有一层,挂着一只小小的锁,密码就是刚刚解出最后一题的答案。 池思思输入那三个数字,打开。 里面赫然放着两颗包裹在玻璃糖纸里的糖果。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探究过木盒里的下一层,就像她从不了解吝泽真实的想法。 而原来,两颗糖早已都放在了池思思的手心。 第36章 番外 糖霜 温暖的午后,池思思被打字的声音吵醒,从梦中缓缓醒转。 两只大猫挤在同一个窝里,不过大冬天的倒是不会冷,池思思也就干脆置之不理了。 她懒散地窝在客厅的鸟笼吊篮里,不满道:“又大中午地不睡觉办公,你不休息能不能让员工们午休一下嘛?” 吝泽摘下眼镜,视线从笔记本上挪开,弯了弯唇角。 长腿一迈,他走过去打横抱起池思思,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沙发的软垫上。 衣摆滑落,露出她高高隆起的小腹。 “抱歉,吵到你了吗,改天换个地方。” “重点不是这个。”池思思扁了扁嘴,“重点是要你休息,劳逸结合,明白吗?” “嗯,知道了。” 吝泽蜻蜓点水一般吻了吻她的嘴唇,然后弯身把耳朵轻轻贴在了池思思的肚皮上。 “今天她乱动了吗?” “可欢实了,每天都要乱踢,一定是个活泼的小丫头。” 对于他们复婚,首先姜栀就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她既然已经被吝泽给“收买”了,自然也不会阻拦。但池思思了解她的性格,想必吝泽和她说了什么,至少只有对方能让她看到诚心时,她才会选择帮忙。 布兰特得知她复婚后,一气之下回了巴黎,一直到池思思怀孕,才终于放下心结,主动和池思思联系了起来。 最难过的一关大概还是池父池母。 但吝泽把这个难题握在了自己手里,没有让池思思为难。 池母一向把孩子的心意看得最重,倒是很容易就顺着女儿来了,池父那边,和吝泽两人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池母放下不下硬把门敲开了才算完。 应池思思的意思,他们复婚没有弄出太大动静,朋友们聚了个餐,再去一趟民政局,就回归了原本的生活。 两只大猫倒是很开心,小情侣成天到晚黏在一起,连上厕所都要钻一盆猫砂。 如果说和之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两人间的相处模式。 池思思时不时会表现出自己咄咄逼人的一面,偶尔刺吝泽两句,而对方也学会了直白的说话方式,不再用弯弯绕绕的说辞来面对自己的妻子。 还有就是—— 他们重新获得了一个小生命。 池思思一直以为,自己曾经选择扼杀了一个生命的诞生,她再也不配拥有自己的孩子。 或许是上天眷顾,她得偿所愿地再次拥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孩。 至此,她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两只午睡的大猫被这一番动静吵醒,cookie不愧是布偶猪,睡醒了就闹着要吃饭。 吝泽无奈起身,折腾完两只猫的晚饭,顺便也把放在微波炉里的粥热了热端了出来。 他们两个总算不用再分开两份食物了,彼此接受了对方的饮食习惯。 天色渐晚,池思思窝在吝泽怀里,看着两只大猫吃饱喝足了开始你追我赶地嬉闹。 突然想起临产期将近,这个孩子却还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抬头,问吝泽:“你想好我们的小姑娘要叫什么了吗?” “我来取吗?” “当然——只是小名,我可信不过你的命名审美。” 吝泽冥思苦想半晌,蹦出一个词:“小南瓜。” 池思思看着茶几上没喝完的半碗南瓜粥,心里想的竟然是庆幸这碗粥不是什么皮蛋粥、鸡丝粥。 不然小姑娘长大了怕是要讨厌死他了。 池思思不理他,心中却有一个名字逐渐成形。 她想叫她小糖霜。 吝泽把两颗糖放在她的手心,她握着,却不自知。 揉搓过、敲打过,也暴晒过、淋过雨,糖块融化了又聚合,最终合二为一,凝成了一整块甜甜的糖。 那是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