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呼吸》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重启呼吸》作者:酒桃 文案: 嗅觉失灵alpha×信息素无味omega 用于走剧情的人设: 嗅觉失灵alpha×信息素无味omega 用于谈恋爱的人设: 为爱毫不矜持虚假酷哥alpha×美诱惨外冷内热omega 路识卿×陈放(别站错了) 松枝味×无味 暴雨里,路识卿找到失踪多时的陈放,急切地想要为他戴上戒指时,却被无情地甩开了手。他看到陈放眼神空洞,漠然地告知他:“你是alpha。我讨厌alpha。” 随后omega投身雨夜,带着无味的信息素抽身离去。路识卿失去赖以生存的氧气,他似乎成了不会呼吸的人。 四年后某天,路识卿在急诊室遇到一位腺体严重受损的omega病人。 熟悉的手和陌生的伤疤,尖锐地刺痛了他每个辗转难眠夜晚里,反复上演的暴雨噩梦。 失灵的嗅觉再次感知到无味的信息素,路识卿才如梦初醒般想起,那时陈放说自己讨厌alpha,却从没说过讨厌他。 “你回到我身边的那刻,我重新开始呼吸。” 从校园到社会,前半部分一起装β好好恋爱,后半部分破镜重圆,有甜有虐 第1章 转校 “泽市第五中学……” 路识卿站在校门口,念叨着牌匾上的字。 正是上学时间,穿着白色短袖校服的学生陆续走进校门,行色匆匆,独他一个人穿着全黑运动服杵在门口,眼睛默默打量这个学校。 条件……是比不上泽市alpha特级高中那种私立学校,不过也没想象中那么垃圾,塑胶操场篮球场倒是都有,教学楼也没像预想中破破烂烂地掉墙皮。 高中剩下的两年就得在这儿过了。 路识卿从兜里拿出一板信息素阻隔药,掰了两粒扔进嘴里,恶狠狠用后槽牙嚼碎了咽下去。 从此开启一个alpha为期两年的装 b生涯。 路识卿抬脚往学校里走,刚跨过大门槛就被保安室的老大爷拦住了。 “诶,那个黑衣服大个儿,不是本校的不能随便进啊,本校的出示学生卡。” 老大爷当五中的保安少说七八年,专拦社会青年。看他在门口站了半天,没穿校服,个子比beta居多的五中学生高出一大截,又偏偏长了副“别惹我”的脸,不拦他拦谁。 路识卿叹了口气,舌头在后槽牙扫了一圈,极度不耐烦的样子,手慢腾腾地在衣服裤子的每一个兜里搜寻。 这阻隔药干嚼起来味道不怎么样,下次还是用水顺着吃吧。 学生卡是在书包侧格里被找到的。 昨天老妈嘱咐他好好收着学生卡之后,他没太在意,果然忘了。当着保安大爷的面翻了那么久衣兜裤兜,倒显得他装模作样底气不足。 “您认认人,是我。” 路识卿将学生卡递到保安手上。 保安大叔皱着眉头,抬头看看人,再低头看看照片,承认了他工作生涯为数不多的一次失误。 “进吧。” 在保安室耽搁了会儿,路上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路识卿跟着小波人流走在年久失修的碎砖地上,有杂草从缝隙里长出来,坑坑洼洼,差点让他崴了脚。 掏出学生卡看了找到高二(3)班的牌子,路识卿正抬脚往教室走,却听见拐角的卫生间门口似乎正在传出令人不大愉悦的声音。 “谁他妈不长眼啊!往老子身上撞!”粗糙的破锣嗓吼得整个走廊都听得一清二楚,过往的人纷纷驻足,站得不远不近看热闹,将走廊不算宽敞的空间堵得水泄不通。 路识卿本不打算凑这种热闹,现下被挡住必经之路,只能被迫旁观这出闹剧。 人群中央的两人是主角,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黑皮一看便知是主动挑事的,对面的人只露出来半张白白净净的脸蛋,看起来没什么攻击力,下巴和嘴藏在高高拉起的衣领下,身板窄巴巴的一片,真动起手来绝不是黑皮的对手。 这样的场面路识卿并不陌生,别说见得多,亲身经历也有不少,只不过因为反击过于猛烈,到最后没人再敢轻易找茬。 欺负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反抗却要付出更大代价,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还击的勇气和资本。 打量着白净脸蛋弱不禁风的身板和过于秀气的轮廓,不出意外是一只待宰绵羊,看着屠夫备下刀俎,恐怕连“咩”一声也不敢。 只听破锣嗓的语气突然变得戏谑:“哟!这不是少爷吗?咱少爷是不是走错了,怎么要进男厕所啊?” “起开。”白净脸蛋口中传出陌生声线,偏冷的音质略微低沉,又没那么糙,简洁粗暴两个字,听上去并没有任人宰割的打算。 原来软绵绵的皮毛下也藏着利爪呢。 路识卿脱下书包放在一旁,挺腰舒展着背肌,打算好好看看事情走向。 “今儿老子心情好,不跟你计较这话,还得帮帮你呢。咱少爷子承母业,估计以后得被不少男人压……还是进女厕所比较合适!”黑皮往前上了两步,一手拽住白净脸蛋的大臂往身后的女卫生间拖。 白净脸蛋拼命挣扎,力量的悬殊却不可忽视,一下子被拖得重心不稳,鞋底在洒水的瓷砖地面发出“吱嘎”的摩擦声,很是刺耳。 冲突骤然爆发,围观的人吓得后退几步,像是担心波及自身,又像是在给二人留出更大的发挥空间。 沉默即是纵容,黑皮像是受到了鼓励,恶劣得变本加厉,抬手掐着白净脸蛋的后颈便要将人往洗手池里摁。 后撤的人墙被强行突破,路识卿闯进矛盾中心,利落地捏住黑皮的手腕。 “兄弟,别闹了。” 眼角耷拉的下三白俯视对手时显得漫不经心,手上却用了十足的力气,痛得黑皮使不上劲,只能松开方才挑起事端的手。 “你他妈哪来的啊!敢管老子!” 黑皮红了眼,铆足力气一拳冲着路识卿的脸抡过去,被他敏捷躲过,抓住黑皮的拳头向关节的反方向拗。 alpha在反应和力量上天生占优势,况且他的打架技能早在alpha特高就练熟了,对付个beta还是绰绰有余。轻而易举钳制住黑皮的双手,他便失去了反打能力,只一个劲儿地吐脏字发泄情绪。 一个发际线堪忧的中年男人从教室里出来,皱着眉头走近事故现场。虽然一派和事佬气质,但围观学生还是给了老师面子,纷纷噤声四散离开。 “兄弟别犟,我松了啊。” 路识卿像扔垃圾似的放开手,见黑皮虽然脸上明摆着不甘心,在老师面前又不敢造次,只得悻悻离开。 方才受欺负的白净脸蛋站在他身后,低着头一语不发,用手捂着刚被黑皮掐住的后颈,大概是被抓得疼了。 “你怎……” “谢谢。” 关切的话被打断,白净脸蛋上嵌着的眼珠甚至没有看路识卿,只留下一句没什么情绪的道谢,转头进了男卫生间。 路识卿并不计较他冷冰冰的态度,任谁遭遇这种事心里都难免不痛快。反而明明是需要被保护的人,还非要逞强装得云淡风轻不近人情,倒是很倔。 全程旁观的老师叹了口气,没再追究刚刚的事。一听路识卿是三班新来的转校生,眯缝眼更是突然聚起光,热络无比地将他往班级里带。 “我是你的班主任,叫我老吴就行。以后各方面问题尽管找我,不过刚刚那种事情是违纪,以后还是少参与……” 路识卿刚踏进教室,班里同学纷纷放下了自己手里的事,看着新来的陌生面庞。 因为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穿着,过于出挑的身高,加上痞帅的一张脸,优越的外形让他很难不受到瞩目,现在更是全班的目光都向他集中起来。 路识卿下意识地把头往回别了别。 和自己在alpha特高遭遇的冷待不同,突然接受这么多目光洗礼,反倒让他不太自在。 “来,做个自我介绍。”老吴在一旁热情洋溢地说道。 虽然尴尬,路识卿终究没驳老师的面子,硬着头皮说:“我叫路识卿,道路的路,认识你……那个意思的识卿。” 这套说辞还是上小学时学会的,懒得改了,一直被沿用至今。 热烈的掌声让他无所适从,躲避着与任何人对视的可能性,目光越过整个教室,看见方才的白净脸蛋从后门进来。 他走得不紧不慢,低头将半张脸埋进衣领,对满屋掌声充耳不闻,仿佛一切与他并不相干,虽然身处同一方空间,却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路识卿对此有种熟悉感,像是看见自己在alpha特高的情景再现,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越热闹,越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老吴将路识卿的座位暂时安排在教室最后,招呼班长找人去搬一套桌椅。 “陈放,你去吧,帮新同学搬套桌椅回来。”班长喊出陌生名字时,白净脸蛋停住了脚步,闻言点点头,折返脚步往外走。 陈放,应该是他名字,路识卿在脑子里暗暗记下。 他不习惯麻烦别人,向老吴提出跟着去,得到允许后,跟陈放脚前脚后出了教室。陈放脚步不快,还没走太远,没几步就被追上。 “你也是三班的?”路识卿有意跟他搭话。 “……嗯。” 一个从鼻腔里发出的音节,比方才的“谢谢”要更冷些,像装了冰块的玻璃杯,轻微碰撞发出的回响。 “我是新来的。” “嗯。” “你刚刚没事吧?” “没。” ……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么高冷。 路识卿偏要打破这种状况,肯定有不能只用一个字回答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方才听得真真切切,现在他却明知故问。 “……陈放。” 陈放,陈放,陈放。 路识卿在心里将他的名字来回念叨几遍,像是挑战获胜的战利品,从没有简简单单两个字能让他这样得意。 “你刚回来晚可能没听见。”路识卿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正式的语气说:“我叫路识卿。道路的路,很高兴认识你……的识卿。” “吱嘎——” 听到陈放把桌椅在地面拖行的声音时,路识卿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让他拎着凳子在前面走,自己扛起桌子跟在他后面。 干体力活也不找个壮点的,偏偏挑这么个弱不禁风的人,看着陈放一双长腿在格外宽松的裤腿里晃荡,路识卿觉得扛起他大概不比扛桌子费多少劲。 回到教室安置好座位,路识卿发现陈放坐在他前桌,心里正觉得巧,一截白花花的东西突然闯入自己视野里。 陈放拉下了衣领,或许是因为刚刚帮他搬桌椅出了汗,几缕轻微汗湿的头发粘在细长的脖颈上。脖子上覆盖的皮肉薄薄一层,被阳光照得几乎透亮,细小的汗毛染成金色,皮肤白得晃眼。 alpha出于标记本能,总对后颈格外留意。且不说皮肉下是否埋藏着珍贵的omega腺体,仅从外观来看,眼前的这截脖颈对于任何一个alpha,已经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路识卿也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可惜什么气味都没闻到。 他是个beta吗? 不不不,不一定。 怎么这么蠢啊,竟然忘了自己是个嗅觉失灵的alpha,是闻不到信息素味道的。 第2章 数学 路识卿小时候得过一场病毒性感冒,之后就再也闻不到气味,检查说是伤了神经。起初身边人都不甚在意,直到他分化后,这似乎才成了一个alpha的致命缺陷。 信息素和标记是alpha群体与生俱来的资本,而闻不到信息素的alpha就像折了翅膀的鹰,没了俯瞰众生的资格,沦为泛泛走兽。 他想到自己在alpha特高的日子,一群刚分化不久的alpha,腺体和信息素理所当然成为他们相互讨论攀比的话题,具象的气味被描述再得天花乱坠,对他而言却无迹可循。 出身优渥的alpha都被娇纵着长大,恶毒起来没有限度,“不健全”、“阉割”之类的说法是家常便饭。他顶着alpha的生理构造,实际上和beta没什么两样。 虽然可以表现得毫不在乎,但这更像是旷日持久的腐蚀,皮囊尚且完整,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这也是他转来五中的原因。 公立学校的大部分学生都是beta,没有感知信息素的能力,嗅觉失灵算不上什么巨大缺陷。顶着这样的身份过两年,只要吃信息素阻隔药就好,没什么麻烦。 路识卿深吸一口气,摆脱了alpha特高的压抑环境,呼吸似乎也变得轻松,他的瞎鼻子仿佛都能感受到吸进鼻腔的气体有些不同。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经似的讲读文言文,路识卿听不下去,只感觉烦躁得很。 但这种躁动似乎与寻常不太一样,是从身体内部升腾的热度,随着血液蔓延,连后颈腺体也跟着突突地跳,催化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冲动。 这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将手边的窗户拉开透气,路识卿又低头翻看着信息素阻隔药的说明书。 也没有这样的不良反应啊。 轻柔的风吹进窗口,带走皮肤表面的热度,稀释着身体里的躁动。他将说明书收起来,心想大概是自己还不适应北区的气候,过一阵子就好了。 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突然余光里画面晃动了一下,路识卿看见陈放抬手将校服拉链拉到顶,白皙的脖颈再次隐没在衣领里,只剩细软的发丝轻轻飘动。 他怕冷? 看陈放的背影,纤弱单薄,似乎稍大些的风都会将他折断,带着种天生的脆弱,是太容易激起保护欲的特质。 路识卿抬手缓缓推动窗沿,风口逐渐收紧,直至严丝合缝。 似乎感受到周身气流的变化,陈放稍偏过头,像是想要看他,却又没真正看他,唇瓣打开又紧闭,没留下任何音节又转回身去。 陈放人虽然瘦,线条却不凌厉,鼻头和下巴都带着点肉,有着孩童的幼态,眼睛被长而低垂的睫毛掩着看不分明,嘴唇却粉嫩饱满。 漂亮混着脆弱,像玻璃罩子下的红玫瑰花,本该受到无微不至的保护,却偏偏有无数人觊觎着想要摧毁他。 路识卿脑海里突然回响起方才那场闹剧过后,陈放那声没什么情绪的“谢谢”。 既然接受了道谢,那么保护他,似乎也要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两节课后是课间操,路识卿没有校服,为了不被巡视的校领导批评,老师让他留在班级。 往窗口一趴,他看着教学楼大门里涌出来懒懒散散的学生,因着初秋仍然炎热的天气,清一色穿着白色短袖的夏季校服,像涌上沙滩的白色浪花,洋洋洒洒地在操场上铺开。 所以穿着深色长袖校服的陈放走在其中格外显眼。 特立独行的小人儿从教学楼走出来,挪到队伍中间的位置,孤零零地杵在周围学生三两成群的操场上,空荡荡的校服被风吹得像一面旗子,在瘦弱的身体上飘扬。 忽然有人向陈放身边靠近,路识卿仔细分辨后皱紧了眉头,是早上那个找茬的黑皮,旁边还跟了个胖子。 陈放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想要走开躲避争端,被黑皮拎着领子拽了回去。 粗鲁动作被施加在瘦弱的身体上,立刻燃起路识卿的怒气,他想冲下楼对着黑皮的脸狠狠来上一拳,让他好好长点记性。 路识卿已经站起身了,突然看到一个校领导模样的人走过去,黑皮立马带着人离开,临走时还用手指了指陈放。 这是还有下一次的意思。 路识卿咬着牙,意识到这是枚绑在陈放身上的随机炸弹,得早点拆掉才能安全。 操场上音乐声响起,所有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机械地动。路识卿盯着陈放做操的背影,明显偷懒不用力气,好在肢体协调不算难看,中途还走神错了方向,手忙脚乱地调整过来,看得路识卿没忍住哼笑一声。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人不犯错,就不可爱了。” 人陆陆续续回到教室,被烈日骄阳折腾得没了吵吵闹闹的心思,一个个扇着风喝着水。 陈放回来得晚,白皙的脸上此刻透出红晕,鬓角和下巴滴着水,大概是刚去洗了脸。衣领被弄湿一个角,陈放用手背抹去下巴上即将滴落的水珠,又将领口的拉链拉开,以免衣领湿得更甚。 面庞尚且残留着阳光温度,又裹挟着饱含氧气的水雾,像一场盛夏的太阳雨,没有强烈的冲击感,却让心里的悸动变得明晰。 腺体灼热跳动着,路识卿摸着自己后颈,突然感受到那股异样的热度再次席来,烤得他口干舌燥,只得用喝水来掩饰。 陈放低头垂着眼,没发现路识卿的不自在,侧身不经意蹭过他的桌角回到座位,雪白的后颈暴露在空气中,毫不设防地展现在路识卿眼前。 不仅脖子细腻得像块羊脂玉,陈放整个人都像是精雕细琢出来的。 路识卿忍不住打量几眼,要知道这并不是常常被允许观赏的好风景。 汗消了,陈放毫不留情地把领子一拉,景区停止营业。 这节是数学课,路识卿从包里翻出书本打算好好听。 他是个严重偏科的理科生,语文英语一塌糊涂的情况下,总成绩算说得过去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数理化力挽狂澜。 学期初的知识不算难,大多数时间都被用于课堂练习。路识卿没做错什么题,索性不听繁杂的讲解,可这老师有个习惯,总按座位叫学生去黑板答题,做的题多了,后排学生自然也不能幸免。 “到哪两位同学了,自觉点上来。” 路识卿本来在翻数学书下一章的内容,看见陈放起了身,是轮到他上去做题了。 另一个显而易见就是自己呗,巧啊。 路识卿心情大好地站起身,甚至还有闲心看一眼陈放的题目,才悠悠走到自己的题目跟前。解题思路很快理顺,他刷刷在黑板上写下几行,又不想太快下去,留陈放孤零零一个人,便借着佯装思考的空档,转头看过去。 捏着粉笔的手也白净得很,指甲盖倒是透出粉红。 他紧张或思考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咬嘴唇吗…… 看了这么久还不动笔,是不会解吗? “难吗?”路识卿用气声询问道。 陈放低了下头没说话,又将头抬起来继续盯着黑板上方的题目看。 真倔啊,路识卿想。 “两边提个公因式,做差之后和下面的式子做商比较。” 老师转过身,用一声咳嗽责怪学生的不专心。路识卿心领神会,躲开老师的视线,扭回头接着解题,余光看见陈放按照自己的提示有条不紊地动笔,这才放心写下答案回座位。 看到陈放写下最终结果时,路识卿跟着舒了口气,见他转身下讲台时又习惯性地将半张脸遮在衣领下,一路低着头,却在穿过同桌的凳子回座位时抬起了低垂的眼帘。 不过短短一秒,路识卿在陈放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看见了自己。 五中学习强度比私立学校大,路识卿刚刚艰难熬过了有生之年第一个晚自习,将勉强塞进座位下的长腿撇到一旁,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正想起身却被堵在座位上。 “路同学,我是班长周繁,这是我们班的座位姓名对应表,给你一张,方便认人。” 路识卿拿着纸扫了一眼,表格是打印出来的,左下角自己的名字却是用黑色水性笔新添上去的。整个班级的最后一排就他一个人,只和上面陈放的名字紧挨着,仿佛有种微妙的连接,证明自己属于这里。 “啊…谢谢班长。” “路同学不用客气,这是我身为班长的职责。”周繁推了推酒瓶底子一样厚的眼镜,“你的校服到了,老吴让我带你取。” 路识卿跟着周繁拿了套190的校服,直接去卫生间将裤子和短袖换上身,外套披在身上,在门口的镜子前打量自己。 这身板怎么看也不像个beta吧,竟然都没人怀疑。 “路同学。”周繁指着走廊另一端的方向,“我带你到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路识卿点了下头跟上去,看周繁手里还拎了个保温杯,应该是要去能接热水的地方。 不远处的饮水机旁挤了几圈人,闹哄哄的,几句女声的“对不起”夹杂在其中却格外清晰。 等走到近处,路识卿才看见两个人站在人群外,一个女生手里拿着冒出腾腾热气的水杯,对着另一个人道歉。 站在女生对面的陈放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佝偻着身子,从肩膀到胳膊,衣服被水渍洇湿了大片。 第3章 有数 “同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陈放不自在地动了动被热水淋湿的半边肩膀,肩头火辣辣的痛感让他紧皱眉头。抬头撇见周围人投过来的视线,打算息事宁人尽快离开,他刚侧身从人群里穿行出去,却被揪住了袖子。 “等下。” 路识卿碰到陈放校服上的水渍,湿漉漉的,还带着余温,可想而知水刚泼到他身上的时候究竟多烫。 尽管当事人一副不打算追究的样子,也不知道烫伤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处理,湿了大半边的衣服终究没法穿了。正常人第一反应应该是脱掉湿衣服,唯独陈放,倔得跟什么似的,身上的校服怕不是租来的,这时候了还裹这么严实。 “去换件衣服吧。”路识卿将自己搭在胳膊上的校服递到陈放面前,“我暂时用不上。” 陈放的视线停留在路识卿抓着校服的那只手上,愣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最后转向别处,“不用了,谢谢。” “嫌弃我吗?” 路识卿见陈放要走,跟着他往前挪了几步,不过只是在迁就他,并没有放弃让他换衣服的打算,“新的,还没穿过,不脏。不过我这人还挺讲卫生的,其实就算穿过应该也没什么……” 线条凌厉的嘴巴反常地在一旁滔滔不绝,终于引起陈放的重视,停住脚步看着路识卿,被他抓住时机回以一个痞里痞气、但自认为满含善意的笑。 陈放眼神里的情绪晃了两下,似乎是被说服,却又有顾虑。 路识卿想,虽然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犹豫,但不能自己觉得对他好就逼他。陈放不点头就作罢,反正不是什么大事,被拒绝算不上很尴尬。 只是他依稀感觉到陈放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每天拉高衣领,对外界的一切铁壁防御。偶尔也会有渴望探寻善意的眼神流露出来,需要有人顺水推舟借一点力,他才敢向好的方向继续走。 “我没有嫌弃。”陈放的语气很严肃认真,似乎正在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 接过路识卿手里的衣服,他的动作甚至有些僵硬,像是在接过一个自己受之有愧的奖励。 路识卿提议陈放去卫生间换衣服,顺便看看烫没烫伤。 刚打完第二节 晚自习的预备铃,卫生间里闹哄哄的学生都回了教室,只剩他们两个人。 陈放抱着衣服拐进卫生间的角落里,路识卿心想都是男的,没什么不能看的,正好检查一下烫得严不严重。刚拐个弯跟上去,他见陈放刚把衣领拉开一点的手顿住了。 欲言又止的嘴张开再抿起来,给路识卿下了道无声的逐客令。 “行,我不看。”路识卿背过身去,嘱咐道:“你自己留心检查检查,看看起没起疱。” “嗯。” 布料摩擦的悉悉簌簌声在身后很近的位置,清晰无比地传进耳朵。路识卿绅士地目不斜视,面前墙上的镜像里还是有一截赤条条的胳膊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都烫红了啊。 诡异又斑驳的痕迹从他看不见的地方蔓延出来,给他看见的还只是一小片,更多的疼痛都被藏起来,被陈放独自承担着。 “用冷水冲一下会好受点。”路识卿忍不住提醒道。 “没事。” 陈放绕出来,不忘把衣领拉到最顶,全副武装后才敢接受衣服主人的审视。 路识卿从镜子里打量陈放,自己的外套对他而言过于宽大,将单薄的身板笼罩起来,连手面都给盖住,只露出来一截粉红色的指甲盖。松松垮垮的下摆盖住屁股,像小姑娘的裙边,随着陈放走路的动作轻轻摆动。 嗓子突然有点干,路识卿咳了一声,声音反倒更哑:“那个……走吧,该回去自习了。” “衣服我洗好了还你。”陈放的声音也显得略微局促。 “不用,我不讲究这些。”身体里乱窜的热度快要压不住,路识卿着急出去喘口气,自己先一步迈出了卫生间。 俩人回教室的路上异常沉默。 这一道上不知道陈放什么想法,反正路识卿觉得自己在心里打了场仗。不知道想和陈放说什么,却又想跟他说话,又怕说得不好会更尴尬,担心搞得以后再没得说。 说什么?总不能说“你穿我校服的样子像穿男朋友衣服的omega”吧? 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在看见陈放穿着他衣服的一瞬间闯进脑子里,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种感觉像被陨石砸中了脑袋。 既是意料之外的惊吓,又像命中注定的惊喜。 第二天来到教室时,路识卿发现自己的校服被叠得板板正正放在桌上,褶皱里似乎带着轻微的一点潮气,大概还是被洗过了。 本来他想道声谢谢,往前瞥了眼,另一位当事人陈放同学正若无其事地埋头做卷子,笔尖在纸面上飞速游走,甚至连点停顿都没有,让人不敢轻易打断。 这么投入啊,那还是算了。 路识卿这样想,坐回座位,将校服展开了搭在靠背上,又拿出昨晚自习写不进去的语文作业。 他奋笔疾书时,并没看见陈放的身体悄悄松懈下来,停下手中的笔,将画满无意义波浪线的草稿纸折起来放进了座位。 “走吧,老路,老师让我带你一起下去。” 周繁在课间操时间准时出现在路识卿座位旁,再次做起称职的导游。因为路识卿被分到他之前独自住着的双人寝室,周繁自然觉得室友的关系比普通同学更近一层,连称呼也热络起来。 路识卿把书一股脑儿塞进座位里,想到昨天在教室里是如何目睹黑皮找事儿的,抬眼看向陈放的座位,见他刚站起身。还是老样子,穿着他昨天站在队伍里无比显眼的深蓝色校服,绕过自己面前的周繁走了出去。 “你这个身高应该参加班里的篮球队。” “是么。” 路识卿对周繁的话没过脑子,只是出于礼貌的应和,低头看着自己靠背上的校服外套,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周繁表现出惊讶和不解:“你要穿外套?外面很热的,就陈放一个人穿得住。你可别跟他学,他一年到头都这样……” “没事。” 在周繁震惊的目光中,路识卿抬手将校服披到身上,利落地拉上拉链。 操场上人多,但一片白色海洋中的深蓝色并不难找。 路识卿发现那抹特立独行的色彩时,心情大好,正打算朝那方向走,却很不巧地瞥见不远处黑皮校霸那张让人愉快不起来的脸。他正和旁边的胖子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睛贼兮兮地盯着陈放的方向,不声不响地往那边挪,直到将手拍在陈放肩头上。 “包得这么严实,怕看?该不会是个娘们吧?” “扒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黑皮和胖子一唱一和,将陈放逼得连连后退。哪怕是快要被撞到的人也只是向旁边挪位置,周围的人更像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而不断瞟向陈放和黑皮的眼神却昭示着他们对一切心知肚明。 似乎担心被波及,所以只能用沉默表示赞同。 这样一来,他们成了达成共识的团伙,只有陈放被孤零零地暴露在矛盾中心,被当成默认的、矛头指向的靶子。 旁边的周繁还没来得及反应,路识卿就直奔着面前僵持的三人而去,周繁拦不住又跟不上,只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踟蹰。 路识卿仗着自己个子高身板宽,像堵墙似的横亘在僵持的三人之间,将陈放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你们怎么这么闲呢,没完了还?” 路识卿语气不算冲,也并不是很想跟他们动手。逐渐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的耐心正在不断被消耗,加上本来就有些锋芒凌厉的长相,看起来就是要打人的架势。 实际上他一气之下横插进来,一半是受冲动驱使。矛盾一触即发,他来不及想解决事情的最优解,只是潜意识里知道,只要他像上次那样挡在陈放身前,陈放就不会受到伤害。 “我记得你。”黑皮的眼睛眯起来,随即哄笑起来,“看来咱少爷勾到男人了,有相好的撑腰了是吧!” “不是,兄弟你这么说,我还就给他撑这个腰了。”路识卿上前几步,在气势上压了两人一头,抬手扯起自己胸前那片和陈放一般无二的深蓝布料,“你要欺负他,先动我一下试试?” 被路识卿教训过的黑皮犹豫了一下,旁边的胖子却先动起手。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把事情闹大,没主动攻击,将人牵制住了丢到一边算完,来来回回也出了一身汗。 直到周繁带着教导主任过来,胖子已经没了力气倒在一旁,路识卿一手将黑皮的胳膊反剪在身后,另一只手抓着陈放的手腕,只将人往身后护。 为了不影响课间操的正常进行,教导主任见事情没有闹大,决定小惩大戒。虽然他们有过错多和少之分,但本质上都是违纪,只是处罚方式有轻有重。 于是在课间操的音乐声里,黑皮和胖子围着操场做蛙跳,路识卿和陈放一圈圈从他们身旁跑过。 “热死了。” 路识卿把内圈留给陈放,将身上的长袖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汗珠顺着鬓角滴到胸前的衣服上,他转头看陈放鬓边的头发也湿成一缕,校服仍旧裹得严实,问:“你不热吗?” “一点点。”陈放气喘吁吁地答,向来白净的脸上浮出层层红晕,竖起的衣领被拉开一个小口,效果甚微地发散着热度。 “其实,教导主任没想带上你的……你不陪我跑,我也不会说什么。” “这…是我的事,你本来才是…可以置身事外的……”陈放的声音随着跑动的频率颠簸,说得断断续续。一个格外长的间断,长到路识卿以为他们的对话结束,陈放才说了句:“是你在陪我……谢谢了。” “我违纪都是小事。倒是你,看上去那么乖,不像犯事的人……你还挺够意思。” 路识卿在弯道处稍稍加速,借着角度让自己出现在陈放视野里。路识卿看到他眼睛里若有若无的水光被太阳晃得很亮,紧抿的嘴唇突然翕动一阵。 “谁对我好,我有数的。” 第4章 晚餐 五中的学生总在争分夺秒地学习,连睡前的时间也不放过,整栋寝室楼在夜间灯火通明。 路识卿并没有受到这种氛围的感染,他把自己扔在床上,全身肌肉仍然因为课间操的罚跑酸痛着,再不肯动弹一下。 身体已经处于“当机”状态,脑子却还活跃着,跳动的神经传递着一种名为兴奋的情绪。 他望着天花板,脑子里把今天的事情飞速过了一遍,提炼出几个关键事件。 哦,为了帮陈放,打架违纪,还跟他一起罚跑圈了。 潜意识里还以为自己取得了什么惊人成就,原来回想一遍才发现净是些糟心事儿,而唯一能让路识卿高兴的大概只有陈放那句“谁对我好,我有数的”。 就这么短短八个字,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誉,带来的欣快感竟也能将整天的烦躁盖过去。 英雄救美的感觉固然不错,可路识卿突然意识到,自己刚转来几天,未免也英雄救美太多次了?陈放明明长得好,人也本分,怎么整天被那帮校霸无赖针对呢? 换作是他,想护着还来不及。 虽然他的确这样做了。 凡事必然事出有因,但不管为了什么,他明里暗里都已经站了陈放的队,觉得自己这次大概要帮亲不帮理。 况且陈放未必不占理。 他决定先认识一下别人口中的陈放,从侧面了解情况,看了眼对面桌前腰背佝偻得像虾的周繁,问他:“老周,你跟陈放熟吗?” “你怎么想打听他呢?”周繁终于抬起几乎贴到桌面上的脸,表情非常复杂:“我跟他不熟,倒感觉你跟他挺熟,还帮人打抱不平呢。” “我就看不惯那黑皮,你跟我说说,他怎么总盯着陈放啊?”路识卿忍着身上的酸痛,胳膊撑起半个身子,支着脑袋,听讲的表情比上语文课还认真。 “那我跟你说了啊。”周繁放下笔,大概是故事太长怕说得口干,先给自己灌了口水才接着说:“陈放虽说是个beta,但你也看见了,长得好。你说的那个……黑皮,叫汪立,一开始见色起意想追陈放,被拒绝了,就心生怨念。” 哦,合着是求而不得,因爱生恨。 周繁接着讲:“后来汪立就总找茬,还到处传,说陈放没有爸,是他妈干……那种营生得来的。” “哪种?”路识卿皱起眉头。 “就那种……”周繁挤着眼睛,支支吾吾的,“就不干净那种。” 路识卿这才想起来,原来厕所门口听见黑皮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那是他俩个人恩怨啊,怎么没人帮陈放呢?”路识卿想起围观的人避之不及的模样就来气。那么多人,就没一个像他一样有点正义感的? “我还想提醒你呢,汪立在外面认识点人,没人敢跟他对着干。”周繁突然压低声音,“你惹了他,可小心点。” “没事。”路识卿说得轻飘飘,不甚在意。 毕竟在alpha特高那群人高马大的alpha拳头下走过一遭,要真打起架,他也根本不怵。 倒是陈放,这对他而言更像一场飞来横祸,明明没有任何过错,只是因为拒绝了一个无感的人的求爱就遭到打击报复。 翻译得通俗点,就是路边的疯狗嫌花太漂亮,赶着来撒泼。 所以他不介意暂时充当一会儿打狗棍。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难得没有拖堂,班里的人浩浩荡荡地冲出教室,都为了去吃食堂最热乎的菜。 路识卿却没赶上这好时机,他是要值日的。等干完活到食堂,打饭窗口前的队伍稀稀落落,此刻全校学生几乎都坐在大堂里享用他们的晚餐,到处人挤着人,当真一座难求。 他掏出校园卡走到窗口,扫了眼剩下的菜色,原本惯例的四荤四素已经完全看不出有荤菜存在过的痕迹,他又挑嘴得很,只有西红柿炒鸡蛋勉强对胃口。阿姨利落地勺子一挥,还是改不了手抖的毛病,满盘子的西红柿连点蛋花都找不着。 路识卿端着装满西红柿炒番茄的餐盘在满当当的座位间穿行,眼睛像雷达一样扫描着整个大厅,只看见零星有几个女生对面有空座。不过他不愿意跟那些娇滴滴的小姑娘打照面,很快放弃了大厅,转去拐角的小屋,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个空椅子。 而陈放正坐在那张空椅子对面,小口喝着汤。 按照现在的情况,没什么比坐下吃饭更要紧的事了,但他却站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自从被罚跑圈之后,路识卿觉得他和陈放的关系卡在一个奇怪的节点。 有时看到陈放冷得缩脖子,他会主动把窗户关上,而有时候看到陈放衣领卷起来,又不敢拍他的肩膀提醒他。 这种感觉像被悬在半空,不敢轻易挪动位置,生怕进一步会冒犯,退一步又觉得尴尬。怎样都不合适,没有办法界定他们到底算不算熟悉,能不能聊闲,可不可以面对面吃饭。 世界上怎么就没有那种宣告俩人“你们熟了”的仪式呢。 路识卿抬脚在原地轻轻跺了一下,其实这样杵着他也尴尬,只是在抬脚的一瞬间突然不甘心就这么走掉。 堵在门口的大高个儿很难不吸引人的注意力,路识卿刚往那儿一站,陈放就发现他了,在余光里见他一副臭拽脸,显然是因为找不到座位而焦躁。 看着自己对面的空座位,陈放是想叫路识卿来的,只是迟迟不敢开口。 他这种人,隔绝人际关系太久,连叫出一个人的名字都需要很大勇气,更何况是面对面用餐这种一定程度上彰显着亲密关系的行为。 余光里身影晃动了一下,陈放见路识卿抬脚,以为他要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又见他抬起的脚落回来。 他感觉自己吊着的心也跟着落了回来。 看见路识卿再次抬起脚的时候,陈放心一横,嗓子里干巴巴地发出一个音节。 “诶……” 食堂里的吵闹声仿佛一瞬间被按下静音,路识卿的耳朵精准捕捉到从陈放嘴里发出来的声线,装作无意地瞥一眼,看到陈放正抿着嘴看他。 陈放给了台阶,他就得飞快地下。 每再抬一次脚,路识卿就向陈放靠近一步,一直走到他身边去。 “坐这儿吧。”陈放示意着对面的空座,低下头接着喝汤。 “谢谢,外面没座位了。”路识卿明明说的是真话,还是心虚,下意识划拉着餐盘里又碎又烂的西红柿,没有往嘴里送的心思。 “下次值日的时候找人帮你打饭吧,来晚了就没什么可吃的了。”汤碗已经见底,陈放搁下手里的勺子,“或者,外面的学生街有餐馆和小吃,也能填饱肚子。” “那……你带我去呗?”路识卿虚无地看着红彤彤的西红柿汤,叹了口气。 “现在吗?” 路识卿的筷子又在西红柿汤里搅了两下,没说话,眼神带着点幽怨,像是在说“你看看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那,走吧,时间来得及。” 收拾好餐盘,走出食堂,虽然并肩走的感觉还是很微妙,但比方才脸对着脸要自在许多。 路识卿来五中后第一次出校门,打量着陌生热闹的街道。 傍晚天色有点暗,路灯昏黄光线的照明作用并不明显,道边小摊子不断有油烟水雾蒸腾而起,像在眼前蒙了层布,到处都看不太清,只能看清身旁陈放的侧脸。 “随便看看吧,吃点什么。”陈放说话的时候总要转过头看着他。 因为身高上的差异,陈放不可能用平视的角度看路识卿,又不舍得把下巴从衣领里头拔出来,就只能将眼皮掀高点,视线抬高些。 落在路识卿眼里,却是些与他冷冰冰的外表不符又意外合适的可爱,圆溜溜的杏核眼,眼尾稍稍上挑,澄澈里混着点若有似无的娇气。 “挑个人少的吧,我不想等。”路识卿喉结滚了一圈,视线漫无目的地扫着,看见前面那个写着“黑色诱惑正宗臭豆腐”的摊位,只有零星几个姑娘,指了指说:“那个吧。” “你喜欢那个?”陈放问得有点迟疑,但还是带着路识卿走到摊位前,“这个味道很大,所以摊位人不多。” “啊,我闻不到。不要葱少放辣椒,谢谢。” 路识卿精神太放松,一顺口就说出来,不过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beta,在陈放面前也不想避讳,还向他补充解释道:“从小生病,搞得现在嗅觉失灵。” 惊讶的表情只有一瞬间,陈放抿嘴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吃这些风味食品的时候,毫无负担。” “好了,小伙子。”老板看了眼人,插了两根竹签子上去。 “来一个吗?” 本着好东西要分享的原则,路识卿把纸碗递到陈放面前,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要不我站远点吧,别熏着你。” “没事。”陈放眉头轻轻拧着,嘴角却分明是勾起来的,两个指尖捏了根竹签挑起一块“黑色诱惑”,转头的时候眼睛向下弯了个特别小的弧度看他。 “我挺喜欢的。” 第5章 方向 周日下午是五中学生一周里唯一自由活动的时间,满打满算六小时。家在北区的学生通常回家吃个饭睡个觉,路识卿这种住得远赶不及的只能被迫留校,或者在周边的小商圈逛逛。 从没在寝室楼里发现陈放的影子,路识卿估计他是走读生,大概率是要回家的,不死心又问了一句,果然得到的是肯定答案。 放学铃还没响,已经有急性子的人将书本整理好,铃声一响抄起书包就走。 短得可怜的假期一秒也不舍得浪费,人流像被摇晃过的瓶装可乐从狭窄的门口喷涌而出。 陈放从来都不紧不慢,今天倒是反常地没有磨蹭,单薄的身板像随着洪流左右欹斜的小船。路识卿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穿过几层人墙走在陈放身边。 经上次一遭,路识卿已经适应走在陈放身边,甚至打算将这养成一个习惯。 人群在狭窄的楼梯上达到饱和,挨一下碰一下都避免不了。 虽然他平日和总是陈放保持着一截小臂的距离,此时也不得不胳膊贴着胳膊,随着前行的动作心照不宣地摩擦,偶尔还会碰到他露在外头的手。 稍微转了下头,路识卿想瞄一眼陈放的反应,却只看到柔软的发丝和泛红的耳尖。反倒是看清了挤在陈放另一侧的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比他远,也能实打实挨到陈放。 想到这点,路识卿心里有点不痛快。 虽然说空间是公共的,但这个位置已经被他默认是自己的,让不相干的人随随便便就占着还是令他很不爽。 此刻的纠结和小心眼行为被他归咎为alpha本能里的独占欲。只不过他独占的暂时还不是人,仅仅是人身边的那块地方。 一个alpha不应该自己的位置都守不住,路识卿想。 向后错开身子,路识卿悄悄用一只胳膊护住陈放身后的位置,和他虚挨着,将他身边挤来挤去的人隔绝开。 人流行进的速度不稳定,有时磕磕绊绊,陈放的后背会不小心撞上他的大臂和半边胸膛。 一下一下,好像有个小人儿在他心上撞钟,咚咚直响。 不知道陈放若无其事的反应是因为对这些碰撞不甚在意,还是对这种没有明确意义的亲昵羞于表达。 好在不是讨厌。 可他想让陈放能够接受、习惯,甚至喜欢。 这种想法有些不冷静,在他意料之外,突然就冲破理智冒出了尖。 而陈放的不抗拒无异于一场浇灌,纵容这个想法像雨后春笋一般疯狂生长。 他的初衷仅仅是保护欲,不能将全部责任推卸到alpha的占有欲上。即便两者都来源于情感的驱使,但他得分清自己此刻真正想做的。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两者密不可分。 出了教学楼,空间骤然宽阔起来,没了周围拥挤的人群,路识卿默默将手撤回来,给自己正在发热的脸扇风。 “这附近还有什么好玩的地儿吗?” 想到出了校门就要和陈放分道扬镳,路识卿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 “穿过学生街,再走一段有个小商圈,能买这边没有的东西。”陈放回道。 “我觉得自己已经应有尽有了,不需要买东西。”他不想漫无目的地逛商场来打发时间,还不如睡觉有意思。 “商场顶层有个网咖。”陈放言止于此,意味深长地转过头看着路识卿。 “哦——” 路识卿撇了撇嘴,合着根据他的形象,陈放给他安排了这么个去处。 要走到大门口,路识卿把故作不满的语气收敛起来:“那个……是五点半回校对吧。” 校规上写得清楚明白,路识卿第一天就看过了,就是想找点话问问陈放,要知道往后几个小时就说不上话了。 “对,五点半之前随时可以。” “那……你呢?你几点回啊?”路识卿瞥向远处,漫不经心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其实眼珠忍不住总往陈放那边瞟。 “我平常卡时间回。” “哦,行……行吧。” 虽然脸上没什么情绪表现出来,但路识卿的语气像是前一秒走在云端,后一秒踩了脚空一下子坠到底,显而易见的失落,还非要装得无所谓。 总不能叫他说,“你快点回来陪我”吧,多没面子啊。 “稍早点也可以。”陈放顿了顿,“四点半吧。” “您这早得可真不是一星半点儿呢,大忙人。” 路识卿显然是不够满意,但考虑到他俩还没到那种说一句话就得有求必应的关系,只得继续死鸭子嘴硬地说:“咳,我就是随口一问。” “我其实都可以。”陈放将过于明显的笑意敛了些,“你什么时间?” “不用迁就我。”路识卿嘴上这样讲,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是在被迁就,“你自己说的四点半,赶巧的话我在校门口逮你。” 陈放只笑了笑,说:“知道了。” 走出校门的学生洋洋洒洒分散开,像礼花绽放后散落在天空中忽明忽灭的星点,铺满整条街道。 四面八方皆是去向,他们的分别显得无甚特别。 形形色色的人在视线中模糊,路识卿停住脚步往身后看,只看得清陈放的背影。 这个方向,在他眼里突然显得如此特殊。 似乎是心之所向。 北区老街,一片陈旧的五层楼房在路旁拥挤地排列,生锈的露天楼梯随着脚步而颤抖,蔓延着裂缝的土灰色墙壁与破败的街景倒十分匹配。 与这种死气沉沉不相符的,是空气中弥漫的喧嚣,锅铲翻动的刺耳声音、麻将牌的碰撞声、还有不堪入耳的叫骂。 陈放面无表情地在这些声音间穿行,一脚将路边的石头踢得老远。 住在这里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烦心事,揣着经年累月的怨气,吵骂了十多年,陈放纵然习以为常,心里还是烦躁不堪。 一步一个台阶走上二楼,从虚掩的老旧铁门里飘出饭菜香,陈放走进屋子,看到简易塑料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脸上才有了隐隐约约的笑意。 “婆婆。”陈放向屋内厨房走去,接过佝偻身子的老妇人手中满得带尖的米饭碗,“来,给我吧,您去坐着。” “小放回来啦。”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笑意盈盈,拉着陈放空闲的手到桌边坐下,将一双磨得颜色不均的木质筷子递到正想转身回厨房的陈放手里,“一会儿再收拾,先吃饭。” 陈放听话地坐到凳子上,笑着哄婆婆说:“好。” 婆婆姓赵,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丈夫走得早,还有个儿子,除了给点法律规定的赡养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 赵婆婆和陈放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每周末做好热乎乎的饭菜等他回来,是比亲人更重要的人。 陈放时常感叹这大概是自己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运。 “呦,吃上啦?” 一个穿着清凉的女人斜倚在门框上,红色的内衣一角从低领吊带里露出来,长而乱的卷发掩住半张脸,将手中的香烟头残留着劣质口红的痕迹,嗓子因为常年烟酒不断而沙哑,话语充斥着阴阳怪气。 熟悉的声线,陈放听到第一个字起就知道是这个女人,胃因为即时的应激反应一阵恶心抽搐。 “你又来干什么!”和颜悦色的赵婆婆难得脸色不悦,对于自己视若亲人的陈放真正的亲人并不欢迎。 “赵姨你看你说的,我儿子在你这儿呢,合着我就不能来?” 女人扭着细腰,丰腴的屁股坐在凳子上,毫不见外地夺走陈放手里的筷子和碗,自顾自夹了口菜,又嫌弃太过清汤寡水似的连着筷子一摔。灼热的汤汁飞溅,落了一滴在陈放脸上,白皙的皮肤立刻泛出小小的红印。 “陈娆。”陈放直呼她的名字,声音明明在发抖,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有事情回家里说。” “没什么可说的。”陈娆用染着紫红色的长指甲敲了敲桌面,“我拿钱就走,也不在外人面前给我儿子丢人。” 对于陈娆的的行为,陈放丝毫不觉得意外,这女人最擅长的就是道德绑架,无论是儿子还是其他男人,在陈娆眼里只是钱而已。 陈放从没有反驳过学校的人对自己的恶毒说辞,因为他们都没说错,他没有父亲,眼前这个美艳而轻浮的女人正是自己血缘上的母亲。 她是一朵开在污泥浊水中的花,随着盛放而腐烂,任成群的苍蝇臭虫觊觎,却对真正的骨肉亲情视若仇敌,企图拖着他一同向地狱更深处下坠。 陈放的手伸进裤子口袋,将叠整齐的几张纸币放到桌上,不看陈娆得逞后讽刺意味更甚的表情。 攒足逃离的资本之前,为了暂时摆脱纠缠,顺从是唯一的办法。 陈娆捻着纸币一角数了数,薄薄一叠不过五张百元钞票,被轻车熟路卷成纸棒,像烟卷似的被捏在指节间。 “乖儿子,以后晚上晚点回家,别耽误妈妈赚钱。”陈娆用粉色烟卷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鲜红的嘴唇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像吸食鲜血后残留的痕迹,带着一脸餍足的慵懒,笑得轻佻又恶毒。 拖沓的脚步声走远,陈放将衣袖的边缘紧紧攥在手里,原本直挺的脊背泄气地佝偻起来,连说话都像是要耗尽最后一口气:“婆婆,对不起啊。” 陈放只能道歉,为了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的荒唐事件,一次次地向身边的人道歉。 仅仅因为陈娆是自己血缘上的母亲。 可他明明没得选。 “好孩子,别难受了。来,吃饭。” “嗯。” 陈放俯身捡起陈娆丢在地上的筷子用水流冲干净,将饭菜机械地送进嘴里咀嚼,却是食不知味。 第6章 小面 将所有事打理好,陈放拎起书包挂在肩膀上,招呼一声即将出门时,被赵婆婆拦着胳膊,将一张百元纸币塞进他手心里。 “婆婆,你这……”赵婆婆的儿子给的赡养费本就是聊胜于无,只是一百元恐怕都会让生活拮据一段时间,陈放坚决推拒着,“我不缺钱,真的。” 陈放的钱除了存在学生卡里,全部存在偷偷办理的银行卡中,给自己留的现金很少,以免陈娆发现之后狮子大开口。 摆脱纠缠的资本,只能靠他自己一点点攒出来。 “算算日子,你的发热期是不是又要到了?”赵婆婆固执地将钱塞给陈放,“你一个omega,买抑制剂的钱可不能省,安全最重要。” 是啊,发热期的omega处境很危险,这点他深有体会。 尽管自身信息素的味道很奇怪,甚至比beta的费洛蒙还要寡淡,没人会想到他是个omega。由于发热期的生理反应,陈放不可能真的像对外说明的那样,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一个beta。 每月的发热期让他衣领下藏着的腺体变成一颗定时炸弹,陈放厌恶这种被本能支配而身不由己的感觉,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沦为alpha掌中之物。 omega身娇体贵,后颈的腺体对于整个社会更是稀缺资源,是注定要被抢夺和占有的。但陈放并不为此感到荣幸,像他这种烂泥里挣扎长大的omega,受过的加害多于保护,被多一个人盯上,就多一份危险。 藏身才能安全,是他总结过往得出的道理。 陈放最终还是将纸币塞回赵婆婆手中,从自己衣兜拿出两张纸币给她看,赵婆婆这才安心,又叮嘱陈放一句记得买抑制剂,才目送他离开。 站在门外的廊台,陈放抬头看了眼楼上的位置,有青色的烟雾飘出来,被风稀释得无影无踪。 熟悉又刺鼻的味道,是陈娆一直抽的那种烟。 那方乌烟瘴气的空间,是他所谓的“家”,不知道进进出出过多少陌生男人,他们进门远比自己回家要轻而易举。那些人总是在踏进门槛的一瞬间脱掉人皮伪装,退化为原始动物,失去理智和道德的束缚,一味屈从沉溺于本能。 想起两年前那个昏暗的阴天,分化后慌乱的第一次发热期,还有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穷凶极恶疯狗一样的alpha…… 陈放缩着肩膀用衣领将后颈藏得严严实实,加快脚步地逃离,企图甩掉阴暗恐怖的记忆。 再也不想回到这里了。 路识卿坐在学校门口的石墩子上,一边数着手表上秒针走过的格数,一边往陈放走时的方向张望着。 手表上的分针走得太慢,距离到达四点半的位置还要转过九十度角。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不光是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实际上整个下午,陈放没在身边的所有时间,似乎都被他用于等待。 什么赶不赶巧,他守株待兔这么久,就为了逮陈放。 烦烦烦,怎么还不回来啊。 路识卿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陈放惯坏了,和他相处实在太过舒心,无论什么要求想法都能被他自然而然地接住,像落在棉花上,陷进去就不想出来。 没陈放陪着,做什么都没意思,棉花垫子一撤,他被身边的空气硌得浑身难受。 落差感最是折磨人。 下午他到小商圈逛了逛,就吃的而言,他更喜欢学生街不大卫生的小吃。顶层的网咖条件倒是不错,可惜打游戏的状态不对,连跪让他心态崩得一塌糊涂,甚至无聊到在网咖看了部并不那么搞笑的喜剧电影就回到这儿呆着。 心情本来就焦躁,肚子也不知好歹地开始咕噜咕噜响,路识卿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心思吃,结果现在稀里糊涂地就要吃晚饭了。 一会儿得让陈放好好补偿自己。 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 饥饿感惹得他烦躁,用抖腿的方式消耗着多余的火气。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碰了一下,像蜻蜓点水那样一触即松。 “我这爆脾……” 路识卿在石墩子上扭过身,进入视野里的是一件深蓝色的长袖校服,黄昏的阳光打在陈放白得透亮的侧脸上,将漆黑的瞳仁映照得明亮,正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垂眼看他。 没脾气。 路识卿恍惚了一瞬。 相似的场景在下午看的滥俗喜剧中出现过,那一幕,两位主角恰好一见倾心。 这些时刻,俗套而浪漫的场景至多只是催化,真正能够一见倾心的,从来都是人本身。 “您回来真晚。”路识卿装模作样地看着手表,想要以此作为佐证,却发现分针还有十个小格才到时间。 可是刚才明明感觉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是吗?几点啦?”陈放凑近点瞄了眼路识卿的手表,还什么都没看清,表盘就被路识卿飞速用手盖住。 看路识卿心虚耍赖的样儿,陈放的心情才稍稍好些,脸上带了点笑:“你在这儿等……逮我,多久啦?” “很久啦。”路识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去吃饭吧,逮得我都饿了。” 现在还不是学生返校的高峰时间,学生街没有平常饭点那么热闹,大部分路边摊子正在准备食材,还有几家老板聚在一个阳伞下打扑克。 “去馆子里吃吧,小摊现在都没开火。”陈放指了几家开张的店铺,“吃饭,还是吃面?他们家小面还不错。” “那就小面吧。”路识卿提着口气才没让肚子叫出声来。 能吃饱就行,饿急了他才没那么多穷讲究。 “老板,两份小面,一份正常,一份不要葱少放辣椒。”陈放转过头问,“你还有什么忌口吗?” “啊……和你一样。” “那就这样了,老板。” “诶,我呢?”路识卿被陈放弄懵了,“我也不要葱少放辣。” “对啊。”陈放的语气理所当然,抽出几张餐巾纸在凳子表面擦了一通,“那就是你的,我没忌口。” “我靠……”路识卿感叹一声,刚想坐下又被拽着袖子拎起来。 “你坐那个,这个还没擦呢。”陈放指了指刚擦好的凳子,又抽出纸巾在刚刚路识卿屁股底下的凳子上蹭了几下,坐了上去。 “你怎么知道我忌口的?” “臭豆腐。”陈放在手边的冰柜里翻了一瓶冰镇雪梨汁,冲路识卿晃了晃,“这个行吗?” “行行行。” 路识卿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还是没缓过神来。 他只是点单的时候随口一说,陈放竟然就给记住了? 并且轻车熟路地帮他向老板备注好,还给他擦凳子,递果汁…… 陈放这一连串举动都只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可是偏偏越平常,越是每一下都戳在路识卿心坎里,戳得他一个一米九的汉子眼圈要红。 他父母离异早,老爸是医院的金手,到处给人开飞刀,老妈又拿着小提琴跟着乐团满世界表演。 他们都忙,忙到快要忘掉还有这么个儿子,只有路识卿在alpha特高因为打架违纪被找家长时,才会赏脸把他臭骂一顿。 他都是被逼急了才会动手反抗,但是没有人会问,他也不会主动再提什么要求、诉什么委屈。 至于他的喜恶,这类不重要的事情更没人会记得。 但偏偏陈放就记得,甚至在他没特意说明的时候就记得很牢。 从小到大在任何人眼中都得不到的关切,竟然被他在陈放这里寻到一丝踪迹。 可明明他们说上话才不过几天。 “你怎么了?”陈放抽出一张纸,“眼睛进东西吗?有点红了。” “没事。”路识卿揉着眼睛,摆摆手示意不要纸。 他这幅模样才不要给陈放发现,丢死人了。 “来,面来了。” 两碗小面端上桌,热气腾腾。 路识卿低头看着没有葱花少放辣椒的面,灼热的水雾熏湿了眼睛,他才心安理得地催眠自己没有要哭出来,都是水蒸气。 筷子戳进面条里搅动几下,他刚挑出几根,白面条里闪着金光的头发丝晃得他拿着筷子的手一抖,不知所措地僵在半空。 一碗满含感动的小面就这样被一根头发毁了。 陈放感觉到对面的人不动弹,抬头看了眼,路识卿正翘着兰花指,用秃秃的指甲从面条里抽出一根头发丝,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挑出来就没事了,吃吧。”陈放用餐巾纸捏着路识卿手里的头发包起来,放到自己这边。 路识卿没动。 “那咱俩换一下。”陈放用勺子挑干净面里的葱花,辣椒碎也挖了点出来,把自己的碗和路识卿的对调一下,“你吃这碗,我还没吃。” 路识卿还是没动,只定定地看着陈放。 “你……” “我?”陈放吸了几根面条,疑惑地眨巴眨巴眼。 “你……看着细皮嫩肉的,怎么活得这么糙啊,面条里有头发都不嫌弃,万一有点什么其他的料,给吃坏了生病了怎么办!” 路识卿飞快地吐出一长串话,如释重负一样痛快地喘了两口,重新拿起筷子闷头吃面。 而真正想说的话却被憋在心里。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第7章 亮起 碗里的小面还很烫,路识卿却顾不得,一边嘶哈着吹气,一边把面条往嘴里送。 陈放被刚刚路识卿突如其来的嘴炮说愣了,刚回过神来,笑了笑说:“你是不是谁家的少爷,被发配过来体验生活的啊?” “什么?”路识卿嘴里塞着面条,含糊不清,“什么少爷,我他妈就是个孤儿。” 陈放垂下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搅碗里的面,“别这么说自己。” “他们都不管我,真跟孤儿没什么区别。”路识卿用手背抹掉嘴唇上方的汗珠,哼笑了声,“不过这样也挺好,自在。” 陈放挑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没说话。 没再听见陈放的声音,反倒那天周繁的话突然闪进路识卿脑子里,他说,陈放没爸,妈妈也是…… 完了,是不是说错话了啊。 路识卿抬头,只能看见陈放的刘海和低垂的睫毛,安安静静,连吸面都没什么声音。 “那个……”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快吃吧。”陈放打断了路识卿的局促,笑了笑,“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将最后一颗花生夹进嘴里,路识卿边嚼着边用餐巾纸擦嘴上的油。 陈放捏着刚刚挑出来的头发丝去找老板,那个金色卷发的胖女人似乎无从抵赖,让陈放在冰柜里随便挑一瓶带走,算是赔偿。 俩人人手一瓶冰糖雪梨,并排走出了面馆。 路识卿见陈放拧开冰糖雪梨抿了一口,自己也跟着喝了口,方才的压抑情绪被高糖分带来的欣快感一扫而空。 “带我去哪儿?”路识卿心情大好地问。 “你看前面。”陈放扬了扬下巴说道。 路识卿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不算很远的地方,一片澄澈的冷调蓝色景致将视野填满,镶嵌着浮动的波光,贯穿视野的斜张桥将水面的波澜和天空的空灵质感切割开,扇形排列的吊索像巨大海鸥展开的翅膀。 “我靠,这还有片海呢。”路识卿没想到,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竟然藏着这样的惊喜。 “这边是填海造陆建出来的,我们现在就踩在海上。” 路识卿觉得陈放这样的形容很神奇,不自觉放轻脚步,像是真正踏在海浪上。 “你不是总怕热吗?”陈放笑着看路识卿,“走吧,带你去吹吹海风。” 从学生街折回去,路过校门口,又穿过一片种着小松树的林地。 路识卿没注意这条路究竟多长,他和陈放走得明明很慢,但还是感觉很快就到了。 走到桥跟前,海风迎面吹过来,陈放逆着风却走得更快,路识卿跟在他身后,直到脚下从土地变成海浪,他们才停下来不再往前走。 “怎么样?”陈放仰起头,不再用衣领遮着半张脸,转过头对身后的路识卿笑。 海风吹乱他的头发,整个人鲜活起来。他的眼睛被阳光照得很亮,像重获新生的雏鸟,又像海面上浮动的波光。 “很好看。”路识卿回答。 “我回家的时候会路过这儿,心情不好就上来呆一会儿。”陈放倚在桥边的栏杆上,忽然笑了下,“就是冬天风太冷,吹得脸疼。” “你来这儿的时候多吗?” 路识卿其实想问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多么。 “还好吧。”陈放的笑容敛起来,“有时候心情太糟,连动都不想动,就懒得来了。” “诶。”路识卿靠在陈放旁边的栏杆上,问:“我以后心情不好,也可以来吗?” “当然。”陈放又笑起来,把手里的饮料瓶冲路识卿举起来,“看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在这儿遇见。” “还是尽量少偶遇吧,这样开心的时间多点。”路识卿偏过头看陈放,用自己的饮料瓶跟他的干杯之后喝下一口,嘴角也不自觉跟着勾起弧度,“你笑起来更好看。” 饮料喝完了,海风吹够了,天色也暗下来,像在眼前蒙了层黑色的纱,连海浪声似乎也在此刻变成了恶魔低语。 昏昏暗暗的氛围有点压抑,路识卿四下看了看,跟陈放提议道:“回去吧,天要黑了。” “天会亮的。”陈放转过头。 “什么?”路识卿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天色实在有些暗,他现在连陈放的眼睛都看不清。 “几点了?”陈放问。 路识卿看了眼手表,要离得很近才能分辨出表盘上指针的走向。 “还有……一分钟,到六点。走吧,一会儿上自习该迟到了。” 路识卿刚往前挪了两步,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很小的力气拽住,随着他往前的惯性,一直滑到手心里。 “再等一下。”陈放没放开路识卿的手,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的手好凉。 路识卿这样想着,下意识用自己暖和些的手心握住冰凉的指尖,仿佛这样,两个人都能得到温暖一样。 “怎么……” 话未出口,刹那间,海上亮如白昼。 桥上的霓虹灯色彩交替,像拖尾的流星从海面掠过,连海浪里也洒落斑驳的星光。 “天亮起来了。” 路识卿听到陈放的声音,从盛大的夜景中回过神来,在昏暗被驱散之后再次看见他的眼睛。 也亮起来了。 里面的影子,是自己。 突然好想抱抱他。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原因的,就是想抱他。 这是种妙也不妙的情况,当一个看似没缘由的想法闯进脑子里,通常会先被自己质疑一通,而后又无法克制地愈演愈烈,直到自己对这个念头也认可为止。 这个看似复杂的心路历程其实只发生在一瞬间。 然后就这样做了。 意识回归之后,路识卿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个软乎乎的东西。 是陈放。 海上的灯光仿佛一场庆典。 庆祝天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彼此相拥。 赶回学校的时候,大门紧闭,时间果然没来得及。 尴尬感后知后觉地袭来,路识卿默默地跟在陈放旁边,连“怎么办”都问不出口。 陈放偏过头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路识卿没有走丢之后,放弃了攻克大门,转身沿着学校围栏走。 “这儿。” 陈放突然停下来,路识卿差点撞到他身上,回过神来看陈放指着学校的围栏中间断了半截的位置,留下一块相对宽松的空间。 “钻过去。”陈放说。 路识卿愣了一下,他以前在alpha特高逃课从来都是大大方方走正门的,没干过钻围栏这种事。 刚刚耍流氓的时候那么果断,现在钻个围栏反倒扭捏起来。 他想到这个更加心虚,无论如何挪不动脚。 “那我先给你做个示范吧。” 陈放脚蹬着围栏下的水泥台子,一只手扶着栏杆,侧了个身就轻松通过,抹了抹手上蹭的灰,站在围栏另一端看着路识卿。 路识卿突然感觉这一幕像是铁窗泪,而且自己是铁窗里面那个。 顶着陈放拭目以待的眼神,他也踩上水泥台,模仿着陈放刚刚的动作侧过身子。因为身高原因,他刚过一半,脑袋在围栏顶端结结实实磕了一下,忍着疼歪着脖子,飞快地将另一半身体从围栏中解脱出来。 “靠。”路识卿揉着脑袋。 倒没多疼,就是太他妈丢人了。 还是在陈放面前。 这就像是孔雀求偶的时候开屏,嘚瑟大了掉毛出糗的感觉。 呸,什么求偶。 “没事吧。”陈放没忍住笑出来。 “没事。”路识卿看陈放笑着,只觉得浑身臊得发热,“哎呀,你别笑了。” “好,不笑了。” 明明还是在笑! “算了。”路识卿自暴自弃地说。 俩人走进教学楼,晚自习早就开始了,到处安安静静。 在外面折腾这么久,路识卿有点乏,哈欠刚张嘴打了一半突然被打断。陈放正揪着他衣襟,灵活地转身带他拐进转角的卫生间。 “怎么了?”路识卿对当下的情况还一头雾水。 “往里站一点。”陈放扯着路识卿的衣角,把他拽得往前挪了几步,“别出声。” 他们挤在卫生间窄巴巴的角落里。 陈放的后背贴在光滑的白色瓷砖上,路识卿被他拽着衣角,宽大的身板将小一号的陈放藏得严严实实。 空间很窄,藏身的两人不可避免要靠得近些。贴近的身体突破了礼貌的社交距离,毫无阻碍地借助空气交换彼此身上的热度。 如果说刚刚的拥抱是路识卿超脱意识的一时冲动,那么现在,他很理智,很清醒,甚至能看清陈放每一根睫毛的走向,感受到陈放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路识卿喉结上下滚动一个来回,气息不可避免烘热起来。 而他看见陈放的脸分明也红了,红得像熟透的水果,眼睛里隐隐约约的水光是要流出来的蜜糖。 他们这是在干嘛? 不知道这种状态维持了多久,门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他才听到陈放出了声。 “现在可以走了。”陈放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刚刚是教导主任,我看见他眼镜片反光了。” “噢。”路识卿往后撤了两步,“那,那走吧。” “你先回去吧,帮我把书包带回去。” “那你呢?”路识卿问。 陈放笑了笑,将书包脱下来递到路识卿手上,一个字个字地回答他。 “上。厕。所。” 第8章 同桌 看到路识卿走出卫生间,陈放摸了摸自己热得发烫的脸,转身进了个隔间。 他有点头晕,感觉浑身的力气正在逐渐抽离,呼吸也灼热急促起来。打着颤的手伸进裤兜里摸索着,掏出来一个小针管药剂。 是他下午买的omega发热抑制剂。 针尖刺破后颈的皮肤,冰凉的药剂被推进腺体,随着血液弥散至全身,勉强将翻涌而起的热度压了下去。 陈放靠在隔间的挡板上,闭着眼平复呼吸。 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点害怕,好在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发热期到来的预警总是被抑制剂及时扼杀。 可是这次有点反常。 他的发热期一直很规律,从不迟到不早退,这次却毫无征兆地提前了两天。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 陈放想起跨海大桥灯火骤明的时刻,突然抱住自己的那具身体传来的温度,还有他身上散在海风里、隐约可以闻到清淡的松枝香味。 干燥又滚热的,隔着单薄的衣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以星火燎原的架势蔓延到身体内部。 似乎从那时开始,就这样一直燃烧,没有熄灭过。 可路识卿说过自己是个beta。 滚烫的体温可能是生来如此,他总是燥热。松枝香味也未必是什么alpha信息素,也可能是他们路过小松树林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所以也许没有什么意外情况,会出意外的只有自己不可控制的omega腺体。 陈放走出卫生间,用冷水抹了把脸才回教室。 看见陈放回教室时,路识卿正用手支着脑袋,眼皮直往下耷拉,感觉身上莫名热烘烘的,现在没什么精神。 “上个厕所这么久。”路识卿拎着书包带递给陈放。 “谢谢。”陈放接过书包,脸已经从潮红恢复了白皙,还挂着点水珠。 路识卿拿出套数学卷子,吹久了海风,脑子里嗡嗡响,现在什么也做不进去,只想趴着睡觉。 趴下前习惯性往前瞟了一眼,他看见陈放拉高的后衣领折了一块,布料塌下去,露出一片白花花的后颈皮肤。 诶,怎么还有个红色小点呢,可能蹭了什么东西上去。 起了这个念头时,路识卿的意识已经被困意带走一半,约等于减损了一半智商,想也没想,伸手要帮陈放蹭掉那个红点。 手指头刚蜻蜓点水似的在皮肤上碰了一下,陈放欻得转过头,带得凳子在地面出了好大一声响。 “后面……有东西。”路识卿的瞌睡虫被陈放剧烈的反应吓醒一半,讪讪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干巴巴地解释。 “没事,你看错了,睡觉吧。”陈放在看见路识卿的一瞬间似乎松了口气,默默把后衣领的折角抻平,红色的小血点隐没起来。 哦,可能是太困,真的看错了吧。 路识卿召回方才被驱散的困意,直接趴下睡得不省人事。 他再睁眼的时候,教室里乱哄哄的,座位空了一半,应该是到放学时间了。 路识卿的眼睛被胳膊压得难受,眼前雾蒙蒙一片,抬手揉了揉,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刚站起身,他看见一个深蓝色的影子,上面嵌着一张很白的脸,从他身边走过时顿了一下,依稀还听到一声轻轻的哼笑。 “笑屁。”路识卿带着睡醒后浓重的鼻音,“陈放,扶我一下,看不清了。” “好。”深蓝色的影子答应道,没直接扶着他,窸窣了一阵,“来,拽着。” 路识卿摸着陈放塞进自己手里的东西,好像是截书包带。 “为什么感觉你在遛狗,我在被溜呢?”路识卿攥着手里的书包带,跟着陈放并不算快的步速走。 “你是狗吗?”陈放笑着问。 “你才是狗,导盲犬。” 走了一会儿,陈放步子突然慢下来,问:“需要我送你上楼吗?” 路识卿愣了一下,觉得今天回寝室的路短得出乎意料。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感觉稍微能看清一点了,不至于摔跤。 “不用了,回家吧。”路识卿很想学着亲人爱人道别时关切的样子叮嘱陈放点什么,却又没被这样关切过,无例可援,只干巴巴说了句:“……注意安全。” 周围是嘈杂的人流,人头攒动,路识卿没听见陈放回应他,又看不清,还以为人已经走了,突然感觉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刚转头准备往寝室楼里进,还没挪步子,他听见身后陈放的声音,像羽绒一样轻。 “晚安,好梦。” 一下子把他的心填满了似的,沉甸甸的,很踏实。 去水房洗漱洗脸之后,路识卿眼也不花了,也不困了,把衣服裤子换下来抖落抖落,一个小药盒掉在地上。 周繁听到响声回了下头,路识卿一把抄起地上的药盒握在手里,说:“没事。” 看到药盒的一瞬间,他才想起来,这周的alpha信息素阻隔药忘记吃了。 他自己闻不到信息素味儿,发现不了,好在身边的同学都是beta,没搞出什么乱子就行。 手边没有水,路识卿索性掰了两粒扔进嘴里嚼。 啧,一如既往的难吃。 喉咙里阻隔药的碎末不上不下,闹得他烦躁,干脆爬着梯子上床,抱着被子躺下。 这抱着被子……和抱着陈放的感觉,太不一样了,天壤之别。 路识卿嫌弃似的把被子丢在一边,望着天花板。只有陈放不在面前的时候,他才敢大胆地回想一下今天在桥上发生的事。 怎么他就抱上去了呢? 太冲动了太冲动了。 不过陈放抱起来感觉很好,小小一只,还软乎乎的。 也不像平常外表看上去那么冷,身体是暖暖的,是很舒服的温度。 而当时自己心跳太快,快得好像已经不跳了,什么也感觉不到。 路识卿摸了摸心口的位置,有力地搏动,跳得好好的。 他突然恍惚了一瞬。 这种令人费解的情况的发生,是因为陈放吗? 他们明明才认识不久。 为什么会想要抱他。 为什么在抱住他的时候会心跳加速。 为什么他一句话就能填满心里的空荡。 为什么看不见他的时候总会想起他。 …… 无数的疑问涌现出来,可是这些问题的答案,路识卿一个也不知道。 回过劲儿来,他反倒感觉自己右胸前似乎也留下了些触感,好像被陈放砰砰的心脏撞得生疼。 月考结束后,班级里要重新排座位。 所有人背着书包在走廊里按照名次排长龙,路识卿站在中间,往前瞟了眼,在相隔一个人的位置看到了衣领高高拉起的陈放。 差一点就能挨着站了,路识卿想着,有点遗憾。 下次多考两分吧。 门外的队伍一点点缩短,路识卿刚看到陈放进去,却被老吴拉到一边。 “识卿啊,看成绩单了吗?” “没看。”路识卿知道自己没好好学,更没好好考,这样的成绩单看了没意义。 “你看看。”老吴将一张成绩单递给他,“老师想跟你商量个事。你看,你这个数学物理啊,都挺好的,语文英语倒没及格。” 路识卿撇了撇嘴,“啊,我知道。” “你看看咱班陈放同学。”老吴用指甲比着陈放的成绩条给路识卿看,“他这个语文英语比较强,数学物理是弱项。诶,你们是正好互补啊!” 路识卿倒是突然对陈放的成绩感兴趣起来,认真看了眼。 啧,还真是,陈放的英语和他的数学同分,他的英语和陈放的数学同分。 “老师想跟你打个商量,跟陈放坐同桌,你们可以相互督促相互帮助,好不好?”老吴笑盈盈地说,生怕被拒绝似的。 “好啊。”路识卿答应得可痛快了。 他从后门进了教室,一眼就看见陈放白嫩的侧脸,还挺念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路识卿走过去,说话之前先抽出凳子挂上书包。一系列动作成功吸引了陈放的注意力,偏过头看见是路识卿,垂眼轻轻笑了一下。 “唉,终于有同桌了。”路识卿一屁股坐下,美滋滋地看向陈放。 “你好啊,新同桌。”陈放笑着回他。 撇了眼门外,路识卿看见老吴正露了一只眼睛站在门口,从半张脸的表情走向来看,正笑得一派慈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一种这是媒婆看着新人喜结连理的眼神的错觉。 第9章 偶遇 月考之后,光是讲评试卷就花了一个星期。 数学老师在上面讲选择填空,路识卿没做错,不想听,却很难得没有睡觉。 他觉得陈放认真听讲的样子倒很有趣。 路识卿暗戳戳瞟了眼陈放的试卷,都是他自己对完答案认真批改的痕迹。 第一道选择就画了红叉,嗯……可能是马虎,但是从第九题开始一路红下来,一直到填空,是巧合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看来数学是真的不好啊…… 陈放似乎也注意到自己一直在被身旁的视线盯着,刚偏过头看一眼,路识卿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了。 “你哪儿不会啊,我教你。”路识卿不想在陈放面前显得自己很装逼,又补充了句:“老吴说的,让我们互相帮助。” “好啊,要不你把答题卡借我看看吧。”陈放笑了笑,但是显得很憔悴,大概率是被数学题折磨的。 路识卿很痛快地把答题卡给了陈放,却看见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紧。 “怎么了?哪儿看不懂?”路识卿难得拿出百分百的热心。 “哪儿……都看不太懂。”陈放眨巴着眼,“你们数学天才是……靠脑电波沟通吗?” “什么?脑电波?”路识卿没懂陈放的意思,“我语文不好,您别用比喻成吗?” “那您翻译一下。”陈放指着路识卿答题卡上的几个电波一样、反复出现的字迹,“这个,还有这个。” “三角函数啊,这是sin,这是cos。” “那这个是tan?” “对啊,这不是能看懂了么。” 还会举一反三了,路老师表示非常欣慰。 陈放把路识卿的答题卡翻了个面,又翻回来,低头笑了下,说:“你扣的两分,有可能是卷面分。” alpha各方各面的自尊心本该很强,听不得一句说自己不好。路识卿听陈放说这话却没不高兴,甚至还跟着一起笑,但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不服气,撕下一张便签在上面写字。 随后这张便签被贴在陈放手里的路识卿的答题卡上,陈放被他出乎意料的动作晃了一下,回过神才看见便签上写的字。 陈。放。 是他的名字。 虽然用的是很普通的水性笔,但笔锋和走势都很鲜明,行云流水又不失力度,是很好看的两个字。 很难相信这和答题卡上的脑电波出自同一人之手。 “怎么样?”路识卿支着脑袋看陈放,像是随口问道。可是话刚出口,他又不可控地紧张彷徨起来。 他不喜欢练字,从来没喜欢过,也没为自己能写一手好字而骄傲自豪过。 那时候他只是卯足劲儿想讨爸妈欢心的小孩子,学什么做什么,不过是为了换来一点关注。 只是每次把期望从高处丢下去,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不当回事了,甚至不会等着它一直向下跌,反正没有最低点,也不奢求回应。 “这是隐藏技能?”陈放的目光在路识卿写的字上流连,“好看啊。” 路识卿笑着,感觉心脏突然变得很重,像失重后被人骤然托起,然后逐渐攀升。 “不是隐藏。” 路识卿又撕下一张便签认真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写着陈放名字的便签贴在一起。 “我就是突然想写,写给你看看。” 已经入秋了,天气也凉下来,穿长袖校服的人多了起来,教室里的窗户也不再时时敞开。 路识卿似乎成了班级里唯一一个入秋失败的人。 燥得慌。 虽然这种感觉之前也偶尔会出现,但似乎从这周换了座位开始,这种躁动就一直没有平息下来,反而愈演愈烈。 他这周明明按时吃了阻隔药,可腺体还是有轻微的胀热感,带着全身的热度蒸腾起来。 该不会是腺体出问题了吧。 “陈放。”路识卿闷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啊?” 他自己闻不到,只能问别人。 “什么味儿?”陈放认真地嗅了几下,“没什么味儿啊,只有教室里人多又不通风的二氧化碳味儿。” 路识卿烦躁地叹出一口热气,也是,就算自己的信息素真的漏出来,他一个beta应该也闻不到。 烦得慌,路识卿再也坐不住了,把手里的卷子一股脑儿塞进座位里。 “你要干嘛?”陈放见路识卿把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似乎是要出去。 “烦,坐不住了,出去吹吹风。”路识卿在书包里鼓捣一阵,将学校不允许携带的手机偷渡到自己兜里,“反正最后一节自习了,我直接呆到放学,不回来了,不用等我。” “……好。” 刚走出教学楼,一股凉风迎面吹来,燥热被稀释大半,路识卿感觉浑身舒畅。 校园里的路灯年久失修,不仅灯柱锈迹斑斑,连灯光也像蒙了层铁锈似的昏暗不清。倒是远处的跨海大桥照得校园外部灯火辉煌,可惜在学校里只能看到挂着霓虹灯的吊索顶端。 突然想去吹吹海风了。 看了眼紧闭的学校大门,路识卿想起上次他和陈放从桥上回来的时候也没走正门,循着模糊的印象顺着围栏找那处缺口的地方, 万万没想到这事他还会干第二次,说不定以后还有很多次。 这次穿过围栏的时候他记得歪了下头,不会再出现上次那样磕了脑袋被陈放嘲笑一路的事情。 唉,可陈放又不在旁边。 路识卿朝跨海大桥的方向走,明明上次感觉没有这么远的距离,和陈放说了几句话就到了的路,今天却觉得走不完。 不知道是路程变得太长,还是时间过得太慢。 路边还有风火通明的简陋小屋,路识卿打量一眼,门口停着辆很有年代感的二八自行车,老板坐在门口叮叮当当鼓捣着什么零件,好像是个修车铺。 “老板,您这车能借我一会儿吗?晚点还您。”路识卿走过去,问埋头修车的男人。 “你得抵点东西在这儿,不然车丢了我找谁去。”老板头也不抬地说。 路识卿在身上摸了一圈,只有他临走时揣进兜里的手机。 当时他没想到这是要做抵押物用的,不过也算物尽其用了。 “手机,给您。”路识卿见老板无暇管他,把手机放在一边的箱子上,一脚蹬开了自行车的撑子。 “链条有点老了,那边有润滑油,你自己搞吧。”老板嘱咐道。 “成。”路识卿看一旁摆放齐全的工具,老板又爱答不理,合着这是个自助修车摊。 老式自行车的车轮大,不用蹬得很急,速度也能提上来。 路边的楼房飞速后退着,气流从身边掠过,腺体的躁动平息下来,热度被冲散,却带回了些熟悉感。 从前总是这样,一个人做所有事情,偶尔会有几个找茬的人,就跟他们打上一架作为调剂。 他也觉得那样挺没劲的,也想过得开心点,但没有更好的方向容许他为之做出改变,所以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去讨厌那种状态。 现在他才依稀觉得,那个更好的方向就在这里。 谁能想到这个质朴无华的小地方竟然有片海呢? 还有个那么好的人。 路识卿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将自行车的速度慢下来,穿过路边种着小松树的林地,他的目的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桥上的风和别处的不同,带着些海的咸涩味儿,将所有感官全部冲刷一遍,神清气爽。 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路识卿看着穿梭的霓虹灯光,环视着四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陈放啊,除了陈放什么都不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在他脑子里占据了很大的位置。路识卿没法不想,因为他在这个地方留下的每一道轨迹,几乎都有一条名为陈放的平行线在身边。 而这座桥上是他们平行的轨迹相交的地方。 他还记得灯光骤亮的那个时刻,怀抱里温热柔软的触感。 “陈——放——” 路识卿痛快地对着大海喊完,声音在海面飘到很远,偶尔有一两声海浪给他回应。 “找我干嘛?” “我靠!”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路识卿还是吓了一跳,转头看到陈放正幽幽笑着走过来,更震惊了,问,“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啊,神不知鬼不觉的吓死老子了。” “刚刚你出门之后。”陈放走过来,靠在栏杆上,“你借走了修车铺师傅留给我的自行车,要不我能来得更快。” “可别了。”路识卿扭头看着陈放,“如果我走过来发现你已经在这儿站着了,估计我当场人就吓没了。” “怎么来这儿了?心情不好?”陈放问。 “没有啊,现在挺好的。”路识卿听陈放的问题,想起上次他们的对话,问他:“你呢,你今天来是因为心情不好吗?” “不是。”陈放摇头,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单纯的,想和你偶遇而已。” 第10章 躲藏 “这动机好单纯啊——”路识卿这样说着,脸上藏不住地笑着。 “那你呢?”陈放反问道,“你喊我的名字,什么动机?单纯吗?” “我那是因为……” 路识卿一时语塞,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喊出来,只是想着陈放,没想别的就喊了个痛快,结果一不小心把人召唤出来了。 “我很单纯,单纯地喊一喊。”路识卿想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喊一喊也不会怎么样吧。” “不会怎么样吗?”陈放盯着路识卿的眼睛问。 “……不然呢。”路识卿有点心虚。 “路——识——卿——!”陈放也学着他向海面喊,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问:“现在呢?不会怎么样吗?” 路识卿被这一声喊得愣在原地,无法思考。 已经不是怎么样的问题,他感觉整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海风,没有海浪,没有霓虹灯光,只有陈放的声音。 意识好像随着声音一直飘到很远,又像是一直在耳边萦绕。 稍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胸膛里的心脏很重地跳,一下又一下,像地震,震得他整个人都在抖。 “你吓傻了?怎么不说话?”陈放问。 说话,说什么? 他现在心里很复杂,一种莫名的情感像陨石坠落一样砸进他的脑子里。 无法描述,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觉得火花四溅,快要把他的理智和意识燃烧殆尽。 “陈放。”路识卿只能叫出一个名字。 “嗯?”陈放回应道。 “我……”路识卿迟疑了一下。 他已经尽可能从混乱的脑子里搜寻比较符合想法的表达方式,但怎么都觉得不满意,脑子里的想法实在比简简单单一句话要汹涌太多。 “我喜……” “哎哟,这不是少爷吗?” 一个粗哑的破锣嗓从不远处传来,混着杂乱的脚步声。 路识卿的意识被强行拽回来,大脑飞快地重塑,转头看见黑皮身后跟着几个人,吊儿郎当地朝他们这边走。 “少爷正跟凯子调情呢,真不巧,让哥儿几个撞见了。”破锣嗓还在说个不停。 “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路识卿的拳头悄无声息握紧了。 “本来就他妈的是出来卖的货色,还怕人说?” 黑皮把嘴里的烟头扔到一边,还没反应过来,路识卿的拳头已经结结实实扪上黑皮的脸。 周围几个人大概都是街头痞子,见这架势一个接着一个往前冲。路识卿挡了两下,一个拳头落在他左肩上,让他有点使不上力,在几个人轮流夹击下,虽然没有吃什么大亏,却还是力不从心。 “路识卿!”陈放在很近的地方叫他。 路识卿向人群外跑了一段,像是突然醒过来,那群人少说有五六个,现在确实寡不敌众。 陈放正扶着那辆老二八自行车,“骑车走!” 路识卿二话不说跨上自行车,第一脚蹬下去的同时,陈放已经稳稳坐在后座上,抓住他腰侧的衣服。 这默契实在像是身经百战。 卯足了力气,路识卿蹬得很快,自行车的链条飞速转动,带着车从黑皮几个人身边飞驰而过。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和摩托车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叫骂声。 那群人也有交通工具,而且速度更快,拼体力拼速度的话,根本摆脱不了他们。 “右面有几个胡同,摩托车开不进来,进去躲着。”陈放在路识卿身后说,“这边拐进去。” 有一个人肉导航仪非常优秀,路识卿骑着车拐进胡同,把车停在最里头的沙堆旁。 嘈杂的声音已经逼近巷口,陈放熟悉这边的地形,带着路识卿在其间迂回穿梭,还是能听到穷追不舍的声音。 “躲这里吧,别嫌脏。”陈放掀开角落里架得很密的秸秆堆,抓着路识卿的手带他躲进去。 秸秆在角落里架起一片空间,但并不宽敞,堪堪能塞进两个人。 外面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好像走了。”陈放从秸秆间的空隙往外看,用细小的气声说道。 路识卿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呼吸在下一秒又突然屏住。 方才太过紧张,所有的感官都被用于探查外面的情况。现在松懈下来,路识卿刚刚恢复的触觉视觉听觉正在他脑子里构造着,他和陈放现在正以什么样的姿势躲在这里。 他的手箍着陈放的肩膀,细软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灼热潮湿的气息把他的脖子弄得很痒。 腰上好像被什么环起来,后腰正被硌着,路识卿往后摸了摸,冰凉柔软的触感,大概是陈放的手。 他们正抱在一起,路识卿得出结论。 腰上的桎梏解开,周围的秸秆被拨到一旁,眼前明朗起来。 今晚月光很白,在巷子里铺得满当当,落在陈放的脸上,他的眼睛变得很湿很亮。 “走……走吧。”陈放的气息轻轻颤抖着,闷闷地说。 路识卿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一圈,“走吧,我载你走。” 两人去沙堆旁扶起倒得很狼狈的自行车,路识卿感觉到陈放坐在了后座,手却没再抓着他。 “你要去哪儿?回家吗?”路识卿问。 “不回家。”陈放好像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给你指路,去北区旁边的小商业街。” “去那儿干嘛?” “我晚上在那边打工。”陈放答道,“旷工要扣钱的。前面的路口右拐。” “你……还要打工啊?”路识卿把车头往右转,“可是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去家里人不担心吗?” “不担心。”陈放轻飘飘地回答。 路识卿听着不是滋味,但知道这天已经聊死了,正准备找个新的话题,却听见陈放说:“到了。” “啊,那,那我先走了。”路识卿莫名的有点失落,踩着脚蹬子准备走。 “你进来呆会儿吧。”陈放按住了车扶手,“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陈放找来了个锁给自行车挂上,带着路识卿进了个汉堡店。 时间有点晚,店里的生意还是很好,大部分都是小年轻儿,还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混在里面,估计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那种。 虽然现在路识卿也是其中一个。 “你看看想吃什么。”陈放递给路识卿一张菜单,“员工餐有折扣,不用给我省钱。” “这就是你打工的地方?”路识卿看了眼店里的环境,“晚上人还这么多呢。” “这边是商业区,他们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陈放笑了笑,换上工作服,“我晚上要到十一点,你吃完就回去吧,等到十一点封寝就真回不去了。” “这个吧。”路识卿指了个最便宜的套餐,“没事,我不回寝室也不会露宿街头的。” 路识卿看着陈放转过身帮他取餐的背影,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奇怪又温暖的感觉。 上一秒他和陈放还在被围追堵截,下一秒他却坐在这里,看陈放帮他准备食物。 他很少成为被照顾的人,可只要陈放在身边的时候,这感觉似乎很寻常,像是他们早已心照不宣的习惯。 像是在一起生活很久、彼此熟知的恋人。 恋人。 他也不知道这个词语为什么会从脑袋里突然冒出来,可他能确保自己的想法是冷静的。 只是恰巧和他冲动时得出的结论一致。 刚刚在桥上,他的话还没说完。 陈放把套餐里的东西放在一个托盘里,放到路识卿面前。 路识卿此刻有些口渴,拿起托盘里的纸杯。本以为是冰可乐,触到的杯身却是温热的。 “晚上别喝冰的了。”陈放倚着柜台,笑着看他,“我给你换了甜牛奶,还比可乐贵一块呢。” 第11章 想替他擦掉眼里的水雾 明明喜欢的冰可乐被换掉了,路识卿却莫名高兴,喝牛奶的时候都挂着笑。又像是嫌牛奶在嘴里停留的时间太短,他还舔了舔嘴唇回味,让甜滋滋的奶味儿留在舌头上久一些。 其实他没这么喜欢喝甜的,但他现在觉得杯里的甜牛奶就是世界上最好喝的玩意,还带有驱散疲劳、舒缓心情的功效。 路识卿吃完东西侧着脑袋看陈放,视线像追光一样,跟着在前台和取餐口间忙活的身影移动。 他发现,在给顾客递餐盘的时候,陈放总要勾着嘴角微笑一下,但大概仅仅是出于职业礼貌而已。一双眼睛不仅毫无波澜,甚至好像还忙里偷闲地走神往他这边瞟几眼。 这几眼像是无形的牵引,路识卿好不容易等到前台没人的时候,立马凑到跟前,叫了一句:“这位帅哥。” “这位顾客,请问有什么需要?”陈放的回应很敬业,并且回以一个和方才差不多的微笑,只是眼角向下弯了个极小的弧度。 这落在路识卿眼里却是天差地别,比刚刚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好看多了。 陈放对他从来都是这样笑的。 “唉,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路识卿挺了挺后背,又倚在柜台前看陈放,“您有事尽管吩咐呗。” “一顿夜宵而已,不是辛苦费。”陈放绕出柜台,去收拾路识卿桌上的垃圾,对他说:“挺晚了,回学校吧。” “我今晚没打算回去了。”路识卿跟在陈放旁边,帮忙把桌上的纸团往垃圾桶里划拉,“送你回家吧,怎么样?” 陈放收拾东西的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继续整理餐桌。 路识卿知道陈放已经将这个提议纳入考虑范围内,顺水推舟接着说:“你要把自行车给我骑,大半夜你走回去还不得天亮?而且坐我的车稳又快的,不想再体验一次?” “你是在推销自己吗?”陈放笑着回身看路识卿。 “啊,姑且…可以这么认为。”路识卿冲陈放挑了挑眉,“所以老板,买账吗?” “不买好像显得我有点傻。”陈放脱下工作服,绕进柜台后的小屋,留下一句:“等我下,我去跟他们交个班。” 等到另一个穿上工作服的圆脸姑娘站在柜台后的位置上时,路识卿和陈放走出了大门。 外面是一个类似于步行街的小夜市,晚间也有很多人,店铺牌匾上的彩灯变着颜色晃来晃去,还有几首混杂在一起的强节奏音乐,震耳欲聋,是一种别样的热闹。 路识卿的眼睛四处看着,正要下意识跨上自行车座时,听见陈放说:“我不急着回家,如果你想在这附近转转,我可以陪你。” “不转了,陪我走一段儿吧。”路识卿把跨过自行车横杠的腿收回来,推着车慢悠悠往前,转头看身边的陈放,问:“你每天晚上都来打工啊?” “是啊。”陈放看着自行车缓慢转动的前轮,好像出神了一刹那,又回过神笑了笑,“不是跟你说了么,旷工是要扣钱的,我可心疼得很。” “今晚黑皮…我是说汪立,他带着的那群人……”路识卿顿了一下,眉头不自觉皱起来,“在校外也找你麻烦吗?” “偶尔。”陈放的语气轻飘飘,好像满不在乎似的,“我一般骑车走大路,人多,他们不敢闹大。” “我们这次算是彻底把他惹恼了吧。”路识卿啧了一声,又长叹口气,“万一以后……” “没事。”陈放打断了路识卿的话,转头看着他笑,“这么多次都有经验了,只要不是正面碰上,大概都有办法逃掉的。” 这么多次,正面碰上,逃掉。 路识卿看陈放笑着说出这些话,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明明嘴角是弯起来的,眼睛里却好像还有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漏出来,逐渐积累汇成一层水汽,把他的眼睛变得雾蒙蒙。 要是能替他擦掉就好了。 “骑车吧。”陈放绕到路识卿身后拍了拍车座,“该上马路了。” 路识卿应了声,等陈放在后面坐稳才踩住脚蹬子。 车速并不很慢,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可路识卿还是隐约听见陈放吸鼻子的声音,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哭了,又不敢问。 这么一个连被欺凌的事都能假装笑着讲出来的人,会哭么。 如果是的话,就让他躲在自己背后安安静静哭会儿吧。 每到岔路口,路识卿都会慢下来,默默等陈放给他下达命令。 陈放起初还闷着声音给他指路,后来也不再出声了,指路的方式变成拽衣服。路识卿也心领神会,陈放拽哪边衣服,他就往哪边儿拐。 拽了有四五下,载着两个人的车子进入一条破败荒凉的小街,陈放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腰示意他停车。 路识卿没来得及反应,刹车按得猛,由于惯性,身后的人整个撞上他后背。 倒没有多疼,甚至是软乎乎的,却还是把路识卿撞得发懵。直到方才为了减缓冲击而环上他腰间的手臂松了劲儿,缓缓顺着他的衣服滑落,路识卿才回过神来。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刹车太急了。”路识卿转头看下车的陈放,脸上已经没了什么他不该看到的情绪,还和往常一样。 如果灯光够亮,路识卿或许能看到他脸颊上泛了些粉。 “没事。”陈放低头笑了笑,“你……后背挺结实的。” 路识卿也跟着笑了,说:“行了,快回家吧。” “嗯。”陈放答应着,脚却没挪地方,停顿了好半天才接着说:“你也赶紧回去吧。” “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路识卿见陈放半天没动地方,故作轻松地打趣陈放,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究竟是谁在舍不得。 而对于他的话,陈放也只是笑,并没有给出其他的回应,承认或否认。 “那……我先走了。”路识卿踩上脚蹬子,“晚安。” “晚安。”陈放回了句,没看着路识卿离开,转身进了楼梯口。 路识卿眼见陈放的身影一点点被吞没在黑暗里,放下了镫子上的脚,两条长腿耷拉在自行车两侧,一步一步踩着地往前荡。 老旧的街区格外荒凉,即便有路灯杵在道旁,也是不亮的比亮的更多,昏暗得看不清。脚下的柏油路被碾碎成砂石,隔着鞋底也还是能感觉到硌,自行车随之颠簸个不停。 路识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深夜里、这条荒凉的街道上磨蹭什么,等到连车带人挪到不远处亮着的路灯下时,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才重新踩上脚蹬子。 正准备离开时,突然传来一道尖锐女声,像刀子一样刺破寂静的空气,紧接着将歇斯底里的叫骂和玻璃打碎的刺耳声音灌进穿梭的风里。 路识卿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了不久,黑暗中吐出一个单薄的身影,像流离的游魂,连模糊的轮廓都透出落寞。 直到路灯昏暗的光线从那人上方投射下来,地面的影子缩成一团被踩在脚下,从发丝间隙漏下来的光线只照亮他半张脸,下巴和嘴巴被藏在高高拉起的衣领下。 似乎是察觉到不远处有个跨着自行车的人,那人缓缓抬起头,随即呆滞在原地,路识卿才看清那人的脸。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陈放,虚无又骇人的眼神,空洞洞的。 仿佛最后一点光芒也被吞没在里面。 俩人就这样,隔着一个路灯的距离,发现了是对方,但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放低下头,紧接着整个人蹲下去,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成一团。 一连串诡异的情况,导致了现在这个诡异的结果。 路识卿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时间让他思考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看着陈放落在地面小小一团的黑影,他只是默默调转了自行车的方向,缓慢挪到陈放身边,低头看他佝偻起来、轻轻颤抖的后背。 “上车吧。” 第12章 只剩一间大床房了,住吗? “上车吧。” 路识卿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被风声掩盖,很快消逝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道陈放听没听见,他没做出任何反应,继续蹲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 陈放大概还是听到了路识卿的话,但什么也没说。 没问路识卿怎么还没走,也没问要带他去哪儿,直接坐上了车后座,像是只要能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随便去哪儿都行似的。 问题被抛给路识卿。 本来他打算随便找个网吧对付一晚,可现在带着陈放,显然是不大合适。他决定先去修车摊把手机赎回来,再考虑接下来去哪里的问题。 自行车在马路上平缓又快速地行驶。 深夜风凉,路识卿挺直了后背,把扑面而来的寒气挡在自己身前。 这次没用陈放指路,路识卿空间记忆好,沿着原路返回,掠过依旧热闹的步行街口,到了熟悉的学校附近。找到修车摊时,小破房里的灯光已经熄灭,老板大概是休息了。 “我靠,这怎么办。”路识卿自言自语,正为怎么拿回自己的手机发愁。 “你抵了什么在这儿?”陈放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闷闷的。 “手机。”路识卿答道。 陈放蹲下身子,在车摊门口生锈的绿色铁皮箱子前鼓捣了好一阵,箱门“吱嘎”一声打开。他伸手在里面摸索,很快拿出来一支手机。 “看看,是你的吗?”陈放递给路识卿。 “是。”路识卿一边开机,一边忍不住感叹:“你也太熟练了。” “我借车的时候也抵东西在这儿,一来二去熟了,老板让我自己取。”陈放把自行车推到箱子边,找出把锁挂上去,“现在去哪?” 陈放直截地问路识卿,但似乎并不真正在意要去哪儿,好像无论路识卿怎样安排,他都会听。 “……要不先找个地方住吧。”路识卿犹豫着说。 “走吧。” 两人往不远处的小商圈方向走,路识卿走在前面,但其实是陈放在带路。 他跟在路识卿身侧,也不出声,要拐弯的时候就伸手拽一下路识卿衣角,他们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一家小旅馆门前。 “只剩一间大床房了,住吗?”柜台后的秃顶男人打了个哈欠,眼睛打量着他们俩,问道。 “……要不换一家吧。”路识卿转头问陈放,感觉情况有点尴尬。 “你们这些小年轻啊。”没等陈放张口,秃顶男人不耐烦地插话,“这个时间整条街的旅馆都不一定有空房,我这儿条件还是附近最好的,你们算走运了,还犹豫什么呢?” 路识卿没理老板,用眼神询问陈放。 “随便吧。”陈放叹了口气。 他现在心里乱得很,根本分不出心思考虑别的事,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那就这间吧。” 俩人都没带身份证,可旅店的手续在钱面前也变得不太正规,留了身份证号和人像就能登记入住。 路识卿用手机付了钱,拿着房卡带陈放坐电梯上楼,开了门让他先进屋。 打开屋里的灯,路识卿见陈放背对门口,在床的一角呆坐着,动也不动。 他走进屋子,很想说些什么来缓和压抑的气氛,又觉得或许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在床的另一角坐下,陪陈放安安静静呆着。 可惜隔音作用太差的旅馆墙壁没给他们安静的机会,隔壁时不时传来喘息着的嗯嗯啊啊声,路识卿光听着就臊得慌。 似乎是也受到了影响,陈放直起佝偻的身体调整着姿势,过了会儿才开口说:“我想洗个澡。” “嗯,去吧。”路识卿很快回应道。 陈放站起身的动作很慢,感觉极度疲惫,边往卫生间走边抬手拉开衣领,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到地上,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听到声音,路识卿低头看到地面上散落着零星几块玻璃碎片,俯身拣起一块打量,边缘尖锐不规则,像是被暴力打碎的。 “这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路识卿看向陈放,仔细查看才发现他深色的外套上有一片并不明显的水迹,接着问:“衣服怎么湿了?” “我妈喝醉了,冲我砸了个酒瓶。”陈放垂眼苦笑一声,“可能是碎片弹进衣领里了。” “酒瓶?”路识卿有些难以置信,“受伤了吗?疼不疼?让我看看?” “你这四连问,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陈放还是笑,只是显得人更加憔悴。 “你还笑。”路识卿的脸色变得不大好,“我没跟你开玩笑,我问你伤着没?” “隔着衣服,应该没伤。”陈放动了动肩膀,好像没那么疼了,又有玻璃碎屑掉下来,“我先洗澡吧,酒粘在身上,难受。” “等下,换这个吧。”路识卿把放在一边的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陈放,“别穿脏衣服。” 陈放接过路识卿的外套,手在布料上摩挲两下,低着头很小声地说:“谢谢。” 卫生间里淋水声响起,淅淅沥沥的,盖住了隔壁传来的噪音,路识卿却难以平静。 他仅仅参与了陈放日日夜夜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晚上而已,接踵而至的意外情况让他这个旁观者尚且心力交瘁,更何况每时每刻都准备着承受这些的陈放本人。 在昏暗路灯下看到陈放眼睛暗下来的一瞬间,路识卿心口窒住了,仿佛整个世界也跟着一同陷落黑暗。 他想让那双眼睛里一直有光。 水声停住,卫生间里又窸窸窣窣了好一会儿,陈放顶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身上穿着路识卿的外套,把他自己的衣服用衣架挂好,应该是简单清洗了一下。 “怎么不吹干啊,会感冒的。”路识卿说。 “太累了。”陈放走到床边,迟疑了一下,“可以睡吗?” “快睡吧,累了就睡吧。”路识卿帮陈放掀开被子,自己却没动地方。 陈放在床上躺下,只占据了一块很小的空间,抬眼看路识卿还呆坐着,问:“那你呢?” “啊,我……” 面对陈放一如既往的照顾,路识卿此刻却不敢随意接受。 其实按照他们对外的身份认知,两个男性beta睡同一张床似乎也没什么需要顾忌的。只是路识卿自己清楚,他不是beta,对陈放的想法也早已经越过了那条规规矩矩的线。 因为心里有鬼,所以更加无法坦坦荡荡。 在桥上的时候,要对陈放说的话只说了一半,路识卿有些不甘心。 只是现在显然不是继续说的好时机。 “你今晚陪我折腾了这么久,应该也挺累的。”陈放伸手掀开了路识卿那边的被子角,“没事的,睡吧。” 路识卿确实有点乏,见陈放坚持,索性也不再别扭,半条腿放上床又放下去,问陈放:“那个……灯,要关吗?” “嗯。”陈放的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带着软软的尾音。 路识卿去关了灯,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亮光还勉强看得清,摸索着回到床上。 后脑勺陷进枕头的一瞬间,分明是柔软的触感,路识卿浑身的肌肉却僵硬起来,又忍不住稍稍偏过头去看陈放。 陈放还没闭眼,像是在看他,又像透过他看着遥远的地方。 “睡觉吧。”路识卿透过黑色的空气,看着陈放的眼睛,“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 “真的吗?”陈放涣散的眼神逐渐聚集,和路识卿的交汇到一起,“我说不上来,很累,又不太睡得着。” 陈放的呼吸逐渐深重起来,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声音很明显变得哽咽。 “我好像……有点难过。” 路识卿看见陈放眼里隐隐约约的水光逐渐累积,骤然滑落,像是星星在他的眼睛里坠亡。 耳边传来清晰的“啪嗒”声音,是成滴的液体拍打在床单上,连续不断,一颗颗砸在路识卿心上。 “难过的时候哭出来就好了。”路识卿侧着身子向陈放靠近了些,用手轻轻抚摸他略微潮湿的头发。 明明是要安慰陈放,可路识卿却发觉自己的手也在抖。 陈放似乎听进了路识卿的话,哭泣声越来越不加掩饰,揪着路识卿胸前的衣服靠上他的肩膀,似乎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只想肆无忌惮地流眼泪。 路识卿将手臂绕到陈放背后,两只胳膊环着他。 他们从未如此靠近过,身体或情感,第一次抛却了距离。 怀里的身体是柔软温热的,即便吃过了信息素阻隔药,路识卿的腺体还是像感知到什么一样,灼热跳动起来。 alpha的腺体竟然会对一个beta抱有如此大的热情,按理说这挺反常的。 可现在路识卿没心思在乎这个,所有感觉都被更鲜明的心痛感取代,似乎只能感受到陈放哭泣颤抖的幅度,和透过衣料渗进皮肤纹理的、滚烫的眼泪。 第13章 骑着二八大杠的潮流青年 路识卿被腺体和浑身上下持续的燥热折磨得难以入睡,怀里抱着陈放又不敢随意乱动,直到他哭累了睡着好一会儿才勉强眯了一觉。 即便睡着了也感觉像被架在火炉上烤,不知道被烤了多久,路识卿甚至闻到了香味。 猛然睁开眼,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自己正用昨晚抱着陈放的姿势抱着个枕头,整条手臂的肌肉一个劲儿反着酸痛。 “醒了?”陈放坐在床边转头看路识卿,“我买了煎饼,一会儿该凉了,快起来吃。” “……啊,好。” 原来是煎饼味儿,还好不是自己被烤熟的肉香。 路识卿还是睡眼惺忪的状态,一脸懵地应着,下床洗漱的时候没找到鞋子,还是陈放帮他踢过去的。 洗漱完的路识卿才清醒了点,看见自己的外套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边,吃着陈放买的早饭,发现连煎饼都是没有葱少辣的。 俩人都不说话,闷头一口接一口咬煎饼,只有包在外层的塑料袋不停发出噪音,才显得气氛没那么尴尬。 路识卿突然有一种这是事后清晨的错觉。 “你怎么了?”陈放见路识卿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住,问他:“噎得慌?” “啊?”路识卿猛地回过神,听见陈放的话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尴尬地干笑一声,“啊,是,有点噎。” “接着。”陈放从袋子里摸出一袋豆奶,收着力气朝路识卿扔过去,被他稳稳地接住。 热乎着,甚至还有点烫手。 “谢谢。”路识卿喝了一口,舌头烫得有点发麻,还是给吞下去,热豆奶落到胃里,他额头微微出了点汗。 “吃完了退房走吧,还得上课。”陈放说,“我们已经旷掉一节早自习了。” 路识卿把最后一口煎饼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了句:“走吧。” 俩人回学校时正赶上吃完早饭回教室的人流,淹没在人群里,除了他们俩,没人知道昨晚发生过什么。 路识卿整天都留心观察陈放,上课下课吃饭自习,感觉他和平常的状态没什么不同,要么是平复得快,要么是掩饰得好。 好像他从没像昨晚那样失魂落魄过,也没窝在他怀里哭过。 要不是胳膊上正传来清晰的酸痛感,路识卿恐怕要怀疑昨晚的情况是不是自己做了场梦。 既然不是梦,他就不会像陈放一样,当作无事发生。 说实话,他心里有点没底,不知道那帮无赖究竟要做什么,导致的后果会不会严重到影响陈放一辈子。 只要黑皮的眼睛还盯在陈放身上,那无论陈放走到哪儿,都是在担着风险。即便陈放自己一直说着没事、有经验、逃得掉,他也不可能真的放心让陈放一个人面对。 他得帮陈放杜绝掉任何可能性,任何,百分之零点多少个零一都不能有。 最后一节晚自习还剩一半时,路识卿拿上手机,留下句“出去一趟”,就起身从后门出了教室。 陈放只应了一声,知道他平常也总有自习课坐不住的时候,翘课出去放风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没有多问。 直到自习结束,路识卿也没回来,陈放在教室里多等了他会儿,等到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值日生,还没见路识卿的影子。 那大概是不回来了吧,陈放想。 帮路识卿把桌面的书本卷子摆放整齐,陈放还要去打工,没再多逗留,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路上还有悠哉的人流,但大部分都是住校生,在寝室楼门口拐了弯。剩下那截走到大门口的路,稀稀落落,只有零星几个人。 视野骤然明朗起来,陈放刚走到大门口,一眼就看到马路对面路灯下的人,跨着辆眼熟的老式二八自行车,像是等了很久有些急躁,撑在地面的腿一个劲儿地抖着。 仿佛全世界的光此刻都落在路识卿身上,让陈放就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等你呢,你还站着不动。”路识卿冲马路对面的陈放喊了一句,踏上脚蹬子,横穿过马路将自行车头转了个方向,稳稳当当停在他面前,“上来。” “你……又去借车了?”陈放问。 “借,不准确。”路识卿笑得有些得意,“这车已经被我买下来了。” 这台词有点霸道,陈放听着忍不住笑出来,说:“你一个新时代的潮流青年,竟然不嫌弃这种上世纪的二八大杠。” “骑了一晚上,我对这车有感情了,行吗?”路识卿把脚蹬子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又啧了一声,“别磨叽,又不是第一次坐我车了,赶紧上来。” 陈放笑了笑,绕到后座,抬腿跨了上去,车子逐渐提速在马路上行驶。 “送一天可以了,我领你情,不用每天这样。”陈放在后座说,见路识卿一点反应也没有,还以为他没听到,轻轻扯了扯他衣襟叫他:“路识卿。” “我听见了。”路识卿的语气似乎有点不乐意,顿了会儿接着说:“但我决定当作没听见。” 陈放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样太麻烦了。” “什么?”路识卿稍微偏过头,这次他是真的没听清。 “……没事。”一句两句话似乎说服不了路识卿,陈放只得暂时松口,打算再找机会跟他说。 毕竟从客观层面上来看,他们只不过是关系稍微亲密些的同学而已,这并不代表着他能将路识卿善意的付出理所当然地照单全收。 虽然陈放自己心知肚明,路识卿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就已经越过普通社交关系的那根线,但在不确定路识卿想法的情况下,他绝不能轻易露出什么马脚。 从小到大,无论在多么亲密的关系中,哪怕是骨肉亲情,他始终被告知自己是个累赘。 如果太过依赖而不肯放手,只会给人带来负担。 他不想这样。 “我就是想跟着你,顺便能确保一下你的安全。”路识卿逐渐放慢车速,语气也平缓下来,“反正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知道能干点儿什么,还不如陪着你,这样我还挺高兴的。” “可是这样太……”陈放还在迟疑。 “我不嫌麻烦,陪着你不是麻烦。”路识卿似乎知道陈放要说什么,直截地打断他,转头看了眼,又不得不转回去看路,最终稍微偏过头,说:“你别赶我,行吗?” “你说,陪着我,你高兴……是真的吗?”陈放没回答他的话,反问道。 “真的。”路识卿笑了笑,怕陈放不信似的又重复了句:“是真的,我高兴啊。” “嗯。”陈放在后面应着,声音小到只有自己能听到,却又一定想要说出口:“我也想让你高兴。” 自行车进入步行街,街道旁店铺的外放音乐声音太大,俩人没再说话,过了没多久,路识卿在汉堡店门口停了车。 陈放刚下车,一股冷风迎面而来,吹得他缩了缩脖子。 看着店门口被扫到一边成堆的干枯落叶,连路识卿也穿上了长袖校服,他意识到天气真的冷下来了。 方才车速并不慢,他却并没感觉到冷风在皮肤上划过的触感,只因为有一具身体将冷空气尽数挡在身前,将他和寒冷隔绝开。 陈放带着路识卿走进店里,才发现原本像个火炉似的人竟也被风吹得面颊和手背通红一片,周身泛着寒气。 “是不是很冷啊?”陈放换上工作服,递给路识卿一杯热牛奶,“有点烫,先暖暖手再喝。” “还行。”路识卿用手捂着纸杯,感觉冻得麻木的手暖和过来,问陈放:“你呢?觉得冷了吗?” “我也还行。”陈放答道。 “天是凉了,多穿点吧。”路识卿喝下一口热牛奶,感觉暖意蔓延到全身,舒坦地长舒一口气,“我看你一直穿长袖校服,把领子拉那么高,还以为你怕冷。” “你有喜欢的颜色吗?”陈放没接路识卿的话,神色很认真地问。 “什么?”路识卿被陈放没头没尾的问题问得一愣,“不是,你这么乍一问,我还真想不出来最喜欢的颜色。” “随便想一个,一般喜欢的就行。” “那就……” 路识卿的眼睛四处瞟着,企图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挑出一个看着顺眼的颜色,正巧看到了陈放工作服围裙里露出来深蓝色的校服袖子。 那似乎是路识卿第一次注意到陈放时,发现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地方。 “深蓝色。” 是让他在人群中能一眼捉住陈放的颜色。 “知道了。”陈放点点头。 “诶,你问这个干嘛啊?”路识卿隐约有点什么预感,又不确定究竟是什么。 “不干嘛。”陈放笑了笑,恰好店里来了客人,他忙着去柜台后接待。 路识卿也没再打搅他,去一边的小桌上接着喝他的牛奶,看了看自己身上深蓝色的外套,突然又觉得没那么好看。 可是在陈放身上,偏偏就顺眼得不得了。 啧,真奇怪。 第14章 这围巾……你自己织的? 晚自习刚上课时,路识卿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个彩纸包着的苹果,才反应过来今天是12月24号,平安夜。 苹果下面压着张纸条,写着「祝亲爱的室友路识卿圣诞快乐!」。 路识卿看着纸条,必定是周繁的字,本来就不怎么好看,一笔一画写出来,反倒更像个小学生。 “谢了。”路识卿拿着苹果,冲隔着几张桌子的周繁表示谢意。 陈放奋笔疾书了一整节晚自习,只在快要下课的时候轻轻戳了下路识卿的胳膊。 “数学卷子借我……抄一下。” “啧,不学好你,还会抄作业了。”路识卿惊讶了一下,虽然嘴上这样说着,还是找出写完的卷子给了陈放,“这么着急,你今晚有事?” “店里今天搞活动缺人手,要我早点过去,我得逃掉一节自习。”陈放头也不抬,偶尔会皱着眉头仔细分辨路识卿写的内容,再继续往自己卷子上写。 现在的他已经基本具备了破译路识卿的脑电波型字迹的能力。 “我跟你一起去吧。”路识卿已经开始收拾自己桌上的书本,看样子已经决定要走了,“好歹是个节日,就不在成堆的卷子里过了。” “那下课就走。”陈放把卷子还给路识卿,悄悄把书包抱到身前。 路识卿逗他似的在书包上轻轻拍了两下,感觉今天陈放的书包比往常装的东西更多,甚至鼓胀起一个小弧度,拍着还软乎乎的。 铃声一响,路识卿和陈放随着人流从后门溜了出去,熟练地找到学校围栏的缺口,又多绕了半圈去取路识卿的老二八自行车。 空气中飘着雪花,很细很碎,落在地上薄薄一层,没多久就化了,但把平安夜的氛围烘托得很到位。街边的摊子抓住商机,添置许多圣诞礼品,更有好热闹的人直接在学生街口摆了棵两米高的圣诞树。 “蹭着圣诞的热度,估计能赚不少小情侣的钱。”路识卿推着自行车,偏过头对陈放说:“诶,要不咱俩也去看看吧。” 陈放垂下眼帘,眼神似乎有一瞬的闪躲,“咱俩……又不是小情侣。” “这……不都差不多么。”路识卿也别过头,接着理直气壮地说:“都是去送钱的,一样值得被尊重。” “是,一样。”陈放笑了笑,“那走吧。” 这个时间学生都还在教室自习,只有俩人推着车走在学生街,就差没把“逃课”俩字写脸上了。 五米范围以内的摊位老板都把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上,俩人倒都挺坦然,在摊位前走走停停,还是得到了老板们的笑脸相迎。 “陈放。”路识卿把一旁走神的人的注意力吸引到眼前的摊位上,“看看,哪个好看?” 陈放转过头,看到一排发光的水晶球,一颗颗晶莹剔透,水晶壳子里包裹着各式各样的小摆件。 “你这是要送给哪个姑娘?”陈放没看路识卿,目光在水晶球上扫视着。 “我才不送姑娘。”路识卿拿起一个小圣诞树摆件的水晶球递到陈放面前,“这个怎么样?” 陈放轻轻勾着唇角,说:“挺好看的。” 路识卿跟着笑了下,跟老板付完钱,回头把水晶球放到陈放手里,说:“礼物,送你的,圣诞快乐。” 陈放看着手里的水晶球,又抬头看着路识卿,像是方才对他的用意豁然开朗,重新笑起来,连眼睛也随着向下弯。 “很多小情侣都买水晶球当礼物的。”摊位老板忍不住插话,这样打情骂俏的alpha和omega小情侣他见过多少对儿了,胸有成竹地猜测道:“你们也是一对儿吧,真般配。” “啊……”路识卿低头笑,虽然听老板这样说他还挺开心的,但怕陈放尴尬,开口解释道:“还不是。” 这个回答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实则被路识卿藏了些心思在里面。 如果光回答“不是”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会甘心。 这个“还”字,不是斩钉截铁地否认,而是给他心里逐渐蔓延的念头留下了余地。 似乎能否把这个答案变成肯定,成了个时间问题。 这个念头带来了喜悦和一丁点卑怯,路识卿偷偷瞟一眼陈放,看见他被水晶球亮光映着的眼睛,连那一丁点卑怯都一扫而空。 发丝掩映的耳尖泛出的淡红仿佛是对他说辞的认可,没有表态,但并不讨厌。 “那个,咱走吧,还得去店里。”路识卿把车子推出街口,抬腿跨上座位,对陈放说:“上来吧。” “等一下。”陈放站在旁边,把水晶球很小心地放进书包之后,手又伸到最里面拿出一团深蓝色的东西。 路识卿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露在冷风里的脖子突然被柔软的触感包裹起来,感觉周身都暖和起来,还有陈放近在咫尺、微微泛红的脸颊。 “我也有礼物送你。”陈放给路识卿系好围巾,又从包里掏出一副手套,“手套针线走向有点麻烦,我还不太会织,就买了一副。” “那这围巾……你自己织的?”路识卿摸着脖子上的围巾,毛絮摩擦着皮肤,有一点痒。 “嗯,围巾织起来简单。”陈放把手套递到路识卿手里,看他戴上才问:“有没有暖和一点?” “暖和,特暖和。”看着围巾和手套颜色一水儿深蓝色,路识卿突然想起什么,笑了,“原来你那天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是早就盘算好了要送我礼物啊。” “那天是临时起意,赶巧昨晚织好。” 陈放没说本来几天就能织好的围巾,他愣是织了拆,拆了织,来来回回几遍,这才拖到这么久。 “你没给自己备一份儿啊。”路识卿看陈放身上没多出什么御寒措施,以前看着就闷的衣领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单薄,抬手想解下围巾,“要不这个给你戴吧。” “我不冷,风都被你挡住了。”陈放笑着跨上后座,“特意给你织的,戴着吧。” “好。”路识卿把围巾系紧了些,往身后偏了偏头看陈放,“那你靠我近点。” “嗯。”陈放应着,听话地往路识卿身上靠了靠,依稀能透过空气感受到他身体的温热,好像这样靠近就避得开所有寒冷似的。 路识卿踩上脚蹬子,链条运转起来,复古的二八自行车载着两人心中各自的欢喜,在节日前奏的灯火和笑语间穿行,越过寒凉的空气和时间,向属于他们还未到来的节日一路奔去。 从圣诞到元旦,值得年轻人庆祝的节日太多,排列密集,这段时间里几乎没人静得下心来学习。 跨年夜这天,班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回了家,教室变得空落落的,仅有的几个人却消停不下来,总要闹出点什么动静。 外面砰砰作响、此起彼伏的烟火鞭炮声传进耳朵里,路识卿刚理顺的解题思路像是跟着火花炸开了,七零八落,拼都拼不起来。 也是,跨年夜,都忙着庆祝,谁还有心思搞学业啊。 陈放多多少少也受到那些嘈杂声音的影响,时不时抬头看两眼。 正对窗口的位置就有人在放烟火,火星点子窜上半空,随着一声轰响四散成各种颜色的火花,一个接着一个,把陈放的眼睛也映得忽明忽暗。 “同学们,跨年夜咱别学了吧,搞点娱乐活动?”班里最好事的、长得像大马猴的男生站起来带头说道。 本就没有心思学习的人更容易受鼓动,纷纷放下笔,开始商量搞点什么娱乐活动。可惜条件有限,留在班级的人也不多,热闹不起来,最后定下来的活动是看电影,还是恐怖片。 这是打算用小姑娘惊恐的尖叫声来迎接新的一年吗? 路识卿皱了皱眉,并不想参与这种活动,转头看了眼陈放,见他正把桌上的书本卷子收拾到一边,枕着胳膊,俨然是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你困了?”路识卿问,“一会儿他们鬼叫起来,可不一定睡得着。” “我倒不是困。”陈放趴在胳膊上,歪着头看路识卿,“就是不想看恐怖电影,无聊。” “要不咱俩出去吧。”路识卿提议道。 “去干嘛?”陈放像是来了精神,抬起了趴在胳膊上的脑袋。 “没想好。”路识卿没想那么多,就是不想继续呆在教室,况且和陈放一起出去也不用想那么多,做什么都比现在这样有意思,又问了他一句:“走吗?” “诶,同学们,电影开场!关灯了啊!”大马猴啪得一声按灭灯的开关,熟悉的国产电影片头弹出来。 教室里变得黑咕隆咚,配合阴森的音效出现,已经有人吓得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走。” 路识卿黑暗中看不清陈放的脸,只听到他用很小的气声回答,似乎是他们在灯光熄灭的一瞬间不自觉靠得有些近,路识卿能感受到一股软乎乎的气息打在自己耳侧。 “等下。”路识卿从座位里掏出陈放送他的围巾手套,抱在怀里拱着腰站起身,“走吧。” 第15章 看来我们两个的感觉是一样的 “你钻围栏越来越熟练了。”陈放站在围栏外,看路识卿轻松侧身通过缺口,并且这次没有磕到脑袋,笑了笑。 “还不是你带的。”路识卿想到第一次和陈放钻围栏的丢人样儿,脸又蹭地热起来,急忙转移话题:“去……去哪!” “不是你带我出来的吗?还要我想?”陈放偏着头看路识卿。 “啊……也是。”路识卿眼睛在街边扫了一遛,正找灵感呢,对面道边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带着火花和纸屑溅得到处都是,俩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震,捂着耳朵往远处躲。 连串的响声停下来,俩人都以为世界终于安静了,刚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鞭炮堆里带着火星子的小炮冷不丁地又炸了一下,俩人再次吓得一哆嗦,又被对方的反应逗乐,看着彼此笑起来。 “你这胆子,是不是因为害怕才不看恐怖电影啊?”路识卿开玩笑道。 “你不也被鞭炮吓得一激灵。”陈放拽下路识卿还挡在耳边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要我说啊,咱俩半斤八两,就别互相伤害了。” 路识卿低头笑了声,刚想开口说什么,不远处又有烟火燃放起来。 没有鞭炮声那么刺耳,只有焰火骤然亮起的瞬间一声轰鸣,还偶尔有燃尽的纸屑落在四周。 忽明忽灭的光将他们笼罩起来,陈放抬头看着半空中溅落的星点,浑然不知一旁的路识卿正在他的眼睛里看焰火。 散开的光点聚集在漆黑的瞳仁里,像一场盛大的流星雨,连路识卿这种从不相信这些的人都想要向他许愿。 不贪心,他就一个愿望。 只是除了陈放,哪怕是真正的流星雨,都未必能够帮他实现。 天上的焰火燃不尽,俩人时不时抬头看,溜达着就到了学生街。跨年夜热闹,连路边的摊子都格外多,来了几个不太认识的新面孔。 路识卿在远处仔细分辨着新摊子上陈列的商品,突然笑了一下,故作神秘地对陈放说:“我知道咱俩出来干嘛了。” 陈放还懵着,就见他直直往前面的摊子走去,等到追上去,路识卿已经付完了钱,手里拿着几个花花绿绿的长扁盒子,上面印了三个字。 仙,女,棒。 “帮我拿一下。”路识卿把盒子塞到陈放手里,转头去取锁在车棚的自行车,骑到陈放面前,“上来,找个地儿放烟花去。” “哦,好。”陈放这才搞清楚状况,坐上后座,又看了眼盒子上的“仙女”俩字,忍不住笑,“我真没想到,你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生,竟然会买仙女棒。” “啊,难道应该买仙男棒?”路识卿反问道。 “我是没想到,你会要带我去放烟火。”陈放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你看起来不像喜欢这些东西的人。” “有人喜欢就行了。”路识卿笑了笑,心想不知道谁刚刚看烟花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陈放知道路识卿在说他,刚刚看烟花时他确实有些恍惚。 他喜欢这些东西,喜欢这些光点跳动的样子,又暖又亮,像是能给人带来希望。 只是他很少有机会放烟火,同样很少有机会能把这些希望握在手里。 今天却被猝不及防塞了个满怀。 自行车沿着熟悉的路线行驶,穿过小松树林,停在跨海大桥边。 今晚海边出奇平静,很给面子得没有强劲的海风,要不直接就能把俩人放烟火的念头吹回学校教室的恐怖片里。 路识卿正张罗着把盒里的烟火棒倒出来,听到陈放在一边吸鼻子的声,才看见他鼻尖冻得通红。明明一个劲儿往衣领里缩脖子,却像不知道冷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还没点燃的烟火棒看。 “戴着,一人一只。”路识卿摘下自己的一只手套递给陈放,“要不围巾也给你吧。” “不用的。”陈放看路识卿正要解围巾,笑着制止他,“给我戴你就冷了。” “要不……”一个不成熟的小想法从路识卿脑子里冒出来,“一人一半?” 没来得及考虑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实践首先得出了结论。当路识卿将围巾的另一端搭上陈放的肩膀,才发现围巾并不够长,裹着两人脖子之后只剩下很短一截。 胳膊挨着胳膊,俩人站在一起的姿势有点别扭,又没有人提出改变,好像在贪恋这份别扭带来的亲昵。 “那个,我,我点火了。” 为了避免尴尬,路识卿决定直入主题,拿着打火机对准烟火棒的点燃端。不知道怎么的,不争气的手还抖起来,带着烟火棒的另一端轻轻晃动,好不容易才挨到火苗。 细小的火星终于燃起来,路识卿忘了什么尴不尴尬,连忙把烟火棒递给身边的人,“陈放,快,给你给你。” 陈放也迅速反应,用带着手套的手去接。可手套是按照路识卿手掌的尺寸买的,他戴着有点大,几个指尖的位置都空荡荡的,捏不住路识卿递过来的烟火棒。 头重脚轻的小铁棍带着火花掉落,陈放下意识想弯腰去捡。 “别捡了,我再点一根。”路识卿说着,又把打火机对准了烟火棒。 虽然听见了路识卿的话,但陈放已经弯下身子,大幅度的动作扯着俩人脖子上环着的围巾,把路识卿拽得向陈放的方向跄了几步,围巾也松松垮垮地滑落。 陈放感觉到脖子上围巾带来的拉扯,掉了的烟火棒也没来得及捡,匆忙直起来转过身子,鼻尖却在路识卿的下巴上蹭了一下。 两个人都因为转瞬即逝的触感愣在原地。 他们靠得好近。 近到陈放能闻到路识卿身上隐隐约约的松枝味,近到能清晰听见路识卿手上拿着的烟火棒呲呲啦啦的燃烧声,近到能看见路识卿的眼睛因为倒映着烟火棒星星点点的火花而变得明亮。 不知道就这样站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但路识卿手上的烟火棒已经从燃烧到完全熄灭。 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似乎并不是火花的缘故。 “我……围巾织得太短了。”陈放先出了声,垂下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可是视野里就只有路识卿,顿了顿又接着说:“下次我织长一点。” “……还有下次吗?”路识卿低头看着陈放,睫毛、鼻尖和嘴唇,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只是顺着陈放的话说。 “应该……有吧。”陈放小声答道。 “陈放。” “嗯?” “能让我做你男朋友吗?” 路识卿意识出走了一瞬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话竟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我靠,真就这么给说出来了? 就那么一瞬间,脑子里不太理智的细胞占领了主导权,不经过其他多余的环节,像是直接支配着嘴巴舌头,就这么把这话说出来了。 没来得及翻来覆去斟酌措辞,没留给自己反应时间,更没留下什么后悔的余地。 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怎么着,他就是喜欢陈放,喜欢好久,喜欢得不得了。 从在这座桥上听陈放喊他的名字开始,从在这里的第一次抱他开始,不,或许更早,早到看见陈放并且决定挡在他身前的第一次,就再也无法遏制这种想法占据他的理智。 攒了这么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但路识卿只舒坦了一瞬间,等待回应的时间更加煎熬。身体各项机能指标飙升的情况持续太久,他都有点担心自己要扛不住了。 不管成不成功,这个时候因为紧张而腿软倒下,都是很丢脸的。 本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好或不好,而路识卿听见陈放给出的回应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 “上次来这儿,我喊你名字的时候,问你什么感觉,你好像还没回答我。”陈放说,“现在可以告诉我吗,什么感觉?” “感觉……”路识卿舔了舔嘴唇,没有冲动的勇气支撑他,说出口还是有点困难,但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我喜欢你,陈放,我当时想说的是,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路识卿感觉心脏骤停了一样,好像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又或是整个世界不存在了。 只有陈放在眼前,真真切切的,除他以外什么都感受不到。 陈放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说:“看来我们两个的感觉是一样的。” “啊……”路识卿松了半口气,感觉又活过来,刚刚似乎还骤停的心脏猛然跳得飞快,紧张激动还有各种复杂的情绪掺在一起,像是马上要冲破他的身体,但还差那么一点点,他想要个明确的答案,“这……是怎么个意思呢?” “意思是……”陈放看着路识卿的眼睛,语气很轻,又很认真,“我也喜欢你,男朋友。” 第16章 男朋友,你再叫我个呗 跟路识卿道了个很漫长的别之后,陈放踩上颤巍巍的锈铁楼梯,一步步往上走。 心情轻松而雀跃着,脚步也比平常轻快,陈放像烟火棒上跳跃的星火。 是路识卿点亮了他。 从楼梯转弯走上廊台,光被墙壁隔绝在外,昏暗再次将眼前笼罩起来。陈放感知到这种环境的变化,突然有些挪不动脚。 不是因为累,只是下意识抗拒,那个他再不想踏足又暂时逃不脱的地方,所谓的家。 熟悉的铁门紧闭着,旁边布满灰尘的玻璃窗被窗帘掩了大半,从那条关不严的缝隙里,传出男女急促纠缠的呼吸声和粗鄙不堪的话语。 其中一个是他的母亲。 一股信息素味儿从窗缝间逃逸出来,辛辣刺鼻,熏得陈放皱起眉头,拉高衣领捂着口鼻。 又是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alpha。 可在陈放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alpha都是一样的。 一样肮脏、污秽,只是被本能驱使的兽而已……不,比兽更加不堪。他们是披着人皮的厉鬼,用欲望凝成的利爪肆意掠夺,企图把世界变成属于他们的地狱。 陈放身体虚晃一下,像是站在地狱边缘即将被利爪拉下深渊一般。 他恨死alpha了。 突然感觉后颈的腺体一阵胀痛,接着是头晕,腿也没了支撑身体的力气,陈放知道自己这是受到了alpha信息素的影响。他跌跌撞撞跑过廊台,撑着楼梯生锈的扶手,身体抽离了力气一点点滑下去,下意识往楼下看了眼,方才还在的身影已经离开。 走了好。 他最狼狈的这副样子,连自己都厌恶,更不想给路识卿全部看到。 陈放庆幸、又羡慕路识卿是个beta,不需要高人一等,也不用多么娇贵,普普通通就很好。 普通,多少人不甘的普通,对他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路识卿现在躺在寝室的床上,但他感觉自己好像在飘,身体和意识都在飘。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像没事儿人一样和陈放点完了整盒烟火棒,陪陈放回教室拿了趟书包,又蹬着那辆老二八送陈放去打工再把人送回家,最后自己把车骑回来赶着时间进了寝室。 好像和平常也没什么不一样,但他浑身上下除了脑细胞以外的每个细胞好像都能感知到这种不一样的来源。 哪儿变了呢? “我也喜欢你,男朋友。” 刚刚陈放管他叫男朋友了。 所以,他现在是陈放的男朋友,他们现在是恋人关系。 我靠,恋人。 是那种能牵手能拥抱能接吻能说我爱你的那种,恋人,对吧? 路识卿还是感觉很不可思议,普普通通的跨年夜,点燃的两根烟火棒,甚至还有一根掉地上了,就把他们从一般的同学同桌,变成了关系最亲密无间的恋人。 陈放怎么这么好骗啊! 不对,不是骗,不能这么说自己。骗子才不会像他一样纠结那么久,到头来跟个二愣子似的,毫不犹豫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而且搭进去之后还美滋滋的。 路识卿抱着被子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没睡着,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整晚循环播放他和陈放在桥上的画面。 “男朋友。” 路识卿在寝室起床铃响的前一刻乐醒了。 早上去教室的时候,陈放已经在座位上做数学卷子,好像是遇到了难题,紧揪着的眉头在看到路识卿的那一刻才舒展开,像往常一样,轻轻笑着说了句:“早啊。” “哪题不会,我看看。”路识卿揉了揉还没完全掀开的眼皮,让自己完全清醒了好给陈放讲题。 出乎路识卿的意料,他和陈放的相处模式并没有因为他们之间关系的改变而天翻地覆,所有纠结亢奋的复杂情绪在他见到陈放的一瞬间回归正轨,回到那种熟悉的、很舒服的感觉。 陈放还是陈放,他也还是他,这和他们是彼此的恋人毫不冲突,是不需要做出改变的。 况且他本来就是个宠辱不惊的、十分淡定的人。 “明白了,谢谢。”陈放把卷子收好。 路识卿笑了笑,刚想说不用谢,又看见陈放用口型悄声说了句:“男朋友。” 他收回刚刚说自己淡定的话。 一个一米九的汉子,宽厚的身板像煮熟的虾一样勾起来,把脸埋进胳膊里,后背小幅度高频率地颤抖,实在是不太常见的情景,而此刻正发生在路识卿身上。 “你怎么了?”陈放觉得不太对劲,有点担心,在一旁小声问。 “没事。”路识卿抬起头,脸上除了有藏不住的笑,还有从耳朵根蔓延进脖颈里的潮红。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陈放皱着眉头,从没见过路识卿这副样子,“不是发烧了吧?去校医室?” “不用,没不舒服。”路识卿拍了拍自己的脸,好不容易把呼吸平复下来,转头对陈放笑着说:“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陈放听了这话,确认路识卿没有生病,先安下心长舒一口气,然后别过头不看他,嘴角不自觉偷偷往上勾。 “你再叫我个呗。”路识卿轻轻撞了下陈放的胳膊肘,想让陈放看他。 “叫什么?”陈放把头转回来。 路识卿啧了一声,含不住的笑意涌现在脸上,“就,刚刚那个。” “哎呀,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陈放一口气说了三遍,怕周围人听到,声音很小,但很清楚。见路识卿一副满足的表情,陈放也忍不住笑,带着点嗔怒的意味往路识卿桌上拍了张卷子,说:“想听我随时说给你听,还有几天期末考了,你赶快复习。” “好的。”路识卿偏着脑袋做个了敬礼的动作,很显摆似的对陈放也说了声:“男朋友。” 和男朋友一起学习的感觉多少还是不一样的,路识卿难得复习认真,有人陪着一起努力,期末成堆的卷子和自习课也不那么难熬了。 考完最后一科,路识卿走出考场,把试卷揉成团扔进垃圾桶,解脱的喜悦只持续了一瞬间。 学期结束了,他得回市区自己的家里,陈放得留在北区。 路识卿突然开始埋怨期末太短。 靠,他和陈放才刚好了几天啊,竟然就要开始异地恋了! 教室里异常吵闹,但没有人管,所有人都沉浸在考完试即将放假的喜悦中,只有路识卿皱着眉头坐在座位上,好像有个无形的罩子将他和其他人隔绝开。 “要回家了。”陈放刚从自己考场回到教室,对路识卿说。 “嗯。”路识卿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他正往书包里装东西,其实这些书带回家他也不会看,只是现在他没心思想这些,满脑子都是马上不能每天见到陈放的失落,把桌上看着碍眼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书包里塞。 他们刚在一起就那么几天,按理说还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基础,分开一段日子也不会抓心挠肝。 可他现在就是难受,非常难受。 “这,上学期的书,也要带回去吗?”陈放看路识卿拿起一本物理必修二,又往他的包里瞄一眼,“你装了这么多,不嫌重吗?” 路识卿烦躁地把包扔在一边,索性也不收拾了,拽着陈放的袖子从教室后门出去。 “寝室东西多,帮我收拾一下。”路识卿的声音很沉,听上去就有心事。 陈放当然知道路识卿的情绪为什么低落,回了一声“好”,由他拉着走,一直到进了寝室。 周繁已经收拾好东西回家了,杂乱堆放的物件被归置起来,寝室宽敞了不少。路识卿把凳子搬出来让陈放坐着,自己开始埋头收拾一些衣服和日常用品。 “不是要我帮你收拾吗?也不告诉我该做什么。”陈放看路识卿来来回回把东西塞进行李箱,走到旁边从箱子里拿出被揉成一团的衣服,自顾自地叠起来,“那我就自己找活干了?” “不用。”路识卿把陈放手里的衣服扯走,学着他的样子把衣服叠成小块,“你坐着吧。” 他原本也没打算让陈放帮忙干什么,就是想找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让陈放陪他呆一会儿。 虽然收拾起东西来顾不上说话,也顾不上看他,但路识卿知道陈放就在旁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不出声,还是能让他感觉很踏实。 陈放没听他的话去坐着,在不碍事的范围内找了个最靠近路识卿的位置,站在一边看他。 路识卿手里的衣服刚叠没两件就失去了耐心,顺手扔在一边,突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愣在原地看陈放。 “过来。”陈放朝路识卿张开手臂,“过来抱抱。” 看见陈放的动作,他心里的难受劲儿再也绷不住了,整个人像一滩晒软了还没融化的冰淇淋,连头发丝都耷拉下来。 明明他的身板比陈放大了一圈,可被那两条瘦弱的手臂环住的时候,路识卿还是感觉自己原原本本地被陈放的怀抱包容起来。 “怎么办啊。”路识卿的脑袋压在陈放肩膀上,被尖锐的肩胛骨硌得脸疼,疼也不肯挪开,鼻子变本加厉地发酸,“靠,我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陈放的手在他背上轻拍几下,“别把鼻涕蹭我衣服上了。” “我靠!”路识卿直起身子,下意识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埋怨似的说:“你这人有没有同情心啊,我好歹是你男朋友吧,你就不能安慰我两句!” “好了,我知道。”陈放的手在路识卿腰侧蹭了几下,轻轻叹了口气,“我也舍不得你。” “把你联系方式给我。”路识卿掏出手机,恶狠狠地摁下添加联系人的按键,“口口声声叫男朋友男朋友,连手机号都不知道主动给一个,还得我开口要!” “不是不给你,我……没有手机。”陈放看着路识卿马上变得丧气的表情,立刻接着说,“不过我有想过,我可以用家里、店里和楼下小卖铺的座机打给你。” “那你别忘了啊,没这通电话我更没处找你去了。”路识卿用胳膊圈住陈放,把人使劲往怀里搂,脸颊轻轻蹭着陈放的耳尖,“打工别太累啊,还有,注意安全,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小心黑皮那帮人……记得每天晚上回家之后打电话给我报平安。” “好。”陈放往路识卿颈窝里蹭了蹭,伸手将自己往路识卿怀里嵌得更紧,“祝我男朋友,假期愉快。” 第17章 吃饭,逛街,看电影? “晚上好,男朋友。”陈放把听筒贴在耳边,语气很轻松,“我在楼下的小卖铺给你打电话。” “嗯。”路识卿应了一声,似乎有点没精打采。 “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累啊,今天干嘛了?”陈放问。 “有吗?”路识卿清了清嗓子,声音立马恢复了些精神,“可能是因为今天去打球了吧,太久没打了,体力有点跟不上。” “噢——”陈放拉长了声音,“可别背着我干什么坏事,我直觉很敏锐的。” “我怎么可能干坏事。”路识卿笑了下,“倒是你,我没法随时联系你,你要是干什么坏事……或者遇到什么坏事,我可真被蒙在鼓里。” “不会的。”陈放很快说道,想让路识卿放心,接着又沉默。 不会吗? 他身边的坏事实在不算少。 以前习惯了一个人,像是随便飘到哪儿都不在意,怎样都没所谓。而现在不一样, 路识卿的话提醒了他,除了他自己,现在还有一个暂时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在关心他的情况,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在意。 上学时转头就能看见路识卿的状态给他带来的是极度的踏实和安全感,骤然分离,虽说一个多月时间并不算很长,但连陈放自己都没想到,这才第二天,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不习惯了。 没有推着车的身影,没有骑车时的结实后背,没有那张痞里痞气的脸。 而一天一通的电话,相较于无时无刻不在环绕的熟悉感,未免显得太不足了。 他们像是根植于彼此,才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安全感的生物,相互间付出和汲取趋于平衡,才不会让任何一方枯萎。 “喂?” “在呢。”路识卿的声音唤回了陈放的思绪。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半天没出声。”路识卿松了口气,“吓死我了。” “没事。”陈放顿了顿,“我之前攒了点钱,再攒一点可以去买个手机,就不会联系不上了,怎么样?” “别别别。”路识卿说得很急,“那个……手机也不是必需品,你打工那么累,别浪费钱了。” 陈放正想说话,小卖铺的老板在他小臂上拍了一下,有些不满地说:“诶,我这都准备关门了,你别打太久差不多得了啊,又不买东西,谁赚你这点电话费……” “你那边怎么了?好吵。”路识卿说。 “不好意思,我马上。”陈放捂住话筒又松开,接着对路识卿说:“小卖铺要关店了,我得挂掉了。” “也是,太晚了。”路识卿语气里的遗憾藏不住,还是叮嘱道:“挂掉之后别在外面耽搁,马上回家。” “嗯,我知道。”陈放轻轻回应,笑着说:“晚安。” “晚安,男朋友。” 路识卿的最后一个音节刚落下,电话就被小卖铺老板强制挂断,陈放又向老板道了歉,付了话费才离开。 外面光很昏暗,风也冷,陈放手向衣兜里掖了掖,低头把半张脸埋进衣领里,一阶阶踩上颤颤巍巍的露天老楼梯。走到家门口,铁门依旧紧锁,灰蒙蒙的窗玻璃反常地敞开一半,把冷空气一股股灌进屋子。 捏着钥匙的手透出青白,陈放犹豫一下,还是捅进了锁眼。 陈娆正靠在沙发上抽烟,淡淡瞟了陈放一眼,像是没看到一样,把燃了一截的烟灰随手弹在手边,本就破破烂烂的沙发又烧掉几个小孔。 陈放头也不抬地走过客厅,发现本应关着的屋门半敞着,转头眼角猩红地盯着陈娆。 “不是说过吗,不要在我的房间。”陈放的声音抖得厉害,似乎距离爆发边缘只剩下一根弦,又不得不极力隐忍。 “哦。”陈娆把烟头摁灭,吐出最后一口青色的烟雾,“没办法啊,今天那个alpha非要在你的房间做,我怎么能不顺着客人。” 房门被狠狠关上,咚的一声,陈放把自己反锁进卧室,屋子里被腥臭的铁锈味alpha信息素充斥着,床单、地面凌乱不堪,都是某些旖旎事后遗留下的肮脏痕迹。 一股应激的反胃感涌上来,陈放把窗户大敞开,不吝惜屋里少得可怜的热度,任又冷又冽的风吹进来,把令人作呕的味儿卷出去。 恶心,信息素恶心,陈娆恶心,那些alpha恶心。 生活在这一切之中的自己,也恶心。 陈放拽着凌乱的床单一角狠狠一扯,枕头也被带到地上,和床单被子缠成一团。 一片狼藉。 好像随着这些痕迹的毁坏,他的力气也被抽离,顺着墙壁滑坐在窗户下的小角落,翻出手边盒子里被纸巾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晶球。 开关被拨动,水晶球里的小圣诞树被光源照亮,一层层银色的闪粉像雪一样飘着,浮在半空,又落在树上。 陈放捧在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这是路识卿送给他的世界。 无论他真正的世界怎样肮脏、糟糕,这个世界好像永远不会变似的,圣诞树不会颓败成枯枝,雪也不会融化成泥水,被玻璃罩子保护着,永远纯真又干净。 陈放的眼泪掉到水晶球上,像是担心弄脏了似的,透明的水痕被他慌张不已地抹掉。 路识卿。 我们的世界实在太不一样了。 可就算再遥不可及,我也想去你的世界看看。 哪怕我并不奢望能够留在那里。 吹了整夜的冷风,陈放着凉得了场重感冒,一周还没好利索。但他并不敢让自己像个真正的omega一样娇气,戴上了口罩,还是照常上班。 他坐在汉堡店的柜台后,上午客人不多,有时间走一会儿神。 挂在门口的迎客铃铛响了一下,陈放快速进入工作状态,抬起头:“您好,欢迎光临……” 陈放突然说不出往常下意识就能说出的工作用语,恍惚了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人,或是记错了时间。 路识卿此刻正站在店门口,穿着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呢子大衣。系在脖子上的是与大衣质感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廉价的深蓝色围巾,被很精心地打了结,包裹在大衣里面。 “你刚刚在走神,被我抓到了。”路识卿笑着绕到柜台后。 “你怎么来了?”陈放还是半懵的,看着路识卿的表情带着惊讶和惊喜。 “想你了呗,忍不住来找你。”路识卿笑着看陈放,“干嘛戴口罩啊。” 路识卿把遮住陈放半张脸的口罩拉下来,看见他发红的鼻尖,问:“你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陈放一口否认,说话还带着轻微的鼻音,仔细一听就能听出来。 “我说前几天电话里听你鼻音那么重,问你是不是感冒还不承认。”路识卿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我就知道你有什么事怕我担心,肯定不会告诉我。” “小感冒而已,没那么严重。”陈放吸了吸鼻子,证明给路识卿看他呼吸通畅,“已经好了。” “行吧,下不为例。”路识卿挑了挑眉,显得不情不愿,跟做出了多大妥协让步似的。 “吃早饭了吗?”陈放问。 “没……”路识卿不是很愿意承认,但肚子里确实空落落的。 他今天早上醒的比在学校的时候还早,寻思闭上眼睛再养养精神,无论用什么姿势都呆不住。想起床弄点吃的,胃又开始不对劲,就像每次遇到个什么大事之前,因为情绪紧张引发的胃肠应激反应。 紧张?他来见他男朋友,竟然还紧张了? 太没出息了。 站在快餐店前推门而入的前一刻,这种不适感达到了顶峰,又在看到陈放的一瞬间恢复正常,好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感官和神智回到他的身体里,再经陈放一提醒,还真有点饿的感觉。 “想吃什么?”陈放很给面子地跳过了询问原因的环节,又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笑着转过头看他,“我请客。” “笑屁。”路识卿嘴上这样说,其实自己也在跟着笑。 陈放麻利地把工作服脱下来,进里屋把上次帮他替班的圆脸姑娘叫出来,穿上外套拽着路识卿的手腕往外走。 “诶,这是?”路识卿脸上的笑意已经浮出来。陈放动作上这么主动,他当然高兴,只是对陈放突然之间一气呵成的行为有点懵。 “翘班。”陈放转头看路识卿,理所当然地说道,“请你吃饭,走吧。” 步行街两边吃的东西不少,但大多数都是火锅烤肉之类的店。路识卿的胃刚从应激反应里缓过来,没心思吃这么大的,和陈放一直走到街口,盯上了道边简易架子支起来的油条摊子。 俩人找了个背风的桌坐下,点了五根油条两碗豆浆,老板动作麻利,锅里很快响起炸物的呲啦声,青灰色的油烟一股股冒出来。 “你可真知道给我省钱。”陈放擦着堆积了陈年油气的塑料桌面,“攒买手机的钱也不在一顿早饭上吧。” “不是为了买手机……”路识卿摸了摸自己兜,确保那个崭新的小方块还在,想再瞒陈放一会儿,“我这是叛逆心作祟。” “吃个油条而已,怎么还扯上叛逆了?”陈放笑着问。 路识卿觉得陈放坐得离自己太远,伸手把他连人带凳子往自己身边拖近了点。得亏老板及时把油条豆浆端上桌,否则陈放都要被他拽进呢子大衣里包起来。 “我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路边摊的油条,你信吗?”路识卿夹起油条往嘴里送,有点烫,嘶哈几声才边嚼边接着说:“我妈只让我吃那种品牌连锁的油条,说路边摊卖的含铅量太高,吃多了会变傻。” “好像也不是没道理。”陈放笑了笑,“你这么聪明,大概一半是先天优势,另一半靠后天保养。” “但路边的确实更好吃,傻也值了。”路识卿嚼着嘴里的油条,见陈放不动筷子,含糊不清地说:“别光看我,你怎么不吃啊?” “我怕变傻,就听不懂你给我讲数学题了。”陈放拿起筷子,在豆浆碗里搅圈。 “你得帮我均摊一下。”路识卿给陈放夹过去一根油条,“我要是变傻太多,还怎么给你讲题。” 陈放笑了下,把路识卿夹过来的油条送进嘴里咬一口,又用纸擦干净沾到嘴上的油,问:“趁着现在还聪明,想想一会儿我们干嘛去?” “去约会。”路识卿脱口而出,说完又感觉这个词很微妙,有点让人脸红。 虽说他们还没确定关系的时候,陈放也总陪着他,但现在他们是情侣,约会和往常那种陪伴肯定多多少少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好像终于有了个正大光明的由头,允许他们把属于恋人的暧昧和亲密掺进来,说点平常没说过的话,做点平常没做过的事。 “约会……没约过会,都干嘛啊?”陈放低头一边抿着碗里的豆浆一边说。 “不是,你这话说得好像我约过似的。”路识卿思考了会儿,费尽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想出来的却还是只有俗气的老三样:“吃饭,逛街,看电影?” “饭,已经在吃了。”陈放偏过头看路识卿,“你想逛街吗?” “不想。那就剩看电影了。”路识卿果断地回答道,“你知道附近哪儿有能看电影的地方吗?” “知道。”陈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那种。” “这儿还有这么好的地儿呢?”路识卿把最后一截油条塞进嘴里,用见底的豆浆顺下去,“咱走吧。” “你就这么急着看电影啊?”陈放看路识卿急不可耐的模样,忍不住笑。 “快点。”路识卿光是催促。 他其实想说急着看个屁的电影,老子急着跟你约会。 第18章 一会儿再去买喝的吧 陈放带路识卿去了隔壁街的商场。 进大门的时候路识卿瞄了眼楼层导图,电影院在五楼,扶梯刚上四楼,陈放却带他拐了弯。 “不是,电影院还得再上一层吧?”路识卿问道。 “不去电影院。”陈放回头笑着看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跟我走就行了。” “你不会是要找个地儿把我卖了吧。”路识卿嘴上这样说,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陈放。 拐了不知道几个弯,陈放终于停住脚步。 “到了。” 路识卿转头看了眼门口的牌子,“不是看电影吗?带我来网咖,这是改网络冲浪了?” “电脑也能看电影。”陈放笑了笑,“这儿真挺好的,进来吧,保证不后悔。” 路识卿将信将疑地跟陈放进了网咖的门,看装修就知道条件还挺不错的。反正他也不为了看电影,约会最重要的是有他们两个人,索性就老老实实由着陈放安排他。 前台的网管小姑娘看见他们进来,抬起头的瞬间冲陈放笑了一下,说:“放哥,好久不见了。” 听到这话,路识卿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什么情况?还叫上哥了? 他突然觉得这网咖也不咋地。 “好久不见,小清。” 更可恶的是陈放竟然还笑着回她。 “放哥,这是你朋友啊?”网管小姑娘看到站得有些远的路识卿,客客气气地问道。 “我是他男朋友。”路识卿往前迈了两大步,差点撞上陈放,贴得要多近有多近,很明显一副宣示主权的姿态。 “哎呀,那恭喜你们啦!” 小姑娘倒笑得挺开心,但这并不能改善路识卿对她的印象,从她开口叫陈放“哥”的那一刻开始。 “行了,小清,帮我开个包厢。”陈放把身份证递过去,转头跟路识卿伸手,“你的。” “没带。”路识卿没好气儿地说。 “没事没事。”还是小姑娘帮忙解的围,“我跟放哥是熟人了,用一个证件也能开。” 熟人?谁跟你熟啊? 看路识卿的表情,这个情领得心不甘情不愿。 他恨不得现在长个翅膀出来,马上飞回家拿一趟身份证,再飞回来给她拍到桌子上。 “送你和你男朋友一桶爆米花,算我的礼物。”小姑娘把爆米花桶拿出来,特意给装得冒尖,多得掉了几颗出来。 “不用,我买得起。”路识卿拿出手机就要付钱,被陈放拦下来。 “没事,他开玩笑的。”陈放笑着向小姑娘解释,一手接过爆米花,“我们先进去了,谢谢。” 路识卿跟陈放走进去,直到在包厢坐下,还是气哼哼的。 “吃吗?”陈放捻着一颗爆米花递到路识卿嘴边。 路识卿一口咬住爆米花,下意识还舔了舔嘴唇碰到陈放手指的位置。 陈放好声好气哄着他,他当然乐意接受。但他此刻还是有点小情绪,感觉嘴里的爆米花一点儿不甜,还酸溜溜的。 “生什么气啊?”陈放转头看着路识卿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笑。 “放哥~好久不见~”路识卿矫揉造作地学着方才小姑娘的语气,“怎么,她跟你很熟吗?” “我以前在这儿当过网管,和小清认识。”陈放解释道。 “那怎么不接着干了?”路识卿顺嘴一问。 “有次在这儿碰到汪立他们了。”陈放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轻飘飘的,“就……老板怕惹事,把我辞了。” “啊……”路识卿突然没了脾气,为自己刚刚的小情绪羞愧不已,又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 “我没事。”陈放对路识卿笑了笑,把一颗爆米花放进自己嘴里,“倒是你,是不是在吃醋啊?” “吃个屁的醋。”路识卿嘴硬,又忍不住接着说:“一个前同事都关系好到叫你哥了。我作为男朋友,连个昵称都没有!” 陈放轻轻揪起眉头思考了会儿,“要不,你也叫我放哥?” “占谁便宜呢,咱俩谁大。”路识卿才反应过来,他们连彼此的生日都还没交换过,“那个……我4月19号的生日。” “那你还真得叫我哥。”陈放用手撑着头看他,“我是12月24号,但我上学比正常晚一年,应该比你大一点。” “12月24号……” 路识卿反应了一下,暂时没心思计较他和陈放谁应该管谁叫哥的问题。 他忽然想到这个日期对应着刚过去不久的平安夜,而且真的被他们当作一个普通的平安夜来过了。 他就这样错过了他们认识之后陈放的第一个生日,用一句勉强可以称作祝福的、干巴巴的“圣诞快乐”。 而且那天陈放送给他的围巾手套,今天还被他戴在身上。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路识卿用手摩挲着脖子上的围巾,“明明你过生日,干嘛还送我礼物。” “那天平安夜气氛好,我不习惯过生日,怕扫兴。”陈放轻轻扯了扯路识卿的围巾一角,反倒像是在安慰他的情绪,“过生日开心就行了,我那天很开心,送你礼物也很开心。而且我也收到礼物了,你的水晶球。” “我……”路识卿看着陈放的笑,感觉鼻子又酸起来,“下个生日我陪你好好过。” “好。”陈放笑着点点头,“所以我还是比你大,你得叫我哥。” 听了这话,路识卿马上涌出来的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比较大小方面有着一种莫名偏执的自尊心,包括各种意义上的比较大小。 “如果我也叫你放哥,你打算叫我什么呀?”路识卿决定先听听他对陈放给他的昵称满不满意,这是他最后的妥协。 “比我小的话……”陈放思索了一阵,“……小卿?” “靠!”路识卿的表现很明显,他不满意,非常不满意,“你刚刚也管那个网管叫小卿来着!” “那……不是同个字啊。”陈放也是听路识卿说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 “我靠,你还有脸笑!”路识卿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火马上要窜出来,额头直冒汗,把外套围巾都摘了丢到一旁,自己在一边喘闷气。 “那,你说叫什么,我听你的,行吗?”陈放往他身边靠了靠,好声好气说道。 “你也叫我哥。”路识卿很快下了陈放给的台阶,“就,卿哥。” “好,卿哥。” 陈放的语气明显就是在哄孩子,但路识卿还挺容易满足的,瓮声瓮气“嗯”了一声,往嘴里塞了颗爆米花。 嗯,现在是甜的了。 路识卿打开电脑,和陈放商量着在视频网站上随便点开了个电影看,是个挺烂俗的爱情片,可能是小姑娘比较喜欢看的那种。但他并不真正在乎电影的内容是什么,视频点开了就这样放着,有点声音也显得气氛不那么尴尬。 注意力早就从电脑屏幕的画面里飘走了。 本来俩人都是规规矩矩地各自坐着,路识卿先忍不住,向后倚着身体,偷偷偏过头看陈放。 虽然陈放的眼睛很认真盯着屏幕,但不断颤动的睫毛表明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专心。不知道是不是和路识卿一样,在本分老实的表象下,正用尽一切可以调动的感官探查对方细枝末节的反应。 每一个微小动作都是一次试探,似乎连本能的呼吸都带有目的。 路识卿两条长腿频繁地改换交叠的方式,几个来回之后,不知不觉已经比原来坐着的位置向陈放挪进了一小段距离,近到只要偏过头就能亲到陈放的脸。 但他不敢动。 喜欢一个人,靠近的想法是忍不住的,尤其是对于alpha这种占有欲极强的生物,巴不得即刻将人拆吞入腹。 可路识卿却不敢被这种出于本能的狂热想法控制。太过在意反而让他变得怯懦,对于每靠近一步的尺度都要谨慎思量,少了他自己不甘心,多了又怕陈放不舒坦。 亲密行为仿佛在此刻变成了天下最不纯洁的念头,让路识卿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急进。 弯弯绕绕的心思在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变得昭然若揭,虽然陈放没有表现,但好像彼此都心知肚明,这让他有一种裸奔的感觉。 而且陈放就看着他,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默许他、纵容他甚至鼓励他。 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接受。 此刻电影情节进行到高潮,两个主角适时唇瓣相接,缠绵悱恻,整个包间的气氛似乎随着这个画面开始逐渐升温,热度之中带着些不可言说的微妙意味。 “我好像有点渴。”路识卿突然开口说道。 “我也有点。”陈放舔了舔嘴唇,小声地说,“去买喝的吗?” “一会儿再去吧。”路识卿顿了顿,偏过头,在陈放耳边轻轻问道:“我想先和你接吻,可以吗?” 第19章 我这几天背着你干了件坏事 距离过于贴近,陈放没有偏过头,路识卿从侧面能看见他的睫毛在一个劲儿地抖,似乎是在思考,或是得出答案后的紧张。 他知道对于陈放来说,做任何小事之前,都要把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考虑清楚需要,包括他可控的和不可控的,甚至一些他自己也无可奈何的事情,都要被纳入他的考虑范围,之后才敢试探着迈出一步。 在第一次和陈放接触,递给他外套的时候,路识卿从他的迟疑中就隐隐约约有所体会。 这样的人,会担心任何意外的发生。 而他的喜欢于陈放而言,就是意外。 是一个同样被陈放期待着的、被反复思量过以保周全的,很大的意外。 “陈放。”路识卿稍微偏移了些角度,目光去找他的眼睛,“我不是想耍你流氓,我在征求你的同意。你不答应的话,我绝对不会对你做什么,真的。” 陈放闻言抬起眼帘,看着路识卿,咬着的嘴唇张开,说:“我感冒还没好。” 他的嘴唇在抖,还有声音,甚至打在路识卿皮肤上的气息,全都抖得厉害。 陈放在紧张。 路识卿又何尝不是。 “感冒好了,刚刚在店里你自己说的,你忘记啦。”路识卿去握住陈放的手,指尖有点冰凉,放在自己嘴唇上,很轻地说:“别害怕,它不是坏家伙,不想骗你,想吻你。”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而后又飞快运转起来,好像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速度,路识卿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变得很快。 不知道这算不算得到了陈放的同意,他明明没有听到任何代表允许意义的字眼,嘴唇上的触感已经从指尖的冰凉骤然变得温热柔软。 陈放的身体正向前倾着很小的角度,侧着头,闭着眼睛,和他接吻。 类似的情况不止一次,陈放似乎从不好好正面回答路识卿这些问题,而给出的答案又从来是他想要的。 好像有颗蛰伏已久的火星突然窜出来,趁着刚刚静止的一瞬间将路识卿浑身上下烧了个遍,甚至连“我在和陈放接吻”这种意识都烧没了,只给他留下一缕神智,用于捕捉唇齿间的触感。 他并没有和人接吻的经验,也腾不出脑子来思考究竟应该怎样接吻才是正确的,只能循着alpha骨子里主动侵占的本能,还有潜意识里将怀里人视若珍宝的小心翼翼,把人紧紧箍在怀里,含着陈放柔软的唇瓣,尝试着将舌尖探进唇齿间。 软的,暖的,干干净净的。 除此之外,什么其他感觉都在路识卿回过劲儿来时变得一片茫然,他甚至快要记不起来他们正在做什么,现在在哪里。 他此时只能听到这方狭小空间里,他和陈放已经带上了彼此气息的、交错在一起的呼吸声。 电影画面还在陈放水光泛泛的眼睛里不断闪烁,原本微微上挑的眼角似乎正向下弯着很小的角度。 路识卿又笑着去吻了吻陈放的眼睛。 一个人的始料不及,称作意外,两个人心照不宣,就叫作命中注定。 “还渴吗?”路识卿笑了笑,问陈放。 “不渴了。”陈放也笑着答。 “我这次说真的,不是为了亲你。”路识卿捏了捏陈放手心,又潮又热,是刚刚接吻时出的汗,“走吧,买水去。” 路识卿捉住陈放的手,心脏很没出息地平复不下来,还飞快地砰砰跳着,手上却像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般,与陈放熟捻地十指相扣起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掌心里,陈放原本冰凉的手正在因为皮肤毫无阻隔的贴近逐渐染上略微灼热的温度,把他的喜欢混在热度中传递过去,像是昭示恋人之间亲密无间的仪式。 俩人牵着手出去又回来,为了拧瓶盖才舍得把已经逐渐汗湿的手松开。 像是终于了了一桩心事,陈放好像将注意力投入了电影中,吃着爆米花,看到有趣的情节会笑一下,还时不时对情节吐槽几句。 而路识卿依旧没心思看电影,他还有另一桩心事没了,放在手边的外套兜里,崭新的手机正等着路识卿给它一个归宿。 见陈放看得认真,路识卿决定开始行动,借着昏暗的环境将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来,倒了个手准备偷偷放进陈放身上的口袋里。 “你干嘛呢?”陈放嚼着爆米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影画面。 “我靠,你吓死我了。”路识卿拿着手机的手悬在离陈放口袋还有几厘米的地方,“我还没碰到你啊?” “我就是随口一问。”陈放笑着转过头,“你这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您成语用得真到位,真贴切。”路识卿讪讪地说,用手去摸陈放腰侧衣兜的位置,“我还以为你这儿长眼睛看见了呢。” “没有没有,别闹。”陈放笑着把路识卿的手握住,拿了颗爆米花递到他嘴边,“男朋友在旁边,当然是主要看男朋友,顺便看个电影。” “别哄我啊。”路识卿的嘴很诚实地张开把爆米花吞进去,“这弥补不了我受到惊吓的脆弱心灵。” “还会倒打一耙呢。”陈放笑了笑,去掰路识卿刚刚图谋不轨的手,“我看看,你干什么坏事呢?” 路识卿知道自己计划败露,尴尬地清了下嗓子。 准备的惊喜没了,他有点不甘心,不过没有“惊”的环节也无所谓,结局是“喜”就行。反正东西本来就是要给陈放的,索性也就不继续藏着。 “我坦白,其实我这几天背着你干了件坏事。”路识卿展开陈放的手掌,把手机放上去,“不过我认罪态度良好,现在愿意将赃物上交组织。” “这……”陈放翻看着手里的小方块,似乎弄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买手机的想法会被路识卿拒绝,还是轻轻皱起眉头,“不便宜吧,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干嘛啊,真弄的像审犯人一样。”路识卿用手把陈放眉间的褶皱摊平,“我跟你学的,勤工俭学,在外面打工来着。而且这也不怎么高级,你看它长得就很平凡,不贵,你用吧。” 本来他还看中了个更好看的款式,但实在受不了继续每天晚上像守着火箭发射似的守着个破手机了,也等不及再过几天来找陈放,想人想得抓心挠肝。两种念头彼此催化着,把路识卿的理智反应没了,索性留了点钱给自己囤够了一个月的方便面,今天忍着晕车的反应搭个最便宜的客车过来,还是只买得起这个机身全黑的、质朴到不得了的小手机。 而即便他因为没能给陈放最好的而感到有点愧疚,似乎还是给陈放带来了心理负担。 陈放看着手机闷声说道:“多少钱啊,我……” “没一个随时随地能联系到的男朋友值钱。”路识卿语气里带着点半真半假的幽怨,“我这人有时候自私,就想让自己好受点,所以买手机也不光是为你,不用有什么负担。你要是真想还我什么,就多给我发消息打电话,多让我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解解我的相思之苦,比还钱强。” “相思之苦……”陈放被路识卿逗得低头笑,攥着手机顿了顿说:“那我回去得好好研究研究。” “我都给你弄好了。”路识卿有些许得意地笑着说。 手机里早就被装好了各种软件,他给陈放挨个打开看,每个联系人一栏都只有一个人。昵称是个言简意赅的“路”字,头像的照片是路识卿一身黑衣服的背影,拽得要死。 “诶,对了。”路识卿把手机抽走,在屏幕上按了一通,又还给陈放。 陈放拿回手机后笑了笑,轻而易举就发现了界面与方才不一样的地方,很难忽略昵称位置上新添加的好长一串备注。 「最亲爱的男朋友卿哥」。 第20章 第二次想长出双翅膀 「今天有新鲜的放哥给我看吗?」 路识卿躺在自家卧室的床上,给陈放发了条消息。 现在交流没了限制,俩人的聊天记录几天就多出好几十页,一来一回的消息虽说没什么营养,但从没断过。 有时候陈放忙起来回消息慢,路识卿就给他发一些搞笑动图或者网络段子,陈放看到之后总会回复他,快慢而已,从不会落空。 这种任何事情,不管有或没有意义的,都能得到回应的感觉,让路识卿乐此不疲。 被在乎的人在意的滋味很好。 过了十分多钟,陈放才回过来一张照片,只有穿着米棕色毛衣的上半身,脖子还被高领裹得严严实实,好在露了个下巴,还有半张嘴。 其实上次把手机送过去之后,他又去找过一次陈放,顺便声讨过关于拍照的问题。陈放每张照片都只有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跟他天天聊的是微商,图片是卖衣服的样图。 他想看的是男朋友,不是时装秀。 更何况陈放的衣服换来换去总共也就那么几件,放眼一看路识卿保存在相册里的图片,重复率实在太高了,他恨不得像消消乐似的把那些图片全消了。 不行,他还有点舍不得。 不过这次的照片还算有进步。 路识卿一边觉得自己也太容易满足了,一边盯着屏幕翻来覆去地看,巴不得拿出显微镜来观察每一个光点,过了好半天笑着按下保存,接着给陈放发消息。 「你喝点水,嘴都干得起皮了。」 「今天忙没顾得上,刚下班,准备回去。」 陈放这次消息回得很快,还发来一张停在店门口的老二八自行车的照片,是路识卿让陈放在他不在的时候骑着车上下班的。 「注意安全。」 「好的,男朋友。」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陈放应该在路上,大概是不会回消息了。 把手机放到一边,路识卿想下床找点找点水喝。刚要碰到卧室门把手,他听到外面传来钥匙的声音,随后门锁咔嗒一声,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路识卿悬在半空的手犹豫一下,放了下去。 老妈回来了。 虽然老妈之前发消息通知了他,但真的听到屋子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路识卿突然觉得很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家呆下去。 他和老妈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哪怕是结束了半年的乐团巡演刚回到家,老妈也来不会找他,他同样不想面对老妈。感觉有种无形的压迫感随着老妈的出现填满了周围的空气,连呼吸都受到限制。 能和自己亲妈的关系搞得这么僵,路识卿觉得自己和老妈都挺牛逼的。 从有记忆以来,路识卿甚至不常见到老妈,即便偶尔也有在同一屋檐下的时候,他也是想方设法地避免和老妈的交流。 路识卿突然为老妈的冷漠感到些许庆幸。 听到老妈关上她卧室门的声音,路识卿松了口气,喝水的心思也没了,在床边呆呆坐了会儿,觉得不踏实,索性又躺下,对着天花板放空。 手机响了一声。 路识卿赶紧调了静音模式,否则老妈听见了又该说这些噪音打扰她,又要被借题发挥挨一顿骂。 「我到家了,打会儿电话吗?」 是陈放的消息。 「不了,我妈刚回来。」 「那你好好陪陪她吧。」 路识卿看着消息,哼笑了声,他自己也分不清这声笑是自嘲还是真的觉得可笑。 关于自己家里的事,他对陈放说的不多,毕竟陈放家已经是那样的情况了,他再把自己家的破事抱怨一通,这不成了比惨大会,而且他还是比输的那个。 他跟陈放是谈恋爱,不想他们的关系里掺杂太多压抑的因素,跟难兄难弟相互鼓励安慰的励志故事似的。 虽然此时此刻能安慰到他的人的确只有陈放一个。 「想你了,想开学。」 「还有一周,就快了。」 「我想提前回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现在连夜卷铺盖从这个家离开,一秒钟都不想多呆。 「定好时间告诉我,到时我去车站接你。」 「么么哒.jpg」 接下来的几天,路识卿和老妈在家里的状态基本就是各自锁上卧室的门,互不打扰,无事不出屋不出声。 路识卿感觉自己坐了几天的牢,当了几天的哑巴,身体和声带都要退化。他可不想再见到陈放的时候连句话都说不出,买了提前三天回泽市北区的火车票。 幸好老妈什么都没问,她也根本没心思管路识卿什么时候回去上学,只在他背着包出门前出于习惯说了句:“管好自己,我可不想再坐着飞机回来听老师数落。” “知道了。”路识卿感觉嗓子像被什么堵住,心想声带果然退化了,声音都有些哑。 这是他和老妈在家共处的日子里唯一一次对话。 路识卿上了车,大概是赶上了大学的开学季,车厢里坐满了人,行李架、车座下,一切能存放行李的空间都被塞满。 他买票的时候特意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到车上却发现位置上已经坐着个姑娘,和旁边的人大概是认识,聊着天过于投入,甚至没有注意到路识卿站在旁边。 车上人多又嘈杂,到处都挤巴巴的,过道上拖着行李的人来来回回蹭着路识卿的胳膊,让他有点不爽。 “是不是要换座儿?”路识卿皱着眉头,没好气儿地问坐在他座位上的人。 “啊。”姑娘回过神来,估计是被路识卿不善的面色吓到,磕磕巴巴说:“是,是的。” “多少号?”旁边的人不小心用背包把路识卿挤了个踉跄,他的耐心马上就一点不剩了。 “7车3b。”姑娘对照着车票怯生生地回答。 这是3车,距离实在不算近。 路识卿顾不上礼不礼貌的问题,他怕以自己现在接近满格的暴躁值,再多一句话就得把姑娘说哭,索性没有回话,扭头就走,隐约听到姑娘说了一半的“谢谢”。 陆续拎着大包行李上车的人还在穿梭,路识卿先找了个车厢之间的空当站着,等车开起来,人稳定下来,才穿过几截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 b座是三联座的中间位,路识卿看见旁边两个座位上一个戴着金链子的啤酒肚,一个抱着花布包的老太太,把他的位置挤得只剩窄巴巴一块。 路识卿硬着头皮入座,座位下突出来的行李箱硌着他的腿,他用脚后跟使劲把箱子往后推了推,这才勉强能把长腿安置妥当。 真他妈没一件事顺心的。 刚刚手机在裤兜里震了好几下,路识卿才抽出空来看,不出意料是陈放发来的。 「上车了吗?」 「车上人可能挺多的。」 「如果有人要跟你换座,千万别骂人。」 「我也出发了。」 「男朋友,等你。」 路识卿看完才把皱着的眉头松开,笑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陈放生活经历太过丰富,还是在他身边插了眼,竟然能完美预测到事情的走向,真神了。 「你说的我全遇上了,差点骂人,忍住了。」 「乖巧.jpg」 消息发过去,陈放很快回过来。 「那以后我帮你多说点好事。」 路识卿笑了笑,发了个实时位置共享给陈放,两个小点还隔得挺远,随着火车的行进缓慢移动。 「我到车站了。」 陈放发来这条消息的时候,手机屏幕上代表路识卿的坐标小点还剩下一半路程没走,坐标在屏幕上移动几厘米长度的时间,对路识卿来说简直度秒如年。 这是继上次在网咖没带身份证之后,他第二次想长出双翅膀。 想立刻飞到陈放身边。 「还要半小时呢,你找个暖和地儿等。」 「知道了。」 越是这样,路识卿越等不及,胃肠道熟悉的应激反应再次出现,座位旁边俩人的身体挤着他的,哪儿都不舒坦。 他再也坐不住了,索性走到车厢之间的空当,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外面的风景。 冬天还没过去,到处都是兀秃秃的,也没什么可看的,一道道飞驰而过,只在眼前留下模糊光影,却还是被路识卿嫌弃速度太慢。 耳机里放着慢节奏的音乐,路识卿抖腿的速度却脱离了音乐节奏的控制,几乎带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得飞快。 单曲循环到第九遍的时候,路识卿终于听见了车上的站点播报,占了个离门最近的位置,确保停车后能够第一个冲下去。 「快下车了是吗?」 陈放的时间记得很准,总是特别准时地给路识卿发来消息。 路识卿回了一张自己的鞋踩在车门口的照片。 「很快下车。」 列车终于缓缓停下,路识卿用最后一点耐心等列车员放好了门口的脚踏板,直接迈着长腿从脚踏板上跨过去,趁着下车的还没几个人,把书包拎在手里不管不顾地跑起来。 跑出站口的几秒,仿佛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好像时间也成心找他的茬,故意放慢了那么一点。 但是什么都拦不住他去见陈放。 离出站口最近的位置,有人冲着飞奔的人影笑着招了招手。 路识卿速度太快,其实没太看清,但他就是知道,那人肯定是陈放。 只剩下几米,他根本不舍得放慢速度,也顾不上周围有没有人在看他,几乎是撞在陈放身上抱住了他。 “我他妈的太想你了。” 和路识卿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不很响亮的轰鸣,近在咫尺,像是什么东西在俩人怀里炸开。 “我靠什么玩意……”路识卿吓得猛地低头看,身体和胳膊还不舍得从陈放身上离开。 陈放看着路识卿愣了会儿,紧接着笑出来,从外套包裹的怀里拿出一个破了大洞的快餐店纸袋,在路识卿冲过来之前应该还是完好的。 陈放从纸袋的破洞里掏出一个依稀可以辨认,大概装着汉堡的纸包,递到路识卿面前。 “我给你买的早餐。” 已经被他们的拥抱压得很实。 第21章 现在不吃醋了,吃火锅 吃掉那个连沙拉酱都被挤到面包外的实心汉堡时,路识卿觉得被填满的不仅仅是他的肚子,还有他空落落的生活。 能把人抱个满怀的感觉并不是对话框里以陈放名义发过来的几串文字就能替代的,虽然他知道都是陈放,但差别还是很大。 见到陈放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终于喘上气了,活过来了。 真真切切的熟悉感带来的是近乎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是骤然完成的季节更替。 外面冰天雪地,路识卿心里已经万物复苏。 “咱怎么回去啊?”路识卿在门口看了一圈,没发现他们惯用的交通工具老二八,“没骑车来?” “啊,路上还有冰,骑车不方便。”陈放扯了扯路识卿的手指,带他继续往前走,“带你坐公交回去吧,学校门口有站点,不用换乘也挺快的。” “都成,听你的。”路识卿笑着回握住陈放的手,突然感觉到手上一阵拉扯。 “卿哥,得跑几步了。”陈放的速度逐渐加快,“车来了。” 路识卿被拽了个踉跄,下意识紧跟着跑起来,听见公交车轰隆隆的声音逐渐靠近,他突然感觉身后像有个怪兽在追,反客为主地拉着陈放往前跑。 公交车停在站点,像是特意等了俩人一会儿,等到两个钢镚儿被投进收款箱才吃饱喝足似的吐了口尾气,缓缓重新启动。 车上人不算多,俩人坐到最后一排,气还没喘匀,对视的时候又忍不住都乐起来。 “我靠,赶个公交,竟然赶出了逃难的感觉。”路识卿因为跑动出了点汗,把围巾解下来搭在腿上。 “其实再等十五分钟,坐下一趟也是可以的。”陈放低着头,“是我有点着急了。” “我也急。”路识卿偏过头,把陈放的手拉到围巾下握住,“我比你更着急。” “看出来了,你刚刚跑得特快。”陈放笑了笑,“跟那次在操场罚跑一点也不一样。” “都是罚跑了,要是还一圈圈超你,那我可太不是人了。”路识卿想想也笑,“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的话吗?” “哪句?”陈放转着眼珠子。 “我靠,陈放你个渣男。”路识卿盯着陈放,“你他妈不是给忘了吧。” “我记得自己说了好多句呢。说只有一点点热,说你可以置身事外,说是你在陪我……”陈放一点不怂地反盯着路识卿说:“还有,谁对我好,我有数的。你说的是哪一句?” “靠,你就是故意的。”路识卿别过头,得到答案他当然忍不住高兴,憋住笑意又转回脑袋,悄悄捏了下陈放的手心,故作严肃地问:“咳,那你说对你好的,是谁啊?” “你,卿哥,我男朋友。”陈放笑着看他,眼里的光逐渐亮起来,说:“只有你,一直是你。” 不知道是天意巧合,还是人为努力,又或许两者都有,回忆起来,很多事情好像就从那简短的八个字开始了。 明明那时候他们还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大太阳下罚跑的体验也并不愉快,可路识卿还是能记得很清楚,陈放说话时的语气、表情,直到现在还像印章似的盖在他脑子里。 记忆中的场景与现实重合,陈放的语气甚至没有太大的改变,但他们之间的很多东西已经截然不同,有了质的飞跃。 比如,路识卿现在可以牵着陈放的手,笑着听他再说出这句话,可以听到陈放明确直白地承认,那个对他好的人,就是他。 车上有的人对着手机谈天说地,有的人倚着窗口昏昏欲睡,谁也不知道最后一排靠在一起、看似平静的两个人心里涌动着怎样的情绪。 路识卿借着围巾的遮挡,肆无忌惮地轻轻捏着陈放手心,一下一下,像是广而告之又被藏在人群里的秘密,只有知悉的两人能够享受这份甜蜜。 公交车坐了半个多小时,路识卿还是有了点晕车的反应,好在不很严重,一下车就缓过劲来。 学校大门已经开了,但几乎没人这么早回来,连保安亭的大爷都在犯困,路识卿开学时被拦下的情景免于再次发生。 他领着陈放回寝室,脚步很急,咚得一声关上门,迫不及待地,仿佛进了屋就跟外面是两个世界了。 “放哥,我实在太想你了。” 刚刚在外面,太多话说不出口,一旦只剩下他们俩,路识卿掏心掏肺的话就忍不住要往外倒。 书包随意扔在桌边,路识卿又抱住陈放,力道比在车站的时候只增不减,“我每次来找你的时候真心都不想回去了,每天在家想一万遍假期怎么这么长,就差天天数着秒过了。” “我也想你。”陈放被箍在路识卿怀里,感觉到他脖子上的潮湿,用手摸了摸他鬓角,“外套脱了吧,都出汗了。” 路识卿又抱了会儿才松开手臂,把衣服脱到一边,打量着陈放脱掉外套后单薄的身板,伸手在他胳膊肩膀上轻轻捏了两下,“我靠,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怎么瘦这么多啊。” “有吗?”陈放看路识卿一副检查作业的模样,笑了笑,“我保证有好好吃饭,每顿饭不都拍照片给你看了吗?” “有啊,一个月没见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路识卿用手圈着陈放大臂,“一只手都能握住了,你自己看看。” “你这人……”面对路识卿的强词夺理,陈放偏偏没法反驳。 “你就说,是不是早上就没吃饭?”路识卿打断陈放的话,问道。 “我……”陈放一时语塞,还真让他问着了。 “行了你别狡辩了。光知道给我买早餐,自己都不想着吃,这是让我感动呢,还是让我愧疚呢?”路识卿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把刚脱下来的外套又穿回身上,“走吧,出去觅食。” 还没等陈放回应,路识卿不由分说地帮他穿上外套,又把围巾在陈放脖子上裹了几圈,系成很大一团扣塞进衣服里。 现在还是假期,没了五中的学生作为主要消费群体,学生街的小吃摊位都不开张,只能去远一点的商业街。街边有很多餐馆,路识卿带着陈放在其间穿行,头也不偏,似乎是有明确的目标,陈放也没多问,只跟着他走。 “所以,我们这是在干嘛?”在陈放被路识卿带进超市,并且眼睁睁看着他拿起一袋生肥牛卷放进推车里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采买食材啊。”路识卿理所当然地说道,又往购物车里放了两袋小肥羊。 “生的?”陈放将信将疑的掰过路识卿的脸,左右打量着,“我男朋友不会是原始人吧,茹毛饮血。” “饮个屁的血……对了,再来个鸭血。”路识卿笑了一下,在食材区扫荡结束,揽着陈放的肩膀往调料区走,把一袋火锅底料扔进车里,“弄熟了不就行了。” “友情提示,按照你的想法,弄熟这些食材,我们还需要火,和锅。”陈放顿了顿,“我们有其中任何一样吗?” “爱情提示,不要小看一个住校生的寝室生存技能。”路识卿用胳膊把陈放圈在购物车和身体之间,排到了收款队伍最末,“肯定不能让我男朋友挨饿就是了。” 路识卿感叹,这次他妈妈回来也并不全是添堵,至少替他解决了生活费问题。俩人拎着满满两袋子肉和少得可怜的绿色蔬菜回去,还特别谨慎地用外套卷着两个包裹,从宿管阿姨的眼皮子底下溜回了寝室。 陈放在桌上整理食材,只听路识卿在屋里不起眼的小拐角墙后鼓捣一阵,把两样很笨重的东西摆到袋子旁边。 一口锅,和一个电磁炉。 看到这些时,陈放着实有被震惊到。 哪怕他从来没有住过校,也没有想象过住校生的生活竟然是这样的。 “你的寝室生存技能还真是……出乎意料强。”陈放说,“这是大功率电器吧,带得动吗?不会跳闸吧。” “两人寝和其他寝室接的电路不一样,带得动。”路识卿颇有经验的样子,往锅里倒上纯净水,插好插头,把电磁炉调到火锅的功率档,继续说道:“这锅是周繁的,我跟他摊了点钱,平常我们俩一起用。” “噢——”陈放拉长了声音,转身靠在柜子上,两个胳膊抱在胸前,“你们俩这寝室生活,过得还挺滋润啊。” “诶,你不是吧陈放。”路识卿忍着笑看他,“你这是在吃周繁的醋吗?” “我不能吃醋吗?”陈放问。 “啊能,当然能。”路识卿拿出副讨好的狗腿样儿,“我男朋友吃醋那是在乎我,我让我男朋友吃醋那是混……” “诶,水开了。”水泡破裂的声音持续不断,陈放马上转移了注意力,像尾鱼似的从路识卿身边蹭过去,把该煮该涮的东西通通放进滚沸的锅里。 “不是,您这脸变得够快的,刚刚不还吃醋呢吗?”路识卿侧倚着桌子盯着陈放看。 “那是刚刚。”陈放用筷子搅了搅锅里的肉,笑了笑,“现在不吃醋了,吃火锅。” 第22章 对着个没信息素的beta乱冲动 长时间咀嚼是项很考验腮帮子的运动,尤其是吃肉。 原本装满食材的购物袋变得空空如也时,路识卿倒没有太大吃撑的感觉,倒是一直没闲下来的咬肌有点累,一手撑着脸,没精打采地咀嚼。 “你怎么吃个饭,把自己累成这样?”陈放在一边笑着看他。 “笑屁。”路识卿如释重负地咽下最后一口肉,“我就是嚼得累,如果能跳过咀嚼的步骤把肉直接送到胃里,应该还能再装下点。” “那直接改输液算了,还省略了消化的步骤。”陈放打趣道。 “是啊,我也一直想,如果做数学题能省略解题步骤,直接写结果就好了。”路识卿站起身,把只剩汤底的锅端起来,“我拿去倒掉。” 锅边沾了些动物油脂,用冷水一冲反而更弄不干净,路识卿果断地放弃,决定明天购进一瓶洗洁精再处理这口锅。 回屋时,屋子里的残局已经被妥当收拾好,几乎看不出他们“犯罪”的痕迹,空气中因为火锅而残存的潮热气也消散许多。 路识卿看见窗户开了个小口,陈放正站在窗边,用食指在布满水雾的玻璃表面描描写写。 “干嘛呢?”路识卿把锅放回角落,凑到陈放身边,看见窗外的光景透过一个“路”字的轮廓映进来,还有几道水珠的痕迹从每处收笔的地方向下延伸,一直流到窗框上。 “随便写写。”陈放将手收了回来。 “幼不幼稚啊,小孩才这样玩。”路识卿虽然这样说着,自己也把食指摁上去,特意卯足了大书法家的气势,挥洒自如地写下陈放的名字。 陈放笑了笑,手指重新摁上玻璃,把路识卿的名字写完。 写到最后,陈放原本把那一竖拉得笔直,却被路识卿故意坏心眼地用指尖一挡,偏了个弧度出去。陈放的手指下意识躲,反倒被路识卿追着,俩人的指尖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打闹追逐,在两个名字旁边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指印。 “你这人,刚刚还说我幼稚,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陈放的手被路识卿握住后,偏着脑袋,好像在嗔怪。 “我没说过自己不幼稚,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我可以承认。”路识卿把陈放的手包在掌心里,透过玻璃窗上的痕迹看外面,“天都黑了,跨海大桥又亮灯了。” “嗯,都挺晚了。”陈放喃喃地说。 “我靠,你晚上是不是还得打工呢?”路识卿怕陈放因为自己耽误事儿,心里咯噔一下。 “我请的是一整天的假,晚上可以不去。”陈放很淡定地回答。 “噢。”路识卿放下心来,顿了顿,“那晚上我送你回家?” “自行车我锁在大门外的车棚里。”陈放说。 “那,什么时候走啊?现在?”路识卿问。 “都行。”陈放答。 “啊,都行啊,那都行的话……”路识卿念叨着,这个答案指代的范围太过广泛,又太过随意,好像决定权被交到了他的手上。 没有指定确切的时间,可他看见陈放已经找出自己的外套,拎着衣领在半空中抖落了两下。 这就要走吗?现在? 不行。 “要不今晚别走了。”路识卿说。 他突然想到,既然是“都行”的话,明早应该也是可以的。 “什么?”陈放提着衣领的手悬在半空。 “今晚别走了。”路识卿把陈放手里的衣服拽过来,搭在椅子靠背上,顿了顿,“寝室的床,也挺大的。” 话出口的时候,路识卿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要脸。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今晚不让陈放走,意味着留陈放过夜,意味着和陈放一起度过黑咕隆咚的整个晚上,在私密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在最靠近彼此的范围内,睡觉。 睡觉又怎么了,这世界上哪有不睡觉的人?不就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然后失去意识,等着第二天自然醒,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吧。 和平常唯一不同的就是,旁边多躺了个人,再要找个什么特殊点,无非就是旁边躺着的人让他喜欢的不得了。 就,仅此而已。 所以睡觉也没什么,不能说他不要脸。 “我们……”陈放似乎在摇摆。 “我不耍你流氓。”路识卿说得很急切,态度诚恳,就差对天发誓了,“你放心,只是单纯的睡觉,是状态,不是动词。” 陈放回过神来笑了下,说:“你下次语文肯定及格。” “那……”见陈放没再打算穿外套,反而坐回凳子上,路识卿笑着去翻自己的行李包,“我给你找个新牙刷。” 简单洗了个漱,俩人在床上躺下时路识卿才意识到,寝室的床一个人睡着还算宽敞,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的确还是有点窄,就算路识卿和陈放都半侧着身子,两条胳膊还是不可避免地紧贴在一起,没有分开的余地。 “挤吗?”路识卿一条胳膊垫在他脖子下面,另一条胳膊越过陈放的身体,把他靠在床边栏杆上的后背往自己身前带,有点得意于自己的小机灵,“这样,就不挤了。” “嗯。”陈放笑着应了声,或许是衣服布料于他的皮肤而言太过粗糙,他的耳尖被磨得泛红。 路识卿的手隔着陈放的毛衣在他凸起的蝴蝶骨上一下下摩挲,又转到他肩头上摸了几下:“你太瘦。” “我再胖点儿,这床就真挤不下咱们两个了。”陈放动了动身体。 “不会。”路识卿把圈着陈放的胳膊收紧了些,床边又腾出一片空间,“看吧,只要抱紧点儿,还有很大余地。” 身体间的距离被让给无用的空间,陈放的脑袋枕在路识卿肩膀上,轻而均匀地呼吸,软绵绵的气息一下下扑在路识卿脖子上,又湿又痒,带着点潮气像是要出汗。 留人过夜,路识卿怕陈放尴尬,还是把自己大剌剌的生活作风收着了点,没穿坎肩睡衣,穿了件夏天的白色T恤。而陈放也一声不吭,还穿着他给自己拍照片时的那件毛衣,高领的,挺厚实。 屋里暖气还算足,俩人靠近的身体也暖烘烘的,只是陈放还没觉得有什么,路识卿反倒觉得热起来。 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好像每呼吸一次,身体里的热度就多一分,然后把所有热度都浓缩进血液里,充足供应到后颈那枚昭示他alpha身份的腺体,胀胀的,像是要冲破皮肉的阻碍,急不可耐地去寻什么东西。 从前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听老师讲过,alpha的腺体能感知omega信息素,会发热,会有身体反应。虽然路识卿嗅觉失灵,闻不到信息素,但这种陌生的腺体反应依然存在,不知道是不是和老师说的那种一样。 可陈放明明是个beta。 对着一个没有信息素的beta胡乱冲动,路识卿觉得自己的腺体马上要跟脑子一样不理智了。 视线里陈放的嘴唇翕动几下,路识卿光是看着,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耳边只有隐隐约约的嗡鸣,像躁动难耐的火在身体里燃烧的声响,把某种不可言说的冲动抬升到不可控的高度,连带着理智一起烧得精光。 他只知道唇瓣是粉白而柔软的,接吻的时候应该被很小心地衔住,不然会被alpha的犬齿刺伤。 和喜欢的人接吻,这种事像尝不够的甜头,有了一次就总想着下一次,下下次,有时候还贪心不足地想更进一步。 路识卿猛然低下头的时候,陈放似乎没来得及反应,被结实的手臂箍在身前,紧接着用一个带着牙膏薄荷味儿的吻淹没。 交缠的喘息声过了很久才稍微平复。 路识卿看着陈放泛着水光的眼睛和嘴唇,眼神又深了些。 今晚他可能会做个坏人。 “你不是说,不耍我流氓吗?”陈放在急促的喘息之后,连声音都有点不稳。 “对不起,我是坏蛋。”路识卿很快承认了错误,态度是很好的,只是似乎没有改正的意思,问:“我还可以再坏点吗?” “不行,你够坏了。”陈放的眼睛垂下去,停顿片刻,又抬起来看路识卿,“这次可以,换我来做坏蛋。” ……(省略部分见作话)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路识卿和陈放没说话,因为热度出汗也没抱太紧,身体在狭小的床上摊不开,一半叠一半地躺着,安静地呼吸。 过了一会儿,路识卿爬梯子下床拿了包纸上来,一手拿出小半包来收拾残局。 “可惜了新换的内裤。”路识卿装作埋怨的模样说,“你干的。” “再换一条吧。”陈放笑了笑,“脏的我帮你洗。” “不用不用,我开玩笑的。”路识卿很迅速地拒绝,把陈放手里的纸一并收起来团成团,一脚刚踩上梯子又收回来,在床上摸着黑靠习惯把纸团往床下的垃圾桶里扔。 塑料的垃圾桶檐被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小的闷响,纸团落到地上,似乎还滚出些距离。 “懒得动,明天再捡吧。”路识卿重新躺下了。 “内裤呢?”陈放偏着头问。 路识卿笑着把陈放重新搂紧,吻了下他的发顶,闭着眼懒懒地说:“懒得动,明天再换吧。” 第23章 因为太过喜欢,所以无法矜持 忙活了一天,其实路识卿攒了些困意,闭上眼却睡不着,感觉到枕在他肩头的陈放没有乱动,呼吸也轻缓均匀,似乎真的很快入睡了。 但其实并没有,过了一小会儿,陈放突然开口说:“屋里好像有股香味儿。” “香味儿?”路识卿下意识嗅了嗅,但什么都闻不到,只能问陈放:“什么味儿啊?” “有点像……”陈放吸了两下鼻子,顿了顿,像思考了一会儿该如何形容这种味道,“像下过雨之后跨海大桥边小松树林的味道,清清淡淡的,但是还蛮好闻的。” “啊……”路识卿突然紧张起来。 他记得他在自己的体检报告上看过,alpha信息素,松枝香型。 大概是刚刚太过亢奋,他一直按时吃的信息素阻隔药也不能完全抑制腺体释放信息素,又或者是汗液里带了些,现在发散出来了。 虽说他和陈放的亲密程度就在上一刻更进一步,但路识卿还是慌,毕竟这是缺陷,生理上的难以改变,也很难掩饰。就像陈放刚才说到屋子里有香味儿的一瞬间,即便不是因为担心自己alpha信息素的暴露,他心里也还是突然悬空似的窒了一下,是在alpha特高形成的、潜意识逃不出的阴暗面。 嗅觉失灵的alpha是废物。 好像全世界知道的人都这么想,他怕陈放也会这么想,哪怕不说出来,偷偷这么想的话,他也怕。 心里是想要把一切能给陈放的都给他,而现在……路识卿连承认屋里的气味是自己的alpha信息素,都没有勇气。 真矛盾。 路识卿只能装得轻描淡写的样儿,先胡乱解释道:“可能是周繁之前搞的什么,净化空气的香薰精油吧。” “可是之前好像还没有这个味儿……”陈放有意无意嘟囔着。 “火锅味太重,盖住了吧……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又闻不到。”路识卿用手歪过陈放的脸,在他嘴唇上又磨了一阵,带着隐秘的小心思,希望陈放能快点把味道的事情翻篇儿。 “唔……不闹了。”陈放笑着捧路识卿的脸,稍微退开点,“困了。” “我也困了。”路识卿得逞似的勾了勾嘴角,“睡吧,晚安放哥。” “晚安,卿哥。” 陈放枕在路识卿肩膀上,呼吸均匀,好久没动弹,也再没出声。 路识卿眼睛有点酸得发胀,又被刚才的小插曲吓得心里抖个机灵,暂时睡不太着,又怕吵着陈放睡,动也不敢动一下,只能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 之后他的睡眠整晚都延续着这样的状态,并不踏实。 除了信息素的事影响了情绪之外,似乎在睡觉之余,他还下意识分出点清醒的注意力来感受身边人的状态,陈放翻了个身、转了下头,又或者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又逐渐恢复平缓,路识卿在睡梦间都一清二楚。 在陈放第五次翻身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外面天刚蒙蒙亮,他偏过头看,陈放正用后背对着他,整个身体蜷成很小一团,两只手以极为乖巧的姿势搭在脸侧,抓着他小臂。 这和陈放平日里的模样形成了一种毫不违和的反差。 总是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能适时给人妥帖照顾的人,睡着了反倒像总要毛绒玩具陪着的小孩,毫无戒备地靠在他怀里,需要被精心照顾保护。 路识卿往陈放身边挪了挪,胸膛结结实实贴上去,把人嵌在怀里。呼吸着陈放颈后的空气,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他抱着陈放,感觉反倒像被那股气息笼罩起来似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除去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即便beta也有属于自己的费洛蒙。 四舍五入算下来,陈放已经知道了他的信息素味儿。 那陈放是什么味儿呢? 路识卿闻不到,觉得很可惜,骂老天不公平,却还是贪婪呼吸着,想把每一缕属于陈放的气息留在身体里。 头一回觉得陈放穿惯的高领衣服真碍事。 他凑近些,狭窄间隙的空气烘热起来,好像每呼吸一次就带着一股热度窜进路识卿的鼻子,再弥散到全身上下,将躁动与欣快感混合着注入血液中。 路识卿的呼吸变得滚烫,他感受得出这种反应的异常,但突然鬼使神差地无法自控,有种着魔的感觉,好像身体先脑子一步占据了主动权,顺从本能蛊惑着意识,推动事情向着某种即将失控的方向发展。 “唔……”隐约有热气扑到皮肤上,陈放迷迷糊糊醒过来,用手摸了摸后颈,碰到的是路识卿的脸,“你干嘛呢?” “你怎么醒啦?”路识卿回过神,喉结上下滚动几圈,心虚地转移话题。 他下意识也觉得自己干的不是什么好事。 “后脖子上一股股热气扑过来,痒醒了。”陈放稍微清醒了些,揉着眼睛,“你醒得也够早啊,刚刚干嘛呢?” “刚刚……” 床下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系统默认的铃声,一直响着没有停下的意思。 被打断了原本就不知该怎样开口解释的事情,路识卿长舒了一口气。 “闹钟。”陈放坐起来揉了把头发,顺着梯子爬下床。 空气很快安静下来。 “怎么还定闹钟啊?”路识卿问。 “我只请了一天的假,今天要去店里的。”陈放拿起洗漱的东西,抬头看床上懒洋洋的路识卿,“你要起床吗?” “起。带你吃个早饭,再送你去。” 路识卿用胳膊撑着床板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脑袋很沉,大概是因为整晚没睡踏实,不太有精神。 脑子不精神的空档儿,不听话的身体就想伺机为非作歹。 一个气血方刚的alpha,晨起的身体就是个反应堆,上上下下火星子乱窜。他一个人的话倒没什么,偏偏是现在在陈放面前,一切好像就变了味儿。 趁着陈放低头捡起昨晚扔歪的纸团的功夫,路识卿抄过被子,看起来很随意地往身上一搭,装蒜似的抹了把脸。他感觉自己现在像个蒸馏容器,蒸腾出的水汽变成冷汗珠子直往外冒。 “……你怎么了?”似乎是被路识卿过于迅速的动作吓到,陈放把纸团扔进垃圾桶后愣在原地,“不下来吗?” “那个,我等会儿……你先去吧。”路识卿手捂着眼睛,假装还没清醒的样子。 “记得换内裤。”陈放似笑非笑地说。 “哎呀知道了。”路识卿摆摆手,“你去洗漱吧,你出去我再换。” “噢——”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陈放把声音拉得老长,拿起洗漱的东西,憋着笑转身走出寝室。 靠。 明明陈放什么都没说,还是有种被无情戳穿的感觉。 路识卿从来没这么怂过,在身体抢先一步诚实地做出反应之后,精神上反倒畏畏缩缩的怂。 他花了换个内裤的时间来说服自己。 因为喜欢,所以矜持。 因为太过喜欢,所以无法矜持。 矜持个屁。 才开学不过两周,陈放数了数,这已经是第八次,被路识卿趁着晚自习没人的时候拽进卫生间里了。 外面走廊还有些学生讨论问题的交谈声,厕所隔间的门被路识卿一锁,安安静静,像是把所有隐患因素都隔绝在外。 可以任他为非作歹了。 路识卿手垫着陈放的后脑勺,低头压过来,嘴唇贴上陈放的。 “喂……”陈放抵着路识卿的肩膀,往后退开点,“卿哥,公共场所。” 陈放脸皮薄,私下里两个人亲一下抱一下也就罢了,在卫生间这种随时有可能有人出入的地方,他还是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每次他都会用这个理由来制止路识卿,心里怀着点期待哪次他能听进去,可似乎没有一次被采纳过。 “所以就只是亲一下,还没更过分的。”路识卿还是再次压了上去。 过了几分钟,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卫生间,路识卿先回了教室,陈放去用冷水抹了把脸,等红晕褪下去才回教室。 原本应该正在安静自习的班级里闹哄哄的,体育委员在讲台上站着,下面的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没人注意他进来。 陈放像往常一样悄悄从路识卿凳子后绕回自己座位上,转头小声问道:“他们说什么呢?” “叫什么来着……”路识卿皱着眉,回忆刚刚体委自己也说得磕磕绊绊的、很长很难记的活动名称,“泽市第五中学春季…文艺…体育…综合素质…活动大会,对,就这个。” “哦。”陈放应了声,似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兴致寥寥,拿了本书出来准备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路识卿吐槽道,“包含要素过多,又听不出这活动到底是干嘛的。” “文艺就是晚会,体育就是运动会,综合素质……”陈放笑了笑,“能文能武就是综合吧。” “看你这反应……”路识卿抽走了陈放手里的笔,在指尖轻松转起来,“是个没什么意思的活动吧。” “我不能文不能武,当然觉得没意思。”陈放用手碰了下路识卿手指间花样百出旋转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被陈放笑着拿回手里,“你感兴趣可以试试。” “我才不呢。”路识卿撇了撇嘴。 陈放不想参加的活动,他也不要参加。 其实晚会未必全然无趣,体育活动也未必不适合他这种天生身手矫健的alpha。他从小到大都自己做事情,自己拿主意,并不是个轻易跟风的人。 只有陈放这股风,总是特别能吹动他。 第24章 举一反三的奸商路某 路识卿跟风失败了。 在班长和体委的软磨硬泡极力讨好下,他最后被迫报了个班里没人愿意参加的5000米长跑项目。 他是个顶着beta身份的alpha,在体能上本来就比普通beta略占优势,多少有点作弊嫌疑。这反倒让路识卿没什么压力,顺带着连热情也熄灭了,也就懒得费劲折腾,他打算糊弄糊弄,完赛就行。 距离运动会还有一周时间,学校里不少人都趁着晚休时间练习自己的项目,操场上格外热闹。 “其实这个操场的主要用途是罚跑吧?毕竟运动会一年就那么一次。”路识卿和陈放刚出教学楼准备去吃晚餐,看见跑道上一圈圈跑着的人,打趣道:“那才叫物尽其用。” “我还想提醒你呢。”陈放说,“你报的项目是长跑,不是睡觉,对吧?” “废话。有睡觉这项目吗?说得跟真的一样。”路识卿想象了一下每班出一个人,大家躺在排成排的床上,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比谁睡得快睡得久的画面,觉得搞笑,“有的话我就真报名了。” “你课间睡觉的时候,你的对手们可都在训练。而且就算是比睡觉,这帮人估计也得组织训练……”陈放幽幽地说:“看你的状态,是打算‘裸奔’了?” “我靠,陈放你说什么呢?什么裸奔啊?”路识卿在陈放腰上暗暗戳了下,想到那画面实在是……不敢想不敢想,气急败坏地说:“你这脑瓜子里想什么呢?就这么巴不得你男朋友光溜溜地在众目睽睽下跑一遭啊。” “我说的‘裸’,是裸考的‘裸’。”陈放被腰间的痒意逗得发笑,“我觉得这个词描述非常到位啊。” “你这么一说的话,我倒想给自己穿件‘衣服’了。”路识卿啧了一声,“老这么‘裸着’也不太踏实。”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他突然有种胯下生风的错觉,感觉凉飕飕的。 “那我陪你吧。”陈放主动说道。 “你要想跟着跑的话,犯点事儿,让教导主任罚你几圈。”路识卿一脸痞笑道。 “不要拉倒。”陈放一扭头往食堂的方向去。 “诶别啊,放哥放哥,要。”路识卿把陈放连肩膀带人地掰回来,想起上次和陈放罚跑的时候他累的那模样,心里还是舍不得,“你就跟场边坐着吧,帮我拿个衣服买个水什么的。而且兴许有男朋友在旁边看着,我就跑得更快了,顺便帮我数数超了几个人。” “自带跟班,没人比你更有排面了。”陈放笑了笑,接过路识卿脱下的校服外套,开玩笑说:“别跑太快啊,眼花了容易认错人。” “你敢认错个我看看。”路识卿嘴里说着没什么威胁性的威胁,冲陈放笑了下,转头合流进了绕着操场跑圈的人流中。 陈放在旁边看台上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抬眼往操场上看,一眼就捕捉到了路识卿的身影。 落日余晖洒在他身上,像是聚光灯,而陈放是台下的观众。 是属于路识卿一个人的观众。 怎么可能认错呢。 即使混在再庞大的人群中,路识卿也不可能会被淹没。 他是那样出众的一个人,出众到好像他并不该身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地方,和身边注定庸碌的人们格格不入。 他在发光,无时无刻的,甚至跑动起来的时候,连周身的空气都是耀眼的。 只有每次被他抱个满怀时,陈放才会感觉自己不是在黑暗里原地打转,依稀可以看清脚下正在走着的路,好像自己也被点亮一样。 路识卿出现的第一次,以及之后的每一次,陈放收进眼睛里的每一个光点,都是从他身上采撷而来的,是猝然闯入陈放浸泡许久的昏暗生活里,唯一的、不可取代的光源。 没有人会和路识卿一样。 他是特别的。 当路识卿第四次跑到看台跟前,冲他做了个大大的飞吻动作时,陈放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准备去小超市给路识卿买瓶水回来。 晚休期间的小超市就没有人少的时候,都在结账口大排场龙。陈放拿了两瓶运动饮料,挑了结帐手速最快的阿姨排队。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陈放在身边看了一圈,因为到处都是人,倒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提起的警惕心并不敢轻易松懈下来。 不是疑神疑鬼,只是生长环境决定的谨小慎微,如果能因此免除一些伤害,这样如履薄冰的状态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结完账走出超市,那股怪异感仍然存在。陈放往前快走两步,一块砖石碎片突然从身后的方向飞过来,砸到他的小腿上,有点尖锐,但隔着裤子并不是很痛。 “陈放,你他妈的敢来人多的地方放骚,还怕我闻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粗哑破烂的声音传进陈放耳朵里,“你男人呢?屁股没给他玩烂,倒是挺遗憾啊。” 是汪立的声音。 陈放并不打算理会这些污言秽语,也不准备和汪立纠缠下去,因为最后吃亏的只可能是他自己。 当路识卿还剩下最后半圈时,看见陈放从远处的超市方向冲他跑过来,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似的,看起来慌张又匆忙。他说不上具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立马脱离了跑道的方向,迎着陈放跑过去。 “着什么急啊。”路识卿借着惯性揽住陈放的肩膀,好像感受到他微不可见的颤抖,问他:“怎么了这是?” “没事。”陈放喘着气,紧绷的身体似乎稍稍松懈下来,把水递给路识卿,“刚刚给你买水去了,排队有点久,怕你跑完找不到我。” “那也不用跑这么急,我肯定不会丢着你自己走掉的。” 路识卿接过水仰头喝了一口,视野边缘似乎有个令人不大愉悦的面孔一闪而过,他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些什么。 “是不是又有人找你事了?”路识卿往超市的方向指了指,“那个黑皮?” “……就是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也没什么。”陈放看着路识卿的表情,轻轻拽了下他的胳膊,试图转移个话题,“看在你今天辛苦训练的份儿上,可以答应你个要求。” 路识卿听这话,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明明真切受到影响的人是陈放,结果反倒又是他在安慰自己。 路识卿明白陈放的意思,在没有酿成什么严重后果前,无非是要息事宁人、隐忍退让。 可是没人承担得起这个后果,毕竟谁也不知道意外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带来的又会是怎样的变化。 他根本不敢想。 而他当前要做的、能做的事,也只是陪着陈放而已。 太不足了。 “别一个人承担所有事。”路识卿说,“我的要求,就这个,你答应我。” “卿哥,干嘛呀。”陈放笑了笑,分明不是因为开心,“这算什么要求啊。” “我没在开玩笑,你先答应。”路识卿很认真地说。 “好,我答应你。”陈放点点头,“那你还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那就……让我亲你一下。”路识卿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凝重,说着把手滑道陈放腰上,低头要把嘴唇印上他的脸蛋,被陈放偏着脑袋躲开。 “诶,卿哥……操场上好多人呢。”陈放被路识卿一逗才真的放松下来,露出点真正的笑意。 “噢——这点小要求都不满足。”路识卿假装不乐意的样儿,挑眉看着陈放。 “那,那先欠着。”陈放把腰间使坏搔痒的手掰下来,“再让你提一个,便宜你了。” “去吃学生街的炸糖糕吧。”路识卿说。 糯米皮,流心馅,趁热吃的时候还会被融化的白糖馅儿烫到舌头。路识卿并不热衷于吃这些甜食,反倒是陈放最喜欢。 陈放胃口那么小,上次还一气儿吃了仨来着,路识卿记得。 “好。”陈放应了声,转头笑着看路识卿,“你们数学好的人是不是什么时候都得算计算计啊。你这奸商,一下提了三个要求呢。” 其实路识卿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奸商”,毕竟三个要求里,有两个都不是为了自己。 “是你太好骗了。不过你欠我那个,我可记着了啊,欠久了我还得要利息。”路识卿笑得有些得意,伸手在陈放下巴上勾了一下,用很欠揍的语气说道:“我们奸商啊,一点亏都不肯吃的。” 第25章 你是不是跑傻了? 正是中午太阳最烤人的时候,操场主席台的红色横幅被雨淋过又经太阳一晒,似乎有点褪色,“文艺体育综合素质活动大会”几个字已经被染成白一块粉一块,似乎就显得并不那样隆重正式,反倒有点滑稽。 看台迎来了一年一度上座率最高的时候,排成排的座位一点看不出整齐,所有人的姿势都七扭八歪,聊天的、打闹的甚至还有写作业的,干什么的都有,闹哄得很。 “串成串儿的人,再刷点油,撒点孜然,这看台就跟烧烤架一样了。”路识卿坐在最后一排的风水宝地,倚着身后有点硌人的石头围墙,对身边的陈放说:“馋了,昨天买的烧烤味薯片儿呢,带出来了吗?” “带了。”陈放在包里把薯片包装撕开,把整个书包放到路识卿手边,“你吃得低调点,教导主任的眼镜片不是平白无故那么厚的,人群里谁腮帮子一下下地动,他一眼就能看见。” “放心吧。”路识卿满口答应着,捏起几块薯片在嘴里咔哧咔哧地嚼。 嘭—— “咳咳——” 看台下跑道边一声发令枪响,路识卿嘴里的薯片残骸差点跟着一起发射出去。 “让你低调点。”陈放递给路识卿一瓶拧好的水,“报应了吧。” “我靠,太突然了。”路识卿顺着水咽下嘴里的东西,清了清嗓子,“这运动会下午最热的时候开也就算了,怎么连个开幕式也没有啊,我本来还以为要听那帮老头子叨叨一阵开幕词什么的呢,谁知道直接招呼上枪了。不正规,太不正规。” “很正规,开幕式在明天上午。”陈放说,“明天下午据说有雨,所以预决赛全部挪到今天下午了。你作为运动员,不会没看时间表吧。” “没看。”路识卿淡定地摇摇头,接着吃他的薯片,“意思就是说,我的比赛也挪到今天下午了呗。” “下午三点半左右,我替你看好了。”陈放递给路识卿一张纸巾,“少吃点吧,长跑之后胃肠道会有反应的。” 明明看着路识卿的手没往包里抓几下,陈放一看薯片袋子,小半包都没了。 “好,我听我男朋友的。”路识卿捏起最后一片往陈放嘴里送,看他乖乖吃掉才用纸巾擦了擦手。 刚开始的短跑项目很多,发令枪一声接一声地响,等进入了中长跑比赛的环节,运动员一圈圈绕着操场跑,路识卿从中没看出什么比赛激情,倒是觉得犯困,连看台下专人负责卖力敲打的洪亮鼓点,落在他耳朵里也成了那种比较有节奏感的催眠曲。 “困了,眯一会儿。”路识卿一边脱校服外套,一边说道。 “你真该报名个睡觉比……” 还没说完话,陈放感觉自己被什么蒙住,黑蒙蒙的,看光透过来的图案走向,好像是校服外套。 一起被蒙住的还有旁边路识卿的脑袋,从格外灼热的气息温度可以感觉到路识卿靠他很近,而且还在不断靠近。直到一个柔软的触感落在陈放侧脸上,停顿了一小会儿又远离,头顶蒙着的校服才被重新掀开。 一系列动作都没留给陈放什么反应时间,只看到路识卿现在满脸得意看着他。 “不是要眯会儿吗,我看你挺精神的。”陈放感觉脸上方才被碰触过的地方有点发烫,“……而且还这么多人呢。” “我找男朋友要个睡前吻,又不是做贼。”路识卿笑了笑,“要是你脸皮有我一半厚,我连挡都不挡了。” “行了,一会儿到你检录就没法睡了。”陈放见路识卿用校服蒙着头往他肩膀上靠,很自觉地把后背挺直一点,让路识卿不用蜷得太难受。 其实还没困到马上就能睡着的程度,路识卿虽然闭着眼,也还是能清楚地听到各班较着劲的鼓声、乱糟糟的欢呼声,还有托着他脑袋的肩膀随着呼吸轻而均匀的起伏。 太瘦了,肩胛骨枕着还有点硌,得给陈放多吃点了,路识卿迷迷瞪瞪地想。 过了没多久,他好像还没完全睡着,感觉陈放在动,很有分寸的幅度,即便他熟睡了也不会被惊吓到醒的那种。 “卿哥,他们跑完这个一千米就到你了。”陈放轻轻抖了几下肩膀,试图唤醒路识卿的意识,“起来活动活动吧。” 想到这就要在全校人的目光审视下和另一群人竞争五千米,路识卿叹了口气,倒不是担心,只是莫名有点烦躁。 把校服外套从头上拽下来,揉了揉被压乱的头发,路识卿转头发现看台下的体育委员正看着他,像是特意等他好久的样子。 我男朋友在旁边呢,还用得着一个老爷们陪? 路识卿想叫陈放,低头看他拿着件班里发的基佬紫的运动坎肩,正在往上别运动员的号码牌。 衣服颜色是周繁挑的,什么破眼光啊,还有脸在寝室跟他沾沾自喜。 “随便弄弄吧。”路识卿说。 “这可是爱的号码牌。”陈放串好最后一个别针,拿齐全了衣服、水、手纸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对路识卿说:“走吧,陪你检录去。” 路识卿看着别了号码的衣服,加上陈放拿东西一应俱全的架势,跟上前线似的,没由来一股悲壮的感觉。 体委到底还是跟着去了,并且主动承担起排队检录的任务,让路识卿好好准备活动。路识卿道了声谢,把坎肩塞给体委,让他“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自己和陈放俩人去了跑道边。 一千米的赛程已经过半了,下个项目应该准备起来,可突然好像有心事在这儿似的,拽着路识卿挪不动脚。 倒不是说赛前紧张心态爆炸,他现在挺平静的,甚至连见陈放之前那种胃肠道应激反应都没有。 只是一会儿他上跑道了,陈放还留在这儿。 他跑得再快也要十几分钟,听上去不是很久,但真一秒一秒数过去也得快一千下,太久了。 上次他人也在操场跑步,就买水那么一会儿功夫,陈放就能被黑皮见缝插针地说几句难听话,巧合和故意都算上,哪怕百分之一的概率,在路识卿概念里也变得庞大起来。 一丁点都不能有的。 无法估计黑皮不要脸的程度,会不会趁他不在就来找事儿,他对以前围观陈放被欺负的这群人也没什么信任,不指望他们能护着陈放什么。 他宝贝成这样的人,就是舍不得被别的什么人给抓一下碰一下,也见不得有人诋毁他难为他,一个字也不行。 “放哥。”路识卿给陈放指了指远处裁判聚成一堆的地儿,“那是终点,一会儿我上赛道之后,你就跟那儿呆着,别随便乱走。” 但凡是参加比赛的人,一门心思肯定都在终点上,哪怕是到时候跑起来不管不顾了,凭借下意识也会关注到,就不至于分神找不到陈放。 “知道了。”陈放点点头,“我在终点等你。” 起点处传来一声哨响,跑道清空了,路识卿套上体委拿回来的基佬紫运动服走上赛道,远远看见陈放走到终点处,还冲他挥了挥手。 安下心,接下来全力以赴就行。 一声枪响,这次路识卿没吓着,反应倒是挺快,在一群人里占了个第二的位置。 其实真的跑起来没什么复杂的心理活动,就是好累好累好累。只听得见耳边的风声和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还有身后那人催命似的脚步声,以及追着前一名有两个发旋还有点少白头的后脑勺。 每次跑过终点,陈放都如约在他视线里晃一下,像个短时加油站,能给路识卿添点儿气力,坚持到跑完下一圈再看见陈放。 跑道一圈四百米,他要跑十二圈半,会看见十三次陈放。 ……十二! 终于他妈的到十二了!还有一圈,就一圈! 路识卿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完全靠意念在机械运动。 最后一个直道,所有人都开始加速。虽然和第一名兄弟的距离算不上远,但路识卿现在也没有什么必须超过他的念头了,只想赶紧结束这最后几十米,冲过不远处那条白线。 他记得陈放还在终点等他。 陈放呢? 路识卿分出点仅存不多的精神搜寻着,终点处人头攒动,陈放被挤到稍靠后一些的位置,路识卿还是能一眼捕捉到他,没什么夸张的动作,但在看着他,在冲他笑,在等着他。 等不及了,得再快点。 随着距离逐渐缩短,视角在人群间形成了个恰到好处的角度,可落在路识卿眼里的画面却不大令人愉悦。 黑皮在人群后兜圈子,眼神飘忽,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把什么腌臜主意飘到陈放身上。 绝对不行。 路识卿咬了咬牙,不知道从哪借来一股劲儿,拼命似的往前冲。 但他眼睛里的已经不是终点了。 都是陈放,陈放。 没注意身边被掠过的身影,没感觉身体撞过终点线,也没听到看台上班里男生女生疯了似的欢呼。 路识卿在人群里抓到陈放的手,借着惯性带着人跑到一边。隔着乱哄哄的人堆,路识卿和黑皮有一瞬间的目光交接,像要冒出火星子来,直到看见黑皮悻悻离开,他才回过神。 “你……没事吧?”路识卿没顾得上理会其他情况,干哑着嗓子先问陈放。 “我?没事啊。”陈放回答。 “那……那就好。”路识卿狠狠喘了两口气,看陈放一脸懵然不知,大概是真的没出什么事。 “卿哥,你是不是跑傻了?”陈放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跑了第一啊?” “什么?”路识卿回头看了看终点,又看了看陈放,“我?” “最后冲刺,你把隔壁班那体育生超了,第一!”陈放帮路识卿擦去鬓角淌下来的汗珠子,“老吴都得专门开节班会赞美你。” “嗯。”路识卿看着陈放笑了笑,是高兴,还有庆幸。 现在顾不上乱成一锅粥的环境里别人看不看他,路识卿只卯足了剩余不多的力气把陈放往怀里抱,缓缓收紧手臂,像是此刻才到达终点一样。 是真正令他想要奔赴的终点。 第26章 他发誓不是故意盯着屁股看的 顾着操场上人太多,俩人没抱多会儿就分开了。 好像再没什么值得操心的事了,这时候路识卿才感觉刚刚跑步的疲惫反过劲来,身体还处在高体能消耗的状态里,尤其是右侧小腿的肌肉,绷得厉害。 他搭着陈放的肩膀想走动走动,还没挪动步子,就被周繁为首带来的一众同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路哥牛逼!太牛逼了!” “第一!咱班终于拿了个第一了!” “太长脸了!看隔壁班那群alpha以后还装不装逼了!” 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乱糟糟的一团,路识卿不太适应这种被众人围起来恭维的场面,感觉有点局促,又偏偏躲不掉。 隐约听到有人提议把路识卿抛起来庆功,竟然还有几个赞成附和的叫好声。 好个屁,什么馊主意? 几个靠得近的男生正弯腰去抱路识卿的腿,在碰到小腿皮肤的一瞬间被他条件反射地躲开了。 “不是,咱别了吧,不用这么客气。”路识卿皱着眉,满满的尴尬和勉强。 “你是功臣啊,应该的!”说着,又要去抱路识卿的腿。 “那个其实,我腿好像有点伤了。”路识卿看起来真诚无比地说:“现在有点疼,就别扔我了吧,让我缓缓。” “啊……你好好休息。”几个起哄的人,名为遗憾的情绪只持续了一瞬间,“要不就扔体委吧!” 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一帮人闹哄哄地到另一边去举行他们的庆祝仪式。估计多数人只是想要个闹一闹的由头,并不在意这个由头是否和路识卿这个人有关。 转学之后,路识卿并没有完全从在alpha特高的影响中完全挣脱出来,像是后遗症。他仍旧不善于融入一个集体,到现在为止说得上话的,大概只有陈放和周繁而已。 本来也没人有什么义务关心他。 靠,刚拿了第一,怎么还惆怅起来了。 管他呢,反正被扔到天上去的不是他就行,路识卿缓了口气。 “卿哥。”陈放在一边一直默不作声,直到人走远了才开口问:“你腿伤,是真的还是装的啊?” “我能随随便便受伤吗?”路识卿笑了笑,手在陈放肩头安慰似的捏了下,“回看台上吧,有点累,想坐会儿。” 刚刚多站了一会儿,路识卿小腿的酸痛不但没有缓解,反倒觉得紧绷得发胀。尝试着往前走了一步,有种撕扯的痛感在右侧小腿上炸开,把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脑子里突然闪过手撕鸡肉的画面。 他的小腿就像正被撕着一样,痛感沿着撕裂的缝隙顺着肌肉走向蔓延到浑身上下,直窜进脑子里。 “靠。”路识卿疼得倒吸一口气,没忍住骂了句。 “怎么了?”陈放的眉头皱起来看路识卿,跟着路识卿一起站在原地,“到底是不是伤着了?” “不知道,刚刚明明还没什么感觉……”路识卿尝试着又抬了抬腿,再落下时像碰了钉子似的收回来,没法用力。 陈放过去把路识卿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分担了些重量,扶着他蹦去看台边倚着栏杆。 “伤了又不丢人,跟我还逞什么能呢。”陈放把手里拿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到路识卿怀里,轻轻皱着眉头,“你等着,我去把车骑过来,去学生街小诊所看看。” “我真没事,你别不高兴……”路识卿说着,可陈放没理他,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停车棚跑。 很少见他为什么事着急成这样,还用跑的。 而且速度不算慢,姿势也挺协调,一点不显得狼狈,皮肤又白,腰细腿长…… 路识卿开始怀疑自己大概是个颜狗,否则怎么陈放不管什么样都那么好看呢。 连有小情绪的样儿都好看。 虽然让陈放着急并不是他本意,但不得不承认,他竟然有点享受这种感觉。 就是知道并不是你怎样都无所谓,最起码有一个人的情绪会跟着你改变,哪怕多少是有那么点不高兴,但很有分寸又不至于让人内疚,明白那是因为在乎你。 看着陈放的背影,路识卿突然很想跟上去,看看他男朋友是怎么为了他着急的。 把陈放塞进怀里的衣服披上,小物件放进裤兜里,路识卿拎着水瓶子单脚往前蹦。这时候他也不在乎众目睽睽下这副显而易见的瘸腿模样丢不丢人了,既然是为了追男朋友,把以前装的逼都还回去也没什么所谓。 连路识卿都有点佩服自己的弹跳能力,一直单腿蹦到校门口,中间停都没停。 陈放刚把车推进校门,就看见路识卿正用左腿冲他蹦过来,除了脸上那股痞帅劲儿,活灵活现一只跳跳虎。 “不是让你跟那儿等我么。”陈放把自行车调过头停好,去扶着路识卿跳过没剩几步的距离,“看你这身残志坚的样儿,还能再参加个跳远比赛。” “我要是现在去参加了,老吴估计能额外给我追加一周的班会,还得送俩花圈。”路识卿打趣地说。 “讲得跟追思会似的,哪有人这么说自己。”陈放踩上脚蹬子,等路识卿自己坐上后座,“上来吧。” “放哥,我可挺重的,你能带动吗?” 路识卿从外形看就人高马大,光是身板就要比陈放大上一圈,加上浑身肌肉紧实,往后面一坐跟给陈放负重训练似的。平时他载陈放倒是轻而易举,不知道位置换一换,这脚蹬子还能不能转得动。 尤其是他刚坐上后座的时候,看见陈放撑着地的腿轻轻晃了下。 “其实我蹦着去也可以,不去也可……” “少废话。”陈放难得态度有点强硬,“你坐稳,别乱动就行。” “好,遵命。”路识卿又挪了下屁股,找了个平衡最稳的位置,这样陈放也会轻松点。 车蹬出去的速度不快,被学校门口的缓冲带一颠,车头还晃了两下,略微偏斜的角度带着路识卿耷拉在后面的脚在地面蹭过一下,刺啦一声,又很快恢复平稳,就是速度一直提不起来。 速度越慢,平衡越难掌握,就越快不起来,这是个恶性循环,一点点消磨着陈放的体力。 “歇会儿吧。”路识卿光看背影就能感觉出陈放的费力,有点舍不得,突然为自己是个人高马大的alpha生出一股愧疚感。 “不用。”陈放说,“你自行掌握一下平衡,我要起飞了。” 车速在陈放话音刚落的时候突然提升了一个档次,路识卿被晃了一下,下意识抓住了前面的车座。 原本应该坐在上头的陈放已经几乎站起来,弓着身子,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把脚蹬子向下压。这样一来的确会轻松不少,只是随着骑行姿势的改变,另一个问题出现了。 路识卿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盯着陈放的屁股看的。 以前没注意过,他只知道陈放很瘦,还是第一次关注到,屁股算是陈放浑身上下最有肉的地方,跟他硌人的肩胛骨不同,轮廓很圆滑,又不突兀,有种恰到好处的合适。 好像脱离控制似的,路识卿大脑里不自主拼凑出并不那么清晰的陈放的身体轮廓,肩,背,腰,腿,还有面前的…… 靠,路识卿你你你冷静一下! 这时候想这个,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卿哥?” “啊?”听到陈放叫自己,路识卿才回过神来,心虚得不得了,有一种方才的想法被洞悉的危机感。 “拐个弯就到了,你下车的时候小心点。”陈放说道,“刚叫你好几遍,还以为你在后面睡着了呢。” “啊,风声太大,没听见。”路识卿讪讪解释道,感觉风不仅把陈放的声音带走了,马上就要把他的脑子也一起吹走了。 路识卿在陈放停好车的同时从后座蹦下来,被陈放扶着,一个个台阶跳进这家看起来并不很正规的小诊所。 小诊所的不正规并不单纯体现在外观上,前台护士打扮的人叫出的那声“老公”,以及闻声从里屋揉着眼睛、俨然一副刚睡醒模样的白大褂医生,似乎都在印证着这一点。 路识卿有点担心自己的腿,本来只是疼,再治治会不会就得给截肢了。 医生把用绳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戴好,这个举动并没有增加路识卿对他医术的信任程度,他忍着把陈放一起拽走的冲动,将信将疑地脱了鞋挽起裤脚,在床单已经洗得发硬的病床上坐下。 比外表靠谱得多的手法在路识卿小腿肚子上检查,他还是疼,几句脏话差点没憋住。 “肌肉拉伤,好好休息,有条件先冷敷,4时之后热敷。”医生把眼睛摘下来,眯着眼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串加密似的字符,交给一旁的护士。 “是不是冲刺的时候太拼命了啊。”陈放从一旁靠过来,蹲下身子帮路识卿把裤腿放下,“以前倒没看出来你这么有集体荣誉感。” “有个屁的集体荣誉感。”路识卿看陈放还想给他穿鞋子,连忙把他拉起来,往身边带了带。 “真的,不跑第一也没关系。”陈放说。 “但是你站在那儿,我不舍得慢下来。” 第27章 你是我的氧气 路识卿拄着从诊所借来的拐,回去的时候连上楼梯都没用陈放帮忙,到寝室就把拐往旁边一放,看着跟没事儿人一样,还从陈放买来的雪糕里挑出一根吃。 “那是冰敷用的,你别给吃完了。”陈放把剩下两根幸存的雪糕从路识卿手里抢救出来。 “这玩意儿化得快,敷完腿就没得吃了。”路识卿很自觉地把裤腿撸起来,“而且拄拐真的是力气活,这小半天的我都出汗了。” 剥好包装的雪糕递到陈放嘴边,像是讨好,又像分赃,让他不要追究,顺便分享偷吃同一支雪糕的喜悦。陈放咬了一小口,把冰敷的东西在路识卿小腿肚子上试探性碰了下,凉意被外面裹着的毛巾缓和了很多,并不刺激,路识卿很快就适应了。 把雪糕棍上的最后一块冰吞进嘴里,等凉劲儿缓过来,路识卿弯腰接过陈放手里的东西,“你别蹲着了,怪累的,我自己来。” 陈放站起来直了直腰,用手指戳了下路识卿含着雪糕鼓鼓的腮帮子,没来得及收回去,被路识卿更为迅速地捉住,没费力气就把人带进怀里,让陈放坐在他没肌肉拉伤的大腿上。 “你手真凉,给你暖暖。”路识卿一手把陈放的指尖握在暖和的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混着滚热的气息将体温传递给陈放,“放哥,我记得上次在操场跑步的时候,你好像欠了我点东西。你看啊,现在赛也比完了,您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还债了?” 借着口头承诺的由头索要一个吻,路识卿也觉得自己是在耍无赖。他原本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只是实在渴望的东西,才会无时无刻地惦记,哪怕耍无赖也非得到不可。 陈放顿了顿,听见外面寝室走廊里陆陆续续传来的脚步声,拍了拍路识卿的肩膀,“先放我下来,有人回来了。” “别转移话题。”路识卿没撒手,好像非得讨到说法不可,“你拖欠债务,我得收利息了。” “那就收利息……”陈放掰着路识卿锁在自己腰上的手,“真的来人了,快点放开。” 陈放从路识卿怀里脱身而出的下一秒,周繁好巧不巧推门而入,看着一站一坐的俩人,尴尬地和陈放对视。 “班长。”陈放出于礼貌打了声招呼。 “啊。”周繁和陈放并不熟,应了声就转移视线,对路识卿说:“老路,还没去吃饭呢?你这腿没事吧。” “没事。”路识卿把一边的拐拿起来,轻车熟路地放在胳肢窝下,“现在吃去。” “晚上有晚会,别忘了去看,这是咱学校一年一度的特色。”周繁提醒道。 “知道了。”路识卿转头对一旁的陈放小声说了句:“走吧。” 走廊里人来人往,陈放跟在路识卿身边,低着头走,稍稍偏着头看路识卿交替挪动着的脚和拐,说:“想吃什么我可以买回来的,你这腿脚,跟着去多麻烦。” “我都不嫌麻烦,你倒嫌上我了。”路识卿看着走廊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有点后怕,谁知道会不会突然蹿出个什么人像黑皮一样来找陈放不痛快,“反正我就跟着你,烦着你,你还能仗着我腿瘸把我拐拿走了是怎么的。诶,就算拿走了,我蹦着也跟得上你。” “我没嫌你。”陈放被路识卿逗笑,“你干脆把我做成挂件,天天戴在身上算了。” “我倒是想。”路识卿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笑了,“那我不但天天戴在身上,就连睡觉都得给放在裤衩儿里。” 俩人在学生街口就近找了个小摊吃了口饭,回头直接去了开晚会的小礼堂,找了他们班区域里最靠后的位置坐。 晚会还没开始,舞台还在调试灯光,时不时就往观众席晃一下,还有试声的麦克风冷不丁发出一声刺穿耳膜的尖锐噪音,路识卿坐在下面,觉得自己受到了视听双重层面的摧残。 “我开始怀疑这晚会的靠谱程度了。”路识卿转头看向陈放,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你放心吧,很靠谱。就是唱唱歌跳跳舞,出不了什么大乱子。”陈放说,“所以也就没什么趣味性,看困了直接睡就行,不用担心错过什么精彩瞬间,因为根本就没有。” 开场舞的伴奏突然间响起,明显是没调试好音量,起初震耳欲聋,又被慢慢调小,为这场晚会开了个逐渐有了泄劲趋势的头儿。 “我靠。”路识卿揉着被阵痛的耳朵,“这是正式开始了?” “是啊。”陈放打了个哈欠,眼皮阖起来,“俩小时呢,能睡好一觉。” “睡,那睡吧。”路识卿用手带着陈放脑袋靠在自己肩上,“我也试试能不能睡着。” 可能是够呛。 闭着眼倚在靠背上,他依然能感觉有那么几束强光透过眼皮晃进眼底,听着音响里忽大忽小的音量,忍过了报幕和第一个中气十足的美声歌唱节目,路识卿眼皮和耳膜一阵抽搐。在听到第二个节目的表演者开嗓,一首情歌唱着唱着就带了哭腔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 这是什么神奇的晚会? 确定不是学校安排锻炼学生忍耐力的特殊课程吗? “你被这真情实感动容得睡不着了?”陈放在一边没动,张口幽幽说道。 “你不也没睡着。”路识卿看着台上哥们儿的后脑勺有点眼熟,似乎是下午长跑比赛里被他反超的那个,说:“我靠,该不会是下午比赛成绩不理想,借着歌发泄情绪呢吧?” 陈放笑了笑,依旧闭着眼睛没动弹。 “放哥,要不别睡了,反正也睡不着。”路识卿轻轻挪动两下陈放靠着的肩膀,“咱俩出去吧,这里面太吵了,找个清静地儿。” “平时见你逃自习课,没想到连晚会这种难得的娱乐活动也要逃。”陈放抬头睁开眼,笑着打趣。 “如果这都算娱乐的话,自习课更得算了。”路识卿抄起靠在墙边的拐,问陈放:“走?” “好。” 从后门出了礼堂,贯耳魔音被隔绝掉大半。 路识卿吐出绵长的一口气,有点凉意的风迎面吹过来,把刚才头昏脑胀的感觉带走大半。俩人漫无目的地溜达,走到看台前,路识卿把拐往台阶上一撑,一级一级走上去,陈放就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看台最上头。 高处风大了点,也要更亮堂些,冷白月光透过俩人靠得很近的身体,在地上投射出交融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人影。 路识卿释然地深呼吸一口,有种奇妙的感觉,明明气流带着凉意,周身却好像是温热的,似乎带着属于陈放的气息。 虽然因为嗅觉失灵无法感知,beta的费洛蒙本身也寡淡无味,但陈放的气息是真实存在的。 在风中弥散,被月光混合,既抽象不可言说,又那样真切,环绕在每一处。 而陈放就站在他身边,此刻周围传递气息的介质似乎变得有些多余。 两个人影在路识卿转身抱住陈放的时候合在一起。 “怎么突然这样?”陈放的手回抱住路识卿的身体,下巴仰着放在他肩膀上,问。 “我也不知道。”路识卿的下巴和嘴都埋在陈放颈窝里,声音有点闷:“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比如你第一次带我去跨海大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抱住你。但我就是突然想抱你,特别想,控制不了我自己。” “不用控制自己,男朋友,想抱就抱。”陈放笑了笑,也抱紧了路识卿。 其实每个路识卿即兴发挥的拥抱,都在实现他不敢言说的期待。 原本他只敢偷偷期待,没有那么多勇气,担心是自己一厢情愿,要把路识卿拉进他的生活里。只是没想到那个傍晚,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之后,路识卿就突然自己撞进来了。 像一束光。 比跨海大桥的霓虹灯更璀璨,一下子就把整个世界点亮。 “跨年夜的时候,你问我抱住你的时候什么感觉。”路识卿顿了顿,“你是不是以为当时我在冲动?” “……是。”陈放承认,他总不敢确定,害怕一时冲动下付出的喜欢随时有被收回的权利。 潮湿阴暗的深沟,他被重重坠着,被不断蚕食,再怎么攀爬也难以看到出口,更从来没有什么人愿意拿出一点点爱将他托举起来。 直到一缕光照进来,或许是不经意间,但光亮实在太过吸引人,他忍不住伸手去捉,又怕张开手掌依旧空空荡荡。 “不怪你,其实我自己也怀疑过,因为当时根本无法思考。但后来我又认真想了一下,我确认,那不是冲动。”路识卿说,“因为好像从刚开始的时候,就总是想靠近你,有意或无意的,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现在看来,那好像是种本能,是求生欲,是……感受到你的气息,我就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气息?” 陈放晃了下神,他的信息素没有味道,会被一个beta感知到气息吗? “我嗅觉失灵,什么气味都闻不到,虽然我们都……都是beta,但我能感受到你,放哥。”路识卿埋在陈放颈间深吸一口。 “你是我的氧气。” 第28章 连本带利,我都要收回来 氧气。 多美好的一个词啊。 美好到自己跟这个词沾边,都担心会弄脏它的含义。 陈放自己从不敢想,他生来被认作是缺陷的无味omega信息素,那样虚无缥缈的存在,竟然会在某天被一个嗅觉失灵的人捕捉到,并且告诉他,是那人赖以生存的氧气。 路识卿明明是颗闪着光的星星,怎么会愿意来到这里,拥抱一个烂泥里生长的人呢。 可他抱得真的好紧。 几乎让陈放有勇气相信,他们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一起走到很远的地方。 “你怎样都很好,没有嗅觉也很好,我们不要什么信息素也可以在一起。”陈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抖,还是收紧了环着路识卿腰的手臂,“我也会抱紧你……我们一直在一起,可以吗?” “再抱紧点儿。”路识卿说。 陈放努力绷紧着手臂,“这样可以吗?” “你的力气比我想象的要大。”路识卿笑了笑,像是心里有什么事随着陈放抱着他力气的增大而踏实下来,长舒一口气,“我们当然可以。” 不远处的礼堂隐约传来一阵欢快的音乐,配合着当下的气氛,路识卿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把陈放抱起来转几个圈,又觉得这行为实在太傻,可能会遭到陈放的嫌弃。正犹豫着,他突然听到看台下中气十足的一声:“上面抱在一起的,哪个班的!” 哪个班的…… 班的…… 的的…… 回音在操场上荡开好几层。 这别具一格腔调和老套的内容,路识卿在其他场合下有幸旁听过几次,肯定是那个负责查违纪和早恋的胖教导主任。 在第一声回音还没完全消失的时候路识卿就意识到了,然后竟然生出一种“我靠终于轮到我了”的感觉。 有点紧张,还有点兴奋。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不对劲,毕竟是在早恋,不能太嚣张,还是应该拿出点应有的觉悟和行动来。 “跑!这边!”路识卿拉着陈放,还不忘抄起放在一边的拐,沿着脚步声靠近的反方向的楼梯下了看台,还借着看台下的几个小门迂回穿梭了几回合,才逐渐听不到教导主任哒哒的皮鞋跟踩地声。 这恋爱谈得,够刺激。 路识卿和陈放躲在看台后男厕所的小隔间里,体内激素水平因为方才与教导主任斗智斗勇而飙升,俩人都喘得厉害。胸膛在呼吸起伏间不经意贴近,气息都打在彼此身体上。 “你的腿……没事吧?”陈放小声问。 腿?怎么了? 路识卿看了眼自己手里拎着的两个拐,情急之下竟然能忘了这茬,甚至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他不知道该把此刻的心情称作惊喜还是惊吓,只是经陈放一提醒,大脑里负责痛觉感受的部分重新运转,恢复的疼痛像是肌肉又被撕裂了一次。 “我靠!” 路识卿有点说不出话,但一边疼一边控制不住想乐,而且这种莫名其妙的快乐似乎还很容易传染,陈放也看着他乐起来。 “笑什么呢?”陈放没特意憋着,边笑边问,“腿不疼啦?” “疼。”路识卿稍微控制了下,好不容易把那股有点傻气的笑意从自己脑袋里赶走了点。 陈放也不再笑了,只是抬眼看他。 高处贴着玻璃纸的天窗漏进点柔化的月光,清清冷冷,汇成陈放雾蒙蒙眼睛里隐约的光点,把路识卿映在里面。 刚刚他脑子被放空的笑意很快被另一股冲动填满。 路识卿手从陈放背上一点点向上,托着陈放的后脑勺,嘴唇再次欺压上来。 “唔……”陈放稍微偏过头,小声喘着,“卿哥,公共场所。” “你每次都这么说,我平时就没听过。”路识卿又靠近了些,鼻尖压着陈放的,像是不满,“而且所有人现在都在礼堂看晚会,肯定没人跑这么远上厕所……你觉得你现在说这话,我还会听吗?” “……不会。”陈放答道,像是早知道在路识卿完全抛弃了“矜持”这种东西后,自己那一点点不好意思是无谓的,笑了下,“那你想干嘛?” “下午还说,你欠我的吻,可以收利息。”路识卿把陈放宽大的校服衣摆往上扯了扯,手撑开他松紧带的裤腰,声音带了点被热度烘烤的沙哑,“现在还吧,连本带利,我都要收回来。” ……(省略部分见作话) 被反复舔舐的唇瓣上触感不再绵柔,反倒尖锐刺痛,从嘴唇一直蔓延到陈放后颈又热又胀的omega腺体上,隐约伴随着陌生又极致的愉悦感。 这种刺痛感只持续了一瞬,随着路识卿的意识从极度亢奋中一点点恢复,陈放感觉到自己被尖锐牙齿攫住的嘴唇得到释放,作恶犬齿的主人在他的唇角、鼻尖和略微汗湿的额头上啄吻。 俩人抱着喘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听见外面操场上传来闹哄哄的声音,知道是晚会结束了。 在外面呆得够久,做的事也足够令人餍足,路识卿嬉皮笑脸,手摸到陈放裤兜里,知道他有随身带纸巾的习惯,一点不慌乱地把手上和裤子里弄湿的地方擦干净,又给陈放仔仔细细擦拭着,处理好后一起走出了卫生间。 他们在喧闹人群的视线后牵手,紧紧相握的掌心里还留有彼此最炽热的温度。 运动会仍然没有结束,甚至在项目进行大半之后才准备举办开幕式。 第二天早上,路识卿拄着拐直接从寝室去操场看台时,陈放已经在座位上等他了。 “给你买的早饭。”陈放递给他一盒蒸饺和小笼包,自己拿着一杯米粥,用吸管小口抿着。 路识卿还没完全清醒,不乐意讲话,也不急着吃东西,光坐在一边揉眼睛看着陈放。 他喝的粥一定是在学生街右手第三家早餐铺买的,老板把粥熬得很稠,每次都堵在吸管里下不去,总会沾些在嘴边上。 路识卿的手比脑子先醒过来,抽了张纸巾帮陈放擦嘴角。 水渍被擦干净,却还是有一小块与陈放原本唇色不同的痕迹被留在上面,棕褐色的斑点,似乎还有些不平整,周围有一点翘起的皮。 好像是一块很小的、凝固的血痂。 “你的嘴怎么……”话刚问了一半,路识卿脑子里突然开始倒带似的回想起昨晚的事,猛地清醒过来。 他好像在接近失控的情况下,不小心在陈放嘴唇上咬了一口。 路识卿愣是尴尬得把嘴里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靠,竟然给咬破了…… 曾经的矜持呢?克制呢?扔进风里碎成渣的理智还能捡回来拼拼接着用吗…… 看着陈放嘴上那一块小小的血痂,他突然觉得眼睛被灼了一下,心虚地别过头,为了缓解尴尬往嘴里塞了一个小笼包。 “嘴啊,破了。”陈放接上路识卿说了一半的话,“没事。” 路识卿觉得嘴里的小笼包有点噎,很艰难地给吞下去,想想还是问了句:“我干的?” “嗯。你干的。”陈放笑了笑,倒没有任何埋怨或不满的意思,很轻松的语气凑到路识卿耳边小声说:“你的小虎牙,还真的挺尖。” 路识卿下意识舔了下自己的虎牙,那是alpha标记omega时刺进腺体里的犬齿,又尖又利,好像带着注定要刺破爱人血肉的尖锐使命。 可陈放是个beta,即便是以后,他们也不会有腺体标记的那步。 明知道如此,他alpha的本能却还是莫名其妙,渴望得不得了。 所以犬齿就自作主张地刺破了陈放的嘴唇吗? 这样想来,路识卿看陈放嘴唇上的小血痂突然有点顺眼,像是个不具效力、又表明他们之间关系的,独特的标记。 “我当时没控制住。”路识卿还是为弄伤了陈放感到不好意思,心里愧疚的面积比陈放嘴唇上一丁点的小血痂大了几千几百倍,“疼吗?你怎么不提醒我一下啊?” “我那个时候……怎么提醒你啊。”陈放小声喃喃。 别说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提这个醒会变成一种很破坏气氛、很扫兴的行为,况且他的嘴被堵得严严实实,连喘息声都被路识卿吞进去漏出不来,更别说提这个他本来就不介意的醒了。 “打我,踹我或者……咬我,都行啊。”路识卿说,“你说疼的话,我肯定就停下来了。” “可我不疼,也不想让你停下来。”陈放很小幅度地伸出舌尖,似乎并不是故意的,舔了舔那块凝结了的血痂,嘴唇变得水光泛泛。 可落在路识卿眼里,就好像昨晚昏暗角落里的场景突然明晰起来。 陈放那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被他搂在怀里轻轻喘息,或许脸要再红一点,气息要再热一点,路识卿想。 他凑过去,顾着在外面,只是手臂虚虚搂了下陈放,为自己的不小心道了个歉。 陈放从来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笑了笑。 “下次记得,轻一点就好。” 第29章 八十大寿的生日蛋糕 运动会闭幕式在路识卿半梦半醒间结束了。 他好像在宣布解散的一瞬间猛然清醒过来,和陈放去学生街吃了仨肉包,稍微心满意足之后,困意又马上回到他脑子里,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睡意无缝对接,回教室倒头就睡。 这不能怪他犯懒,在太阳下晒着烤着似乎的确是件挺费体力的事,连平日里最给任课老师排面的学习委员都打着哈欠。班里大部分人半梦半醒地听课,或者直接像路识卿一样直接昏着睡过去。 梦里隐约听到不同的老师用同样的生气程度吼了至少三遍,路识卿都没舍得睁眼。真正醒过来是在晚自习刚上课的时候,班里一个人起了头,然后周围都跟着闹哄起来。 路识卿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见老吴满面红光走上讲台,手里一左一右拎着俩透明的蛋糕盒子。 好像之前在寝室听周繁说过,只要班级运动会取得好名次,老吴就自掏腰包给大家伙买蛋糕庆祝,这原本是个挺热闹挺值得高兴的庆功宴。 如果蛋糕上没有那么醒目的两个寿桃的话。 老吴一边招呼人分蛋糕,一边在讲台上致辞,大概一高兴还是喝了点酒,讲着讲着还抹了抹眼睛里泛出来的泪花。 “同学们!全年级十二个班,我们班级这次拿到了年级组第三的好成绩!”老吴慷慨激昂地说。 讲台下一片掌声。 “我们不是倒数第三了!是正数!正数!我们翻身了!”老吴激动地敲讲台,“同时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路识卿同学,获得五千米长跑项目年级组第一的好成绩!” 又是一片掌声。 老吴特意亲自切了块大点的蛋糕拿到路识卿桌子边,“来,有什么感想给大家说两句吧。” 路识卿站起来接,看着蛋糕上的半个寿桃和红色果酱写的“寿”字的下半部分,以及班里人聚光灯似的眼神,他仿佛提前看到了自己八十大寿生日宴的场面。 “我其实没什么感想,就是……”路识卿回忆了下当时的心路历程,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当时是看见黑皮在陈放身后鬼鬼祟祟,一时着急才加了速度,真没想什么别的。 难道要他说,找个对象没准就能跑第一了? 那没准庆功宴马上就要变成批斗会。 “心放在哪儿,就会有动力冲过去。”路识卿说。 “好!”老吴拍了拍路识卿的肩膀示意他坐,“讲得很好啊。不光是体育竞技,还是学习,都是同样的道理……” 听老吴开始借着酒劲拓展话题,路识卿松了口气,转头看陈放正低着头笑,连耳朵尖也笑得泛红。 “笑屁呢。”他轻轻戳了下陈放腰上的软肉。 “没。”陈放刚要止住的笑又被腰间的痒带起来,过了会儿才平静下来,看着路识卿,“你讲得挺好的。” “我也不是完全在瞎说。”路识卿看着陈放,“你能听得懂吧。” “我理解能力还不错。”陈放点点头,突然用手捂着胸口的位置,装模作样地痛唔一声,“你的心已经在我这儿了,撞得好疼。” “戏精。”路识卿笑了笑,拿起叉子把看起来加了不少色素的玫粉色寿桃挑到一边,叉起一块奶油蛋糕送进自己嘴里,细嚼慢咽着。 “你喜欢吃蛋糕?”陈放看着路识卿,“我记得你不怎么吃甜的。” “看这个‘寿’字,就当这是我八十大寿的生日蛋糕,不一样。”路识卿又吃了一块,皱了皱眉,把叉子放到一边不再动。 发腻的奶油,裹了厚厚一层在甜到掉牙的蛋糕外面,并不合他的口味。 净是些小孩子爱吃的奶油蛋糕,尤其是过生日时候一定要吃的那种蛋糕,对路识卿而言不是喜好,是新鲜。 他长这么大,虽说生日一年年过,生日蛋糕却没吃过几次,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向往。所以哪怕每次尝过之后都觉得并不好吃,下次他依然会尝,然后继续觉得不好吃,如此往复着。 人不吃生日蛋糕也照样会长大,但很奇怪,他明明一共只错过了十七次生日,吃到的蛋糕早已不止这个数,却还是怎么都补不回来。 矫情。 路识卿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开始玩蛋糕上的奶油,突然听到老吴吼到破音的“狂欢!”。 一声令下之后,班里闹腾起来疯起来,气氛像放进嘴里的跳跳糖轰然炸开。每人分到的奶油蛋糕此时已经不是一种食物,而是某种加成道具,好像往对方脸上抹得越凶,获得的快乐就越多似的。 “放哥。” “嗯?” 陈放转头应路识卿的功夫,嘴唇上方多了半道白胡子。 “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啊?”陈放皱着眉头,却分明在笑。 “因为高兴。”路识卿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笑了笑,接着沾了下奶油,很快陈放另一边胡子也有了。 蛋糕盘子被递到陈放面前,路识卿指着自己的脸,非常大气地说:“来吧,别客气,让你也高兴高兴。” 班里的人玩疯了似的,拿着蛋糕盘子满地追着跑,把桌椅撞得叮当响,而路识卿和陈放座位上是截然不同的画风。 俩人十分和谐地用着同一盘奶油,十分和谐地面对面坐着,又十分和谐地把奶油认真细致地抹到对方脸上,就差拿根画笔勾勒个什么形状出来。 路识卿顶着两缕白眉毛,正把陈放的嘴唇都涂上奶油。 “你别笑啊,涂偏了。”路识卿一脸认真道。 陈放很想尽量控制,但看路识卿越认真他就越忍不住笑,嘴角抽搐个不停。一个不小心,路识卿手指头歪了一下,顺着奶油又腻又滑的劲儿滑向陈放紧抿的唇线里。 好像有又湿又滑的东西从指尖掠过,又飞快地收回去,带走了手指表面覆着的奶油,在皮肤上留下一块温热触感。 “……奶油还挺甜的。”陈放说。 他尝到了。 是他的舌头。 软的,暖的,和接吻时的感觉一样。 如果现在吻他,应该还能尝到舌尖上的甜味。 脑子脱离控制自由畅想了一瞬间,路识卿感觉指尖被陈放舔过的那一小块地方从温热变得灼烫,把手心烫得直出汗,甚至还在不断蔓延,直到浑身上下的热度都被带动起来,连后颈腺体也给他火上浇油似的,突突地跳。 身体的反应逐渐越过了那条可控的界限。 “我……去个厕所。”路识卿放下手里的奶油盘子,弓着腰快步出了教室。 看着路识卿空荡荡的座位,陈放有一刹那出神,想到了刚刚发现路识卿反应异常的那一幕画面。 他的脸很红,呼吸很深……还有两腿之间的裤子,有个很明显的隆起。 陈放知道且切身体会过那种身体反应的含义,却只是笑了笑。 其实路识卿不必那样仓皇的,看到他起反应,陈放也绝不会说什么,甚至如果有条件真的要发生些什么,他大概也不会拒绝。 黑暗里的人想要抓住光,都是心甘情愿用身体去扑的。 他也是。 陈放舔了舔嘴唇上被路识卿涂抹的奶油,很甜的味道。 已经春天了。 男朋友的生日,该要给他准备份礼物。 普普通通的周日,五中学生短得可怜的假期。 难得有点放松时间,窗外的天暗得发闷,雨要下不下的。路识卿随便对付了两口中午饭,一个人躺在寝室床上看着天花板,不想动弹,又觉得浑身不自在,心情也跟着天气变得不怎么美妙。 他忍不住拿起手机,给陈放发了条消息。 「吃饭了吗?」 等陈放回消息的时候,路识卿几乎把手机里所有软件翻了个遍,没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陈放头像上也一直没有新的小红点出现。 可能正吃着,没看手机吧。 路识卿把手机扔到一边,像是对整个世界的兴趣跟着得不到回复的消息一起石沉大海了,再次陷入极度的无聊和空虚,索性闭着眼酝酿困意。 睡觉吧,睡着了时间就过得快了。 眼皮下的眼珠来回转个不停,路识卿没睁开眼,但连迷迷糊糊都算不上,还能清楚地听到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被一阵阵的风吹到窗户上,时急时缓。 这种细密的声音听着最烦躁,他刚把被子堵到耳朵边,透过眼皮感觉屋里的灯晃了一下,紧接着外面轰然一声响,被子根本挡不住。 打雷了,这下更不用睡了。 路识卿烦躁地重新拿起手机,屏幕自己亮起来,显示一条消息,陈放的。 「我没带伞,接我一下行吗?」 没带伞?他在外面?他没回去?他去哪了? 脑子里弹幕似的飘出一串疑问,不过一个都没来得及问陈放,路识卿直接给他拨了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 “你在哪?”路识卿问。 “商业街这边,我们以前住过的那个酒店,我在大厅躲雨,你别太着急。”陈放回答道。 “等着我。” 腿脚刚好利索的路识卿翻身下床,抄起杂物堆里的雨伞冲出了寝室。 第30章 如果我做你的礼物,你会喜欢吗? 阵雨还在下,伴着几层回音的雷声,连落在地面溅起的水花都显得凶。 陈放坐在旅店大厅的沙发上,刘海因为淋了些雨沾了几缕在额前,睫毛被打湿,连眼睛也像浸润雨水似的变得水光泛泛,正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桌上蛋糕盒子上的水珠。 刚刚天一直阴着,陈放瞒着路识卿取完提前订好的蛋糕,刚走出店门就遇了雨,跑得急了点。 淋点雨也没什么,他倒不是很在乎,只是今天日子特殊,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周末。 是路识卿的生日。 那应该是一束光降临人间的日子,他不同寻常地格外着急,等不及一场雨结束。 光的确也急着来。 “放哥。”路识卿急匆匆地收了伞推门进来,大口喘着气,裤腿直到膝盖的位置都被溅上些暗色略深的水痕,大概是跑着过来的。 “不是说了不用急吗?”陈放站起身,帮路识卿擦了擦鬓边淌下来的水珠,温热的,是汗,“还跑着来。” “你怎么不回家啊?”路识卿说陈放一句,不是责怪的语气,在占据着视野的陈放身后瞟到透明盒子的一角,用金色的丝带精心缠绕着,里面装着块不大不小的蛋糕,表面缀满了他喜欢吃的黄桃。 “那,是干什么的啊?”路识卿指着蛋糕问道。 “上午故意没提醒你,你也没反应,原来你连自己的生日都会忘记。”陈放看着路识卿,笑了笑,说:“卿哥,生日快乐。” 路识卿听到话先是愣了下,一副意料之外的模样,显然是被陈放说中,将自己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 也难怪,他的生日从没什么人在意过,没有蛋糕,没有祝福,没有任何仪式,连他自己也慢慢不在乎起来。对他而言,生日只是被提醒着在某个每年固定的稀松平常的日子过完,他的年龄就要说大一个数字而已,没什么特别。 等到回过神,路识卿看了看陈放,又绕过陈放看桌上的蛋糕,手来来回回指着蛋糕和自己,再次确认似的问陈放:“给我的?” “是。”陈放很重地点头,想要把确定的答案砸进路识卿心里似的,“用果酱写了你名字的,你看看。” 路识卿走到桌边,隔着系蝴蝶结丝带的盒子看蛋糕,或许是果酱的质地不够稠,又或者他名字笔画太多,白色奶油表面的字迹有点模糊,有几个该空出的位置也被果酱糊住,但他还是分辨得出蛋糕上的字,是陈放写的。 祝卿哥十八岁快乐,永远明亮。 “卿”字的最后一竖拉得格外笔直,和陈放往常的写字习惯一致,温吞乖巧,钝钝的没有笔锋。 路识卿手指在盒子表面透过字的地方轻轻摸了下,笑了笑,握住陈放的手,说:“放哥,谢谢。” “诶,你们年轻小情侣要说什么体己话别在我这大厅说吧。”柜台后的男人露出半颗秃顶的脑袋,适时又不太适时地插话,“楼上还有空房间,你们啊,开一间慢慢说,行吧?” “要开吗?”路识卿问。 其实他带了伞,即便外头正下着不小的雨,走回去也绝不会淋到多少。可他还是问了,并且下意识把伞往身后藏了藏,看着陈放。 陈放轻轻咬着嘴唇,过了会儿又松开,像做了个什么总大决定似的深吸一口气,说:“外面雨很大,你身上有点淋湿了……可以开个房间上去烘干一下。” “好。”路识卿很快答应,转头就去办理好了入住,生怕陈放反悔似的,拿好房卡转身拎着蛋糕,跟陈放一起坐电梯去了房间。 外面雨已经小了些,淅淅沥沥落在窗户上,声音远不比方才有力,柔和了许多。 盒子被放在床头柜上,突出一小截,路识卿看了看陈放,用手扶着边缘去拉开包装的丝带,盒子边绑着的东西掉到地上,被陈放捡起来。 “是盘子,还有送的蜡烛和皇冠。”陈放说。 “啊。”路识卿看着陈放手上与自己气质特别不符合的皇冠形状的纸带和花花绿绿的蜡烛,知道自己应该过了像小孩子一样为了吹蜡烛戴皇冠而欣喜若狂的年纪,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从陈放手里接过来。 这是陈放给他准备的,他没经历过的生日,一点都不想错过。 纸带被围成恰好的大小套在路识卿头上,奇怪的造型让他有点不自在,局促地拨了两下头发,没伸手摘下来。陈放也把蜡烛拿出来数了数,不够十八根,拿着蜡烛的手顿了顿,像是担心轻率的决定会留下遗憾,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弄吧。”路识卿从陈放手里抽出两根蜡烛,插在蛋糕正中央,故意贴得很近,“两根蜡烛,代表咱们两个,就足够了。” “嗯。”陈放拿出蛋糕店送的火柴,一边划一边叮嘱路识卿道:“我来点蜡烛,你记得闭眼睛许愿望。” “好。”路识卿笑了笑。 因为阴天下雨的缘故,屋子里有点暗,他们也没开灯,小小的火花格外亮眼。 路识卿的视线从蛋糕蜡烛转到陈放眼睛里,看到漆黑瞳仁里跳跃的两颗火花,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同时听到了陈放声音低低的,给他唱生日歌。 这还是他头一次过这么完整的生日,虽然这些流程放到平常肯定是要被他嫌弃的,但陈放把这些变得很不一样,感觉很新鲜,他莫名其妙地高兴。 虽然没能拉下脸像在电视里看过的那样双手合十少女似的许愿,也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来表现情绪,但他是高兴的,并且他觉得此刻应该被列入和陈放在一起之后最高兴的时刻之一。 生日歌的曲调很熟悉,陈放唱歌也并没什么技巧可言,路识卿早就不假思索地许好了愿望,可还是想多听一会儿。等到生日歌完整地被唱完一遍,陈放不出声很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看着陈放,让蜡烛顶着火花,在蛋糕上安安静静地燃烧。 “许完愿望要吹蜡烛的。”陈放提醒道。 “再燃一会儿吧。”路识卿并不着急,反倒觉得火花没有熄灭,这种充满希冀的愉快感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蜡烛烧得不算快,第一颗蜡油顺着滑落时,路识卿突然开口:“对了,我的生日礼物呢。” “我有准备,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陈放眼睛垂下去,再看路识卿时,眼睛里似乎多了些除烛火以外的水光,说:“先吃蛋糕吧。” “什么礼物啊?别卖关子了。”路识卿看陈放迟迟不拿出礼物,倒着急起来。眼见陈放缓缓站起来,没拿刀叉,只用手指在蛋糕表面轻轻点了一下,沾了些奶油到指尖,涂在他嘴边。 路识卿捉住陈放很小心又很大胆的手,下意识伸舌头将唇边的奶油卷进嘴里,甜味在味蕾上弥散开,他却好像没那么多心思感受,只回忆起相似的场面。 上次运动会后的那节班会,陈放滑过自己指尖的舌头,温热又潮湿,像极了现在的氛围。 “这……是干嘛?”路识卿声音变得哑了点,问道。 “送你礼物。”陈放回答。 他弯腰低头在路识卿唇边啄了一下,但好像并不是为了分享奶油的甜味,尝到味道也并没退开,离得很近看路识卿,问他:“如果我做你的礼物,你会喜欢吗?” 路识卿没有很快回答,又似乎没在思考,抓着陈放手腕的手突然出了汗,手指轻轻松了点又重新握住。飞快跳动的心脏撞着胸膛,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开口都说了些什么,又能够确信自己绝不会有其它答案。 “喜欢。” 喜欢得要死。 ……(省略部分见作话) 路识卿此刻几乎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只能感受到他正在做的这件事。 陈放。 想要他。 不够,还要更多,完全。 陌生又难以言喻的感觉带来了爆发式的快感,近乎丧失的理智并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只一个劲儿地向更深处突进,发挥alpha攻占领土的本能,要在陈放身体的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印记。 后颈,腺体,标记。 alpha信息素已经在腺体中富集,犬齿也跃跃欲试,想要行使alpha标记爱人昭示所属的权利。 咬下去……怀里的人,从此之后就完全为他占有。 “嗯……卿哥!”陈放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叫路识卿,手下意识地抓挠,在他背上抓出几道印,含含糊糊地说道:“……轻一点。” “我弄疼你了?”路识卿像是被从本能的催眠中唤醒,疯狂的标记念头被担忧强压下去,马上停下动作,抬头紧张地看着陈放。 “不疼。” 路识卿松了口气,低头吻着陈放汗湿的侧脸,抱着单薄的脊背,找回些分寸缓缓继续动作。 方才不可压制的标记冲动被陈放眼睛里的水润雾气冲淡了些。 他们本应该都是beta。 信息素和标记,不是应该掺杂在他们关系中的因素。 他们也不需要。 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等路识卿有心思注意到时,滴落的彩色蜡油已经重新冷却,将代表两人的两支蜡烛彼此交融地黏在一起,分不开。 “好像蜡烛熄灭之后,愿望才算作准。”陈放的头靠在路识卿肩上,额头微微汗湿,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嘴唇呼出潮热的气。 陈放诚然不会骗他,因为他也感觉到自己的愿望正在被实现着。 自始至终想要的,已经被他抱在怀里。 “我故意没有吹蜡烛,想让它燃慢一点。”路识卿偏头看着陈放,嘴唇在他额头上贴了贴,“希望愿望也能这样慢慢实现。” “愿望一般不该急着实现吗?”陈放笑着说。 “我的愿望不一般。所以不能急。” 共度一生这种事情,急不来的。 第31章 如果是信息素,会不会就另当别论 昏暗,潮热,若有似无的松枝香。 陈放穿行在其中,不敢停下,又似乎并没有向前,面前那束光也没有靠近或远离,他拼命伸手去捉,却撕不开浓稠的黑暗。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放哥。 熟悉的声音,在光源深处。 近在咫尺,触不到。 放哥。 陈放倏地睁开眼,看见的是路识卿略微皱着的眉头和担忧的神色。 “放哥。”路识卿用手在陈放的脸上摸了摸,“你是做噩梦了吗?我看你睡得不踏实,就把你叫醒了。” “没事。”陈放缓了口气。 虽然情景并没有多么恐怖,但逃不出黑暗是比任何噩梦都令人绝望的,即便这类场景一直占据着他大多数的梦境,这种熟悉而浓稠的黑暗,他依旧无法习惯。 陈放揉了揉眼,意识稍微从方才的梦里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好像睡了挺久,身体的乏力却没有得到缓解,连头脑也昏昏胀胀。 虽说路识卿对于自己收到的生日礼物表现出了异常的兴奋和急切,但也没有刚开荤似的放纵。他们只做了一次,或许是过于紧张或经验不足,陈放觉得浑身上下泛着股酸痛感,身体里的潮热感迟迟没有散去,反倒变本加厉地弥漫开。 “唔……”陈放力不从心地坐起来,难受地闷哼了声,伸手去碰格外灼热的后颈,腺体似乎在随着脉搏突突地跳。 “怎么了?”路识卿跟着起身,用手背探了探陈放潮红的脸,“烫。好像是发烧了。”路识卿有些自责地说:“刚刚我抱你去冲了个澡,可能是着凉了……去诊所看看吧,吊个水。” “不用了。”陈放无力地摇了摇头。 作为一个omega,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异常的燥热是omega发热期真正到来之前的预警,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愈演愈烈,直到身体和意识全部失去控制为止。 他怕极了这种感觉。 “我给你弄点热水?或者把被子盖好,发发汗就退烧了。”路识卿的确担心,想着各种能帮陈放退烧的方法。 可陈放并没有听,似乎已经有了打算。 “我要回家。” 知道路识卿的主意是关切和好心,但他此刻真正需要的,只是家中床头抽屉里的一支抑制剂。 路识卿显然并不明白陈放的想法,甚至觉得陈放固执回家的念头很没道理,急切地劝道:“可是你发烧了,回家的时候一旦着了风,就会更严重……” “送我回家吧。”陈放转头看着路识卿,虽然连说话的气力都不足,却已经定了主意,慢腾腾挪着腿脚下床,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套在身上。 “……好吧。”路识卿只得妥协。 路识卿把自己的外套也一并裹在陈放身上,去药店买了退烧药揣在衣兜里,顾着陈放不能受风也没有骑自行车,站在路边拦出租车。 商业街车流量不小,但大多都载了客,看到招手的人停也不停,他们还是等了很久。 上车之后,陈放昏昏沉沉的没精神,头抵在路识卿肩膀上,一路没有说话,闭着眼安安静静的,像是又睡着了。直到车子开进北区老街,车轱辘出了一个坑又陷进下一个,跌跌撞撞,陈放才被颠得睁开眼,皱着眉头,显得不大痛快。 “要我送你上去吗?”路识卿看陈放连挪一下腿都没力气,干脆把人打横抱出来,一直没松手。 “不用了,放我下来吧。”陈放扶着路识卿脖子的手臂也只是虚虚搭着,被放下来后扶着生锈的栏杆,站在台阶前还不忘转头有气无力地叮嘱路识卿一句:“早点回去。” “知道了。”路识卿没挪步,“我看你上去我就走。” “好。”陈放答应道。 他实在难受得紧,没力气再和路识卿耗着,慢腾腾上台阶,每一步都像坠着铅块一样沉重,把老楼梯晃得颤悠。等走到楼梯顶上的廊台,陈放又回头,冲台阶下盯着他的路识卿招了招手,看他搭着刚刚的出租车离开,气力散尽似的蹲了下去,又攒了好一会儿的劲才重新站起来。 廊台上风不大,但还是冷,陈放过热的皮肤被冷空气包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缩着身子往熟悉破败的铁门前走。 门开了个小缝,从里面飘出刺鼻的烟味和混杂不清的信息素,陈放的腺体胀得更厉害,皱着眉推门进去,只有陈娆一个人倚在沙发上,把烟头随手摁在茶几上缺了口的玻璃烟灰缸里。 本以为像往常一样,母子俩只当对方不存在似的互不理睬,陈放头也不抬地往自己的卧室走,陈娆却反常地出了声。 “你站住。”陈娆用胳膊撑起歪扭的身子,拖拉着鞋子走到陈放身边,“身上什么味儿?” 陈放闻言侧过头,没看陈娆的脸,只看到她脖子上新旧交错、深浅不一的瘀痕,烦躁地叹出口气,一语不发地回了卧室,顺手反锁上门。 “你算什么东西?还敢不理你妈了?”陈娆不依不饶地砸门。 陈放听得心烦意乱,腺体似乎也受到屋子里混杂气味的影响,变本加厉地胀痛。 床头的抽屉被拉开,一管无色透明的针剂安静躺着。陈放拿出针管,用迷蒙的意识确认过包装依旧完整,没有被来来往往他家的陌生人动过手脚,才坐在床边,抬起无力的手,将针尖轻车熟路地扎进自己后颈的腺体。 这次的发热期又提前了几天,症状似乎也大有更加猖狂的趋势,大概是因为刚和路识卿做过,信息素水平浮动太大导致的,陈放想。 抑制剂,打抑制剂就没事了。 冰凉的液体从腺体弥散到全身,一冷一热两股劲在身体里较劲,这滋味并不好受。他觉得自己像块熔炉里融化的金属,又一下子被丢进冷水里,滋滋冒出水汽。 可他竟然并不想这种煎熬滋味尽快结束,甚至有些痴迷,沉溺于这种煎熬感带来的踏实,因为抑制剂就是他面对不可控的发热期时安全感的所有来源,是他作为一个omega能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 其实陈放隐约感觉到自己对抑制剂似乎有种偏执的依赖,可他没有办法。 抑制剂带来的疼痛只有这么一小会儿,他可以忍受,可以习惯,可他不想和陈娆一样在烂泥里自甘堕落,那种煎熬才是无穷无尽的。 陈娆还在门外,闹的动静越来越大,说的话也越来越离谱难听。 “你身上那是什么味儿!那是信息素味儿吧!” “你是不是犯贱呐!勾搭上哪个alpha了!” “小兔崽子,你听没听见!” “给我滚出来!” 陈放咬着牙把最后一点抑制剂也推进腺体,把针管丢进垃圾桶,随便抹了把后颈渗出来的血珠,敞开窗户,想把屋子里肮脏的气息连同陈娆歇斯底里的声音一并清出去。 他不明白陈娆自己每天都在无数个alpha之间周旋,又为什么会以为他和一个alpha在一起并且反应如此之大,就像他同样不知道陈娆作为他的母亲为什么对他恨之入骨,如此恶毒地咒骂。 这里的人事物,似乎藏着肮脏不堪又莫名其妙的秘密,可他弄不懂,也已经没心思弄懂了,只想逃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上邻居似乎被陈娆的吵闹声烦扰,下来敲了门。陈娆大概是和邻居吵了一架,发泄了本该发泄在陈放身上的无用情绪,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春季铺满沙土味儿的风吹进来,灰蒙蒙的,但比烟草和陌生alpha信息素的味道要好很多。丝丝凉意从皮肤上划过,和抑制剂的作用协同着将身体里异常的躁动带走。 陈放关上窗户,脱掉外套,把自己卷进被风抽得冷冰冰的被窝里。 这个家里的温度,即便盖再多的被子,也还是冷得刺骨。 陈放闭上眼睛,他很累,但睡不着,手摸着黑拿出藏在床下盒子里、路识卿平安夜时送他的水晶球,放在怀里悄悄点亮。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陈放看着水晶球里落雪的松树,似乎隐隐约约闻到了清淡的松枝香,和路识卿身上偶尔会出现的那种味道一样。 很好闻,他并不讨厌。 但如果像陈娆说的,是alpha信息素的话……会不会就另当别论。 陈放没想过,也不打算去想。 他所见过的那些alpha,个个穷凶极恶,肮脏不堪,路识卿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应该……不可能是alpha吧。 松枝味的香薰,beta的身份,只要是路识卿告诉他的话,他愿意无条件相信。 触手可及的希望,他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只怕自己配不上。 第32章 走在荆棘上的软蜗牛 晚自习铃声响完没多久,大片学生从教学楼涌出来。人挨着人,连气味也拥挤,混着夜风的凉意,陈放打了个喷嚏。 “你别跟我狡辩,明明就是感冒了,发烧又打喷嚏的。”路识卿把人往身边搂了搂,似乎想要把自己的体温稍稍渡一点给陈放,又说:“今天也打车吧,别受风了。” “别大惊小怪的。”陈放笑了笑,“真的没感冒,而且也没这么娇气,还是骑车吧,天天打车也太奢侈了。” “那你披着衣服,然后一会儿上车抱紧点,我身上暖和。”路识卿不由分说地把外套脱下来套到陈放身上,“再让我听见你打一个喷嚏,就直接把你载到诊所去。” “真霸道。” 带着路识卿温度的衣服散发着暖意,似乎还有点清淡好闻的松枝气。陈放嘴上假意埋怨着,还是把路识卿的外套裹紧了些。 走到校门口,路识卿从车棚里推出老二八自行车,抹了把座位上的灰,又嫌弃地拍了拍手,“春天风沙太大了,一天就扑了这么多灰。” “还好脏的是手,洗衣服更麻烦。”陈放掏出一张纸巾递给路识卿,“擦擦。” 路识卿擦干净手,把车往前推了点,压了压车头,眉头皱起来,“车轮好像瘪了。” “自打车买回来就打过一次气,不瘪才怪。”陈放蹲下身捏了捏车轮,表面陷下去一块,站起身说:“去修车摊借个打气筒吧。” “你站这儿等我,我跑着去。”路识卿把车撑子放下,往修车摊一路跑过去。 路识卿跑得很快,身姿矫健,陈放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清了才回过神来,把车推到靠路边近一点的位置,人往透过路灯光亮的树影下站了站。 从校门里走出的学生不多了,站在昏暗的影里,应该没多少人会注意,这样陈放才感觉踏实。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用纸巾擦着自行车座和扶手,一边往远处刚刚路识卿的方向看,好像多看一会儿,路识卿就能快点回来一会儿似的。 什么时候这么依赖一个人了呢。 陈放想着,心里泛起的却是蜜意,嘴角忍不住勾起来。 身后传来小树丛叶子间摩擦的沙沙声,大概是风吹的,陈放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直对上一个冲他跑过来的人影,没等到看清,那人已经从后面锁住陈放的脖子。 “你跟那个姓路的beta上床了?还是你跟别的alpha也做过了?” 虽然声音和语气被过于激动的情绪带得有些波动嘶哑,但陈放还是听得出,熟悉无比如恶魔怒吼的声音,是汪立。 “你……放开!”陈放被粗壮的手臂箍得有些喘不上气,手抓着,指甲挠着,汪立像是疯急了不知道痛,还是没有松手。 “为什么他们说你身上有一股alpha味儿!”汪立红了眼,抬手去扯陈放高领衣服盖住的脖子,“我呢?你怎么不答应我?都是beta,凭什么姓路的能我不能?” “跟那没关系……”陈放被汪立拖得重心不稳,身子狠狠向后坠着,被钳制得几乎失去反抗能力,只能哑着嗓子勉强挤出一句:“放手!” 汪立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对于陈放的挣扎也满不在乎似的,只像脱离理智控制的兽,用蛮力扯着陈放的衣领。不常暴露在人眼前的雪白脖颈露出一截,是赤裸裸呈现在野兽面前逃不脱的猎物,獠牙已经跃跃欲试要尝鲜血的味道。 “我他妈也不管有什么关系!”汪立的嗓子哑得几乎撕裂,大概神智也跟着破碎,说的净是些没道理的浑话,“咬上这一口,不管你乐不乐意,都是我的人了!” 扑在后颈上的灼热气让陈放浑身紧绷起来,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唤醒那份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恐惧感。 汪立是个beta,即便真的咬下去也只会损伤腺体而不会有实质性的标记效力,可陈放还是怕了。 这副穷凶极恶又歇斯底里的模样,实在太像那个阴雨天,在他所谓的家里,试图对刚分化为omega、正对突如其来的发热期不知所措的陈放不轨的陌生alpha。 只要犬齿刺入腺体,他就将被放逐泥泞,永远跪伏在黑暗里,全身布满苔藓,逐渐腐烂,再不被允许站在光亮里。 不能。 不能被标记。 “放开!放开我!” 陈放叫喊着,凄厉惊惶,拿出全身的力气向身后的人撞去,汪立没来得及反应,俩人一起翻倒在地。汪立手下意识撑着地面,箍着陈放脖颈的胳膊松开,被陈放趁着他松手的空档挣扎着站起来,顾不上管被一同撞倒的自行车,拼了命似的往路识卿方才去的方向跑。 街道上逐渐稀薄的人流在眼见这出追逐后,像被容器装存在场景里,纷纷驻足,即便并不知道起因缘由,还是不肯错过这出戏码,也不肯参与其中将参与者从狂奔的窒息感中解救出来。 路识卿拿着打气筒跑到半路时,看到陈放向他跑过来,第一反应正高兴,刚想加速过去把人抱个满怀,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狼狈不堪的头发和衣服,失魂落魄的状态,不是像要落入他的怀抱,反倒像是逃生。 随后他很快发现了紧跟在陈放身后,穷追不舍的汪立。 路识卿把打气筒扔进路边的小树丛,先跑到陈放身边堪堪抱了他一下,像是安抚,又像要他放心。 “报警。”路识卿在陈放耳边低声说一句,摸了摸他抖得厉害的单薄肩膀,停顿片刻又接着向前,直直向汪立走过去。 即便身体里血液已经被怒意燃爆,肌肉也紧绷起来,路识卿整个人带上了近乎搏命的锐气,终究还是用理智把暴戾因子压制下来。看似留有分寸的压制,手上却用了十足的力气,把对手关节捏得咯吱作响。 疯起来的汪立似乎也变得没那么好对付,红了眼像是认不出面前的人,偏执地将注意力全放在脖颈上,路识卿几下没能挡住,脖子上被划出几道深深的红痕,几乎见了血。 打斗声惊动了马路对面学校保安亭的保安大爷,却也没能真正制止两人,只疏散着路边围得越来越多的学生,防止事情进一步闹大。 北区派出所离得不远,警铃响过两个街区,很快到了五中校门口。 汪立被路识卿和保安两个人摁在地上,似乎没了力气,或是失了神,甚至没再过分挣扎,最后被民警接手带走,路识卿和陈放坐另一辆车去派出所做笔录。 开车的民警很和善,操着泽市北区特有的口音,一路上安抚着穿校服的两人,时不时问点轻松的问题缓和一下气氛。 问题都是路识卿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陈放一路上没说话,只是呆呆地低着头,像一尊少年形象的冰雕,月光透过车窗落在身体表面,凝成一层霜雪,本就失了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只有手心被他自己抠得通红。 路识卿配合着民警的问题干笑了一声,转头用自己的手将陈放几乎嵌进掌心的指甲分开,一下下轻轻揉着,像是要把疼痛和恐惧都用掌心的温度揉化似的。 陈放被暖意烘得稍稍回过神,转头看了眼路识卿,又把头低下去,过了会儿抬手把自己的衣领默默向上拉了拉,几乎将半张脸都埋进去。 路识卿刚见陈放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样子。 看起来没什么情绪,沉默的,头很低,像走在铺满荆棘路上的软蜗牛,却偏偏连空气都带着尖锐的刺,每动一下就要被划伤,再鲜血淋漓地缩回自己的壳子里。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路识卿叹了口气,知道意外总是不可预料,天意人为都不可控,一股无力感涌进身体,只能轻轻搂住陈放颤抖的肩一下一下地抚摸,把自己的胸膛给他靠。 笔录做了很久,路识卿坐在一边,听陈放讲完汪立这次、还有前几次他见过的,甚至是他来到五中之前的欺压陈放的经历,每一件都令路识卿暗自咬紧牙关压抑着情绪,连眼眶也悄悄红了,又揉着眼睛假装没事。 而身在其中的陈放却那样平静,又压抑,仿佛讲着什么很稀松平常又让人忍不住要难过的事,就像他告诉路识卿他习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打一碗汤,但汤的味道淡得难以下咽时,一样的语气。 成百上千倍的酸苦,或许都被陈放用眼泪悄悄稀释过,再像喝掉明明很难喝的汤一样,咽下去,消化掉。 可他并不嗜苦。 他明明爱吃的是炸糖糕,是很甜的东西。 做完笔录,两个人走出派出所。 陈放跟店里请了假不去打工,留出死里逃生后平和安静的时间,两人沿着马路走。 “你还记得打气筒扔哪儿了吗?那是修车铺老板的宝贝,得找回来还给人家。”陈放开口,甚至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声音被拉高的衣领挡住几层,听起来很闷,并不是真的高兴。 “记得,现在回去吧。”路识卿顿了顿,转过身看陈放还是低着头,像缩回壳子里的蜗牛,很累了,却还是要跟着他慢吞吞地爬。 “放哥。”路识卿突然停住脚步,叫陈放。 陈放轻轻应了声,跟着转过身,脸被路识卿双手从衣领里捧起来,吻了吻,又被宽大温暖的怀抱原原本本地容纳起来。 “都结束了,没事了。”路识卿抱得很紧,好像不允许陈放有离开的念头一样,“不要缩回壳子里,我怀里也很安全,这是留给你的位置,永远都是,你安心就好。” 第33章 长得秀气,像omega一样漂亮 在事情过去了很久之后的某一天,老吴在课前说了一嘴,汪立转校,跟家人搬到别的城市去了。说是要同学们引以为戒遵规守纪,但老吴并非对汪立欺压陈放的事毫不知情,所以大抵还是为了说给陈放听。 而陈放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正把英语作文誊写到本子上,只在听见老吴说“估计再也不回来”的时候,手里的笔顿了一下,把不小心写错的单词划掉,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抄写。 反倒是路识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把头转过去,小心翼翼地看陈放的反应,却还是被陈放发现,用手里的笔在路识卿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复习,要考试了。”陈放看了他一眼,眼角向下弯了个很小的弧度。 “好嘞。”路识卿转回去拿起老吴要讲的卷子,笑了笑。 他知道陈放是高兴的。 一轮复习开始之后,好像高中剩下的时间就只被望不到头的考试,和写不完的试卷填满。 连路识卿这种人,平日里对除了陈放以外的所有事不上心惯了,在这种氛围里也肯稍稍花点功夫在学习上。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陈放认真学起习来忒不要命了,每天看卷子的时间比看他这个男朋友都要多。路识卿心里不平衡,于是跟学习杠上了,还不肯承认自己把学习当成了一种幼稚的报复行为,到头来累的是自己,气的也还是自己。 有个把月没从陈放这儿捞到什么油水了,路识卿觉得自己像因为主人忙着复习而被忘记投喂的家养大狗,从精力旺盛饿到面黄肌瘦,偶尔叨扰下主子还要被嫌弃,连“背一篇文言文换打个啵儿”这种看起来十分不平等的条件都是他磨着面子跟陈放讨的。 男朋友爱学习胜过爱我是一种什么体验。 大概是一种敢硬不敢言,理解包容中带着点憋屈,心疼男朋友学习辛苦又忍不住更心疼自己的感觉吧。 这种条件下,路识卿并不是一点好处都没得到。比如,他的语文终于及格,并且期末成绩排名前进了几个名次,还跟陈放的名字贴着,只不过换到了他上头。 虽说只有两分差距,但看着俩人叠在一起的名字,路识卿莫名地感觉有点舒坦,并且在期末考试后拉着陈放去外面的旅馆将这种位置关系狠狠地实践了几次。 彰显期末考试与平时考试地位差距的另一个不同点是,要开家长会。 陈放并不为此烦扰,因为老吴似乎早已默许了陈放家长不会来参加会议,什么也没说,倒是路识卿头疼得不行。 且不说老妈那边忙着巡演,还不一定能腾出时间来参加,单说路识卿自己。不论老妈来或不来,他都觉得别扭。 家长来参加家长会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大概没有一个爸妈会因为这个抱怨计较什么,可路识卿却觉得让老妈来一趟是在给她添麻烦。他知道这种想法生疏客气,母子之间过分的客气,到了一种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笑的程度,但这偏偏就是他和老妈最真实的状态。 所以路识卿没指望她能来,只是照常发了消息,老妈果然没有回复他,反倒回复了班主任老吴发的信息,并且在家长会当天出乎路识卿意料地出现在了高二(3)班的教室门口。 “老妈。”路识卿尴尬地叫了声,看老妈面无表情地蹭过他肩膀走进教室,心里有种莫名其妙又很沉重的愧疚感,低着头离开教室,穿过走廊。 陈放正在楼梯口的拐角等他。 “你妈妈来了?”陈放一边问,一边跟着路识卿走。 “陪我回寝室呆会儿吧。”路识卿没回答陈放的问题,不过看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陈放能猜得差不多,之前从路识卿听说家长会后的态度也能知道一些,路识卿和他妈妈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陈放知道自己拥有的、和陈娆的母子关系并不正常,也没见识过正常的母子关系应该是什么样,所以不太懂得怎么安慰路识卿,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回了寝室。 寝室里,周繁正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大大小小的包裹摆了满地,床铺和桌子衣柜变得空空如也,还有穿着工服的人上上下下,将他的行李全部搬运走。 “老路,我走了。”周繁跟路识卿打了声招呼,又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抱了一下,“以后这寝室,哦,还有电磁炉和锅,就全归你了。” “那真是谢谢您了。”路识卿虽然心烦,但还是虚虚在周繁背上拍了两下,彰显他们纯洁无暇的兄弟情。 周繁拎着最后一个包裹走出寝室之后,舍不得一样回头环视了一圈,看到路识卿和陈放站在原地看着他,像要哭似的笑了一下,走之前很识趣地把门带上了。 陈放拽了个凳子坐在路识卿旁边,问:“周繁搬出去了?” “嗯。他之前跟我说过,动作还挺快。”路识卿把身子转了个角度,弯着腰,下巴搁在陈放肩膀上,轻轻咬着他的耳垂,说:“放哥,下学期搬过来陪我住吧。” “这……方便吗?”陈放有些迟疑地问,似乎是心动了,又不敢立刻做决定。 路识卿知道陈放在做任何决定前都想得很多,也给他考虑的空间,只是还少不得顺水推舟地劝几句:“反正周繁搬走了,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不用担心方不方便,就咱们两个人,你不用带什么行李,我这儿什么都有,缺什么我们一起去买,怎么样?” 陈放垂着眼睛,还在考虑。 “而且我一个人住着真的很没劲……”路识卿终究还是急脾气,推销寝室不成,不如推销自己。像是下定了决心要用“美男计”,路识卿黏糊糊地抱住陈放,连语气都软下来:“好不好啊,放哥……” 陈放转过头,鼻尖蹭过路识卿的,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像个要糖吃的小孩儿啊?” “谁说不是呢……”路识卿用胳膊撑着椅子扶手,把陈放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前倾着身子,低头含住陈放的嘴唇和他接吻,唇齿相触时不忘含含糊糊地回答陈放的话:“尝甜味儿,可不就是讨糖吃。讨你也是一样的。” 陈放只笑了笑,没说话,微微仰着头迎合着路识卿的角度,态度摆明了默许的意味,要把这颗糖喂到路识卿嘴里,让他尝个够。 外面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尖锐得很,像是细跟的高跟鞋。起初俩人没在意,直到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停住,寝室门把手转了半圈,没能转动,路识卿才慌里慌张地撤开了纠缠不清的嘴唇和腿,低低骂了声,将嘴角的水光抹掉,站起身去门口看。 “老妈。” 听见路识卿的声音,陈放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门口,一身丝质长裙的高瘦女人走进来,踩着尖锐像利刃似的高跟鞋,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扬起的下巴和锐利的目光显得高傲甚至轻蔑,让人下意识不敢出声,像只能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阿姨好。”陈放听见路识卿叫面前女人的称呼,又想到方才和路识卿正在做的事,抿了抿嘴唇,有些心虚地向女人问好。 孟香寒没说话,只循声瞟了眼陈放,一闪而过的眼神让人来不及读懂里面的情绪,但肯定不是喜欢,甚至连客气都算不上。 她和路识卿长得并不算很像,不是那种光看外貌就能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母子。如果要说他们有什么相似之处,大概他们都是活在光亮里的人,和陈放这种挣扎生存在阴暗中的人,区别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一路走来,带着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淡和自信孤傲,像潮湿角落里的人遥不可及的光源。 但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 路识卿是暖光,亮且有温度,照进掌心里的时候有能够被牢牢握住的热度,会愿意分出一束光,施舍给黑暗里挣扎过整个年少时代的可怜可悲者。 而他母亲却不是,像是冷光源,纵然美颜孤高,却没有分享光和热的商量余地,因为她本就冰冷。鞋子的细跟,狭长的眼尾,锋利的眼神,无一不昭示着她的尖锐,连目光的交汇都会刺痛人,躲闪不及。 “妈,这是我……朋友。”路识卿在一旁很形式化地介绍道。 “阿姨好,我叫陈放。”陈放心理素质算不上好,不敢继续迎着孟香寒的目光,还是顺着路识卿的意思重新打了招呼,很配合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他现在的身份是,路识卿的朋友,不是上一秒还在唇齿纠缠的恋人。 陈放瞟了眼路识卿的表情,眉头紧锁着,像是不情愿又不得已,从没见他为什么事这样为难。 的确,这是件没法坦坦荡荡开口交代的事,有很多需要顾忌的因素,譬如年龄、时机,还有,身世和条件。陈放很能理解,他并不责怪路识卿隐晦的说辞,如果换作是他,也绝对会这样说。 “你好。”孟香寒终于肯开口理会一下,不至于让两人唱独角戏。她在寝室里缓缓走了一圈,像是领导审查,除却路识卿的生活环境外,似乎连陈放也被她列为审查对象之一。 “你是omega吗?”孟香寒突然开口问道。 “不……不是的。”陈放有些慌乱地解释,“我是beta。” “哦。长得倒秀气,像omega一样漂亮。”孟香寒似笑非笑,又立刻将脸上本就吝啬着情绪的表情收起来,转身对路识卿说:“我们该走了。” “我先回教室拿书包。”路识卿说。 “快点。”孟香寒似乎不太乐意,冷着脸丢下这样两个字,一秒都不愿意多呆似的,转身出了寝室。 路识卿和陈放都松了口气,沉默了一小会儿,路识卿突然开口,继续着方才被他妈妈的出现打断的话题:“记得简单收拾收拾搬过来,到时候我去接你。” “我好像还没……”陈放看着路识卿急切的表情,话还没说完就又被路识卿搂着腰堵住嘴唇,浅浅纠缠一会儿。 “现在呢?答应吧,好不好?”路识卿的语气,像是哄骗。 可告别在即,陈放突然说不出容他再考虑考虑的话,遂了路识卿的心,愿者上钩地点了点头。 “那说好了。”路识卿又在陈放唇角啄了一下,很轻,又像是足够陈放回味整个即将见不到的假期时间,“走了,我去拿书包,别送。” 陈放手虚虚在路识卿衣角抓了一下,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 急匆匆的,明明是离开,却像正用这样快的速度跑回到他身边似的。 第34章 成人礼上的誓言,永远不可以违背 叶子吸饱了夏季阳光的颜色时,又有一批学生被告知进入了人生最关键的一年,高三。 五中的准高三生暑假要比以往短上半个多月,诸多学生对此抱怨不停,却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回到学校,准备面对他们即将与书本试卷为伍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一整年。 路识卿却不一样,对于缩短假期的消息非但没有不满,甚至犹嫌不足地早回来了两天。 而陈放在路识卿回来的那天,像往常任何一天那样出了门,背着一个平日里上学时背惯的书包,轻轻利利,若无其事又顺其自然地,搬进了路识卿的寝室。 自从周繁上学期期末搬走之后,寝室里剩下一张空床,如今陈放搬进来,却也并没有人躺上去。 路识卿说“不占学校的便宜”,然后在陈放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把他拽进了自己的被窝里,手臂紧紧搂着,叫陈放再没机会出去。 高三这年对于这群学生而言,重大的意义不止在于备战高考,许多人在这阶段中迎来了人生分水岭似的十八岁。虽说五中对学生的学习抓得很紧,但该有的仪式感一点都不会缺,按照传统,学校会在学期初给高三学生们统一办个成人礼。 说是成人礼,正式的宣誓流程前还包含了abo生理知识讲座,像是担心刚刚步入成年阶段的学生一时心急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先替他们恶补基本常识,以免酿成大错。 生理卫生老师在上头有条不紊地讲,下头却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在听,报告厅里人挨着人,没几个没在交头接耳,闹哄哄的。 路识卿和陈放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路识卿皱着眉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辞,陈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奋笔疾书。 “宫中府中,具为……具为一体……嘶,一体一体一体,后面什么来着?”路识卿用拳头敲了敲脑袋。 “卿哥,我写得都快比你背得快了。”陈放手里的笔很善良地停下,等路识卿说下半句。 这是陈放给路识卿定下的,独特的文言文抽背方式。 “哎呀你往下写吧,我看一眼就能顺下去了。”路识卿敲了敲桌面说道。 “行。”陈放的笔继续动起来,听见路识卿得了提示接着背下去,笑了笑。文言文背诵和默写他都已经很熟练,像是手上和耳朵有肌肉记忆似的,甚至还能在一心二用之余分出点神来听一听老师讲的生理知识。 成年人对生理知识的了解似乎需要更进一步,讲台上老师正讲着alpha和omega之间信息素感应时的症状。发热,搏动性,严重者产生疼痛反应,几个词跃进陈放耳朵里,他用几秒钟时间理解了一下,却惊讶地发现每一个症状似乎恰好能和前阵子腺体的怪异反应相吻合。 路识卿,beta,松枝味,信息素反应。 几个信息点组合到一起,每一条都是陈放切身体会过的,却怎么也转不过弯。 “放哥?”路识卿拍了拍陈放的肩膀,“你写错了。” “啊。”陈放回过神,发现自己在纸上写下了“信息素”三个字。 “你要是想听讲座咱就不抽背了。”路识卿顿了顿,喃喃一句:“信息素……我们不都是beta么。” 虽然后半句声音很小地没在了周围的嘈杂声里,陈放还是听见了。 是啊,路识卿是beta,连信息素都没有,怎么可能被自己的omega腺体感知到。 一定是巧合。 “没有,就是话筒声太大,我不小心走神了。”陈放把三个写错的字划掉,“别找借口逃避抽背,接着来吧。” “……啊,噢。”路识卿应了声,想着刚刚背到哪儿了,接着磕磕绊绊地背下去。 陈放的心绪被方才的想法扰乱,虽然不着痕迹地深呼吸着,拼命告诉自己别再去想什么“路识卿会不会是alpha”这种可怕又没意义的念头,可老师三句不离信息素的话绕在耳边,他没那么快平静下来。 在把文言文写串两次之后,他泄劲地叹出口气,放下了笔。 “放哥。”路识卿从方才开始就在一眨不眨地看陈放,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烦躁,安慰似的抚着他的后背,“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嘴唇都白了。” “没事,灯光太暗了,写得头晕。”陈放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路识卿把陈放搂起来,带着他去外面透了透气。夏末初秋带着点暖意的风在身边吹过,俩人走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拐角时,陈放转身抱住了路识卿。 “这,好突然。”路识卿笑了笑。 陈放没出声,也没动,只是把脸埋在路识卿颈窝里,浅浅地呼吸着。 嗅到的气息没有让他的omega腺体产生什么感知反应,只有路识卿惯用的沐浴露香和被夹带在风里的不远处的海腥味,而没有他曾经几次亲密行为时,在路识卿身上闻到过的那股奇异又好闻的松枝香。 疑心的想法得到验证,陈放先安下了心,又后知后觉地愧疚起来。 他这是……在怀疑路识卿吗? 似乎要比刚刚他所验证的想法要糟糕上千百倍。 不该,不该这样想的。 “我们不需要信息素也可以在一起,对吧?”陈放闷闷地问道。 “你是不是受那个生理知识讲座的影响了?”路识卿低下头看陈放,眉头轻轻皱着,“不要怀疑。我们之间,信息素不是吸引,你才是。” “我不怀疑了。”陈放抬头看着路识卿的眼睛,“没有信息素也很好。” “就是。”路识卿笑着回应。 俩人回到礼堂时,正赶上成人礼上最重要的环节,宣誓。嘈杂声平息下来,只能听见音响里传出的煽情音乐,方才还东倒西歪的学生一个个站起身,很认真地看着屏幕上的誓词。 路识卿和陈放也自觉地站在后面,跟着读。 “虚心对待知识,恒心对待学习,诚心对待他人,热心对待社会……” 到最末尾,所有人安静下来时,陈放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路识卿握住,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补充了一句:“真心对待陈放。” 十八岁这年,他们怀着大大小小的憧憬,许下过无数誓言心愿,有的实现了,必然也有没实现的。但成人礼上许下的誓言似乎有更特殊的意义,是永远都不可以违背的。 路识卿是这样。 月末有个数学竞赛,是个挺有权威性的比赛,如果成绩不错就相当于为高考的自主招生拿到一张入门的通行证。 老师讲到这个消息时,路识卿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像是没听见,还闭着眼睛,抓着陈放的胳膊往自己脑袋下面垫。 “你数学好,不要参加吗?”陈放晃了晃胳膊肘。 “嗯……”路识卿胡乱应了一声,趴着不动了。 下课的时候他终于醒过来,一转头,看见陈放正在填一张表格,姓名一栏里还是他的名字。 “这,什么啊?”路识卿凑过去看。 “数学竞赛的报名表。”陈放说,“你答应了,又不醒,老师急着统计人数,只能我帮你填了。” 路识卿先是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在迷蒙的记忆里扒拉着,终于翻找出一星半点有关数学竞赛的内容,确实是自己答应过的。 面对这么大件事,他倒没有为自己意识不清时做下的决定表现出类似于惊讶或悔恨的情绪,“哦”地应了一声,然后一边和陈放商量着晚饭吃什么,一边拿过报名表,把一些陈放空出来的信息补全。 数学组老师很贴心地给参赛学生开了小灶,找了间空出来的大教室,在晚自习期间给他们补课,让路识卿有一种步入社会之后,作为社畜加班的错觉。 即便路识卿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儿,大是大非还是能分得清,想干的事就好好干,从不拖泥带水。他有自身天赋,领悟力又强,加上稍微再努一努力,全数学组的老师都对他寄予厚望,几轮初赛下来,不出所料,决赛的名单里果然有他。 决赛成了个挺大的事,陈放能看出来,路识卿并不像应对初赛时那样轻松,不踏实的感觉只能用更多的题目和卷子来换取一点点安心。他几乎每天都要比前一天更晚点从补习班回来,呆不够似的,回寝室之后剩下点时间也不和陈放闹了,还能再做两道题。 放学之后,陈放离开教室之前,想起昨晚路识卿做题的水性笔没水了,给他多带了一支,回寝室等他。 路识卿回寝室时,第一遍就寝的预备铃已经打完了,他拎着张卷子回来,没精打采的,线条凌厉的下巴在那一瞬间好像长出了很沧桑的胡渣,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憔悴。 “放哥。”路识卿把带回来的卷子拍到桌上,不打算做了似的,蹭到陈放身上来,“我他妈好像紧张了。” “无敌卿哥也会紧张啊。”陈放打趣地说,手不断顺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条趴在他身上的大狗。 “你陪我考试吧。”路识卿说。 “好。”陈放很快应道。 “哇,你不是最怕数学了吗。”路识卿从陈放肩膀上抬起头,笑了笑,“看来爱情真的能战胜面对数学的恐惧。” 第35章 他也很想成为那个最优解 夜晚的市区,高楼林立,灯火辉煌。 陈放紧紧拉着路识卿的手,看向四周的眼神带着初生羊羔般的好奇和怯懦,拼命往路识卿身边靠,生怕被这种从未见识过的热闹冲散。 路识卿带陈放走出车站,似乎目的很明确,一路上走得飞快。 说是让陈放陪他考试,倒也不是真的打算让他跟自己一起进考场。他早就打听好了,考试时间是个周六,地点在市区的某个高中,碰巧离他家还挺近。反正老妈已经坐着飞机不知道又把小提琴拎去了哪个国家,家里没人,路识卿一早就盘算好了把陈放带回家里住。 再三确认过家里的情况,路识卿买了两张周五晚上去市区的火车票,逃掉两节晚自习,把陈放拐进了家门。一把扯掉老妈蒙在家具上的防尘罩堆在一边,冷冰冰的家多了点微不足道的人气儿,路识卿带陈放快速穿过那片死气沉沉的灰尘味儿,把人领进他的卧室关上门。 他干干净净的氧气可不能被弄脏,他要抱着,要呼吸,在属于他们这一方小小空间里,就够了。 没顾得上换衣服,装着不多行李的书包也甩在一旁,路识卿猛地把陈放放倒在床上,还留心着用手护着他后脑勺,顺便借这种不容反抗的架势,嘴唇欺压上去。 身体上骤然多出重量,陈放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鸟,眼睛瞪得圆又亮,睫毛一个劲儿颤着像抖落翅膀要飞走,又被路识卿抱在怀里动弹不得。 “嗯,干嘛……你不准备考试啦?”陈放得了喘气的空档,问路识卿。 “那……倒是不能不准备。”路识卿说着,身体还没动地方。 他知道这应该是陈放为数不多可能来到这间屋子的机会,所以他有些留恋这种感觉,在属于他的空间里铺满属于陈放的气息。虽然他闻不到,但只要回到这里,那些气息就会缠到他皮肤上,随着呼吸进入他的身体里,就好像陈放时时刻刻陪着他似的。 他并不享受孤单,只是不得不习惯。 家里连点有人生活的迹象都快没有,像被标注“拎包入住”的空房子,而他也把自己当作临时的住客。屋里的氧气似乎早就随着亲情的淡漠逐渐抽离,他在这里只感觉窒息,所以连一点点捕捉不到的气息都这样在意。 或许那本质上只是安慰剂,却被他用作赖以生存的根本。 “明天就考试了。”陈放捧着路识卿的脸,气息被吻得乱了,说出的话看似冷静,却还是带着让人冷静不下来的因素,“明天之后还有时间。” 路识卿深深看着陈放,觉得自己如果再看一会儿,很容易就擦枪走火,应了声“好”,从他身上起来,换好衣服坐在书桌前看卷子。 见路识卿入定似的一动不动,陈放也在床边坐着。或许是第一次来路识卿家,有些拘谨,也害怕打扰路识卿的思路,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得出空闲悄悄转着头打量这个屋子。 这就是路识卿长大的地方么。 墙壁雪白干净,书架是精致的实木,细致地和书桌的色调相匹配,上面整齐码放着成套的书籍和小时候的玩具,地板严丝合缝地拼接着,宽敞明亮的窗户透过阳光和夜灯,昼夜交替,伏案学习的少年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是光的孩子。 而自己呢?或许只是出现在这里,受到暂时眷顾而得以被照亮的一片昏暗角落。 他没见过夜晚的繁华,没来过这么高的楼层,甚至连路识卿带他走进电梯的一瞬间,他都懵懂无知和莫名心慌。 亮灯的跨海大桥已经是他对摆在面前的世界最盛大的幻想。而他实际上拥有的,只是生锈的露天楼梯,破败的木窗铁门,以及充斥着刺鼻烟酒和信息素气味的破败屋子而已。 之前在学校,同一环境下很难感受的到,毕竟路识卿看上去也并不娇气。可真切地进入他的生活环境,陈放才猛然意识到,他和路识卿是太不同的人了。 他们拥有不同的世界,差距要以光年来计。 “放哥。” 听见路识卿的声音,陈放回过神,一张卷子被拿到他面前。 “你无聊的话就复习吧。正好这有数学卷子,不会的就问我,我不嫌麻烦,这几天正好思路特别快,保准能讲明白。”路识卿笑着说。 “好。”陈放接过卷子,在路识卿特意给他在桌边留的位置上,从选择题开始做起来。 陈放做数学题从来不为难自己,不会做的题目都空出来了,他把试卷翻了个面去写后面的大题,顺便抬眼看一下路识卿,发现他已经做完卷子检查过一遍,正悄悄看着自己。 “做不出的题都空出来了,有点多……”面对一个刚做完数学竞赛卷子并且没错几道的人,陈放固有的自卑情绪中,跟学习相关的部分被放大,低着头恹恹地说。 “没什么的。”路识卿似乎看透了陈放的想法,安慰似的用手摸了摸他掩映在发丝间的耳朵,“这样性价比高,是很聪明的做法。” “你一个几乎不扣分的人,竟然夸我这样的聪明。”话虽然是夸他的,连陈放自己都不相信。 “你当然聪明。”路识卿嬉皮笑脸地逗陈放,“你都喜欢我了,怎么可能不聪明。” “这么讲的话,可能是你比较不聪明。”陈放垂着眼睛。 “那就教你一点不聪明的方法好了。”路识卿把下面一道椭圆的函数题目画在白纸上,耐着性子很详细地写下密密麻麻的式子,边写边给陈放讲着:“你看啊,把这些都用代数式表达出来,代到要求的式子里,多数都能消掉的,就是算起来麻烦点。” 路识卿拿着笔在最后那个特别长的式子上下划了几下,整理得到的结果简单运算一下,得到的答案和参考答案一模一样。 陈放看着结果,不自觉地出神。 他从没见路识卿写这么麻烦的解题过程,总是追求最简便的方法,可现在为了他,耐着性子写了这么一长串,大概会很麻烦吧。 他也很想成为那个最优解,可他不聪明,很难算得出。 但路识卿有那么聪明。会不会就像做数学题一样,明明有更简便的方法却非要屈就笨小孩而走弯路,这样会很累,耐心消磨干净就会将之前的过程全盘推翻,回到原本的路上。 “你要不要自己做一遍试试?”路识卿把笔还给陈放。 陈放点点头接过笔,按照路识卿刚刚教的,写满大半页纸,不聪明的方法似乎也没有路识卿方才消消减减做得那样容易。路识卿凑过来握着陈放写字的手,一边讲思路一边帮他化简式子,把剩下的小半页也写满,才得到了最终答案。 路识卿的手掌很热,陈放也手心出了汗。他张开手看了看嵌在皮肤纹路里的潮湿汗迹,像细密光点汇聚成很浅很小的银河,被握在手里,只要热度消失就会跟着不见。 路识卿带陈放冲了个澡,给他找了件自己的睡衣,上衣下摆遮住陈放的屁股,露了两条细长光洁的腿在外面,让路识卿想起陈放第一次穿自己校服外套的样子。 像个穿着男朋友衣服的omega。 不是omega也没所谓,是他男朋友就行。 路识卿关了灯,从背后抱着陈放躺进被窝里。陈放的皮肉是软的,发丝是软的,周身的空气似乎也是软的,绵绵地将路识卿包裹起来,慢慢陷进深处。 “放哥。”或许是由于疲惫之后的放松,路识卿连说话都不用力气,含含糊糊的,“我不喜欢你刚刚那样说。” “说什么?”陈放稍微偏过头,耳尖蹭过路识卿的鼻子,灼热的气把皮肤烘得泛红。 “说我不聪明。”路识卿瓮声瓮气的,像耍脾气的小孩儿。 路识卿并不自视甚高,他是被骂大的,老妈教育他的言辞要比这一句简简单单的“不聪明”难听成百上千倍,他都没有在意过。 可陈放刚刚的话,与其说是在说路识卿,反倒更像是在说自己。这让路识卿不太乐意。 可以因为他一道数学题做不出而说他不聪明,可以因为他丢面子做错事说他不聪明,但如果只是因为他喜欢了陈放,他不接受。 他的确不像陈放那样,做事之前要把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也面面俱到,但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考虑过。至少他直到现在还在坚定地想,未来的某一天,要把陈放带离那个暗角,去很明亮很温暖的地方,过属于他们俩的生活。 陈放会愿意吧? 他得拽住他,不松手。 陈放感觉到路识卿的手绕到前面捉住了自己的,握得很紧,像是渴望血肉交融一般,再不分开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在犹豫些什么,还是用手轻轻回握住路识卿,却似乎使不上力气。这感觉不像是鼓起勇气缔结的约定,反倒像某种无奈又怜惜的安慰和哄骗。 “好,我错了。”陈放笑了笑,态度很好地赔罪,“你当然聪明。” 虽然人都会偶尔不聪明一下,但聪明人终究是聪明人。 只有笨蛋才会永远绕弯路,或者清醒又糊涂地奢求一些原本遥不可及的人事物。 第36章 1898到底有什么含义 黄昏时分,路识卿走出考场的时候,没跟着其他人上学校的大巴车。 不知道算不算心有灵犀,他转眼往马路对面的快餐店一看,陈放正站在玻璃门后张望,大概是喝着什么热饮,脸蛋染上红扑扑的暖意,手里另一杯没插吸管的是留给他的。 陈放看见他,推门而出冲他招了招手,走到马路边迎他,递过手里的杯子。温热的触感,路识卿猜是热牛奶,喝下一口,奶香和甜味儿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好像寒风凛冽的天一点也不冷了。 “怎么样?”陈放看着路识卿,眼角向下弯着,像是相信无论如何都是好结果,一点也不担心。 路识卿想逗逗他,故意皱了皱眉头,耷拉着脑袋,然后摇了摇头。 “啊……”陈放的表情像是被冷风吹僵了似的凝固起来,顿了顿才说道:“不满意?” “嗯。”路识卿抬头,有点幽怨地看陈放,“后悔没提前交卷,让你等我太久,牛奶都没那么热了。”路识卿说着,又喝了一口。 陈放愣了一瞬间,脸上表情破冰似的笑出来,“戏精。” 总之感觉还不错,俩人准备离开。陈放循着跟手机导航走过来的记忆往道口走,刚想过马路就被路识卿拽住了胳膊。 “不回家。”路识卿神秘兮兮地说:“带你去个地方,刚刚答完卷子就在想着带你去了。” 陈放问是什么地方,路识卿却没有说,只带他去马路边等另一班公交。在车上路识卿眯了一会儿,每到一站地会醒一次,可直到窗外天色暗下来,他也没告诉陈放要下车。 他们到了终点站。 虽然离路识卿家市区中心那边已经很远了,但也并不荒凉,路边的花丛灌木都是被精心修剪过的,不远处交错斑斓的灯光把周围照得很亮。 路识卿问陈放冷不冷,还没等他回答就把人搂到身边,把脖子上的深蓝色围巾绕了一半到他脖子上。他们牵着手走在一起,身体离得很近,一条并不算长的围巾恰好能围住两个人,照着他们跨年夜时在跨海大桥放烟火的样子,但已经没了当时那种尴尬和谨慎。 路识卿自然地搂住陈放,心里美滋滋地想,他就这样圈到了身边的宝贝男朋友,赚大了。 他们到了个游乐园门口。 陈放站在门外看里面,才发现让周围亮如白昼的光来自游乐园里的各种设施,尤其是远处的摩天轮,渐变的灯光从中心延伸到每个搭乘着情侣的车厢,像烟花,像齿轮,盛大而安静地兜兜转转,仿佛永不停歇。 “走吧,进去。”路识卿拽了拽愣住的陈放。 “啊,好。”陈放回过神,由着路识卿带自己走。 现在天气冷,又不是在假期,游乐园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情侣,来多半不是为了玩什么刺激项目,只是奔着气氛好,顺便体验一下游乐园里特色的情侣活动。 路识卿和陈放走在其中,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对,可这种普通的踏实感和幸福却暖哄哄地溢出来,化成呼出的水汽散在空气里。 “放哥,我带你去坐摩天轮吧。”路识卿说。 “啊,很麻烦吧……”陈放忍不住往摩天轮的方向看,又转回头,犹豫道。 “别矜持我都看见了。站在外面的时候,你看了好久,刚刚你的视线也没移开过。”路识卿看着陈放眼睛里倒映着摩天轮光影,更想要带他去,“走吧,情侣项目。你是我男朋友,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去。” 陈放笑了笑,路识卿就带着他过去,在摩天轮下手忙脚乱地上了个车厢,厢体的摇摇晃晃让陈放一个没站稳,不小心扑进路识卿怀里,路识卿倒乐得如此,顺势将手环上陈放的腰。 从逐渐上升的摩天轮车厢里看外面,又是另一副样子。 脚步浮于密集流动的灯光,仿佛他们踩着星河,在远离世界的尽头拥抱。 “这个游乐园其实有点年头了,我小时候很喜欢这种地方,想不到吧?因为我爸妈离婚前还带我来过几次……”路识卿顿了顿,“时间很长,其实我记不太清楚了,游乐园好像也翻新过,变得不太一样了。” 路识卿脸上很少出现惆怅的情绪,陈放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很快就被路识卿调整过来,笑着说:“其实没什么。你带我见过跨海大桥的灯光,真的很好看。所以我也想分享一下这里的灯光,只跟你一个人。” 陈放看着路识卿,默默点头应着。 其实他心里想到很多,关于童年,关于光,关于面前这个人。各种各样的情绪涌上来,像渐变的灯光,分不出界限,言语也道不明,索性让他们随着窗口外流淌的星点一同飘远散尽。 只想要记住,他和路识卿,此时此刻。 摩天齿轮缓缓转动,逐渐攀升,带着采撷过爱情的人去摘最亮的星星。 陈放看着窗外,似乎是他们所在的车厢到达了最高点,他的眼睛得以收集到这辈子最多的光,有些兴奋地转头去看路识卿,被同样转过头来的路识卿用一片炽热柔软的吻堵住嘴唇。 路识卿吻得很轻,像是抛开了平日里的欲念,虔诚如教徒般的许愿。 过了一会儿,路识卿稍稍退开,看见陈放依旧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解释道:“我之前不知道在哪儿听说的,说摩天轮转到最高点的时候,如果亲吻自己的恋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陈放闻言笑了笑,“从前倒没发现,你信这么多说法。” “信啊,为什么不信。”路识卿嘴硬。 不得不承认陈放很了解他,可好像又没那么了解他。他的确因为嫌麻烦而不信很多说法,但总觉得这次不能错过。 并非迷信或一时兴起。他只是想把任何可能性都攒到一起,换一个百分之百。 摩天轮转得很慢,但时间又短得并不足以让俩人诉尽爱意。 俩人在车厢到达最低点时回到了地面,沿着充满童话色彩的圆石小径走,路过道旁一幢表面铺满金色小夜灯的木质小屋。 “致1898天之后的你?”陈放念叨着小屋窗户边小牌匾上的字,有点疑惑,“为什么是1898啊?” 路识卿顿了顿,又像做数学题忽然想出解题思路似的笑了,“营销的噱头,故意为之的蹩脚浪漫吧。” “蹩脚也是浪漫啊。”陈放淡淡道,又看着路识卿问,“所以为什么啊?” “进去看看吧。” 路识卿带着陈放进了小屋,估计热恋的情侣们并不热衷信件这种文艺的表达方式,小屋里的人并不多,但装扮很温馨。暖黄的光和窗口的一排吊兰,让来者的文艺情怀不可抑制地被唤醒,坚信信件是传递爱语的最好方式。 “你们好。”打招呼的是个短发的文静姑娘,手里还拿着一截小松枝,对两人说:“两位是情侣吧?要写信吗?” “随便看看。” “写。” 陈放原本顾及路识卿不喜欢这些文艺麻烦,没想到听到路识卿回答了“写”,有些惊讶。倒是路识卿听见陈放的回答,反过来劝他:“你作文这么好,就给我写封信呗。” “这和作文怎么一样。”陈放被路识卿的思路逗笑。 “也是。那我不要作文,要浪漫。”路识卿说,“我想给你浪漫,也想要你的浪漫。我们交换,怎么样?” 陈放想了想,的确,有太多话不能面对面说,也不能现在说,这个意义不明却莫名合适的1898天倒是个不错的契机,索性点头答应了。 短发姑娘把他们带到一张中间隔着挡板的桌前,发给他们笔、纸张和信封。挡板正中有个心形的镂空,透过镂空处恰好能看见彼此的脸,又没机会偷瞄对方在信上写了什么。 陈放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写,有时候抬起头看路识卿一眼,发现平日里最讨厌写作的人,此刻也格外投入。暖色光落在他身上,短发姑娘递过来的松枝被他插在笔杆后段,随着书写的动作轻轻地颤。 路识卿会写些什么呢?陈放忍不住好奇,又觉得并不难猜测。 光彩熠熠的人,情感必定和掌心的温度一样炽热,握着笔杆写下的多半是热烈的少年心意,泛滥而珍贵的情爱喜欢。 而陈放在昏暗逼仄的角落里,藏的是些不敢见光的东西。桩桩件件,太多了,想要鼓起勇气坦白一次,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陈放拿起笔写得很慢,他头一次觉得写一封信如此吃力。明明没有刻意去用华丽词藻和文艺修饰,他的事也配不上什么美好的表达,平平淡淡毫无波澜地写下来,还是让他心口发闷,指节无力。 他不知道1898天之后的路识卿看到这封信时,他还会不会陪在他身边,或许现在的坦白会成为那时迟来的累赘。可陈放还是想告诉路识卿,他期盼光亮,也怯懦畏惧,同时又勇敢地交付过真心实意的感情,在路识卿身上。 “放哥,我写完了。”路识卿抬起头,透过心形镂空,看见陈放低垂的眼和睫毛上零星的泪光,担心地站起身,“怎么了?难受就不写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逼你……” “我没事。”陈放笑了笑,好像有眼泪掉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让我写完吧。” 路识卿默默坐回椅子上,看着陈放的眼神有些自责,总觉得无论陈放正在为什么掉眼泪,原因都要被他归咎到自己身上。 信封包好之后交给了小姑娘,路识卿把小松枝一同放进信封里。他们无法确定1898天之后身在何方,所以留了五中校门口信箱的地址。 陈放没再掉眼泪了,只是眼睛还红,带着点鼻音问路识卿:“你还是没告诉我,1898到底有什么含义。” 路识卿笑了笑,他想起自己以前打算给陈放准备个“蹩脚浪漫”。那时他算过很多数字式子,想要用这种形式表达爱意,嫌弃520这种谐音太过简单,又怕算式加密过多层陈放解不出,最后还是以幼稚的名头舍掉了这个打算,可其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结果已经被他熟练地记在脑子里。 365×5.20=1898 “含义是,我年年岁岁爱你。” 第37章 一颗独一无二的圣诞树 从市区回来之后,每周一次的理综测验没给路识卿和陈放休整的机会,跟着一群学生像羊群一样被哄着进了考场,然后等候宰割。 距离高考还有二百天时间,听上去好像还很长,但已经被周而复始的单调活动填塞得满当当,只剩下做卷子改卷子讲卷子。书山题海的形容果然毫不夸张,生怕山不够重海不够深,恨不能把他们压垮吞没。 第一节 晚自习刚下课,陈放还在座位上整理错题,余光看见旁边的路识卿站起身往外走,以为他要去卫生间,没有多问。路识卿也没有主动说什么,只是在出教室门的时候又回头张望一眼,像个谨慎又露出马脚的特务,急匆匆地走。 周繁趁着自习下课的空档,又像往年平安夜一样,往路识卿桌上放了个苹果,而不一样的是,他这次顺带着也给了陈放一个。 “那个,平安夜快乐。”周繁没等陈放向他道谢,放下苹果就走。 陈放把苹果拿在手里,精心包装的塑料纸发出滋啦的声响。他知道周繁是看在路识卿的面子上才稍带着给了他一句祝福,还是真心实意地向周繁别扭的背影小声道了句“谢谢”。 原来世界上光点这么多,所以他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偶尔也能得到眷顾,得以在边缘的光晕里存在一会儿。 窗外开始飘雪。 在下一节自习课预备铃响起之前,陈放没等到路识卿回来,只是等到了他发来的手机讯息。 「出来,老地方等你。」 看到这条消息的陈放笑了笑,知道原本已经一个月没逃过课的他们俩,马上就要旷掉下节自习了。 把桌上的卷子铺开,装作只是暂时离开的样子,陈放戴着路识卿搭在凳子靠背上的深蓝色围巾,从后门悄悄走出了教室。 路识卿在围栏外支着自行车等他,肩膀和头发上落了零星一点雪,被轻松钻过围栏缺口空隙的陈放上手拍掉,给他把围巾系在脖子上。 “放哥,生日快乐。”路识卿笑着说。 “早上起床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了么。”陈放跟着笑了笑,把围巾系的结整理成好看的形状。 “那怎么能一样。”路识卿让陈放上车,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暖和和的衣服口袋里,“抱着我,带你去过生日。” 陈放先听话地坐了上去,才开口问:“去哪呀?” “到了就知道了。” 路识卿腿上用力,踩着脚蹬子把车骑出去。 一路上骑过的地方陈放都很熟悉,对于这条路线最终通往的目的地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没有立刻向路识卿求证,而是靠在他后背上闭起眼睛,由着路识卿带他到哪儿去。 不能明确方向,这样更像是被路识卿带着去找他藏起来的礼物。陈放很少在有意义的日子里收到有意义的礼物,他不舍得一下子用掉所有的喜悦,而想要像解开礼物包装的丝带那样,按部就班地接受路识卿为他准备的惊喜。 车子停下,陈放睁开眼睛跳下车,他们正站在跨海大桥边的小松树林的入口处。 “诶,放哥你再把眼睛闭一会儿。”路识卿光让陈放闭眼睛还不够,用手又在他眼前捂了一层,从背后环着人往松树林里面走,还一边念念有辞,“嘶,哪棵来着?早知道在外面弄了。” “什么呀?”陈放的手覆上路识卿的,在他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引领下小心翼翼又无所顾忌地走。 “哎你别问,跟我走就是了。” 路识卿都这样说了,陈放笑了笑,乖乖靠在路识卿怀里跟着他的方向。陈放感觉到他们好像进了松树林,它能闻到松枝和落雪的气味很淡又很凉,像偶尔几次曾经在路识卿身上闻到的好闻气味。不同的是路识卿身上的气味带着被体温烘烤过的暖,把寒冬纷飞的雪花融化成盛夏清晨的雨露。 “还没好呀?”陈放觉得他们已经走了好久,而且往右拐了四次,像是个圈。他刚想回头看路识卿,又被暖和有力的大手捧住脸,捂着眼睛继续弯弯绕绕地在松树林里兜圈子,被自己也已经耐心告罄的路识卿劝道“再等等”。 “我靠,这儿呢。”路识卿在陈放身后自言自语,又接着对他说:“我松开了你也先不许睁眼,让你睁你再睁啊,不许偷看。” “好好好。”陈放被路识卿的故作神秘逗笑,满口答应道。反正刚刚闭了一路的眼睛,也不差这一会儿。 通过除了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陈放似乎能在脑海里勾勒出路识卿在他面前忙忙活活的样子,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还得仔细精心地整理一番才放心递到他面前。 “好了,睁眼吧。” 听到路识卿的声音,陈放缓缓掀开眼皮,刚露出一条小缝,就有斑斓闪烁的光点窜进来,像降临在他眼前的一场流星雨,挟着雪花的晶莹铺满他的视线。攒了许久的喜悦还是毫不克制地在一瞬间燃起来,星火燎原似的,让他几乎有了许愿的冲动。 虽然路识卿没有能力弄来一场只为陈放降落的流星雨,却有其他可以实现他愿望的方式。 面前落雪的松树被缠上几圈彩灯,还有各种各样的糖果袋子挂在枝梢上,树周围被放置了一圈串在一起的烟火棒,跳跃的火花相互拥挤,熠熠闪光。 这是一棵独一无二的圣诞树。 如果说平安夜和圣诞节是许多人聚在一起庆祝的公众节日,那么陈放的生日就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独家节日,而且要隆重又热烈地庆祝,祝福、仪式还有彼此,该有的什么都不能少。 “生日快乐。”路识卿摁了几下手里的小遥控器,圣诞树上的彩灯变着法儿地闪烁,又把遥控器放到陈放手心里,告诉他:“现在你可以许愿。” 陈放没说话,他现在也说不出话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彩灯环绕的树,放纵那些光点在他眼睛里跳跃闪烁。路识卿要他许愿他就闭上眼睛,觉得心里被那些光点塞得很满,不需要更多的愿望来填补空缺。等他回过神睁开眼,树边雪地里成串的烟火棒已经熄灭,而他的眼睛里却有更晶莹的水光弥补了火花熄灭的亮度。 “我可以把愿望留下吗?”陈放问。 “啊可以,当然可以。”此刻无论陈放说什么,路识卿都会答应,他又想了想,说:“可能我做得到的比圣诞老人少一点,但是你许的愿望一定都会实现。” “我许的愿望都能被你实现。”陈放不敢贪心,偶尔贪心一次就是留下这个愿望。机会实在太过珍贵,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常有,但他舍不得草草用掉。 “你别说我迷信啊,不过愿望有时候还得靠神仙实现。”路识卿在兜里翻翻找找,掏出来一截绳,不由分说地戴在陈放手腕上,“我跟你说啊,这是我上个假期背着我妈从城郊月老祠求的红绳,小手链我自己编的你别嫌糙,这已经是我最高水准了。” 路识卿当时去月老祠的时候还感叹,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姻缘来求神拜佛,求的时候又实在虔诚。他在网上找了好多编绳的教程,平日里引以为傲能包住陈放的手的宽大手掌,面对一截小小的红绳却败下阵来。 陈放连难度那么大的围巾都给他织了,路识卿觉得自己不该连个手链都编不好。 最后的绳结上还是留下了一个被漏掉的扣,不仔细看其实也发现不了,拆了重编又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留下这点美中不足。 “不嫌。”陈放看着红绳细细打量,其实看上去挺普通,但在陈放眼里却像千金难求,连用指尖碰一下都小心翼翼又舍不得。 “怎么样?合心意吗?喜不喜欢啊?”路识卿半邀功半试探地问陈放,他花了心思的,当然希望陈放能喜欢。 “喜欢。” 听见陈放的回答,路识卿满意了,也松下口气,伸出胳膊把陈放搂进怀里。 陈放闻着不知道是小松树林还是路识卿身上飘散出来的松枝香,摸着路识卿给他系上红绳时打的扣。 结结实实的死结,像是存了心要他戴一辈子。 那就戴一辈子。 第38章 水晶球的残骸崩溅满地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 跨年这天下午,天灰蒙蒙的,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终于在傍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黑色乌云变成白色雪花落下来,才把那股沉闷感消散出去。 高三的学生没有娱乐,往年最能活跃气氛找乐子的男生也没再借着跨年夜的由头张罗事儿。班里一如往常的安静自习氛围,仿佛所有人被学习填了满心满肺,忘记了新年悄无声息的到来,或是压根儿不抱期待。 雪下得实在很大。陈放把窗户悄悄推开一掌宽的空隙,冷风见缝插针地灌进衣领里,他缩了缩脖子,看见窗外的檐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将手伸出窗口,雪没过了他一个指节,指尖变得冰凉。 冷风从陈放身边吹过,生来偏低的体温没能让冷风带上一丝暖气儿,落到路识卿皮肤表面时他依旧感到一股寒意。他转头发现陈放奇奇怪怪又有点可爱的行为,伸手去捉陈放没进雪里的手指头,放在暖和的掌心里捂着。 陈放看着路识卿笑了笑,在他手心里轻轻抠挠几下,又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雪。 冰凉的手已经暖和过来,甚至微微出了点汗。路识卿把陈放的手松开,起身出了教室,很快又回来,带着满身的寒气,一手捏了一大一小两个粘在一起的雪球回来,融化的水顺着路识卿的手腕滴落,打湿了卷子一角。 陈放急忙接过路识卿手里的雪球给放到窗户外的檐上,大的那头放在下面,雪球立起来,他发现摞起来的两个雪球像缩小版的雪人。 “一个粗糙的小礼物。”路识卿在一旁边捂手边说道,“一周年快乐,放哥。” “周年快乐。”陈放笑了笑,反过来给路识卿暖手,又仔细打量着两个没鼻子没眼睛的雪人,倒是有两截莫名其妙插在下端的干树枝,问路识卿:“这两根儿,是什么啊?” 路识卿啧了一声,像是埋怨陈放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他把屁股蹭在凳子上,轻轻晃了两下胯,挑着眉跟陈放说:“这个呗。” 陈放顿了顿,无奈又忍不住笑着骂道:“你这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什么啊?” “你呗。”路识卿很快回答道,又补充了一句,“哦,还有这个。”说着他又像刚刚那样晃了两下胯。 “……没羞没臊。”陈放脸皮薄,这么一段对话下来脸已经红了,像是寒冬里熟得最透的苹果。 管纪律的教导主任从走廊溜达过去,从后门进了教室,用那不可忽略的存在感让无心学习的人都装作安分下来,路识卿也没说话,低着头假装做起卷子。 陈放偏着头看窗外,似乎有一阵风吹过窗口,其中一个雪人没站稳,斜倚在另一个的脑袋上。 要是冬天不会过去就好了,雪就不会化,他就能永远拥有这份礼物了,陈放想。 可冬天还没过去,第二天上午阳光照进窗口时,两个雪人就跟着檐上的积雪化掉了。化成一滩水渍,又被晾干,但也并非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陈放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两截枯树枝用纸巾包好收进口袋里,在学期结束那天将它们和路识卿在他生日时挂在松树上的彩灯、糖果和烟火棒残骸一起带回了家,规规整整地放进盒子里收起来。 他在路识卿的世界里拾荒,将拾到的物件当作宝藏收藏,他贫瘠的世界才有了价值,他才并非一无所有。 他们的第一年,有波澜,又很好地过去。 让人很难不对未来心生期待。 春节将至,陈放打工的汉堡店店主家中有事,提前打了烊,给所有人提前下班。 陈放跟所有同事道过别,又一个人在店门口站了会儿,才有些丧气地推着自行车在街边慢吞吞地走。 别人提早下班都欢欢喜喜,因为有家可回,可他不是。 这个时间不在店里呆着,他根本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陈娆又在家里和哪个陌生的alpha厮混,但只要他们没有结束,他不该也不想进家门。所以他更喜欢忙碌,至少工作的时候只要想着客人的点单,不需要分出精神想他回家后要面对陈娆的那些破事。 把车子一路推回旧街,才过去四十分钟,陈放有些后悔自己走得还是不够慢,又无可奈何锁好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踏上颤巍巍的楼梯,在廊台边最后一阶上坐下。 风裹着刺骨的寒意透过墙砖的缝隙钻进衣袖衣领,陈放将身子缩起来,不断往僵得连手机也拿不稳的手心里呵气,企图留下一点温度,支撑着接下来需要以这种狼狈状态度过的未知又漫长的时间。 靠着墙躲避横冲直撞的冷风,陈放对着昏暗的路灯透过廊台落在对面墙壁的光影发呆。外面好像是下雪了,光影里有密密麻麻的斑点晃过,接连不断变换着,像是小时候家里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屏幕,陈放看着,倒也不觉得很无聊,毕竟他小时候能一看一整天。 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几步之遥的门传来吱嘎响声,一个有些拖拉的脚步逐渐靠近,把空气里掺上股刺鼻的酒精味儿alpha信息素,来者俨然一个浸泡在情爱酒坛中刚爬出来的醉鬼。 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陈放没理会,只是继续盯着雪影看,觉得雪似乎下大了,飞速变换的光影让他有点眼花缭乱。 酒精味的alpha大腹便便,走过廊台准备下楼梯,在陈放坐着的台阶上顿了顿,用脚尖踢了下陈放的屁股。 陈放没做反应,也没有勇气动一下胳膊腿或抬头看一眼,这些稀松平常的动作在alpha眼里只会成为挑逗,会引起野兽捕猎的兴趣,招来横祸。 刚刚满足了兽欲的alpha对无趣的小猎物似乎很快失去了耐心,见蜷在墙角的小玩意动也不动,嗤笑一声,踩着生锈的台阶下去,沉重的脚步把楼梯震得颤抖,也几乎让陈放经历了一场浩劫。 陈放没立刻站起来,又继续坐了会儿,压下劫后余生的心悸感,转头看方才alpha走出来的门。 房门大敞着,昏黄的光映了条人影在地面。陈娆披着条毯子,露了一半身子在门外,向空气里吐出一口浓稠烟雾,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着坐在台阶上的陈放。 她并不常这样把眼神放在陈放身上,但凡看上一眼,又是一如往常的轻蔑和仇视,像是有人欠了她什么,无处求索,就一并把帐算在陈放身上,恨不能用目光从他身上剜下肉来。 陈放早已习惯了这种眼神,可无畏地迎着利刃还是缺少些勇气。他低着头避开陈娆的眼睛,在门口错开身子,想绕过陈娆进屋,却被她拽着书包用胳膊挡住去路。 “omega果然天生骚/货,勾引alpha倒是有一套。” 陈放皱了皱眉,有些烦躁,还是不打算理会,撇开陈娆的胳膊想进屋,却被陈娆拧住衣领,逼迫他面对咒骂,“装可怜是吧,装给谁看呢?缺男人的话,老娘给你介绍几个客?” “……何必呢?”陈放反问道,“所有不堪都要拉上我,你就这么恨我吗?” “不堪?”陈娆不怒反笑,边笑边吼道:“你说我不堪,你是我生的!是我这个不堪的妈生的!又干净到哪去!” 陈娆疯了似的,抓着陈放的衣领把人拖回里屋,推开陈放卧室的门,把陈放推到一边,双手毫无章法地翻找抓挠着,弄得床边狼藉一片。 陈放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觉得她又在发莫名其妙的疯,转身想离开,却听见陈娆翻翻找找的动作停下,忽然大笑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想摆脱这里,想从泥里站起来,想变干净?” 陈放回头,看见陈娆眼泪铺了满脸,却笑得狰狞,手里正拿着路识卿送他的水晶球,高举过头顶。 “别痴心妄心了!” 玻璃制品在地面四分五裂的破碎声把陈娆的诅咒划破一道口子,像是世界分崩离析,地表天空破碎,滚烫的岩浆从缝隙中涌出来,把贫瘠的星球包裹融化,吞噬掉表面覆盖的生机希望,暴露出原本颓败灰蒙的烂泥。 水晶球的残骸崩溅满地。 他也落回泥里。 第39章 我可以来陪你过年吗? 已经过了凌晨,路识卿睡得正香时,听到了手机在枕头边响的声音,时间不长,很快就挂断了。 他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屏幕上陈放的名字。路识卿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想让自己清醒点,担心陈放有什么急事找他,连忙回拨回去。 “喂。”陈放很快接起来。 “喂?放哥?”路识卿的声音还带着鼻音,又有显而易见的着急,“你给我打电话啦?” “啊。”陈放没直接回答,算是默认,“我吵到你睡觉了吧。” “没有。”路识卿清了清睡得有些哑的嗓子,“什么事啊?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他听到了风吹进听筒的声音。 “我今晚加班了,刚走。手机不小心按错了……没什么事。”陈放顿了顿,又嘱咐了句,“快睡吧,真没事,我要回家了,明天再跟你打电话。” “……哦,好。”路识卿放下手机,有点懵,还没完全从睡梦中苏醒的意识不允许他细想,躺下就又睡了。 陈放站在市区的车站出口,把挂断的电话放回口袋,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掌里丝丝缕缕的伤口渗出的血液已经凝固,细碎的水晶球碎片还嵌了几块在里面,没来得及处理。 他被刀子似的风吹得冷静下来,暗暗反省刚刚一时冲动,不该这么晚了还给路识卿打电话。 其实也不能算作冲动,毕竟从他收拾了水晶球碎片,跑出家门,到买了最近的车票到达市区,然后站在这里为止,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市区的深夜有一种清冷的繁华,灯光将陈放单薄的影子映到雪地,又被一脚踩进坑里。 脚印方向不明,透出迷茫,陈放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鬼使神差地到了家医院门口。急诊字样透出红色的光,把陈放的眼睛照得通红,仿佛下一滴即将冲出眼眶的不是眼泪,而是鲜血。 值班的护士发现了呆站在门口的陈放,主动带他进来帮他处理好伤口。水晶球碎屑被清理出来,细碎的一小堆,消毒的碘伏渗进伤口里,有点疼。 陈放道了声“谢谢”,笑了笑,意识到自己还知道疼,却又并不为此庆幸。 走出医院,沿路的店家都黑了灯,唯一亮着牌匾的是个破旧的小旅馆。 陈放走进去,门口的感应铃响了一声,柜台后的呼噜声被打断,肥胖的女人不耐烦地睁开眼,扫了眼陈放,一语不发地敲键盘,接过同样一语不发的陈放递过去的身份证。 说来好笑,无论多仓促,陈放任何一次出门随身背着的包里,都要装上他所有证件和必需品。这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像是潜意识让他随时做好准备,一旦决定某次从家里逃走就再也不回去似的。 他只开了个三小时的钟点房,被胖女人瞥了一眼,像是不满意。不过他没心思在意这些,到了房间里只感觉累,但偏偏异常清醒,闭上眼睛有各种各样的画面浮现出来。有时候是水晶球,有时候是路识卿,有时候是陈娆把水晶球砸到地上时狰狞的脸。 陈放躺在床上,后背靠着屋子里聊胜于无的暖气,丝丝寒意从关不严的窗缝里漏进来,像极了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他打了个寒战,却没有伸手扯过被子的力气,只好整个人蜷起来,把衣兜里的小圣诞树模型攥在手里。 他原本是连那些水晶球的碎片也想留下的,说不定还有希望拼回去,又觉得希望实在渺茫,还有些扎进他的肉里,沾了他的血,即便拼起来也变脏烂了,索性就只留下了个小圣诞树模型做个念想罢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呆了三个小时,没人来要求他退房,可他还是很自觉地,在天幕上黑暗还没被撕破时再次投身进去。 路识卿家离这里似乎并不远,陈放走着走着就看到了路识卿上次告诉过他的标志性建筑,循着记忆就到了路识卿家的小区门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或许是来找路识卿的,可他暂时没编好突然到访的理由。而且这个时间,高耸的楼只有零星几户亮着灯,陈放看到路识卿家的窗户里漆黑一片,知道他绝对不可能醒这么早。 陈放看了眼时间,五点钟,他决定等路识卿家灯亮了或四个小时后再给他打电话,顺便在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合理又不让路识卿担心的理由。 路识卿在床上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明明没有任何消息,他却觉得被什么悬在半空似的不踏实。 他整个晚上几乎在半梦半醒间,将陈放给他打电话时的语气声音翻来覆去剖析了几遍,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又觉得处处奇怪。 陈放昨晚说明天会给他打电话。 已经到明天了,但是才六点钟,这个时间打电话过去大概会影响陈放睡觉吧。 可路识卿自己睡不着了,烦躁地起身揉了把鸟窝似的头发,拖拉着鞋在卧室来回走。 他瞄了眼窗外,天空刚要泛起鱼肚白,地面上多了层积雪,跟着天边泛起青灰色。路识卿感觉烦闷,走到门口,一手拍开了门框边的吊灯开关。 屋内骤亮。下一秒,手里的电话响起来。 路识卿被震动的机身吓了一跳,一看是陈放,又歪嘴笑了笑,感叹他俩真是心有灵犀得不得了。 “喂,放哥。”路识卿很快说道。 “你今天醒得好早。”陈放的声音有点小,被吞了一半在风里。 “你也是。”路识卿耳朵贴紧了听筒,风声愈发明显,皱着眉问道:“你这么早就出门了?有事情?” “是有事情……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人陪你过年。”陈放很没底气地说道,有点紧张,似乎拿不准这算不算回答了路识卿的问题,又很想得到路识卿的回答。 “还和往年一样吧,我妈不可能回来的,我爸更不可能。”路识卿先给了陈放回答,又折回到自己的问题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啊?是有什么事?” 陈放没立刻回答,好像在积蓄勇气一样,停顿了片刻。 “喂?”路识卿只听见话筒里的风声,有些急切地问。 “我……我可以来陪你过年吗?”陈放说。 “你来?”路识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窗户打开一边向外张望着,一边在电话里问道:“你在哪?是你来了吗?” “嗯。” 陈放给出表示肯定音节的同时,路识卿的视线拨开灰蒙的空气,看到了小区门口一动不动杵着的单薄人影,像落在青白色的雪地里的一颗种子。 “我在你楼下。”陈放融在冷风里的声音终于带了点暖和和的笑意,“我看到了,你在窗口看我呢。” 第40章 你真的很不让人放心 “我靠,你等等。” 路识卿在电话那边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陈放再没听到他说话,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和听上去很急切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像是在下楼梯。 路识卿家住十二楼。 等到听筒里的风声和耳边的融为一体,几分钟后,陈放看到了路识卿直直从小区门里跑出来,只穿着拖鞋,裹着件长到小腿肚的羽绒服,还露了半截小腿在外面,脚腕突出的关节被冻得有些红。 “走吧,回家。” 路识卿自己穿得单薄,还将羽绒服里的暖和空间分出一半给陈放,把人紧紧裹在怀里,将寒风留在陈放皮肤表面的伤口一并包裹起来。 陈放被路识卿带回了家。 路识卿今天醒得太早,没留给陈放太多寻觅借口的时间。原本他还在为没有全然思虑好突然到访的理由而心虚,可路识卿没有多问,进门时用微热的手掌捧了捧陈放冰凉的脸,用温暖柔软的触感舔舐他被冷风吹得干裂的嘴唇。 这个冬季雪最大的时候,陈放因为一个吻回暖过来,仿佛春天提前降临,复苏的万物中有他。 路识卿脱了羽绒服,里面只有睡觉时穿着的T恤和短裤,在外面走一遭也被冷风吹透了,脱了陈放的外套,要把人塞进还留着点热乎气儿的被窝里。 “快,你都冻透了。”路识卿拉着陈放冰凉的手,本该柔软细嫩的触感变得异常粗糙,同时陷入他目光里的还有陈放微不可闻的抽气和紧紧皱起的眉头,似乎是因为疼痛。 “怎么回事?”路识卿半躺下的身体蹭得一下坐起来,捧着陈放两只手仔细查看。 很多细密的伤痕,被剜除的皮肉留下深深浅浅的坑,几处没完全脱落的皮突兀地翘起,露出本该被妥善覆盖的粉肉,带着些血色,还没有结痂,看来触目惊心。 “是……”陈放撒谎的时候总垂着眼睛,不敢看路识卿,回忆着方才在楼下想好的说辞:“汉堡店的微波炉昨晚突然炸开了,我手不小心摁在碎玻璃上,没事,不疼的。” “什么没事,这叫没事吗?”路识卿英气的眉毛皱起来,“怎么不告诉我?这么大事我不用知道吗?” “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大事啊。真没那么严重,怕你担心。”陈放说得挺轻松,甚至轻轻笑了笑,“要不是受这点伤,我就没有这假期了,还哪能来找你。” “你还笑得出。” 路识卿瞥了陈放一眼,又低下头看他伤痕密布的手。他眼神认真,像是在解难度最大的那道数学题,即便虚假的答案已经被命题人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陈放被看得心虚,觉得路识卿认真的关切在他胡乱编造的借口面前才是最锋利的刀刃,比水晶球碎片扎进手掌疼得更钻心。他尝试着把手从路识卿的目光里抽离出来,却又被小心又牢牢地握住。 “你真的很不让人放心。”路识卿说着,起身下了床。 “去哪?”陈放反握住路识卿的手,伤口因为皮肤的褶皱刺痛起来,他却浑然不觉,更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已然是挽留的意味,像是心知肚明自己犯了错,不敢承认,又乞求多一个悔改机会的流浪小狗。 或许是他过于心虚,又卑怯。 可他的确是流浪。 “找药箱,你这伤口得处理一下吧。”路识卿说着又转身要走,还是被陈放没什么力气的手拽住。 “已经处理过了。你别忙活了,就呆这儿吧。”陈放看着路识卿,好像只有他不离开自己的视线才能安心,又想着刚刚路识卿被这个不太适时的小插曲打断的念头,说:“不是要躺会儿吗?一起啊。” 路识卿任陈放拽着,看着他,似乎还是没放弃帮他处理伤口的打算,但也没动弹。 “陪我躺会儿吧。”陈放耷拉着脑袋,为他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我一大早坐车来的,还没睡醒。” 路识卿无奈一样叹了口气,往床边靠了靠,蹲下身子帮陈放把袜子脱了,握着他冰凉的脚趾头放进被窝里,也跟着躺上去,像往常一样抱着陈放。 路识卿的怀抱是陈放最熟悉的环境,精神跟着松懈下来,陈放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前所未有的踏实。自从假期以来,他第一次没有被奇怪压抑的噩梦惊醒,而是掌心里微微刺痛又绵软的触感。 陈放睁开眼睛,看见熟悉又宽阔的后背,路识卿正把他的胳膊搭在腿上,用镊子夹着消毒的棉花团在他掌心里每个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涂抹。 清醒过来的意识将并不尖锐的疼痛传导进感官,支配手指轻轻蜷缩一下,路识卿就转过头。 “你醒啦。我把你弄疼了?”路识卿没了陈放睡前那股不大满意的劲儿,只因为担心自己动作没有分寸而皱起眉,把陈放的手展开,放在嘴边轻轻地吹气。 “不疼。”陈放顺势把脑袋挪到路识卿腿上,“睡饱了,就醒了。” “睡饱了,要不要吃饱?”路识卿把一旁的药箱收起来,“你睡觉的时候,肚子叫得比楼下狗叫还大声。” 路识卿叫了外卖,这个时间吃饭,说不上是早餐还是午餐,能填饱肚子也不必讲究这么多。 饭桌上,路识卿正把排骨上的骨头摘掉放在一边,连零星尖锐的碎骨也精心剔除。 “碎骨头扎人,我应该弄干净了,但你吃的时候还得小心点别扎到。”路识卿把肉放进陈放碗里,接着随口问一句:“大早上的时间那么赶,怎么突然想着来了啊?” 陈放看着他的动作,自然知道碎骨扎人又难处理,于是也学着路识卿剔骨头的动作,在脑子里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一并像剔除碎骨一样剔去了,只笑着留下一句“突然想你,就来了”。 路识卿也嚼着肉,笑了笑,不知道是喜欢剔好骨头的肉,还是喜欢陈放给他的答案。 他们又说到过年的事。陈放来,说是想陪路识卿过年,可两个从小到大几乎没好好过年的人在一起合计了一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路识卿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没打算过年,先问陈放的意见,说可以包个饺子,路识卿嫌麻烦,而且他家的厨房从没人用,是个摆设而已,还不如就在床上过,打个跨年炮。 怎么过年的问题,难过了语文作文和数学大题。 “算了算了。”路识卿烦躁地往后一靠,“跟你过怎么都行,年嘛每年都过一次,又没什么特别。” 他们之所以烦扰,只是下意识认为这个新年特殊,而特殊之处并不在于他们会在哪个节点会迎来新的一年。 如果没有喜欢的人陪着,日复一日而已,新年也无甚特别。 “你最特别。” 第41章 你说的,就试一点点 新年还没真正到来,已经有人提前庆祝,在除夕的清晨放了一挂鞭炮。 即便十二楼也能听得很清楚。 “靠。”路识卿还没睁眼,先翻了个身,手掌捂上身边陈放的耳朵,皱着眉头希望他们还能继续睡着。 陈放早就醒了,难得赖了会儿床,枕在路识卿胳膊上看他。昨晚他们一直闹到后半夜,后来被路识卿抱去冲澡的时候他连眼睛都要睁不开,消耗的体力更不是睡一觉就能补回来的。 路识卿似乎也并没有睡沉,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直到楼下的第二挂鞭炮争先恐后响起来时,路识卿终于睁了眼。 “早啊。”陈放伸手把他紧皱的眉头抹开一点。 “早……你醒得也太早了。”路识卿把脸往陈放颈窝里埋了埋,格外灼热的气息从陈放锁骨上扫过,一直蔓延到被宽大睡衣盖住的深处。路识卿把陈放的腰揽近一些,意识迷蒙中,眼神透出一点精光,“看来是还不够累。” “哎卿哥,不行我吃不消了。”陈放去掰路识卿箍在他腰上的手,“手松一点,腰还酸。” 路识卿倒是痛快地放过了陈放,像只大狗懒洋洋趴在他肩头,不知道是又睡了还是醒着,过了好久才再次睁开眼,像是彻底清醒了,问陈放:“那你腿酸吗?还有力气出门吗?” “去哪?”陈放问。 “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路识卿卖了个关子,决定把以前随便想过一下的主意再三考虑过后拿到今天来实践。 他还没到把家庭归属感看得那么重的年纪,也并不觉得眼前看着没人气儿,也没什么美好回忆的冷冰冰的屋子可以被称作“家”。 团圆日的万家灯火,他都分不到其中一盏。 所以他要和喜欢的人在灯火间穿梭奔跑。 也挺浪漫的吧。 在床上赖了会儿,吃个饭简单整理一通儿,俩人在傍晚最闹人的一阵鞭炮响完之后出了门。 天有点黑了,但道路两旁林立的各式建筑和装饰让整个城市亮如白昼,渐变的灯光永无止境地运转,密集的车辆在路上流淌,人潮一波推着一波,归心似箭。 路识卿和陈放混入其中,没人知道他们即将在阖家团圆的时刻流浪,他们自己并不自怜,只是将仅存的归属握在手中、带在身边,也不比什么人不幸。 像他们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少的。彼此铭记,就不会被遗忘。 最繁华的商圈里,店铺也没开几家,从远处只看见一扇在灯火辉煌中显眼又并不很特殊的门,像被逃逸的光点掩藏起的黑洞,将街道上零星几个人吸引进去。 除夕夜不打烊的酒吧,用灯红酒绿安慰流离的游魂,或是情意浓过新年的恋人。 “我突然有点后悔了。”路识卿在酒吧门口拉着陈放停住进门的脚步,犹豫了一下,“我怕我这是在带坏你。虽然我也不是坏人,可你真的太好了。” 毕竟在遇到陈放之前,没有人在意他,受到的关注也多半是恶意,还不如没有。他放任过自己不做好人,把得到的恶意塞进拳头里还给他们,把无处发泄的烦闷混着酒精挥发在这些旁人看来三教九流的场所。 可他的心没有坏。 或许是为了今天带陈放来这里的时候,能坦坦荡荡分享过去的、现在的、完整的自己。 “场所本身是没有好坏的,只有人才会这样划分。如果非要界定好坏的程度,你只会比我更好,真的。”陈放看了眼酒吧的玻璃门,又看着路识卿,“我还没来过酒吧,想试试。” 路识卿笑了笑,带着陈放跨过那道门,又用手臂把他紧紧圈在身边。他只会让陈放在他可及的范围内,安心踏实地见识这个不一样的世界,并不想让烟酒味儿沾染他宝贝的氧气。 进酒吧之后,路识卿带陈放进了个小卡座,就他们两个人,路识卿随便点了些果盘零食,酒没多点,只给自己点了个酒精饮料,给陈放要了杯鲜榨果汁。 卡座外闹哄哄的,除夕夜来到这里寻欢作乐的都是些年轻人,跟着强节奏音乐在舞池里忘乎所以地扭动身体。 镭射灯光照进卡座里,在路识卿脸上一扫而过,他没什么表情地拿起结着水雾的杯子抿了一口,向后倚在沙发上,转头看陈放。 陈放也看着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很久了。 “怎么这么看我啊……”路识卿立刻凑过去碰碰陈放的鼻尖,求证似的询问:“是不是和你印象中的我反差太大,不喜欢了?” 陈放没说话。 得不到回应的沉默明明只有一瞬间,却让路识卿慌乱不已,扯了下陈放的胳膊,像逃难似的,“那要不咱走吧,不在这儿了呆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饺子去。你不是原来打算包饺子的吗?我们现在就……” “没有。”陈放才开口,顿了顿,又说:“你很帅。” 陈放看着路识卿,眼角下垂,唇角紧抿,线条凌厉得很,从面相上看就不是那种乖乖顺顺的好孩子。虽说以貌取人不应当,但这里的灯红酒绿,辛辣的酒精,刺眼的光源,的确与路识卿的长相气质十分合衬,有一股压不住的痞气,却又那么让人踏实。 他平时熟知的是穿校服,吃臭豆腐,总在他脖子边蹭来蹭去的路识卿,这么久了,却是第一次见他来酒吧,喝酒精饮料,的确和印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可偏偏都是路识卿。 不一样的路识卿,完完整整的路识卿。 可无论是什么样子,他依旧会因为陈放一瞬沉默而慌张,把陈放印在或明或暗的目光中心,抱着陈放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还是一样的。 路识卿轻咳一声,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舔了舔嘴唇说道:“帅的话,你就不会不喜欢对吧?” “我不是颜狗,不是只喜欢帅的。”陈放摇摇头,看路识卿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才大赦似的说:“但是只喜欢你。” “不是,咱能不能别大喘气啊,我心脏都要给吓停了。”路识卿把桌上的鲜榨果汁递到陈放嘴边,又气又怂地哄他,“这个答案就很好了,快,快结束这个话题。” 陈放抿了一口果汁,对路识卿说:“我想试试你的饮料。” “啊,这里头有酒,怕你喝不惯,也不知道你酒量,别一口下去再醉了。”路识卿说,“我可不是那趁人之危的混蛋啊。” “我知道,就试一点点。”陈放保证道。那是关于路识卿的元素,尽管知道和自己并不合适,陈放还是想尝试一下。 “行吧。”路识卿拿过酒精饮料的杯子,犹豫一下却没递给陈放,自己抿了一口,带着唇边那一点点湿润,低头含住了陈放的嘴唇。 辛辣和甜蜜在接吻时被无限放大,和感官相互纠缠,又相互对抗,让人克制又不可控地深陷。 路识卿最后吮了一下陈放的嘴唇,像是严格控制陈放摄入酒精的量,将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辛辣收回,意犹未尽的甜蜜留给陈放。 “你说的,就试一点点。” 第42章 会打抑制剂就能当医生了? 舞池内身影浮动,音乐节奏未尝放缓,似乎永不疲倦。 两个人的卡座里,路识卿借着给陈放尝酒精的由头,不厌其烦地与他接吻。玻璃杯内的饮料见底,陈放的嘴唇和脸颊也浮出潮红,眼睛湿得像一滩杯里化了半块的冰,不知道是醉在酒里,还是吻中。 刺眼的灯光来来回回地晃,陈放有些没精神,路识卿带他去酒吧二楼的天台上透风。似乎是接近凌晨,他们没站一会儿就听见酒吧里舞台上的人开始倒数,舞池里的人跟着附和,迎接新年的到来。 “3——2——1——!” 四面八方的烟花在天空中绽开,零落的火花映照着整座城市,仿佛世界跨越了漫长的黑夜,迎来白昼。 似曾相识的场景,像极了跨海大桥上灯光骤亮的瞬间。 而路识卿在此时此刻,依旧紧抱陈放。 “新年来了。”路识卿说,“放哥,是我们的新年。” “新年快乐。”陈放回抱住路识卿,小声说道:“我们还在一起。” 新的时间节点,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希望更是个好的开始,值得让人期待这一年,下一年,以及永远。 大概是陈放第一次喝了点酒精饮料,又在天台吹了冷风,眼神一直迷蒙着,虽然神智很清醒,但也还是会有点不适应。路识卿没带着陈放继续呆在酒吧,用宽大的外套裹着陈放单薄的身体,走出酒吧准备回家。 夜很深了,街道上行人不多,空气中的烟硝味稍稍散去了些,满地的鞭炮碎屑,鲜红的,像是婚礼上的红毯,又洒满了红玫瑰的花瓣。 路识卿和陈放一步步踏在上面,如果这是场婚礼,看起来不正式极了。而且路识卿想,如果真的是他们的婚礼,他不会用红玫瑰花瓣铺满地毯,要一瓣瓣捡起来,挑出最漂亮的几瓣拼凑成一朵玫瑰花,放在玻璃罩里子,精心照看,妥善保护,让它永远明艳。 路过商业街拐角的巷子时,陈放下意识往里看了眼,里面杂乱堆放着垃圾,飘出腥酸恶臭的腐败气,与商业街的繁华格格不入。巷口没有路灯,昏暗一片,倒像是为了掩藏城市光鲜外表内的肮脏而故意为之。 见陈放紧皱着眉头,路识卿以为他不舒服,加快了脚步带他远离,陈放却突然在原地停住。 “怎么了?”路识卿疑惑地瞥了眼巷子,又看着陈放问道。 “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陈放呼吸着想要确认气味的来源,又似乎更加难受,“巷子里飘出来的,不是垃圾味儿。” 顶着beta的身份,他不敢明说。可夹杂在垃圾腐败臭味中腥甜浓烈的蜜桃香味,他作为一个omega能很明确地感知到,此时此刻,小巷中正有一个陷入发热期腺体失控的omega。 信息素不是血肉,却也算得上生命之源,一旦流失殆尽,腺体枯竭,人恐怕也要性命不保。 omega总是这样,被一枚小小的腺体轻而易举地控制,身不由己。 汹涌的omega信息素源源不断从巷口混着恶臭味涌出来,同为omega的陈放对其他omega的发热期信息素本能排斥,却还是强忍着晕眩感向巷子靠近,视线不断在昏暗中寻觅着。 “别……别过来……救命……”细弱像幼猫一样的声音从巷子里堆积着的黑色垃圾袋背后传出来,惊恐又渴望地,说着自相矛盾的话。 “我靠,有人啊。”跟着上前的路识卿用胳膊挡了一下,让陈放呆在原地,自己走进巷子,把垃圾堆后几乎失去意识的人抱出来,放在巷口的小台阶上。 是个纤弱的小男生,白皙的脸混上脏乱的痕迹,单薄的棉外衣吸满了信息素的味,像汁***的桃,如果放任他不管,必定会被路过的猛兽一口吃掉。 “什么情况啊我靠!”路识卿对着台阶上的人手足无措,他从小到大都是在alpha堆里混的,来了五中接触的也多是beta,从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下意识地看向陈放。 陈放蹲到小男生旁边探了探他的额头,很烫,转头对路识卿说:“附近有药店吗?去买针抑制剂。” “什么?抑制剂?”不常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名词,路识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omega抑制剂。他应该是发情热,打一针就没事了。”陈放解释道。 “啊,好好好,我现在去。”路识卿应了声,转头找商业街最近的药店,跑着去的,很快就带着抑制剂回来了。 陈放接过抑制剂,熟练地拆开包装露出针头,轻声安慰着颤抖个不停的omega:“别怕,这是抑制剂,我不会伤害你,打下去就没事了。” omega迷迷瞪瞪地睁眼看了眼陈放,似乎对他充分信任,主动偏过点头方便陈放去找他的腺体。 陈放拨开omega后颈略长的头发,找到了后颈微红皮肤中央并不显眼的小凸起,用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扎进去,缓缓推动药剂。路识卿站在一旁帮不上忙,也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只在一边看,顺便在心里感叹陈放这冷静沉着的模样太帅了。 在抑制剂的作用下,omega很快恢复了意识,但体力消耗过多,一个人孤身在外还是不安全,路识卿和陈放把他送去了医院。omega向他们道了谢,医务人员也说幸亏处理及时,人没有大碍。 “放哥,你刚刚太熟练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是omega呢。不过特帅,我承认你刚刚比我都帅。”路识卿笑着搂过陈放,说:“这技术,以后去当医生,我看挺好。” “啊,没,没有吧。”陈放低着头,被看穿的慌乱在眼里一闪而过,开着玩笑转移话题:“会打抑制剂就能当医生,门槛是不是太低了。” “再高的门槛你都能跨过去,你肯定行。”路识卿笑了笑,看着陈放的眼神中闪着满满的骄傲。 陈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看着来来往往医务人员的背影,出神了一瞬间。 如果在那些他自己腺体失控、孤立无援的时刻,能有这样的人及时出现,伸出手来帮帮他,就好了。 “医生真的很好啊。”陈放怔怔地小声说。 路识卿听到了,但没有回话,只是看着陈放,又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过了会儿才说:“回家吧。”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部分人用熬夜的方式增强新年的仪式感,偶尔有几朵烟火在天幕上升起又落下。路识卿看到陈放眼里绽开的星点,明晃晃的,总忍不住要吻他,在楼下又磨蹭了一会儿才一起上楼回家。 路识卿一边按着门上的密码锁,一边又想低头吻陈放,却被开门一瞬间出乎意料从缝隙里泄出的冷白光打断。 他们走之前明明关了灯。 牵住陈放的手还没松开,却在视线定格的下一秒骤然收紧,路识卿下意识将牵着陈放的手往身后藏。 “怎么回来这么晚?” 屋子里,孟香寒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沙发上,冷冷看着路识卿问道。 第43章 你们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老妈……”路识卿眼神躲闪着,似乎并不是为了叫人,只是出乎意料。 也没什么不对,老妈出现在家里,根本无需向他知会。 “那是谁?”孟香寒小幅地抬了抬下巴,一如既往的轻蔑,仿佛面对不速之客,像是审讯一样。 “这是我……”路识卿犹豫了一下。 男朋友。 答案很唯一,他是想要这么说的。 或许出于潜意识里对老妈权威的畏惧,又或许心知肚明他们现在谈的恋爱并不是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事情,路识卿最终没能说出口。 身后掌心里包裹着的手小小挣扎了一下,随即缓慢地抽离,路识卿抓了一下,没抓住,把空气在指尖怅然若失地捻了捻。 陈放把手抽回来抓着自己衣襟,抬起低着的脑袋,替路识卿回答了孟香寒的问题:“阿姨好,我是路识卿的同学,今晚和他在外面玩得晚了些,不好意思。” 孟香寒似乎并不真正在意陈放的解释,视线在他身上打量,眼睛微眯起,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说道:“我们好像见过。” 语气轻缓从容,却莫名让人感到残酷,逼得陈放再次低下头,回答:“是的,在寝室见过您,上次家长会的时候。” “今天回来的也太晚了些。”孟香寒依旧面无表情,顿了顿,等到窒息的死寂填满客厅到门口的空间,她忽然重新开口问:“你们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她一改方才的态度,带了些锋芒,冰冷的质问像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无需费力便能鲜血淋漓。 在这个冷漠理智的女人面前,掩饰不过是小孩子最蹩脚的把戏,她对待儿子和对待其他小孩子一样没有耐心,毫不犹豫地戳穿揭露。 或许是在进门的一瞬间,或许更早,她什么都知道。 “先别说这个行吗?”路识卿烦躁地皱着眉,妥协似的叹了口气,无力地向孟香寒打着商量:“他不住这里,我先找个地方安置他,回来单独和你说,可以吗?” 路识卿的话无异于间接承认了和陈放的关系,就是像孟香寒想的那样。他甚至想直接告诉孟香寒,他们什么都做了,而且他很认真,他要和陈放一起,一辈子那种。 这话听上去大概会有些惨烈,他不想当着陈放的面说,即便陈放是当事人之一,可是又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母子之间多年积攒酝酿的风暴,路识卿还是不想把他卷进来。 孟香寒没说话,仍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路识卿,眼神透出的压迫感连陈放都感觉得出,是不同意的意思。可路识卿这次没听她的,躲开她的眼神,把陈放的手重新握在手里,轻声说了句“走”。 陈放跟着路识卿,一路上没有说话,被他带进小区外不远处的一家酒店。 路识卿没有马上离开,在床角坐了会儿,手捂着眼睛放空,又抬头看面前站着的陈放,把人拉进怀里抱住。 陈放头一次发现,路识卿这么人高马大、从来无所畏惧的一个人,身体竟然也会轻微发抖。 看来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陈放没法跟路识卿回去,无法料想他一会儿回去之后将会面对什么,更不知道这之后的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他伸手在路识卿背上轻轻拍了拍,被路识卿抓住了手,握得很紧。 “别怕,没事的,我和我妈好好说。”路识卿的眼睛冒出很多血丝,看着陈放,“你等等我,我肯定能解决好的。” “对不起。”陈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好像下意识里认为一切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陈放静静地又让路识卿抱了会儿,对他说:“回去吧,你妈妈还等着你。” “嗯。”路识卿应了一声,过了好久才动弹,走出了房门。 陈放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没什么可做的事,只坐在床边,手摸着路识卿方才坐着的位置,等到余留的温热一直变得冰凉。 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又好像想了很多,有意义或无意义的,可能到最后都没有意义。 天空泛起鱼肚白,一整个晚上过去了。 陈放看了眼手机,没有消息,很想问问路识卿那边情况怎么样,又担心打扰到他,就只发了一条讯息,然后陷入石沉大海般无止境无回应的等待。 昨晚燃放的鞭炮残骸在街道两旁堆积厚厚一层,楼下的环卫工人提早上班,扫帚在地面摩擦,发出唰唰声响,昨夜的欢乐热闹变成今日徒增麻烦的垃圾,被一点点扫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等到整条街都被清扫干净,陈放拿起手机,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他透过窗户看着焕然一新的街道,觉得记忆里鞭炮纸屑堆积的样子不适合这里,它原本就该是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的。 陈放给路识卿发了条消息,走出酒店,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路识卿站在沙发前,低着头不看坐在对面的孟香寒,一语不发。 整个晚上,更多的时间被沉默占据,并没有什么实质有效的沟通。偶尔说几句,截然不同的立场又会像陨石撞击一般,爆发一瞬间的怒火,而后立即陷入新的死局。 “大半夜回来,身上还带着股omega发情的味儿。”孟香寒瞥了眼路识卿,有些嫌恶,“你真是和你爸一样,叫人恶心。” “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出轨的是他,跟我,跟omega都没有关系。”路识卿抬起头,“omega信息素是在路上遇到不小心沾到的。而且陈放是beta,我真心喜欢他。” “你当我是傻子?”孟香寒嗤笑一声,“他那副样子是个beta?alpha能抗拒omega?你们也配谈真心?” “你没权利否定我和陈放。”路识卿坚决无比地说。 “我是你妈妈,当然有权利。”孟香寒的声音冷下来,仿佛只是单纯地阐述关系,而不带一丝感情,“你和他,必须分手。” 路识卿看着孟香寒,张了张嘴又没出声,好像没办法反驳她的话,又似乎并不理解也不认同。 是啊,她是他妈妈,他曾经也以为妈妈养育管教孩子是理所应当,可是她之前从来没有做到过。路识卿不明白,既然之前不以为然,又为什么在十几年后的现在,把这种血缘关系中夹带的责任当作一种权利,来干涉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路识卿顶着孟香寒刀子似剜人的目光拿起一旁的手机和外套,出门前背对着她闷闷说道:“管我的权利,你很早就丢掉不要了,现在捡回来我也不会认。我和陈放不可能分手。你下次出国之前我也不会回来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门被关上,路识卿没再听到老妈出什么声音,本来也是,老妈那样得体优雅的女性,不值得为他的任何事歇斯底里。 路识卿按了按手机,耗了一晚的手机电量耗尽,屏幕一片漆黑。他丧气地把手机装进口袋,看了看天,已经亮起来了,街边的鞭炮红纸也被清扫干净,地面空落落的,他还有点不适应。 不知道陈放怎么样了。 路识卿快步跑去酒店,等不及电梯从顶层下楼的时间,从步行楼梯上去,打开房门,却是一片寂静。 “……放哥?”路识卿进门,看到屋里的一切整洁得和他们刚进来时一样,只有床角布料的两块褶皱表示有人在这里坐着过,甚至坐了很久,已经压出了尖锐的褶皱。 可是陈放已经不在这里了。 路识卿掏出手机按了按,焦急到忘记电量已经耗尽,从墙上拖了条充电线连上,等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两条消息弹了出来。 05:26 「怎么样了?还好吗?」 06:58 「我先回北区了。有时间再联系我。」 第44章 根本不可能是真命题 陈放坐在回泽市北区的火车上,一晚没睡,眼睛酸痛充血,车在轨道上行驶有些不稳,颠得他头疼。 清早的车次人也不少,一个个东倒西歪打着呼噜,陈放却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停留在仍然没有得到路识卿消息回复的聊天页面。 眼睛看得发酸,分泌了过多的泪液,多到濡湿眼角,陈放伸手揉了揉,却突然感觉到手机震动起来。 路识卿大抵看到了消息,没有回复,直接给他打来了电话。 “陈放,你现在在哪?”路识卿语气不太好,好像是在生气。 “我……在火车上。”大概是因为着凉又熬夜,陈放的声音有些哑,一开口喉咙干得发疼。 “不是让你等我吗?你怎么走了?什么意思?” 陈放顿了顿,低声说:“我怕留下会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麻烦你就逃走了?”路识卿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跟着哑,“那以后呢?你接着逃,我们这恋爱还谈吗?还有法谈吗?你说?” 陈放把嘴唇咬得通红,没有出声,连呼吸声都很轻,企图用彻底的沉默逃避这个问题。 如果真的可以随他说,当然是要谈,谈一辈子都嫌短。 可路识卿那么聪明,怎么就反应不过来,可以被他们决定的事情实在太少了。题设不成立,根本不可能是真命题。 “好,好,没事放哥……你在回北区的车上是吗?”路识卿缓了口气,火被陈放泡沫似的沉默灭了大半,听上去没了脾气,像只困兽,用受伤的舌头舔舐安抚受到惊吓的伴侣,“你别怕,我不是生气。求求你别把自己当麻烦……回去休息会儿,我买了票去找你。这次一定等我,行吗?” 陈放知道路识卿也一夜没睡,怕是又和他母亲僵持了整晚,情况大概比自己还要糟糕。本想让他好好在家休息,又听见路识卿说:“我妈那边……我跟她明说了,她现在暂时不接受,还是先缓缓吧。我不想回家见她了,正好留出点时间冷静冷静。你不收留我,我没地儿去了。” 陈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果路识卿不回家,他当然不可能再赶他回去。 “那……你先在酒店睡会儿再来吧,到时候给我消息,我在车站等你。” “好。”路识卿答应道,手机充着电有点发烫,就先挂断放在一边。 他把自己扔到床上,觉得现在浑身没劲,像是飘在半空,没着没落的。 他没想到老妈怎么会突然回来,更没想到老妈会那样没有商量余地地要他和陈放分开,但这都没所谓。从小到大都是他一个人,这时候突然有人要冒出来替他做一个他很不情愿的决定,他根本不打算理解,也不打算听从。 他以为只要他扛住了家里这边的压力,陈放不受到影响,一切问题就不算问题。他和陈放在一起,不需要家人的认可,等到他们有足够的能力,不需要再受任何人的干扰,就能让陈放安下心。 可陈放这次没等他,自己走了,留下个空房间给他,这就很有所谓。 他不是气陈放回了北区,反正回家是迟早的事,而是在他明明告诉陈放等他解决好问题的前提下,一个人,偏偏挑这时候回去了。 这个时间点回去不仅仅是回家那么简单,像是在做并肩作战中的逃兵,像是在斩断溺水人紧抓的树根。 路识卿最想从他的拥抱里再次找到一个确定答案的时候,他人走掉了,悄无声息地走,只留下路识卿一个。又或者是陈放比他多想了很多事情,可是都没有告诉他,打算自己一个人承受。 总归是陈放不够确定,路识卿气这个。 他现在没有睡觉的心思,脑子很乱,又实在没力气折腾,需要休息,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天花板,等手机充满电,就退房去了火车站。 一个小时的车程,路识卿攒了没多少的体力很快又耗空,走出车站时眼皮直打架,宽大结实的身板摇摇晃晃。一眼看见陈放也没有让他变得有精神一点,好像加油站的管道被人切断,甚至还是陈放亲手干的。 陈放在出站口站着,看见路识卿出来,过去扶了一下。他和走的时候穿一样的衣服、背一样的书包,双眼布满血丝,应该是没有回家,一直在这里等着。 “卿哥……”陈放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可又没说出什么。 “我现在好累,想睡觉。”路识卿除了累还有点不高兴,车站里人多又烦躁,路识卿皱着眉,只是顺着陈放扶他的动作搭着他肩膀,慢吞吞地往外走。 “去找个酒店吧。”陈放说。 “你没回家吗?”路识卿闷声问,“你是不是也一晚上没睡。” “我不困,没事。”陈放一边回答,一边冲着马路上招手。车站这边出租车生意好,流量大,很快就拦到了车。 路识卿伸手拉车门时,陈放抢先帮他拉开,等着他进去。路识卿瞥了他一眼,还是拉着个脸,借着陈放的话骂他一句:“放屁。” 他们一起去了商业街住过好几次的酒店,路识卿没让陈放走,也没就方才在电话里不怎么愉快的话题进行什么深入讨论,只拉着陈放陪他一起躺着,老老实实睡觉。 陈放困过劲了,一时半会儿没睡着,倒是路识卿沾枕头就不动弹了,胳膊紧紧搂着陈放,睡着了也不松劲儿,让他差点喘不过气。 陈放看着路识卿,眉间几道浅浅的褶,好像睡得不是很安稳,有时候头突然动弹一下,眼睛就睁开了,看一眼陈放又闭起来继续睡,手臂收得更紧,像是怕他再跑掉。 路识卿眼下一夜之间就有了轻微的黑眼圈,不光是因为熬夜又奔波,大概主要是因为乱七八糟的事儿,心累得不行。 看路识卿这副样子,陈放知道他真的为自己做得够多了。 可他还是害怕。 怕路识卿为他做得太多。 怕路识卿做的事情最后徒劳无功。 怕路识卿失望。 怕他会让路识卿失望。 第45章 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这一觉断断续续,一直睡到傍晚。 陈放悄悄掰开路识卿的手臂,下楼去买吃的,回来时看见路识卿站在酒店大厅里,衣服皱皱巴巴的,头发也睡乱了,眼睛里消了的红血丝又浮现出来,怔怔地看着门口刚回来的陈放。 “……我没走。”陈放没想到路识卿会这样,又好像知道原因,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一天没吃东西,我刚刚去买晚餐了。” 路识卿眼神晃了晃,松了口气,接过陈放手里的东西,说:“回去吧。” 俩人吃东西的时候都没说话,只有咀嚼的声音,生怕把对方嚼碎了似的压抑。 路识卿没吃很多,去洗了个澡,擦干之后坐在床上似乎才彻底清醒过来,看着陈放半晌才出声:“明天换个地方住吧,便宜点儿的,住到开学。” 和老妈撕破脸无异于断了经济来源,他暂时也还不想和他爸伸手要钱,只能省着点花。高三开学早,算下来也只剩下一周,找个租金便宜的地儿住下,也不算很难捱。 “旧街的小旅店都便宜,但条件很一般,明天带你去看看吧。”陈放说。 “嗯。”路识卿应了一声,又躺在床上,手臂里留下了陈放的位置。 陈放主动靠过去,睁着眼对着路识卿领口里漏出来的半截锁骨发呆,嘴微微张开一条缝,像是有想要说的事情,又只是叹了口气,始终沉默着,好像在等路识卿先说。 胸膛的起伏逐渐规律轻缓。 陈放抬头看了眼,路识卿闭着眼又睡着了。 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呢。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路识卿在陈放家对面的一间小旅馆安置下来。不是价格最便宜的,也不是性价比最高的,可在窗口能直接看到陈放家楼边生锈的露天楼梯,路识卿执意要住这里。 屋子不宽敞,放了张半大不小的床,床单旧得发黄,还皱皱巴巴的,应该是手洗的。淋浴间的门只有一半,热水也不是二十四小时供应,地砖没几块完整的,有了裂口的拖鞋横在一边。 陈放看了一圈,并不觉得路识卿这种刚从市区家里跑过来的城里人能在这种环境生存很长时间,转头去卫生间上上下下简单收拾了一遍,把怪异打卷的毛发和水渍清理干净,拿出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毛巾垫在床边让路识卿坐着。 陈放也在旁边坐下,把沾着水的手轻轻甩了两下,说:“下午去买点生活必需品,牙膏牙刷毛巾什么的。这儿的床单还是别随便躺了,他们都是糊弄,不会好好洗的。我回家拿一套干净的过来,不是新的,就我睡过,你别嫌……” “我不嫌你。”路识卿打断他。 “好。”陈放回道。 又没人说话了。 墙上的时钟秒针咯噔咯噔地响,声音很大,把空气里冗长的沉默搅得一团糟。 “那个……”路识卿先开口,转头看陈放,“放哥,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钟表声太大了,我去把电池摘了吧,晚上听着肯定睡不着……”陈放说着要起身去拿墙上挂着的钟,被路识卿拉着手腕拽回来。 “不是这个。”路识卿说。 “啊。”陈放被噎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路识卿一直都想和陈放好好谈谈,可话题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楚,又似乎总有各种各样待解决的破事挡在前头,让他没精力也没心思。现在安顿下来,这块疙瘩就像终于浮出水面的石头,路识卿等不及,陈放也躲不掉。 陈放当然知道路识卿想听他说什么,这两天他们俩来回别扭的原因,无非是被路识卿他妈戳穿恋情之后,他离开市区,回到了这里。 路识卿想要的大概只是一个承诺,一个陈放答应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做逃兵的承诺。许诺其实并不难,陈放不是不能说,是不敢说,或者是,不敢保证这个承诺是否会在将来的某天变成“只是说说而已”。 一个被渴望又不敢保证的承诺,无论说或不说,陈放都会是坏人。 他也不知道。 “就这么难吗?”路识卿好像又不大高兴,但强压着情绪耐心地对陈放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突然发现咱俩想的好像不太一样。我摸不准你的想法了,我会害怕,总觉得你这么走一次,以后说不定就……放哥,你就告诉我你怎么想的,别哄我,说真的。” “……我就是不敢确定。”陈放叹了口气,低头用手揪着自己衣襟上的线头,“我们是很不一样的两个人,在很多方面。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没什么,但在你的生活环境里呆得越久,我越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并不属于那里,是迟早要被淘汰掉的。而且你妈妈那边……你当时不是也没那么确定我们的关系吗?我可能是自乱阵脚,觉得连你都不确定,我更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路识卿的眼神软下来,捉住陈放绞着衣襟的手握紧,过了会儿才说:“我……没有不确定,我只是看见我妈就下意识突然很怕,怕我一时冲动,就永远失去你了。现在我已经跟我妈说清楚了,我们……” 陈放向前倾着身子在路识卿唇上吻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解释:“我知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如果我能很确定,你是想留下来的,是吗?”路识卿问道。 “想啊,一直都很想。”陈放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睛。 他当然想。可是想不想,和能不能,对路识卿来说或许是一码事,但对他而言不是。这是客观因素决定的、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每次他都是像在独木桥上一样横在沟壑上去找路识卿,又从来不敢让路识卿知道。而路识卿在鸿沟那边的岸上过得好好的,挥挥翅膀就来去自如,没必要考虑他的这些问题。 或许有一天,他会有把鸿沟填平的办法,但至少现在没有。 路识卿母亲的态度很难转变,而陈放自己又不大可能摆脱糟糕的家庭,即便努力也只是杯水车薪,离填平沟壑还差得远,那就不能把一切都按照这道沟不存在来打算。 “我就是想要你的确定。剩下的可以交给我。”路识卿低下头去找陈放的眼睛,看着他,“不是答应过我,别自己承担所有事吗?” “嗯。”陈放点点头,笑了下,“先不想了。该去买东西了,一会儿时间来不及,你晚上就得站着睡了。” “那你晚上不陪我吗?”路识卿问。 “陪你也不能帮你垫着啊,你比我宽这么多呢。”陈放用手在路识卿的腰上摸了摸,被路识卿顺势抱住。 “别怕,我在呢。”路识卿在他耳边悄悄说。 陈放张了张嘴,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出不了声,只伸手回抱住路识卿,靠在他肩膀上闭了闭眼。 似乎这时候,来源于一个拥抱的踏实感就能解决掉很多用千言万语都解释不清的问题。一直想太多也很累,陈放暂时放任自己抱着抱着就忘记。 即便有很多问题,忘记也不代表不存在。 近乎无解的问题,想多少遍也未必有答案。 第46章 没有alpha就不能活 路识卿和陈放去了超市,要买的东西不多,俩人在路边摊吃了顿饭回来时,天还没黑下来。 暖橘光铺在旧街楼边的露天楼梯上,从台阶间隙漏下来,被人影踩得颤抖几下,变得脆弱不堪,像是要在夕阳中融化消亡。 陈放踩着台阶上楼,回家去帮路识卿拿干净的床单,让路识卿先回旅店。可路识卿没有听,拎着超市的塑料袋在楼下等着他。 路识卿打量周围,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怪异感觉。 黄昏里的旧街有一种温馨又破败的人间烟火气,锅铲翻动声间断着响起,麻将牌和叫骂声永不停歇。而他来旧街多半是夜晚,骑着车送陈放回家的时候,偶尔见识过几次深夜里发生的荒诞故事。 他突然有种错觉,这里生活的人们都是吸血鬼,只要把最后一缕阳光从旧街驱散,各怀鬼胎的人们就会本性毕露,顷刻沦陷,将这里化作世界上最阴暗无光的角落。 街道两旁稀稀落落的行人大部分是碌碌无为的中年人,不打理外表,也没有充沛的精力,走在街上的影子像游魂野鬼,浑浑噩噩地回巢。 所以其中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格外显眼。 精心梳理的发型一丝不苟,西装的线条和男人的脊背一样笔直,金丝眼镜和公文包把本应内在的文化涵养含蓄地显露出来,看起来文质彬彬,与旧街的人和景致有显而易见阶级差距。 在这个地方,这样的人才是格格不入。 男人在离路识卿十米左右的位置停了脚步,抬头打量面前生锈的破败楼梯,又向前走几步,进入路识卿的社交距离范围内,说:“您好。” 周围没有别人,路识卿确认男人是在跟自己说话,疑惑地回了一句“您好”。 “请问这里是北区旧街18号楼吗?”男人礼貌又沉稳地问道。 “……是。”路识卿答道,心想他果然不是这里的人。 “谢谢。”男人点头示意,错开路识卿的肩膀,反光的皮鞋踏上铁锈的台阶上楼。 路识卿看着地上的影子目送男人上楼,一圈又一圈,影子终于消失在廊台的拐角。 路识卿下意识在心里数了层数,恰好是陈放家的楼层。 他不是跟踪狂,对素不相识的男人也没有那么大好奇心,只是觉得跟陈放沾边的事都巧得很,想了想,拎着袋子顺着楼梯跟了上去。走到廊台上时,路识卿放慢脚步,看见男人在廊台上缓步走着,边走边挨家挨户地盯着门看,似乎是在辨认门牌号。 这时陈放抱着个袋子,面无表情地从其中一扇门里出来,似乎看见了前面的男人,又很快移开视线看到了后面的路识卿。 “怎么跟着上来了?”陈放加快脚步,在路过男人时不经意瞥过一眼,向旁边绕了好大一个圈,去找路识卿。 “啊。”路识卿接过陈放怀里的包裹,“在哪儿等不是等啊,都一样,顺便认认你家门。” “没什么好认的。”陈放冷着声音说,很着急似的往前走,“走吧。” 路识卿准备跟着陈放转身离开,余光瞥见男人回头,同他眼神交错一瞬间。男人再转过头时似乎没了方才的犹豫试探,目标明确,直直沿着廊台走,最终在陈放刚刚走出的门前停下,抬手在门上叩了两下,发出很闷的声音。 “诶。”路识卿跟上正在下楼梯的陈放,“那男的你认识吗?敲的好像是你家的门。” “不认识。”陈放很快说道,眉头拧成麻花,脸上闪过毫不掩饰的嫌恶。 他的确不认识那个男人,在他家进进出出的陌生男人多的是,多出一个新面孔一点也不稀奇,不过是陈娆每天翘首以盼要招待的新嫖/客而已。 “啊,那应该不是你们这儿的人,刚在楼下跟我问路来着。”路识卿无意顺口说道。 陈放没接话,皱着的眉头没松开,避开路识卿的眼神不看他,生怕眼里的卑怯被捕捉到一星半点。 陈放这几天没回过一街之隔的家,一直和路识卿在一起。白天路识卿陪着他去打工,两个人赚两份工资,晚上就回到小旅馆休息,偶尔做/爱,像城市里漂着的蜉蝣情侣。 “你今天先回去吧。”陈放在旅店门口跳下自行车,对路识卿说:“我要回家一趟,拿点东西。” “怎么突然要拿东西啊?我在楼下等你吧。”路识卿把车锁在一旁的电线杆子上。 “你是不是忘记明天开学啊,要带点东西回学校。”陈放把怀里揣着的两个工作餐汉堡塞给路识卿,“别等我了,拿回去吃吧,还热呢。你可以一边吃一边从窗口看我,不会很久的。” “啊,那行吧。”路识卿把汉堡塞进自己怀里,“我尽量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它还是热的。” 陈放笑了笑,转身过了马路,踩着露天楼梯往上走到廊台,回头时看见路识卿小屋里的灯亮了,窗口有个人影冲他挥了挥手,陈放回了两下,转身消失在窗户可及的视野内,加快了脚步。 后颈的腺体发热又肿胀,陈放有些气促。刚刚在路上感觉到信息素有些失控地向外溢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发热期又要到了,需要在彻底失控前把抑制剂扎进腺体里。 不知道算凑巧还是不凑巧,陈放走到家门口时,房门是大敞着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理着袖口,穿过门口时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错开身体走掉。 虽然进出这扇门的陌生男人很多,但着正装的人恐怕只有这一位,上次被路识卿提及的,陈放对长相没在意,只对这身衣服有点印象。 可是穿着再昂贵的衣服,还是要和禽/兽一样,在这里满足欲/望,再重新披上人的装束,得体地离开。 屋子里,陈娆那股藏香味儿的信息素很浓,没混着其它alpha的信息素,方才那男人大概是个beta,倒是不常见的情况。 陈放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也不喜欢闻那些乱七八糟的味道,用衣袖捂着口鼻走了进去,没在意坐在沙发上的陈娆,直奔自己的卧室去拿床头抽屉里的抑制剂。 手有些使不上力,拆开包装也花了些时间,针头刺进腺体的一瞬间,陈放才被疼痛和并不舒适的冰凉触感唤回大半理智。 “又到发热期了?”陈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陈放没理她,手有些汗湿了,推着针剂的管壁略微打滑,他调整着角度继续将抑制剂推进腺体。 陈娆嗤笑一声,自顾自说着:“你勾搭的那个alpha是把你操/熟了吧。难怪发热症状这么严重。” “别以为人人都是你,没有alpha就不能活。”听到alpha,陈放忍不住反驳,拔出针头扔进垃圾桶,抹了把渗出来的血珠,起身准备离开。 “你恨alpha是吗?”陈娆倚着门框的身体挡住他的去路,轻佻地笑着,说的却是恶毒的诅咒:“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这副恶心的样子,没有alpha就不能活。” 第47章 你是很讨厌alpha吗? “首都科技大,首都理工,首都财经……” 刚开学不久,上学期的数学竞赛结果下来了,路识卿拿到一等奖,是各大高校自主招生通行证里最牛逼的一种。班主任老吴脸上有光,对路识卿自主招生的事上心得不得了,苦口婆心跟路识卿讲了一晚上,让他好好斟酌学校,尽快为笔试面试做准备。 路识卿面对着老吴给出的各高校资料,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托着腮帮子只觉得头大。 之前老妈再忙都要抽出时间来强势地干预他的人生决定,他只有被迫听从的份儿。这次的自主招生他没告诉老妈,现在又和老妈闹得比较僵,好不容易逮到了自己人生自己做主的机会,却发现这个看起来很难做的决定实际上也真的很难做。 “放哥。”路识卿决定搬救兵,毕竟这个决定引导的后半段人生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作为分享他人生的另一半,陈放应该有很大的话语权。 陈放看着课本,似乎在愣神,没听见路识卿叫他,没动弹。 “放哥。”路识卿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陈放,“放哥放哥!” “嗯?”陈放转过头,一脸迷茫,“怎么啦?” “你有没有想过要考哪个学校?或者考去哪个城市?”路识卿问道。 “啊。”陈放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出答案,反问路识卿:“怎么突然问这个?” “喂,你刚刚都没在听我讲话吧。”路识卿把一厚摞大学资料递给陈放,“我在挑自主招生报名的学校。” “你想好去哪儿了?”陈放问。 “废话,想好了还问你啊。”路识卿把资料用手摁住了,倚在桌子边偏着头看陈放,“啧,现在我问你呢,你先说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没有吧……”陈放垂着眼,又抬起头问路识卿:“你觉得哪里好?” “我啊……”路识卿摁着资料的手松开,指了指他放在最上头的几份,都有着同一个地名作开头,“想去首都。” 路识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诶,咱俩上次在外面,你不是说医生好吗?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念医科,我看过首都医科的往年分数线,你再努力一点点点点就很稳了。怎么样?” 陈放笑了笑,没有直白回答,又似乎在为自己也有了确定的答案而欣喜。 问他想没想好未来去哪里么,其实他想过很多,想好了,又没想好。 能去的地方有很多,只要不在这里,只要有路识卿,都可以。 路识卿说,想去首都。 好,那就去首都。 陈放觉得自己有时候会陷入错觉,在路识卿的憧憬中做一会儿梦,甚至偶然期盼着梦醒时分,幻想的一切会变成现实。 “放哥——”路识卿皱着眉头,拖长了声音叫他。 “怎么了?”陈放回过神。 “你这几天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叫你好几遍才能听到。”路识卿问,“有事别憋在心里啊,咱俩一起想办法。是不是赵婆婆身体又不好了啊?” “……嗯。”陈放点点头,意识到自己这几天状态的确不太对。 像路识卿说的那样,赵婆婆身体一直不好,最近更是每况愈下,陈放得时不时抽出点时间回去照看一下。加上距离高考也剩下就两位数的日子了,学业压力只增不减,路识卿的竞赛成绩无疑又是在陈放的压力上添了些砝码,他追得有些力不从心。 “那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回去一趟吧。”路识卿说,“骑车快去快回,不耽误自习。” “行。”陈放答应。 晚休的食堂人很多,俩人排在队伍中间,端着餐盘走出餐口时,餐厅里的座位没剩下几个。 路识卿带着陈放穿梭在座位间,找到一个两连座。座位旁边的俩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吃自己的饭,表示这个地方没人,可以坐。 “放哥。”路识卿叫身后的陈放。 陈放皱了皱眉头,在嘈杂的环境里凑到路识卿耳边小声说:“换个地方吧。”他环顾了整个餐厅,指了指隔得很远的角落里的两个空座位,“去那儿坐吧。” “啊,都行。”路识卿跟着陈放走过去,觉得陈放向来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今天对一个座位百般挑剔的模样有些反常,问他:“刚刚那个座位怎么了?” “没怎么。”陈放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低着头说。 “你不对劲啊。”路识卿本来是半开玩笑说的,却听见陈放语气不太好地回道:“旁边那两个alpha,我不想坐他们旁边。” 陈放的发热期还没过去,即便打了抑制剂,这几天的发热症状还是冒了点头,让他心慌意乱。 普通学校的alpha一般不会一直吃阻隔药,寻常的信息素虽然温和,但对于发热期的omega而言却是症状的催化剂,要尽可能避免和alpha靠近。 当然,就算不是因为发热期,陈放也是不愿意靠近任何一个alpha的。毕竟这世界上的alpha,他们的恶劣程度没什么不一样。 在他家进进出出的陌生alpha,在他分化的那个阴雨天企图对他下手的alpha……他受到的教训、吃过的亏够多了,对alpha没有什么好印象,恐怕也不会轻易有什么改观。 反正都无所谓吧,陈放想,路识卿又不是alpha,也没必要知道他这些糟糕的过往,陪着他一起小心翼翼。 路识卿看着陈放,手上的筷子顿了顿,一个没拿稳掉在餐盘里,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身体像被冻住了,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凝固起来,听上去没什么底气地问陈放:“你真的……这么讨厌alpha吗?” 陈放看了眼姿势僵硬的路识卿,帮他拿起来筷子,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没有。” “啊。”路识卿顿了顿,又点点头,“没事。” 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虽然得到的答案是否定,但看着陈放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不耐烦,路识卿并不很强的理解能力似乎也读懂了那句“没有”背后真正的潜台词。 分明是个截然相反的答案,“是啊,我讨厌alpha,我恨死alpha了,快闭嘴吧。” 第48章 你是alpha吗? 铁锈楼梯被夕阳烤得发红,路识卿把自行车停靠在扶手边,站在楼下等陈放。 两个背着书包的熊孩子追逐着上了楼梯,把台阶踩得直晃悠,带着自行车抖了两下差点倒了,路识卿扶住车把手,烦躁地皱起眉头。 陈放讨厌alpha吗? 陈放发现他是alpha了吗? 那陈放会讨厌他吗? 夕阳的暖度铺满全身,路识卿却冷得浑身发僵,感觉自己一脚踩在陈放的雷上,脑子里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像是炸弹的引信,眼睁睁看着火花靠近自己,不能躲也躲不掉。 这是对他骗人的惩罚么。 楼梯又颤了两下,路识卿回过神扶住自行车,楼梯上却迟迟没人走下来。 他抬头往上看,一个浓妆艳抹的卷发女人正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夹着香烟的手悬在半空,艳红犀利的嘴唇轻佻地勾起一角。 路识卿转回头,不知道为什么,只看着女人一眼,路识卿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和自己脑子里某一部分有了重合。 “小伙子。”女人扭着腰走下楼梯,胳膊肘搭载栏杆上,上身靠路识卿近了些,吸了口烟又吐出来,打量着路识卿问道:“是alpha啊?” “……不是。”路识卿往后退了些,下意识否认。 刚才陈放对alpha的态度无疑于在他的伪装上划破一道口子,alpha的字眼现在是他碰也碰不得的伤口。如今又被一个陌生女人轻而易举、猝不及防地撕开,好像全世界都能透过这道口子探寻他藏起来的alpha身份,叫他无处躲藏。 “啧,不是alpha么?小男孩可别骗人,我认不错的。”女人又吸了一口烟,“有兴趣玩玩吗?” “什么……”路识卿皱着眉头,只觉得女人的眼神像藤蔓,缠在他身上,让他急于躲避。 女人玩味地笑了,像是很好心地要向他解释:“就是……” “陈娆。”陈放隐忍怒意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快步走下来,径直错开楼梯上的女人,拽着路识卿的手,脸色冰冷地对他说:“走。” “相好啊?你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到头来还不是随我。”陈娆拍了拍胳膊上蹭到的灰,不紧不慢地说:“我就说,你迟早也是一样,没有alpha就不能活,命该如此。” 路识卿云里雾里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愣在原地,被陈放用力拽着手腕,急迫得像是要把他从什么灾难现场带离。 一路上,陈放都没再说话,路识卿也没出声,只把车蹬得飞快,一直到了校门口。他给自行车上锁时,听见陈放声音像跌进冰窖一样:“你们刚刚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路识卿回避着方才女人说到关于alpha的话题,没什么底气地解释,“她说的话颠三倒四,我听不懂……” “你是alpha吗?”陈放打断他的话,直接问道。 路识卿一愣。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陈放以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问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刺进没来得及缝合的伪装,将匆忙躲藏起来的他扎得鲜血淋漓。 如果他忍着不喊痛,或许还可以再骗陈放久一点。 “我看起来真的很像alpha吗?怎么问这种问题?beta又……” “对不起。”陈放没听完路识卿地话,冰冷苍白的脸色被慌乱取代,看上去却像抽离的灵魂重新注入身体,无措地道歉:“我……我不该这么问你的,对不起卿哥,对不起……” “没事没事的,没关系啊。”路识卿自己还处在慌乱余韵中,还是忍不住伸手抱住陈放,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抖,“你在怕什么呢?” 陈放没说话,只在路识卿胸膛前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没有,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他怕的东西太多了,可是追根究底,都是怕自己。 如果自己不是这样就好了。 各种意外和糟糕的情绪没机会持续更久的时间,很快淹没在学业的压力中。 不断减少的高考倒计时、一场接一场的考试让所有人无暇顾及其他事情,笔尖和时钟的指针一样,兜兜转转不敢停歇。 路识卿还要更加忙碌些,除了学校组织的考试,他还要准备自主招生的笔试和面试,连生日都顾不得过,多做几套卷子,跟陈放要一个吻,就当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笔试顺利通过,面试安排在周末,路识卿在周五下午收拾好东西,要提前一天去首都做准备。 时间变得越来越金贵,路识卿这次没让陈放陪着他一起去,只到车站送他。在进站口拥抱的时候,路识卿偷偷咬陈放的耳朵,答应给他带首都的特产回来。 告别总归是很费时间的一件事。路识卿几乎是卡着时间上了车,刚坐下没一会儿,车就开了。 他坐在和车子行驶方向相反的座位上,透过窗户看见外面并不好看的景致和进站口外的陈放。车厢缓缓运动起来,所有东西都随着相对运动而倒退,越来越快,其中也包括陈放。 陈放明明站在原地动也没动,可路识卿慢慢看着他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点,最后被各种各样的建筑挡住,看不到了。 他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可这种眼见着人逐渐远离、消失感觉真的很不好,甚至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没出息劲儿的,两天而已,很快就回来,回来就见到了。 路识卿嫌弃自己有点矫情,来日方长嘛,他做的计划里都是陈放。他们说好的,未来他们会一起来到首都,或许可以在正式报道之前先花几天时间旅行,如果学校距离不远就在路程中间租一个不贵的房子,如果太远就一周至少见三次,或者路识卿可以翘课去找陈放,反正他也呆不住。 列车行进了四小时后终于停下。 路识卿有点晕车,一路上没看手机,下车后才看到陈放给他发了两条消息,一条说自己回了学校开始做卷子了,另一条告诉他晕车别看手机好好睡一觉。 这种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小默契是牵着路识卿的一缕绳,好像无论他飘多远,绳的另一端总有人拽着他,不让他落空,不至于无处可归。 他也愿意做牵引陈放的绳。 路识卿打开相机,拍了一张首都车站的照片发给陈放。 「提前踩点。」 「等你来。」 第49章 在第一缕晨曦到来之前接吻 路识卿呆在酒店,算着时间,估摸着陈放回到寝室才给他打了电话。 “放哥,一个人睡寝室怕不怕啊?”路识卿故意逗陈放。 “我真想顺着电话线过去揍你。”陈放那边哗啦啦的纸声,应该是把卷子带回寝室做了。 “好啊,你来了我就脱裤子撅着屁股等你揍我。” “您怎么一去大城市,连不要脸的程度都跟着繁荣程度直线上升啊?” “诶,说真的。”路识卿走到窗边看外面的夜景,“首都到底是首都,比市区好太多了。如果咱俩以后能留在首都,真怕买不起房子。” “还没考过去呢,连买房子的事都想好了?”陈放笑了笑。 “不光买房子。”路识卿跟着乐,“也就是现在我脑袋里想着明天面试的事,不然我连咱家孩子的房子都一起盘算了。” “你想得够远的。”陈放顿了顿,还是把话题从遥远到没边的事儿拉回眼前,“你明天面试准备怎么样?” “我寻思了一下午,这玩意没法准备。”路识卿趴到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考现场发挥吧,那就不会给你准备的余地,要是看脸的话……八成是稳了,也不用准备。” 人有的时候挺欠的,路识卿开着玩笑,就想听陈放骂他一句,一句嗔怪的“臭不要脸”让他莫名安下心来。 其实他还是有点紧张,来到首都这种地方,他一个小城市中心的人也会露怯。而且明天面试的人是从五湖四海搜罗来的学霸,他也未必能在其中拔尖,即便口头跟陈放这样说着,这些日子也还是下足了功夫,可此时此刻还是不可控地紧张。 路识卿决定今晚好好养精神,拎了本书在床上躺着看,和陈放的电话也没挂断,听着电话那头卷纸翻动的声音,他做什么都会更踏实些。直到陈放准备睡觉,路识卿还是精神得很,没有睡意,耍了点小孩子脾气哄陈放把通话留下,偶尔听听陈放呼吸和翻身的声音,就像人还在身边一样。 陈放似乎也不太习惯一个人睡,起初翻身很频繁,过一阵子才消停下来。 等到电话那头没了动静,路识卿小声叫了声陈放,听见陈放睡梦间迷迷糊糊哼唧一声,好像有意识在应他。路识卿笑了笑,怕自己把陈放那点话费糟蹋没了,小声又说了句“晚安”,把电话挂断了。 首都夜晚的灯光实在太亮,抢过月光星光的风头,透过窗帘照进屋子。路识卿被晃得有些睡不着,扯出书包里他临走前偷拿的陈放的T恤盖在脸上。 熟悉的温度气息融化在午夜的梦里,凝成心心念念的爱人。 路识卿的梦很简单。他牵着陈放的手奔跑在首都午夜的灯光里,在第一缕晨曦到来之前接吻,天黑到天亮,就是他们的明天。 路识卿的面试在上午,陈放早上打了两遍电话把他叫醒,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让路识卿做准备去了。 这是路识卿的习惯,考试之前他都得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就像整理资料一样把东西在脑子里过一遍,据说这样考试的时候在脑子里找资料会比较方便。 陈放没法理解,说他神叨叨的,但也不会去打扰他。 毕竟陈放一直坚定地相信路识卿的优秀和骄傲是骨子里的,在人群里都能耀眼发光。 课间的时候,陈放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很久,他想着还没到路识卿面试结束的时间,应该没法给他打电话。 电话开头四位是泽市北区的固定电话,陈放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陈放,是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陈放为对方能叫出自己名字而惊讶,没有立刻承认,只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赵桂芬的儿子。” 赵桂芬是赵婆婆的名字。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妈可能要不行了,迷迷瞪瞪还念叨你呢,你回来看看吧!” “什么?”陈放捏着手机,身体和脑子一时间僵住了。 “我妈平时对你照顾也不少,你可不能没良心啊……” 男人说什么,陈放能听到,但有些无法思考。 未免太快了。 他知道赵婆婆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也料想到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觉得时间过于冷酷无情,飞速地将这一天带到了他面前。 “我,我马上就去。”陈放挂了电话,什么都顾不得,直愣愣冲出了教学楼。校门紧紧锁着,围栏缺口的空隙太小,他没办法把自行车弄出去,只能自己钻过去,一路狂奔起来。 到赵婆婆家的时候,房门大开着,像是在等他。屋子里很安静,赵婆婆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方才那位打电话通知他来的儿子,此刻正站在赵婆婆床前。 床是空的。 “赵婆婆呢?”陈放问那男人。 “你就是陈放?”母亲病危,做儿子的脸上竟没有一丝悲伤,甚至并未提及赵婆婆,只问陈放是不是本人。 “赵婆婆呢?”陈放又问了一次。 “那老太婆啊。”男人撇了撇嘴,不耐烦地回答陈放的问题:“昨晚人就没了,正躺在医院太平间呢。” “混蛋!”陈放眼睛被眼泪染得发红,咬着牙要扑上去给那亲情淡漠的混蛋一拳。 男人挨了一拳,恼羞成怒地抓着陈放手腕将人摁到地上。粗糙的水泥地面蹭破了陈放的脸,男人仍嫌不够泄愤,扬起拳头即将重力落到陈放脑袋上,却被门口传来的声音喝止。 “疯狗!你他妈还想不想拿钱了?” 声音像是一道电流把陈放从头到脚刺穿,他听不懂门口的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好像有什么轰然倒塌,在脑子里炸开巨响。被男人钳制着,他只能僵硬地别过头,声音的主人,不出意料是熟悉的面孔。 陈娆倚在门框上,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碾过,走到陈放面前蹲下。 她生平头一次拿出自己吝啬的温柔作派,轻轻抚摸陈放耳侧的头发,因为常年吸烟而沙哑的声音东施效颦地模仿着一位慈爱母亲的口吻。 “好儿子,别怕,是妈妈。” 第50章 还有礼物要当面给你 面试结束时接近下午,路识卿走出考场才感觉肚子饿,好像肠胃皱在了一起,又很给面子地没在面试中途咕噜作响。 一切还算顺利,问的都是些中规中矩的问题,路识卿自我感觉不错。结果要过一阵子才公布,路识卿没有多余的心思为这个没有努力余地的结果操心了,他终于暂时放松下来,把手机开了机,第一时间给陈放发消息。 「滴!您的首都代购上线!」 「面试挺顺利的,我先去吃个饭,回头再去逛逛。」 陈放一直没回复,估计复习太投入,路识卿也没催他,回酒店收拾了东西,跟着导航进了附近一家很大的商场。 首都的商场和泽市北区的小商圈简直天壤之别,可路识卿转了一圈,竟然觉得还是小商圈更让人舒心。 或者是陪在身边的人更让人舒心。 陈放没在身边,再好的商场他都逛不出乐趣。路识卿随便找个地儿吃了口饭,像做任务一样,完全不带感情地在手机里搜索“首都特产”,按照搜索结果循着导航去买,大大小小的袋子堆了小半辆购物车。 都是吃的,路识卿总觉得来一趟首都,得买点不一样的回去。 东看西看,路识卿的眼睛盯上了一家不起眼的特色饰品店。好像是个小作坊,店面不大,装修也不精致,但他走进去时老板头也不抬地敲着一块条形金属,熟练又投入的模样,让他觉得靠谱程度指数上升。 老板是个挺腼腆的中年男人,路识卿站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有客人来,含蓄地笑了笑,让他随便看看。 路识卿在店里转悠一圈,墙上有项链胸针耳饰,还有一些他和陈放这辈子都用不到也说不上来名字的小玩意儿。 最后他停在店里不起眼的小角落,展台上是几枚戒指。 戒指圈上刻着一些简单花纹,都挺素的,不过他和陈放也不适合戴那种太张扬的,素点挺好。 “喜欢这样的吗?”老板走过来问。 “啊。”路识卿笑了笑,“是挺好看的。” “这是自创的系列,叫‘万物归你’。”老板在一旁含着笑解释,“花纹是我爱人设计的,我自己刻上去,都有独特的意义。” 万物归你。 路识卿笑了笑,没想到眼前这个含蓄腼腆的男人,一旦受了爱情的影响,也能起出这么文艺又骚包的名字。 他拿起一枚戒指,几条平滑曲线密集到分散,线条简单,但看着很舒心,让他莫名想到跨海大桥的灯光,也像这些线条一样延展开来又收紧,落满陈放的眼睛。 老板在一旁介绍道:“每个戒指都有名字的,这枚叫‘光’。” “很形象的名字。”路识卿笑着,又看着其它戒指,老板跟着介绍。 路识卿注意到一枚没有花纹的素戒指,拿起来仔细看才发现花纹在内圈,线条走向和刚才那枚“光”有些相似,感觉却截然不同,又问道:“这枚呢?” “这枚叫‘氧气’。” 氧气。 路识卿没什么艺术鉴赏力,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看起来很抽象的线条都有自己意象对应的名字,但人赋予它们意义,它们就有了意义。 他喜欢“氧气”的意象,很像陈放,是他的氧气。 付钱的时候,路识卿爱屋及乌地也买下了那枚名为“光”的戒指,正好可以做他和陈放的情侣对戒。 戒指对于情侣似乎总有特殊而重大的意义,路识卿考虑到了,还是决定把戒指当作礼物。 他就是要把戒圈里藏着的意义送给陈放,他配得上这些独特和重大。 路识卿拎着两大包东西回了酒店,把吃食特产拍了张照片给陈放发过去,戒指藏在口袋里没有入镜。 「战果。」 路识卿摸着裤兜里的戒指袋,心头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有点藏不住事儿,想了想,又给陈放发了句。 「还有礼物要当面给你。」 路识卿往上翻着聊天页面,陈放上次出现还是早上。上条消息发过去已经两三个小时了,陈放也都没有回复。 路识卿又等了会儿,卡着下课时间给陈放拨了个电话。 关机。 什么情况? 一般情况下,陈放从不关机,就算有什么事情也会提前知会他一声,从没像今天这样,一声不吭就消失一整天。 路识卿给周繁他们发消息,得到的无外乎是“没看到”、“没注意”之类的答案,陈放平日里除了跟他在一起就是独来独往,根本没人会在意他去哪儿做了什么。 许多事情都蛰伏在平静之下。 路识卿的心跳还和方才一样快,却堵得难受,改签了最快回北区的车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回到学校时已经晚上了,校园四下安静,昏暗的路灯和往常一样照不亮夜色,路识卿却觉得眼前浓稠的黑暗缓缓流动起来,像要把人卷进去,压迫着他的胸膛,一阵窒息。 学生都在教室里自习。路识卿拎着袋子书包在教室门口,第一眼看向陈放的座位。 空的。 卷子和纸笔都铺开,凳子也没有靠进座位里。 唯一反常之处,陈放并没有坐在那里。 路识卿强迫自己别那么快慌神,拎着东西快步走回寝室,走廊的感应灯被他急切的脚步唤醒,唯独他和陈放所在那层漆黑一片。灯好像是两天前坏掉的,路识卿顾不得管灯亮不亮的事,有些踉跄的脚步声荡开在黑暗中。 他打开寝室门摸到灯的开关,光有些刺眼,不知道是不是被灯光晃到,路识卿的眼睛猩红一片,急切地在屋子里搜索着。 还是没有。 桌上多了套卷子,应该是陈放昨晚带回来做的那套,被子叠得很规整,床垫上还留着陈放昨晚躺过的褶皱。 痕迹尚且鲜明,唯独不见人影。 好像心口缺了一块,慌乱破开缺口流淌,把他整个人变得很空荡。 一如往日的熟悉感在此刻成了最戳心的东西,眼睛看着他们日日夜夜生活的环境,明明什么都没变。陈放昨晚还在这里做卷子,和他打电话,在这里过夜,突然不见踪影杳无音讯,却让人在希冀幻想中生出他只是匆忙地出去办了个什么事,随时都会回来的错觉。 会回来吧。 快回来。 我见识过了新的世界,想要带你去。 我还有礼物要当面给你。 路识卿坐在凳子上,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觉得呼吸变得很费力。 好像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 随着陈放的气息一起,缓慢抽离。 第51章 不敢改变的习惯 路识卿回忆着所有陈放有可能在的地方。 学校的每个角落、陈放打工的汉堡店、他们一起去的跨海大桥、小松树林,还有学生街的每一个店铺,每个地方他都不厌其烦地找过,问了所有可能接触过陈放的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他还去了派出所报案,以“时间间隔不足24小时”为由被拒绝了,他就继续去别的地方找,卡着陈放最后一条消息之后的24小时折回去报了案。 都没有用。 他甚至循着记忆去敲了陈放家的门。陈放没带路识卿正式认过门,但路识卿来过一次,清楚记得陈放错过一位古怪的西装男人从门里走出来的身影,以及身后破败的铁门。 门后站着一位卷发的红唇女人,路识卿见过,在布满锈迹的露天楼梯上。那天女人对他说了些不明所以的话之后,陈放不高兴了,问他是不是alpha。 女人出现在陈放家中,看见路识卿时勾唇笑了笑,玩味的神情,像是在看什么滑稽表演。 从她笑时微微下垂的眼角,路识卿似乎突然明晰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究竟来源于哪里。 血缘。 她是陈放的母亲。 “您知道陈放去哪儿了吗?”路识卿复述着这些天来问得最多的问题。 “你是那天在楼下等他的人?”陈娆倚在门框上问。 “是。”路识卿不遮遮掩掩,找到陈放才是最要紧的,“他是有什么事吗?他去哪儿了?” “别担心。”陈娆嗤笑一声,“他一个omega,多的是能去的地方。你这么个富贵人家的alpha,不该深有体会吗?” 路识卿花了几秒钟来理解这句话。 陈放的妈妈知道他是alpha,而陈放也并不像他告诉自己的那样,其实是个omega,并且陈放的的确确失踪了,他妈妈并不担心,哪怕是知道陈放究竟去了哪里,恐怕也不会告诉他。 “打扰您了。”路识卿知道这样问下去不会有结果,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被遗漏的地方可以让他再去找找,只是漫无目的地一步步走在街道上。 他走得很慢,似乎没有刚刚那样急切,但那不是冷静,只是身上冷得发僵,连挪动脚步都是在透支自己。 脑子里可以被考虑的问题也变得很有限,一个念头翻来覆去地出现。 omega。 陈放骗他。 可他并不想因为受到蒙骗而谴责什么,或者说没有资格。 他们都在骗人,又都在受骗。 路识卿突然很后悔。从陈放偶尔流露出的躲闪眼神,不合时宜的高领毛衣,几次直接或间接地询问他身上的味道……他似乎早就隐约察觉到陈放有不愿让他知道的秘密,只是本着尊重或因为心虚没有深究过。 要是那时候有勇气不管不顾地把彼此的谎言秘密都剖开就好了。 说不定现在还会多一点可能性,让他把陈放找回来。 可是没有。 路识卿曾经觉得陈放孤僻,后来又觉得陈放是迫不得已,所以他愿意做唯一一个看着陈放的人。 可只逃离一个人的目光实在比想象中容易。 所以路识卿不敢闭眼,怕错过陈放回到他视线里的时刻。 他开始整夜失眠。有时闭上眼睛能看到陈放,他以为陈放回来了,而睁开眼时场景突变,眼前什么都没有。 时间没有为任何人止步的体贴,一刻不停地继续流逝,好像把痕迹冲刷掉,一切都会恢复往常。 路识卿坐在座位上写卷子,有时会转头看身旁陈放的座位,还保持着那天他回来时的样子,卷子和纸笔摊开摆放,只是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没人看得出路识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是学习、吃饭、睡觉,只是身边少了个人,让他现在寡言少语。 只是他变成一个人,其实又好像没有改变什么,一如往常。 而路识卿的往常,是陈放还在的时候。 周繁提出陪他一起吃饭,路识卿一边说“没关系谢谢”,一边盛了碗他从来不喝的食堂免费汤,往常是要放进陈放餐盘里的。 他在夜晚的放学时刻跟着人流一起走出校门,骑上老二八自行车去商业街的汉堡店,之后再去旧街,最后卡着时间返回宿舍。后座上没有了熟悉的重量,可他并不觉得轻松。 他每晚翘课去跨海大桥边坐着。 如果陈放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是不是还会来这里,路识卿想着这样的话,自己还可以陪着他。 什么都没变。 路识卿不敢变。 早已经超过了21天,可以养成新的习惯,可是路识卿不敢。万一,万一陈放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回来,他不能让陈放觉得没他也没所谓。他那么重要,路识卿不肯把生活的一半分割掉再重塑一遍,不肯改变一切,他得给陈放留着位置,等他回来。 路识卿从跨海大桥边的台阶上站起身,回头又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位置,手揣进裤兜里,捏了捏装着两枚戒指圈的布艺口袋。 快回来吧,我还有礼物想当面给你。 路识卿骑着车回到学校,从围栏缺口侧身过去,一时走神碰到了头。 不太疼,也没人看到,并不丢脸。 但他很希望这时候有人能来笑话他一下。 可是没有。 空旷的操场上风很大,空气湿冷又压抑,像是要下雨。 路识卿快步回到教室时,第一节 晚自习已经下课了。几个人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讲话,看到路识卿进门时噤声一瞬间,然后放低了声音继续交谈。 “诶,要不要告诉路识卿啊?” “我不敢……” “不用吧,我看他现在挺好的……” “可他和陈放毕竟……” “陈放怎么了?”路识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人堆后,这几天脸上不曾变过的漠神情像碎了的冰,连同伪装的冷静一同分崩离析。 围成一圈的几个人沉默着,最终有一个人不忍心看路识卿这副模样,犹豫着开口:“那个,孙涵今晚发烧去医院,路过派出所的时候好像……看见陈放,从车里下来被人带到里面去……” 没顾得把话听完,路识卿转头又跑出教室。 第52章 忘掉我,帮我实现吧 雨下得很大。 路识卿横穿过操场,浑身上下很快湿透。雨水落进眼睛里再流出来,他眼角红了,却好像感觉不到,直直奔着围栏缺口去。 雨天的自行车有点打滑,路识卿踏上脚蹬子时踩空了一下,像是生怕耽误了这几秒钟,报复一样把车子骑得飞快。 因为下雨的关系,街道上没什么人,派出所门口停着辆车,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闷响。 路识卿远远看见警车,急切地加快了速度。 那可能是送陈放来的车,还停在门口,说明陈放还没走。 刹车有些迟钝,自行车又在地面滑行了一段,路识卿被惯性带得向前倾,差点撞上路旁的石阶。 自行车被随意丢在路边,路识卿的脚腕被刮了一下,破开一道口子,血液未来得及渗出又被雨水稀释,留下的水渍把路识卿的袜子边染成粉色。 路识卿刚进派出所的院子,玻璃门打开又关上,吐出一个单薄的影子,让路识卿失去行动的意识,呆站在原地。 似乎是察觉到院子正中间站着个正在淋雨的笨蛋,门口的影子抬了抬头。 路识卿和陈放,隔着几节台阶的距离,却像隔着几个光年遥遥相望。 “放哥。”路识卿嘴唇张合,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哑了,声音被淹没在雨声中。 陈放似乎还是能听得到,顿了顿,很累似的,抬脚往前蹭了很短的距离又缩回去,像是从小到大被教育的,犯了错误要及时改正的模样。 可路识卿在看见陈放抬脚的那一刻就跑了过去。 他只想到如果陈放继续往前,屋檐就要遮不到他,他会淋到雨。他平时衣领都拉得那么高,很怕冷,容易生病。 路识卿跑到台阶上,觉得视线被滴进眼睛里的雨水模糊,让他看不清陈放看着他时眼里的光,匆匆用手抹了把眼睛。 还是未能如愿。 陈放低着头,没有看他。 “啊,对了放哥。”路识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把手上的水在同样浸湿的衣襟上擦了擦,去捉陈放的手,另一只手摸到裤兜里去找那个小布袋,“我有礼物,一直等着当面给你。” 其实礼物什么时候送都可以,可路识卿此时此刻偏偏急着要让陈放戴上,好像把这枚小小的戒指圈套上他的手指,就能把人圈住不走了一样。 口袋湿透了,有点发涩,路识卿找得慢,刚用手指牵住布袋封口的绳,还没来得及拽出来,另一只手却虚虚悬在半空,怅然若失。 陈放甩开他的手,嘴唇微微张开,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我不要了。” “……没事。”路识卿笑了笑,把悬在半空的手收回身侧,在湿漉漉的裤子上蹭了蹭,“不喜欢还有别的,我答应给你带的特产都买回来了,放在寝室,你跟我回……” “我都不要了。”陈放打断他的话。 准备的东西都被拒绝,路识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又想起陈放可能会喜欢的东西:“……那我呢?” 陈放睫毛慌乱地抖动几下,咬着嘴唇,像是怕答案一不小心冲破阻碍逃出来似的,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路识卿脸上强撑的笑容很快冷却,湿透的衣服好像结了冰,尖锐地刺痛皮肤和心脏。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没办法再装作迟钝的样子,没办法继续把陈放消失的几十天当作不存在一样,没办法再把有了缺口的时间拼接起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好像缺失了一半的时间和记忆,被陈放藏起来了。 “你去哪儿了?” “一个omega,多的是能去的地方。” 又是这句话。路识卿在陈放他妈那里听过一模一样的。 只是从陈放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似乎更不想让人相信,又更加让人不安。 “嗯,omega。”路识卿下意识里避重就轻,又觉得任意一句话压在他心上窒息的分量都算不得轻,可他们都避不开。 “我骗了你,对不起。”陈放叹出很重的一口气,“你不是也骗了我么。” “那我也向你道歉,对不起,我是个alpha,我骗了你。”路识卿的声音在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原因,“一人一次,抵消了,可以吗?” “你是alpha。”陈放停顿很久才接着说:“我讨厌alpha。” “你讨厌alpha。”路识卿似乎早就知道,甚至赞同似的点点头,又问他:“那你讨厌我吗?” 讨厌,或者不讨厌。 陈放的头垂得更低,却没有给出一个答案。 路识卿见陈放沉默,像是千钧一发之际拾到死里逃生的庆幸,接着问:“但你说过喜欢我,你不记得吗?” “可你是alpha。”陈放翻来覆去只用这几句话来回答。 “alpha又怎么样?”路识卿有点烦躁,把沾满雨水的头发往后撸一把,喘了几口气,尝试着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和一些,“我喜欢你,我爱你啊放哥。爱情又不是假的。” “……是。”陈放很含糊地说,肯定的答案听上去反倒像是在否认什么。 “什么,是?”路识卿低下头想看陈放的眼睛,甚至想用手去把他的脸捧起来,被陈放后退一步躲开。 “是……假的。”陈放慢慢抬起头,空洞洞的眼睛看着路识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温吞的声线吐出利刃:“你是alpha,我是omega。我每天带着信息素在你身边,你嗅觉失灵又闻不到,但它会让你产生错觉……以为那就是爱情,以为你爱上了我。” 路识卿听完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如果是别人这样说他和陈放,他大概要理论一番,甚至直接招呼拳头。 可偏偏是陈放。 一字一句地,亲口否定了他们。 “信息素。”路识卿的额头滚烫起来,爆出青筋,腺体发热,将阻隔药抑制的松枝香释放出来,不由分说地上前抱住陈放,“是,信息素,它会让人产生错觉是吗?这是我的信息素,你能不能也像我一样,相信这种错觉,相信你爱我?” “不!不要!你放开我!”陈放挣扎着,用拳头撞路识卿的胸膛,手不小心抓到后颈松枝香来源的腺体上,划破了皮。挣扎之中,陈放的袖子窜上去,露出一节白色的布,不太像衣袖,很快又被他慌张地拽着袖子盖住。 路识卿没注意到陈放奇怪的动作,也不觉得被抓破的后颈疼。 他只听到陈放说不。 他没办法强迫陈放,收敛了信息素,看着陈放从自己的怀里逃走。 挽留和拒绝似乎成了相互压制的牌局,路识卿手里的牌要空了,最后一点点筹码变得微不足道,但路识卿都推给了陈放。 “我们还有很多事没一起完成。”路识卿甚至不敢再看陈放的眼睛,仿佛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说好一起高考,一起去首都,去旅行,买房子……还有过生日。啊对你还有个生日愿望没许呢,一定都能实现的,要浪费掉吗?” “那我现在许愿……忘掉我,帮我实现吧。” 路识卿听到了陈放的愿望,紧接着听到陈放的脚步,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雨声。 他记得陈放说过愿望很珍贵,要留下,只是没想到是要留到此时此刻来剖他的心剜他的肉。 以及比剖心剜肉困难千百倍的事情。 他还信誓旦旦向陈放保证愿望一定会实现,企图用这个来留住陈放。而陈放却舍得用掉一个愿望,利用路识卿的保证让他滚蛋。 路识卿好像再也跟不上陈放,用尽力气也只能偏过头,看见陈放的背影决绝地走进黑暗。 他还是淋了雨。 却没有人拼了命在雨里找他了。 第53章 他们的夏天结束了 路识卿住进了医院。 他很多天没有来教室上课,老吴打电话问他时,他草草请了个假,之后就再没人联系过他。没人敢多问什么,但多多少少猜想到和陈放有关,毕竟陈放也再没来过学校,后排相邻的两个座位同时空了下来。 周末晚上宿舍水房里,大家都在洗漱,突然冲进来一个人,趴在水槽边剧烈地咳嗽呕吐,混着丝缕红色的积水蔓延到整个水槽底。 那时才有人发现,路识卿一直在寝室,他现在咳出来的是血。 老吴把他送进了医院。并且只有在这种时候,远在大洋彼岸的母亲似乎才对上次的矛盾既往不咎,送来了一点象征性的体贴——请了位护工来照顾路识卿。 那天他淋过雨之后发起了高烧,温度的起伏不定令他恍惚,好像一会儿抱着个暖呼呼的东西,一会儿又落进冰冷的雨里。 不吃不喝又不好好休息的后果,高烧引发了肺炎,恶心混着一股血腥味儿冲进喉咙里时,他才浑浑噩噩跑出寝室,被洗漱的同学发现。 可一切好像都不真实,路识卿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什么都抓不到。 他看到陈放站在雨里,看着他,眼神空洞洞的,浑身湿透。 路识卿忍不住过去抱他,要把他揉进怀里,可是轻轻一碰,陈放就碎了,变成雨水落在泥里,化作一滩潮湿的泥泞,拼不回来。 泥泞里埋着一根红绳。 是他在月老祠求来的,亲手帮陈放系到手腕上的那根。 断了,脏了,染上泥水的污秽。 路识卿把红绳捧在手里,想要用雨水冲刷干净,可非但冲不净泥污,连雨水也变成红色,浓稠温热,像血。 路识卿猛然睁开眼睛。 视野里一片纯白,两个护士围在他手边,正把他手里攥着的输液管拿出来,本该埋进血管的针头悬在半空,滴滴答答冒着液体,像下雨,也像流眼泪。 吊针被扎进他另一只手背的血管。 “看着点病人,别让他再乱动,会挣掉针头的。”护士出病房时这样对一旁的护工说。 “好嘞。”护工应了一声,站在床边看路识卿,“你醒啦。烧刚退,但是还得继续输液,有啥事儿跟姨说。” 不知道路识卿有没有听到,他没做出什么回应。护工叹了口气,又像方才护士嘱咐她似的告诉路识卿:“别乱动啊,刚刚针头都弄掉了,可疼嘞。” 路识卿好像还是没有搞懂状况,有些懵懂地看着贴上纱布的手,僵硬地握了握,又松开。 原来不是红绳。 他也没有回来。 路识卿在医院又喝了好几天的粥,针孔顺着他手背血管的走向蔓延,都结了痂,然后脱落。 再回到学校时,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剩下30天。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铺开的卷子已经被收起来,甚至座位里的书本都被清空。 路识卿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做自己的卷子,没再往旁边看。 晚上回到寝室时,也没有预想中一片狼藉的样子,所有物件都被整齐地归置好,甚至还开了窗通风,整间屋子被很精心地清扫过,一尘不染。 看上去很离奇的事,答案明晰地摆在路识卿面前。但他不敢深究,生怕多思考一瞬间,那个正在屋子里细致打扫的身影就要在眼前出现。 抽身离去似乎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东西只少了微不足道的几件,不仔细寻找甚至不能被发现,但细细求证下来,所有痕迹都被清空了,一星半点都没剩下。 人回来过,又走,像来时一般孑然一身。 只有路识卿被留下。 自主招生的结果下来了,路识卿收到了首都科技大学的通知单,但这似乎并没有让他的情绪有什么起伏。他甚至看都没看,把通知单随手夹在一本书里,继续低头做他的卷子。 周围人都觉得路识卿不对劲,又说不出他哪里不对劲。或许是因为他明明无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努力备考,又像在报复什么似的废寝忘食;又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应该难过的,可看起来又并不难过。 他没再翘过课,所有时间在寝室和教室间两点一线地度过,和备战高考的所有人一样,把学习当作唯一的任务。 意外的浪潮归于平静,没人再提起消失的名字。 高考进行得有条不紊,最后一科的收卷铃声响起,宣告他们高中生涯的结束。 路识卿放下笔,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似乎对此也并没有什么感触。他收拾好东西,在涌动欢呼的人潮中,不合群地慢条斯理往外走,被身边过于兴奋的人撞了个踉跄。 但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不觉得焦躁,也不太能体会人们此刻的欢欣是什么滋味,只是脑子里依稀想到,好像又有个什么约定落空了。 什么约定呢。 路识卿并不想回忆。 他跟着人流走。盛夏暑热,一众学生身着白花花的短袖校服,像浪花,唯一一处扰乱这种和谐的是,其中一个穿了深蓝色长袖校服的人,混在其中慢吞吞地走。像是浪花里掺了一粒微不足道的深色石头,随着浪潮涌动,却锋利无比地刺进路识卿的眼睛。 他突然感觉到疼。 并不锋利的石头精准又迅速地刺进胸膛前似乎很久没有跳动过的位置,猛地瑟缩,涌出温热的液体。 这种疼痛,是路识卿这一个月以来,最鲜明的一次感受。 平时生活的环境里,被彻底清理的痕迹没留给他什么睹物思人的契机,空闲的时间不能被时常作乱的回忆伺机占领。他用不间断的学习来填满自己的脑袋,失眠的时候只要睁着眼就什么也看不见,即便艰难入睡,他连一场梦都不敢做。 他以为自己不去想,就是忘了。 可当一个不合时宜穿着长袖校服的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路识卿几乎瞬间从封锁了一层又一层的记忆里,鲜血淋漓地找出了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信息。 陈放。 深蓝色校服。 高高拉起的衣领。 白皙的后颈,笑时下弯的眼睛。 “卿哥。”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鲜明到让人误以为他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抓到。 路识卿突然加快了脚步,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行,自不量力地去追一粒海浪里随波逐流的石头。 终究被淹没了。 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路识卿呆站在原地,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四周安静下来,仿佛梦醒时分。 他不太熟练地凭借肌肉记忆转过头看身边的位置。 依稀记得整个夏天,甚至在五中度过的两年时间,似乎发生过很多事,而发觉身边空空荡荡的位置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人从破败的黑暗中逃离,有人被留在湿冷的雨里。 他们的夏天结束了。 第54章 已经第五年了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腺体科。 头发白了大半的腺体科主任丁骐山正坐在办公桌前,给周围围成一圈的四个实习学生分析病例。 “omega的腺体只能由alpha进行标记,如果beta学着alpha在omega腺体上咬一口,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呢?”丁骐山推了推眼镜,转身在四个学生间环视一周,在其中一个白大褂身上点了点,“小路,你来回答一下。” 路识卿没用得着思考太久,书上的知识点他都烂熟于心,立刻回答道:“beta不具标记omega腺体的能力,只会造成腺体损伤,引发感染,损伤严重者伤及神经,后续可能引起omega信息素易感、发热期异常等症状。” “回答得非常好。”丁骐山满意地点点头,“腺体知识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关键在于熟悉精准。这一点,小路就做得不错,以后可以考虑来腺体科发展。” 周围几个人投来包含着各种意味的目光,羡慕或嫉妒。路识卿礼貌地笑笑,避开其他人的目光,略低了些头,说:“您谬赞了,我还有很多不足。” 话说得很得体,但不是自谦,路识卿确实是这样想的。 医学毕竟是实践学科,而做一个好医生,不是光依靠对各种专业知识烂熟于心就可以的,对从业者本身也有要求。除了胆大心细、富有责任感的老生常谈之外,对于成为一名医生,路识卿似乎在这件事上有不可弥补的缺憾。 气味也是临床工作中一项很重要的指征,尤其是腺体科,信息素的气味、型号、浓度,都是帮助判断患者腺体状态的重要指征。 而他嗅觉失灵。 在此之前,路识卿并非对此毫不知情。相反的,在高考结束后填报志愿,他放弃了首都科技大学的自主招生名额,执意要填报首都医科大学开始,似乎就做好了面对今后诸多限制的准备。 说到为什么他非要填报首都医科大学……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原因,或许他自己也并不是很清楚。 当时周围的人都在劝他,何苦要浪费了那么高的分数和更好的机会。甚至连老妈也难得为此给他打了几通电话,骂他脑子有毛病,是不是非要学他那个负心的爸。 提交志愿的那一刻,他的手机还是在响。所有人都认为他做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想要劝他回头是岸。 可路识卿似乎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隔绝了,提交成功的那一刻,他其实也很矛盾,感觉心被什么填满,又怅然若失。 只是约定好的事情,不愿落空,总要有人来赴约。 已经第五年了,原因似乎也变得并不那样重要。 既然投身雨夜的背影决定了永不回头,他或许也自当如此。 丁骐山带几个实习学生查完房,回科室准备下班的路上被护士长拦住了,说急诊送来一位昏迷的患者,腺体上有新鲜的针孔,大概是要收入腺体科的,要派人过去负责一下。 这时候送来的患者无异于让他们临时加班,众人躲闪着目光,生怕点到自己名字似的。 丁骐山叹了口气,刚抬脚要走,这时路识卿主动开口说道:“主任,我去吧。” “行,那其他人先下班吧。”丁骐山拍拍路识卿的肩膀,“走吧,我们一起去。” 路识卿跟着丁骐山进病房时,各种生命支持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行,患者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 躺在病床上的患者似乎很单薄,连呼吸的起伏都是微弱的,肩膀和脑袋被护士的身板严严实实挡住,只有一只手露出来搭在床边。 丁骐山站在病床边,检查患者意识状态。路识卿跟上去,站在病床旁,他看不到患者的脸,只是低头看着搭在床边的那只手。 手指节细瘦,苍白无力地自然蜷缩着,没有一点血色,手腕以上的位置却红肿不堪,甚至有了轻微的焦痂,应该是烧伤。 “同学,患者烧伤皮肤表面有异物覆盖,帮我处理一下吧。”护士一边备药一边对路识卿说。 “……好。”路识卿有一瞬间的恍惚,回过神才应了一声,戴上手套,蹲下身仔细处理患者手腕上的伤。 护士说的异物是贴合在皮肤上的一层肉色胶布,大概是接触了明火,表面烧得有些焦黑,边缘微微翻起,却保护了里层的嫩肉没有直接遭受明火波及,只是轻微灼伤,但也需要上药。 路识卿捏住胶布的边缘,缓慢地揭开,一不小心又晃了神。 各种各样触目惊心的伤势,他见过不少,眼前的烧伤并不算严重,只是指节的走向、腕骨的形状,似乎与记忆里蒙尘的片段有了细微的重合。 那双他紧紧握住过,亲吻过无数遍的手。 比眼前干枯的指节丰满一些,指尖柔嫩而非粗糙,皮肤也白皙光滑,被握在手里的时候会默契地回握住,在他的小指上轻轻摩擦。 想这些做什么。路识卿在心里嗤笑一声,继续专心处理患者的伤处。 胶布被掀开一半,暴露出被烫得发红的皮肤,边缘处起了些水疱。或许是胶布与皮肤粘连的部分被强行分离,牵动了伤处带来痛感的刺激,原本安安静静的手猛地一抖,像曾经练习过许多次那样精准,抓住了路识卿的手。 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的触感,似乎很熟悉似的,路识卿竟然下意识地回握住,又像碰了明火一般猛然松开。向来平静的眼神里多了几圈慌张波澜,像是连他都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医生需要时刻保持冷静,但显然路识卿此刻并没能做到。波动的情绪影响了手上的动作,缓缓揭开胶布的手一抖,骤然撕开剩下的一半,暴露出的场景却比揭开胶布的痛感更尖锐,连一旁的护士都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 一道横亘手腕的切割伤痕,以及粗糙的缝合痕迹,即便早已结痂却仍旧无比醒目,像一条蜈蚣嵌进皮肤里,狰狞又丑陋。 路识卿的肩膀微不可见地颤抖一下。 疤痕的主人还紧紧抓着他的手,甚至连力度都好像在手上留下过烙印,皮肉凹陷的程度都与曾经一般无二。 路识卿不相信巧合,可又觉得此刻若为巧合是一种侥幸。 叫他侥幸能够死里逃生,免于遭受第二次剖心剜肉的痛。 “患者醒了。”护士说道。 路识卿站在原地,他听到了护士的话,但似乎已经无法做出什么反应,等待判决一样,眼神像一堆死灰,却在没人发现之处伺机复燃。 患者很快恢复了意识,很费力地转了个头,似乎意识到自己手里抓着什么温暖的物件是失礼的行为,无力又慌忙地撤了手,眼睛又不自觉去寻那股暖意的来源。 虽然脸上画着很淡的妆,但路识卿还是一眼看出了妆面下的皮肤苍白得近乎病态,双眼灰暗颓败,甚至微微向眼眶深处凹陷,不复往日的灵动神采。 这样失神的一双眼睛,目光却是上天判的死刑。 丁骐山简单查看了腺体情况,吩咐路识卿做病历记录之后便离开病房。 路识卿僵硬地活动着刚刚被抓住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在纸上记录着患者信息。 “姓名。” 病床上的人张了张嘴,久久未能出声。 而路识卿似乎并不需要得到亲口回答。 他自作主张,好像很不熟练地动笔,在纸上缓缓写下曾在口中、纸上、心里都重复过无数遍的名字。 陈放。 第55章 确实符合陈放的标准 路识卿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陈放再见面。或者说,根本没想过。 四年里,每当那些记忆场景趁着他失神的空档见缝插针作乱时,他都会不可避免地开始想象和陈放在未来某一天重逢的场面,然后又像被什么刺痛一样,顷刻理智回归,再由自己亲手扼杀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不想了。 可事情发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就是他不像陈放那样考虑周全、规避意外的坏处了,毕竟意外的发生总令人措手不及,就像今天这样。 但是哪怕是陈放这种人,似乎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他撑着床,费力地半坐起身子,看着路识卿站着时在地面投下的影子,视线缓缓向上挪动,看到白大褂上挂着的工牌就没再继续了,而是低下头,呆呆看着自己手上的输液管。 路识卿把病历翻了个页,方才笔尖似乎不够顺滑,写名字的时候留下了很深的划痕,还是重新写比较好。虽然写第二次的时候,情况也并不比第一次改善多少,笔画僵硬得像他从未写过这两个字。 他们两人同时出现在医院病房,只可能是医患关系,不该掺杂过期的感情进去。 路识卿尽量将胸膛呼吸起伏的幅度控制在看起来正常的范围,开始问病历上书写的常规问题:“性别。” “男性……”陈放的声音有些哑了,很轻地咳了声,才继续说道:“男性omega。” “年龄。” “22。” …… 一些很常规的问题,路识卿和陈放一问一答,过程没有出现任何一个多余的字眼,看起来并不算是一段和谐的医患关系,又似乎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改进的余地。 “晕倒前的情况,麻烦您简单复述一下。”路识卿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请不要对医生有任何隐瞒或欺骗,对病情的了解是有害无益的。” 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好像又字字带刺儿。陈放好像听出路识卿这话是特意针对自己,张了张嘴,叹出一口气才接着说:“我在工作现场,受到一位alpha的高浓度信息素影响,出现了发热症状,就给自己打了omega发热抑制剂,又撑了一会儿就失去意识了。” “你现在处于发热期?”路识卿皱着眉头,并没发现陈放身上任何omega发热期的体征,怀疑地问道。 “……不是。” “你以为发热期抑制剂是可以随便用的?” “……” 陈放的沉默让路识卿意识到自己在咄咄逼人,这些年来他不常有的急躁却在此刻失控地爆发,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他缓了口气,尽可能平和地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叮嘱道:“除了发热期之外,抑制剂不能随便乱用。” “知道了。”陈放低头闷闷地回答。 “第几次出现晕倒的情况了?” “第一次。” “后颈的针孔是抑制剂?” “是。” “手臂上的伤呢?” “明火。” “为什么接触明火?” “工作需要。” “胶布下那道伤疤是怎么回事?” “……” 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年轻男人探头进来看了眼,打破了僵局,才使得两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沉默显得不那样尴尬。 路识卿将视线从病历本上挪开,看不见自己记录下来的那些昭示着陈放糟糕的身体情况的症状时,理智才略微回到脑子里。 那道疤……和腺体症状大抵没有关系。患者隐私,不是他作为医生该去探究的问题。 年轻男人走进病房,看了眼病床上的陈放,又首先向穿着白大褂的路识卿走过去。 “医生您好,我是陈放的家属。他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出院?”年轻男人问道。 路识卿听到男人自称“家属”的身份,愣了一瞬,又得体地回复道:“需要进一步检查才知道有没有大问题,先安排住院吧。” “要住院啊……他没做完的工作可怎么办啊。”男人喃喃着,又抬起头,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路识卿:“鄙人徐谨,这是我的名片,麻烦医生您了,陈放有什么情况的时候联系我一下。医生您的联系方式方便留一个给我吗?” 圆滑又小市民的语气作派,对一个生着病的人还是不忘提到工作。路识卿对眼前的男人没什么好印象,本不打算和这种人有什么往来,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下了名片。 “患者有事我会及时联系你。”路识卿把名片放进口袋,没了下文,也没有和徐谨交换联系方式的意思。 徐谨算得上半个生意人,是很会看人眼色的,看出面前这位医生的不情愿,强求自然是不成。他对路识卿道了声谢,转身去陈放的病床边坐下,很关切似的抬手想要摸陈放的脑袋,被陈放小幅偏过头,不着痕迹地躲开。 路识卿站在床尾看着,陈放单薄的身板被男人挡得严严实实,似乎也没什么反应,男人却一直跟陈放小声说着什么,偶尔碰一下逗一下,好像很亲密的样子。路识卿觉得自己此刻站在病房里似乎显得多余,把笔放回胸前的口袋里,轻咳一声,说了句:“尽快办理住院,我们好安排检查。有事按铃。我先走了。” 陈放还是没有反应,路识卿有意无意地扫了病床的方向一眼,看他低着头,又很快把视线转回去,抬脚准备离开。只有徐谨很积地应了声,并且起身要送路识卿,客气周道得令人烦躁:“好嘞好嘞,麻烦您了医生,慢走。” “请留步。”路识卿踏出病房,关上了门,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站在门外,听见病房里模糊的交谈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声音一直细细碎碎,他们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讲。 家属,那男人自称是陈放的家属……陈放除了在泽市北区那个家,什么时候在首都有了别的家属?陈放那孤僻的性子,能和什么样的人有话可聊,又能纵容什么样的人做出那种亲密举动? 家属?还是男朋友? 即便看着陈放生病也不忘念叨着让他出院工作,看陈放不舒服也还是不知体贴地逗弄说笑,只顾着对一个医生礼数周到,对陈放的关心那么虚浮又不切实际。这就是陈放找男朋友的标准吗? 路识卿有种莫名其妙的不甘心,又似乎很快泄下气,苦笑一声。 看那男人的样子,确实是个平平无奇的beta,而不是他这种令人厌恶的alpha……这一点上,确实很符合陈放的标准。 第56章 说难听一点,叫作成瘾 病房门被关上的一刻,陈放所有的气力好像一下子被抽离。他不再克制身体的颤抖,皱着眉,想要用手扶住昏沉的额头,却险些扯落扎在手背上的输液针。 徐谨挡着他的手,看输液管有点轻微的血液返流,说道:“你没事吧,我去叫那个医生回来。” “别去。”陈放很急切地叫住徐谨,无力地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自己有事,那么这些事都会变成路识卿的事。路识卿此刻会以一个医生的职责要求自己,把他这个患者从狼狈里解救出来,那感觉太熟悉,就像四年前见到路识卿的第一面,被他从汪立手下解救一样。 那个开端换来的是什么结局。 陈放不敢再有第二次了。 “做什么检查啊?你到底怎么了?那医生什么也不说。”徐谨伸手勾了勾陈放的下巴,“封面没拍完呢,咱小美人什么时候复工赚钱啊。” “别这样,被人误会你和我有什么。”陈放偏过头,躲开了徐谨的手。 “反正你又不肯答应我,我巴不得有人误会咱俩有一腿呢。”徐谨收了手,看着陈放觉得好笑,“你在这儿除了我和几个拍照片儿的,你还认识谁啊?怕谁误会啊?” 陈放愣了一瞬。好像的确如徐谨所说,他现在为了混口饭吃,靠徐谨帮他接一些给不入流杂志拍拍照片的工作,认识的人来来回回也只有一起工作的那几个。 如果非要仔细想想,偌大一个首都,他认识的人恐怕也只是多了刚才穿着白大褂走出去的路识卿。 是怕他误会?陈放想想又觉得好笑,笑自己似乎想得太多。路识卿对自己,连那一点点关切都是他医生身份顺带的,又怎么可能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去误会他和什么人在一起。 造化弄人,因果报应罢了。 “行行行。”徐谨见陈放没反应,胡乱敷衍过去,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晚饭没吃呢吧。吃什么,我去买回来。” “不用了,谢谢。”陈放没精打采地说。 “你本来就皮包骨了,上镜瘦点是好看,你要瘦脱相了可真接不着活儿了啊。”徐谨没好气儿地啧了一声,又问:“吃什么?” “……都可以。”陈放想着,以前工作是为了吃饭,现在反倒变成吃饭是为了工作,成了个循环。反正无论如何,他说什么做什么,总和几年前的境况一样,丝毫没有进步,都轮不到为了自己。 “天天随便随便的,问题都丢给我了,真是个祖宗。”徐谨看了眼手机,烦躁地挠头,“你这一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工。这几天的活儿估计都吹了,我还得跟人赔礼重新找人去……行吧,你休息吧,我买点清淡的回来。” 陈放点点头,看徐谨出去了,却没等到人回来。 他没一会儿就接到徐谨打来的电话,说甲方那边有事情,要赶个饭局,让陈放自己点个外卖,还说找人帮他办了住院,让他老实呆着就成。 徐谨这人就这样,看起来很周到,又不是时时刻刻靠得住。 陈放在电话里应了声好,挂断电话又阳奉阴违,并不打算吃晚餐,只是躺在病床上,看远处高楼外层的LED灯光变着花样闪烁。 其实他很能理解徐谨,他们是首都底层生活的一群蝼蚁,生计是最重要的事情,可以随时随地加塞儿排在任何事情前头,是每个人都默认并且遵守的规则。 陈放想想自己四年前刚来到首都的时候,显然没能完全接纳这种规则,满脑子只有过往的人事承诺,却没把活着当回事,浑浑噩噩。直到两年前被谈生意喝得酩酊大醉的徐谨阴差阳错从酒楼的保洁间拽出来,说可惜他长了一副好皮囊,开始帮他接那些做起来很别扭却体面的拍摄工作,这才叫他有了点今时今日人的模样。 可活得再怎么体面,他总归抬不起头。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成为城市规则的信徒,只消路识卿一个眼神,他便有了叛逃的念头。 陈放开始反思自己来到首都的动机,不过是不想让承诺落空,又或是想要离路识卿近一点。 近一点。多近呢?近到能看到白大褂工牌上印着的路识卿的名字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吗? 没有意义。 陈放伸手摸了摸后颈,腺体表面本该光滑的皮肤变得有些粗糙,叠加着新新旧旧的针孔和疤痕。仔细看起来大概很丑,气味寡淡,没有甜美的味道,连正常的功能也不再完备,时常发热,甚至一点点alpha信息素也能催生可怕的热度。 没有一颗完好的腺体,他曾经痛恨的omega身份失去价值。 一个alpha今后会很有作为的,没有价值的蛆虫不要妄想往他身上爬。陈放突然想起这句话。 他茕茕孑立,一无所有,那一点点微薄感情在城市的高楼林立中飘着,是拽着他的绳。 拽着他苟延残喘的同时,绳的那端必会有人徒增负担,被他拖累。 陈放整夜没有睡好,或许是换了环境不适应,又或许是因为对面医院办公楼的灯光一直亮着,让他想到彻夜工作的身影里或许有熟悉的一个。 早上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陈放身体下意识抖了一下,没敢抬头,等到脚步声走近才发现进来的只是护士。他长舒一口气的模样像是死里逃生,感觉自己变得很奇怪,莫名其妙的紧张,也不知道在害怕或期待什么。 护士往陈放的床头放了一摞单子,说是医生开的,要他尽快缴费做检查。陈放没有先看那堆他看不懂的检查项目,光是算了下费用,他就觉得完全没有看项目名称的必要了。 不是讳疾忌医,哪怕忌讳也要有就医的资本,他显然是连这个门槛都没有跨过。 陈放在心里算了算,似乎还是抑制剂的性价比高一些,哪怕是腺体已经千疮百孔,新伤叠旧伤也没什么所谓。他没数过四年间自己的腺体被扎进过多少支抑制剂,好像剂量的确要超出正常,但最起码作用起效的时候,他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像是被保护着一样。 被保护的人会贪恋这种安全感,只不过他依赖的是药剂,说难听一点,叫作成瘾。 陈放所在的病房只有他一个病人,所以并不常有人出入,可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终日惶惶,连躺在床上时都要稍微偏过头,保证自己能不着痕迹地看到病房门口。 当傍晚时分门再一次被推开时,陈放第一时间看向踏进病房的鞋子,白色的护士鞋,陈放松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 “手上的烧伤,该换药了,挽下袖子。”护士头也不抬地准备着药品。 陈放把袖子扯上去,看护士揭开纱布,覆盖着的皮肤红肿起疱,新鲜的伤却没有经年累月的刀疤刺眼。 陈放的手臂跟着身体抖了一下,护士以为他疼,动作轻了些,可并不是因为这个。烧伤的疼痛并不鲜明,反倒是那道刀疤,像是重新被反复割开一样,让陈放疼痛又慌乱地发抖。 他突然想到昨天醒来的时候,路识卿已经在病房了……他看到了吗? 隐瞒或欺骗太多,就像堆砌城墙一样,要在空缺处填补新的谎言,以求被掩盖的事情不被轻易洞悉。这似乎成为一种惯性,陈放已经下意识开始在脑子里编织听起来可信的解释,却被护士关门离去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如梦初醒,怅然若失。 撒谎……有必要吗? 路识卿今天根本没有在这间病房里出现过,更遑论看到他手上的伤疤之后来找他质问出一个说法。 他们如今的关系止于冰冷的医患之间。路识卿不会问他的伤口如何,或许根本对一个意料之外的累赘避之不及,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再施舍。 自作多情后,陈放又识时务得有些过分。 这是四年前他才学会的,知错能改。 第57章 陈放大概也不需要他来救 下班时间过去很久了,血液科的办公室依然灯光大亮,屋子里只剩路识卿一个人。 作为大五的实习学生,每周都要在不同的科室间轮换。今天是路识卿在血液科实习的第一天,教授让他整理今天的血液信息素浓度化验单的检验结果。工作量有些大,但路识卿动作快,整理结果被完整收集到电脑表格里,路识卿按下保存,又再一次把桌上的检验单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眉头紧皱起来。 有一个本该出现在患者姓名栏的名字,没有出现。 路识卿把单据放到一边,手抵着额头发呆,又从白大褂的衣兜里拿出一张证件,姓名栏上写着那个缺失的名字。 昨晚他下班后准备开车回学校的宿舍,在停车场入口处被徐谨匆匆忙忙地拦下,塞了一张硬质卡片到他的手里。路识卿原本下意识不想收的,扫了眼卡片,上头印着的人像和信息让他一时忘记了推拒。 徐谨说自己有急事,想麻烦路医生帮忙办一下入院手续,并把陈放的证件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再三道谢后便离开。路识卿捏着那张证件,好像拿着个烫手山芋,最后没办法,只能折回去,帮陈放办理了住院手续。 可证件总不能一直放在他这儿,得还回去。 路识卿拿出徐谨昨天给他的名片,手顿了顿,莫名烦躁起来,把名片扔到一边,又抬头看着窗户外的住院部大楼。 其中一间病房里住着个不听话的病人。 几分钟后他穿着白大褂横穿过连接两栋主楼之间的长廊,站在了陈放的病房门口,叩门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能落下。 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医生职责罢了,就算是看在遇见一场的份儿上,见人有难,拽他一把而已。如果今天不是他发现陈放没有按照医嘱做检查,而是其他医生,估计也会这么做,没什么奇怪的。况且他来也并不仅是为了劝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如果陈放铁了心不做检查,他绝对不再多说一句,把证件还给人家,从此就再无瓜葛。 两条非平行线相交后只会渐行渐远,高中数学课本上的理论,用在人身上大概也无不可。 本来就该这样的。 叩叩。 路识卿的指节在门上轻轻敲击两下,呼吸和心跳似乎在那一刻随着无人回应的沉默而停滞,他索性握上把手直接推门进去。 病房里很安静,只是没有了各种机器运转的声音,被子整齐叠放在床头,连床单上的褶皱都被抚平,唯独不见应该躺在病床上的人影。半刻后护士推门进来,拿着新的床单和被子,把床上的替换下来。 “这床的病人呢?”路识卿急切问道。 “办出院了。”护士想了想又补充道,“下午换完药就走了。” “谢谢。” 一般无二的情况,路识卿在四年前就领教过。愣怔一瞬间后,他偏过头嗤笑一声,笑中混着落寞,不像在笑别人,反倒像笑自己。 当年还说什么医生好,答应要考医科大学,到头来非但没有践行承诺,现在连最基本常识都违背,连检查也不肯去做。这样的人,不把自己当回事,自然也不值得别人把他当回事,身体状况再糟糕,也不是医生救得了的。 或许医生悲天悯人啊,总容易自作多情。陈放大概并不需要他来救。 那样苍白病弱的一个人,从他身边逃走倒是熟练得很,每次都能悄无声息的。 故技重施,时隔四年,一点也没有生疏。 路识卿返回血液科的办公室,把桌上丢着的名片拿起来,按照上面的号码拨通了徐谨的电话。直到路识卿耐心耗尽即将挂断的前一秒,电话才被接起来,含糊不清的吐字和吵闹的环境噪音,不知道是什么酒局或者奢靡场合。路识卿把听筒稍微远离了耳朵,皱着眉头,心想陈放的眼光跟四年前相比真是一落千丈,怎么找了这种人。 不过都跟他没关系,他没有指手画脚的立场,不耐烦地单刀直入说道:“陈放的证件还在我这里,有时间麻烦取一下。” “啊……”徐谨听上去不太清醒,含含糊糊地说:“陈放不在病房吗?医生你直接给他不就行了?” “他自己办了出院,已经走了。”路识卿对电话那头毫不知情的男人愈发不满,“你作为家属,病人出院,竟然没有过问吗?” “妈的,真是……”徐谨听起来的确毫不知情,并且似乎也没有因为路识卿的指责而反省的态度,很烦躁似的说:“医生,我现在有事回不去。后天,你说个地儿,我去取。” “首都医科大学校区。”后天是周末轮休的日子,路识卿会在学校。 “行了知道了,谢谢您。”徐谨很快挂掉了电话。 路识卿听着电话里挂断的电子音,开始怀疑这个醉鬼是否能在清醒之后还记得他们的对话。如果不记得,他也不想再和这种人有多一次的交流,直接把证件放在医院的失物招领处好了。 或者就当没这回事,真正着急的人会来找他的,路识卿想。 他脱下白大褂挂在衣架上,把陈放的证件放进裤子的贴身口袋里,去医院停车场开自己的车回学校。到达宿舍时已经很晚了,却没有室友在宿舍,估计这时候都在图书馆苦读,准备年末的研究生考试。 路识卿拿到了专业的推免名额,学习压力相对轻些,本来打算在寝室看会儿资料,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好像空气出现棱角,硌得他浑身难受。 摸了摸裤子口袋,硬质卡片一角硌着他的腿,路识卿找到了那个让他难以静心的根源。 他把陈放的证件拿在手里,似乎只有在躲开其他人的时候,他才忍不住想要仔细看一看从他世界里消失了太久的面容。证件上的照片是重新拍过的,没有四年前好看,有些枯槁,眼窝和面颊陷下去,眼睛灰蒙蒙的,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 他过得并不好。 就算过得不好,也要从自己身边逃走的理由呢? 陈放当年留下的理由,路识卿如今想来实在冠冕堂皇。可托词再怎么虚妄,陈放铁了心要走,无论是年少时的承诺,还是没有送出手的戒指,都绑不住一缕逃逸的氧气。 而陈放如今找到了新的恋人,就像他要把证件物归原主一样,留人不住,他只给自己剩下午夜梦回时缥缈的影子。 那今晚不要再梦到你了。 路识卿把证件收起来,去柜子里找自己的安眠药。多年以来,他的睡眠障碍未见好转,只能依靠安眠药勉强入睡。 他拿出白色的药瓶,旋开盖子往手心里倒了倒,只有零星的细碎粉末落在掌心。他有些丧气地把药瓶扔进垃圾桶,突然开始后悔方才一时赌气,有了不要再梦到陈放的想法。 药瓶空了,他今夜的睡眠即将被漫长的黑暗剥夺。 那就真的梦不到了啊。 第58章 怎么敢去染指陈放 周末的整个白天,路识卿呆在图书馆,手机开了震动放在桌面上,直到傍晚时分才第一次嗡嗡作响。 路识卿把这个讨人厌的号码备注为一个句号。意识到打电话的人是徐谨,大概是为了取回陈放的证件的时候,他甚至烦躁地不想接听。 他只看着手机震动,故意晾着徐谨一会儿,当周围人因为手机和桌面共振发出的声音看过来时,路识卿才拿起手机,走到楼梯间接起电话。 “喂,医生。诶,您还是个学生呢?在校区?”徐谨说道。 “请问有事吗?”路识卿明知故问。 “我已经到你们学校了,保安不让我进门,麻烦您把我们家陈放的证件带出来。” 我们家。路识卿在心里把这三个字狠狠撕碎了无数遍才压制住莫名的暴躁。 “行,稍等。”路识卿答应一声,又暗暗嘲讽,连保安都不让徐谨进学校,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好人模样。 陈放的证件一直被路识卿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可他突然很想回趟寝室,放好东西,再喝杯水。来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他们打完电话的半个小时之后。 路识卿远远看见了徐谨,穿着大花的衬衫,鲜艳得像是刚从海岛度假回来似的,戴上花环就能直接去度假村迎客了。更让路识卿看不顺眼的是他冲着对面站着的女大学生笑容满面、动手动脚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大尾巴狼。 他不是陈放现在的男朋友吗?怎么能背着陈放随随便便和一个女生搞暧昧? 这种渣滓,怎么敢去染指陈放? 徐谨没注意到正在走过来的路识卿,也并没有收敛的自觉性,甚至伸手挑了挑女生的头发,在她肩膀和腰上拍了拍,不知道又说了什么,逗得女生笑起来,并且递给女生一张名片,然后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拳头打掉了墨镜,狼狈地偏到一旁捂着脸。 女生被吓得说不出话,后退着走掉。 路识卿胸膛剧烈起伏着,站在离徐谨很近的地方,死命攥着拳头,关节因为方才与徐谨的脸猛烈撞击而泛了些红。 “我操!你他妈有病啊!”做商人万事留一线的习惯让徐谨没想着还手,况且他打量着路识卿人高马大,即便动手也还是自己吃亏,只能用暴躁的言语来发泄,“医生同学,我他妈招你惹你了?我撩你女朋友了?” 路识卿喉结上下滚了滚,没说话,攥着的拳头也略微松了劲儿。 徐谨是没招惹他,也没撩他什么女朋友。 只是把他日夜捧在心里的珍宝当作杂草随意践踏,任意欺瞒。 他没法控制自己。 可他如今似乎没有立场置喙,无论珍宝还是杂草,他的心里只是空荡。 “陈放既然选你,就请你好好对他,不要把他当成随便一个什么玩意儿。”路识卿把陈放的证件塞进徐谨花衬衫的口袋里,“我不想插手管你的破事儿,但是如果你伤害陈放,我会带走他。” 徐谨敲开陈放那间破旧的地下小出租屋的门时,猫眼儿黑了一下,随后陈放给他开了门。 “你出院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儿啊?”徐谨摘掉墨镜挂在衬衫领口,很不客气地脱鞋进门,给自己倒了杯水。 “啊。我没什么事。”陈放转身跟过去,并没把无数次这样毫不见外进门的徐谨当成外人,看见他嘴角青了一块,问:“你嘴怎么了?” “我没什么事。”徐谨故意矫揉造作地学着陈放的语气,喝水的时候被烫了一下,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他抽气,缓了缓又对陈放说:“你真没事?哎,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上次晕倒是怎么搞的?直愣愣倒进火堆里,给我吓一跳。” “上次拍摄之间沟通的时候,那个甲方的alpha对我用信息素……又不是头一次了,就是这次太过火,我自己打了针抑制剂。”陈放叹了口气,很无奈似的,“没办法,人家是出钱的。” “我说他怎么总指名道姓地找你,妈的老色/批。”徐谨毫不避讳地骂道,“没事,这狗东西再有活儿,我不给你接了。” “不赚钱了?”陈放笑了笑,心里还是感激徐谨的。 虽说徐谨明里暗里地表明过对他有心思,但这心思也并不是非他不可。徐谨不是很在意,出了事顺便尽可能护着陈放,但也不勉强自己逞强。他们更像一种互惠互利的寄生关系,没掺杂权重过大的因素,比如感情,俩人都不会有什么负担。 “赚啊,你没事就赶紧给我干活儿去。”徐谨打趣道,又翻了翻手机,“不过我以为你要休养一阵子呢,活儿都派给别人了。最近就一个活儿,你去吗?” “嗯。”陈放点了点头,像平常一样,徐谨给他接什么活儿,他就干什么,出于习惯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在哪儿啊?” “下周末,去首都医科大学的校区里。” “……首都医科大学吗?”陈放看向徐谨,想要确认自己是听错了。 “是啊,首都医科,就你看病那医院的主校区。”徐谨原原本本地解释一遍,让陈放没了侥幸的念头。 “要不,这个我不去了,你找别人吧。”陈放垂着眼,用手绞着衣摆,闷闷地说。 “我靠,陈放。”徐谨撇嘴笑了笑,像是被蒙在鼓里之后豁然开朗并且有点不爽的模样,用手掰过陈放的肩膀,“你不会真和那医生有点什么吧?” “……什么啊,我就是不想去了。”陈放躲开徐谨的手,转身去厨房烧水,却忘了水是刚烧好的,壶还热着,险些烫伤了手。 “别跟我装了。”徐谨横插到陈放面前,挡住他转身的去路,“我在医院就觉得不对劲,今儿去他们学校给你拿身份证,我正撩个挺漂亮的学生妹呢,他不知道哪儿冲出来的就给了我一拳,还说我再怎么怎么样的,就……把你带走?”徐谨指了指自己嘴角的淤青,像是抓到确凿证据似的逼问陈放:“看见没,这给我打的。你赶紧给我交代清楚,不然我这拳挨得不明不白的。” “那是高中的事了。”陈放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似乎很艰难地回忆过往,即便回忆历历在目,又很难用语言清楚地表达。 跨年夜的花火,平安夜的愿望,或者是当时没有十分在意的一个吻,都像甜过的糖被时间碾成碎片,一星半点都没有浪费地扎进心脏里,混着变质且苦涩的毒药泵出鲜血。它们从手腕的刀口下溢出来,把一段诚心祈求的姻缘熔断,也把他弄得狼狈不堪,即便雨被染成粉红色,都难以冲刷干净。 陈放是被胳膊上逐渐急切的拍打唤回神智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当陷入某些回忆漩涡时,他总是走神得厉害。 “你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入魔了,那样儿怪瘆人的。”徐谨见鬼似的盯着他看。 “没事。”陈放沉下口气,整理着思绪,发现其实让他四年间深陷其中的事情其实并不难总结:“我们分开了。” 第59章 他们之中没有一位幸运儿 “来!我们休息十五分钟!模特调整一下状态!今天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 陈放冲工作人员鞠了个躬,像是得到了特赦令,身体和精神都从镜头前的拘束状态中解脱出来,自己找了个小花坛的边缘坐下。 他挽起袖子,上次的烧伤不重,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有手腕处覆盖一层很接近皮肤颜色的肉色胶布,用来掩盖那道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疤。或许是天气太热,皮肤汗潮,胶布的边缘微微翘起,陈放想用指尖抚平外翻的边缘,还是无济于事。 替换的胶布应该在徐谨那里,他今天早上是一起来的,现在却不见人,大概是又发现了什么上镜的潜力股模特,又或者是对他胃口的漂亮小女生,不知道又去哪里撩拨人了。 真是事事不顺。 今天陈放在镜头前的状态也不太好,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服装领口太大,稍抬一抬手就会露出腰腹,让他动作拘束姿态僵硬,又或许是因为拍摄地点是首都医科大学的校园内,来来往往的不少学生,让他总是心有不安,颇多顾忌。 其实陈放本不打算来的,最终让他决定接下这份工作的是周五傍晚房东的电话,房租不能再拖了,要么交钱,要么滚蛋。 在首都漂了四年,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又哪里有什么挑剔工作的资格。 徐谨也一直劝他,别为了躲前男友活活把自己饿死,况且大学的校区又不止眼前这小破出租屋一丁点儿大,怎么就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也是。还要吃饭,还要活着。 可有时候连陈放自己都不知道拼命活着是为了什么,以前或许有个答案,但被一票否决,他又陷入迷茫。 时间不明不白也过去了。 “来,模特就位!” 陈放回过神,整理好衣服,回到了拍摄场地。下半场拍摄要和另一位模特搭档,人高马大的,似乎是个alpha,陈放下意识回避开对方投来的炽热目光,甲方却偏偏要他们表现出情侣的亲昵。 “再靠近一点,手搭到对方腰上。”摄影师指导姿势的态度很专业,只是模特心不在焉。 陈放被搭在自己腰上的大手箍得动弹不得,几乎贴紧那位alpha模特的身体,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毫不掩饰的薄荷味信息素。 此刻窜进鼻腔的薄荷味并没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反倒成了游走在身体内的火星,热度沿着血液流向蔓延开,直达后颈处对alpha信息素极为敏感的omega腺体。 熟悉又令人恐惧的感觉,失控的前兆。 “对不起,麻烦停一下!”陈放从alpha模特的怀里挣脱出来,踉跄着跑到远离拍摄现场的地方,慌忙从口袋里寻找着什么,急切程度堪比落水的人找寻一根救命稻草。 一个细小的针管从口袋里被翻出来,陈放僵硬的身体如释重负地放松了一瞬,接着急不可耐地打开针管的封口,以熟悉的角度将针尖对准后颈胀痛的腺体。 没有预想中的刺痛,药剂即将赋予的安全感也被剥夺,反倒手腕被很大的力道抓住,箍得陈放手指使不上力,抑制剂掉落到花坛杂乱的枝叶间。 “不是说了抑制剂不能随便乱用吗?为什么还给自己打?” 熟悉的声线从上方传来,陈放一时之间忘记对抗手腕上的力道,抬头看见了路识卿压抑着愠怒的脸。 他怎么在这儿? 他在生气。 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吗? 陈放有些心虚地别过视线,被腺体连带着发热的头脑不允许他更深入地思考,只留给他腺体肿胀和身体失控的感觉,催促他去找回能消除这些症状的抑制剂针管。 好像掉进花坛里了。 陈放伸手摸进被精心修剪过的枝叶间隙,树枝尖端很刺手,好像把指节表面地皮肤划出了红痕,可陈放好像感觉不到似的,继续茫然无助地把半截小臂也伸进去,试探着摸索。 无谓的神情、执拗的态度都成了此刻路识卿怒火的助燃剂,他抓着陈放的手腕把人拽起身,逼他看着自己,问:“你宁可搞坏身体都不肯听我的,是吗?” “别生气,不是,不是的……”陈放摇头否认道,呼吸变得急促,视线愈发迷蒙不清。慢慢的,好像路识卿也从他的意识中消失一样,只剩下他对自己告诫似的喃喃:“不要发热,抑制剂……打了就没事了……” “发热?”路识卿听着话皱起眉头,把不断后退着想去花坛边找抑制剂的陈放拉近,用一只胳膊将人箍在身前。皮肤被浓重的妆面遮盖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他伸手探了探陈放额头,似乎的确要高出正常温度。 一些可以被看作发热指征的症状得到证实,陈放的反常表现得以解释,路识卿却更加不解。 他从方才路过这里,看见陈放在镜头前被那个alpha搂着开始,就一直站在花坛外。明明在那之前陈放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表现,而症状的出现到加重不像是omega每月一次发热期的循序渐进,而更像是在某种因素催化作用下骤然爆发的反应,并且显然已经脱离了陈放本人可控的范围。 路识卿很快意识到,这好像是……病态极度易感的omega腺体受到alpha信息素诱导时产生的异常发热反应。 抑制剂不可以滥用,而眼下又没有解决措施。 路识卿低头看见陈放失神的眼睛,理智陷进陈放眼底无尽的空洞,他似乎除了眼前的人之外再无法顾忌其他,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往附近停车位上自己的车子跑过去。 “喂!老路!你抱着那小模特干嘛去!”原本以看热闹的心态和路识卿一起站在路边的同寝室友问道。 “去趟医院。”路识卿头也不回地答。 把陈放抱到车上的功夫,路识卿领口的皮肤已经被陈放抓红了,他的呜咽声断断续续,痛苦听起来有增无减。 路识卿让陈放躺在后座,启动车子,将车窗开了道缝,让流动的空气把车子内空间存在的属于他的信息素带走,减少对陈放的影响。 后座上陈放不安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路识卿调整着后视镜的角度,看见陈放闭着眼睛,眉头打了结似的皱着,没有了方才那样局促躁动,安静下来,额头几缕头发汗湿了粘在一起,整个人像是刚从死水潭中打捞出来一样,连呼吸都透着疲惫。 明明他从自己身边离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至少是健康的,没有脆弱成如今这副模样,像无数场梦里抱不到的、碎了的雨。 那场雨之后的每一刻,拼拼凑凑成的四年。 陈放一直这么糟糕地活着吗? 路识卿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喉结随着杂乱的呼吸上下滑动,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痛苦。 那场雨并不慷慨,没有在他们两人之中恩赐一位幸运儿。 他也是如此,糟糕地活着。 第60章 你的急事就是逃开我吗 吊瓶里的药液滴落一半时,陈放醒了。 路识卿见他睁开眼,一脸茫然地面对病房里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在一旁告诉他:“只是精神紧张过度和体力透支导致的低血糖,吊完水就没事了。” “……谢谢。”陈放的声音有些干哑,短短一句道谢也显得生硬无比。 路识卿没对陈放生疏的谢意做出回应,只是伸出手,手悬在半空时他见陈放的胳膊轻轻一震,往身体边挪了挪,演技拙劣地远离了路识卿手臂的运动轨迹。 避之不及的模样。路识卿想,也是,毕竟他是alpha,是陈放厌恶至极、甚至狠心抛下一切想要逃离的alpha。 路识卿眼神沉了沉,只是伸手略微将输液速度调慢了些,药液温度比较低,这样慢点就不会太难受。 空气陷入沉默,时间随着药液缓慢规律地滴落。 路识卿看着陈放苍白的皮肤、干裂的嘴唇以及看起来并不那么顺眼的衣服大敞的领口里露出来嶙峋的锁骨,先开口问道:“你当时是在做什么?” “工作。”陈放掀了下眼皮,似乎看到路识卿皱着的眉头,又立刻垂下眼,补充着解释:“给杂志商家拍照片。” “那也别离alpha太近。”路识卿想到方才那个陌生alpha搂在陈放腰上的手,别过视线,好像很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讨厌吗。” 陈放张了张嘴,很费力似的,过了许久才找出一句毫不相干的、可以转移话题的话:“你……怎么也在那里。” “首都医大是我学校,这里是我实习的医院。”路识卿的声音很冷,像沉入海水的冰川,把一句简单陈述赋予很多不甚明晰的含义。 你出现在了我的地盘。 今天是我帮了你。 我现在在做本该是你的,医生的工作。 …… 而你是那个没守承诺的人。 陈放的能力那么好,高中的语文卷子做得游刃有余,现在却不晓得能不能读得懂路识卿的话。 他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表情上的一点波澜很快被压抑下去。或许是不解而无话可说,又或许他读得懂,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因为多数时候,清醒的人才痛苦。 “那,你先去忙吧。”陈放过了半晌才很小声地说。 “赶我走吗?”路识卿反问道,并没有等陈放承认或否认,又接着说:“今天我没有事情。” 言下之意,如果陈放不赶他走,就没有资格管他是来是去,而他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陈放自然说不出赶走路识卿这种话来,也不出声,路识卿未尝不知道,关于掺杂了太多过往的话题,实在没有继续谈论下去的余地。 容量不大的吊瓶药液慢慢见了底,路识卿很小幅地抬了抬手,见陈放没像方才那样躲开,打着针的手突然收紧攥着被子,于是用手掌附上陈放的手,感受到他局促不安的慌张,又从容地继续着动作。 “别太紧张,拳头松开。”路识卿把被子一角从陈放手心里揪出来,又帮他把僵硬的手掌抚平,摸到他手心里很快渗出来的潮汗,“我帮你拔吊针。” 虽然陈放听话地没有动,指尖却阵阵发抖。针头被拔掉,路识卿还没有放开他的手,用拇指隔着纱布轻轻按住针孔的位置帮他止血。 被拉出衣袖的手腕很细一截,好像脆弱到一旦弯折就会断裂。路识卿看着陈放手腕内侧肤色略微不均的位置,想起这块肉色胶布盖着的位置下,就有一道曾被惨痛折断的痕迹。 被自己,或被别人。 而狰狞痕迹中缝合进的许许多多事,他都不知情。 “为什么不做检查?”路识卿依旧保持着动作,“上次开的检查单,一个都没做。” “……突然有急事。”陈放垂着眼睛,胡乱说了个再笼统不过的借口。 “什么急事?”路识卿抬起头直视着陈放的眼睛,“陈放,你的急事就是逃开我吗?” 一直到晚上,陈放的脑子好像当机一样,画面定格在路识卿当时说出那话的眼神。 那时路识卿的眼睛很深,好像里面藏着无数道尖锐的钩子,把他的心向四面八方拉扯,直到扯破一个口子,有没来得及被独自消化的苦涩汩汩流出。 他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回应的,左不过是否认,或者沉默。 他无法承认,可路识卿又没说错。 时隔四年,路识卿很不合常理地,似乎要比四年前更了解他。 路识卿还说,给他办了住院,让他在这儿呆一晚上,明天早上会来带他做检查。 陈放忘记了睡觉,回过神来,看着窗外天边泛起的一抹晨光,意识到路识卿口中的“早上”将至,急忙摸出手机,拨通了徐谨的号码。 忙音响够一分钟,电话自动挂断,如此重复两遍,徐谨才接起电话。 “操,谁啊?” 陈放努力从刺耳的电子音乐声中分辨出属于徐谨的声线,这样的情况多得数不清。听声音他好像又喝多了酒,神智很不清醒,连说话都断断续续,好像断一下就可能随时睡着。 “你,你在哪儿?”病房里凝滞的安静让陈放不敢发出很大声音,生怕随着空气被声音搅碎,自己的叛逃行为也会被戳穿。 “什么?”徐谨身处嘈杂环境,声音倒是很大,“我听不清,你大点声!你谁?” “我是陈放。你,你现在有时间来医院接我一下吗?”陈放不太确定地询问,毕竟听起来,现在的徐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来这里把他带走。 “陈放啊。”徐谨打了个酒嗝,周围好像还有人在笑他,他接着口齿不清地说:“哎,我听他们说你,你被个学生带走了?是你的医生同学吗,啊,不是,你前男友吗?” 摆在明面上的事情,陈放却有些抗拒回应,只是不肯死心地又问了一遍醉鬼徐谨:“你现在没空是吧。” “你跟你前男友在一起,我去干什么?没空!”徐谨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两声,“我他妈是情敌啊!我过去又要挨揍……又……” 徐谨的声音逐渐变弱、消失,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陈放挂断了电话,在床边呆坐了会儿,手不自觉摸上自己的后颈,指尖轻轻碰触腺体表层覆盖的那块伤痕叠加的脆弱皮肤。 徐谨不能帮他,但他还是要走的。 检查其实没所谓,腺体是他自己的,经历过什么他很清楚,无论多么糟糕的情况,他也不是不敢面对。 可是结果也会被路识卿看到。 之后呢,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得到路识卿作为得到医生的救助,作为旁观者的唏嘘。 又或者,作为昔日恋人的同情和原谅。 那才最糟糕。 他可以再经历很多场惨烈的暴雨,可以再流很多次血,可以再添置很多个疤痕。他既无前途,也无退路,不怕困在原地,变得更糟糕一些。 但路识卿不可以。 能配路识卿的,都不可以糟糕。 第61章 可他为什么还拽着自己呢 天至微明。 陈放拿起床头被叠放整齐的服装,是他被送进医院时穿着拍照的那套,对于一个即将要做不好事情的人而言,这套装扮或许太过高调。陈放看着衣服皱了皱眉,但他没得选,最终还是把身上的病号服换下来叠整齐,细心地把被子和床单整理好,犹豫一下,打开了病房的门。 走廊里很安静,灯光把空气照得冷白,铺在地面,将屋门下逐渐扩大的夹角填满,从里面露出一只白色帆布鞋和一截瘦弱的脚踝。 旁边长椅上凝固的人影突然晃动一下。 陈放把脚步放得很轻,半个身子探出病房外,下一秒,便有了进退为难的念头。 路识卿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肘撑着腿,从来挺直的脊背好像很疲惫似的佝偻起来,正稍稍偏着脑袋,用布满细密血丝却又无神的眼睛看着上一秒悄无声息踏出病房的那只脚。 陈放的脚没能收回来,仿佛被路识卿的目光缠了道锁链在脚踝上,连带着整个人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像是在等待审判。 路识卿没有出声,眼底平静,似乎并没有即将下达判决的暴戾和决绝,只是盯着那截能被他的手完整握住的脚腕看。他看了许久,似乎突然有所感触,稍稍抬眼,看见陈放写满惊惶又无措的脸,很容易受伤的模样。并不锋利的目光像是怕刺到面前的人,体贴地只停留了一瞬间,路识卿又转回视线,头低低地沉下去,呼出很短的一口气。 他的眼睛被手掌挡住,陈放只看见路识卿嘴角短暂地勾起一个弧度。但那与笑容的模样大相径庭,好像只是单纯为了破开一道口子,将身体盛不住的苦涩倒一点出去。 陈放的手搭在门框上,嘴唇张了张又合上,好像很识时务似的,不会再将“你这么在这里”这种愚蠢的话问出口,更不会试图对自己此刻的行为做出一番能让路识卿高兴起来的解释。 僵持不下,最后是路识卿先出了声。 “没睡觉吗?” 似乎没有预料到路识卿问出的问题竟然是给自己留了可以回答的余地,陈放愣了愣:“嗯……你也没睡。” “你要走了?回家?” 路识卿又转头看着陈放,他穿着昨天那套并不适合他的衣服,收拾完备,显然一副要走的样子。询问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与先前强制陈放住院、接受检查时候的咄咄逼人又截然不同,仿佛隐忍的怒意被某种未知的情绪稀释,本该归于平静,可他看上去却那样无力。 “……可以吗?”陈放有些犹豫地问道。 “你自己走,还是……有人来接你吗?”路识卿又问。 “我自己。”陈放并不能理解路识卿现在的态度,只是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的问题。 路识卿站起身,手揣进衣服的口袋,又拿出来,叹出很长的一口气,“这个时间打车麻烦,我送你。” 陈放想要推拒,又不敢轻易打破当下的境况,迟疑之际却看到路识卿朝自己走过来,很熟练地牵起他的手,顿了顿又放开,脱下身上的外套裹到他身上,隔着衣袖拉住他的小臂。 动作很轻,甚至很贴心地避开了手腕上贴着胶布掩盖伤疤的位置,圈着陈放小臂的手掌没用力气,却让陈放全然遗忘了推开的念头,跟着他闷闷地走,随着一路上时明时暗的光线看他的背影。 他好像很累了,陈放想。 可他为什么还拽着自己呢? 这个问题很难,比路识卿怎么也教不会自己的数学题更难。 当时的题目解不出答案,陈放说空着就算了,他太笨学不会,让路识卿别浪费时间继续教了。可路识卿偏不肯罢休,换了很多种方法,非要让陈放能亲手写出答案为止。 最后花了很久,整整一个晚上,陈放才得到了答案。 眼前的问题呢。 陈放甚至开始思考,如果这个问题更难,如果花的时间更久,如果他从四年前就开始想这个问题,现在能够得到一个答案吗? 时间没留给他思考的余地,他坐上了路识卿的车。 除了开口问一句地址,路识卿没再跟陈放说什么,车里只有电子导航的女声不厌其烦地进行礼貌体贴的提示,没有感情,也不知疲倦。 “本次导航结束,欢迎您下次使用。” 目的地是个看上去不太正规开放式的社区,没有大门和保安,路识卿兜兜转转两圈,也没找到注明的停车位。 “车子停在路边就行,没有人管。”陈放犹豫了许久,很小声地开口提醒。路识卿闻言,沉默着打方向盘,车子停靠在马路边。 路识卿拔掉钥匙又解开安全带,转头看了一眼动作慢吞吞的陈放,又转回去自顾自打开车门,下了车站在车子边等,视线穿过防窥的车窗,精确地落在陈放身上。 这大概是要跟去家里了。陈放似乎预料到路识卿会这样做,却没有想好如何应对,又不敢磨蹭,只得下车,往自己住着的地下室方向走去。路识卿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距离不远也不近,可陈放还是感到一阵局促,脚步很快,又没有快到可以甩掉路识卿的程度。 他们走进一户居民楼,楼梯边是一条幽深昏暗的小通道,陈放转身看了一眼路识卿,见他没有就此止步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通道里一片漆黑,没有照明设施,平日里陈放也走过无数遍了,今天却反常地磕磕绊绊,倒是路识卿很沉着地跟在他身后,甚至能在他踉跄一下的时候伸出手扶他一把。 通道尽头有个拐角,陈放跺了下脚,墙壁上的小灯发出昏黄的光,却足以让陈放能成功将钥匙对准眼前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的锁孔,也足以让路识卿看清通道里堆积的灰尘垃圾和周围恶劣粗糙的环境。 门被打开,屋子里依旧昏暗,陈放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好像投身黑暗即将被吞没的样子。路识卿忍不住想伸手拽他时,屋内的灯骤然亮起,他的手指蜷回来,在陈放转头看他之前若无其事地收回身侧。 “你……要进来吗?”陈放垂着眼,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家里没什么能招待你的。” 路识卿不能判断陈放的说辞是真实的窘迫还是推诿的托词,但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招待他了。 如果这时候他执意进门,好像是在故意为难。 “知道了。” 路识卿淡淡说着,沉默了一会儿,抬脚转身,向通道入口处明晃晃的光亮走去。 他的脚步很沉,背影逐渐被光源模糊,渐远,最后彻底被光亮吞没。 昏暗深处那扇不起眼的小门,久久没有关上。 第62章 有些话依旧没没有出错 门再次被敲响,是大概半小时之后。 陈放一直躺在床上发呆,听到声音后筋疲力尽地起身开门,看到路识卿挤在窄小的门框里,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 “不用你招待我。”路识卿把手里一个食品袋子递到愣怔的陈放面前,“买了早餐,一起吃吧。” 主人没得招待,客人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虽然眼下的情况看起来似乎偏离了预想,但又好像实在挑不出错处。 陈放只得接过食品袋,愣愣地转身,给路识卿留了个门。 门口是一段向下的楼梯,这是个地下室。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四面的墙壁有许多细碎的裂纹,甚至受了潮生出些黑色的霉斑。 在旁人看来,陈放从来一副干净清落的模样,实在不像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或者说是不应该。即便是路识卿,时隔四年再次来到陈放的生活环境中也还是会感到有些意外。但只要他从蒙尘的记忆中擦出一道缝隙,便能很快理解,因为陈放仿佛从来都是这样,常年累月,早已很习惯并且擅长在脏污里活着。 陈放从墙边搬出一张不大的折叠桌子支在床边,转头见路识卿还站在楼梯上不动弹,手上的动作迟疑一瞬,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楼梯下抬头看,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关切,又没有勇气询问他为什么站着不进门。 路识卿开口道:“没有拖鞋。” “啊。拖鞋……只有一双。”陈放低头看着自己脚踩的破烂拖鞋,有些局促地说道:“别换鞋了,我这儿……也不怎么干净,没有讲究。” 路识卿又扫了眼门口那块落脚的地方,只有陈放换下来的鞋子,微不可闻的舒了口气,顺着楼梯走下去。 陈放想要伸手接过路识卿手里零零碎碎的袋子,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在不大的空间里找到一块大概可以称之为厨房的角落,把买来的吃食堆放在那里。 陈放看路识卿自顾自忙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低头整理桌上的早餐。 路识卿买了两盒小笼包和两杯白粥,不多的东西也能将不大的桌子摆满。俩人坐在床边,桌子的同侧,陈放犹豫着拿筷子放到桌上,推到路识卿那边去,手肘小心翼翼地收着,明明是在自己家,却比头次到访的客人更拘谨的样子。 路识卿解开外套的扣子,把一杯温热的白粥拿到陈放面前:“没有黑米粥了。” “……谢谢。” 陈放无心在意粥的颜色,头也不抬地伸手去接塑封杯,像去滚沸的油锅里捞铜钱,却在碰到路识卿指尖的瞬间失了手。 指尖明明是温热的,却好像比滚沸的热油更能烫伤人。 陈放的手指下意识猛然蜷缩起来,悬空的塑封杯掉落,随着一声闷响横倒在桌子上,汩汩热粥从破裂的封口处涌出,粘稠的汤水溅了路识卿满身。 “……对不起。”陈放猛地起身,站得很远,似乎只有躲开路识卿才能恢复思考能力一般,愣怔一瞬间后立刻去拿来纸巾。 路识卿的外套沾湿了大片, 被脱下来拎在手里,贴身的衬衫溅上了几处汤水,手背也被烫得有些发红。 “卫生间,在那儿。”陈放指了指角落里的小门,接过路识卿手里的外套,方便他去处理自己的手和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衬衫。 “没事。”路识卿把手上的液体用纸巾擦掉,转身走进卫生间。 半开着的门里传来冲水的声音。 陈放小心翼翼地展开路识卿的外套,简单擦拭一遍,又用纸巾一点点抿着洇湿的水渍。 贴身穿着的衣物难免沾染气息,一股松枝香味逐渐弥散出来,很轻很淡,是陈放很熟悉的味道。四年前的他有时会在路识卿身上闻到这种味道,在他们拥抱、接吻或做/爱的时候。 那时路识卿总说自己是个beta,这种好闻的味道只是不知名的香薰精油。 而在暴雨如注的夜晚,派出所门口,当混着潮湿的松枝香如同当时的路识卿一样,浓烈、暴怒而绝望地从腺体中满溢出来时,他的腺体被迫承受着alpha信息素强制的压迫,疼到整个人几乎发抖。 可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很委屈。 他明明并不讨厌那股松枝香,甚至渴望能够再次投入带有松枝气味的怀抱中大哭一场。 可他只能走进雨里,无法回头。 怎么回头啊。 他腺体上的伤口,手腕处的伤疤,以及破碎不堪的生活,都不该是路识卿来替他修补的。 陈放拿着手里路识卿的外套,低头用鼻尖靠近领口,轻轻嗅了嗅属于路识卿的味道,当即后颈的腺体便有了些肿胀和刺痛感,像是对他再次痴心妄想的警告。 诚然是痴心妄想,时至今日,有些话依旧没有出错。 路识卿已经成了有作为的alpha,而他也依然是没有价值的蛆虫罢了。 陈放晃了晃神,手中的外套滑落一角,垂到地上,他伸手去拽,口袋里的东西反倒像把握时机似的,哗哗啦啦从衣兜里掉出来。东西不多,几张纸单,落到地上没有声响,竟然让陈放有一种错了做事可以侥幸瞒天过海的感觉。 担心外套再次滑落,陈放很小心地将布料翻折两次,谨慎地抱在怀里,然后才弯腰去捡那几张纸单。白纸黑字大剌剌地暴露在表面,目光难免扫到上面的内容,只慌乱中一眼,陈放捏着纸单边缘的手指便逐渐失了血色。 他知道偷看别人口袋里掉出来的私人物品是不好的行为,但想了想,竟然觉得这东西说是自己的似乎也无不可。 毕竟姓名栏上清清楚楚写着名字,陈放。 有什么写着他名字东西会在路识卿的口袋里? 卫生间里水声还没有停,似乎是在给陈放逾矩的勇气。 纸单被折叠了两次,陈放的指尖略微颤抖,努力放轻动作将纸展开一半,露出一列他看不懂的中文名词和英文缩写。可他也并不傻,看到最上方“首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几个字,当即意识到,这大概是某项检查结果的纸质报告。 他记得路识卿昨晚走时告诉他,先住院,等到早上再带他做检查。但他没有听话,检查也并没有做。 那为什么检验结果会出现在路识卿的口袋里? 凌晨时分,路识卿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发觉他偷偷踏出病房那一刻的神情突然在陈放脑海里一闪而过。 没有苛责或怒火。他眼睛充血,目光黯淡,佝偻起来的身体好像很疲惫似的,无力又无奈的样子。 第63章 没有办法不管不顾 “那是你的血液信息素检验报告,上次给你开了检查,你没去做的。”路识卿站在卫生间门口,对拿着纸单发呆的陈放说道。 那语气之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或愠怒,只是平静的陈述,对陈放而言却好像揭露罪行。他心虚地垂眼,认真把纸单折回原来的样子,讪讪地捏在手里。 “对不起。”陈放低着头道歉,态度比认罪伏法要更为诚恳。 “是我该说对不起。”路识卿走过来,把陈放怀里抱着的外套拿出来随意搭在臂弯里。他没有退开,站得离陈放很近,沉默一会儿接着说:“我又骗了你。我趁你没醒的时候给你做了几项检验,其他几份结果在我的手机里。你要看吗?” 陈放咬着嘴唇,并没有好好回答路识卿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已经看过了吗?” “看过了。”路识卿说。 陈放闷闷地低下头,不说话,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路识卿抽出陈放指尖捏着的化验单,展开扫了两眼,又把它原原本本折起来放回口袋,或许是因为不需要再多看几眼,他早已经对结果了如指掌。 带着还处在昏睡状态的陈放去做检查时,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医生的职责,即便对于一个不听话的病人,也要心存宽慰悲悯。 即便陈放似乎并不愿意,检查还是要做的,但他和陈放之间的纠葛也会尽于此。若是陈放醒来后执意要走,那就由着他去,自己不会再多阻拦。 毕竟亲密无间只是曾经了,他们之间的分隔线是陈放亲手画就的。光是徘徊已经足够不识时务,他根本没有越线的资格。 直到黄昏时分,曾经带过路识卿实习的腺体科主任丁骐山联系了他。几份检查结果摆在桌上,丁骐山皱着眉头。 路识卿记得有次进手术室之前,丁骐山就是这副神态,那一次,患者在手术台上便停止了呼吸心跳,门口等候多时的家属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应该哭泣,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和陈放非亲非故,没有替他难过的立场,又或许是四年里没有更加悲痛难当的事情,让他失去了流眼泪的能力。 哪怕某次流了眼泪,也是在梦里。 此刻又不是梦里,他只是心口闷得难受。 丁骐山讲了很多,路识卿听着,多数时候都在沉默。 最后丁骐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别丧气,已经熬过了这些年,说不定患者幸运。 路识卿苦笑一声。 当生命被运气拿捏住,人就已经很不幸了。偶尔被施舍的一点点幸运,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看见火花里的幻象,华而不实的虚妄,把不幸衬托得更加不幸。 路识卿走出腺体科办公室,去检验科取血液信息素的化验单,将每个数据指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再去找丁骐山,而是不知不觉走回了陈放的病房门口。 他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有些恍惚,脑子很乱,想要整理思绪却愈发乱成一团。 抑制剂依赖,信息素极度易感,腺体功能紊乱……丁骐山每说一个关键词,路识卿的心口便窒一下,像没有棱角的石头砸在胸前,很闷很重,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口用以发泄疼痛。 就像他只看到陈放手腕伤口结痂之后的痕迹触目惊心,根本无法想象那些鲜血淋漓的时刻,陈放究竟在遭遇什么,只知道被陈放掩藏起来的部分,比他肉眼可见的还要糟糕百倍千倍。 彻夜的思绪被病房的开门声打断,路识卿看到踏出病房的那只脚时,并不感到意外。他似乎早已预料到陈放会走掉,但那张脸上的神情却和他料想中所差甚多。 没有四年前背影的那般决绝,分明是痛苦难当,心存愧疚。 路识卿一夜未睡,失眠对他而言是常事,但他仿佛骤然从沉睡了四年的噩梦中醒来。 他此刻看着陈放,清晰且残酷地意识到,这个消失了四年的人并非只存在于他的梦里,而是真切地在某个暗角挣扎存活,经历过许多他毫不知情的疼痛,现在站在他面前,并且伤痕累累。 优柔寡断也好,余情未了也罢,不得不承认,时隔四年,路识卿依旧没有办法做到对陈放不管不顾。 他要把他带回来,哪怕从任何地方,或任何人身边。 桌子上的包子凉透,洒了一半的白粥也没有让人继续用餐的兴致。 路识卿自顾自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期间陈放想帮忙,被他摁在床边坐下,看路识卿前后忙活,去堆放食材的角落挑挑拣拣。 宽厚的身影蹲在角落里,电磁炉响过第二声之后,路识卿转过头问陈放:“有碗吗?” 一分钟之后,路识卿用陈放家里唯一一个稍大的海碗盛着煮好的面,重新端到床边支着的的桌子上。 或许是隔着热气腾腾的水雾的原因,陈放看着路识卿的眼神显得有些迷蒙,机械地接过路识卿递到手里的筷子,好像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似的,僵硬地悬在半空。 “吃面。”路识卿说,“我学会煮面已经四年了,不是新手,不会太难吃的。” 陈放对路识卿的话很信服一样,像个幼儿园的乖小孩,很听话地动筷子。一缕带着热汤的面条刚碰到舌头,陈放被烫得一抽气,手下意识捂住被烫到的嘴唇,咬断的半截面条还傻乎乎地含在嘴里。 “怎么连吹一吹都不记得啊,真是。”路识卿很快反应过来,想拽陈放去水槽边用冷水漱口,抓到陈放手腕的时候却发觉人猛然一抖,随即发现自己的手掌正附在那块掩藏伤疤的肉色胶布上。 路识卿的手像同样被烫到一样,松了力气。陈放趁机抽出手,把腕上贴着胶布的一侧转到下方,视线很不自在地看向别处,好像看不到就可以当作不存在一样。 “……疼吗?”路识卿迟疑着开口问。 陈放的眉头瑟缩一下,像是即刻重忆了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又很快回过神,似乎意识到路识卿大抵是在问他被烫伤的舌头嘴唇。 毕竟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伤口一旦结痂愈合,就不那样容易感到疼痛,自然就不会再有人问疼不疼了。 陈放叹出一口气,回答道:“不,不疼,没事。” “陈放。”路识卿叫他的名字,企图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严肃,“疼或不疼,好或不好,你自己感觉得到的。” 陈放回避着路识卿的目光,似乎不太明白,也不愿意将这个问题考虑得太过仔细。 “你没法照顾好自己。”路识卿下结论道,又想起那个病房里坐在陈放床边逗弄、校门外和女学生调笑的beta,并不武断地将他一同连坐,“你……那个伴侣,也没能照顾好你。” “什么……”陈放迟钝的语气透出茫然。 看着陈放懵然不知的样子,路识卿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把徐谨的恶行一次性抖落干净:“徐谨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吃饭、出院,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没在,而且我那天还看到他和别的人……他根本没把你当做伴侣。” “他,本来也不……”陈放好像仍旧不解,迟疑地说:“不是伴侣……” “他不是你男朋友?”路识卿偏过头,执着地用目光去找陈放的眼睛。 陈放依旧茫然地看着他,没说话。 而陈放此刻的茫然无措却让路识卿感到久违的庆幸,觉得天意让他弄拙成巧,就是要他能把陈放再讨回来。 “面不烫了,吃吧。”路识卿把碗向陈放跟前推了点,见陈放慢吞吞地拿起筷子凑到碗边挑面条,自己也拿着筷子凑近面碗挑了一口。 骤然靠近的距离让陈放筷子一顿,好像扑在脸上的不是面汤的热气,而是路识卿温热的呼吸。 “还是你吃吧。”陈放的筷子悬在半空,把碗推回去,疏离客气的样子。 “我不吃了。今天工作日,我换身衣服,回医院去。”路识卿放下筷子,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站起身往楼梯边走,即将踏上第一阶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回头看一眼陈放,说道:“下一次,我会给自己带双拖鞋过来。” 第64章 你别再继续管我了 因为路识卿临走时的一句话,陈放一整天都云里雾里的。不过他很快知道了,路识卿口中的“下一次”,就是当天晚上。 回过神来时,敲门声已经不知道响了多久,变得沉重急促起来,带着陈放的心跳一同咚咚作响。他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忙慌慌地跑上楼梯开门。 路识卿看到站在门口的陈放,当下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陈放有些抱歉地垂着眼,说:“我刚刚睡着了,没有听到……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 听见路识卿这样说,陈放本该放松一点,却又突然紧绷起来。毕竟按照道理来说,路识卿不该再来,自己也不该急不可耐地跑过来给他开门。 四年过去,某些想法已经根深蒂固,似乎成了校正他想法的尺,即便陈放的想法总是偏离甚至背道而驰,还是会被那些刺痛难忍的记忆警示着、强迫着,回到所谓正确的轨迹上来,行尸走肉一般前行。 脚趾尖的温暖触感拽回了陈放的意识,他低头看见购物袋敞开着放在地上,路识卿蹲在旁边,正用手抬起他的脚往一双崭新又柔软的毛绒拖鞋里塞。 “这里夏天也太潮冷,穿这个暖一点,看你脚冰成什么样子了。”路识卿把另一只拖鞋也摆到陈放脚边,见陈放脚趾蜷缩起来,脚却没动,抬头看他,问道:“不喜欢吗?颜色,还是款式?” 灰色的软绒,简单实用的款式,路识卿现在很会挑东西,陈放说不出不好,顿了顿,似乎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抬脚穿进另一只,问他:“你自己呢?” “我说了,会给自己带一双过来。”路识卿拿出另一双同样款式的黑色拖鞋,笑了笑,“连这种小事都要担心我了啊?” 陈放觉得这种问题没法承认又没法否认,还是不回答比较好,又问他:“你来干什么?” “来吃饭。”路识卿说得理所当然,拎起地上的购物袋走下楼梯,很熟练地支好桌子,摆好电磁炉烧好水,在陈放欲言又止的时候把食材摆上桌子,分别放了一些进滚沸的汤锅。 氤氲的热气随着锅盖掀开滚滚飘出,路识卿给陈放夹了个圆滚滚的火锅饺。 “我准备租房子,有厨房的,可以做饭。”路识卿垂着眼,似乎想到什么,又说:“我现在学会包饺子了,但是平时忙,过年的时候做给你吃,保证比这种速冻的好。” 陈放闷闷咬了口饺子,混着汤汁的饺子馅有点烫,他的舌头被烫得发麻,一时没尝出味道,只是想到他和路识卿似乎还没在过年的时候一起吃过一顿饺子,突然感觉填满胸腔的遗憾又很麻木地更多了些。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话不多,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滚沸着,气泡破裂的声音持续不断,倒也不很奇怪。路识卿有时候说几句话,都是些日常的事,科室新来的奇葩患者,准备考研而焦头烂额的室友。 陈放低着头,一字不愿遗漏地听着,却没有应和或插嘴。 他听上去很忙,是那种一砖一瓦堆砌未来的忙碌,按照规划好的未来把城堡垒砌得很高,然后很好地生活。 那种地方才是路识卿该呆的,明亮辉煌,而不是和他挤在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出租屋里,围着简陋的桌子,享受饱餐之后短暂的欣快感,以为一顿热汤热水带来的温度就能让这方破败的空间复苏起来。 锅里的水烧到只剩下一半,俩人不再动筷子,也不再说话。 路识卿关了电,在陈放的帮助下把东西归置好,转身把外套搭在臂弯里,像是要走的样子。陈放站在一边,看路识卿一步步往楼梯边走,也不自觉地一步步跟过去。 “我走了。”路识卿说。 “明天……”陈放顿了顿,咽下了后半句。他原本想到路识卿说他是来吃饭的,明天还要吃饭,所以明天还会来吗? 不会,不应该。 陈放暗暗反省自己可笑的逻辑,以及因为一点暖意而忍不住滋长出的妄想。果然人一旦开始越线就会得寸进尺啊。 “还来。”路识卿接下说了半句的话,把陈放紧攥着衣襟的手抠出来,在手里握了会儿,被陈放犹豫一下抽了回去。 “你……该做自己的事,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陈放很认真地说,却不敢抬头看路识卿的眼睛,低着头的声音也显得很闷,好不容易狠下的心也一点点随着气力消散软下去,小声说:“你不该每天来这里。” “也是。你也有自己的事情,我不能每天来打扰你。”路识卿想了想,拿出手机解了锁,“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不是……”陈放看着递到面前的手机,向后退了半步。 可路识卿不让他继续后退,上前半步揽住他的腰,几乎把人抱在自己怀里。 “别退了,再退就摔下去了。” 或许是重新获得过于熟悉又久违的安全感,这样容易让人变得软弱。 陈放在落回路识卿怀抱的一瞬间,眼眶里溢出盛不下的眼泪,声音近乎乞求:“你别再继续管我了……” 别再管我。 别丢下我。 他说的是哪句话? 陈放恍惚了一瞬,竟然希望自己说出的是第二句。可是好像说出这句话需要的勇气在四年前就离开了他的身体,和松枝香、手心里的温度和路识卿一起,都是不该被肖想、不再可能回来的人事物。 “不管你。”路识卿搂在陈放背后的手略微发抖,声音却沉得像堕进黑洞,“陈放,你如果真想说这话,六年前开学那天就该对我说。现在说有点晚,你也说不算。” 陈放沉默着。 他能意识到路识卿回来之后一直主动寻找话题,却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关于过去的事。他想要了解现在,可是又害怕过去,怕路识卿突然提起,就好像沿着洪流汹涌的河岸走,害怕被人猛地推下去。 这是路识卿第一次提到关于一点点过去的问题。 果然让陈放有种溺水的感觉,好像眼泪倒流,全都流进了心里,在心室心房间胡乱地肆意冲撞。 陈放想要喘息,忍不住开始思考,他们之间出了错,究竟是在四年前,还是六年前,究竟是因为贪心不足,还是因为后退太过。 他害怕出错,所以总以为自己在不断地改正错误,可实际上,他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 第65章 迟到的回应 那天路识卿离开了,陈放没有给他联系方式,可还是在第二天傍晚接到了他的电话。 路识卿没有换号码。 四年前的某个时间段,陈放曾接到来自这个号码近乎疯狂不知疲倦的来电,而他没有接听其中任何一通,只看着来电显示日复一日地发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看了太久,或是手指的想法比陈放的脑子更加诚实,时隔许久,手机屏幕上排列的数字熟悉到根本不需要反应的时间,甚至唤起微弱的肌肉记忆,让手指下意识立刻按下接听键。 按下的瞬间陈放就后悔了,可电话那端已经传来路识卿的声音,不好再挂断,他只能硬着头皮把听筒放到耳边。 “你换号码啦。”路识卿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边的环境音有些嘈杂,显得他的声音有点落寞。 “……嗯。”陈放很没底气,好像换个号码都像褪去一层皮,里里外外换掉很多层,把他变得薄情寡义。他皱了皱眉,问道:“你哪来的号码?” “问的徐谨。”路识卿似乎并没有介意,很轻松地说道,“他用你的号码卖钱。” 陈放无话可说,毕竟这真的像是徐谨能干出来的事,他顿了顿,又问:“那……有什么事吗?” “问你今晚有没有想吃的。”路识卿那边传来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大概是在生鲜市场。 “……没有。”陈放低声说了句,再没讲话,可路识卿那边也没了动静。过不一会儿电话挂断了,陈放听着听筒里冰冷的忙音,后知后觉地开始慌乱。 是……惹他生气了吗? 虽然他们不应该再联系,但似乎……愧悔的人应该是他,他没有资格这样对路识卿。 他宁可是自己被这样冷言冷语对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说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一边又愧疚得浑身难受。 路识卿还是来了,进门时第一句话便跟陈放解释说刚刚信号不好才挂断的,手里拎着新鲜的排骨,在门口换鞋的时候竟然踉跄一下。陈放这才抬起头看路识卿的脸,眉头紧皱着,眼睛充血,脸上藏不住的疲惫,即便在发现陈放的目光之后笑了一下,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吃力而勉强。 “医院……很忙吗?”陈放下意识开口问。 “还好。”路识卿笑了笑,好像闲谈一样不甚在意地说:“也就这周忙点,在急诊,事情多。” “你不是腺体科吗?”陈放记得之前第一次在医院见到路识卿是在腺体科病房,路识卿跟在腺体科的主任医师身后,给他处理烧伤的手。 “我现在大五,在医院只是实习,每个科室都要轮转一遍,一周换一次。”路识卿很耐心地解释道,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上次从腺体科轮换之后,我又去了一次病房,发现你不在了。” 只是因为科室轮换。 不是躲着你。 也不是讨厌你。 是这样吗? 陈放不敢张口问,他怕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况且路识卿没必要跟他解释。 他也没有回应,只是接过路识卿手里的东西,找出锅碗来来回回忙活开。路识卿想帮忙,被陈放背过身子躲开,他又缠了半天才得到陈放闷闷一句:“我弄吧,你弄不好。” 路识卿稍有不服气地回了句:“我能弄好。” 陈放继续在水流下细致地冲洗排骨,没再跟张口争辩。于是路识卿像堵墙似的站在陈放身后不大的空间看他,等到陈放洗好排骨,端着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毫无防备地撞上路识卿胸膛,低着头很小声埋怨似的说:“我要过去,你挡路了。” 路识卿闻言笑了笑,侧过身子让陈放走过去,才跟着走出那方狭小角落,在靠墙边处堆放着整齐叠放的各种衣物的沙发边角坐下。 陈放没打算弄得很复杂,简单把排骨烫熟,随便加些路识卿上次买来的汤底和速冻肉丸,过了不久盛出一碗汤。没有葱之类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能提升食欲的佐料,汤的卖相实在一般,甚至可能连味道都很普通。 陈放这种人本来就很凑合地活着,家里不准备这些东西,不过他也毫不担心。他高中时跟着吃了两年的饮食习惯,时隔如此之久都没想着改过来,更何况路识卿原本就有这些忌口。 陈放准备把汤碗端到桌上,屋子里没人一样的安静,陈放的视线慌乱一瞬,急切搜寻后才发现视野角落的小沙发上蜷着一个相对狭小空间而言过于庞大的身影,正趴在一堆他的平日穿的衣服上。 汤的温度很高,廉价的碗导热很快,陈放的指尖被碗底烫得发痛,还是轻轻把碗放到桌上,生怕发出惊扰的声响。路识卿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闭着眼睛,呼吸却急促深重,眉头也紧皱着,似乎很疲惫,又睡得并不安稳。 陈放走过去,犹豫着该不该叫醒他。 很累吗? 本来以为没有了拖累,不受拘束,他能活得很轻松很快活的,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还是这么累呢? 陈放蹲下身子,看着路识卿睡梦中仍然轻轻颤动的睫毛,揪成一团的眉间,好像突然回到了四年前的教室,看着路识卿面朝他的睡颜,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提他抚平那些平白多出来的惆怅。 指尖的温度成了划破睡梦的刺,陈放碰到路识卿眉间的一刻,路识卿猛地睁开眼,用手抓握住眉间多出来的触感,很急切很用力的模样,生怕迟钝一瞬间就再留不住似的。他被惊醒时说了句大概本该出现在梦中的话,含含糊糊的,却在和陈放毫无阻隔的接触间变得清晰。 “别走。” 陈放听得很清,意识似乎被牵引着进到了那个没有做完的梦里,被抓住的手忘记抽出来,就这样被路识卿握着,不可见地轻轻发抖。 路识卿看着近在咫尺的陈放,似乎生出某种习惯性的错觉,并没有立刻意识到已经不在梦中,眼睛因为疲惫而变得猩红,红得像四年前的雨水流进眼睛里,再混着眼泪的温度,滚烫地流出来。 “放哥。”路识卿的语气沉闷,好像自言自语。 陈放一时失神,喉间溢出微不可闻的音节,作为迟到的回应,像是在弥补四年前被雨声掩盖的回音。 第66章 我不要临时标记 两人无声僵持,花了许久时间回过神。 路识卿只是慢慢放下了手,好像早已经把类似的梦境习以为常,情绪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甚至主动开口解围,说大概自己真的忙晕了,不小心才睡着。陈放也没有很大反应,只是起身找出两副餐具放到桌边,无声地招呼路识卿吃饭。 这场插曲的出现并没有为两人的关系带来太多改变,好像两人醒着,又心知肚明是在梦中。 不奢求梦能轻易成真,等到完全清醒过来,甚至未必还能等到下一场。 路识卿还是像他原本打算的那样,每天下班拎了东西打卡似的去陈放的小地下室,不逾矩,也不多逗留,简简单单吃过饭,好像每天的任务就只是确认陈放今天过得还好,便能放心离去。 陈放没有再言辞尖锐地对路识卿说过什么,尽管觉得并不应当,却还是默认了这种颇有分寸的接触,甚至在路识卿每天的按时到访前做好简单的晚餐,虽然没有明说原因,路识卿也没有多问过,一切仿佛都顺其自然。 现在的状态说不清道不明,没有明确的定位,不像恋人一样亲密,不似陌生人疏离,却也谈不上是朋友。 陈放心里应该明白这种关系的时限性,却还是会在路识卿偶然迟来的时刻不由自主地陷入惶恐。好像他是漂浮在昼夜交替间的一粒微尘,不知道要随风飘到哪里,不知道能否见到明日的晨曦或夜灯,过分谨慎地存在着,微茫到身不由己,只能被动地等待眷顾,没有追逐光点的勇气。 得过且过的,一个月也过去了。 陈放最近几次见到路识卿的时候总能感到后颈并不十分明显的胀痛,他当即意识到自己难熬的发热期即将到来。 即便路识卿每次来找陈放时都很礼貌体贴地使用了阻隔信息素的药品,身上也还是免不了沾染一星半点。对正常人而言微不足道的alpha信息素剂量,在陈放病态极度易感的omega腺体感知下,几乎成了添加催化剂的烈性药,是空气中一触即燃的火花。 无论是疼痛或是情/欲,对于脆弱的omega而言都是极度难忍的。 陈放的不适感越发强烈,他拜托徐谨帮他推掉这天的工作,在家中昏昏沉沉了一整天。残存的理智和清醒终于在傍晚时分全面崩盘,好像腺体上有不计其数的针尖在刺破皮肤,失去控制的信息素由淡到浓,源源不断地从这些空隙间溢出。 即便没有寻常omega信息素那样有特征性的味道,信息素填满整间屋子的氛围依旧浓烈,连陈放自己都头昏脑胀。 他撑着没有力气的身体找出平时随身携带的帆布包中的抑制剂,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刺进自己的后颈。待到冰凉的液体弥散到全身,血液里的躁动被强制地压抑下去,陈放才勉强恢复了点神志,他去打开换气扇,把空间里恼人的信息素尽数赶出狭小的空间。 看到水槽里因为身体不适而没能及时清洗的碗筷时,陈放因为发热而变得有些迟钝的脑子才猛然意识到,路识卿今晚依旧会来这里。 他发热期这副样子,绝对不可以被路识卿看到。 陈放拿出自己的手机,费力地看清屏幕,手指稍微顿了顿,还是流利地拨通了一串号码。 这是他们保持这种状态一个月以来,他第一次主动给路识卿打电话,为的却是让他不要来找自己。 电话嘟了两声就被接通,路识卿似乎有些意外,像是不敢确认一般问了句:“陈放?是你吗?” “是我。”陈放回答。 “你没事吧?”路识卿的语气有些紧张,“你听起来很累。” “没事。”陈放很勉强地说话,连声音都没办法强打起精神,像根拉扯过度超过弹性限度的皮筋,好像再用力一些就会断裂。他缓了口气,让发热期和紧张双重作用下猛烈跳动的心脏稍微平静一点,继续说道:“我今天工作有点累,可能没法做晚餐了。要不你晚上……就别来了。” “你身体刚好点,工作起来就这么卖命。”路识卿语气中心疼多过埋怨,“我也不是只为了吃你的晚餐,别做了。” “那你今晚别来了。”陈放话出口后,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强调这件事,又补充道:“我准备睡了。” “可是……”路识卿还有话要说。 “我真的要睡了。你自己记得吃晚餐。就这样了。”陈放打断路识卿的话,生怕再说上几句,自己的蹩脚谎话就要被戳穿。 挂断电话后,陈放又取了针抑制剂放在枕头下,以便必要时能随时给自己打上一针。他躺回床上闭了闭眼睛,眉头紧皱着,像是等待溺水的人,清醒而痛苦地,等待破败的omega腺体产生的发热反应将自己吞没。 后颈胀痛阵发,陈放意识迷蒙着,不知道自己是否睡着了。他明明能清晰地感知到疼痛,却连路识卿什么时候进了门都不知道。 “还是把你弄醒了。”路识卿小心翼翼地挪开放在陈放头发上的手,拿起手边的袋子,装了现成的吃食,“晚饭最好还是吃一点。这家饭菜是护士长推荐的,据说特别好吃。” 明明说不让他来,结果人还是出现在面前。陈放揉了揉眼睛,有些无奈地问路识卿:“你怎么进来的?” “问房东借的钥匙。”路识卿一边把饭盒摆出来一边说:“房东在监控看到我,说我每天来,他看着眼熟,就给钥匙了。” 一般来说,发热期的omega为了准备接受和alpha的漫长情/事,会本能性拒绝进食。 此时此刻,陈放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食物也没有胃口,但如果他不吃,路识卿没有达成目的,自然不会轻易离开。发情热的浪潮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将他吞没,在一切变得不可控制之前,还是把路识卿哄走好了。 陈放撑着身子坐起来,忍耐着后颈逐渐加剧的疼痛和强烈的恶心感,食不知味地将食物送进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吃下一小半,胃肠道似乎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逼着陈放放下筷子。 “不合胃口吗?”路识卿有些紧张地询问陈放。 “好吃的。”陈放为难地皱着眉,因为浪费了路识卿的心意而心怀愧疚,很抱歉地说:“我只是太累了,不是不合胃口。对不起。” “那……赶紧休息吧。”路识卿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有些眷恋地望着陈放,“我走了。” “嗯。”陈放应了声,短短一个音节都打着颤,手无力地撑着床边起身。他想送一送路识卿,顺便把门反锁上,不让任何人进来,好让自己能悄无声息地捱过发热期。 路识卿穿好衣服,转头看陈放跟上来,挥了挥手说:“回去躺着吧。” “……走吧。”陈放的手撑着门框,指节泛着青白,低着头不让路识卿看见藏不住痛苦的表情。 路识卿一只脚踏出门槛,高大的背影忽然定住,似乎发觉了什么值得犹豫的事,他回过头,同一瞬间却听到了陈放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响。 “陈放!”路识卿转身迈进门,扶住陈放的同时,感受到了他皮肤表面的异常热度,立刻向他确认道:“你是到发热期了吗?” 陈放却好像失去了回应的能力,鼻腔中溢出无意识的呜咽,跪伏在地面上,身体蜷缩起来,一手捂住后颈刺痛难忍的腺体,指甲死命抠着皮肤,几乎要嵌进血肉里。 疼。 世界尖锐扭曲,空气在刺痛他。 好像攥着一把带刺的荆棘,一圈圈缠到脖颈上,再猛力收紧,绞断他的身体。 依稀感觉到周身温暖又清淡的松枝香,好像并不真实,陈放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和过往四年的每场发情热时出现的,相同的幻觉。 路识卿不该再这样抱着他。根深蒂固的念头,有人撕咬他的后颈,要他不得不这样认为。 陈放希望幻觉中的松枝香能逐渐腐蚀掉他,每一丝每一缕缠绕在他的血肉里,然后让他误以为自己能在路识卿的怀抱中死去。 “陈放,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给你个临时标记,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好不好?” 幻觉中的路识卿不会说话,这还是第一次,陈放很久没听到了,好像美梦成真,让他忽然不情愿就这样死掉。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迎着一张焦急无比的面容,离他好近,伸手就能摸得到。暖的,软的,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手掌安抚他疼痛的灵魂。 人们通常以为忍受过的痛足够多,所以再痛一点也无所谓。 其实有所谓,很有所谓。 就是因为忍过的疼痛太多,哪怕再多一点点也会变得难以承受。 尤其某些时刻,明明眷恋与光亮触手可及。 他忽然很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永远要他忍耐?凭什么永远要他放弃? “我不要临时标记。” 陈放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一直滑到路识卿的掌心里。 无论此时此刻陈放要什么,路识卿都会赴汤蹈火地给他。 “我想要你。” 第67章 本就该是他一个人的 “我,我自己来就行。” 不大的卫生间里,缺了一角的干净浴缸放满温水,路识卿把陈放抱进去,便听到陈放有些无力的声音。 “好。”路识卿直起身,视线在被陈放略长的头发遮住的小半截后颈上流连一瞬,走出去前又叮嘱一句:“小心点,水别碰到后颈的伤口了。” 陈放很轻地点头,胳膊抱着膝盖,把整个人蜷缩起来,没有精神的样子。 路识卿知道他此时应该很疲惫,没再说话,转身出了卫生间。他从陈放叠放整齐的衣物底下找出一套干净的床单,面对已经变得褶皱凌乱的床铺,神色有些阴沉。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过了线,也早就预料到,只要陈放一句话或一个眼神,他就能把所谓的原则克制全部抛下,不顾一切地、用任何方式把陈放带回自己身边。 用拥抱,用亲吻,用温柔强烈的情/爱,还有如果陈放愿意的话,再用腺体上的一处咬痕。 哪怕是效应短暂的临时标记也昭示着alpha与omega的所属,信息素交互融合,形成两人之间无形又不可否认的羁绊。 路识卿本应为此高兴得发疯。 可是此刻,他扯着床单的手指都是僵硬的,痴痴地望着床单上的某处凌乱褶皱,眼前的景象却停顿在脑海里遗留的模糊画面,挥之不去,让他现在如堕冰窟。 那时陈放很安静地哭,路识卿以为他是因为难忍的发/情热而流眼泪,如果不能将陈放的疼痛尽数吻去,一个临时标记似乎是最为稳妥而不失分寸的解决办法。 可他也没忘记过陈放的话。讨厌alpha。 “你讨厌我吗?”路识卿突然问道。 四年过去,陈放比暴雨更为冷漠尖锐的言辞依旧是扎在路识卿心头的一根芒刺,这让他变得有些急迫又卑鄙。明明知道陈放现在很难对他说出拒绝的话,却还是选择在此情此景下要挟试探,无异于趁人之危,哪怕得到的答案只让自己心安。 可陈放没有回答,只反问了他一句。 “你还愿意标记我吗?” 标记,曾经在他们之间是很陌生的话题,路识卿鲜少思考过,现在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心爱的omega提出标记的请求,像是在路识卿心上打了一针止痛剂,他只顾着在一次次急切的温柔侵占中无声地说着愿意,从陈放的嘴唇吻到后颈,利用alpha的本能去寻找令他神魂荡漾的来源。 唇间的触感和记忆中的雪白光滑有些差异,路识卿下意识垂眼看,略微粗糙的细密伤痕在小小的腺体表面的皮肤上集中,还有新鲜的针孔,未来得及结痂,新旧交叠,大概都是长久以来注射omega抑制剂的痕迹。 如此高频率地使用抑制剂已经足够反常,路识卿皱了皱眉,却发现一圈瘢痕围绕在陈放的腺体周围,像是齿印,增生之后的受损组织张狂狰狞,大概下口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情,像是要将陈放整颗腺体啃咬下来一般残忍血腥。 路识卿即将刺入腺体的犬齿一顿,听到陈放随着他动作的停止突然轻笑一声,深深呼气,紧接着是无法压抑的痛苦哭泣和近乎绝望的语气,再次问他:“你……还愿意标记我吗?” 路识卿抬头看陈放,这才意识到,陈放的话并非出于意乱情迷时难忍的欲/望和依赖,而是仅存的意识提出隐晦又绝望的警醒。 他已经碎了,不再是该被捧在手中的宝贝,执意为之,会被碎片刺得很痛。 都是陈放,都是疼痛,两者之间,他必须要承受一种。 在并不足以将这个复杂决策考虑完全的片刻时间后,路识卿低下头,虔诚地在陈放后颈烙下一吻,将自己的犬齿再次对准了omega脆弱的腺体。 并非出于冲动,也不是骑虎难下。他在某一瞬间曾经想到过,他们分开四年,其实真的是很久的时间,久到足够他们准备摒弃过往,筹谋新的生活,即便各自另寻新欢也不会被指责薄情寡义。 路识卿想,若是真的有人在这几年里真心妥善地对待过陈放,也是好的,起码他不会过得太辛苦。 可事实似乎完全不是这样。 有人曾将牙齿刺入陈放后颈的血肉,却没将他视若珍宝,将他轻易摔碎,只留下疼痛难忍的裂痕。 路识卿想到腺体周围的齿痕,双目猩红,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嫉妒还是愤怒,但其中任何一种都足以让他发疯。 他后悔了。 不该有什么别人。 陈放本来就该是他一个人的。 犬齿刺入腺体的时候,陈放的身体紧绷起来,指尖陷进路识卿宽阔后背的皮肤,单薄的身体被炽热的温度环绕着,却还是像秋风中瑟缩的蝴蝶翅膀,畏寒脆弱地颤抖不停。肌肤相贴,路识卿毫无阻隔地将陈放紧紧抱在怀里,在感觉自己的心脏轰然作响的同时,仿佛也能感受到陈放的心跳透过身体,将他的胸膛撞得生疼。 路识卿在标记的痕迹上吻了又吻,抬起头看陈放的眼睛,惊惶慌张的,被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填满。 他在害怕。 陈放的恐惧被嵌合进触目惊心的伤痕里,而路识卿无法再让陈放经历一次鲜血淋漓,他便永远不得而知。 床铺整理到一半,路识卿扯开床单,枕头滚落一旁,露出来藏在下面的抑制剂针管,还是没有用过的,但是显然陈放已经准备使用。 路识卿走过去拿起针管,仔细看着管壁上写着的使用说明,眼神黯了黯。 “omega发热期专用,每周期内剂量不得超过两支。” 路识卿想着,方才看陈放腺体上的针孔,大概他已经给自己打过一针,并且还随时打算给自己来第二针。这还只是omega发热期的第一天,不过看样子,抑制剂对陈放的作用效力已经大打折扣,根本压制不住症状。那么往后的几天里,如果不看着陈放,不知道他腺体上又要多出几个滥用抑制剂的针孔痕迹。 他看过陈放的检查结果,情况很糟糕,不能放任他继续糟蹋自己。 路识卿把抑制剂放进裤子的口袋,站在原地,屋子里安静下来,才发觉卫生间已经许久没有动静。 他匆匆转身走进卫生间,看见陈放果然没有在自己清洗,目光愣怔,坐在浴缸里,水面泛起阵阵波澜,是他在抠自己的手腕。 “陈放。”路识卿皱着眉头走过去,看见陈放手腕上的胶布已经被水泡开,皱皱巴巴地和皮肤藕断丝连,本该被覆盖的疤痕暴露在水中,被陈放的指甲一下下抠着,已经泛红,甚至浮出血痕。 陈放本人却好像全然不知,甚至似乎连路识卿叫他的名字都没有听到,依旧茫然,手上近乎自/残的动作也没有停止。 “陈放,你在干嘛?住手!”路识卿拽开陈放的手,染上怒气的声音和略微粗鲁的动作勉强让陈放有了些反应。 他的眼睛慌乱地晃动几下,转头用涣散的眼神看向路识卿,又好像看到的并不是路识卿,而是某种可怕的东西。 路识卿因为他这种诡异奇怪的反应晃神的瞬间,陈放猛地抽回手捂在自己的腺体上,眉头痛苦地紧皱起来,咬破了嘴唇才挤出一点点颤抖的声音。 “疼。别走。我……不脏。” 第68章 给你买炸糖糕回来 浴缸里晃动的水面波澜逐渐平息。 路识卿听见陈放的话,皱着眉头默默许久,还是无法理解那些零零碎碎、毫无逻辑的话中含义。 思索无果,路识卿把人裹上浴巾,从浴缸抱回床上,看着陈放慢吞吞地穿好睡衣、擦头发,若无其事的样子,越发感到那些破碎词句怪诞得有些让人心悸。 “陈放。”路识卿拿过陈放手里的毛巾,站在他面前给他擦头发,“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疼,腺体疼还是哪里疼?” “什么?”陈放满眼茫然,似乎不但不能解答路识卿的疑惑,反倒更不明白路识卿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路识卿叹了口气,手上给陈放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一瞬又继续,说:“没事。擦干睡觉吧。” “你呢?”陈放很小声地问,“今晚走吗?” 和往常的告别不同,或许是出于刚刚完成标记的alpha和omega本能中的依赖感,路识卿从陈放的语气中竟然听出了挽留的意思。 “可以留下吗?”路识卿还是询问着陈放的意思。 “床可能有点小。” “总比五中寝室的大。”路识卿张了张嘴,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又补充道:“床不小。” 床头开着盏夜灯。 为了避免信息素给陈放带来影响,路识卿在腺体上贴了阻隔贴。 床上只有一个枕头,路识卿卷了卷自己的衣服垫在脑后,躺到陈放身边,很久没有闭眼。大概是这些年来的睡眠障碍已经形成习惯,他又没随身带着安眠药,恐怕今晚很难入睡。 路识卿看陈放背对着他,手伸进枕头下方摸索,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又收回手,稍稍将头转过来,似乎想要看他,又没有真正看他,片刻便将头转了回去。 不均匀的气息表明陈放并未入睡,可他僵着身子动也不动,好像身边的路识卿是需要时刻警惕的猛兽,片刻的松懈也不敢有。 路识卿想像从前一样伸手抱抱他,或许他们生疏太久,熟悉的习惯能帮助他们安稳入睡,可路识卿只是蜷了蜷手指,捏住被子一角把陈放单薄的肩膀裹住,便没有再动。 他再次想到临时标记时,陈放眼里几乎满溢的恐惧。 或许是因为陈放害怕alpha。 而他就是alpha。 路识卿在清晨到来之际勉强入睡,看到眼前暴雨如注,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甚至连接下来的走向都一清二楚。 泥泞,红绳,血雨。 他和陈放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场景,哪怕是在梦中。 路识卿麻木地睁开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转头看陈放安安静静躺在旁边均匀呼吸,身体缩成一团,很明显是自我保护的姿态,即便在睡梦中,手腕也被很谨慎地紧贴在胸前。 路识卿的眼神沉了沉。 原来即便是清醒着,成真的噩梦也还是逃不开。 陈放细弱的手腕骨骼突出,路识卿记得他雪白的皮肤衬着鲜艳的红绳,很好看。红绳是路识卿求来的姻缘,也是路识卿亲手帮他戴上的,想让他戴一辈子。 可如今手腕空空荡荡,狰狞的伤疤斩断了红绳,取而代之,成了跟随陈放一辈子的伤痛,再被他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甚至已经成了潜意识里的习惯。 就像他从前高高拉起的校服衣领,原来都是为了自保而养成的习惯。 他总是把自己藏起来。 而自以为陈放就在身边的路识卿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来没有找到过他。 路识卿轻手轻脚地起床,连换好衣服都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也没有把陈放吵醒,看了眼时间,小心翼翼地出门。 他原以为自己来回速度够快,可再进门时却发现陈放也已经起床,床头一片凌乱。 陈放到处摸索着,像在急切地寻找什么东西,看来是昨晚碍于路识卿在旁边,简单寻找未果,惦念了一整晚还不肯放弃。 寻找的动作在路识卿回来关上门的一刻随着空气静止,陈放转过身看路识卿走下楼梯,手里拎着包子和黑米粥。 “不多睡会儿吗?今天有事情?”路识卿故意没有提及陈放方才被打断的行为,转移话题,顺便很自然地把桌子支好,将简单的早餐摆上去。 “没有,就是醒了。”陈放的手背在身后,像是藏了什么东西在手里,不敢被发现。 “嗯。”路识卿没在意,他知道陈放手里是空的,只应了一声,“洗漱完吃饭吧。” “……好。” 看着陈放迟疑着走进卫生间的身影,路识卿垂着眼,面色阴沉地将手放进口袋里,摸到一管已经被体温捂热的针剂。 他当然知道陈放在急切地寻找什么,自然也知道陈放不会找到,只是看着陈放急切又慌乱的模样,他意识到,陈放对于omega抑制剂的依赖似乎并不仅仅取决于腺体症状的紧急程度。昨晚他分明给了陈放一个有效力的临时标记,按理说陈放在本次发热周期内不会再有严重的腺体反应,而陈放本人的状态似乎也尚且不错。 所以这种对于抑制剂的依赖和滥用、对于发热症状近乎病态的恐惧,大抵是源于心理。 有心理障碍的人大多数都遭遇过严重的创伤或打击,经受过难以忍受的苦痛以致意志崩溃瓦解,这种影响轻易不会消除,就像伤口经年累月愈合,最终还是会留下疤痕。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路识卿如今从医,对这个道理有很深的感触,也因此而感到沉重的无力。 所以只能尽可能不让事情滑落到最坏的情况里。 陈放洗完漱出来,额头还贴了几缕打湿的头发,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坐在桌边,拿起一杯黑米粥很安静地喝,不发出声音,也不看路识卿。 “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路识卿开口问道。 “不难受。”陈放摇摇头,继续低头喝粥。 “难受的时候告诉我就好。”路识卿看着陈放,“我不会不管你的。” “嗯。”陈放咬着吸管点头。 “抑制剂不要随便乱用了。”路识卿故意提醒道。 “……嗯。”陈放一直从善如流地应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了路识卿的话,毕竟他阳奉阴违的坏事情也做过不少。 俩人很迅速地结束早餐,陈放收拾好卫生坐在床边,看路识卿披上外套准备出门,到了医院工作日的上班时间,他还要去实习。 “晚上想吃什么,可以电话或者短讯告诉我。”路识卿走到陈放面前,蹲下身子看他的眼睛。 “我没有不舒服了,晚餐可以我来做。”陈放说道。 路识卿拉起陈放绞着衣服下摆的手,摸到手心里的潮热,笑了笑,说:“我在医院附近发现了一家炸糖糕。” “啊。”陈放咬了咬嘴唇,眼睛若有似无地亮了一瞬,似乎对这种高中时期常吃的美食有些印象,渴望甜蜜,又望而却步。 路识卿手伸进口袋里,拿出被捂热的omega抑制剂针管放进陈放手里。陈放再次看见本应在枕头下却无缘无故消失的抑制剂,不,不是无缘无故,是被路识卿发现又拿走了。他垂下眼睛,托着针管的手指蜷了蜷,似乎在抗拒某种诱惑,最终还是握紧了。 “这根抑制剂是留给你有突发紧急情况时用的,但如果你真的听进我说的话,有事情就直接来找我,不要随随便便用掉。”路识卿说,“如果我晚上回来时抑制剂还在,我就给你买炸糖糕。” 陈放闻言,握着抑制剂针管的手略微松了松,脸颊泛了点红,好像害羞,又像是气急败坏,故作平静地埋冤:“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路识卿站起身,又弯腰,在陈放唇瓣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你还没有小孩子听话。” 第69章 标记效力消失之前你都是我的 唇上的触感逐渐淡去,陈放回过神时,路识卿已经走了。 他轻轻用手探了下自己的后颈,临时标记的咬痕没那么快愈合,被触碰的时候还有轻微的刺痛。 标记,原来是这样的吗? 陈放有些疑惑,这似乎同他理解的标记截然不同。没有鲜血淋漓,没有狼狈不堪,没有锥心刺骨的疼痛,甚至是温柔而小心翼翼的,就像路识卿用alpha犬齿刺入他后颈腺体的动作一般,即便有轻微的刺痛,也尽数融化在标记前后无数细密的亲吻里。 碰触带来了轻微的腺体反应,陈放有些慌乱地连忙收回手,看着路识卿留给自己的抑制剂。 还是别用了。 如果单是为了一块炸糖糕,倒也罢了。对于腺体失控的恐惧,无论如何也要比对一块可有可无的炸糖糕的渴望要强烈得多。 只是这样一来,路识卿会对他失望吧。 陈放捏了捏细小的针管,起身把它藏进了成堆的衣物空隙里,希望可以眼不见为净,淡化脑子里对抑制剂的依赖。 比起被标记之后并不严重的腺体反应,他更害怕再次看到路识卿失望的表情。四年前的雨里他见过一次,目光黯淡的模样,好像星河陨落,让他愧悔了从那之后的每时每刻。 晚上路识卿回来得早,回到地下室时,陈放正在洗路识卿换下来的床单,每一处褶皱里都藏着潮气,大概沾了许多昨晚的汗液和眼泪。 “我来吧。”路识卿走进卫生间,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黄澄澄的炸物,“你去吃,还热。” “马上就好。”陈放把床单冲洗最后一遍,搭在细绳上晾起来,随便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泡得有些发白褶皱的指尖握了握,伸手接过了路识卿递过来的炸糖糕。 “我在这儿第一次买,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味道。”路识卿看着陈放咬下第一口,融化的糖浆沾到他的嘴角上,被路识卿轻轻抹去,笑了笑问:“好吃吗?” “好吃,很甜。”陈放舔了舔被路识卿手指抹过的嘴角,还残留着糖稀的甜味,犹豫着问路识卿:“你带了炸糖糕回来……怎么知道我用没用抑制剂的?” “其实我不知道。”路识卿看着陈放,“所以你用了吗?” “没有。”陈放立刻回答,急于证明自己,像是给老师检查作业的小朋友,指了指沙发上成堆的衣服,“在倒数第二件白色的衬衫下面。” “藏这么隐蔽啊。”路识卿笑了笑,没有前去验证的意思,只是摸了摸陈放的脸,过一会儿又说道:“吃完跟我走吧,好不好?” “……去哪里?”陈放咀嚼的动作一顿。 “我在外面租好了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可以搬进去。”路识卿解释道,“我想把你接进去,别继续住在这里了。” “要,住在一起吗?”陈放低下头默默地吞下嘴里的炸糖糕,没有再咬下一口。 “是,我也搬进去,我们一起住。”路识卿回答得很干脆,同时不可能看不出陈放演技拙劣的躲闪,问他道:“你不愿意?” 陈放没说话。 事情看似顺理成章,他本该按照规划好的方向走下去,但他不敢向前,似乎被某些因素剥夺了投石问路的勇气。 他们是该做的都做了,路识卿给了他临时标记,但那也只是个临时标记而已……事实先于想法落定,陈放并不敢轻易在心里判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恢复成了,恋人。 将他们分隔开的是漫长的时间,好像他们生命中原本连贯的重叠被偷走了属于对方的一半,如今再次重叠,缺失的部分却无法被完整归还。 许多无法解释的事情透过时间的漏洞,一点一滴汇聚成洪流,填满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漫长沟壑。若是仅仅凭着一时的同情或依赖便相信自己可以轻易跨过……他们早不是会对着火花许愿的少年,也不会天真地祈求等待愿望实现,需要被考虑的事情甚至比四年前要多上许多,陈放不敢仅凭一腔孤勇或爱意便盲目自信。 因为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被那些事情压垮过。 现在的他仍然不敢确定,和路识卿继续纠缠不清究竟是不是在再次犯错误,需不需要及时被惨烈地改正;他的每一个念头或决定,究竟是在为跨越这道沟壑搭独木桥,还是在将路识卿推得更远。 毕竟当初先离开的人是他,四年里没敢回头看上一眼,以至于他并不敢确定路识卿是否还会站在原地。 许多事情还未发生,便已让人心生卑怯。 可路识卿不允许他有退缩的念头。 “陈放,我标记你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漫长的沉默过后,路识卿似乎有些生气,提出问题后未等待回答,他急切地对陈放说:“意味着你是我的omega,我对你有不容置疑的保护欲和占有欲,我有义务对你的一切负责。” 路识卿知道这不是最好的说辞,但似乎是最有说服力的,毕竟此时此刻对着一个心有戚戚的人说爱,实在虚无缥缈。 同时他也庆幸,知道自己并非在做亡命赌徒,尽管还是孤注一掷,起码他手里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筹码——那支藏在衣服下的抑制剂。 不让陈放滥用抑制剂,是他为陈放的思量;而留下这支抑制剂,却是陈放为他做的退让。 在这之前,或许抑制剂是陈放赖以生存的根基,而在这之后,路识卿起码可以确定,在陈放潜意识里,自己大概要比抑制剂更重要一些。 路识卿起身,准确地从衣服下方找到了陈放藏起来的抑制剂,看着细小针管的目光沉了沉。 “我可以做出让步,但是我很计较,所以只有这么一点点。”路识卿蹲下身子,抬头看陈放,拉着他的手,轻轻将针管放进他手心里,“可有些事情我不会让步。你是我的,哪怕只是个临时标记,就算你不愿意,你现在后悔了,但标记效力消失之前,你都是我的,明白吗?” 话说得直白明了,陈放不可能有不理解的余地。而他只是张了张嘴,依旧默默,看着路识卿的目光轻轻晃动几下,似乎心已了然却难以置信。 “不要依赖抑制剂。” 可偏偏路识卿又说得那样绝对,那样坚定,让人很难心生怀疑。 “依赖我。” 包裹着炸糖糕的塑料袋响了一声,短暂地打破两人之间的静默。 陈放没说话,手指局促地动了动,把抑制剂的针管放到一边,低着头继续小口咬着炸糖糕。馅儿里的糖稀温度降下来,析出晶体的糖粒摩擦着口腔,陈放却似乎并不在意,一直安静地咀嚼。 直到最后一口炸糖糕咽下去,最后一点甜味也消失在嘴里,他捏着塑料袋,看着仍然蹲在面前的路识卿,点了点头。 陈放其实没有在考虑要不要搬去路识卿的新家,而是回想起四年前叫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被迫接受的那些问题。 想要得到的和应该得到的,为何二者不可兼得,他和路识卿两个人,为何一定要有一方退让和放弃。 他贪心不足痴心妄想是错,但或许替路识卿做决定也是一种错误,自以为打着为他考虑的名号,反而把路识卿变成了伤得最重的人。 陈放看着路识卿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后悔,如果四年前他做出那个惨烈的决定时,也敢抬头看一看路识卿的眼睛,或许早就能明白这个道理。 所有路识卿给他的,向他索取的,或者说只要是路识卿这个人,他从来都拒绝不了。 如果这就是路识卿现在想要的。 一个被打碎之后重新拼凑起来的陈放。 那就全都给他。 第70章 重新被赋予呼吸的能力 两人斟酌过后,还是决定继续在陈放的小屋里呆上一晚,路识卿安排搬家公司明天过来,留出一晚整理行李的时间,不至于太仓促。 屋子的空间本就不大,没有什么容纳物品的空间,陈放的东西都放在表面上,服装和一些日用品平日里都被很整洁地归纳好,收拾起来也算不上麻烦。 屋子中央落脚的地方被铺满,路识卿想要帮忙,却有些插不上手,只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寻找不那样起眼的物品。 “这个箱子要带走吗?”路识卿看到墙边一个纸箱,看起来受过多次挤压,表面皱皱巴巴的,大概有点年头,“这里面是……” “我自己来。”本在收拾衣物的陈放闻声立刻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挤进路识卿和箱子之间,把箱子托着底拿起来,拿到房间的另一边,背对着路识卿打开又合上,头也不转地说道:“这个也带走。” “啊,好。”路识卿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视线在箱子上落了会儿,又转头去收拾别的物件。 陈放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几个箱包便装下了,事情进行得比预想中顺利,两人便早早准备睡觉。 睡前,路识卿按照陈放的习惯,留下屋里唯一一盏夜灯,像上次一样,躺到陈放身边。 他看着陈放,眼睛映着夜灯的光点,像一颗近在咫尺的星星,只照亮眼里的一个人。 他忍不住轻轻伸手抱住陈放,见陈放没有拒绝,于是又继续得寸进尺地低头在陈放唇上亲吻,也被陈放带着细小的回应默许。 房间里两人的呼吸安静交缠,纯净无味的气息再次浸染幽微的松枝香气。 路识卿从背后抱着陈放,鼻尖贴在他后颈上,每次呼吸间尽是陈放的气息。即便他嗅觉失灵,无法确切说出究竟哪里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却也能依稀感受到周身的不同。 包裹着他的不再是无法入怀的碎雨,而是真真切切的陈放,温暖,柔软,让人心安。 他曾经说过,陈放对他而言,是氧气。看似轻盈无形的存在,一旦抽离,便会陷入窒息。 一去长达四年之久。 路识卿仿佛骤然从窒息麻木中醒来,此刻他的气息轻轻颤抖,像是不甚熟练一般,只一味克制且贪婪地将陈放的气息汲取到自己身体里。 仿佛方才重新被赋予呼吸的能力。 第二天,搬家公司按时来取走陈放的行李,而路识卿特意请了一天假,开车带着陈放去了新家。 路识卿租的房子离首都医大的校区比较近,交通方便,地段也好,不知道他暗地里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才租到这样的房子。家具设施都完备,一尘不染,应该被仔仔细细打扫过,楼层很高,视野开阔,透过窗子甚至能远远看到校区内的图书馆。 路识卿给陈放在门锁上录了指纹,急不可待地将人领进家门。进门的拖鞋是崭新的两双,衣柜的空间被体贴周到地留出一半,所有日用品全部按照双份准备。 现在终于,人也成双。 搬家公司随后送来了陈放的行李,路识卿却临时被医院叫走了,留下陈放一个人在家中。 除了等路识卿回来,整理行李成了眼下唯一一件要做的事。即便陈放干惯了这些千头万绪的杂乱事情,一个人的效率终归还是低了些,一晃眼便到了天黑。 路识卿进门的时候,看见原本摆在地中央的箱包不见了,陈放正抱着最后一个箱子,是很眼熟的、昨晚看见皱皱巴巴的那个。似乎是短时间内并没有什么用途,箱子的封口没有打开,陈放正站在原地张望四周,不知道应该把它放置到哪里去。 毕竟无论怎么看,一个破破烂烂的旧箱子和崭新整洁的新家都是格格不入。 路识卿接过陈放手里的箱子,随意放在书桌上,急着把衣兜里还热乎的炸糖糕给陈放吃。 陈放坐在沙发的一边,咬着炸糖糕的动作都分外谨慎,显得有些拘谨。他看起来就像是那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旧箱子,格格不入,却被路识卿好心好意安置在了这里。 精神过于紧绷,以至于路识卿吻上他唇瓣时,陈放都没有立刻发现。 本来路识卿只是轻轻啄吻,似乎是在尝到甜味之后才临时起意,犹嫌不足地缠绵起来。 手里的糖糕裹着塑料袋掉到地上。 陈放的身体失重一瞬,然后陷进柔软的床铺,好像掉进云里,担心随时跌落,却被路识卿紧紧抱在身前。 “喜欢吗?”路识卿问陈放。 “喜欢……” 不知道路识卿询问的喜欢究竟指向什么,可答案似乎是唯一的。陈放闷闷地回答,最后一个音节被留下一半,在接踵而至的亲吻中诉说完。 他回来了,路识卿想。 尽管明白来日方长,可他还是忍不住急切地想要拥抱、亲吻怀里的人,好像只要他们之间足够紧密,就能把错失的四年时间遗忘,重塑记忆,按照他们那时的畅想拼接成现在的模样。 路识卿将头埋入陈放的脖颈间,感受温热舒心的气息。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吻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嘴唇刚贴近陈放的后颈,便感受到身下的身体骤然紧绷起来,小幅度地扭过头下意识躲避,又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僵硬地转回来,甚至更偏了些角度过去,方便路识卿的动作。 看似贴心的行为,却像一把钝刀,同时刺痛拥抱的两个人。 路识卿抬起头,看见陈放低垂的眼睛和颤抖不停的睫毛,没有动作,仿佛被冰冻在了骤然降温的气氛里。 事情会被遗忘,可是会留下痕迹。 他再次想起临时标记陈放那晚时,犬齿刺入腺体的瞬间,陈放也有类似的反应。藏不住的恐惧,即便他一再掩饰,出于下意识的颤抖和紧绷却骗不了人。 路识卿哑然失笑。原来他选择遗忘,却不知分寸地遗忘了太多,以至于忘记陈放当初决绝离开时说过,他讨厌alpha。 他分明不喜欢。 陈放接受他的拥抱、亲吻,甚至能颤抖着接受他作为alpha的标记,看上去是出于紧急的默许和眷恋的包容,实际上却已经直逼底线,成了近乎献祭一般的忍耐和退让。 路识卿没有办法攥着爱,打着感情牌将陈放拆吞入腹,理所应当地接受这场献祭。 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 路识卿略微起身,摸了摸陈放轻颤的睫毛。 “你在发抖。” “没,没有。”陈放长舒一口气,身体尚且没从紧绷中舒缓下来,“只是到了新环境,还不习惯这里。” “那我呢?”路识卿又问。 四年之久,路识卿自己心知肚明,若不是在梦里,他们很难交集。 熟悉感曾被撕心裂肺地从身体和意识中剥离,时隔四年,只怕曾经亲密无间的人早已变得陌生,旧时习惯也魂不附体。 “我知道你现在不习惯这里的环境,所以有点不自在。”路识卿看着陈放,眼睛几乎被压抑的情绪染得泛红,“但是可不可以不要讨厌,不要害怕。可以不可以……先习惯我?” 他小心翼翼地抱住陈放,头沿着陈放左侧肩膀缓缓向下滑,一直到心口的位置。 “就当是我离开了,现在我想回来。” 路识卿将耳朵紧贴着陈放单薄的胸膛,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脏在其中急促跳动的声音,并且急切求证寻找,其中是否还留存着一声,能够属于自己。 第71章 对不起,我不小心弄断了 陈放任路识卿抱着,没有说话,路识卿也没有强求。 他静静听着陈放的心跳,急促地穿透胸膛奔向他,一声一声,似乎都被赋予某种意义。 最起码陈放现在在他身边,路识卿想,习惯一个人的存在总是时间问题,至少让陈放不讨厌alpha,不讨厌他……无论如何急不来的,现在不该把气氛搞得太糟糕。 他和陈放简单吃了饭,把浴缸蓄好温水让陈放舒舒服服地泡澡,虽然陈放因为来到新环境中束手束脚,匆匆洗过后很快便出来了,但路识卿没说什么,只是找出电吹风,用最温和的风力帮陈放吹头发。 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也只有一张双人床,路识卿在床头放了一盏夜灯,他伸手打开,暖黄色的光溢散半间屋子。 陈放躺在床上,陷进被灯光晃得暖意洋溢的被子,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暗影,被遮住的眼睛在他抬眼看着路识卿的时候骤然明亮起来。 “睡吧。”路识卿看着陈放,犹豫一下,怕自己的亲近会让陈放勉强,贴在身侧的手没去抱着他,也没有抬头吻他。 陈放默默地看了路识卿一会儿,似乎感觉到他克制的想法,抿了抿嘴唇,最后没说什么,很听话地闭上眼睛。 路识卿见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颤抖着,过了许久才安稳下来。 夏季的天阴晴不定,白天还阳光明媚,午夜却下起暴雨。 雨滴凶狠地拍打着窗玻璃,细碎的声音让路识卿感到头痛,好像脑子里紧绷了四年的弦再一次被不断拨弄,不得片刻安宁。 他难以入睡,本想着等陈放睡着后去书桌抽屉里找自己的安眠药,现下雨声嘈杂,让他完全没了睡觉的心思。 翻身下床,回头确认没有吵醒陈放之后,路识卿轻声走出了卧室,打开了书房的灯。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心口窒得难受,像溺水一般压迫着呼吸,皱着眉头烦躁地拉上窗帘,隔绝了小半嘈杂雨声,他努力调整着气息,开始漫无目的地在书房中踱步。 房子刚整理好不久,书房里还没来得及放置什么书籍,墙面的书架上空荡荡的。所以当路识卿不经意扫视周围时,书桌上摆放的纸箱子轻而易举便勾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陈放的东西。 路识卿原本并不是一个乐于窥探他人隐私的人,只是看到这个破旧纸箱的同时,他脑海里几乎立刻浮现出陈放从他身前匆匆拿走纸箱时别扭又紧张的模样,甚至连开箱查看都背过身子小心翼翼,好像在刻意隐藏什么。 这并非路识卿出于不信任而无中生有下出的论断,毕竟陈放自始至终不算坦诚。他藏起来的东西有很多,比如时间、伤痕,还有他自己。 路识卿走近书桌打量着,纸箱子的开口处被反反复复缠了许多层胶带,甚至由于来回撕扯粘贴,封口处的纸板一角出现了缺口。隔着浑浊的透明胶带,缺口处漏进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线,照亮了箱子内部的一角,以及更多掩藏其中的黑暗。 他犹豫着取出小刀,沿着封口的走向小心地划开胶带,掀开破烂变软的纸板。 随着更多的光亮落进箱子,路识卿的视线一怔,出乎意料地看到了许多他并不陌生的物件。 一张字迹龙飞凤舞的答题卡,两张重叠在一起的便签纸,一根早已燃尽的烟火棒,一圈杂乱缠绕的彩灯线,一棵落雪的圣诞树模型,一个裹着两根枯枝的纸包。 路识卿恍然。 那不是藏起来的陈放。 是陈放不愿丢掉的他。 他们的时光曾经破碎濒死,被陈放存在这方黑暗中,如今被路识卿再次划开伤口,蒙尘的记忆鲜血淋漓,一幕幕场景鲜活地轮番上演,好像经历了一次走马灯。 感同身受的濒死感,路识卿几乎感受不到心脏跳动的频率,好像停滞在半空,生怕下一次跳动时就要急切地冲破胸膛。 他翻看着箱子里大大小小的物件,细枝末节也不敢错过,直到发现箱子角落里蜷缩着一团红。 他牵着一端将那团红扯出来放在手里,蜷团起来的形状僵硬得有些怪异。路识卿仔细辨认后才依稀认出,这团面目全非的红,是他从月老祠求来、亲手系在陈放手腕的红绳。 系了死结的扣无法解开,却被从中间斩断,剩下两头松松垮垮的断端,鲜亮的颜色已然变得深浅不一,被深红的液体浸染,斑驳狼狈不堪。 窗外雨声无休无止,路识卿思绪晃动,被一缕红绳牵引回无数个午夜的噩梦里。彼时梦中的惘然,现在却似乎明确寻到了缘由,甚至清晰锐利,像一把带着鲜血的刀。 他站在雨里,眼见刀刃斩断红绳,嵌合进陈放腕上的疤痕走向,再带着淋漓鲜血落进泥泞,将雨水染成猩红。 “卿哥。” 路识卿猛然回过神,转头看到站在书房门口的陈放。 他单手扶着门框,双眼定定地看着他,眼角绯红,胸膛正剧烈地起伏,拖着身体疲惫又无力的模样,好像方从梦里那场血雨中挣扎着一路走来,带着伤痕累累和惊魂未定,看着路识卿的眼神却像劫后余生。 眼前的场景与惨烈的记忆有了一瞬的重叠,又迅速涣散。 路识卿恍惚一瞬,把红绳攥进手里,走过去摸了摸陈放的眼角,有些并不明显的湿润痕迹,如果不是雨水,便该是陈放的眼泪。 指尖的泪水是温热的,而只有被误会是在雨中决绝地未曾流泪的人,才会冰冷得让人生出他薄情寡义的错觉。 “怎么醒了?”路识卿努力平稳着气息,声音却还是嘶哑得吓人。 “刚摸到旁边床是凉的……”陈放闷闷地回答,眼神没有聚点,散散乱乱,全部落在路识卿身上。 路识卿闻言一怔,张了张口,过了许久才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轻声说道:“我没走。” “你为什么不睡觉啊?”陈放的眼睛聚焦了些,看着路识卿的眼神很软,好像小心翼翼地担心触碰禁忌的伤痛。 “……睡不着。”路识卿轻叹一声,“雨声太大,太吵。” “那你……”陈放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视线晃动一下,看见桌上被拆开的破纸箱,又看向路识卿,脑袋缓缓沉下去,突然变得有些丧气,“你……在看我的东西吗?” “那也是我的东西。”路识卿摊开手掌,变形的红绳躺在手心里。 “别看。”陈放像是被骤然出现的红色刺伤一般,产生条件反射的应激,企图将红绳从路识卿手中抢走,却连同冰凉的手指一同被握在温热的手中。路识卿的力气不大,可他无力挣脱,指尖死死捏着红绳,指甲抠进路识卿手心里。 “对不起。我不小心弄断了。”陈放愧疚得像是自己做错了事,紧皱的眉间夹杂着绝望,“沾了些血……很脏。” 刀刃陷进手腕的时候,红绳也被割断,斑驳的血迹染在皮肤和绳结里。 彼时的陈放几乎死里逃生,既守不住姻缘,也难保住自己。 路识卿低头看见陈放手腕内侧尚且狰狞的伤疤,攥着手心里红绳变得僵硬的纹理,突然感到很后悔。 是不是因为他不够手巧,不够虔诚,红绳上缺了一环扣,所以神仙才会惩罚他,想要圆满,缺口就必须要用陈放的鲜血来填就。 第72章 我见不得你继续难受 陈放被路识卿打横抱回了卧室。 方才下床找路识卿的时候,陈放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踩在地板上凉得发白的两只脚悬在路识卿臂弯边,无力地随着路识卿走路的频率摇摇晃晃。 皮肤沾到失去体温的床铺,陈放的身体瑟缩一下,回忆起方才摸到身边冰凉空荡床铺时的惊惶。他不敢睡得太沉,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看到床头的夜灯还亮着,屋内却不见人影,一股溺水窒息般的恐惧立刻席卷心头。 来不及思考,是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或许是因为他曾经这样对待过路识卿,所以害怕,害怕风水流转,一切最终都会以同样的形式,讽刺一般报应回自己身上。 陈放的身体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回暖,路识卿的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他冰凉的脚尖,轻叹一声,上了床,用怀抱将陈放原原本本容纳起来,用身体的热度复苏怀里蜷缩御寒的小动物。 alpha的体温生来要偏高一些,路识卿怀里很暖,陈放的身体感受到路识卿皮肤毫无阻碍传来的热度,却还是僵硬瑟缩,只觉得冰火两重天,煎熬无比。 不光是体温,路识卿的眼神也过于炽热,即便陈放低头避开他的眼睛也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神里好像存着要把他燃烧殆尽再剖开的意欲,想要探寻其中每一颗灰烬的过往。 这让陈放有些摇摆不定。 他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路识卿,可他并没有想好,这一切中是否也包括了那些曾经被他极力忍耐隐瞒的疼痛和伤痕。 手腕的伤疤,破败的腺体,他作为omega的价值被破坏,和路识卿的身份又有如云泥之别。哪怕那时没有人用鲜血淋漓的方式逼迫他承认这一点,他也并非意识不到,这样的他只会成为前路一片光明的alpha的拖累,又怎么敢奢求能够继续留在路识卿身边。 于是四年前的雨夜,他拖着破碎的身体,决绝地离开。现在鼓起勇气回头,摒弃了其他想法,只想给路识卿一个好一点的自己。 既然当初决定独自承受,那么现在,似乎也并不该再让路识卿再次分担他的痛苦,也不该让毫不知情的路识卿来承担再次拼凑他的责任。 眼下的状况让陈放有些紧张,好像皮囊被路识卿撕破了口子,透过一点光进来,要照亮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让他一时之间无处遁藏,也无从辩解。 他原本以为自己退让的一切会为路识卿的人生铺路,他想让路识卿过得好,那是陈放唯一的一点底气。 可路识卿似乎从没有快活过。 同样是因为他。 准备接受拷问之前,陈放企图慌乱寻找一个略微有些可信度的借口时,他听到路识卿的声音,却柔软得一时之间让他有些无法理解。 “你听话,去医院好好看病吧。”路识卿很轻地说,“别害怕,我陪你,我都陪着你。” “……什么?”陈放抬起头,看到的是路识卿雾气蒙蒙的眼睛。 “你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路识卿摸了摸陈放的脸,犹豫一下,收回了即将碰到后颈的手,“这几年,哪怕你自己已经不在意,可现在我受不了了,我见不得你继续难受。” 路识卿轻轻皱起眉头,眉间的褶皱却有些深了,或许是因为他这些年来总有忧愁。经年累月的情绪堆积在一起,被陈放看在眼里,他觉得路识卿真的很难过。 那种程度,好像无论他这些年来怎样痛苦度过,路识卿都要比他更难过一些。 “我去看病。” 迁延不愈的伤口已经麻木,哪怕剖开再愈合是很痛的,但路识卿借给他用之不竭的勇气,陈放也愿意尝试着不害怕。 路识卿第二天早上开车去医院时,把陈放也带上了。 他原本打算请了假全程陪着陈放,被陈放委婉地拒绝,并且保证自己会好好做检查,不会再偷偷逃跑,让路识卿安心去实习,不要耽误太多进度。 即便如此,陈放的手机还是一小时两三次地响,光是通话还远远不够,路识卿隔三差五还要出现在陈放做检查的科室外。陈放每次看到路识卿出现时总会感到吃惊又抱歉,让他赶快回去工作,可不久后又会再次看见他。 做了数不清的检查项目,陈放终于回到了腺体科,一脸疲惫地进门,愁容有增无减地出来。 腺体科的医生说,从检查结果初步来看,他的腺体没有实质性损坏,只是腺体周围一圈齿痕过深,伤及了腺体周围神经,造成了腺体对alpha信息素极度易感,加上当初修复不及时,情况恶化迁延至今;抑制剂过量使用,造成腺体抑制剂受体失敏,应对发热症状的作用大打折扣,形成恶性循环,情况不容乐观。 除此之外,医生还特意对陈放叮嘱一句,他对抑制剂的依赖并不属于生理性依赖,建议他去隔壁楼的精神科咨询一下。 陈放此时站在精神科门前,刚从房间里出来一个被搀扶着的寸头男人,一直嘿嘿傻笑着,看到陈放时却忽然狠狠地呲了下牙,目露凶光,而后又傻笑着被搀扶离开。 陈放被这个怪异疯癫男人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拿着厚厚一叠检查结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进去。 他早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只是迫于生活压力,也总是忍过捱过罢了。如今看着检查结果,他忽然有了是不是医生为了让患者珍惜健康,所以才夸大其词,故意把病痛说得严重的奇怪想法。 可即便再夸张,数不清似的大大小小的问题仍然白纸黑字摆在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把这些结果给路识卿看,给他看的时候,究竟应该哭还是笑。 而且现在,甚至已经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病痛。 他的心、他的精神可能也出了问题。 他没有像方才从屋子里走出来的男人那样疯疯癫癫,又或许他早就疯得厉害,只是自己不知道,现在还生出了不让路识卿知道的念头。 谁会拥抱、亲吻一个疯子呢。 站在精神科门前的脚抬起一点点,被忽然涌上心头的自卑和胆怯逼得节节败退,迟迟不能迈进。 要不,要不还是算了。 陈放刚打定主意想要逃走,可偏偏这个时候,连老天都很不合时宜地要来帮他一把。 精神科的门再次打开,陈放背过身去,不想再看到表现怪异的精神疾患,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了熟悉无比的声音,带着疑惑和惊讶,叫他的名字。 “陈放?你怎么来这儿了?”路识卿方从精神科推门走出,意外地看见陈放,走上前去对他笑了笑:“我正想去找你。” “你怎么在这里啊……”陈放下意识把检查结果藏在身后,很心虚地问。 “科室轮转。”路识卿解释道,又问:“检查做完了?” “啊……做完了。”陈放企图偷偷在身后把一摞厚厚的检查单分成两份,只给路识卿其中一份,却在看不见的背后一不小心失了手,检查单哗啦啦地散落满地。 他下意识蹲下身子,动作飞快地捡,路识卿跟着一起,这时候从精神科屋子里出来的另一位身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也蹲下帮忙。陈放道了声谢谢,心慌意乱地想着怎么向路识卿解释时,却听见那位陌生男医生开了口。 “陈放?您是那位从腺体科转病历来精神科的患者吧?” 第73章 我会听医生的话 陈放的手顿了顿,掉落地上的最后一张检查报告似乎格外难以捡起,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路识卿伸手帮了忙。 他接过路识卿伸手递过来的检查单,不可避免地与他对视一眼,路识卿的目光平静并不尖锐,却逼得陈放沉下脑袋。 “家属呢?有家属陪同吗?”陌生医生问陈放道。 看似平常的问题,对于陈放而言却有些难度。他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不算长的话语间隙,路识卿代替陈放的回话听上去却没有一瞬犹豫:“老师,我是他的家属。” “路同学啊,真巧,放心吧。”医生点点头,笑得很和善,转头对陈放说:“走吧,咱们进屋,只是聊天而已,别紧张。” 虽然面前的医生看起来很和蔼可靠,但陈放还是犹豫着没往前走,甚至下意识后退了点,小半边身体躲在路识卿身后,好像面前的两人同样身着白大褂治病救人,陈放却只信任路识卿能救他。 “有规定的,我不能陪你进去,但我会一直在外面等你,绝对不离开,好吗?”路识卿小声对陈放说,轻轻抚着他有些佝偻起来的后背。 背上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让几乎蜷缩的陈放缓慢舒展开,甚至像是能将陈放整个人原原本本接纳似的,带着出奇踏实和可靠的感觉,仿佛告诉陈放,他一直守在身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坠落。 陈放慢吞吞地进了屋子,门被关上,路识卿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一张张仔细翻看陈放的所有检查报告。 让陈放直视自己的病痛,这件事其实不仅仅是对于陈放,就连对于路识卿而言,都是一件需要鼓起勇气才敢做的事情。眼见心爱之人忍耐痛苦的滋味并不比自己遭难更加好受,他心里没有一时半刻感受到久别重逢的甜蜜,全都被难以消除的酸涩和沉闷占据。 上次陈放拍摄中途出事被他送进医院时,情况紧急,条件有限,路识卿只给陈放做了几项检查,数据和结果远没有今天系统全面的腺体检查来的精准可靠。如今他看着一项项检查结果和诊断,紧皱的眉头未曾松开,脸色随着单据一页页后翻愈发阴沉下去。 即便先前已经有过预警,甚至连陈放需要接受心理疏导这种事情也早有预料,可当路识卿真切看到来自陈放身体的状况的每个诊断结果时,还是不免内心震动,不知道现在难以言说的许多情绪里,难过、愤怒或者后悔,究竟哪种更多。 那时陈放从他身边离开,大概是做好了永不相见的准备,不成想造化弄人,让他又回到自己身边。 四年,路识卿只当用四年时间换回了陈放,还有他腕上的伤疤、损坏的腺体和后颈的齿痕。 齿痕……标记…… 路识卿没问过陈放伤痕的来源,只是一个omega腺体周围出现的齿痕,路识卿作为alpha,条件反射地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可陈放讨厌alpha,又怎么会被alpha标记? 临时标记时陈放瑟缩恐惧的神情从路识卿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慌乱地从一摞检查报告间抽出一页仔细查看。 似乎是疑惑得到了切实的答案,路识卿眉间的不解消散一瞬间,眼睛却骤然成了冰窟,冷得发寒。 陈放从精神科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脸色并不算太好。谈话内容不好轻易询问,路识卿只问陈放折腾了半天是不是饿了,陈放点点头,说嘴里很苦,想吃点甜的,想吃炸糖糕。 路识卿答应,请了半天的假,带陈放出了医院。 卖炸糖糕的地方并不像路识卿说的那样在医院附近。路识卿车子开到一半时,一直在副驾驶上发愣的陈放突然说太远了,不吃也可以,路识卿执意说不远,默默提高了点车速。他带陈放开了半小时的车才到达一处高中校园外的小吃街,比当年五中校外的学生街看起来正规一些,卖的吃食却大同小异,炸糖糕、臭豆腐之类的小吃经久不衰。 路识卿穿着休闲的衣服跟在一群高中生后面排队,陈放在一旁看得有些恍惚,好像相似的场景在昨天也发生过,在之前的每一天里发生过。 好像他们之间从没有缺失过某段漫长的时间,而是只有这么点目光可见、触手可及的距离,少年匆匆几步走过来,就能把尚且冒着热气的炸糖糕放进他手里。 陈放拿着炸糖糕小口小口地咬,胳膊倚在车窗边,一路上再没怎么说话,似乎沉浸在窗外时而繁杂时而清冷的街景中,偶尔发出类似小动物一样很轻很可爱的咀嚼声。路识卿似乎也被这种平和气氛冲淡了方才的沉重,脸色稍稍好了些,打开车载音响,播放些舒缓的轻音乐。 回到家花费了七首音乐的时间。 陈放下车后跟着路识卿上楼,在家门口闷闷地低头,像是在暗暗积蓄勇气,过了会儿出声问道:“我……我可以去工作吗?就做以前的工作,行吗?” 路识卿把陈放领进家门,故作轻松地打趣:“人人巴不得在家休假,就你想工作。” “我不想变成闲人……不想变成不正常的人。”为了提高路识卿答应工作请求的概率,陈放很急切地补充道:“拍摄一般在白天,我还有回来做晚饭的时间,不会让你下班回来饿肚子。” 路识卿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没有不正常……而且我们现在住在一起,不是我出于同情收留你,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来回报。我就只要你好好的,可以吗?” 陈放抿抿嘴,很重地点了下头。 路识卿轻叹一声,似乎答应陈放的请求实在是于心不忍才做出的让步,又忍不住叮嘱道:“工作的时候也尽量不要去信息素混杂的地方。你的腺体对信息素有些敏感,如果有不舒服或者发热症状,记得一定要立刻联系我,不可以自己打抑制剂。” “知道。”陈放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这些话医生都跟我说过,我会听。” “只听医生的话。”路识卿看着陈放,“我的话呢?” “我听的。”陈放淡淡抿嘴笑着,眼角向下弯起微小而熟悉的弧度,把手中装着所有检查结果的文件袋递到路识卿手里,“我听你的话,路医生。” 第74章 永远是我命定的赢家 “靠!陈放!一声不吭就收拾东西搬走了!我他妈还以为你跟我玩失踪呢!” 听筒里传来一阵暴躁跳脚的声音,大嗓门把陈放震得直皱眉,在一旁的路识卿从听筒里传出的细微声响也听得出来,是该在陈放身边的时候不在、不该在的时候总是惹人嫌的那个不靠谱的beta徐谨。 “啊,抱歉。走得急忘记跟你知会一声……”陈放面有愧色,“我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没想到你先打来了。” “放屁!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徐谨的声调依旧高昂,“你搬哪儿去了?你那个前男友医生同学那儿?” “是,我在他这里。”陈放承认道。 “哦,我说呢,你有什么急事连我都不知会一声,恐怕压根儿没想起来有我这个人吧?”徐谨话本来就不少,现下占了理更要说个不停,“我本来想着你发热期,给你送点营养剂什么的过去。你可倒好,直接给我唱一出空城计?我他妈差点报警你知道吗?” “好啦,对不起我错了。”陈放态度很好地认错,接着说:“我的发热期刚过去,不用买什么的,谢谢你。” “哦,过……过去了。”徐谨着火似的语气好像被陈放平静无澜的话浇了半盆冷水下去,几句话就把刚才占的理还回去一大半,强撑着面子道:“你有你那个医生男朋友陪着,我还算个屁啊,没事肯定想不起来我。说吧,什么事?” 和徐谨相处的好处就在这里了,他人现实得有些过分,愧疚或纠结对他而言是无用的情绪,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他的生活重心很多,陈放绝不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对于陈放这种心早已被填满,没有更多空间放下另外人事物的人而言,这样的相处是最没有负担的。 “我身体好了,想继续工作。”陈放直接说道,他知道徐谨对此大概也会求之不得,毕竟生计绝对排在感情之前,“帮我找点活干吧。” “长你这样的什么时候缺过工作。”徐谨笑着说道,顿了顿,声音沉了些问陈放:“诶,所以你和你那个医生同学是旧情复燃了?” “啊。”陈放咬着嘴唇,看了眼身边看着他却没什么反应的路识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有死灰才会复燃,这让陈放意识到他和路识卿之间的感情源于旧时的少年情/爱,那时旺盛炽热地燃烧,曾经被他亲手惨烈地熄灭过,即便有幸复燃也显得有股沧桑破败气。或许人都有规避自己错误的利己本能,陈放有些不愿承认,可徐谨说得偏偏又没错。 “是旧情复燃。”路识卿突然开口道,稍稍俯着身子靠近陈放的手机,用徐谨能够清晰听到的音量说:“我和陈放重新在一起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还有……那次学校门口一时冲动了,不好意思。” “操,你俩和好就和好,别提这个了行吗?”徐谨有些气急败坏,急忙转移话题道:“陈放呢?来我跟你讲啊,过几天就有个拍摄……” 路识卿笑了笑,靠回一边的沙发上,收敛了表情默默地看着陈放。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痞气地下垂着,只是如今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神要比以往深许多,似乎常怀心事,好像结了薄冰的深潭。 陈放感受到这种目光,听着电话只是“嗯”了几声,没多久便挂断了电话。 “徐谨说话口无遮拦的,别太在意。”陈放看着路识卿的眼色,说得有些小心翼翼。 “他也没说错。”路识卿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他跟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啊。”陈放愣了一瞬,似乎问题出乎意料,又急忙开始思考着回答:“大概……三年前吧。” “三年。”路识卿低声喃喃,突然轻笑出声,“比我久。” 算起来,他和陈放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两年,相较于分别的四年,以及在这四年里出现在陈放生活中不计其数的人事物,两年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旧情复燃的说法是不好听,但徐谨话没说错。路识卿并不否认他和陈放曾经分开过,所以他现在很嫉妒,嫉妒以一时一刻为单位计算着的,他不幸错失,而其他人侥幸占有的时间。 “你要补给我。”路识卿心下嫉妒,却也并不想给陈放太多压力,边给陈放整理鬓角的头发边故作轻松地说道:“你知道我斤斤计较的,这件事情上我不肯输,所以你得帮我赢,得赢过他们所有人。” 陈放的手附上路识卿的手背,用脸颊在他手心里贴了贴,轻轻点着头。 如今接近理想化的状态常常让陈放开始思考,过去经历了那么多身不由己,偏偏又让他们百转千回还能重逢,他究竟是应该听从命运,还是早前就该毫不退让地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果可以的话,他绝不会让路识卿这样一个从来自信到裹挟光亮的人,如今这样局促不安地向他提出这种请求。 因为陈放绝不会让路识卿输。 时间可以计算,却不能度量真心,也不能决定感情。 交付真心,便等同一切尘埃落定。 只要你想,你永远是我命定的赢家。 陈放复工的第一天,拍摄安排在上午。 在定好的闹钟响前一分钟,陈放睁开眼,伸手关掉手机闹钟,转头意外发现路识卿早也醒了,正安安静静躺在旁边看他。 “唔,你醒得好早。”陈放翻了个身,正巧被路识卿伸出胳膊搂进怀里。他迷蒙中想起前一阵子下雨的那晚,路识卿说了句睡不着,他猛地清醒过来,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还是睡不着吗?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想点好的,没那么严重。”路识卿笑了笑,“醒得早点,正好送你工作去。” 拍摄地点和路识卿实习的医院正好顺路,时间充裕得很,两人到达地点后路识卿也没急着离开,跟着陈放进了化妆间,看到坐在屋里正和化妆师小姑娘调笑的徐谨。 徐谨听到开门的声音,第一眼看到了陈放,脸上的笑刚酝酿了一半,又看到了后面跟着进来的路识卿,笑意当即烟消云散,瘪着嘴化妆师小姑娘说道:“看看,工作还兴带家属的呢。” “你就是酸自己没有,赶紧起来别占着凳子。”小姑娘笑道,转头对陈放说:“来吧,开始化妆准备了。” 徐谨不情不愿地挪开屁股,站在离路识卿有些距离的位置。后来又有人陆陆续续地进了屋子,拿着衣服和各种各样的造型道具,把陈放团团围在中间。 路识卿站在门口,看到镜子里的陈放。他在众人嘈杂喧闹中安安静静地坐着,宽大的白色衬衫笼罩着单薄的身体,他被化妆师描画着柔软嫩红的嘴唇,视线却很不专心地偏离,直直地看向路识卿。 就只看他一个人。 不知道两人这样间接对视了多久,路识卿设置的上班闹钟在口袋里振动起来,他不好越过周围的人去打搅陈放,只跟他比了个出门的手势。陈放看到后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立刻被正给他画眉毛的小姑娘固定住下巴,不准他乱动。 路识卿出门前下意识扫了眼跟他一样站在旁边的闲人,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对看上去不太自在的徐谨说:“一起出去透个气吧。” “其实我觉得这屋里的空气也挺不错的。”徐谨揉揉鼻子,企图压制住多年鼻炎对化妆品味道的敏感性,却一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鼻炎还是应该远离这种环境。”路识卿很礼貌地递给徐谨一包纸巾,“其实,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您。” 第75章 叫醒他吧 摄影棚外的行道树,叶子边缘开始泛黄。 路识卿和徐谨站在树下,徐谨掏出烟盒,取了根烟递过去:“医生同学,来一根儿?” “不了,谢谢。”路识卿礼貌地拒绝,见徐谨把烟叼进自己嘴里,拿出打火机引燃一端,对他道:“徐先生,认识陈放有三年了。” “嗐,不用先生先生的,我够不上,叫我名儿就成。”徐谨周到地站在下风向,吐出一口气,青灰色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本来我还有点眼红,但也就是看着陈放……” 徐谨又吸了口烟,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准备好回忆一些破败沧桑的往事:“那时候他在饭馆做保洁,我遇上他的时候,那副浑浑噩噩魂不附体的样儿,我真不明白他来首都是为了什么。当然了,我也不光是为了可怜他,我自己也得活,拉着他帮我拍照赚钱,起先他还不乐意。后来有一年什么时候来着……对,跨年夜,他看见房东一家子在院儿里放烟火,杵着看了半天。我跟他开玩笑呢,我说陈放你吃不起饭也买不起烟火,活不下去连梦都难做,第二天立马转了性似的让我帮他找活儿。我还以为我成了他人生导师,以为他想开了,后来看他那样儿,好像又只是想活着拖着自己的命……合着今天我可能想明白了,他就是要一边做梦一边掉下去。” 做什么梦,怎么掉下去。 路识卿听着,忍不住拧起眉头。 他记得当时决绝转身离去的人明明是陈放,路识卿只觉得是自己被留在梦中,不明白为什么到头来又同样是陈放浑浑噩噩不断坠落。 “他也做梦。他做什么梦啊……”路识卿垂着眼自言自语似的喃喃。 再小的声音徐谨也听见了,把烟和方才的情绪一并吐出去,笑了笑说:“梦里没我,我当然是不知道。怎么,你这梦里人也不知道吗?” 梦里人,路识卿四年来都在梦里,又突然稀里糊涂的,不知道究竟是在谁的梦里。 他拧着眉头瞥了眼徐谨,似乎认为他的断定与自己的认知相去甚远。 “你还不信啊。你一个医生,肯定知道陈放有病,我也不瞒你。”徐谨平平地看着路识卿的反应,“他有时候恍惚得厉害,做梦一样叫都叫不醒,还用指甲抠手腕和后颈的几块疤,不见血不知道疼就不肯醒过来……我偶尔发现几次,次次都能听见他叫你名字。” “你应该了解,陈放特能忍,特能藏事儿。我知道的程度再加上几十几百倍,大概才是他自己承受的。”徐谨按灭了手里小半截烟头,抬手拍了拍路识卿的大臂,“哎呀,医生同学,叫醒他吧,别让他接着疼了。” 徐谨走了,路识卿站在原地,只觉得夏天过渡到秋天好像就在刚刚一瞬间,身边的风突然冷得让人发抖。 好像这样站了没多久,身后又有逐渐靠近的很轻的脚步声,路识卿回头看到陈放从门里走出来,浓厚的妆容喧宾夺主地掩盖了脸上的神采,宽大的衣服倒显得他身量未足,纤细单薄得有些过分。 那双眼睛目光安定下来时,漂浮着的慌张沉淀下来,像浑浊后逐渐清亮的水潭,倒映着路识卿的影子。 “唉,我说的吧,还没走呢。”徐谨又从陈放身后跟着出来,看了眼不远处的路识卿,边往回折边回头对陈放说:“说什么快着点啊,回去等你。” “怎么又出来了?”路识卿走近陈放几步,在他肩头单薄的意料上摩挲几下,“穿这么少,外面风凉了。” “不冷。”陈放看着路识卿,抿了抿嘴唇,有点犹豫地问他:“晚上你回来……回家想吃什么呀?” “我会来接你回家。”路识卿伸手摘掉陈放发梢粘着的小毛絮,又帮他顺了顺鬓角的头发,像是小心抚慰轻轻发抖的小动物,“正好天凉了,吃饺子吧,说好给你做的。” 下午路识卿来摄影棚时,棚里已经空了,大门锁着,陈放坐在外面的小花坛边缩着腿脚,百无聊赖地把手腕边肉色胶布失去粘性的一角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摁回去。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路识卿用安全带把陈放固定在副驾驶上,暖着他有些冰凉的手问道,“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陈放不自觉皱了皱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尖,还像全然不知似的抿嘴笑,“你忙嘛,我拍完就没事情做了,正好等你。” “什么正好,要是回头冻得感冒了,就当你故意气我,叫我不好受。” “没有,那我下次穿厚一点。”陈放的视线离不开旁边的路识卿,在某处停留过久的时间后,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路识卿,你现在……还喜欢深蓝色吗?” “嗯?”路识卿很轻易地回想起自己出生至今似乎只说过一次自己喜欢深蓝色,而陈放大概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喜欢深蓝色的人,于是某个时刻、某件深蓝色的物品变得易于回忆。他转头看陈放,又顾着开车把头转回去,说:“围巾不用再织了。深蓝色……还喜欢,所以以前那条还留着。” “啊。”陈放愣了一瞬,头低下去,过了会儿又说:“那条都过了好多年,应该旧了,挡不住风的。还是织条新的,颜色一样的。” “那也不一样。”路识卿的嘴唇张开又合上,稍微停顿过后,很执拗地说道:“我就喜欢那条。” 俩人去超市采买食材也速战速决,因为路识卿的生活技巧已经很丰富,而陈放现在什么都听他的。 到家之后,路识卿换了衣服,套上围裙,轻车熟路进了厨房,调水和面,熟练得很。陈放在一旁想要帮忙,被路识卿打发着把剁好的饺子馅和调料搅拌均匀,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路识卿身上。 印象中的路识卿不是这样的,陈放有些新奇又疑惑,问道:“你不是住宿舍吗?怎么还学会这些?” “假期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学的。”路识卿手上擀着饺子皮,不耽误他一心二用地一边看陈放一边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总觉得我该学学,哪怕过年的时候用不上……现在不也用上了么。” 路识卿包的饺子和陈放包的形状很不一样,只是路识卿的手还和以前一样不巧,一个个饺子像长长窄窄的鱼,不比出自陈放之手的饺子圆润,煮熟了漂起来,圆滚滚的可爱。 路识卿先盛了两个饺子尝,确认一个熟了之后把另一个喂给陈放。 “新年快乐。”路识卿突然说。 “什么?”陈放咀嚼的动作都忘了继续。 “就当是我们的新年。” 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既然错过的追不回来。 那就迟到地补上,重新开始。 第76章 一个被保守得很好的秘密 晚餐过后,路识卿在书房整理学习资料,陈放收拾好厨房和餐厅,自觉没事情做,开始坐在沙发边发愣。 他没上过大学,现在很少翻书,听见书房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时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想到是路识卿正在里面学习,突然心生一种羡慕又卑怯的感觉。他轻轻走到书房门口,视线从门缝穿过,落在书桌前路识卿的身上。书页轻翻,目光流转,好像就这样过了很久。 陈放看得有些入神,那身影好熟悉,可又很陌生,毕竟他们一起学习,畅想未来的日子真是过去太久了。 即便和路识卿生活在一起,现在的他还是缺少一些勇气和资格,把自己渺茫难见的前途同路识卿的相提并论。他是生活在城市地下的蝼蚁,幽深井底的青蛙,靠着一点点透过光亮的缝隙窥视天际翱翔自在的鹰鸟。 他或许后悔当时松开手,放任自己不断坠落,但又或许只有这样才是对的。 路识卿本就该这样,很好、很耀眼地活在光亮里。 书房的门突然被从里面拉开,陈放回过神,不知道路识卿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面前。 “偷看我。”路识卿笑着说。 陈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闷闷地问:“现在学习还很忙吗?” “不忙,现在在实习,只是整理一些资料。”路识卿随手关了书房的灯,像是不打算继续看的样子。 “实习……”陈放的声音小了些,“那考研究生,还是找工作之类的……” “我保研了,还要继续读书。”路识卿很耐心地同陈放解释道。 “我,我现在有点不太了解这些了……”陈放的声音变得更小,顿了顿又抬起头,微笑着对路识卿说:“保研应该比高中的那些竞赛难很多吧?你一直都很厉害。” “有吗?”路识卿微微笑着,眼神却黯了黯,把陈放抱回卧室,顺势把他留在自己怀里,下巴抵在他头顶,安静地呆了一会儿。 “嗯……”陈放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抬起头,看见路识卿眼里还未来得及消化殆尽的黯然情绪,试探地问道:“我记得,你自主招生时报名的……好像不是医科大学。” “没考上。”路识卿回答得很快。 陈放默默着,把头沉进路识卿肩膀,没说话,似乎连呼吸也变成了费力的事,一声沉过一声。 即便路识卿这样轻飘飘地说,他也明知道那是自己离开之前发生的事,却还是没办法不愧疚。 “其实医科挺好的,高考也是正常发挥。”路识卿好像知道陈放沉默的缘由,笑着揉揉他的后背,开玩笑道:“就是我妈不乐意,说我非跟我爸学,成心气她。” “阿姨她……”陈放从路识卿颈窝里抬起头,看起来很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还有说其他的吗?” “其他的?” “啊……没。” 陈放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随后又觉得心口闷起来。 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委屈。时至今日,那都是一个被保守得很好的秘密。 就像没人知道伤口如何印在他的手腕上,里面又溢出过多少鲜血,因为它被很仓促地缝合起来,连同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一起。经年累月的疤痕让他学会守口如瓶,让疼痛、恐惧和沉默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可路识卿偏要来做第一个探寻他伤口的人。 “陈放。”路识卿叫他的名字,语气很小心又很残酷地说:“我想问你个问题,没有特别的原因,不要多想,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可以不回答。你后颈的伤,是不是有谁伤害过你……可以告诉我吗?” 今天徐谨说了许多,说的是陈放日复一日忍耐的疼痛,而让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疼痛的来源似乎要追溯到更久之前,时钟轻易地圈圈带过,无人知晓而被陈放独自吞咽着的痛苦时间。 “不是标记,我看了检查报告,除了上次发热期我给你的临时标记,你身体里没有其他信息素的痕迹。”路识卿说得很慢很轻,生怕一个语调稍微尖锐就会将陈放脆弱苍白的皮肤再次划破一般,话音落下,连空气也几乎出现裂痕。 “那不是标记……”陈放的声音很轻,小心到濒临破碎的程度,慢吞吞地说:“那个人……没有信息素的味道,不是alpha,他大概是……是个beta。” 陈放的话嵌合进路识卿的猜测,他皱着眉,显然无法继续保持平稳情绪,有些急迫又谨慎地继续问:“你认识他吗?是他强迫你……还是,还是因为别的?” 原因吗。 不是陈放不想回答,而是他需要时间和勇气回忆一下。 陈放见过那个人,但只有两次,一次在家门前的廊台上,男人西装革履斯斯文文,那时他是陈娆的新恩客。第二次……是在一间陌生的黑屋子里,他的西装领口扯开了,头发凌乱,双眼充血,咬住后颈时像条失去理智的恶犬,那时他是陈娆的帮凶。 又或者,陈娆也只是帮凶而已。 陈放被锁在屋子里,被打死的绳结绑在床头,一连几天水米未进,力气从他身体里一点点流失,身体的热度却反常地贡献给后颈那处定时炸弹般的腺体。 他无处躲藏,却有人想要引燃它。 有人走进来时,陈放听见脚步声,是很锋利的高跟鞋,轻盈得像荷花荷叶般的长裙裙摆,那是个与陈娆很不同的、优雅漂亮的女人。 陈放见过她几次,又或者说她见过陈放几次,在学校的寝室里,在路识卿家里,他站在路识卿身边,听路识卿很生疏地喊她“老妈”。 她的眼神像刀刃边明晃晃的冷光,一如既往锐利,张口时吐出的仿佛不是字句,而是直冲着心脏刺去的一条条尖锐冰凌。 “果然是妓/女的儿子,寄生虫似的omega,能把alpha缠得团团转,还哄得我儿子跟我断绝关系。” “我不给你们机会,但是给过你机会。” “但你看看自己,是不是痴心妄想太厉害,过于不识时务了?” “我儿子一个alpha,今后会很有作为的,没有价值的蛆虫不要妄想往他身上爬。” ……记不清了。 女人说了好多,但没有给予陈放辩解的机会,因为已经判了死刑。地狱恶犬似的beta男人带好了他的凶器,锋利的牙齿和刀。 后颈一阵撕裂疼痛后,有温热的液体弥漫到整个后背,又很快冷却下来。阻止发声的口中异物被一次掌掴打得干呕出去,他叫喊救命直到嗓子嘶哑,被失去理智的beta男人扼住咽喉。 冰凉的触感贴在小臂旁的皮肤上,刀刃却成了他不得不抓住的救命稻草。 陈放无法控制刀刃以什么样的角度陷进手腕的皮肉,他为了逃脱顾不得许多,似乎连受了怎样可怖的伤也没办法刻意在乎。他只知道到处都很痛,知道最后一缕绳结被划断时有人破门而入,脚步声很杂乱,有人把掐在他脖子上的那双手挣脱开,有人很大力气地捂住他手腕的伤口。 眼前很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最醒目的只有成片的暗红色。 他伸手在潮湿的暗红里抓了一把,纤细的条状物被他攥成奇怪的形状捏在手里。 之后是医院、派出所,还有暴雨里的路识卿……记得再清楚,都是不可逆转的之后的事了。 或许真正的理由和讨不讨厌alpha毫无干系……只是那时他突然很可笑地意识到,那些道貌岸然地加害者似乎也没有说错,他们鲜血淋漓地教会他看清了自己的路。 除了伤痛,他将要一无所有,唯一可能有价值的omega腺体也被毁坏,他既自身难保,又只会沦为累赘。 如果是为路识卿做打算,除了投身暴雨泥泞,他似乎没有路可以走。 “陈放……你怎么了?陈放?” 陈放在一阵急切的声音中回过神来,听见路识卿一遍遍叫他的名字,正紧紧抱住他无法控制僵硬发抖的身体。 “别怕,害怕的话就不要想了,现在没事,没事了。”路识卿双手捧着陈放的脸,眼角似乎有潮湿温热的液体被他的指尖抹掉,“我在这儿呢,你看看我,看看我。” 陈放的眼神重新在路识卿焦急的面容上聚焦,很茫然地点点头。 他好像做了梦,手腕和后颈的伤疤又开始有点疼。 但路识卿把他叫醒了。 第77章 那是他所有的勇气 天气逐渐冷下来。 室内温度还好,但陈放向来畏寒,屋子里的空调成日开着。 这天路识卿下班回来打开房门时,没有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见陈放正端了米饭从厨房走出来,眼睛像有一层水雾似的迷蒙着看他,嘴唇微微张开,像浮出水面的鱼一样缓慢吐息。 “怎么关了空调?不冷吗?”路识卿换着衣服,反常地见空调的指示灯是熄灭的。 “啊,总开着空调,屋子里有点干燥。”陈放回答道。 “我该买个加湿器回来了。”路识卿走到餐厅,凑近了才发现陈放的嘴唇有些起皮,高领衣服外的皮肤略微泛起一层并不明显的粉色。路识卿出于习惯,用手背探了探他的脸颊,发现温度比往常略微高了点,思忖片刻,轻声问道:“是……发热期又要到了吗?” “可能是吧。”陈放摸了摸自己脸颊方才被路识卿碰过的地方,皮肤里浮出的粉色更重了些,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我现在总这样,发热期之前几天开始就会有点反应……但是症状很轻,没事的。” 路识卿抿了抿嘴没说话,连吃饭的时候也变得寡言少语,直到睡觉前,他走进卧室,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新的被子又走出去,在客厅的沙发上铺开。 目睹全程的陈放犹豫着从床边站起身,以一种很没有底气的姿态,将折回卧室拿枕头再次往屋外走的路识卿挡在门口。 “这,是干嘛啊?”陈放问得小心翼翼,面有愧色,好像对于不知道缘由的事情,就把其中的责任一股脑揽到自己身上,并且为之暗自反省。 路识卿轻叹一口气,安慰性地笑笑:“我身上难免沾了些信息素味道,你现在腺体比较易感,我怕靠你太近会让你难受,就想先搬到沙发上睡。” 路识卿说得轻易,因果缘由顺利成章似的,但其实这个念头却已经被他深思熟虑多时。 事实上,自从陈放搬进来后,他一直留意着这些问题。 四年前他们在一起时,路识卿为了掩饰自己的alpha身份也总是吃着信息素阻隔药,即便那时的陈放询问过偶尔漏出来的松枝香的来源,得到解释后也似乎并没有过度在意……又或许是路识卿该自责不够谨慎,才让那一星半点的alpha信息素逐渐聚集成斩断他们关系的锋利无形的刃,成为了陈放厌恶alpha念头下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时至今日,路识卿仍旧心有戚戚,难免更加谨慎小心。 和陈放呆在一起的时间,路识卿都极为注意地收敛着自己的信息素,平日里阻隔药和阻隔贴的使用也从未敢疏漏,细枝末节里掩藏起来的有些过分的紧张谨慎,像是受到创伤之后出现的应激反应,他生怕一缕不经意出现的松枝味道让陈放再次皱起眉头,再次不容商榷地把陈放带离自己身边。 况且如今的境况并不单凭陈放主观上喜好厌恶的隐忍退让便可以改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客观且难以忽略的问题——陈放的腺体生了病。 发热期向来是omega的一道坎,腺体健康时且难以忍耐,更何况陈放的腺体处于极度易感和抑制剂失敏的恶性循环中,各种作用彼此助长气焰,在陈放的腺体上作威作福,无法自救,而一个可靠alpha的临时标记似乎才是帮助omega脱离苦海的最好方法。 陈放厌恶alpha,却也需要他。全然相悖的两种状况好像将他们绑在了同一条绳的两端,既要他们分隔远离,又将他们无形地捆绑在一起。 临时标记在下一次omega发热期到来之际便会失去效用,路识卿不忍心看着陈放被疼痛吞没,又不敢轻易再次将标记刻进陈放的腺体。 这是一种近乎饮鸩止渴的行为,信息素是流淌在他们身体间致命又难以抗拒的毒药。 然而沉浮其中的并非只有陈放,无法置身事外的情感也能使痛苦也相互关联。 只要路识卿还在呼吸,还在心跳,便同样不能幸免。 究竟哪里出了错。 本该是天作之合的alpha和omega,两个曾经亲密无间地拥抱和亲吻过的人,偏偏弄成现在这样。 路识卿自嘲地轻笑一声,正想拿着枕头出卧室,却感觉自己睡衣的衣摆被很小的力气拽住。 “别去沙发睡。”陈放捏着路识卿衣角,动作克制,指尖却用力得发白,“天冷了,而且你晚上总是睡不好,容易着凉感冒。” “可是你的腺体……”路识卿欲言又止,顿了顿,有些无奈地说:“我怕你难受。” “不会。不会难受的。”陈放很快回答道,仿佛不需要再思考,这句说辞早就已经准备好,“我知道你们医生很谨小慎微,但是我自己难不难受,我自己知道的,没那么严重,真的。” 陈放的表情实在很认真,哪怕路识卿深知他并不是个听话的病人,此刻似乎也没有办法不相信他。 “难受的时候不要忍,第一时间告诉我。” “当然。” 沙发上摊开的被子和枕头被原原本本收回柜子里,路识卿洗澡时很仔细地打了泡沫,试图把身上沾染的信息素尽数洗掉,又换了张新的强效阻隔贴,还特意换了套新睡衣,布料褶皱间只有清淡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把陈放抱进怀里的时候,路识卿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要比以往略微高一些,大概是由于发热期到来前omega腺体的预先反应,连周身环绕的柔软气息似乎也变得浓郁。 路识卿闻不到,但知道那大概是陈放的信息素,绵软又温和的,好像陷进了盛夏时节浸泡在阳光里的云朵,又像在教室里第一次看到陈放的脸时窗口吹进来的风,年少或是现在,无论任何时候都很轻易地唤醒心底的悸动。 悸动的起点,从来都是陈放。 温热的气息随着呼吸将心安舒适感带进身体里,路识卿闭了闭眼,难得感觉到一种放松的疲惫,他混着些许鼻音懒懒地说:“明天我们一起去趟医院吧,至少先开点能控制症状的药……我好想一直这么抱着你,但是又好怕你会疼。” “那就抱着我,别怕。” 陈放的声音很轻,呼吸也很轻,好像梦中呓语,仿佛无甚分量的存在,却是能被路识卿真真切切抱在怀里、放在心头最沉甸甸的踏实感,更是他们给予彼此的依靠和勇气。 说来陈放不算个勇敢的人,只是很能忍耐,连以为和路识卿永不相见的痛苦都能被艰难地咽回身体里消化四年之久,更何况现在被路识卿抱在怀里。 那是他所有的勇气。 没什么可怕的。 第78章 其实什么都没变 医院更衣室。 路识卿今天早来了些,正在把白大褂穿上身,跟着路识卿一起来医院的陈放有些拘谨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把一些花花绿绿的软胶卡通装饰挂在胸口的工作牌上。 “这些是什么?”陈放问道。 “今天在儿科实习,这些是给乖乖看病的小朋友准备的奖励。”路识卿把其中一个小圣诞树图案的装饰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给陈放看,笑道:“一会儿你听话看医生,我也把这个留给你当礼物。” “先是炸糖糕,又是小礼物,你真是把我当小孩子。”陈放有些埋怨地说着,把路识卿手心里的小圣诞树捏在指尖仔细打量着,然后放进路识卿的外套口袋里,“不要被别的小朋友抢走了。” “不会。我就你一个小朋友,怎么能不想着你?”路识卿笑笑,收拾好衣物准备带陈放出更衣室时,被陈放轻声叫住了。 “等一下。”陈放指了指路识卿后脖颈的位置,“衣领没弄好,路医生。” 路识卿闻言没说话,默默转过身凑近些,站在陈放面前看着他,嘴角坏心眼地勾起一边,两手放在衣兜里,一副不打算动手的样子。 陈放拿路识卿这种近似耍赖皮的行为向来束手无策,抬起手绕到他颈后,把翻折过去的衣领整理好。他的视线顺着手落下的轨迹扫过路识卿胸前衣兜上挂着的贴满小装饰的工作牌,簇拥着的照片上少年眉眼深沉、轮廓分明,好像收敛起羽翼的鹰鸟,掩藏起光芒熠熠。 指尖眷恋地在照片上少年的眉眼脸颊边停留一会儿,陈放脑海里却浮现起与之相仿又并不相似的模样。 他在笑,在奔跑,在黑夜里将跳跃的希望递到他手上,愿意在任何时刻成为他的光的少年,他的拥抱,他的亲吻…… 唇上一触即逝的柔软温暖触感让陈放回过神来,他抬头看着路识卿极为靠近的面颊,深沉的眼睛正为从他那里偷来一个吻而雀跃着光点。 其实什么都没变。 路识卿没变。 在任何时刻,都把所有的光洒在他身上。 路识卿带陈放去腺体科呆了会儿。 这些天来,丁骐山一直在帮忙制定治疗方案,他简单向两人讲了讲,在专业性稍强一些的路识卿看来,治疗方案似乎并不算复杂,之所以令人惶惶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总有些很大程度上依靠运气的东西,并非事在人为这么简单。 陈放的腺体并没有发生器质性的病变,也没有涉及到复杂的alpha信息素和标记问题,只是被腺体周围的大面积咬痕损伤了神经和血管,加上常年不加节制地滥用抑制剂,腺体代偿过度导致了功能紊乱和细胞损伤。 这些过于学术的因素,陈放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只是听到丁骐山说到“心理依赖”相关的话题时,他默默咬了咬嘴唇,一边听着丁骐山的问题,一边说不出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如此胆小懦弱的人,连正常omega的生理反应都能给他带来灭顶般的恐惧。 他害怕发热期,害怕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害怕可能趁机加害的劣根alpha。 他也想要有人来救他。 他找到了。 可也是他先放了手。 他收拾好自己的所有碎片,带着时常发热的腺体和未来注定要穿破自己的针孔和疼痛,从避风港中慌忙逃窜进风雨里,陷落泥泞。 所有难忍的伤痛就当是他给自己的惩罚,希望已经够了。 现在回到路识卿身边,他想好一些地活下去。 路识卿出去接了个电话的功夫,丁骐山给陈放开了些短期内控制症状的药,他说修复手术大概是项旷日持久的工程,至少要等到陈放这次发热期结束、腺体情况稳定下来再做准备,并且很认真地劝了他,最好接受心理干预。 陈放点点头,道了谢,接过丁骐山递过来的一摞单据,被恰好接完电话回来的路识卿带走。 “东西不少。”路识卿查看着单据上的药品名录,对陈放说:“走吧,去取药。”说罢抬脚便要走。 陈放看出来路识卿的状态和接电话前有了很明显的差别,他的眉头紧拧起来,说话做事变得急匆匆的,似乎有些烦躁。 “你有事情就先忙吧,徐谨一会儿来接我,顺便让他陪我取药就行。”上午他还有个拍摄的工作要做,尽管陈放也不好意思总麻烦徐谨,但还是更舍不得看路识卿繁忙的工作之余还要为了他折腾忙碌。 路识卿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解释道:“我妈说,我有个舅舅今天要来医院看病,让我照应一下。烦吧,最可笑的是,我连这个舅舅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那还是先去找舅舅吧。”陈放安抚性地轻拍了下路识卿的腰,知道他成日里拖着自己这么个累赘已经很麻烦,更何况家里人还有层骨肉亲情的关系羁绊在,不好轻易拒绝,哄他道:“辛苦路医生了,晚上做好吃的犒劳你。” 听了陈放的话,路识卿的表情刚要转晴,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又将回暖了一半的笑容立刻降回冰点。 “喂,啊……舅舅,你在哪儿?我也在腺体科这里……对,门口,穿白大褂……” 路识卿接着电话,似乎是需要他接应的舅舅在这附近,他四下张望起来,视线停留在一位正从不远处走来的、正拿着手机通话的西装革履的男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烦躁,路识卿看这位舅舅并不顺眼,总觉得他虽然衣着体面斯文,总显得有些狼狈不轨,颇有一股亡命之徒的险恶气质,却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记不起在哪里见到过让路识卿不自觉拧起了眉头。 “诶!陈放!”同时身后传来大嗓门的男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悠长的走廊间荡开,每一句回声都在彰显着这人并不很高的素质。 是徐谨,路识卿并不想理会他,但还是看在他叫了陈放的面子上回了头。 紧接着他便看到很令他揪心又费解的一幕。 陈放并没有对徐谨的叫喊作出回应,而只是混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单薄的身体随着肌肉紧张收缩而轻轻发抖,看向不远处的眼睛显然没能聚焦,迷蒙呆滞中溢出显而易见的惊惧慌张。 “陈放?”路识卿轻轻拍他的肩膀,换来的是陈放回过神来也丝毫没有减少的恐惧,苍白的指节像抓住救命稻草一半绞着路识卿白大褂的一边,下意识不住颤抖着。 “你怎么了?”路识卿低头找他的眼睛,发现他的视线向旁边偏离一瞬,随即碰触荆棘尖刺一般收回来,手松开路识卿的白大褂,稍后退了几步,正巧撞上迎面而来的徐谨。 “啧,看路啊。”徐谨虚虚扶了下陈放,被陈放不着痕迹地躲开。 “没事,你先忙吧,我走了。”陈放对路识卿勉强扯出一个并不能称作是笑的笑容,又转身对徐谨说:“走吧,快走,陪我取药。” 那紧迫急切的语气,不像取药,反倒像逃命。 路识卿没来得及拉住匆匆逃离现场的陈放,便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很近的位置站定。 他回头,发现方才和他通话的那位西装革履的、他的舅舅正站在他身后,视线却向不远处飘忽,晦暗幽深的,像是无形的幽灵一直往前飘着。 好像在追杀某个企图逃离的背影。 第79章 一团乱麻 陈放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先是取药的时候给错了单据,再是拍摄前换错了服装,中途休息时把水洒在了衣服上,正式拍摄的时候迟迟不能进入状态,拖累了整组的进度,本来下午便能完成的工作,硬是给拖到了晚上。 徐谨埋怨他几句,他像往常似的不吭声,徐谨问他为什么状态不好,他也只说没事。 徐谨再没多问,因为陈放总是这样,他都习惯了,懒得再做无用功。正常人一眼便能看出陈放状态不对,只有他自己还非要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对陈放而言,“没事”好像一句封口令,说出口后,好像所有的感受,无论是否尖锐痛苦,都统统被吞咽下去,不管被消化或只是堆积在心里,都不可能再吐露出来。 被徐谨送到楼下,陈放没什么精神地走进单元门,走廊里的灯没亮,电梯也不再运作,好像是停电了。 应急灯微不足道的光对于面前的漆黑是杯水车薪,陈放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站在门口犹豫一阵子,转身走上了步行楼梯。 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人走步行楼梯,卫生自然也没人打理,扶手上落了一层灰尘。但陈放顾不得手会不会蹭脏,他扶着栏杆向上,越来越快,一刻不停地,即便腿脚酸了使不上力也不敢停下。 或许是脚步踏在楼梯上的回音过于清晰,衬得走廊里黑暗的空气越发浓稠,诡异地缠着人的身体和呼吸,像是要把人卷进去一样窒息沉闷。 陈放的心脏在胸膛里很紧张地跳。 在黑屋子里被关过太久,阴影挥之不去,从那之后他开始怕黑。 脚步的回声在空旷的走廊里一圈圈荡开,接连不断,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走得再快也甩不掉,像无形的幽灵缠在他身上。 脚下不小心踩空,陈放踉跄一下,神志跟着身体脱离控制似的突然恍惚起来。 这是哪里,好黑,好想逃走。 不是已经逃出去了吗…… 他以为自己逃得出去的,以为自己能再次抓到光,身后的幽灵穷追不舍,又试图把他逼进黑暗。 怎么会。 他又来了,他们又来了。 救救我。 腺体突然很痛,像被什么尖锐凶器刺伤似的,陈放抓着后颈的手指甲深陷进皮肤里,试图用另一种疼痛压制伴随而来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几楼,走廊里突然灯光大亮。他不敢适应黑暗,但骤然亮起的灯光也很刺眼,陈放皱了皱眉头,伸手在眼前虚虚挡着,呆站在原地的同时,杂乱的脚步回声安静下来,仿佛世界改头换面,方才的场景像梦境一样令人恍然。 指甲的尖端有隐隐约约的血痕,伴随后颈处轻微的刺痛,好像是刚刚被指甲划破了。 陈放有些筋疲力尽地笑了笑,好像感到庆幸。 看了眼住户门口的门牌号,他轻叹一声,抹了抹手掌的灰尘,低头向下走了两层,回到他和路识卿的房子所在的楼层。 或许是方才肌肉紧张,浑身上下后知后觉地泛酸,陈放没什么精神地沉着脑袋,慢吞吞地挪着腿脚向前走,却听见家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声短促又尖利的脚步声,是高跟鞋踩在瓷砖地面上。 陈放下意识抬了抬头,没等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的脸,首先进入视线里的是白色丝绸的长裙摆,浮在锋利的高跟鞋上方,像善良优雅地掩藏起利刃的棉。 路识卿很晚才从医院离开,筋疲力尽。 他今天不光要忙于应对那些连话也说不清的小孩子,还要帮忙照应那位不太熟的舅舅。 说来奇怪,那位舅舅说自己对omega的标记总是没有效力,怀疑自己的腺体出了问题。可做过的每项检查都表明他并没有alpha的特有性征,也没有信息素存在的迹象,他分明是一位beta,对着omega腺体咬上一口不光没有标记效力,人没出事都该庆幸。 告知检查结果时,他反驳的状态近乎疯癫,在腺体科门口闹了很大阵仗,连路识卿也拦不住。值班的医生从医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怪人很多,对于眼前这位看起来斯文实则疯魔的闹事患者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也没有迁怒路识卿,只是怀疑他有第二性别认知障碍,需要的是心理干预,所以好言好语地同他约定了下次复查的时间,缓兵之计,到时请精神科的医生来协同治疗。 一团乱麻。 下班后路识卿回到更衣室,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换下白大褂前特意将口袋里的小装饰拿出来,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想着把小玩意带给陈放,顺便从他那里讨一个亲吻做慰藉。 驱车回到小区时,天已经黑下来,他停好车子,看到停车场边告示栏上贴着的停电通知,皱了皱眉,转眼看到楼房窗口零零落落的灯光,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他知道陈放似乎有些怕黑,虽然以前陈放没这么胆小,但路识卿只看着陈放身上的伤,便不敢轻易想象他四年里过得最坏的底线在哪里,又究竟能让人变成什么样。 他记得自己和陈放住着地下室那几天里,有一次想要关掉小夜灯,刚按掉开关便听到陈放细若蚊蝇的声音说,别关掉,太黑。等到他重新打开夜灯,才看见陈放朦朦的眼睛,好像在短短的一瞬黑暗里结了层很厚的冰霜。 整理新家时,他特意买了盏夜灯放在床头,充电可续航的,只为了以防万一,能在黑暗里帮陈放驱散一些周围的寒冷和恐惧。 无论人变成什么样,是他的,他都认。 陈放很能忍,很少会提到过去受过的疼,路识卿只能像海里的鲨鱼一样,从陈放每一处大大小小的改变里,像是循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觅食一样,找到把自己藏起来的陈放。 不是为了吃掉他,只想把他保护起来,不要再流血了。 走到门口,屋子里灯开着,猫眼儿里透出微弱的亮光,路识卿知道陈放回了家。他坏心眼地敲门,想要像被伴侣迎接的丈夫一样,一开门便能把等待自己归家的人抱个满怀。 连续三声的叩门有些急不可耐地响了两组。 路识卿以为陈放大概在做别的事情,做晚餐或是整理房间,所以没有听到,刚自己在门锁上按了指纹,门解锁的瞬间,猫眼儿跟着黑了一下,拉开门便看到陈放。 路识卿心情大好地想要把陈放往自己怀里搂,却被陈放抵着肩膀,用一种不算大、但能让他感觉到明显不对劲的力气推开。 “怎么了?”路识卿皱眉问道,陈放一直低着头,让他看不清表情。 陈放没说话,把挡住路识卿视线的身体默默向一旁让了让。 “这么晚才下班啊。”孟香寒坐在沙发正中,冷冷地看着他道。 路识卿愣了一瞬,很快地上前两步,下意识把陈放挡在身后,张了张口,有些不太熟练地叫了声:“……妈。” “新租的房子条件不怎么样,竟然还停电。”孟香寒冰冷的眼神似乎穿透路识卿的身体,把陈放冻得僵硬,再用刻薄的言辞进行宰割:“甚至还把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摆在家里碍眼。原来这就是我儿子的眼光,一点都没变。” 第80章 您把我当做什么 空气凝滞在沉默中,随着困难的呼吸缓慢流动。 对于母亲的突然到访,路识卿感到意外,却又不十分意外。毕竟他还在花母亲的钱,银行卡上的每一笔账目流水,查到去向都非常容易。 想到这个,他突然冒出一个看起来很冲动的想法,以后不要继续花母亲的钱了,像个蛀虫,从小到大都遭人嫌弃的那种。 此时此刻,面对母亲冰冷的神情,路识卿仿佛回到了那个短暂欢愉过的新年,他们快乐热烈如烟火般绚烂轰鸣过,又很快坠落回地面,被母亲堂而皇之地扫除干净,只留给他们冬季寒冷的残骸。 “妈,你不要再这样说陈放了。”路识卿顿了顿,很认真地开口:“他是我的omega,我的恋人,是我很珍惜的人,他也不破烂,不要用钱衡量我们的感情。” “是,感情多无价啊……那是我说错了?”孟香寒轻笑一声,很是不屑道:“他这样的出身,即便是个omega,在黑市也标不上价,竟然还敢攀着你不放……他这种贪得无厌的穷人,骗你这样的蠢alpha整天拿情情爱爱说事,哄着你才肯做这种赔本买卖。你年轻不懂事,可妈妈是过来人……” “所以您插手了我们的事……”路识卿打断道,逐渐显露的事实让他的瞳孔变得晦暗,“是调查过他,还是瞒着我找过他?” “什么叫插手?”孟香寒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神情语气依旧努力维持着高傲冷静,“我是你妈妈,我有权利对你未来的伴侣提意见做选择,免得你学了你爸,被omega勾着走歪路……” 孟香寒的言中之意无异于默认,路识卿的气息变得很深很沉,像是发怒,又压抑,陈放站在他身后,能感觉到他的身型轮廓微微颤抖。 路识卿转过身,目光落在陈放身上,似乎想要调转方向,从他身上求证另一半不完整的答案。 陈放被笼罩在他的身影里,睫毛低垂着,盖住了有些泛红又慌张的眼睛。 吞进身体的委屈很难被消化,只是长久堆积在身体里,日复一日地积累,迫使他拖负着这些重量苟延残喘。 他也想要有人分担一些重量。 但如果路识卿也会因此受伤忍疼,那他宁愿不要。 无声的僵持让陈放有些难以面对,然而只持续了片刻,路识卿突然把陈放拽着衣襟的手拉起来,用了很轻的力气握住,轻而易举地牵引着他向前迈出需要很大勇气才能迈出的脚步。 “你上床躺一会儿,别管外面的事情。害怕的话可以不睡着,等着我。”路识卿把陈放带到卧室门口,从半掩着的房门空档小声叮嘱道:“不会有事的。” 陈放抬眼匆匆看了眼路识卿,房门的间隙便被严丝合缝地关上。 转身看见依旧神情冷酷不肯让步的母亲,路识卿有些疲惫地叹出口气,走到了孟香寒面前站定。 他诚然是想要一个答案的,只是不是从陈放身上,不是要再次剖开他的血肉伤口,让两个人一起将过去的疼痛感同身受一遍。 “那么您告诉我,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路识卿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他的腺体为什么坏了,他的手上为什么有疤,还有那个伤害他的人……究竟是不是你找的?” “你在说什么啊?你以为妈妈是这样的人是吗?还是那个omega这样告诉你的?”孟香寒的手有些颤抖,直指向卧室门后被路识卿藏起来的陈放,冷哼一声,“他倒是很有手腕,一面哄着你,一面挑拨我们母子间的关系!” “他什么都没说。您做过什么,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我没有那么卑鄙。”面对儿子冰冷的言语,孟香寒底气尽失,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你是人上人的alpha,他一个妓/女生的omega配不上,他配不上你,你明白吗?我只是想给他个警告,让他别做白日梦,学会识时务。你就不能念着妈妈的好,非要学你那个为了omega抛弃了咱们母子的爸是吗?” “我没有跟任何人学,哪怕跟您算不上相依为命,我也不站我爸的队。可是我没有错,陈放也没有错,没有配不配得上这一说,我就是喜欢他。” “喜欢,喜欢就能让你自甘堕落,顶着beta的身份留在那个破烂的小地方?”孟香寒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起伏,“你是alpha,你知道吗?你以后要很有作为才对得起你的身份!多少人都等着看你掉下来!你让他们看咱们家的笑话吗?” “alpha……”路识卿咬紧后牙,像是被戳到痛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您以为我很稀罕alpha的身份吗?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身份骄傲过或得到过什么,恰恰相反,我因为是一个嗅觉失灵的alpha受到过不计其数的恶意和中伤,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我甚至为此失去过很在意的东西,这些您又知道吗?” “那是因为你得到的还不够多,才会在乎一个那样出身的omega!”孟香寒的眼神又锐利几分,其中分明满含报复恨意,“alpha生来就注定要争夺好的资源,到时你不仅仅会得到更多,连失去的都会求着你回来!你爸也会求着我们……他一定会后悔抛弃了我们,后悔跟一个没本事的omega跑了!” 路识卿冷眼看着平日倨傲孤高的母亲第一次面露这样的神色,只觉得自诩清高的人原来一直自欺欺人得可笑,“所以您把我当做什么?一张证明您过得很好的成绩单,还是报复别人满足虚荣的工具?” 冠冕堂皇的理由被撕破,露出掩藏起来的丑陋私欲。孟香寒嘴角抽动一下,讪讪地说:“你是我儿子,我还能把你当什么……我们才是一家人,不应该一条心吗?为什么非要偏向一个外人?你忘了你曾经为他消沉、吐血住院的时候多难过吗?是妈妈找人照顾你的,你为什么不能念着妈妈的好呢?” “您的好是对自己,不是我。”路识卿努力将声音中即将爆发的情绪压抑到颤抖,“如果要我感念您为我做的一切,我想我大概会很恨您。” 孟香寒的表情紧绷僵硬,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你竟然能为了个omega疯魔成这个样子。” “是您疯魔了。”路识卿深深地看着孟香寒,冷冷地阐述着母亲不愿承认的事实。 孟香寒脚踩高跟鞋踉跄着冲到路识卿面前,好似慈爱的母亲怜爱地摸着路识卿的肩膀,“那你真的要像你那爸爸一样抛弃妈妈,抛弃我们的骨肉亲情吗?” “我没有抛弃过您,因为您从没有和我站在一起。除了陈放在的时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路识卿苦笑一声,坚忍了许久的眼角突然红了,“如果您念着所谓的骨肉亲情,就不会把我安置在一件不需要经常光顾的房子里,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甚至随时有可能出差错找麻烦的生物。而如果您把我当成能让您能够扬眉吐气的工具,那我只能告诉您,我并不称手,甚至比不上您的小提琴。” 第81章 我骗了你 陈放蹲在卧室门边的角落,身体缩成一团。 脑袋里的画面定格在路识卿关上门前看他的那双眼睛,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可是平静下面又藏着汹涌的绝望,要把人吞没似的。 陈放一不小心也溺了进去。 他知道路识卿让他呆在卧室里,本意是想要保护他,不愿让他听到客厅里的对话。可是隔音效果不够好的墙壁门板,客厅里越发提升的情绪音量都在怂恿他犯错误,丝丝缕缕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很难不被下意识地理解。 陈放觉得后背靠着的墙壁有些发寒。明明他并没有参与到这场对话中,可阵阵模糊的对话内容还是让他内疚得浑身难受。 路识卿都知道了。 他小心又努力隐藏着的伤,全都被路识卿看见了。 或许那也是路识卿的伤,只是在过去的四年里,由陈放代替他忍耐疼痛,现在不过归还给属于他的一部分,可陈放早已经很习惯,连那些伤痕都要自私地据为己有。 客厅的交谈声趋于缓和,然后平息,最后一声猝不及防的重重的关门,他们的谈话似乎伴随着某种联系的切断彻底结束了。 陈放的心在变得有些压抑的静默中高悬起来,他隔着一道门聆听另一边的死寂,下意识觉得路识卿现在大概会有点难过。 他稍稍直起身子,手试探着扶上门框,犹豫一阵子是否要开门时,门边的把手突旋转了很小的角度,门稍显无力地划开一个夹角,一双没来得及换的鞋子出现在陈放眼前。 鞋子没有再挪动位置,陈放从跪坐的姿势站起身,不需要很大幅度地抬头便看到了路识卿有些低垂的脑袋,眼睛也跟着耷拉下来,晦暗得失去了神采,像是抽离了情感的没什么表情的雕塑,定定地被摆在陈放面前。 雕塑不需要安慰,但人有温度,且感情复杂。或许陈放并不能很好地理解路识卿此刻的情绪,只是走上前去,用有些容量不足的怀抱原原本本地将体型稍大的路识卿容纳起来。 似乎是被温暖和柔软拨动了脑子里紧绷的弦,路识卿恢复了感官,抬了抬手,抱住陈放之后用力收紧了手臂。 “你怎么不去躺着。”路识卿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筋疲力尽,“去睡吧。我好累,脑子好乱,也想睡了。” “好。”陈放答应道,但迟迟没等到路识卿动作。 有些别扭的拥抱维持了许久,陈放才等到路识卿又含糊地动了动嘴巴说道:“我妈走了。可能她早就从我的生活里走了,可是今天她终于给了我离别的仪式,宣告我从今以后,真的没有家了。” 路识卿的手臂又收紧一些,确认自己是否还拥有什么似的。他没有力气地把重量压在陈放肩头,很疲惫的模样,埋首进他的颈窝里沉重地呼吸,像是汲取生气一般,过了许久又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视线脆弱地投向窗外漆黑的夜幕。 “天好黑。”他声音很缥缈地喃喃,似乎无力地拨开迷雾寻求过往,“我想回泽市,回北区,去跨海大桥看晚上六点的夜景。” “我陪你。”陈放摸了摸路识卿的眼角,把即将眼眶里溢出的晶莹液体藏进自己手心,“我可以陪你看夜景,也会陪你等天亮。” 凌晨的时候,陈放闭着眼睛睡得很浅,感觉到床铺轻微晃动便立刻睁开眼睛,发现路识卿坐起身来准备下床。陈放下意识里有些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被路识卿捉着手臂轻轻放回被窝里,细心地掖好被角之后走出了卧室。 陈放听到隔壁屋子传来的药瓶里丸粒晃动的声音,是路识卿放在书房抽屉里的安眠药。 今晚或许在四年间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中略显特殊,却又无甚特别,因为路识卿早已经习惯。他能稀松平常地将安眠药连同即将困扰整个夜晚的心事一起吞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回卧室,重新躺回床上,轻轻吻了同样没有入睡的陈放的脸颊。 虽然路识卿很注意地没有过分挪动身体,但躺在身边的陈放还是清楚地知道,路识卿似乎连安眠药的药效都习以为常,他只是习惯性地吃过药,并不在乎是否能够起效,然后平静地再度过一个几乎无眠的夜。 他夹杂在呼吸声中的每一声叹息,陈放都有听到。 无风无雨的夜晚,数着间隔不均的呼吸声度过,似乎变得格外漫长,以至于等待破晓成为了一种煎熬。 路识卿在天色微明时再次起身,一直静默,似乎在床边站了许久才离开。一声轻且入耳的关门声后,陈放也忍不住坐起身来,呆滞着看向卧室紧闭的门,被空荡房间里的冷空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路识卿走了。 陈放伸手在胸口的位置按了按,还是无法缓解心脏那股憋闷的难受,连带着腺体一起火上浇油一般作乱地胀痛起来。 或许是即将进入发热期的omega敏锐地感知到空气中的松枝味信息素逐渐变冷变淡,对alpha的依赖却反向变本加厉地增强,所以才会惶惶不安,他这样劝说自己。 发热的症状逐渐显露出来,陈放决定未来几天尽可能不再出门,他打电话拜托徐谨把最近几天的时间空出来,然后呆在家里等路识卿回来。 时间变得充裕,症状尚且可以忍受,陈放搜罗着冰箱里的食材,摒弃了过去四年里对待自己衣食住行得过且过的不端正态度,认真地搜索菜谱教程,在傍晚路识卿应该下班的时间,把一桌丰盛的餐食摆上崭新宽敞的木质餐桌。 满桌热气升腾,陈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很耐心地等。 钟表时针转过完整的两个圈。 清炒油菜的叶子蔫下去,浮在汤水上的鸡肉也有些风干,烫红陈放手指的碗碟边缘冷却下来,菜肴的香气逐渐消散。 临近发热期的omega会本能性拒绝进食,陈放做菜时被灌了不少油烟,头晕恶心了好一会儿。现在那股恼人的味道淡去,他却并没有觉得更好受些,腺体反倒愈发感到肿胀。 陈放皱着眉,伸手抓挠后颈的皮肤,企图把燥热转化为疼痛掩盖下去。 昨晚划破的血痕刚要结痂,又被不算尖锐的指甲强行掀开,暴露的皮肤血肉像是为火山爆发打开了缺口,一股岩浆似的热度从腺体沿着血管蔓延开,在他的身体里逐渐燃烧起来。历经着一场即将失控的火灾,他感觉自己正在逐渐被烧灼穿透,浑身上下遍布空洞,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冰冷的水和空气,像是溺在沸腾的海水里一般,沉浮身不由己。 周身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没有那股温柔炽热的松枝香来包裹住他,用安全感将他托举起来。 对alpha松枝信息素疯狂的渴望,昭示着omega发热期排山倒海地到来。 路识卿不在。 如果没有重要的事,陈放几乎不在路识卿工作时间打扰他,路识卿也多半不会没有交代地无缘无故晚归,而现在……陈放不知道眼下的情况是否值得被算作重要的事情,只是他记得路识卿告诉过他,有事情一定要及时联系他。 手机设置的紧急联系人号码很快被拨通,陈放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贴近听筒,斟酌过的字句还未说出口,话筒中回应的声音机械冰冷。电子女声冷漠地播报着用户关机的消息,留下一串忙音,一声一声,好像人在时间旅程里走投无路时匆匆摇响的终点铃。 忙音锲而不舍地又响起许多次,腺体失控的恐惧最终燃尽了陈放再次求救的勇气。 路识卿呢…… 陈放想起他早上走了,没有回来。 他连背影都没有看到。 是不是那样悄悄走掉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陈放的意识清醒,他应该警醒自己不该这样悲观敏感,可空荡虚无的恐惧感摇晃着他的方向盘,思绪像是脱离了轨道的车厢,像偏执地要往悬崖坠落一般,难以控制地偏离到最坏的方向。 准确地说,从昨天看到路识卿的母亲出现在门口时,他脑海里残存多时的余悸便突然像涨破身体一样涌出来,凶猛的浪潮推着他,将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推回到四年前的黑暗边缘,让他不可避免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依然是即将被踩入泥泞的一粒微尘,命悬一线,连心脏也不敢很重地跳。 他埋怨自己不够勇敢,总是害怕,也总是无法自救地坠落,坠落到没人可以救他的地方,让遍寻不得的人失望。 眼前变得迷蒙一片时,陈放恍惚着想到,那大概是眼泪,或是暴雨。 都像极了四年前。那时陈放第一次知道,原来盛夏的雨也会冷得很刺骨,痛得很锥心,会让人浑身发抖,会推着追悔莫及的人无法回头。 我骗了你。这是一句需要被曲解的真话。 其实我好想要你的礼物。 我不讨厌你。 我爱你。 别放开我。 生日愿望,不要实现。 第82章 从没说过讨厌他 路灯在夜幕降临之际准时亮起时,路识卿终于从学校的教师办公楼里走出来,昏黄的光落进他晦暗的眼睛,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 刚刚在辅导员办公室,他被警告说,如果再被记处分,就会失去推免的资格。 他无话可说,甚至毫无悔意。 的确是他存着私心,原本防卫的行为超出了界限,成了蓄意滋事。 今天路识卿很早到了医院,在座位上一页页仔细看着丁骐山为陈放定制的治疗方案。 如今他什么都不想,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治好陈放的病。 临近下班时,他拿着资料去腺体科办公室寻求老师更为专业的解答。刚走到门口,叩门的手还未落下,他便听到屋子里激烈争执的声音,一位医生的白大褂领子被揪着,另一位极力阻止却控制不住近乎癫狂的患者。 “这位患者,请你冷静一下!” “你们这群庸医!凭什么说我是beta!我也咬过omega的腺体!凭什么没有标记效力!” 路识卿火速上前,凭借alpha生来优越的力量将男人牵制住。昨日周整的西装如今变得褶皱,方才作歹的男人额前垂下一缕头发,透过斯文的金丝镜框是男人猩红暴怒的眼。 是那位并不熟悉的舅舅。 狰狞的面目近在眼前,好似丧失了理智,目眦尽裂地盯着他。 侵略性过于明显的目光让路识卿有些不适,他皱了皱眉,即将别开的视线却像是被攫住一般,让他突然感到一阵诡异的心悸。 昨日衣冠楚楚的模样只在他脑海里浮出了依稀的影,而今日舅舅反常的张狂面目却像是利刃,划破模糊朦胧的记忆,与一个印象并不算深刻的人影完好地嵌合起来。 四年前的泽市北区,陈放家楼下,与破败旧街格格不入的斯文男人,曾经向他问过路。 略有褪色的画面一幅幅拼凑起来,形成严丝合缝的拼图,还原着路识卿曾经多番探寻无果的残酷真实。 陈放后颈没有信息素的咬痕、试图标记omega的beta舅舅,以及在医院见到舅舅时,陈放眼里溢满的恐惧和求生的急迫……伴随着最后一处光影残片的归位,看似荒诞怪异的一切仿佛都得到了解释。 或许是想起陈放后颈的伤口太过狰狞,路识卿被隐约而来的疼痛激怒,并不愿意相信侥幸和巧合的存在。 “是不是你?”路识卿钳制男人腕骨的手牢牢收紧,强压着翻涌叫嚣的怒意,“你动了他。” “哈,你说泽市北区的,昨天见过。”男人半扭过脑袋,斜睨着路识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对他的指责心知肚明,笑得得意:“不过omega生来不就是该被人咬的……” 路识卿一记毫不收敛的重拳打断了男人的声音。 他原本也并非好脾气,而任何关乎陈放的元素都能成为点燃他暴戾因子的火星,让他抛下这些年的隐忍克制,用任何冲动的方式让伤害过陈放的人偿还那些不及万分之一的痛苦。 面目可憎的男人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表情扭曲着反扑过来,凭借体重将路识卿掀倒在地,两人随即扭打起来。 保安很快赶到,强行分开撕扯着的两人,男人被带走,路识卿捡起扭打过程中被摔得碎裂无法启动的手机,被屋子里其中一位医生带去了学校。看在他原本正当防卫的起因上,校方没有给予追究,只是劝说教育一番处分的严重后果,便放了他离开。 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意,路识卿在回家的路上失魂落魄,感觉心头被一点点划破无数细小伤口,细细密密地疼,不给他任何缓和的机会。 车子行驶速度快过往常,握着方向盘的手轻微发抖,路识卿觉得自己大概有些生气,气伤害陈放的人一直好模好样地生活在他身边,气他一早没有发现、没给陈放足够的安全感,还气陈放不够珍惜自己、也没有向他诉过半点委屈。 他和陈放是亲密无间、缔结过标记的伴侣,他该是omega最依赖最信任的alpha啊。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独自忍耐。 为什么要像那些行凶者一样,用腺体和价值来衡量自己。 为什么笃定那些退让的余地会成为他的前途,退得越多,他就得到越多。 所以就干脆退回原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来问过他究竟想要什么。 腺体或是前途,都无所谓,他从不贪心。 就只要陈放,要一点爱,不行吗? 或许是怒意驱使,路识卿心口闷得难受,摇下车窗透气也没有丝毫缓解,只因为那空气冰冷坚硬,缺少能令他踏实安定的温热气息,那是他的药。 他突然很想抱一抱陈放,就现在。 天色很沉,没有星星。 路识卿的手机在扭打过程中被摔坏了,联系不上陈放,只得尽可能提高车速,车子在落雨之前驶进小区的停车场。 不知怎的,一路上那股没来由的心悸感没有丝毫缓解,反而随着距离的靠近逐渐加重,路识卿看着电梯显示的楼层匀速跳动,竟一度感到难以呼吸。 门上的猫眼儿里没有光透出来,路识卿心口当即一窒,直到打开房门的瞬间都悬起来不敢胡乱跳动。 屋子里漆黑一片,雨滴拍打窗玻璃的声音在寂静中更加清晰,细密的节奏让人的心跳跟着乱了拍子。 路识卿皱了皱眉,他分明感觉到陈放就在屋子里,扑面而来的气息过于柔软,在整间屋子里浓稠到即将溢出的程度,甜软温热又夹杂一丝反常的苦涩,好像搅进眼泪的蜜糖罐子。 路识卿顾不得开灯,连呼吸也停滞,在失去其他感官的极度集中状态中仔细分辨后发现,密集的雨声里掺杂着并不明显的水滴回响和压抑的抽噎。 在浴室的方向。 路识卿摸着黑靠近,淋浴间内的水声愈发明显,喘息声却气若游丝时隐时现,脆弱得让人担心某次停歇后便会就此断绝。 片刻过后,卫生间的窄门骤然泄出冷白光,混着淋淋漓漓的水声一起,冻住了路识卿的眼。 玻璃推拉门敞开着,淋浴头源源不断地喷洒没有热度的冷水。陈放蜷缩着身体坐在瓷砖地上,密集的水滴落在吸水过饱和的单薄衬衫上,从陈放发梢、皮肤上没有间断地滑落。像是经历溺水后刚被从深海里打捞上来,他的呼吸浅而微弱,身体很小幅度地起伏,连颤抖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陈放。” 路识卿几乎跪倒在陈放面前,叫他的名字,像是怕吓到他,又卑微乞求他,回过神来看自己一眼。 陈放轻微发抖的身体蓦然静止,却只有一瞬间,像是听到名字做出下意识的回应,意识又全然飘忽着,只用苍白的手指攥紧自己湿透的衣服,身体蜷缩得更紧。 “疼。”陈放的脑袋深深埋进臂弯里,声音比身体颤抖得更为厉害,“雨……好冷啊。” 路识卿后知后觉地抬手关掉不断喷洒冷水的淋浴,小心翼翼地拨开陈放额前打湿的头发,“别在这里淋水,出去就不冷了好不好?走吧。” “……不,不走。”陈放没抬头,鼻音浓重地说胡话。 不能由着陈放这样僵持下去,路识卿皱了皱眉,打算直接将陈放抱出去,手刚扶上他的肩膀,换来的是身体更为剧烈的颤抖和显而易见的惊惶和抗拒。 路识卿悬在半空的手一僵,心猛地疼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陈放,你看看我,是我,别怕。” 陈放似乎费力地听懂了路识卿的话,谨慎地抬头,从臂弯里露出两只水淋淋的眼。 “路识卿……你,你是真的吗?”陈放看着路识卿,眼珠慌乱地晃动几下,没等路识卿回答便将整个身体扑到他怀里,用尽力气将手臂收得很紧,像捉住梦中幻象生怕他会再次消失一样,声音也急切地落进路识卿耳朵里:“我害怕,好疼,好疼啊,救救我……别走,求你,我不讨厌你,不要走……” 陈放身上湿漉漉的,扑进怀里的时候把路识卿的衣服也湿透。 可路识卿现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问题,他似乎同陈放一起回溯到某个不堪回首的惨烈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四年间的噩梦里,一场锥心刺骨的暴雨,一个决绝的背影。 讨厌alpha。是omega离开前留下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四年以来一直像芒刺一般根植在他心上,将alpha的自尊戳得千疮百孔。本该万众瞩目引以为傲的alpha身份几乎成了他不敢直面的致命弱点,让他在那个雨夜,断筋碎骨般失去了最在乎的人。 有液体源源不断地滴落,顺着路识卿的脖颈蔓延进衣领里,在胸膛前留下滚烫的痕迹。 是陈放的眼泪。 与暴雨截然不同的温度,轻而易举便能将尘封四年之久的记忆一举推翻。 路识卿的心脏被那道泪痕烫得发痛。 恰恰是这样的疼痛让他如梦初醒。 他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那时陈放说自己讨厌alpha,却从没说过讨厌他。 第83章 他想要的都这么简单 雨声未歇。 路识卿就着陈放攀在自己身上的姿势把他抱了出去,这次他没有挣扎,只是眼泪和水滴交替着落在路识卿脖颈上,冷冷热热的触感,把路识卿的心弄得反复蜷缩又胀开似的难受。 身上湿着容易感冒,路识卿帮陈放换掉了湿漉漉的衬衫,披上浴袍,用温热的风帮他吹头发。 陈放很安静地坐着,任路识卿的手指在发丝间穿梭,他逐渐停止了哭泣,脸上的泪痕先湿透的发丝被吹干,带有热度的暖风萦绕在周围,让陈放有些紧张的身体逐渐舒展缓和开。 不知道陈放究竟淋了多久的冷水,路识卿担心他会有些难受,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脸,惊觉平常略微冰凉的触感现下甚至比他掌心的温度更高些,像是发烧,当即关掉吹风机放到一边。风筒传出的噪声戛然而止,暖风热意失去来源,取而代之的是陈放更为清晰的压抑喘息,一声声落在空气里,使得周身热度有增无减,甚至变本加厉地将两人包裹起来。 “你的脸很烫。”路识卿蹲下身子,看到陈放干燥潮红的脸颊,颜色较平常更为鲜艳的嘴唇微微张开着缓慢吐息,呼出的尽是绵软又滚烫的气息,当即让路识卿意识到:“是发热期来了吗?” “你,你回来啦。”陈放答非所问,声音轻得像要飘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路识卿,好像意识脱轨,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满心满眼只有面前这个人。 “回来了。”路识卿心疼地皱起眉头,用手臂把陈放的身体轻轻带进怀里,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alpha腺体释放着柔和的安抚信息素,缓解omega焦虑的不安情绪,“别怕,我回来了。” 陈放的脸靠近路识卿的后颈,小口小口地喘息,依靠本能汲取熟悉的松枝香。 他知道自己在路识卿的怀抱里,或许是这样的感觉过于踏实心安,容易让人变得软弱,连一丝疼痛和委屈也变得难忍起来。 陈放把自己的身体稍稍往路识卿的怀里缩,像畏寒,又像躲避世间险恶,唯有此处是避风港一般,他放下所有强撑的坚强戒备,全身心依赖抱住自己的人,瓮声瓮气地诉说委屈:“我,我有点难受,腺体好疼。可是我刚刚没找到你,我还以为……” “对不起,对不起放哥。”路识卿不住地道歉,双手捧住陈放的脸,小心翼翼像对待历经千辛万苦才修复如初的易碎品,“我回来了,没有人会伤害你了,不要害怕,以后我陪着你,我在呢。” 陈放看着路识卿,默默了许久,并非对他的话心存疑虑,而是似乎有更加在意、需要寻求确认的事情:“卿哥,别走。” 这是经年疼痛遗留在心上的、从没有被忘却的伤疤。 也是失而复得的爱人对他唯一的请求。 路识卿看着陈放眼睛里的潮湿即将滴落,好像蒙蒙雾气正在散去,瞳孔正中显露出清晰的人影。他看到陈放眼里的自己,很迟钝地意识到,他究竟是不是alpha,omega是否需要他的信息素,这些反复被纠结过的问题其实好像都无关紧要。 自始至终,陈放想要的都这么简单。 “不走。” (以下部分有删减,完整版指路看作话) 头发最终只吹得半干。 陈放擦着路识卿鬓边将要落下的汗珠,摸他因为用力而紧绷的手臂肌肉,说他:“你好凶啊。” “你说叫我不要忍着的,现在反悔来不及了。”路识卿嘴上这样说着,又问他:“我可以这样,对吗?” “可以。我说过的,你永远可以。”陈放笑了笑,“现在还算永远呢。” 路识卿和陈放相视一笑,低下头与陈放接吻。 他想起那个阴雨天的生日,他们挤在酒店的小床上,也是像现在这样,周身翻腾着滚沸的爱意,把彼此拥抱到无法更加紧密的程度。 原来那时候,陈放这样一个说话做事前总有颇多顾虑的人,就已经很认真地对他说过了永远,直到现在还作数。 路识卿把头埋在陈放脖颈间,贪婪地呼吸着,是alpha的占有欲作祟,像是要把所有属于陈放的气息全部攫取进身体里,让他从此以后只能为自己所有。 滚烫的气息扑到陈放后颈上,他预料到接下来将会有犬齿刺破他的腺体,下意识里的恐惧使他周身颤抖一瞬,双手无力地抵住路识卿的肩膀。 “放哥,你是我的。”路识卿吻了吻陈放,很认真地看他的眼睛,“你是我最爱的人,别害怕。我怎么舍得让你疼。” 陈放的眼睛又湿了,抱着路识卿的脖颈拉近自己的身体,默许了他的掠夺和标记。 那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又安心踏实受着疼的人。 犬齿刺入腺体时还是有轻微的刺痛,生理性的眼泪从陈放眼角滑下来,很快被路识卿带着两种信息素纠缠气息的吻吞没,很轻很小心地,把他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替他吞掉。 浴缸里蓄好了温水,路识卿把陈放抱进去,沾湿毛巾,难得细致地替陈放把身上黏腻的汗渍擦干净。 陈放背很薄,皮肤很白,虽然他人并不娇气,但本该是娇生惯养的omega体质注定他连水温烫一些都会留下红痕在皮肤上,更何况那些指甲或牙齿暴力留下的印记。 路识卿看着陈放后颈腺体上新旧交叠的伤痕,齿痕、标记,还有像是指甲划出来的新伤,又想起那天他恍惚间在抠手腕上的疤,眼神黯了黯,在他胳膊上擦拭的手一顿,将他的手臂翻了个面,露出那道明显因为处理仓促而更显狰狞的伤疤,低头吻了吻。 陈放下意识藏着那道疤,如今被路识卿的嘴唇贴着,他有些想躲,又见路识卿轻缓又虔诚的模样,一时不愿让这个吻落空。 “太丑了。”路识卿抬头后,陈放把手腕向暗处略微转了转,垂着眼有些不敢看路识卿眼里的情绪,闷声问一句:“这是干嘛啊。” “放哥,我不会让别人再伤害你,但是你能不能……也不要再伤害自己了。”路识卿皱了皱眉,眉间有浓稠的痛苦被挤压出来,湿了路识卿的眼睛。他将自己的手掌附上陈放手腕上的疤,像是担心鲜血会再次从早已愈合的疤痕里溢出来似的,又不敢用很大力气,生怕经年的伤疤依旧会刺痛一般,“多疼啊。刀刃或者指甲,都别再用来伤害自己了。” “不是,不是自/杀。”陈放反握住路识卿的手,在轻轻颤着,他读懂路识卿神色间的痛苦叫作恐惧,也明白那种恐惧的来源,不过是怕他在他看不到的时间地点,轻易放弃了自己。 其实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 伤口还没有愈合,他浑浑噩噩地坐火车来到了首都。 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不知道被摔碎的人生继续下去还有何意义。 只是走出车站的一刻,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和路识卿曾经来到这里时拍给他看的照片里,一模一样的风景。 那时候他们还在一起憧憬,他们有约定。 首都很大,即便要永不相见,只要能偷偷地离路识卿近一点,他似乎就能得到一点侥幸继续下去的勇气。 现在他知道了。 “想活下去。因为我们之前说好了的,我不想再失约。” 第84章 都答应过不走了 雨过天晴的早上,阳光透过昨晚仓促没有拉好的窗帘缝隙,落下一缕在床角。 睡梦中感觉到屋子里的松枝香正在逐渐淡去时,陈放下意识不安起来,猛然睁开眼睛。身边的位置褶皱一片,残存着并不明显的身体温度,只是不见了人影。 把失去当作情非得已的习惯时,一场恍惚的梦也会让人心有余悸。 路识卿从电梯走出来时,恰好看到这样的场景。 房门被急切地从里面推开,背着光的影子从里面挤出来,宽大的睡衣衣摆下过分纤细的双腿交替着向前,踩在冰冷理石地面的脚步声异常柔软,又慌乱,似乎是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路识卿,单薄身影瑟缩一瞬,凝固在原地。 路识卿快步走上前,看清那双瘦骨嶙峋的脚直接踩在地面时,他又皱起眉头。 “怎么这么着急,鞋也不穿。”路识卿停在陈放面前,把手里的几个塑料袋递给呆滞的人,“拎着。” 陈放听着路识卿的话,默默把东西接过来,紧接着一阵充分缓冲的失重,他被路识卿稍稍弯着腰打横抱起来。 热乎乎的温度透过袋子传到手里,一种很熟悉的食物气味飘出来,是每个他们一起出门的早上,路识卿会带他去楼下吃的那家早餐。 进门把东西放在一旁,路识卿把人安置在沙发上,进卧室拿过陈放没来得及穿的毛绒拖鞋,用温热的软毛巾给他擦被理石地面冻得冰凉的脚。 路识卿的眉头拧着,似乎有些责怪的意思,对象却不是陈放,只是一边轻轻擦拭着一边自顾自地说:“下次想要等我在家里就好了,如果非要出去的话,记得穿鞋子。” 陈放轻轻应了一声,低头看蹲在面前的路识卿,阳光照到他的侧脸上,把深色的瞳孔照得透亮,像珍贵的琥珀,每每当路识卿看向他的时候,好像连带着他也被赋予价值,被稳妥地珍惜着。 迎着路识卿的目光,陈放看到他额前略长的刘海有些扎进眼睛里,暗影像雾一样,想要伸手帮他拨开。刚抬起手臂,好像有一圈环状物从无名指脱落,落到地面上,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 陈放悬在半空的手一顿,看着空荡荡的指根。那明明不是他的东西,却像在手上戴了许久成了习惯,脱落后反而不适应。 “那……是什么啊?”陈放看着俯身去捡那枚环状物的路识卿问。 “礼物。”路识卿把那枚小圆圈捏在指尖,牵着陈放的手,将它戴回原本该在的位置,“昨晚趁你睡着时戴上的。以前买的,本来尺寸应该正好,但是现在你瘦太多,所以好像很容易脱手……如果你愿意的话,有时间再去换一个合适的。” 路识卿的手很暖,包裹着陈放微微潮汗的手掌,抵住皮肤的坚硬触感也是温暖的。 陈放在路识卿的手指根部发现一枚圆环,很素净,在阳光下随着路识卿手的角度一晃一晃地闪光,和重归原位的自己手上的那枚很像。 是戒指。 是四年后迟到的礼物。 “不要换,我不会弄丢的。”陈放看着交相辉映的两枚戒圈,很小心地合拢了手指,生怕戒指再脱手似的,“就像我们都答应好,不走了。” 为了让omega的身体状况尽可能稳定,路识卿昨晚只给了陈放临时标记,缓解了发热期症状,omega的食欲依旧低落,早餐只吃了几口,午餐晚餐更是没胃口,只靠营养剂维持着能量补给。 午餐的时候,路识卿把几个盘子端上桌,陈放看着眼熟,都是昨晚自己做的、没来得及吃的几道菜。放了一整晚,每道菜表面都失水皱缩起来,卖相变得不佳,只匆匆加热一下就又被路识卿重新端上了桌,不过显然不是给陈放吃的。 “别吃这些了,放外面太久了。”陈放想要端走盘子,被路识卿拦回来。 “又没坏,怎么不能吃。你的勤俭节约好品质呢?”路识卿不甚在意地歪嘴笑了笑,“不过讲真的,我不想再给我妈干预咱们两个的机会,以后她的钱我也不想要了。你……你别嫌我穷学生一个,我会想办法的。” “你也说了你还是个学生,赚钱的事不要你来想。”陈放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原来也并非一无是处,“虽然我赚的钱也不多,但是省着点应该足够了。咱们两个也不用住这么好的房子,可以小一点……你别操心这些事了。” 路识卿一边吃饭一边没什么表情地埋头说道:“实在不行,咱就把车卖了吧。” “都说了不用你操心了,卖什么车啊。”陈放难得强硬一些,好像掌握了全家的经济命脉就有了说话的底气,“读书就好好读嘛,你现在不该为了赚钱发愁,别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你也知道赚钱很累啊,还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心疼。”路识卿抬头,看陈放眼睛红了一圈,似乎被触及到了什么陈旧伤怀的部分。 “放哥,我跟你开玩笑的。”路识卿有些抱歉,伸手摸了摸陈放的眼睛,“我平常攒了点钱,还有奖学金,研究生也有工资,不愁活不下去的,啊,别不高兴。” 陈放闷闷地咬着吸管,过了半晌才抬头瞪路识卿一眼:“没不高兴。我穷习惯了,怎么样无所谓,就是不想让你把这个当成负担,也不想让你因为这些事情放弃什么。” “不会的。我必须得上进,我还要带我的omega过好日子呢。”路识卿挑出一块色香味还算过关的肉递到陈放嘴边,逗他说:“放哥,你这样好像我家长啊,放爹。” “滚蛋。”陈放很轻地骂他一句,张嘴接过那块肉。 “那个,等我稳定下来……你也回去读书吧,有成人高考之类的途径,有文凭就可以换份工作,不用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这么辛苦。”路识卿顿了顿,又说:“我们其实没什么不一样,付出是对彼此的……所以我也不想让你为我放弃什么。” 如果不是那场谁都不情愿发生的意外,路识卿想到陈放现在也该在读书,或者就该是他现在的模样,做医生,拿奖学金,有体面的未来,甚至比他更优秀一些。 如果能从黑暗中逃离,就一定要一起站在光里。 第85章 (正文完) 一周之后的早上,路识卿带陈放吃完早餐,顺着去医院上班的路,把陈放带进了腺体科的病房。 发热期过去,身体状况稍微稳定一些,就该抓紧时间准备检查做手术了。 大大小小的腺体修复手术,丁骐山做过不少,但陈放的情况稍微有些特殊,很少有omega在遭受了腺体损伤之后选择自行愈合,而不是第一时间寻求医院的专业治疗,毕竟腺体对于omega而言,几乎和生命等同重要。拖延时间越久,对于腺体的损害就越严重,更何况几乎五年之久,没人能准确说出修复这样的腺体能有几成成功率,修复后的腺体功能又能否恢复如初。 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影响的不仅仅是当事人,连路识卿和参与病例的医生都如履薄冰。 陈放不可避免地有点紧张,尤其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病房,在他的床边围了一圈的时候,他不自在地连呼吸都谨慎起来。 倒不是害怕白大褂,毕竟路识卿穿在身上的时候,陈放就完全不紧张,甚至还觉得欲/望向来异常高涨的路识卿因为一件白大褂平白多了股禁欲气质,不像正经医生,反倒像以前跟过剧组拍摄时看到过的、穿白大褂还要敞着衣领耍帅的演员。后来有一次,他让路识卿这样穿了一小下,路识卿照做了,又很快系上扣子并且告诉他,这样穿是违反规定的,医院要罚钱。 之前见过面的丁骐山笑着跟陈放打招呼,简单问了几句,便帮他检查后颈的腺体情况。 想到临时标记的牙印还留着痕迹,陈放的脸一红,求救似的目光看向一旁站着的、混入一群白大褂的路识卿。 “老师,是临时标记,已经一周了。”路识卿收到陈放的信号,有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强装镇定地向丁骐山解释道。 虽然这种话题在腺体科是常事,但毕竟属于私密,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出来难免有些羞人。为了保护自家容易脸红的omega,有担当的alpha脸皮必须厚起来。 “临时标记是应该的。”丁骐山笑了笑,“虽然说性别平等,但有时候也可以不必那么坚强。omega依赖alpha并不全然是因为信息素而被迫屈从,这种关系是相互的,因为你们依附的是爱啊。” 腺体手术的日程很快确定下来。 手术前一天白天的时候,徐谨来了一趟,难得没有嘻嘻哈哈,倒是很正经地询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毕竟他和陈放这么深的交情,有能帮得上的地方,他一定出钱出力。 路识卿说,既然交情深,那就出钱吧,谢谢。 徐谨顿了顿,像是没预料到路识卿这么直接,愣了半天挤出一句,医生同学,没看出来您这体面人还有这幅面孔。 路识卿摊了摊手,没办法,养家糊口嘛。 陈放也搭腔说徐谨,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徐谨感觉自己被这两口子针对了,出门买了几袋水果过来,除了时不时打电话问问情况,再也没敢来过。 当天晚上,路识卿照常留在病房陪陈放。或许是因为过于紧张,陈放直到深夜都睡不着,转身看路识卿过于宽阔的身影蜷缩在一边窄小的病床上,很小声地叹了口气,用像是哄小孩子睡觉一样轻的声音,不知道对着路识卿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我好没出息啊,竟然有点紧张。我知道手术并不是小事,甚至有可能让我失去腺体……其实腺体受伤之后我就总在想,如果没了腺体,留在你身边还有什么意义,可是没来得及想出答案……但我真的很害怕。因为那时候所有人都跟我说,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负担,如果我失去了omega唯一一点价值,就连我自己都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的底气了。” “别这么想。”路识卿突然转了个身。 “你没睡啊。”陈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睡不着。”路识卿干脆起了身,坐到陈放床边上,眼里带着如水的月色,在陈放唇角留下一点涟漪,“你做手术,我也没比你少紧张多少。” “我会失去腺体吗?”陈放没有底气地问他,“如果没有腺体,你会厌……” “不会。”路识卿打断他的话,不仅不允许他说,甚至想要连这种折磨人的念头也一并切断一样,很轻又坚定地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让你离开。如果你没有底气,我就做你的底气。”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 术后有一周隔离期,omega不被允许接触任何alpha和信息素,路识卿只能隔着病房的窗户远远地看,从一开始看到单薄的人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虚弱到几乎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到后来能下床,甚至能隔着玻璃窗弹路识卿脑瓜嘣儿。 出院那天已经比入院时天气冷多了,路识卿带陈放回家。出病房之前,他给陈放围上了那条有些旧的深蓝色围巾,没有陈年堆放的气味,倒是像被路识卿时常戴着似的,有股清淡的松枝香气。 将养了一个月,陈放人长了些肉,抱起来的手感都格外好。 期间徐谨实在过意不去,带着个果篮来看了一眼,发现陈放几乎缩进去的腮帮子稍稍有了些肉,有点欣慰又有点担心。 “医生同学,养身体我可以理解,但别喂太胖,到时候上镜该不好看了。”徐谨避开陈放,谨慎地对路识卿说,毕竟这才是问题根源。 “我怎么养媳妇儿,您就别置喙了。”路识卿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儿,“不过之前陈放瘦成那样,原来是你剥削的。这账我们什么时候算算?” 徐谨顺手拿走了果篮里的一个苹果,并且发誓再来陈放家他就是狗。 除此之外,陈放的腺体功能也恢复得不错,是路识卿“实践出真知”得出的结论。 出院的时候护士特意嘱咐过,抑制剂一定要少用,毕竟有alpha在身边,没必要吃那份苦。 陈放红着脸应下了。 路识卿求之不得。 这个冬季的初雪来得早。 折腾过大半宿,陈放从路识卿的怀里起身下床,屋子里依旧浓厚的松枝信息素让他有点腿软。 他披上件衣服走到窗边,看到窗外世界一片洁白,忍不住将窗户开了个小缝,用手指拨弄窗棂边落着的薄雪。 “不怕冻着。”路识卿埋怨着,从身后用被子把陈放裹了个满怀。 陈放关上窗户,把被子里的空间也分给路识卿一大半,俩人一起裹着被子倒回床上。 “北区应该也下雪了吧。”陈放看着窗外,小声喃喃道。 “应该吧。想回去看看吗?”路识卿用鼻尖顶着陈放后颈,“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陪我回去看跨海大桥的夜景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周末吧。”路识卿故作神秘地一笑,“我觉得这周末是履行某个约定的好时间。” 按照计划,俩人周末下午回了泽市北区,没有像以前在这里一样骑自行车,大概那辆老二八早就被丢在派出所门口不知所踪,他们也并不在意,轻车熟路地坐公交车到了五中的校门口。 学校操场上,俩人险些被教导主任逮到过的小天台翻修了,路识卿和陈放刚顺着台阶刚走上去,便看到另一对儿穿着校服的小男生抱在一起,个子高的男孩在稍微娇小一些的男孩额头上吻了吻。 “当年没来错地儿啊,这儿真是个恋爱胜地。”路识卿打趣地说道。 “这话让教导主任听了得气个半死,是对他尽职尽责工作却没有半点成效的讽刺。”陈放说。 话音刚落,天台上站着的两个男孩儿飞也似的跑掉,另一头的楼梯上,教导主任气喘吁吁地走上来,迎面撞见路识卿和陈放。 “你们俩,怎么回事?”教导主任叉着腰,打量着两人面相依旧像是学生,钩子似的目光像是在看着自己即将记录在册的工作绩效。 “老师,我们是合法的。”路识卿一手搭上陈放肩膀,理直气壮地说。等到陈放好言好语解释了一通儿,教导主任走了之后,他才像气球泄了气,拍着自己胸口对陈放说:“我靠,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看见他还是想跑。” “教导主任年纪大了,他现在跑不过你。”陈放拍了拍路识卿的腿,“更何况现在不用拄拐……虽说当时一激动也忘记了。” “不是,您能别提这茬儿了吗,求你了好放哥。”路识卿嘴上讨饶,实则威胁似的把陈放在身前搂紧了,瞟了眼天台下教导主任逐渐走远的背影,回过头在陈放嘴唇上啄了一下,“还是熟悉的感觉,果然违法乱纪的事儿比较刺激。” 校园很快逛遍一圈,俩人发现以前逃课时总钻的围栏缺口被堵上,竟然感觉有些遗憾,不情不愿地从正门走出去。 出门之前,路识卿走进门口的保安亭里,拿了两个信封出来。 “你说,1898是什么意思?”他满脸笑意地问陈放。 陈放垂着眼睛笑:“五年过得真快。” “所以我们来赴的这个约定,要不要延长一些时限?”路识卿把写着“陈放收”的信件递过去,把写有自己名字的那封收好,“我年年岁岁爱你,不以五年为期限。以后的每个年岁,都爱你。” 天逐渐暗了,俩人匆忙从学生街买到了热乎的炸糖糕,赶到熟悉的跨海大桥旁时,正巧还有一分钟到六点。 冬天的海风依旧凛冽,连陈放胸前系着的围巾都飘扬起来,他索性把剩下的半截围到了路识卿脖子上。 这样熟悉的距离,适合拥抱,适合表白。 “我爱你。”路识卿把陈放抱进怀里。 一切都像最初时的模样,好像时间复刻,跨海大桥再次点起亮如白昼的灯光。 他们站在光影中拥抱。 “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像没了氧气,变成了不会呼吸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窒息。你回到我身边的那刻,我才重新开始呼吸,才重新活过来。”路识卿把陈放抱紧了些,埋首在陈放的脖颈间,贪恋地汲取陈放的气息,又说:“骗人的小omega。你就是欺负我嗅觉失灵,闻不到你信息素的味道。但就算闻不到信息素,我就是知道,在所有人里,你是不一样的那个,是独一无二、我喜欢的。” “其实,你知道我信息素的味道。”陈放笑了笑,“而且就只有你一个人能知道。” “什么?”路识卿有些不解,“我知道?” “当然。” 无声无形的吸引,悄然的悸动和翻涌爱意,就像跨海大桥的灯光,像烟火棒跳动的花火,像幸好没有实现的生日愿望,像每次拥抱时都萦绕身边的松枝香。 世界无法掩埋,时间无法冲淡。 它们是身体里最深刻的一部分。 那个人,那些事,那种感觉。 你都知道的。 我回到你身边。 “只要你在呼吸,你就会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