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宠妃》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东宫宠妃 作者:容我醉时眠呐 文案: 从大家闺秀到东宫浣衣女,对沈姣而言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她从没觉得委屈,也没觉得活不下去,直到弟弟被人打成重伤,自己却求医无门。 重生后,为了不重蹈覆辙,她牙一咬心一横,替腹痛不止的魏良娣去伺候了那个冷淡得像块冰山的太子殿下。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她一不小心专宠了。 【食用指南】:1.男主身心只爱女主 2.东宫有太子妃和良娣,后面会处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姣裴谨 ┃ 配角:沈沐阳魏绵苏蓉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孤对你就是一见钟情 立意:互相珍重的感情最为珍贵 第1章 重生 隆化二十二年的初夏,连绵的阴雨在大端朝持续了小半个月。 潮湿的阴雨天气给南方久旱的田地带去了祥瑞,却给东宫浣衣房的女婢们带来了数不清的烦恼。 除了望着日渐垒高的罗裙纱衣,安抚各处派来催衣裳的人员便成了浣衣房内最要紧的事。 天气初初放晴的当口,主管浣衣房的郝嬷嬷便暗自松了口气。 松过气后,她手里握着好几根手指那样粗的竹鞭,把躲在屋子里偷懒的女婢们挨个撵出来做活。 “这半月雨把你们的筋骨都休息松散了是不是!一个个懒散的不成样子。今日浆洗不完太子妃娘娘殿里的衣裙,通通不必睡了。” 郝嬷嬷把手里的竹鞭挥得极为响亮,挺着她丰腴的肚子摇摇晃晃在女婢们面前走过,回到她平日常坐着的凉亭中,目不斜视地盯着一院子低头浆洗的女婢们。 不多久后,她眼中忽然冒出火气,唰地站起身,手腕一扭就抽倒了一个干瘦的女孩子,嘴里还谩骂着: “懒虫上身的东西,手底下浆洗倒像是要你的命似的。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可以偷奸耍滑,呸,也不看看自己个儿现在是个什么身份。今儿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这起子新来的,想偷懒,门都没有!” 被抽倒的女孩子正是半个月前新来的那一批,她大约被抽得狠了,半天也爬不起身。 偶有几个好心的女婢想去扶她起来,却被浣衣房的旧人们暗暗拉住,示意她们不要多管闲事。 被抽倒的女孩子挣扎了几次,仍旧爬不起身。 郝嬷嬷咬紧了后槽牙,扬手挥起鞭子:“还不起来是吧,想躺着给我难堪是吧,今儿就叫你们瞧瞧这浣衣房里究竟是谁说了算,起来!” 言毕,郝嬷嬷狠狠挥了两鞭子落在女孩子身上。 女孩子哭喊着躲避,一旁站着的女婢们都面有怜惜之色,可却无一人敢上前制止。 只因这郝嬷嬷是太子妃娘娘自府中带来的家仆,时常还被叫到太子妃面前回话。 虽说在主子们面前这样的身份还不如一只蝼蚁体面,可在更下等的女婢面前,这样的身份也足够耀武扬威了。 郝嬷嬷存了立威的心思,鞭子不停点地往下甩,地上的女孩几乎就要昏死过去。 竹鞭掠过皮肉的窸窣声、女孩又惊又怕的讨饶、其他女婢或劝或窃窃私语的声音糅合在一起,把不大的浣衣房里里外外塞满。 沈姣就是在这样的嘈杂声中,在浣衣房的床榻上醒来。 她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感到手掌被榻上劣质的竹席狠狠刺了一下,才觉得眼前的世界忽然真实起来。 她小心翼翼把手掌拿起来看,掌心正中扎着一根明晃晃的竹丝。 她轻车熟路地拔掉那根竹丝之后,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把放下了的手心重新举起来,掌心虽沁出一点红色的血珠,但丝毫未曾影响这双手的娇嫩和白皙。 这分明就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才会有的一双手,可她沈姣脱离娇小姐的身份没有一年也有半载了。 何况她还成日地浆洗衣裳,一双手早就见不得人了。 她忽的拿过桌上的铜镜,对着自己的脸庞照了又照。 铜镜里的人儿长眉入鬓、眼波如水,浑然天成的一副娇态实在是勾人。 沈姣又侧了侧镜子的角度,露出线条流畅、耳垂饱满圆润的左耳来。 看到熟悉的那颗褐色的小痣时,沈姣才敢确信这就是自己。 她尚是闺中小姐时,曾听家中的老嬷嬷谈及奇闻异事,其中便有人死魂归这样的说辞。 说是许多得道高人为积福报,择世间万千魂魄中的一枚,许它重入轮回、重过一生。 莫不是,她也被行了这样的秘术? 倘若真有助她重活这一世的得道高人,她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毕竟她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祈求可以重新来过,好让她能护住弟弟周全。 她本是边地南阳侯府千尊万贵的嫡出小姐,底下唯有一个弟弟。 父亲母亲感情极好,一家人其乐融融自是不必言说。 然而她十六岁那年突然飞来横祸,父亲母亲乃至其他族人皆尽被砍头、流放,南阳侯府一夜落败。 只剩被丫环小厮换了身份的她和弟弟没为官奴,阴差阳错投入了太子府。 一个在浣衣房浆洗衣裳,一个在外院干杂活、做苦力。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无妄无灾地过下去,哪知主管浣衣房的郝嬷嬷一眼相中了沈姣,要说给自己儿子做媳妇。 沈姣本来百般推辞,可郝嬷嬷不仅不生气,反而越发待沈姣好。 粗活累活一丁点都不肯让她碰,直到一连下了小半个月的雨,沈姣因为身子弱感了风寒,郝嬷嬷更是处处殷勤地替她问假、请医施药。 惹得一众被郝嬷嬷虐待的女婢们眼红心热,目眦欲裂。 夜间不是藏起沈姣的被褥便是不给她水喝,因此沈姣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不能下地。 郝嬷嬷不仅半句怨言也没有,更是提出要主动给她挪房间的建议,说着说着又扯到了婚仪诸礼之上。 沈姣心里和明镜一般清楚,便委婉回绝了她。 当日夜间沈姣正满头大汗地浆洗衣裳,就听说弟弟被人打到重伤,她赶过去才知道,原来弟弟竟是被那郝嬷嬷的儿子带人围打。 只因那郝嬷嬷的儿子郝石头逢人便吹嘘说沈姣虽然姿色尚可,可到底是罪奴之身,做个正室未免跌份,娇妾却还是当得的。 一面说又一面生出许多污言秽语来,这才惹恼了一旁干活的沈沐阳,当即便扑上去和郝石头撕打。 沈沐阳原先在家中也是习武出身,虽然年纪不大,但功夫还是在身上。 打一个不学无术、满肚子肥肉的地痞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万万没想到,郝石头见落了下风,哪还管什么单打独斗之约,招呼着身边一群人便对着沈沐阳拳打脚踢起来。 沈沐阳因此重伤在地,郝石头还尤嫌不足,派人去知会沈姣,要她过来当着弟弟的面跪下来求着给他做妾室。 沈姣如何肯? 当即便把他平日的混账行径挑拣一二说出,说着要回禀太子妃娘娘惩治,才把人唬走。 可正是这一激,郝嬷嬷收了平日那副伪善面孔,暗地里吩咐下去不许任何大夫给沈沐阳看病。 沈姣求医无门,被逼着嫁给郝石头做妾室。 谁知郝石头记仇,一面准备迎她进门,一面让人断了沈沐阳的药逼他去死。 若非一个平日交好的姐妹告知沈姣,沈姣只怕到死都要蒙在鼓里。 她不愿受辱,便一头撞死在房中,而后化作孤魂飘在东宫上空许久。 飘得越久她就越看得清东宫的局势。 她看着生前从未见过的太子常常拿起一副画卷,又常常自己温柔执笔描摹着画卷中的人,和处理起政事来毫不手软的样子大相径庭。 便猜测太子或许早已心有所属,故而无论是宫中钦定的太子妃还是太子自己挑的魏良娣,都没能近身侍奉过他。 太子妃和魏良娣如高门大院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水火不容,两个人铆足了劲去争第一次侍寝的机会,斗得好不热闹。 就在沈姣以为自己就要这么一直飘下去的时候,她猛地感觉自己崴了一脚,直直朝个什么地方落下去。 再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等到醒来就回到了刚被投入浣衣房大病初愈的现在。 屋外郝嬷嬷责打女婢的声音还是不停,那女婢被打得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再求饶。 沈姣赶忙穿鞋披上外袍往外走,但到底这幅身子是大病初愈虚弱得很,她只能倚在门边虚虚唤上一声:“郝嬷嬷,怎得平白无故生这样大的火气?” 郝氏闻得是沈姣的声音,回过头来一看,正是小脸苍白倚在门边的沈姣。 郝氏打心眼里看不上沈姣这柔弱多病的狐媚样子,要不是先前郝石头瞅见了沈姣一眼,就哭着闹着怎么也要郝氏给他把这丫头弄到手的撒泼劲儿,她可未必会在浣衣房给沈姣好日子过。 何况这样姿容的小妖精,把儿子身子再勾坏了可怎么好? 所以郝氏一开始压根没把郝石头的话放在心上,也压根没打算把沈姣娶回来做媳妇。 可没两日就发现不对劲了,平日里也没少给自家儿子开荤的郝嬷嬷发现,沈姣像是有什么秘术似的,偏能将郝石头的三魂并着七魄都给勾个干净。 让整日里鱼肉不断、茶饭不歇的郝石头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就连梦里叫的都是她的名字。 再这样下去,非得熬坏身子。 郝氏这才一跺脚下了狠心,非要给儿子把这小妮子弄到手不可。 见郝氏半天不应,沈姣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遭:“嬷嬷,如何就动这么大的火气呢?” 郝嬷嬷平日最恨旁人下她的面子,如今沈姣这话一问出口,可不是在给她添堵? 她当下就变了脸色几欲发作,可又转念想到若此刻翻脸,回头骗不来这小丫头,岂不叫儿子心生怨怼。 又想着等到沈姣入了她郝家的门,她就可以拿出婆婆的派头好好整治她,还愁没有她斟茶认错的一日么?所以眼下也犯不着动怒。 郝嬷嬷自然而然地在脸上堆起笑意,关怀沈姣道:“哎呦,是沈姣啊,嬷嬷还当是谁呢,怎么样你这身子骨可好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古言预收《江州第一美人》~求收藏 姜云心是江州平阳侯府嫡出独女,年纪轻轻就出落得楚楚动人,被人暗地称作江州第一美人。 更有无数文人墨客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一睹芳容。 一次踏青回府的路上,她偶然救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年回府,却从当天开始频繁梦见将来。 未婚夫心有所属还执意求娶,原来是为向平阳侯府报仇;交好的世家明里拥护太子实则暗地同二皇子谋逆,还栽赃平阳侯府。 当梦里的事情一件一件开始发生,姜云心慌了。 被她捡回来的少年一双桃花眼淡淡看向她:“留下我,我帮你。” 她将信将疑地顺着少年的指引避开各种暗害,终于要挑夫婿踏实过日子的时候,东宫的聘礼敲敲打打送到了。 姜云心:我好像……并不认识太子殿下。 太子闻言从马车里缓缓掀帘,一双桃花眼直盯的姜云心面红心跳,他声音慵懒问道:“现在,认识了么?” 姜云心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里咯噔一声…… 第2章 誓言 沈姣闻言,纤手按住胸口轻咳了两声,才柔柔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道:“劳嬷嬷挂心了,奴已经无事。只是听着这院中嘈杂,想来或许是因着我久病的缘故,给众位姐妹平添了麻烦,这才出来瞧瞧。” 郝嬷一面在心中暗骂她这个狐媚样子,一面收了手中鞭子开解她道:“咱们这浣衣房不都是苦命的丫头,谁还能没个三灾六病的?互相帮衬着罢了,哪里会有什么怨言。” 底下一众女婢已经嘈杂起来,好事者斜眼晲着沈姣,猛然别头,便送了好大一个白眼给她。 而后在人群中道:“姐妹,谁有那么好的命去做她的姐妹可不是要笑醒了,还会在这儿浆洗衣裳?” 又有人接过口舌道:“可不是,一口一个给我们添了麻烦,却只字不提把自己份额的衣裳拿回去浆洗的事。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新来的一个女婢看着,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试图替沈姣辩解一二:“你们莫要把人心都想得这样坏了,沈姣方才还咳嗽不停,想来身子尚未好全便赶出来吹风,只怕是为着救山竹一命。” 山竹正是方才被郝嬷嬷打得几乎昏死过去的那个女婢的名字。 另一个看不过眼的女婢也跳出来道:“你们有何面目在这儿讲沈姣姐姐的坏话,要不是你们使坏撤了她的被褥,又在她发汗时不许给她水喝,她又岂会一病就是小半个月?” “怎么,你是眼见着她攀上郝嬷嬷家,想着巴上去分口汤喝?” 先前翻白眼的女婢不屑地哼了一声,“且不说她愿不愿意带你一程,便是她愿意,你也该瞅瞅自己的姿容当不当得起这福运。想来就算是太子妃娘娘开恩勾了你的罪籍去配人,也要问前院的小厮们一句要你不要吧?” “郝嬷嬷倒说的好听,谁没个三灾六病不过互相帮衬,可我们是带着病也不许歇下,她一病却流水似的药汤往里送,什么活都不用干。何曾帮衬过我们一星半点?” “你们分明一个常常假借着病痛偷懒、一个平日就把衣裙多推给旁人浆洗,有何面目说人真病真痛的错处?” 两方争执不下时,沈姣略带虚弱的声音清晰传来。 “话虽是这样言说不错,但到底我一病半月,多添不便与诸位姐妹。还请诸位姐妹将我份属的衣裙分出,我自今日起,便可以同诸位一起浆洗。若来日,哪位姐妹病痛缠身,我自当先人一步承担她那份衣衫。” 言罢,沈姣屈膝浅浅朝着院中众人见了个礼。 郝嬷嬷怕沈姣洗坏了那双白嫩纤细的手,惹了郝石头不满,便规劝道:“你如今身子尚未好全,不急在这一两日间。” 沈姣却反驳道:“嬷嬷好意沈姣心领。” 言罢她看向稍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的山竹,继续开口道:“嬷嬷,今日这番只怕是山竹妹妹也不宜再浆洗衣裳了,不若让她去歇着,她那份我自替她浆洗了便是。” 郝嬷嬷还欲再劝,可沈姣就一直坚持,便只好作罢,只嘱咐她:“浆洗伤手,可仔细着些。” 沈姣应了后,趁着几个女婢将山竹安置回房中的空闲,从自己的药匣里取出外敷的药粉给山竹涂上。 而院中的女婢这边,先前为沈姣说话的两人,此刻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尤其那个活泼的,更是得意洋洋望向适才编排沈姣的两人:“也不知先前是谁嘴巴那么臭。” 刚才那两人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回身从自己的衣裳堆中取出好大一半来拢在怀间,径直走到山竹的位置边上泄愤似的一丢,眼见着就垒起一座小山。 气的那个活泼的女婢怒道:“你们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往后就别再一个装病一个偷懒让沈姐姐替你们!” 还是稍微稳重些的另一个拉了拉她的胳膊,劝她道:“别气了,你气坏身子就是她们得意了。这些衣裳虽多,我们也帮着沈姣洗些,就没那么熬人了。” “嗯!”活泼的那个刚刚点完头,就见沈姣换上了平日浣衣的一身装扮走过来,忙跑上去扶她。 “青昭,你慢些慢些,别到时候我病才好,又被你撞得不能动弹两日。”沈姣扶着自己的腰嗔道。 原来青昭本来是想着跑过去扶她一把,哪知道跑的着急了到她跟前时没刹住脚,两人便不轻不重撞了一下。 青昭不好意思地道歉说:“沈姐姐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想扶你来着。你可不知道刚才红杏和翠莺怎么编排你呢。她们两个一唱一和的,一个说你仗着郝嬷嬷喜欢就故意久病不起,一个说你只会做表面功夫说漂亮话。” “那你是不是又跟她们斗嘴了?”沈姣笑着点了下青昭的鼻头。 青昭不满地捂住自己的鼻头拉开和沈姣的距离:“沈姐姐!我刚才还帮你说话呢,你怎么转过头就欺负我?” 沈姣但笑不语。 她虽刚从上一世的绝望中解脱出来,心情明朗不起来,可一看到青昭这个小机灵鬼,就顿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可惜,当初没能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就赴了黄泉。 她眼睛往左边一看,果然见另一个前世与她交好的女婢苏蓉雪正安静地立在一旁。 前世也正是她把郝石头背信弃义、逼沈沐阳去死的消息传给沈姣知道。 因此沈姣自是对她无尽感激。 “苏姐姐。”沈姣甜甜地唤了一声,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苏蓉雪自是不知道沈姣刚经历过一趟生死,还怪道:“往日你待我可不似这般亲热,我想你原是个冷淡的人。不想一场大病,反倒把你冷冷清清的性子给焐热了?” 沈姣拍了拍苏蓉雪的手背:“这小半月来,我的病劳姐姐挂心了。” 苏蓉雪笑道:“不妨事的,我同青昭也是看不惯她们作践你的样子。同为浣衣房女婢,既踏不出这隔门半步,便无贵贱之分,都是一样的人罢了。” 沈姣这才点点头,和两人又寒暄一阵子,才重新坐回山竹浆洗衣裳的位置,看着堆成小山似的衣衫,埋头苦洗起来。 这一洗就直从红日高悬洗到了暮色深沉,洗得沈姣两臂酸痛,腰都直不起来。 同时开始浆洗的女婢们大多早已洗完回房休息,院子间便只剩下苏蓉雪、青昭和沈姣三人。 忽然听得浣衣房正堂内一阵躁动之声,沈姣才想起是到晚膳的时辰了。 “你们快去用饭,晚了只怕是什么都没了。你们这些帮我洗的衣衫全还我就是,快去吧。”沈姣在粗布衣裳上擦了擦手,把两人盆边的衣衫尽数抱了回来。 青昭心有不忍道:“沈姐姐,那你怎么办?” 沈姣笑道:“你给我留个馒头就成。” “好,我这就去。等我吃完饭就回来帮你。”青昭听完就拉着苏蓉雪奔向了正堂。 沈姣看着两人去了,才沉下心一边浆洗衣衫,一边听有没有什么动静。 按照沈姣前世的记忆,在杂院干活的弟弟沈沐阳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苏醒过来的消息。 所以一定会赶来见她,她恰好可以趁此机会叮嘱他离那郝石头远些。 果然不多时,一道清脆的竹哨声就传过来。 正是她和弟弟约定的见面暗号。 沈姣四下瞧了瞧见无人注意,把手在衣裙上擦拭干净,才小心翼翼往浣衣房后院的墙角走。 浣衣房的后院和杂院是挨着建起来的,故而两人约定的见面地点就在浣衣房的后院墙角处。 等沈姣快步赶到,沈沐阳就从两院之间的那棵银杏树上跳了下来。 沈姣被他这么一吓,险些没了魂魄。攥着拳就往他的胳膊上锤了两下。 捶完之后,看着弟弟生龙活虎地站在面前,沈姣又忍不住眼里泛起泪花。 想他十三岁前都是众星捧月的贵公子,半点苦也没吃过的,后来竟为了她叫人活活打到重伤不说,作为姐姐她甚至都没法替他请一个像样的大夫治病。 沈姣一想到这里,心脏就像被揪住一般疼痛起来。 “阿姐,可是那郝氏又逼你嫁给郝石头那个混账了?我去找她说清楚!”沈沐阳看着沈姣眼泛泪花的样子,便以为是受了郝氏的恶气。 卷起袖子就要冲去和郝氏理论。 却被沈姣眼疾手快的拉住,沈姣一边抹泪一边道:“不是的,阿阳。阿姐只是太久没见到你,心有所感。不关郝氏母子的事情。” 沈沐阳这才松开攥紧的拳头,郑重地看着沈姣道:“姐姐,若是郝氏再逼你,你定要和我说。如今,我虽别的不能替阿姐筹谋,可是单就教训他们母子两个却是没有问题。” 沈姣本还沉浸在对弟弟失而复得的激动中,可一听他的言语,一颗心便蓦地沉下去。 她伸手扶住时沈沐阳的肩头,郑重道:“阿阳,答应阿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去找郝氏母子的麻烦。” “阿姐,难道你就怕了他们一家吗!凭他们是谁,敢打你的主意就该好好教训!”沈沐阳复又攥起拳,砸在树干上,银杏树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来几片。 “跪下。” 沈沐阳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看着沈姣颤着问了一句:“阿姐你说什么?” “跪下!”沈姣收了先前的柔弱之态,变得分外严厉。 沈沐阳不可置信地跪在地上,却把一颗脑袋仰的高高地问:“阿姐,难道你真的打算嫁给那个郝石头不成?你忘记家里的训话了吗?” “我没忘!但是我要你在这里对着列祖列宗发誓,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去招惹郝石头。如果有违此誓言,便叫我,便叫我为人妾室受尽欺辱。” 沈姣咬着牙将后半句说完,眼泪哗啦一声就流下来。 跪着的沈沐阳也一下就红了眼圈,拼命捶地道:“阿姐,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都应你!你拿我发誓好不好,别用你自己。” 沈姣抹掉面颊上的泪珠,催促道:“发誓,你发誓。” 沈沐阳将额头抵在地上,竖起右手三根手指,发誓道:“我沈沐阳在此对列祖列宗发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去招惹郝石头,若有违此誓言,便叫——便叫——” 他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继续道:“便叫阿姐为人妾室受尽欺辱。” 言罢,他整个人失掉了全部力气似的,瘫在地上,轻微的呜咽起来。 沈姣没忍住,将他抱入怀中,眼泪不住地往下掉:“阿阳,你记住,只要你活着一日,我们家就还有希望。只有你活着,才有希望。” 两人正平复情绪之时,不远处的杂草堆忽的传来“啪叽”一声,像是什么人踩断了树枝的声音。 第3章 猫儿 “谁在那里!”沈姣出声询问的当口,沈沐阳已经跳回树上,在暗夜中没了身影。 她便小心翼翼往杂草堆便探去,但见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间一点黑的猫儿正委屈巴巴地窝在杂草堆中,这才松了口气儿,继续向浣衣房洗衣裳的院子走去。 走了两步后,她复又倒回来,仔仔细细盯着那猫看了几眼。 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又不禁看了那猫一眼,就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来这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原来这只猫,正是魏良娣日日不离身侧的那只。 她前世并没有怎么出过浣衣房的门,自然是不认识。可后来成了孤魂在东宫四处飘荡,也就认识了它。 当时她还感叹这只猫儿倒是会投胎得很,整日跟在魏良娣身边耀武扬威,连太子妃的衣裙也敢抓。 魏良娣对这只猫儿可算得上是万千宠爱,宝贝得紧。 思及此,沈姣忽然计上心头。 她缓缓靠近那只猫儿,一把将它抱入怀中,猛地就往浣衣房的正门处跑。 屋里尚在吃饭的众人听得动静,纷纷探头去看,只见沈姣怀抱着个什么东西就往外冲。 浣衣房独立院落,正门此刻已然下钥,何况平日也是不许女婢们随意出入的。 未经允许擅出正门可是大罪,众人都不禁疑惑沈姣这是要做什么。 “沈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快回来啊!”青昭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只盼沈姣能听见她的声音及时回头。 可沈姣就像疯了似的,只顾着往前冲。 红杏和翠莺两个早上才在沈姣的事情上吃了瘪,此刻逮住了机会便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 “青昭,省省你那嗓子吧。我就说她怎么一病起来和变了个人似的,原来是想着硬闯啊?”红杏轻蔑的笑了一声。 翠莺摇了摇头,施施然坐回自己位置上说:“她只怕不是病糊涂了,须知这浣衣房正门之外便有侍卫把守,就算她逃得出正门,这东宫里面院落无数,她真以为自己是长了翅膀的鸟儿,能飞出去呢?” 郝嬷嬷心中正憋着火,气沈姣不懂规矩。此刻更有翠莺、红杏两个撺掇,更是不得了了,当即就沉了脸吩咐道:“你们两个,去给我把她拦住,不拘用什么方法。” 翠莺、红杏两个领了命,得意地对视一眼,挽起袖子就冲向沈姣。 沈姣久病身子虚,加之抱着那只猫,虽说是用跑也比快走快不了多少。 即刻就被红杏、翠莺两个追上。 那两个女婢一个脚下使绊子,一个伸手拦人,便叫沈姣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怀里的猫儿也咕噜咕噜滚出去好远,“呜呜”叫着,好不凄惨。 沈姣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红杏便走到那猫儿身边,先是俯下身子端详了一会儿,才露出笑意猛地朝猫儿雪白的肚子上踢了一脚。 “我还以为是什么金银珠宝呢,原来是只小畜生。这样的畜生居然也值得你硬闯正门么,沈姣?”红杏轻笑出声,和翠莺对视一眼后,朝着猫儿又是一脚。 猫儿便呜咽得更凄惨了,沈姣爬着想去拉住红杏,却被翠莺一脚踢开。 “这时候,你还想管那只猫么?先好好想想怎么和嬷嬷解释吧。”翠莺不屑道,说罢和红杏相视一笑。 红杏看着沈姣对那猫十分心疼的样子,撩起裙摆又往猫爪子上狠狠踏了一脚。 一向只示弱的猫儿被激怒,扬起另一只爪子便在红杏的衣裙上刺啦划下来好长一道口子。 红杏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坏的衣裙,又愤愤看了猫儿一眼,抬脚又要踹时被郝嬷嬷喝住。 郝嬷嬷走到沈姣身前,手里的竹鞭在沈姣身侧甩过一道,溅起飞扬的尘土来。 正在这个当口,浣衣房的大门忽然被人从正中破开。 平常用来上锁的那把大铜锁哐啷一声就掉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 众人具是一惊,郝嬷嬷回身喝道:“何人竟敢擅闯我浣衣房!” 可话还未说完,便早叫两个侍卫压倒一旁跪着动弹不得。 而后又见两个婢女先将大门边缘清理干净,才有三五个容貌上佳的婢女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走进门。 沈姣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魏良娣魏绵不错。 “老奴浣衣房主管郝氏参见魏良娣!”郝嬷嬷这才知道刚才自己那句话多么犯上,吓得直要叩头。 众人一听,忙齐刷刷跪下来叩首。 “抱过来。”魏良娣用眼睛睨了一眼一旁伤痕累累的猫儿,又扫了一眼郝嬷嬷,依旧神色如常。 一个婢女闻言走到红杏身边,将那只猫儿轻柔地抱回魏良娣身边。 魏良娣轻轻看了眼猫儿的爪子,又看了看地上的沈姣,问:“方才是你救了它?” 沈姣垂头叩首后道:“奴婢不敢居功,只是路过后院时恰巧碰见它。又听外面嘈杂,想来是旁人丢了的,这才奔来正门处,意欲归还。” 魏良娣不悦地皱了皱眉:“这便是你意欲归还的结果?我瞧着,它可伤得厉害。” 红杏此刻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中,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眼见着沈姣要交代她出来,干脆心一横,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大着胆子回话道:“回禀良娣,正是沈姣下了这样的毒手,翠莺和郝嬷嬷都是看见了的,您可万万不能轻饶了她,否则往后东宫中哪还有您的半点威势在?” 郝嬷嬷瞧了红杏一眼,心中暗骂道:不中用的蠢货! 魏良娣拨了拨自己的发钗,目光在红杏身上停留了片刻。 便有两个女婢飞快走上前,一个按住红杏的身子,一个抡开臂膀,冲着红杏的脸左右开弓,直打到她两颊红肿才停手退到一旁。 魏良娣怜惜地看了红杏一眼,摇头道:“不问自答是该打,不过你说的话倒有趣的很。” 魏良娣因此把目光转向郝嬷嬷问道:“是她说的这样吗?” 红杏原以为,拖郝嬷嬷一起搅这趟浑水就可以万无一失,哪知郝嬷嬷张口便是:“老奴有罪,老奴不知。” 这个老妖妇,把自己撇的倒是干净!红杏暗暗瞪了郝氏一眼。 “奴婢还有证人翠莺。”红杏忍着面上的疼痛继续道。 魏良娣这回连口都没开,只微微扬了下巴示意翠莺开口。 翠莺刚才已经在心中骂过红杏千百遍,如今更是比郝嬷嬷还打得一手好太极道:“奴婢惶恐,奴婢也不知。” “那倒有意思了。也不妨,好在这猫通体雪白,证据不都在它自个儿身子上印着。你去看看,谁脚上的印子对得上?”魏良娣抬起那猫被踩的爪子,颇为心疼道。 红杏一听顿时慌了神,也顾不得什么尊卑高下,骨碌一下爬起来,就提着裙子忙不迭朝后院跑去。 两个侍卫正要去拿人,却被魏良娣拦住。 魏良娣看着红杏裙上被猫儿爪子划开的一条长口子,眯了眯眼向后伸出了手。 果然便有人将她素日用的那张金镶玉的反曲弓递了上来。 魏良娣看着红杏跑出十好几步的距离,眼神一暗后从容地拉弓搭箭。 羽箭“咻”得一声离弦,正中红杏后心的位置。 方才红杏还慌乱不已的脚步声忽的停了,身子一仰便软塌塌地倒下去。 魏良娣用手帕掩住口鼻,淡淡道:“拖下去吧。” 两个侍卫依言上前拽着红杏的尸体拖出浣衣房的大门去。 一众女婢看着那尸体被羽箭直直贯穿心脏,面如枯槁的样子,都不禁攥紧裙摆,把头埋得更深唯恐祸及自己。 翠莺更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万般庆幸自己方才是负责对沈姣动手。 可她悬着的心刚落回原处没多久,便听魏良娣漫不经心道:“你摔了我的猫,所以还是要罚。” 翠莺面露得意之色看向沈姣,枉她白费心机去救了那只猫,却没想到魏良娣不仅半点好处都不给,反而还要追究责任吧? 这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活该。 可翠莺垂着头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去捉那沈姣。 反而自己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份影子,把月光遮挡干净,也叫她再没法儿看着沈姣。 她探头向左,那影子便向左,她探头向右那影子便向右。 她看不到沈姣要被拖走的样子,心中不禁冒火,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那影子还是不让开。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挡着别人的……”翠莺话一张口,抬头要看是谁时猛然怔住。 魏良娣哂笑一声,食指微动,两个身强体健的嬷嬷便上来一左一右架着翠莺的胳膊往外拖。 “良娣您听我解释,奴婢没有,奴婢没有,是沈姣啊,是她!是她摔了您的猫儿!良娣饶命!”翠莺奋力蹬着腿,试图挣脱,却是半点作用也无。 直被拖出了浣衣房的大门,嘴中塞上布条,再听不见声响。 魏良娣吩咐完对翠莺的处置,目光正不知盯着何处看得入迷,身后走上来一个上了年纪却威严不减的老嬷嬷,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这才收了目光,扭头便走。 可走到一半,忽又回过头来指着沈姣一笑说:“她,赏。” 第4章 赏赐 这话说完后,魏良娣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离去,徒留浣衣房一众女婢瘫坐在院中庆幸劫后余生。 青昭绕过人群,走到沈姣身边焦急问道:“沈姐姐,没事吧?方才翠莺踹了你一脚,还疼吗?” 沈姣捂着腹部的手忽然松开,反握住青昭的手道:“没什么,已经不疼了。方才没有吓到你吧?” “姐姐还说呢,方才可是把我吓得不轻,魏良娣好大的阵势,我险些以为姐姐要性命不保了。还好,还好,她是个赏罚分明的主子。”青昭心有余悸地说道。 “对了,苏姐姐呢?”沈姣环顾周围都未曾见到苏蓉雪,问道。 青昭拍了拍脑袋:“苏姐姐先前吃饭时,说是去看看姐姐,姐姐没看见她吗?” 沈姣忽然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许是苏姐姐去时,我们错过了罢。不妨事。” 正这个时候,郝嬷嬷回过身来叫大家都散了,还刻意对沈姣说:“没洗完的衣裳留待明日,夜间不必继续洗了。” “是。”沈姣回了屈膝礼,心下明白,郝氏经过这件事,已经对她忌惮了几分。 方才意欲要惩戒她的事,话既还没出口,便已经算不得数了。 沈姣便和青昭往屋内走去,正见苏蓉雪细心照料着床上的山竹。 “苏姐姐!原来你在这里!”青昭蹦蹦跳跳过去,拉住苏蓉雪的手臂晃了晃。 苏蓉雪看了眼一同前来的沈姣笑道:“是啊,我本是去院子里看她的,谁料没看见她的人影,却听见山竹要水喝。这便一直在这里照料她,方才我听院子里极吵闹,可是有什么事?” 原来女婢们的厢房虽正对着浣衣的院子,却和正堂前正门处隔了些许距离。在这屋子里听不到堂前发生了什么,也是极为合理的。 沈姣心中疑虑微微压下,便帮着苏蓉雪一起给山竹拧帕子。 “没什么,只是魏良娣的猫儿丢在了浣衣房,适才来寻。现下已经走了。” 青昭却耐不住了,接口道:“苏姐姐不知道,当时情况多混乱,那红杏和翠莺真是恶人有恶报……” 苏蓉雪耐着性子听完这一番赘述,不由拉住沈姣的手,目露担忧:“太过冒险了。下次万万不可再这么冲动,主子眼里我们的命可是连蝼蚁都不如,若遇上的是旁人,该如何?” 沈姣微微一笑:“是了是了苏姐姐,沈姣记下了。” 说着说着还假意往下屈膝见礼,忙被苏蓉雪拽住。 沈姣眼神扫过苏蓉雪干净的鞋边,见并没有后院泥泞和树叶的痕迹这才又站直身子:“好了好了,我乏了,要打点水去洗漱了。你们也一起吗?” 青昭和苏蓉雪都点头称好,三个人一起出门去打水洗漱。 走到半路,青昭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铜盆,忽然笑出声:“哎呀,你们看我,去洗漱却着急得连方帕都没拿,我去取一下。两位姐姐可千万等等我。” 苏蓉雪和沈姣便应好,立在原地等她。 青昭三五步奔回房中拿了方帕后,正要回身往外走,却看见苏蓉雪的床底有一片沾有泥渍的树叶。 青昭摇了摇头,叹道:“这个苏姐姐,平日还说我打扫时粗心大意,自己不也有这一日。罢了罢了,我替她扔出去好了。” 于是青昭便将那沾泥的树叶扫出去,这才气喘吁吁赶回去。 三人一同洗漱过后便睡下。 第二日一早,魏良娣的赏赐便如流水一般往浣衣房里送来。 数十个女婢捧着锦盘,上面各色玲珑珍翠、珠钗首饰乃至明晃晃的银子,无不叫人心生艳羡。 便是自诩也见过些世面的郝氏,都不住暗自妒红了眼。 青昭更是惊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她吃惊地晃晃苏蓉雪的手臂:“苏姐姐,这些,这些都是给沈姐姐的赏赐吗?” 苏蓉雪微微笑道:“是呢,沈妹妹好福气了。” 只无人看见处,苏蓉雪攥紧裙摆的手指一刻也不放松。 负责抄送赏赐的正是昨日伏在魏良娣耳边说话的那一位,沈姣做阿飘时也有幸识得,便是魏良娣带入东宫的乳母,很是得魏良娣的信任。 也因此,身份与魏良娣身边的其他嬷嬷颇为不同。 沈姣忙上去见礼,被顾嬷嬷很是和蔼的扶起身子。 顾嬷嬷仔细打量了她的面容后方笑道:“看着是个伶俐的丫头。昨日承蒙姑娘救了良娣的猫儿,这些便是我家良娣赏赐于姑娘的谢礼。” 沈姣跪下回道:“多谢嬷嬷盛赞,只是这谢礼未免太过郑重,沈姣不敢承受。” 顾嬷嬷笑了笑:“我家良娣赏出来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会收回去的,如姑娘不收,也无非是丢弃的下场。姑娘收下便是。” 沈姣这才不再推拒,魏良娣赏人的规矩她是知道的,这笔赏赐对她而言也是大有用处的。 至于为何假意推拒,无非是要给顾嬷嬷留下一个好印象。 她有感觉,魏良娣如此兴师动众派顾嬷嬷来赏她,绝不是仅仅为了救猫之事。 倘若能被调去魏良娣身侧服侍,于将弟弟送出东宫、于她自己都是再好不过的。 或许顾嬷嬷,就是魏良娣派来考验的先锋。 “老奴亦出来良久了,恐良娣身前无人回话,沈姑娘请起吧,老奴这就回院中了。”顾嬷嬷再一笑,虚扶沈姣一把后,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便又离去。 沈姣看着众人各异的神色,微微颔首道:“这些赏赐着实不少,沈姣不敢居独功,请给位姐妹自己挑上两三件收下,也算博个彩头。” 众人看着沈姣,只当她是客气,并不敢上手去挑。 沈姣再三解释之后,才有人颤巍巍选了成色一般的一对玉镯,还不住瞟着沈姣的神色。 见沈姣不仅不气,反而将成色更好的一对一并塞给她后,众人才知沈姣是诚心散财,便也都不客气地挑选起来。 沈姣将一尊三寸长的小玉佛留给了郝氏,又去了几锭银子拖郝氏请了医者给山竹看病开药。 一时间,浣衣房内对沈姣不满的怨气瞬间消弭于无形。 “沈姐姐,这样你的赏赐可就去了大半,你真舍得啊?”青昭挪到沈姣身边,眼巴巴瞧着那些女婢尽挑贵的选,心中替沈姣感到不值。 “你以为不分这些出去,我又能拿到多少?”沈姣笑了笑,“你是不是还没选?快去吧,我瞅那边有几个成色不错的耳饰与你相宜。晚了可就被旁人挑走了。” 青昭瘪着嘴道:“沈姐姐,要是我此刻向她们一样去选,那我成什么了?哪还有什么脸面做你的好姐妹?” “不怕,我给你和苏姐姐都单独留了好的,就当是寿礼预先送了你们可好?”沈姣忽觉心中暖意,握紧了青昭的手心。 苏蓉雪则看着女婢们争相挑选的样子,偏过头,望着沈姣道:“你说,我们就会在这里消磨一辈子么?” 沈姣垂下眼:“这世上,比在浣衣房浆洗更难的事情还有许多。若是能保住性命,一生浆洗衣裳也不错。” 苏蓉雪便不再言语。 沈姣想倘若不是郝嬷嬷和郝石头前世苦苦相逼,就从此隐姓埋名做好一个浣衣女婢有何不可? 她历经家中变故,已然明白什么都不比过平安活着更重要的道理。 却说顾嬷嬷自浣衣房回到了魏良娣的飘绵院中,当即屏退了伺候在魏良娣身边的其他下人,急忙忙就进了内殿。 魏良娣正对镜描眉,见顾嬷嬷进来,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如何?” 顾嬷嬷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到底只是眉眼间同小姐有几分相似,算不上称用。” 魏良娣放下青黛,左右对着镜子细看了看自己的眉眼笑道:“有几分也就够了。” “只是奴瞧着她似乎也是读过书、识过礼的人家出来的,只怕未必肯。再者,若将来怀了子嗣威胁到您,又该如何?”顾嬷嬷绞着手帕上前一步。 “我也不白用她,若她真有了承宠有子嗣的那一日,我定跪在太子面前给她请封孺人。何况,就算她越过我去又如何?我本也不是打算来这里尊享荣华富贵和那边院子斗个你死我活的。” 魏良娣将桌边的青黛扔回盒子,弄出好大一声响。 “小姐又使性子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择您入了东宫,若非东宫剧变,您此生必然不得出。那边院子便会一直视您为眼中钉,根本容不得您辩驳。” 情急处,顾嬷嬷压低了嗓音:“况且您与那东宫外的山水、与那张生,更是早已断却前缘。您这样冒险,不出时日定叫太子妃察觉,倒时牵连出他来、牵连出魏家来又当如何?老奴万望您能深思。” “我已然嫁进来了,便不能回头,这我知晓。”魏良娣抚了抚眉角,“我不过是想寻个李代桃僵的法子而已,便是这样也不可么?” 顾嬷嬷双手轻搭在魏良娣肩上:“小姐此举实在过于冒险,老奴不赞同。” 魏良娣望着镜中的自己,又望着身后的顾嬷嬷。 越望越泄气,“啪嗒”一声将装青黛的紫檀木盒子重重扣上。 第5章 试探 魏良娣虽被顾嬷嬷说得心有三分退意,可到底还是想铤而走险试上一试。 便唤来素日伺候在身边的大丫头绾叶,挑出一件先前从浣衣房送回来的五彩织锦裙递给她。 “拿去告诉郝氏,再不仔细当差就仔细她的皮。找个伶俐的给我熏了送来。” 绾叶便拿着五彩织锦裙去了浣衣房,把魏良娣的话添油加醋地和郝氏讲了一番。 郝氏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可手中的五彩织锦裙翻来覆去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因而脸上堆笑看向绾叶:“绾叶姑娘,咱们在下头当差的不伶俐,还望您能指点上一二,这点子心意就当请您饮茶的可好?” 说着便把手中的银镯子三下五下戴到绾叶的手腕子上。 绾叶晃了晃重量,才笑道:“我们良娣这五彩织锦裙,最怕晒后一股子味道。懂了么?” 郝氏这才喜笑颜开:“懂了懂了,老奴懂了。” “还有,”绾叶回过头来,“良娣说了,这裙子着急穿,要您找个伶俐的处理完就送来飘绵院。” 郝氏忙不住地点头:“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郝氏面上虽仍是一团和气,可心里早就炸开了锅。 那魏良娣虽然没指名道姓说是要沈姣送去,可早上她的乳母顾嬷嬷才夸了沈姣说她好伶俐一个丫头。 中午不到,就说要个伶俐丫头送去。 这不明摆着是要沈姣么! 这下可好,万一魏氏动了把沈姣要过去做丫头的念头,她可还怎么给自己儿子弄到手。 千恩万谢把绾叶好生送走后,郝氏对着绾叶的背影啐了一口。 喃喃道:“呸,不也就是个在主子面前提鞋的东西吗,在老娘这摆什么谱子?年轻时,谁还不曾做个个把月的大丫头,瞧那样子,老娘做一等丫头时你还不知在没在你娘肚子里呢!” “娘!您在这里又骂骂咧咧什么呢?”郝石头老远看见自己娘,便放下手中活计跑过来。 走到郝氏跟前时,眼睛就像是长在浣衣院院子里头似的,不住地来回扫。 “娘,我媳妇儿呢?” 郝氏正心头上火,便回了一句:“没了。” “娘,您说过一定给儿子把她弄到手的,娘,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啊!”郝石头抱着郝氏的半边手臂就撒娇卖痴起来。 “哎呀,别晃了!”郝氏把手臂抽出来,“还弄到手,我看着要不了多久,人就攀高枝去了,还给你做媳妇,你做梦去吧。” 郝石头满脸疑惑:“娘,你胡说什么呢。她是罪奴出身,没太子妃娘娘给勾掉罪籍是配不了人的。除了您,谁有那么大面子给她去太子妃那里求情?您别骗我了。” 郝氏冷笑一声:“哼,你还在那做春秋大梦,人家都要乘着魏良娣这阵东风上天去了。” “魏良娣?”郝石头挠了挠头,“总不是魏良娣要给她配人吧?” 郝氏揉了揉头:“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干你的活吧,娘烦都要烦死了。” “行,娘那你可一定要给儿子想办法啊,想到办法您就是儿子最好最亲的娘。”郝石头这才又回去干他的活。 郝氏正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时,恰巧看见苏蓉雪捧着太子妃殿里衣物往那边走。 “站住。”郝氏叫下苏蓉雪,“你去把我房里那件魏良娣的五彩织锦裙拿去熏好香再送回去。” 苏蓉雪暗暗咬了咬牙,试图争辩:“郝嬷嬷,可是这是太子妃院里急着要的,送晚了恐怕娘娘不高兴。” 郝氏看了苏蓉雪一眼,“那就叫沈姣去送。” “嬷嬷!”苏蓉雪捧着衣盘的手都快捏碎了。 郝氏闻言又看了苏蓉雪一眼,不满溢于言表:“怎么?” “没什么,奴婢这就去。”苏蓉雪端着衣盘往回走。 她花了那么多银两打点,才知道今天太子要去太子妃的院子必然要过她走的那条路。 绝不能因为郝氏功亏一篑。 她心想着便朝着沈姣的方向走去。 沈姣看她又走回来,忙问道:“姐姐怎么回来了?” 苏蓉雪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沈妹妹。” “这是怎么了?”沈姣把身上系的帕子递过去。 苏蓉雪强含着泪道:“我若不按时把衣裳送到,太子妃院里的嬷嬷定不饶我。可适才郝嬷嬷非要我将魏良娣院中衣裙熏香送回去。这如何来得及。” 沈姣微微思索,这正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她与魏良娣交集越多,越有机会寻觅脱离浣衣院的法子,也越不会再受郝氏和郝石头的逼迫。 这才接着道:“这也不难。不若我先替你熏好衣裙,我们一道出门去送。你便去太子妃处回话,我去魏良娣那里。可好?” 苏蓉雪才破涕为笑:“那就麻烦妹妹了。” 沈姣快速把五彩织锦裙熏香,放在衣盘上。 却见苏蓉雪端起了那件五彩织锦裙道:“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出了门再换回衣盘吧?” 沈姣点头,端起了太子妃殿里的衣裙随苏蓉雪一同出了浣衣房的门。 郝氏站在浣衣房门口看见两人手中的衣盘,这才满意地放行。 她看着沈姣和苏蓉雪离去的背影,心中自觉十分畅快,料想这下魏氏就是手眼通天也不能把沈姣强行留在自己院子里了。 一时得意极了。 沈姣和苏蓉雪走到岔路口时才将衣盘换回来,两人各自朝不同的院落走去。 沈姣走到飘绵院,门口等着的绾叶便带着她进了内屋。 魏良娣正在对着铜镜理发髻,见她来了会心一笑,绾叶便带着其他人接连退下。 沈姣跪在地上,把衣盘抬高,嘴中回禀道:“回良娣娘娘,五彩织锦裙已用牡丹花熏过了。” 魏良娣不看那衣裙,反而盯着沈姣看了许久,她叫道:“抬起头来。” 沈姣依言抬起头,只是眼神依旧落在地上。 “识礼数,容貌出众,只可惜是罪奴出身。”魏良娣惋惜地坐回椅上。 沈姣不敢妄加揣测魏氏这话外的意思,只能又把头低下,一派恭敬谦和的样子回道:“罪奴不敢当良娣夸奖。” “若是不让你继续做罪奴了呢?你可愿意?” 沈姣忽然听得这样的言语,心中自然欣喜。 只是魏氏并非是善心泛滥的菩萨,救她出来势必有要她付出的代价,她便也不敢贸然应答。 果然,见她不应,魏氏继续道:“你大约也猜得到,不做罪奴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我需要你替我伺候殿下。你可明白?” 沈姣听完,惊恐地瞥了一眼魏氏,忙以额触地:“良娣慎言。” “不着急,我亦没有打算你立时就能应我。你仔细想,好好想。除却我不能许你东宫位分外,你将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也算是拿捏着我的把柄,我可以满足你许多愿望。只是需要你的身子一用。若来日你有幸怀上子嗣,我定当为你请封。” 魏氏说得真切,却叫沈姣冷汗连连。 她前世做阿飘时是见过太子妃如何处置爬床女婢的,她重生得一条命来,并非是要再去死一回的。 何况魏氏和太子妃向来不对付,她帮了魏氏侍寝便站在了太子妃的对立面。 太子妃要她一个奴婢的性命可不要太容易,魏氏如何护得住她? 更何况,替人侍寝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沈姣只好匆忙告退:“良娣今日的话切莫再讲,恐有心人听了多生是非。奴婢今日只来送过衣裙,旁的一概不知。万望良娣珍重,奴婢告退。” 待沈姣走了后,魏氏才自嘲地笑了笑:“她的心思倒叫顾嬷嬷猜个正着,是我白费功夫了。” 却说那苏蓉雪和沈姣分别之后,径自朝着太子会出现的那条路走去。 然而走了一趟下来,却未看见半分太子的影子,便又在园中磨蹭了好一会儿。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以为是自己在路上耽搁,已然错过了,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朝太子妃的怀渺院而去。 可前脚刚进了怀渺院,后脚她便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整座院落安静地吓人,一众女婢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摆明是出了什么事情。 苏蓉雪心下一惊,自知不妙,忙准备把衣裙交由院内女婢后赶紧退下。 谁知那院中女婢却在她把衣盘递来的瞬间收回手,任由那衣盘连同上面的衣物一并落在地上。 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苏蓉雪顿时惊得话都不会说了。 “哪个混账,滚进来!”里屋传来一声暴喝,吓得苏蓉雪花容失色地跌在地上。 方才的女婢看着苏蓉雪幸灾乐祸道:“太子妃娘娘叫你呢,还不快滚进去!” 苏蓉雪愤愤地看了一眼那女婢,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进屋去。 绕过门前垂下的珠帘,苏蓉雪远远跪在内屋门边。 “奴婢浣衣房苏蓉雪,不慎失手摔了衣盘惊扰娘娘,奴婢该死!” 苏蓉雪垂着头请罪,却听见里屋传来一道娇俏婉转的嗓音:“你便是那苏蓉雪?” 苏蓉雪仍旧不敢抬头,垂着头不明所以地回应道:“是,奴婢正是苏蓉雪。” 太子妃赤着脚踩着地走过来,用长长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是个模样俊俏的,可惜——心思太多太杂不招人喜欢。” 苏蓉雪原本暗喜的心情一时间被扫荡干净,深深跪伏下去请罪:“奴婢不知何处开罪娘娘,但求娘娘饶恕!” “听听,不知道何处开罪于本宫,就敢求本宫饶恕了,当真是心思活络。”太子妃合眸摇起团扇,“给本宫把她那漂亮脸蛋打烂,扔回浣衣房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苏蓉雪拼命地在地上叩头,可太子妃手边的人一个塞一个的麻利。 三五下间,已然打得她的脸红肿起来。 一边打一边阐述她的罪状:“买通太子爷身边的人打听行踪,这是第一当罚的。”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因此坏了太子爷来看娘娘的计划,这是第二当罚的。”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在外摔了衣盘,毁了这院内清净,这是第三当罚的。” 待女婢将这话都依次说完时,苏蓉雪已经被打得双颊红肿,无法见人了。 太子妃这才睁开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丢回浣衣房,给我好好耳提面命那些心怀有异的丫头。往后不许这些莺燕来送衣服,告诉各个院子自己派得力的人去取,不许浣衣房的丫头踏出来一步!” 第6章 变故 太子妃发号施令过后,自由几个贴身丫头服侍着歇下。 而她身边的两个老嬷嬷就左右横架着苏蓉雪往浣衣房拖,一路上不但不避着人,更是恨不能在苏蓉雪脸上刺上“狐媚”二字。 苏蓉雪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被人看了一路,心便也死了半截。 只恨自己时运不济,天不垂怜。 好不容易走到浣衣房门前,两人连踏进去都不愿意,架着苏蓉雪的手一推一送便把人从门外扔进了门内。 院子里的郝嬷嬷听见动静出来一瞧,那地上正趴着一个浣衣房的女婢。 那门外站着的是太子妃身边两个粗使嬷嬷,眉头紧蹙,看着很有些脾气。 她以为被扔在地上的是沈姣,心叫不好。 忙赶过去把人从地上翻了个面,一瞧眉眼发现是苏蓉雪,这才把提着的一颗心松了一半下来。 但又一想,那送衣裙去魏氏那里的岂不又成了沈姣,便恨得牙痒痒。 但到底如今事已如此,且容后再议。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这苏蓉雪到底做了什么才弄成这番模样。 于是郝氏凑到两位老嬷嬷跟前打听道:“两位老姐姐,这是怎么了呢?” 两个嬷嬷也不含糊,把苏蓉雪的一干行径都抖了个干净。 临了,两人将太子妃的话转述:“太子妃说了,往后各房自己来取衣裳,不容得你们浣衣房的丫头出入,省的再弄出些这事情来。” 郝氏早晨才受过绾叶的气,晌午刚过,便又受了这一波气。 一腔的憋屈正无处发泄,看到地上的罪魁祸首,握着竹鞭子的手一抖,先狠狠抽了她两下。 两位老嬷嬷看这架势,知道郝氏还要惩戒一番才肯罢休便对视一眼告辞离去。 郝氏好言好语把人送走,看着趴在地上的苏蓉雪冷下脸来。 这个小蹄子看着人畜无害,居然这么能坏事。 她换沈姣去太子妃处送衣原以为是个万全之策,却叫这小蹄子坏得干净。 若单也就是这样便罢了,呵,便是这个身份还想着去勾引太子殿下? 如今可好,不仅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半条,更是让她在太子妃心中落了个管教无方的印象。 把她这些年积攒的情面都耗得个干净! 郝氏越想越气,一面骂一面挥起鞭子:“下贱坯子,罪奴的身份还想勾引殿下,是嫌自己性命太长了是吗!” 苏蓉雪本就周身疼痛,此刻更是被鞭子抽得来回翻滚着躲避。 她忍着身上如雨点似的落下的鞭子,使劲儿拽住郝嬷嬷的裤脚道:“嬷嬷,嬷嬷您放过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郝氏扬了扬鞭子,冷笑道:“放过你?放过你,下次你再闯祸惹到我头上,谁来放过我,不如现在就让我把你打死我们两相干净!” “嬷嬷,嬷嬷留我一命。我对您还有用。” 可郝氏才不听这些求饶的车轱辘话,鞭子还是死命地往下落。 苏蓉雪眼看着鞭子又要往下落,闭着眼拼死喊道:“奴婢、奴婢有办法让沈姣乖乖就范!” 郝氏扬到半空的手忽然停住,狐疑地看向苏蓉雪:“你有办法?” 苏蓉雪见自己的话有用,这才顾得上喘一口气儿。 她压低声音冲郝氏道:“嬷嬷,你过来些,我单独说与你听。” 且说沈姣自魏良娣的飘绵院出来,心中纷乱一路往回走。 正走到花园中时,远远便见好大的一行人浩浩荡荡逼近。 这样的仪仗在东宫之内,也就是太子殿下才有了。 方才在魏氏那里才提及过太子,一出门便直直撞上。 沈姣心中五味杂陈,更加安分地跪在路边,弓着腰垂头静待太子的仪仗过去。 太子裴谨此刻一袭米白色蟒纹锦袍,端坐在步撵之上,腰间垂下的香囊佩环随着撵夫的步伐轻微晃动。 他单手支着脑袋,高挺的鼻梁在脸侧投下一片阴影,茂密漆黑的剑眉不经意便拧了起来。 “停。”他扬手。 身边的老宦官不解道:“殿下有何吩咐?” 裴谨不悦地看了眼跪在边上的沈姣,微微垂下的眼里藏着淡淡怒意:“赵应,要不要孤替你去问问,你那徒弟究竟把孤的行踪卖了多少人。” “是老奴管教无方,理当重罚!”赵应颤着腰跪下去,“老奴即刻便将人送去刑房,一切任凭殿下处置,绝不姑息!” 裴谨懒得听他这些车轱辘话来回套,眼神从沈姣头顶扫过,语气淡然:“清人。” 赵应如蒙大赦,边擦额头的汗便往过去:“老奴省得了,老奴这就去!” 他小跑着走到沈姣面前,语气便十分不善:“你浣衣房的婢子如今都这般不识规矩么?” 沈姣被他这劈头盖脸地一问,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但自她做女婢以来便知,凡事先认错总是没问题的。 她便低着头回道:“奴婢方才给魏良娣送了衣裙出来,不想碰见了太子殿下仪仗。许是冲撞了殿下,奴婢罪该万死!” 沈姣故意将这最后半句加重,裴谨坐在步撵上却觉得好笑。 倘若他真要她万死,她又当如何? “罢了,掉头。”裴谨合上眼,“回修竹院。” “可是殿下,若今日两院都不去,恐怕宫里不好交代……”小宦官颤着嗓音回禀。 裴谨睁开眼,淡淡道:“你既如此明理,倒不如孤这太子之位交由你来坐可好?” 小宦官吓得帽子都戴不稳就跪在地上叩头:“奴不敢、奴不敢!” “掉头。”裴谨再次合上眼帘。 这次小宦官再不敢多说一字,忙应道:“是、是、是。” 赵应等了半晌也不见太子殿下说怎么发落这婢子,一转头却发现殿下的步撵都掉头走回去好远了。 忙冲着沈姣道:“去去去,今日是你命好,下次再行这样不知礼数的事,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你。” 沈姣这才松了口气,恭恭敬敬称是:“多谢公公,奴婢定谨记在心。” 赵应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声,这才小跑着又去追太子殿下的步撵。 沈姣从容自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尘土,仍旧是回浣衣房。 她前脚刚进浣衣房,后脚便被青昭拽到一边嘱咐起来:“沈姐姐,待会儿若见了苏姐姐,千万别问她发生了什么,她面皮薄,我怕她受不住。” 沈姣一听,心里唬了一跳,问:“怎么了?可是太子妃院里的嬷嬷罚她了?” 青昭小声道:“具体怎么的我也不清楚,只是苏姐姐先是破了面相,又是挨了郝嬷嬷一顿鞭子。此刻蒙着被子躲在屋内,谁也不肯见。” 沈姣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听着应当不是小事,心下也一时无措:“苏姐姐好面子,我们不要去搅扰她。她分内的衣裳我来替她洗,你便多操心着她。若她有想吃的想喝的、又或是想通了想请医者,你尽管来告诉我。” 青昭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如此,自晌午到傍晚,沈姣勤勤恳恳洗了一下午衣裳。 而苏蓉雪那边始终房门紧闭,只青昭进去送过两回水。 待到把衣裙全部晾好,将手洗净,沈姣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房里走。 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青昭焦急地呼唤声:“沈姐姐,出事了!” 只见青昭连气儿也顾不上喘,拽住沈姣的袖子道:“沈姐姐,你弟弟、你弟弟出事了,就在杂院那边,我、我刚路过郝嬷嬷房里听见的!” 哐啷一声,沈姣手中的木桶落了地,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明明她已经嘱咐过弟弟,也没再直接拒绝过郝氏,为什么会这样? 青昭还没反应过来时,沈姣已经提着裙子跑出去好远。 “沈姐姐,沈姐姐!正门出不去的,太子妃中午发了话,以后浣衣房的女婢都不能随意进出正门,郝嬷嬷现下正守在那里!”青昭忙在后边喊。 沈姣看到郝氏守在正门门口的样子,突然之间心就凉了半截。 但她还是定了定心神,强装镇定地走上前去:“嬷嬷,听闻我阿弟在杂院那边出了事,嬷嬷可行个方便让我出去瞧一瞧?” 郝氏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儿吓得惨白,眉宇间更见三分得意,嘴上却推三阻四:“沈姣,不是嬷嬷不念着你的好,只是如今太子妃才发了话,嬷嬷也没法子放你出去。你阿弟的性命固然紧要,可你的命便不重要了吗?” 沈姣一听这话,便更加笃定郝氏和今晚的事情脱不得干系。 “但是呢,也不是没法子。”郝氏看着沈姣,亲昵地拉过沈姣指如葱根的一双手道:“你知道的,嬷嬷最疼你,也是时时刻刻盼着你能与我家做个新妇。若是……嬷嬷还能不帮你吗?” 沈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没谁比她更清楚郝家的那副虚伪面孔。 就算她答应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尽力医治弟弟,只会一味地欺瞒她。 她上辈子已经走过一次弯路,这辈子不可能再听信他们母子俩的鬼话! 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提裙转身走回后院。 望着后院的围墙,她在心里预估了高度,转而握住青昭的手道:“青昭,帮我搬个椅子来。” “姐姐,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青昭声音带了哭腔,“私出浣衣房是死罪啊姐姐!” “青昭,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出去。如果你不想帮我,我不勉强你。” 沈姣将身后的头发盘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顺手将袖子也挽好。 回身就要去搬椅子。 青昭拽住她的胳膊,泪眼朦胧地看向她:“姐姐,我帮你。” 两个人动作麻利地搬来了两个椅子,沈姣比了比墙的高度,指挥着青昭:“帮我把两个椅子架起来。” “好。”青昭把椅子架好,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忽然道:“姐姐,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太危险了!” “来不及了。”沈姣看了青昭一眼,提着裙子就爬上了架起来的椅子。 青昭只能在底下使劲替她扶着椅子,可还是无法控制椅子剧烈摇晃的程度。 沈姣狠了狠心,用力一跃勾住了瓦檐边缘,双手双脚一齐发力才有惊无险地翻过墙头。 骑在墙头上时,她看着院子里面的满眼泪水的青昭,忽生不舍,哽咽道:“倘若姐姐回不来了,早上魏良娣赏的那些东西就都给你和苏姐姐了,你们一定要保重!” 说完她从墙头闭眼向下一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她忍住左脚脚踝传来的疼痛,拖着腿就朝杂院正门跑去。 还未过两院间的拐角,沈姣便听见一阵嘈杂声。 她赶忙加快了步速,果然一过拐角便看见满脸猥琐笑意的郝石头。 还有他领着的那一帮子人不住地对着地上的沈沐阳拳打脚踢的样子。 “住手!你们都住手!” 第7章 决定 郝石头一听美人娇中带怒的嗓音,身子顿时先软了半边。 这样的声音要是日日在床榻上唤他一声,他便是死也情愿了。 只是母亲嘱咐过,切记要等到她应声才可放人。 郝石头便强作镇定,独自走上前去与沈姣周旋。 甫一近身,沈姣身上那股子淡淡的香气便不住地往郝石头鼻尖涌。 饶是郝石头隔三差五便要几个丫头替他泻火,却万万没有一个能及得上沈姣这般香甜动人的。 他不住咽了口唾沫,全然不在意沈姣眼里的厌恶之情。 “沈姣,不是我不与你方便。只是你弟弟言行无状,在杂院得罪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是兄弟们齐齐想要教训他,我虽是杂院的管事,但也不便插手。” 沈姣听得这话,恨不得立时上去抽他几个大嘴巴。 问一问这样昧着良心的话是谁教与他的! 旁人她不知,可是沈沐阳的脾气秉性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何况之前又答应过她绝不主动招惹郝石头,她要是相信是自己弟弟惹出的事端,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她眼圈发红,怒道:“郝石头,你叫他们住手,叫他们住手!” 郝石头心存怜惜地看了沈姣一眼,欺身靠近几步:“住手也不是不可以。” 沈姣往后退出几步:“你站住,就站在那里说!” 郝石头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好,你别气,我就站在这里说。很简单,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什么事情都不成问题,你弟弟我自然当做自家兄弟看待,你自己也不必再受苦浣衣,可好?” “若我不愿呢?”沈姣仰着头看向郝石头。 郝石头冷下脸来回头看了一眼人群,那人群的动作顿时更加狠毒起来。 郝石头这才回过脸来笑嘻嘻看向沈姣:“就是这样而已。” 沈姣又气又恨,只能艰难地攥住自己的裙角。 她知道,倘若不先假意答应他,沈沐阳定然立时就要没命。 她咬了咬唇,艰难应道:“好,我答应你。现在可以放了我弟弟吗?” 郝石头满意地拍手叫众人停下,自己从沈姣头上拔下一根竹钗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个就当做是信物,倘若你反悔不认,别说你弟弟的性命,便是你自己都难保。再有——” 郝石头呆头呆脑的一笑,肚子上的肉也跟着颤抖起来,说不出的令人难受。 “你也别想着去逃,这东宫上下没人救得了你和你弟弟。” 沈姣一看众人散开,便飞似的跑向倒在地上的沈沐阳。 沈沐阳此刻已经几乎没了意识,额头嘴角到处都是伤痕,嘴唇微微颤着一动一动的,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她把沈沐阳的头抱在怀中,侧耳去听,眼泪和断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落。 沈沐阳拼着最后一口儿气给她擦了擦眼泪,虚弱地说道:“阿姐……我没主动招惹他……你、你别……哭……别答应……他。” 说完,他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沈姣擦干眼泪,冲着郝石头道:“能不能先给我弟弟请个医者治伤?” 郝石头不出所料地拒绝道:“沈姣,我可以帮你先把他安顿在杂院的厢房里,至于医者么?恐怕还要你自己去请了。” 沈姣泪眼汪汪看了郝石头一眼,爬起来就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去医庐寻医者。 郝石头看着她慌忙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真想告诉沈姣别白费这个力气,他娘下午就已经把医庐的各个医者打点好了。 就算是沈姣能拿出好几倍的钱来请,他们看在太子妃的陪嫁嬷嬷这样的身份上也不敢与沈姣方便。何必费这个力气? 至于沈沐阳,死了便死了吧,沈姣以为自己还能讲条件么? 如今竹钗在他手上,便是捅到太子妃面前,她沈姣也是没有道理的那一边。 还由得她不从? 郝石头越想越高兴,呼朋引伴就出了东宫往酒肆去。 且说飘绵院中,自沈姣走了后,魏氏心中郁结。 才饮了一杯果酒,便听说太子仪仗往自己院中来了。她顿时紧张起来,着人安排茶点之类不提。 都安排妥当后,听说太子径自回了修竹院,又松下半口气。 顾嬷嬷自拒绝她的提议后,特意在小厨房中煮桂花圆子哄她开心。 桂花圆子刚端上桌,裴谨身边的小宦官便来传话,说今夜召她侍寝。 魏氏气得一口老血闷在胸中,上不来下不去,桂花圆子是一个也吃不下去了。 她自知推脱不过,只能认命。早早便用了晚膳,一番梳洗打扮之后只等着承恩轿来接。 承恩轿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了,不止东宫用,皇宫内院承宠也是如此。 被召幸的妃嫔乘着承恩轿去往太子或皇帝的寝殿,再一番梳洗过后才可承宠。 魏氏等得百无聊赖,唯一欣慰的便是太子妃林渺渺算计着宫内给太子施压,却万万没想到太子召了自己去侍寝。 一想到林渺渺明日将变得碧绿的脸色,魏氏便觉得心中稍稍痛快一些。 她原本嫁进东宫便没想着争什么,可是那林渺渺跟疯狗似的到处乱咬人。 她们俩一起入东宫这才不到一个月,林渺渺暗地里可没少给她下绊子。 要不然,她也不会到现在都还是完璧之身,这才起了让沈姣代她侍寝的念头。 罢了罢了,不提沈姣还好,一提她魏氏就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居然甘心在浣衣房洗一辈子衣服?魏氏觉得不能理解。 就在这个当口,魏氏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疼得她豆大的汗珠往下落。 绾叶看着本身就单薄的纱裙,颤巍巍道:“良娣,裙子……裙子……” 魏氏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自己的裙子上好大一片血迹。 “我月信是这个日子么?”魏氏忍着腹痛问道。 绾叶十分肯定道:“良娣的月信一向最为准时,绝不是这个日子。” 是了,她自小习武,身子骨比旁的闺门小姐不知道硬朗多少。月信从未不准,更是未见疼痛。 定然是林渺渺!东宫妃妾只她们二人,她若不能侍寝,太子必然只能宣林渺渺去。 魏氏气得上头,先着绾叶去请医者,再叫顾嬷嬷把飘绵院经手晚膳的都扣住。 待医者来了一看,果不其然回她道:“良娣此前或许是误食了提前月信的药物,这才致使月信突至。臣给良娣开些镇痛缓解的方子,良娣服了歇上一晚也就不甚要紧了。” “可有法子继续侍寝?”魏氏憋了气,哪里肯让林渺渺得逞。 医者摇了摇头道:“定是不成了。” 魏氏无奈道:“罢了,绾叶好生送卢医者出去。” 绾叶一走,顾嬷嬷抚着魏氏的肩头道:“小姐可要将这口气忍下?” 魏氏饶是再气,也无力回天,只叹道:“她林渺渺得意这一时又如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且等着看她跌下来那天,嬷嬷别气了。” 顾嬷嬷看着魏氏脸颊疼得发白,却还宽慰自己的样子,狠了狠心道:“那林氏三番两次给小姐使坏,老奴先前要小姐顾及自己,才不同意沈姣的事情。如今,太子妃欺人太甚,老奴看着小姐长大,咽不下这口气!” 顾嬷嬷扑通一声跪下来:“还望小姐允准老奴,此刻去浣衣房借沈姣来一用。” 魏氏微微泛着泪花,把顾嬷嬷扶起来:“嬷嬷不必去了,晌午嬷嬷做桂花圆子时,我已经叫沈姣来过了。” 顾嬷嬷惊诧问道:“难道她?” 魏氏苦涩地点了点头:“她并没有答应我。嬷嬷再去也是无用了。” 主仆两个一时之间找不到其他法子,相互望着抹泪。 正这个时候,绾叶跌跌撞撞跑进来:“良娣、良娣,沈姣来了。” 魏氏和顾嬷嬷大喜过望,忙叫绾叶领着人进来。 沈姣跪在堂间,将头抵在地上:“请良娣请医者去救我弟弟,此外一概事情,奴婢都愿意答应良娣!” 原来沈姣一早便知自己定然请不到医者,直直就朝着飘绵院过来。 郝氏母子是太子妃手下的人,若要逃脱他们的魔掌势必要找和太子妃最不对付的魏氏。 她原以为还要费些力气和魏氏解释,却不知在方才的事情发生过后,她的出现已然是魏氏主仆眼中的天降福星。 魏氏没怎么询问,便表了决心叫人把医者好生送去杂院照看沈沐阳。 沈姣这才抬起头看着魏氏:“沈姣但凭良娣吩咐。” 魏氏看着她哭得花猫似的一张脸道:“先叫顾嬷嬷带你去清洗一番,稍后承恩轿就来接人。但我改主意了,你不再是代替我侍寝,你是给你自己挣前途。明日一早,我便去太子殿下那里给你请封。” 沈姣看着魏氏,忽然出声:“但请良娣不要声张此事,奴婢无意争名夺分。今日事急从权,还望良娣事后能留奴婢在身侧侍奉。奴婢自当感激不尽。” 魏氏愣愣地看向沈姣,语气也焦急起来:“你可知以你的身份若失了身子,便是往后我要再将你许人也是难成?” 沈姣垂首道:“望良娣允准。” 魏氏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叹气道:“罢、罢、罢。都由得你去。” 第8章 侍寝 顾嬷嬷带着沈姣一番梳洗,又执意为她描了眉、点了口脂。 再带到魏氏面前时,连魏氏也忍不住暗暗赞叹沈姣一声绝色。 “方才我已经知会过绾叶了,稍后承恩轿来接时,她会随你去。余下的你不用操心,我着人打点过了。今夜的灯会格外暗些,影影绰绰间,只要没人搅扰,应当不会有问题。” 魏氏又看了沈姣一眼:“只是,我还是要再问一句,你当真不需要以自己的身份侍寝?” 沈姣着重地点了头:“奴婢无意。” 太子妃善妒,若是知道是她侍寝,岂会饶她? 到时再牵连到弟弟,她现在的一切努力和付出便都白费了,更枉费了这一世重新来过的机会。 沈姣在魏氏的注视下以缀珠薄纱蒙面,再站直身子时顾嬷嬷不禁叹道:“如此一来,同小姐竟是有五六分相似。屋内灯暗想来瞒天过海不是问题。” 魏氏赞同地点头。 不多时,承恩轿便到了飘绵院门口,主管侍寝之事的敬房太监高声叫道:“请魏良娣上承恩轿。” 沈姣看了眼魏氏,一边屈膝向她行礼,一边道:“但请良娣娘娘放心,沈姣定不负所托,若有半分于娘娘不利处,自当曝尸荒野,永世不得香火祭拜。” 大端朝最重后世香火,不得香火祭拜可以说是极为狠毒的誓言了。 魏氏一把拉起她,拍了拍她的肩头:“我既选了你,便定然信你。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沈姣这才在绾叶的搀扶下,极为端庄地向外间走去。 走到院门口,敬房太监殷勤地给她掀开轿子的门帘,她淡淡望着那太监扬了扬手。 绾叶便从袖中掏出个分量十足的荷包来塞进太监掌心。 太监掂了掂分量,喜滋滋地扭着身子道:“奴谢良娣娘娘赏,起轿。” 转过好几个弯,承恩轿这才落定。 敬房太监把沈姣从轿中请出来,还不忘讨巧说上一句:“奴恭贺娘娘侍寝大喜。” 沈姣同他微微点头示意之后,便随等在门口的嬷嬷入了梳洗用的浴房。 再经一番梳洗之后,嬷嬷给她套上了极为轻薄的一套纱裙寝衣。 浴房内雾气蒸腾,沈姣面上的缀珠薄纱亦早就卸下,所幸管这事的嬷嬷向来是不许抬眼看主子的。 故而也能勉强瞒天过海。 嬷嬷引沈姣自浴房后的一道密门直走到了乌木镶金拔步床边上,自己才垂首又退了出去。 沈姣知道,这便是太子的内室了。 她挑了个较为端庄的姿势垂首坐在床边,可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薄纱衣裙时,却是脸上烧起绯红一片。 说来她虽两世为人,可到底都未经人事,也的确难免面红心慌、颇为紧张。 且说太子妃林渺渺自听说魏绵被钦点了今夜侍寝,气得饭也用不下、觉也睡不得。 只一味地坐在铜镜前生气。 她费了那样大的力气,求了宫里给太子施压,为的是什么? 难道为的是把那自幼习武、粗鄙不堪的魏绵送到太子床上去么? 想罢,她点着给她出主意的敏竹的脑门骂道:“糊涂东西,你出的是个什么馊主意也敢往出显摆!” 敏竹唯唯诺诺跪在地上,声音细如蚊蝇:“娘娘莫恼,魏良娣向来贪食,许吃错了什么东西不能侍寝也未可知,到时太子殿下如何还能推拒娘娘?” 林渺渺听罢,仔细看了一眼敏竹,笑着扶她起来:“这才是个万全的法子,下去领赏。” 敏竹依言退下,林渺渺心中便觉无比畅快。 想当初她与魏绵一同被召入宫相看,若非她姑母出力,太子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偏偏在定了她这个太子妃后,太子执意指了魏绵做良娣,其余一应的妃妾通通不要。 这不是借着魏绵打她的脸么? 是以她入东宫这一月,明里暗里都给了那魏绵好些苦头吃。 也算是微微解气吧。 至夜半时分,林渺渺正在悉心打扮之时,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跑来跪在门边回道:“太子妃娘娘、娘娘……” “慌里慌张做什么?去告诉承恩轿那边的人,本宫马上就来。” 说罢,林渺渺往头上又插上一根珠钗才悠然起身向外走。 却被小太监死死拦住去路。 “糊涂东西,还不给本宫让开!”林渺渺一脚踢在那小太监身上。 那小太监才颤巍巍道:“娘娘,魏氏魏氏她已经坐了承恩轿朝修竹院去了。” 林渺渺登时怔在原地,片刻后将头上的珠钗掷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太子妃的怀渺院着急上火,太子的修竹院也着急上火。 负责太子房中事的敬房太监自看着沈姣入了浴房,便去太子的书房外请人。 可他在外头等的焦急也不见太子殿下有半分移步出来的意思。 他便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赵应,求助道:“老哥,殿下要是不出来,今夜你我可都是没法交差。您老可赶紧想想办法吧。” 赵应眼观鼻鼻观心地瞧着那大理石边上蹦跳的蟋蟀,全然当作没听见。 “老哥,你这可不厚道。”敬房太监两手一拢,把身子生气地别向另一边。 赵应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才和他掰扯起来:“你伺候殿下是一日两日?你若是有这个胆量跪请殿下移步,你尽管上,我赵应还给你磕头塞银子哩。” 敬房太监一看惹了赵应不快,此时只好陪笑道:“老哥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俩一处侍奉多少年了,怎的生分呢?你也知道,这宫里催得紧,我这不能不急啊。” 赵应这才消些气,眯着眼看他:“殿下要出来时,自然会出来,若不出来,你我就是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也没用。” 更何况此刻殿下必然是又捧着那副画卷临摹,谁敢找死上去打扰? 说来也怪,自殿下好几年前得了这副画卷后,时常便拿出来赏玩。 这都没什么,但奇就奇在,殿下赏玩也好、临摹也好始终都不曾把那画卷示人。 每逢要临摹或是赏玩,总把侍从尽数赶出,是以时至今日也没人知道那画卷上画的究竟是什么。 连他这个自小侍奉在太子身边的老宦官都不得而知,旁人那更是没处知道了。 两人心思各异地又站了一会儿,屋里才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应估摸着是太子收了画卷,准备移步寝室了,于是他忙整理衣袍,弓着腰去迎。 果然,他前脚刚凑到门边上,后脚书房的门就向里打开。 裴谨立在光影里问:“人来了么?” 敬房太监扭着身子喜不自胜道:“来了来了,恭请殿下移步。” 裴谨扬了扬下巴,赵应便自动自觉把敬房太监往外送。 而他自己则信步朝寝室去。 推开门,层层叠叠的帐幔被侍婢放下来,将床边那道身影隔开。 裴谨打量了下自己的内室,发现屋内蜡烛亦比平时燃得少,甚至还熏上了从前不曾熏过的一种甜香。 再看向层层帐幔中那道绰约的身影时,便感觉满室都是旖旎风光。 他走过去掀起拢在乌木镶金拔步床周围的帐幔,漫不经心地看向那帐幔中的人影时,忽然呼吸一滞。 “妾参见太子殿下。”沈姣垂着头,任由一头青丝散在胸前,遮住那一片雪白的风光。 裴谨喉头滚了滚,沉声道:“抬起头来。” 沈姣只敢把下巴微微抬起一分,柔弱地应上一句:“是。” 见她并未将头抬到自己满意的程度,裴谨伸手勾住她小巧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向上抬。 待到沈姣整张脸都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中时,他如条件反射一般忽的又松开手。 沈姣一颗心本来便搅得七上八下,这一番动作在她眼里便更是太子不悦的铁证。 她赶忙从榻上起身,跪伏在一侧道:“妾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裴谨撂下帐幔,背过身极为缓慢地饮了一杯茶。 沈姣跪在一侧,耳边忽然想起方才沐浴时那嬷嬷偷偷叮嘱的话:“良娣进去,可千万记住莫要害怕。适当时候也该主动迎合些,好叫殿下知道您的心意。” 他是因为自己没有主动一些,所以生气了吗? 沈姣攥着裙摆,缓缓站起身,外罩的纱衣从她肩膀上轻巧地滑落,露出一大片白皙光洁的肌肤。 她缓步走上去,纤弱的手指便环上了裴谨紧实匀称的腰身。 裴谨身子一怔,她便又蹭的一下又将手缩回身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又慌又羞,十根指头全然背在身后,低着头懊恼,冷不丁就对上了裴谨回过头来的一瞥。 “你刚在做什么?”他问。 沈姣声音哑哑的:“没……没……做什么。” “嗯?”他弯着腰忽然凑近,在离她唇齿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下,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没做什么是在做什么?” 沈姣怔住了,她从未和人靠得这样近,只觉得慌乱,下意识就向后退了两步。 哪知一脚踏空,直直向后跌去,眼看着就要磕在床边的衣桁上。 就在她身子向后滑去的瞬间,裴谨一个跨步冲来揽住她的腰。 沈姣被这力道一带直直扑进他怀里,还未回过神来,便又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已然是被裴谨打横抱起。 第9章 交锋 被打横抱起的瞬间,沈姣伸手环住了裴谨的脖子,裴谨似乎又微微哂笑了一声,问道:“怕了?” “没……有。”沈姣垂下浓密的睫毛,声音细若蚊蝇,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 “是吗?”裴谨点了点头,作势将她向上抛了两下。 乍然失去支撑的沈姣不由自主就环紧了他的脖子,下巴抵在他肩窝的位置,一副受惊小鹿的委屈样子。 裴谨似乎是个恶作剧成功了的孩子,嘴唇贴着沈姣乌黑柔顺的发梢,轻飘飘道:“怕就搂好。” 温热的呼气透过薄薄一层发丝喷在沈姣耳后,让她的耳尖唰得一下就变了颜色,红得吓人。 裴谨抱着沈姣转了个身,将人轻巧地放在身后的拔步床上。 他单手撑在床上,看着沈姣如瀑般的长发散在床上,将两只形状小巧圆润的耳朵完全露出来。 毫无征兆地,他捻住她的左耳耳垂,轻轻摩挲了一下。 被捻住摩挲过的耳垂泛起不自然的红色,然而上面那颗褐色的小痣却半分颜色也没有减淡。 沈姣水汪汪的一双眼,就直直看着他,带着些许疑惑和不解,可裴谨心情却好得出奇。 他拨开散在她身前的头发,平日冷淡的一双眼窦然柔和下来,冲着她越靠越近。 两人的呼吸声不约而同地急促起来,沈姣似乎感到自己的心如同擂鼓一般剧烈跳动起来。 裴谨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将她包围,让她想起了家乡冬日结在树梢上的雾凇。 裹着松柏枝叶结出的雾凇,轻盈洁白,虽是无味,但总让她能感到若有似无的寒气与清香。 而裴谨身上这股香气也是如此,让她莫名心安。 裴谨似乎意识到她的分心,一只手压在她眉心,强迫她回过神来:“专心。” 周遭的一切都瞬间安静下来,沈姣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声接一声,一下挨一下。 就在裴谨的气息停在她唇角时,屋外传来了赵应的叩门声,语气说不出的焦急:“殿下,太子妃娘娘求见。” 沈姣原本放下的一颗心再度提了起来,眼神不住地瞟向屋外。 林渺渺来的比她想象的要更快。 “你在担心什么?”裴谨的气息仍旧喷在她的唇角,让她感觉酥麻微痒,不自觉缩了缩脑袋。 裴谨被她这副小心样子勾起了兴致,弓起食指,轻轻磕在她眉心,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 沈姣愣住,收回眼神,垂下的睫毛带出一片青黛色的雾气,看着又委屈又可怜。 然而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没忘嬷嬷的教导,小心翼翼地用双臂环住裴谨的腰身,将精致小巧的那张脸埋在裴谨温热的胸膛中,只把林渺渺还有旁的事情都撇在脑后,专心致志做他的枕边人。 这副样子,谁看了能忍得住不怜爱?只怕她此刻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有人前赴后继地去摘。 裴谨叹了口气,在她唇角轻啄了一下,带着些许无奈的宠溺:“乖,等我回来。” 说罢,他自床上起身抬步走出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目光先是落在床上人的脸上,继而下移到她发红微粗的指间,最终仍是盯着她的眼睛低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沈姣迟疑着点了点头,门这才被裴谨拉开又重重合上。 待到裴谨的身影被合上的门遮住再看不见,沈姣才松了一口气,默默无言地捡起地上她方才褪下的纱衣,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搭在一旁的衣桁上。 裴谨一出门果然就看见院子里来势汹汹的林渺渺。 他立时收了眉间的温存,目光扫过林渺渺的脸,淡淡道:“赵应,搬椅子给太子妃。让孤听听,什是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太子妃漏夜赶来扰孤的清梦,看看是燕城的旱灾还是滨城的洪水?” 林渺渺叫裴谨的话刺得面上挂不住,却还是抖了抖身子行礼道:“殿下忧心国事,是百姓之福。只是臣妾漏夜而来,为的不是别的,正是良娣魏氏的事情。” 裴谨站在大理石阶上揉了揉太阳穴,冷冷看着她,眼中的疲惫和厌烦一览无余。 林渺渺尴尬地看向裴谨,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妾要揭发良娣魏绵纵婢女代替侍寝。” 裴谨忽然笑了,而后面色又肉眼可见地冷下来,他一步一步从大理石阶上走下来,走到林渺渺面前。 站定后,他将太子妃身边的人挨个打量了一番才道:“那太子妃以为,现下在孤榻上的是何人?” 林渺渺笼罩在裴谨投下的阴影中,跪下身来回道:“臣妾无用,尚不知是何人,但只要容臣妾去查,定然可以水落石出。” “赵应,你统管东宫逐项事宜,你且说说太子妃是何时去领了司寝局的一份月例,担了司寝局的一份责任?” 赵应慌忙跪下:“老奴惶恐。太子妃不曾执掌司寝局,亦……不曾领过司寝局的月例。” “那孤倒是不明白了,既然太子妃不曾执掌司寝局,缘何如此兴师动众地来一趟?莫不是往后,孤宠幸妃嫔皆要由太子妃提前发问审度?” 裴谨广袖一扬,气势万千地坐在赵应搬来的太师椅上,飞凤眼半点不留情面地盯着她。 林渺渺砰地磕了一个响头,请罪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担心有贼人混进,恐伤了殿下性命。” “是不是真心怕贼人伤了孤,太子妃心里清楚。”裴谨冷笑一声。 林渺渺原以为太子不近女色,才想着魏绵换人进来一定惹得他大怒,此刻自己正好揭发她,可以收渔翁之利。 但哪曾想看太子如今话里话外都护着魏氏和屋里那个,倒让她没有法子收场。 她咬唇跪在那里,又气又恨,更觉得夜风寒凉。 裴谨无心和她在这里浪费时间,淡淡道:“太子妃今夜是得了新奇玩意儿才过来邀孤一同赏玩。” 他看了眼敏竹手上提着的灯笼,赵应随即就上前去接过来。 “既然东西已经送到,赵应,好生送太子妃回去抄上三五卷史书,消磨些这无处安放的闲心。” “臣妾……告退。” 林渺渺灰溜溜地叩头行礼,赵应在前头打着灯,敏竹在后搀着她,一行人又浩浩荡荡从修竹院出去。 裴谨扬手,招来个小内侍,吩咐他道:“给孤找样东西来。” 片刻后,他走回房内。 但见原先撂在地上的纱衣已经挂在一旁的衣桁上,是谁的手笔,自然不言而喻。 他依样将外衫也褪下来搭在那一处,搭好后,他还特意将纱衣的袖子掖进自己外袍中,两人衣袖交错的样子看来倒是像极了一双挽手前行的夫妻。 裴谨不由被脑中蹦出的念头逗得低头一笑,回身看向沈姣时,发现沈姣仍是坐在床边,乖巧又柔弱的样子和那张勾人的面容略有些不搭。 裴谨看着她,语气忽然软下来道:“躺下。” 沈姣依言平躺在床上,眼睛紧闭。 裴谨看着她眉头紧蹙的样子,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而后从袖管中摸出一盒香膏,牵起她的手剜了一块仔仔细细给她抹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在沈姣十指间蔓延开来,带着一股玉兰的清香。 她蓦地睁开眼,将手从裴谨掌心抽回:“殿下,这不合规矩。” 裴谨挑眉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伸手。” 沈姣将双手缩在背后,垂头回道:“奴婢可以自己来。” “孤说伸手。” 裴谨抬起眼,看她仍不肯递手出来,便侧过身将她的手从背后牵出,仍旧置于掌心上细细涂抹。 待到香膏尽数涂完,他才拉过一旁的锦被将两人裹进去。 沈姣浑身僵硬躺在被子里,默等那一刻的到来。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裴谨动作,不由地又朝他看了一眼。 裴谨闭着眼感觉到沈姣的不安分,双手环过她腰间,把下巴抵在她颈窝处,将她整个人箍在怀间。 看她再不动弹,才敛声道:“睡觉。” 第二日晨起时,裴谨摸了摸身侧已经凉透的床榻,猛地坐起身来:“赵应!” 赵应自门外进来,停在帐幔之外:“殿下?” “人呢?”裴谨揉着眉心,手掌合上又张开,张开又合上,是少见的慌乱。 赵应看了看空荡荡的床榻,这才明白过来:“殿下忘了,宫里规矩,侍寝过后都是三更叫承恩轿抬回去的。” 裴谨这才松了揉眉心的手,站起身:“不必叫人进来,今日孤自己更衣。” “是。”赵应弓着腰退出去,合门时手还没挨着门边,就被裴谨重新叫住。 裴谨看着衣桁上自己孤零零的外袍道:“现在就去飘绵院,把人接过来。” “哎。”赵应手一顿,重新将殿门合起来。 往外走了两步,他心下却直犯嘀咕。 先前修竹院中近身的事情大都是他来做,太子殿下从未有过近身侍女,是以宫中三番四次送人来,都被好言好语挡了回去。 如今看来是要一个飘绵院的丫头来接他这近身伺候的活计了。 赵应抬头望了望天,寻思着这太阳不也没从西边升起来么?怎么主子的心意就和星星似的一闪一闪的呢。 还真是叫人猜不透。 作者有话要说:  裴谨:你才是星星,你全家都是星星! 沈姣:殿下在说什么? 裴谨:孤是说孤心悦你。 赵应:好一个区别对待(望天),是老奴不配。 第10章 问罪 沈姣一向睡眠浅,被裴谨抱着又有些腾挪不开,何况先前顾嬷嬷又交代过三更时分便要起身回来,是以她一直未能入睡。 待三更的梆子声一响,她便小心翼翼从裴谨怀里钻出来,照原路走回浴房。 洗漱沐浴之后,她换上来时的衣衫仍旧坐着承恩轿回了飘绵院。 一下轿子,魏绵就派顾嬷嬷来迎。 原来飘绵院中也听说林渺渺去揭发的事,提心吊胆等了半晌见没有回应才放下心来。 几人走进内室,魏绵才焦急地拉住她的手问道:“我听说林渺渺去闹事了?怎么样,你还好吗?” 沈姣被魏绵这热情一时弄得不知所措,只好先将手抽出来道:“良娣放心,太子虽知道了我非良娣,但应当是没有怪罪下来的意思。否则昨夜便发落了,不会等到现在。” 魏绵叹了口气道:“这我知道。林渺渺那太子妃的位置怎么来的,殿下心里明镜一样清楚。但她到底是正妃,说得也是有理有据的实话。我原以为殿下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会处罚一下你我。” 说罢她仔仔细细又把沈姣看了一遍,边看边笑道:“但现在看来,殿下应当是对你十分满意。” 魏绵刻意拉长的满意二字,惹得顾嬷嬷和绾叶都禁不住促狭地笑起来。 魏绵此刻更是高兴,若沈姣能赢得太子欢心,那还不得气死林渺渺么? 如此一来,她便更有了不侍奉在前的理由,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买卖简直不能让她更满意了。 沈姣不觉红了脸,低声道:“良娣慎言,昨夜殿下并未临幸。” 魏绵诧异地啧了一声,但心里更高兴了。 就她这一月对裴谨的观察来看,能让他不临幸就宠到这个份上的,沈姣绝对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前途无量呐。 沈姣心里记挂着沈沐阳的情况,昨夜的情况简单告知魏绵后,便要动身去杂院看望。 刚起身就被魏绵拉住道:“现在东宫四处院落都下了钥,你能去得哪里?何况杂院都是男子,一个时辰前卢医者派人来回过话说你弟弟伤势已经缓过来了。” 魏绵知她对弟弟仍是不放心,继续道:“等五更天亮后,我叫绾叶带着两个侍卫同你一起去。一来侍卫进出杂院方便,二来绾叶直接和郝氏说明调你过来,也省的郝氏推三阻四不放人的麻烦。” 沈姣闻言心知有理,自己是太心急了。 又知道卢医者已派人回过一次话,心中的焦急便也消减了许多。 待到五更的梆子声一响,她便站起来向魏绵辞行。 魏绵亦不再拦她,挥挥手让绾叶点了两个侍卫便随着她往杂院去了。 沈姣和绾叶自是并排走在前头,两个侍卫低头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一路上虫鸣鸟叫,四下涌出清晨的爽朗气息,不由让沈姣从强烈的绝望中解脱出来。 想来,几个时辰前她还以为自己重来一世,仍旧难改命数。 谁能想,她现下却步伐轻快要去看弟弟。 待绕过大路,眼见着就到了杂院门口时,沈姣忽然回过身,从袖子中摸出两块银子递给两个侍卫。 而后又见礼道:“劳烦两位兄弟,这点子心意权当请二位喝茶吧。”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谁也没上前接银子。 还是绾叶道:“沈姑娘给了,你们拿着就是。进去了仔仔细细替沈姑娘看看弟弟也就是了。” 两个侍卫这才伸手接了银子,快步进了杂院。 绾叶将沈姣拉到树下咬起耳朵来:“你说你,意思一下也就是了,给那么大两块银子,你是银钱多得没处使么?他们受了良娣指派,自然是要为你尽心尽力的,这又何必?” 沈姣拉了拉绾叶的手:“姐姐为我好,我知道。只是求人办事,不拿利头出来,谁肯尽心?何况我也想多知道些弟弟的果果状况。” 绾叶真是打心眼里喜欢沈姣,知礼节懂进退,虽说看着是不如自家良娣身子骨硬朗,但是就算此刻得了太子的青眼,也仍旧不卑不亢。 既不张扬跋扈,也不柔弱示人。 就算是太子此刻封了她做奉仪或是孺人,绾叶也不会觉得意外。 毕竟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莫说是太子,她瞧着也欢喜。 两个人又在树下等了好一会儿,那两个侍卫才出来。 沈姣迎上去问:“两位,不知道我弟弟情况如何。” 两个侍卫神色略微有些异样道:“姑娘放心,卢医者说令弟已经无事,只消再按时服用他开的药,不出十日必然可以恢复如常。” 沈姣笑了笑,心中平静下来,但嘴上仍是不住呢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绾叶见前面便是浣衣房,便叫两个侍卫先行回去复命,自己牵着沈姣径直前去。 走到一半,沈姣忽然摸了摸腰间,诧异道:“诶,我帕子好像不见了。” 绾叶自然不觉,当即便提议道:“反正今日无事,这路也不远,我们回头找一找便是。” 沈姣点头一笑:“好,姐姐找这边,我到前头去看看。” 沈姣去的方向正是那两个侍卫走掉的方向,她弯下腰仔细在四处寻找,忽然听得一声门响。 便见杂院中从后门闪出一个身影,给两个侍卫一人塞了一锭银元宝。 沈姣连忙躲在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那人居然是本应该宿醉的郝石头。 她昨夜是看着郝石头呼朋引伴出了东宫,才向飘绵院去的。 为何此刻郝石头会在这里? 尚未容得她思量这许多,浣衣房常年未开的偏门中忽然涌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朝着她颈后就是一击。 绾叶找着了沈姣的帕子,正高兴地来寻她,便见这样一幕。 顿时慌了神,一闪身就躲在旁边的柏树后。 那几个婆子打晕了沈姣,又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旁人看见之后,这才砰的一声又将偏门从里锁上。 绾叶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就选了一条人少的小路朝飘绵院奔回去。 沈姣是被兜头一盆冰水浇醒的,她迷迷糊糊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绑在柱子上,根本动弹不得。 抬眼看向院中时,先是四五个虎背熊腰的粗使婆子,再是几个穿红着绿的娇俏丫头,人群之后方是今日的主角郝氏母子和端坐在一旁的太子妃林渺渺。 太子妃闲极无聊,正剥着核桃,见她醒了盈盈一笑便放下了手中核桃。 “今儿本是要睡个好觉的,哪知这一大早就有人到我跟前告状来了。”林渺渺看了眼一旁跪着的郝氏母子,又看向被绑在柱上的沈姣。 林渺渺话说得漂亮,沈姣却知道,她哪是被人叫起来的,分明是连夜查到了她,专程候在这儿的。 郝氏母子一听这话,就开始跪下来抹眼泪,假惺惺地嚎:“太子妃娘娘做主啊,这个丫头骗了我家要与我家做新妇,信物都留好了。老奴本想着一早就来求娘娘恩典她配人,谁知她昨夜坏了规矩,一夜未归,更是出言要反悔。老奴这才来请娘娘裁决。” 林渺渺身边的敏竹上前一步道:“郝嬷嬷,你有什么信物可以作证?” 郝氏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根竹钗递给敏竹道:“回禀敏竹姑娘,这本是浣衣房丫头人人佩戴的竹钗,上边还有沈氏的名字。沈氏诓骗我们母子时,便是以此作为信物。” 敏竹将那竹钗接过来递于林渺渺,林渺渺转动一番果然见上面不大不小刻着个“姣”字。 她再次抬眼看向沈姣时,轻笑了声:“不错,这花纹样式都对得上。” 郝氏更是得意地看向沈姣:“老奴自掌管浣衣房来,便无不尽心,若非沈氏拿着这证明身份的竹钗来许诺,老奴也万万不敢冤了她。” “既是如此,这事情也好断的很。东宫中虽无罪奴许人的先例,但念在郝嬷嬷多年来跟在本宫身边尽心尽力,许她一个先例也无不可。敏竹,拿沈姣的罪奴籍契来。” 罪奴籍契一勾,她便再无退路,沈姣暗自攥紧了拳。 她这一世好不容易从郝氏母子手中脱逃出来,绝没有再落回去的道理。 下定决心后,沈姣扬声道:“娘娘且慢。这竹钗或许是奴婢的不错,只是奴婢昨日外出送衣衫时便已经遗失此物,郝氏母子如何得来,奴婢倒是一概不知。若因此说奴婢私定婚约,□□东宫,奴婢不认。” “你胡说!这竹钗分明是你亲手拿来的许诺的。”郝氏狠狠瞪了沈姣一眼。 林渺渺笑意渐渐从嘴角隐去:“带上来。” 几个侍卫夹着只穿了单衣的沈沐阳便撂在地上,林渺渺眼波流转重新看着沈姣:“倘若这竹钗是你遗失而下落不明的,那倒是本宫枉作人情了。既如此,东宫规矩不可废,你夜出不归□□东宫,你弟弟聚众闹事祸乱外院,拖下去打死便是。” 敏竹上前一步道:“沈姑娘何必咬死不认?太子妃娘娘一向宅心仁厚,宽待下人,原也不是要姑娘受罚的。更何况能得太子妃娘娘亲自勾去罪奴籍契,专程许嫁人的福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还不待沈姣回话,魏绵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那这样的福气给了敏竹姑娘可好?” 第11章 对峙 敏竹听得这一句,一连往后退了两步,生生撞倒了林渺渺身侧放着茶盏的小几。 杯具器皿碎了一地不说,裙子也都让茶水溅得狼狈。 “怎么,方才敏竹姑娘不还苦口婆心,语带艳羡地说这福气非人人都有,怎的转头却不想要了?”魏绵自门外走来,笑容映在脸上,却叫人看出寒意。 敏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人,若无娘娘准许,万万不敢起这样的心思。” 魏绵微微朝着林渺渺一福,便立刻站直了身子:“太子妃娘娘以为如何?” 林渺渺捏着浑圆一颗核桃,面上扯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意:“敏竹是本宫院中人,自然需听本宫差遣指派,旁人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 “既如此,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魏绵看了一眼绾叶,绾叶拍了拍手,便有两个侍卫捧着一对锦盒上前来。 魏绵再一福身:“妾身给太子妃娘娘备了份礼,娘娘且瞧瞧吧。” 说着,绾叶便将侍卫手中的锦盒递向敏竹。 敏竹伸手接过,在林渺渺的示意下毫无防备地打开了锦盒。 下一刻,她的尖叫声便回荡在浣衣院内,锦盒被她丢着骨碌碌滚出去,将里面的东西颠了出来。 血腥气无言地弥漫在空气中,魏绵淡淡道:“妾身院里出了两个拎不清的东西,拿了自己不该拿的,所以妾身来请示娘娘,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林渺渺看着滚落出来的手臂,一股恶心劲儿只往喉头涌来,为了不露怯意,只能强撑着应她:“你院里的人自行处置便是,大可不必拿到这里来吓唬这些婆子女婢。” “既然娘娘这样说了,绾叶,还不将沈姣带回院里,听候我发落?” 绾叶会意,即刻便走向沈姣。 敏竹虽心生恐惧,却不能任由魏氏如此胡来,硬着头皮站起道:“良娣这是做什么?沈姣乃是浣衣房罪奴,属太子妃娘娘管辖之内,如何要您越俎代庖?” 郝氏眼见着到嘴的鸭子要飞了,急忙忙拦在沈姣身前,将绾叶挡在一边:“绾叶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沈姣是我浣衣房的人,尚且轮不着你们飘绵院的指手画脚!” 绾叶向来做得都是近身伺候的细活,自然不比做粗活出身的郝氏力气大些,便被扭推在地。 林渺渺霍地站起身:“如今东宫是越发没了规矩,一个小小的良娣的女婢竟然也敢在这里耀武扬威。郝嬷嬷,掌嘴,给她好好教教规矩。” “老奴遵命!”郝氏撸起袖子,手对准绾叶的脸高高扬起。 可手掌刚扬过头顶,便听得耳边“嗖”的一声,继而才后知后觉感到有什么东西扎在掌心。 她侧脸去看,自己布满老茧的掌心端端正正插着一支短尾羽箭,血液顺着她的掌心纹路缓缓向下流淌。 林渺渺猛然回过头,果然见魏绵拉着那张金镶玉反曲弓,从容淡定地弹了弹手上的灰警告她:“若太子妃再容人私刑动我院里的人,下一箭可就不止在那老妇的手上了。” “魏绵你疯了吗!东宫禁内,你私养侍卫不说,更是滥用兵器,你是要谋反不成?”林渺渺目眦欲裂,脸色涨红。 魏绵将手中的弓交给身后的顾嬷嬷,昂着头冷笑一声:“侍卫是圣上钦赐我魏家的青甲卫,更是圣上亲许我父亲分我作为嫁妆带入东宫的。就连这一张反曲弓,也是陛下钦赐准许使用。何来私养滥用一说?” 魏绵走近林渺渺,附在她耳边道:“还是说,你是在影射什么?影射陛下赏赐我世代为端朝浴血奋战的魏家是不对,还是影射陛下识人不清许我入东宫?” 林渺渺瞪圆了眼:“魏绵,即便你是将军之女,得陛下赞赏又何如?东宫之内,本宫才是正妃,你终究只是个良娣。本宫今日非要处置了沈姣和她那个弟弟,你又能怎样?便是传入宫中,也是东宫的家事,纵然是陛下也不便插手。” 林渺渺重新坐回贵妃椅上,目光挑衅:“沈姣彻夜不归,私下议亲,□□宫闱——即刻,处死。” 最后一个字节落下时,魏绵挑了挑眉:“谁敢!”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青甲卫齐刷刷地拔出剑来,对着院中众人。 敏竹一把将林渺渺护在身后:“你们是要反了天了吗!” 魏绵睥睨众生地一笑:“倘若这也就叫反了天,那么娘娘未免见识太浅薄了些。我十四岁时就在战场上见过兵临城下、两军相持那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了。血流成河、胳膊腿乱飞的场景不知道见了多少。也曾亲手砍过敌人的头颅,娘娘想瞧瞧吗?” 院内一众仆妇女婢、侍卫杂役顿时噤若寒蝉。 谁都知道魏绵出身武将世家,说杀人绝对不是一句空口白话,得罪她便有可能像郝氏一样,先吃上一箭。 林渺渺看着不敢妄动的众人,握着椅子上的貔貅,手指节涨的紫红:“我这就进宫去见姑姑、姑父评理!” 还不等林渺渺从椅子上站起,便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宫里没有人是你的姑父。” 众人转头去看,不由倒吸一口气,那大步而来的不是太子裴谨还是谁。 “给太子殿下请安。”浣衣房内乌泱泱的跪了一地,却静的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清楚。 谁也拿不准,太子的到来是怎么个意思。 林渺渺半仰着脸看向裴谨,泪水先蓄满眼眶。还不等她开口叫委屈,就看着裴谨的衣袍从她身侧掠过,穿行在人群之中,径直走向了绑在柱上的沈姣。 沈姣发梢还滴着水,额间碎发湿哒哒黏在两侧,整张脸看起来格外憔悴。 赵应几乎已经感觉到裴谨即将爆发而出的怒气,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慌忙拿着剪子上前去解绳子。 “给孤。” 赵应顿了顿,依言把剪子递上去。 咔嚓两声,绑住沈姣的绳子便松松垮垮地落下。 沈姣因为昨夜几乎没合眼休息,加上被绑着晾了这大半日,猛然被放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好在裴谨怕她摔着,一把就将人捞在怀里。 沈姣闻着他怀中的冷冽的清香之气,渐渐回过神来,自己挣开裴谨扶她的手,如同众人一般跪地行礼。 “罪奴沈姣见过太子殿下。” 裴谨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便面无表情地解下自己的外袍搭在沈姣身上,按照原路走回去,脸色却阴沉得吓人。 “孤一日不来瞧瞧,你们是打算把东宫的瓦片都掀了吗?”裴谨负手而立,眼神扫过林渺渺:“昨夜让太子妃抄写的史书都抄完了吗?” 林渺渺跪伏的身子一颤:“臣妾……尚未抄完。” 裴谨淡淡道:“看来太子妃是并不把孤的话放在心上了。” 林渺渺即刻叩首解释:“臣妾没有,实在是兹事体大,臣妾才不得已来主持大局。” “怎么个兹事体大?”裴谨坐在椅子上,闭目问道。 “浣衣房罪奴沈姣,昨夜彻夜未归,还枉顾宫规私下议亲,实乃□□宫闱。” “议亲?”裴谨合上的双眼蓦地睁开,眼神扫过被他的外袍裹成一团的沈姣,“和谁议亲?” 林渺渺听出裴谨语中不悦,立刻直起身子瞥向郝氏。 郝氏会意跪伏着挪上前来,语带委屈:“回禀殿下,这沈姣正是私下和老奴的儿子定了亲事。万万没想到,还不等老奴向太子妃娘娘讨的恩许,这沈姣便彻夜不归,弃置婚约不顾。” 裴谨仍旧隔着众人将目光落在沈姣身上:“你怎么说?” 沈姣缓缓抬起眼,正对上裴谨的目光。 “奴婢在浣衣房专心服役,从未和人私下议亲,也万不敢动这样的心思。然而,却被郝氏母子一再以弟弟的性命为要挟,拿走了证明身份的竹钗逼婚。”沈姣一双眼盈上泪,一垂眼,泪珠便从睫毛上滚下。 “你胡说!当日分明是你亲自许诺!殿下若不信,便可传老奴儿子对质,更有一众杂院人等为证。”郝氏斜睨了沈姣一眼,拳头在身下握得紧紧的。 沈姣扯了扯嘴角:“敢问殿下,东宫内□□女婢、寻衅滋事该当何罪?” “杖杀。”裴谨盯着沈姣答道,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袍。 沈姣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直起身子:“奴婢要告发郝氏母子在东宫为非作歹,□□女婢,玩弄权柄致使多人受难!” “沈姣你可不要信口雌黄,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的罪责。”林渺渺回过头看向沈姣,眼里的怨毒和警告明显至极。 “殿下明鉴,老奴跟随太子妃娘娘入主东宫不过一月,如何就能在偌大的东宫只手遮天?□□东宫女婢这是重罪,老奴怎么敢为了儿子如此做!难道就不怕有人出来揭发吗?” 郝氏一边儿假惺惺的抹眼泪,一边儿哀嚎。然而心中却平静无波,她虽不知道沈姣从哪里得知了这些,但她早已经把事情料理得妥妥当当,保准万无一失。 任由沈姣说出花来,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用,就凭她一个罪奴,也想蚍蜉撼树?真是在做梦! “嬷嬷不怕,是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万万想不到,绣院的绣娘扶杏和典膳房的厨娘碧桃早知身死也不得诉冤,特地留了血书,正埋在两院西南角的那棵槐树下。” 第12章 惩处 “取来。”裴谨沉声道。 不消多说,赵应一个眼神便有小太监立即带人去取。 待人回来,果然见领头的小太监手上捧着个白底红字的帕子。 赵应忙上去接过来给裴谨瞧,裴谨细细看过,脸色越发阴沉。 那正是沈姣先前所提到的碧桃和扶杏二人死前留下的遗言,里面字字句句写明郝石头如何欺压、玷污她们,事事可循无从抵赖。 “太子妃真是给孤当了一个好家。”裴谨将血书掷在林渺渺面前,“这样欺压奴婢,草菅人命的事情若不是今日被牵扯出来,恐怕孤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东宫变成了什么蝇营狗苟的地方。” 林渺渺原本一颗心就如吊桶般七上八下,此刻更是一下子慌了起来,她捡起血书便团成一团丢在郝氏脸上:“你自己看看你造的孽!” 敏竹上去就给了郝氏一个响亮的巴掌:“你这糊涂油蒙了心的东西!我们娘娘可待你不薄,你就在这儿欺上瞒下,滥用职权,还敢草菅人命!如今竟连累到我们娘娘身上,真是万死都不为过!” 郝氏手忙脚乱地拆开血书,惊诧地瞪圆了眼睛:“怎么会,怎么会!” 她明明把事情处理地妥妥当当,扶杏和碧桃的一应用品早就烧得灰都不剩,这东西是打哪里来的? 假的,一定是假的,是沈姣拿来做假的! “殿下,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郝氏瘫软在地上,目光呆滞。 魏绵沉默了半晌忽然道:“证据或许真伪难辨,可事情总有人知道,只要殿下派人去查,没有什么说不出的。” “赵应。”裴谨喉头动了动,面上仍是看不出喜怒。 不多时,赵应回来回话道:“禀殿下,老奴着人去绣院、典膳房以及两人的家人处核对过了。这帕子上的,句句属实,不曾造假。另外,还有这个。” 赵应将手上的包袱打开,里面尽是银元宝和些首饰器玩:“这是两位姑娘的家人托老奴带回来的,说是当初东宫给的殓葬费过于贵重,他们不敢收下,只望能要回女儿的尸身。” 魏绵顿了顿,冷笑一声:“这样厚重的殓葬费,便是殿下也不轻易赏赐,倒是不知道是谁这样大的手笔。” 裴谨将拿起的银元宝撂回包袱里:“上面刻着东宫的印,去账房给孤仔仔细细查。” 赵应弓着腰应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账房几个便被拎到裴谨面前。 几个人一见裴谨,便接连不住地叩头求饶:“殿下息怒,奴才有罪!奴才等皆是……皆是受了郝氏母子的指使!请殿下饶命!” 郝石头也被赵应带人捆了丢在院中,此刻双手双脚受缚,却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叫嚣着:“我娘是太子妃娘娘的心腹嬷嬷,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捆我?” 林渺渺皱着眉瞪了一眼郝石头,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踏了他一脚:“死到临头的东西,还在这儿口出狂言!” “臣妾不知这些奴才竟然打着臣妾的名义在东宫横行无忌,臣妾愿意将他们都交由殿下处置,绝无二话。” 林渺渺真诚叩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却听裴谨道:“凭着一个名头,便敢横行无忌,凭借一个名头,便能轻易成事。” “殿下——”林渺渺双眼中忍不住的惊恐翻涌。 然而无济于事。 裴谨已经替她做了决断:“太子妃林氏驭下无方,即日起于怀渺院中禁足反省,非召不得出。东宫事宜,暂由良娣魏氏协理。” “殿下——”林渺渺瞬间慌乱,不可置信地看着裴谨:“您不能这么做!” 裴谨的目光落回林渺渺布满泪痕的脸上,双眼微微下压凝视着她,字字清楚:“这是孤的东宫。” 魏绵瞥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林渺渺,向着裴谨一拜,不给林渺渺任何喘息机会:“妾身领命。” “至于他们,”裴谨扫过郝氏母子,“即刻杖杀。” 郝氏撕心裂肺地哭喊,口中不住求饶:“是沈姣伪造证据冤枉老奴!殿下!老奴是冤枉的!” 赵应着人拖着郝石头和郝氏就绑在长条凳上,当着一众人等的面便开始打。 郝氏忍着疼痛,一面叫喊一面冲着沈姣吼道:“沈姣,你以为凭着一夜之恩能得意到什么时候!你早晚有被厌弃的时候,嬷嬷我就在下面好好等着你下来陪我的那一日!” 小太监不耐烦地拿起一块脏抹布就塞进了郝氏嘴中,压着她四处乱舞的手脚让她难以动弹。 郝氏母子的哭喊声从撕心裂肺到微不可闻,只用了短短一炷香时间。 沈姣郁结在心的恨意终于随着郝氏母子的正法渐渐淡去。 然而她还未仔细感受这样的痛快,便感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蓦地黑了下去。 最后只模模糊糊看到了那云纹龙锦袍的一角朝她飞奔而来。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屋里燃着好几根蜡烛,明亮地晃眼,她细细打量过周围,发现一应陈设连带着身下这张床都不是浣衣房的样子。 许是已经到了飘绵院? 她揉着脑袋,掀开被子要起身时,却忽然听得一声问:“姑娘是觉着刺着眼了吗?” 不待她回答,一个看着便活泼跳脱的小丫头就拿着银匙,手脚麻利地按灭了几簇烛光。 方才亮得晃眼的屋子霎时便暗了一半下来,沈姣撑在床边,十分虚弱地道了谢后问:“是良娣唤你来照料我的吗?” 小丫头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吃吃笑起来:“姑娘病得糊涂了,我们如今是在修竹院呢。奴婢是殿下派来伺候姑娘生活起居的。良娣那里,现在可是忙得脱不开身。” “原来是这样……”沈姣微垂了眼,立刻想起当时和她一起被林渺渺抓来的沈沐阳。 便着急起来:“那你可知道我弟弟——杂院的那个小厮,现下在何处?” 小丫头福了福身:“姑娘放心,令弟此刻正在修竹院接受医治。殿下说,让您不必担心,定保沈郎君康泰。” 沈姣这才点了点头,既然是殿下发话了,她自然是不必再操心了。 她们姐弟前世这一劫,终于算是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往后如何,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沈姣看着这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问道。 小丫头笑了笑:“奴婢挽青,给姑娘煎的药好了,我服侍姑娘喝了再睡会子吧。” 沈姣没什么异议地接过药碗,拧着眉就将药一口饮下。 这药,比她从前生病时喝下的都苦,苦涩之感直从舌尖流到喉头,让她忍不住咋舌。 “殿下说,姑娘身子骨弱,这医者的药是为您从根本上调理身子的,所以格外苦些。”挽青拿回药碗,捧了一盘子各色蜜饯上来。 “这些是殿下自己的私藏,说是与苦药最相宜。特意叫奴婢取来,供姑娘取用的。” 沈姣捻过两粒,含在口中,果然觉得滋味更省从前吃过的那些蜜饯果子。 一时间,把口中的苦涩之感逐去不少。 而裴谨这边,下午公务缠身,晚膳后才抽得了身回院子。 还不等踏进书房,便听见老熟人陆方砚的一阵慨叹。 “我说你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顶个庄重的壳子,当真是把自己框得死死的,半点喘息的时间也不留。”书房内的男子,一袭青色暗纹锦袍,端着一只白釉瓷瓶回过身来:“这装饰,前年走时就是这样。去年走时,还专程嘱咐了你,如今看来,我的话当真是对牛弹琴。” 裴谨微微颔首:“你知道的,我不擅画。与其画坏了再懊悔,倒不如让它干干净净的。” “画如此,人亦如此是不是?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陆方砚顺势放下白釉瓷瓶,自己坐下斟了杯茶。 边喝边从怀里取出个方盒抛给裴谨:“诺,这是你千叮万嘱带回来的东西。” 裴谨单手接住,起开方盒盖子,便有一股冷香涌入鼻尖。同他素日用的,正是一种味道。 “皇室用香要什么的没有,你却偏偏要这南阳独一份的淞香。我去南阳香店里四处给你问询,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连香店的老板儿子都记得我了,咿咿呀呀说去年也是这个公子来买的香。” 裴谨笑了笑,揶揄道:“你莫不是高看了自己,孩子才不记得去年谁来买的香,只晓得冤大头来了,要哄他多花些银子。你说,你是不是为着这一句,又差点把人家香店都搬空了?” “胡说!我才没有!小孩子最是惹人讨厌,哭哭啼啼、黏黏糊糊,我才不喜欢。” 陆方砚先是被揶揄地红了耳尖,继而理直气壮地看向裴谨,拍了拍他的肩:“倒是你,这次不催着我问你的画中人了?莫不是娶了新妇,便把这些抛在脑后了吧?” 裴谨不答,只是眼尾带着丝丝笑意坐下,抿了一口手中的茶。 “殿下,挽青来回话了,说沈姑娘已经服药睡下了。”赵应扣了扣书房的门,将消息回禀裴谨。 裴谨扬声应道:“知道了。” 待他再低头去饮茶时,手中的杯子却被陆方砚一下夺走,啪地一声定在桌上。 他抬眼看向陆方砚,就见陆方砚神色一变,登时满面怒容,眉头紧锁:“裴谨,先前我是玩笑话,可你自己不会也当了真罢?亏我为你四处奔波寻人,倘若你自己都动了旁的心思,何必口口声声说你钟情那姑娘?也亏得我没找到,不然,我腆着脸和人家说你钟情于她,回过头就看到你左一个右一个搂在怀中,叫我脸面如何挂得住!” 陆方砚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裴谨留,继续道:“还说什么最看不上薄情寡幸之人,我瞧着你就是天底下头一个负心薄幸的!我陆方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丢人!” 裴谨淡定地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缓缓抬眼看过去:“没有女郎肯嫁你是对的。” 陆方砚气急败坏地还嘴:“你才没有女郎愿意嫁!要嫁我的女郎分明都从长公主府门口排到城外了,你这是嫉妒……” “等等——”陆方砚一头雾水地瞧着裴谨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悟了:“所以刚才的沈姑娘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陆方砚:你找人得求我!! 裴谨:可是没有女郎肯嫁你。 陆方砚:你办事得求我!! 裴谨:可是还是没有女郎肯嫁你。 沈姣:殿下在和世子说什么? 裴谨:没什么,就是最近夫子开了一门新课,叫论如何娶到心爱女子,孤在和他讨论成绩。 沈姣:然后呢? 裴谨:孤满分,他零分。 陆方砚:……我死的时候,没有一个裴谨是无辜的。(微笑.jpg) 第13章 重任 “能想到这儿,你还算有救。”裴谨看着杯中起起伏伏的叶片,低头啜了一口茶。 陆方砚却生起气来:“好你个裴谨,居然藏得这样严实,连我都不知道!” 裴谨不答,神思却忽然飘远。 陆方砚又道:“只可惜是晚了这一个月,否则,现下东宫倒也不会如此被动……你是怎么想的?且不论陛下的意思,就看荣妃和魏家哪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要如你的意,这两关如何过得?” 话虽这样问出口,可裴谨是什么人,陆方砚再清楚不过。 他打小就不是个委屈求全的主,若是当真狠了心硬抗到底,便是圣上亲临也是无用。 “还有,五郎那边的动作你自己心里都有数么?我远在恒阳都知道了,可见是有人故意要这消息散得人尽皆知。燕城的旱灾,滨城的洪水,天灾都给他们活生生煽动成了人祸,真是不枉这么多年念的好书!” 裴谨颔首,自他大婚以来,宫内外就不太平。略想想也知道,是何人在背后动手脚。 从举荐林渺渺入主东宫起,荣妃便为着自己的儿子费尽了心思。 陆方砚还要再愤愤不平,却被裴谨淡淡打断:“我倒是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再替我寻个人。” 自那日陆方砚从东宫辞去后,修竹院便也回归了往日的寂静。 唯一不同的便是,曾经未有侍女侍奉在侧的太子殿下,窦然间就多了个即将贴身侍奉的女婢。 这消息不用多时,便传进后宫,再没多久便连圣上亦有所耳闻,一时间竟是闹得沸沸扬扬。 反倒是在修竹院养伤的沈姣,对外面的传言半点也不知晓。 静养了几日,沈姣的气色明显好了起来,身子骨也利索多了。 加之挽青一日三趟地替她上药,连带着她那双被浣衣磋磨地有些不能看的手也日渐白皙滑嫩,往比从前更好的方向长去。 然而在她养病期间,裴谨却并未来过。 沈姣不由松了口气,看来裴谨对她并没有太过上心,无非是对一个随时能侍寝的奴婢的态度而已。 无论是浣衣房解救她,还是把她带回修竹院,大抵都是出自储君对子民的仁心,而非男女之情。 这样便是最好,她不求什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只想能够有机会送弟弟离开东宫,仅仅是如常人般好好生活,也就足够了。 若是她也可以一起离开,更是再好不过的。 “姑娘,您瞧,这是花房今日新到的酒醉杨妃。是牡丹里一等一的品种,放在屋子里只怕是香气都要溢出来了。您说,插哪个瓶子里好?” 挽青拿着一个青釉瓷瓶,一个白釉瓷瓶分别比了比,自己拿不定主意,转头来问沈姣。 沈姣倚在窗前,看着挽青手里的粉嫩地似乎能掐出水来的牡丹,忽然道:“这几日多亏了你的照顾,我的身子才能好的这样快。” 挽青忙着比照瓶子,匆匆笑了一声又扭过头去:“姑娘这说得是什么话,要不是为着照顾您,在修竹院做事这样天大的福分奴婢是想也是不敢想的。” “我本也是要指去飘绵院做女婢的,如今身子既然好利索了,就断没有再接受你照顾的道理。咱们都是一样的,你也别再姑娘姑娘的叫我,奴婢奴婢的叫自己了。” 沈姣站起身,走到挽青身边,拿起一簇牡丹插在青釉瓶中。 “我瞧着两个都好,不如一起插上。”沈姣看了看瓶身,又嘱咐挽青道:“从今往后,再不可拿花房这样名贵的花种来了。咱们不过是殿下的侍女,哪里用的上这样名贵的花种。倘若让旁人知道了,少不得流言蜚语。可记住了?” 挽青福了福身,声音哑哑的:“记住了。” 正说着,赵应便顶着好大一张笑脸敲了敲房门:“沈姑娘,殿下有请。” 沈姣料想左不过是再问问郝石头那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对镜子理了理衣裙,随着赵应去了。 赵应直把人送到书房门前,便不好意思道:“主子喜静,看书时不叫人打扰。姑娘自去便是。” 沈姣谢过赵应,上前轻叩了两声门,然而还未及开口,便听得门内一句:“进来。” 她只好转叩门为推门,两步并作一步走进去。 书房内的一应陈设都是简朴为主,便连挂着的帘子也都是素锦布料,话本中的金银器玩、琉璃翡翠一类一样也没有,倒是和裴谨寡淡的性子很是相宜。 檀香木的长桌前,裴谨单手持着书卷,在懒洋洋的日光下翻书。 沈姣不敢出声打扰,便悄悄行了个礼。 正是这时,裴谨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她:“身子可好全了?” 沈姣点了点头,客气道:“承蒙殿下恩泽,奴婢身子已经无碍。听医者的意思,奴婢弟弟也不日便能痊愈。” “你身子刚好,先坐吧。”裴谨拿着书卷,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柔和的日光在他眉眼上铺上一层光晕,显得格外俊朗。 沈姣顿了顿,又看着裴谨不容置疑的目光,还是谢恩坐了下去。 “这两日,魏绵顺着上次郝氏母子的事情倒查出不少东宫的腌臜事。一桩桩一件件,若真纵容下去,不知会发酵到何种地步。这件事,还要多谢你。” 裴谨坐在檀木长桌后,目不转睛地瞧着沈姣。 “沈姣同弟弟承蒙殿下恩泽才有今日,不敢居功。”沈姣蹲在地上行礼,言语间都是客套。 裴谨笑了笑,从檀木长桌后走出来站定在沈姣身前,向她缓缓递出一只手:“你似乎很怕我?” 沈姣不由想起,侍寝那天晚上,裴谨也是这样的话问她。 耳尖便蹭地一下就红透了。 裴谨扫到她绯红的耳尖,轻咳了一声,半蹲下来把温热的掌心塞在她娇娇软软的手掌里,用力一带。 沈姣便随着他的力道被扶正了身姿,目光所及处正是裴谨上下滑动的喉结。 她慌忙别过眼去,想要把手从裴谨掌心中扯出来时却反被握紧:“修竹院琐事不多,旁的事情都有赵应支应,倒是用不着你花心思。” 食君之禄,理当忠君之事…… 沈姣尚未把话脱口,便被裴谨抢先一步道:“但孤脾气不好,性子冷淡,倒是很需要一个人时时刻刻在身旁,提点孤、警示孤。这个重任你可担得?” 裴谨说完,抬起她的十指瞧了瞧,满意道:“有好好上药。” 沈姣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炉上烤一般,从脚底烫到头顶,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 “上次卢医者说,阿阳今天便可下地,奴婢忙了这一早上倒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净。”沈姣深吸了一口气,一刻不敢停顿地把话说完。 裴谨看出她遁逃的心思,不动声色地松开她的手,便见那若葱根般的指尖呲溜一下就被沈姣藏在身后,快得仿佛落了影子下来。 他低头一笑,再抬起脸时,清澈的一双眼里便都是忍耐不住的笑意:“去吧。” “奴婢告退。”沈姣三步并作两步退出,走出去好大一截还不停地用手扇风,试图给自己降温。 沈姣倒也不算是说谎,从书房出来后,就径直走到后院沈沐阳养着病的房间。 还没走进去,就听到小黄门苦口婆心地劝诫的声音:“小郎君还是用些饭食再继续练吧,如此身体吃不消啊……” 沈姣走进去,就见沈沐阳只着中衣在屋内练步法,一旁提着食盒的小黄门欲哭无泪地劝,却半点法子也没有。 “沈姑娘。”小黄门哀哀叫了一声。 沈姣冲他点了点头,摸了摸桌上的碗碟,见尚有余温便道:“劳烦公公了。我在这儿守着就成了,您去忙别的吧。” 小黄门如蒙大赦般离去,可沈沐阳却没有半分停下用饭的意思。 “武艺不是一天就能精进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沈姣将碗碟向着沈沐阳推了推,“坐下吃饭。” 沈沐阳收了架势,恹恹地坐下,可拿起筷子不过片刻便又重重落下。 “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沈姣明知故问。 沈沐阳胸口一阵酸涩,杂院的饭菜他都吃得下去,修竹院的饭菜怎么会不合胃口? 可一想到这样的饭菜是怎样来的,他又是怎样被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他哪里还吃得下一口? 沈姣明白他在自责什么,还记得她十岁的时候非要爬树,结果不小心摔破了膝盖,七岁的沈沐阳就自责的一天都没吃下饭。 她至今都还记得,小奶包一样的沈沐阳一边抽噎一边抹眼泪,含含糊糊道:“都怪阿阳没有看好姐姐,阿阳没用,呜呜呜。”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郎了,可这样的心性仍旧是没变的。 尤其是这世上只剩他们二人血脉相连之后。 他比任何人都痛恨自己武艺不精,不但没能保护好她,反而成了她的软肋。 沈姣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宽慰道:“阿阳,现在阿姐和你不都还好好的吗?这不正是爹娘想看到的吗?” “可是——他能因着你一夜承宠救下我们的命,他日也会因为旁人的姿容弃你于不顾,更何况再往后东宫中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阿姐,这些你都清楚吗?”沈沐阳眼底掩不住的焦急泛出来。 他很怕姐姐被太子短暂的示好所迷惑,最后落得伤情伤心的结局。 比起在东宫这样的地方做一个没有名分的玩物,他当然更希望自己姐姐能觅得如意郎君安稳一生。 沈姣眼前闪过裴谨米白色的衣角和方才那张含着笑意的脸庞。 终是轻垂了抚着沈沐阳头发的手,道:“殿下于我,会是恩人、是主子。” 却绝不会是夫君。 他需要一个话不多可以随时宠幸的女婢侍奉再侧,避免两院争宠不休;而她需要的是讨他欢心送弟弟出去。 说得更难听些,她与他之间是利合而聚,利尽而散,何来心意可谈。 沈姣紧了紧沈沐阳的手,像是安慰自己一般道:“阿阳,你放心,我们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离开这里出去过安稳日子的。” 然而屋外,不知道待了多久的那片米白色衣角,窦然就隐在草丛中,再看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端朝皇室朋友圈 裴谨:夫人不喜欢孤,还想跑路,怎么办,在线等,急! 陆方砚:该! 林渺渺:呵呵,本宫还没死! 魏绵:99999999999999999(只要别来烦我,你们爱干啥干啥) 皇帝:我儿开窍了???? 赵应:错了陛下,殿下那是铁树开花。 夫子:殿下乃当朝储君,若要留一个姑娘在身边,那自然是要靠—— 裴谨(恍然大悟):加倍对她好! 夫子:臣……不是这个意思来着 第14章 妒忌 打从沈沐阳院中出来,沈姣便一眼瞧见了候在门口的挽青。 “怎么在这儿?”沈姣走上前去问道。 挽青福了福身,接着道:“方才赵公公来了一趟,说是上次挪院的时候匆忙,又不好自行动了姑娘的东西,所以叫奴婢陪着姑娘回一趟浣衣房,把贴身物件收拾回来。” 先前几日沈姣在病中,不宜下地出门,也就把浣衣房的事情撂在了一边。 如今身子好全了,倒是想起那日身体不支昏厥,都来不及同青昭、苏蓉雪话别一二。 此外,魏绵赏她的那些东西,还大半都在浣衣房里放着。将来若要筹谋脱离东宫,这些都是少不得的。 “上次医者给的玉兰膏,咱们屋中可还有些?” 沈姣看着自己被养得好多了的指节,想到青昭、苏蓉雪还在辛苦浣衣便道:“取一些给我带上吧。” 两人脚程也快,不多时就到了浣衣房。 浣衣房新上任的嬷嬷忙得脚不沾地,还是出来见了个礼,态度恭敬得不像话。 “嬷嬷客气了。我想找青昭和苏姐姐说会子话,不知道方不方便?” 新嬷嬷啧了一声:“沈姑娘,实在不巧。两个丫头方才出去送衣裳,只怕这一时半会儿回来不得……” 她和挽青虽是得了授意来收拾东西,可是也不能久留,今天是无法当面和她们告别了。 沈姣略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既是这样,有劳嬷嬷告诉她们一声,我过两日再来看她们。” “挽青姑娘提前找人打过招呼了,姑娘只管放心地去收拾东西就是。”嬷嬷说完,便重又回了屋子里。 沈姣带着挽青走到寝房内,果然见四处无人,心下正疑惑,就听挽青解释道:“殿下知道姑娘怕吵,便叫奴婢把人暂且请出去,免得搅扰了姑娘收拾东西。待姑娘走了,她们便会回来的。” 等收拾好了东西,沈姣将分成两份的银两、首饰还有带来的玉兰膏分别塞进青昭和苏蓉雪的枕头下,才恋恋不舍的合了门,同挽青一起回了修竹院。 且说沈姣离开浣衣房后,原本被赶出去的浣衣房女婢们才回到自己房间。 送衣服回来的苏蓉雪看着沈姣已经空荡荡的床榻,不知不觉就咬紧了牙。 沈姣,沈姣又是沈姣! 她的人生路上为什么总是多出个沈姣来碍事? 若不是沈姣,得魏氏赏识的人就会是她,现在得太子青睐被调去修竹院的也会是她。 她正兀自想的出神时,青昭突然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 她冷淡地投去视线,青昭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近她道:“苏姐姐,快摸摸你枕头下边。沈姐姐走前给我们留了东西。” 苏蓉雪闻言伸手去摸了摸枕头下面,果然摸出一些银两、首饰还有那盒玉兰膏。 她厌恶地甩开手,冷冷看着那些东西,心中怒气更甚。 以为留些东西施舍,她便会轻易原谅她夺走的一切吗? 不可能,绝不可能! 想罢,她将银子揣在身上抬腿便走。 “苏姐姐,你做什么去?” 青昭的声音在后头响起,但苏蓉雪第一次没有用往常那副温婉面孔回应她,而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妃失了管事权,此刻对浣衣房的禁出令也在魏绵的示意下解除了。 新上任的浣衣房管事嬷嬷忙得脚不沾地,对苏蓉雪要无故出去这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苏蓉雪绕过园子,转过长廊终是停在了此刻大门紧闭的怀渺院前。 林渺渺正在屋里来回踱步,想着怎么才能把消息送进宫给姑姑,就听女婢来报:“禀娘娘,浣衣房苏蓉雪求见。” “现在什么人求见本宫都值得来通报一声了?一个浣衣房的女婢能有什么事重要的过本宫想法子?去,打发掉。”林渺渺面色不悦起来。 若非她现在被处境所困,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很该拉进来教训一番。 那女婢颤颤巍巍地接着道:“禀娘娘,她说她能为娘娘解除困境。” 敏竹适时在旁提醒她道:“主子,苏蓉雪就是上次打听太子行踪的那个罪奴。” “呵。”林渺渺轻蔑地点了点头,“原来是她。那就叫进来吧,看看她能有什么好法子。” 苏蓉雪跟随着领路女婢穿过层层帐幔,最终跪伏在了林渺渺面前。 林渺渺今日穿着的正是一件正红色的宫装,自裙子腰身起接连用金线正反两面绣出牡丹花样,很是雍容华贵。 她慢慢踱到苏蓉雪身前,仍旧用纤长的护甲轻轻挑起苏蓉雪的下巴。 微垂着眉眼问:“你说你有办法解本宫的困境?” 苏蓉雪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避开林渺渺锋利的护甲叩头道:“禀娘娘,奴婢确实有办法。” “那就说来听听吧。”林渺渺收回自己的护甲,仪态万千地坐在铜镜前那张梨花木的凳子上。 苏蓉雪用额头抵住地上铺着的雪狐皮,缓缓道:“奴婢可替娘娘将消息传入宫闱,请荣妃娘娘庇护您。但奴婢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娘娘允准。” 敏竹原先正在给林渺渺梳头发,此刻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上前道:“你不过一个浣衣房的罪奴,如何敢跟娘娘提要求?活得不耐烦了吗?” 林渺渺眉眼间噙着笑意将敏竹拉回来,而后看着苏蓉雪道:“别怕。你为本宫冒险去宫中送消息,本宫自然感激你不尽。无论什么要求,本宫都答应你。” 苏蓉雪听完,猛然抬起头:“娘娘此话当真?” 林渺渺笑得格外温柔:“自然当真。那你不妨说说,你的要求是什么?” “不急,待奴婢传消息归来,定然告知娘娘。” 林渺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但还是自妆奁盒子中取出进出宫闱的令牌交给苏蓉雪,嘱咐她道:“记得,动作要快,晚了就赶不上宫门下钥前回来了。” 苏蓉雪转身要走时,林渺渺忽然叫住她:“且慢。”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苏蓉雪转回身来。 林渺渺看着她如今好得差不多的脸颊,倒有些恍惚:“你这伤势,可还要紧?本宫素来信任的医者,在这方面倒是精通,不如叫他来给你瞧瞧?” 苏蓉雪在袖子中,将自己的手心掐了又掐,才没让神色露出半分异样,而是跪谢道:“多谢娘娘抬爱,奴婢的脸不值什么,不敢劳娘娘费心。” “行了,那便去吧。”林渺渺扶了扶发髻,再不看她。 等身后再无响动后,敏竹有些不解地问:“主子,这苏蓉雪分明是想借机得殿下的眷顾。她那容貌好得那样快,必然下了不少功夫,使了大把银子用药的。您怎能轻易答应她的请求?” 林渺渺面对着铜镜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她的心思本宫自然拿捏得极准。不过正值用人之时,许她些甜头也无妨。等她从宫中回来,料理了便是。” 敏竹这才绽出一个放心的微笑:“还是主子想得周到。” 林渺渺淡淡道:“所以姑姑说得对啊,像这些杂草就该一口气拔光,省的不停花时间来处理。” 却说苏蓉雪自怀渺院出来,拿着令牌径直出了东宫,走宣华门进了后宫。 又劳烦一位小公公带路,这才找到了荣妃所在的合欢宫。 荣妃隔着珠帘帐幔听她回完话,只淡淡道了一声:“知道。” 便又叫人将她送出来,而她想见的人却始终未曾出现。 苏蓉雪心事重重地走出来,心中泄气,觉得荣妃并不似传言中那样上心林渺渺,又怀疑自己的消息来源是否哪里出了问题,却不曾想迎面撞上了一个胸膛。 她立时跪伏在地上,那人身边的内侍便跳了出来道:“哪里来的小宫女,竟然这样不懂规矩。冲撞了五殿下还不赶紧叩头请罪,是等着被发配到刑房里吗!” 负责送苏蓉雪出来的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回话:“五殿下恕罪!五殿下恕罪!奴婢等不是有意的,这是太子妃娘娘派来回话的姑娘,因赶着宫门下钥前回去,所以急了些。还望五殿下宽恕我们。” “不妨事的。耿玉,你这么吓两个姑娘家做什么。”裴谦回过头瞅了一眼内侍,目光重新落回苏蓉雪身上,笑意盈盈地问:“你是表姐派来的?” 苏蓉雪垂下的眼里闪过一抹亮色,随即掩去。 反而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那张容色动人的脸回道:“是。” 艳茹芍药般的姿容,虽算不得顶级,倒也十分过得去了。 裴谦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扶她起来:“让美人跪了这么久,是我的疏忽。” 苏蓉雪佯作惊慌道:“殿下玩笑了。” “回去替我向表姐问声好,就说我惦念她……的桂花糕。快去吧,晚了宫门该下钥了。” 裴谦笑意不减地挥手让她走,自己退到一边给她让开了路。 苏蓉雪默默跟在小宫女身后走过去,路到拐角处时,才重又回头看了看裴谦的身影,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而裴谦早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恢复了冰冷的神情。 “主子,表姑娘已是太子妃了,您该收敛些了……”耿玉忧心忡忡道。 “鱼儿要一直好好地养着才能长得肥美,任人宰割。捧得高高的,摔下来才会知道疼。”裴谦眼神一暗,“你何时见她派过敏竹以外的人来?” 耿玉纳罕:“这倒没有。” 裴谦轻笑一声,将证明身份的玉佩掷在耿玉手心:“找人好好跟着那姑娘,必然有用。” 作者有话要说:  裴谨:没跟夫人见面的第一章 ,想她,想她,想她。 沈姣:准备跑路的第一天,着急,着急,着急。 第15章 剖白 耿玉虽不明白裴谦的意思,但到底叫人拿着玉佩悄悄跟着苏蓉雪。 夜间,裴谦靠在椅子上歇神时,耿玉弓着腰走进来:“主子,人救回来了。” “哪里救的?”裴谦把手上扳指卸下来,扔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响。 耿玉犹豫了片刻:“……醉花楼。” “是她的风格。”裴谦睁开眼,“带进来吧。” 耿玉一抬手,两个小厮便抬着一个麻袋放在了屋里。 那袋中的人似乎被捆住了手脚,塞住了唇齿,只能拼命扭动,发出些呜呜咽咽的细微声响。 裴谦走过去,漫不经心地割开麻袋口的绳索,就见苏蓉雪挣出来,眼底的惊恐之色一览无余,嘴里还喊着:“我不接客!我不接客!” “没事了。”裴谦取下她口中塞着的棉布,看着她带着泪光的眼眸,用指腹替她拂去了脸上泪痕。 苏蓉雪神色一滞,轻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裴谦抬起她的下巴,眼神充满了掠夺的危险性:“东宫里可还太平?” 苏蓉雪就着裴谦抬起她下巴的手掌,抬起一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眼凝望他,粲然一笑:“那就看,殿下是不是愿意给奴婢想要的东西了。” 裴谦眉眼间的严肃淡去,张口吻住了苏蓉雪鲜红的唇,将人压在桌上。 且说自昨天裴谨听了沈姣姐弟的那番话,便心中发堵,一夜都睡不安稳。 每每醒来,便唤赵应来问:“什么时辰了?” 有时一个时辰间竟能问上七八回。 折腾了两个时辰,终是赵应满怀歉意地去敲了沈姣的房门。 “沈姑娘,殿下实在睡不安稳,能否请您过去看上一眼?一眼就成。” 沈姣点燃烛火,看着还在熟睡的挽青,悄悄走出去。 赵应看她素着一张脸,未施粉黛,如瀑般的黑色长发也只简单挽起,露出一截细长白皙的脖颈,知道她方才必然已是睡下了。 只好苦着一张脸向她表达歉意:“殿下一向睡得踏实,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劳烦姑娘了。” 沈姣摇了摇头:“无妨,这是沈姣分内之事。” 她举着烛火,轻声推开裴谨的屋门。 裴谨侧身向里躺在床上,听见响动,便以为是赵应,懒懒问道:“什么时辰了?” 沈姣走到裴谨床边,护着手中蜡烛重燃了一盏角灯,而后回道:“丑时刚过,殿下接着睡吧。” 裴谨这才知道,进来的原不是赵应,而是沈姣。 他斜靠在床沿,瞧着沈姣拿着银剪子将角灯里的烛花剪去,露出一截皓腕,雪白雪白的。 被烛火温和莹润的光照着,更平添了一股动人的媚态。 他悄然起身,从背后环住沈姣,下巴牢牢抵在她的颈窝。 沈姣被他猛然圈在怀中,身子一怔:“殿下……” “别怕,我什么也不做。”裴谨伏在她肩头,似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可有难以实现的愿望?” 许是风大月明的缘故,沈姣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裴谨环在她腰间的手忽然覆在她掌上,按灭了角灯里烧得正旺的那簇火苗。 屋内瞬间暗了下来,一切都沉浸在寂静清冷的夜里,唯有窗前,那倾泻而下的月光照亮了这黑夜的一角。 裴谨的手带着她的掌心合拢,微微笑道:“今晚风大,月色却美。今日不可能的愿望,对着明月一言,或许明日便如愿以偿了。要试试吗?” 沈姣被这乐观的说辞引得勾起嘴角。 世人总爱如此蒙骗自己,明明是无稽之谈,却偏偏讲得确有其事一般。 只可惜她的愿望,便是再来十个灵验的月亮也未必能实现。 同弟弟一起脱离东宫,谈何容易? 然而,看向裴谨那带有期待的目光,沈姣还是像模像样地许了一回。 许完后,沈姣出言催促裴谨:“夜深了,殿下安睡吧。” 裴谨也不反驳,由她半扶半牵着走到床边。 然而沈姣却忘了那小小一处台沿的威力,脚抬得不够高,脚背勾住了台沿,整个人便扑向了那张乌木镶金的拔步床。 到底还是裴谨再次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身,将人一翻,面朝自己带了回来。 岂料沈姣原以为自己必摔无疑,混乱中向后撤了一步,裴谨揽的太快,她来不及收步,反而再次磕在那台沿上。 连带着裴谨一同倒在那拔步床上,发出咚一声响。 一旁束起的帘幔被震得零零散散飘落下来,候在门外的赵应先是一惊,然后从容淡定地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道:“殿下到底还是未通人事,不晓得怜香惜玉啊。” 裴谨的床榻向来是用上好的绒垫铺就,最是柔软,故而两人摔得并不疼。 只是……这姿势倒颇为尴尬。 沈姣挽起的秀发顺势散落开来,乌黑柔顺贴在脑后,被她压在身下。而裴谨就埋首在沈姣脖颈后的这股秀发之中,被沈姣身上淡淡的甜香牢牢包裹着。 裴谨单手将自己撑起,可薄唇却不经意擦过了沈姣的脖颈,带过一片淡淡的红晕。 沈姣红了脸,那股浑然天成的娇态便愈发勾人,尤其是那湿漉漉一双眼看过来时,更是叫人心神凝滞。 裴谨单手撑着身子隔开和沈姣的距离,可渐渐地,撑得笔直的胳膊弯了些,又弯了些……随之俯下去的还有他的脸。 他就仿佛被什么迷了心、抽了魂,就那样毫无顾忌地衔住她的唇,缓缓地和她十指相扣。 不知过去多久,裴谨才放开沈姣红得已经能滴血的唇,仰身和她并肩躺在一起。 他的肩膀要比沈姣更宽更厚,倒是挤得沈姣薄薄的肩背往那面又给他挪了挪。 “姣姣,我年幼时常听宫人说,我父皇和母后是大端朝开国以来最难得的一对恩爱帝后。可是那时,我便疑惑,倘若当真恩爱如斯,又何来宠冠六宫的荣妃娘娘?” 裴谨轻笑了一声:“老宫人对我说,那是因为荣妃娘娘生来便像极了母后。从音容笑貌到语姿步调,都像极我难产而去的母后。人们管我父皇叫做深情,我却觉得可笑。当真爱她,便知道其他人纵然再像,也终究不是她。” 沈姣默默听着,伸手碰了碰裴谨的手背,宽慰她:“娘娘若是知道殿下长成如今模样,在天之灵亦会欣慰。” 裴谨单手撑起脑袋,看向沈姣:“那姣姣说,我长成什么模样了?”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①往后,或许还会骑马倚斜桥,引得满楼红袖招。②” 沈姣微微笑了一下,或许不用往后,只要裴谨愿意撇了自己那寡淡的性子,如风流诗人一般自京都街上打马而过,又何止是满楼红袖招,只怕是满京红袖招,还不知道就此成了多少女郎的闺梦中人。 裴谨在她额间勾起指节轻轻一敲:“你倒是大方的很。” “大方什么?”沈姣没留意脱口而出,意识到裴谨那促狭的意思,所幸侧向另一面,再不搭话。 裴谨也没再招她,她不知不觉就这么抱着被子、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等裴谨再探头来看时,沈姣的呼吸已经绵长而均匀,吹得脸庞那一缕秀发时起时落,有趣的很。 裴谨摇了摇头,替她将头发别在耳后缓缓道:“你倒是对我放心的很,也不怕……” 他将被子给沈姣掖好,想起方才和她说的事情,忽然伏在她耳边道:“无人像你。” 从屋内踱出来,裴谨站在门口看月亮,硕大的圆月挂在空中,明亮清澈。 赵应凑上来问:“您不歇在里面吗?” “歇在里面,赵应,你想孤做什么人?母后的教训孤记住了,你却忘了吗?”裴谨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孤不想做第二个父皇。” 赵应默然:“是老奴疏忽了。” 他们皇后娘娘,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女子,十几年后,她的儿子亦长成了她所期许的模样。 赵应看着裴谨,眼里不觉淌出泪花:“娘娘一定欣慰。” 不知看了多久的月亮,裴谨忽然问道:“沈沐阳的伤好全了吗?” 赵应用衣袖偕了眼泪:“老奴今日去看过了,沈郎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殿下可是要替他安排职务了?” “明日,先叫他到校场等孤。”裴谨往院中走了两步,“孤去书房睡。” 然而还没等赵应给裴谨收拾好床铺安置,便有加急的圣上口谕从东宫门外一路传来。 “禀太子殿下,陛下召您即刻入宫回话。”小黄门跪在裴谨脚边,脑袋低低垂下来。 裴谨看了赵应一眼:“瞧,才罚了林氏没几日,便有人等不急了。” “殿下——”赵应心知不妙,几番想劝裴谨称病,可是都被裴谨眼神挡了回来。 裴谨拍了拍他的肩:“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你照顾好她,别叫她知道。” “老奴明白。”赵应低低应他。 从宣华门入內宫,很快便到了皇帝所居的朝阳宫,裴谨被皇帝身边的内侍领着进殿。 还不等他跪下,一道明黄色的折子便重重砸在他肩上,而后掉在地上。 皇帝盛怒的声音传来:“朕的皇位,你想几时拿走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 郭茂倩《白石郎曲》 ②韦庄 《菩萨蛮·如今却亿江南乐》 第16章 和离 皇帝盛怒的声音传来:“朕的皇位,你想几时拿走啊?” 裴谨被那奏章砸在肩上,然而跪得笔挺的身姿却半点也没有被撼动。 仍旧如一颗松柏,直挺挺跪在殿内。 奏章再落在地面时,露出里面白色的绢面,上面清晰可见的黑字写着: 燕城大旱,天降祥瑞奇石,上刻“太子继位,万民归心”字样;滨城洪水,湖现百年甲骨,上书“得天所助,惟太子耳。”臣以为,若非天意,或太子异动,亦未可知…… 裴谨看完,语气淡漠道:“臣没有。” “滨城派去治水的官员里,有你曾举荐的三人,一个管理疏通河道,一个管理绘图方案,另一个则在救济灾民。燕城派去赈灾的官员亦是出自你引荐者居多。你,如何解释?” 裴谨仰头看向皇帝:“陛下要臣解释什么?天下万民皆是陛下的子民,朝廷官员皆是陛下的官员,臣何德何能只手遮天,笼络臣下,造此异象?臣倒疑惑,燕城大旱,滨城洪水,怎么反倒是兖州刺史巴巴地跑在前头上折子。” 裴谨站起身,将合好的折子放在皇帝的书案上:“陛下偏信则暗,便以为天下尽皆如此么?” “孽障!”皇帝盛怒,额间青筋爆出,手一扬便将书案上的折子尽数扫落。 数以百计的折子从书案上叮铃哐啷落下来,砸在裴谨脚边。 裴谨仰头看向高座之上的皇帝,目光冷淡:“臣问心无愧。” “好!”皇帝目光微敛,瞬间阴沉起来,“好一个问心无愧!若非念在你母亲的面子上,单凭这话,就够你以死谢罪。” 裴谨却从唇边溢出一声冷笑:“那便恭请圣上留臣全尸。” “另外,臣与太子妃林氏性情不和,恐生怨怼,臣恳请陛下准许和离。”裴谨俯身请命的认真架势将皇帝身边的老内侍吓得面如土色。 老内侍不由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果然见皇帝面目涨红,盛怒之气一触即发。 只得耐着性子规劝道:“殿下糊涂,夫妇之间起些龃龉也是常事。何况太子妃入主东宫才不过一月,日子还长,尚可慢慢磨合,如何就要和离呢,没得传出去叫人笑话……” “臣意已决,望陛下首肯。”裴谨丝毫不理会这劝阻。 皇帝霍地站起身,手指攥住龙椅的龙头,几乎要将那精心雕琢的龙头捏碎:“这么想死,朕就成全你!来人,把太子拖到殿外杖责五十。何时他回心转意,再叫停手!” 老内侍听见这话,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哀嚎:“陛下三思啊,五十廷杖是要了太子殿下的性命啊……我朝开国以来,断没有太子受廷杖责罚的先例啊……” 皇帝半侧过身看向跪在殿中岿然不动的裴谨,发出一声冷哼:“从前没有,今日往后说不准便有了。” “若臣受这五十廷杖不死,陛下是否即刻允准臣和离?”裴谨对上皇帝冷得吓人的眼神,心中却无半分退意。 “若你熬得住,朕自然考虑!就只怕你坚持和离的心意尚不足以撑过二十棍。” 皇帝轻蔑地扫过裴谨面容,少年人总是如此自信满满,却不知当真痛起来,还能不能这样坚定。 “与陛下无关,撑不撑的住,是臣自己的事。” 皇帝哂笑一声,随即冷下脸:“带他去。” 老内侍只好引着裴谨在殿外行刑,两个近前侍卫各执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轮番在裴谨肩骨、脊背上抽打。 一声接着一声,打得越重,声音越闷闷的不怎么响。 不过十棍,裴谨额上便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脸庞滴在地上。 “殿下啊,您就和陛下服个软。太子妃到底是荣妃娘娘亲自替您挑选,陛下钦点的,您如此岂不是打陛下和娘娘的脸么,陛下怎么肯?” 然而裴谨始终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挨着。 很快,又二十棍过去,裴谨脸色渐白,额间的汗珠也由小变大,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殿下,皇后娘娘当年拼死才保住了您,您就算是不顾及自己,也该替皇后娘娘在天之灵想一想啊殿下……”老内侍急得跪伏在裴谨身边,语带哽咽。 可是裴谨仍然半点服软认错的意思都没有。 又十棍之后,裴谨身上的衣袍已经被血水浸湿,每逢木棍落下便能听得湿衣服被砸出水般的声响。有几处更是已经血肉模糊,黏连的木棍落下来便难以抬起。 眼见着裴谨已是强弩之末,老内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窜。 “恒阳长公主到。”不远处传来小黄门的通报声,老内侍如蒙大赦,连忙去迎。 一见到长公主,便扑跪过去:“长公主,您快劝劝殿下,这再打十棍只怕是要性命不保啊……老奴如何对得起已故的皇后娘娘……” “先起来,容孤去看看。”长公主伸手扶起了老内侍,径直朝殿外行刑的地方走去。 众人见长公主驾临,只得暂停了手上的刑罚,跪下来问安。 长公主看到裴谨背上一片血肉模糊,难掩眼中痛心之色,蹲下来拿手帕替他擦去脸上汗珠:“傻孩子,这是做什么?什么能比你的性命更加要紧?” 裴谨刚要张口,就被长公主用手帕掩着塞了一粒丸药堵住。 屋内的皇帝听没了响动,背着手踱出来,勃然大怒问道:“怎么不打了?” 长公主拍了拍裴谨的手背,立刻起身:“陛下今日好生威风。” 皇帝扫过长公主的脸,盯了半晌,才道:“你今日才回京,晚上便进宫,路上着实辛苦了。” 长公主凌厉神色未退:“倘若臣妹不来,陛下怕是要活活将谨儿冤死。燕城、滨城一事,陛下可着人查验过?若陛下没有,臣妹倒是带了东西来供陛下一观。” 长公主身后的两个内侍,闻言捧上两样东西,一个是块甲骨,一个是块奇石。 长公主拿起甲骨,用手帕细细擦拭上面的灰尘,就见原本光洁如新的甲骨显出“得天所助,惟太子耳”八个大字,另一边奇石也是如此。 “陛下不用疑心,这是臣妹此次进京路遇燕城、滨城时下头仆人捡到的。听闻当时两处民众多有捡到这物什的。照理说,滨城少有龟类,百年甲骨更是难得一见。何至于遍地都是?其中怕是大有蹊跷。” 皇帝捏过甲骨,在手中仔细摩挲:“你说的不错。可朕并非因此惩处太子,是太子求朕准他和离才执意要挨这五十廷杖。倒是该问问太子,此刻还继续吗?” 此刻气息奄奄的裴谨却抬头,眼中坚毅之色不减,望着皇帝道:“还有十棍,继续。” 最后这十棍打得格外艰难,每每落棍,便要带起一些血肉。每一棍,都更胜从前十倍疼痛。 打到最后,连皇帝都心生不忍。可裴谨不止不曾求饶,甚至一声都未吭过。那倔强的模样,和他母亲当真是一模一样。 十棍完毕,裴谨强撑着身子从刑凳上起身:“臣,谢陛下。” 皇帝怒不可遏地甩袖离去,长公主急忙叫人搀住裴谨,塞进自己府上的马车。 马车上,长公主忍不住出言责怪:“今日若非方砚加急来接我,你当真是要把命都丢在这里才甘心吗!” 说罢,长公主叹了口气:“东宫里旁人的耳目太多,你伤重之事不宜外传,还是先同我回公主府将养几日,再另做打算吧?” “不了,姑姑。”裴谨闭着眼靠在马车一角,微微牵起唇角:“还有人在东宫等我,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第17章 打算 裴谨回到东宫时,着实把赵应吓得不轻。 他早料到主子这趟进宫,没什么好事,但却也万万没想到弄得这样狼狈。 把人从恒阳长公主手里接过来的时候,赵应心都凉了半截。 长公主别的亦没有多说,只是嘱咐他不要张扬,尤其是伤势情况不能外泄。 赵应心里也很是明白,东宫有所损伤,就是皇室有所损伤,传出去轻则流言纷纷,重则社稷动荡。 他是看着裴谨长大的,从那么丁点大,走路都会跌跤的奶娃娃到现在这个处理事情毫不拖泥带水的年轻储君。每一步怎样走过来,他也许比陛下知道得还要清楚。 趁着夜色还深,他着人挪进书房,悄悄请了医者来瞧。 医者剪开裴谨黏在血肉上的衣料时,赵应红了眼:“殿下您这是何苦?徐徐图之也不是不行,您却明知道圣上犯疑心,还要往上面浇一把火。若是今日陛下不松口,您可怎么办?” 裴谨趴在榻上,身下垫着软枕,两臂交叠着抵住下巴闷哼:“徐徐图之?图到什么时候?再图下去,别说心了,你主子连人都留不住了。” 久浸在血水里的衣料,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去除时便格外费劲。一个不小心,便是连着皮肉一起揭下。 医者已是千般万般的小心,却架不住裴谨身上伤势之重,少不得三五处连皮带肉的揭下来。 进出给医者换水、擦汗、递药的小黄门往来不绝,裴谨皱了皱眉:“弄这样多人来做什么,是生怕吵不醒姣姣吗?撤了撤了。” 赵应摊手道:“书房离您内室那么老远,哪里就吵到沈姑娘了?” 裴谨仰头:“孤说能吵到就能吵到!” “好好好,是是是。”赵应向门外努了努嘴,小黄门们便放下手中物件,挨个出去。 期间有几个动作声音大些的,少不得又被赵应说上一句:“殿下说了,悄悄地走。” 小黄门们只好蹑手蹑脚地向外退,走回自己当值的房子时,倒跟三伏天里走了一遭似的汗流浃背。 第二日晨起的梆声刚响过,裴谨就把迷迷糊糊地赵应唤进来。 “替孤更衣。” 赵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照着往日的样子给裴谨拿了锦袍,却被裴谨打断:“今儿去校场。” “校场?一清早您去校场做什么?您这伤还没过一宿呢。”赵应话一出口,就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昨儿临走前,裴谨嘱咐了他一句约沈郎君今日去校场。 “这原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老奴去告知沈郎君推迟两日,也不要紧的。您才上过药,那伤口才稍微有点凝固的样子,再穿上着紧紧的练武服,可得勒坏喽。” 裴谨没说话,瞅了赵应一眼:“孤是使唤不动你了?” 赵应幽幽叹口气,心道:哪能啊。 手上只好放下锦袍,换了黑色的练武服来,连带着束袖,抹额一类都拿过去。 裴谨只能勉强下地,穿衣服又费了不少时间,坐着步撵到校场的时候,沈沐阳已经射完一壶箭了。 沈沐阳见他来了,也不行礼也不问好。 从另一壶里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咻得一声正中靶心,回过头来看着裴谨的眼神里像是充满了警告。 合着是把自家主子当靶心泄愤了呗,赵应心里这样想,嘴上没敢说。 这沈家小郎君自打身子好了以后,比先前看着更是孔武有力,潇洒俊朗了。 十二三岁的年纪,看着倒有十六七的样子。 也不知沈家是怎样生养的,怎的子女个顶个的好看。沈姑娘就不必说了,那一副容貌当真是倾国倾城,万里无一。光站在那里,就不知道能勾走多少郎君芳心。 也不怪自家殿下捧在手心怕摔了,揣在怀里怕丢了。 就连小郎君也这般好看,看着倒也不比自家主子差太多。 还没等赵应再想些什么,便听见自己主子装腔作势咳了一声。 “咳。”裴谨掩了掩唇。 沈沐阳似是这是才看见他们一行人一般,将弓掷在一旁,单膝跪下行礼:“罪奴沈沐阳,见过殿下。” 裴谨忍着背上疼痛,快步走过去,端着沈沐阳的手肘把人扶起来。 “孤不兴这些虚礼。”裴谨撤了手,隔着一步来远的距离打量沈沐阳。 半晌,他微眯了眼问:“我听你姐姐说,你武艺超群?” 沈沐阳咬着牙憋着气儿:“旁的倒罢了,拿的出手的只有箭术,堪堪百步穿杨而已。” “好,那便比箭术。若你赢了,孤即刻着人勾去你们姐弟的罪奴籍贯,亲自你们出东宫。” 沈沐阳满脸惊讶地看向裴谨,心中不忿,随即应道:“好!你说话算话,可别输了不认账!” 裴谨向后伸了伸手,赵应就把他常用的那张震天弓递上来,他拉开弓弦沉声应道:“那是自然。” 两人的比试的规则倒是简单,同时对准校场围墙上挂着的草靶,谁能正中靶心便是赢。 沈沐阳侧着身子看了裴谨一眼,回身在箭筒里抽了两支箭出来,一齐搭在弓上。 咻得一声,两支箭同时破空而出,却走向了不同的两个方向。 裴谨看出他的心思,待他箭矢飞出后,才从容不迫地拉弓搭箭。 此刻沈沐阳的箭矢一只已正中靶心,另一只则正正好钉在垂着草靶的那截绳索之上,草靶如他所愿地急速从围墙上下落,快得看不清靶心。 沈沐阳勾起嘴角,自信满满道:“我赢了。” “是吗。”裴谨拉满了弓弦,嗖地一声将箭矢射出。 箭矢划空而去,不偏不倚劈开沈沐阳正中靶心那一箭,继而穿过靶心一寸,将在向下快速移动的草靶牢牢钉在了围墙之上。 沈沐阳勾起的嘴角缓缓隐下去,神色变得复杂。 “我输了。”他盯着靶心,承认得坦然,“但我未必永远都输。” 裴谨放下震天弓,抬手按了按肩膀:“孤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想保护你姐姐,可要想保护好你姐姐,这样的程度还差得远。” 沈沐阳默然,拳头在身边紧紧攥起,只恨他年少贪玩,不肯下苦功,否则今日他便可以靠自己救姐姐出东宫! 裴谨继而道:“就算今日孤让你们出了东宫,凭你的功夫,能在京都如狼似虎的一群达官显贵中护得住她吗?你又靠什么让她衣食无缺?” 沈沐阳瞪红了眼:“所以就只能依靠你施舍的雨露之恩苟活是吗?” “建功立业。”裴谨负手而立,束发的丝绦随着劲风飘动,“有了功劳就会有官职,有了官职就是有了权势有了俸禄。一个月,孤给你安排最好的兵法夫子和亲自征战过的将士授课。一个月后,随大军出征边疆。” 沈沐阳听得呆住了,断断续续道:“若我当真建功立业归来,我必不会放任姐姐在东宫受苦,你……你真的肯?” “孤以储君身份向你保证,在你征战期间,孤绝不碰姣姣,亦不会强娶。一切,留待你挣了满身荣光之后再议。这样,你可安心了?” 沈沐阳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尽皆沸腾起来,再抬眼时,眼中已经染上了热血:“可以从今日就开始吗?” “自然。”裴谨颔首。 待沈沐阳离去之后,他嘱咐赵应:“东宫暗卫,拨一半护卫沈沐阳从军。任何时候,他的性命为重。” “老奴知道了。”赵应神色了然。 “过来扶孤一下,孤有些累。”裴谨招手示意赵应,可还不等赵应扶住他,他便身子一软,半跪在校场地上。 赵应这才看见,裴谨黑色的练武服背后已是一片被血迹洇湿的痕迹。 “快!快送殿下回修竹院!”赵应焦急道。 沈姣自醒来,便觉得今日的修竹院同往日不一样。 裴谨不在,赵应亦没有踪影,便是沈沐阳的屋子也是空无一人。 问小黄门到底发生了什么,各个也都是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说,只推说不知道。 不知怎的,沈姣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院外传来太子回院的消息,沈姣本能地跑出去看,就见裴谨坐在步撵之上,曾经殷红的薄唇如今几近惨白,双眼紧闭,脸上烧起一片红晕。 明明昨夜还好端端地和她躺在床上闲话家常,怎么就成了这样? 沈姣重心不稳,向后退了一步,被挽青眼疾手快的扶住才没有摔倒。 回过神来的瞬间,她吩咐道:“挽青,快,取温水来。” 几个黄门合力将太子挪回内室,赵应便找到了沈姣:“沈姑娘,殿下伤重至此的消息不宜外传。屋内就劳烦姑娘好生照看,东宫其他地方的消息老奴会派人封死。劳烦姑娘了。” “殿下对沈姣有救命之恩,公公不说,沈姣亦不会推辞,其他地方就靠公公多费心了。” 两人商量完毕,便分头行动。沈姣奔回内室,挽青已经去请医者,偌大的内室便只剩她一个。 裴谨趴在拔步床上,脸烧得通红,眉毛蹙成一团。沈姣看着,不自觉就湿了眼眶。 她捞起铜盆里的帕子,替他细细擦去额间的汗珠,小心地贴在他脸上给他降温。 再要替他换帕子时,手却被他揣在脸下怎么也不肯放。 “我给您换帕子。”沈姣哽咽道。 裴谨发白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沈姣听不清,只好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 这才听到裴谨委委屈屈道:“姣姣,不走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裴裴追妻三步法: 第一步 挨打 第二步 搞定小舅子 第三步 趁病跟媳妇撒娇 裴谨:我就是追妻界的平平无奇的一个天纵奇才罢了 第18章 假伤 她倒是想走,也要能够才行。 倒不止是过了门上那道槛,更是要过了心里那道槛。 若不是裴谨当日去了浣衣房,给她了个力挽狂澜、绝处逢生的机会,只怕这一世她就算是来回折腾了那么老久,她和弟弟也仍然逃不过那草草了结的下场。 这样的恩情,她就是给他当一辈子的侍女也都是还不清的。 她回握住裴谨勾住她的掌心,伏在他床边道:“不走,殿下说不许走就不走,好吗?” 病中的人听到这话,便如得了蜜糖般的孩子一般脸上露出难以掩盖的雀跃。 虽眼睛不睁,唇齿未开,可舒展的眉头是骗不了人的。 沈姣头一次见裴谨这副神情,叹了口气,将帕子重新投入水中打了个转,再拧干贴在他脸上。 适逢此时医者进门,打他进了门遥遥见上这样子,便不住地摇头叹气。 “老朽昨夜就说过,此伤动了筋骨,是万万大意不得的。如何殿下偏偏就是不肯好生休养,却弄得个病情加重的危势来!” 一顿牢骚言罢,医者打开药箱,轻车熟路地取出小刀,放在烛火上来回炙烤。 沈姣却听出了不对劲儿,昨夜? 裴谨是昨夜就受了伤,今日又加重了病情吗? 医者烤好小刀,顺着裴谨背上再次被黏连的衣料划过,带下衣料的同时,汩汩而出的鲜血已再次将刀面浸透。 裴谨不知道是不是被撕扯的痛了,迷迷糊糊闷哼了一声。 沈姣不忍,伏在脚踏边,拢住裴谨双手。 少女身上的香甜气息渐渐涌入裴谨鼻尖,暖暖的掌心更是极其轻柔地拂过裴谨的手背。 然而不知何故,裴谨竟然似乎比先前更痛,竟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已经给伤口上过药的医者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没有异样的伤口,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沈姣只好将裴谨的手掌握得更紧,出言宽慰:“殿下再忍忍,就快好了。” 出于对裴谨反应的照顾,医者这回更加细致小心地给裴谨包扎伤口,确保这疼痛绝对是远在昨晚之下的程度。 但是,裴谨似乎更疼了,皱着眉头,委委屈屈的样子,一度让医者怀疑自己的能力。 不过想到昨夜伤势严重都没吭一声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满脸担忧神色的沈姣,医者释然了。 左不过太子殿下如今有佳人在侧,多疼上那么一两分也是无妨的。兴许,心里还高兴得很呐。 想通这层关节,医者不给裴谨任何反馈的机会,一溜烟拎起药箱就跑了。 挽青自请去厨房熬药打下手,屋内很快便又只剩下裴谨与沈姣。 “殿下累了,且歇一歇吧。我给您倒些水来。” 沈姣站起身便要往圆桌处去,岂料刚站直身子,便被人拉住手腕,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再颤颤巍巍睁开眼,已经被裴谨捞进怀里圈着。 “孤的姣姣,真是叫人不忍心撒手。”裴谨语气里已没了先前的虚弱,反而带着不容置疑的一股强势。 沈姣懵了:“殿下醒着?那为何要做出——” “有人费劲儿做了局,得给他一个施展的机会才好。”裴谨用下巴戳了戳沈姣的颈窝。 裴谨唇齿间吐露的温热气流从沈姣耳垂划过,又酥又痒,沈姣红了脸,恨不能把自己埋起来。 她刚刚都对偷偷醒着的裴谨做了什么? “那殿下的伤也是假的了?”沈姣有些生气,手肘轻轻一顶,推开了裴谨。 裴谨捂着被沈姣手肘顶过的地方,单手撑在床上,慢慢蜷缩成一团。 沈姣回过头来看,真以为自己撞得裴谨有些疼,牵动了伤口,忙凑过来,眼里含着焦急问:“疼吗?” 裴谨不答,身子蜷缩地更加厉害,沈姣急道:“医者应当还没走远,我去叫他回来。” 刚要跳下床榻,就对上了裴谨促狭的笑意,沈姣明白过来,气鼓鼓坐在床边不说话。 裴谨捉弄得够了,又把人揽进怀里:“伤是真的,只不过不如旁人想的严重罢了。这样,姣姣还要生气吗?” 沈姣不说话,挪了一个方向。 裴谨贴上去,将人反压在身下,贴在她耳垂处问:“别气了,好不好?” 沈姣心中一阵异样,错手推开他,自顾自道:“我去和挽青熬药。” 裴谨也坐起来,看向她:“那谁来照顾孤?” 沈姣回头看他一眼:“这就得您自己看着办了。” 裴谨嘴边扬起一抹笑意,终究放了人:“行了,去吧。” 沈姣前脚出了裴谨安置的内室不多久,梁上就径自飞下一个人影来。 摇着扇子哼着曲儿,不是陆方砚还是哪个。 “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听墙角,就该先把你毒聋了。”裴谨盘腿坐在榻上,俊朗英气的眉宇间不复方才的温情,而是闪过一丝肃杀之气。 陆方砚自然不恼,左右这肃杀之气也不是冲他来的。 片刻,屋外有人应声而倒。陆方砚撑起紧闭的纸窗瞧了一眼,兴致缺缺地撂开手:“可惜了,五郎埋了这么深一个棋子在你的暗卫里,不知花了多少工夫。” 陆方砚继而道:“你这消息倒是做得逼真,母亲昨晚回来,当真给我唬了一跳。还以为,你实在命不久矣。” “不做的逼真些,他们也上不了钩。”裴谨合上眼。 陆方砚找了个椅子安坐:“我来的迟了,只瞧见沈姑娘一个身影。下次,必然当面向她问好。” “记得带礼。”裴谨淡淡扫了他一眼,“薄的我们姣姣不收。” 陆方砚玩味一笑:“姣姣?嘶,没过上几日连小名儿都叫上了,何时请我这个大媒人喝喜酒啊,总不好叫沈姑娘一直做个无名无分的婢女吧?” “威远将军沈复山是不是该回京述职了?”裴谨摸了摸束袖,将绑歪的地方纠正过来。 陆方砚点了点头:“是啊。说来,沈将军倒还是你的表姑父,又姓沈,莫非你是想——” 想通了其中关窍,陆方砚摇着扇子叹了口气:“不怪没有女郎肯嫁我。若我肯像你一般,事事操持,缺什么补什么,没有什么也要创造什么,只怕是孩子都该满地跑了。” 裴谨摇了摇头:“还早。姣姣的心,还不在我这儿。” “总之,”陆方砚拿起茶杯,遥遥向他举起,“以茶代酒,先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儿孙满堂。” 裴谨颔首一笑。 入夜,两人窝在房内下棋。 夜色深沉,乌云遮蔽着月牙,星辰寥寥,整个天空都仿佛被笼罩在一片阴沉肃杀的氛围之下。 东宫砖瓦之上,不约而同响起飞檐走壁之声。 不过片刻,数个黑衣身影便接二连三自屋顶落下,直冲裴谨的内室而来。 裴谨和陆方砚各自安心下棋,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就在黑衣人马上包围裴谨内室,要冲进来时,修竹院的四周墙沿上忽然亮起火把,一簇挨着一簇。 火把之下,是黑衣银腰带的东宫暗卫。 裴谨踱出房门,居高临下地看着院内的黑衣人,薄唇轻启:“杀。” 作者有话要说:  陆方砚:挨了50棍都没哼一下的人,你信他上个药就疼得受不了了?反正,我不信 裴谨: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微笑.jpg) 沈姣:感觉有被内涵到。 第19章 娘家 修竹院内很快弥漫起一股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前来袭击的黑衣人。 “五郎这回下了狠功夫。”陆方砚摇了摇头。 裴谨看了他一眼:“行了,做事。” 只见陆方砚换上裴谨常穿的那套龙纹锦袍,大摇大摆地坐回了屋内。 而裴谨则换上了陆方砚那标志的一套世子冠服,带着两个小厮打扮的人出了东宫。 东宫外停着的是晌午陆方砚来时乘的马车,裴谨先上了车,继而才是那两个小厮打扮的人跟上去。 三人皆在马车中坐稳后,那两个小厮打扮的人才取下遮到他们眼前的帽子。 一个生的容色无二,长眉入鬓,正是沈姣;而另一个则是眉目俊朗的沈沐阳。 裴谨拿出怀中的罪奴籍契,按在沈姣手心,长舒了一口气:“从此刻起,你们再也不是东宫罪奴。稍后,孤会带你们去见威远将军沈复山。” 裴谨顿了顿道:“他夫人曾患恶疾,病愈后于子嗣无望。他是孤的表姑父,暂时将你们记在族谱上并不是难事。有了这重身份,你从军也更便宜些。” 裴谨言罢,看向沈沐阳。 沈沐阳察觉到裴谨的视线,满怀愧疚地看向他:“今早,我并不知你有伤。若知道,我必不会强要和你比武。” “无妨,左右你是输给孤了。”裴谨扬了扬眉,说不出的暗自得意。 沈沐阳轻哼了一声:“我说过,我未必永远会输给你,你且等着瞧!” “阿阳。”沈姣唤了一声,沈沐阳这才收了声。 裴谨看着沈姣神思不定的样子,问道:“他还小,好胜心强也不是什么坏事。可自中午告诉你计划,你便一直如此心神不宁,又是在担心什么?” 沈沐阳识趣地转过头,倚着马车一角假寐。 沈姣垂着头,手指节在衣摆处来回打转。车内安静的只能听见马车车轮咕嘟咕嘟轧过地面的声音。 “殿下给的,于我们姐弟而言太过贵重,沈姣是怕会连累殿下。” 不做罪奴重获自由沈姣上辈子连着这辈子,几乎做梦都想。 可裴谨先是救他们,再是替他们筹谋新的身份,便连沈沐阳的路都一并替他筹谋得当。 这样的事或许平日看来并不打紧,但在沈姣亲眼见过横在修竹院满地的刺客尸首后,她意识得到裴谨的位子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坚不可摧。 一旦她们姐弟的事情暴露,很难不成为对方针对裴谨的把柄之一。 裴谨恢复血色的薄唇勾起一个清淡的笑意,初初显露着储君之威:“只要我不想,没人能连累得了我。” 马车一路行过长乐门,靠着陆方砚的腰牌顺利出了城。 行不过二三十里路,便和威远将军沈重山的队伍会了面。 沈重山一向讨厌繁文缛节,每每进京述职,不过是带上夫人并几个不可或缺的小厮。其余的辎重一类,皆是不曾随行。是以他的队伍看起来并不像达官显贵之流。 “表姑父。”裴谨下车,冲着早已等候在旁的沈重山作揖。 沈重山虎背熊腰,一看便是长年累月行军打仗之人才有的体格。他豪爽地迈上前两步:“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中午收到你的信来,我便提前候在这儿,就怕错过了。” “表姑母。”裴谨冲着沈重山身侧端庄站着的妇人也是一拜。 “好孩子,快起来,这是要折煞我了。”妇人扶起裴谨,目光却流连在沈姣和沈沐阳身上。 裴谨挪开步子,让两人上前给沈将军夫妇见礼。 四人目光碰触中,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一分惊喜,然而都暗自压下了。 沈夫人拉起沈姣的手,满意地看向裴谨:“我这一生子嗣缘薄,原以为再也不能有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如今看着沈姑娘,倒似当真与我有缘一般。这个忙,表姑母定不推辞,更要好好地谢谢你。” “表姑母客气了,这份情谊,谨定当铭记。”裴谨拱手,“至于一应花费,皆由东宫——” 沈夫人拍了拍裴谨的肩,嗔道:“傻孩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威远将军府难道连一双儿女都养不起吗?再这样,表姑母可是要同你生气了。” 沈将军看着天色,郑重道:“殿下放心,我沈重山定会对他们视如己出。您夜来出城,回去又要耽搁一阵子,再晚些怕会引那些腌臜东西疑心。” 裴谨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沈姣,这才只得告辞。 沈姣瞧着裴谨的背影,回头看了一眼沈夫人,沈夫人笑道:“若要道别,此刻还来得及。再晚些,就得到我们进京后了,人多眼杂,真说些什么也不方便。” 有了沈夫人的默许,沈姣便三步两步追了上去。 裴谨似乎料到她会来,让马夫将车拉得远远的,自己和沈姣并排走在并不甚明亮的月色下。 密林中不时传来几声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像是把暗夜撕开了一道光明的口子。 “孤说过,对着月亮许愿,一定能心想事成。如今,姣姣心想事成了吗?”裴谨执着马鞭,指腹从竹节样式的握手处缓缓向上绞住鞭身,清清朗朗地冲沈姣一笑。 他的眉眼皆如月牙般弯起,笑意凝在脸上,倒叫人品出一股高山融雪的味道来。 “殿下做了这么多,可事到如今,沈姣仍然不明白,您要的到底是什么?” 沈姣敛了眉眼:“若说您要的是我,可在东宫之内分明有那样多的机会,您都没有应承。所以,我不明白。” 裴谨停住脚步,弯下腰平视着眉目皆如画般的沈姣,双手贴在她耳侧的鬓发之上,伸手用拇指替她抚平了紧蹙在一起的眉头,然后缓缓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道: “孤要的不是你感激不尽,情愿结草衔环的报恩,而是你真正的喜乐安康。” 真正的……喜乐安康。 裴谨走后,坐在沈夫人的马车中时,沈姣仍忍不住回想起裴谨的这句话。 等再回过神来,马车已经行到了沈将军夫妇落脚的驿站。 “有常,带侍卫将我和夫人的房间围住,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如有违逆者,许你军法处置!”沈将军翻身下马,语气之严厉领侍卫有常一震。 然而无需多问,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 沈沐阳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然后搬来垫梯,扶着姐姐和沈夫人接连下车。 四人走进房间后,彼此紧绷着的神经才略略松懈下来。沈沐阳自窗边、门边尽皆巡视过一遍之后,这才回到房间中央,同着沈姣一起向沈将军夫妇跪下去。 “姣姣、阿阳,当真是你们吗?”沈夫人话才说完,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落下来。 沈姣哽咽着点了点头道:“干娘,是我们。” 沈夫人拉住沈姣的手,边哭边道:“当初听说南阳出事,我们连夜便赶过去,希望至少能替你爹娘保住你们俩。谁曾想,等我们赶到时,只听得南阳侯府亲眷已皆尽处死的消息。而你家奴仆更是全部被打散罚没,连个知情人都找不出。” 沈姣默默垂泪,沈沐阳也是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地上。 南阳侯府一夜倾覆,那场面她现在都始终无法忘怀,只有乍然而起的哭喊嚎叫和令人不住反胃恶心的血腥味,就像是寂寂无言的暗夜,永远看不到尽头。 “我与夫人暗地查访了大半年,才终是相信你们当真随着威兄而去,尤其是夫人,更是自责许久。却不曾想,今日竟叫我们这样遇上!可见天公也是怜惜威兄!” 沈重山揽过伤心不已的夫人,宽慰道:“夫人,如今两个孩子安然无恙,该高兴才是!” “是是是,”沈夫人闻言抹去脸上泪珠,换上笑颜,“快都起来,我们日久未见,该聊些高兴的才是。” 沈沐阳和沈姣这才被拉着起来,沈夫人瞧着沈姣笑道:“我们姣姣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放眼京中,当真难有可以匹敌的。阿阳也是,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看着虽然不如从前健壮,但性子却是眼见的和你姐姐一发坚毅了。” “这性子好!将来从军打仗,要得便是这样的人才。”沈重山顿了顿,还是问道:“姣姣和阿阳莫嫌干爹多事,时值多事之秋,咱们不得不处处谨慎。你们同太子究竟怎样结识?他对你们的身世知晓多少?” “干爹莫怕,我同姐姐在外从来不提及此事。一路也都是谨言慎行,太子想来只当我们是普通罪奴,并不曾知晓我们的身世。至于如何结识——”沈沐阳喉头发干,看了看姐姐。 沈姣接过话头,看向忧心忡忡的干爹干娘:“先前阿阳被人重伤,我为了替他找医者救命,所以代替东宫魏良娣去侍寝,却被留下做了贴身侍女。也是这样,结识了殿下。” 屋内一时气氛尴尬,沈夫人拍了拍沈姣的手背: “姣姣不要担心,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说来若是我同将军早些到了南阳,你们也不必受这一遭苦。如今既是已回到咱们自己家里,过去的便都过去了。往后,有威远将军府替你撑腰,绝无人敢轻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姣姣终于又有娘家撑腰啦嘿嘿 第20章 团宠 这夜过后,威远将军沈重山便多了一对在边疆时便养在膝下的养子养女。 进京这日,沈夫人一改多年来的简朴作风,启开自己随行的嫁妆箱子,将原本就美得不可方物的沈姣打扮得更加美艳动人。 “这百花钿头裙还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上面是双面绣的百花钿,针脚细密,绣法精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盼望着得个女儿好不辜负了。如今,给了姣姣正正合适。还有这支步摇,这是前年皇上赏下来的贡品,整个大端怕是独一份的。不若,再添个臂钏可好?” 看着沈夫人兴致高昂,再装扮下去只怕是要把进京的时辰都给耽误了,沈姣忙拉住她的手道:“干娘,够了够了。再这样穿戴下去,只怕是要让京里的贵人笑话坏了。” “谁敢笑话,我威远将军府的女儿,还断断轮不到他们碎嘴。我瞧着就很好,就是要好生压压那些个夫人的气焰,叫他们知道我们府上的姑娘绝不是好欺负的。也省的她们想着你非亲生,背地里给你眼色瞧。” 但到底沈夫人也觉着沈姣说的有理,装扮美人就要适中,过于隆重反而显得俗气,过于简朴又难免寡淡。如今这个样子,不浓不淡倒是正好。 沈家的车马按着礼部拟的时辰进了京,不停歇地紧接着进宫。男眷在前朝回话,女眷则入了内廷觐见后宫娘娘。 今日是在外官员统一述职的日子,后宫接待女眷不少,所幸便一起举办了个花会。各家贵夫人坐在一起赏赏花,品品茶,间或听得哪家姑娘出挑相看一番,也算是成全姻缘的好事。 沈家女眷来得并不算早,是以沈夫人携着沈姣入内请安时,倒是引得周围已经三三两两闲聊开的贵夫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沈夫人不是身患恶疾,于子嗣无望么,她身边这个是……” 早有另一位夫人接过话头:“你这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些,这是沈将军夫妇在边疆收养的女儿,听说还有个养子今日跟着沈将军在圣上面前回话呢。” 有夫人摇着团扇凑过来:“这十几年都没见养个别人家的在身边,怎的,就这一年功夫竟不知打哪儿找了这么大个姑娘养在身边,能亲近得了吗?” “亲不亲近有什么要紧,没瞧见那姑娘的姿容仪态么,摆明了是专门照着大家闺秀的样子□□的。只怕是沈家,是想攀门顶高顶高的姻亲呢。”消息最为灵通的那位夫人撇了撇嘴,“到底是习武的家族,半点遮掩也不要,真是羞人。” 几个夫人捂着嘴一起笑了一场,也就把这事情放下,谈别的去了。 沈夫人听得心里冒火,却被沈姣拽拽袖子,小声劝住:“干娘何必同她们一般见识,太后并各宫娘娘还在里头等着呢。咱们不能失了礼。” “瞧我,都气糊涂了。”沈夫人揉了揉眉心,“咱们自去问安,不理她们这些酸话。” 两人走进湖心的听风榭,四周垂下来的帘幕帷帐便被宫娥们一层一层掀开,露出一条只够一人穿行而过的通道来。沈夫人和沈姣一前一后从这通道进去,宫娥们便又将帘幕掩下来。 听风榭原是赏雪的亭子,特意建造的宽敞透风,好将冬日湖面结冰,雪花飞扬之景尽收眼底。 只因太后素来身子孱弱,吹不得风,是以才在炎炎夏日也层层叠叠裹了一圈的纱帐挡风。 为了降温,榭内用三脚铜鼎拢了冰慢慢化着,很是凉爽。 榭内正中,着翟衣翟冠的正是太后,而分别坐她左右两侧的则是皇帝的宠妾荣妃和嫡亲妹妹恒阳长公主。 “臣妇威远将军内眷沈安氏携养女沈姣拜见太后娘娘,荣妃娘娘,恒阳长公主殿下。”沈夫人跪在前头,沈姣离她半步跪在后头。 太后与沈夫人的父亲便是表亲,更是从小瞧着沈夫人长大的。忙叫身边的嬷嬷将人搀起来:“你这丫头,怎么年纪越长倒越和哀家生分了?” 沈夫人一笑:“在外同太后娘娘是君臣,今儿也不是家宴,礼数费不得。” “听听,越发牙尖嘴利了。”太后指着沈夫人乐呵呵一笑,目光随即扫到了她身后娉娉袅袅站着的沈姣身上。 太后嗔了沈夫人一眼:“不懂事了,不给大家伙儿介绍介绍,倒叫小辈站在哪儿搭不上话。该罚,该罚。” 沈夫人这才挽着沈姣的胳膊,把人向前拉了一步:“老祖宗别怪,这是我年前才在边疆认下的女儿,小名唤作姣姣的。今儿特地带进宫来,给您也高兴高兴。” 恒阳长公主忙插进话来:“表姐一向是个眼光顶好的,母后瞧瞧,这姑娘通身的气派活像是和表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太后笑容满面地朝沈姣招了招手:“来,到哀家这儿来。” 沈姣先是福了福身,才走到太后身旁蹲下身子,抬起脸叫太后瞧的清清楚楚。 太后远远瞧着只觉得沈姣是个美人,如今她一抬起脸,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了。连素来以美貌宠冠六宫的荣妃都从歪坐绷直了脊背。 的确是美得太动人心魄了,太后在宫里数十年,的确不曾见过这样容色的姑娘。便是先皇后宁氏,只怕也要逊色上一两分。 太后保养得当但仍旧看得出岁月痕迹的手指拂过沈姣的额发,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阿宁那时,额发也是这样高,你这孩子,真是生了一副福相。” 荣妃冷淡地瞥了一眼沈姣,继而恢复了原先歪坐着的姿势,所幸她是这一大家子里的外人,沈姣便是美成了天上的仙女儿,也与她无关。 “太后娘娘过誉了,臣女万万不敢与先皇后比肩。也就是太后娘娘福泽庇佑天下,宽待后辈,不嫌弃臣女陋质罢了。”沈姣言罢,冲着太后微微一笑,温顺又可人。 太后被勾起的那点伤心劲儿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冲着沈夫人使眼色:“你这养女收的好,小嘴和你一般抹了蜜,说的哀家心里甜丝丝的。来人,把前儿皇上送来的那副千山飞鸟图赏了沈姑娘。” “臣女谢太后赏。”沈姣谢完,外头便有个小宫娥来报,说是尚书夫人在外头等了许久了。 沈夫人也就带着沈姣告退出来,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喜悦,她偷偷凑到沈姣耳边道:“干娘就说我们姣姣谁见了都会喜欢的不得了。千山飞鸟图可是传世的宝贝,统共就这么一件真迹,现下就在你手里了。” 沈夫人刚从听风榭出来,便见闺中就交好的几位夫人朝她招手过去。她也不想拘着沈姣在身边听她们这些妇人聊家长里短,便放她四处走走,赏赏花聊聊天什么的。 沈姣无心同其他贵女套近乎,其他贵女也看不上她这个威远将军府养女的身份,沈姣所幸乐得自在沿着那一路开得正好的凌霄花欣赏过去。 沿途赏花的人越来越少,等沈姣赏完这一片要转身时,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又往里走了两步,果然听到那哭声更胜刚才。 “是有人困在假山里面了吗?”她拨开最有可能藏匿人的假山上的花株,轻声问道。 里面被困住的孩子似乎听见了她的问话,哭的震天响:“呜呜呜呜呜呜救——救命哇,有大狼要吃……吃我呜呜呜!” 浓重鼻音下的话语沈姣没完全听清,但求救的意思却是十分明显了。 沈姣顺着假山走了一圈,只见那假山背后有个圆洞口,大小估计刚刚好能让孩子爬进去,便尽力把手向里面伸去:“你能看见我的手吗,快抓紧,我拉你出来。” 孩子抽抽噎噎地声音传来:“我……我抓不住。” “再试试。”沈姣踮着脚,把胳膊又往里塞了塞,这次准确无误地感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牢牢攥住了她的掌心。 她怕伤着孩子,一手压在假山的石壁上,一手轻轻地往外拖人。 等人被她完全从圆洞口拖出来,她才看清,这是个约莫四岁大的小男娃娃,长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白白圆圆的脸上糊上了灰,黑溜溜的眼睛看到沈姣的一瞬间就哭着扑过来,嗷嗷地边哭边抽气儿。 沈姣猜测这大约是那家夫人带进宫,一时不慎走丢了的小公子,便把人抱在怀里问:“姐姐带你去找家人好不好?他们一定急坏了。” 被沈姣抱在胳膊上的小团子紧紧搂着沈姣的脖子,小脸埋在沈姣肩上,委屈吧啦道:“呜呜呜……姐姐带我去找舅舅。” “好好好,不哭啦,姐姐带你去找舅舅。”沈姣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小团子,看着小团子把帕子在脸上一通乱揉,揉得眼睛红彤彤,鼻子红彤彤,脸颊也红彤彤的,更可爱了。 顺着小团子指的方向,沈姣绕过御花园,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藏在假山之中的凉亭前。 那凉亭中有两人执棋博弈正酣,沈姣本想放小团子自己过去,谁想小团子一嗓子就嚎出了声:“舅舅!” 被他唤作舅舅的男子身姿一怔,回过头来,竟是裴谨。 第21章 会面 裴谨看到怀里抱着小团子的沈姣, 也是眉目一怔,继而放下夹在指间的棋子,朝着两人走过去。 沈姣有些不自在, 飞快地将怀中的小团子放下地,蹲着和他告别:“既然已经找到你的家人了,那姐姐就先走啦, 再见啦,小团子。” 沈姣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头发, 水汪汪的眼睛弯成月牙状, 笑着和他挥了挥手。 小团子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向她,摇了摇衣摆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呀?” 沈姣拉出他的掌心, 在他暖暖嫩嫩的掌心里写下一个沈字。 小团子瓮声瓮气道:“沈——” 沈姣又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姣”字, 可是却令小团子犯了难:“啊——这个是——” “姣,姐姐叫沈姣。”沈姣说完,余光瞥到裴谨的衣角离她只有两步远。 心想断然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又要被裴谨抓住了。 便从容地起身打算扭头就溜, 却不想她刚要站起来, 就被身旁眨着无辜大眼睛的小团子吧唧一口亲在酒窝上。 只听小团子拍着胸脯道:“姐姐放心,彦儿亲了姐姐, 一定会对姐姐负责的!等彦儿再长大一点就去你家提亲!” 沈姣被小奶包这一串说辞打得措手不及,忍俊不禁地刮了刮他的鼻头:“你叫彦儿吗?可是你还这么小, 等你长大, 姐姐都老了。到时候,你就不喜欢姐姐了。” “不会的!姐姐老了也是最好看的姐姐,彦儿不会不喜欢姐姐的。我们拉勾勾!”小团子再次将自己的小胸脯拍得响亮,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很可靠。 然而还没等他伸出自己的小拇指, 就被黑脸走来的裴谨拎起了衣领,喜提腾空之旅。 “舅舅!你干嘛呀,我还没和沈姣姐姐拉勾勾,你快放我下来!”小团子四肢在空中乱晃,肉嘟嘟的小脸一颤一颤,眉头一拧,把前两天夫子教的“气急败坏”演绎到位。 裴谨低头凝视手里的小团子,虽说平日叫什么也不打紧,但辈分可不能乱,真要叫沈姣姐姐了,自己成什么了? 话本里差辈分祸害小姑娘的大反派吗? 想到这儿,裴谨声音微扬,坚定道:“叫姨姨。” “不要不要不要,就是姐姐就是姐姐!”小团子拼命挣扎。 裴谨丝毫不心软:“她不会和你拉勾勾的。” 小团子立刻充满了警惕地看向裴谨,小吼一声:“为什么!” “因为啊,她喜欢的人是舅舅。”裴谨洋洋得意地看向手里的小奶包。 下一刻,就听奶包“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红彤彤的脸颊往下滚,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在后头凉亭坐了半天的陆方砚终于看不下去了,握着纸扇走过来,从裴谨手上抱走了这个小哭包。 边哄他边挤兑裴谨:“彦儿乖,不哭奥。咱们长大比舅舅好看,比舅舅有才华,就可以把姣姣姐姐抢过来啦,对不对?” 小哭包果然立刻止住了眼泪,眼巴巴地看向沈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姣姣姐姐拉勾勾,等我长得比舅舅好看,比舅舅有才华的时候,你就要喜欢我奥。” 沈姣哭笑不得地越过木桩一样横在中间的裴谨,将纤细的小拇指和小哭包的勾起来,末了两人还重重地按了一下大拇指。 裴谨觉得,自己刚刚结了痂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他看着罪魁祸首陆方砚,刚刚缓和的脸色再次黑到了谷底:“我瞧今日贵女来得不少,是该提醒提醒姑母,替你选位世子夫人陪在身边,免得你到处惹是生非,你觉得呢?” “别别别,不兴公报私仇啊。彦儿,走,咱们去太后奶奶那里吃糕点好不好?” 小团子看了看陆方砚,眼前浮现出花花绿绿的糕点们,痛快地点了点头,把刚才的“夺妻之恨”早就抛在脑袋后头,乐呵呵地被抱走了。 沈姣起先还笑着,见陆方砚把小团子抱出去好几步后才突然意识到,这下可又只剩他们俩。 说时迟那时快,沈姣当即就想悄悄告退,哪知脚还没往后撤上一步,就被裴谨伸了胳膊拦下:“怎么办,我好像有点生气。” 裴谨扬起脸,看着他的姣姣。眼里澄澈得能投出沈姣的身影来。 沈姣清了清嗓子,答非所问:“夏日炎热,殿下心情烦闷也是正常的。不若让赵公公在茶里兑些清热去火的物什,火气自然不治而愈。” “你啊——”裴谨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问道“沈将军夫妇对你怎么样,都还习惯吗?” 沈姣冲他福了福身,这才回他:“沈将军夫妇待我很好。虽然殿下一点不想要我的报恩,但到底还没有亲自向你说声多谢。阿阳把那天在校场里你对他说的都告知我了。多谢你这样替他筹谋,也多谢你这样替我思量。” “我是说过不想要你结草衔环的报恩,可却从没说过放你出东宫就是放鱼儿回了海。像彦儿说的那样,这样漂亮的姐姐,必然是要娶回家好好宠着的。” 裴谨笑了笑,把挡在她面前的胳膊放下来:“回去吧,别让沈夫人等急了。” 沈姣转身走了两步,忽又扭回头看着裴谨道:“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不妨事,送你出城后虽发了两日高热,但现下也已经痊愈。背后的伤口也都结痂了。”裴谨立在假石之中,身姿格外笔挺,“等和离的旨意过了门下省审议,递到中书去,我便又是孑然一身了。” 这话活像是在跟自家夫人报备什么,沈姣跺了跺脚转回身去:“你孑然一身与我有何相干,我回去了。” 待她从假山的凉亭里走出来,按原路返回听风榭时,沈夫人也恰巧和诸位姐妹聊到尽兴,准备告辞出宫了。 两人相携向出宫的方向走去,沈夫人见沈姣面色微红,悄悄问她:“可是去见太子了?” 沈姣刚要反驳,就听身后传来了荣妃身边内侍的挽留声:“沈夫人,沈姑娘留步,咱们荣妃娘娘请二位去合欢宫坐一坐。” 沈夫人素日同后宫来往不多,荣妃又向来眼高于顶,原本也没什么交情,如今倒突然请她们去合欢宫坐一坐。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夫人顿了顿笑道:“劳烦这位公公跟荣妃娘娘回禀一声,今日臣妇实在是身子不适,恐怕病气过给娘娘,倒玷污了娘娘的合欢宫。不若改日,我再单独来觐见娘娘请罪如何?” 说着便要将手上扳指褪下来塞给这位公公。 可那公公软硬不吃,瞧着沈夫人道:“夫人,此刻圣上也正在合欢宫内。您身子抱恙怕染给我们娘娘倒不打紧,要紧的是可别因此拂了陛下的面子才好,失了圣心到时候再连累了前朝,找谁说理去。您说是不是?” 荣妃这是非要见她们不可了,沈姣握住沈夫人的手,上前回道:“那便劳烦公公前面带路了。” “沈姑娘这才是识大体,明礼数的大家闺秀。”那内侍阴阳怪气笑了一声,自在前面领路。 荣妃素来得宠,合欢宫的建造用度打眼一看便强上其他宫殿数倍。 各种珍宝器物,琉璃翡翠一类饰品更是数不胜数,便是宫中的梁柱也是比照着皇帝的明德宫建造。中心镂空,以便夏日添冰去暑,冬日添碳取暖。 合宫之中,也就是这里有这样的殊荣,足可见荣妃盛宠至何等地步。 而本该在前朝接见述职官员的皇帝,此刻正坐在殿首揽着荣妃喂葡萄。 沈姣暗自心惊,却只能强压住心头思绪随着沈夫人一同跪拜下去。 尚不等两人重新抬起头,便听得荣妃既娇且媚的声音柔柔问道:“沈姑娘,你可有意中人啊?” 第22章 指婚 “沈姑娘, 你可有意中人啊?” 这句话陡然炸响在沈姣耳边,令她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若答有,便免不了被荣妃追根究底的问下去;若说没有, 她纤细的十指扣住了地面上铺着的波斯地毯紧张起来,她捏不准荣妃究竟是要给她指婚,还是用她来邀宠献媚。 但无论哪一种, 于她而言都是飞来横祸。 思量再三,沈姣怯生生开口:“臣女……年纪尚小。” 沈夫人瞬间明白了沈姣的意图, 开口附和道:“臣妇这个养女, 堪堪十六,心思还都在姐妹间的玩意儿上。臣妇尚且想多留她两年,再挑好的郎君也不迟。” 荣妃没接话, 倒是皇帝噗嗤一声笑出来:“表姐说笑了, 你这养女不小了,荣妃在她这个年纪就已入了宫,常伴朕身侧了。” 裴谨今年不过堪堪十七,而荣妃膝下所出的五皇子已是十六。 如此算来, 尚在先皇后怀着裴谨之时, 陛下便已宠着从语姿步调到神态容貌都像极了先皇后的荣妃。 沈姣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那夜和她并肩闲话家常的裴谨, 远比她那日看着的更加难过。 那些云淡风轻的话,他大约是从小就开始琢磨的。 琢磨了十七年, 才那样事不关己似的说出来, 像讲别人的故事。 “荣妃娘娘年少盛宠,旁人是羡慕不来的。”沈夫人扯着笑脸,艰难地转圜。 荣妃看着还跪着的两人,娇手在皇帝胸口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嗔道:“陛下,您也不提醒臣妾免礼赐座,倒叫臣妾做了坏人了。” 皇帝这才注意到两人还是跪着回话的姿态,于是忙吩咐平身赐座。 沈姣刚刚坐定,便听荣妃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既是年纪尚小,想来必然是没有意中人了。陛下,上月初太子娶了新妇,连带着祖制定下的良娣一类也都择选了。如今,臣妾瞧着谦儿越发没个正形,也很该娶位正妃管他一管。” 到底是把话头引导这里来了。 沈姣在心中微微叹气,面上却不动声色。 “臣妾瞧着,沈姑娘就很是不错。”荣妃笑意盈盈地看向坐定的沈姣,眉目间倒真是同和蔼长辈看着小辈的神情一模一样。 然而几分出自真心,只怕是连最小的秤砣都称不出。 “臣女蒲柳之质,得蒙天恩被沈将军夫妇养在膝下,已是高攀。断然不敢心生妄念攀附皇室。”沈姣跪在椅子边叩了头。 “其实只要本宫和陛下满意,所谓家世、出身皆不要紧,更无论高攀与否,陛下您说是不是?”荣妃一双媚眼看向沉默的皇帝。 皇帝盯着沈姣,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到底还是要看谦儿的意思。夫妇和睦,才能万事顺遂,子嗣兴旺。” 荣妃笑了笑,对着皇帝嗔道:“这有什么难?” 继而用柔若无骨的手指点了一个宫人道:“你,去请五殿下过来。” “五殿下尊贵,且是外男,臣妇等还是回避的好。”沈夫人执意争辩。 然而皇帝却遥遥看向她,不辨喜怒:“表姐客气了,你与朕是表亲,五郎也算你的侄儿。” 沈夫人还未出口的话终是被噎回了嗓子眼,她私心是不想沈姣同皇室有半点牵扯,原先姣姣与太子结识便也罢了。 如今,又有荣妃替五皇子提亲,这是生生逼着沈家在夺嫡之争中站队。 “沈姑娘先起来吧,没得叫人以为是本宫欺负了沈姑娘呢。”荣妃投下来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扫过了沈姣略显苍白的脸色。 沈姣只好重新坐回座椅,然而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面对荣妃和皇帝的权势,她根本没有资格说不。 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了素未谋面的五皇子身上,但愿他眼高于顶,看不上她将军府养女的身份。 不过片刻,一身蟒纹红衣的五皇子便从殿外阔步而来。 皇帝很是高兴的样子,伸手介绍道:“谦儿,过来见过表姑母和沈家妹妹。” “表姑母。”裴谦先是拱手向沈夫人行了礼,然后目光才转到沈姣这里。 他微挑的剑眉动了动,眼神忽然亮了一分,冲沈姣道:“沈家妹妹好。” 沈姣起身冲他还礼,一抬眼便对上他绷紧的唇角骤然上扬的弧度。裴谦看看沈姣,又看看荣妃和皇帝,轻笑一声:“沈家妹妹生得很是好看。” 皇帝坐在殿首的金椅上,闷笑了一声,指着裴谦道:“你这孩子,打小就没个正形。若朕说,把这好看的沈家妹妹指给你做正妃,你要是不要?” “啊?”裴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问懵了,表情又惊又喜,“儿臣……” 裴谦的话刚起了个头,便被殿外裴谨低沉的声音打断:“陛下在合欢宫里开家宴,怎么也不着人知会臣一声?倒显得臣失了礼数。” 裴谦转过身去,真正的笑意浮在嘴角,饶有兴趣地向大步而来的裴谨行了礼:“太子哥哥。” 裴谨拖住他的胳膊,扶他起身,两人在目光交汇处剑拔弩张,却在别开视线的瞬间各自恢复如常。 “太子不在前朝替朕操持政务,进内宫来做什么?”皇帝的偏心与不悦,一应都写在了脸上。 裴谨略俯身问了安,便复又站直了身子,气势不减道:“便只许陛下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太子殿下既然已经来了,便一起坐下参详参详。到底是娶过正妃和良娣的人了,于这些事上当真是过来人。谦儿的婚事也该听听太子的意见。”荣妃一边替皇帝顺气,一边不忘时刻提醒裴谨林渺渺仍是太子妃的事实。 皇帝斜睨着裴谨,半晌吐出一句话:“今儿是给你弟弟商量婚事,你不许开口。” “既不让人开口,还留人做什么?”裴谨解下腰间东宫的腰牌,向地上一掷:“陛下不若直接将想给的一并给了,免得有人日日眼也馋,心也馋,再怄坏了身子!” 皇帝正要发作,却听裴谦缓缓道:“父皇方才不是问,儿臣是否要沈家妹妹做正妃吗?儿臣现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皇帝似乎立刻就将裴谨的不逊抛在脑后,转而欣喜地看向老五:“那你且说来听听。” 裴谦温润一笑:“儿臣如今同沈家妹妹不过一面之缘。如此敲定,只怕是太过仓促。仓促便易坏事,若如表姐同太子哥哥这样,不小心生了嫌隙,成了怨偶一对,倒是辜负了父皇一番美意。” 皇帝抚掌认同,严声道:“谦儿思虑周到,是朕疏忽了。先前既是说太子妃犯错已罚了禁足,太子,如今日子也久了,小两口再有什么不愉快也都过去了,便放渺渺出来罢。” 言谈间,林渺渺的过错已是一笔勾销。而已经由门下省起草完毕的和离书,自然也是无法再递去中书颁布。 沈姣眉心一跳,再看向裴谨时果然见他脸色木然,冷冷瞧着座上的皇帝。 方才,他还满心欢喜地和她讲自己即将孑然一身,顷刻间,一切都被推倒重来。 裴谦仍旧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他料定裴谨不会再忍的时候,沈姣轻轻浅浅的声音响起来。 “太子殿下,您的腰牌。” 裴谦冷眼瞧着沈姣拾起那地上丢着的东宫腰牌,横在裴谨视线之中,轻轻松松将一场争执化于无形,眼中浮出一丝兴趣——他或许,小瞧了这个沈姣。 从宫中回来,裴谦卸去一身疲惫,半躺在引了温泉水的浴池中双目微合。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轻抚上他的肩头,若有似无地拍打着他肩颈酸软的地方。 “你倒乖觉。”裴谦在雾气里轻叹,脑中浮现出林渺渺的身影来,“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知情识趣——” 裴谦说着说着轻笑了一声,胳膊绕过头顶抚上苏蓉雪的脸:“那日子该多松快。” “殿下似乎并不高兴。”苏蓉雪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柔柔问道。 裴谦扬了扬眉:“该发生的早晚会发生,只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次好时候,又不知要等多久了。” “无论等多久,殿下都会心想事成的。”苏蓉雪将脸庞贴进他掌心蹭了蹭,而自己那双手却早已脱离他的肩头,向着水面下的地方游曳过去。 裴谦睁开闭着的眼眸,一把将苏蓉雪带进浴池,揽在身前,手掌撑着她的细腰和她咬耳朵:“你不乖了。” “可我瞧着,殿下就是喜欢不乖的。”苏蓉雪掬起一捧水花泼在裴谦胸膛上,身上兰花的香气瞬间将裴谦裹挟。 裴谦反身将她压在浴池边沿,扣住双手,挑起她的下巴:“不做乖巧的小猫,是有代价的。” 苏蓉雪粲然一笑:“太子殿下的书房里,有一副藏了许久的画卷。或许,能替殿下解忧。” 裴谦吻住她被水汽润得殷红的唇,凝视着她:“你当真是我的福将。” “奴婢不想做什么福将,奴婢只想要殿下的心。”苏蓉雪巧笑嫣然地回吻,让裴谦掐住腰身没进水下,彼此纠缠。 浴池里雾气渐浓,间或有什么声响,也都听不清了。 第23章 搬离 从合欢宫中出来, 裴谨立刻回了东宫,与此同时给林渺渺解除禁足的旨意也一起抵达。 怀渺院上下皆是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林渺渺更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喜色。 她对着铜镜理妆, 敏竹在旁替她挽发髻,主仆二人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林渺渺一面比着手里两只钗环看哪支更得体漂亮些,一面扭过头来看铜镜里的人影: “那个苏蓉雪, 虽是蠢笨至极,也算是为本宫做出了点贡献。那样一张脸, 虽然不如那个沈姣有威胁, 可也不是个省心的,不然留在身边也得力。” 敏竹抿嘴一笑:“再好看也不过是个罪奴,卖到贵客云集的醉花楼是娘娘赏她的体面, 当真把她卖进那三教九流的低等窑子里, 叫她伺候那些贩夫走卒,她可就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林渺渺伸手推了推发髻:“是啊,这样说来,本宫可是给足了她体面。修竹院那边有动静了吗?” “方才来人说还没动静, 不过照您的吩咐, 敬房的太监已经去请牌子了。”敏竹笑道,“有荣妃娘娘在宫里施压, 今日侍寝的机会必然非娘娘莫属。” 林渺渺嗔她一眼:“就你嘴甜,最能懂得本宫的心意。” 她话音刚落, 就听得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回来禀报:“娘娘、娘娘, 不好了!” 敏竹率先踹了那小太监一脚:“上次还没学乖吗,慌慌张张,真要娘娘把你吊起来晒几日才学得了乖么?” “敏竹姑娘见谅,实在是情况紧急, 修竹院的来报,说是殿下正叫赵应收拾东西,好像是打从今儿起就不住东宫了。”小太监扶了扶头上的帽子,战战兢兢回道。 “什么?”林渺渺将刚插进发髻里的珠钗啪一声扣在梨花木的梳妆台上,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本宫去看看。” 林渺渺乘着步撵赶到修竹院时,赵应已经将裴谨素日常用的物什收拾齐整,正一箱一箱安排着奴才往外头搬。 “赵公公,这是做什么?”林渺渺按捺住火气,好声好气地问。 她再跋扈也知道,太子身边的宦官,尤其是着看着太子长大的老宦官,那是万万不能开罪的。 先朝就有得罪了高祖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最后被诬陷处死的嫔妃。听姑母荣妃讲这宫闱秘闻时,她还暗骂那妃子是蠢货,此刻她刚解了禁足,可不想做第二个蠢货。 赵应打眼瞧见是太子妃,忙恭敬地打了个千:“请娘娘安。嗨,咱们殿下惧怕暑热,这东宫里千好万好就是暑热难耐,是以殿下叫老奴收拾好东西,搬出去避避暑气。” “那——”林渺渺上前一步,“殿下可在里头?劳烦赵公公替本宫通报一声可好?” “哎呦,娘娘啊,真不是老奴不帮您。只是太子殿下吩咐了老奴收拾东西,人就先行一步了,此刻确实是不在院里。纵然老奴有心帮您,也是不能啊。” 林渺渺绞着手帕,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样,便不该慢吞吞地收拾什么头发,一早等在修竹院,还能让裴谨连招呼都不打就挪出去住吗? 但到底,眼下是说什么都晚了。 然而她尚且不死心,山不来就她,她腆着脸就山一回也无不可。 于是她满面笑意地问道:“赵公公,殿下既是出去避暑,想来也没有不让我们知道地方的规矩吧。您说说,这殿下到底是打算住哪儿啊?又打算几时回来啊?” 赵应一脸为难赔笑道:“这老奴就不清楚了。毕竟主子的心意,哪有跟咱们奴才过明路的?兴许啊,这东宫里暑热消了,殿下就搬回来了。这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也不便久留娘娘了,娘娘还是先请回吧。” 林渺渺暗自咬紧了牙,只得原路返回去,她也不笨,当即就派了人暗地跟着赵应,看他们把东西往哪里送。 且说林渺渺等的望眼欲穿的时候,在飘绵院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的魏绵却先一步见到了裴谨。 魏绵原是在院里和仆妇女婢们投壶,正投了一个贯耳开心的时候瞧见只身前来的裴谨的。 “请殿下的安。”魏绵连同一众仆妇都接连行礼问安。 裴谨声音却是淡淡的:“其他人都下去吧,孤同良娣单独说些话。” 顾嬷嬷立刻便领着院内一众仆妇女婢退了个干净,魏绵心生疑惑,自从裴谨要了沈姣走,便连日常敷衍着来她这里喝口茶都没有了。 今日却只身前来,着实反常。 “本来想着等中书的旨意下来时再给你,不过也没差别了。”裴谨将怀中的绢帛取出来,递给魏绵。 魏绵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眼就看到了那绢帛上的三个大字——“和离书”,而这和离书末尾盖得是独一无二的太子金印,惊得她瞬间抬头去看裴谨的表情。 “你当真愿意放我走?”魏绵的声音几乎激动地发颤,先前入东宫时,她从没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便连从小疼她到大的顾嬷嬷也是这样讲。 说若非东宫巨变,她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离开。 更何况,她代表的是魏家,是魏家背后的军队与势力。 “你来时的嫁妆是三十二台,走时孤替你添满六十四台。孤的私库中若有你喜欢的,挑出来算作孤贺你将来新婚的礼。耽误你这一遭,是孤对不住你,若你还有心愿未了,孤都可以替你实现。” 虽是和离而非休弃,但到底是于魏绵声誉有损。她来东宫忍受这一遭,裴谨给不了别的,但能让她少些闲言议论的东西却绝不会吝啬。 “暂时没有了。”魏绵坦然一笑,“我本是习武世家出身,殿下收藏的书画古玩我都没有兴趣,倘若殿下当真觉得愧对我又想贺我来日新婚之喜,便以酒代礼吧。” “好。”裴谨轻扬嘴角,“若是将来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找孤。” 魏绵笑了笑:“那倒不必,想来去求沈姣或许比直接求你更管用些。看你这样珍重她,我也高兴,也算是我无心凑成了一对佳偶吧。” 她扭头吩咐了一声,顾嬷嬷便端着两个精致的玉碗走了上来,远远便飘来浓烈辛辣的酒味。 那碗中倒的是魏绵自己酿的酒,酒性比之女眷们常常饮用的果酒一类要烈得多。魏父向来不许她贪杯,就这一坛还是她偷偷塞在嫁妆箱子里带进东宫的。 入了东宫后,顾嬷嬷愣是一口也没让她喝过。大约今天也是真心替她高兴,才特意开了这酒来。 “这酒打我进了东宫就再没喝上一口,今日是托了殿下的福气。”魏绵拿起玉碗,率性地碰了碰裴谨的碗沿,自顾自地一气儿灌下去。 喝完,她眼睛里都满是光彩,叹道:“酒就该这样喝才痛快。先前为着嫁进东宫,学了那么多劳什子规矩,什么喝酒要拿小盏,须得以袖遮面,真是活生生糟践人!” 这般英气洒脱的模样,裴谨从择选那日就未见过。他一直以为,魏绵是个安静内敛不爱说话的性子,自然他不在意她,也就从没探究过她到底是什么性子。 若放她在东宫蹉跎一生,当真可惜。这样的姑娘,本就该有更广阔的天空,去寻一个最爱她的郎君,然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裴谨拿起玉碗对着魏绵道:“愿卿来日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言罢,将玉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两人没再多说,就此别过。 坐上马车的时候,赵应在旁边埋怨道:“殿下回回都是这样,您也知道太子妃多难对付,偏偏留老奴在那里支应。这万一说漏了嘴,可不是一场大祸么。” “那你会说漏嘴么?”裴谨撑着脑袋,看向赵应。 赵应认真想了想道:“虽说是不会,可是那么多说眼睛盯着,老奴来来回回跑了四个别院才甩干净,也着实害怕紧张的很。”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等你多干几次就得心应手了。”裴谨轻笑。 赵应苦着脸,刚说了一句:“这还有下次啊?” 裴谨换了个姿势闭上了眼道:“说不准,要是随行的有谁漏了消息,那可不得麻烦赵公公来回多跑几趟好混淆一下那些人的视线么?” 赵应觉得,黄连都没有此刻自己的心苦。 一下马车,赵应就被隔壁府邸明晃晃的“威远将军府”几个字晃到了眼睛,怨气满满道:“感情您是为了住到沈姑娘隔壁,才叫老奴跑了东南西北四个别院,您您您这分明就是借机谋私。” 裴谨回过头来睨了他一眼:“有时间在这儿埋怨孤,不如多给佛祖上柱香,求一求孤早日抱得美人归。到时候,自然不必如此麻烦了。” “别,到时候您再同沈姑娘有个儿子,指不定像您小时候似的天天非要骑大马。老奴这腰这腿这脊背可禁不住小主子那一通折腾。”赵应喃喃道。 裴谨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你倒是比孤想得还长远。” 正在此时,不远处又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有个圆乎乎的小脑袋探出帘子,奶声奶气地喊道:“舅舅!” 裴谨眉心一跳,对上了马车上那张小祖宗笑意满满的圆脸。 作者有话要说:  裴谨:我只是想要一个二人世界(怨念) 小团子:什么二人世界,彦儿和沈姣姐姐的吗? 裴谨:这才是侄子,将来要是生了儿子,我是不是连媳妇儿边儿都挨不上了? 第24章 邻居 马车咕噜咕噜停在裴谨身后, 小团子几乎飞奔一样冲了下来,扑上了裴谨的腿。 “舅舅,有想彦儿吗?”小团子笑得鼓起脸颊, 在裴谨衣服上蹭了蹭。 裴谨夹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抱在怀里问:“谁带你来的?” 小团子眼睛滴流滴流转了一圈,咧开嘴,露出一排又小又白的幼齿:“是方砚舅舅带我来的, 他说你要住在沈姐姐家旁边,还问我想不想天天见到沈姐姐。” 正下车的陆方砚脚步一滞, 对上了裴谨锋利地能戳死人的目光。 他握着折扇挡在裴谨射来的视线前, 快步走了过去腆着脸道:“上次你也看见了,沈姑娘喜欢小孩子。你领着彦儿去,绝对事半功倍。” 然后又扭头看向赵应:“先带彦儿去玩吧。” 赵应顺势从裴谨怀里把小团子接过来, 就听他咋咋呼呼地说道:“骑大马!骑大马!彦儿要骑大马!” 得, 赵应心想,这腰这腿这脊背怕是老老实实等着小主子出来那都是不能够了。 他含泪扶了扶腰道:“好好好,咱们骑大马去。” 裴谨看他这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捏住彦儿的小手道:“彦儿已经四岁了, 舅舅给彦儿买一匹小马驹好不好?” 彦儿圆溜溜的眼里闪过惊喜的光芒:“彦儿要大宛驹!” “都可以, 但是已经有了小马驹就不可以骑大马了,赵公公年纪大啦, 我们要照顾他好不好?”裴谨耐心地伸出小拇指,在彦儿面前晃了晃, “拉勾勾。” 彦儿扭头看了看赵应, 小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回过头来勾住裴谨的小手指,末了重重按下大拇指,就算是答应了。 他奶声奶气道:“赵公公, 彦儿可以自己走,你牵着彦儿就好啦。” 赵应眼泪汪汪地把小奶团放下来,大手牵着他的小手往屋里走。 陆方砚感慨地笑了一声:“你啊,真是什么时候都叫人觉得惭愧。” “你今天倒是和平常不同,看起来又高兴又不高兴的。”裴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平日里陆方砚那个玩世不恭的样子,总是嘴角噙笑,今日虽也是在笑,但怎么看这笑意都透着淡淡忧愁。 陆方砚摇了摇扇子,不置可否道:“你真打算就在外面一直住下去?” 裴谨微笑:“当然不,来日娶了姣姣,还是要回去的。” “行了行了,知道你的意思,不用天天提醒我。来是跟你说一声,上次你让找的人找到了。什么时候要?”陆方砚嫌弃地看了一眼裴谨。 论对他炫耀这件事,裴谨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裴谨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吧,把人放在奴隶堆里叫卖,价格定特别些。” 陆方砚道了一声知道,再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裴谨,云淡风轻道:“母亲说,让你改日带着沈姑娘登门。” 裴谨揉了揉眉心,顾左右而言他:“我尽量。” 恒阳长公主要见人,就是知道了他这一番折腾都是为了什么,自然也是存了要好好考验沈姣的心思。 但问题是,裴谨加重了揉眉心的力道,问题是他倒是想娶,别人也得肯嫁才行啊。 裴谨自己走回别院,望着隔壁被风吹得越过墙头的枝叶叹了口气,任重道远啊。 小团子不知道玩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颊红扑扑地,大大咧咧往裴谨怀里一坐,仰着头问道:“舅舅,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沈姐姐呀?” “咳。”裴谨捏了捏小团子的脸,“现在想去吗?” “想!”小团子伸着脖子激动地叫了一声,再一眨眼就从裴谨怀里跳回了地上,拽着裴谨的衣摆道:“走。” 裴谨满意地被小团子牵着往隔壁走,脸上却摆上了一副为难的神情,仿佛是被小团子胁迫而来。 小厮来报时,沈姣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裴谨牵着小团子的手冲沈姣晃了晃,语气无奈道:“他非要来见你。” 原本牵着裴谨衣摆的小团子,一看见沈姣,便毫不犹豫地松手扑了过去。 沈姣被小团子扑了个满怀,忽然抬眼看向裴谨:“那你呢?你不想见我吗?” 裴谨被她水灵灵的眼睛看得失了神,隔着几步的距离,浅浅勾起唇角:“我也想。” 沈沐阳刚刚和沈将军从宫中回来,路上先后便听说了荣妃要给姐姐指婚,太子冲撞陛下,太子妃被解禁足,太子搬离东宫这四件足以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的事情。 他猜,他们俩应当会有话要说,于是便抱起小团子去了后院。 “很抱歉,才向你许诺过的话就不作数了。”裴谨望着她,声音微哑。 沈姣知道,他是说与林渺渺和离的事情。 她叹了一口气,把裴谨身上挂着的那枚东宫腰牌拿起来放在手心:“自来作为储君,就会有不得已。这些,原都不是殿下的错。事情没做好重新做就是了,别苛责自己。” 别苛责自己。裴谨笑了笑,他的父亲只会叫他恪守太子本分,却从未告诉过他别苛责自己。 他凝视着沈姣,一字一句答得认真:“好,都听姣姣的。” 两人没说两句,沈沐阳就抱着小团子又走回来唤道:“阿姐,吃饭了。” 沈姣笑着看向裴谨:“殿下瞧见了吗,阿阳说没有您的饭,叫您回去呢。” “是吗?”裴谨掐住沈姣的酥腰,反身把人按在两人粗的柱子后,俯身啄了一口沈姣新上了胭脂的唇,微微探进去后道:“孤瞧着,分明有。” 第25章 扶持 沈姣满脸通红, 错手推开他,自己往用饭的小厅去了。 裴谨笑了笑追上去拽着她的手腕道:“你便这么走进去么?” 沈姣知道他是在揶揄她双颊通红,于是瞪他一眼:“那不是都拜殿下所赐?” “姣姣说的对, 这是我的错。我答应了彦儿明日带他去买小马驹,你得空吗?”裴谨不松手,晃了晃沈姣的衣袖。 眼睛像琉璃珠子似的直勾勾盯着她, “不在城内,想来没那么多眼睛盯着, 会松泛些。” 这话只差把求着她去刻在脸上了, 沈姣看着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好吧,好吧。我陪殿下一起去就是了。” “那就说好了, 可不许反悔。”裴谨松开拉住她的手, 笑道:“快去吧,待会儿饭菜都该凉了。” 沈姣眉头微挑:“殿下不去?” 裴谨看着沈姣皱起的眉头,弯腰凑在她耳边道:“孤方才,已经吃饱了。” 沈姣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后, 毫不客气在他肩头又锤了两下, 咬牙警告:“不许说了。” “好啊。”裴谨侧过头在她酒窝上啄了一口,“光做也可以。” 沈姣气得甩手走掉, 却丝毫没意识到裴谨留了多大一个鱼钩在这里。 直到—— “沈姐姐,这里这里, 坐这里, 坐彦儿旁边。”小团子捏着一对笨重的竹筷子,兴高采烈地冲她挥舞。 她忽然意识到,裴谨这分明打着要她送小团子回去的主意!难怪刚才走得那么干脆。 这口气不能这么忍了,沈姣看着乐呵呵的小团子计从心来。 她边想边走到小团子特意留给她的空位置坐下来, 夹起一只鸡腿放在小团子面前的瓷盘上,扬起一张笑脸问:“彦儿喜欢姐姐家吗?” 彦儿看了看笑得像是花朵一样漂亮的沈姣,又看了看盘子里油光水滑的大鸡腿,重重地点了点头:“喜欢!” 沈姣摸了摸小团子的头发,接着问:“那晚上不回舅舅那里了,住在姐姐家好不好?” 小团子刚刚还喜滋滋的神色,忽然闪过一抹茫然,沈姣加大了忽悠力度:“姐姐会做好多好多种糖糕,还会给糕点雕花。” 这下,小团子脸上唯一一抹茫然也即刻消失殆尽,立刻拍板:“彦儿今天不回去了!” 沈夫人这才朝她身后看了看:“不是说殿下来了么?” “干娘不用担心,殿下是午后吃撑了,吃不下了。”沈姣一边云淡风轻地解释,一边给小团子碗里夹菜。 沈夫人不知其中缘故,也就没再问,不过还是提醒了沈姣一句:“殿下刚从东宫搬出来,行迹还是需谨慎些。再有就是,算着日子过不了多久大军就该出征边疆。你干爹的意思是,让咱们好生留在京城,他带着阿阳去历练历练。” 沈姣轻轻嗯了声,看向一旁专心吃饭的沈沐阳时,心中的不舍之情又加重了几分。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到底长到这么大,她还没真正和弟弟分开过,难免心中不舍。 战场凶险,明日陪小团子买小马驹的时候,也刚好果果可以替阿阳寻上一两件趁手的兵器或者护身宝镜一类物品带上,总好过她在京城替他拜些没有用处的神仙。 沈姣还在思考时,沈沐阳便率先放下了碗,冲着沈夫人行了礼:“干娘,阿阳吃饱了,先回房温习兵法了。” 沈夫人和蔼地点了点头,眼里流露出不忍:“阿阳是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更刻苦了,听将军说,他前两天练箭术,练得弓弦划破了手掌也不肯停。这两日被勒令不许练了,才捧着兵书看个没完。” 沈夫人又握住了沈姣的手:“姣姣,干娘有时候真的担心你们两个。你们一个常常是什么也不说,一个又是闷头苦干的性子,干娘是怕你们郁结太过,反而影响了心性。” “阿阳是对爹娘和我心生愧疚,所以有了机会才一刻也不敢放松,晚上我去劝劝他。倒是您身子一向弱,这两日药膳也没怎么喝,若再替我们劳心伤神岂不是又要我们心中不安了?” 沈姣回握住沈夫人透着凉意的一双玉手,目露担忧:“如今都七月了,您的手还是不见暖和。” “老毛病了,自打那病好全了,便唯独留下这么个手脚冰凉的毛病。先前我总是一日一日劝自己多熬几天,如今接了你们姐弟回来,才知道我也会不舍人世。”沈夫人怅然,眼中泛着点点泪光。 沈姣握紧她冰凉的手道:“干娘别说这话,咱们往后的日子都还长久着呢。您还得替爹娘看着我们姐弟成家立室,绵延子嗣呢,可不许再这么想了。” 沈夫人这才用袖子抹去脸上泪珠,坚定道:“是啊,还得替你们父亲母亲看着你们好好生活,可不能再这么自暴自弃了。” 晚饭后,沈姣端着自己新做的糕点敲响了沈沐阳的房门。 “若是夜宵,便不必送进来了,拿去给阿姐吧。”沈沐阳沉稳的声音在屋内响起,随之响动的还有竹简互相碰撞和书页互相刮蹭的声音。 沈姣轻轻推开门,一只脚迈进去。 “不是说了不必送来么?今夜看不完,我不会睡的,出去吧。”沈沐阳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拿着竹简背过身去。 沈姣不应,把糕点盘子放在桌上,顺手又替他点起一根蜡烛。 “熬夜看书也要小心眼睛,多点一根蜡烛也不费事。”沈姣把蜡烛挪到沈沐阳眼前。 “阿姐,怎么是你?”沈沐阳惊讶地转过身,放下手中竹简。 沈姣从他桌上拾起竹简,一看竟是《孙子兵法》:“你拿的是古本?” “是,书坊里刊印的版本和古本有些出入,我想比对着看。战场瞬息万变,多看一页或许就多一个办法解困。”沈沐阳把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挨个收拾起来。 沈姣也把手中的竹简递还回去,将带进来的糕点推到沈沐阳面前:“我瞧你晚饭吃的也不多,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栗子糕,呐,上面那只兔子我可给你雕了好久。” 沈沐阳一眼就看到摆在盘子中央的那块雕了兔子的栗子糕,会心一笑:“阿姐的手艺还是这么出神入化。” “别贫嘴,尝一口。”沈姣回身从圆桌上提了茶壶和杯子过来,给他斟上一杯茶,“栗子糕容易腻,喝口茶解解腻味。” 沈沐阳依言把杯中的茶水饮尽。 “干娘今儿和我说,你前两天练箭术伤了手?伸出来我瞧瞧。”沈姣眼神落在沈沐阳不自觉朝背后缩的右手上。 沈沐阳不肯,沈姣便加重了语气道:“阿阳。” 几番挣扎下来,沈沐阳终是把右手掌心冲着沈姣伸出来。 沈姣低头去看,那掌心赫然一道已经紫红结痂的伤口,几乎从虎口延伸到手腕。 “是怕阿姐担心所以不肯包扎是吗?”沈姣想到这两日见他,他总是不自觉将右手藏起,心中更痛。 沈沐阳把手缩回来,故作镇定道:“只是没绑起来而已,药都有好好上了的,阿姐别担心。” “不担心,怎么能不担心啊。”沈姣叹了一口气,在沈沐阳的柜子里拿出药箱,“除了干爹干娘,姐姐的亲人便只剩你一个了。” 沈沐阳微垂下眼,他已经猜到姐姐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抢先一步道:“阿姐,如果你是来劝我暂缓从军的……我只能说我不愿意。” 沈姣拿起药瓶的手一顿,对上沈沐阳闪躲的眼神:“阿姐不是来劝你暂缓从军的。相反,阿姐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够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令敌人闻风丧胆。” “阿姐……”沈沐阳眼中染上点点愧疚之色轻唤出声。 “干娘不明白你为何这么急切,可姐姐明白。你不是拿战场当儿戏,更不是好强争胜想出风头,而是为了爹娘和我。爹娘的事已成定局,或许可以等得了你十年八年慢慢建功立业,再徐徐图之。可你知道,我的事等不了。” 沈姣拉过沈沐阳的掌心,先给他擦拭过伤口,在把药膏细细涂抹上去。 “凭一个沈家养女的身份入东宫,无论如何都会被人诟病出身。但倘若,有一个国之栋梁的兄弟扶持,便完全不同了对吗?” 沈沐阳被完全说中了心事,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小时候读史书,阿姐讲过卫青和卫皇后的故事。阿阳看得出,太子是真心爱护阿姐,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同太子妃和良娣和离,着手准备迎你入东宫。阿阳只想,姐姐往后的路没那么难走。” 沈姣给他的伤口包扎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你要知道,对阿姐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任何所谓的扶持,所谓的功业都比不上你的平安重要。所以,阿姐希望在战场上你不要因为急着取得功勋而大意轻敌。明白吗?” 沈沐阳仰头看着姐姐,眼眶沁出一点湿润便立刻别过头,声音闷闷道:“阿阳明白。” 这夜,小团子跟着沈姣睡。刚开始他还精神百倍地和沈姣讲笑话,一眨眼便歪着脑袋呼呼睡过去了,小鼻子呼扇呼扇的起伏,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因着和裴谨的约定,沈姣便一早起来收拾了一番。 选了一套时下京都最常见的鹅黄色衣裙穿在身上,发髻也都梳成最朴素的样式,为了保险起见还带上了帷帽。 一番折腾下来,小团子就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从床上坐起来了。 沈姣还没想好怎么给小团子换衣裳,门边就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小团子张嘴就兴奋地喊道:“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裴谨:媳妇没掉进我的圈套,还反将了我一军,难受 第26章 仇人 沈姣朝门边一看, 果然见裴谨早已拎着一套小团子的衣裳杵在门边看着了。 翡翠玉冠束发,绣着副千里江山图的织锦长袍加身,怎么瞧都和她刻意的低调大相径庭, 甚至还颇有些招摇过市的意味。 沈姣想起那晚在东宫,她说起的那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玩笑话, 看向裴谨的眼神就带了些意味深长的不悦。 穿得这样招摇,当真是要引得满京红袖招吗? 裴谨见沈姣回过头看他, 明知故问道:“我能进来吗?” 沈姣把刚拿出来的帷帽放在一边, 走到门口拿过他手里的小衣裳。 而后冲着床上的小团子走去,裴谨没得回应,便抬起右脚要进。 哪知他右脚刚刚抬起, 沈姣便侧过身来瞧他, 不咸不淡道:“不能。” 他只好将迈进去的腿又默默挪回来,眼巴巴瞧着沈姣朝小团子走去的背影。 床上的小团子第一次看平常带人冷冰冰的舅舅吃瘪,高兴地坐在床上拍手,边拍边道:“舅舅进不来!舅舅进不来!” 裴谨准确无误地丢了个眼刀给不省心的外甥, 然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床上的小团子哪怕是伸着胳膊套衣服, 也仍旧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沈姣给小团子套好衣服,又给他擦脸洗漱一番后, 拿起放在一边的帷帽扣在头上,牵着小团子的手目不斜视地从裴谨身边走过去。 小团子被牵着走时还不忘回过头来给裴谨吐了吐舌头, 得意极了。 裴谨觉得昨天被忽悠着留下这个小团子的自己, 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为了一雪耻辱,他决定,今天晚上连夜把这个小团子打包送回长公主府。 沈姣和小团子一出府门,就看见作寻常仆人打扮的赵应候在车边等他们。 赵应眼见着沈姣亲亲热热牵着小团子走出来, 自家殿下黑着脸搁后面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天底下能让自家主子这么受气的也就沈姑娘一个了。 “好笑吗?” 裴谨黑得和锅底一样的脸冷冰冰凑上来,给刚把笑意盈盈的小团子送上车的赵应唬了一跳。 “老奴没笑。”赵应用手戳了戳自己不自觉扬起的嘴角,狡辩道:“您瞧,老奴这嘴角可平着呐!不过话说回来,您这不是去接沈姑娘了吗,怎么反倒给人落在后头了?” 裴谨自己也有些不大明白:“孤也不知道,许是彦儿昨夜太闹腾,姣姣没睡好,所以才这么大火气?” “老奴瞧着不像,您看沈姑娘牵着彦少爷那亲热劲儿和一家人似的,倒是和您看起来颇……” 赵应说到一半意识到裴谨意味深长的凝视,立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接着道:“颇为投缘。” 裴谨没心思和他争辩,拽了拽衣袍问:“会不会是孤今□□裳选的不好?” 赵应看着素日衣着配饰寡淡,今日却穿的招摇过市的裴谨摇摇头:“应当不会。这织锦袍子前年就供上来了,您大大小小的宴会都愣是没穿过一次,且看这做工、面料、绣法都是个顶个的拔尖,绝对够隆重。” 裴谨敛声,踏着垫梯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 一路上,小团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常常是张嘴要糕点,闭嘴要喝茶。倒比他这个东宫太子还要娇贵许多。 裴谨叹口气,无妨,左右他才四岁,让一让他也无不可。 为着少让人瞧见,他们的马车一路从京都驶出去,去了与京都依傍而建的陵城。 若说京都以华贵奢靡的酒肆阁楼著称,那么陵城便是以花样百出的商品取胜。 从衣食住行到兵器书籍,无一不是精心挑选才摆上台面,自然价格也都是不菲。 他们从侧门进城,选了个不打眼的地方下了车,一行人便在主街上浩浩荡荡逛起来。 最兴奋的莫过于沈姣牵着的小团子,他年纪小,看什么都是一脸新奇的样子,早就把此行是来给他买小马驹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沈姣无心别的,眼神就四下扫了扫,预备着待会儿去兵器铺子给沈沐阳买兵器。 吹糖人的、捏面人的还有卖冰糖葫芦的小摊贩把小团子馋的不行,他摇了摇沈姣的手心,瓮声瓮气道:“沈姐姐,彦儿都想要。” 沈姣隔着帷帽冲小团子笑了一声:“好,都给彦儿买。” 她领着小团子往那边的摊位走去,然而目光却一下子凝在发卖奴隶的地方。 数百个奴隶被捆在一根大绳索上,每个人手腕处都挽了一个绳结,蓬头垢面地蹲坐在一边的地面上。 间或有买家来问,便被粗暴地提起推到前面给买家相看。 而其中,有一张面孔几乎让沈姣浑身血液凝固冰凉起来。 “沈姐姐,沈姐姐,我们不买糖人了吗?”小团子奶乎乎的声音在沈姣耳边响起,但沈姣只觉得他的声音远的摸不着边。 她不受控制地走向发卖奴隶的地方,纤细洁白的手指颤巍巍指向那个看不出和其他人有半点不同的奴隶,声音冷得可以掉下冰渣:“他,怎么卖!” 发卖奴隶的人见有了买主,立刻将那人提起来推到台子前面,笑嘻嘻地答道:“小娘子,这样的奴隶原本也就是个五两之数,只是不巧啊,这东西路上摔坏了我们掌柜的一块名贵玉佩。” 说着那发卖奴隶的狠狠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又扭过头来笑着跟沈姣讲价:“实在是惹了掌柜的生气,发话说买主必要拿出一块相等价值的玉佩才行,这要不,您挑挑其他的。我们这儿还有好些比他……” 沈姣伸手扯下自己系在腰间的一块玲珑玉佩,丢在发卖奴隶的人怀里,冷声问道:“够了吗?” 那发卖奴隶地连忙捧着那玲珑玉佩验看了一番,惊讶于沈姣的出手阔绰,忙点了点头:“够了够了,这都够您再挑几个走了。” “再挑一个力气最大,打人最狠的奴隶让我一并带走。”沈姣目光隔着帷帽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奴隶,双手在裙边紧握成拳。 倘若说她对郝氏母子的恨意有五分,那么对这个人便有百分、千分。 沈姣绝不会忘记,这个东西是如何在被南阳侯府救回后,同外人勾结陷南阳侯府于绝境。 父亲母亲的性命,为了救她们姐弟赴死的小厮和婢女,甚至那些原本无错却通通被罚为罪奴千里流放的仆从,无数张鲜活的面孔在沈姣面前划过,而后灰败下去。 她,焉能不恨! 发卖奴隶的头领即刻从奴隶堆里挑出一个魁梧健壮的奴隶领上前,小心问道:“小娘子,这是否要替您给他们换身衣裳清洗一番再带走?” 沈姣目光凌厉地扫过那跪伏着的奴隶,朱唇轻启:“我不带走。” 发卖奴隶的头领一头雾水问:“那?” “绑在柱子上,叫那个身材魁梧的每日打他六十七鞭。若是人要死了,就让医者给他瞧好了接着打。”沈姣扔过去一锭金子。 “打到救不活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裴谨:第一次跟媳妇儿正儿八经约会,我就想穿好看点,没错吧? 沈姣:没错,就是媳妇儿没了罢了。 第27章 女婢 裴谨闻声走过来, 将忍不住浑身颤抖的沈姣转过来捂在怀里。 温热的触感瞬间就在他胸口处蔓延开来。 沈姣隔着帷帽的热泪浸湿了那薄薄一层纱面,然后又浸湿了他的衣裳。 像是一条自山顶蜿蜒而下的小溪,无声奔涌。 他的手隔着帷帽搭在她发梢, 轻轻拍动。 沈姣只觉得天地之间的光阴流逝瞬间就静止了,在她朦胧的泪眼里只能看到裴谨胸前那只六爪金龙的一爪,不是冲她厮杀, 而是握着她的发丝安抚。 那奴隶头子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到那小娘子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夫君凌厉的眼风扫过来, 沉声道:“现在就打。” 那奴隶头子连连称是, 方才被沈姣一并买下来的凶悍奴隶便三下五下将地上跪着的那个绑在柱上,握着竹节鞭一鞭一鞭挥打起来。 被绑着的那个三不五时呼喊出声,嘴里还不干不净说着什么。 裴谨揽进了怀里的人, 眉头微皱:“塞住嘴, 别吵到我夫人。” 奴隶头子不敢怠慢地找了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团成个团儿塞进那人嘴里。 喊疼辱骂的声音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奋力要吐出嘴中布团的呜咽声。 一旁的小团子眨巴眨巴眼睛,小小的手将刚买到的糖人踮起脚递上来, 仰着头道:“舅舅, 沈姐姐不高兴吗?彦儿把糖人让给她吃,这样她就高兴啦。” 裴谨摸了摸彦儿的头发, 又拍了拍沈姣的脊背,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走, 咱们回家。” 坐在马车上, 沈姣一路都是恹恹的。隔着帷帽,裴谨也知道她的难过样子。 本就水汪汪的一双眼,此刻可不是要哭红了、哭痛了。 他见过许多女人哭,后宫里争宠从来不缺哭闹的手段, 荣妃是,别的嫔妃也是。 他冷眼瞧着,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怜惜的地方,直到今天,他瞧着自己心尖上的人只是无声哭了那么一回,就觉得心口像被刀尖剜过似的,恨不能亲手处置了惹她落泪的人。 裴谨几乎顷刻就下定了决心,同林渺渺和离的事情必须要有个结果。 绝不能任由着皇帝荣妃这样拖延下去,无论用什么方法。 沈姣从马车上醒来时,已经到了威远将军府门口好一会儿,想来是裴谨见她睡过去,所以才没有叫她。 她揉了揉脖子坐直身子,便感觉后头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她扭头去看,原来是个绣金线的软枕。 “脖子痛吗?”裴谨宽厚的手掌覆在她脖颈处,替她揉了揉。 沈姣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却是哑的:“还好,只是略有些酸软。” “小团子呢?”沈姣环顾车厢,发现一向活泼吵闹的小团子没了踪影。 裴谨答她:“回来路上路过长公主府,就顺便把他送回去了。” 说罢,裴谨挑挑眉:“你倒有心思担心别人,今日的事,不打算解释解释吗?” 今日的事……沈姣垂下眼。 然而还不等她想好说辞,裴谨却敲了敲她的眉心:“傻子,对我,你不想说的事情永远可以不说。不用这么为难的样子。” 沈姣微启朱唇,却不知该如何回应裴谨,只能跟着他下了车,并肩走进将军府里。 走到一半,裴谨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她:“有件事我倒忘记同你说了,赵应瞧着沈将军也没带多余侍从来京。怕你被挽青伺候习惯了,一时找不到得力的人,所以替你选了些女婢。想来,现在也该到了。” “我一向自己动手惯了,不习惯叫人伺候在身边,只怕是要辜负赵公公的一番美意了。”沈姣有些为难地回看过去。 “无妨,先看看吧。或许就有想要留下来的,也说不定。”裴谨微微一笑,替她在前面开路。 这话听着……倒像是胸有成竹,肯定她会有想要留下来的婢子似的。 沈姣无奈跟进屋子,只见大堂内站着两排共十个女孩子,约莫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髻,安静地垂首立在一边。 她目光从这十个女孩子身上扫过去,不用刻意,便凝在了一人身上。 沈姣只觉得自己呼吸微滞,再顾不得形象,快步奔去了那人面前。 她颤着声音道:“你……抬头。” 那女婢闻言,只得缓缓抬起垂下的脸庞,一时间同沈姣四目相对。 惊讶与狂喜先后在两人眼中闪过,沈姣一把握住那女婢的手掌,攥的紧紧的,像是害怕她被什么再次夺走一般。 那女婢也是又慌又乱地回握住她,眼里涌出热泪憋在眼眶里直打转。 “现在,有你想留下的人了吗?”裴谨远远看见,微微勾起唇角问。 所有事情一下子如散落的珠子般在沈姣心头串起来,她终于明白过来,裴谨分明都是知道的。 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遭遇,更知道她所恨所愧的都是什么。 她不由地转过身望向几步之外的裴谨,眼里忽然就蓄满了泪水。 裴谨看着她泪意盈盈的眼里平添了三分感激,和通红的眼眶一起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心底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燥热。 他强行忍住心底绮思,不再看她,抬脚便走。 却在路过她身侧时,又被她纤细嫩白的十指悄悄攥住衣袖。 她哭得有些喑哑的嗓音轻轻浅浅道:“多谢。” 第28章 心意 “若要谢我, 光这一句话可是不能打发的。”裴谨亮晶晶的眼瞥向沈姣涨红的脸庞,轻轻扳开她的十指。 柔若无骨的手指便从他衣袖上垂下去,细腻柔软的指腹划过他略为粗粝的掌心时, 他先前被强行压下的绮思一度混乱地冲破阻碍,方方面面展示在他眼前。 他蓦地红了耳尖,不待和沈姣多言, 便快步离开。 回到隔壁的别院,他前脚刚埋进大门, 后脚就嘱咐赵应:“备水, 冰的。” 赵应吃了一惊,这虽是夏日,但到底还未至三伏, 何以就要用冰水沐浴? 他怕殿下仗着年轻气盛不爱惜身子, 忙规劝道:“哎呦,殿下啊,这日子离三伏尚远,您又背后有伤, 哪能用冰水沐浴, 老奴还是叫人给您备温水吧。” 裴谨扫了他一眼:“孤说冰的。” 赵应这下是不敢再劝,苦着脸挥手让小太监提着冰水桶一窝蜂似的灌在那浴池里。 裴谨褪去衣衫, 躺在冰水里时,才觉得周身火气和那些绮思都散得远了些。 可只要一想起今日沈姣哭得通红的一双眼, 或是她那句哽咽着的多谢, 他便再次沦陷。 待他穿好衣衫,从浴池走出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素来不见他沐浴如此久的赵应,心中捏了一把汗, 见他完好无损地自己出来,这才虚松了口气儿。 “请陆世子来一趟。”裴谨理好衣衫,沉声吩咐道。 且说裴谨走后不多久,沈沐阳便习武回来。还未走进屋内,便听到姐姐哽咽抽泣之声,他只当是有人欺负姐姐,热血往脑袋一涌,便奔进屋内。 却不想,到了屋内,只见姐姐和一个背对着他的丫头热切地说着什么。 沈姣见他来了,伸手招他过来:“阿阳,你瞧,这是谁?” 沈沐阳走过去,恰好那女婢也回过头来,他一瞬间倒退两步失神唤道:“松香……松香姐姐?” 不怪沈沐阳如此惊诧,这位名唤松香的女婢,便是当初沈姣的一等丫头,南阳侯府出事的当晚,是她同沈姣换了衣衫,才保得沈姣性命。 只是那夜情况混乱,后又听闻南阳侯府亲眷一应毙命,便是连沈姣也不曾想过,她还能活着回到他们身边。 沈沐阳冲上去两步,眼底闪过一丝侥幸:“那么,阿虎呢,他是不是也还活着?” 阿虎正是当日替换了沈沐阳衣衫的侍从。 松香凝视着少爷,不顾沈姣的阻拦,在地上重重叩了一个头,抽噎道:“阿虎是为护着奴婢,才叫人乱刀砍死。奴婢愧对少爷,情愿领罚。” 沈沐阳闪过光亮的眼睛终是黯淡了下去,他默默扶起松香,牵强地扯起嘴角:“不关你事,这小子!是个爷们儿!” 说完,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仿佛被抽去了筋骨。 松香还要再追,却被沈姣伸手拦下:“阿虎从小陪着他长大,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 松香眼泪哗哗地涌出来:“若不是为了奴婢这条贱命,阿虎也不会……奴婢情愿替他去死。” “傻松香,他为什么舍命救你,你看不出么?你若再巴巴地送了性命,让他九泉之下如何安心?”沈姣握住她的手,缓缓道来:“他先前就私下来找过我的,问我何时打算放你出阁。你活着,才是他最想看到的,明白吗?” 松香哭弯了腰,倚在门柱边上倒抽气儿。 沈姣自己也不由地眼眶湿了又湿,倘若没有那场祸事,阿虎与松香便该是天底下美满姻缘中的一对。 这场久别重逢的悲痛直到夜间才慢慢平息下来,松香执意要伺候着她梳洗安睡,像从前在南阳侯府那样。 沈姣不忍,拉着她的手一起躺在床上,也是这时她才问出心中疑惑:“按理说赵公公采买女婢,定然是不可能出了京都的,你先前分明在南阳地界,如何来了这里?” 松香哭得哑哑的声音传来,她悄声道:“不瞒姑娘说,其实奴婢也觉得奇怪。当日,奴婢替换了姑娘衣衫钗裙,自以为是必死无疑。但阿虎替奴婢挡刀之后,竟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队黑衣银腰带的人,直接救走了奴婢。” 松香努力回忆着细节:“他们再三向我确认,是否是南阳侯府的小姐。我以为他们心怀不轨,便咬死说自己就是姑娘。因而也就被带来了京都,同来的似乎有好些南阳官眷家的姑娘。” “后来,我曾被要求远远见过一个人,那人在层层叠叠的帐幔里,看着倒是极为尊贵的模样。只是我不敢抬头,也看不清楚,只能瞧见他一片绣着金龙纹样的衣角。再后来……便被带来做女婢。” 黑衣银腰带……沈姣忽然想起,那日她和沈沐阳被送出东宫,便见过屋顶上黑衣银腰带的一群人。 只是当时走得匆忙,并未过多注意。 如今想来,当是东宫暗卫不假。而那龙纹衣角,更是指向明确,分明便是裴谨无疑。 所以,裴谨一直都在找她? 她顾不得许多,即刻披衣起床,往隔壁别院去。 赵应原是出来送陆方砚的,哪知一回头便见沈姑娘急冲冲地赶来了。 “姑娘这是……”赵应忙招呼人把门打开,将沈姣放进来。 沈姣只是一味地急切问道:“殿下呢?” 赵应懵懂应道:“此刻,应当还在书房罢。” 沈姣提裙便赶过去,可真到了门边,却又退缩了。 屋内燃着烛火,将裴谨的影子勾勒在门窗之上,丰神俊朗,皎然如月。沈姣忽然放下裙摆,缓缓坐在台沿上。 她有许多话要问,要说,却不知该从哪一句问起,从哪一句说起。 她一直以为,裴谨对她的了解是在他们见面之后。她以为他们之间隔着跨不过去的鸿沟,她永远没有办法向他说明她的身世,更没有把握他能接受她的身世。 可从奴隶堆里的仇人赵武再到阴差阳错被救下来的松香,真相几乎就摆在她的面前,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揭开。 他在找她,一直都在找她。 那副被他视若瑰宝,连她前世做阿飘时都不曾见过的画卷是为了找她;他日常用在身上让她能想起故乡冬日的淞香是为了找她;便是远派东宫暗卫去南阳搜寻也都是为了找她。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带着淞香气味的外袍落在她后背,裴谨如往常般低沉的声音响起,他问道:“坐在这儿,不冷吗?” 第29章 秘密 沈姣没有犹疑地站起来, 猛然扑进裴谨温热的胸膛,用两手环住他紧实的腰身。 与以往任何一次相拥都不相同,裴谨伸手环住怀里的人, 耐心问她:“怎么了?有谁给你气受了么?” 沈姣不应,脑袋在他胸口前摇了摇,半晌, 她抬起水光潋滟的一双眼问:“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 裴谨顷刻明白了她所指的是什么,却嘴角噙笑装出不懂的样子反问她:“知道什么?” 知道她的身世, 知道她的过去, 甚至知道她想要的都是什么。沈姣心里默默想过去,嘴上却不肯说出来。 沈姣睨了他一眼,环着他腰身的手忽然松开来:“既不知道是什么, 便好好思量。明儿, 我来查问,答不出可有你好果子吃。” 裴谨噗嗤一声笑出来,点了点她眉心叹道:“你啊,活像是太学里整日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们。” 这话原是沈姣前世做阿飘的时候, 听见陆方砚学给裴谨的, 那样子才是好笑。 “不过——”裴谨重新牵住她的手,把她按回怀里, “孤就喜欢你。” 沈姣扬了扬脸:“殿下便是这样空口白牙地说喜欢吗?” 裴谨顿了顿,从腰间解下一个物件塞在沈姣手心:“谁说孤的喜欢是空口白牙了?” 沈姣低头去看, 发现手心里躺着的正是正反两面刻着“东”字和“宫”字的龙纹玉佩。 将军在外征战用来调兵遣将的是虎符, 而东宫内主管大小事务,安排吩咐各类奴仆、侍卫乃至暗卫的便是这块小小的玉佩了。 沈姣原只是说笑,却不想裴谨把这样郑重的东西交在她手上,她想也没想就推回去:“殿下这是做什么, 这玉佩事关重大,怎可轻易赠送旁人?” “旁人?”裴谨看着沈姣立时慌张无措的样子,淡淡笑开:“孤的夫人,如何算的旁人?将来,整个东宫也是要夫人执掌的,不若先熟悉熟悉捏着这玉佩的滋味可好?” 沈姣神色一滞,又想起仍在东宫的林渺渺,两道入鬓的长眉便不轻不重拧在一起。 裴谨猜出她的心思,继而道:“这东西,从没有旁人拿过。至于林氏,她这形同虚设的太子妃早该有个了断。从前孤愿意忍耐,是因为还在找你;如今孤找到了,便一刻也等不得了。” 裴谨顿了顿道:“南阳侯府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平反昭雪都指日可待。” 沈姣低头摩挲着手中那枚玉佩,迷茫的双眼凝望着裴谨道:“有时,我总觉得欠殿下的恩情永远还不清。” “夫妇本是一体,理当同心同德。”裴谨牵过她的手,自怀中掏出一只碧莹莹的玉镯来套在沈姣腕间。 只见那玉镯通身莹润剔透,半点杂质也无。更为巧妙地是那玉镯的玉质纹理隐隐在透亮的镯身内挽出一朵牡丹花的样式,当真是天下难寻。 “这是母亲难产弥留之际,特地嘱咐了身边嬷嬷给我留下的。我大约能明白她的苦心,她只想我把这镯子交给我认定的姑娘。现在,还要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吗?” 沈姣看着腕间的玉镯,摇了摇头。 往后,纵有千难万险,也该是他们两人共同承担,她不会再让他一个人面对。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沈姣另选了时间和裴谨一起去给沈沐阳挑兵器软甲一类护身的东西。末了,裴谨还把私库里沈沐阳用得上的一应都拿了出来给他。 收拾行囊的时候,沈沐阳看着满地护心镜、金丝软甲一类的物件,只觉得眼冒金星。 他随意挑了两件带着,其余的说什么都不肯拿着。 “阿姐,干爹都说我最近武艺见长,况且我是去从军,又不是去开兵器铺子的。”沈沐阳小小声抱怨。 沈姣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别把边关想得那么轻松,现在嫌多,到时候上了战场哪个不是给你保命用的。再有就是,不要轻敌大意,不要贪功深入……” “好了好了,阿姐,这些这大半月你都说得我耳朵要起茧子了……”沈沐阳抱怨一声,看向旁边的裴谨挑了挑眉:“喂,你也不管管吗?” 裴谨心情极好地瞧着他道:“管什么?孤的姣姣,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愿意说多久就说多久。” 沈沐阳无可奈何地咬了咬牙,转头收拾别的东西。 第二日,皇帝便颁布旨意,令魏恩和沈复山一同带兵亲征边疆,而沈沐阳便是万千无名军士中的一个。沈复山原本想给他一个不打紧的副职,却被沈沐阳一口拒绝。 他坚持要靠自己的真本事建功立业,说一旦接受了这样的便利,往后就算他再怎样努力也摆脱不了裙带关系的议论,不若从一无所有开始。 沈姣和裴谨也都赞同他的看法,是以,最终沈沐阳以普通士兵身份从军。 大军出征前,礼仪一项颇为繁琐。先是皇帝祭天,再是巫师祈福卜卦,最后到了要出城之际,皇帝还要协同皇子、大臣们将队伍送出城外。 整场礼仪下来,身子日渐虚空的皇帝免不了大汗淋漓,体力不支,也就先行回宫修养。剩下的琐事自然是裴谨和裴谦两兄弟处理。 裴谦笑着望向裴谨道:“太子哥哥这些日子,似乎看着高兴了许多。可是有什么喜事要同臣弟分享?” 裴谨冷冷看他一眼,径自从他身侧走过,并不搭话。 “太子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孤傲啊。”裴谦看向裴谨远去的背影,嘴角噙笑,“就是不知道,这份孤傲还撑得了多久。耿玉——” 裴谦身侧的内侍即刻迎上来,拱手回话:“殿下放心,咱们的人已经确认过了,那画上的分明就是沈复山的养女沈姣。另外,还发现了一个人。” “什么人?”裴谦转了转扳指。 耿玉凑近他道:“暂时还不知身份。不过一直绑在内室里,听说每日都要挨足六十七鞭,还天天上药不让断气儿。咱们的人觉得有问题,带回来在府中候着了。” 这样的法子一看就是故意折磨人的手段,裴谨不该有这样的仇人才对,那么会是谁的呢? 裴谦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走,咱们去瞧瞧。” 第30章 见面 “主子, 人就在那了。”耿玉在前面给裴谦打帘子,露出内堂蜷缩在一起半死不活的人来。 裴谦皱了皱眉,腐肉的腥气和血味充斥在内堂, 看起来伤得的确不轻。 他接过耿玉递来的长铁杆,用弯起的那一头勾住那人的下巴抬起来。 一张没什么特点的脸,混合着泥渍和血污, 更是让人记不住。 那人一见裴谦锦衣华服、通身气派,便脏手合十不住地朝裴谦叩拜:“别杀我!别杀我!” 裴谦嫌恶地挪开铁杆, 在地上狠狠敲了两下:“停下。” 那人忙捂住耳朵, 惊恐地看向四周。 “你的贱命留不留得住,要看你的问题答得好不好。”裴谦扬扬眉,眼含警告。 耿玉立即上前将一把匕首撂在那人面前, 金光闪闪的刀柄上缀着硕大的几颗宝石, 刀刃则凛凛泛着寒光。 “倘若你答得好,这匕首便赏你;倘若你故意作假隐瞒——”耿玉将匕首划过一旁的桌椅,原本梨花木的桌子哐啷掉了一角,砸在地上, “这匕首也赏你。” 那人梗直了脖子, 拼命吞了口口水,脑袋如同拨浪鼓一般拼命乱摇:“小人一定如实以告, 绝不敢有半分隐瞒!绝不敢有半分隐瞒!只求两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耿玉看着被吓成鹌鹑似的面前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着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小的名叫赵武, 原是南阳府人士。” 裴谦听到“南阳”两个字,眼神忽然亮起来:“既是南阳府的人,为何会在京都?” 赵武抹了一把脸,揣度着裴谦的脸色道:“小的原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 小小年纪便被父母卖了换钱赌。后来是得了一位老爷的恩赏,这才被买回他们府里做个喂马的马夫。” 裴谦敲了敲手里的长铁杆,不耐道:“说重要的。” “哎,哎。”赵武似是一时不知什么是重点,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道:“您应当也听说过,一年前南阳有件轰动一时的案子。当时救我的那家老爷便被牵扯其中,小人因此就再次被奴隶贩子卖到了京城。” 一年前,南阳轰动一时的案子。 裴谦摩挲着长铁杆在地上轻轻敲打,垂眸问道:“你的主人家可是姓沈?” 赵武挠了挠头:“大约是?小人不识字,那匾上挂着的字虽是看过多回,可还是认不得。再者,小人自打被买回去也不过半载,不得空出门,府内也就是老爷老爷的唤着。小人实在是不敢确定。” 裴谦泄了口气,这样不清不楚的说辞有什么用。不识字,如何确定就是南阳侯府的沈家? 正在他泄气的当口,赵武眼中精光一闪,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喜滋滋道:“这家姓什么小人不记得了,不过倒是记得他家有一对儿女,小姐长得如花似玉天仙一般人物,那少爷也是极为英俊潇洒的。” 裴谦失落的心情一扫而空,向着耿玉伸手道:“画卷。” “字不认识,人总归有印象。”裴谦将画卷掷在赵武面前,缓缓道:“瞧瞧,是不是这个。” 赵武拾起那画卷,捧在手心里还没看上两眼,便立刻喊叫起来:“没错!小人记得,那家小姐左耳垂上生来便有一颗小痣。这样标致的人物,小人绝不会认错!” 耿玉附在裴谦耳边道:“主子,这画卷是咱们的人照着临摹出来的。想来绝不会有错。” 裴谦依言点了点头,看向赵武:“带他下去,好好教教说法。” “是,主子放心。”耿玉哈着腰点完头,把赵武领出了内室。 与此同时,苏蓉雪聘聘袅袅的身影走来,双手搭在裴谦肩上缓缓道:“殿下好利落的动作。” 裴谦握住她的手,冷笑了一声:“我这个太子哥哥,胆子可真是大,偷梁换柱这样的事也做得这么不干不净。” “到底不是人人都有殿下的谋略与见识,奴婢瞧着,在闺房之乐上太子殿下就很不如殿下。”苏蓉雪眼波流转,下巴微微抵在裴谦颈窝,气若游丝。 裴谦侧过脸,便同苏蓉雪殷红的唇齿只有一寸距离,两人的呼吸彼此交缠,让屋内温度都仿佛升高了许多。 苏蓉雪双手勾住裴谦的脖子,正欲俯身吻上的时候,耿玉面露为难地敲了敲门:“主子,太子妃……太子妃求见。” 燥热缠身的裴谦似乎瞬间就冷了下来,问苏蓉雪:“你说,我这位好表姐是来做什么的?” 苏蓉雪一想起林渺渺将她卖到醉花楼那样的腌臜地方,心中便泛起一阵恶心,面色也冷了下来:“太子搬出东宫,凭太子妃的手下可摸不到别院去。是以,必是来求殿下告知太子行踪的。” “就不能是弃暗投明么?”裴谦眼神盯着苏蓉雪上扬的眼尾,食指勾起她的下巴。 苏蓉雪微垂下眼睑,对上裴谦的略为遗憾的眼神,巧笑道:“殿下自己信吗?” 裴谦立刻收回手,起身去见人。 耿玉在前头领路,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但凡是涉及到这位表小姐的事情,他是从来不敢轻易置喙的。 他可比苏蓉雪更加清楚,这一块地方就是死穴,就是禁地。 裴谦从回廊走来,远远便看见林渺渺在廊前踱步。大约是为着出行方便,一向喜爱奢靡华贵的林渺渺今日衣着打扮都是寻常样子,像极了出阁前的时候。 裴谦看着,默不作声。 “刚刚送军队出征,五郎也累了吧。表姐自己做了些你爱吃的荷花酥,配的是冬日雪水兑的梨花酿,要尝尝吗?”林渺渺转过身,巧笑嫣然地看向裴谦。 裴谦仍旧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走进书房。 林渺渺紧随其后也进了屋子,敏竹跟着也要进去的时候被耿玉一把拦下,暗自摇了摇头。 “表姐想知道什么?太子哥哥的别院还是他身边的姑娘?”裴谦抬头,对上林渺渺生了裂缝的表情。 她一时慌张,将食盒放在桌上辩解道:“五郎这是什么话,表姐不过是来看看你。” “看看我么?”裴谦扬手,轻而易举将食盒推落在地上,食盒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酒酿、糕点砸得粉碎,残渣溅了一地。 他迈步走到林渺渺面前,浑身充满着危险气息:“表姐打算拿什么看?” “你想要什么?”林渺渺收起那一副柔弱的姿态,双眼微瞪,沁出一行泪。 裴谦伸手拨去她脸上泪珠,揽住她的腰箍进怀里,抽开她的腰带贴着她耳侧道:“我要什么,表姐不清楚吗?” “你不要太过分!”林渺渺咬着牙,眼睛已是红透了。 裴谦松开手,背过身去:“我从不强人所难。不过来日东宫没有表姐立足之地时,表姐可要记着,是自己亲手放弃了机会,而不是机会未曾怜爱表姐。” 林渺渺咬着牙,冷冷吐出一个“好”字。 裴谦转回身,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神色沉了沉眼眸:“自己脱。” 衣衫尽褪,满室旖旎。 “威远将军府,沈姣。”裴谦理好衣衫,再未看椅上人一眼,径自而出。 回到内室时,便见苏蓉雪坐在窗边绣花,日光打下来,倒似入画一般让人心情平静。 裴谦顿了顿,停在门边:“太子替沈姣做到的,我也可以替你一一做到。只有一个要求。” 他走到苏蓉雪身边,钳住她小巧的下巴:“不许背叛我。” 自送了大军出征,裴谨便马不停蹄赶回别院。 陆方砚坐在书房等他回来,摇着纸扇:“我替你瞧过了,人带走了,画儿还在。” 裴谨似乎并不意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知道了。” “母亲催过好几次了,今儿无论如何,你得带你的沈姑娘和我一起回去。”陆方砚放下折扇,挑眉看过去。 裴谨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好,我这就换衣服去请姣姣。” 裴谨先派赵应去传话,等人走到威远将军府时,就看见松香那里忙得一团乱。 见裴谨来了,沈姣更是恼了:“先前我说要早早备下礼,你偏说不急。好了,如今长公主下了帖子,我手边却没有称用的送去。” 裴谨走进去,边笑边道:“送个侄媳妇给她,就是最好的礼。” “你还说嘴。”沈姣把插好的发钗取下来,收回首饰盒子里。 “选这支,这支好看。”裴谨挑了她手边一支缀着流苏的步摇给她插上,按着她肩头看向铜镜,忽然噗嗤笑了一声。 沈姣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裴谨凑了半个脸庞进铜镜,目光看看自己又看看沈姣,忍笑问道:“你觉不觉得,今日的自己好像格外紧张?” 沈姣被他一点,也愣神看向铜镜。 镜中她眉毛挑的高,五官都像是挤在一起似的,连嘴角都是不自觉地紧绷。 看起来,倒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小团子。 只是去见一面而已,又不是要敲定些什么,怎的自己竟然这样沉不住气? 她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开,肩膀也沉下来,整个人也都因此平静下来,但却仍旧眼神飘忽:“我有些怕。” “怕什么?”裴谨牵住她的手问,“怕姑姑不喜欢你么?” 沈姣只在上次随沈夫人入宫的那日见过恒阳长公主一面,还只是那么远远的谨慎的看了一眼。 对于恒阳长公主的秉性喜好,她皆是不知,她只怕是会给长公主留个不好的印象。 裴谨看出她的顾虑,把她的手牵的更紧:“别怕,姑姑的喜好禁忌我让赵应都整理出来了,在马车上放着,你大可以临时抱个佛脚。但即便是不抱佛脚,不也还有我给你兜着。” “总之,没人能给你委屈受。姑姑也不行。” 第31章 寒暄 沈姣还是紧张地在马车上将赵应整理的几页纸张看了又看, 记得颇为熟悉时才略略松了口气儿。 然而她并未料到的是,恒阳长公主压根就没给她施展的机会。 她打马车上一下来,恒阳长公主便亲自挽了她的手向公主府内走去。 倒把她嫡亲的侄儿和儿子远远落在后面。 陆方砚撇嘴看向裴谨, 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裴谨回看向他,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沈姣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不轻,只能跟在长公主身侧, 小心翼翼地揣度。 “本宫的公主府常年也不住着,这片花都是管家在打理。听管家说今年一入春, 园子里逢夏日才开的花便竞相开放, 原来以为是不详的兆头。没成想,竟是报喜来的。” 长公主挽着沈姣的手,又忍不住瞧她的眉眼:“若是喜欢, 待姑姑走后, 这里你便常来住住,也替我驱赶些清冷气儿可好?” 沈姣受宠若惊:“长公主厚爱,臣女……” “怎么还臣女不臣女的。”长公主嗔了身后的裴谨一眼,气道:“这就是谨儿的不对了, 一场和离的事情办了这么久还办不下来, 白白耽误了咱们姣姣。这样的男子不要也罢,我倒有个不成器的儿子, 年纪和谨儿相仿,不若让姣姣换人嫁吧?” 一听这话, 裴谨登时就不高兴了:“姑姑, 这世上哪有半道截胡的道理?便是有,在我这儿也是行不通的。” 陆方砚了然笑了笑:“母亲是怕他还不够防着我么?” “防你?就你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有女郎肯嫁?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么大一点儿就把魏恩家那个小丫头烦的每每见了你都躲起来。”长公主一笑, “若真有女郎肯嫁,我怕是入夜做梦都要笑醒了。” 长公主笑罢,低头一瞧,正看见沈姣腕间那一个碧莹莹的玉镯,玉质纹理能挽成一朵牡丹的,她这些年还未见过第二个。 便意会地又看向裴谨:“有道是千金易取,佳人难得。既然有心,事情就不要拖着了。想来,嫂嫂若泉下有知,也是这个心思。若有需要我帮衬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裴谨笑了笑:“姑姑放心,在准备了,绝不会委屈姣姣的。” 长公主点了点头,先前她尚在封地便听说太子草草大婚,太子妃还是荣妃亲自择选的林氏时,她便知道或早或晚她这个亲侄儿要自己动手拔一拔这些杂草。 不过,她看向沈姣如花似玉的一张小脸,她倒是没想到自己的亲侄儿当真找到了个自己喜欢的姑娘。 她原以为,凭裴谨那个寡淡的性子还要再几年才能开窍,哪知他不仅开窍动作还快,眼瞅着就要真正成家立室,心中自然颇为感慨。 “说了这么多,你们都该听烦了,快入席吧。”长公主仍旧挽着沈姣的手,让她坐在自己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 沈姣心知这位子是最为尊贵的,不敢冒然下坐,却被走上前来的裴谨轻轻按进了椅中:“姑姑疼你,坐吧。” 起先沈姣仍旧是紧张着,但被长公主和裴谨先后喂下定心丸,加之还有小团子在一旁吵吵闹闹,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几人围着圆桌坐定,女婢们即刻端着菜品鱼贯而入,一道一道在圆桌上摆开。 热油炸过捞起后再浇上鲜红茱萸酱的青鱼、雕成朵朵并蒂莲齐开的各色果蔬、冬日挖下悉心储存用来熬汤的嫩竹笋……每一样都精准踩着沈姣的喜好。 “我是长辈,要你们迁就我多不合适。”长公主笑道,“这都是阿谨偷偷告诉我的,我的心思可没这么细腻。” 沈姣抬眼看向裴谨,原来他连她饮食的偏好都挨个记住了么? 一顿饭有说有笑的吃完,长公主和沈姣相谈甚欢,从手帕上的花样子一直谈到了史书典籍。向来涉猎广博的长公主也不由对沈姣赞不绝口。 “阿谨,你这心尖上的姑娘可不止一副好容貌啊,你要是欺负了她,本宫定不饶你。”长公主愤愤看向裴谨,叹道:“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被你捷足先登了。” 陆方砚一听这开头就知道要扯在自己身上,即刻上前转移话题:“母亲,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别拘着他们了,沈夫人在府里该等得着急了。” “是了,今日帖子下得匆忙,忘记先知会表姐一声,是本宫的不是。你们快回吧,免得她担心。”长公主挥了挥手,站在府门前送他们。 两人刚要上马车,就听长公主又叫住他们。 “细枝末节的事情倒是讲全了,顶顶要紧的却没说。”长公主扬了扬手,便有仆从搬出来五六个红漆木的大箱子,每一个看着都重量不凡。 长公主上前拉住沈姣的手笑道:“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算做本宫的见面礼,不许推辞。” “那我替姣姣谢过姑姑了。”裴谨牵过一匹马,看向长公主,“今日晚风微凉,我带着姣姣骑马回去吧。姑姑不用送了,快回吧。” 长公主这才点了点头,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府邸。 裴谨先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向沈姣递来宽大厚实的掌心,挑眉邀她上来。 天边橙红色的云霞铺面半个天际,裴谨的身影恰好遮住地面与天空的分界线,盈着一层暖光。 沈姣微仰起头,看向马背上的裴谨,安心地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由着他将她从地面带离,稳住她的腰将她扶坐在马背上。 待她坐稳,裴谨双手环过她的腰际,拽住缰绳,策马奔驰起来。 呼啸的风从耳边灌过,留下瑟瑟的响动,而身后人温热的胸膛与身上清寒的香气,却仿佛随着橙中渲染着淡紫的云霞一起,印在了她心上。 沈姣微微扭回头来,吻在裴谨的下巴上。 裴谨一愣,勒紧缰绳的手忽然松了下来,连带着飞驰的马儿也不由地放缓了步调。 他伏下脸庞,一口衔住了沈姣的红润的樱唇,夕阳下,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第32章 准备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这些天闲时沈姣总是同沈夫人一起跪在佛堂前祈福。 虽说她并不是很信这个,可真等到干爹、弟弟在外行军时,又难免心中焦躁、坐立不安。 裴谨知道了, 便常常叫人往来送信。 行军不便,不能多说,沈沐阳的信笺往往也就三两行字, 向沈姣报个平安,末了再问问她的近况。偶尔得空, 也会三两笔描绘一番大漠风光。 间或有时, 随着信笺一同给她捎来边疆的几株干草、干花,都是叫沈姣心安的。 边疆的事情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连打了好几场胜仗, 圣心大悦。连带着宫里筹备着圣上的万寿节, 一时竟忙得不可开交。 长公主便封了帖子请了沈夫人和沈姣一同入宫,从旁协助她些许。 万寿节一向是荣妃同长公主一起操办的,长公主每年千里迢迢从封地赶回京都为的也就是这件事。长公主这边请了沈姣和沈夫人,荣妃那边自然是不甘示弱的叫来林渺渺。 是以, 沈姣才理完一应用具, 在御园中闲走两步缓缓胸闷劲儿的时候,正正好就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林渺渺。 敏竹只顾着扶住林渺渺, 眼睛也不抬就嚷嚷开:“你哪家的小姐,看见我们太子妃还不行礼赶紧把路让开, 挡在这里做什么?” 松香撇了撇嘴:“分明是你们撞上来的, 还说我们不对吗?” “你这女婢,一点规矩都没有。太子妃娘娘面前,岂容你一个奴婢油嘴滑舌地回话。”敏竹瞪了瞪眼,上前推搡了松香一把。 松香身子一个不稳, 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就要摔在那石子路上。 沈姣眼疾手快地撑住她的腰,这才没让她一跤摔下去。 也是这时,敏竹才看清这人的容貌,冷笑一声朝着林渺渺道:“娘娘,您瞧瞧咱们这运气,撞上的是谁?” 林渺渺有些不耐地扫过来:“无非不过是臣子家的小姐,还能是——” 目光落在沈姣脸庞时,不耐顷刻化作怨毒,林渺渺攥紧衣裙,水葱似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咬牙道:“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山鸡变凤凰的罪奴。” 沈姣却不理她,只是小心询问松香:“没事吧?” 松香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恙后,沈姣把她拉在身后朝林渺渺福了福身:“臣女参见太子妃。” “现在知道行礼,那方才又去做什么了?”林渺渺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姣,冷冷道:“害本宫被禁足良久的这笔账,本宫还没同你算得清楚,你倒自己不长眼撞上来。” 言罢,林渺渺扫过沈姣和松香,朝敏竹道:“你的日子过得可还舒心么,本宫可是日日夜夜巴不得拆你的皮肉、饮你的骨血。” “那都是太子妃自己的事情,臣女无意知晓。”沈姣站直了身,并不害怕。 好一个无意知晓,林渺渺将掌心攥得更紧,若非她三番五次蛊惑太子,她也不会走投无路要靠着向裴谦摇尾乞怜得到情报,更不会找到别院去还被毫无颜面地扫地出门。 这些账,一笔笔一件件都是因为她沈姣! “你以为自己就真的坐的上太子妃的位子么?本宫告诉你,只要荣妃和五殿下在一天,你就永远不要想着越过本宫。你就该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给本宫擦净脚上的泥。” 沈姣不避开她怨毒的目光与她平视:“娘娘若没有别的事,臣女先行告退。” 说罢,沈姣转身要走,林渺渺却幽幽道:“站住。冲撞本宫、以下犯上你以为就能这么算了么?” 沈姣转回身:“那娘娘又想怎么做?” 林渺渺嘴角扯了扯,看向沈姣容色倾城的一张脸:“敏竹,替本宫好好教教沈小姐规矩。” 敏竹听了吩咐,挽起袖子就走上前来。 巴掌扬在松香脸侧时,沈姣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甩开:“臣女不甚冲撞太子妃是实,然而此处并非东宫,太子妃若要责罚,理当上报长公主与荣妃娘娘再行定夺,断无私用刑罚之理。” 林渺渺微眯双眼,甩开扶着她的女婢走上前来:“好一个私用刑罚。荣妃娘娘是本宫姑母,当今圣上是本宫姑父,本宫今日偏要罚你。凭你一个改头换面的将军养女身份,有何资格置喙?敏竹,打!” 恒阳长公主本是出来取东西的,老远便见这里聚着人,没走两步便听到林渺渺这番话。目光凌厉而不悦地落在她身上,开口反驳:“她没有资格,那本宫有了吗?她不能让你住手,本宫能了吗?” 林渺渺见恒阳长公主面色深沉,似有不悦之色,慌忙福身请安:“妾身请姑母安。” “姑母?本宫想来当不得这一句姑母,方才太子妃说的明白,你的姑母是荣妃,可不是本宫。”恒阳长公主走上前去瞧着林渺渺。 她继而道:“再有,这宫中没有人是你的姑父。天子至尊,所能与之比肩的惟有皇后,懂了吗?” 林渺渺登时汗流如注,她方才不过是话赶话地要压过沈姣一头,却一时得意失了分寸。她姑母荣妃即便地位尊崇,到底只是妾室,她的话隐有以荣妃为后之意,实在僭越。 “妾身一时失言,还请长公主宽恕。”林渺渺声音软下去,再不复方才威风。 长公主却没打算轻易放了她:“对先皇后不敬是大罪,在宫中仗势欺人、私用刑罚更是罪加一等。本宫顾念你是初犯,便罚你在这石子路上跪上一炷香,好好醒醒神。” 不远处,一个小婢女扶着苏蓉雪走过,探着头脑去看:“姑娘你瞧,那边好像是长公主和太子妃她们,我们要过去请安么?” 苏蓉雪拿着帕子掩住口鼻,心情甚好地扬了扬嘴角:“不必了,去见荣妃娘娘要紧。去知会一声,让负责洒扫的宫娥多往石子路那边去去。” 婢女会意地去打招呼,苏蓉雪便自己进了合欢殿。 “起吧。”荣妃揉着眉心,“上次你说的,林氏私下去找了谦儿确有其事么?” 苏蓉雪缓声道:“奴婢不敢妄言。娘娘或许觉得奴婢曾和太子妃有过龃龉,故而有此一问,但奴婢背靠五殿下,一心所愿只是希望他能够越来越好,犯不上不自量力地招惹太子妃。” “本宫以为,谦儿早该断了这个心思。林氏蠢笨难当大任,若将她许给谦儿误了谦儿奋发向上的心性,那才是本宫最大的错误。你去传本宫旨意,便叫她在那石子路上多跪一个时辰,好好思过。万寿节的事宜,你来帮本宫操持。” 第33章 箭伤 苏蓉雪点头应是, 随后退身出去,直往林渺渺跪的地方走去。 长公主和沈姣已离开,炎炎烈日下唯有林渺渺的身影在石子路上照的清楚。 “传荣妃娘娘旨意, 太子妃林氏冲撞长公主,出言不逊,罚在石子路处跪满一个时辰, 以儆效尤。”苏蓉雪的声音清脆地落下来,连带着身后给她打伞的女婢的身影一同投在石子路上。 低着头的林渺渺几乎瞬间抬起头, 却被日光刺痛眼, 伸手去遮。 “居然是你?”林渺渺疑惑地看向苏蓉雪。 苏蓉雪轻笑:“怎么不能是我呢,太子妃。上天见怜,不肯让我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你觉得可惜吗?” “一定是你在姑母身侧挑唆, 她才会不管本宫!”林渺渺双眼微瞪。 苏蓉雪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荣妃娘娘不喜欢您,还用得着我挑唆么?您私下会见五殿下,便已经是把荣妃娘娘的脸面丢在地上踩过去了。您以为她还会好好庇护您么?” 林渺渺一时失语,怔怔愣在原地。 “失了荣妃娘娘的庇护, 您又算是什么呢?太子妃的位置您当真坐得稳吗?”苏蓉雪笑了笑, “若是顺利,或许下个月坐在太子妃位置上的人便是她沈姣了。” “你有办法?”林渺渺瞬间绷直了脊背, 紧盯住苏蓉雪。 苏蓉雪微笑着点了点头:“只要太子妃出面揭露她乃是罪臣之女的身份,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 沈姣帮着长公主理事, 直到傍晚才脱身出宫。这后宫中的事, 看着简简单单,当真处理起来却是繁杂不堪。 她与沈夫人刚出了宫门,便瞧见已经等在一旁的裴谨。 裴谨牵着上次那匹浑身雪白的马儿,远远看向她。 沈夫人会心一笑, 松开挽着她的手,自己乘了来时的马车回去了。 沈姣站在原地,看着和裴谨的距离渐渐缩小,忽然感到手心一热。 她垂头去看,只见裴谨十分自觉地扣住她的掌心,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马儿。 宫门外的长街此时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唯有两侧间隔悬挂的灯笼闪烁处一小团一小团的光晕,和刚擦黑的天空遥相呼应着。 “累吗?”裴谨低沉的声音随着风,灌入沈姣耳里。 沈姣想了想,侧过脸寻找裴谨的眼睛,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郑重道:“累。” “那下次姑姑再请你去,我帮你都推掉。”裴谨的不高兴都挂在脸上,眉梢微微蹙紧,嘴角也绷住了。 她唬他唬得开心,自己绷不住笑出声,笑意盈盈重新看回去:“骗你的。” 裴谨蹙紧的眉梢立时松开,手上用力攥紧了沈姣:“学会骗人了是吗?” 沈姣没来由地心口一滞,下一刻,便看到裴谨放大的容颜呈现在眼前。 末了,裴谨双手捧起她的脸,问:“下次还敢吗?” 沈姣十分硬气道:“当然——” 然而话音未落便再次被夺去呼吸,裴谨再松开她时,沈姣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胸膛因为憋气而上下剧烈起伏。 “半月后的万寿节,称病别去。”裴谨忽然附在她耳边说。 沈姣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就隐约感到周围似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听着很像刀剑碰撞的响动。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长箭便如雨点般落下,直冲着他们而来。 裴谨抽出马上长箭,将一圈羽箭从她身侧挡过,有来势凶猛的羽箭只隔着一分便要刺伤她,却无一例外被裴谨挡掉。 东宫暗卫亦是即刻出手,从沿途二层楼阁背后将贼人当场斩杀。 一场风波眼看着消弭于无形,却在收尾的关头出了岔子。 在沈姣背后,一直未有羽箭射来的方向,破空而出一支羽箭,冲着她的背心。 暗卫头领拿剑去挡的当口,羽箭已经抢先一步越过他的剑锋,即将没入沈姣后背。 在惊呼声中,沈姣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看到裴谨挡在她面前,将她护在怀中替她挨住那一箭。 箭尖入背的瞬间,裴谨身子一怔,下巴靠在沈姣的颈窝,渐渐脱了力。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太子殿下医治!”长公主闻讯从宫中赶出来,看着束手站在一旁的太医,眉头紧锁。 医者们互相摇了摇头,为难道:“臣等已经瞧过,可却看不出这箭上涂得是何种毒物,竟叫太子伤口血流不止,上好的金疮药、止血膏皆是没有用处啊。” “无能!”长公主急得在屋中来回踱步,“事到如今,便只能惊动大内了,请太医来瞧吧。只是如此一来——” 长公主看向沈姣:“只怕会打乱谨儿的计划,陛下若得知缘由,想来必然即刻赐婚……” 沈姣知道长公主的意思,如此一来,她与裴谨的感情便瞒不住了,但此刻林渺渺尚是太子妃,她便只能以良娣身份入东宫。 但这些如何要紧的过裴谨的性命安康? “请长公主即刻下帖请宫中当值太医。”沈姣蹲下行礼,丝毫不留余地。 长公主忙扶她起来:“好孩子,谨儿还要你照顾。这些事情交给我便好。” 沈姣依言入了帐幔,守在裴谦塌前。 他背上衣衫尽除,此刻箭头仍然插在肩骨处,汩汩向往涌血。 沈姣不停地替他拧帕子擦洗血迹,不过两三次铜盘中的水便变了颜色,松香忙端出去换掉又换新水来。 不过多久,长公主的人便带着当值的太医赶来。 沈姣替太医让开位置,只见年老的太医捻着胡须一瞧,面色惊变,大呼不妙。 “快,去取香灰来。” 松香赶忙抱着香炉过来,倒出一把香灰在太医手上。 太医将双手沾满香灰,互相拍开,一齐压在裴谨背上伤口处。 方才汩汩而出的血液这才渐渐流的慢下来,而箭头仍旧插在裴谨背上分毫未动。 “这箭头,必得切开周围皮肤,方才取得出。诸位贵人,还是在外等候吧。”太医吩咐赵应将重重帐幔放下,就在一边处理起所用刀具。 也不知在里面过了多久,赵应才掀开帘子送了太医出来。 太医拿着拟好的药方嘱咐:“所幸箭头上无毒,只是添了一味让伤口不易愈合的药物。倘若不及时止血,殿下定然性命不保,臣还要回宫向陛下复命,这药方请长公主代为保管。” 第34章 糕点 “知道了。”长公主接过药方, “本宫会亲自煎药,这点你放心。” 赵应将太医送出,沈姣仍旧伏在床边守着裴谨。 裴谨的伤口已经让太医包扎好, 只零星渗出一两点血迹。 沈姣失魂落魄地靠在塌前,几乎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裴谨要什么时听不到。 后半夜, 长公主端了熬好的药来喂,可裴谨就是咽不下去。 沈姣几乎想也没想, 就拿过药碗, 含住汤药俯身渡给裴谨。 一连三天,沈姣寸步不离地守在裴谨塌前,连饭食也是端来房里随便吃上一点就接着去守。 一直到第四天的清晨, 裴谨终于苏醒过来。 他的手掌拂过沈姣趴在塌前散落开的发丝, 缓缓笑了一声。 沈姣在梦中听到一声轻笑,像极了裴谨的声音,下意识就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向裴谨的眼睛。 看到他苍白虚弱地勾起嘴角, 一双眼睛还明亮清澈的时候, 沈姣的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 “傻丫头,哭什么。没娶你过门, 我还舍不得死。”裴谨抬高了指腹,沈姣便配合地将脸挪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抹去泪痕:“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太医的药方里加了安神的药物, 我才睡了这样久。” “谁许你替我挡箭了?”沈姣别过头,轻锤了一下被面。 裴谨轻轻夹住她的一片衣袖,像彦儿那样晃了晃:“要是今日躺在这里的是你,我怕是非要五郎偿命不可了。” 沈姣止住泪滴, 震惊地回看向裴谨:“确定了吗?” 裴谨有些无奈地别开眼:“还记得上次东宫你见过的那些黑衣人么,他们武功路数出自一家。而且,射来那箭上无毒。” “可若是因为太子之位,那箭上该……”该有毒才是,沈姣默默垂下眼。 裴谨拉过沈姣的手:“好了,别想了。我好像突然有点饿。” “殿下想吃什么?”沈姣忙问。 裴谨闭眼想了想,片刻后道:“上次在马车上,彦儿把你亲手雕过花的糕点都吃了,我也想要。” 沈姣破涕为笑,食指刮过裴谨高挺的鼻梁:“殿下越活越小孩子气了。” “倒是我来得不巧了。”陆方砚站在门口,摇着折扇轻咳了一声,眼睛只敢在地上来回扫视。 沈姣忙坐直身子,把手从裴谨手里挣脱出来,浅浅和陆方砚行了个礼走出去。 陆方砚目送沈姣出去,这才回头望向榻上的裴谨:“你这伤,可还要紧啊?” “不是什么要紧的伤。”裴谨强撑着坐起来,“你负责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么?” 陆方砚合起折扇,在他床头敲了两声:“你放心。来就是为着告诉你,万无一失的。” 沈姣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陆方砚已经没了影子。 “陆世子不留下来尝尝点心再走么?”沈姣环顾房内,确定陆方砚的确影子都没了之后疑惑道。 裴谨微眯着眼看她:“上次,我是在彦儿手上吃过一回亏了。这次绝对不能给陆方砚截胡的机会。” 沈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整个食盒都放在他床沿,缓缓推到他手边。 “打开看看,不喜欢的话给你雕其他的。”沈姣扬起下巴,小小的得意在脸上都藏不住。 裴谨拉开食盒盖子,就见里面放着垒的整整齐齐的十几块糕点,他伸着指头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七块。 而每一块糕点上都雕刻出了一只幼虎,旁边写上了数字,从一到十七一个不差。 “我还在家时,总是这样给阿阳过生辰。便想着,殿下的生辰我错过了十七次,应该一起还了。”沈姣数着糕点挨个解释,“这个是红豆糕、那个是枣泥的、旁边的是桂花……” 还未说完,裴谨那张俊朗的脸便再次在她面前放大,一手揽过她的腰,将她放在腿上重重亲吻。 良久,裴谨松开她,凝视着她慌乱的眼神道:“怎么办,我好像开始后悔了?” 沈姣懵懂地看向他,裴谨盯住她耳垂那颗小痣,凑上去轻咬了一下然后道:“后悔还没把你娶进来。” 沈姣只觉得今日格外不同,裴谨咬住她耳垂时她仿佛整个人都软成一滩水,浑身上下都涌动着一股格外奇怪的感觉,似乎即刻便要将她吞没。 是以裴谨刚一放开她,她便把食盒向里推了推,自己出了门。 裴谨的伤在万寿节前终于是好的差不多了,皇帝派人慰问过一次,林渺渺也曾登门想要侍疾,无一例外都被裴谨派赵应挡回去了。 而沈姣则听了裴谨的话,只对宫内推脱日前受了惊吓不宜面圣饮宴,连带着留了沈夫人照看她。 沈夫人自从沈复山出征便不怎么离开佛堂,今日也是好兴致,避开宫里繁琐的宫宴,偷得浮生半日闲地和沈姣坐在窗边打璎珞、绣鞋袜。 “好久不碰这些东西,都感觉手生了。”沈夫人一边分线一边笑道。 沈姣则拿起花样子比对着哪个更好看:“干娘又自谦了,想当初第一次来南阳的时候,送给我和阿阳的香囊可真是不知道精致成什么样子了。那上面的木芙蓉,当真能引过蜜蜂来。” “只盼着他们在边疆一切都顺顺利利的,过两日等做好了,我叫阿旺一同捎去给他们。也算是我们这些坚守家宅的女子的一点心意。”沈夫人将手中的线缠了又缠。 沈姣则思忖着:“边疆战事紧,想来也需要些衣袜用品一类填补。我那里还有些体己,可叫阿旺带去替将士们置办些。虽不名贵,但也能慰藉些他们远征的辛苦。只盼战事早日结束,人人都能归家。” “欸,怎么能用你的体己?从将军府公中的钱款中拿出些就是了,哪有叫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花银子的道理。”沈夫人忙按住她的手,不叫她动。 沈姣复又握住沈夫人的手,解释道:“无妨的干娘,上次拜谒长公主时,她着意赏了那么多。拿出来一些慰藉将士,并不算什么,对外就称是太子的吩咐便好。” “好,知道你们关心将士,干娘吩咐阿旺便是。”沈夫人拿起绣花样子,开始穿针引线。 忽然,仆人阿旺噔噔噔地跑进屋。 “这是怎么了?你原先是个最沉稳的,今儿倒这样着急?”沈夫人瞧着阿旺一脸的惊慌,不解询问。 阿旺气喘吁吁道:“夫人,宫里来人,说是要接小姐进宫回话,听说是和太子殿下的婚事还有南阳侯府的事情有关系。” 第35章 画卷 万寿节历来大操大办, 今年因着将士在外征战的缘故,圣上特意嘱咐要缩减开支。 饶是如此,宫内也仍旧布置的喜气洋洋, 奢靡华贵。 裴谨坐在席上,晃了晃桌上价值数金的葡萄美酒,又恹恹地放回去。 “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 福泽绵长。”裴谦从自己席上起身,举着觥遥遥向台上首席的皇帝躬身祝祷。 龙椅上的皇帝满意地朝他点点头:“你的心意, 朕收到了。” 裴谦说完祝词, 才目光闪烁地看向裴谨,朗声道:“父皇瞧,太子哥哥这是有心事啊, 竟然连替父皇祝祷都浑忘了。” 裴谨睨他一眼, 站起身,干脆地饮尽杯中美酒。 “前些日子听说你伤着了,如今可都好了吗?”圣上的眼风扫过来,看不出喜怒。 裴谨颔首:“谢陛下关怀, 臣如今身体康泰、健硕。” “说到这伤, 民间倒是传了许多趣闻。”裴谦举起觥,遥遥对着裴谨, “民间都传,太子哥哥这伤竟是为了一女子所受。” 皇帝沉下脸, 阴恻恻地扫过裴谨:“是吗?身为一国储君, 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为儿女情长所困,冷落正室,这便是你裴谨身在太子位上的作为吗!” 裴谨仍绷直脊背, 没有丝毫屈服的样子,淡淡道:“若陛下觉得臣这个太子做得不好,大可以废了重册。” “父皇别生气,太子哥哥这是一时失语了。”裴谦从自己席位下来,站在裴谨身前替他隔开皇帝的目光。 皇帝身侧的荣妃也柔柔地替皇帝拍着胸膛宽慰道:“陛下,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历朝历代哪个太子身边不是妻妾成群,就是为着绵延皇室血脉,多留几个姑娘在身边也没什么所谓,您何必动怒呢?况且今儿这样一个好日子,没得气坏了身子。” “到底是你和谦儿让朕省心,你瞧瞧他那个桀骜样子,让朕如何放心把天下交给他?”荣妃神色一滞,而后不着痕迹的掩饰过去。 她柔声道:“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让咱们太子殿下如此真心爱护相待。若是知道名姓,倒是可以给两个孩子一个体面,由陛下亲自赐婚,这样的无上荣宠在良娣位上当真难得呢。” 裴谦立刻拱手回道:“听说那身影像是威远将军沈重山的养女。” “原来是她么?”荣妃笑道,“难怪了,当初我说要将她许给谦儿的时候,太子那么大老远的来了合欢宫。当时臣妾只以为是太子也想帮谦儿筹谋婚事,却不曾想,竟然还有这一层么。” 皇帝的脸色更加阴沉下去,荣妃和裴谦每一句话都踩在皇帝的痛点上,看似替他着想,实则却是要皇帝怪他欺瞒忤逆,更往深处想想便牵连到沈姣身上,要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听说,五郎便要替我作成这门婚事了么?”裴谨朗声道。 裴谦微微挑眉,回看裴谨:“说来,今日儿臣还听闻一件有趣的事,说是太子哥哥手边有一幅画卷从不示人。看来可宝贝的紧,不如今日趁着这喜气拿出来大家共赏一番可好?” “臣所藏画卷一非名家出手画就,二无文人心动题词,实在没什么可瞧的。”裴谨淡淡驳回。 裴谦朗声笑道:“莫不是太子哥哥这画上,画的是沈家小姐,这才不愿示人。” 荣妃立刻接道:“太子殿下也是娶过正妃的人了,若当真如此,不必不敢言说。” 皇帝揉了揉眉心:“既如此,便拿来瞧一瞧。若当真是沈重山的养女,朕便赏你们一桩赐婚。做个良娣侍奉在你身侧,也算是给沈重山多年军功的一个恩典。” “画卷是臣私藏之物,臣若不愿示人,难道陛下要硬取么?”裴谨不复先前谨慎,声音陡然扬高。 这是着急了,裴谦默默勾起嘴角。 “陛下,这画卷却是太子私物,不看便不看吧,只是往后可要说不清了。”荣妃媚眼一挑,仍旧替皇帝轻抚胸膛。 皇帝双目一敛,将指间的玉扳指咣当一声砸在桌上,惊得下面献舞奏乐的宫娥内侍们匆忙跪下。 四座的官员大臣亦是震惊下跪,大气儿也不敢喘。 “朕今日非要硬取不可,你还准备反了天么!”皇帝喝道:“赵应,带着李寅去取!” 赵应垂头称是,在前面给皇帝身边的李寅领路。 到了书房,赵应摊了摊手:“便是这里,老奴是太子殿下的内侍,不好入内。李老哥儿自行去拿吧。” 李寅惋惜着看向赵应,摇头道:“这太子殿下若喜欢,早早请旨纳为良娣也就是了。拖到如今这地步,圣上又为着上次和离的事情恼着殿下,可不是要惹了大怒,哎!” “你在殿下身侧,也该好好规劝些许,怎的闹到今日这地步。”李寅长叹一口气,进了书房。 裴谨的书房向来简洁整齐,一应物品书籍都是一目了然的样子。 李寅没费什么功夫就瞧见了包的严严实实的画卷,便捧在怀中,和赵应一同又回了宫中。 裴谦见李寅抱着画卷回来,又见裴谨眉眼含怒,心中更是觉得十拿九稳。 “父皇,到底是太子哥哥的东西,或许也未必是沈小姐……” 裴谦话说到一半,声音渐渐弱下来,皇帝坐在高台上扬起手,示意李寅打开。 “五郎,倘若这画卷里不是你猜测的那样,孤要你给个交代。”裴谨转过身,额上青筋微露。 不是沈姣还会是谁?裴谨以为这样说两句看似胸有成竹的话,便能唬得他收手么? 他意气风发道:“好,臣弟到时必定给皇兄一个交代。” “打开。”皇帝威严的声音传来,李寅便一刻不停地打开了画卷。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画轴的渐渐展开而揪紧,仍旧跪在地上的众多大臣也几乎忍不住想要探头去一看究竟的心思,更遑论是其他的宫娥内侍了。 裴谦和荣妃的胜券在握,大臣和奴仆们的极端好奇,此刻都凝在那一张画卷上。 随着李寅的手慢慢展开的画卷先是露出一个女子发髻的样子,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连赵应一时都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捏住,憋屈又无力。 裴谦和荣妃相视一眼,彻底安下了心。 然而,待画卷完全展开,皇帝竟将手便的夜光杯重重砸在李寅身侧,喝道:“大胆!” 荣妃不明所以地看向完全展开的画卷,连着倒退几步,跌坐在椅上。而裴谦嘴角隐含的笑意,瞬间就消散了。他几乎不敢相信地握紧了桌角,而后猛地抬头看向裴谨。 那画卷上绘制的女子,哪里是沈重山的养女沈姣,分明是早已故去十七载的先皇后! 第36章 罪臣之女 裴谨淡淡远眺, 语气平淡道:“臣竟不知,因为思念亡母而珍藏画卷却能引出这样多的猜测来。” 皇帝的眼眸罕见地冲着荣妃和裴谦黯淡下去,荣妃立时蹲跪在皇帝身侧请罪:“臣妾不知此事, 冒犯先皇后乃是无心之失,恳请陛下饶恕。” 恒阳长公主举起酒杯,朝着高座上的皇帝遥遥一敬:“可方才, 荣妃不还和五郎一唱一和地厉害么。若是今日找出的是沈小姐的画卷,想来陛下也没心思纠察这话风是谁透出来的, 只会责问太子。当真是个如意算盘。” “父皇恕罪, 儿臣本是听到街头巷尾议论,才无意提起,并非有意, 更是不关母妃的事。”裴谦慌忙下跪, 生怕连累了荣妃。 饶是如此,他也心如明镜一般清楚,这分明是裴谨请他入瓮的计谋! 先是将画卷捂得严严实实,从东宫搬出也要随身带走, 后来又借着大军出征给了他的人一探究竟的机会! 一步一步, 他对自己的针对没有反击,竟然都是在等, 等着此刻一击即中。 到底是这些年他和母妃算计得都太过顺遂,忘却了裴谨分明是一头暗夜里咬人的狼王。 “五郎说的无意, 是指这些么?”裴谨挥了挥手, 赵应弓腰捧着一包东西走上去。 走至中央,他缓缓将怀中东西悉数抖落下来。 中间那副沈姣的画像便尤为显眼,除却画像之外,还有上次从裴谨后背取出的箭头, 以及安插在裴谨身边那位护卫的遗物。 赵应看着皇帝疑惑不解的眼神道:“画卷是东宫某位侍卫房内的东西,但尚来不及放进书房调换人便被太子派去做了旁的事情,然后不慎被老奴发现。而这箭头之上,所沾染的可以使伤口难以愈合、血流不止的,却是荣妃娘娘母家的镇宅之宝。此外,这些都是背叛东宫的侍卫遗物,其中同五殿下关系密切的都在这儿了。” 皇帝眯着眼,只觉得一股血流上涌,从开始到结束环环相扣的算计,但凡他曾对裴谨有一丝不满,只消跟着这个思路走下去,便会怒不可遏。或要废立太子,亦未可知。 他不是傻子,他宠着荣妃宠着裴谦绝不是为了让他们只手遮天地替他做决定。 更不是为了让他们生出能够代替皇后和太子站在这个王朝最尊贵位子上的妄念。 已经滋生出烂肉的宠爱,就该到此为止。 “皇后为朕诞育皇嗣,不幸崩逝,至死也不曾怨怼半分,朕尚感念这份情意至如今!可你们,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今日,还要联手污蔑她唯一留下的儿子!” 皇帝说到气愤处,一连摔了手边几个琉璃盏下去。 荣妃面色灰败,裴谦更是难以置信眼前的变化。仅仅是因为一副画像,曾经对他宠爱有加的父皇,竟然全然忘却了父子之情一般,对他当众责骂。 狼心狗肺?他从未感沐过先皇后的恩德,凭什么要他连她的儿子一起奉为恩人? 远一些的女眷席上,林渺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心中慌乱,正在犹豫是否按照原定计划揭发沈姣身世时,却被身后凑上来的宫娥抵住了腰。 苏蓉雪竟不知是怎么装成宫娥,混入了女席,抵着她的腰不知要做什么。 谁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次是当真恼怒,若她继续揭发,岂不坐实了五郎和荣妃连环陷害的事情?她不能这么没有眼力,不能这个时候出头。 苏蓉雪似乎看出她的犹豫,轻声诱惑道:“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沈姣入东宫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五殿下和荣妃娘娘重要吗,重要的过沈姣带来的威胁么?无论他们如何,都不会影响您的太子妃之位,可唯有沈姣,她是站在太子心尖上的人。” 心尖上的人?林渺渺咬紧了牙,若这心尖上的人化作一捧灰,她倒要看看谁还能拦住她的路! 荣妃已经弃她如敝履,裴谦逼她献身谄媚,他们的死生如今与她何干? 她要的是自己能站在至高无上的位子上,俯瞰一切。 苏蓉雪瞧她眉心微动,抵着她腰身的手轻轻一推,林渺渺就不受控制地抬步向前而去。苏蓉雪扬起嘴角,上扬的眼尾扫过林渺渺的背影,顷刻便混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皇帝训斥完荣妃和裴谦,似乎又想起什么,略含歉意道:“如此也算是于沈姑娘声誉有损,朕今日便再做一回媒人,赐婚给太子,从今往后便不要再提及此事。” 哪知皇帝话音刚落,林渺渺便从席间走了出来。 裴谦一看,几乎一刻不停地朝她看去,眼神中带着警告的意味。然而林渺渺却视若无睹,她朗声道:“陛下且慢。” 皇帝疑惑看向她:“何事?” “儿臣要告发威远将军府沈姣,乃是罪臣南阳侯之女!如此身份,实在不宜纳入东宫。”林渺渺跪在地上,掷地有声地陈述。 一时,满座哗然。谁都知道,南阳侯府亲眷一年前便被诛杀,何来罪臣之女流落在外一说? 皇帝稍有好转的面色窦然更加阴沉下去:“太子妃,正妻当有容人之量。” 这话,便是不信林渺渺所言,更是暗指她因为妒忌而刻意诬陷。 荣妃也喝止她道:“渺渺,今日到此为止!” 林渺渺看着荣妃凌厉的眼神,心中却未有波澜,她无比肯定道:“倘若陛下不信,大可以叫来沈姣让她同我的证人对峙。我瞧着今日沈夫人和沈姣都未曾到来,许是心虚也未可知,恳请陛下允准。” “李寅。”皇帝沉默片刻,“好生请沈姑娘来一趟。” 李寅领命前去,不多时便带着沈姣一同回来。 林渺渺此时风头无两,忙唤将证人带上来,正是裴谦劫走的那个赵武。 “朕且问你,你面前这位小娘子可是昔日南阳侯府的小姐?”皇帝捻着手上的珠子,缓声问道。 那赵武先是叩头行了礼,这才弓着腰,眼皮向上觑了一眼沈姣的面容。 皇帝等得甚是不耐,语气加重道:“是,还是不是?” 赵武又左右仔仔细细观摩两眼,复又向皇帝的位置叩首大拜,浑身颤抖。 “倘若你再如此磨蹭,朕就叫你尝尝车裂的滋味,说!” 赵武擦去额间的汗珠,不住地叩头,边叩头边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才根本就不是南阳侯府的!” 第37章 处罚 此话一出自然满座皆惊, 三三两两的议论声响个不停。 林渺渺惊恐地瞪着眼,汗珠从额间不停滴落,她指着赵武浑身颤抖:“你胡说!” 裴谦冷淡地望着面前的碎瓷片, 自嘲地扬了扬嘴角,从刚才的画卷起他就知道,他的每一步都让裴谨牢牢攥在掌心。 然而更令他寒心的却是林渺渺为了扳倒沈姣, 全然不顾他们被皇帝猜疑的情形,很有过河拆桥的味道。 “奴才压根就不是南阳侯府的!陛下饶命!”赵武将求饶的话反复嘶吼出来。 皇帝一拍案几怒道:“不是南阳侯府的, 怎敢上殿前来冒充指认?” 赵武心虚地看向一侧被变故惊到的林渺渺, 然后在林渺渺开口前抢先一步道:“陛下恕罪,是、是、是太子妃指使奴才假冒南阳侯府旧仆,前来指证的!皇上明鉴啊!” 沈姣顷刻间明白了事情的走向, 及时出声:“臣女虽养在沈将军膝下, 但亦曾听闻南阳侯府一事,南阳侯府亲眷一应被诛没,仆从也都流放。要知道这人究竟是否南阳侯府旧仆,只需查查他的身籍便好。” 皇帝沉眸看了李寅一眼, 李寅即刻着人去查赵武的身籍。 不多时, 用一个托盘将薄薄的一页身籍呈上来。皇帝捻起身籍,没有看到任何与南阳侯府有关的记录, 反而看到了他在林家的帮佣记录。 “你在林家做过事?”皇帝问道。 赵武慌张地点了点头:“奴才十几年前是在林家做长工,后来因为不小心冲撞了林家小姐, 这才被管事辞退。” 十几年前的林家小姐自然不会是林渺渺, 那便只有—— 荣妃。沈姣心头闪过这个名字,抬眼看向跌坐在地上的荣妃,果然见她神色极为不自然。 “你可认得他么?”皇帝转眼看向荣妃。 荣妃尴尬笑道:“这许多年前的事情,臣妾自然记不清了。何况, 林家一年要多少长工短工,臣妾如何都记得住?” “罢了。”皇帝凝视了一会儿荣妃的眼神才别过脸,冷眼继续瞧着赵武:“既然已经是多年前的仆从,为何还肯听命于太子妃?” 赵武哽咽道:“陛下明鉴,小人自打离开林家便自食其力,靠在码头做苦力为生。哪知前一阵子,燕城大旱,滨城洪水。码头上多了一批要拿去赈灾的银两和粮食,小人那日分明看得真切,他们合上要送进船里的箱子分明是空的!” “岂料,奴才和其他几个兄弟卸完旁的货,便听那管理赈灾银粮的大官大喊说丢了官银官粮,当下就不由分说地将码头上的我们一应投到狱中。奴才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有一日被提了出来,说是只要能够替太子妃做这个伪证,便可保性命无虞。” “你所言非虚么?”皇帝不知为何,竟比沈姣所想要平静许多。 沈姣原以为,“赵武”说出这样一番话,事关赈灾款项粮食失窃一事,该是令龙颜颇为震怒的大事。可现在一看皇帝的神情,却像是并不在意。 她不由心中疑惑,遥遥望向那边的裴谨。裴谨意识到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回看她,倒令沈姣急忙从对视中脱身,仍旧恭恭敬敬低下头。 “督办赈灾事项的,是你哥哥林贺。”皇帝看向荣妃,“出来指证的是你侄女林渺渺,荣妃,你来告诉朕你们林家是不是要自己来做这片天?” “陛下,臣妾多年跟在您身边,从未有过错失之处。今日,您便要为了这莫须有的言论迁怒臣妾和哥哥吗?”荣妃说着,泪珠就如同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落下。 林渺渺见事情牵扯到父亲,慌忙求饶:“请陛下明鉴,父亲绝不会贪赃枉法,挪用赈灾款项。倒是这个赵武,不知道是何人教唆,竟出言污蔑林家,与他先前所说完全不同!” “何人教唆?这不正是太子妃信誓旦旦拿出的人证么?”长公主丢过一个鄙夷的眼神,向上请命,“赈灾一事关乎民生,但到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定夺,恳请陛下先将林贺拘禁,再行查处。” “你说得不错。”皇帝揉了揉眉心,“这事情按你说的办。另外——” “陛下——”皇帝话刚说到一半,却被李寅的呼声吸引了目光。 李寅指着那赵武擦汗的袖口,惊道:“陛下瞧那花样。” 皇帝顺着李寅指着的方向看向赵武的袖口,果然见粗布麻衣的赵武在袖口却有一朵牡丹,那绣法同故去的先皇后几乎一模一样,难怪李寅会惊呼出声。 皇帝滚了滚喉头,声音低沉道:“剪下来,给朕拿来。” “老奴这就去。”李寅慌忙领命。 李寅拿上来后,皇帝摩挲着那片牡丹的针脚看向赵武:“这绣花,是如何来的?” 赵武不明所以:“这……这是小人当年在林府当差时在绣花样子里随便捡的,别说是绣花了,当时林家小姐练字练画都不知每天费多少笔墨,听说还是请宫里的嬷嬷来教的。小人是瞧着好看,这些年都没舍得扔……” 原来是这样,沈姣两手卷在一起。 她听裴谦讲时就疑惑过,即便荣妃与先皇后容貌相似,如何能音容笑貌、语姿步调皆是相似。如今才知道,林家是打着倚靠的主意,一开始就在训练荣妃。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面容是难以掩饰的疲惫。片刻后,他从龙椅上站起,几乎瞬间捏住了荣妃的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 “朕以为,是上天见怜才送你来替阿宁留在朕身边,可原来你们根本就是存心算计朕,算计朕的儿子,算计着这泼天的富贵和唾手可得的权势。” “陛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荣妃拼命摇头,可是皇帝将她下巴捏死,只剩脸颊的肉在颤抖,皇帝捏住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深重的红痕。 裴谦想也没想就扑上去:“父皇,母妃侍候您多年,还请您念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过她。” 皇帝别过头,看向裴谦,像是看到自己多年来被蒙骗、被利用的愤怒。他一脚踢在裴谦的肩膀上,将他踢开:“滚开!” “陛下,今儿是万寿节,到此为止吧。”裴谨举起酒杯,目光淡漠地扫过被踢翻在地的裴谦和哭得狼狈的荣妃。 皇帝似乎一瞬间回过神来,满眼怜惜地看向裴谨,目光中满是愧疚和心疼。 隔着裴谨俊朗的面庞,他似乎能看见他的阿宁再责怪他为什么这些年要冷落他们的儿子。 他失落地闭上眼,瘫坐在龙椅上,嘴唇缓缓动了起来:“荣妃林氏欺君罔上,祸乱后宫,着废为庶人,禁足合欢宫。五皇子裴谦,妒贤嫉能,手足相残,圈进五皇子府,非诏不得出。太子妃林氏,赐和离书。” 第38章 同心 事情处理妥当后, 连皇帝自己也失了庆贺生辰的心思,早早便让一应人等散席退去。 这场绵延良久的闹剧,终于到此为止。 离开前, 沈姣站在宫门口,回头看向走来的那条长街,漫天云霞与朱红的宫墙交相辉映、连城一线, 金黄色的阳光一束一束打在朱红的墙上,留下点点光影。 对称的石柱整齐安静地靠在朱红宫墙前不远的位置, 石柱上无数能工巧匠雕刻出的貔貅和虎豹正狰狞地张开嘴, 仿佛置放在它们口舌之中的不是宫灯,而是每一个深宫里的人。 她不觉得,这场闹剧有谁是受益者。即便皇帝后知后觉地惩处了荣妃、五皇子甚至是林渺渺, 可裴谨失去的童年、失去的父爱、失去的母亲却永远无法被弥补。 怀揣着见证这场深宫闹剧的复杂心情, 她就这小内侍的手上了来时的马车。然而刚掀开车帘,便看到端坐在车里的裴谨。 他仍带着方才参加宴席时束发的玉冠,可衣裳却换了一套,不是带着喜气的红色龙纹服, 而是换回了平日常穿的米白色锦袍。 沈姣放下车帘, 弯腰走进来,大大方方坐在裴谨身侧, 把白嫩细腻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掌上。 “今儿吓到了么?”裴谨目光凝在她搭过来的那只手上。 沈姣浅浅一笑:“若不是殿下那样慌乱无措的神色,臣女恐怕当真是要吓得浑身冒汗了。” 裴谨听罢也是一笑:“你怎知我是假慌, 而不是真的担心呢?若是会错了意, 十个脑袋也不够你丢。” “因为殿下说过,没人能给我委屈受,殿下忘记了吗?”沈姣将覆在裴谨手背的小手翻进他的掌心,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童扬起脸示威, 却被裴谨啄在了唇上。 不轻不重地一下,既没有过多停留,也没有深入,却让沈姣心里咯噔一下,砰砰乱跳起来。 裴谨看着沈姣怔在原地,脸上烧起红晕,促狭笑着又啄了一下。 沈姣脸色更加红润,裴谨更是毫不客气地接着轻啄。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沈姣双颊烧得通红,手心向外交叠着捂住了殷红的唇。 裴谨沉思片刻,轻吻便落在了沈姣柔软的掌心,沈姣缩了一下将掌心牢牢攥紧。 “我原以为看到这样的皇家闹剧后,你怎么也要消化些日子,所以才来堵你。”裴谨眨着眼睛看向沈姣,“如你所见,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也会算计会谋划会做戏,或许离你理想夫君的样子相去甚远。” 沈姣抬眸望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般张开:“我也会算计会谋划会做戏,是否也离殿下心中夫人的样子相去甚远,殿下会放开我的手吗?” 裴谨声音一哑:“不会。” “所以,我也不会。”沈姣答得干脆,“何况是他们算计在先,如果还击也算不对,那这天下当真无公理可言了。夫妇一体,理当同心同德。你做与我做没有分别,咱们俩谁也跑不掉。” 裴谨伸手环住她,掌心压在她的后背,轻声道:“好,咱们谁也跑不掉。” “阿阳的信笺到了,说边疆的战事很顺利,最快下个月就能班师回朝。”沈姣笑着,“也不知道现在阿阳长高些没有。” 裴谨把她环得更紧:“他这个年龄的少年,身量最是能长,只怕是回来了还要你吃上一惊。” 说到这里,沈姣眉头蹙了起来:“我忽然有些疑问,今日上殿的分明不是赵武,你是怎么偷梁换柱的?” “这不难,上次在陵城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赵武我已经找人带走。而今日上殿的那位,正是林家贪赃灾款的受害者,他的故事都是真的。所以他拼着一口气,把自己弄伤博取了五郎的信任,然后又被林渺渺唤上殿。” 裴谨叹了一口气:“这局的关键不在他,在母后。这世上根本不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林家精心训练的荣妃于陛下而言,便是更加温顺听话的母后。可一旦失去温顺,试图僭越便会被舍弃。” “陛下今日的样子,倒略有几分深爱先皇后的意思。”沈姣垂下眼,“只是——人没了才幡然悔悟的深情又有什么用处呢,做给活人看的样子而已。” 裴谨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说得对。” 万寿节后不久,长公主便带着陆方砚和小团子启程回了恒阳,临走前还提前补了两人大婚的贺礼。裴谨几番劝说长公主多留些时日,也无功而返。 “你也不是不知道,陛下疑心重,众多封地之中恒□□产丰富,连接四方道路。交给驸马打理他到底是放心不下,何况每年都是这个时候走,也不好开口留下了。”恒阳长公主拍了拍裴谨的肩。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儿吧。希望来年我们来京时,彦儿还能多个弟弟妹妹。”陆方砚握着折扇,促狭笑道。 裴谨用肩膀撞了撞他:“礼给我们好好备下!让你掏得倾家荡产。” “那倒是也不必。行了,回去吧,别吹风了。”陆方砚笑着推开他,扶着恒阳长公主上了马车。 彦儿从窗口探出一个小脑袋,奶声奶气道:“姣姣姐姐,我明年再来找你玩儿,你可要等我呀!” 沈姣笑起来,声音轻轻浅浅的:“好呀,明年我们接着玩儿。” 恒阳长公主走后半个月,裴谨求来的大婚旨意便昭告天下。礼部因此忙得团团转,大端太子迎妃都是按照古六礼的礼仪来的。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每一项都是数不清的事情要安排协调,照太子的意思,且得等着沈将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再开始,这可是总让礼部一颗心吊着不上不下。 好在,又小半月的功夫,沈将军便率领部下班师回朝。边疆一战大捷,加之家中养女即将入主东宫,一时间在京都中竟是风头无两。 礼部的官员哪里敢怠慢,不过第二日便随着太子一道纳采,过三日又问名,六日后纳吉,九日后请期。 直到两家亲迎的日子定下来,礼部督办的官员才是送了一口气来。 也是从这日起,裴谨被严格管束起来,每日都要沐浴焚香,祷告上苍,祈求婚姻和顺美满。 沈姣则要亲手绣制一只凤凰,用于婚服之上,更有宫中的礼仪嬷嬷来教导东宫的规矩礼仪。 两人皆是忙得晕头转向,眼看着婚期一天天逼近,也各自期待着这样的日子熬出头,从今后踏踏实实携手共度。 第39章 大婚 就在东宫和沈家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候, 裴谦正在自己的府内终日借酒消愁。 苏蓉雪不好规劝,由得他喝了一壶又一壶,等到裴谦微醺时, 苏蓉雪等待的客人终于到来了。 漆黑的斗篷裹着一个瘦弱纤细的身影,踏进这满是酒气的室内。 来人并不磨蹭,一进屋子便掀开了遮住面容的斗篷, 露出底下略有些苍白的娇美面容——正是原应被禁足在合欢宫内的荣妃。 裴谦微醺,只觉得眼花了:“母妃此刻, 应该同我一样, 被人圈禁连门都出不得一步。我却还在这里做春秋大梦,梦见她来了。” “谦儿。”荣妃的声音再无往日侍奉在皇帝身侧的娇柔,取而代之的是凌厉。 裴谦几乎瞬间醒过神来, 将酒壶重重压在案几上惊道:“母妃?” 片刻后他紧张起来:“私自出禁是大罪, 趁着尚未有人发现,母妃还是赶紧回去吧,若让父皇知晓,此事便无可挽回了!” 说罢, 裴谦挣扎着起身, 踉跄走到荣妃面前想要扶她回去。哪知被荣妃轻易甩开,冷笑道:“怎么, 你以为好好待在被圈禁的地方,你的父皇便会想起我们母子, 放我们出去吗?” 裴谦向后跌了一步, 被跟上来的苏蓉雪扶住,气势微弱地回了一句:“父皇会的。” “他不会。”荣妃解下身上的黑色披风,干脆利落地扔在一旁的地上,“你这样颓废也有大半月了吧?还想不清楚么?这世道, 只有握住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保住一切想要的东西。” 裴谦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连退两步:“母妃,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我们。”荣妃从怀中拿出一张城防图,“我算过了,裴谨大婚那天皇帝不会去,皇宫守卫最弱,趁机夺权没有更好的时候了。” “母妃,你疯了么!”裴谦复又拽住荣妃的胳膊,“我们皆被禁足,何来人手能力去夺权?更何况,太子大婚,父皇必定出席,怎么会留在宫里?” 荣妃古怪地笑了一声,眼里闪过一道光芒:“从进宫得宠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那日日让人恶心的深情在我耳边响了十六年,整整十六年!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该到头了!你没考虑过的事情,母妃都替你布置好了很久,只要你点头,没有什么是我们母子拿不到的!” 裴谦眼前闪过荣妃喂皇帝喝药的种种画面,几乎不可置信地向荣妃确认道:“你给父皇下药了是不是?那是你的夫君我的父亲阿母妃!” “你大可以继续你的妇人之仁,然后由得你的好父皇把我们圈禁至死,再由得裴谨一步步大婚、登基,赐杯毒酒毒死你我。来日他高朋满座、洞房花烛,你却凄凉地如同一只丧家犬跪在他脚边匍匐呜咽!” 荣妃说道愤怒处,面容涨红,脖子上青筋横生,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柔顺温婉。 “你不忍的不过是他对你的宠爱,可你以为你的宠爱是怎么来的?他不过拿你也做个替代品,替代他在太子那里得不到的敬仰。你想想,这些年你喜欢的他都了解吗,他给你的都是谁喜欢的东西?如今,他们父慈子孝、重归于好,你这个赝品有什么机会再出去碍眼?” 荣妃说着说着跌坐在地上,扬着嘴角笑到落泪:“你若不肯,我就由着他将我们圈禁至死,不过是枯骨黄土。” 裴谦挣开苏蓉雪扶住他的胳膊,缓缓跪在荣妃面前,握住她的手神色晦暗:“母妃,儿臣肯,儿臣肯。” 婚期将至的前一天,裴谨按照礼仪前往郊外祭天地神明,回来的时候就收到了皇帝身体不适明日无法参加婚宴的消息。 裴谨倒没有太过意外,这些年皇帝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内里虚空,年过四十便疲态尽显,大病小痛自然不断。 先前荣妃和裴谦在时,皇帝嫌他碍眼,每每侍疾也不召他去。如今他身边没了人,裴谨只能连忙入宫去侍疾。 一夜过后,情况略有好转,只是皇帝仍旧精神恹恹地躺在床榻之上,婚宴必然是去不成的。 “罢了,这么多年没好好待过你,原以为这大婚会是好的开始,却不想叫朕的陈年苛疾绊住了脚。行了,李寅会伺候朕,你安心去娶你的新妇。”皇帝在榻上喘着气儿,眼里一片混浊。 “臣告退。”裴谨从皇帝寝殿退出来,回到东宫更衣束发。 时辰一到,东宫便大开门户,簇拥着迎亲的浩荡队伍一直往街头走去。裴谨平日甚少穿得这样喜庆,今日难得眉头不皱,骑在白马上走街过巷到了沈府门前。 沈沐阳和沈复山早就在门口堵着了,沈沐阳一杆长缨枪立在身侧,威风八面。 负责掌畜的礼部官员,拎着两只捆好的大雁过了沈府的门,便听得里头层层叠叠地传喊进去:“请姑娘出阁。” 待得翟衣翟冠的沈姣被人搀扶而出,行至门口时,沈沐阳的长缨枪便结结实实横在门口。 一趟边疆之旅回来,沈沐阳结实健壮不少,便连身量也蹿得飞快,眼瞧着和裴谨不过差了一头,来年便能赶上。 他人跨前一步挡住枪:“答应你的,我做到了。答应我的,你也必得兑现,要是敢待我姐姐不好,或是叫她哪里不痛快,我便提着枪去你东宫抢人,任你东宫暗卫护着也未必懒得住我!若是后悔了,便即刻回去。” 裴谨看着掩在翟衣翟冠中的沈姣,微微笑道:“裴谨此生定不负沈姣。” “好!我记下了!”沈沐阳这才收了长缨枪,空出门口的位子来。 沈复山拿起一旁的同心璎珞,一人一个递向沈姣和裴谨,郑重嘱咐道:“表姑父信你,一定会待姣姣如珠似宝。在此,便用这同心璎珞,期许你们姻缘美满、子孙满堂。” 裴谨接过同心璎珞,别在腰间,这才得以踏上台阶,走到沈姣面前。 他牵过沈姣的手,把人牢牢地背在背上,在周围的欢喝声中缓缓道:“夫人,这抬人轿子可还满意?” 第40章 圆房 沈姣伏在他背上, 头上的缀珠垂下来挨在他耳侧晃动,轻声答道:“勉勉强强吧。” “勉勉强强吗?”裴谨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然后将沈姣向上颠了一下。 沈姣一慌, 双手便环紧了他的脖子,伏在他耳边倒吸气儿。 “现在还勉强吗?”裴谨坏笑着问。 沈姣轻轻一拳锤在他肩头:“勉不勉强与你何干?” 裴谨笑了笑没说话,两三步之后便走到东宫来迎人的鸾车前, 沈姣被喜婆扶着上了车,裴谨径自去了前头翻身上马。 浩荡的迎亲队伍便又从威远将军府门前饶了一大圈, 几乎将京都游遍这才走回了东宫。路上到处都是簇拥着的百姓, 不住地向鸾车里看。 外围一些的随从都拿着一篮一篮的喜糖还有喜饼派发,后头还有派喜钱的,场面甚是热闹欢庆。 鸾车抵达东宫后, 裴谨翻身下马, 从鸾车上扶下沈姣,两人共执一条红绦向里走去。东宫专门辟了一个行礼用的大堂,两人就在这里共敬了天地父母。 之后,裴谨便被拦在大堂招待各路来贺喜晏饮的官员, 而沈姣就被搀扶着进了修竹院。 坐在乌木镶金拔步床上时, 沈姣还觉得恍惚,似乎当时来侍寝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却没想到, 兜兜转转几乎已经过去一年。 修竹院内张灯结彩,红色的丝绸挽出的喜花绑的到处都是, 桌上那两根龙凤花烛燃得格外旺盛。 火苗噼里啪啦地作响, 和沈姣此刻紧张焦躁的心情倒是非常吻合。 暮色渐浓,前堂的宴饮声也渐渐消散,沈姣已经等的有些疲倦,微合着眼小憩。嘱咐松香, 听到裴谨的脚步声就要叫她起来。 哪知裴谨轻轻推门进来前就叫走了松香,沈姣便无知无觉地在裴谨灼热的目光里往边上挪了挪,眼睛紧闭。 裴谨倚着门,看沈姣或是浅浅勾起唇角,或是眉头微皱,或是轻轻呢喃出声,都觉得甚是可爱。 默默看了良久,他转身合上门,走过去在她殷红的唇上啄了一口。 沈姣这才猛地惊醒,看到裴谨熟悉的面庞时,向松香原先站的位子看去,哪里还有半分松香的影子。 “我叫走的松香,看夫人累着了,我不忍心叫醒。”裴谨坐回床上,吻在沈姣额头道:“终于,娶你回来了。” 裴谨的吻从额头一直蔓延到她唇上,温柔索取,一刻也不给她喘息。沈姣只觉得周身发烫,身子被裴谨的大手在后腰撑着,还是不住地软下去,仿佛一汪泉水一般。 裴谨吻她吻的动情,却还不忘替她卸去钗环。沈姣双手环住裴谨紧实健壮的腰身,仰着头去承受他由温柔渐渐变得疯狂的亲吻。 雨点般的亲吻一直从唇上又蔓延开来,遍布一切能去到的地方。 轻微的声响几乎让沈姣彻底沦陷,她微眯着眼喘气,脚趾和脚背不自觉地绷紧,抵在床沿。 裴谨的手缓缓覆在她掌心,一把扣进去,形成十指交缠的模样,沈姣不自觉地扒住他的背脊,将身子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最终却被裴谨抵在墙上吻到浑身湿透。 沈姣整个人都软着,却被裴谨捞进怀里牢牢禁锢,他含住她的耳尖轻声道:“别怕。” 沈姣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烫得她脸颊通红。 裴谨看着双颊通红,捂着被子的沈姣,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抱进了浴室。 水是提前叫侍女换的,现在还微微烫着,沈姣白皙的肌肤刚一沾到水便红起来。裴谨爱怜地把人圈在怀中,任由四周淡淡腾起的水雾裹着她软得几乎抓不住的身子。 沈姣本就眼如秋水,此刻被浸泡在浴池中,更是眉目含情叫人不忍撒手。 只轻轻瞥了一眼替她擦洗胳膊的裴谨,便再次被抵在浴池壁上动弹不得,裴谨眼角含笑:“别勾我。” 不待沈姣辩驳,便感到水面之下的异动更胜先前。 一番梳洗下来,竟然比之前还要累,沈姣被裴谨从浴池里抱出来时,累得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可再看向裴谨,却仍旧身姿挺拔健硕如初,连精神气也半点不减先前,隐隐还有越发精神的意思。 沈姣不由感叹,在这件事上,或许男子与女子当真是不同的,她只觉得浑身酸软,恨不能裹紧被子里一觉到天明,可裴谨却不由她这样爽快,伸手环住她。 沈姣眼泪汪汪地看着裴谨,还不等开口,裴谨却先道:“不动你了,快睡。” 沈姣如蒙大赦般安稳合上眼的下一刻,却听到了更令人惊悚的一句话。 裴谨凑在她耳边,气吐如兰:“咱们来日方长。” 约莫睡了不过一两个时辰,沈姣正梦见南阳侯府灭门那一日,惊得浑身冷汗从床上坐起,便听得屋外似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再侧耳听过,不过是仆人们收去各类装饰弄出的动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裴谨抚着她的长发问道:“夫人是还有余力?那不如我们做些——” 此话一出,沈姣即刻便合上眼帘,把鸳鸯锦被牢牢环在胸前假寐。 “夫人装睡的本事可不怎么样,睫毛还在颤呢。”裴谨俯身吻上去,然后撑着头用手指描过沈姣的额头、再是鼻子,而后是嘴唇。 每一处都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叫人怎么也看不够。 忽而,赵应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在屋外回禀:“殿下,宫里来人,说是陛下病重急着见您。” 裴谨即刻坐了起来,沈姣也猛然睁开眼,两人对视一眼后即刻起身。 沈姣从衣桁处取下裴谨的衣物,三下两下替他穿戴齐整,临了还嘱咐道:“若消息属实,只怕宫中会有大变,殿下千万小心。” 自古皇帝病重,都是最紧要危险的关头,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度过都是未知数。更何况,才废去荣妃、圈禁五皇子不久,沈姣莫名地觉得事情远没有说着那么简单。 裴谨攥住她扣纽扣的玉手:“暗卫我即刻调来护着修竹院,照顾好自己。有什么消息,我会让赵应回来传你。” 沈姣点了点头,看着裴谨的身影飞快消失在门边,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古言预收《江州第一美人》求收藏~ 姜云心是江州平阳侯府嫡出独女,年纪轻轻就出落得楚楚动人,被人暗地称作江州第一美人。 更有无数文人墨客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一睹芳容。 一次踏青回府的路上,她偶然救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年回府,却从当天开始频繁梦见将来。 未婚夫心有所属还执意求娶,原来是为向平阳侯府报仇;交好的世家明里拥护太子实则暗地同二皇子谋逆,还栽赃平阳侯府。 当梦里的事情一件一件开始发生,姜云心慌了。 被她捡回来的少年一双桃花眼淡淡看向她:“留下我,我帮你。” 她将信将疑地顺着少年的指引避开各种暗害,终于要挑夫婿踏实过日子的时候,东宫的聘礼敲敲打打送到了。 姜云心:我好像……并不认识太子殿下。 太子闻言从马车里缓缓掀帘,一双桃花眼直盯的姜云心面红心跳,他声音慵懒问道:“现在,认识了么?” 姜云心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里咯噔一声…… 第41章 变故 明德殿中, 先前昏睡过去两个时辰的皇帝悠悠转醒,张开已经干涸生出裂纹的嘴唇唤道:“李寅——李寅——,拿水来。” 紧闭的殿门被人吱呀一声打开, 略微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皇帝闭着眼皱起眉,大口地喘气,几乎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地难受:“快!咳咳!水!” 来人有节奏的步伐却突然中止, 静静立在床前道:“陛下,水来了。” 皇帝紧皱的眉头忽然往上猛地抬起, 混浊的眼瞬间睁开看向来人, 虚弱地指过去:“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陛下不想见到臣妾么?”荣妃轻笑一声,掀开自己的黑色披风,露出那张皇帝曾无比熟悉的脸庞来。 “李寅!李寅!咳咳!”皇帝拔高声量唤道,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满室寂静。 荣妃将茶杯送到皇帝唇边:“陛下听, 这明德殿是不是安静极了。臣妾从没有见过这么空旷的明德殿,陛下呢?是不是也从未见过?” 说罢荣妃掩着朱唇一笑:“李寅在地下会好好感激伺候过陛下这一场恩德的。” 皇帝从未见过如此疯癫的荣妃,闭紧双唇躲开荣妃递上来的茶杯。 荣妃像看小孩子胡闹一般看向皇帝,自言自语道:“陛下以为水里有毒?” 她握着茶杯仰头喝掉一半, 笑意不减接着道:“怎么会呢?陛下乃是九五之尊, 与李寅那样的阉人处理方法可不能一样。算一算,臣妾没能侍奉在陛下身侧也有一十五日了吧。” 荣妃将茶杯复又递回皇帝面前, 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并未凑到皇帝唇边, 而是在皇帝的鼻间逗留良久。 方才还神智清明些的皇帝, 闻到那个味道便像发了狂似的,挣扎着要伸手来夺。 荣妃立刻握着茶杯站起,看着皇帝为了扑她手中的杯子,毫不顾忌形象地从榻上爬下来。 “给朕!给朕!你要什么, 朕都许你!”皇帝哈儿巴狗一样伏在地上嘶吼。 荣妃高高在上地俯视这个男人道:“陛下曾经处罚臣妾的时候不是还威风八面么?如今却像一只哈巴狗儿似的跟臣妾求药,您说这讽不讽刺?” “给朕、给朕!”皇帝无意识地重复,连伸来索取的手都爆出层层青筋。 “赐死太子。”荣妃面不改色端着茶杯,眼中闪过狠厉。 “好——好!朕都答应你!给朕!”皇帝的眼眸通红,像是染了血色一般。 荣妃的笑意层层从脸上的皮肉中绽出来,缓缓将茶杯中的东西倒在地上,语作无辜道:“臣妾手抖了一下,这可怎么办呢陛下?” 皇帝甚至未等他说完,便趴在地上将那水舔舐干净。 “东西臣妾给了,陛下即刻下旨吧。”荣妃将茶杯扔在一边。 皇帝由原先弓着腰的姿势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喘气,似乎是在用力回忆道:“你曾经,不涂这么艳丽的口脂,也不做这么残忍的事情,便是御花园一只惊驾的鸟儿都不肯赐死。什么时候,你变了模样呢?” 荣妃转过脸,轻蔑地看向皇帝:“陛下错了,臣妾从未变过,便连走路的步态,说话的语调都从未变过。变得又哪里是臣妾呢?您费尽心力寻的不就是一个温顺的皇后替身么,您想要,臣妾便给您,有何不妥?” “倒是您,变得可当真是太多了。臣妾不想要这样施舍一般的宠爱,臣妾要替您执掌这万里江山,将所有的一切给臣妾难堪的东西踩在脚下狠狠□□!陛下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下旨,一炷香后若还没有旨意,药性便会继续发作,让您癫狂至死。” 荣妃将桌上的绢帛扔在皇帝身侧:“旨意臣妾已然拟好,您盖上金印便可生效。” “这样夺权,哪怕是让你拿到传位诏书又如何?天下悠悠众口你堵得住吗?咳咳!”皇帝吃力地抬起脖子咳嗽两声,复又瘫软在地上。 “要他死又堵得住众人之口,其实有更好的办法。”皇帝疲惫的闭上眼,“权力与身份是他的保护,废为藩王,让他前往疫情蔓延的青城赈灾。那么将来无论赐死、还是惩处,你都有道理。” “陛下当真是比臣妾狠心百倍。既然如此,那便请陛下当着太子的面,好好讲一讲。顺便——”荣妃拍了拍手,一个小内侍便捧着什么东西走进来,放在皇帝身侧。 “顺便替臣妾,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劈了这牌位可好?” 皇帝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那牌位真是先皇后被供奉在宫中的牌位,喉头一哽,吐出一口鲜血来。 屋外的内侍扬声喊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荣妃使了个眼色,屋内的小内侍便把地上污渍全数擦净,将皇帝扶到座椅上坐好,两人一起闪身躲进后面的屏风之中。 裴谨得了许可进殿,便看见一反常态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皇帝的精神似乎比他走时好些,但又似乎格外虚弱难受,他躬身请安:“臣叩见陛下。” “太子,你可知罪?”皇帝压着喉管,怒瞪双目,将桌上的奏折悉数扫落下去,几乎不给裴谨反应的时间,便接着道:“燕城大旱、滨城洪水你说造势之事与你毫无干系,这些奏折是什么?全都是来参你的!” 裴谨面无表情地拾起一份奏折,看到上面所奏的乃是青城瘟疫一事。他又换了另一份拿起,发现所奏的是祭天祈福一事,再看向皇帝的神色他便瞬间明白了。 责难是假,提醒他此刻自己受制于人是真。 “你!去吧。”皇帝伏在桌上喘气,斜睨向裴谨。 “陛下要臣去哪儿?”裴谨霍然站起身,“这些年的无端责难臣已经受够了!陛下从来就不把臣放在眼里,更是打着幌子把臣的母亲亦不放在眼里!您这个样子,也配世人俯首叩拜,称一句吾皇万岁么!” “放肆!”皇帝狠狠拍动桌面,将砚台砸在裴谨脚边,“你这个——咳咳——逆子!朕要废了你!” “陛下只管下旨就是,这些年的太子,臣也算当够了。”裴谨豪不气弱,面色冷淡。 “好——好,朕即刻废你为藩王,给朕滚到青城去好好治理瘟疫,若治不好,你便和那些百姓一起埋在那里,再也别想回来!” 裴谨只身跪下,身姿挺拔道:“臣领旨谢恩。” “滚!即刻就给朕滚!”皇帝将荣妃留在他手边的牌位丢过去,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气! 裴谨快步离开明德殿,几乎马不停蹄地就要回东宫,然而却被带上马车,一直奔出城外。 同一时间,全城都得知了太子冲撞皇帝,被废青城王,即刻送去青城治理瘟疫的消息。 沈姣定了定神,再抬眼时已经没有了娇柔,她立刻嘱咐留在她身边的暗卫道:“趁消息还没让下面人知道,即刻堵住东宫各个出口,若有强行闯出的,一律格杀勿论。” “小姐,这样有用吗?”松香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只怕这些奴仆若是疯起来,暗卫也拦他们不住。” 沈姣理好衣裙,反握住松香的手:“你去把东宫内的账目点清,即刻给我送来。” 这样的大乱,她是经历过一次的,她如今是东宫唯一的主子,如果这个时候不挺身而出只保自己平安,由着东宫大乱,那么将来裴谨若是东山再起也要留下污点。 想罢,她朝着东宫最常出入的雍选门走去,只见哪里已经站满了拿着东宫财物要冲出去的奴仆,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皆是簇拥在一起,黑压压一片。 “我朝从没有废太子的先例,这一次,是全完了!” “此刻不等着逃命,还等着被捉去当罪奴流放发配么?”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偏生摊上这样主子!” 奴仆们各自不满的抱怨响起,沈姣逆着人流走上前去。 当她在众人面前站定,细碎嘈杂的声响瞬间消失,因为她毫不犹豫地拔出身侧暗卫的铁剑,哐当一声插在最前面的奴仆脚边。 “今日,谁若擅闯雍选门,东宫暗卫必格杀勿论!” 第42章 青城 四周的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谁也不想把前程搭在这已经失势的东宫里,可寒光凛凛的刀剑就这么杵在面前,若是不乖乖听话, 便是要把性命搭上。 几个资历老些的奴仆却仗着年龄开始拿乔:“娘娘,咱们奴才们敬您是主子,可您也别堵了咱们各自奔前程的路子。您是主子, 旁人奈何不得,我们这起子蝼蚁不如的奴才可是知道苦头的。” “是了, 且不说如今太子被废, 便是太子仍然当家,也断没有您一个新妇装威势拿派头的道理。” “娘娘,您守得住一日, 守得住三日五日么, 不若咱们就此各自散了,大家各寻出路谁也碍不着谁!” 几个老人之后便是不断绝的附和声,吵得沈姣头疼,可是头再疼, 这局也必然要破。 “各位稍安勿躁, 自殿下入主东宫起便从未苛待各位,逢年过节的赏银也只多不少。今日大变, 沈姣也不想强留各位受苦,但是既然要出去, 便要干干净净地出去。” 沈姣正说到此处, 松香在前小跑着递来了账簿,几个暗卫在后抬来了几个大箱笼在雍选门口摆成一排。 沈姣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箱笼,明晃晃的银元宝整整齐齐堆了一箱子, 一层挨着一层,像是看不到底儿似的。 “大家看到了,东宫不会克扣你们半分应得的月钱,还会每人多给两个月的月钱作为补偿。但是,各位从东宫各处拿的东西,一样也不许带走。”沈姣视线落在前排几个包袱鼓鼓囊囊的仆人身上。 有几个心虚地已经把包袱从胸前挪到背后,低着头仿佛事不关己。 谁不知道这东宫的东西随便捡一样出去都能包他们半辈子吃喝不愁,自古这种皇室流出去的东西便最是抢手,若多拿三五件,保不齐此生都无虞。 自然了,对东宫声誉有什么影响那可不是他们考虑范围内的事情。 于是,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沈姣笑道:“我知道,各位都打着大发横财的主意,看不上我们这点小小补偿。但是,诸位的籍契都在东宫。若有拒不配合的,这份籍契便会转交给户部,而后再递到大理寺去。” 人群中惊恐的神色渐渐多了起来,却仍旧没有人走上前一步。 “我曾目睹过世家大族一夜倾颓,满家奴仆被罚没流放,路上吃得是干了的粟米渣饼,喝得是路边泥潭里混浊的泥水,到了地方做得是旁人不愿做的脏活累活,甚至就有在路上挨不过去曝尸荒野的。” 沈姣说得心平气和,眉目之间没有丝毫威慑之意,就像是在分享最普通不过的见闻。 渐渐有人脚步微动,却被身边人拉住,想要继续静观变化。 沈姣上前一步:“趁着陛下处置东宫众人的旨意还没下来,各位拿上自己的籍契和补偿银另寻他路不好吗?若是半途旨意下来了,只怕是要人财两空了。” 此话一出,原本已经躁动不安的人群几乎像是被点燃的火把,旺盛地燃烧起来,拥在那箱笼之前,将包袱里偷藏的金银器皿、珠宝摆设通通堆在一旁。 然后拉着松香检查身上没有多余物件,向沈姣示意。 检查无误之后,便有暗卫递上银子,沈姣亲自分发籍契,拥挤的人群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散了个干净。 沈姣看着这些被他们从各处搜罗来的金银器皿吩咐暗卫道:“拿去熔成元宝,至于玉器古玩字画一类打包好暂时寄放到长公主府去。” “小姐这是做什么?”松香不解道。 “闭宫、落钥。我们去青城找殿下。”沈姣答得平静,连手上的一对龙凤金镯也一并卸下来丢在器皿堆里。 松香急道:“可方才不是说,陛下处置东宫的旨意还没下来么?” “傻丫头,那是骗他们的。若当真要处置,下旨撵殿下出去的时候便来人抄家收拾了,哪里还给我们这些时间整顿。”沈姣拍了拍松香的肩膀。 正此时,赵应几乎是灰头土脸的跑回来,手里扬着一封信要递给沈姣亲启。 沈姣接过信来,只见顶头三个大字“和离书”。 赵应心存不忍解释道:“殿下此去生死未卜,恐娘娘因东宫受累,让老奴送您先回威远将军府上安顿。” 沈姣平静地看完了和离书,然后手一扬,在赵应面前撕得粉碎:“这话他今日就是亲自来说,也没有用。” “娘娘、哎——”赵应像是早知会是如此一般,摇头叹气。 “东宫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待融了金银回来的暗卫到齐,我们便即刻出发。”沈姣停下想了想,“青城瘟疫蔓延,向来药物亦是缺少,劳烦赵公公拿着我的体己去采买一车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赵应红了眼眶:“娘娘——” “快去吧,再晚城门关了就要等明日了。”沈姣把私库的钥匙按在赵应掌心。 赵应前脚出门,沈沐阳后脚就冲了进来,他看到沈姣完好无损地站在雍选门口时,才稍稍放下了心道:“阿姐!” “你怎么来了?”沈姣抚着他的头发问。 沈沐阳看她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自己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跳脚:“干爹干娘说,如今事情多变,让阿姐还是先回将军府住下再说。总不见得上头还要到咱们府里拿人吧?” “不了,阿阳。东宫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妥当,等需要的东西都到位了,我们即刻便会启程前往青城。” “阿姐!”沈沐阳难以置信地看向她,“青城瘟疫蔓延,你小时候是见过阿爹治理瘟疫的,死了多少百姓多少赈灾的士兵你不知道吗?还要眼巴巴凑过去送命么?” “我见过阿爹治理瘟疫,所以更有经验,更有机会帮助青城。更何况,殿下在那里。”沈姣微垂下睫毛,淡淡笑着看向沈沐阳:“好好照顾自己,这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你替我好好孝敬干爹干娘。” 沈沐阳噙着泪转过身去:“阿姐既然非要去,那我就跟着阿姐一起去!横竖我这条命,也是裴谨替我捡回来的。当做还他了!” 沈姣知他性子,早就想好了办法,她凑在沈沐阳耳边道:“阿阳,事出蹊跷殿下不会坐以待毙。若有那么一日,留在京都的你,作用必会比跟我去青城更大。明白阿姐的意思吗?” 沈沐阳这才攥紧拳头,又泄气又无奈道:“我知道阿姐在骗我,可我——” “没有骗你。里应外合才是最好的办法,你就是留在里的那个关键,所以千万照顾好自己。走前我会散播好消息,沈家与我沈姣划清界限,从此再无干系,你好好把握。” 待沈沐阳走后,暗卫们也陆陆续续回来,沈姣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子,能留下的金银一类都留下了,其余的便悉数送回了威远将军府。 坊间放出去的传言便愈演愈烈,沈家同失势的废太子一刀两断,连养女也一并不要了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你怎么看?”站在城墙上例行巡防的五皇子问道。 苏蓉雪淡淡笑道:“时移世易,能够看得清谁才是不倒的参天大树,沈家也算是有那么些主意。” “青城本就临水潮湿,瘟疫蔓延起来可是要死不少人。你说,沈姣愿意去吗?” 苏蓉雪还未回答,便有守卫城门的士兵噔噔噔从地下跑上来,抱拳向裴谦询问:“启禀五殿下,青城王家眷请求离城,是否允准?” 两人听后相视一眼,向城墙边上走去,果然见城门口数十东宫暗卫骑马护着两辆马车等待出城。 “放她走吧。”苏蓉雪遥遥看着沈姣微微掀起的车帘,手按住了城墙的瞭望口。 裴谦似乎很是意外:“这不像你。” “她要随着裴谨赴死,我愿意成全她。”苏蓉雪眼前闪过她们曾经在浣衣房共事的画面,嗤笑一声,看着沈姣的马车在城外踏出一阵青烟。 沈姣事先找人看过地图选了一条近路,从京都出来便直奔青城,算下来会比裴谨还早到一些。因为近路的缘故许多地方并不好走,甚至也有野兽、劫匪出没。 好在东宫暗卫各个身经百战,一路也算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即将进城前,沈姣一行在密林里遇到一个昏在半路的年轻男子,便一起带进了城。 向城中管事询问后,才知道裴谨确实还没有到,而瘟疫主要集中爆发在郊外的几个村庄,城内实行严格封锁,暂时安全无虞。 沈姣派人马不停蹄地先将药物分到周围几个村庄,暂缓了疫情病人的疼痛,这才腾出手来替裴谨收拾布置王府。 许久无人居住的王府,裴谨这样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必然不习惯。 裴谨抵达青城时已是夜间,他身侧早已不是当初押他出城那批人,而换成了东宫暗卫。 城中管事的先生毕恭毕敬在前面领路,走到王府前时,只见王府也张灯结彩,虽不如他昨日大婚那样到处都是红绸、红灯笼,但也看着格外喜气。 “这屋子,原先就是这样的吗?”裴谨摸了摸挂在一旁的灯笼,想起沈姣来。 他把她一个人留在东宫,还送了和离书,她一定很难过。 穿过大堂,管事停下脚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再往里便是殿下的卧房了,小人就不领路了。至于其余侍卫请跟我这边走,已经为大家准备了接风的宴席和舒适的住处。” 顷刻间,裴谨身边便空无一人,略有些萧瑟的风穿堂而过,他迎着那风走进去,推开了卧房的门。 门打开的瞬间,他愣在原地,看着他递了和离书的沈姣活生生站在屋内,举着酒杯向他抬起:“殿下和离的是威远将军府的养女,今日站在这儿的是南阳侯府的沈姣。” 第43章 治疗 “傻丫头, 你跟来做什么?”裴谨嘴上这样讲,脚步却诚实地向沈姣靠过去。 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青城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吗?赵应呢, 他是不是没传对话?” 沈姣清楚地感受到裴谨身体的微颤,她回手环住裴谨的腰身:“话传到了,信我看了, 但我舍不得殿下一个人受苦,所以我还是来了。” 裴谨将下巴抵在沈姣额前:“就没想过若我永远也回不去么?” “若是殿下永远不回去, 沈姣便陪殿下永远留在这里。”她微微踮起脚尖, 将吻落在裴谨的下巴处。 裴谨没有犹豫地顺着她的唇吻下去,或深或浅,几乎要将她融在骨血中。 沈姣紧贴着他的胸膛承受着如雨点般砸下的亲吻, 裴谨单手扫掉桌上摆着的东西, 抵着沈姣半倚在桌上。 一整日的舟车劳顿都没有丝毫减弱他的精力,沈姣只觉得他仿佛完全不会累似的,只好将环住他的脖颈的双臂勒得越来越紧。 裴谨似乎受了莫大的鼓舞,力气便更大些将她箍在怀里。 沈姣到底是初经人事不久, 很快便周身失了力气, 满面通红地将整个身子都压在裴谨身上轻轻倒气儿。 一番折腾下来,裴谨仍旧抱着沈姣入了浴池, 替她细细洗去身上污渍。到底怜她体力不支,裴谨便没有再扰她, 而是将她放回榻上安眠后, 自己折回去又泡了一刻的冷水。 赵应这会儿识趣地没再问为什么要冰水,紧赶慢赶便把水安排上。 从浴池里出来,裴谨特意要了件大氅,给自己周身裹热乎些后, 才小心掀开被子躺在沈姣身边。 合眼前,还不忘将转过身来的沈姣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 第二日到了时辰,裴谨自己悄悄起了身,跟松香比了个别吵沈姣的手势,就拿着衣袍边穿边往外走去。 青城的瘟疫是眼下最着急的,裴谨带上裹面的布巾和管事一同去了瘟疫爆发的区域。 四处都被密不通风地围挡起来,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有一具一具尸体被接二连三地抬出。 裴谨在史书中瞧过,历朝历代解决瘟疫都没有什么格外有效的方法,只有将所有染上瘟疫的人如同此刻一般全部聚集在一起,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才不会传染更多健康的百姓。 但也只能遏制一时,如果无法找到瘟疫的源头,便无法彻底解决。 这也是青城至今未能解决瘟疫的原因所在。 且说沈姣醒后,发现裴谨独自去了疫情严重的地区勘察情况,马不停蹄便从床上起身穿戴整齐,预备去找裴谨商量具体的治疗疫情的对策。 谁知刚走出屋外回廊,便有暗卫来报:“禀主子,昨儿路上救得那个年轻男子刚刚清醒过来,听说是在青城王府,执意要见主子说他有遏制瘟疫的良方。” 沈姣脚步一滞,转了方向:“带我去见他。” 到了客房,沈姣便见那男子目光焦急地靠在床头屏风上,见她来了,立刻精神振作起来道:“快带我去见青城王,我有解决瘟疫的法子。再晚,就来不及了!” 暗卫在一边请示沈姣:“主子,这人身份来历不明,恐怕不能完全信任。”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此刻我们无论什么法子都得尽力一试。带着他与我同去吧,若他提的方法有问题,我与殿下也不会轻易采纳。” 是以暗卫找来了担架,将这名年轻男子抬着同沈姣一起送到了疫情爆发的地方。 裴谨坐在临时搭起的军帐里翻青城的大事记,但翻遍了近百年的,都不曾发现有过瘟疫横行。此外,这次青城瘟疫的症状也与大端有过记载的十几次瘟疫大相径庭。 曾经采取过的办法,几乎都是无功而返,死亡人数每天都在疯狂增加。 “殿下。”沈姣掀开帘帐,轻声唤道。 裴谨闻声抬头,看见沈姣时立刻放下手中书卷快步走来:“这里离疫区太近了,你身子弱,何必巴巴地跑来?” “我小时候曾见过父亲治理瘟疫,虽然情况与如今未必相同,但也算有过经验,或许能帮助百姓一二也未可知。另外,我带了一个人来。” 沈姣拍了拍手,暗卫便将那年轻男子抬进帐中,年轻男子看向裴谨:“王爷,小人斗胆请问一句您是否真心想要治理瘟疫?” 裴谨负手而立,眼神坚定:“这些都是大端的子民,都是青城的百姓,本王既然来了,便不会坐视不理。” “有王爷这句话,小人就放心了。小人乃是灵州的一位医者顾启,自小便跟随父亲学习医术,几年前灵州一场瘟疫夺去家父性命,便自此专攻此道,希望能解救更多瘟疫缠身的百姓。” 顾启费力地撑起身子:“在研究中,小人无意间发现灵州的那场小瘟疫并非天灾,实乃人祸。所有灵州引用过某一处水源的百姓均感染上瘟疫,而其他人却无事。” “你怀疑是有人污染水源?”裴谨蹙紧了眉。 顾启猛咳两声:“不错。而灵州之所以能够安然消灭瘟疫,原因不在于官员和医者的共同努力,反而是因为对方尚在实验中,不愿打草惊蛇。此后,小人一直留心,因为知道必然会有大爆发的一日。” “你已经有了怀疑对象是吗?”裴谨继续问道。 顾启点了点头,目光饱含仇恨:“北边的褐人,夏日在灵州对面的水草地安营生活,冬日便随着茂盛的水草迁来青城一河之隔的地界。灵州事发是夏日,如今虽还未入冬,但若我们并无解决办法,褐人便会一举攻城,切断水源,来制造他们拯救万民的假象。” “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遏制瘟疫,不能让民心有所动摇。我曾和父亲瞧过治理瘟疫,当时所用的是石灰粉来四处播撒预防,不知道现在还有用吗?”沈姣急得攥住手。 顾启抿了抿唇:“这一点在所有瘟疫中都是通用的,但除了隔断源头,采用药物救治以外,更重要的其实是民心。王爷应该比我清楚,一旦褐人攻城,我们绝无还手之力。两位信任我么?” 裴谨和沈姣相视一眼,颔首示意。 “药物治疗终归是需要时间,但是信念的效果却立竿见影,我需要二位的一些血。” 城外很快搭起一个简陋的祭天台,由城中执掌祭天的官员简单地进行了祭天仪式,紧接着换了沈姣和裴谨站上祭天台。 裴谨朗声对着由官府组织而来的村民们道:“今日,裴谨携夫人沈姣,愿意以皇室血脉祈求神明佑我青城,祛除瘟疫重归安宁。” 言罢,两人分别握上插在祭台中央的刀刃上,由着血液顺着刀身向下流淌,滴在底下放置的一个大盅里。 顾启坐在担架上,命人把按照他要求熬制好的药抬到众人面前,将大盅里的血倒进药中,冲着村民们道:“只要诸位饮下此药,神明必然护佑尔等不受瘟疫侵扰。” 这些被瘟疫吓得已经惶惶不安的村民们争先恐后领了药喝,已经被隔开的感染者也都皆尽喝上了药。 裴谨看着祭台下面百姓安心喝药的情形,拿过药粉和绢帛替沈姣包扎起来。 他拉起沈姣的手,看到贯穿整个手掌的伤口时,还是没忍住心疼起来:“疼吗?” 沈姣摇了摇头,也把他的掌心拿起焦急问道:“殿下疼吗?” 裴谨微微笑了起来:“手伸好,不许乱动,否则就晚上和你好好谈一谈。” 沈姣蹭地红了脸,把手向后缩了缩,另一只手拍在裴谨肩上道:“还说!” 裴谨看见她脖颈用头发挡住的一块红痕,抿唇安心替她上药:“我舍不得了,回去叫厨房替你炖些滋补的汤羹。不知道顾启有没有坐胎药的好方子,我也去替你讨一副来好不好?” 沈姣见他越说越没个正形,便把手抽回来,这才发现手上的伤口已经全然包扎好了。她平日怕疼,上药时涂药粉的过程最难捱,这次居然半分感觉也没有。 再看向裴谨,果然见他略有得意之色:“上次涂玉兰膏的时候发现夫人怕疼,如今这个法子,夫人钟意么?” 沈姣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看她。 夜间,裴谨收拾好了简单的行装,和顾启一同前往了青城的水源尽头。 他们这一行人顺着瘟疫爆发处的水源一直向上追溯,直到在这条河流经的一个小水洼里看到了堆积着的新鲜牲畜的尸体。 “他们倒是打得好主意,难怪迟迟不肯迁道青州对面的水草地,只在上游逗留。原来是把这些牲畜的尸体都放在一起,故意污染下面的水源。”顾启握紧了担架边儿怒道。 裴谨沉默片刻,看向顾启:“你们处理水源,剩下的我来做。” 待顾启他们将水里的牲畜尸体清理干净时,裴谨已经骑着马儿回来。 “怎么样了?”裴谨拽住缰绳问道。 顾启点了点头:“牲畜已经处理干净,但是水源只怕起码一个月不能够使用。好在青城附近也有别的水源,城中又多用水井,虽有些费事,但总归不至于为水所困。王爷是去做什么了?” “替褐人做了个迁移的决定。”裴谨抬眸。 第44章 阿坝吉 裴谨话音刚落, 就见远处开始燃起点点火星,继而冒出些许浓烟直冲天空。 “比起靠他们的良心保证青城水源不再被污染,倒不如逼他们不得不使用青城的水源。”裴谨调转马头, 踢踢踏踏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身后暗卫抬着顾启上了马车,一行人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褐人果然被迫迁入青城对面的水草地, 开始游牧生活。 也是从这一日起,青城的瘟疫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 伤亡人数在缓步降低, 各项措施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先前的肃杀颓靡的风气随着瘟疫的逐步好转,消弭于无形。 再三日,裴谨离开京都的路上放走的信鸽带来了好消息。 陆方砚按照他的意思秘密入京, 潜入皇宫偷偷见到了皇帝, 皇帝病入膏肓难以行动,却将藏起的兵符和玉玺交给陆方砚带来。 意思不言而明。 “这意思便是荣妃和五皇子偷偷挟持陛下,只等陛下宾天便要夺权么?”沈姣看着裴谨手中的绢帛问。 裴谨将绢帛在蜡上点燃烧尽:“他们迟迟不肯对陛下动手而要折磨他,必然是因为没能找到玉玺和兵符。一旦发现东西不在, 一定会直奔青城。所以在此之前, 我们要先攻上去。” “殿下想怎么做?”沈姣双手按在裴谨肩头。 裴谨伏在她耳边道:“我会同陆方砚连夜调兵北上,但未免打草惊蛇, 得靠你在内做出青城一切无恙的假象来。陆方砚还说魏绵托他带来了部分青甲卫和一副暗器,是送给你的贺礼。” “难为她还惦记着我, 到时见了她我要好好谢她这及时雨。”沈姣微微抿唇。 裴谨环住她:“道理我都明白, 可是还是放心不下你。褐人就在对岸虎视眈眈,若知道我不在城中,必然攻城。这个隐患,我是要替你想办法除去的。否则, 怎样也不能走。” 裴谨加重了环着沈姣的力气,在她耳垂的小痣上轻轻一吻。 半月后,青城的瘟疫彻底结束,整个城中的百姓都无比欢腾雀跃,也是这时褐人首领得到了暗报说青城王已经于三日前偷偷出城,城中守卫只堪日常巡视,并不足以抵抗攻打。 “好!”首领将酒杯掷在桌上,乳白色的奶酒倾洒在桌面上,晕开了一片潮湿的痕迹,“上次他们漏夜偷袭,烧了我们的水草地,这次就让他们通通还回来!” “还回来!还回来!还回来!”底下的褐人们各个情绪高涨,举着酒杯附和。 趁着青城民众正是热闹开心过后熟睡时,褐人们拿起武器,悄咪咪地猫进了青城城门外的密林里。 首领见城门上守卫稀疏,还不时有打着瞌睡的,更是心下得意极了,怒喝一声:“冲!” 就领着褐人们冲向城门,哪知刚冲出几步,便被不知道打哪里出现的重甲士兵团团围困。 他们缩成一个圆圈,刀尖对着外面包围住他们的士兵,神色慌张。 一队士兵忽然闪开一道口子,褐人刚要向那个缺口冲去,就看见骑着马踢踢踏踏而来的裴谨。 裴谨身子挺拔地拽住缰绳,看向褐人首领:“你败了。” “使计埋伏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下来同我单挑!单挑!”褐人首领举着一把羊骨刀,身上的动物皮毛略微颤动着,眼神是充满不屑地挑衅。 裴谨拔出剑翻身下马,剑锋正对着褐人首领:“请。” 褐人首领神色一动,快步上前,羊骨刀砍出一阵一阵的刀风,从裴谨四面八方擦过去。 裴谨毫不犹豫地稳步上前,直将剑刃对准了他的喉管。 褐人首领猛地撂下羊骨刀,别过头道:“我输了!说吧,你们要什么!羊群、女人还是粮食?” “你说的东西,大端一样都不缺。”裴谨直直看向他。 褐人首领瞪圆了眼睛:“那你还想要什么?要我的性命吗?可以,但是要放过我的族人,还有妻儿在族中等着他们回去!” “别的都不要。”裴谨看向褐人首领,“我只要你一个承诺,替我护住青城。” 褐人首领目露诧异地看向他:“你疯了吗,你就不怕我反悔把青城据为己有?” “怕,所以放血吧。”裴谨眸色微沉,看着兵士抬上来一张案台,上面放置着捆好的一只牛和一只羊。 褐人以游牧为生,靠天气吃饭,最是重视神明。故而有着对神明最原始的敬畏之心,任何当着神明的面放血立下的誓言都是绝不可以违背的,否则便会害整个褐族失去依仗生存的水草地。 对褐人而言,绝对没有背叛誓言的可能。 褐人首领狠狠看着裴谨,用羊骨刀在粗糙黝黑的手掌里拉一道口子,看着鲜血汩汩而出之后,一个掌印印在羊身上,一个掌印印在牛身上。 语气带着游牧民族的豪气:“我阿坝吉在此立誓,必然遵守对青城王的承诺保护青城。不起攻占之心,不做攻占之事。若有违此誓,请神明降罪于我褐族,令牛羊永无草料可食,褐族永无清水可饮。” 裴谨颔首,身后便有士兵推着牛车走上来,牛车上多是盐罐、茱萸罐还有褐族缺少的医药用品。 阿坝吉双目一惊,看向裴谨:“这……” “提前给你的谢礼。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暂时摒弃过去的成见,要入冬了,这些调料和药物你们用的上。”裴谨扬手,让士兵转交给褐族人。 阿坝吉喉头一哽,向裴谨抱拳:“阿坝吉谢过了。我们走。” 裴谨这才遥遥看向城墙上以为他不知道而悄悄躲在上面看的沈姣,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然后策马奔进了城门。 沈姣几乎也即刻提着衣裙从城墙高高的阶梯上小跑而下,夜间的风吹起她的裙摆,连带着她的发丝一同在飘扬,模样格外好看。 沈姣脚步抵达城门口的瞬间,便被裴谨拦腰抱起放在面前,快得如同一阵风。 沈姣飞扬的发丝打在裴谨下巴处,微微酥痒,裴谨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明日我便启程了,今夜谁也不能打扰我们。” 说罢,裴谨夹紧马腹,由着马儿愈加快速地奔驰起来。 一路奔进青城王府,再由着他一路横抱着沈姣进了卧房。 第45章 守城 裴谨的体力仍旧如原先一般持久, 几乎折腾的沈姣下不来地。 从圆桌到床榻再到浴池,甚至是他办公的那张梨花木的书桌,他通通没有放过。 沈姣这才明白, 从前和她在一起时,裴谨究竟忍的多么辛苦。 她伏在裴谨肩头,看到他背上被自己抓出的几道划痕, 微闭着眼问道:“你是不会累的吗?” 裴谨把怀里已经脱力的沈姣抱好放在榻上,轻吻了吻她微颤的睫毛:“那你是希望我会累?” 沈姣抿唇一笑, 露出一个酒窝, 裴谨伸了伸食指戳上去。 “做什么?”沈姣睁开眼,脸上红晕未散,眉目含情地嗔了裴谨一眼。 裴谨总觉得沈姣像是一朵云, 永远飘在天上, 却永远都在变化,总让人舍不得放手。 “不做什么。”他收回食指,转而在沈姣鼻尖点了一下,“只是要将夫人此刻的美貌牢牢刻在心里头, 永志不忘。” 沈姣难得的还能强撑着环住他的脖颈, 将他压下来,在他唇角啄了一口, 俏皮笑道:“那再赏你一个这个,也不许忘。” 裴谨的眸色沉了沉, 伸手撑在沈姣耳边:“所以, 夫人不觉得不许忘的还少了一件么?” 沈姣翻身就要捂着被子装睡,却被裴谨有先见之明地拨了回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得裴谨心都要融了,然后缓缓道:“咱们就寝吧?” 裴谨想了想, 松开撑在她耳侧的一只手,揽住她的细腰俯身吻上去:“就寝也分很多种,不知道夫人想的那种,同我是不是一样的?” 屋外的风刮得越来越大,打得屋外那棵高高的柏树枝叶沙沙乱响,或是枝叶轻颤,或是狂舞,偶尔还窸窸窣窣掉下几片仍然翠绿的叶子。 屋内的动静持续到天色微熹时才渐渐平息下去,裴谨只稍稍合了合眼便要起身。 他蹑手蹑脚地从榻上起来,生怕惊醒了怀里睡熟的沈姣。 可他刚坐在塌边拉靴子时,仿佛有感应似的,沈姣迷迷糊糊从榻上坐起,带着被窝里的热气从背后一把环住他的腰腹,细碎的气流打在他只着中衣的背上。 “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沈姣轻叹,语气少见的像个孩子似的重复。 裴谨在她的怀抱中扭过头,吻在她脸侧:“我一定把自己好好地交回给夫人。” 沈姣含糊地应了一声,松开环住裴谨的双手,乖巧地躺回榻上,还给自己盖好了被子。 裴谨浅笑出声,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替她掖好被角,踩着第一缕阳光出了青城。 待沈姣真正醒来,身边的床榻已经凉透了,她有些疲倦地躺回去,合上眼后眼前怎么都是裴谨的模样。 高兴的、落寞的、悲伤的、喜悦的……一个画面连着一个画面。 她披衣起身,坐在裴谨的书桌前展开他常用来作画的宣纸,拿起他常用的狼毫笔,在纸上晕开一个个鲜活的他。 松香打水来给她洗漱时,沈姣已经画好两张晾在一边了。 松香随手拿起一张瞧了瞧:“小姐画得好像呢。” 沈姣收了笔,看着桌上画了半晌的另一张:“我总觉得,好像画不出他的神韵。” “奴婢倒是觉得像的很,许是小姐太熟悉王爷的缘故吧。毕竟,这若是画得分毫不差那得是在心里头偷偷描绘过多少次啊……” 沈姣忽然心思一动,翻出了裴谨一直留在身边不让人动的那副画卷。 “这……这和小姐你也太……像了吧,像两个小姐站在我面前似的。”松香看着沈姣展开画轴,惊得嘴唇都合不拢了。 她还记得她做阿飘时,便常常见裴谨拿画描绘。她当时只道裴谨或许心有所属,才三不五时拿出来描绘一番。如今再看,当真是不知道后来他又描摹过她的神态多少次,才能画得如此肖似。 所有的思念在短暂离别的日子里都被无限放大,除却偶尔操持一下青城的大小事务,接待一下来查看情况的阿坝吉,多数时间沈姣都坐在这张梨花木的书桌前。 有时是照着裴谨画过的山川草木临摹,有时是心血来潮描绘他的容颜,还有时不想画了便找来几封他写的信瞧瞧字体,手底下跟着他的笔势随意练上两下。 天气渐冷,沈姣也越发觉得身子困乏,懒懒的不想动弹。 到了这日阿坝吉例行来城里巡视,沈姣只陪他坐了一炷香便觉得身困体乏,胃中隐隐泛酸。 阿坝吉瞧她这个样子,倒和自己的妻子怀孕时相似,忍不住道:“王妃可是有喜了?” 沈姣叫阿坝吉这么一问,倒想起月事似乎是很久没有来过,又想起裴谨走前几乎夜夜和她缠绵不休,按了按胸口:“请顾启来看看吧。” 顾启忙着替瘟疫善后,又在青城各处开义诊、放粥施药,冷不丁看到青城王府来人,拎着医箱就赶来了。 仔细搭脉后,顾启眉宇皆是喜色:“恭喜王妃,是喜脉不错。” “当真?”沈姣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启重重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阿坝吉也跟着高兴起来:“这是好事,我即刻就命人告诉王爷去。” “且慢。”沈姣从椅上站起,叫住了阿坝吉。 “如今前面战事胶着,这件事还是暂时先瞒下来好些。一则让王爷心无旁骛地征战,二则若上边知道我身怀有裔,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攻打青城。所以恳请各位守口如瓶,沈姣在此谢过了。” 沈姣说罢,向顾启和阿坝吉浅浅行了个礼。 阿坝吉上前一步扶起她:“王妃这是做什么!我阿坝吉既然答应了青城王替他护住青城,就绝不会陷青城于不义之地。谁要敢泄露分毫,我必先取他首级!” 顾启也拱手向沈姣保证道:“王妃放心,顾启知道厉害。” 待送走两人后,沈姣这才不可置信地将手缓缓放在小腹上:“松香,我真的有喜了吗?” “小姐高兴糊涂了,顾大夫说的肯定没错。”松香圆圆的眼也盯着沈姣的腹部看去。 这腹中就是小姐同王爷的孩子,现在大概还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是不是? “等小姐生下孩子,王爷一定高兴坏了。如果是个女娃娃,那奴婢就天天给她扎小辫儿,用最好看的头绳和发簪。若是个男娃娃,奴婢就给他多做几双虎头鞋吧,男娃娃爱跑爱闹肯定费鞋。” 松香一边想着,一边继续道:“春天,咱们可以带他们一起去踏青;夏天可以看他们捉知了、采果子;秋天可以一起去摘银杏树的叶子;冬天还能堆雪人儿……” 沈姣抚着肚子,把松香畅想的画面在脑海里一幅一幅看过去,嘴角就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到时再带上肯定没和孩子们一起玩过这些的裴谨,一定热闹。 京都的雪没有南阳那样厚实,常常头夜下下来,第二日晨起就化了。裴谨大约从未感受过冬日雪地里肆意玩闹的痛快。 从这日起,松香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替沈姣操持饮食用品,顾启包圆了沈姣的医药补品,连阿坝吉都从三五日来一次,变成了隔日必来,还闹出了一场笑话。 他的妻子见他来的频繁以为他在青城了养了个姑娘,还跑来跟沈姣哭诉,谁知道前脚刚迈进门就看见阿坝吉端坐在椅子上汇报情况,连嗓子眼里将出未出的那声抽泣都生生咽了回去。 阿坝吉一眼就看出他妻子想什么,当即领着他妻子整个青城结结实实逛了一圈,打消她的顾虑还顺带给她买了好些精巧首饰一类。 他妻子嘴上说不要,阿坝吉当真差点给店家拿回去。 还是沈姣出来圆了个场,说是以自己的名义请她收下,也感谢她丈夫一直对青城的照顾,两人这才欢欢喜喜回去了。 沈姣望着他们俩出城的背影,站在城墙上向着京都的方向看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场战事还要持续多久…… 头两个月沈姣得空还出门散散步,在大街小巷走一走,后来显怀了,便再不出青城王府的门,生怕走漏了消息。 加之顾启说这一胎很大概率是双生子,月份越大情况越容易不受控制,便也不叫她往人多的地方去。 五个月的时候,前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说要不了多久便能打进京都。 沈姣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些,连饭食也能多吃几口了,顾启和阿坝吉也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暂时放松了警惕,在青城王府小聚的时候,驻守城门的士兵火速来报:“启禀王妃,咱们的探子在城外五十里处发现了兵马来袭的迹象。” 沈姣神色一冷:“预计多少人?” “起码五千兵马。”士兵抱拳回道。 阿坝吉碗筷一撂:“好小子,让爷爷们好等。今日我一定要杀个痛快!” “不可!我们守城士兵不过千人,加上我带来的东宫暗卫和青甲卫,即便再算上你们褐族的牧民也不过两千之数。硬挡是挡不住的,还要徒增无辜伤亡。” “我答应过青城王,要替他护住青城,必然说到做到,即便搭上我全族的勇士,也必不让青城有半分损伤!”阿坝吉说得气势豪迈,转身就要回部落领人。 “若是拼上所有将士、褐族的勇士都抵挡不住呢?青城剩下的百姓,褐族剩下的老弱妇孺们会遭受什么,你该比我更清楚。他们是冲我来的。”沈姣拖着肚子站起身。 “难道,还要打开城门迎他们长驱直入不成?” 沈姣手掌抚着桌面,看向阿坝吉:“你的刀够不够快?” 城外二十里,裴谦站在密林中看向青城的方向:“这是我们最后的底牌,青城不过一千兵士,活捉沈姣不在话下!都听明白了么?” 他身后的将士们举着剑,气势滔天地附和:“明白!明白!明白!” 城内沈姣和阿坝吉已经站在了青城王府门前,城门士兵来报:“王妃,他们已经开始逼近了。” 沈姣看向暗卫统领:“将所有青城百姓都送进王府和其他民房躲好,所有将士即刻围住这条街的各个角落,保证百姓们的安全。” “王妃,您身怀有孕,还是和我们先撤离去安全区域再行打算吧。”暗卫统领抱拳请命,无数正在向王府和其他屋内涌入的百姓纷纷停下脚步看向沈姣。 片刻后,乌泱泱的人群开始嘈杂。 没有人想死,更没有人不担心自己成为弃子,百姓可以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沈姣是这座城唯一能拿的了主意的人,倘若她退却了,青城的百姓就都完了。 她想起顾启的话,药物治疗尚需时间,可对百姓来说,信仰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她三指并拢对天,望着面容各异的百姓道:“我沈姣以性命和腹中孩儿向神明起誓,无论死生绝不抛弃青城百姓。” 停下的脚步这才重新响动起来,城墙上的士兵一接着一个来报情况。 十五里、十里、八里……五里。 “撤回来,所有守城的将士都撤回来。”沈姣看着自己的袖管,定了定神。 阿坝吉握羊骨刀的手微微颤动,再次向沈姣确认:“现下他们还没有进城,更改主意还来得及!” “我相信你的刀,也相信东宫暗卫和青甲卫的实力,别让我失望。”沈姣从下而上抬起眼,目光格外郑重。 阿坝吉握刀的手一紧:“我阿坝吉的刀只输给过你男人。” 所有的声响仿佛都在青城消失,只有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 不过片刻,便有人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看来我很快也要做叔叔了。” 沈姣顺着声音抬头看去,看到的正是裴谦的面容,他嘴角扯着一抹冷笑还不忘向她问好。 “五殿下说笑了,腹中孩儿能不能出生如今不也要看殿下的恩泽能不能庇佑他么。”沈姣眼风一转,“爽快些吧,我和你们走,不要伤及无辜。” 裴谦爽朗一笑:“在城外看到嫂嫂撤走守城卫队时,我还想,嫂嫂使得是不是空城计。原来是我狭隘了,嫂嫂要做的是流芳千古的大善人啊。他们这样如蝼蚁一般的性命,值得吗?” “民心所向才能处高位而无忧,殿下能来到这里,不正是说明民不归心纵然高位也要狠狠跌下么?”沈姣上前一步,任由风吹动她的衣袖发丝,直直看向马背上的裴谦。 裴谦抬手扯了扯衣领,冷冷道:“你越要激我发怒,我越不会称你的心意。” 他翻身下马,拨开要替沈姣绑住双手的士兵:“你终究是我的嫂嫂,这样的体面我还是要留给你的。” 就在裴谦挽好最后一个绳结的同时,沈姣的袖口蹿出一支短箭。说时迟,那时快,事发突然裴谦被短箭逼得向后退了两步,生生用手臂攥住迫使它停了下来。 却不料早已有所准备的阿坝吉,握着羊骨刀毫不犹豫地劈头向他。 与此同时,数百的东宫暗卫和青甲卫从房檐的隐藏中跳下,顺手将事先预备的黑豆撒了个干净。 一时间烈马嘶鸣,更有扬起马蹄便将兵士掀翻在地的,马儿争相乱踩乱踏,护住街坊的将士们高举着刀剑冲入这狭窄的战场。 正当阿坝吉的羊骨刀只差一毫就要砍在裴谦头颅上时,街口猛地射来一支羽箭正中裴谦肩骨,逼得他倒下身躲过了这致命一刀。 阿坝吉立刻用刀背将裴谦抵在墙角动弹不得,和已经退在王府门前被暗卫护着的沈姣一起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人骑着白马,面容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清晰起来,正是已经走了五个多月的裴谨。 第46章 正文完 阿坝吉制住刀下的裴谦, 冲着尚在混战的人群连喝三声:“你们的主子已经被捉住了,不想死的,即刻放下手中刀剑投降!” 他的声音回荡在城中, 继而便是叮铃哐啷一阵丢盔弃甲的声响。 沈姣在看清裴谨面容的瞬间泪眼模糊,在视线里晕出一层一层的水花,连裴谨何时靠近都不知道。 当裴谨将她揽在怀里, 把她的耳朵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去听心脏有力的跳动时,她才恍然间回过神来。然而泪水还是将裴谨胸口的衣衫浸湿了好大一片。 裴谨心疼地揽着她的腰, 俯身吻去她的泪珠:“姣姣, 我回来了。” 说罢,他伸手抚上沈姣明显隆起的腹部轻声安抚道:“爹爹回来了。” 沈姣还来不及说什么,就感到四肢一阵无力, 难以控制地晕过去。 裴谨眼疾手快地将人揽在怀里, 大喊道:“顾启!” 顾启听到呼唤,连忙飞奔而来搭上脉,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大碍,只是忧思劳累过度, 我开个安胎补气的方子喝下去就没事了。” 裴谨微微弯腰, 将沈姣打横抱起,大步迈进了青城王府。 此时四周都是方才进来避难的百姓, 外面的动静他们全都听见。沈姣如何向敌军要求保住他们,又如何反戈一击他们都清清楚楚。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 一浪叠一浪的人潮便在两边跪了下去。 裴谨小心翼翼将沈姣放在榻上, 给她盖好被子,这才走出去疏散了跪着的百姓。 阿坝吉来请示他怎么处理裴谦,他沉眸想了想道:“先用铁链锁着吧,过几日我带回京交给陛下发落吧。” “既然承诺你的事情已经完成, 那阿坝吉就告辞了。”阿坝吉抱拳向裴谨示意,转身就要出城。 裴谨唤住他:“我替你的族民们请了一道旨意,在青城设立物资交换点,以后每年你们都可以用牲畜的皮毛来置换你们所需的药品、调料甚至粮食,至少不用再听天由命。” 褐族作为游牧民族,与中原地大物博的生存方式完全不同,药品调料和粮食都是最为珍贵难以获得的。往常他们只有在遇到过路商人时才能举全族之力买上一些。 一旦没有商人过路,这些东西便成了无处可寻的宝贝。 阿坝吉回过头,郑重地向裴谨抱拳开口:“多谢!” “是我和青城的百姓该谢谢你,回去吧,你的妻子一定也在等你。”裴谨冲他扬了扬手。 看着阿坝吉的身影渐远,裴谨转身回了屋内。 顾启开的方子已经熬好端来,松香正在喂沈姣喝下。裴谨快步走过去,接过药碗,朝松香道:“我来吧。” “好。”松香将药碗递给裴谨,自己转身扶起沈姣。 一碗汤药喂下去,沈姣似乎看着能比先前好些,裴谨守在她床边,轻声对松香道:“你下去休息吧,我守着她就好。” 松香点点头告退,留着裴谨一个人在屋子里照顾沈姣。 五个月没见,裴谨的思念早就如抑制不住的藤蔓一样疯长,他十指扣着沈姣纤细的十指,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刚才被许多事情牵绊着,他还没觉得什么,可是此刻陡然寂静下来,他想想刚才的画面都觉得后怕。 倘若他晚来一些或是阿坝吉手上失误,又或是裴谦警戒心再强一些,他便可能会永远失去她。 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扣住沈姣十指的力道,将头埋进臂弯。 “你有点弄疼我了。”沈姣略微虚弱的声音响起。 裴谨将脸庞从臂弯中抬起,看着悠悠转醒的沈姣,将她扶起抱入怀中:“姣姣,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从明天起,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跟着你。绝对、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沈姣轻轻抚了抚他的背:“我们回京吧,我想阿阳了,也想干爹干娘,还有魏绵。” “好。”裴谨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都听你的。” 修整了三日之后,裴谨携沈姣一起离开了青城,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临走时,青城百姓苦苦相送,直走出十余里仍然不肯归去。 阿坝吉也骑着马儿远远地来给他们送行,马背上还驮着他的妻子和儿女。 因为一直照顾沈姣这胎的缘故,顾启同他们一道回了京都,只等安安生生照顾沈姣生下孩子再去四处游历行医。 路上沈姣才有时间询问裴谨京都的状况:“所以荣妃……” “荣妃自知无力回天,派遣了五郎那支队伍出来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我们的队伍刚至城下,还不等阿阳他们替我们打开城门,荣妃便一跃而下。”裴谨垂着眼淡淡诉说。 沈姣掌心覆上裴谨的手背拍了拍。 从皇帝接荣妃入宫起,这一连串的错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荣妃也好、裴谦也好都无路可退。 回到京都的第二日,皇帝召见裴谨。 大病这一场,皇帝看上去像苍老了十多岁,鬓间的白发甚至已经难以掩盖。 他望着裴谨鲜活的面庞,挣扎着坐起身,青筋暴起:“那个贱人和她的儿子呢!” “五郎也是您的儿子。”裴谨跪在塌前,腰杆挺得格外笔直。 皇帝看向他,目光漠然:“你想保住他的性命是不是?” “是。”裴谨答的坦然,“荣妃娘娘殁了,您一手造成的恩怨就该到此为止了。” “你可知道,他几次三番想要你的性命?你是储君,是他觊觎你的位置!”皇帝的胸膛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起来,每个字都带着不解和困惑。 “可这份觊觎的勇气,是您给的。”裴谨抬起头,凝视着皇帝的双眼。 皇帝心头一哽,无力地倚在靠垫上喘气:“朕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捱了,天下的事情终归是要你来决断。朕记得,你从十岁起就不把自己当成朕的儿子,这么多年了君臣父子,朕和你之间只有君臣。朕想听你叫一声父皇,一声就好。” “陛下可知,这世上有的东西补得上,有的东西却补不上。”裴谨垂下眼,“您多少年没替母亲擦拭过牌位了?多少年没去看过她立在清山的衣冠冢了?可笑的是,您同母亲仍是大端开朝以来最恩爱的帝后。” 皇帝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 良久,他看向裴谨的身影自嘲地勾起嘴角:“很快就不是了。传位的诏书礼部已经起草好了,中书省会挑个好日子昭告天下。这副担子,从此以后由你替朕担着。你,会比朕做的好。” 裴谨叩头退出,看着天边那一团火烧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恭顺十七年除夕,沈姣胎动顺利产下一对龙凤胎,皇帝的退位诏书也随之颁布天下。 恭顺十八年二月初二,文帝正式退位,新帝登基。 新帝改年号仁和,平南阳侯府沈家一案,册太子妃沈氏为后,不置六宫,自此开启大端又一盛世,史称仁和之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结束啦,感谢一直陪我走来的各位姐妹,咱们有缘下本再见! 第47章 番外一 恭顺十一年的初夏, 大端闷热的不像话,高高的日头挂在湛蓝的天空上,连片遮蔽阴凉的云朵都找不出。 偏生这样燥热的日子还是每年第一批官员进京述职的日子, 年仅十岁的裴谨穿着赵应特意给他选的绯红锦袍,站在御花园最高的那座假山上,看着几道宫墙那侧鱼贯而入的紫衣官员。 “他们怎么站得那样整齐, 像是御膳房送来的栗子糕,吃了一块才许取下一块。”裴谨站在假山上, 小手挡在眉宇上方, 避开头顶直刺来的日光。 “呆子,因为皇帝只有一个,见了一个才能见下一个;你的嘴也只有一张, 吃了一块才能吃下一块。” 裴谨仍眺望着那边, 略有些失落道:“可我一口气可以吃两块栗子糕。” 说完他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看向不知何时爬上来站在他身侧的小姑娘。小姑娘头顶扎着一个小揪,小揪上插着一根碧莹莹的发簪,剩下的头发拢在脑后辫成一条辫子, 一甩一甩的。 “你会爬山?宫里的姑姑嬷嬷们都不会的。”裴谨有些惊奇地打量这个小姑娘, 宫里除了他们几个皇子,从没有见过姑娘也爬山的。 无论是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小宫女还是上了年纪的姑姑、嬷嬷们都是不会的。 “爬山算什么, 在家的时候我还上过树呢!”小姑娘得意地撇撇嘴。 裴谨愣住了,他原以为爬山已经是极限了, 却没想到面前这个看着又漂亮又软糯的小姑娘竟然还上过树! “那, 你是怎么上的树?”裴谨合上吃惊的嘴,赶忙请教秘籍。 “就这样那样,然后那样这样,就——” “就上去了?”裴谨攥着小拳头紧张兮兮地问。 “就摔下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笑得蹲下去。 “啊?”裴谨眉头皱起看着小姑娘, “那你一定很疼吧?现在还疼吗?” 小姑娘仰头看向他,水汪汪的眼睛一眨,结果被毒辣的日头刺了个正着,捂着眼睛哎呦叫了一声。 裴谨连忙将挡在自己眉宇上方的两只小手并成一块,挪到小姑娘额头上:“这样你就晒不着了。” “那你不就晒着了吗,呆子?”小姑娘眼睛微微眯起,露出笑起时两个可爱的酒窝来。 “我不怕晒。”裴谨说得异常坚定。 “好了好了,我们下去了不就不晒了么?”小姑娘拎着裙子,三下五下蹦下了假山。 两人躲在假山的阴影下时,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上去,小腿自然悬空地面随意晃悠起来。 边晃腿裴谨边问道:“你有弟弟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有啊,他比我小三岁,嗯就是有点儿爱哭,上次我从树上摔下来,他哭了一天都没吃饭。” “摔得不是你吗?他为什么会哭?”裴谨似乎很是惊奇的样子。 “担心我呗,还非要学武说将来要保护我。”小姑娘话里话外都是嫌弃,然而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那你爹爹呢?会因为你爬山上树不高兴吗?”小裴谨又问。 小姑娘摇了摇头:“不会啊,我爹爹只会叫我试试旁边更高的那棵,不过上次被我娘抓了个正着之后,他就再也不敢了。” 小姑娘看了看裴谨皱得像个包子的脸:“你好像不开心啊?” 裴谨双手撑着脸:“我好像做什么事都不能让我爹爹开心,每次我希望他夸夸我的时候,他都只会夸弟弟,我其实心里一点儿都不高兴,可是赵应说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不高兴。” “我爹爹说,人这一辈子就是要高高兴兴的活着。既然他不喜欢你,那你也不要把他当成爹爹好了,你就——你就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这样你就不会不高兴啦!”小姑娘仰着脸看向身边的裴谨。 “手给我。”小姑娘向裴谨摊开掌心。 裴谨依言把手搭上去,小姑娘牵着裴谨的手停在了自己耳垂上:“我爹爹说,我耳朵上有个很神奇的小圆点,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只要摸摸这个小圆点,就全都不见了。呐,你试试。” 裴谨圆溜溜的眼球似乎连转动都不敢了,屏着气摸上去,只觉得好软好软。 “现在有开心一点吗?”小姑娘满心期待地看向裴谨,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裴谨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你。” “哎呀,遭了,我出来太久了,我得回去了。”小姑娘看了看日头,提着裙子就跑,跑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从怀里掏出了小油纸包。 她趴在裴谨耳边道:“这个是我刚才在宴席上偷偷装的,吃了就不会不高兴了!” 裴谨打开手上的小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两块栗子糕和一些颜□□人的蜜饯果子。 他懵懂地抬眼看向小姑娘一甩一甩的小辫子,咬了一口手里的栗子糕,觉得这次的栗子糕比他吃过的所有栗子糕都甜,就像是那个小姑娘的笑容一样甜。 第48章 番外二 恭顺十七年除夕那一日, 合着漫天的雨雪,在万千喜迎新春的爆竹声中,沈姣胎动了。 裴谨大约用尽了此后半生的话语, 拽着赵应的袖子一遍一遍问多久了。 从小成长在先皇后难产的阴影下,裴谨比任何人都担心沈姣产子这一日。 早两个月便已在各地搜罗经验丰富的稳婆请进京城养着,一天总要拉着顾启问十遍八遍沈姣的状况。 成日除了批折子见大臣, 便谨遵顾启的嘱咐,陪着沈姣四处走动, 防止胎大难产, 也防止孩子自己过于懒怠生育时让沈姣吃苦头。 顾启是头一次见,离产期两个月就把所有可能的危险全部筛了个遍,每个都对应地制出解决方案备下的。 他曾这样调侃裴谨, 裴谨也不恼, 翻着医书的功夫淡淡瞟他一眼,用过来人的口气道:“若你遇上这样躺在心尖的人,便知道了,任何可能的风险我都承受不起。” 沈姣肚里的孩儿大约是随了他们父亲, 半点苦头也没让沈姣吃, 胎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屋里便传来了孩子清脆的哭声, 让里里外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连产婆都说,接生了这么多婴孩, 尤其是双胎的, 就没见过这么顺利的。 裴谨高兴坏了,哪里还管不让沾血腥气这样的陋习,直奔沈姣的榻边。 沈姣刚生完,屋里的地龙烧得暖如初春, 半点凉风也没让她吹着,是以额上还不停地往外渗汗珠。 裴谨小心翼翼拿起一边的手帕子,给她擦汗,握着她此刻脱力的手道:“好了好了,都平平安安的。” 沈姣躺在榻上,虚弱地朝他一笑:“你把孩子抱来我瞧一瞧。” 裴谨这才转身看向稳婆手里的两个已经裹在小锦被里的娃娃,他先笨拙地接过哥哥,拉下遮住他脸的锦被给沈姣看道:“这个是哥哥,你瞧,这小嘴巴多像你。” 继而略微有些熟练地接过妹妹,同样展示给沈姣:“这是妹妹,粉雕玉琢的,也像你。” 沈姣失声一笑:“想好叫什么名字了么?” 裴谨愣了愣,他一直忙着给沈姣找各种应对生育危险的方子,倒把起名这个事情忘得干净。 不过从青城离开前,阿坝吉说过他们草原上的人还有普通的百姓们都喜欢简单朴素点的名字,说是好将养。 “我对他们没有太大的要求,就一个平安长乐。”裴谨看着锦被里的小娃娃,自己先笑出了声,“哥哥就叫平安,妹妹就叫长乐,好不好?” 于是,老裴家最不喜欢自己名字的太子就这样花落裴平安。 如果说长到五岁的时候,裴平安还能勉强接受自己是父母恩爱的意外,妹妹是父母心上的明珠这一残酷的事实的话;那么七岁时,看着明明和他长得也差不多,名字却正经了好几倍的裴长乐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 自然了,他的反抗要是有用,也不会至今还叫裴平安。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最最重要的是恒阳大长公主的孙女又又又要来了。 他至今都忘不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小姑娘怯怯地抓着自己娘亲魏绵的裙摆大哭特哭道:“呜呜呜……我不要叫平安。” 裴平安竭力维持了六年的自尊心,当啷一声碎了个干净。 虽然魏绵姨姨蹲下来拉着他的手搭在了小姑娘的手上,还让小姑娘给她倒了歉,可是裴平安破碎的小心脏怎么也补不回来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陆依依,走上去一把把她按在怀里,故作镇定道:“好了,看不见裴平安了。” 魏绵笑得嘴角差点没收住,看向不远处的沈姣:“看来,我们有做亲家的潜质。” 沈姣笑了笑走上来,瞧着她道:“我也没想到,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居然养出了这么娇滴滴的小女儿,怎么,还让她练武吗?” 魏绵无奈地摇了摇头:“天知道陆方砚是怎么活生生把我的武苗子宠成这个娇滴滴的性子,不过,有你的长乐继承我的衣钵,我也很是满意。” 沈姣看着已经拉着裴平安走远的陆依依,笑了笑:“我小时候性子其实最是放纵,什么爬山、上树都不在话下。后来就没那么恣意了。不过好在,我的长乐总是可以快快乐乐做她自己。” 裴平安长到十岁的时候,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名字,开始朝着国之栋梁的方向发展。 陆方砚一家也在京中常住下来,是以陆依依和裴平安到底成了青梅竹马。 裴平安不知道打哪里学的耿直,对谁都是一副天地不怕的硬朗样子,唯独对着陆依依时束手无策。 裴平安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抽条张开,老高的个子配上一身他爹和他舅舅轮番练出来的武艺,再加上父亲母亲美貌的加成,放眼整个京中贵女圈中就没有不为之动心的。 自然,陆依依除外。 裴平安十三岁的时候,不知道听了哪个说书的蛊惑,常年挂在脸上一副冷冷清清的神色,看谁都是淡淡的。 陆依依一向管用的哭闹都一夜失效,人人都说裴平安一定是遇见心上人了。 裴平安十五岁的时候,陆依依不常进宫来了,就是偶尔陪着母亲进宫看看皇后娘娘也是知趣识礼的大家闺秀模样,全没了往日的娇气。 与此同时,容貌也渐渐在贵女圈中拔尖起来,除了裴长乐,倒没人能和她的容貌一较高下。 眼瞅着要到了及笄的年岁,大长公主府的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 从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到丞相家的幺儿,甚至西域来使都替自家王子冒昧求娶。魏绵眼瞅着和沈姣的亲家之约是实现不了了,看着两个孩子拘谨相对的样子直叹气。 “怎么小时候好端端的感情这说淡就淡了。”魏绵不住地叹气。 沈姣倒是不急,宽慰魏绵道:“你且等着看。” 裴平安的伪装是十七岁那年破的,陆依依刚及笄半年,他便听母亲云淡风轻地提起陆家和丞相幼子的婚事,说是两家人约在青宁寺相看,若是没什么差错,年底就能成婚。 裴平安后面的话半个字也没听进去,骑马就奔去了青宁寺,拉着陆依依的手腕就把人带回了皇宫请旨赐婚。 “裴平安!你说你不喜欢我的。”陆依依撇了撇嘴。 裴平安把人搂进怀里,轻声哄着:“裴平安错了,裴平安撒谎了。” 沈姣挽着裴谨的手,在上头看着,忽而问了一句:“这馊主意,是你出的?” 裴谨揽过沈姣的腰,心虚地笑了一声:“日子过得顺利就不知道珍惜眼前人,我是在认真教他。” 沈姣嗔他一眼,安安心心倚在他肩膀上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