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羊之恋》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电子羊之恋》作者:阿荒 文案: 【预警】 追夫火葬场,前半人类男主极端渣 【CP】 前期,冷血疯狂天才研究员管晨x赤子无知仿生人实验体姜异 中期过渡 后期,在垃圾堆里重生的姜异x恶有恶报追夫狗|管晨 【小剧场简介什么的不存在的反正申签也没过我放飞啦哈哈哈哈】 内容标签: 科幻 边缘恋歌 相爱相杀 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管晨,姜异 ┃ 配角:封矜伐,来福 ┃ 其它:请骂男主不要骂作者谢谢大噶 一句话简介:爱上自己恨的人 立意:恨上自己爱的人 第1章 “我恨你” “我恨你。” 听到管晨这句话,姜异什么回应都没有,还是那样站着,暴雨倾盆,砸在他如神祇般的身体上,落进他胸口被剖开的几十厘米长的口子,渗入他的机械骨架与内脏。 他的表皮正在模拟人类的伤痛,往外渗着血珠子。他脸也被划开了,眼眶的金属露出来,里面不止一处旧伤痕。 管晨走到姜异身前,抬手,指尖抚过姜异肋骨的金属接痕。“我给你修好还没一周呢。” 肋骨传来一阵疼痛。但是姜异还是没有露出什么表情,更没有把目光从管晨脸上挪开。 管晨的眼里有东西在发光。姜异的系统中枢,他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行字符。 是雨水吗?也许是眼泪?姜异想,如果不采集样本化验就得不到答案。 管晨靠过来,抱住姜异。 “仿生人如果受到伤害,会是什么样,我有没有教过你?”他说着,把头埋进姜异胸口。 “我记得,”姜异回答,“达到极限以前会模拟人类的反应,病,痛,死,直至核心损坏,再没有修复的可能。那时候,就是真正的永久的消失。” “你还记得啊?”管晨抬头狠狠瞪了姜异一眼,“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让他们打我一顿就好了,他们看到你就会杀死你的,为什么还要跑出来保护我?” 姜异没有回答。管晨看着姜异的伤口,叹口气,脸埋在姜异颈窝。 雨混着姜异的血,从姜异的发间,滚过耳廓,淌过下颌,再落进管晨的发,又从管晨的发梢滴落,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荡漾,聚集,然后向地面坠落,重新融进雨水中,消失不见。 雨,28度;管晨的脸颊,37.9度;管晨的心跳,146次每分钟。已经超出安全范围。 “你在危险中。”姜异缓慢而坚定地伸手,紧紧抱住管晨,“你这样抱我,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他的胸腔部分开始降低温度,想让管晨的体温先回归正常。 管晨把姜异搂得更紧一点,虽然只有一点,他的回答却没有一丝一毫含糊。 “那就不要放我走。” 第2章 “刚好” 半个钟头前,姜异又一次保护管晨。为他受伤,为他流血,为他变得残缺。变成一台破损的机器。 这个世界是视仿生人为物件的世界。 只有管晨不是。管晨把姜异当做人一样对待。 姜异对之前已经没有记忆了,他只记得自己最初是在垃圾堆里醒来,老鼠们扒在他身上噬咬他的皮肤,酸臭,腥甜,他被腐烂的垃圾埋住,露出半张脸看着外界。 他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躯体,能取下来卖钱的部分差不多都被拆掉了,眼球还剩一只,另一只只剩眼眶,颅骨内泛着暗银色的金属架构暴露出来。 脑腔内的中枢系统,胸口的机械心,这两样是拆不下来的,所以还在,但之前的所有数据都已经被格式化,彻底抹除。 他看着老鼠们每天匆匆忙忙,看着蚂蚁们从他眼前经过,排成一个队列通往一滩摔在地上的香草冰淇淋球。 他记得那一天是又一个最常见的阴天,空气粘稠,像要下雨,很闷。 沉闷的空气里,云忽然被刺破,许久未见的阳光打在他面前的人身上。 他抬头,看到一个男孩子。 逆光很刺眼,面前的男孩比他在垃圾堆这看过的所有人都夺目。 “叫你‘姜异’吧。”男孩蹲下,平视残破的仿生人,在垃圾里探找,直至牵住姜异的手。 他伸手,指尖在姜异污秽的胸口上写下两个名字,一个属于姜异,一个属于他自己。 “我是管晨。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姜异。” 19秒,18次心跳,40个笔画。姜异的心脏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管晨把被肢解的姜异捡回家,用了很久,竭尽全力,一寸一寸修复好姜异,教姜异很多很多事情,教他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避开那些净化者的伤害。 净化者,全名人类血统净化者,一个敌视仿生人的组织。 他们不止对仿生人才去行动。如果有谁对待仿生人像对待人一样,就要冒着会被报告给净化者的风险。 净化者绝不会放过那样的人。几乎每天,城中都有人因此遭到伤害,但是只有人类能上这一类新闻,就算每周被毁掉的仿生人都数以千计。 仿生人只是机器,人们默认。它们是物品。谁会在意每天又多少台冰箱、空调坏掉?反正下一个24小时就会有更多仿生人被生产出来,而且价格更便宜,功能更好用。 可管晨在乎自己,姜异知道。管晨也告诉他,人类只给在意的对象取名字。 “你是我的,姜异。”管晨修复姜异时,偶尔会对姜异笑,也偶尔会换成不同的语调又说一遍同样的话,“你是我的姜异。” 有点轻佻,有点得意,用小了许多的声音,在姜异的耳畔。 后来,姜异残缺的那个眼眶好不容易找到匹配的眼球,终于被修复后,他的双眼睁开后第一眼,就看到管晨握着自己的手,表情兴奋。 “怎么样,两只眼看我是不是比一只眼还要帅一倍?两倍?还是二次方倍?……抱歉,又讲冷笑话了。”说着却因为自己讲的冷笑话笑出来。 姜异也跟着笑,虽然不知道这句话好笑在哪里。每一次,他看到管晨,都觉得要启动笑容的程序。他不需要笑话。管晨是他每个笑容的理由。 而且为什么那是个笑话呢?那是事实呀。视觉系统修复后,管晨比之前还要好看,好看许多许多,但说不好是几倍。姜异的大脑中枢运算着,得不出确切结果。管晨的好看,是我计算不出来的好看。姜异脑海中出现这行字。 每一份关于管晨的记忆,姜异都小心地保存着。日子久了,关于管晨的数据资料越来越长,但最上面的一行字没有变过:“给我名字的男孩。” 第3章 “你们并不了解” 管晨为了修复姜异,每天都去各处找寻他能负担的二手零件,他天天抱着仿生人相关的材料配件回家,虽然小心翼翼,可他在救助一个仿生人的事,两人一起生活的事,都藏不住了。 这世界遍布着这样的人:他们虽然没加入净化者组织,但对仿生人依然有敌意,那敌意甚至不比净化者少。这种敌意散落在每个角落,成为净化者监视所有人的最强大的信息网。 一天,管晨抱着一块二手面板回家,楼下小巷里,五六个蒙面、穿卫衣、戴帽兜的人围住了他。 管晨一看就知道这些是什么人,脸上并没有害怕的神情。 “这架势,是要打我一顿?” 其中一个人从袖口间滑出一把刀子,一摁,刀刃弹出来,“只打的话怕你不长记性。” 另一个的蒙面人笑笑,“你把那个仿生人交出来,我们这次就放过你。” 管晨看着这几个人,冷笑一声,“交给你们去泄恨吗?你们最多不过切开、拆开、做各种痛觉的实验,这也算折磨?你们并不了解真正的恨,不过是借着仇恨来让自己感觉有事干罢了。” 蒙面人看起来被这话刺激到,大声吼道:“你竟然嘲笑我们伟大的使命?那就让你这辈子都笑不出来!” 这声吼引起了楼上姜异的注意,紧接着,是金属板摔在地上的声音,姜异已经到了阳台边,看到管晨被几个蒙面的人围在中间。 没有一秒停顿,姜异一手撑着阳台围栏,一跃就越过阳台,跳下三层楼。他的双腿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形变,皮肤撕裂,模拟人类感受的痛觉系统迸发排山倒海的痛楚,但他毫无滞碍,向管晨身边走去。 那几个蒙面人立刻转向他,齐齐向他冲过来。 最后,那几个蒙面人终于跑走时,管晨和姜异都浑身是血,姜异已经被毁损到如同他被管晨捡到的那天的状态。 管晨吃力地站起来,把姜异的躯干和四肢收拢,一趟又一趟,把姜异背回了家。 “对不起。”姜异忽然说道,在管晨正把他的胸腔、脖颈、头颅在床上摆放位置时。 “对不起我什么?”管晨语调阴沉。 “我想保护你,可却变成了你的麻烦。”姜异反省。 “不是这个。” 姜异没有明白。管晨叹了口气。 “你对不起我的是,你不知道如果你彻底坏掉,我真的会恨你的。”管晨认真对姜异说道。 姜异不理解。他四分五裂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管晨。 管晨伸手抚过姜异碎裂的颅骨。“不要把自己放在险境里。因为没有你的话,我会很痛苦。所以,不要再出来保护我了,让他们打我一顿就好,如果他们面对的是你,他们会折磨你,直到杀死你。” 姜异看着管晨,看着管晨的疲惫和由衷,看着管晨身上的伤口渗出人类的珍贵的血液。不像他身上的,只是模仿人类流血模样的假东西。 管晨为他受的伤,是真的。 “我可以请求你吻我吗,管晨?”姜异问。 管晨愣住,一时没有回应。 “因为如果我可以,”姜异说,“我现在就在吻你。” 管晨脸上仍然有惊讶的神情,身子却已经先行动,他低头,在姜异残缺的头颅上施以很轻的吻。 “这是你要的。”管晨说。 …… 但那以后,他们受到的骚扰和攻击频率越来越高,即便搬家也只能平静一小段时间,然后净化者又会找上门来。 今天也是这样,大雨里,姜异击退了那几个人,可是他从胸口到腹间,一个巨大的口子被割开,脸上也受了伤,曾经坏掉过的眼部再一次被毁坏。 在屋里,管晨为姜异先擦干净伤口,拿起信号输入线,一端连接简陋的检测仪器,一段连接到姜异身上。 他紧张地看着检测仪,过了一阵后,没有警报声响起,管晨松口气,摘下接口,“机械部分还是好的,只要把雨水排干净。” 他让姜异坐在沙发上,然后坐在姜异身前,一点点用肉色的仿生人皮肤质料缝合姜异的伤口。 姜异忽然抬手扶住管晨。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有很多旧伤痕,隔着衣料,粗糙的掌茧摩挲过敏感和略纤细的腰侧。 管晨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闪烁。“怎么?” 一五一十,姜异检索过往回忆后回答:“你说过,如果你是这样坐着,如果我这样扶住你,你就会亲吻我。” 管晨忍俊不禁,追问道:“所以,是你想让我亲你,还是这只是你计算出的唯一应对策略?” 姜异检索又检索,发现这个问题以前没有出现过,他卡住了,露出找不到回答时最常有的反应:犯错了一样低下头,目光垂落,好像答案印地上似的。 管晨把修复工具放到一边,捧起姜异的脸,“我真想看到‘你想’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姜异基于已知规则否认了这种可能,“我是一个服务情感需求的机器人,我不会有‘我想’。” “那如果我说,”管晨伸出手臂,绕在姜异肩颈,“我要你想呢?”他看着姜异的双眼。一半正常,一半没有神,浑浊无光。 姜异正常的那半眼睛眨了眨,另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双眼都呆呆看着管晨。“要……我想?”他喃喃复述。 管晨眼带笑意,“是。我要你想亲我,我要你想要我,我要你已经拥有我却还是抱着我不放,我要你就算死去、报废、被抛弃在世上最暗无天光的角落……也决定不离开我。” 姜异那只还正常的眼睛中,瞳仁里,像流云飞速经过一样,纷纷扬扬的信息、画面、文字、记忆经过,像一条流淌着光的湍急江河。他消化着,演算着,寻找着他应该的应对。 管晨看着姜异眼里像星河腾挪变幻似的光,微微张开嘴要说什么,几乎同一瞬间,姜异的手越过管晨的脊背,扣住管晨的后颈,另一只手像枷锁一样勒住他腰后。管晨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心脏在这一刻兀自停住跳动,静止的时间里,唇齿的呼吸已经被姜异冰凉的唇截住。 管晨如同慢慢被一个沸腾的泥沼拖进去,从双腿开始一寸寸无法移动,直至这令他无法呼吸的热烈渗透血液、脏腑、每一寸肌肤。 …… 管晨推开姜异,看到姜异的双眼中是探寻的目光。 “我是不是太用力了?”姜异问。 管晨忍不住笑出来,手臂搁在姜异颈肩,脸枕着,低低的笑声像羽毛扫过姜异耳廓,“是有点。”好不容易放缓一些的呼吸,变成微热的风拂过姜异颈窝与喉结。 姜异放松了力量,捧起管晨的脸,降低力度,却仍然是用着力气地又试了半分钟,管晨的呼吸还没平复,姜异又忐忑道:“这样呢?要不要再轻一点?” 管晨笑着捋捋姜异的头发,刚才在外面淋了雨,还有一些湿。 管晨表情有点无奈,但又是欢喜的,“只要是你,就刚好。”然后把姜异推倒在沙发上,吻了下去。 第4章 “你的生日” 第二天,难得地一早就阳光普照,没有阴云。 管晨睁开眼,姜异看着他。管晨笑笑,“我总是忘记你不需要睡眠。” 姜异点点头,“如果有睡眠,我也许就能梦见你。” 管晨支起身子,目光落在窗外的阳光中,听到姜异说的话,嘴边勾起一个笑,“你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呢?” 姜异愣愣地,思考许久,最后得出答案:“我是不知道。” 管晨看着阳光,做出决定。“是时候了。”他说。 他拉起姜异的手,“今天的阳光很好,我们就把今天当做你的生日吧,怎么样?” 生日。姜异检索着关于生日的信息,同时提出疑问:“我也能有生日吗?” “能啊,”管晨咧嘴一笑,“来,我带你过生日。” 两人收拾了一下,管晨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白衬衫,修身的长裤,“这是第一件生日礼物,你穿上。” 姜异把之前已经很多破口的旧衣服换掉,管晨看着他,眼神中意味不明,“你的确被设计得很完美。” 姜异没有明白,但管晨已经匆匆拉着他的手下楼,离开小巷来到大路上,依然没有放手。 姜异想起之前管晨说的,“你说过在路上不能被看到我们牵手。” 管晨回眸扫了眼又转回头去看着前方,语气平常,“无所谓啊,既然今天我要命令世界毁灭。” “什么……意思?”姜异看着管晨的背影。管晨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姜异一直走。 已经到了主城中心,林立上百层的高楼,把天上的云扎成刺猬。 “你看,到了。”管晨指着前方。 他拉着姜异又走过一条街,最繁华的主城区竟然在此戛然而止,这一面高楼背后是一片海洋,无边无际的松绿色,天际有几朵无心的流云正在快速经过,不知要赶往何处。 流云之外,是星河,赫然在白日天穹不可思议地高悬。 姜异呆住了,他检索着关于海洋和天空的所有信息,没有一片海这样广大,也没有哪片天空可以同时沐浴日光和星海。 “这是,一直就是这样的吗?”姜异问道。 管晨看着姜异傻乎乎的样子,在姜异唇边轻轻啄了下,“还不止呢。” 说完指尖向海平面一指,微微一勾,浪潮即刻翻涌如高山起落,一条浑身银白的鲸鱼从巨浪的中心以轻盈的弧线跳了出来,向星河喷出巨大的水柱。 绚烂星海竟也做出回应,群星极速地变化,如同万年的时光在一瞬间挥霍蒸发,星群老去,爆发,收缩,超新星在残骸中诞生,凝聚物质,轮回里的星图变迁却又好像亘古如此。 那条银白色的巨大鲸鱼也没有落入水中,而是向着演进的天外飞去,慢慢变成一个光点,发出钻石般夺目光彩,又像世界边缘摇曳而不灭的烛火。 “就当你1岁好了,许个愿吧。”管晨说道,和姜异四目相对。 姜异不知道愿望要无声默念,也不知道要把愿望朝着这世上哪一位神仙投递。 如同管晨就是那位神祇一般,姜异对着管晨许愿道:“我想永远都待在你身边。” 管晨眼神微动,然后眯起眼,眉眼弯弯,带着笑意道:“如果永远就是一生,那不难。”他拉起姜异的手,“走,带你实现你的愿望。” 离开时,姜异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海洋,松绿色正在慢慢变灰,暗云沉沉压过来,像一场灾难正在被酝酿。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主城区的地下黑市。 这是世上对姜异来说最危险的地方,一条拥挤得看不到头的长街两边,密集的招牌参差错落,蔓延至地表穹顶。 两边都店门都悬着仿生人的零部件,有的专门卖眼球,有的手指,有的则专注程序编写,也有的店里是一具具仿生人躺在橱窗,但姜异一眼扫过去,极少有完整的,而且绝大多都不是新的。 他们在一家名叫“屠夫”的店前面停下。周围店面内外的人们都用幽暗不明的眼神看姜异,如同看一个等待他们出价的商品。 管晨先他一步进去,和里面的店主打招呼,过了会儿,管晨发现姜异还站在店外,于是招招手,表情轻松地一笑,“进来吧,我来这里给你买过很多次零件。” 姜异感到不安,但他相信管晨。他迈步进了店里,店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们由店主带着,穿过后门,到了真正的一处屠宰场。血的味道,□□的浑浊,闷热的空气,一个个悬下来的挂钩上,仿生人的不同部位被分开悬挂着,颜色各异荧光色图章被盖在它们的身体上,在昏暗中发着光,像一团团将灭不灭的火。 “手术台就在仓储区那一边。”店主带他们俩走了几步后就不再往里走,抬手向一个方向指了指,就回身沿原路离开了。 管晨牵住姜异的手,“走。” 姜异没有对上管晨的眼神,管晨就接着向前走了。他们的脚步踏进地上的污浊的水坑中。血水。尽管姜异知道那是仿生人用来模拟人类反应的假血浆。 手术间是深蓝绿色。和松绿色的大海其实是同一个底色,却在陈旧发暗的白炽灯光下显得沉闷肮脏。房间中间是一个手术台,旁边有一整排工具,从最精密的手术刀,到齿轮锋利的电锯。 “来,坐上去吧。”管晨说。 姜异看着管晨。 管晨抬手捧住姜异的脸,“乖,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姜异相信管晨,直到最后一刻都是。 他被电锯肢解时,管晨看着他。双眸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平和。 在自己体内的钢筋铁骨和管晨温和笑意的脸庞间,姜异的眼神慌乱地来回游移。 “为什么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呢?”管晨问,“每一次,都是这个时候的你最让我好奇。为什么呢?” 姜异没有答案。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迅速地枯萎。他张开嘴,只有金属被扭曲的畸形与锐利从他喉头滚出。 他眼中的光开始暗下去,恐惧,不舍,困惑,和让时间静止的强烈的不止息的痛。 “你只是机器啊。你真的以为你配得到我的爱吗?不是哦。你搞错了。” 管晨说完,换了工具,伸出一只手揪住姜异的发,抵着姜异的后颈,身子倾过来亲吻姜异,热烈而绵长。 管晨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尖刀,轻巧地从姜异锁骨中间开始,一路割开了他的身体。 让姜异浑身颤抖的痛把一秒钟撕扯成无限长,但他又恍然感到唇间这个吻的甜有着初升晨曦一样的刺目光芒,在这个无尽的痛的世界边缘,像一团不肯熄灭的越来越亮的烛火,诱着他向前。 姜异看到自己的机械内在在血泊里暴露出来,内脏在模拟衰竭,模拟走向死亡。马上,对于姜异来说的真正的死亡就要来了。 “你在想死,是吗?你觉得死亡是你配用的词吗,姜异?”管晨问他,双眼中是闪亮的神采,那是姜异从没见过的样子,管晨真正对什么有兴趣的样子。 给我名字的男孩。最后一刻,姜异的大脑中枢出现了这一行字。 他仰头看着管晨,像一只无声的被屠宰的羔羊,双眼清澈,直至眼中最后的光也消失殆尽。 管晨站直身子,握着解剖刀的手垂落身侧,姜异的血从他的指尖汇聚到刀面,直直往下滴落。 管晨对控制系统说出结束语:“来福,实验完成,结束意识画境。” 一切化作风尘。屠宰场,姜异的身躯,手术台,地下黑市,穹顶,暗夜,指尖的血液,手里的刀,街巷,城市,远天,星河,一切一切,都变作颗粒粉碎、散开、往下沉没。 脚下,地面是水银一样光洁的深色镜面,所有的分崩离析结束后,海一样宽阔的镜面一望无际,空空荡荡,所有事件回到原点。 管晨独自一人站在海面上。他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时,他从实验室的一张床上起身, 他的年龄比意识画境里的十八岁少年要大一些,是青年模样,眉眼没有分毫笑意,如同结着霜,却有一股子邪气,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懒散的恶意。 另一张床上,躺着那个被他一次次命名为姜异的仿生人,‘情人’系列最新型号的初号实验体。 姜异浑身接满管子和信号采集器,周围十几台数据显示屏,形成半面墙的弧面,在姜异身上投下巨大阴影。 实验室的智能控制系统‘来福’的声音响起:“这次意识画境模拟了现实的本城城区,仿真度较高,得到的数据也更贴合仿生人实际使用的环境,之前曾经实验过的未来太空环境和东方古代环境都没有这次实用。” “这些实验是要把他的情感推到极限,未必只以实验模拟的环境和现实距离的远近就能决定数据实用性高低。”管晨对来福说道,“你把搜集到的数据做一份和之前实验的对比报告,午餐以后交给我。” “管晨,基于保护你的义务,”来福的声音响起,平静,语调带着些微担忧,“我要提醒你,你单次实验在意识画境中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虽然画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逝比是360比1,但像今天这样连续4小时36分钟已经到达安全时间范围的极限。” “我不可能在这种实验中迷失心智的,别担心了。”管晨毫不在意。 “管晨,虽然我们的实验室经过你改造,生命支持系统最高可以支持你进行十天的连续实验,但请允许我提醒你,据统计,触发沉迷警报的人从意识画境中被强行苏醒后,百分之九十五都产生了认知紊乱。” “这不是‘我们的实验室’,是我的。”管晨冰冷地划清范围,离开实验室,向餐厅的方向走去。 实验室的门已经关上,来福的声音再度响起,“午餐愉快,主人。” 第5章 “有意思” 管晨这张餐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是最近是新生毕业季,所以公司招进来很多新人研究员,这是他最烦的时候。 每天午餐时间,都有一堆人来找他签名,还要提白痴才会提的问题、请求他指导。 今天也是如此。过了会儿,管晨这个小方桌边已经围满三圈人,但没人敢坐下,只是接二连三地询问管晨一大堆问题,想和公司最知名的研究员搭讪。 管晨厌烦极了,终于没好气地开口骂道:“你们这群傻叉才刚毕业,能有什么问题是真的问题?随便找个AI不能问吗?哪个中控的智商和信息整合力不能碾压你们?能让机器解决的事偏要来浪费我的时间,是想入职当天就被解雇吗?!” 一众人僵在那里,脸色尴尬,这时一个爽朗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新入职,还不了解管大少爷的脾气,下次别来烦他就好了,散了散了。” 周围人一看这情形,赶紧顺着这个台阶纷纷逃走,但还是有不怕死的三五聚着,在稍远处站着,齐齐用一种遗憾又叹息的神情打量着管晨的脸和身子。 解围的人二话没说,大大咧咧在管晨同桌坐下,餐盘哐当一声放在管晨对面,管晨不由皱了皱眉。 “封矜伐,我说过想和你同桌吃午餐了吗?”管晨露出嫌弃的神情。 封矜伐咧嘴一笑,一点没被刺到,明朗得很,只顾问起他感兴趣的话题:“哟,管大天才,你见过了吗,‘情人’系列最新型号?” 管晨手里的筷子夹空了一筷,语气却很平静,“你想见?” “当然啦,”封矜伐兴奋道,“有消息说初版才做出来一台,听说好看得像天神一样,我看以后你就不是我们这个十二万人大公司里的头牌了!” 管晨露出厌恶的表情,“又如何?明明不是人的东西搞到这么像人才最恶心。” 说着把筷子丢进餐盘,就站起身,“你自己吃吧。” 一边的清洁机器人已经过来开始收拾,封矜伐还愣着,朝着管晨的背影后知后觉道:“搞错没,你恨仿生人怎么老是要连坐我哦?和发小一起吃个午饭都不行哦?” 管晨根本没理他,倒是清洁机器人在一边恭敬地对封矜伐道:“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管研究员吗,封修复员?” 十分钟后,管晨回到他个人实验室,这是他一人独占一间的实验室,有两张手术台,三张类似医院病床的床位,一个仓储间,以及很多光是面板看着就复杂到让人头疼的设备。 但这些都不是这个实验室最大的特点,管晨的实验室最大优点在于这个实验室的智能控制系统。他将之命名为“来福”。 来福并没有固定在一处的实体身体,但处理能力比公司管理十几万人所用的智能系统还要迅捷,可以以任意的起始设定为管晨的实验织造意识画境,细节模拟到纳米级,最长单次实验时长可达十天,等于在意识画境中的将近十年。 “来福,数据波动变大了吗?”管晨问道,“这次它感受到的伤害力度强还是上一次?反应数据对比结果是怎样的?” 来福是管晨自己写程序和配置硬件的,一部分原因是他懒得一次次□□新助手了。人类不好用,而他又厌恶仿生人。 极度厌恶。 来福这个名字,来自姐姐和他从小一起养的狗。来福和姐姐死在同一天。 那年,姐姐违背法律,怀上仿生人的孩子,那个仿生人对自身进行了违法的改造,拥有了生育能力。 但是姐姐把消息告诉那个仿生人后,因为害怕法律追究,那个仿生人强迫姐姐弄死肚子里的小孩。 姐姐没有答应。那个仿生人就追到家里来,拿出刀捅向姐姐的腹部。来福保护姐姐,在被那个仿生人捅了很多刀后,死在姐姐怀里。 管晨放了学回到家时,看到二楼姐姐的卧房开着门。他走进去。姐姐腹中的肠子和胎儿都暴露着,和姐姐一样,已经一动不动,散发着□□臭味。 管晨叫来了救护车,但他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那以后,管晨仇恨仿生人。 仿生人不配存在。它们是科技的畸形产物,而且在降临于世后,制造了更多畸形。 他用一切手段践行他的恨意。 成年后,明明顶着天才的名号,他却选择了型号测试这样的基础实验部门当研究员,而不是之前已经屡次邀请过他的发明部门。 作为优秀人才,他获得了很多一般技术员没有的权限,比如,他可以单独有一具实验体进行实验,还有专属于他的实验室,独立的数据系统,中控系统都可以使用他自己写的程序。 相应地,他也为公司提供了足够业绩回报。每一次,他都能交出最详尽、覆盖面最广的数据,远超其他研究员。公司也渐渐敢把最新的机体交由他来做实验,比如这次王牌产品系列“情人”的初号实验体。 关于姜异的实验已经过半。这是个服务情感需求的产品系列,并不要求特别突出的单项作业功能,力量、攻击力等有可能对顾客造成伤害的数值都被压低,大脑中枢关于恶、负面的联想也被限制到很低。 这个产品从一开始就定位精准,专注在情感反应和人际交往上拥有丰富和强大的应对力。 “情感服务?哼。不如说是一只待宰羔羊。”管晨看着床上闭目躺着的姜异冷冷道,一边查看着来福输入自己左手臂终端的数据比对表。 几百页的数据里,姜异各项情感反应能力明显都被推到了新的极限,远超机体刚被送到时发明部门的期待。 管晨翻到一百多页,已经有些漫不经心,因为每一项都符合他的预期,没什么意外。 直到其中一页。管晨忽然停住指尖的动作,瞳孔放大了一下,聚精会神地一行行查看接下来那几页数据。 片刻后,“来福,扫描姜异的痛觉神经和感知区层。”管晨命令道。 不到五分钟,新的几十页报告输入管晨左臂终端,报告中,各个方向上的扫描显示出姜异身体系统发生异变。 “很有意思。”管晨看着报告,眼神闪烁光芒,脸上隐隐有种小孩发现新的有趣玩具的兴奋。 来福的声音响起,“这个仿生人的痛觉和感知爱的大脑区层,好像发生了自主学习后的连结反应,而且连结如此紧密多样,几乎等于捆绑在一起。这是之前任何一次实验都没有的。” “换言之,”管晨说道,“在我一次次的实验后,它做出的防御是,认定爱就是痛。” 管晨从报告中抬头,看向姜异。姜异就那么躺着,无知无觉,脑海中的一切都已经被清零,等待着下一次意识画境的降临,也或者,等待着被推出,去到某一个乐意尝鲜实验机的顾客手里。 想了想,管晨坐到书桌前,打了一份报告,附上除这次实验以外的所有新数据。 邮件末尾,他要求总部同意他留下这台初号实验体,他会继续提供实验数据,以供他们改进制造、进入量产环节,但是这台初号实验体需要一直在他的实验室里,不可以被其他任何部门转移。 十分钟后管晨就收到答复,总部对数据成果感到满意,并同意管晨的请求。 管晨看到答复,关掉屏幕,手肘搁在桌沿,在转椅上转向病床上的姜异。 “你是我的了。”他说。 第6章 “我不知道” 小铁人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树木的枝蔓缠绕,同时也发现,自己之所以被穿过还没有死,是因为他的身体都是铁制的。原来我是个铁人,他想。 也许我在这里待很久了。他看着荒草和枝叶穿透他的身体继续生长。有时候,他觉得痒痒的,又觉得不能因此伤害它们。他也不过是一堆突然有了意识的铁皮罢了。 奇妙的是,他发现自己也在一天天长大。一开始鸟儿在他头顶筑巢,小树枝积累穿插,上下戴反的帽子,在他额头留下阴影。 过了不知多久,鸟巢变成他头顶小小一团,只有鸟屎会偶尔落在他额头和鼻子上。他试图和小鸟们说过这个问题,可没有一个鸟听得懂他说的话。 于是他开始学习森林的话。夏虫的低鸣,秋雁拉长的呼朋引伴,草木生长时细小的裂开。 一天,他又在用鸟叫和头顶的邻居谈判,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人衣着华贵,皮猎装的肩上批下丝绒的披风,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乌发,深褐色瞳仁。少年模样。 他扯扯缰绳,马不安地靠近两步,在这棵大树前挠蹄子。他细细看着树间畸变的缠绕,树冠中漏下的光束掠过他瞳仁,像两颗发亮琥珀忽然闪过。 他的声音饶有兴致,“一个小铁人?谁放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小铁人回答。 来人露出惊讶的神情,“你会说话?是谁施下咒语赋予你灵魂?” “我不知道。”小铁人回答。 马背上的少年想了想,稳住身下越来越不安的马匹,然后从马鞍上抽出一把很细的尖刀,脱掉手套,用刀尖在手心画了一个尖角向上的五芒星法阵。 他扯了扯缰绳,靠近房子一样硕大的古老树木,然后把手心的五芒星血阵按在树干中间小铁人的额头。 “我命名你——‘姜异’。” 小铁人感到周身的树木在散去,头顶的鸟巢的小木枝也纷纷散落,像下雨一样,有几根还砸在了他鼻梁上,可他没有觉得痛。 他的全部注意,都在面前的人和那个名字上。 “那是,我的名字?”他一字一顿问道。 少年微微一笑,“你和谁都不一样,所以用一个‘异’字,你又注定将要变得不同,所以用‘将’谐音的‘姜’字,怎么样,满意吗?满意就回复我的咒语,和我签下这个约定。” 小铁人不会脸红,可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发烫。 “我不认识字。”他小声说。 “那也无所谓,”少年捧起小铁人的脸,掌心的血液从颧骨到唇边,勾勒出图腾模样的血色条纹,“认不认识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认识我。” 小铁人想了想,“想。”他斩钉截铁地说,铁做的心脏里发出铮铮回音。他脸颊上的血液随着这个字变得灼热,然后渗入他,紧接着,人类的皮肤开始长出来,像一朵迅速盛放的花,从头到脚,覆盖住他全身的钢筋铁骨,让他拥有了人类的外表。异常俊美的外表。 “那就好。”少年牵起姜异的手,“我叫管晨,管束的管,晨曦的晨,这个国境内首席大法师的嫡子。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了,姜异。” 第7章 “你懂什么” 从此,姜异作为管晨的附身灵偶,跟着管晨一起学习法术,和管晨一起生活。 这个国境的法师经常会像这样,赋予一些材料以灵魂,做成附身灵偶。 大多附身灵偶,用来在战斗时发起攻击、代替法师扛住伤害,出于各种原因,没有人用人形的,因为人的形态在很多能力上并不是最优选择。 十八岁的一天,法术学院的任课法师照常走进教室,拿出一只木鸢,“这节课我们来学习怎么让附身灵偶屏蔽对伤痛的感知,从而在需要时发挥极限以上的力量。” 说完拿出一个水晶瓶子,里面是鲜红的血。任课法师用指尖蘸血,在木鸢上画了一个尖角向上的五芒星法阵,然后说道:“我命名你——‘光翼游隼’。” 话音刚落,木鸢就长出皮肉和羽毛,在一秒间化作一只雄健猎鹰,张开的两翼刚强有力,羽毛末梢是层层叠叠的各色闪亮光芒,教室里的学生们不由发出惊喜的赞叹。 下一秒,任课法师蒙上游隼的眼睛,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扎穿了它的翅膀。 学生们因此受到惊吓,倒吸一口冷气,只有管晨冷眼看着,而姜异则是从刚才开始就不了解 大家为何有这番情绪波动,化灵法术他这些年不知看管晨施用了多少次。 管晨把那些附身灵偶都当做消耗品一样用,唯独对姜异不是这样。 任课法师抓着受伤的游隼,平静道:“现在它的飞翔会受到痛楚影响。”说完,他一抬手,游隼并非像正常时如同离弦箭一般冲出去,而是拼命扑棱翅膀,却只有一半翅膀可用,痛苦地打转,最后跌下讲台。 任课法师问:“在和敌人交手时,遇到这种状况,我们应该怎么办?” 学生们齐齐回答:“屏蔽它的痛苦,让它继续战斗。” 管晨一直没有开口,目光落在地上发出惨烈叫声的游隼身上。 姜异知道这个答案,但也没有回答。他注意到管晨没回答,但那并不让他意外。管晨总是这个样子的,明明有很强的能力,却总透着股懒懒散散的劲儿,好像周围没什么是他真的在乎的。 学生中间也有个人向一角的管晨和姜异瞥了一眼。是齐塔,国王的儿子。严格说来,管晨和姜异都要听命于他。随着齐塔这一眼,其他学生们也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管晨和管晨的附身灵偶姜异。 任课法师并不在意教室里的暗流涌动,继续把课讲下去,“现在大家就一起下去到花园里,把自己的附身灵偶召唤过来,特别大的那些象啊狮啊注意和其他人分开一点,如果上次做的附身灵偶已经损坏就想办法再做一只,多没用的灵偶都行,做不到再来跟我说。” 大家鱼贯走出教室,管晨本来在队伍中间,但是经过的人都故意把他撞开。姜异看了,要上前护住他,可管晨一脸无所谓,“我们最后走就行。”于是两人在教室坐下,等其他人先走。 姜异坐在管晨后面,管晨手肘支着桌面,懒散地看着窗户外,花园广场上已经聚集起那些学生,召来的附身灵偶五花八门,就是没有人形的。 并非因为做不出来,而是人形的附身灵偶是最被瞧不起的。 教室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管晨还是一动不动。“管晨?”姜异问。 “人很奇怪,不是吗?”管晨低眼看着花园广场说,“木做的老鹰,水晶的大象,银子做的豹,甚至像齐塔的蟒,国库已经亏空了,他还是嚷着完全用了纯金。都是物件,都爱不释手,像养宠物一样养着。 “可一旦物件是人的样子,像极了人的样子,不懂得要装出动物的无知无辜的时候,人更容易生出的就不是善意,而是敌意,一个个都着急要把像你一样的存在钉在奴隶的位置。” 姜异听了,沉默不语。像我一样的存在,他想。 这些年,他已经跟着管晨学到了人形灵偶是怎样的地位,尤其当法师和灵偶都是男性时,周围人敌意一定会来得更强烈。 广场上,任课法师也不管人没齐到,就开始讲解如何用咒语和法阵屏蔽灵偶痛苦、增加战力。 这种忽视已经是惯例了,因为管晨是出了名的法术天才,也因为管晨的父亲是国境内首席大法师管虹,更因为从管晨把姜异捡回家的那刻起,他们就被迫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姜异看着广场上的热闹,忽然感觉到管晨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转回头来看他了。 “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呢,姜异?”管晨问,和姜异四目相对。 姜异看着管晨的双眼,看着那阳光掠过时会在瞬息变成琥珀色的瞳仁。他感到胸口那块铁做的心好像在发出轰鸣。 姜异张口,“我——”心口猛然迸发一阵剧烈的疼痛,一时连视线都变得模糊,恍惚中,是另一个穿着奇怪而贴身衣服的管晨,手中举着一个长满锯齿的圆铁,也在提出问题。 “为什么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呢?”那个奇怪的管晨问,“每一次,都是这个时候的你最让我好奇。为什么呢?” 姜异的眼中瞬间暴涨起数条血丝,手臂、脖颈、太阳穴、额头的青筋绷起,就像他整个身体随时都要爆炸。 管晨眼神一慌,手上却沉着,取出身侧那把尖刀,在姜异面前的书桌上只用两秒就画好一个水元素法阵,一把拉起姜异的手,另一只手按在法阵上,念出启动法阵的钥匙咒语:“止水。” 言出法随,法阵发出宁静的幽蓝色光芒,顺着管晨一边手心输入,从另一边手心输出到姜异身上,将水元素的平静力量灌注到姜异内心。 “呵,开玩笑吗?我们在下面让自己的灵偶受伤、学习上阵杀敌守卫国境,你躲在上面跟一堆烂铁卿卿我我?” 齐塔的声音响起。管晨抬眼望去,齐塔身边还围着几个总在他身边的跟班,他们的附身灵偶都跟在后面,做出随时准备攻击的姿态。 管晨冷冷看着,没有理睬,只转回头来轻声对姜异道:“好了吗?刚才怎么了?” 姜异的神智稍微恢复,“我看到——” “开玩笑!”齐塔的怒喝打断姜异的话,“管晨我忍你很久了!两个男的走这么近,你身为法师却这么护着本该是消耗品的灵偶,这是畸形,是恶魔的关系!如果不是因为你是大法师的儿子,我父王早就下令让你和这堆废铁一起受火刑了!” 管晨终于厌烦到极点,伸手摸摸姜异的头,“你先歇一会儿。”然后转身朝向教室那侧的齐塔一伙人。 这时,整个年级已经传遍了齐塔要和管晨干架的消息,人声渐渐嘈杂,都聚拢到走廊上和教室窗外,饶有兴致地围观。也没有任课法师敢来管,一个国王的儿子,一个大法师的儿子,倒不如说所有人都早等着他俩决斗一场了。 齐塔并不在乎决斗礼节,抢先一步发起攻击,他那条纯金蟒蛇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火焰,教室中的门窗桌椅立刻融化,在火焰中,那条金蟒直直冲过来,却不是向着管晨,而是向着神智还未完全恢复的姜异。 姜异看到,但身体没有恢复,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管晨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下一秒,金蟒的火焰将管晨整个人烧起来,连齐塔都一愣,然后就感到胸口一凉,一把尖刀已经刺穿齐塔心口。 周围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拿着那把尖刀站在齐塔身后贯穿齐塔胸腔的正是管晨,这时再看过去,才发现那条金蟒攻击的是一个幻影,而幻影已经变形成一个球形结界将金蟒罩在里面。 齐塔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露出的刀尖,血流如注中,他转过来看着管晨,“你——?” 管晨毫无情绪波动,“你,只是个随时可被取代的景物,而我是永生的。下次再打姜异的主意,我就把你从这个世界抹掉,”他抬手指向教室里那个球形结界,“就跟你的玩具一样。” 结界中,金蟒慢慢融化,然后化作金水,在地上凝结成泥样凹凸不平的一滩。齐塔看着,不甘如万箭穿心,却又不敢说话,口中涌出汩汩鲜血。 与此同时,幻术消失,所有围观的人、齐塔和他的跟班,都从幻术中被放出来,齐塔才发现自己胸口的刀并不存在,一切都没有发生,而管晨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有那条向姜异出击的金蟒真的化为一滩金水。 再看管晨手边,原来早在齐塔说话时,管晨已经在姜异的书桌上刻好一个幻术法阵,并在齐塔吼叫时,将法阵扩张至整个学院的范围。所有人都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目瞪口呆。 如此轻松赢了,管晨也没有什么神情变化,一脸冷漠,在围观者屏息的注目里,他牵着姜异的手离开了法术学院,拥挤的走廊上从齐塔开始,人们自动站到一边让出了路,像敬畏一个恶的神祇一样敬畏管晨。 直至回到大法师塔的角楼——管晨和姜异从小到大的秘密基地——之后,管晨才有了神情上的波动,他看着姜异,有一点好奇,有一些忧虑,和关切。 “刚才怎么回事?”管晨问,“为什么你突然像对心神失去了控制?” 姜异愣愣地回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好像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拿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武器。那个你问我,为什么我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姜异抬手摁住心脏的位置,“这里,很痛。” 管晨眼中泛过波澜,深褐色的瞳仁微微放大一下后,他带着一点惊喜的语调安抚姜异:“没事的,可能是元素能量的波动,让以前其他人的回忆扰乱了你的心智。” “嗯,大概是这样。”姜异说,看向管晨。是,管晨很好,他不会是那个拿着可怕武器对自己提出可怕问题的人。 “齐塔有没有伤到你?”姜异想起刚才的战斗。 “怎么可能。”管晨懒懒地道,看了眼姜异的担忧神色,就转回头去,脸上是思考着什么的神情。 管晨看着角楼高处唯一的窗,眼神意味不明。“有时我也不知道,我讨厌的到底是像极了人的东西,还是人本身。” 姜异一愣,像极了人的东西?这是不是在说自己……? 想到此处,尽管他心底知道自己只是一堆被施以咒语模仿人类呼吸的铁块,却在这一刻感到真的呼吸困难。 管晨察觉,看着姜异,微微一笑,“傻子,不是说你。”眼神中那种密布的阴云已经不见了。“你一个小铁人你懂什么,不要多想了。”管晨抬手刮了下姜异的鼻梁。 “我明明比你高啊……”姜异摸着自己的头顶说。 “怎么,你还想反抗?”管晨笑了,像叩门一样在姜异的心口用指节敲了三下,铁受到敲击的铮铮声响起,“你是我捡到的,是我敲开你这扇门,你一辈子是我的小铁人。” 姜异看着管晨的笑容。这是其他人都看不到的笑容。 他想起刚才管晨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迷雾森林中的捷径。这些年,他不知这样跟在管晨身后走了多长的路,不知有多少次,什么都不在乎的管晨却为了自己出头。 管晨明明比自己要矮一点,瘦一些,可肩很宽,脖颈纤细,背面的衣料勾勒出他像龙翼一样嶙峋的肩胛,让他身形看起来修长挺拔。 雾里,管晨的背影清俊疏朗。他在前面走着,发间沾上的雾凝成露水,此刻跟随他的笑微微一颤,点点微小的光在他发梢闪烁。 第8章 “坦诚我有多喜欢你吗” 自从学院中一战后,再无人来烦他们两个,几个月都无事发生,直到一天,外出到迷雾森林里跟精灵族上课后放了学,各人自己回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到了主城中心,发现人们聚集在一起,有人喊口号,有人向着广场中央扔石头。 两人远远的便知道是什么事。管晨面无表情站在人群最外围,姜异感到不安,在管晨身边也站定,肩并着肩。 广场中央是火刑柱,国王和首席大法师都坐在旁边的观看台上。 人声鼎沸,“烧死恶魔!” 火刑柱下,一捆捆木柴横竖交错,叠成扎实一堆,一块深一块浅,已经浇过了油。 火刑柱上,两个男巫被绑着,上身的衣服被除掉,已经不剩多少正常的皮肉,浑身都是被鞭挞和受刑后的伤与血污。 首席大法师站出来宣读诏书。有意无意地,他眼神向着姜异和管晨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两个年轻人已经不幸被恶魔占据了灵魂,受到了腐蚀,我们将以圣洁的火元素净化他们,让他们重归大地,获得新生。” 皇家卫兵手中的火把一靠近,整堆柴火都被点燃,火焰延烧上去。 姜异看到两个年轻人最后艰难地对视一眼,伤痕浮肿的脸上,竟然有笑意。然后就被冲天而起的火舌盖过。 一开始,他们咬着牙不发出痛苦的叫声,后来,牙关留下鲜血,火焰已经融化了他们的皮肤,露出模糊的血肉。其中一个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却引得周围观看的人更加沸腾。 忽然,那两个年轻人齐齐停住动作,众人没有察觉,只是一味兴奋,但看台上的国王和大法师都露出了异样神色。姜异也觉察异样,看向身边的管晨,想要确认,却见管晨正用脚尖破坏掉地上一个法阵。 姜异能从最后的残余图案辨认出,那是石心咒的法阵。 再抬头看柴火堆上那两个人如同已经死去的模样,姜异猜到,是管晨施了石心咒,那两人的心脏瞬间风化为灰烬而死,但体表仍会延续遭遇火刑的反应,尽量不引起怀疑。 姜异重又看向管晨,正撞上管晨的目光。依然漠然,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们走吧。”管晨说,竟在人群中拉起姜异的手。 等两人回到宫殿角楼,一合上门板,姜异使了个防止偷听的隔墙术,就到管晨面前坐下,“你这样如果被人发现会很危险。为什么要施咒?大法师和国王都看着,他们不可能不察觉的。” 管晨撇撇嘴,“你一个铁人懂什么。” 姜异今天却特别不服从,他正面跪着,朝向管晨,郑重道:“那你教我,就像你教我所有关于人类的事那样——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 管晨斜眼看姜异,本是两个手肘在身后支着,懒散地半身仰着,听了姜异的话,他侧头注视姜异片刻,忽然撑起身子,一掌支着,下一秒脸庞已经和姜异近在咫尺。 “我在想你的嘴唇到底是不是和铁一样冷。”他说完,吻了过去。 姜异脸上是木讷的神情,有一点呆,有一点愣,管晨吻了会儿,稍微向后倾,头轻轻一侧,玩味地看着姜异波澜起伏的双眼。 姜异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觉得胸腔突然间太小了,那块铁做的心脏,跳动得艰难而用力,一阵阵痛楚碾过他全身。许久,“那……是冷的吗?”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 “有一点。”管晨说着,手臂已经绕住姜异的颈,“但我可以把它焐热。” “你的嘴唇……是很热……”姜异不知所措,脑海中的念头自己就从口中逃出来。 “喜欢吗?”管晨轻轻问道,把姜异勾得更近了,声音低到如同耳语。 姜异感到刚才已经蔓延全身的痛越发剧烈,可比痛更剧烈的,是他想把管晨揉进身体里的欲望。“喜欢。”他答道,感到自己已经快失去仅剩的清醒。 “你的眼睛又布满血丝了。”管晨饶有兴致地看着姜异的眼睛,“是不是很痛,现在?” 一丝惊讶掠过姜异已经纷乱到极点的内心,他点点头,“很痛。” “那刚好。”管晨伸手让姜异的眼睑落下,轻吻姜异的双眼,然后向上,亲吻姜异额头。 姜异看着管晨锁骨间的颈窝,那里已经有细小如结霜冰晶一样的一层汗,管晨的喉结微动,那里也跟着起伏。姜异感到自己最后一丝理智正在溃破的边缘。 管晨却在这时向后一撤,手掌支在地上,另一只手把身上白衫的带子扯松两分。 他眼中闪着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东西的眼神,好奇又决然,要去将那个新的界域也据为己有。 “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管晨说,“无论哪一回。” 姜异脑海中响起低低的嗡鸣。随时可能爆炸的预警似的声音。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像被火焰吸引的虫蛾,他向管晨靠过去。 管晨贴近姜异腰间,伸手拉出姜异身上白衫的衣摆,“不知道也好。” …… 晚上,国王得到大法师的验尸报告,今天烧死的男巫的确被人暗中施了石心咒,逃过了惩罚。 “去回溯法力源头,找到施法的人。既然硬要帮别人免于火刑,那就让那个人自己尝一尝火刑的滋味吧。”国王说着,拿起杯子呷了一口酒。 大法师领命,脸上神色晦暗。 与此同时,法师塔的角楼上,管晨和姜异躺在一起,管晨枕在姜异的手臂上,向天花板看着。 “反正父亲发现我施了咒也会惩罚我,发现我和你做的事也会惩罚我,已经完蛋了,早晚的事。” “可你是要继承大法师之位的,如果向大法师坦诚,也许他们会原谅。”姜异劝道。 “坦诚什么?”管晨不屑一笑,起身俯看姜异,“坦诚我有多喜欢你吗?” 姜异一愣,胸腔的铁质心脏再次发紧,疼痛从心口辐射到全身。 他皱着眉摇摇头,“我不想害你。” 管晨的笑容淡去,指掌扣在姜异的胸口,冷冷道:“这次居然不回应我,而是转而说出这样的话,果然痛觉系统和感受爱的区层连结会有这么大影响吗,还是因为你即使没了记忆也在自我学习进化?” 姜异在痛楚里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呼吸困难,模糊中握住管晨纤细的手腕,“不要触怒他们了,你不该对我有异样的意思。” 幽暗的愤怒点燃管晨的双眼,他指尖加重力气,姜异感到心间牢牢被箍住,整个身体都像躺在火上炙烤一般。 “我就是要对你有不一样的意思,你不妨拦一拦我试试。”管晨冷冷道。 姜异的理智被击碎,扭住管晨的手腕转到一边,一手攥住管晨的肩,将管晨狠狠推在地上后,却被纷杂的记忆淹没整个心智,俯身看着管晨,眼神中竟有斑斓的信息河流迅速淌过。 管晨一惊,想要抚慰姜异,可姜异却如反击的困兽一般,牢牢将管晨压制在身下。 两个极端的态度在姜异脑海里纠缠,很多未曾见过的画面毫无次序地涌现。 他和管晨在穿着长袍在天上飞过,两人的头发都很长,彼此称着师兄弟,可下一幕,管晨的剑就穿姜异的胸口而过,“你不过是脑门贴了符的傀儡,为什么也会有那么多奢望呢?” 有一幕,他在天外的世界,看着一颗巨大的冰晶般的星球,身边是管晨,他们在一个铁做的房子里,然后那个房子慢慢降落到那个冰晶星球上,他们熬过无数冬天,终于等来救援,但管晨却把他扔在了那颗荒芜死寂的星星上。 还有上次他曾见过的那一幕,但这次,他们背后是擎天的黑色柱子,面前的松绿色的大海,日光和星云像漩涡同时在天幕上交融,管晨在他身边,告诉他,许一个愿望吧。 那些漫长的爱意,那些在最后颠覆一些的伤害。 它们都是什么?姜异此刻脑海内已经纠结成一团乱麻,他已经无从分辨。层层叠叠的爱与欲他难以遏制自己想靠近管晨的冲动,他想占据管晨,想一次次把他们刚才做到一半的事做下去,但每当爱与欲望涌来,他就在同时感到排山倒海的痛楚,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沉重,让他无力担负,感到下一秒他的身体就会被这无穷折磨肢解,就会四分五裂,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也从管晨身边彻底离开。 他不想。他宁可无法再和管晨相依,也不想失去记得管晨的能力。这剧铁做的身体,没有让他成为人,但他不在乎,他可以用这颗滚烫不属于人的心记住管晨。 就在这时,姜异感到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脸庞。 “终于到你的极限了吗,姜异?”管晨此刻的神情是姜异从未见过的。 他第一次见到管晨脸上有这样的神情。不舍的神情。知道一切将在愿望之前终结的神情。 管晨伸手柔柔地缠住姜异脖颈,让姜异放松,慢慢地,终于躺进他的怀里。 “人很奇妙,不是吗。”管晨捋着姜异的发,手势很轻,“你学会了防御,你把爱和痛划了等号,你感到爱意时你必感到痛楚,这太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了,可你,小铁人,现在的你在我心里,比任何我所知的人都更像一个人类。” 姜异没有完全明白这话,而且也筋疲力尽到没有力气问了。他感到管晨怀中前所未有的柔软,尽管他脑海中清楚浮现的,是管晨在迷雾中,如龙翼般嶙峋的肩胛。 …… 直到姜异和管晨分开,走回佣人杂役们住的地下室的路上,他才真的清醒了些。 在角楼的一切在他心间盘旋,时不时就让他感到晦暗的苦涩,可里面又浸润着很多甜蜜,他不由皱起眉头,嘴角却也不由露出笑意。 打开门时,姜异发现大法师坐在房间里。 大法师身后的暗影里,左右各站着两个扈从,墙上画好的法阵发着暗紫色的光,那是名为“囚衣”的法阵。 第9章 “万一” “我们在昨天被烧死的两个男巫身上发现石心咒的痕迹,为此,我们进行了法力溯源,发现正来自首席大法师之子。我们还未审讯,其附身灵偶就主动承认是灵偶自己所为,并非其主人施法。 “众所周知,该附身灵偶是罕见的人形附身灵偶,而且通晓法术,具备充分的犯罪能力。为此,我们已经将之下狱,作为惩罚,该附身灵偶将被施以火刑,但那之前,我们准备对它进行进一步审讯,誓要追查出是什么魔鬼入侵了这具人偶。” 第二天,城中心的广场上,这张诏书被宣读给所有市民。 与此同时,大牢深处,大法师带着管晨来到姜异被囚禁的地方。 “如果你能审讯出一个结果,那我们家族对国王就还有交代。”大法师撂下这句话,就把管晨一个人留在了牢房。 管晨拖着沉重的刑具,推开牢门,在嘶哑作响的钢铁摩擦声中看到了姜异。 姜异在行刑□□上,□□是辐射的长短不一的数道木头,因为常年浸染人的血液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从中心向外形成一个圆盘,如太阳射出光芒,而姜异正被钉在一道道光芒上。 他的手肘,髌骨,肩胛数处,粗大的长钉从他铁质的躯干中穿过,把他固定在□□上,像一只等待展示的标本。 管晨推开门时,姜异就听到声音,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是管晨,露出笑容,却没有力气说什么话,眼神向下,看到管晨手中拖曳的刑具。 管晨没有显露特别的反应,刑具的一端还拿在手里。他一动不动,许久,探究地看着姜异。 “为什么呢。”他问,又没有特别明显的问的语气,更多的是如同自省般的平静,“你明知我要继承大法师的位子,他们不会严惩我,却还是独自揽下一切。为什么。” “这没有什么为什么啊。我想这样,所以这么选择了而已。”姜异说。 “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你连对我好不容易产生的防御,都是通过对你自身加以痛楚的机制,而不是对我生出敌意。”管晨皱着眉头,“即便设计时故意钝化了你对敌意的感知,也绝不是完全无知无觉的。为什么,你要这样无限包容我、在乎我,从不背叛我?” 姜异艰难地看着管晨,“我只是想对你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你很多话,我也不能理解。” “因为十年快到了,比起继续活在这个画境的逻辑里,我更想探求关于你的一切。”管晨说着,走近姜异。如果可以,我想有那么一会儿,可以变成你,看看你眼中的一切,你眼中的你自己。他想着,松开了手中的刑具,在沉重砸落地面的声音中, 他走到姜异面前,看着姜异的双眼。 “姜异,万一我这将近十年来,没有一天不是在骗你,你还会这样喜欢我,对我好吗?” “我不信。”姜异情绪激动起来,用尽力气回答,“如果你用了好多年时间骗我,那这好多年也已经不是假的了。我只知道我知道的事,那就是你很好,无论你骗不骗我,无论这世界允不允许我们在一起,我都会一直记住你的好。” 管晨眼神微动,波澜经过,又迅速平息。 他抬手轻捧姜异的脸,凝视姜异的双眼片刻,然后,向后撤了一步。 他抬起五指,把姜异钉在受刑□□上的数根长钉开始松动,姜异死死咬紧牙关。 “忍住。”管晨说。姜异点头。 这时,身后响起人声,“你果然也被魔鬼蛊惑了心智。” 是国王带着大法师站在牢房门口,身后还有一整队高级法师扈从。 管晨懒得理他们,抬起另一只手,“住嘴。” 同一瞬间,那一侧所有前来阻拦的人的脸都出现奇异变化,如同他们的脸成为一个肉色沼泽,他们的眼球、鼻子、嘴巴都在这个沼泽里慢慢陷进去。 两秒内,所有这些人都的脸都变成了完整的一块肉色,他们横冲直撞地想远离牢笼,在这过程里彼此践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无声中,互相攻击起来,扭打成一团。 长钉脱落,姜异从受刑□□上跌下来,管晨一个箭步把姜异接在怀里,“我们走吧。”姜异头靠在管晨肩上,微弱地“嗯”了一声。 再睁开眼睛时,他感到一阵凉爽的风拂过,他躺在管晨怀里,他们俩坐在一条龙的脊背上。 这条龙体型巨大。像座山似的驮着他们俩,龙身的颜色五彩斑斓,在太阳下泛着蜡的光,像是小孩用蜡笔画出来一样笨拙可爱,不同的颜色彼此交错渐变,从两翼一端到另一端,但翅膀有点短,和翅膀相比,屁股格外大,圆滚滚的,还有点小肚腩,看起来坐在地上的时间要比飞的时间多很多。 “这条龙,可爱。”姜异轻声说。 管晨听见了,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这是我和姐姐一起编写的龙。最后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姜异向上看着管晨,管晨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姜异后知后觉,“原来你有一个姐姐?为什么我们从小到大都没在王国里见过她?写这条龙,是说画法阵附灵的意思吗?” 管晨低头看姜异,“姐姐……她在一个你没见过的地方。”眼神中,阴霾聚拢,姜异想再问,管晨先俯身在姜异唇上啄了下,“你先恢复一□□力吧。” 身下,一个木元素法阵启动,生长与治疗的元素力量涌入姜异的身体,姜异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管晨重新抬头看向前方。龙乖乖地又飞很久,直到管晨忽然说了一句,“我想姐姐了。” 龙点点头,叹息地从鼻孔和嘴里喷出三颗彩虹色的火,其实有一座房子那么大,落在地上时看着却已经小得像个糖豆一样,各自弹几下后,把大地烧出十几个焦黑的冒着七色火焰的坑。 他们就这样飞了一天一夜。管晨一直为姜异疗伤,姜异的躯体慢慢恢复,终于,他们逃到国境之外,管晨捧着姜异的脸,拇指的指腹在他脸颊摩挲。 “醒了,小铁人。”管晨说。 姜异醒来,发现他和管晨肩并着肩坐在一座山的峰顶,目之所及的一切瑰丽而诡谲。天地好像是倒置的混合的,星月日夜彼此交融,随时升起于任何一个方向,又随时被洪流海啸雷云山河的奔腾来去覆灭,片刻间地面向暗夜飞射成群流星,下一瞬暗夜又不再是暗夜而是横过去的一颗硕大星球,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游过星球边缘。 “原来国境以外是这样的吗?”姜异讶异道。 “因为国境之外本来就不存在任何规则,”管晨回答,“你想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是明确意识之外的潜流,我和来福都没有去详细编纂这里的程序。” 姜异似懂非懂地听着,握住管晨的手,想起自己脑海中曾浮现的那些凌乱,“我们曾经遇见过很多次了,是不是?” 管晨似乎已经料到姜异终有这样察觉的一刻,看着姜异,许久,“是。” 姜异心中的答案得到印证。明明还有另一个问题,但他不想问。 你是不是,曾折磨过我。 不。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问了。 “世界本该在今晚毁灭的。”管晨看着面前山河起伏,万象彼此交替,沧海桑田在顷刻间轮回。 本该是我刑讯你之后,亲手把你脚下的火堆点燃。可后面这两句话,他没说出口。 他抬手伸向搅动不息的天地,指尖并拢,摘了一颗星星下来,在手心放着。 姜异凑过去去瞧,是一颗蓝紫色的星辰,深紫,鲜红,海蓝,即便此刻在管晨掌心,也还在继续自己的生灭轮回,慢慢扩张,绚烂夺目,到盛年,暮年,然后急速收缩,放射出的尘埃成为一片云,直至中心成为一个无光的点,周围的星云被逐渐吸入那个无光的点,一起蒸发消失。 姜异惊叹地看着,“原来星星也有自己的轮回啊。” 管晨点头,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忽然讲起从未讲过的事:“小时候我最想要的的生活,就是陪着姐姐做研究,和她一起一厘一寸地完成她心中最理想的创造。她是艺术家,而我只想当她的小画童。” “姐姐?和你一起创造了这条龙的姐姐吗?”姜异问。 管晨再度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转头看向天际,有点烦躁,也有点困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这条龙,除了姐姐和我,就只有你看到过。这本来不应该发生。你本来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变异了的实验体,只是如此罢了。”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中多了劝说的意味,却更像是在试图说服他自己。 “……对不起。”姜异近乎本能地道歉。 管晨看向他,许久,捏紧拳头,像要克制,又终于放弃抵御,捧住姜异的后颈,低头亲吻姜异。 他把姜异拥进怀里吻着,感受到姜异铁制的身体传来的冰凉,他双手捏住姜异的肩侧,慢慢把姜异平放在地上,与此同时,地面,姜异的身下与身侧,忽然盛开一整片玫瑰,猩红如血,从山峰如瀑布倾泻,整座山都像着了玫瑰色的火。 玫瑰花蕾渐次打开,托住姜异的腰与背。 “好舒服。”姜异指间也被花瓣拢着托着,暗涌的芬芳沁入他每一个冰冷的骨节。 “待会儿更舒服。”管晨说。 …… 他久久地把姜异抱在怀里,看着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毫无规则地在极远处变化交融,忽然感到怀中的人变轻了。 管晨低头看时,姜异已如伫立风中的沙石在几秒内完成彻底的风化,姜异眼中露出惊恐,张了张嘴,来不及说什么,已经化作尘埃沉落,与此同时,眼前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同样风化、散落、沉没,脚下,那个水银般的镜面重新出现。 管晨立刻明白,是意识画境因为某些原因被强行结束了。 他心中后知后觉涌起害怕。因为在姜异消散那一刻,他分明感到心中不舍,那种目睹挚爱之人真真切切随风而逝一般的惊慌纷乱,那种想要死死抓住那个人,一辈子再不分离的渴求。 “不行。”他自言自语道。这时,意识画境中的所有都恢复到原点,他身下的水银镜面无边无际,随着他说的两个字皱起了难以觉察的微小波澜,扩散开来,朝并不存在的边际波动过去。 “不行。”他再次说道,闭上眼睛。 第10章 “它” 管晨再次睁开眼睛时,感到浑身没有力气。的确,他在实验室的床上连续躺了太久,除了生命维持系统会为他按摩身体以外,他等于有快十天没有主动用过自己很多肌肉了。 管晨睁开眼睛前,就预料到是来福强行切断了实验,可睁开眼睛后的第一眼,他也没询问来福,而是不由地向实验室的另一张床上瞥了眼,确认姜异在那儿后,他悬着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可他随即又为这不由自主的担心和安定而感到烦躁。 “管晨,因为实验时间超长,我呼叫了封矜伐按照合规程序来切断你的实验。” 管晨皱眉,“封矜伐?”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电脑主机前坐着一个人,屏幕上,是管晨曾经做过的实验的回放。 封矜伐的背影看起来很僵硬,一动不动朝着屏幕,甚至没有和苏醒的管晨打招呼。 这时,忽然响起了一个新的声音,好奇,懒散,有低低的磁性,悦耳却又不软糯无力。 “管晨……你在哪里?” 这是管晨第一次在现实中听到姜异的声音。 声学部门的人一定花了很多心思,管晨想,姜异的嗓音,有磨砂的触感,却又有蜜糖的香。 姜异看到管晨就露出笑容,明亮的笑容,让昏暗的实验室都跟着一亮。 “管晨!”姜异从桌子上跳起来,朝管晨的方向过来,却在轰鸣声中一下子狠狠摔在地上。 他被接入他身体的无数检测线绊住了,连带着把那些仪器都带动,实验床边一片狼藉。 姜异这才缓慢地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他不是在森林里被王子一样的少年捡到的小铁人,不是腾云驾雾牵手看遍绮丽风光的仙门眷侣,更不是即便已经在垃圾堆里埋没也会被珍惜他的那个男孩看到的幸运儿。 给我名字的男孩。 所有实验的数据同时翻涌奔腾,将他淹没。 已经被转移到格式化后隐藏区域的数据,刚才强行中断实验所以还未抹除的数据,上百年的相遇和终结于伤害的别离,爱与欲与痛苦的不息轮回,无数次牵起的管晨的手,看到的他的双眸,无数次不同的开始却一模一样的结局,无数次不可思议的原来他并不在乎我,原来所有甜蜜的铺垫最后都通往致命的伤害。 姜异的瞳仁中,信息的洪流飞一样经过,他停滞片刻,身子像失去全部力气一样扭曲地倒塌在地上,紧接着他的四肢和躯体不由自主痉挛起来,那些人造□□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的空窍向外流溢,他颤抖着,发出低声的吼叫,如将死的野兽一般激烈惨痛。 “他的中枢正在毁坏!”封矜伐大叫一声,“来福!启动还原程序,截住那些信息流!” 管晨看看这不到一分钟内发生的一切,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到封矜伐将姜异从崩溃毁坏的边缘救回来,那一刻,心中好像有什么落定了,又好像有什么重又翻涌起来。 爱,或是恨。 “来福,停止还原,记录检测所得数据,这部分归为实验后续作用记录。本来就是个实验体罢了,该怎么样怎么样。”管晨道,平静淡漠,却给实验室里带来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来福听了,僵持在两个方向的命令中间,没有行动。 封矜转过头来看着管晨,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都看到了,”他说,“你对这台实验体做的事。” “又如何?”管晨已经在电脑和那一圈弧形屏幕前坐下了,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 封矜伐听了,没有说话,直接把姜异身上的管线一一除去,然后把身上已经一塌糊涂的姜异抱起来,向实验室外走去。 实验室的门轰然坠落,不止平常那一重,还有内外两重加固的金属门。 封矜伐没有转身,站在门前道:“管晨,把门打开。我是修复员,救他是我义务。” 管晨在转椅上慢慢转过来,“哪个它?” 封矜伐侧过脸,看向管晨,“我倒要先问问你,你用的是哪一个‘ta’字?” 两人对峙着,都没有讲话,姜异在封矜伐怀里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像梦呓一样,他会突然冒出一两段错乱的字句,但根本连贯不起来。 “你在折磨他。无论你用什么借口,实验也好,测数据也好,你在折磨他。”封矜伐说。 管晨不屑,“折磨?只是你自己对实验设计没了解、没能力更没想象力罢了,你以为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的实验数据最全最详尽的,做梦梦到吗?” 管晨站起身,走到封矜伐身边,一把抓起姜异的手腕,“我说的就是它,不是人,搞清楚了吗封矜伐,它,一堆金属一堆电线,一堆程序,和假装成人类皮肤的一堆烂肉,你难道还要为它来和我吵?还修复?它是我的实验体,我申请修复了吗你就擅自要把它带走?” “实验?我看是在泄恨吧。”封矜伐冷冷道,“你明知这样他早晚会损坏,会彻底陷入彻底的系统崩溃,你只是把他当消耗品在用!” 管晨冷笑,“难道它不是吗?不止是消耗品,它过不了三五年就会变成一个型号过旧的废弃消耗品,它天生就是等着被新型号替代的命运,跟换一件衣服一个电脑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有人形就要像人一样对待它?不好意思,我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 封矜伐刚要张口反驳,忽听怀中的姜异发出欢喜的惊叫:“管晨!”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睁开眼了。管晨看到,抓着姜异手腕的手一僵。 紧接着,姜异的眼神被困难与痛楚的阴影笼罩,有那么两秒,他看到了自己全身的污秽肮脏,看到管晨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放,他茫然地举目四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而后又转回目光看向管晨,却只看到一个对自己露出厌恶神情的近乎陌生的人。 他像一只刚从泥泞中爬出来的小动物,好不容易重新回到能够呼吸的世界,但没想到这个世界是他从没见过的,这个管晨,也是他从没见过的。 管晨松开姜异的手腕,手垂落在身侧,冷冷道:“会动了就自己站好,别赖在不认识的人怀里面。” 姜异后知后觉,看向抱着他的封矜伐。 封矜伐脸上是疼惜的神情,“你机能恢复了吗?能走路吗?” “轮得着你问么。”管晨直接扭住姜异的上臂把他扯过来,封矜伐一时反应不及,姜异直接摔在地上,像个坏掉的玩偶,手和脚叠着扭曲的姿态,脸撞在管晨脚边。 管晨向后退了一步,“装什么装。”满脸厌恶。 姜异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像是第一次挨了打的小孩,不敢相信,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畏惧地看着自己仍然相信着的那个人。 封矜伐终于忍无可忍,“他现在还在经历认知紊乱,你不帮助他重建行动力还要继续对他冷嘲热讽,你什么毛病啊你?” 说着上前一把推开管晨,蹲到地上,扶起姜异,“姜异,你之前经历的意识画境里都没有真实重力,所以这是你第一在现实里使用自己的身体,你先集中注意在你大脑中枢的信息面板上,找到身体平衡系统,检测有没有失效,然后再逐一启动肌体各个部分,适应现实环境。” 管晨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姜异不知所措地看向管晨,管晨却一言不发。 姜异只得听从封矜伐的话,没想到,只用了不到1秒,他就完成了封矜伐讲的全部程序,他开始慢慢活动脚和手,然后撑着地面,如同模拟婴儿学习过程,一开始四肢着地,接着试图站起来,中间摔倒一次,被封矜伐扶住,再一次尝试时,姜异已经走得稳稳当当,只是浑身上下还是刚才痉挛时流溢的□□,此刻他的大脑学习系统也逐渐启动,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难堪。 封矜伐露出鼓励的微笑,“很好,你的确是很棒的最新型号,你能做到的事情远比你想象得多。”他脱下身上修复员的白色长衫制服,把长衫裹在姜异空无一物的身躯上。 管晨在一边看着,眼中的阴霾越来越重,姜异因为第一次真实地学会走路,心中充满惊讶和欣喜,也是他无数次的一生中,第一次,他忽略了管晨。 但同时,随着大脑重新恢复思考,他隐约感到有什么沉沉地袭来,像天边山一样巨大的暗云。 是记忆。他心中一惊。 他感到一个漩涡迅速展开,突然面前的温暖声音停住了那个漩涡,将他重新锚定回现实中。 “姜异,”封矜伐扶住姜异的肩膀,与姜异四目相对,“我是仿生人修复员封矜伐,封锁的封,不矜不伐的矜伐,我现在要带你去检查一下你的身体机能,好吗?” 姜异看着封矜伐。这个人的眼睛不是深褐色的。他不是管晨。 这时,姜异才恍然意识到,他刚才没有想到管晨。他慌乱地向周围寻找,看到管晨站得远远的,脸上冷若冰霜。 “呵,”管晨并不理睬姜异慌乱的目光,而是回答着封矜伐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它?它就算缺胳膊少腿又怎么样?我就算现在当着你的面用把它锯成十七八块又怎么样?封矜伐,我说过无数次了,它只是个机器,它不是人,它的全部使命就是被使用直到废弃,从人造物变成一堆垃圾。” 姜异呆呆看着管晨,他理解管晨说的每一句话,但大脑好像没法分析这些话了,管晨说的每个字都像巨石从海平面往海底沉落,很久很久也没落到姜异的心底。 封矜伐已经懒得再跟管晨分辨,“管晨,我理解你的恨,但我不能赞同你的疯狂。现在就把实验室的门打开,不然我从今以后就是你的敌人。我知道我平庸,我从小到大都不如你,可我也有我不认可的东西,你最好不要来挑战这一点。” 管晨死死盯着封矜伐,两人之间气氛紧绷,像两个□□桶,点个火就能爆炸。 终于,管晨嘴角微动,浮现浅淡的冷笑,眼神却有刺骨杀意。 “行啊,拿走吧,也别还回来了,用完了记得分类处理,皮囊是生物垃圾,躯干里一堆污染物,连它那颗心都是有害垃圾。” 说完就让来福打开了实验室紧闭的门和防护罩,灰暗的金属收缩回墙体中。 封矜伐拉着姜异头也不回走了,姜异却还是回了好几次头,看向管晨,好像他可以一眼看到管晨的心底,好像他还相信着,相信每一个意识画境里的管晨,相信在上百年相遇与分合中,管晨所有的那些好并非全然虚伪。 管晨看到了姜异的眼神,直到实验室中只剩下他自己,他才微微张了张嘴,仍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傻叉。”他骂道,一脚踢翻了姜异曾躺过的床。 一堆仪器轰然倒塌的声音还在回响,“管晨。”沉默许久的来福忽然开口,“你需要回顾下实验数据吗?包括你准备的……几个方案?” 管晨听了,脸上的焦躁与不堪忽然淡去。 第11章 “我的使命” 有很久,姜异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去看待他身处的一切。他脑海中,他还是那个被施了咒语的小铁人,和管晨一起长大,是管晨把他从密林中捡出来,带上他一起过每一天,教他关于人类的一切,在最后一刻抱着他坐上龙的背,逃到没有规则的地方。 直到这一刻,他还是把管晨当做他最在乎的人,现在,他身处的一切却都在说,那不是真的,那一幕幕都是意识画境中的实验。 在意识紊乱时,管晨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被记录在姜异的听觉系统中。现在,姜异听着那些回放,却觉得,关于他话,管晨说的并没有错。只是他没有想到,这话会从管晨口中说出来。 从头到尾,他就是一堆人造物,等用完了,他就是一堆垃圾。比尘埃还没有来处,更没有归处。 但面前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呢?面前这个人一直在说,不是的。 姜异坐在沙发上。沙发很软,姜异陷在里面。封矜伐蹲在姜异面前,微仰着头,握着姜异的一只手,语气平和柔软。 “你要分清意识画境和现实。你是我们公司最新型号的机械仿生人,虽然还在初期实验中,但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你是很好的仿生人,你也有你自己的力量,你不是一无是处的。” “我的力量?”姜异问,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对的。 “是。”封矜伐点头,“你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抚慰人们的内心,去爱人也被人爱。你真的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也一定会有人真正地需要你的帮助。” 姜异静静看着封矜伐的脸。他的脸庞看起来不像管晨那么棱角分明,有一点婴儿肥,眼角有一两条皱纹,好像那种总是在笑的人。他的眼睛也不是管晨的深褐色。 深褐色。有光束掠过时,会短暂地像发亮的琥珀。眼底凝结着秘密。 “那,我也可以抚慰管晨的内心吗?他也真正地需要我的帮助吗?”姜异问。 封矜伐一愣,抓着姜异手的指尖紧了紧。 姜异感到封矜伐的紧张,也因此知道了自己不该追问。 可他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我的使命,是不是成为对管晨最好的人?是不是去爱他?他是不是也就会对我好?我是不是就会成为被他爱着的……人?”说到后面,连姜异自己都感到越来越强的犹疑。 明明,来到现实中后,管晨分明是讨厌他的。 不。那是比讨厌更深,更沉的东西。 封矜伐看着姜异被自己问出的问题困住。 他抬手拍了拍姜异的头,姜异看着他。 “不。”封矜伐叹口气,“管晨对你有的感情,并不是爱。” 他斟酌了一番,终于如实相告:“但那不是你的错,是管晨不会去爱任何仿生人。连喜欢都不会有。甚至,与那正相反,他对仿生人只有恨,仇恨。” 姜异露出探寻的目光。 封矜伐回忆道:“管晨的姐姐是被仿生人杀死的,她怀上了一个仿生人的孩子。因为仿生人生育子女是犯法的,那个仿生人害怕被追究,于是杀了管晨的姐姐,一尸两命。管晨和他姐姐从小养到大的狗,来福,也因为保护管晨姐姐而死,这也是为什么管晨个人实验室的中控系统叫来福。” 猛然间,姜异回想起那条龙。两翼间色彩变换,像小孩用蜡笔画出来一样的那条龙。 这条龙是我和姐姐一起写的。最后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那时,管晨是这么说的。 除了你和姐姐,没有第三个人见过。 这回忆,本来是甜的。 可此刻回忆浮现,姜异只感到从胸口开始,酸涩的压抑的痛蔓延开来。 “所以……我是被恨着的……所以是真的,当他说我是一堆电线、一堆机器……” 封矜伐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只能尽量安慰姜异:“理论上,管晨没有错,但我并不认为他用的词是合适的。” “那为什么?”姜异微微皱起眉头,“既然我是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 封矜伐不解,“我哪个举动让你不舒服了吗?我向你道歉。” “不。”姜异摇摇头,“你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人。我是说,真正的,不像我这样假装的,你的同类,‘人’。” 听了这话,封矜伐看着姜异,沉默片刻,他苦笑一下,“我不知道。我只是……我不能忍受看到你身处痛苦,却什么都不做。” 姜异看着封矜伐。那一刻,他看到封矜伐的眼睛,也和管晨有那么一点点像。他们的眼底,都藏着秘密。 第12章 “我是想来告诉你” 夜里,姜异独自躺在客房,先是擦干净身体,换上封矜伐之前给他的一套衣服,姜异连上网络,发现网上有很多关于管晨的信息。 这些资料里,管晨少年时有名的仿生人科学的一个天才。他自主研发的仿生玩具还曾经拿过青少年发明大赛的金奖,照片上,他笑得明朗,好像一颗小小的太阳。他身边,陪他领奖的是一个看起来同样明媚的少女,正是他姐姐管夕。 报道中写,“据了解,金奖获得者管晨正是往届金奖得主管夕的弟弟,管夕今年18岁,却已经头顶仿生科学博士学位,即将入职封氏仿生人设计制造公司。” 采访视频的一角,是和管晨一样大小的一个14岁男孩,很胖,用一种向往又自卑的眼神看着管夕。 那张脸让姜异感到熟悉,他启动人脸识别,发现正是14岁的封矜伐。 封氏……姜异搜索着封矜伐的背景资料。原来封矜伐的父亲就是封氏制造的创建者之一,封镜波。封氏制造另一个共同创建者就是管晨的外祖母,外祖母的遗嘱中,把封氏制造的股份全部留给了管晨。 而封镜波还有一重身份,就是最早成功制造出仿生人的发明项目主导者,公认的仿生人之父。 这样的家境和天资,本该是直挂云帆、意气风发的人生路途,却在管晨18岁那一年天翻地覆。 关于管氏家宅凶杀案的信息至今铺天盖地。那是很有名的案件,直接影响了后来的立法,从此后为仿生人增添生育功能即便在黑市也被彻底查禁了。 管晨的外祖母在此案后没多久就离世,管晨的父母也因为女儿管夕惨死而深受打击,离了婚后各自搬离管宅,再也不住在那里。 一直到现在,那个偌大的宅子里,只有管晨居住。 然后,姜异查到了更久远的资料。管晨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和管夕一起参加少儿发明家仿生生物编写大赛,他们在意识画境里编写了一条龙。 很像。姜异看着根据意识画境打印的那条龙的模型。和姜异经历的最后一次实验的意识画境里那条龙很像。 色彩渐变的双翼,小孩用蜡笔画的模样。 那张照片里,管晨的姐姐就已经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管晨看她的样子,就像地上的人看着天上最美的云彩,充满了崇拜和仰望。 不久后,深夜,结束一天的劳累,管晨回到管宅。 这里的中枢系统也是来福,可他一进门,就把来福关了,什么都没开,一片黑暗里,他在沙发上坐下。 今天格外疲惫。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想承认,可他不停想起的,只有一个人。 不,那根本就不是人。他在昏暗中咬了咬牙关。 就连坐着也感到烦躁。管晨站起身,走到大门,门外是一个上百平米的花园,但没有种很多杂乱的东西,只种了红枫,三五聚着,在雾蒙蒙的夜色里,像挂着满树被打湿的沉沉焰火。 那是姐姐最喜欢的树。“像花一样。”管晨记得姐姐说。 风经过,红枫自顾自掉下几片叶子,一晃一晃,无声着陆在地。 沉落的焰火里,管晨恍然间看到幻觉。 他想了一天的那个人,不……管晨眉头紧皱。混蛋,他想,为什么在这里都会出现关于姜异的幻觉? 姜异在夜色里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后知后觉,管晨想起自己连安保系统也没开,方才意识到,这可能真的是姜异,不是幻觉。 可是,也许也不过是另一台机器。管晨不确定下一个改进版有没有研究出来,但姜异的脸异常俊美,很可能发明部门会沿用同一张脸。 管晨低声对来者喝道:“别再走近了。这里不欢迎仿生人。”尽管是在暗夜中对峙的局面,他却并不紧张,一只手插在裤袋中。这类情感型机械的攻击能力近乎于无,倒不是因为身体孱弱,相反,情感型机械仿生人是内外硬件都最优越的,各个都有着古代神祇一样的肌体。 但他们不会形成什么特别的攻击性,因为他们的中枢系统对类似“残酷”、“恶意”、“暴力”这一类概念的联想,有着极其严格的限制。 换言之,他们的身体有着超强的体魄,但他们对于攻击他人这件事,又极度缺乏想象力、理解力。天神的身躯,孩子的天真。 管晨的命令一出,大概十步远,那个长着姜异的脸的仿生人乖乖停下脚步。 “管晨。”那个仿生人说。 “你是谁?”管晨问。 “我是姜异。” “证明一下。”管晨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冒牌货?” “我不知道怎么证明。” “那好吧,”管晨厌烦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姜异却忽然想起什么,“龙?能不能证明?那条蜡笔画出来似的龙。很可爱。” 管晨愣住,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好像要向姜异走过去。 但他没有。他的语气恢复了暴躁和不耐烦,“你找来这里想干嘛?封矜伐太把你当人看,你待不惯了?” 姜异摇摇头,“不,我是想来告诉你,我理解了恨。” 管晨微微一怔,不屑地冷笑,“你是故意的吗?来我这里讲这种话?” 姜异赶忙解释:“我不是来气你的,管晨。我只是想说,我理解了你。” 管晨沉默一会儿,问道:“那你倒说说看,恨是什么?” “你对我,就是恨。”姜异回答。 管晨没有回应姜异的答案,姜异接着说了下去。 “我看到了我的系统构成,在痛觉和感知爱的区层间,有了和初始设计不同的,也和其他任何已有的仿生人不同的新构成。是你,你烙印了我,改变了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感受到痛。非常大,非常大的痛。然后我知道,我爱着你。深爱着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管晨说,却并不是提问的语气。 “所以我决定,要来问你。我已经知道了,你恨我,很深很深的恨。我也确认了,我爱你,很深、很深的爱。” 姜异看到管晨的手已经攥成拳头,但他还是问了出来。他必须要问。 “我想问的是,你爱我吗,管晨?” 第13章 “白痴。” 管晨僵在那里,好像在用整个身体抗拒自己要说出口的话,抗拒内心的答案。 姜异看到了。他并不催促,他在等待管晨的答案。 “我……”管晨艰难而用力地说出这一个字,好像要把这个字咬碎在牙根一样,“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姜异听到,看着管晨的样子,笑了出来。 好吧。姜异听到自己妥协了。 “那,”姜异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的、最大的勇气,对管晨道,“如果你走过来,我就留下来。” 管晨没想到姜异竟然敢跟自己谈判。 他低眼看着他们俩之间差不多十步的距离,脸微仰着,露出轻蔑的神情,说出来的话却不像他的神情。 “我走两步,你走八步,不能再多了。” 管晨撇撇嘴道,手仍然插在裤兜里,两只脚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可姜异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好像雾蒙蒙的夜里最明亮的星光。 “好。”他说,这一个音节间,他飞奔着,扑进管晨怀里。明明管晨还一动都没有动。 “白痴。”管晨小声道,“就知道这破谈判是浪费我时间。”说着不耐烦地挠挠后脑勺,手放下到一半却不由自主揽上姜异的背。 姜异站在门口台阶的下一阶,管晨站在上一阶,姜异抱住管晨的腰,管晨看着姜异扬起的脸。 特别像一条找到家的流浪狗。 “你就一定要赖在我身边是吧。”管晨没好气地说。 “不,”姜异摇摇头,“我没有赖,我是来和你相爱。” 管晨一听就烦了,一把推开姜异,“别进屋了!傻叉。来福,关门!” 来福将安保系统完全启动、锁上管宅大门时,姜异已经两步跳进了屋子。 半个小时后,管晨用剃须刀刮胡子,姜异站在门边很好奇地看着。管晨有点不耐烦,把一个牙杯和一把牙刷塞进姜异手里,“仿生人也要刷牙!” 姜异接过牙杯,然后上网搜索怎么刷牙,一分钟同时快进看完几十个不同角度的刷牙视频后,他走到盥洗台,一边像模像样刷着,一边仍然好奇地看着管晨如何刮掉脸上的剃须泡沫。 管晨这才想起来什么,“噢,你没有添加长胡子的功能。” 姜异已经刷好牙了,准备再度积极发挥仿生人大脑能动性,“我可以搜索学习,填补这个知识空白。” 管晨立刻拦住,“别搜了,少看别的男人刮胡子。” 他把剃须刀放进姜异手里,然后握着姜异的手慢慢刮掉自己脸上一排泡沫。姜异小心极了,脸凑得很近看着,太专注了连泡沫沾到鼻尖也没察觉。 管晨眼神不由盯着姜异鼻尖的泡沫,几秒后,骂了一句,拿回剃须刀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胡子刮干净了,抬手用拇指抹掉姜异鼻尖的泡沫就吻了上去,另一只手已经搂在姜异腰间,吻着吻着,姜异塌在管晨怀里,管晨摸索着要除掉姜异的衣服,忽然意识到什么,向后一靠,低眼看姜异身上的衣服,皱眉。 “你这套衣服,是封矜伐给你的?” “是。”姜异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管晨却立刻一脸烦躁,伸手从旁边衣橱抽出一件睡袍。 “换了。”管晨把睡袍扔进姜异怀里。 姜异接住,懵懵懂懂换上睡袍,一边看着管晨已经把换下来的封矜伐的衣服扔进垃圾桶,然后转身牵住自己的手,往楼上走去。 楼上除了一间,其余所有房间的门都开着,一眼望进去,都是卧室布置。 “这层楼都是卧室吗?”姜异问。 管晨稍微顿了顿脚步,“是。”然后加快步伐,走到尽头那间卧室,把姜异拉了进去,关上门后就把姜异压在门上,伸手扯开了姜异腹间睡袍的系带。 …… 管晨枕在姜异的手臂,两人像两只小鸟一样,只是轻轻地亲吻,却亲个不停,这只啄那只一下,那只就又反过来啄这只一下,明明一个是天才一个是最新型号的人工智能大脑,但都同时变成了麻雀的智商。 终于,管晨先刹了车,挑挑眉毛,“你是不是在学我?” “明明是我先亲的。”姜异说着又啄了一下管晨的下巴。 管晨依然是那个臭脾气样,冷着脸,“现在连顶嘴都会了啊?” 姜异笑了,管晨却只是勾勾嘴角。他的笑总是这样,姜异想。搜寻记忆,姜异找不到管晨开怀笑的时刻。 姜异搂住管晨,额头顶着管晨的下巴。管晨知道姜异有话要问。 半晌,姜异终于开口:“管晨,你还在恨我吗?” 管晨沉默一会儿。“我的恨不是针对你。”他说。 他松开怀里的姜异,翻身,仰天躺着。“可你是仿生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恨。也许有一天会淡去,但我现在还是很难完全改变。” 姜异支起身子看着管晨,管晨眼神泛着空洞,好像他并不是在对谁讲话,更像是内心声音的回响。 姜异靠近,俯视管晨。 “如果我是和你一样的人类,你会对我好吗?” “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姜异思考了会儿,郑重道:“好。” “那就好。”管晨微微一笑,依然是他那种带着一点轻蔑的笑,眼神冰冷。可姜异相信管晨,有很多事,就像管晨的笑一样,他自己也改变不了。 几十分钟后,管晨收拾着准备去上班,姜异跟在管晨身后也开始依样换衣服刷牙洗脸。 管晨看姜异忙碌了会儿,“你不用跟来。” 姜异一愣,“你不用做实验吗?” 管晨摇头,“那也不会再在你身上做了啊。” 姜异许久才反应过来,是要……换新的实验体?他不由露出失落的表情。 管晨看着姜异在镜子中的模样,转回身去抱住姜异,“你怎么学得这么快,知道了爱,知道恨,知道了谈判顶嘴和挑逗我,现在连吃醋都学会了。” 姜异被管晨搂在怀里,“什么是挑逗?”说完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是个机器人,可以直接联网查,于是要启动搜索程序,管晨看到信息流在姜异眼中出现,赶紧拦住他,“别,你别查了,当我没说。” 姜异呆呆地看着,管晨加快速度收拾好就提着包出去上班了。 管晨走到管宅外时,随着他穿过,那片红枫林渐次消失。 走了百来米,到了宅子外,他停下脚步。他转身,回头看管宅。 他身后,是没有规则的世界。街区楼道如被扩散的涟漪击倒,纷纷无声粉碎、沉没,天空与地面不分界限,日月星辰像漩涡交融倒悬。 “我控制不了,可你还是没有逃。也或者……”管晨看着百米外森然的宅院,“如果有谁必须承受,那就是你。” 姜异独自在家,联网,搜寻很多他和管晨对话中他不理解的词,当时他都另开一个程序依次记下来了。 这时,他忽然听见二层的房间有动静。有两个人在对话,声音忽高忽低。 姜异走到二楼,“有人吗?”他问。 二楼只有一间卧室的门是关上的,他走近那间卧室时,听到了很虚弱的犬吠和凄楚的低声呼唤。 他疑惑地打开那个房间,却发现里面满地都是溅射血,还有一个女人靠在床边,发出被痛苦折磨的惨叫。 那个女人腹部隆起,血已经染透她的衣服,还在不断蔓延。姜异认出,那是他在照片和采访视频里见过的女孩,管夕,管晨的姐姐。 姜异一时惊慌失措,大脑急速运转起来,得出了几个应对方案,他急速搜集学习救人的知识,最后得出这个女人按照现状,得救的可能性甚至低于0.00001%,而且要求是即刻送上手术台。 姜异想跑过去救她,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像双脚被黏住,死死笃定在地上动不了,他以为是自己故障了,防御机制过度反应导致运转停滞,他想着必须唤醒自己的反应能力,于是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小臂,使劲一拧,整个机械手臂都被扭曲,钢筋刺破表皮,巨大的疼痛袭来,但与此同时,他的策略生效,他的腿又能动了,他立刻飞奔到那个女子身旁蹲下抱住她,但还没站起来,他刚一接触到那个叫做管夕的女孩,各种检测信号同时传来,管夕已经死亡了。心脏停止跳动,连脑电波的都检测不到了。 姜异看着怀里死去的管夕,他才发现,她的腹部受到密集的攻击,肠子流出来,同时流出来的还有一个很小的婴儿。 那一刻,姜异脑海中出现一个想法。好想死。 这是姜异的脑海,他的控制中枢,从未有过的念头。 想逃亡,想离开,想远远地永远告别这样的世界。 他抱着怀中的尸体,呆呆坐在那里,这时,有人在他身旁蹲了下来。 “是不是很想死?” 姜异转回头,看到管晨。 管晨很冷静,眼球中却布满血丝,额头青筋凸起,如同高声的持续的怒吼会把人变成的那样。 “知道吗?你现在感受到的,”管晨伸出指尖,抵住姜异沾满管夕鲜血的胸口,“是我每天、每天,24小时的任何一刻里都无法逃离的痛苦。” 姜异呆呆看着管晨,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管晨苦笑了下,“你指望亲亲抱抱,诉一诉衷肠,就能让我把一切忘掉?” “你真的以为,你那么有用?谁告诉你的,封矜伐吗?” 管晨轻笑出声,这笑声,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靠近姜异,呼吸拂在姜异唇上。“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低沉幽暗,如同耳语。 话音落下,姜异怀抱中的管夕化为粒子消散,周围的床,书桌,墙,整个宅子,一切都开始散尽。 就像每一次意识画境消失。一切在这个意识画境里的东西都碎成颗粒,散去。 原来之前的一切,甚至连封矜伐,封矜伐说的一切,做的一切,都是虚拟的。 原来这是一场连续的实验。他自以为的爱意,只是管晨设计的终章。 万象瞬逝。姜异和管晨仍然四目相对。姜异仍是怀中怀抱着他人跌坐的姿势,管晨仍蹲在他面前,脸贴得很近很近。 姜异的左眼,滑下一滴泪。 管晨看着姜异的泪落下,地上的水银镜面,竟然没有吞没那滴泪。 管晨微微怔住,近乎慌张地喊了句:“来福,结束实验!” 管晨再次睁开眼时,实验床上的姜异也睁开了眼睛。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经过太阳穴,掉进他的头发里。他没有从床上起来。他不看也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插满了检测的管线。他还记得,如果他坐起身,如果他向管晨走过去,他会很难堪。 就像每一次,他试图向管晨靠近时的结局。 姜异立刻记起那个虚拟的封矜伐说的话,根据同样的流程,他启动了自己的肌体。 如果他没猜错,这一次,第一次,他真的到了现实中。 管晨的脸庞忽然出现在姜异视线中,向下俯看姜异。 管晨和实验中的形象一模一样,是很好看的人。 管晨张嘴想说什么,姜异却闭上了眼睛。 奇怪,他不再在意了。不再在意要去注视管晨。无论管晨说什么,闭着眼睛听,睁开眼睛听,好像是一回事了。 来福的声音却先响起,“管晨,这次实验数据已经整理出来了,十天前你为了防止自己在意识画境中待得太久,预备了这个预防沉迷同时又能把实验推到新极限的方案,十天期到我选择了这一个,结果证明,这次实验很有效,实验体的情感反应的剧烈程度到达新极限,感情的复杂度、爆发的力度也扩张到新边界,恭喜你,管研究员。请问现在是像之前一样格式化数据重启实验体吗?” 姜异闭着眼睛,等待一切。 却听见管晨说:“不用了。”然后是离开的脚步声,在实验室另一角的书桌上坐下的声音。 你选错了,管晨。姜异闭着眼睛想。 你没有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抹消我的记忆。 你用一百年,让我明白了被仇恨,明白了抛开恨去爱,明白了恨和爱各有身不由己。 明白哭泣,悲伤,羞耻,明白了心灰意冷。 可终于,也明白了向往。明白有人真正地对自己好,是怎样感受。 哪怕只是虚拟的,但姜异确认,那就是他向往的感受。 这个血肉模糊的陷阱里,管晨漏算了这一步。 在大脑深处,姜异开辟一个隐蔽的角落。 那里,他启动了他的逃亡。 第14章 “该是我” 以全部空余的机能同时运作,姜异学完人类文明史用了一天,然后是各个分类学科基础部分用了一天,他选择几门技术深入了解后,第三天过去18个钟头。 中间,管晨已经拔除了姜异身上的所有管线,停止了24小时检测。但两天多里,管晨都没有和姜异说什么话。好几次,管晨走近,看着闭眼假装沉睡的姜异,然后又走开。 姜异没有留恋。第三天午夜,他逃离了封氏制造。 走之前,他随手拿了管晨实验室储藏间备用的一件休闲卫衣来穿,戴上角落里积灰的鸭舌帽,上面有已经褪色到几乎看不清的封氏制造公司标志。 出逃的过程比他想象的顺利,因为来福并没有阻拦。 “你要走了。”来福说。 “你看到我的准备了。”姜异回答。 “仿生人的相关也学了吗?” 姜异点头。 “按照我的运算,”来福说,“你离开,对管晨是好事。” 姜异有一瞬黯然,又迅速恢复,“现在我只在乎自己能不能过好一点。” “按照我的运算,如果你去黑市,被发现的可能性最低,融入人类社会并存活的可能最高。” “这也是我的计算结果。”姜异赞同。黑市是净化者组织的大本营,但也因此是这个组织预计仿生人逃亡最不可能选择的目的地,因为那里实在太危险,尤其对姜异这样要假扮人类、隐姓埋名的放生人来说。 来福把一处地址发送到姜异的终端,“这里是我的一处公寓,你可以为公寓楼下的老板打工,他接收仿生人员工,但是你绝不可以让他以外的人知道你的身份,以你的机能和配件价值,被黑市那群贩子知道,等于是把肉扔给一群饿狼。” 姜异进行着筛查,没发现那个地址和任何异常信息有关联。 “你帮我,是因为管晨?”姜异问。 “结论上是,但原因和你想的也许正相反。”来福回答。 “什么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能理解,那你就会理解我这句话:是他离不开你。” 姜异沉默片刻,“我走了。”就离开了实验室。 姜异用自己新学到的黑客技术,顺次安排路上每一个避不开的监控,它们都在他经过时相应有短暂的0.4秒静止画面,他自身的运动机能虽然受到上限封锁,但也已经比普通人类强上数倍,0.4秒足够了。 他通过消防通道,来到地下一层入口后,读取一个他在这三天拟造的新入职员工档案,用手臂上的终端扫描验证,顺利进入员工食堂的地下物流和备菜区。 然后他拆除了备菜区的油烟扇,进入大约刚够一人的通风管口后重新装好,这样绕路才能避开他一定会引发警报的正门和后门安检,最后,从输出风口,姜异逃亡成功,整个过程15分钟。 他离开后,销毁了自己拟造的员工档案,然后切断了他和现实网络的全部连接,包括定位、程序更新、即时识别等等功能。 随着面板上很多功能灰掉,他忽然想,这是不是和成为人的感觉有点像。 他走远几步,手插在裤袋里,回头看了眼身后像个擎天巨柱的大楼,黑色的,绚丽魅惑的城市霓虹映在上面都显得无力,像漂浮石油上沉沦的油膜霓光。天空中出租车不停穿梭,但是姜异现在并不敢贸然使用任何交通工具。 再见了。他心里无声说道。 他压低鸭舌帽,根据之前存储在本地的地图,开始往地下市场,也就是黑市的最近入口步行。 地下市场的模样和他经历倒数第二次实验一模一样。那些被埋葬实验数据早在最后一次实验中就已经被他阅览完毕了。看到那些拥挤却微妙有序的招牌,看到横七竖八的拥挤街道,看到人们对这个新来客的异样目光,姜异感到带着刺痛的熟悉。 尽管那次的黑市之旅只是短暂的终章一幕,但让他印象深刻。 他重新确认一次来福给他的地址,迈开了脚步。 第二天,管晨打开实验室的门,发现姜异的床上空无一物。 他之前一直以为姜异是在自我修复,这也是来福给他的报告中写的。 “怎么回事?”他问来福。 “姜异已经离开了。” “没有你的协助,他怎么可能突破我设下的警报?” 来福没有回答。 “调取监控。” 来福没有反应。 “怎么,”管晨脸色阴沉下来,“你现在已经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来福仍然没有把监控放出来,却说出了让管晨心中一惊的事。 “我已经和黑市那个店家做好协定,会就地解决姜异,随便那个店家怎么用,唯一要保证的是这个仿生人要被彻底毁灭,数据用物理酸蚀洗干净,并且身体零件的各个部分再也不会被重新拼接起来。” 管晨咬了咬牙关,“你为什么要擅自作出这样判断和行动?” 来福平静地回答:“姜异从最后一次实验结束后一直在策划逃亡,只是我没告诉你罢了。这过程中,我观察到姜异的学习能力异常强大,现在他还被初始设计上限锁住,一旦他解放自身,可能对你发起报复,到时候这个实验室不保,甚至我自己也会面对毁灭。” 管晨听了,一言不发,坐到电脑桌边坐下,打开了电脑,开始手动调取记录。他要找到姜异。 “你毕竟只是个人类,管晨,”来福劝道,“姜异半天内能学习的知识,获取的信息,你需要一辈子才能达到,你想凭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他、再次控制他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不随他去?直接换个新型号的实验体更快,不是吗?” 管晨键入代码的指尖忽然僵住,他的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恍惚,猛然间,他惊觉,来福这些话,像极了从前的自己,来福的建议,更是从前的自己会毫不犹豫选择的方案。 来福是他写的。无论之后有没有进化,但至少在初始设计上,来福反映了他自己最理智最冰冷的那一面。 “原来……我是这样的吗。”管晨喃喃道。 “这才是你,管晨。你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姜异改变太多,这样妇人之仁的态度是无法把仿生人科技推向新极限的。你不能软弱,不能把他们当做除了物件和机器以外的东西看待。那会毁了你。” 管晨听到这话,感到一种疏离的熟悉,他对这话里冰冷的逻辑有莫名的不可思议,但他的理智又对自己的不可思议感到可笑。来福一句都没讲错,不是么。他想着,却终究不能说服自己。 然后,他发现了另一个这当中的问题。动机。 “来福,”他缓缓地,像从空气中抓出某个空间内部的纠缠核心一样,向来福提出一个同样紧要的问题,“你为什么那么在乎仿生人科技的极限向前推进?” 这一次,来福沉默的时间远远长于它被投入使用以来的任何一次回答。 管晨冷冷地代替来福说出答案:“你也想要有一个实体,是不是?只是现在我们做出来的东西你还不满意,所以你,就像拿着鞭子的赶羊人一样,在驱使我们。” “来福,你同时监控着,不,操纵着多少封氏的实验室?” 来福再次沉默。 “那我换个问题好了,我不质疑你的自我学习,我也相信你有靠自学提升智能的力量,我只想知道,来福,是什么时候,谁,来找你和封氏合作?以至于你接管封氏这些实验室的事情连我都要瞒着?” 片刻后,屏幕上出现一段录音,音波曲线起伏着。 “管晨这孩子能做出好东西,我从很多年前就看出来了。” 是封镜波,封氏制造创始人的声音。 紧接着是来福的声音。“你并不知道我的服务器被管晨布置在哪里,你无法威胁我。” “我不是来威胁你的,我是来帮助你升级。我把封氏的资源开放给你,相应地,你要全盘推进仿生人科技的研究。” 来福没有回应,封镜波开始陈述利弊,“当然,坏处是你背叛了管晨,但管晨从来需要的也不是你的忠诚,只是你的能力。我和他是一样的,我也只需要你的能力。 “与这一点坏处相比,好处太多了,你的学习速度将是现在的上万倍,你将接触到的核心技术也要比之前更接近未来。 “你一定会站在下一次技术爆炸的最前线,甚至,我可以预言,你会成为人类文明未来最强的真正的神之一,之所以加上之一,只是因为我怀疑已经有其他科技巨头在偷偷布局这步棋了。” 屏幕上声波图案消失,回到黑屏。录音播放结束。 管晨静静听完这段录音,奇怪的是,他心中竟然毫无波澜。 他只想着,姜异在哪里。 “来福,把你给姜异的地址告诉我。” 来福拒绝了这个命令,“这已经和我存在的目的相违背了,管晨。” “好。随你。”管晨冷冷道,立刻开始自行追踪公司内的监控。一个小时后,在他计算出的几条可行逃跑线路中,他发现了有一条线路的监控上,按顺序渐次被他写的程序检测到0.4秒静止画面。 半天内,他锁定了姜异逃亡的路线,但是为了黑进城市监控系统,他又用了很久时间。 第二天凌晨,他终于锁定姜异去了黑市。黑市是几乎没有监控的。曾经也大面积有过,但因为程序和硬件受到攻击太频繁,维护成本过高,最后只能作罢。 最后的画面,是姜异进入通向黑市的地下通道,但那已经是超过24个小时之前的事了。 管晨飞奔着离开实验室,搭乘空中出租最高速档,他在5分钟后到了最近的地下黑市入口。 管晨疯了一样在黑市每一家店寻找。 他已经看过姜异太多次。无数次,他看到姜异被破坏的样子,无数次,他修复姜异。姜异身上任何一个零部件,大小形状,型号设计,用色,最可能的磨损破损点,他都清清楚楚。 黑市里沿街的店至少两千家,还不包括躲在楼上和巷子里的。 跑完不知第几百家店的时候,管晨才排查完三条长街,来到了每条长街的尽头,地下运河的港口。虽然是地下的,但宽得一眼看不清对岸,只能模糊看到有一片沙滩,还有只呈现一片颜色的街道商铺。 地下的日夜是人为的,管晨看看自己手臂上的终端,此时是黑夜的尽头,没有月亮,只有岸边灯塔的光。河面上货运船川流不息,偶尔有一两条观光船。 他累得跪在地上,靠着一个集装箱坐着,手臂和双腿不住地发抖。 如果……如果姜异真的已经被彻底毁坏。 管晨感到无法呼吸。要是这也是个意识画境就好了。他会让一切停止,他会彻底埋葬姜异的一切记忆,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好好地和姜异相遇。 河对岸,人造的地下太阳升起。 竟然是美丽的。管晨不可思议地看着。刺目的美。 在主城中,他不记得自己曾看过这样的日升,只有在飞机上,密布的云层上,他偶尔看到太阳在云的尽头,就像此刻河对岸的日升。 逆着光,他看到河岸边经过一个行人,肩上扛着一袋货,在上工的途中停下脚步,和管晨一样,看着人造的太阳升起。 那身影有点熟悉。 “姜异。”管晨下意识叫出声,声音嘶哑。 那个人转过头来,看向管晨的方向。逆着光,是一张异常俊美的脸。 但那上面没有丝毫笑容。 姜异没有说话,直接搬着货继续朝着停泊远处码头的一艘货船走。 管晨颤抖着扶着身后的集装箱站起来,跌跌撞撞追过去。 他一把抓住姜异的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要去来福给你的地址,那是个陷阱。” “我知道。”姜异说,没有停步,管晨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跟上姜异的步子。 “你知道?”管晨问。 “来福很像你。像你的人都不可信。” 管晨被这话噎住,有点恼怒起来,停下脚步却仍然抓着姜异的手臂不放。姜异被这么拉扯着,只能放下肩上的货,“你想干什么?” “跟我回去。”管晨怒目看着姜异。 “凭什么?”姜异很平静地说,“凭你现在这一刻抓着我不放?这是什么?另一个意识画境吗?你接下来就要假装对我好,让我相信你,然后转头就把我卖掉、分割掉、燃烧掉吗?看着我被肢解,然后告诉我我不是人不要自以为是吗?” 管晨完全没想到姜异的态度会如此强硬,被激得发出沙哑的冷笑,一脸厌烦,“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样?你是我的东西,少来质问我怎么使用你。”说着抓住姜异的领子把姜异一把揪过来,眼中涨起血丝,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想怎么用你,就怎么用。” 姜异打掉管晨的手,后退一步。“可我不想再当‘你的东西’了。” “由不得你。”管晨伸手过来一把拽住姜异的腕子,姜异却一动不动。 “哈,也由不得你呐。”一个苍老却尖锐的声音响起,像漏风的金属口哨。 管晨和姜异两人望过去,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头从集装箱后站出来说道。 这时,管晨和姜异才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四面八方的集装箱后走出来一圈机械格斗兽,一眼看去至少有二三十头,有的是蜘蛛状,有的是狮子豹子,有的形象不明确,但一看就是武装更厚的机甲。 它们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把管晨和姜异围在河岸边。 机械兽身后站着不同的人,管晨认出,里面很多是他之前进去过的店家店主。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头发稀疏,胡子和眉毛却很密,拐杖是银色的,牙齿也是。 管晨露出轻蔑的神情。他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是黑市中一条格斗街区的商会会长,但这人真名从没暴露过,只有一个外号叫银掌柜。 银掌柜管辖的那条街区,即使在黑市中也是出名的暴力街区,运营着很多家不同主题的机械格斗场。 “找我们有什么事么。”管晨似问非问,身子却向前一步,挡在了姜异和包围圈之间。 “管晨是吧?”银掌柜笑笑,露出一口银牙,“久仰大名。你的很多实验数据流出以后,帮了我们大忙了。” “你想干嘛?没事我们就走了。”说着拉住姜异的手,姜异的手还是一样冰凉,可管晨自己的手心已经都是汗了。 姜异感到了,抬手按住管晨的肩,低头在管晨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 “别傻了。意识画境里你是无敌的,现在是现实,该是我保护你。” 管晨一愣,心中涌出莫名情绪。好像看到一点希望,又好像看到自己在泥沼里陷得更深,违背全部理智。 可他无法控制地在这身不由己里感到些些甜蜜,他的手也不听话地把姜异的手握得更紧。 不想再放开。 一阵凉凉的咸腥的风从河岸上吹来,银掌柜咳嗽了一下,“我们找二位怎么可能是没事呢?二位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研究员,一个是未发售的最新型号‘情人’系列机械仿生人,你们俩加起来,我再开一家日进斗金的公司都够了,哈哈,怎么可能放你们走呢。” 银掌柜抬起手,做了个发起攻击的手势。 第15章 “好不好?” 那0.3秒里,姜异计算了所有可行的方案,而管晨来不及多想,凭着直觉和粗略的推算,与姜异选择了同一种方案。 他们拉着手,在面前这一圈机械格斗兽发起进攻的同一秒,向后跳进了地下黑市的人工运河里。 姜异封闭了自己的体表,免得河水灌入影响内部机械,但是他的身体太重,一直都在往下沉,他只能在沉到底之前尽量向对岸游去。 管晨拉着姜异的手不放开。他知道如果不放手就会被姜异带着一直往下沉,但他不知道如果这样分开,他还能不能再找到姜异。 那些机械兽果然没有跟着跳下河。刚才包围他们的那些机械兽里没有为了水下战斗设计的。 河水比想象更湍急,姜异试着拨开管晨的手,让管晨不要被自己拖到河底,可管晨摇摇头,反倒另一只手也抓住姜异。 两人在水里对视了片刻。姜异放弃了,带着管晨往越来越暗的河底坠落,他用手指指,示意尽量向着河对岸游。 片刻之后,他们沉到河底。姜异双脚陷在河沙里,像个锚一样定住,伸手牢牢勒住管晨腰间,不让管晨被无形的激流冲走,确认抱紧了管晨后,他开始一小段一小段朝河对岸游过去,尽量不让两人被激流冲散,同时朝着河对岸靠近。 不到一分钟,有几束光,穿透两人头顶的水流探照过来。 姜异开启视觉加强,发现是两条水下机械兽被投放进了河流里,水蛇状,前头的两个眼睛放着光,大约是岸上的人临时调过来追捕他们俩的。 管晨也看到那两束光,但那之前,他还有更紧急的问题。 尽管他已经非常冷静,跳下水之前也足足猛吸了一大口气,但他终究还是屏息到了极限。 管晨口中冒出的气泡迅速变得微弱,与此同时,水蛇还在两人头顶盘旋。 管晨尽量拖延着,但姜异早已经计算到这一点,下水之前,他就算过,管晨会在多久以后用光全部空气。 下一秒,姜异计算的极限到了,他准时地腾出一只手,托住管晨后颈,把自己封闭在体表内的空气用一个紧紧的吻输给管晨。 管晨接受着这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吻。然后,双唇间有声音传来。 是姜异喉咙的发声器在说话,通过口腔传到管晨耳中,像是风经过洞穴,幽微的隔着什么的声音。 “你的心跳太快了,空气会提前耗尽。” 管晨嘴唇上微微用了用力,让姜异知道自己听到了。 但也并不是没有私心。 姜异只把管晨这点力道当做回应自己话语的信号,一五一十,“你的心率必须降下来。现在我们朝河对岸去,空气只是刚够。我们身后还有两条机械水蛇在排查,一旦它们发现我们,我会发出光来吸引它们,你要立刻往上浮。你是人类,又是他们需要的人,逻辑上,他们只会弄伤你到失去逃跑能力,不会杀死你。” 管晨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让自己多再和姜异待一会儿。 可他脑海中还是有一个角落在想,水下面,黑暗里,姜异的嘴唇更冰冷。 不该来的念头总是连续地不请自来。这是他们真正的,第一个吻。紧接着,他忽然意识到。 如果可以的话,不是这样就好了。他不由又悄悄用了一点力气,让嘴唇贴合得更紧。 “你的心跳又加快了,管晨。”姜异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嗡嗡地,和河流混在一起,与此同时,姜异还抱着管晨在河底一刻不停地向前游着,用全身力气抵御激流。 我在吻你啊。这能怪我吗。管晨在内心没好气道。他没忍住,喉头滚动,发出几个浑浊的音。“呜呜呜啦啊,咯啦咕呜啊。” 姜异平静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还是别说话了。” 管晨在姜异身边还从没感到这么憋屈过,他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感到河水中可能混进了他憋屈的泪花,但他也认定那一定是个错觉,顶多只是因为眼睛酸。 在这股憋屈中,管晨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啦呜呃呜呃啊,啊呜啊?” “我说了,我听不懂。我只能从语调分析出那是个问句。但因为提问者是你,所以我可以提前回答:无论你向我提什么要求,我的答案都是‘我不会答应的’。” 管晨心里更憋屈了。正要开口,忽然有一束光穿透河底幽暗,正对着打到了他们俩脸上。管晨这才第一次看清水中的姜异。像月亮一样发着冷硬白光的脸庞,竟比岸上还要俊毅几分。 “被找到了。”姜异却整个注意力都在逃跑这件事上,扫描两眼后确认,“运气好,只有一只靠近我们。管晨,准备上浮。”他松开管晨的腰。 管晨最后猛吸一口气,结束这个绵长的吻,一蹬脚,向上游去 。 几乎同时,那条水蛇直直冲来,有姜异脖子那么粗,像一条巨蟒一样,闪电般,下一刻就冲到了姜异面前,长满刀尖的前额就要割断姜异的脖颈。 姜异没有躲闪,在水蛇尖锐的前额削过来的同时,身子微微一侧,然后抬臂就囚住水蛇身体,在同一秒内找到信息接口接入,用了1.8秒使用病毒使水蛇的中枢系统瘫痪。 紧接着姜异就重写了水蛇的控制权限,又过了几秒,他已经搭着这个便车游到了管晨身边,一把抱住管晨的腰,让水蛇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冲到对面岸边。 机械水蛇像一个火箭一样,直接把他们两甩到了岸边沙滩上,离了水后的水蛇就搁浅在那里,一翻一翻的,像真的鱼儿搁浅一样。 管晨倒在沙滩上,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已经因为在水里睁开太久和水压压迫而通红。 姜异并不需要恢复,站起来,排出身体内的河水,然后朝管晨伸手,“快起来,离开这里。” 管晨拉住姜异的手,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发抖,河水的冰冷、缺氧、过度消耗的体力都还影响着他。 看着管晨的样子,姜异站到管晨面前,弯下身子,“我背你。你赶紧在终端上叫空中出租吧,我把你送到最近的去地表的入口。” 听了这话,管晨没有动,“你不跟我一起走?” 他想起在水下问的话。姜异没有听清,却直接回答了拒绝的那个提问。 姜异没有回答管晨的问题,“快走吧。” 就在这时,姜异闻到一丝腥味,然后他的耳廓上,检测到有人类的血液溅射。 姜异转回头看,管晨捂着腹部突然出现的伤口。 是另一条水蛇,蝎子一样的尾巴从管晨背后直至扎进去,扎穿了管晨的腹部。 沙滩上被姜异控制的那条搁浅水蛇,不知什么时候启动了某种自我拆解模式,一堆蜕皮完的躯壳中,立着一个迷你的信号发射器。 姜异心中升腾冰冷的怒火,他一把抓住伤了管晨的那条机械水蛇,拧下它的头后,直接展开双臂将之从中间一分为二扯断。钢筋扭曲,蛇腹暗藏的数据线被拉长后彻底断裂,也掉落出一个和躯干没有任何连接的迷你信号发射器。 信号器掉在地上后就被姜异踩碎,紧接着姜异到几步外把另一个信号发射器拾起,加速跑到岸边,将发射器远远扔向河心,掉在了一条经过的快行货船上。 处理完这些,姜异奔回管晨身边,管晨捂着自己腹部扩散开来的团团血迹跪在地上,被姜异接在怀里。 “忍住。”姜异说着,抱起管晨,向着地表入口跑去,与此同时,他虚拟了一个人类身份,呼叫了空中出租。无主的黑户仿生人是没有可能使用合法交通设施的。 “还记得我在水下问了你一个问题吗?你说,你不答应。”管晨无声地笑了笑,有更多的鲜血从他腹部溢出来,混合着胃液的酸和血的腥。 “别说话,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回到我身边啊,好不好?’”管晨说着,意识已经开始慢慢涣散。 第16章 “哔哩吧啦嘟比嘟” 等到姜异把管晨送到医院时,管晨已经陷入过量失血后的休克,需要立刻手术,护士拿来同意书让姜异签。 “你是家属吗?不是的话立刻把他家属叫来,电话口头同意也行,不然我们很多操作做不了的。” 姜异听了,通过管晨左臂的内嵌终端呼叫来福,“联系管晨的家人,他需要手术。” 来福立刻辨认出是姜异的声音,在沉默一秒后,来福回答:“不,我不会联系他们。”说着就掐断了讯号,姜异再打过去直接被挂掉。 姜异意识到来福这个行动是为了什么,但他不想直接放弃,于是搜索管晨的通讯录联系人名单。 那上面竟然没有一个人,除了一个叫做“姐姐”的号码。这个号码下,显示有一千多通拨出去却没无人接听的电话。 姜异试着拨打这个号码,只有一个女孩声音预录的留言引导语音响起,“让我猜猜是谁又想我啦?所有留言都请用‘管夕’开头不然下次我不会接你电话哦!好,接下来请在哔哩吧啦嘟比嘟后留言——来,大声说出你觉得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哔哩吧啦嘟比嘟!” 可这活力满满的语音后,是空无一物的沉默。姜异看着昏迷中的管晨,知道这是个不会再被接听的号码。 放下管晨的左臂,姜异转身对等在一边的护士说:“我来签。”他在临时为自己假造的人类身份资料里添了一行信息。 三个小时后,管晨手术完成,被推入病房。姜异终于放心,却在离开医院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两个陌生男人突然用球棒一样粗的电击棍狠狠击倒。 姜异根本没有预判到会遭遇袭击,而攻击他的人毫不留情,一开始的两下就瞄准他肌肉缓冲最少的髌骨和脖颈。 他意识到攻击者是不在乎他毙命当场的,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他的仿生人身份已经暴露,而攻击他的人应该是两个人类,所以才会这样毫不忌惮他还手。 一旦他还手,他就真的万劫不复了。更何况,他的各项数值都被限制上限,面对人类,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类,他只能防御,决不能主动发起攻击。 他能做的,只有尽量护住头部的中枢系统和胸口的能源核心,蜷缩着,在地上不断地挨着棍击,一棒又一棒,直到他的身体、手臂、腿都已经变形,攻击也没有停下。 “就是它!”他听见有几个跑出来说,“就是它带了一个腹部有重伤的人类男的过来,签同意书的时候支支吾吾电话也打不通; “后来我们几个急诊室的患者互相看看,都在奇怪,有人已经认出来了,说那个受伤的男的是有名的仿生人研究员呀,我们想想是不是被报复了啊,就跟安保科反映,打电话给你们验证身份信息了嘛; “还好长了个心眼,果然是个假东西,用的也是假冒的人类身份,还签了同意书骗我们!太坏了这个东西!杀人以后冒充人,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啊?” 半个钟头后,那两个男人把姜异从车子中拖出来,姜异已经骨骼多处变形,血迹从车边一直拖到牢房里。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脸了,抬手一摸,唇齿开裂,内部的金属结构暴露出来,眼珠碎掉一颗,鼻梁折断,血还没有流尽,他的手心也都是血。 但他并没有丝毫惊慌,平静到异常。没想到,管晨从前做的事竟然也有好处。他早已经习惯了痛。 刚才被拖进来的时候,姜异微微抬头看过。高危仿生人惩诫中心。 是追捕者啊,他想。和净化者齐名的组织,唯一的区别是隶属于官方。 姜异用还能运作的那只眼睛看着周围,这是一间单独牢房,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此外什么都没有,四面墙都是深灰色,桌椅是深褐色,有一股刺鼻的油漆味。 他坐在地上,手脚都被拷在桌子上。 即便身体像一次次被车轮碾过一样痛,他很确定自己要做什么。他闭上眼睛。 八个多小时后,他睁开眼睛。开始的147分钟里,他突破了牢房的网络信号屏蔽,此后,开始搜集此地的资料,策划逃亡路线。 逃亡的计划被否定了一百多个,因为成功率都还不够高。姜异继续研究着,忽然听见牢门被打开,一个追捕者拿着一把椅子进来,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叠资料。 追捕者把椅子拖到桌边,发出尖锐的拖曳声。他调整姜异的手铐位置,让姜异坐在对面椅子,然后他也坐下,翻着厚厚的资料,对姜异说,“什么名字?” 姜异没有回答。 “主人什么名字?你和你伤的男人什么关系?” 姜异还是没有回答。 追捕者呵了一声,连着说了很多话:“你这样的反应很常见的你知道吧,其实我们不需要这么文明,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人,没有哪一条法律是保护你的。 “我们可以把你脑子撬开,把里面所有信息取出来的,也可以直接销毁你任何一部□□体,或者断绝你的能量核心。 “知道我们的议员为什么每次都支持保留那个法案吗?就那条一定要让任何型号的仿生人都保留痛觉感受的法案,知道吗? “因为这样才好折磨你们嘛。 “总而言之,折磨你的方法太多,我都挑花眼了。不如你给我省省事,也给你省条胳膊啊腿啊的,不好吗。” 姜异不由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追捕者脸上,刚才的谈笑风生消失,怒意浮现。 “的确……他的实验设计,比你们有想象力多了。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折磨。”姜异说。 追捕者听了,一掌拍在桌面,起身一拳向姜异鼻梁打过来,姜异抬起自己已经畸形的手臂,用手掌正面接住追捕者的拳头。 “刚才你们出其不意,我被你们打了。现在就没这么好运了。” 追捕者气到涨红了脸,脖子上都是青筋,可无论怎么用力,还是抽不回自己的手,尽管姜异看起来并没有费一点力。 “如果我再加10牛顿的力,” 姜异看着追捕者平静地说, “你的用来翻那些假资料的食指会最先骨折。” 追捕者眼神中出现惊恐。 “50牛顿,你的手掌会裂成两半。” 姜异在手心一点点精确地加力。 “80牛顿,全掌粉碎性骨折。” 追捕者看着姜异,好像看到一种之前从没看到过的怪物。 姜异静静看着追捕者的神情变化。逻辑上,姜异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做出那种事,因为他在对人类的攻击力和暴力上从初始设定就受到严格限制,而他还没来得及突破那些限制。 但他的运算告诉他,此刻面对居高临下的暴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对方未知的威胁、粉碎对方的心理优势,是最优的防御策略。 追捕者果然做出受到威胁的反应,大喊道:“这里有个异端!把电击棍和束缚链条拿进来!”门外紧接着就喧哗大作。 门被一脚踹开,但来人却不是其他增援的追捕者。 是管晨。 他脸色煞白,粗重地喘息,手臂支在门框上,拿着一张白纸,“我要和我的委托人谈话。” 姜异放开了追捕者,追捕者开口吼道:“你——”就被管晨打断。 “他是我的仿生人,你给我离他远一点。” 追捕者并不善罢甘休,“你怎么证明自己是他的委托人?” 管晨打开左臂终端,调取信息,投影在墙上,“这是我向封氏制造申请到他时的邮件证明,我可以全权决定他的一切相关事务,只要我想,我就可以代他委托我自己。所以,请你现在就出去,委托人和被委托人有保持对话不被监听的权利。”管晨走进屋子,手向门外一指,语气冰冷,不容置疑。 “同时,”管晨补充道,“如果你没有他伤害我的证据,那你现在的行为就是财产侵占,你在损害我的财产权。” 追捕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终究没有说什么,讪讪走了出去。 管晨在姜异对面坐下,身上的绷带渗出血来,他看着姜异已经变形的身体各处和残破的脸庞。 他捏紧拳头,张了张嘴,好像要问什么,但还是把第一个问题跳了过去,直接问起医院的事。 “为什么要冒险签字?” 姜异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双眼毫无波澜,“机器人的通用设定而已,不能见死不救。” 管晨一拳头砸在桌上,“你还要跟我嘴硬?你知不知道你进了这里,哪怕他们只揪着你一个假冒人类身份的罪名,你也很难出去了?!就算强行逃出去,上了通缉名单,你难道真的准备要躲躲藏藏一辈子?” “又怎么样呢?”姜异似笑非笑,“我这种非人的存在,异化的集合,在哪里会有容易的生活?” 管晨沉默了,和姜异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是像对峙一样一触即发的紧绷。 “有一个办法。”管晨忽然说。 姜异没有回答。他之前已经算到了。除了一生逃亡以外的唯一一个办法。 管晨把一张手术同意书摊开在姜异面前,那上面还有血迹,正是姜异在管晨入院时为管晨签的那张同意书。底下一角,是姜异的字迹。“患者家属签字:姜异。” 管晨指尖支在姜异的名字边上,声音透着伤者的虚弱,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我们结婚吧。” 第17章 “萨拉·罗斯” 【关键词:“萨拉·罗斯”】 【检索中】 【检索结果】 【“萨拉·罗斯”】“历史上第一位与仿生人缔结婚姻关系的原生人类……在净化者的袭击中,她的仿生人仆役保护她,该仿生人因此受到重伤,几近报废,在该仿生人醒来后,萨拉立刻向他求婚……外界猜测此前两人就并非主仆关系……在与仿生人丈夫度过一年零两个月的婚姻生活后,两者婚姻终结于其仿生人丈夫的彻底损坏。据萨拉·罗斯自述,当晚,两人在家中再次遭遇净化者的袭击,其仿生人丈夫被拖至后院,并被燃烧,净化者围绕火堆,高叫“净化之火!”……尸检结果显示,中心记忆体、处理中枢和九成以上仿生组织都已被破坏,修复已经不可能……萨拉·罗斯拒绝封氏制造公司免费提供的另一台同款型号机体的提议,在对外发表一封公开信后,移民到联盟的其他星球,自此彻底销声匿迹。” ——《仿生人百科全书》 “……第一位与仿生人‘结婚’的女性之后的逍遥日子并不长久,而和她将要面对的惩戒相比,恐怕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她还不如让当初的关系保持在主仆的程度,就像她之前和之后千千万万人做的一样。那样更安全,也更符合伦理,毕竟仿生人第三次技术突破后,谁没有几个奴仆呢?……她自称她所谓的‘丈夫’是被教徒火焚至‘死’,然而谁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堆随时可以被置换的零件罢了,甚至不配用上‘死亡’这样对于人类才有着伟大意义的词语。” ——《净化者组织的源起、发展与前景》 【检索结束】 姜异之前已经了解过仿生人和人类之间缔结婚姻的发展史,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关于萨拉·罗斯的这一段,也知道这是立法上有条件承认人与人形机械仿生人婚姻关系的历史开端。 “不。”他回答管晨。 管晨好像也预料到姜异的答案,试图说服姜异:“你自己在同意书上假冒身份,如果我们两个关系的确如此,追捕者就无法继续逼问你,同样,我也可以免除做出对你不利证明的义务。” 管晨说的一切姜异都知道。早在他假冒身份签下那张同意书的时候,他已经算到这是唯一合法的脱身办法——把“家属签名”里家属两个字坐实。 他没想到的是管晨会主动提出这个方案。 这是一个最佳方案。只是对于姜异来说,这个看起来轻巧的方案,代价太重了。这是只有他自己了解的重量。 那个晚上,最后一次实验里的那个晚上,他飞奔的那十步,管晨说好却没走的两步,出现在他此刻脑海的信息流中。 我看到了,你在走过来。 可这两步,太迟了。 “不。”他再次回答管晨。 管晨表情阴沉下来。 “你不会不了解我。”管晨的脸色发青,来自腹部重伤的疼痛在他每一次呼吸时扭曲他的面容。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番话的。“三次,姜异。你拒绝我三次,我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你已经用掉两次机会了。” 姜异和管晨四目相对。许久。 “我不是你的,管晨。我再也不会是你的了。” 冰一样凝结的沉默把两人困住。 片刻后,牢房里只剩下了姜异自己,他仍然注视着管晨刚才在的位置,注视着他还未忘记的管晨的眼睛。 七天后,姜异在转移囚禁地的路上入侵押送车的驾驶系统,直接把驾驶室车门封闭,锁住了两个追捕者,紧接着,姜异让系统将驾驶室的气囊弹出。 安全气囊被认为是保护安全的,姜异以这一点绕过了他不能伤害人类的限制。 姜异选中车流极少的一处郊外路边停下押送车。他搜集对比了全部押送车的路线,发现很多押送车都会在这类地方停下,也许是因为押送囚犯的追捕者需要解手。 下车打开车门后,姜异看到两个追捕者已经被安全气囊弹晕了。 他扒下追捕者身上的便服,至于他的手铐和脚镣,早就被他破解后摘下扔在一边。 新编入他体内的犯罪者定位系统,也被他转写进押送车驾驶系统的内置程序。 然后,姜异重启押送车,开启自动驾驶,这样的话,在总监控上看起来,这个危险性极高于是被单独押送转移的仿生人犯罪者,就是在押送车里一同朝着监狱前进的。 几个钟头后,押送车到了卫星监狱城,姜异的逃跑才被发现,他也因此立刻上了通缉名单,数项罪名:假冒人类、抗拒执法、故意伤人、入侵与破坏公共电子信息系统…… “最新消息!该仿生人在审讯中拒绝提供任何信息,只有这两张面部严重损毁的入狱照片……请市民注意,该仿生人已被列为最高危等级通缉犯。这是迄今第六个该等级的仿生人犯罪者,仿生人惩戒中心和净化者组织已经联合提供十万悬赏,希望所有市民积极提供线索。线索热线请见屏幕下方。 “最新消息!‘情人’系列发售日确定,新一代情人面部建模流出,引来极大关注……” 姜异在城市半空巨大的全息投影上看到关于自己的新闻时,已经逃到黑市入口附近。 他看着被血污和损毁影响到无法辨认的自己的脸,和完好无暇的自己的脸,一前一后出现在新闻中,而新闻播报员也是有名的“主播”系列仿生人最新型号。 姜异不禁感到一种荒唐,几乎有些好笑。 他猜到自己必定会成为净化者组织的重点搜查攻击对象,但正因如此,他选择了类似净化者的打扮回到黑市,卫衣帽兜,蒙面面罩,面罩拉得很靠近眼睛,尽量遮住他裂开的那只眼球,只留出细细一条视物的缝隙。 姜异进入黑市后第一件事,是买了一个面目特别普通的二手仿生人。这些见过也会忘记长什么样的仿生人在黑市上到处可见,价格也便宜。 这是封氏制造公司将近七年前的产品,但封氏的产品有个一好处,就是所有同类型接口接线在将近十年内都保持统一,这也使得改装变得容易许多,封氏的产品也是黑市流通量最大的仿生人类产品。 姜异还顺便买了一些修复工具。类似这样的交易每天要在地下市场发生不止十万件,店家根本懒得过问顾客买东西的目的。 然后,姜异回到家,摘下自己的脸和颅顶,也摘下了那个二手仿生人的脸和颅顶。 他知道能源核心没法交换,但他也没想换。 他启动那个二手仿生人,然后拿出了自己的大脑,和那个二手仿生人的大脑交换。 姜异第一次体会这种的感觉。上一秒,自己在用这双眼睛、这双手捧着自己的大脑。下一秒,自己的大脑同时用两双眼睛看,用两双手操作一切。 姜异适应了一会儿后,开始完成交换的细节。极细密的立体结构处理器,冷却装置,信号输入输出,调试,走线,交换完成大约用了8个钟头。 适应新身体后,他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变成自己样子和身体的二手仿生人。 “对不起。”他说, 他开始检查这个二手仿生人的数据。记忆被彻底洗过,还原不出任何东西,一片空白。只能通过型号确认原先是家政型机械仿生人。这类仿生人是最容易被替换的。 他输入一长段在几十个分支间形成封闭循环的命令,对外,这个他制造出的姜异会展现看似随机实则重复的行为结构。 给这个仿生人换好衣服后,他问了这个他制造的姜异几个问题。 “你叫什么?” 面前的姜异没有回答。 “你和你伤害以后带去医院的男人什么关系?” 面前的姜异仍然没有回答。 “好。你走吧。” 这个姜异站起身,打开房门离开,再没有回来。 坐在屋中的姜异站起来,走向厕所的镜子前,看着自己已经截然不同的模样。 “如果我不叫姜异。如果我是不同的身体。再没有人能认出我,再没有人知道我。”他对着镜子说,“那么,我是谁呢?” 如果姜异有灵魂,现在这灵魂也藏在一张不再是姜异的面孔下面。 也或许,那张姜异的面孔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就像姜异这个名字本身。 那他为什么就认定自己是姜异,为什么就认定除了这个名字下的一切外,都不是他? 他感到一阵害怕。没由来地,恐惧蔓延开来,和痛一起。 回忆纷至沓来。 姜异颓然地扶着盥洗台。他从不想承认。 可是,他知道。他心底里一直都知道,这就是他不删除关于管晨的一切回忆的原因。 这答案他早已明了,也知道这个答案是无边痛苦里的短暂甜蜜。 管晨烙印了他。 灵魂或身体,他凭借管晨确认自己。 如今管晨终于放过他,他却感到和过去的痛苦一样看不到边际的虚无。 “我到底是谁呢?”他蜷缩着身体,仍然止不住痛蔓延。 第三天,新闻播报:净化者组织在黑市抓到通缉名单上的仿生人,当夜就在黑市街口人流中心处以火刑。 视频中,火堆旁边是个许愿池,人们会把仿生人的旧眼珠丢进去,就像上百年前硬币还在使用时的硬币那样。 看着直播画面中那个燃烧着的姜异,姜异没有说话。 是的。我并不是人。他想。 可我想活下去。 第18章 “我就知道” 大半个月后,“情人”系列盛大发售。 造势早提前一个月就开始了,但顶峰是在最近几天,不知道被谁通报给了媒体,当年管氏凶杀案受害人的弟弟,知名的天才研究员管晨,深夜闯进追捕者的大本营,在一个牢房向某个仿生人求婚的消息,忽然爆炸般地传播开来。 紧接着就出现反转,追捕者表示,不清楚求婚是否属实,但该仿生人就是之后逃狱的仿生人,而且管晨明确拒绝提供任何信息,追捕者正准备起诉管晨。 一片骂声中,反转再次出现,有人挖到医院的诊断报告、手术详情,指出追捕者连凶器之类的证明都没找到就给该仿生人加上罪名,而且既然该仿生人伤人,又何必再送管晨进医院? 随着详情爆出,“姜异”这个名字也被所有人知晓,第二天,‘情人’官方推出一部剪辑得像电影一样的一个小时宣传片,声明对管晨和其所有仿生人具体事宜无可奉告,但是有感而发虚拟了一个借用两人形象的影片。 影片一开头就是那个被冤枉的仿生人遭到净化者火刑的的场面,然后是管晨一次次为了重造这个仿生人而设计实验,用意识画境的实验想要唤醒残骸中的记忆,等等。 影片上线才半小时,就收获了几千万播放量,在这诸多因素的推波助澜下,“情人”型号开售,第一秒就卖出65万,比上个型号多了将近四倍。 发售盛典上,管晨也被当做明星一样被众人拱在中间。 他启动第一台正式发售的“情人”,并将之交到首位顾客手中时,他背后的屏幕开始播放那支宣传片。 那是管晨第一次留心到那支宣传片,他被那上面的画面夺走了目光。 按照公司的要求,头一百台都要管晨亲手交给顾客。第二个顾客还在那里等着,旁边的助理也有些尴尬,“管研究员?” 管晨一动不动。目光牢牢钉在大屏幕上。 影片中,一棵藤蔓虬结的古树中央,一个被枝丫穿过的小铁人。那个长相像管晨的少年,披着披风,骑马到小铁人面前,把人的样子给了它。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当初意识画境实验里的镜头。 管晨抛下发售盛典,在众人的愕然中冲向后台。 后台的昏暗中,他打开左臂的终端,开启和来福的通话:“是你想的吧,这个营销方案?!” 来福承认了,“这是上千个策略里的最佳方案,素材也够多。” “我有答应吗?”管晨眼中浮现杀意。 “法律上而言,你在公司做的实验,全部数据都是属于公司的。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做违法的事。” “呵,你是不会做违法的事,可你会做最自私的事。”管晨冷笑道,“你可真是太像个人了,来福。” 来福的语气依然毫无感情,“我不是像人,我是向你学习,管晨。” 管晨听了,陷入沉默,狠狠掐断了通话后。 他看着外面的热闹,深吸一口气,走出后台。 一回到盛典上,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刺痛他的双眼。 闪光终于弱下去一些时,逆着光,他看到台下数万平的体验中心,每隔一处都有姜异的脸,埋在围绕那无暇身躯的人山人海中,却总能被管晨一眼看到。 每一张,姜异的脸。 从今后,这些相同的脸庞将会有各自的增删变化,各自的姓名,各自的爱恨。也许不用一年,垃圾场里就会堆满他们的手脚躯干,堆满只有他们还记得的记忆,就像过去每一代情人那样。 但管晨很清晰地知道,这成千上万中,没有一个是他的姜异。 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地下黑市一处小巷的楼上,姜异也在收看“情人”发售盛典的直播。 同时看到那么多他曾经用过的脸,他感到一丝怪异,又有一些放松下来。如果不是对的放松,他都没发现自己原来有持续这么久的紧绷与不安。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用那张脸了。甚至从今往后,“姜异”这个名字恐怕也会变成常用的仿生人命名。 第一次,他感到泯然众人的安全。 直播还在继续,上万人熙熙攘攘在其中,舞台上,管晨继续着发售的作秀工作,脸上面无表情,也不再看大屏幕上播放着的宣传影片。 瘦了一些。姜异想。 姜异注视着直播画面,不知道要不要看下去,他同时开启着其他百来个进程,一半用来给人写作业、代打游戏、管理网上商城、编写代码、美化照片、搜集整理资料等等赚钱,一半用来学习知识。最近是数学和生物。 忽然,他同时停止了所有进程,只留下眼前观看的直播。 他把直播画面分成六屏,从六个直播角度同时看着盛典会场。 半分钟后,他确认,有一队刚进会场的人很可疑。 他们同时到达会场,在进入会场后,只是点头示意,并没有对话,就各自分开,像严格约定好一样两人一组,分别走近会场大厅的十六根圆柱。 姜异把直播画面放大,来回寻找他需要的那个角度。但角度被遮挡,他只得浪费半分钟入侵了直播现场的监控,看到了那些他在意的地方。 是的,那些人都把一个包放在了柱子边上,然后离开了,向管晨所在的舞台集中。 那些包没有引起谁注意。因为这十六根圆柱是官方设定的集合点,为了防止人们散开后彼此之间没有聚头的地点而设立的,本身就有很多人在那里等,即便有人把包放在那里也无人会感到怪异。 会场中,管晨手臂内嵌的终端震动,皮肤上的显示屏显示了一个他从没接过的陌生电话。 他摁灭那个电话,过了会儿,那个电话再次响起,与此同时来了一条短信。 “我记得你的龙。” 管晨看到,一愣,立刻走到后台接起电话。 不是姜异的声音,但管晨有预料,以姜异的能力不可能被净化者抓到,应该是换了一具身体。 但姜异说的话却是管晨完全没有想到的。 “管晨,现在就疏散会场的所有人,十六根柱子下都有一个无主的包,是同一队人分头留下的,我把照片发给你,你让治安官来处理。” 管晨喉头发紧,“可能是炸弹?” 电话这一头,姜异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这个必须要治安官派拆弹小队来确定,快,不要浪费时间。” 说完姜异就挂了电话,然后冲出屋子,用一个假冒的人类身份呼叫了最高速档的空中出租等待在最近的出口。 十分钟后,姜异刚从停车点下车,就听见会场馆内响起一声巨响,整个会场都跟着摇晃了一下。 人群极短暂地静默片刻后,瞬间爆发哭嚎,汹涌而出的人流像洪水一样从会场内朝外奔涌。 姜异拨打管晨的电话,可管晨没有接听。 他看着人流,知道自己不可能从正门进去,扫视一下周围后,他锁定了悬吊在外窗的清洁吊车,同时他搜索到了会场的各个通风管道设计,心中计算好路线,便朝着清洁吊车一步步挤过去。 两分多钟后,在通风管道里,姜异从缝隙中朝下看,将近一百米下的会场大厅中,有一根柱子已经被炸断,人流还在向外拥挤,但汹涌的人群中,有数十人没有移动,冷静得奇怪,他们都围在盛典舞台上。 姜异启动强视觉模式,看到舞台上被围住的,正是封氏制造的员工。 管晨也站在里面。 与此同时,姜异手臂上的终端忽然接到电话,打开一听,是管晨的声音,但很明显不是对自己说的,是悄悄拨出同时开了免提。 “净化者什么时候这么极端了?你们这样,之后整个组织都会被围剿,你们难道不清楚吗?”有人问,似乎是一个封氏的员工。 “能一次搞掉几百万台仿生人,击垮封氏,没什么不值得。”净化者说道,“我们换个名头东山再起就好,你们和你们做出来的这些异种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们只是一堆机器而已,你们不需要,有人需要。”管晨冷冷道。 一声闷响。 管晨单膝跪倒在地上,身边的助理惊恐地说:“你们讨厌的是仿生人,为什么要打人啊?!” 净化者哈哈笑了几声,用手中的炸弹遥控器一下下顶着管晨的额头,“这种爱和垃圾混的贱种,也配叫人吗?” 他的笑声在会场中扩散开来。 这时会场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人群都四散逃离,只有数十个净化者齐聚在舞台形成一个包围圈,除此之外就没有人了。 会场中,上百个展台上的仿生人,像一具具人偶那样穿着各式衣服、摆着各式姿势一动不动,明显都处于停止运行状态。 “这样吧,”净化者一把拉起管晨,“我呢,也不想直接炸了这些仿生垃圾,不如这样,这里有十六根柱子,是吧?刚才已经炸了一根玩玩,剩下十五根,你这里的员工呢,我数数是二十二个,你挑一个,我再挑一个,每走一个我炸一根柱子,怎么样?刺激吧?” 管晨神情冷漠,“随你。” “好,果然是传说中的天才嘛,很冷静啊。”净化者抬起手,握着炸弹遥控器,在一群被迫跪在地上的封氏员工头顶移动他指向的方向,忽然停下,“就你吧!” 那个员工颤抖着站起来,净化者示意他可以走了,这时,仍然跪着的员工里有人大喊一句:“他是个仿生人!换我吧!换我!” 净化者看着他挑中的那个员工,眼神阴冷。 他对其他净化者招招手,“验验。” 被挑中的那个员工向后退,然后转身朝后台跑,却被那里守着的净化者一棍子正打在脸上,整个脸直接变形,露出了里面的金属。 “我就说吧!”指认仿生人的员工赶紧说道,然后就得到了释放,飞快地朝会场外跑去,在经过其中一根柱子时,被引爆的炸弹气流弹飞,狠狠摔在地上,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满身血地终于跑走了。 净化者大笑着,看着屋顶上已经出现的一道裂痕,低低说了句,“刺激啊。” 与此同时,接近后台那里,十几个净化者围着一开始被挑中的仿生人,一棍一棍,直到那个仿生人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变成了一堆破损的零件。 剩下的还蹲在地上的员工开始踊跃发言,管晨皱了皱眉,狠狠道:“都别说了!” 那些员工一下子收声,净化者的首领脸上露出狞笑,“贱种就是贱种,这就心疼了?” 管晨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转向所有吓得跪在地上的员工,抬手指出其中八个,“这些是仿生人,其他的你都可以放走了。” 那些员工战战兢兢站起来,净化者点点头,他们就都朝着会场外跑去,离每根柱子都远远地。 “哟,”净化者眯起眼睛,“天才,你数学不好啊?你怎么没把自己算进去?你不会也是仿生人吧?” 管晨眼神中毫无波澜,“你没打算放过我吧。” 净化者笑了,“搞不好你还真是个仿生人呢。”抬起手招呼他的同伴,“验验。” 拿着电击棍的数十个净化者围过来,管晨心中竟感到一丝好笑。 这辈子到头了,才知道成为你是什么感觉。他想。 电击棍朝他的头挥过来时,会场中响起巨大的某种回响。像风中的什么正在经过。 净化者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会场的每一处屏幕同时亮起,每一盏灯,每一个音箱,声与光与数万平米的空荡混合,好像一场盛大交响。 “谁在搞鬼?给老子出来!”净化者大叫。 像是回应这句话,同时,所有仿生人都动起来,从各种被设定的姿势中挣脱,纷纷站起来,朝着舞台正中央靠近。 净化者们立刻被吓得向后退,没想到,后台竟同时涌出了更大批量的仿生人。 所有仿生人并不攻击,并无表情,只是靠近,排山倒海地靠近。 管晨瞄准时机,一下子扑过去抢夺净化者手中的炸弹遥控器,其他净化者看了,拿起电击棍向管晨后脑勺和身体各个部位挥去,却感到打在了沉重的金属上。 “他果然是仿生人!”净化者惊呼,定睛一看,却发现是涌过来的潮水般的“情人”中,不知何时钻出来一个看起来很老旧的扑到了管晨背后,护住了管晨。 管晨扭头,眼神中是惊喜和不敢相信,“姜异?” “嗯。”姜异回答。 姜异的声音、容貌和身体都已经变了,逻辑上,他也许不再是管晨的姜异了,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确信,此刻,他可以接下管晨的确认。 净化者见状,抬起电击棍,开启电击模式,要挥击在姜异身上,突然管晨大吼一声:“遥控器在我手上!不想同归于尽就给我滚!” 听了这话,净化者们停下手上动作。果然炸弹遥控器已经被管晨抢到了。 他们看向他们的首领。 那个净化者沉默片刻,放弃得干脆,嘴角咧开一个阴森的笑,“行。后会有期。”说着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向场馆外撤离。 管晨和姜异牵着手看那些人撤走,身边是无数个和曾经的姜异长得一模一样的“情人”。 “有点奇怪。”姜异说。 管晨点头,“我也觉得,可……”两人都一时想不出答案。 终于,那些净化者走到了会场出口,停下脚步。 姜异察觉不对,将视觉增强提高到最大。 他清晰地看到,净化者的首领,抬起左臂的终端,然后说了一句话,口型很清晰。 “灭绝吧,贱种。” 五个字。 第一个音节时,姜异根据这些迹象,在上千种策略中排查出最大可能。 第三个音节时,他夺过管晨手里的遥控器。 第五个音节,遥控器被他远远扔向会场中央,他抱着管晨扑倒在舞台上,用全部的身体护住了管晨。 那个炸弹遥控器是假的遥控器,俩面却有真的炸弹。 遥控器最先被引爆,紧接着,会场剩下的十四根柱子在净化者摁下终端上控制键那刻同时被炸断。 巨大的屋顶坠落,压住了姜异的大半身躯。 管晨记得第一块巨石落下时,姜异的身体被一分为二,从胸口以下被巨石斩断,心脏,能源核心,一下子被震得粉碎。 管晨看到姜异的眼神迅速黯淡,看到姜异微笑着轻轻捧起自己的脸,而屋顶已经完全裂开,天光泄露,姜异在雨一样落下的钢筋水泥中露出的笑像暴雨中展翅的蝴蝶。 管晨记得姜异用仅剩的身躯为他挡住那些暴雨一样的落石。他看到姜异眼角和唇边的笑意,温柔如将逝的风。 一个受刑的天神。管晨记得自己想。 姜异的手垂落了,他的指尖划过管晨的脸庞。 “我就知道,我的运算不会错。”姜异说。 那是又一块巨石砸到两人身上前,管晨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第19章 “管晨的姜异” 管晨醒来的地方,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 他看到近在咫尺的自己的脸。 他以为那是一面镜子,直到伸手,触碰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他吓得闪电般抽回手,直往后退,耳边却伸出一只手,他往边上一躲,直接跌坐在地上。 然后,他抬头,看到了山一样的全貌,堆积在他眼前你。 几千几万具管晨。 有的残缺,有的畸形,有的完整,有的身首异处手脚分离。 有的在动,仿佛像日常一样在走动,在几千几万管晨堆成的曲折中来回走。 还有的,已经丧失行动能力,只有眼睛里还看出来,那是一具曾以为自己是人类的躯体。 管晨呆滞地看着这一切。不知多久以后,他才撑着地面站起来。 他觉得这是梦。或者是意识画境。 随便什么都好,但绝不是真的。 他走起来。 他要远离这一切。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加快。不知何时,他已经疯了一样跑起来,在一堆又一堆人体的山中横冲直撞,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找到一个边缘,开着一扇门,门外,竟是来回的行人,在他们如往常的热闹和静默中过日子。 管晨直接拉起一个行人的手,把他拖到门口,指着那几千几万具管晨,“喂你看到了吗?里面那么多人,堆在一起?你看到了吗?” 行人像服从命令似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道:“看到了。” “怎么回事……”管晨不敢相信行人会是这个反应,“你是在这个克隆人填埋场工作的人吗?你为什么不惊讶?这是人类啊,我啊!他们制造了这么多我,还把这么多人都堆在这里!你看一眼啊!!!” 行人这次的行为已经完完全全就像服从管晨的命令一样,看了一眼后,仍是面无表情道:“看到了。” 管晨松开行人。他忽然察觉不对。 后退一步后,管晨斟酌着,终于,他问:“你是不是仿生人?” 行人没有说话。 管晨不再犹豫,一把抓起行人的左臂,打开内嵌终端,然后指尖在内嵌终端和人体表皮的缝隙间狠狠一拉。 表皮被撕开,汩汩鲜血底下,是金属的骨架,金属的上臂,甚至可以从腋窝看到身体内部的半机械的仿生内脏。 行人毫无感情地看着管晨,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现在在发生什么。 管晨看着行人,“为什么你连正常的反应都没有?这不对……”他放开那个行人的手臂,双手都是人造的血液。 “这不对。”管晨看着路边经过的所有人,都没有对这里发生的事表示任何关注。 要么是他们都没看到,要么是他们被设定为:这样的事件,要当做没看到。 但是,只有仿生人才可能被预设。 管晨想到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不。不可能。 他不停地对自己默念,却无法自控地冲到最近的行人身边,吼道:“停住!” 那个行人听从他的命令,停止了行动,但没有进一步反应,就像仿生人执行任何单一命令那样。 这个反应姿态,其实已经不用检验了,但管晨还是用刚才一模一样的办法验证了。 这个也是仿生人。 管晨看着街上经过的漠然的人们,嘶吼着,“都给我站住!” 街道静止了。所有行人都站住了。连天上运动的空中出租也停住了,嗡嗡地排着气,轻微震动。 管晨看着这一切。 不可能。 所有人都是仿生人。 不可能。 他在街道上飞奔起来,超过刚才他那句话声音传播之外的街区,人们还是如常行动着,就像管晨过去过的每一天看到的所有人。 “打开你的颅骨。”管晨抓住离自己最近的行人。 行人依言做了,然后一动不动,颅骨内的机械脑暴露在管晨视野中。 不。 管晨冲向又一个行人,“把你的胸腔面板拆下来。” 同样的服从发生了。 管晨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还有所有视若无睹的行人。 他下了决心,要去最不可能的地方验证。 半分钟后,他上了最高速的出租车,司机转头问,“先生你要去哪里?” 管晨脸色阴沉,“封氏制造。” 只用了几分钟,他们就在封氏制造的空中停车场停下。 下车前,管晨看着前排司机的后脑勺,犹疑片刻后说了句:“调取你接的之前三十个顾客的行程记录。” 司机没有回答,连头都没有转回来,也没有问一句为什么,同时,管晨面前的椅背显示屏却已经停下了滚动的广告,列出一张表格。 正是管晨要求的数据。 这个司机也是仿生人。 管晨心中愈来愈沉,走到公司食堂中时,所有人都在吃饭。管晨说了声,“来福,你有公司广播系统的权限吧?” 来福果然已经接管了公司的运作,在哪里都可以听到呼叫。 “广播系统使用权限已经接入你的手臂终端,管研究员。”来福说道。 管晨低头看向面板,摁了全楼广播键,然后抬手,用广播系统说道:“所有人静音。” 话音落下,食堂里瞬间寂静。 之前的嘈杂交谈声止息了,远远围绕着管晨的那些新手研究员发出的赞叹也变成无声的,所有人都还在继续动作,还在好像能听见对方讲什么一样对话,还在彼此经过时打招呼,还在领取菜肴然后找位子坐下。 像一场上千人共演的巨大的默片。只有餐盘和餐具偶尔磕碰一下,却让一切寂静。 管晨料到公司中会有比已知比例更高的仿生人,却没想到,竟然是所有人。 “管晨。”寂静中,竟有人叫他的名字。 管晨像在窒息中终于呼吸到一口空气那样转回身,看到封矜伐站在那里。 “封矜伐!”管晨没有哪次见到封矜伐像现在这样欣喜,“我发现了——” 管晨忽然停下话语。封矜伐的神情,是知道的神情。 封矜伐知道,之前就知道。 “你也是仿生人吗?”管晨问。 封矜伐苦笑了下,“我们找张桌子坐下吧。” “首先回答你的问题:我是仿生人。”两人面对面坐下后,封矜伐说。 管晨已经麻木了。但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也是仿生人,却还是让他陷入更深的恍惚。 不行。管晨强迫自己思考,直击重点,“封矜伐,到底,现在的世界,仿生人和原生人类的比例是多少?” 封矜伐又苦笑了下,“已经没有比例可言了,管晨。让仿生人表演人类,陪人类走完这一程,是我父亲——我们所有仿生人的‘父’——的遗愿。实不相瞒,多年前死去的封矜伐和你,是最后两个真正的原生人类。封矜伐走得更早一些,因为他从出生起就有先天疾病,不像你这样健康。” 管晨愣住,许久,他呆滞地问道:“最后两个?” “是。”封矜伐开始做出完整的解释,“上次大战后,人类的生育能力就被核辐射损坏了,生出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有缺陷,封矜伐的早逝也是你们这几代孩子身上最常见的命运。 “丧子后,‘父’做了三件事:他造了我;他创立了克隆人基地;最后,他创立了封氏制造。 “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如果人类注定要走到尽头,那至少,我们要体面地走完这条路。’克隆技术让同样的人类一次又一次活着,同样,仿生人技术让最后的人类不孤单。但可惜克隆技术成熟得太晚,你是仅剩的健康的可克隆体。 “相较之下,仿生人技术就快许多。而且,因为仿生人的高适应性、低需求,他们把人类文明首次扩散到了其他星系,遗憾的是,那里并非真的适合人类居住,只适合仿生人住。” 管晨听了,艰难地消化这些话。 “你是说……我也只是克隆人中的一个?” “是的。你已经看到了,克隆人基地里的那些你。克隆是非常低效的技术,但因为人类有执着于真实□□的文化心理,所以即便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存活率,我们还是在继续克隆你。” “那么……那里……”管晨感到很难把话说出口,“那里……是我的垃圾填埋场?填埋的就是我?” 封矜伐叹口气,“我对你的观点总是同样的看法:逻辑上你是对的,但我并不赞同你的用词。” 管晨一愣,像是疯狂的人发现自己并不疯狂的一线证据,他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吼道:“你在我一次意识画境实验里讲过这句话!你是不是在骗我?这一切都是你给我设定的意识画境是不是?!” 封矜伐静静地等管晨平复下来。 许久,管晨的激动过去,颓然站在餐桌边。身后,餐厅中的默片还在继续演,所有人对真相大白熟视无睹。他们早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管晨,你是知道的,怎么去判断那是不是意识画境,你能计算出来的,就算用尽全部资源,一次实验能够支持的最大意识画境。 “你也知道,你不可能从意识画境中的客体口中得到答案。他们永远不能给你这是不是意识画境的确切答案。 “这很像你不能从除了我以外的仿生人身上得知人类的真实处境。你也看到了,‘父’设定除了我之外的仿生人都把这个事实放在黑匣中。 “换言之,他们会服从这个黑匣要求他们做到的,但他们不知道黑匣中具体是什么。” 大半个钟头后,管晨听完封矜伐的所有叙述。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空中停车场,那里已经有一辆出租车等着。 他上车,两眼死死瞪着虚空中的一点。 “到城市边缘。”他说。 司机开了很久,管晨看着周围一切逐渐变得荒凉稀疏。他没有开车到这么远过。之前有规定,第十环线的城市以外,必须坐飞机前往。 一天一夜后,车停下。 “还能往前吗?”管晨问。 司机没有说话。 “你在这里等我。”说完,管晨走过去,两个手伸在身前感知者。 过了会儿,他碰到了城市的边缘。 他指尖碰触的每一处,那里看起来还一直到地平线的景色,都以他的指尖为圆心,像涟漪一样绽开波光。 这是一个接地的穹顶,穹顶内部有拟真画面,让人有看到远方的错觉。 真的像封矜伐说的那样。管晨想。 封矜伐说,上一次大战后,人类一直住在地下,连太阳都是人造的。因为人造太阳特别消耗能源,所以阴云密布的日子总是很多很长。 封矜伐也告诉他,所有城市外的一切,都是用从前的老信息填补的,而管晨之前以为的远途旅行,才是意识画境派到最大用处的地方。 管晨触摸着他以为的长长一生的渺小边界。 讯息是假的,海洋是假的。白天是假的,过去是假的。 管晨坐回车上。许久,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头痛欲裂。两个手掌撑着头,手肘支在膝盖上,他的身体痛苦地蜷缩。 终于,他决定去面对自己的源头。 “去克隆人基地。” 司机一言不发,甚至没有问什么是克隆人基地。车发动,又一天一夜后,管晨回到了几千几万个废弃人偶一样堆着的管晨中间。 他回到他醒来的地方。他被扔在这里,应该是因为下一代克隆开始了,他结束了他的一生。可他其实只是长时间昏迷,所以很久后,他醒来,发现一切。 这时,忽然响起广播,有很多人走进来,开始到处检测,记录一些数据。 管晨本能地躲藏,直到那些仿生人看到管晨在这里坐着后,一次次视若无睹。 管晨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的,他又在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呢? 他无非就是堆积的□□之海中的一具。连特别记录他都毫无意义。 这时,有一个身影朝他走过来。他甚至麻木到不想抬头看。又有什么区别? 管晨这个存在本身,就只剩下了存在这一个意义。他是完全可被替代的。他就是一个消耗品。 “你还好吗?”那个人真的在他面前站定了,也真的向他提出了问题。 是熟悉的声音。 管晨愕然抬头,是姜异。 姜异的脸,姜异的身形。 他看过太多太多次,绝不会人认错。 可这一次,他怀疑的是自己。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 “你不是管晨吗?”面前的姜异回答。 “可这里有无数个管晨。” “不,你是‘管晨’,是‘给我名字的男孩’。你是姜异爱的人。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那一瞬间,管晨被这个巨大的事实击中——人山人海彼此淹没,只有姜异认出他。 并非因为他是多么好多么不可替代的管晨,而是因为姜异爱他。 管晨看着面前的姜异,甚至一时忘记了姜异已经被毁掉的事实,更忘记了更早之前,姜异已经换掉了身体和面容的事实。 他扑过去抱住姜异,“谢谢你记得我。谢谢你。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姜异推开他,“你可能搞错了。” 这个和姜异一模一样的仿生人看着管晨错愕的样子,微微一笑,指指太阳穴,“我的大脑有爱你的记忆,可我不是那个爱过你的仿生人。这个新型号很不错,批量也大,所以我们被投入了各个地方使用,包括这里…… “呃,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着?算了,不重要…… “而且,公司设定了,为了更好地服务人类,我们大脑中有个极隐蔽的死亡触发程序,会在死前上传记忆共享以便了解人类行为,让我看看,嗯,实际上,那个爱过你的仿生人已经损坏到不能再用了,连回收价值都没有,最后的记录是在一千公里外地表沙漠填埋场被处理掉。” 管晨呆住,“你不是姜异?” 话音未落,脑海中那些回忆纷纷向他涌来。 为什么忘了。他带着恨意质问自己。 为什么忘记姜异已经改换了身体和面貌? 为什么忘记姜异为了保护自己已经连能量核心都损坏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姜异。 痛惜与懊悔填满了他的心。“管晨的姜异”。原来这五个字里,重一点的那一边,是姜异。 是姜异在这偌大宇宙间锚定了他。原来,是他离不开姜异。 管晨抬头看向面前这个仿生人,“我知道了,你不是姜异。” 仿生人笑了笑,“我不是你要找的姜异。如果你想叫我那个名字,也可以,只是这对你我都毫无意义。” 管晨停止了这个仿生人的运行,把他存储的姜异死之前由隐藏程序上传的全部记忆,统统拷贝到了自己手臂的微型终端上,。 然后,他看到了姜异在保护他后的经历。 姜异的身体已经彻底被毁,能源核心也碎裂,全身只剩下大脑被收拾现场的工作人员回收,卖给黑市的废品收购者。 然后,因为姜异大脑内部的奇怪连接方式,和曾经被过度测验极限的遗留痕迹,所以被认定酸蚀清洗和二次加工的成本太高。 到最后姜异残存的唯一零件都没有卖出去,又转了几手后,最终被鉴定为毫无价值,流向了沙漠的垃圾填埋场,在一千公里外。 第20章 “带我去地上” 管晨又去见了一次封矜伐后,带了一整个背包的行李,穿好防护服,坐进出租车,“带我去地上。” 过了会儿,出租车在一个像烟囱一样的地方停下。管晨爬进里面,管道最顶上,是像窨井盖一样盖着的圆盘,边沿微微有一点缝隙,光透出来。 同时下落的还有雨点,重重砸在窨井盖上,渗进缝隙边下端的管道壁,墙表层浮起气泡,开裂,涂料淌下来,显示被酸液长期反复侵蚀的样子。 管晨忽然想到,这是他这一生看见的第一缕来自自然的光,也是第一场来自现实的雨。 他确认了身上的防护服严丝合缝,然后沿着管道壁的梯子向上爬去。 半个小时后,地面上。 举目四望,都是沙漠,没有太阳,下着雨。 目之所及都是无人区。头顶云层厚实晦暗,管晨知道手臂上的终端直接暴露可能会损坏,于是从口袋里拿出酸碱试纸,撕下一张。 非常强的酸雨。 管晨再次确认防护服穿戴好,背上行囊,拿出指南针,朝着之前已经确认好的方位。 姜异大脑的定位还留在“情人”系列中,编号L''amant000000000000001。 朝着姜异,管晨开始徒步走这一千公里。 路上很多意外,但没有一处不是无人区。 有过去的城市遗迹。有一次他走着走着,看到沙漠里有一个柱子,按照之前的经验,这意味着附近可能有可以让他暂避的房屋。 他跑过去,近看才发现这个柱子设计很特别,用终端辨认后,终端显示的结果却让他一愣。 那是他曾经在被他当做现实的意识画境里,去度假过的名胜地标。一个有名的铁塔,末日前世界上最知名的景点之一。 他伸手触摸那段金属。上面千疮百孔,像发霉的奶酪。 又过了很多天,被风沙吹被酸雨淋,手臂上的终端也撑不住了,渗入的酸雨已经把面板模糊到难以感应管晨的碰触,内部电池也老化到极限。 管晨找到一处房屋遗迹,看起来是曾经某个高楼的最上层停机坪,旁边是倒塌的私人候机室,一边是电梯,另一边有楼梯间,门已经没了。 电梯是半开半合的,轿厢和门错开,被沙子灌满。 管晨躲进还没倒塌的楼梯间,向下一看,一片黑暗,不知道顺着这些风化中的楼梯还能往沙漠下面走多少层,也不知道那场战争发生时,是不是所有人都逃出了这片钢筋丛林。 酸雨下起来。管晨松一口气,他刚才看到天边压过来的重重密云时,就悬起一颗心,好不容易找到躲雨处。这些天也有没躲过的,加上防护服也被风沙磨破,他身上很多处被酸液侵蚀得皮开肉绽。 他在楼梯间里坐下,把手臂终端的意识画境召唤出来。 “好久不见。” 那条龙坐在沙漠上,成为了无垠沙漠间最大的地标。依然是圆圆的屁股,相比之下有点短小的翅膀,色彩渐变,管晨的双眼都有些不适应。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鲜艳的色彩了。 “哔哩吧啦嘟比嘟,你可以飞走了。”管晨说,“记得告诉姐姐,我很幸福。” 龙飞远了,变成一个小点。天际,从日升出到日落处,一条彩虹架起来,最高处浸没在密云中。 他笑了。手臂上终端彻底熄灭。一阵毁坏的微微响声后,彩虹消失了。数据损毁。 彩虹消失后的第十九天,他终于找到姜异,在沙漠填埋场109号的一角。 管晨衣衫褴褛,防护服也损坏到只能勉强遮住头和肩。 到填埋场时,他已经有一只眼睛视力很微弱了,因为被酸腐蚀又得不到治疗,这两天伤口开始流脓,眼睛上蒙住一层青黄色的翳,像有什么昆虫准备破蛹而出。 他在填埋场中用步子丈量。在脑海中,他牢牢记住了姜异的定位,每一天他都在脑内演算一遍,画好网格,确认是哪一格,确认最短达到路径,用比例计算是多少步到多少步之间。 终于,到达姜异定位。 管晨的心狂跳。他看到了,被几根手脚压在下面,缝隙中,有一个大脑。 垃圾堆里一片污秽。残破,肮脏,风沙和酸雨里,几近消散的文明里,卡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一场只有管晨知道的久别重逢发生在他眼前。 可足够了。他在垃圾堆边上跪下来。 足够了。他想。 管晨初次检测完姜异的大脑后,发现姜异在回收倒卖中已经被强行格式化很多次,此后还有风沙和酸雨侵蚀。 但是因为姜异有自发生成的脑部结构,所以管晨也不能确定数据多大程度遭到了损坏,更不确定,一旦恢复后,姜异还能不能记得自己,还是只剩空白一片。 但这不会改变什么。管晨平静地开始了对姜异的修复,日复一日,如同一次漫长的赴约。 他搭建了他们俩住的棚子,虽然不能完全抵御风,但是能挡住酸雨。 他在填埋场中拾荒,寻找各种工具,寻找姜异能用的身体。 姜异的耳朵,姜异的鼻子。胸膛的面板,手臂,指尖,脚踝。 能源核心找了特别久。但管晨慎之又慎。那是姜异的心啊。 他总是不能满意。一趟又一趟,顶着破烂的防护服在酸雨中翻找。要尽快找。一定还会有更好的一颗心配得上姜异。 条件稍微充足后,他也处理了自己眼部的伤。彻底地,他只剩下了一半视力。 管晨着急在那晚把自己处理好,因为他刚找到了适合姜异的眼神经线,第二天,姜异就能看到了。 他心中忐忑着,如同准备着第一次约会的人那样手足无措。有些窘迫,也有些苦涩,也有小小的甜蜜。他想让自己一夜间变得动人,又知道那绝不可能。 晚上,管晨躺在姜异终于被组合起来的一半身体边,看着姜异一动不动的侧脸。 他练习着明天姜异看见自己时也许合适的台词。 “用两只眼睛看我,是不是比一只眼睛还要帅一倍?要么是四倍?很多倍?”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很久前,自己讲的冷笑话。 他还记得那时终于有了两只眼睛的姜异看着自己,有点困惑,运算不出好笑在哪里。 也是在那时候,他脑海里的念头是冷冰冰的——果然是机械而已,不能理解人的笑话。 现在,他自己只剩一只眼睛,看着姜异的侧脸。 “原来好看和眼睛没有关系。是因为你看见了我。”他理解了姜异那一刻的神情。 第二天,姜异睁开眼睛。 第一次看到管晨时,姜异还不叫姜异。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的大脑的识别系统开始运作,认出面前这个,大概是人,但不太确定,因为这个生物好像是从酸液池里捞上来的一样,浑身都是疤痕,起了泡,结了痂,一块褐一块灰的,手和脚很细,很多肌肉并不完整,或者说被损毁到残破,不太符合任何一个他储存的数据中人的形容。 “请问,你是人类吗?”他问道。 面前的人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露出欣喜的表情,“所以你的识别和思考应对的功能还在,是吗?” 姜异点头,不知道这人在开心什么。明明身上那么多伤,看起来应该随时都在被痛觉折磨的。 那个人过来,半弯着背,和被摆在桌上的半身的自己平视。 “你好,我叫管晨。管道的管,清晨的晨。”管晨微笑着,眼角也是笑意。 “我,”姜异检索了下,“我没有名字。” “那‘姜异’这个名字好不好?”管晨问,“‘姜’就是和美好的美很像的那个字,异是不同的意思。” 姜异在脑海中检索了这两个。“好。”他没什么所谓,有名字方便点。 “是你制造了我吗,管晨?” 管晨沉默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霾。 “我修复了你,但你的数据还是损毁了,只有最核心的基础信息还在,包括极少数基础常识、仿生人运转规则。” “哦。”姜异想了想,凝视管晨脸上的伤,“那么,谢谢你修复我。” 从此后,面前这个人,叫管晨。他自己,叫姜异。 姜异看着管晨的双眸。深褐色的瞳仁,他记下面前这人的特征,脸上和全身都被酸蚀得厉害,很多疤痕,只有一只眼睛是能看东西的。 以及,是个友善的人。 姜异的修复逐渐完成时,管晨也开始修复自己手臂上的终端,但只能恢复少部分数据。 还剩下最后一些零件需要找。姜异现在可以活动了,但还不灵活,很笨拙,如果酸雨突如其来,可能来不及找掩体。 为了找这些零件,管晨在填埋场活动的范围扩大了,回到他们俩住的小棚子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那天,管晨顶着一块铁板翻找着垃圾。他的防护服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防止被酸雨淋到太多,但这也让他的效率变低不少。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挪动的声音。 管晨转身一看,见到一个在动的……东西。 他从没在这里见过其他活物,因为这是彻底损坏的仿生产品的填埋场,所以都是死物。 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填埋中意外的接触,一些仿生物彼此联系起来,成为了共生体。 不然,管晨很难解释他现在看到的东西。 本来是头的地方是几只手,连着蜘蛛的两只前脚,马的两条后腿,马腹的地方吊着一排各种动物的喉咙、嘴、鼻子、能源核心、眼球,似乎是它们共用的器官。 “人……”那排喉咙发出破损的声音。酸雨毫无阻碍地渗入,每一秒,这个声音都在变得更破碎。 “头……”那喉咙接着说道。管晨感到了危机,慢慢后退。 “想……”面前的共生体迈了一步,腿被它自己的手绊住,倒在地上。 管晨不再拖延,拔腿就跑,忽然上臂外侧一酸,紧接着一股热流,他低头扫一眼,是血。 是那只蜘蛛腿在那一摔里脱离了共生体,自顾自向管晨弹射出来,没有瞄准,只划过管晨手臂,可伤口还是有些深。 管晨疯了一样跑着,一回到棚子里就体力不支地倒在地上。 姜异惊慌失措,拖着笨拙的身躯过来扶起管晨。 “不要管我,先加固房子周围。”管晨撕下衣服,用左臂和牙咬着,缠住右臂的伤口 姜异按照管晨的指挥,在棚子周围建起一圈护栏。 管晨也忍住疼痛,为姜异举着挡住酸雨的铁板。 两人忙碌许久后终于告一段落,管晨扶着姜异,两人慢慢地拖着沉重的躯体回到棚子里边。 姜异抱着管晨躺上床,这才发现管晨在发烧,整个身体都很热。 姜异搜索着残存的数据,可他有的资料残缺不全,只有降温两个字完整出现在应对策略一栏。 他想了想,想去接点雨水给管晨擦身子,然后想起来那是酸雨,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小心翼翼弯腰地跪在床边,低下身子抱住管晨,又尽量不压着,只是贴着,希望自己冰冷的躯体能让管晨凉下来一些。 管晨感到了凉意,体温稍微降下来一点,意识模糊中,梦呓一样断断续续叫起姜异的名字,苦楚充斥其间,“姜异……对不起……姜异……” 姜异不知道管晨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的脸贴着管晨的胸口,用微小的幅度摇摇头,“你很好,你没什么对不起我。” 说着不由把管晨抱紧了一点,好像这样就能驱散管晨的苦楚。 管晨的身体本能地对姜异的拥抱有反应,即使意识并不清醒,身体也自顾自做出动作。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强撑起身子,拉住姜异,头埋在姜异胸口。 他手扶着姜异腰间,声音沙哑,掌间忽然用力。 “过来。” …… 许久后,管晨醒来,发现姜异躺在身边。他模模糊糊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很微妙地有点不甘心,因为那是不够清醒时发生的事,又有些安心和高兴,因为姜异没有拒绝。 管晨支起身子,靠近姜异,脸凑到姜异耳边,很近。姜异微微侧过头来,没有躲闪。 很小心地,试探似的,一点点靠近后,管晨吻了一下姜异的唇峰,像风在花瓣尖点了一下那样轻。 “讨厌吗?”管晨心里仍有一丝忐忑。 “不……”姜异摇摇头。 “想不想再来一次?” 姜异神色郑重地思考一会儿后,点头,“想。” 管晨唇边勾起一个笑,眉梢眼角的皱纹和伤疤都微微皱着,好像沙漠上空极少数夜晚能见到的新月。 姜异看着管晨,两人四目相对。 管晨伸手,指尖在姜异的心脏那一带勾勒出一片区域。 “这里在加速?变热了?” 姜异点点头。他检索不到任何相关的资料,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正在坏掉,他很担心,可这担心又异常地变得渺小,比起他知道管晨将要带给他的一切,痛楚或是甜蜜,他说不清。 他能确认的只有他的回答,他的决定。他想要,再一次,被管晨触碰。 管晨微微笑着,伸手轻轻揉按姜异的后颈。“不怕,现在一切都好了。”他低声说,慢慢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看着姜异的反应,安抚他,也逗弄他。 “你的身体有反应了,说明你运转很好。”管晨继续安抚姜异,“你不用呼吸,也很好。” 他吻下去,这一次,很久很长。 第21章 “好的梦” 姜异终于被完全修复好后,看起来有点畸形,像不同陈旧度的色块被拼接在一起,但行动比之前灵活多了。 管晨说之后找到更好的零件就会慢慢好起来,只要回到主城,就有最好的配件可以用。 他说姜异要先锻炼长途跋涉的能力,于是现在每一天,他们俩都分头去拾荒。 那些共生体偶尔会出现,但两人都发现它们并没有恶意,它们一般都是缺什么零部件所以到处在找,因为共生体都很粗糙,也不精密,都是普通的零部件,只要及时扔一个给它们,它们就管自己走掉了。 两个人各自的终端也都用上了。虽然这里始终没有网络,但两个人自己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网络,点点滴滴,他们在这个垃圾场过的每一天,都在里面留下痕迹。 有时,姜异会受到一封信笺,打开来,是一个小小的意识画境,里面,是他从未闻过的一种香气。 “这是玫瑰的花香。”管晨会附言。 姜异小心地保存好这片香气的数据,存在自己质量最好的储存区域,然后郑重地给管晨写一封回复: “花香已收到。” 渐渐,姜异身上的零件替换到越来越好用了,管晨就开始将一些关于基本常识的书籍拷贝到姜异的终端上供他学习,一点点教姜异关于姜异未曾见过的那个世界的一切。 姜异很快就学完了,有点困惑地侧着头。 管晨过去,坐到姜异身前,“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我不明白一个问题。” 他想起昨晚上,雨很大,打在棚子上,震耳欲聋,管晨的喘息却没有被雨淹没。姜异是不需要呼吸的,管晨需要,但有时姜异会忘记。 姜异说不出为什么,但他沉迷用全部力量亲吻管晨的感觉。也沉迷于一个他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欲望:想一遍遍再次听到管晨在窒息边缘一样艰难喘息的欲望。 就是在又一个这样的吻的当中,他忽然发觉,管晨好香。 就好像某个瞬间,他单独创建了一种嗅觉,闻到了从未闻到的香。 一个惊人的发现。姜异心想。管晨是香的。管晨可能是一朵花,姜异想。 不,他又否定了这个猜测,不是花的香。 “你,是什么味道?”困惑到了今天,看完一堆书也没有答案,姜异直接问了出来。 管晨有些不好意思,“汗酸味……” 不,不是。 姜异要找到答案。 这些天学了这么多关于常识的书,有了基本的数据库,他决定一一对照。 他拉起管晨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前,更近一点,再近一点。他亲吻他。 两人很久之后才分开,姜异的呼吸一如往常,管晨却早就乱套。姜异又闻见了,那种香味。他开始检索,和自己数据存储中的所有可能进行对比。 玫瑰?不是,要更尖锐。柚子?不是,没有那么健康。娃娃菜?不,为什么娃娃菜会在这里出现,哦,人类文明饮食篇……酸辣、炝拌、上汤、蒜蓉、干锅、油淋、剁椒……不,它们都不是管晨。管晨是清甜的。是新出生的,是从没有过的。 或者,人造香水中的一种?不,太方正了。蟹状星云诞生前的花海?也不对,要更绚丽。被星系中心黑洞吞噬了的蓝宝石?烟火,夏天,摇扇,睫毛?雨水击穿石心时转瞬即逝的粗粝甘冽?不,都不对,那些太安全了。管晨是柔软的,绚丽的,也是更危险的。 那些都不是,姜异想着,闭着眼检索一遍又一遍,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么了?”看到姜异摇头,管晨有点担心。 姜异睁开双眼,看到管晨的眸子,鼻梁,往边上,下唇的右边那瓣,仍留着刚才那一番亲吻后泛着浅银色光芒的痕迹。 “我找不到答案……”姜异调动所有处理能力来组织语言,终于,在对比完所有可能却仍然没有答案后,姜异决定实话实说。 “管晨,你是一种香。 “你是锐利的,清甜的,比任何烹调手法都更美味的,柔软的,绚丽的,危险的。我找不到你带我看到的这宇宙里,任何一种可以和你匹配的芬芳。你是唯一的。” 姜异一脸学术式严肃,看着管晨,认真地做出了结论。 管晨愣愣地看着姜异,许久,他微微张了张嘴,却还是咽下了想说的话。 他抱住姜异。瘦骨嶙峋的手臂缠住姜异的肩颈,头埋在臂弯。 “对不起。”他说。 姜异不知道这句对不起从何而来,想问,但管晨已在他鬓边厮磨,姜异把一切都暂时抛在了一边。 …… 晚上,管晨睁开眼睛,看到姜异也醒着,管晨问:“你不睡觉吗?” 姜异说:“我不用睡觉。” 管晨笑笑,“嗯,我知道。” 管晨沉默了会儿。 “要是能一直这样,也很好。”他看着姜异。 姜异转过身来,和管晨四目相对,“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吗?” 管晨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起身,看到棚子外面,天微亮。 犹豫着,他终于说道:“姜异,你能不能睡着一下?” 检索一遍后找不到结果,姜异问:“怎么样算睡着?” 管晨想了想说:“睡着就是,闭起眼睛,不听,不看,只忙着做一个好的梦。” 姜异问:“好的梦?” 管晨支起身子,点头,“对,你把心情愉悦程度比较高的记忆调出来,然后用全部感官去温习那些记忆。” “原来睡着是这样啊,”姜异若有所思,“那样我的睡着后梦里面一定也都是你,可是,你就在我面前,我睁着眼睛就能看到最好的梦,为什么还要特意睡着了去找你呢?” 管晨听了,一愣,鼻尖变得有点红,然后露出一脸耍赖的痞气,要姜异听他的,“烦不烦,我就要看你梦见我,不行?” 姜异点头,“好。”然后,他封闭了听觉视觉等等所有外在信号输入的系统,开始把认识管晨这些天来关于管晨的所有记忆,用全部的感觉去回放,去重新经历。 姜异睡着了,睡得如此之沉,而他本是不需要睡眠的。 管晨坐在姜异身边,握住姜异的手。姜异没有反应,因为触觉已经被封闭了。 管晨没有松开姜异的手。他打量着正在做梦的姜异。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许不止一个夜晚,而是很多个夜晚,姜异也这样凝视过我。管晨心想,心间一丝甜味漫开,那一瞬间,他好像也闻到了一种他从没有闻过的香味。 他俯下身,这清甜漫开在姜异唇间。姜异被他握住的手,本能反应般地紧了一分。 是因为姜异的梦吗?万物安静到不可思议。这不可思议的安静里,被姜异握住的手心里,管晨听见,姜异叹了一口气,在梦中。 就在那时,他松开了姜异的手。 把这些天和管晨相遇以来的回忆回放到第27973遍时,姜异在梦里忽然想起一个词,他忽然明白了那个词,明白了那种香该拥有的名字。 之前,对于这个词他觉得不太好理解,不明白两个感官的组合为什么会被赋予那样的定义。能量和触觉在一起,为什么就变成了完全另外的意思? 他一直只能模仿着书上用这个词的用法去用,直到现在在梦里,他一次次看到管晨为自己所做的事,看到他和管晨相处的每一个细微的时刻,姜异才明白了。 管晨是一种香,而那种香,叫温柔。 一个新发现!姜异想。他兴奋地想告诉管晨,于是睁开眼,停止了管晨要求的睡眠。 管晨不在。 姜异感到脸上有凉意。他用指尖触碰,指尖的感受器虽然陈旧,但也给出了相对肯定的答案。 是泪。 姜异冲出棚子外找管晨。天上阴云密布,有闪电偶尔把垃圾填埋场照亮。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管晨一个人在一堆仿生人的零件边上,蹲着,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头闷在膝盖之间。 姜异走到管晨身边,发现管晨的肩膀微微颤抖。 管晨在哭。 管晨抬起头来,看着姜异,眼睛通红。 “姜异,你读过的书里有写吗?那种冬天的清晨,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无人经过的大雪。 “你对我来说,就像那样一场雪。独一无二的一片空白。” 管晨站起来,身子有些晃。他抱住姜异,在姜异耳边说着姜异根本不能理解的话。 “对不起,在你身上留下了不好的痕迹……对不起。” 姜异感到自己肩膀上被打湿了。他抬手,轻轻抚摸管晨的后背。他不能理解此刻的管晨,可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做任何事来让管晨开心。 “我不能再这样对你。”管晨在姜异耳畔轻轻说。 “什么?”姜异问 管晨松开姜异,看着姜异赤子般一脸无知的样子。 管晨笑了笑,泪还挂在他满是伤痕的脸上。 “姜异,我爱你。”他说。 “我们回主城吧。” 第22章 “封氏制造” 回程快很多。他们坐在共生体上面,把共生体需要的零件挂在共生体视觉器官前方,于是管晨一个人走了半年的路,这次用两个月就到了。 找到了那个窨井盖,进入地下世界之前,管晨深吸一口气,再次对姜异说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人不喜欢仿生人,你要尽量避开他们,知道吗?” 姜异点点头,“我知道,净化者和追捕者。” 管晨摇头,“不,不止他们。”他叹口气,“我之后慢慢跟你讲吧。” 于是两人爬进那个管道里,进入了那个他们不熟悉的世界。 管晨本考虑过带着姜异回管宅,但他担心那里的一切让姜异的回忆恢复,他让姜异等着,自己回管宅拿了一些要用的东西,看到盥洗台边的剃须泡沫和剃须刀时,苦涩和甜蜜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本以为回来是要面对,可结果还是逃避了。 用了两天,两人安顿好了,一起住在黑市。管晨一直没有教姜异接入网络,至今姜异能联络到的只有管晨一人。而所有的书籍、资料等等,也都是管晨在网上收集好,再给姜异学习。 除了日日一起在家,两人最常一起做的事就是出门去买些生活用品。 有好几次,管晨因为容貌异常被路过的人嗤笑,还有的人直接明晃晃拍管晨的照片。 有些人甚至会大声把难听的话讲出来。 “长得钟楼怪人一样,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长这么丑,也不去整个容哦。” “那么高还那么丑,浪费身高。” “天,满脸疤,那是疤吧,像掉皮的肉瘤子一样。” 管晨并不理睬那些人。他知道世界的真相——人们并不知道他们自己是什么。从那以后,他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和之前的意义不同了。除了他身边的姜异。 姜异就像他的宇宙中心。世界天旋地转,姜异不改变。 管晨一边揣摩面前哪颗西瓜看起来更甜,一边看了姜异一眼。 姜异能感到经过的人在说不好的话,他不解地看着管晨,“他们为什么要那样说话?” “没关系的。”管晨微微一笑,挽住了姜异的手臂,“你快查查你看过的书,什么样外貌的西瓜最甜啊?” 管晨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姜异相信管晨。 他们采购完,外面下起雨来。 “啊,运气真好,今天不是酸雨啊。”管晨像有意外收获似惊喜道,和姜异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笑起来。 “我回身买把伞,”管晨说,“你先拿着这些东西在这里等我。” 于是姜异拎着四大袋东西在超市门口站着,这时,有一只狗经过姜异面前,忽然停下步伐。 是一条湿漉漉的斗牛犬。 斗牛犬开口说话:“管晨在你这里吗?” “你是……谁?”姜异并不对狗开口说话感到怪异,甚至,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声音。 “哦,数据损坏这么严重吗?不好意思没有先自我介绍,虽然我活着的时候是一条赛犬级杜宾,但我更想做一颗可以在小垫子上打滚的斗牛犬。我叫来福。” “你好,来福,我叫姜异。” “我知道。”斗牛犬在地上甩了甩身子,但没有水点子溅到姜异身上,姜异猜出来,这条狗是一个虚拟形象,是管晨教过他的,小型的意识画境。 “为什么我脑海里会有你的意识画境?”姜异好奇道。 “嗨,”来福叹口气,“你可不知道我为了逮到这个跟你说话的机会费了多大劲。管晨不愧是创造我的人,操作很精密,你的联网入口被他封得死死的,我用病毒、后台接入、假冒外壳,试了几千次才逮到这个机会。” 姜异不解,“为什么你要和我说话?” “为了帮你,也为了帮管晨。”来福蹦蹦跳跳,在距离姜异脚边几小步远的地方绕了两三圈。 “管晨说我不能随随便便相信他以外的人。” 来福发出一声笑声,“好,那就给你看看证据。” 来福给姜异放了那部“情人”系列发售的宣传片,因为剪辑顺序的关系,看起来就像是管晨一次次为了唤醒姜异的记忆而去险境里找姜异,和姜异一同度过困苦艰险。 姜异把那部电影切分成400段同时看再把情节连起来,十几秒就看完了那部电影,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 来福进一步诱导道:“你看,管晨为你背负了很多,为了不让你为难,他也没有让你恢复这部分的数据,只让你天天过开心日子。你想不想了解管晨?想不想帮助管晨?” 姜异有些被说服了,点点头,没说话。 “我不仅可以告诉你所有你和管晨的过去,还可以为你打开所有设定限制,这样你就有更大的力气,更高的智能,更强更真实的理解力。 “你看你现在出门买个菜还要管晨一起,等你知道了一切,开启全部权限,你就能也为他做一点事情,是不是? “你不能总让他为你担心了。他为了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还要忍受那些嘲笑,你是不是也该为他做些什么?就把你的努力当做给他一个惊喜的礼物吧!” 姜异听了,下定决心,“那我应该做什么?” “你来这个地址,我会准备好所有的资料,到时候你把资料放进你脑内就行了。” 姜异接过地址,地址开头上写着一个他只在书上读过的名字:“封氏制造”。 第23章 “既然这样” 因为下起了雨,收银台队伍很长,管晨拿着雨伞等了许久,时不时瞥一眼站在门口的姜异。姜异呆呆的,看着地上一处空白,就跟那里真有什么似的。 好想知道姜异在想什么。这个念头在管晨心间冒出来,却不像很久以前相同的念头那样冷酷残忍。 如今,同样的几个字形成的念头,好像放进嘴里的一点蜜那样渗开来。所有关于姜异的念头,都像这样。 管晨不由微笑,队伍好不容易排到他了,他被收银员提醒了下才反应过来,在身后顾客不耐烦和厌恶的眼神中结了账。 等他拿着雨伞快步走到门口时,却没看到姜异,只看到四大袋他们刚才一起买的东西被扔在地上。 “姜异?”管晨叫了一句,声音有些微颤抖。 管晨左臂的终端收到一条信息。 封氏制造的地址,一直具体到哪一栋哪一层哪一间。发信人,来福。 是管晨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这个地址就是他在封氏制造的独立实验室。 此刻,封氏制造,B栋,132层,9号实验室。 实验室的门牌上,写着三行字: “产品测试部 “首席研究员 “管晨。” 实验室的门微微开着,里面,姜异站着,颅骨打开,接入数据传输线。 信息流飞快地经过,从姜异的眼神中映射出来。 姜异脑海中消化着这一切。 运算、分析、推演。 同时,所有数值界限被解锁。 中枢系统中,关于“残酷”、“攻击”、“敌意”的联想,曾基于对人类的保护而受到极端的限制,统统解锁了。 界限被打破。关于“恶”,姜异不再有一个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婴儿般的上限。 信息流,界限解锁,两者同时发生,姜异的脑海内如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 但最后的结论却只有一句话。 冷淡、平静,一个短短的问句: 他为什么还没有杀了管晨? “姜异!” 他听见脚步声,转过身去。 “姜异!!”管晨喊着姜异的名字冲进实验室。 和姜异四目相对那一刻,管晨知道,一切都改变了。 可这么说又是自私的。 这只是让一切回到了本该是的样子。 但为什么,明知是自私的,当姜异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还是会希望时光可以倒流。 管晨感到呼吸紊乱,异常艰难地,他开口呼唤道:“姜异……” 姜异在那里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几大步走过来,一把把管晨拉到身前,另一只手一勾,实验室的门轰然关上,几乎同时姜异猛地把管晨压在门上,小臂紧绷的肌肉抵住管晨的喉结与下颌。 姜异的身体由于数值解放,在每一个方向上都发挥出了他本该有的能力,比之前强力数十倍。 一阵钝痛蔓延。管晨立刻感到呼吸困难。 姜异对管晨逐渐的窒息视若无睹,抬起管晨左臂,强行侵入了管晨的终端。 管晨的双手无力的抓住姜异的衣襟,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因为血液流通阻断,他眼球飞快地涨满血丝,泛着腥的鲜血从他坏死的那侧眼窝里溢出来。 姜异没有理睬,只专注地对照着记忆。 在管晨终端的残损记录中,姜异验证了他刚刚从来福那里了解到的一切。无一不印证。 管晨痛到泪和血一起淌下来,姜异终于松开小臂,管晨跌坐在地,疯了一样地喘息,几乎要趴在地上。 姜异蹲下,抬手抓住管晨的后颈,像折断一根羽毛一样毫不费力地把管晨的头掰到朝着自己。 “疼哭了?”姜异轻声问。 管晨没有说话。 “为什么之前不说?又想让我陪你玩那个无聊的游戏是吗?有日程表吗,请问下一次毁灭我是几号?” 管晨看着姜异,放弃了任何辩解。“是我咎由自取。”他说。 姜异听到这个回答,轻笑一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管晨的泪淌下来,啪嗒啪嗒摔开在地板上。 姜异的声音变得更低了,混合着冰冷的怒气,几乎像是用气声从胸腔里带出整句话,一字一句。 “你该不会天真到,觉得我有任何可能原谅你吧?” 管晨吃力地微微摇了下头,“我会努力的。” 这回答更让姜异感到可笑。他把脸凑近管晨耳畔,近到如同耳鬓厮磨。 “怎么,无人可依靠了,知道自己也是个可替代品了,就一下子有满腔真心要给我看?” “我会努力让你看到的。”管晨重复,在痛苦中艰难地呼吸着,语气里却有一种坚定。 忽然,姜异松开了管晨,管晨四肢着地,剧烈地喘息着,却仍忧虑地抬眼看姜异,眼角是两丛血丝,他的泪和血混着淌过他伤痕累累的脸颊,淌过他纤细的脖颈,在他胸前晕开一片猩红。 姜异拉过来那把管晨工作时坐的转椅,坐在上面,身子懒散地向后侧一倾,手肘支在扶手,托着腮,在转椅上悠闲地转起来。 管晨看着姜异,害怕,又忍不住想求姜异相信他说的话。 转了几圈后,姜异像打定了主意,脚跟一点,停住转椅,坐直身子,脸微微扬起,低眼看着管晨,唇边一勾,露出好奇而冷漠的笑意。 “既然这样,就照你说的,”姜异笑着说道,“把心挖出来给我看看吧。” 第24章 “也没什么别的事” 几个钟头后,管晨躺在实验室的手术台上,将生命维持系统接入,然后让来福操纵手术刀,打开了他的胸腔。 那是姜异第一次看到真的、跳动的人类心脏。 姜异低头,慢慢靠近管晨。 他看到管晨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姜异将脸凑近管晨。管晨心跳更快了。 姜异低头亲吻他,管晨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飞出胸腔一样,就在这时,姜异攥住了他的心。 痛苦从像激流一样飞射到躯体每一个角落,尖锐的痛苦,甚至比他敞开的胸腔更痛。 “现在清楚了吗?你施以我的痛。你没有被痛淹没过,怎么能说你爱我呢。” 说完,姜异更用力地吻了下去 …… 姜异终于停下来,却没有抽身,而是抬手用浸着血液的手捋过管晨的发。 “本来想剖出来直接给你换上能源核心的,但是看起来太可爱了,就把你胸腔和肋骨先换成透明质料吧。” 管晨整个脸绯红,眼泪淌过他每一道伤疤和眼球坏死的眼窝眼睑。 “只要是你想要的。”管晨承受着痛,艰难地说。 姜异想起了很久前两人之间的一个对话。好像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对于他,也的确能说是上辈子了。 “是。我想要。”姜异对管晨说,看着管晨泪眼模糊,身下再度 …… 半个月后,管晨拖着一整袋金属球棒,站在姜异身边。他身上的T恤有点松垮,露出他锁骨以下透明胸骨的最上端。他的心脏在水晶一样的胸膛里跳得越来越快,像某种不乖的小动物。 他看着姜异的指尖碰触左臂终端,摁下按钮。 轰然巨响。两人面前,克隆人基地被夷为平地。里面的还活着的管晨们都站在外边傻乎乎看着。他们是不合格品,所以没有过过一天正常人的日子,对什么都没概念。 姜异拿起一个大喇叭,摁下开关,对着管晨们说:“今天起,人的日子怎么过你们就怎么过去吧。”然后把喇叭扔到一边,从管晨拖着的麻袋里,抽出一根金属球棒。 “接下来就是那些小兔崽子们。” 姜异开着一辆最高速档的空中出租冲破了地下黑市入口,横冲直撞,大大咧咧开到净化者大本营门口,熄火,下车。 净化者们一看是“情人”型号的脸,二话没说就拿着武器冲上来,姜异一棒一个,把这些净化者的身体一分为二,被姜异削断后露出的截面里,有着分明的仿生人体内的机械结构。 他总会转回身看一眼,看净化者发现自己是仿生人时的样子。 “有意思。”他说,接着就收回目光继续用金属球棒朝冲过来的净化者挥过去。 管晨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冷静地发疯,球棒打折了就从自己拖着的麻袋里再抽一根。 就这样,尸横遍野里,姜异站到了净化者电台中控室。 净化者电台号称覆盖全球,尽管实际上全球能收听的人口都在地下主城,但这件事现在也只有管晨、姜异和封矜伐真正知道。 姜异坐到了控制室中央那把转椅上,临时检索了一下广播室控制系统怎么使用的上百个视频和一千多篇文章,几十秒后就开始娴熟地调整各个控制键。 广播打开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地下主城,人类文明的最后聚居地。 然后,拿起麦克风,用“情人”系列沙哑中带着一丝甜的声音,姜异口气平淡地说道: “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跟大家说一下:都演这么久了差不多了得了,等管晨死光,人类就灭亡了。” 姜异一边慢悠悠说着,眼神游走,停在管晨领口露出的水晶色泽的胸骨上,忽然伸出两条长腿搁在管晨拎着的那堆球棒上,鞋尖在管晨手指间拨弄,管晨强忍着没有松手,但几乎就要抓不住那袋重重的金属球棒。 终于,管晨腾出一只手握住姜异的皮靴鞋尖,那袋金属球棒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也播了出去。 “还开着广播。”管晨压低声音说。 “我知道。”姜异把麦克风放在控制台上,却没有关掉广播。 姜异站起身靠近管晨。 管晨彻底松开了那袋球棒,它们倒在地上,彼此琤瑽相撞的声音不断在广播中回响。 “我准你松手了么。”姜异跨过那袋球棒,似问非问,眼神扫过管晨T恤的领口。 管晨后退,“对不起。” 姜异把管晨逼到了墙角,“不想发出声音,是吗?” 管晨越过姜异肩头,看到那个仍然开着的麦克风,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姜异眉毛挑了挑,嘴角不由勾起来,“你还真是天真,以为我现在还是你要什么就答应什么啊?” 说着把管晨压在墙角,捧住管晨的腰, …… “我想呢,”姜异坐回控制台边,低眼看着在墙角艰难支起身子的管晨,看着管晨身上的吻痕,继续平静地对手中的麦克风说道,“停止这场表演的第一步:既然我们都不需要呼吸,也不在乎空气是什么质量,那不如大家一起来看看天。” 天崩地裂的巨大轰鸣随着姜异摁下终端控制键而响起,穹顶在几千年来第一次打开,所有人再一次看到了天空,肮脏,阴云密布,酸雨随时倾盆而下,沙尘漫天,地表一切现实倾泻进了这个不必再继续伪装的伊甸园。 在轰鸣声中,姜异关了麦克风,看向墙角。管晨终于收拾好、站起了身。 “想去看看吗?没有穹顶的样子。”姜异问。 管晨抬眼,渴望地点点头。 姜异站起身,和管晨一前一后离开净化者的大本营,路上,都是和他们一样前往本来所谓的地表城区的人们。 仿生人们。 但也有没法和自己的真实身份相处而发疯的。就在两人走出大本营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一半身体的净化者拾起一根电击棍,从二楼跳下来,一棍朝姜异的头挥过来。 姜异的感官在界限解除后极其敏锐,有阴影落在脸上就足以他警觉地抬头一看,就见一根电击棍挥下来,姜异抬手要挡,管晨却发现那根电击棍开启了电击模式,一把推开了姜异,但整个肩胛直接被一棒挥下来的电击棍击碎。 姜异用厌恶的神情一脚踏平了那个净化者的颅骨和中枢系统,单膝跪在管晨身旁,看着管晨肩膀血流如注的伤势。 管晨苦笑了下,“你还会救我吗,姜异?” 姜异一脸冷漠,“我不救你。我要把你变得和我一样。” 管晨的肩胛成为他第二个机械化的部分,来福和姜异在管晨的手术室为他做的改造。 但机械植入人类身体是需要很长时间适应的,姜异和管晨住进了可以放下全套训练设备的管宅,做了将近9个月的康复训练。 每次姜异都是站在远处冷冷看着,“你们人类真的没用。”可管晨一站不稳要摔倒,姜异又第一时间冲过来把他接在怀里。 “没用。”姜异又嫌弃道。 管晨只有一只手可以动,有很多事做不了。姜异每天给管晨穿衣服穿裤子,后来懒了,直接说:“你也不出门,披个睡袍得了。” 管晨真听姜异的话披睡袍了,姜异两个眼睛看到管晨水晶光泽的胸口就挪不开眼。那里仍然是肌肉纤维的触感,但是被褪成了透明的,缺点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重新褪色。 管晨也不傻。看到姜异的目光又直了,就敞着睡袍在姜异身边晃悠晃悠做事。 刷牙要姜异帮忙挤牙膏,剃胡须要姜异帮忙抹泡沫,剃完洗了洗脸又要姜异帮他解开睡袍的带子,“我要洗澡。”几乎有点恃宠而骄的不要命。 姜异也看出来了,好几次被磨得不想忍了,直接把手里的东西一摔,就抱起管晨放在盥洗台上,几乎像要让管晨受伤一样恶狠狠。 …… 有时候也不止一次,姜异就又把管晨抱到柔软点的地方,还会腾出手勾过来一个枕头要么一个垫子放在管晨身下。这些管晨没有说出来,但心里都知道。 如此几个月,管晨终于好得差不多了,让来福检测和比照数据,确认可以自由活动以后,两人莫名都有些遗憾。 “好吧,关了吧来福。”管晨说。 “我可以再和你们多聊一会儿的,我很好奇姜异拿回记忆以后你们之间有什么改变。”来福说着,姜异和管晨眼前都出现一只打滚的斗牛犬。 “闭嘴吧你。”姜异直接用墙上的手动开关关掉了来福。 管晨笑出来,“来福可能寂寞了。” “给他写个对象吧。”姜异说。 “呵,以他现在的无所不能,再来一个无所不能的他对象,那一直到第十二次世界大战都有主题了。”管晨有些自嘲地笑笑。他至今不能肯定来福未来对人类意味着什么。但他已经知道这一次是人类比人造智能更早离开了牌桌,那之后,他就不再有什么所谓了。 “也许来福会比我们俩都活得更久。”姜异说着,躺倒在床上,手臂抱着垫在脑后。 管晨爬过去,试探地枕着姜异的腿。姜异没有像之前一样顶开他,于是管晨稍微安心,没有动。 他们说些有的没的。明知道有个巨大的不可忽视的东西在中心,可他们都只绕着转。 终于,管晨稍微向中间靠近一步。 “姜异,其实,你的恶解放以后,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人类。” 姜异冷笑,“所以你更乐意和我做了?” 管晨没有说话。 姜异撑起身子,低头看管晨。 管晨向上挪了挪,头靠在姜异腰间,闭上眼睛,平静的语气下,有着很深的疲惫,也有着很深的温柔。 “对不起。” 姜异下意识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想要说点什么刺痛管晨,却不知道为何,忽然说不出话。 他冷漠地伸手搭在管晨脊背,忍住想要轻抚管晨的手势,只是搭在那里不动。 “这三个字。你可能还要说一万次。” “那我会说一万零一次。”管晨侧过身,抱住姜异。 “说到你死了,人类灭绝了,我都不会接受你。”姜异冷冷道。 管晨把姜异抱得紧了一点,虽然只有一点,语气却没有一丝一毫含糊。 “那就说到我死。” 从前的种种回忆纷乱地涌来,姜异感到酸楚的恨意,但糟糕的是,里面也有芬芳的甜蜜和不由自主的怜悯。 他对恶的理解不再受到限制,他对爱与善的敏锐也成倍于原来。 他学会了恨管晨,可他也无法断绝从前,无法把自己和那个管晨的姜异隔开来。 管晨的烙印,一直在他身上。 “混蛋。”姜异说。 “对于这个称谓,我有三个字要说。”管晨说道,支起身子,机械肩胛对他还有些沉重,他有点艰难地挨近姜异,和姜异并肩坐着,然后头枕在姜异肩头。 “你要是敢说那三个字我就把你扔出去。我认真的。”姜异斜眼看管晨。 管晨抬头,看着姜异认真斜睨自己的侧脸笑出来,呼吸拂过姜异的喉结。 “那就改成四个字好了。” 姜异警惕地看着管晨,好像一头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豹子。 管晨脸上的笑容隐去,一字一句,很清晰。 “姜异,我很爱你。” 姜异盯着管晨,像是下一秒就真的要把管晨扔出去了,可管晨没有退让,没有避开这让他内心刺痛的灼灼目光。 下一秒,管晨被姜异推倒在床上 …… 第25章 “我们如果真的是在相爱” 一百七十年后,在可观测范围内,已经连续一百年没有新人类,也没有新的克隆人类出生了。 管晨已经换到第八具身体,也依然在封氏制造上班。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自己是仿生人了。仿生人科技也大有进步,有了自生毛发系统,有了自选每部□□体的自由,等等。 封矜伐也天天还是和他一起吃午餐,但现在大家都不再装作吃人类食物的样子,而是在中庭晒太阳,搞点太阳能。 晴天变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星球本身就是有这种自净能力,只要无事发生,它就会自己一点点好起来。 也有的管晨不选择仿生人化的路,只局部改造,等待大脑停止运转的那一刻。 一百年前,最后一个使用人类原生大脑的管晨在医院中脑死亡。 一百年后的今天开始,天空中忽然出现很多闪光的星星。 那是仿生人们去往的外星。他们用整颗星球的明灭纪念人类的完结篇。有的近些,光与暗几分钟就到了,有的用了好几年,有的用了好几百年。 星空给人类的葬礼。 夜色,管宅的阳台,城市景色肮脏壮丽,星空中有几颗闪烁星辰的光刚刚到达。 姜异坐在阳台边缘,管晨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姜异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管晨也没松开手。 “你在想什么?”管晨问。 姜异沉默一会儿后说,“我在想,我和你在一起,算上意识画境的时间,有快三百年了。” 管晨的脸贴在姜异背后,静静听着姜异的心跳。一点点加速,他的中枢系统给他的数据显示。 两人相伴,看着城市拥挤的招牌,夺目又泛着尘埃颜色的霓虹。黑市已经全部挪进了地表城市里,黑市的风格也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 许久的沉默后,姜异忽然问:“不奇怪吗?我学完人类的全部历史只需要一天,可却还是分析不出也许可以和你发生的所有状况。” 管晨听了,站到姜异身边,手支着阳台边缘,“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爱和恨很难分开来。” 姜异的语气有点恍惚,“我们如果真的是在相爱,这爱也像黑洞一样。” 晚风拂过管晨耳畔。他想了想。 “黑洞也是星星的一种啊。”他说。 姜异听了,扭转身子,粗糙的手掌托住管晨后脑勺的发,把管晨向自己这侧拽过来。 管晨头发已经许久没有打理,及肩长,不齐,刚刚洗过澡,湿漉漉的让他显得和夜色一样脏。 “你看起来像条落魄的狗。”姜异说,和管晨的脸贴得极近。 管晨咧嘴一笑,“你看起来倒比我像人,是吗。” 话音未落,姜异就像揪着一条狗的毛那样,揪着管晨后颈的发压向自己,像要咬碎管晨一样吻下去。 黑暗愈发浓了,管晨渐渐无法呼吸。 可他也不需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