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好》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与君好[仙侠] 作者:逐心 文案: 身为行走的“唐僧肉”,君微的妖生梦想不过吃足喝饱、平平安安,直到遇见阎煌。 阎大狐狸欺她、骗她、唬弄她,却也几次三番拿命护她周全……于是,君微的梦想又加了一条:知恩图报。 对于小妖怪的感恩图报,阎煌扇柄敲在掌心:怎么报?以身相抵如何? 深思熟虑之后,君微泪汪汪道:待我长发及腰,这恩再报可好? “好,不急,本少爷有的是时间……慢慢等你。” 等,长发及腰。 等,以身相报。 等,日日与君好。 一句话简介:半缘天下,半缘君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微,阎煌 ┃ 配角:夙天纵,澜恭 ┃ 其它: ================== ☆、小妖 一觉睡醒,她觉得情况不大对。 她本是棵长在琅山之巅、梅树之下的九叶灵芝草,平素吸食天地灵气,早在数年之前就生出了灵识。 可这还是她头一次,感觉到“脚”的存在。 于是她试着踢了两下腿,顿时听见什么东西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呜”,然后眼前的东西就掀开了,她看见了天光—……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原来,先前盖着住她的是生活在琅山之上的神兽,獙獙。 这种上古神兽生得狐面鹰翼,虽不能说话,却能与天地万物神识相通,所以身为口不能言的小植物,她一贯最喜欢獙獙。 “獙老,你这是干什么呢?”她本想像往常一样以灵识交谈,没想到,却听见了一把小奶音。 她一惊,又“啊啊啊啊”了几声,呆住了。 这是人类的声音啊!莫非……她,终于,化形了? 她一时兴奋,爬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竟真修出了白白嫩嫩的胳膊腿来,顿时兴奋地满地蹦跶,一边兴奋地说:“獙老,你看见了没?我化形啦!还是个女孩儿!” 獙獙嫌弃地眯起眼,用前爪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又曲起鹰翼重新将赤条条的女娃娃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雪白晶莹的小脸儿来,眼若星子,唇如秋花,生得要多讨人欢喜就有多讨人欢喜。 小妖怪滴溜溜地转着大眼珠子,看向院中唯一一棵白梅树,“原来梅树长这样啊!我日日在树下仰望,还以为树很高呢。” 獙獙吸吸鼻孔,“啧,与你这小妖比起来,确实算高了。” “莫非我很矮吗?” “起码与夙先生比,矮得紧。” 小妖怪撇嘴,“我如何能与先生比?先生是得道高人,我不过区区小妖,未来路还长着呢——” 话音未落,高空之上突然落下个软趴趴的物件来,不偏不倚刚好飘在她头顶上,把她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换上。”一个熟悉而温润的男声自上空传来,紧接着是脚步轻盈落地。 獙獙松开翅膀,小妖怪这才把盖住脑袋的东西给扯开,看清了落在他们身边的白衣道人,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先生!你看,我可算是化形啦!” 来人正是獙獙口中的夙先生,夙天纵。 小丫头虽无所谓,夙天纵却立刻偏过身,避开了视线,“先把衣物换上。” 小妖怪抬起手,歪过头,好奇地看着那些长裙短褂。 ……完全不明白,是要怎么穿? 听不见有动静,夙天纵问:“可穿好了。” “好了!” 答得倒是爽快,可等他一回头,才发现小家伙把衣服一股脑儿套在了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胳膊都动弹不得了。 “你——” 她低头看身上的乱七八糟,“穿得不对吗?” “罢了。”夙天纵背过身,广袖一挥,小丫头身上那些衣裳就重新落了地,又像被什么无形的手给拎了起来,悬于半空之中。 她大咧咧地张开双臂,衣服便轻巧地依次自动套上了。 这一次穿得十分齐整,使小妖怪看起来就像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囡,十分讨喜。 只除了,是个小光头。 她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眼馋地看了眼夙天纵黑亮的长发,“先生,为何我没有头发?” 夙天纵淡道:“约莫是因为才刚化形。” 小妖怪一点也没怀疑,立刻不再为这事儿纠结了,原地转了个圈,“先生,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化不出形来了呢!” 她生在琅山之中,灵气充沛,在加上本体又是九叶灵芝这样的稀有灵物,本以为很快就能化形,谁知道十年、二十年……都一动不动,到如今,她长在这琅山上已经一百年了,才堪堪化成个人类六七岁的小姑娘。 还真是,资质愚钝得很呢。 “既已化出人形,往后就得以人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 眼见刚化形兴奋得不得了的小丫头拉着早已不知高龄几何的獙獙满院子乱跑,夙天纵坐在竹屋案几之后轻声开口,“你来。” 小妖怪跑进屋,手里还拿着刚掰扯下来的梅枝,“怎么了?” 夙天纵的长指在面前的竹简上敲了敲,“你来,选几个字。” 她是刚化形的妖,哪识得古书上的字?又不知道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随便拿枝条在竹简上点了点,“就这个,还有这个。” “君……微。”夙天纵跟着念,顿了顿,“这名字还不错。” “君微?君微,这名字我喜欢。”她十分欢喜地念着这两个字跑出竹屋,对趴在梅树下喘息的獙獙笑道,“獙老,我有名字啦!” 被精力充沛的小妖怪拽着闹腾了许久,獙獙本就累了,闻言懒怠地瞥了她一眼,“名字不错,配你,微字小也,合适……合适啊。” 于是,自此之后琅山中多了一只初初化形的小妖怪,取名君微。 *** *** 打君微还是株灵芝草那会开始,夙天纵时常往返于琅山,在白梅小筑里长则数月、短则几日的住一阵子。 君微化形之后,就拜了夙天纵为师,他在琅山的时候就带她习字念书,教她武功术法。 可山中虽然多神兽灵物,到底只有一个獙獙能说话,可獙老又听不得小丫头成天叽叽喳喳,常常飞到深林里躲着她,所以先生不在琅山的日子里,君微过得十分无聊。 这日,山中下雨,把她的纸鸢给打湿了,歪歪斜斜地坠下山去。 君微追着纸鸢,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琅山脚下。 听獙獙说,琅山一向有仙障庇护,所以外面的人进不来,可她并没有看见什么仙障啊? 眼见着纸鸢就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她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 什么也没有呀? 君微双手齐上,依旧啥感觉也没有,于是不知不觉地已经跨出了琅山地界。 嘁~什么仙障?原来不过是诓人的幌子。 她走向前,弯腰拾起地上的纸鸢,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正要回身,突然发现脚像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动弹不得。 只见一条黢黑的藤蔓从她脚跟处蜿蜒攀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盘踞上了她的身体,长蛇般将她给裹紧了。 君微慌了,连忙运气,可半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眼见着藤蔓就爬过了她的胸口,突然生出绿色的三角蛇头来,张开大嘴吐着红信子,一口就将她的右肩给咬断了,连着胳膊一块儿囫囵退了下去。 疼!疼死了! 君微两眼一抹黑,只吊着一口气才没昏过去,可那妖物并不知足,将她的手臂吞了之后竟又贪婪地张开血盆大口,朝向她的面孔袭来—— “我错了,我错了!先生……先生救我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背景是独立于九州之外的琅嬛之地,人妖鬼并存。 人分人类,鲛人和羽人,都可以得道修仙。 女主现在在普通人类属地的仙山生活。 ---- 推荐好友【弥米木】快要完结的现言《草莓味的小狐狸》,很肥,可宰啦! 【歌剧超a女主vs腹黑毒舌霸总】 一段始于债务的孽缘,终是以声抵债成就一对欢喜冤家 “唱歌太难了,要不我教你点别的,比如怎么泡我?” “这么着急啊,徐老师,看来我得跳级了。” 烈日是他,暖阳是他,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孟同学是来蹭课的?” “互相想念的人,见面才有意义。” 同食一碗人间烟火 共品几杯天上繁花 ☆、出山 书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君微本就化形不久,灵力薄弱,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最后只好闭起眼睛等着被吃。 可那一刻没来,身上的束缚反倒松了。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只见须臾之前还张牙舞爪的藤妖已经委顿在地,半条身子都化成了黑灰,渐渐消散在草丛里。 而它的背后,白衣道人衣袂翩飞,持剑而立,煞是英武。 “先生……”君微声音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哭腔,刚被吓得憋在眼眶里的泪花儿顿时奔涌,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也顾不上擦就踉踉跄跄地朝师父扑去。 到了夙天纵的面前,她刚想伸手去抱他,才发现右臂空落落的——连着肩膀都被藤妖给吞了! 她嘴一瓢,又疼又委屈,抬起头来大眼睛水汪汪地看向夙天纵,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夙天纵挽起剑,剑光一凝被纳入掌心,空出手来将小徒弟揽入怀中,双手抱起,提足跃上了云头,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跟她说。 君微哭得稀里哗啦,把鼻涕眼泪都擦在了先生雪白的长袍上,半晌,才发现好像不疼了。 再一看,那光秃秃的右肩正被一团蓝色的灵力包裹着——是先生替她止了血,大概还止了疼。 “先生……”君微嗅嗅鼻子,呜咽着说,“先生真好……” 可夙天纵还是不理她,就这么踏云入了琅山地界。 君微小声问:“先生,仙障一事莫非真是诓人的吗?” “琅山乃仙山,可出不可进。若为师来晚一步,你就算不为藤妖所吃,也再无法重返琅山。”夙天纵面如寒冰,语气更是难得一见的冷冽,“是被妖物生吞,抑或被万千妖鬼抢食分噬——你难道不知自己的本体为何吗?” “微微现在知道了……” 从前,君微只知自己的本体是株九叶金枝,乃修仙灵药。但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她压根就跟书中前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一样,是妖怪们日思夜想都要弄到手吃干抹净的唐僧肉! 想到被百鬼分食,君微顿时吓得一个哆嗦,左手攥紧先生的衣襟,把哭花了的小脸往他胸口一埋,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开了。 那夜,小妖怪死皮赖脸地睡在了夙天纵的脚边。 先生点灯读卷,她便蜷在一边,可怜兮兮地像只小猫小狗,寸步不离。 夜深了,连竹屋顶上的神兽也睡沉了,夙天纵才放下手中的竹简,低头看向伏在自己腿侧的君微。 小妖怪受了惊吓,又丢了条胳膊,纵然有他在,性命无虞,到底是元气大伤,面无血色得格外可怜。 夙天纵伸手,轻轻挑开小家伙脸颊上的轻纱——因为迟迟没有长出头发,她习惯了用纱裹住脑袋,只露出一张粉扑扑的小脸。 长指停在她的额头处,纤细的眉头之间隐隐泛起光来,竟是个奇诡的符号。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个符号上,宁静的眼底闪过一丝波动。 “……先……生……我错了……”小妖怪大抵又梦见了白日的遭遇,喃喃呓语之余额头又沁出细细的汗水来,小手也揪得紧紧的。 夙天纵的手指停在原处,又听君微接着说:“先生你真好……君微最最喜欢先生了!” 夙天纵眼神一寒,手指尖重新凝起光。 那道光落在小妖怪的眉心,原先淡淡的符号就又变得深了几许。 君微似乎有所察觉,呢喃顿住了,过了会才嘀咕了一句,“先生,我再也……不乱跑了。” “嗯。” *** *** 虽说是只小妖怪,君微倒还真说到做到,山下历险之后就再没踏出过琅山半步。 夙天纵在的时候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夙天纵不在的时候她就埋首在他的书屋里,在一堆竹简古籍里挑书看。 山中不知岁月,一晃近百年就这么过去了,那条被藤妖吃掉的胳膊花了五十年才重新长好,她也从六七岁的小女娃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只是头发还是纹丝不动,一点儿也没冒出芽来。 君微读书杂,什么都看,几乎读完了先生的几百卷藏书,其中最感兴趣的还属墨家机关之术,甚至亲自动手做了只机甲小兽,取名阿壁。 阿壁状似白狼,是用琅山仙竹所制,辅以君微的灵力作为驱动,进可攻、退可守,战斗力之高,令琅山的众神兽们叫苦不迭——原本,君微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妖怪就搅得琅山闹腾不已,如今她又有了帮手,一妖一机甲成天上蹿下跳的,半刻不得安宁。 这日深夜,神兽们大多都睡了,君微还带着小壁满山溜达。 看着君微长大的獙獙不堪其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说:“我说小妖怪,你就不能消停点儿吗?夙先生若知道你这般折腾,非得收拾你不可。” 正驱使着阿壁追逐比翼鸟的君微闻言停了下来,鼓着腮帮子反问:“先生收拾我?先生都多久没回来了,你可还记得?” 上了年纪的獙獙困乏不堪,勉力掀起了眼皮子,“挺久的了。” “已经整整三百六十四日了!”君微气呼呼地说,“过了子时,就足一年了!獙老,你说先生他何曾这么久不回来?会不会……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了?” “休要胡想,”獙獙又打了个哈欠,“当今世上,能伤到夙先生的人怕是还未出生。” 君微急道:“可先生从前最多也就三月不归,从没这么久过!” “许是有事儿绊住了脚,再过些日子也就回来了。”獙獙不以为意。 “不可能,獙老你不是说先生天下无敌的嘛?谁能困得住先生啊。”君微立刻反问。 獙獙郁闷极了,索性拿大翅膀盖住狐耳——不理她了。 “也不对,先生说了至少每三个月要考我一次修行,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久不回来的,”君微背着手,原地转着圈,小机甲兽就跟着她有样儿学样地转,“先生一定是真的脱不开身了!” 她突然顿住,面色变了又变,而后左手握拳重重砸进左手掌心里,“——坏了!” 已经在枝头入眠的比翼鸟被她这一惊声吓得栽下树梢,一脑袋戳进了土里。雄比翼鸟好不容易把爱侣扒拉出来,一起谴责地看向一惊一乍的小妖怪。 “坏了坏了,”君微浑然不觉,径自陷入了焦虑中,“说不准,先生这会正被困着,等人去救呢!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得出去给先生搭把手。” 阿壁夹起竹制的大尾巴,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莫怕,我已今非昔比,那些鸡零狗碎的妖魔伤不得我。”君微一拍胸脯,向自己的机甲兽保证道。 小机甲兽这才将信将疑地把尾巴松开了,就听主人接着说:“何况我不是还有你嘛?关键时候,你替我把它们给打跑就好了啊!” 阿壁瞬间又把尾巴夹回了两腿中间。 ——物似主人型,胆小妖怪造出来的机甲兽,你还能指望它有多大胆儿? 作为一只妖,君微的行动力极强,不多时就将行囊收拾停当了。 站在院子里,她抚摸着右臂,心有余悸地想这一次出山若阿壁也不能护她周全的话,就真要葬身妖腹,一死了之了。 可书上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妖——总好过,日日在琅山想着先生身陷囹圄等她搭救,她却在山里坐吃等死,啥也不做的强吧? 先生,必须得找!这山,必须得出! 君微挎着先生给的乾坤袋,带着她的机甲兽顺着小路下山了。 途中,路过獙獙小憩的梧桐木,她还扬手打了声招呼,“我且出去找找先生,若是找到了,不日与他一块儿回来。若是不幸……被劳什子的妖魔给吃了,獙老你记得把我埋在白梅树下的好酒挖出来,将来同先生一起喝了吧,千万别浪费了。” 狐面鸟翼的神兽睡得正迷糊,雪白的翅膀挥了挥,做了个“快走,莫打扰爷休息”的动作,就又钻进毛茸茸的大尾巴下呼呼大睡了。 等它一觉睡醒,灵光乍现,才惊觉小妖怪这句“出山寻师”是什么意思,顿时站起身。 可是,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却早已不见了那抹白色的小身影。 獙獙张开羽翼,越过院篱,飞过山涧,穿过万岁的古木之巅,朝着山脚下的仙障一路疾翔。 可当它终于看见短褂小妖怪的时候,她已然身在仙瘴之外了。 “噶——噶——” 獙獙的叫声动荡了整个山林。 惯常避居深山的神兽们倾巢出动,聚集在琅山仙瘴内,眼睁睁看着小妖怪瘦渐行渐远。 可是,无论它们叫得多么声嘶力竭,君微都一无所察。 她晃着沿途摘下的迷谷树枝,小脑袋上裹着轻薄白纱,在琅山众兽的注目之下,乘着晨曦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自荐一下预收文《许你嘉期》 就在专栏,喜欢请点收藏,4月就开啦 追星少女的终极梦想~~你可能不敢想象,天上的星星也会爱你:) 粉丝们看来,佟熠是天上星。 在宁嘉期眼里,佟熠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也是伴随她走过漫长少女期、渴望却从不奢望去摘的唯一一颗星。 她藏起佟熠超级大粉的身份,悄悄潜入剧组跑起了龙套,在面对佟熠时还得装作“你是谁、我不熟、不粉你”……才能保住这小龙套的戏份。 可偏偏,佟熠故意把她拉上台,“你们找的那个吻替,就是她。” 试图潜伏在偶像身边的宁嘉期,就这样被迫成了最受人嫉恨的三十六线,过往被挖了个底朝天,出门都得墨镜口罩全副武装。 她咬牙切齿,“我跟你是有仇吗?” 佟熠低笑,“说要披星戴月奔向理想和我的,难道不是你?” 所以,你扑来吧,我接着:) -- 【追星/结果自己成了明星/美艳小辣椒vs表里不一/腹黑闷骚老戏骨】 【双向暗恋】+【双向掉马】 ☆、夜宿 尽管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这会儿君微开始疑心自己的已经上了年纪,脑筋不大好了。 她明明记得,先生曾无意中说起过琅山往南一日路程的地方有个丰饶的村庄来着,可她走到天都黑了,居然只找到个破败的荒村,死气沉沉的,不见人烟。 铁匠铺的农器掉在地上,炉火早就熄灭了,就连炉灰都已经给吹散了大半。 路旁木头架的货摊还在,可她才刚吹了口气,想吹开灰尘看看下面是什么小玩意儿,货摊就散架了,哐啷啷洒了一地…… “抱歉!抱歉……”君微对莫须有的摊主道着歉,一遍手忙脚乱地拾起风化的杂物勉勉强强摞好了,直起身看向空落落的街道。 这村子显然荒弃许久了,而且村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突然掳走的一样,压根没有机会做出反应,所以才会满地狼藉。 “阿壁,怎么办?这儿看来是打听不到先生的下落了。” 机甲兽自然不能给她答案,只是第一时间夹起了尾巴。 “莫怕,”小妖怪一拍胸脯,“我可是先生的弟子——” 为了壮胆,她嗓门稍稍大了点,旁边树上应声一阵骚动,乌泱泱的黑影子突然就挡住了月光。 “阿壁救我!”君微蹲下|身,飞快地抱住机甲兽,吓得头也不抬。 可是,阿壁并没有其他反应。 君微这才慢吞吞抬起头,只见一群黢黑的鸟正飞向远处——大概是被她惊动了的乌鸦。 “嘁,我就知道没什么。”她掸掸裤子上的灰,又拍拍机甲兽的脑袋,“乖,别怕,天塌下来有我替你顶着。” 听了主人的保证,阿壁的尾巴夹得更紧了。 君微本指望着走到天黑,一定能在这村子打听到先生的行踪,却没像就连只猫猫狗狗都没见着,更别说人了。 她也走累了,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等天亮了再往长庆城的方向去。 先生的藏书里有记载,长庆城乃天下第一大都城,繁华鼎盛,到了那儿总不会见不着人了吧? 在路上耽搁太久,君微本以为能在这村子里打听到先生的行踪,没想到连只猫猫狗狗都没见着,更别提人了。 打定了主意,她就沿途找落脚的地儿,一眼相中了个破落院子,说破落都算抬举它了—— 屋顶没几片瓦,院墙没几根完好的篱笆,门廊下的灯笼只剩孤零零的一只,就连院门都摇摇欲坠,风大一点就会散架似的。 可她就是相中了。 因为院子里有棵白梅树。先生爱白梅,所以她也跟着欢喜。 君微抬手,在破破烂烂的木头门上敲了敲,“咳……请问可有人在?”腐坏的门板立刻碎成了渣渣,扬起了灰尘。 君微一呆,“抱歉……” 其实她也知道这是多此一举,这村子里连蟑螂都被饿死了,哪儿还有人? 但跟着先生在琅山修习了这百年,她学会的头一条就是知礼守礼,所以礼数还得有,不管有没有旁人看着,但求无愧于心。 话虽如此,她也真没想到屋子里竟真有人开门了呀! 君微吓得想也没想,回头就跑,藏身在院子外的空水缸后,听着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大气都不敢喘。 那人停在院子门口,沾了片刻,大概是没看见人,所以又折回去了。 “吓死我了……”君微一口气才喘了大半,眼前突地一亮。 面前竟赫然是先前挂在玄关的那只红灯笼! 那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火把灯笼给点亮了,此刻红光亮堂堂的照得君微两眼发花,直想拔腿就跑。 在临跑之前,她瞅了眼脚边的阿壁。 小机甲兽居然连尾巴都没夹! 君微顿时感觉底气又回来了,于是慢吞吞地抱着包袱走了出来,抬起头正好看见灯笼后那个精益浴袍的年轻男人正低头、盯着她的脚。 那人把灯笼朝前探了探,然后用十分惋惜的口吻说:“啧,竟然是个小姑娘。” 君微确实百来岁了,但从小见过的人拢共不过先生一个,是真不知道如何与这种人打交道,于是乖乖地解释:“真的抱歉……我并不是故意叨扰,只是以为这么破,不会有人…… 那男子弯下腰,凑近她的脸,慢条斯理地反问:“以为没人?没人,你敲什么门?” 君微缩了缩脖子,“可先生说,做人得讲礼数——” “哦,礼数。”男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所以,他老人家教的礼数,就是让你三更半夜拆了人家院门、来请安问好吗?” 君微噤声了,纵然她处世不深,也看得出眼前这位不是善茬儿。书上说了,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哑巴。 让他自觉无趣,自然也就没下文了。 男子看了眼变身小哑巴的君微,哼了声,转身就要关门,一伸手抓了个空——门板早就碎成渣渣了。 他长指收了收,一拂衣袖,走了。 君微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刚想抱起包袱另寻个去处,不料院门口突然又探出个脑袋来,“等等!” 她本就胆小,这一惊差点没倒进水缸里,幸好有阿壁在背后抵着才幸免。 探头出来的正是适才的男子,他把灯笼火给熄了,此刻一片漆黑之中只能看见他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 “小尼姑,做个交易吧,”他醒醒嗓子,“你替我念经,我借屋子给你歇一晚,可好?” 尼姑? 君微摸摸头,才发现丝巾刚刚滑脱了,露出光脑袋来才会被误认作出家人。 可她不是尼姑! 尼姑是修佛的,她是修仙的。 不过……君微心念转了又转,目光落在乖乖坐在一边的机甲兽身上。心道,这人虽不是善茬,但起码阿壁不怕他,想来是个“安全的人”,和这样的人类待在一起,总好过长夜独处吧? “好。”她乖乖点头。 男子踢开脚边的碎木门,“那进来吧。” 院子里就一间屋,进门之前君微就想好了,若能找几张桌椅拼一拼,睡一觉打发过去就行。 可进门一看,她才发现想多了。 这房子里除了一张木榻和门边的大木头箱子之外,可谓家徒四壁。 拼张床的奢望落空,君微只得摊开包袱,打算找几件衣裳铺在地上,可还没等她动作呢,率先侧卧在唯一一张木榻上的男子翻了个身,轻飘飘地开了口:“小尼姑,说好了你念经的呢?” 君微“啊”了一声,杏眼圆瞪。 念经?这大半夜的?她本想着搭一晚,等天亮了解释解释自己不是出家人,只是不长头发也就罢了,哪晓得这人竟叫她班爷念经? 男子抬手拍拍床沿,指着床下踏板,“坐这儿念。” 子曰,知恩图报。 她既弄坏了人家的门,又借了人家的屋,总该报答的。君微认命地抱起包裹,挪了过去,一屁|股坐在木踏脚上。 木板老旧,发出嘎吱声来。 “你家先生就没教过你仪容仪态吗,这坐得,地动山摇。” 君微嘟嘴,理了理衣摆,“没有。” 她大老远从琅山上下来,走了一天半夜,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找个房子落脚,夜半三更不许她睡觉,非叫她一个修仙的小妖怪念佛|经…… 仪容仪态?那是什么?能吃吗,好吃吗,贵吗?? 那人才不管她满腹牢骚,径自合上眼睛,口中吩咐,“麻溜儿念,可不许偷懒睡觉。收了钱不干事,不是出家人所为。” 她收什么钱了?明明连个铜子都没见过,她就想找个地方好睡觉而已嘛! 南无阿弥陀佛。 书上的经文怎么念来着? 她好困……记不清了。 算了,反正她叽里咕噜的,那人也听不清,随便念念得了。 君微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念啊念的就困意袭来,脑袋一冲一冲地犯起困来。 就在即将坠入梦境之时,她忽然听见伏在自己脚边的机关兽阿壁的竹制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君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阿壁四条小短腿划拉得飞快,一骑绝尘地破门而出,转眼就跑得不见狼影了。 这下糟了! 君微摸着生出鸡皮疙瘩的手臂,心道不妙。 屋里的温度骤降,空气被湿重黏腻所包围,任谁都能感觉到不祥。 君微摸着自己的包裹,正浑身戒备,就听见身床榻上的那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让你好好念经,你竟偷懒——”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我超喜欢的一个,我一定把他好好的带给你们 ☆、金光 君微胆儿小,背后突然发声把她给吓得又跌了回去。 男子坐起身,手刚好支在她身侧。 她连忙擒住对方的袖子,急切地问:“你、跑得快不快?”说完,她也不等人家答复,拉起人就要跑。 可是没想到,对方稳如磐石,非但纹丝不动、还差点把她给拉倒了。 君微急眼了,“我那小机甲兽对危险最是敏感,眼下情况怕是不妙,你快跟我跑呀!” “跑?”那人轻笑,“你两条腿难不成还能比人家飘得快?” 君微打了个寒噤,飘? 那人也不理她,广袖一翻,手在她周身画了个圈。 漆黑的斗室里突兀地爆出金光,然后瞬息又灭了,只余下点点荧光。 君微看呆了,刚要再问,就看见黑暗中凭空冒出一张狰狞的脸来,就这么直直地朝她扑了过来。 可还不等她尖叫出声,就看见那东西好似一头撞上了无形的屏障,脸孔立刻贴平,而后被弹得飞了出去。 君微这才看清楚那家伙,竟是个村民模样的男子,只是面色灰白,目光板滞,再低头一看居然身下无足,竟是只幽魂! 这只还没爬起身,门口、房梁等各处陆续冒出了许多幽魂,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对她身后的那人却视若无睹。 屋子本就狭小,此刻更是阴气逼人。 君微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磨刀霍霍的幽魂,如今算是理解了什么案板上的肉。 她一开始,确实是慌的。 可前仆后继的幽魂们全都跟第一只样,被无形的金光罩给弹飞了。 扑过来,弹出去。 一来二去的,君微也淡定了。 她盘起腿,眨巴着大眼睛,隔着金光罩与那群幽魂面面相觑。 这些人都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其中的女鬼还裹着灰不溜秋的头巾,若是神色正常点,与书中所绘的普通村人并无二致。只是,他们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君微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只见他依旧气定神闲地侧卧在榻,一手托着腮,一手百无聊赖地搭在大腿上轻敲。 她安慰道:“你别怕,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毕竟对妖鬼来说,她都是唐僧肉呀。 那人似笑非笑地反问:“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害怕了?” 是、没有。 非但没有,给他一壶酒,他大概能当好戏看上一整宿。 之前,那男子没开口,那群幽魂就也当他不存在似的,此刻他突然出声,众鬼立刻有所察觉,顿时纷纷朝他扑了过来。 君微眼前一黑,只看见无数黑影呼啦啦地越过她,向那男人压去,不过是弹指间,她就瞧不见那身骚包的黑金锦衣了。 这下完了!难不成,她就坐这儿看着“恩公”被众鬼吞噬吗?这可不是先生教的为人之道呀! “放开他呀!”君微叫着,扑向木榻,可没想到的是那金光罩不光外头的鬼进不来,里面的她也出不去,生生被关在里面眼巴巴地看着。 “你们让开啊!有本事、冲、冲我来呀!”她一边拍着金光罩,一边在身边的包袱里摸索。 幸好,乾坤袋她一直留在身边,摸了许久,终于捻出张黄纸符咒来。 这道符是她在山中闲来无事照着古书画的,画完就胡乱塞进了乾坤袋,连是做什么用的都记不大清了。 但书上都说画符镇鬼——死马全当活马来医吧! 她心一横,将黄纸抛上半空,食指抵在唇边,刚要施法,只见叠罗汉似的压在那人身上的幽魂们突然就跟四面八方地被蹦开了,砸向四壁,一个不剩。 那人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睇着君微,凉凉地开口:“你这是活腻了?” 说话之间,黄纸将将好飘落,正贴在君微的脑门儿上。 她看向毫发无伤的男人,迷茫地问:“什么?” 那人上下打量她,眼一眯,“莫不是个傻的?这符一旦驱动,妖鬼无存。岂非连你自己都跟着灰飞烟灭——妖怪驱鬼,真是史所未闻。” 君微缩了缩脖子,把黄纸从脸上取下捏在指尖,浑身戒备地看向他——他竟是知道她身份的?以她那唐僧肉的本体,若被人看透可就麻烦大了。 可是方才阿壁对他分明毫无反应,应该没有危险才对呀? 男子瞥了她一眼,对她的小九九心知肚明似的,“老实呆着,别给爷添乱。”说罢,他掌心幻化出一柄暗金色长剑。 重新汇聚起来的众鬼踌躇着,没有一个敢上前送死。 君微只道这般无中生有的法术只有先生那样的得道高人才会,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也做得到。看来,先前真的是她低估了…… 罢了罢了,不管是敌是友,总等他剿了这波孤魂野鬼再说吧。届时她只要对付这一个人,总比现在翻脸,腹背受敌强吧?子曰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君微可是个中翘楚,精明得很呐。 打定了主意,君微果断将黄纸塞回了乾坤袋,重新盘起腿,隔岸观火。 先时,她是真漫不经心,可是越看越眼睛瞪得越圆——她何止是低估了呀?简直就是完完全全看走了眼! 这人宛如蛟龙腾挪,手中剑光似惊鸿照影,就算满屋子数不清的鬼怪前仆后继,也没有哪个能近他身的。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他仍旧手起剑落,毫无钝态。 满屋的乌烟瘴气眼瞅着几乎都散了,只剩畏缩在角落里的几只小鬼而已了。 君微捏了把大腿——不妙啊!就算一对一,她也没啥信心能取胜。 她不由从盘腿看戏变成正襟危坐,再到悄悄抱起乾坤袋,寻思着怎么才能从这金圈圈里逃出去…… “别想了,”那人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一剑将个幽魂劈成飞灰,还能分心懒洋洋地嘲笑她,“就凭你这修为,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破不了我的禁制。” 君微鼓起腮帮子,“我才不信。” 她将手指贴在唇边,捻了个诀,金色灵气顿时汇聚在指尖,抬手猛地一劈。 之前在众鬼的猛烈撞击下都岿然不动的金光罩,居然裂了道口子。 “咦!”君微惊喜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那人长眼一眯,笑道:“小尼姑,居然还有点本事。” 君微骄傲地扬起下巴。 那人红唇一勾,弹指丢来一枚金光。 吧唧。 竟轻易地将裂缝又给严丝合缝地……补上了。 君微气结,捻诀再劈。 那人再补。 她费尽力气,他不费吹灰之力。 生生气得君微后槽牙痒,正要再动手,余光却瞥见一只衣衫褴褛、性别成谜的幽魂正从梁上倒吊下来。 獠牙利爪直逼男人后脑勺去。 而他正好整以暇地拿她逗乐,毫无察觉。 “危险!”君微一时情急,本用来劈罩子的灵力出人意料地穿破了屏障,朝厉鬼扇去,生生将其劈成两半。 末了,还落了点粉屑在男子肩头。 他掸了掸肩,瞥了眼君微红润的小脸蛋,勾起唇来,“有点意思。” 角落里最后的几只小鬼见状,终于放弃了进攻,灰溜溜地打算退去。 可那人头也没回,挽起剑花,裹挟着杀气的剑光凌空,瞬间将那几只漏网之鱼碾碎成灰。 屋子里的冷冽阴气终于完全散了,君微吐出一口气,连再挑战禁制的兴致都没了。 反正就算她费尽力气劈开个小口子,人家一弹指就能补上,何必浪费这工夫呢? 男子将灵剑收入掌心,单手撩开衣摆,侧坐在君微身旁的竹榻上。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天光渐开。 晨曦照进室内,落在男子的面庞上,君微这才发现这人好看得有点过分。 斜飞的剑眉之下,一双线条妖娆的丹凤眼,带着四分佻达三分倨傲两分世故,剩下的一分是不在六道的洒脱,厚薄适中的唇,即便不笑都有三分醉梦红尘的倜傥风流。 唇红齿白,比她在书中看过的任何仙子仙君更加养眼。 “怎的不劈了?” 那人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笑容戏谑,“我还等着瞧你到底多大能耐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三章,封闭在家也真没什么好做的,写的很过瘾 ☆、阎煌 君微一盘腿,赌气地说:“技不如人,落进你手里算我倒霉。” 既然阿壁对他没敌意,他应该没什么杀意吧? “你想要什么?”她没好气地问,“直说好了。” 那人笑,“你有什么?” “我虽然身无分文,但先生有。等我找到他了,让他给你细软可好?你要多少,先生都给得起。” “身无分文?”那人笑起来,眼尾有叶柄似的弯弯的弧度,“小尼姑耍我。你怀中那只,可是乾坤袋?” 坏了!她明明把乾坤袋伪装得跟普通包袱一样,怎的还是被他给认出来了? 君微抱紧包袱,防备地瞪着他。 见她这吝啬的小样儿,那人徐徐起身,衣袖一撩,居然就打算扬长而去。 “哎,哎,莫走呀!”君微急得扑向罩子,她可不想在这里劈上一年半载呀! 那人在门口回眸,晨曦为他覆上一层金色的面纱,眼弯如新月,“想明白了?” “给你,给你。”君微瘪着嘴,将乾坤袋递过去,“可我还带了些东西在里面,乾坤袋给了你,我的东西要怎么办?” 那人挑眉,“我几时说要你这破袋子了?不过是打算借来盛点东西罢了。” 君微顿时转忧为喜,连连点头,“那没问题,这袋子里什么都能放下。” 男人似笑非笑,“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放她出去什么都好说,不就是装点儿东西么,不费神不费力的,为什么要反悔? “好。”那人中指一弹,君微周身的金光顿时就撤掉了。 她试着摸了摸,金光罩果然没了。 君微立马蹿到屋子门口,保持着随时开溜的姿势,“要放什么东西?给我吧。” 要怪就怪先生把她教得太好了,君微是只很乖、很守信用的小妖怪。否则这会儿就该足下生风,跟机关兽阿壁一样顷刻间溜得没影儿——在琅山上捉弄神兽们久了,她和阿壁都练就一身逃跑的好功夫,饶是这人再大本事,也未必就能捉她回来。 “这个。”那人退开半步。 君微盯着被他让出来的木头箱子,这东西,昨夜她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屋里除了木榻也就这一件家具。 好像……在哪见过? 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顿时向后跳了一步——这不就人世间的雕花木棺嘛!! “这不行!”君微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万万使不得!” 这家伙居然想借她的乾坤袋来盗墓?开什么玩笑!她是有节操、有原则的妖怪好吗? 那人嘁了声,“怕什么?你到底是不是出家人。” 君微郁闷,“我不是出家人,我只是生来就没长头发。更何况,无论我出家与否,都断然不会做盗墓这等丧德的事儿。” “盗墓?你见过谁盗墓连着棺材一起搬的?” “是没见过,这么丧尽天良的……”君微小声嘀咕着,然后心一横,把手一摊,“你还是把我关起来,你自己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出去。” 生而为妖,有所为、有所不为,原则底线绝不含糊! 那人抬起手,君微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只是在她的小脑门儿上弹了下,“胡说八道些什么?谁盗墓,我这是迁坟!” 君微迷茫地睁开眼,狐疑地问:“迁坟?迁坟找人来搬不好吗?”活了一百年,她还真第一次听说有人用乾坤袋来迁坟的。 那人广袖微抬,指尖凝起一抹光。 君微连忙识时务地拦住他,“别别别,别弄那罩子了,我给你装就是了……”一言不合就要把人给关起来,这臭脾气是谁给惯出来的!哼! 她撇过脑袋,把乾坤袋的袋口大敞着,递到他面前,“你自己搬!”她才不要搬棺材呢! “身为尼姑,这般怠慢亡者,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君微气呼呼地嘟起嘴,“都说了我不是尼姑……哎?木棺呢?”他是怎么一下就把棺材放进乾坤袋的? “不是尼姑还光头,你这癖好也挺稀奇。”那人将手往身后一背,“走吧,上路。” “哦,好。”君微惯性地允了,将乾坤袋塞回怀里,追上前,“等下,你要把这位……先人送到哪儿去?”就算迁坟也得告诉她去哪儿啊,先生下落不明,她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那人回头,“你怀里揣着我的东西,别动歪脑筋。麻溜跟上,小尼姑。” 可恶!都说了,她不是尼姑! 君微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到底还是乖乖跟在对方身后,离开了院子。 一来先生说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二来,在琅山孤独久了,她现在觉着有个人能跟着,而且这人好像也没打算一口吃了她……就这么暂时搭个伴,好像也还不错? 村落很静,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在空无人烟的小道上前后而行。 君微淘气地踩着对方的影子,一步,又一步。 她又想起了在琅山的时候,她就喜欢跟屁虫似的黏在先生身后,他去哪儿她跟到哪儿。幸好,先生虽然话不多,但对她素来耐心,也不曾撵她走开。 如今……如今不知道先生身在何处?她好想先生呀! “小尼姑,”那人突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是小尼姑,再说一遍不是小尼姑…… “君微,你呢?” “阎煌。” “颜色的颜?你怎么不说话?” “阎王的阎。” 君微噤声,好暴虐的既视感。 看着那人挺拔如玉的背影,她想了想才开口:“这名字真……好听。” “小尼……君微。” “哎?” “夸得太虚伪。你家先生是不是没教过你怎么奉承?” 君微点点头。先生教她许多,但还真没教过如何奉承。一来先生道骨仙风,不屑于此。而来她独居琅山,要奉承谁呀? 阎煌停下脚步,转过脸来,一双凤眼轮廓异常分明,睫毛浓密如扇,纤薄唇瓣勾起一抹笑:“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阎狐狸:小爷什么都会,尤其会骗人,以后慢慢教你 ☆、傻妖 教她什么?君微迷茫地眨了眨眼。 “罢了,”阎煌转身,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日子还长着呢,不急这一时。” 君微满头雾水,只能跟在他身后。 这一路过来,都是一片死寂,她不由自语,“奇怪了……这儿的人怎么都没了呢?” “你以为昨夜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君微一愣,“那些真是本地村民?” 阎煌瞥了她一眼,满脸的懒得解释。 “怎么会呢?那么多人,全都死了吗?”君微追上他,“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阎煌被她给追问得烦了,停下脚步,指着路面,“地上的灼痕,看见么?” 君微低头,地上果然有花样繁复的焦痕,图腾巨大,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花纹一隅,分辨不出画的是些什么。 “全村都被当做祭品活活烧成了灰,这样还不变鬼村——才真有鬼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君微却心惊肉跳——她想起来了,在《九州奇门》上确实见过,有种阴毒邪门的阵法是以阵内的生灵为祭,换取修道者突破瓶颈的那一股精气。 当时,绘制图腾的那页被人给撕了,所以她没见过长什么样,但如今一想,怕就是这个了。 “这也太过分了!”君微气得想骂人,可惜词穷,憋了半天都没憋出句脏话来,“修炼一百年不行,那就两百年呀!突破境界的法门那么多,干嘛偏偏要选这种丧心病狂的邪门歪道?” “言之有理,”阎煌似笑非笑地说,“譬如说,去寻九叶金芝来吃,起不是事半功倍?” 君微脚下打滑,差点儿没摔下天垄去,幸好阎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小妖怪又给拽了回来。 他手没松,吓得君微肝胆都颤,“你、你怎么会知道……”她的真身? 她本以为这人就算知道自己是妖,应该也没察觉到她的本体来。毕竟,他又不是妖魔,不必拿她当唐僧肉看待的。 “怕什么怕,我若要吃你早动手了,你跑得掉么?”说完,他松开了小妖怪的胳膊,抖了下绣着金边的衣袖,重新背过手。 君微默然。 他说的是大实话,她确实不是对手。 “老老实实替本少爷把东西送到,我保你性命无忧。” “哦。”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君微追又问,“——那胳膊腿呢?” 阎煌凤眼一翻:“要不要保你睫毛都不少一根?”原是他想说头发也不少一根,考虑到她原就没头发,临阵改了睫毛。这小丫头片子睫毛跟小扇似的,衬得一双杏眼灵气逼人。 得了保证的君微终于安心了,追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长庆。” “巧了,我也正要去长庆呢!” “那还不赶紧的。” 终于走出荒村的地界,阎煌忽然发现身后跟着的小妖怪没了动静,一回头,发现她正蹲在村子门口的界碑旁,不知在忙些什么。 “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晚上还打算睡这儿吗?” “等等,很快就好。”小妖怪头也没抬。 阎煌背着手,走上前,低头一看,才发现她正拿纤细的手指头在土地上画着符号。 似乎是对这符不太熟悉,她画着居然还改着,半晌才站起身,把手上的灰往裤子上随便擦了擦,又抹开碍眼的头纱,“好了。” 正午,太阳当空。 她双手捻诀,口中念念有词。 适才被她画在地上的图腾渐渐泛起蓝色的光,升上半空。 在空中,图腾涟漪一般晕开了,随着君微的唇瓣启合一点点放大,最终将整个荒村都笼罩其间。 “安,魂。”君微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来。 那巨大的图腾就冲天而降,嵌入了荒村的草木之中。 一切都很宁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这是做什么?”阎煌的目光从小妖怪被土石磨破的手指上扫过。 君微自己像没察觉似的,随便地把手缩进袖笼,“超渡啊,他们也怪可怜的,无辜枉死,总不能永远被困在这儿吧。” “这符咒,也是你家先生教的?” “那倒不是,这东西我一般用不上,所以先生也没教过,”君微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在先生的书里自学的,记得不大清楚了,幸好,好像是对的。” 阎煌不置可否,“那你可知凡事都有得有失,你一口气超渡这许多亡魂,要付出什么代价?” “修为嘛,”君微不以为意地说,“修为就是修来的,付出去了,再修回来不就好了?” 说完,她率先往长庆城的方向走去,“出发呀,你不是挺着急迁坟的嘛。” 阎煌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说起来,你去过长庆城吗?我在书上看见长庆是第一大都城,热闹非凡,是真的吗?”君微颇为期待地说,“那儿据说四通八达,没有打听不到的情报,那我一定也能打听得到先生的消息吧?” 她说得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从田垄下方攀附上来的黑影。 阎煌瞥了眼她的脚边,手捻起诀,不动声色地将那蠢蠢欲动的野鬼碾成了灰。 这小妖怪还真是单纯。 被献祭的亡魄早已不在六道之中,怎可能轻易超渡得了?她做的这些事儿,不过是平白浪费了自身修为而已。 真是个傻妖。 作者有话要说:  阎狐狸:傻妖,真好骗。 ☆、山夜 从琅山到长庆,车马而行要半月,普通人走上三两个月都是正常。 就算君微不是普通小姑娘,到底也是个没吃过苦的小妖怪,全是穿山越岭的崎岖山路,走起来也费劲得很。 偏偏阎煌又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自己走得轻松自在不说,还时不时嘲笑她“没那小姐命,偏生小姐病”,气得君微无数次生出把乾坤袋扔给她,姑奶奶不干了的念头来。 可先生给的家教真的太好了,这种事儿,她想想也就罢了,做不出来。 送佛总得送上西,不是吗? 这日,两人又夜宿荒山野岭,阎煌照常找了个枝头躺休息,君微也抱着乾坤袋,就坐在树根边打盹——当然,她周围还是有那道金光罩罩着,这才能睡得安稳。 山里不比鬼村,幽魂没那么多,但也三五不时冒出几只小妖小魔的,对君微垂涎三尺。 也真幸好有阎煌这罩子,才能让她睡个安稳觉。 尽管,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跟被关笼子里似的,有些不爽……但与时时防着被妖魔盯上相比,关,就关吧。 “先生……先生……” 黑夜中,阎煌睁开眼,微微蹙起眉,看向靠在树根下打盹的小妖怪。看来,她又梦见家里那位先生了。 这小东西年纪不大,感情倒挺深沉,说是师父失了联系,就急匆匆跑出来要救人——明明压根自保的能力都不足,能救谁? “先生,往后我再也不敢乱跑……我保证……” 阎煌抬手,自身边枝头上捏了颗果子,屈指一弹。 果子轻轻松松穿过了金光罩,不偏不倚地打在君微的脑门上。 她吃痛,一下就醒了过来,只见一颗果子正骨碌碌滚到一边。 “怎么掉进来的……”她一头雾水地抬头,见阎煌正单手托腮睡着,也不好吵醒他,只得把疑问都吞进肚子里。 她刚刚又梦见先生救命了。 总做这个梦,是不是先生在托梦向她求救啊? 君微越想越觉得是,抱起膝头,往后缩了缩身子,背靠在金光罩上。 高处的阎煌微不可察地动了下腿。 “先生,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反正不在这。”头顶冷不丁地传来声音。 君微猛地抬起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原来还醒着呀。” “身下一个叽叽歪歪的小妖怪,换成你你能睡着?” “我没叽歪啊……” 阎煌翻坐起身,背靠在树干上,一腿曲一腿直,手搭在膝头,学着小姑娘的语气捏着嗓子,“先生、先生,我往后再也不乱跑了,你别丢下我呀先生……” 君微脸一红,拾起手边的红果子往上砸去,“我才不这样呢!” 果子居然穿过了金光罩,刚好砸在阎煌胸口。 他微怔,但小妖怪并没有察觉到不对,接着说:“我从不这样说话,你别诋毁我。” 阎煌若有所思地捻着那颗果子,“跟个没断奶的小娃娃似的撒娇黏人,还好意思说我诋毁。” “我是绝对不会说‘先生不要丢下我’这样的话的。” “你怎知你不会?你家先生连说梦话都定了规矩不成?” 君微咬唇,“先生说了,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人生而独立,谁也不该赖着谁,不许说这种没有骨气的话。” 阎煌支起腰,似笑非笑地俯瞰她,“没想到,你家先生倒挺拎得清。” “那是自然,”君微没好气地说,“所以就算梦呓,我也断不会说这种话,先生听了定要生气。” 最后这一句,她说得有三分低落。 阎煌没说话,从枝头跃了下来,正站在君微面前,单膝着地蹲了下来,与她四目相对。 君微被他盯得发毛,呐呐问:“你看着我干嘛?”莫不是,要动手了? “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笨蛋才会被人嫌弃而不自知。” 君微迷茫地指着自己,“被嫌弃……你在说我吗?” “不是你还有谁?”阎煌冷笑,“你家那位先生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什么人生而独立——说白了,不就是怕你将来粘着他,变成累赘么。” 君微摇头,“你乱说!先生才不是怕我拖累他,他那么教导我,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因为,他说了求人不如求己,别指着依赖任何人才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背叛。” 阎煌那双狭长的凤眸在她脸上停了许久,终于转了下眯起眼,嘴边挂上戏谑的笑,“这句话里倒还有三分真心。” “什么叫三分真心?”君微听不惯他处处诋毁先生,一气之下站起身,结果一脑袋装上了金光罩,顿时疼得捂着脑门儿又跌坐了回去,刚想抬头继续评理,却见阎煌正单手抵在腹间,似乎也有些吃痛。 明明是她撞了头,他疼啥呀? 察觉到她的视线,阎煌松开的抵在腹部的手,眉眼间仍旧是要笑不笑的神色,“总之我话放在这儿,随你信与不信。你家那先生对你,怕与你对他完全是两码心思。你这次跑出山来找他,多半也不是他想看见的。” “我知道他不想我出来找,”君微咬唇,“可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就你,你能救谁?还是说,你家那位先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比你还要弱鸡?” “先生才不是弱鸡!” “既然不是,又何至于要你这小妖怪去救?” “我——你——”在琅山上,君微常常能把獙獙气得吹胡子瞪眼,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伶牙俐齿的了,没想到遇见这大狐狸,居然就败下阵来,哑口无言了。 “怎么不说话了?知道我说的在理了?”阎煌拍拍衣袍上沾的灰,直起身来,“等替我把东西送达,你还是老实回山里待着,别到处乱跑了,否则怕是还没找到你家先生,就被妖鬼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君微沉默了会,“要是找不到先生,我就回不去了。” “为何?” “仙山只能出,不能进,我既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那你家先生为何能自由进出?” 君微一愣,对啊,既然所有人都有出无进,为什么先生能来去自如呢? “说你呆,你还真呆。”阎煌见她一脸刚想到的神色,也不指望能听到答案了,索性不问,随便靠在她背后的树根旁,闭目养神去了。 林间顿时安静下来。 君微又回想起他方才的话,不由又生气。 先生在她心目中是最最神圣的存在,怎么能被抹黑呢!她慢半拍地想起怎么反驳,刚想气呼呼地开口,却看见草丛摇曳,不知什么正要从黑暗里钻出来。 她顿生警觉,小小声地喊阎煌,“大狐狸……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边……” “你喊我什么?” “大狐——”君微察觉到自己不留神说漏了嘴,连忙纠正,“阎公子,有东西过来了,你先别睡了。” “光罩着,你怕甚?” 君微急道,“我是不怕,但万一它攻击你呢?”她被关着,也爱莫能助呀! 阎煌挑起眉,似笑非笑地问:“干嘛?担心你家先生还不够,还要顺道关心关心我等无关人士?” 这话说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君微心道,随他去了,反正他法力高强,应该不碍事儿吧。 “安心吧,不足挂齿的小渣渣而已。”阎煌说着,重新闭上了眼。 君微郁闷中,就看见草丛一晃,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扑了过来,然后毫不例外的,被金光罩一下弹飞得老远,摔回了草丛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来。 “阿壁!” 君微惊喜极了,又要站起身,却听身后阎煌不咸不淡地说:“别撞头。” 她这才忍住了,往前一凑,与小心翼翼地重新靠过来的机甲兽隔着金光罩亲昵地对望。 阿壁也知道这罩子宠不破,只好站在外头可怜兮兮地冲着主人摇尾巴。 “阿壁,你没事儿吧?” “这种遇见危险跑得比主人还快的护卫,要来何用?拆了吧。”阎煌说。 君微回头瞪他,“拆了你我也不会拆阿壁!” 阎煌挑了挑眉毛。 君微立刻识时务地缩起脖子,清清嗓子,“我是说,阿壁是我的好朋友,我是绝对不会拆掉它的。” “这种机关造来不就是为了护身的么?它既无用,留着解闷吗?” “在山里,都是阿壁和獙老陪我说话,玩耍……你不懂。” “跟机甲兽和神兽说话?你家先生呢,不理你的么。” “先生很少归山,回来也只短住,大部分时间山里只有我。” 阎煌稍稍直起身,手指一捻,金光罩顿时撤去了。 阿壁吓了一跳,夹着尾巴拿鼻子往前探了探,见真没了阻拦,方才一头扑进君微的怀里,拿竹脑袋拼命地蹭了又蹭。 “好了、好了,”君微被它拱得直往后仰,谁料背后没了金光罩抵着,一时没了着落,瞬间翻倒在地。 她觉得,后脑勺的感觉有点儿奇怪,于是好奇地抬头一看,正好对上那双狭长的狐狸眼。 ——坏了!她竟枕在了大狐狸的腿上,小命休矣。 果然,阎煌一指禅抵着她的后脑勺,毫不怜香惜玉地把人给推开了,“衣服脏了你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三更:) 写的开心,就多写写 ☆、交换 阿壁算是归队了,君微也丝毫没打算责怪它的临阵脱逃。 阎煌看不过眼,颇为嫌弃地看了眼胆小如鼠的机关兽,“养条真狗都比它管用。” “你不懂,阿壁是我造的。” “所以?” “为娘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儿,凭什么要求孩儿能做到?对不对呀,阿壁。”君微俯身,摸了摸机甲小兽的头。 阿壁十分受用地昂着脑袋,尾巴摇得欢实。 “说起来,阿壁真的一点也不怕你。”君微说。 阎煌摇着扇子只管赶路,“它那鼠胆,还有不怕的事物?” “不,不是这个意思。”君微耐心地解释道,“我当初造阿壁的时候,给它注入的灵力有限,它也不大灵活。先生看不过眼,又重新加工了一下,让它能非常敏锐地捕捉到杀气——方便我及时逃跑。” “敢情,胆小是祖传的。” “你——”她快要被这大狐狸的毒舌给气死了啊啊啊! 阎煌看了眼小妖怪憋屈的脸,心情反倒愉快起来,“你家先生果然十分了解你的能耐,知道硬打必输,所以让你早早开溜。” “谁让我的本体,这么不省心呢。”君微叹了口气。 “知道不省心,还到处乱跑寻死。” 君微抿起嘴——先生在上!她,君微要是再理这大狐狸一句,就、就…… “肚子饿了没?”阎煌随口问。 “饿了!”君微下意识地回答。 ……糟,又理他了呃。 “饿了还不快找点吃的回来?” 君微郁闷极了,前些日都靠她乾坤袋里的干粮度日,今天终于吃完了,居然叫她去打猎吗? 她什么都会,就是没学过打猎……毕竟琅山上都是神兽,她猎谁也不合适呀。 可大狐狸说一不二,还真就翘着二郎腿,等吃了。 君微没别的辙,只好带着阿壁去捕猎。 兔子?鸟?野鸡?她腹中空空,一筹莫展。 阿壁也是到处乱扑,一无所获。 “完了,这下得饿肚子了。”君微蹲下|身,和机甲兽鼻尖相对,“你不吃没事儿,我不吃会不会死啊?在琅山没试过,理论上来说,作为植物妖,就喝水晒太阳应该也死不掉喔?” 阿壁抵了下她的鼻子,仿佛在说,你省省吧。 君微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长叹,“那要怎么办?我真抓不到……” 突然,阿壁支起四肢,似乎突然警戒起来。 君微连忙四顾,“怎么?有危险了?” 可四面啥声音也没有,阿壁也渐渐放松下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重新回到她脚边。 君微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树…… 她完全不知道,在离自己十数米的地方,一只刚起杀念的小鬼就毙命在了金光剑下,而持剑的人另只手上还拎着只刚断气的野鸡。 *** *** “我回来啦,吃饭了,阎公子。” 君微走回刚刚分手的旷地,见阎煌正背对着自己,给篝火添柴。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不用火啦……我没打到猎物,带了些果子回来,凑活填个肚子吧。” “喔,是么。”阎煌没回头,拿手中的树枝敲了敲身边,“坐吧。” 君微兴冲冲地跑过去,摊开拢着的衣服,给他看自己弄回来的果子,“个个又大又圆,还很甜——” 话音未落,她看见了篝火上架着的东西,刚刚被阎煌的背影给挡住了的、烧熟了的、野鸡。 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肚子也咕噜噜的发出响声。 “不是采了果子么,还饿?” “我没吃。” “饿了为何不吃?” “我怕你在这儿等着……饿了。”所以她才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阎煌终于抬头,篝火照亮了他的脸,狐狸眼里情绪未明。他的视线从君微怀抱的那些果子上扫过,最终停在她的脸上,嘴角翘起,“怕我饿着?” 君微郁闷。 显然是她想多了,人家连野鸡都烤熟了,怎么可能饿着呢? 她抿抿嘴,不说了,再说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君微正要包着果子到一边去吃,却被阎煌一把拉住了。 他一手拿树枝挑着篝火,一手擒着她的手臂,眼睛盯着跃动的篝火,“不是说带给我的么?” “可你有野鸡了呀。” 阎煌抬头,长眸映着篝火,“矛盾吗?” 他不松手,君微也走不掉,只好原地坐下了。 阎煌这才松开手,向她摊开掌心。 君微试探地放了一颗果子在他手心,他却没拿走。 “你不吃吗?” “脏。” “……”君微郁闷地把果子夺了回来,正要往自己嘴里塞。 阎煌不急不忙地说:“擦擦给我。” “拿什么擦?” 他侧过脸,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目光落在她裹头的白纱上,微微扬了扬下巴。 君微气呼呼地扯下头纱,挨个儿把果子都擦得晶莹透亮,然后递给他。 某人还真就不客气,一颗接一颗吃得十分起劲。 她决定了,等到了长庆,丢下棺木,她一定要立刻跟这大狐狸分道扬镳,江湖不见! 一兜果子,阎某人吃了大半,君微半饥不饱,郁闷搓着头纱上的脏,打算去找个地方睡会——睡着就不饿了,老祖宗就是这么说的。 “回来。” 君微鼓着腮帮子,把头纱一摊,“没了,都被你吃光了。” “不就几颗果子么,看你这吝啬样。” 君微气得冒烟,她还小气呀?八成果子都进了他的肚子好不好? 阎煌像是读懂了她的腹诽,“别搁肚子里骂得起劲了,过来坐下。” 他怎么知道她在骂他?君微犹豫地站在原地,“回来干嘛,看你吃鸡?” “是啊。” “你、你——”她从未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一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什么你,”阎煌索性抬手,一把将她拉坐在身边,随手扯下一只鸡腿递过来,“愣着干嘛,拿走,我拿着不烫啊?” 君微接过来,立刻被烫得左右手直换,烫得直摸耳朵。 阎煌看笑话似的睨她,一边不慌不忙地拿树枝穿了烤鸡吃,那表情气得君微瞬间就饱了。 她正要丢下鸡腿走人,就听大狐狸慢条斯理地说:“你家先生就没教过你,粒粒皆辛苦吗?” 君微深呼吸,忍住扔掉鸡腿的冲动,吹了吹热气,埋首啃了起来。 不吃则已,越吃越香,她很快就把鸡腿啃干净了,忍不住眼馋地看向剩下的半只鸡。 “等价交换,”阎煌笑眯眯地将那半只鸡揽到自己面前,“你那些果子也就换条鸡腿的份。” 君微咬唇,愤愤地起身要走。 那半只鸡却被阎煌给抛了过来,她慌忙接住,就看见他站起身,拿手帕细细揩着手指走向树边,“不过本少爷饱了,浪费可耻,这半只就给你了。” 说完,阎煌丢掉了第若干条手帕,走到树边,翘起腿合上眼,睡了。 君微捧着半只鸡,半晌,闷闷地坐回篝火旁,一口一口地咬着。 肉质酥软,烤得火候刚刚好,确实好吃。 这大狐狸这么大个儿,食量竟这么小的吗?一条鸡腿就饱了? 她压低了生意,对伏在脚边的阿壁说:“你说这大狐狸到底是好还是坏?嗯……我也觉得,人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但嘴巴坏,是真坏……” 远处闭目养神的阎大狐狸闻言,剑眉挑了又挑,随手捻了个诀,把从黑暗中扑出来的一只小鬼生生掐成了两半。 作者有话要说:  阎狐狸:嘴坏,人更坏。 ☆、长庆 半月后,两人一兽总算是翻山越岭站在了长庆城门前。 此时天色已晚,夕阳斜照,给长庆古城墙抹上了一层金光,从未接近人世的君微再顾不上跟大狐狸吵嘴,对城内的一切都好奇极了,看得目不暇接。 迎风摇曳的酒旗,绣楼挥舞的霓虹纱袖,饭馆前张罗的小二,还有银铺门口叮当敲打的工匠…… 她恨不得将这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刻入脑海,将来回了琅山,清净无聊时再来出来回味。 “快走,快走。”阎煌见她一副没见过世面走不动道儿的样子,一指禅推着她的肩膀,“人世宽广,有的是你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不过现在本少爷饿了,先去吃点正经东西。” 敢情,先前吃的那些瓜果野味在他看来都是不正经的玩意…… 不过此刻君微没空同他计较,目光念念不舍地从阁楼上穿红着绿的大姑娘们身上挪开,“人类姑娘穿得可真漂亮啊。” 阎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阁楼上的青楼女子落下一串娇笑,“好俊的公子,上来玩啊~漂亮小和尚,要不要也一起玩儿——” “玩什么?”君微好奇。 “玩你。”阎煌没好气地将她一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丢进去。” “我有什么好玩的……”君微咕哝着。 两人奇怪八绕,终于停在一间热闹非凡的饭庄跟前。 小二见阎煌气质不凡,衣着清贵,连忙上前来热情招呼。 阎煌连瞥都懒得瞥对方一眼,双手负后阔步进了饭庄。 君微心想,这人还真是少爷脾气……边想着,边跟在他身后往里走,没想到居然被小二给拦下了。 “小师父,本店恕不化缘,你还是别处去吧。” 又被当成了出家人…… “怎么,这店里什么时候添了不许带婢女的规矩?”阎煌回头,凤眸冷冽。 小二吓得不敢同他对视,把腰埋得老低,口中直说:“不不、不敢,姑娘请。” 等他二人走远了,小二才嘀咕,“这年头怎么连尼姑都能当丫鬟?” 阎煌耳力好,听得一清二楚,目光无意撇过小妖怪,却见她面色如常,像没听见似的。 上了楼,两人坐在临窗的桌边,君微一言不发,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 阎煌随口要了几个菜,视线停在小妖怪脸上。说也奇怪,一路过来他自己欺负小妖怪欺负得不亦乐乎,可店小二给她吃瘪,他居然就不爽了。 就好比,有人把算盘打到他的储备粮头上了。 当然不爽。 “这行当最是势利,以貌取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阎煌说。 君微转过脸,懵得很,“你在说什么?” 她刚刚只顾着看热闹了—— 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在摊铺前,人人都捧着个小木盒子。也不知什么用途,难道长庆城的姑娘都炼丹吗? 阎煌无语地吐了口气,“今日是七月七。” “哦,七月七。”君微无意识地接口,仍旧看得出神。 “乞巧节,你可听过?” 摇头。 “七夕呢?” 继续摇头。 阎煌薄唇轻启,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无知小妖,活在世间也是浪费粮食。不若早早将你吃掉,重度轮回去罢。” 君微反应极快,一手抓住窗栏,随时打算跳楼保命。 幸好,小二送菜过来,打断了阎煌的恐吓,“这是刚从九州那边引进的新菜,姑苏绕,客官尝尝?” 阎煌自袖兜掏了碎钱搁在桌上,小二立马千恩万谢地领走了。 见大狐狸慢条斯理地品起菜,君微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就知道,大狐狸没打算拿她果腹的。这家伙那么挑剔,到哪儿能看得上她这种山村野味呢,对吧? “今儿是初七,跟姐姐们的木盒有什么关系呢?” 阎煌咬了口酥糖,“这叫喜蛛乞巧,是个女子都知道。” “是么……”她就不知道。 先生没说过,书上也没见过。 君微问:“喜猪,猪在哪?” 阎煌额头青筋一跳,无奈扶额,“是蛛不是猪,蜘蛛。” 这下轮到君微错愕了,她一直觉得蜘蛛这种东西奇形怪状,不是善类,没想到人类姑娘居然这么有胆的。 眼见小妖怪只顾出神,滴米未沾,阎煌放下竹筷,蹙眉,“抓紧吃饭,吃完上路。” 君微指着碗碟,惊喜反问:“我可以吃?” 阎煌垂睫,算是默许了。 没想到呀!这锱铢必较的大狐狸居然还算大方。 君微边吃,边抬头对“金主”一笑,然后又埋头大快朵颐。 阎煌看着风卷残云的小妖,眸色渐沉。 她说自己化形已有百年,那与他近乎同龄,可为什么看起来仍不过是豆蔻少女?再加上她的本体是九叶金芝,理应更加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的,居然变成这么个不谙世事的笨蛋。 思及此,阎煌更觉得自己必须好生“照看”这小妖怪,毕竟,以她的三脚猫本事一不留神就得被人掳了去。那他的“储备粮”可就没了。 君微划拉干净最后一粒米,心满意足又真情实感地道谢,“我真没吃过如此佳肴,谢谢大狐……阎公子招待。” 阎煌微笑,“不必谢,我并没有说要请客。”顿一顿,满意于小妖怪的目瞪口呆,“虽说你食量惊人,吃得远比我多。但本公子也不与你斤斤计较了,各付一半即可。” 君微恨不能将腹中珍馐吐还给他。 她哪儿来细软?本想着,以她的手段在人间谋点差事赚点小钱度日不难,何况找到先生就可以回琅山了……哪知道,差事还没谋,银两还没挣,先生更是杳无踪迹,她就先欠下了一笔“巨款”! 君微抿起嘴,一言不发。 阎煌挑眉,“可要我借你?” 君微眨眼,还是不说话。 阎煌抬手招来小二,“结账,我一半,她一半。” 小二狐疑地打量那个据说是婢女的小尼姑,打心眼里觉得她压根付不出钱。 君微闭眼,认命地伸出手,“……借。” 阎煌这才又多放了些银两在桌上。 被小二送出店,阎煌心情极佳地看向愁容满面、步履迟滞的小妖怪,“吃得太多,走不动道了么?” 君微严肃地说:“欠你的,等我找到先生就还给你。” “不急不急。”他很大度,连这小妖都是他的,还钱与否不大重要。 “你不急,我急。”君微大义凛然地说,“接下来去哪?” 没人回。 她转身,就看见阎大狐狸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正站在方才从饭庄二楼俯瞰的摊位边,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  阎狐狸:欠吧,欠吧,欠的多了刚好以身抵债。 ☆、七夕 时候不早了,眼看快要收摊,女人家们都怕排在队伍最后会买不到木盒喜蛛,明早斗巧的时候就得落于人后了,所以个个绞尽脑汁地往前挤,直到有人余光瞧见了身边站着的年轻男子。 这人羽扇纶巾,锦衣玉袍地立在那儿,狭长的凤目自带风流,随意地将扇柄捏在指间,朝着人群深处一点,示意他也需入得内去。 他并未言语,却令这少女着魔似的让开了。 其他人觉得她反常,不免跟着她的视线看去,就瞧见那锦衣公子一笑,黑璨璨的丹凤眼带着一截子笑意,“抱歉,借过。” 开口,端的是温润斯文的风流仪态。 排的密密扎扎的队伍居然就生生让出了条道来。 阎煌颔首,再一转头,那份风流尽敛,只剩下隐隐的不耐,“还不过来?” 在一众视线里,君微低着头被他押到摊主面前。 “挑一盒。”阎煌摇着扇子说。 众人这才从桃花精似的美色里回过神,开始窃窃私语: “七夕这种日子,出家人凑哪门子的热闹?” “难道尼姑也想找良人吗?真是世风日下……” 连君微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阎煌。 见君微不动,他扇柄一合,点在其中一只木盒上,“这盒可好?” 君微不知道什么斗巧,也不想要什么喜蛛,只想赶紧从这难堪的被围观里脱身。 阎煌递了银子过去,“就这个。” 摊主忙不迭包好了给他,他拾起君微的手,把木盒放进她掌心。这一触碰,才发现小妖怪的手凉得惊人。 阎煌眉头微蹙,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连着她的手带盒子一握,牵着走出了人群。 身后传来议论,“出家人还勾引公子哥,伤风败俗啊!” 饶是被阎煌带着走得极快,君微还是听见了。 她不懂何为勾引,也不是出家人,但这份鄙薄她还是分辨得出的。 她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却终于发现这人世间再热闹,到底也不属于她。 “怎么不说话?”行至河边,阎煌才停下脚步。 君微摇摇头,才发现大狐狸竟还握着她的手。 在适才的难堪里,她的手本冰凉,此刻居然一路被他给焐热了。 这大狐狸的手啊,看着跟先生的一样,骨节修长的,可是掌心却温热,完全不同于先生。 “这点议论都承不起?”阎煌松开手,随意看向河岸上挂着的花灯,“如何能在这世上生存?” “我也没打算在这儿长待。”君微把手缩进袖笼里。 阎煌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待找到先生,我便立刻回琅山去。谁爱在这儿待着谁待着,反正我不待了。”说到最后,俨然已是气话。 看得出这小妖怪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对方才的事儿还是计较的。 “是吗?那东西还我。”阎煌勾唇。 君微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木盒喜蛛。 她把手里的盒子往胸前一按,“既让我挑的,便是我的了。” “你既对这人间没兴趣,留着这人间的玩意儿作甚?” 一阵风吹来,河岸上悬挂的花灯轻晃,灯影摇曳,照在阎煌的脸上,他嘴角衔着的那丝笑意显得更深了。 君微莫名觉得额心发烫,烧得难受。 她下意识伸手去揉眉心。 阎煌笑着收回手,背在身后,“别跟本少爷装头疼脑热的转移视线,见多了。一个盒子罢了,我也不是非得跟你计较。” 君微鼓起腮帮,“谁跟你装了……我——”话头一转,她好奇地看向手中大盒子,“所以这里面就是喜蛛吗?” 见她说着就要启开盒子,阎煌满按住了,“明早才能开。” 他的手很快就松开了,可君微的眉心竟又灼热了一下。 她也不敢再去揉,只问:“为什么?” “一夜时间喜蛛结网,若是疏密方圆得体,证明女子心灵手巧,七娘娘就会许她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阎煌不以为意地说:“还能什么?不就是如意郎君之类的。” 君微问:“那若是没有结网呢? “那就对了,”阎煌坏笑道,“我看,你这喜蛛就结不出什么好网来。” 这小妖怪连回嘴都不会,若她当得起一个巧,全天下的姑娘岂非都是仙女下凡了? 他本以为,小妖怪一定又会鼓起腮帮生闷气,没想到君微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木盒装进了乾坤袋,抬起头来,目光明亮,“谢谢你替我买这盒喜蛛。” “不必客气,”阎煌随意拨弄着花灯的挂穗,“账上再记一笔即好。” 君微无声点点头,走开了。 啧,这逆来顺受的,一点都不有趣了。阎煌兴致缺缺地跟在她身后,摇着扇子看她一盏盏花灯看过去,灯光映得小脸柔亮,目光如水。 她的头巾因为在林子里擦果子的关系,有些脏了,着实碍眼。 阎煌将折扇一合,“小妖怪,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他也不答,只领着君微走街串巷地找些什么。 因为七夕,虽已入,长庆也仍旧繁花如昼,叫君微大开眼界,恍惚中觉得就算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是极好的。 正当她看着车水马龙怔怔出神时,一条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迎面附上了她的脸。 君微伸手取下,发现是条嵌着银丝粉线的纱巾,勾线细腻,挂穗娇稚。丝质比她从琅山带下来的那条白纱要好得多,拿在手中如同水纹波动。 阎煌手指一旋,将她原先的白纱随手扔了,又将这条新丝巾覆在小脑袋上,松松地系在颈间。 小妖怪只露出一双水灵的杏眼,娇俏的鼻头与红润小嘴,配合这柔美的丝巾倒有几分异域风情。 颇感满意地欣赏了一番,阎煌在她头顶一揉,“顺眼多了。” 卖丝巾的摊主左右打量这两个人,心里十分疑惑,半晌,才挤出一句:“小娘子生得娇俏,这丝巾方能衬得上。公子好眼光、好眼光啊……” “什么小娘子,”阎煌松开手,云淡风轻地说,“小孩子罢了。” 君微倒无所谓小娘子、小孩子、还是小妖怪,女孩家天生对好看的东西没抵抗力,对这条丝巾欢喜得很,正打算道谢,却听大狐狸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账上再加一笔开销,你可得记清楚了。” “……”她早该料到会这样,不是么? 快步跟在阎煌身后,瞧他衣摆轻摇,背影挺拔,一头青丝以玉簪绾住,君微不免又想念起先生来。 此刻穹窿高高,月暗星明,是人间女子寻求良人的日子。 那先生呢?先生此刻与何人在一起,可有心上人在身边? 君微猛地甩头,把脑海中比肩的身影甩去——先生堪比天人,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与他并肩?没有的。 “发什么呆?”阎煌在河岸边回头时,正看见小妖怪拼命摇头,丝巾乱舞,“麻利点,下来。” 君微脑海里遗世独立的先生,立刻被眼前这只急性子、坏脾气的大狐狸所取代,哎,同为男子,为啥差别就这么大呢! 她拾级而下,只见阎大狐狸已经撩袍落座在最下面一级石阶,长腿微曲,指尖叩地,“坐这里。” 她依言落座,左右张望,才发现在河对岸的暗处还错落地坐着不少人。 两两成双,靠得极近。 她不由好奇,问道:“大狐狸,他们在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阎大狐狸:干嘛?谈对象咯。 ---- 今天还是三更,等追平修文的章节再单更啦 ☆、灵网 “谈情说爱。”阎煌说。 君微没听明白,“谈什么爱?” 阎煌一怔,见她是真没听懂,只好收了逗弄的念头,仰面看天,“听天河,传说七夕夜若是能双双听见牛郎织女私语,将来就能白头共老。” 他这一说,君微反倒更懵了,“那像我这种,没头发的人怎么办?” “……” 阎煌嘴唇动了动,将扇柄重重砸在掌心,艰难地挤出三个字,“……问得好。” 君微没察觉他的内伤,一仰头看向满天星斗。 在琅山的时候,她闲来无事常常在山巅大石躺平了观星,鸾鸟偶尔会来陪她,但大多数时候都嫌弃她聒噪,半途就溜了。等夜深了,獙老就会把她扛回白梅小筑,丢进竹屋睡觉。 可是……听?听什么天河?她只听见蚊虫嘤嘤。 “牛郎织女都在天上界,在这儿怎么可能听得见?”君微狐疑地看向四周的人,“既然听不见,他们都坐在这儿干嘛呢?” 干嘛?当然是情人之间喁喁缠绵。 阎煌蹙眉,有种一掌把这不解风情的小妖怪扇上银河的冲动。 他懒得答她,掌心撑地向后仰着,望向满天星河。 百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与个姑娘家共度七夕夜。 虽然,这小妖怪还是个小屁孩,能不能算姑娘家还两说。 忽然,肩头一重。 他侧目,才发现君微居然已经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小妖怪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饱满红润的面颊在月色里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若是要吃……这小妖怪的味道定然不错。 夜愈深沉。 河岸两侧喁喁私语的情人们渐渐都散去了,繁华的长庆城也一点点陷入了寂静,偶尔有更夫从行道上经过,也没有注意到河边还有人在依偎。 夜深人静,百鬼夜行。 即便繁盛如长庆也概莫能外。 在掐灭第四只蠢鬼之后,阎煌叹了口气,看向靠在肩头酣眠的小妖怪。 这只没心没肺的小妖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本体对于妖鬼之流到底有多大的诱惑力? 且不提别的魔怪,就单说他阎煌本人,也随时可以将她给打回原形,然后大快朵颐。 所以,究竟是谁给了这丫头呼呼大睡的胆量? 河底,暗光涌动,黑影正要破水而出,百无聊赖的阎煌已经收起光落……这只倒霉鬼还没来及上岸,就魂飞魄散了。 君微被他的动作打扰了,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在他肩膀上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依旧没有转醒的意思。 阎煌:“……” 得想个法子,把她本体散发出来的气息给掩了才行。否则养肥她在身边的日子里,这么反反复复的降妖伏魔,他都快修成茅山道士了! 夜凉,月色如水。 清冷的月光映在君微的头纱上,阎煌这才注意到有什么光从薄纱之下隐隐透了出来,宛如月色或是波纹般轻颤。 他并起两指,挑开头纱。 小妖怪的额头竟有个未曾见过的图纹,正在熠熠生辉。 封印吗?封印了什么? 阎煌的指尖贴近那瓣图腾,什么都还没做呢,就看见图纹如墨,遇水而融。 不过是转瞬而逝的事,那光就灭了,光洁的额头上什么印记也没有留下。 阎煌蹙眉——这封印未免也太过随意了吧?他什么都没有用什么灵力就轻易破除了。 又或者,给她设下这封印的人,压根就吃准了没人会替这小妖怪解封印吧! 他想起君微总挂在嘴边的那个“先生”,多半,就是这个先生所为了。 只是不晓得,他所封印的到底是什么? 君微对月光下的这一切一无所觉,兀自睡得香甜。 梦中,她躺在璀璨星辉之中,有人款款而来,向她伸出手,指节纤长,落在她的眉心。 “先生啊……”她呢喃,却感觉落在眉心的手指温热,与先生冰凉的手指截然不同。 薄雾散去,君微看清了来人的脸—— 长眉凤眼,薄唇噙笑……不怀好意。 “大狐狸!”君微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与阎煌夜观星辰,然后,她睡着了? 她猛地翻坐起身,才发自己正睡在几块蒲团之上,而面前正是远古龙凤双神的威严玉像。 传说,上古时期魔族祸乱,是龙凤双神以身镇压,方才保住琅嬛大陆的后世安宁。所以琅嬛大陆的人都极其信奉龙凤双神,甚至超过其他任何神祇,更是在长庆城最繁华的地界建起了龙凤观,供奉双神的玉像。 君微双手合十,在神像面前拜了拜才转身。 此时天光尚早,殿内并没有别的人,就连阿壁也不在。 她推门出去,也没见到阎煌。难不成,这坏狐狸不要乾坤袋里的棺椁,打算就这么放她走了? 君微突然记起她那只木盒喜蛛来,于是端坐在石凳上,小心地取出木盒来放在掌心端详。 盒子雕工细致,一对男女,身边还有一头……牛,这大概就是牛郎织女了,她抚摸着盒子,只觉得人间的雕工是真不错,一点浮屑瑕疵都没有。 君微感慨着,将盒子的搭扣解开了。 才刚揭开一丝丝盒缝,耀眼的光就从里面穿了出来。 “好一张灵网!” 君微回头,正看见一个青衣老道从道观拱门走进来。 他贴上前,看她盒子里的蛛网,然后抚须称奇,“姑娘好灵资!居然能滋养出这般上好的喜蛛灵网来。” 君微细细一看,果然见着一只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红蛛,正静静地趴在八卦般规整的蛛网上。那蜘蛛丝一根根晶莹剔透,犹如嬛海水晶所制,灵气则顺着蛛丝脉脉流淌。 她也觉得煞是好看,“别人的网不是这样吗?” 老道士大笑,“当然不是!姑娘是初次来养这木盒喜蛛吗?这张网啊,若是送去斗巧,怕是放眼整个长庆城都找不出第二张能与之媲美的!” 君微喜出望外:大狐狸还说她定然结不出像样的网呢!这次,她可长脸了吧? “这蛛网越是规整,证明姑娘越是心灵手巧,”道人和善地解释道,“这蛛丝越是晶莹剔透,说明姑娘的资质越纯粹,越能滋养夫君做个好媳妇。” 君微对能不能当个好媳妇这事儿并不在意,只是想着要给大狐狸见识见识,搓搓他的锐气,“有趣,有趣。” 她还拢着阎煌买的轻纱,此刻面孔半遮,只露一双杏眼带笑,顾盼生辉。 道人端详她许久,问:“姑娘怎的这么早上龙风观来?可是对双神有所求?” 听他问起,君微便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我是来寻人的。道长,你可曾见过一个——” 话到嘴边,她突然犯起难来,应该如何描述先生呢? 若说是举止像天人般,道长怕是会当她是痴傻的吧?思忖了一下,君微说:“面相上看大约二十出头年纪,喜穿白衣,这般高,嗯……尤擅方术。” “方术?”道人沉吟,“长庆繁盛,商贾众多,能人异士比比皆是……这般说来也还是宽泛,姑娘所寻之人姓甚名谁啊?” “先生姓夙,名天纵。”君微满怀希望地问,“道长可有耳闻?” 道人摇头,“未曾。不过龙凤观香火旺盛,稍晚些香客盈门,贫道可以替姑娘打听一二。姑娘可愿过几日再来此处听消息?” 君微喜出望外,只觉得遇见了热心的贵人。这两日她刚好替大狐狸把灵柩送走,之后再返回来听消息,什么也不耽误,“自然极好!多谢道长,请问道长怎样称呼呀?” “贫道清虹子——” 清虹子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人影一晃,等他定下睛来之见小姑娘已被拉到人身后。 挡在她身前的是个艳若桃李的男人,只是一双凤眸冷得叫人不敢靠近。 阎煌负手而立,冷冷地睇着清虹子,开口委实不客气,“道长真是好雅兴,这般天不亮就来洒扫?” 清虹子笑着摆手:“贫道只是路过,乍见姑娘的灵蛛辉光四射,进来瞧瞧。” 阎煌冷笑不语。 清虹子只觉浑身毛孔尽张,摆弄着拂尘不敢多话。 君微看看阎煌,又看看噤若寒蝉的清虹子,不明白大狐狸好端端地跟老人家耍什么威风? “是真的,”她从乾坤袋里取出木盒,就想给阎煌看自己的灵网,“道长说——” 她还没来及把盒子打开呢,就被阎煌连手带盒子一起握在了掌心。 “走。”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君微往观门方向走去。 君微怕弄坏了灵网,连连地叫他,“你、慢一点、慢一点!” “慢什么慢!”阎煌没好气地说,“本少爷再慢一点,你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微微:你看,你看我的网多好呀! 大狐狸:再好,能比你的人更好? ☆、春|心 君微听不明白,只担心他弄坏了灵网,没得显摆了,于是甩开他的手,“大狐狸!”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见灵网和红蛛都还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把盒子往阎煌面前一递,“喏,你不是说我绝对结不出什么好网来的吗?脸疼吗?” 阎煌瞥了眼灵网,似笑非笑地把视线转到小妖怪脸上,见她满脸骄傲,不由好笑,“你一个小妖怪这么在乎灵网做什么?你可知,人家姑娘为什么要比这些?” 君微一怔,摇了摇头。 “因为灵网丰盈会被视为能滋养夫婿,所以会被全城的公子哥竞相追逐,上门求亲的人能把门槛都踏平。”阎煌顿了顿,满意地看着小妖怪的脸色从好奇到尴尬又转为不知所措,“所以……小尼姑也动春|心了吗?” 君微向后蹦了一步,“瞎说!我又不是尼姑!” “好,你不是尼姑,”阎煌超前半步,逼近她,不怀好意地追问,“那动春|心了吗?” 他靠得太近了,近到君微能看得清这人逆天的长睫毛在眼底投下的阴翳。 “不、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君微终于被他逗得慌了,把木盒一合塞进乾坤袋里,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你不迁坟了?在这儿说这么多,还不走吗?” 阎煌噙着笑意,缓缓直起身,只见小妖怪像被追逐的野兔似的,连蹦是跳地顺着阶梯跑了下山。 “走慢点儿,待会再摔了我可不背,”他不慌不忙地跟在君微身后下台阶,“看你细胳膊细腿的,结果这么重。” 君微脚步打了个顿,回头,狐疑地问:“你怎知我重?” “你以为昨夜谁背你上去的?”阎煌反问,“睡得跟死了一样,叫都叫不醒。” “那一定是因为你没有叫我!”君微反驳。 “我没叫你?”阎煌走到她身边,颇为嫌弃地扫了眼她因为着急而发红的小脸,“也不知道是谁,刚叫一声就瓢嘴要哭,不知道的还当我欺负小丫头,谁还敢再叫你?” 君微尴尬地笑了笑,“獙老确实说过我比谁都贪睡……但也不是叫不醒,多花点力气罢了。” “有那力气,我不如直接把你搬走了。” “……喔。” 阎煌往下走了几级台阶,见小妖怪还红着脸站在原地,不由蹙眉,“呆站着干什么?” 君微这才跟了上来,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问,“我真的很重吗?” “重,跟铅坨似的往下坠,累死爷了。怎么?心疼了?” 对阎煌吊儿郎当的问话,君微像没听见似的,低着头对着手指头嗫嗫,“那糟了,每次我在野外玩睡着了,都是先生抱我回竹屋,他一定也觉得我很重吧——” 说完,她一抬头,才发现大狐狸居然一言不发地已经走远了。 “哎,你等等啊,”她人矮腿短,哪跟得上阎煌那双大长腿,跑得气喘吁吁,“大狐狸!你倒是慢一点,我追不上你了。” 阎煌头也不回,“追我作甚?” 君微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是去给你送棺材啊!” “……你再说一遍。”阎煌的语速很慢。 “我是说,”君微眼珠子直转,连忙改口,“替你迁坟!” 阎煌抬起手,一柄折扇高高扬起。 君微缩起脖子,眯起眼睛,“那要我怎么说嘛……你的棺材确实在我的袋子里啊……” 扇柄倏然落下,裹挟着风声。 这该死的喜怒无常的大狐狸!君微死死地闭紧了眼睛,心中咒道。 可是,最终扇柄只是轻轻地落在她头顶的轻纱上,伴随着大狐狸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闭嘴。” 好吧……她也觉得,还是闭嘴比较好。 两人并肩拾级而下。 清晨的香客已经渐渐聚集起来,眼见着这么早就有人下山,不免多看一眼。 又见男子锦衣华服,自带风流,女子身姿娇小,虽然服饰朴实,但轻纱之下一双妙目波光流转,惹人怜爱,不由又多看一看。 只不过,目光才刚停驻,就被男人冷冷的一睇呵退了。 这俊美男子虽风流雅致,可怎的眼神这么冷?冷得叫人胆寒。 君微对于这些暗流涌动一无所知,她只想与大狐狸相安无事,送完棺材就回来打听消息,所以心情愉得很,越走脚步越轻快,到后来就是三步并作两步了。 看着小妖怪心无挂碍的背影,阎煌微微垂下眼睑,持扇的手指收紧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坏狐狸 ☆、烟波 此刻正是清晨,街道上人不少,但与夜晚的长庆又是截然不同。 君微跟在阎煌背后,走了许久,才想起来问他:“刚刚你去哪里了?还有,阿壁怎么不见了?” “拿去。”说着,阎煌随手抛过来个东西。 君微接住了,热气腾腾的,竟是块香喷喷的肉饼,不由受宠若惊,“给我买的?” “我吃剩的。” “……喔。” 半晌没听见声音,阎煌回头才发现小妖怪正低头细细地啃着饼,那模样要多乖有多乖。 他清清嗓子,“给你这块我没碰过。” 君微咬着饼抬头,“……我知道呀!” 罢了,这小妖怪没心没肺,想来也不会因为被欺负就难过。是他想多了。 “阿壁呢?” “送走了。” “送哪儿?”君微慌了,“它是我的朋友,你把它弄哪里了?” “上学!” “学什么?” 阎煌没好气地说:“学怎么当个合格的护卫。” 君微还想再问,却被他拿扇柄挡住了嘴。 “再多问一个字,信不信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那头鼠胆狼。” “……” 好吧,她不问。 只要,阿壁能完好回来就行,其他都是浮云。 走了许久,饼也吃完了,君微擦擦嘴角,“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醉风楼。” *** *** 到醉风楼的时候,尚未过午,门口罗雀,冷清得很。 君微仰望着高悬的牌匾,狐疑地问:“怎的没人?我都又饿了。” “……”阎煌挑眉。 难怪,一说醉风楼小妖怪就屁颠颠的跟来了,敢情她还以为又是饭庄,是带她胡吃海喝来了。 “小妖怪,去敲门。” “为什么要我去?”她只是帮忙迁坟,又不是给少爷当仆人。 阎煌凤眸一眯,指尖凝起光来。 君微乖觉,立刻疾步上前,“行,我敲!” 她才刚敲了两下,楼里就有人大声应门,“还未到时辰,客官请过午再来!” 君微求助地回头,只见大狐狸下巴一抬,“继续敲。” 无奈,她只好继续拍门。 终于,有人气势汹汹地一把拉开了醉风楼的门,“聋吗!听不见还没到开门时辰?还是听不懂人话?” 那人身材壮硕,嗓门儿又粗,突然冒出来一通呵斥吓得君微连蹦带跳,松鼠似的藏到阎煌背后去了。 动作娴熟,不假思索,就好像他是她的护身符。 阎煌嫌弃地看了眼只露出大眼睛的小妖怪,朗声说:“告诉风烟波,我找她。” 语气不逊,十足的官腔。 君微好奇地看看大狐狸,只觉得这人就跟有几副面孔似的,对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那大汉本欲发火,对上那双冷得要命的凤眼,不由改了口气,“阁下哪位?找我家楼主有何贵干?” “阎煌。” 大汉见他说得毫不含糊,应了声“稍候”,转身合门而去。 君微隐隐约约地觉得,这醉风楼大抵不是什么普通饭庄子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阎煌挑起嘴角,“进去不就知道了?” 这不怀好意的笑容让君微打了个哆嗦,她莫名的觉得……怕是又要被算计了。 没一会儿,醉风楼紧闭的大门突然六扇全开,不光刚才那个彪形大汉躬身相迎,另外还有一列美艳女子鱼贯而出,都穿着飘逸的纱裙,分侍左右,屈膝行礼,“我家楼主有请阎公子入楼一叙——” 女声娇嗲,君微觉得浑身酥软,不知怎么的眉心火辣辣的发烫,不由自主就心旌摇曳,糊里糊涂地跟在大狐狸身后,从一众美人的面前走过。 这醉风楼是真华贵,雕梁画栋,铺金设银,君微总觉得自己踏过泥土的鞋子都把人家的地毯给糟蹋了。 大汉领着两人上了二楼,又入得厢房,才毕恭毕敬地作揖,“贵客稍候,楼主就来。”说罢,他弯着腰退出了屋子。 君微觉得眉心像被火灼烧,忍不住一直伸手去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么多大美人,我、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阎煌瞥她一眼,才发现小妖怪眉心红得诡异,不由想起前一夜被他无意中解开的封印来。 他眉一挑,露出看好戏的神色,“自然是青楼。” 啪—— 君微一巴掌拍在桌上,猛地站起身。 阎煌笑意更深,打算看看小妖怪怎么逃。 谁知道,她竟红光满面地探头往外看,“我在书中看过青楼家人配落魄才子,就想知道到底何为佳人?今天总算见着了,原来一个一个都跟仙女似的。” 阎煌无话可说。此妖……心之大,天地难寻。她怕是只见过话本风流,连青楼到底是什么都搞不清,又如何会想逃呢? 君微东看西看,最后站在窗边,看着后院临窗对镜贴花的美人,突然听见环佩叮当,好奇地回过头。 还没看见来人,但她已经闻到兰芝香气,暗香浮动。 她愣愣地看向门口,果然,一个婀娜妖娆的异域美人缓缓走了出来,柔情卓态,令人心驰。 美人柔弱无骨地靠在门边,媚眼如丝,语声婉转如莺啼,“阎郞,奴还以为已经被你给忘了。” 阎煌面不改色,抿了口茶,“别来无恙。” 风烟波以手掩唇,咯咯地笑出声,随着她腰肢轻摆,手足腕上的铃铛就脆声作响,撩人心弦。 阎煌倒是恍若未闻,可君微却不知道怎么的有种俯首称臣的冲动。 “都是老熟人,你这媚术就收了吧。”阎煌说。 风烟波嫣然扫了眼君微,只见她面色绯红,双目迷离,俨然已经中了媚术,不由好笑,撩开绫罗裙坐在床边,长睫一抖。暗香突然就散尽了。 见小妖怪还在发怔,阎煌抬臂,衣袖带起风来。 犹如清风拂面,君微倏然清明,想起片刻前的失态来,立刻睁大眼睛,戒备地看向这位媚态十足的楼主。 可现在再看,跟先前的感觉意境不同了……这风烟波仍像块蜜糖,浑身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眼角眉梢也全是风流,但就是没有先前那股子叫人百爪闹心的难捱了。 她大大方方地迎着君微的视线,眼波流转,“阎郞,这许久不见,莫不是因为你如今不喜欢奴这样的,转而喜好她这一类清汤寡水的小女孩儿了?” 阎煌放下茶杯,“我从前也没喜欢过你。” 这也太直白了吧!多拂美人的面子呀!连君微都觉得大狐狸不解风情了。 可风烟波却习惯了似的,“那可不一定。” 阎煌揭着茶碗盖子,半垂着眼睫,压根不理她。 若是君微的入世经验更丰富些,她就能看得出阎煌对风烟波的态度就是上位者的不以为意——可惜,君微没经验,她只觉得大狐狸是恃宠而骄,仗着有三分美色,连风楼主这样的大美人都不放在眼里。 风烟波稍一思忖,朝君微笑道:“小娘子,此间没外人,不如将头纱取下于我瞧瞧?我倒挺好奇,能被阎郞随身带着的,是怎么样的绝色。” 君微吓一跳,边摇头边躲到阎煌身后去了。 阎煌摩挲着茶碗,嘴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怕甚?姐姐又不会吃了你。”风烟波睇了阎煌一眼,“阎郞,可就不一定了。” 君微对吃这个字特别敏感,差点没又跳起来,可左右一想,还是觉得大狐狸要可靠些,于是仍依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这小娘子,未免也太可爱了些。”风烟波笑道,“难怪能讨得阎郞欢喜。” 阎煌不置可否地抿了口茶。 大狐狸欢喜她?君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在心中摇头——充其量,不过是欢喜欺负她! 书中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若真有能叫大狐狸这种公子哥儿动心的人,姿色起码也得在风楼主之上才行吧?就她这种……在他眼里,不就是个出家人么? 君微越想,头垂得越低。 风烟波笑:“小娘子害羞了。” 阎煌瞥了君微一眼,“她不是害羞,是怕死。” 垂着头的君微猛地抬眼,瞪他——谁怕死了? 阎煌迎着她的视线,不疾不徐地说:“还有,你算哪门子的姐姐?论年纪,怕是够当她姨奶奶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阎狐狸的乐子是什么? 答:欺负小妖怪:) ☆、芙蓉 “奴家正当妙龄,阎郞休要乱说,”风烟波细细笑着,“奴家若是恼了,阎郞可就问不着想知道的事儿了。” 阎煌这才正色,“你知我为何来?” “猜得出一二,”风烟波手指着君微,“可是为了她?” 君微眨巴着大眼睛,为她?难不成,是替她打听先生的去处?大狐狸有这么好么? 阎煌说:“听说鲛族的凝碧珠,可以掩盖妖鬼的真身气息,这话当真么?” 风烟波沉吟,“阎郞是想遮掩小娘子身上的气息?” 君微也是一愣,她的真身真能隐藏得住吗? “不是给她,我有别的用。”阎煌没好气地说,“你不需要问这么多,只告诉我是或不是,凝碧珠现下在哪里?” 风烟波摆弄蔻丹,“话倒不假,凝碧珠确实有这效果。只不过,阎郞怕是拿不到。” “怎讲?” “阎郞,如今南边景都国是何光景?旁人不知,阎郞怎会不晓得?若不是靠那人手里的凝碧珠,景都国在海中魔物的侵蚀之下,怕是连一日也撑不过去——你说,这等宝贝会给你用来替小娘子防身吗?” “如此说来,灭了海底那魔物不就结了。”阎煌淡道。 “不可胡来!”一直嬉笑的风烟波拧起眉来,“阎郞,这不是儿戏。” 阎煌掸掸衣袖,站起身,“总之东西还在景都国,在那人手里。” 风烟波急急上前,“阎郞——” 阎煌避开她的手,负手在身后,“放心,我没那闲工夫管鲛人的闲事。” 风烟波微怔,盯着他的眼睛,“圣上的事你也听说了,是不是?” 阎煌冷笑,“我早说过,他的事与我无关。” 风烟波矮身,“是奴家失言。” “对了,我今日来还有一事,”阎煌将一直在旁装木头人的君微往前一推,“替我给她收拾收拾,没半点样子。” 君微一下被推到锦衣绫罗的风烟波面前,低头正好看见自己风尘仆仆多日的布衣,不由也觉得难堪起来。其实她原先觉得大狐狸天天锦衣玉袍得着实骚包,但现在再想想,怕是她太不入流了。 先生没教她这些,她也不懂。 可先生是时常入世走动的,那这些年又是怎么看待她的?怕不是跟山中小兽一样脏蛮吧…… 风烟波见小姑娘窘迫,噗嗤一笑,“阎郞此言差矣,如今放眼长庆,小娘子这般不染的丫头,还真找不到第二个。” 阎煌挑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假笑,“我疯了么?一个不够烦,还找第二个?” “奴家知道了,阎郞你自去外面等一等,”风烟波拉起君微的手,似是惊讶于她的掌心的绵柔,低头看了眼,再抬眼笑眼嫣然,“奴家保证还你一个出水芙蓉。” 阎煌一展扇子,“芙蓉?”那语气,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君微听着不高兴,看都不看他。 “你且听楼主安排,明白了?” 君微眼儿一翻,对着天花板,权当没听见。 眼见小妖怪闹起脾气来,阎煌将扇子一合,敲在她的脑门儿上,“我在楼下等你,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这顿本少爷请。” 话音刚落,君微就满眼发光。“好好,你等着!我很快的!” 人间不必琅山灵气充沛,一顿不吃……饿得慌…… “姐姐,要去哪换洗?我们快走吧!” 风烟波被君微拉着往外走,经过阎煌面前的时候,他正颇为嫌弃地咂嘴,似乎多一眼都不想看这不修边幅的小娘子。 风烟波眼波低垂,藏起了眼色—— 可是,刚刚她说“凝碧珠要用来镇压妖物,断不会借你给小娘子防身”的时候,阎郞只说“那便灭了妖物就是”,而完全没有有否认……是要拿凝碧珠来给小娘子用。 眼下这份嫌弃,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 *** 君微跟着风烟波往内间去,一路上遇见不少女子,都盯着她打量。 “她们是特意绕道过来看你的,”风烟波轻笑,“都想知道阎郞带来的小娘子,究竟什么模样。”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阎郞生得俊俏,姑娘们都心悦他,可他挑嘴啊。” “……挑嘴?”这怎么又跟吃东西扯上了? 风烟波睇她一眼,笑而不语。 君微稀里糊涂地被她领进一间香气扑鼻的屋子里,只见满屋琳琅,霓裳首饰从地面直挂上高墙,屋顶和空隙则装满了铜镜,照得人眼花缭乱。 君微才刚踏进去,就又急着退了出来。 “怎么了?”风烟波问。 “有点晕。”君微老实答。 她化形百年过得都简单,有什么穿什么,哪儿见识过这种衣山裙海? 风烟波被她给逗乐了,伸手把人拉进来,“待你见过阎郞的更衣间,再晕不迟——来,把头纱去了,姐姐悄悄给你怎么打扮。” 等不及君微动手,风烟波自己就撩开了头纱,露出明亮红润的小脸来。 风烟波原先以为她露出的一双大眼已是点睛之笔,却不料这小妖竟生得浑然天成,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五官放在这张小脸上为不说多么明艳,可就是堪称人见人爱。 “我就说阎郞这样挑剔的人,绝对不会将就。” “将就什么?”君微刚开口,就被风烟波抚上了脸颊。 女子柔软的手指抚过她的脸蛋、下巴,描摹着她的眉眼,最后还真掐了把她软乎乎的面颊。 在君微短促的“哎”声里,风烟波松开了手,忍着笑说:“如今我倒有点羡慕阎郞了呢。” 君微揉着脸颊,满头雾水——羡慕大狐狸什么? “只不过,小娘子你不是出家人吧?那为何不留发?” 君微丧气地说:“不是不留,是不长……我从化形以来,就一直没有长头发。” “怎么可能?”风烟波拧眉,“这不分明有发桩的么?” 君微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头,没想到地是,一百年来光滑如蛋的脑袋上,居然有一层绒毛似的短短发桩。 这未免太奇怪了吧?一百年都没发芽的发丝,怎么突然就冒头了? 风烟波倒也没多问,直说:“既然如今已经长出头发,可就得拿自己当女孩子看待了。来吧,看看可有衣裙能入眼的。莫要嫌弃我楼中衣物,这些大都是贵人所赠,放在这里还未曾有人穿过。” 君微哪是嫌弃?她是看花了眼,根本无从下手,最后只好摊开双手任由风烟波摆布,乖得不得了。 她心里头一直在琢磨:这怎么折腾都长不出来的头发,怎么就长出来了呢? “青丝如情丝,”风烟波轻轻地替她理着衣襟,一边说,“待头发长长之后,万不要再剪了,听见么?” “喔,不剪了。”君微心不在焉地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头发啦! ☆、惊鸿 阎煌坐在大堂里等,时不时有醉风楼的姑娘过来搭讪,但无一例外碰了钉子。 无论是端茶送酒的,还是巧笑勾引的,都连个眼神都没混着。 “难怪楼主说……不要打阎公子的主意,这可真是眼界顶顶的高。” “可不是,也真不晓得公子带来的那小丫头好在哪儿?” “那个难道不是公子的跟班小丫鬟吗?” “丫鬟会交给楼主亲自打扮吗?” “难道……真是相好?” “十有八|九,也不知道是哪儿出众,要不要上楼去瞧瞧?” “好,一起上去看看。” 阎煌听力卓绝,这些喁喁私语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暗自挑眉——相好?他是有多不开眼,才会找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当相好?嘁。 正嫌弃,突然听见男人朗声问:“风楼主在哪?” “是魏公子啊!楼主在忙,奴家先领您去雅间吧……” 一说一搭之间,阎煌原先坐着的椅子上已空无一人。 被簇拥进来的这位魏公子,在长庆城可谓无人不知,他是最受当沣国天子倚重的御林军统领魏康,虽然已是壮年,但依旧深受沣国少女追捧,视为良人。 此人不光武艺高强,前途无量,更是风流而不下流,最爱领着下属来醉风楼谈公事,图个清静又有情趣,每每来了,也只叫风烟波一人作陪。 久而久之,长庆城人都知道,魏统领钟情醉风楼楼主,且颇为长情,就更给他添了几分美名。 魏康与两个随行一起进楼来,听说风烟波在忙,也不要其他女子相陪,就径直向楼上雅间走去。没想到楼梯刚上了一半,恰好与下楼的风烟波撞了个正脸。 “烟波——”他刚开口,就看见了跟在风烟波身后的小姑娘。 这白衣小娘子弱柳扶风似的,虽然轻纱覆面只露出双灵动的杏眼来,却也好似映着三月春花般娇稚,适才不知道是在大厅里找什么,顾盼生辉的。 长庆城民风开放,不兴犹抱琵琶半遮面,所以这般风情反倒让她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魏康一时怔忡,就听风烟波说:“公子别看了,这可不是我楼里的人,是客人。” 魏康并非轻薄之人,听闻小娘子不是醉风楼的人,连忙微微颔首避开视线,侧身让开了路。 风烟波领着小娘子下楼,魏康心事重重地往阁楼雅间走,一直不曾开口。 直到进了雅间,关上门,随行的副将路三冬才问:“统领怎么了?” 魏康摇头,“许是认错了人。” “谁?” 魏康的脑海中浮现出百年前,穹窿山下的将军府里的小姑娘,常曦。 百年过去了,如今早已无人再提这个名字。可她当年跳脱的个性和惊为天人的容貌至今还悄悄地留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包括魏康。 假如没有那些阴差阳错,如今的常曦早该母仪天下了,一如曾经的占星所示。 只是,这世上并没有所谓假如。 常曦的陵墓还是魏康领队督建的,错不了。 “没什么,就是认错人而已,”魏康撩开衣摆落座,“你们也坐。” 路三冬坐下了,万如红则走到窗边,朝四下打量了一遍,确定没有人才关上了窗,返回桌边。 “统领,圣上的病,当真凶险到无法早朝的地步吗?”路三冬问。 魏康摆弄着茶盏,“我也有小半个月未曾面圣了,真真假假,现在说不清。” 路三冬说:“我可听小道消息说了,圣上兴许已经——” 万如红呵斥道:“小道消息就别说了,仔细给统领招来祸事!” 路三冬连忙闭嘴,“是,是。” 魏康手中的茶盏起起落落,乒乓作响,“说起来,你们所听到的这些‘小道消息’,指不定还是圣上亲自放出来,专门等着你们口口相传的。” “大统领的意思是……”万如红小心地推测道,“要传给储君殿下吗?” 魏康一笑,没答。 路三冬啧啧叹道:“说起来咱们这位储君,和前朝太子相比也真不遑多让啊!当年那位太子醉心修道,不理朝纲。如今我们这位倒好,索性浪迹江湖、行踪成谜!这种储君形同虚设的,也难怪圣上终日郁郁寡欢的——” “休要胡说,”魏康将手中茶盏一丢,“前朝岂可与我朝相提并论?你再这样口无遮拦,迟早惹出祸,多少军功傍身也救不了你的命!” 路三冬不敢争辩,抱着茶碗一通牛饮。 万如红终于明白了,“所以如今圣上佯病,兴许就是为逼储君回朝……” “也不算佯病。”魏康叹息,“我朝王室毕竟不比前朝的慕容氏,有上古神族血脉庇护,又有琅山神力加持,修仙问道自然得天独厚。到如今,圣上也已逾三百岁,身子骨孱弱些在所难免——外面是谁!?” 两个副将尚未反应过来,魏康已然推开窗户,纵身跃出雅间。 可惜,那个在窗外偷听的人工夫更高一筹,顷刻间就已经不见踪迹了。 以大耀第一勇士闻名天下的进军大统领魏康,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能瞧见。 *** *** 君微坐在大厅里等了许久,也不见阎煌来。 大狐狸说要带她去吃大餐,该不会只是为了诓她换衣裳吧? 正想着,门口有姑娘通传,“阎公子来了。” 君微抬头,刚好看见某人撩起袍摆,不慌不忙地从正门跨进大堂来。 四目相对,阎煌眼中划过一丝讶异。 他是知道这小妖怪长得不错,但到底不过是个十多岁的黄毛丫头,又能有什么风情呢?可这第一眼看见端坐在桌边的小姑娘,他竟也生出些许赞叹来。 说到底,还是风烟波一双巧手吧。 他敛了心神,走上前,“还呆坐着?不吃大餐了?” 原本乖巧可人的小妖怪立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半点淑女仪态也无了,“话说在前头,是你请客喔?”她可不想找到先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跟他讨一大笔钱来还大狐狸的债呀。 ……改得了皮囊,改不了骨。 阎煌嫌弃地撇开视线,“我请。” 小妖怪立刻上前,双手抱住他的衣袖,快活地问:“今儿个我们吃什么?” 那亮晶晶的小眼神,仿佛一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 阎煌叹了口气,在醉风楼众女子匪夷所思的视线里,被小妖怪抱着手臂走了出去。 ……要不是为了养肥,他才不想带着这小吃货到处走。 一点也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为了养肥,才不会带着她。 真不想? 不想。 ☆、牢饭 “大狐狸,你虽然嘴坏,但有一点是极好的。”酒足饭饱的君微笑眯眯地说。 此时,阎煌早已放下碗筷,“本少爷的好处多了去了,你发现了哪一点?” “鼻子尖。” “……怎讲?” 君微揉着肚子,看了眼桌上的空盘子,夸赞道:“你点的菜都真真儿的好吃,可见你鼻子尖,有吃福呀!” 阎煌嫌弃地撇开视线,不想看她这贪吃的小样儿,“那是你没见过世面,什么都当成宝。” 君微下眼睫,“山里吃的东西没那么多花样。” 阎煌转回视线,正好看见她眼里一闪而逝的寂寞,“……当真第一次出来?” “也不是第一次,”君微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自己的右臂给他看,“七十年前,我不知天高地厚独自跑出山,结果还没走几步就被藤妖给缠上了。这条给博被藤妖给吞了,花了快五十年才重新长好——你说,我哪儿还敢再出来呀!” “可你现在不又出来了么。” “这次是为了救先生啊!” 阎煌摸着茶碗的边缘,“不是说你家先生原本就常常在外游历吗,走便走了,何必大惊小怪?” “从前先生最多百日一定会回来考察我的修行,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一年不归的。” “百日,”阎煌随口问道,“那,从前他不在的这百日,你都做些什么?” “看书,研究机关,还有……折腾琅山的神兽们呀。”君微想起在琅山的岁月,不由带了些笑,“现在我出来了,獙老他们一定觉得世界清静了。” 此刻她未戴轻纱,小脸因为酒气红扑扑的,笑起来也格外甜。 有那么一瞬,阎煌觉得她长大了。 但很快,他就甩开了这个念头——这才不过大半个月而已,就算长大也没这么快的,定然是自己想多了。 “一个人在山里,不寂寞么?” “不寂寞,”想了想,君微顿住了,再开口有些迟疑,“可是,这次回去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 君微抬眼,带了三分醉意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阎煌与她静静地对视了片刻,才问:“我在问你,为什么?” 君微双手托腮,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因为山里没人像你这样跟我说话。” 说完,她甜甜地朝他笑了笑。 阎煌一怔,端起酒盏放到嘴边,要喝才发现是空杯,只好又重新放下来,给自己斟满,仰头饮下。 果酒香甜,小妖怪喝起来也没个数,不多时就被放倒了,兀自趴在桌上睡沉了。 阎煌靠在椅背,长指依次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君微忽闪的睫毛上。 山中寂寞,她知道。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不过,这种寂寞方能护得平安。人世固然繁华,却也危机四伏,就算是他,不也暗藏杀心吗? “客官,可还有别的要点?”小二忐忑地走上前来,“小店这就要关张打烊啦。” “有,”阎煌拿扇柄指着睡熟的小妖怪,“把她喊醒。” 小二犹豫了一下,还是看在那锭银子的面儿上弯下腰来招呼,“姑娘,该起了。时候不早啦,回去睡吧。” 一动不动,甚至,还打起了小呼噜。 “姑娘?姑娘,这天凉,再睡仔细要受凉,生了病可就不好了——” 小二还想再接再厉,忽然看见伏在桌边的小姑娘猛地抬起头来,气势汹汹地一拳就要招呼过来。 还好,她的动作慢,拳也没力道,小二狼狈地躲开了,又气又无语,上前来就要掰扯她的袖子理论。 手还没碰到对方的白袖子,就被扇柄格挡了。 “公子,小的……小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喊醒姑娘而已。”面对那双冷得掉冰渣的丹凤眼,小二的求生欲瞬间满格。 “出去。” 小二如蒙大赦,一把抓走银子,脚底抹油跑了。 阎煌将扇子插|入腰间,两根手指戳了戳小妖怪的脸蛋。 “獙老别闹……我还没睡饱……”君微转过脸,后脑勺朝他。 这小妖怪,还真是贪睡得很。 阎煌吐出一口气,索性不在喊她,伸手将人一拉,正要抱起来,小妖怪居然又故技重施,挥出拳头来。 他一手握住了她的拳。 “……花拳绣腿,也敢到处乱跑。”他嫌弃地松开小手,将小妖怪打横抱起。 君微的手被他箍住了,挣扎不得,动了几下,发现其实这样也能睡,也就不再扑腾了,头一歪靠在阎煌肩头,继续睡大觉了。 阎煌抱着人出了酒庄,还未踏下台阶,就被两柄交叠的长刀挡住了去路。 他长眸一挑。 挡路的两人是衙役,本来气势汹汹,却被他这一瞥弄得气焰跌了大半,不像出来捉人的,倒像是被人审问似的。 “……那个,今日清晨,两位可是去过城中龙凤观?” 阎煌想也不想,“未曾。” 差人无语,“撒谎!有人见过你俩天还不亮就潜入观内,香客抵达之时,你俩又鬼鬼祟祟地离开了!” “这样啊。”阎煌沉吟。 原来有目击者,看来不好赖了。 “好像是去过,怎么?神像被窃了?” 衙役的脸彻底黑了,“胡言乱语!是道馆里有人被杀,本差特来捉嫌犯回府问案!” “何人被杀?” “道人。” 本来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君微突然抬起头,醉眼惺忪地问:“什么道人?清虹子道长吗?” 阎煌:“……”这小妖怪,知道心眼两个字怎么写么? 衙役一听,两眉倒竖,“果然是你们!闲话莫说,速速随我回去!” 说着,衙役拿刀鞘在君微身后一拍,本欲抵着她前行,不料刀鞘还未碰着小娘子的腰肢,刀鞘就莫名其妙地碎成了渣。 衙役吓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背着小娘子的公子哥,然后惊恐地向同伴求助。 可同伴却识时务地退开了半步:傻啊?这不明显打不过? “走啊。”阎煌说。 衙役呆呆地问:“走、走哪?” “衙门啊,不是要捉我们去问话?” “啊、是。”两个差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打算乖乖跟着他们去蹲大牢? 结果,还真是。 阎煌背着君微,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个衙役,走在夜半冷清的街头。 半醉半醒的君微伏在他的肩头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带你去吃点没吃过的东西。” 一听有新鲜东西吃,小妖怪来了精神,“什么东西?” 阎煌轻笑,“牢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带你去吃个没吃过的饭。 什么? 牢饭。 --- 谈恋爱吗?陪你吃牢饭那种…… ☆、离别 地牢。 彻底醒酒的君微背对着阎煌,面朝墙壁,说什么都不肯回过头来。 不管他怎么逗弄,小妖怪都抱着膝,一言不发地生闷气,怨念从那小身子板里源源不断的发散,充斥着整个监牢。 “我不也陪你一起蹲大牢么?你到底在气什么?” “这是大牢!”君微回头,奶凶奶凶地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过身面壁,“书上说了,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被关进来。若被先生知道了,一定会觉我不乖……” 又是先生。 阎煌好笑地拿一根稻草戳了戳她的背。 君微晃了一下,浑身写满不高兴。 哟,小妖怪居然真生气了?一路上京,不管怎么欺负她她也没真恼,如今就因为先生可能会生气,她就恼了? “既然你知道何为地牢,也该知道这里是普天之下怨气最深重的地方。一会儿就过子时了,本少爷可还得替你挡妖除鬼,你这会不理我,待会儿可别来哀求。” 君微:“……”这还不都是因为他答应跟来蹲大牢? 怨念成倍增长。 阎煌见小妖怪当真铁了心的不理人,干脆自己起来朝她挪了挪——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狱内脏污,可他坐得四平八稳,好像身下不是破烂稻草而是太师椅似的,十分惬意。 “就因为你家先生会生气,你就恼了?”阎煌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说,我不说,他老人家又怎会知道?” 君微回过头,凶巴巴地瞪他,“现在清虹子道长人都没了,我找不到先生,他确实是不会知道了。” 被小妖怪突如其来的一通怼,阎煌倒有三分意外,“那老道士是本少爷杀的么?” “……不是。” 阎煌挑眉,“那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君微也觉得自己这么迁怒不对,道歉得也爽快,“是我错了,对不起,阎公子。” 这委屈的小语气…… 阎煌合上眼,“本少爷才没空跟个小妖怪计较,别嘀咕了。闭眼,睡觉。” “喔……” 于是,等衙役的头儿来提人的时候,就着火把的光就看见被关押的二人正背抵着背,睡得安逸——他奶奶的,杀了人还能睡这么香?得多大心啊! “起来、起来!”牢头猛敲牢门,“睡什么睡!死后自会长眠,有的是时间慢慢睡!” 君微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见牢头的肩上趴着只小鬼,正龇牙咧嘴、耀武扬威,于是揉了揉眼睛,“……你肩上有鬼。” “别他娘的装神弄鬼,老子眼前才有鬼呢!还一男一女!”好好的人不做,杀人越货还能睡得心安理得,不是鬼是啥?害他半夜没觉睡,跑来提审,满肚子恼火。 狱卒开了牢门,君微和阎煌一前一后乖乖地出来。 就在路过牢头身边时,那小鬼四肢一撑,就朝着君微扑了过来。 阎煌凤眸一闪,不动声色地立掌劈过,可怜的小鬼立马烟消云散。 “有蚊蝇。”阎煌掸掸衣袖,若无其事地说。 牢头只觉得一阵寒飕飕,打了个哆嗦,白眼一翻,“动作快点,作什么妖!” 君微缩了下脖子,下意识又凑近了大狐狸一点点。 阎煌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 牢头本打算拿镣铐将两人给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镣铐刚要碰到小丫头白嫩的手腕,就裂了。 跟撞邪了似的。 牢头朝左右一努嘴,“墨迹什么?锁上啊!” 看守们相识一眼,两人四手一起上,好不容才凭着蛮力把手镣的锁眼给对上了,刚要扣住,锁头突然像年久风化了一般,突然就化作灰烬,散落一地。 两个看守见了鬼似的,牙关打颤地看向牢头。 牢头自己也慌,碍于面子虚张声势地说:“罢了罢了,不锁就不锁了。这地牢密不透风的,就算只老鼠也逃不出去,还能叫这俩大活人跑了不成?” 君微撇撇嘴,心想那可不一定。 把人带到了审讯室,牢头刚要坐下,就看见阎煌率先一步走到木椅前,袍摆一撩坐下了,淡定得好像他才是主审。 “说说,龙凤观具体什么个情况。”阎煌说。 “事情是这样的,清晨有香客来府衙里敲鼓,说是有个老道士横死在龙凤观,而他们上山之时恰好遇见一对男女下山,形迹可疑——”旁边的衙役撞邪一样开始竹筒倒豆子。 “闭嘴!”牢头一肚子恼火,走到阎煌跟前,一脚朝他膝盖踢去,“起来起来!娘老子的,你以为你谁啊——哎哟哟哟,疼疼死了!” 这妖孽的膝盖是什么做的?踢一脚,他趾甲盖差点没给掀了。 阎煌眯起眼,理都不理牢头,继续问衙役,“道士为何物所伤,具体死于何时,除却我二人,龙凤观中可还有其他人等出入?” 衙役如受蛊惑,木呆呆地答曰:“没有外伤,仵作说是内脏受损暴毙,龙凤观内夜间无人值守,除了你俩并无他人。” 牢头一巴掌招呼在衙役脑门,“他是你老子啊,问什么答什么?” 衙役像是被他拍醒了,浑浑噩噩地问:“我刚说什么了?” 君微看看大狐狸,又看看衙役,有点儿想笑。 “总之,如今出了人命,尔等对凶手是何人一筹莫展。刚刚好有我俩做替死鬼,不抓白不抓,是以捉来问罪,是与不是不重要,待明日直接升堂定罪,砍头结案——我说得可对?” 衙役不受控制地点点头,又遭到牢头一顿暴揍。 “罢了,我早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阎煌手指在桌面敲了敲,转头看向君微,“你见识少,我带你来见识见识地牢。见识够了?我就带你走。这牢饭无味,不吃也罢。” 君微点点头,“对对,无味得很。” “那便走罢。” 话音刚落,牢头只看见眼前金光一闪,转眼之间一男一女就双双不见了人影。 ……闹、闹鬼啦!!! *** *** 君微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提溜出来的,总之眼前一晃,她就已经身在一处院落了。 树影摇曳,月色皎皎,一派宁静。 “这是哪儿啊?” 阎煌负手,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府衙后院。” 君微纳闷,既然他轻轻松松就能脱困,为啥不干脆走远点儿? 阎煌手一勾,把还愣在原地的小妖怪圈在身前,压低声音说:“跟紧了,你要再给人抓回去,我可不会回去救你。” 君微缩了缩脖子,果然小心翼翼地贴在他身前行动。 阎煌瞥她一眼——啧,这贪吃怕死的小妖怪。 厢房还亮着灯火,有人在床边低声密谈,阎煌用指尖打起一点光,窗户纸就融开了个小洞来。 “去听听里面说什么。”阎煌戳了下君微的肩。 君微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去?” “不然呢?难不成要本少爷屈尊听墙角?”阎煌理所当然地说。 君微还想再说,却被他一推肩膀,直接推到了窗下,刚好看见里面交谈的俩人。 一个溜须,一个年轻,年轻的那个似曾相识……君微想了想,恍然记起此人正是白天在醉风楼见过的禁军统领,名唤魏康的那个。 “……此番西蛮来犯,圣上御驾亲征,我势必也会同行,京城之中劳烦大人多多留意,如有储君殿下的消息,尽快飞信传书告知于我。”魏康说。 对面的中年男人应下后问:“只是圣上龙体抱恙,如何还能舟车劳顿奔赴前线?” “不亲征还能如何?”魏康叹息,“犯我国土,分毫必争!圣上御驾亲征,自然是为了提振士气,一举挫了西蛮的锐气,绝了他们的念想。” “唉,可不就是欺我朝中无人,着实可恨……” 君微回头,本想问问大狐狸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结果正看见,月桂树下锦衣的阎煌宛如谪仙,眉宇之间仿佛凝了千万年的寒冰。 君微跑向他,刚想把听来的话转速,便被他捂住了嘴。 “要犯逃啦!” “去后院看看,别惊扰了大人!快去——” 嘈杂的人声响起,是牢头带着衙役出来追人了。 “怎么办?他们来了。”君微小声问。 阎煌一言不发,双手扶住她纤细的肩。 下一刻,他们已经身在空无一人的长庆街头,身后正是醉风楼。 君微左右看看,没见官差,这才放下心来,可再看大狐狸不知怎么忧心忡忡的,一点也不像平日那般老神在在。 “大狐狸,你怎么了?” 阎煌抬眼看她,又撇开视线,“我临时有些事要处理,得离开一阵子。” 君微摸不着头脑,离开?可棺木还在她的乾坤袋里呢。 “那我乾坤袋里的先人怎么办?总不能丢我这儿吧?” 阎煌眼眸微垂,“本少爷的东西你自替我好生保管,待我回来找你拿。若是有丝毫差池,我便切了你的灵芝根炖汤,剥了你的灵芝皮做药。” 作者有话要说:  切根不信,剥皮倒是……嗯,有可能。 ☆、前朝 听了他的威胁,君微简直哭笑不得。 求人办事儿,不都该客客气气的嘛?也就这大狐狸,居然威胁她! “过来。” 君微没动。 阎煌蹙眉,“听不见?过来。” 君微还是没动,反而气呼呼地问他:“干嘛?现在就要剥了我的皮做药吗?” 阎煌一时无语,吐了口气,只得自己走到小妖怪面前,从袖笼里取出一枚虎符,信手化作块拇指大小的玉坠子,挂在她胸前,“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许摘。” “那沐浴怎么办?” “……沐浴也不许摘。” “为什么?” “不为什么,”阎煌没好气地说,“若你不想我不在的时候,被妖怪分食,就老老实实戴着。” 原来是护身符啊?君微乖乖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不摘。” “别以为我是为了保护你,”阎煌躲开了她充满感恩的大眼睛,“我只是怕你死了,把我的东西弄丢。” 君微无奈地拍了拍腰间的乾坤袋,“知道了,人在东西在,我一定保护好它。” “也别想着带着本少爷的东西跑路,天上地下,到哪儿我都能把你给挖出来。” 君微欲哭无泪,谁会带着个棺材跑路呀! “去找风楼主,我回来之前她会护你周全。”阎煌顿了顿,又说,“长庆城看起来歌舞升平,暗地里冤魂滚滚,你别大大咧咧到处乱跑,被吃干抹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君微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还有,这东西——”阎煌打了个响指,一个低矮的影子从远处狂奔而来,“虽说是废物,聊胜于无吧。” “阿璧!”君微兴奋地蹲下身,像与阿猫阿狗亲热般抱住她的机甲小兽。 眼见小妖怪欣喜若狂的表情,阎煌眸光一沉。这小妖怪当真是山中寂寞,跟个机关兽都能生出友情来,当真傻得可笑。 待君微回过身,想起来旁边还有大狐狸,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还真是……凉薄啊!连句再见也不说,就走了。 君微撅起嘴,轻轻抚摸着阿壁的脑袋,才发现它没有发出从前惯有的咯吱作响。 就好像,关节突然变灵活了,通体舒畅。 “你怎么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君微好奇地捧着阿壁的脸,问它,“大狐狸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机甲兽不会说话,只能亲昵地拿脸蹭了蹭主人的掌心,就好像真的灵兽一般。 忽然,醉风楼的门开了,依旧是之前的大汉,这次对君微倒是恭敬,“楼主说姑娘今夜会来,鄙人等候多时了。” 君微带着阿壁,跟着那人进楼,才发现长庆城虽然已经万家闭户,但这醉风楼里此刻却正热闹,歌舞升平。 “鄙人孙平,是醉风楼的管事,姑娘有任何事尽管吩咐,这楼里吃喝用度尽管随意,都记在阎公子的账上。只一个要求,楼主吩咐了,姑娘只许在醉月阁活动,万不能往听风阙乱走。” 君微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醉月阁?什么又是听风阙? 孙平领她走进厢房,自己停在门口,“姑娘所在地方就是醉月阁,南边那栋是听风阙。醉月阁楼下可以随便取用膳食,楼上可过夜住宿,姑娘自便就好,遇事只管大声喊我名讳,旁人自不敢与姑娘为难。” 君微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反正,就是楼主留她过夜,但不许她乱跑,吃喝拉撒的钱都由大狐狸付就是了! 孙平拱拱手,转身离开,又不放心地在楼梯口吼了一嗓子,“万不可去听风阙,切记!” 这一嗓子,不光君微听见了,整个大堂里的酒客也都听见了。 簇簇目光一齐朝楼上投来,吓得君微赶紧躲进厢房,背贴着门站了许久,见外面没动静,心才放回肚子里。 低头看了眼舔着莫须有的毛发的阿壁,君微心道,这醉风楼虽然到处都怪怪的,但好在人多,阳气盛,所以虽然已经入夜却没有妖气环伺。 挺好,挺好……可以睡个安稳觉。 可惜,君微倒在柔软喷香被褥里,辗转来去都没能睡着。 一来,想着清虹子道长死了,打听先生下落的事儿又没了着落。二来,楼下也真的太吵了。 酒客们喝酒划拳也就算了,深更半夜的居然还有说书先生字正腔圆地讲话本! 那声音穿透力极佳,君微拿被子盖住耳朵都挡不住,硬是让她听见了个熟悉的名字。 慕容鲲。 这名字,她倒是真熟悉——先生的藏书里,就有记载过这位前朝太子。 “——说起这慕容鲲啊,可真是天纵奇才,于修仙问道上可比他那皇帝老爹强多了。大家都知道,上古时魔族作乱,是龙凤二神将魔君封印,之后龙神栖身成琅山,凤神幻化作嬛海,又历经千万年山河变迁,才有了如今的琅嬛大陆。” 这段历史君微早烂熟于心了。 琅嬛大陆四面环海,独立于九州之外。如今他们身处的沣国就是因为坐拥琅山,才最是丰饶,而这长庆城就更是万千繁华之首了。除了沣国之外,南边还有三面临海的景都国,经常有九州旧民从海上来,北边则是麓林国,自称翼族,最近天界…… 但无论景都还是麓林,都比不上大沣、敌不过长庆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那说书人接着说:“别看咱们长庆今儿繁华,可在前朝末年,那可真是要妖魔秽乱,民不聊生啊!这都要怪前朝皇帝没用,虽然有上古血脉傍身,却连个修仙的门槛儿都摸不到,早早鹤发鸡皮,派出那么多求仙问药的使节,也一无所获。” 君微侧身卧着,一手垫在脸蛋下嘟囔,“龙凤双神都不在了,还上哪儿求仙问药去?可不得一无所获嘛。” “虽说那皇帝老儿无能,可前太子慕容鲲却妙极,”说书人终于讲到兴奋处,声音里都带着故弄玄虚的得意,“这位太子自幼沉迷修仙问道,从未现身朝堂,就连立储当日也不过就露了个脸,挥挥衣袖就又走了。” 哦?这些书上到没讲。 君微觉得有趣,就又继续听。 “如此君不君,臣不臣,燿国还能存于世间,多亏当今圣上,也就是前朝护国神将苏印、苏大将军。苏将军半生戎马,戍守西关,军功赫赫,令西蛮妖魔闻名丧胆,这才不敢来犯。” 君微觉得苏印这名字也有三分耳熟,可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书里看过。 先生的藏书虽丰,却大多是些旧书典籍,关于现世的书少之又少,更别说关于当今沣国皇帝的了。 说书人接着说:“那慕容鲲一心修仙确实不急,可前朝皇帝不行啊!眼瞅着不知道何时脚一蹬就要没了,皇室怎么能后继无人呢?于是啊,这一日观星殿卜算国运,算出西疆穹窿山下苏将军的府中有女,名唤常曦,‘身贵为凤体,相母仪天下’。这还了得!耀帝立马嘱使臣远赴穹隆,替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儿子求亲。” 原本懒洋洋听书的君微蓦地心口一疼。 她不得不坐起身,揉了揉胸口,可还是气息不畅,憋闷得很。 “一定是蹲大牢受了风寒,又饿着肚子……不行,我得去弄点吃的。” 反正孙大哥说了,都记在大狐狸账上,不吃白不吃。 作者有话要说:  身贵为凤体,相母仪天下啊…… ☆、前尘 这般想着,君微推了门出去,正下楼,就听那说书人啧啧叹息。 “帝君之聘,寄人篱下的孤女常曦自是欣然应下了,转月就封了常曦公主,跻身王族。只可惜啊,这红颜薄命,隔年慕容鲲与公主常曦大婚这天,新郎官到日上中天都没露面!这人们啊,才明白原来订婚一整年,慕容鲲之所以从未去西地探望过未婚妻,实乃心在修仙,无意娶妻啊!” 有酒客大笑着问:“你说红颜薄命,那飞上枝头的公主常曦,当真美吗?” 说书先生一拍案,“这话问得好!这常曦公主何止是美,见过她的人都说,那可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妙人儿,秋水为神玉为骨毫不夸张。只可惜啊,虽然耀帝震怒,赶在日落时分将儿子请回东宫,勉强完成了大婚典仪,却没料到福祸相依——洞房花烛夜东宫居然走水!连绵宫殿烧成飞灰一片,慕容鲲与常曦双双殒命,就连耀帝也气急攻心、崩了。” 哐。 一声响动,打断了说书人的侃侃而谈。 众人一回头,才发现是个白衣小娘子差点儿从楼梯上滚下来,正狼狈地爬起身,一手慌张地拢起遮面的轻纱。 可还是晚了,有眼尖的人已经瞧见了那张不染尘世的面孔,借着三分酒意调笑道:“那常曦公主,可有这小娘子的七分美貌?” 说书人摆手,“非也非也。小娘子虽然清秀,却远不如那常曦公主媚骨天成。” 君微整理面纱,直起身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 那些目光着实令她不适,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可别说这是在人间,她不敢轻易泄露妖身,就算她敢,那点三脚猫术法也不晓得能不能行呢! 她只觉得胸口憋闷,不舒服得很,于是踮起脚,到处找孙平。 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她只当是孙平,没想到一回头就闻到熏天的酒气。 是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此刻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拉扯着君微的袖子,“小娘子,大半夜了还在醉风楼徘徊,莫不是孤枕难眠?要不要本公子陪你饮几杯?” 往日里,君微一直觉得酒是香的,此刻才明白书中为何要说“酒臭”。 臭、真臭! 君微才起了厌恶之心,跟在她身边的阿璧已然后足蹬地,一口咬上男人擒着主人的那条手臂。 “啊!”那男人惨叫着想要甩开小兽,“来人,来人!给我把这个木头畜生打死!” 人群里顿时冲出几个彪形大汉,夹枪带棍地朝阿璧冲来。 打,还是逃,这真真是个难题…… 君微犹豫的这一刹,阿璧的动作也迟缓了许多,被男人狠狠甩飞在地,眼看就要遭殃。 突然三个不明物体破空而来,带着啸鸣直插|入地三分,生生挡住了彪形大汉的脚步。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三根镶玉的簪子。 一个妖娆的嗓音随之而来,“若我没有记错,此地是醉月阁,可不是听风阙~” 风烟波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妖妖佻佻地拨开人群,眈了眼与那公子哥纠缠的机关兽,一笑,“我当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狗崽子不懂事。” 好一句指桑骂槐! 君微招招手,阿璧立刻乖乖回她身畔候着。 风烟波睇了君微一眼,“怎么,厢房床硬睡不着?” 不是床硬,是太吵,君微没好意思说实话,毕竟人家也没收她房钱。 “同我来,”风烟波拾起君微的手,另一手撩过颊边青丝,“我那儿清静。” 口吻也好,姿态也罢都随意至极,偏偏由她做出来别有一番诱人风情,看得诸多酒客目不转睛,早忘了先前的插曲。 君微被风烟波牵着,只觉得心神荡漾,莫名其妙地口干舌燥。 直到出了醉月阁,风烟波一回头,发现小妮子眼角泛红,眸泛秋波,才嫣然一笑,敛了周身的媚术。 君微只觉得忽然神清气爽,迷情骤然散去,连忙挣开风烟波的手,红着小脸说:“不敢劳烦楼主,我睡厢房就好。” 风烟波抿唇笑,“如今你被那些登徒子盯上了,如何还能独眠?怕不是后半夜就被梁上君子偷香窃玉去。” 她能有什么香玉?君微自惭,因为拗不过风烟波好意,只得随着她绕过庭院去私人住所。 没想到,醉风楼虽然莺歌燕舞,风烟波的私人宅院却一派素净。 门口守着俩个值夜的丫鬟,见主子带着人回来,连忙迎上前。 风烟波一挥袖,“不必伺候,你们都下去吧。” 于是,偌大宅子就只剩下君微和风烟波两人,静谧得很。 君微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 风烟波坐在床沿,拍了拍褥子,“困了便来睡罢。” 想到她那媚术一放,自己就魂不守舍的经历,君微连连摆手,“不必了,我睡相差,没法与人同眠,在这榻上打发一夜就好。” 风烟波也不强求她,单手托头卧下了,阖目敛息,宛若一幅仕女图。 君微看得出神,只觉得原来世间女子应当如是。 她呀,虽是化了女儿身,到底还是只妖,当不得真正的女子。 这般想着,君微终于沉沉睡去。 已许久没动的风烟波缓缓睁开了眼,起身的动作没有半点声响,一袭白衣走到君微身边。 她眉目间含着疑惑,想着阎煌临走不忘托孤,是怕这万鬼觊觎的小妖怪独身在外,被吃掉?那就不怕,她风烟波先动了杀心吗?还是说……阎煌知道,她会顾全大局,将得道飞升的机会留给他。 就算是七巧玲珑心的风烟波,自问也有看不懂的人,而阎煌就是当先的那一个。 永远猜不透阎郞的心。 风烟波轻柔地抚摸着小妖怪光滑的脸蛋,若有所思。 君微在梦中,只觉得香风拂面,忍不住呢喃,“你好香呀……” 风烟波神色微怔,抬袖闻了闻手腕——她此刻并未施媚术,哪里来的香? 只不过……这小妖怪幻化的模样还真是可心。 当成补药食之,真真可惜得很呐! 作者有话要说:  阎狐狸:不好,又多个抢食的! 风烟波:阎郞确定不是多了个情敌么? ☆、圈套 清晨,君微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风烟波的床铺上,盖着她的素净的被褥,鼻子前面都是若有似无的香气,不同于媚香,甚是好闻。 “风楼主?” 她出门入院,也不见风烟波的踪迹,问了侍女才知道风烟波平素也几乎不在醉风楼待着,旁人也不敢打听自家楼主都去了哪儿。 君微点点头,也不为难人家,转身就要走。 侍女连忙拦住她,“外头对姑娘来说是虎狼之地,去不得。” 虎狼之地……这形容还真到位。 君微拍了拍阿壁的头,“不碍事,我带着它,但凡遇见什么我就逃回来好了。” 侍女拦不住她,也只得作罢,匆匆去向孙平报告了。 君微领着阿壁,大摇大摆地走在长庆街头。 她当然知道,以自己的真身若是被看妖魔觊觎会有危险。但如今青天白日的,妖魔还不敢上街造次,最多……过了正午之后,她立即折返就是。 既然时间有限,君微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地赶往龙凤神殿。 虽然听说清虹子道长遭遇不测了,但到底耳听为虚,她还是想去确认一下。万一是弄错人了呢,又或者道长先前就已经有眉目了呢? 等她到了观内,早已香客盈门。 殿内有几个年轻道长在,君微上前向他们打听。道人说,死的确实是清虹子,但并未听说他生前在打听什么游方术士。 “谢谢道长……” 看来,清虹子道长还没来及帮她问,就惨遭毒手了。 君微失落地走出大殿,茫然四顾。 长庆城虽大,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正惆怅呢,迎面被桶水泼了个正着,君微半边衣裳都湿了。 可她没顾上自己,赶忙蹲下|身,去扶摔倒的少年,“没事儿吧?” 那孩子七八岁年纪,这一摔把两桶水全给打翻了,狼狈极了,又疼又急地直搓手。 “这可怎么办是好,水没按时辰送上来,就拿不到银钱,没有银钱……娘亲今日的药就没着落了……”少年自言自语地说着,挑起担子就又要往山下跑。 龙凤观在半山上,下去要走好几百级台阶,他还要再挑两桶水上来? 君微看他瘦小,忙追上去,“你要去那儿打水?” “九里坡河边,”少年头也不回地往下走,“时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君微看着他摔破的手背和胳膊,“你等等。” “不能等!再等,今天就没钱给我娘买药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君微从乾坤袋里拿出药膏,递给他,“你把伤口处理好了——这水,我帮你抬。” 那少年将信将疑地接过药,抹了之后又挑起担子,“你当真帮我?” “我从不撒谎。” 她还真说到做到,就这么一路陪着少年下山,顺着小路到了九里坡。 “我去替你打水,你歇歇胳膊先。”君微接过少年放下的水桶,往河边走去,阿壁也叼着另一只桶,跟在她身边。 背对着河岸的君微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少年的影子里缓缓释出的黑色雾气,可是阿壁却突然丢下嘴里的木桶,戒备起来。 “哎!桶,桶!”眼见着木桶要随波逐流飘走了,君微急忙俯身去捞,好不容易捞到手,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在这转瞬之间竟然黑透了。 君微心道不妙,嘴里说着“我们快把水送上山去吧”,一边往少年那儿走去。 可没想到,一转身就怼上了一张近在迟尺的脸。 “道、道长?”君微意外极了,“道长你没事儿啊?” 来人正是清虹子,他抚摸着胡须,“贫道没事。” 君微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点,和这走路没声音的道士拉开了一点距离,“道长看见刚刚那个孩子了吗?这水是他——” “他走了。”清虹子说。 “水也不要了?”君微放下手中的水桶,微微蹙着眉头说,“既然他不要了,我也不要了。” 说着,她就作势要走。 “慢着,”清虹子叫住她,似笑非笑地说,“姑娘不是要打听那位夙先生的下落吗?贫道已经打听到了,这就带你去。” 说完,他伸出枯瘦的手就要去牵君微。 君微被那冰凉的手指碰到了一丝,立刻缩手回袖,“不不,不敢劳烦道长。我还得在长庆等个朋友归来。道长只需要告诉我先生在哪,往后我自己去找就行。” 清虹子冷笑,“你要能自己找着,当初也就不必委托于我了。” 君微化形百年,真正接触过的人不过先生和阎煌两个,识人的工夫比三岁小儿还不如,但她并不傻,事到如今若还看不出老道士的蹊跷也就不可能找出阿壁这般机敏的机关来了。 “你找不到夙先生,但我可以帮你——” 清虹子的语气阴森森的,君微只觉得脚底有寒气升起,一低头才发现已经被黑色的雾气束缚了腿脚。 糟了,看来还是迟了。 “但我可以帮你——”清虹子的声音从躯壳中抽了出来,宛如从风中传来,“帮你去地府找他啊!” 被抽离了魂魄的枯瘦道士,随之僵硬地向后倒入了黑雾中,转瞬风化成沙。 可清虹子的声音仍旧从黑雾里的传来,“龙凤观有远古神力,我奈何不得你。后来又有那古怪的男狐狸守着,我也不得机会下手……清虹子那老东西风烛残年经不得折腾,居然半途就死了,我还以为到手的鸭子又飞了。结果天助我也,你这金芝小妖居然这么好骗,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啊,真是好!” 原本还有些绕不清的君微总算明白了。 当日她在龙凤观见到的清虹子大抵就是被这黑风妖怪附身的,结果阴气太重,把真道士给克死了,这才有了衙役捉凶的一幕。这妖怪早早觊觎上她,碍于大狐狸在才一直没得手,如今大狐狸走了,她就着了道。 君微心里也窝火——她怎么就上当了呢? 先生啊……这人世间坏人可真多,防不胜防,她也许真的不该出来的。 君微喘息着,试图从腰间的乾坤袋里摸点东西救命,可风缠得太紧,她连手指头动起来都费力。 突然,她察觉到一丝松动,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本以为早已逃出八百里的阿壁! 机关狼浑身泛着充盈的金光,眼珠子就像被嵌入了灵玉,亮得惊人,正压低头颈低声咆哮,声音有如低沉的雷鸣。 阿壁周身的灵力蓬发,肉眼都看得出。 可君微却呆住了——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多灵力来投喂阿壁呀! 作者有话要说:  对,你是没有,可你家相公有啊 ☆、咫尺 当初在琅山造阿壁的时候,耗费了君微不少灵力,所以虽然她自己灵力一般般,阿壁在机甲兽里却算得上数一数二——特别是逃跑。 只不过,也仅此而已。 论起实战来,这主仆两人也就半斤八两。 所以君微完全想不到,阿壁居然会灵气爆棚,一口咬住风妖几乎没有实体的烟雾,然后就像扯包子似的,一口一块,生生将她的脚从束缚中解救了出来。 君微心叹,阿壁啊阿壁,你还是我亲生的那只胆小鬼吗? 风妖自觉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要栽在这来路不明的机关兽嘴里,连忙加快了侵吞君微的速度,只求哪怕先囫囵吞下去,也得把这九叶金芝先落袋为安了。 君微被他困得头都抬不起来,但是手脚却渐渐被阿壁给释放出来,能动弹几根手指在腰间的乾坤袋里翻找。 她这袋子里东西又多又杂,就连从醉风楼厢房里顺出来的糕点都在。 君微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摸出张薄薄的纸来,也看不见到底是哪一张,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地并起双指悄悄画符。 风妖以为再来一刻,这小妖怪差不多就该咽气了吧? 没想到,君微倒是站得好好的,他自己反倒觉得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攫取住,硬生生地从君微身上抽离开了。 等他看清楚小妖怪手里泛着金光的黄纸,和浮空的潦草符文时,风妖失声厉喝:“你他娘的,这是疯了吗——” 连话都没能吼完,金光已然大盛。 天罗地网般连着君微一起兜头罩住了,然后丝丝缕缕地将黑云抽向黄纸…… 眼看风妖自顾不暇,君微也顾不上身上还残留着黑雾,低头对阿壁说:“快跑!” 一人一兽兜着金光和黑雾,没命地朝前跑去。 “大狐狸说这符咒放出来妖鬼无存,这下……兴许不光那风妖要死,我也小命休矣,”君微边跑边对阿壁说,“若我真没了,你可得刨个深点的洞把我给埋了,别让妖鬼发现,把我吃掉……” 她哀哀地回头看了眼,那凌空的黄纸果然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汲取着什么。 “也不知道,这抽的是七魂八魄里的哪一支……” 君微本想再嘱咐阿壁几句,让它回琅山附近蹲着,那里灵气充沛兴许它还能活更久,没想到脚底突然一空,恍然回头才发现前面就是断头崖,而悬崖下正是那条九里坡外的护城河…… 失控地下坠,下坠。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君微突然发现自己胸口的衣裳里有什么发出金色的光,那光将蔓延的符咒光线彻底阻隔在外了。 可她已经来不及想是为什么,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大狐狸,对不起,我食言了…… *** *** 书卷里从来没说过死后是什么样的,所以君微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是死。 坠下悬崖之后,她仿佛就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之中。 在那梦里,她变成了个被人捧在掌心里的小姑娘,有时策马狂奔在无人的山林,有时托腮坐在莲花池边,看着鱼儿摆尾一看就是一天…… 琅山没有马,更没有莲花池,君微确定这不是她的回忆。 但是就连马鬃划过指缝的感觉都太过真实……真实到她有点犯糊涂,到底是真是假、是死是生? “小姐,骑慢点!当心摔了——将军又要责怪——” 将军?哪个将军? 君微正在琢磨,突然觉得脸颊有些疼,像是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戳着。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才发现头顶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看来,大难不死,真是万幸! “啊,是活的。”有个声在她身边响起。 君微吃力地想要转头去看,奈何浑身就像被挑了筋抽了骨似的,除了眼珠子,哪也动不了。 只听那人又说:“没死正好,我那儿还缺个药篓子,姑且带你回去吧!” 君微勉勉强强开口问:“什么药篓?” “就是在你身上试药啊!”那人说干就干,很快就拖来个木板车,吃力地拽着君微的脚踝把她拖了上去,边拖车边说,“你也甭担心,吃不死你,都是补药。” 君微听他声音,觉得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就想着要不讨个近乎吧?于是问:“小哥,请问这是哪儿?” “我并不是你哥,”那人毫不含糊地拒绝了她的近乎,“这里是咫尺院。” 君微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人……怎一个个都这么难搞呢?一个大狐狸如此,今儿遇见的又是如此。 “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宋宋。” 直到被宋宋拖回咫尺院,安置在床,君微才看清对方的模样——跟她差不多年纪,个儿不高,小麦肤色,说话的时候总爱看着旁处,好像不爱搭理人似的,成天穿着灰不溜秋的布衫,仿佛拢共也就这一件衣服。 宋宋没骗她,他捡君微回来真是当药篓子用的。 每天早中晚,雷打不动的一碗汤药,苦得千奇百怪,吃得君微苦不堪言。 奈何她身残志也不坚,四肢无力动也动不了,能有个人收留不错了,还能计较什么呢?所以就乖乖地来者不拒。 到了第五天,连宋宋喂完她药之后,都忍不住问:“不苦吗?” “……苦呀。”君微要哭。 “那你怎么还一碗一碗都喝干净了?” “你不是说,是补药吗?”君微老老实实地说,“我想早点好起来。” 宋宋放下药碗,扶她躺平了,好奇地打量她,“看你这身打扮,像是花楼里出来的姑娘,本不就是想不开才从七里坡上跳下来,被冲过来的么?现在怎的又想活了?” 这还是几天来他和君微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君微茫然,“谁说我是轻生来的?我是被……被坏人追,无意中坠崖的。” 宋宋“哦”了一声,再看她的时候眼神稍稍友好了些,“既不是寻短见,就好生将养着吧,有我在,你死不了。” 君微刚要送一口气,就听他又补充道,“但可能也好不起来。” “……宋宋。” 本已端着药碗打算离开的宋宋停下脚步,“还有啥事?” “我,我想……” “你想再来一碗?” 君微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不不不,不是。我只是身上太脏了,想——” 她身上至今还穿着风烟波给的衣裙,当初有多美现在就有多邋遢。因为看宋宋也没换过衣服,君微下意识觉得这咫尺苑大抵挺穷的,也就没好意思开口讨要干净衣服。 但到今天,身上着实是难受得要命,才会忍无可忍的地开口。 宋宋一拍脑袋,“哦,你想沐浴是吧?也对,你这多久没洗澡了……得发霉了吧?” 君微羞愧地撇过视线。 可能是担心君微正的发霉影响了咫尺苑的环境,宋宋又拖着那架板车,载着她出了门。 君微觉得,这路有点眼熟,直到到了水边,她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你捡到我的地方吗?” “没错啊,你别小看这水,源头可是琅山仙泉!” 宋宋把她合衣丢在一块大石头边靠着,就返回了,说是去翻翻有没有衣裳能给她换洗的,就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夜色里。 君微自是感激,靠在大石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吃了这么多天的汤药,虽然还是没办法动弹,但好歹四肢都有了点知觉,能感觉到水流温柔地抚过肌肤——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啊…… 醉风楼的衣裳既轻又柔,在这溪流拂动下漂在水面,渐渐松开,露出内里的肚兜来。 其实在风烟波拿给她之前,君微连肚兜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风烟波偏要她换上,还问她难道没人教过她这些吗?当然没有。先生清风明月,哪可能记挂这些琐碎,就连衣裙之类素来也是君微照着书卷上自己改巴的,原材料都是先生从琅山外捎带回来的衣料。 不过……话说回来,君微低头看向自己胸前。 月光里,薄薄的布料之下,似乎有些奇怪的起伏? 从前怎么没有发现过?她该不会是……在长庆城胡吃海喝的,被大狐狸给喂胖了吧?? 说起来,她这一坠崖,又在咫尺苑耽误了这么久,大狐狸回长庆找不到她,大概要以为她卷棺材潜逃了吧? “唉,”君微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半点不由人。”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眼前一道黑影掠过,正落在她倚靠着的大石头背后。 君微大惊,难道这儿也有妖鬼之流的吗?如今她浑身动弹不得,岂不成了案板上的肉?彻彻底底要完了…… 逃?四肢无力,逃不掉。 装死?妖鬼怕是也无所谓吃不吃活食…… 思忖再三,君微幽幽地说:“不瞒阁下,我在这儿给宋大夫做药篓已经有段时日了,这喝过的毒药没有百种,也有八十。你若是吃了我,不出半个时辰定然七窍流血,中毒而亡……别说得道升仙了,就连长命百岁都会变成奢望。” 月色寂静,流水潺潺。 没人理她。 可是君微知道,那人还在石头后面的,因为她能隐约听见对方不太平稳的呼吸。 “真的,我不骗你。”君微见对方没恶鬼扑食,觉得自己还有生机,于是再接再厉,“可你若不吃我,我有独家法门能教你,兴许对你得到有好处——” 她正说着,就听见水花声响。 君微心头一惊,还没来及呼救,就被人给捂住了嘴。 慌乱之中,她只看见一袭绣着金色滚边的暗纹锦袍漂在溪面,而水面上渐渐漾开的…… 是血? 那人捂住她的嘴,声音近在耳边,“从前怎么没发现……” 君微瞪大眼睛,是大狐狸! 阎煌松开手,整个人就向她压了过来,下巴枕在她的肩头,疲惫又无奈地接着说:“你的话这么多。” 君微抬不起手臂,又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溪流里漾开的血渍圈出的涟漪越来越大,顿时心慌意乱,“大狐狸你流了好多血,你怎么了?伤着哪儿了?” “安静,”阎煌没好气地说,“让我靠一下。” 君微闭嘴了一小会,听不见他有动静,不由脑补出大狐狸出血过多而亡的场景,顿时着急地试图耸一耸肩唤醒他,“大狐狸,你——” “别乱动。”阎煌声音嘶哑。 听见他的声音,君微总算放心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晕不了,”阎煌轻轻喘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否则此等春|色给谁看?”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这张嘴…… ☆、上药 君微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低头,这才发现随着耸肩的动作,衣裳又往下滑了,顿时慌了神。 奈何,她偏偏是个残的。 有心,无力。 “行了,别挣扎了。”阎煌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看都看了,反正我对你也没兴趣。” 假如有力气动手,君微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把歪在自己肩头的脑袋给推开。 可惜,她的手动不了。 她只能憋了满肚子气,任由“对她没兴趣”的阎某人靠在自己肩上,然后自己对着摇摇欲坠的衣裳干瞪眼。 许久,两人都没交谈,直到君微听见阎煌略显不平的呼吸声,终于忍不住问:“你的伤很厉害吗?” 大狐狸的嘴是坏,可她还是觉得他不是乘人之危的家伙,或者说,他不是会占“不感兴趣”的姑娘的便宜。 既然如此,靠在她身上这么久,只怕是动不了了吧? “大狐狸,你别不吱声呀……我、我害怕。” 阎煌这才叹息,“你再吵,就是谋财害命。” 好心当成驴肝肺!!君微咬牙,“你忍忍,宋宋一会就来了。他有好多药的,一定能治好你的!” “他厉害?那你怎么还是这副破破烂烂的样子?” ……声音明明已经很虚弱了,偏偏毒舌依旧□□! 算了,不跟病人计较,君微十分认真地安慰道:“可你底子比我好呀!宋宋也许治不好我,但一定治得好你。大狐狸,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耳边,阎煌的呼吸声慢了些。 “小妖怪,”他顿了顿,“你在担心我?” “我、我是担心你死了的话棺材不知道往哪儿送。” 阎煌又没声了。 君微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绝情,赶忙解释:“其实也有点担心你,就一点点。” 阎煌低笑,“那你还是担心棺材往哪送吧。至于我,就不劳记挂了。” 这一句一反平日的戏谑,倒有几分他对旁人的疏离,听得君微觉得格外不舒服。 “药篓子,衣服我拿来——”宋宋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然后在看见君微二人之后戛然而止。 老实说,眼前这一幕并不大雅观——他家少爷正歪在衣衫不整的“药篓子”肩头,沾了水的黑发与她的薄衫交叠,浮在溪面上。月光流水,画面旖旎,惹人遐思。 阎煌缓缓抬起眼睫,瞥了目瞪口呆的宋宋一眼,然后用手中扇柄撑在石头上,勉力站起身来。 流水从他那身曾被君微视为骚包的锦衣上滚落,惹得不知从哪渗出的血一丝丝在水面上漾开。 宋宋急都直接踩进溪流,炮弹般冲了过来,双手扶住阎煌的肩膀,“少爷?少爷你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哪个杀千刀干的,看我不宰了他做药!” 阎煌拿扇子挑开他的手,长眸微敛,“伤得了我的,你觉得你有本事宰?” 宋宋一哽,无话可说。 君微则一颗心落回肚里——看来,大狐狸伤得还不算重,还有精神耍威风呢! “我看一下伤口。”宋宋边说,就要伸手扒拉自家少爷的衣领。 阎煌单手抿住衣领,凤眸一扫。 宋宋立刻乖觉地把手背到身后,而后委屈成了包子脸——刚刚那样靠着“药篓子”就没关系,被自己检查一下衣领就守身如玉、要死要活?这可真是厚此薄彼,远香近臭啊! “还不起来,打算泡到什么时候?”阎煌看向仍倚在石边的君微。 君微勉强挤出个笑,起来?她若是能动弹,还会被占便宜看光光? “药篓子她还没恢复呢。”宋宋解释。 阎煌蹙眉,“药篓子?” “我去九里坡寻人没找到,顺着溪流一路照过来,就在这附近找到她的。当时她就半条命了,这些日被我喂了不少药,气血才有点恢复。”宋宋献宝似的说,“效果好的方子我都记下了,回头一一给公子服用,定能事半功倍!” 他越说,阎煌的面色越黑,到最后丹凤眼一挑,眼风锐利得像刀子。 宋宋连忙噤声,却不知道是哪句惹毛了大少爷,只好求救般看向君微。 可君微也是一脸茫然,尤其是……怎么感觉宋宋是知道她出了事,特意出来寻人的? 正茫然,她突然看见阎煌俯下|身来,伸手到她胸前。 君微躲不开,只能屏息怒目,却见他只是将被她被水重开的衣襟拉拢了,就立刻撇过视线直起身,“把人带回去,再泡都要变浮尸了。” 你、你才浮尸!! 君微气到要翻白眼,被宋宋架着放上板车,也没忘了死死地瞪住大狐狸。 “瞪什么,”阎煌懒懒地说,“有这闲工夫不如闭目养神。” 君微刚想反驳,他就忽的转过脸,又吐了一口血,而后自我嫌弃似的拿手背揩去嘴角的血渍。 “少爷!”宋宋绝情地说,“你躺这车上,我先送你回咫尺苑吧。”至于药篓子,让她躺躺无妨,反正死不了。 “对,我可以在这里等。”君微也说。 阎煌放下手,嫌弃地瞥了眼君微身下的小破车,“……躺这个?不如让本少爷死。别墨迹了,走。” 拗不过少爷,宋宋只好拖着板车跟上他,一边没好气地对君微说:“刚替你整理衣服,少爷肯定又牵动伤口了。” 君微心道,她也不想呀!忽然眼前一黑,就被什么连头带身一块儿遮住了。 “唔,唔。” 宋宋把被阎煌扔过来的衣裳从君微脑袋上扯开了,“少爷,这种小事让我来就行了。” 阎煌背对着他们,脚步没停,“走快点。” 多了一层干衣,动弹不得的君微总算没那么冷了,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就听见宋宋又在追问:“少爷你的伤到底是哪种?我有药,总有能用得上的。” 阎煌不耐,“你再多药,能比她管用?” 宋宋懵懵地看向君微。她?她除了用来试药,还能干嘛? 君微抿抿嘴,也没说话。 三人回到咫尺苑,宋宋忙不迭把一直锁着门的主屋给打开了,君微简直看呆了。 她一直以为咫尺苑贫寒,三间茅屋一个院子,宋宋连身换洗衣裳都没有。 谁能想到,这锁着门的主屋里居然完全别有洞天啊! 君微长居琅山,没见过太多人世繁华,醉风楼的雕梁画栋已经洗刷了她的认知,没想到这主屋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偌大的房间,没有一根柱子遮挡视线,处处锦缎,碧玉瓷器目不暇接。金银器皿借着宋宋点上的烛火泛着光,璀璨夺目。 ……怕就算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宋宋把君微安置在一边,就忙着哀求他家少爷,“让我看一下,我一定有法子治的。” “你先出去。”阎煌说。 宋宋不死心,“少爷你别不信,说什么我也是在药王谷修习过的。” “对,肄业。” “……” 最终拗不过主子的宋宋死了心,转身要带君微离开。 坐在一旁的阎煌却开口道:“你出去,她留下。” 宋宋指着自己,“我出去,她留下?” 阎煌眯起眼。 宋宋忙说:“好好好,我出去。不过少爷,她连胳膊都动不了,这么坐着……怕是要被累死。” 阎煌垂下眼睑,挥了下手中的折扇。 宋宋乖觉地离开了房间,还替他们关上了门。 君微浑身湿了水,裹着的干衣也被浸湿了大半,这会儿正犯寒,又不知道阎煌在想什么,只好试探地说:“我的手指已经有点感觉了,你给我点儿时间,我应该很快就可以自己活动了。” 阎煌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没搭理她。 她又问:“宋宋对药物很有研究,你为什么不让他看一看你的伤?” 阎煌瞟她,“不方便。” “因为我在?你不用担心的……我连脖子都转不了,不可能偷看你宽衣解带。” “谅你有色心也没贼胆。” 若不是没办法抬头,君微真想对着天花板翻个大白眼。 停了会,阎煌从桌边站起身,走到君微的身后,他站得很近,近到君微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你、你要干什么?”君微刚开口,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后面被微凉的手掌覆住了。 下一刻,仿佛有什么从阎煌的掌心,朝她体内涌来。 那温暖的气流瞬间充盈了她的奇经八脉,僵硬多时的身体竟渐渐有了知觉。 她顿时喜不自禁地抬起胳膊,“大狐狸,你怎么这么神?” 她满心欢喜,完全忘了衣服不过是披在身上的,动作幅度大了自然又滑落在地,露出近乎透明的薄衫来。 阎煌喉头一甜,转头又是一口血。 君微慌了,正要扶他,就听他背对着自己没好气地说:“先把衣服穿好!” 待她手忙角落地换好衣服,阎煌已经入了寝间,正在挂着绫罗的大床上打坐调息。 那身夜行衣已经被他扔在地上,血渍残留,而他身上穿着的白色里衣也好不到哪儿去,腰腹之处都是大块的暗色血渍,触目惊心。 “过来。”阎煌闭着眼睛说。 君微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阎煌不得不停下调息,转过脸来看她,平素桃花精似的脸上此刻几乎不见血色,“上药。” 说着,他自手边摸过一只玉瓶,抛给君微。 君微双手接住瓶子,愣了愣,“……我上吗?”这种事,让宋宋做不是更合适吗? “对。”阎煌没好气道,“不然为何我要先把你治好?灵力多得没地方花么?” 可是,刚刚他不是还说怕她偷看,所以宋宋勘伤不方便的吗? 现在……怎么就又要她上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谅你有色心也没贼胆。 不,很可惜,她连色心都没有……更别提贼胆了。 阎大狐狸:本少爷怎么说来着?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教。 ☆、灵血 君微单膝跪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撕开阎煌被血黏在腰腹的里衣,越看越心惊。 到底是怎样的腹背受敌,才会留下这般狰狞的伤? 替他揩拭了伤口边的血渍,对着那深可及骨的伤口,君微说什么也下不去手抹药。 阎煌背对着她,额头挂着汗,“磨蹭什么,打算等我死了再动手吗?” 君微声音有点儿抖,“死不了。” “……你再多墨迹一会,就可以喊宋宋来收尸了。” 大狐狸说话的语气固然犀利,可君微听得出已是强弩之末,他这伤……换做其他人,怕是根本撑不回来,更别说分神来逗她了。 君微咬住下唇,将手中盛药的瓶子放到一边,伸出两根手指,试探地去探阎煌的灵气。 这不探则已,一探将她吓了一跳——大狐狸体内早已气血逆行了! 她又试着,去碰他用来护法的灵力,结果立刻被他凌厉的气息割破了手指,血从伤口滴落,很快便融进了阎煌的灵体之中。 原本周身乱蹿的灵气,就像被温柔的小手所安抚,瞬间平息下来,放缓了游弋。 君微稍一犹豫,抬手挤了挤伤口,逼出更多血,一点点融入了阎煌的灵体之中。 原本金灿灿的凌厉旋涡逐渐裹挟上了血丝,然后溶解,混成丹朱之色。 先前已经意识恍惚的阎煌只觉得好似有人温柔抚摸着自己,让因伤逆行的血脉平息,疼痛也随之戛然而止,意识逐渐清明起来,他恍然睁开眼,一回头就看见小妖怪跪在自己背后,正神情专注地捏着手指放血。 殷红的血滴,一滴、一滴被裹进他的灵体。 “够了!”阎煌一把擒住君微的手腕,食指中指凝起光,封住了她的伤口。 他的口吻太凶,把君微吓了一跳,顿时委屈巴巴地收回手。 她明明投桃报李地帮他疗伤了,这喜怒无常的大狐狸怎么还恼了呢? 阎煌攥着她的手,眉眼间凝着霜似的,“我若不阻止你,你还打算放多少血?” 君微不解,“到你醒啊。” “若我一直不醒,”阎煌从牙缝中递出声音来,“你是打算把自己放干?” 君微的手腕被他给捏疼了,嗫嗫道:“若你一直不醒,我肯定就去找别的法子了呀……我又不傻。” 阎煌似笑非笑地呵了声,终于甩开她的手,“你不傻?依我看普天之下你最傻。” 君微本想问为什么好端端又要奚落她?余光就看见从屋子的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黑影,以肉眼可见地的速度聚集起来,几乎完全遮挡了外面的月色。 “这是——” 被她的血给吸引而来的孤魂野鬼?这么多! 阎煌没好气地瞥了君微一眼,横臂将她拦在床上,另只手在床边一摸,抽出把剑来。 寒光映着鬼影,君微顺势拉住他的衣袖,“你还有伤,不然我来吧?” “你怎么来?”阎煌自下而上扫了她一眼,“又打算画符?一次没死成,还打算再试一次?” 君微本来在乾坤袋里摸索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怎么就知道她打算画符镇鬼? “老实呆着,别给少爷添乱!”阎煌将剑身一横,倾身向前,立刻将当先的幽魂劈作两半。 他身上只穿着染血的中衣,随着腾挪,伤口若隐若现,君微看着,都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小腹,跟着疼。 尽管阎煌杀伐毫不留情,可幽魂还是源源不断地涌现,一眼看不到头。 不能这样下去……大狐狸重伤未愈,这样下去怕是要伤得更重了。 君微咬唇,自乾坤袋里摸出黄纸来,两指一并就要画符。 阎煌余光瞧见了,转身劈开小鬼的同时厉喝道:“你觉得我护不住你?!” “你别担心,我在九里坡试过了,不碍事——”君微不待他过来夺黄纸,已飞快地画好了符,口中念念有词地将黄纸向半空一抛,“收!” 金光鼎盛,从黄纸里发散而出,丝丝缕缕地将各处幽魂都往里拖拽。 转瞬间,就将室内的妖鬼清理了大半,而她自己呢,盘膝端坐在床,果真毫发无伤。 阎煌看向她,目光从她得意洋洋的小脸向下,停在她胸前,金色的光从她单薄的衣裳里发散出来,笼住她全身,只不过她身在其中而不自知。 “你看,我说没事儿吧?” 可还没等君微开始得意,新的妖鬼就又前仆后继而来了。 她那张飘在半空中的符纸显然已经满负荷了,失去法力地飘了下来,落在君微的脑袋上。 ……这,就算她有一麻袋的黄纸,也收不完啊! 阎煌看着小妖怪苦得能拧出黄连水的小脸,蹙起眉,“让你别插手。” “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跟你不过交易关系,”阎煌劈开一只从窗幔向下袭击君微的厉鬼,剑光停在离她的脸不足半尺的地方,“有什么不能见死不救?” 君微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把剑挪开,又去抵御新的袭击,咬牙道:“可你不也是在为了‘不过是交易关系’的我而拼命吗?既然你可以如此,为何我做不到?” 阎煌的动作微顿,侧目看向小妖怪,许是因为刚刚失了血,她的面色比平素要苍白些,可一双大眼却更加明亮。 为她拼命? 眼看君微又从袋子里摸出一张黄纸,打算画符,阎煌两指一并,凝光击中她拿纸的手。 君微吃痛松开手来,黄纸飘飘荡荡地落在阎煌面前的地上。 “你想多了,”阎煌转过身,脚跟刚好碾在纸上,“我不过是为了自己。” 君微抚着隐隐作痛的手,呆坐着,一时间觉得眼前的大狐狸陌生得很。 她只是想并肩作战而已,大狐狸为什么要拒人千里? 鬼怪一点也没有减少的趋势,反而越聚越多,阎煌中衣裳的血渍也愈发晕开了,染红了一片,却还是守在床榻前,不让任何鬼怪碰到君微半根头发。 像这样下去……不知道大狐狸还能坚持多久?君微捏得掌心全都是汗。 就在这时,寝间的门被人给推开了。 宋宋托着盘子跨了进来,口中说着:“这药我改了好几版,君微也服了有些日子没吐没拉,少爷,你可以放心。” 说也奇怪,随着宋宋走进房间,屋子里的寒气突然一滞。 那些向着君微的方向磨刀霍霍的幽魂们,就像被什么给定住,瞬间不动了,而后,就由着来路,一一消散…… 等宋宋一脸无辜地走到的床前桌边,放下盘子,好奇地看向持剑的少爷和正襟危坐的药篓子时,屋子里已经连一只鬼都没有了。 “少爷?你在干嘛?练剑?”宋宋狐疑地看向阎煌,然后惊声道,“少爷,你的伤口裂开了!” “出去。”阎煌背过身,面朝君微。 宋宋焦急地说:“不行,你这伤不能不处理,我——” “我说出去。”阎煌将剑杵在地上,用来撑住身体,“听不见?” 宋宋似乎有点怕他,可又放心不下,只好求助君微。 以君微的视线,刚好可以看见大狐狸毫无血色的脸和敞开的中衣下渗血的伤。 她润了下唇,对宋宋说:“我,我来照顾他……宋宋,你先出去吧。” 宋宋不放心,“你能动弹了?” 君微活动了下胳膊,示意她已经好了。 宋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别走远。”阎煌哑声说。 “我就在门外守着,有事儿叫我一声就能听见。” 门被宋宋关上了。 阎煌手一松,剑顿时哐啷倒在地上,吓得君微一个激灵。 阎煌单膝跪在床沿,勉力支撑着上身,挑起眉睇她,“胆小如鼠,适才逞什么强?” 作者有话要说:  微微:不是逞强,是真的强。 阎大狐狸:呵,也不知道你胸口挂的是什么。 ☆、温柔 听听,这都说的什么话? 君微正要反驳,就看见先一瞬还在取笑自己的大狐狸已经合上眼,朝前倒下了。 她慌忙张开双臂,扶住他,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君微见过大狐狸的很多种面孔,唯独没见过现在这样的——书上说陌上人如玉,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没有戾气,没有纨绔,也没有鄙夷或是戏弄,眼前的大狐狸安静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太深。 君微小心地推了他一下,“大狐狸?” 没有反应。 她并起手指,在他鼻翼下探了探,还好……有气。 大概是重伤未愈,刚刚又动用了真气,气血逆行,才会引起的昏厥。 君微小心翼翼地托着他,将人挪得躺平,这才能完全看清被血浸染的中衣,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流了这么多血,得吃多少补药才能补得回来啊? 她细细地撕开被血污的布料,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阎煌腹部的伤口,淡淡的光聚在她的指尖,外翻的皮|肉一点点的随之向内收敛起来…… 当初她被藤妖吃掉胳膊,先生就是这么替她治的,只是她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种能耐。 她不由惊喜,索性将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 “唔……”阎煌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君微以为是自己压疼了他,赶忙稍稍离开他的腹部。 眼见着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她才收了手,小心翼翼地从大狐狸身上翻了出来,下床端起宋宋送来的补药。 她盯着药看了会,飞快地咬破了一根手指,挤了几滴血入药。 完事儿,她怕又引来妖物,慌张地四处张望——还好,大概是她动作够快,这次倒没什么动静。 她端碗走到床边,“大狐狸,喝药了。” 阎煌平躺着,一动不动。 君微舀了舀汤药,想起平素宋宋灌她的模样,也有样学样地一手捏住阎煌的鼻子,另一手端着药碗就要往他嘴里灌。 哪知阎煌突然就在睁开眼来,一口汤药尽数喷在床边。 君微堪堪躲开了,吓了一跳,“你醒了?” 阎煌狭长的眸子从她脸上扫过,清了清嗓子,“你打算谋财害命吗?” “这是宋宋熬的药。”君微忙解释。 “我知道是他熬的,”阎煌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药碗,“所以更是谋财害命。” 君微一愣——可她已经喝许多天了啊! 忽然,阎煌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看向她手里的药碗,而后又将视线落在君微的眉眼之间。 君微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样看我?” “……喂我。” “啊?”刚刚才说给他喝这药是谋财害命,这会又要她喂?这大狐狸,怎么可以喜怒不定到这个地步! 阎煌没好气地说:“我有些倦,需得你喂,听不明白吗?” 是,是不明白……为什么一眨眼工夫就又改心意了。 君微认命地端起碗,就要往他嘴里灌。 阎煌头一偏,躲了过去,再回过头,狐狸眼里薄薄的一层怒意,“你这是喂药,还是喂猪?” 君微:“……你是在骂自己吗?” 阎煌磨了磨后槽牙,硬生生忍住了揍妖的冲动。 “不这么喂,那要怎么喂?”君微迷茫了。前阵子,宋宋明明就是这么喂她的呀! 阎煌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视线从她的眼睛向下,最终停在她略显苍白的唇瓣上。 可惜,君微完全没理解。 她眨了眨眼,愈发迷糊了。 阎煌叹了口气,也罢,想寻个乐子都难。 “用勺子,一勺一勺喂,会不会?” “会!” 小妖怪还真是听话,一勺一勺地将汤药喂进他口里。 宋宋的药,还是一如既往的比毒药还难喝,这也是阎煌印象里头一次把他熬的药喝得底朝天。 “喝完了,”君微用勺子敲了敲空碗,十分满意地自己的劳动成果,“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阎煌靠在床头,眸光晦暗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君微被他看的发毛,突然冒出个念头来:大狐狸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靠她的血和宋宋的药调养,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万一他动了吃她的真身进补的念头,她岂不是逃都没处逃了? 念头一起,她顿时缩了缩脖子,再看阎煌的眼神里就带了三分怯意。 经过刚刚的一番折腾,君微的衣衫也乱了,脸色还苍白,唇上也没多少血色,看起来并不比阎煌好到哪儿去,这会大眼睛里又带着胆怯,看起来楚楚可怜。 阎煌微蹙眉头,突然扬声,“宋宋。”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宋宋一副久等的表情搓着双手跨了进来,“少爷,我在!” 君微转了转眼珠,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刚刚她给大狐狸的药里滴血的时候,没有妖怪来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那些脏东西似乎都很害怕宋宋呢! 阎煌倚在床边,目光从君微身上扫过,“给她弄点药,补一补。” 君微一听,顿时想起前些日被宋宋的苦药支配的恐惧,立马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好得很,你看,浑身都是力气使不完!” 她夸张地比划着,却刚好将自己割破的手指,不经意地杵在阎煌面前。 阎煌眸光一暗,撇开视线,“去准备药吧。” 宋宋这才发现,自己先前送进来的药碗居然空了! 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少爷把他熬的药喝光了! “是!宋宋这就去——”说了一半,宋宋忽然狐疑地看向空的药碗,抬眼看看君微,又看看他家少爷,“这里头,加了东西?” 他看不出加了什么,但就凭他天天埋首弄药,也能辨得出有不同。 君微生怕被大狐狸看出端倪,连忙打着马虎眼,“就,就加了点山里的补药而已……” 宋宋将信将疑,“你带来的?” “对,我带来的。” “药可不能乱加,万一药性相冲是会害人的。”宋宋正色道。 “是是是,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好不容易才把宋宋给糊弄住,君微看着他端着碗离开,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阎煌突然又出声,“等等。”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药里多加几颗梨。” 宋宋一愣,“好,我知道了,再加冰糖。” 阎煌点点头,合上眼睛不说话了。 待宋宋出门,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君微站在床边,犹豫着说:“我挺好的,不用吃药。” “加了冰糖和梨,不会苦。”阎煌阖着眼睛说。 他怎知她就是因为怕苦? 阎煌睁开眼,正好撞见小妖怪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的目光。 不过数日不见,他总觉得着小丫头竟悄无声息地变了模样——不光是头发长出来了,就连五官也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变化,就像一夜之间长开了,从小女孩长成了……少女模样? “你的伤,”君微突然问,“是怎么弄的?” “江湖械斗。” “我不信。”君微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 “你那么厉害,连妖魔鬼怪都奈何不得你,哪有什么江湖人士能把你伤成这样?” 阎煌嘴角一挑,“在你看来,我很厉害?” “很厉害。”君微毫不犹豫地说。 阎煌眼底刚流过一丝笑意,就听见小妖怪接着说:“在我看来,普天之下除了先生,就属你最厉害了。” 阎煌冷笑,又闭上眼,不搭理她了。 君微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也就随他去了,自顾自地说:“我长这么大,只见先生受过一次伤。那一次,他在琅山闭关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能伤到先生。” “你没问?”阎煌闭着眼睛问。 “没问……先生不欢喜我问他外面的事。” 阎煌睁开眼,果然看见小妖怪脸上挂着落寞。 听她的意思,化形百年来一直住在琅山里,身边的人拢共不过“她家先生”一个,可就是这唯一一个伴却是个身心俱冷的主,压根不与她交心,想来也不可能给与她太多温暖了。 思及此,他的口吻稍稍温和了些,“既然你家先生说别问,你为何要问我?” 君微呆了呆,“……抱歉,是我错了。” 不知为何,她这落寞神态竟叫阎煌觉得伤口又疼起来,他拍了下床沿,“过来。” 君微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呆在原地没动。 阎煌不耐烦了,“听不见么?过来。” 她这才慢吞吞地挪了过去,站在床边。 阎煌冷不丁抬臂,拾起她的手腕,将她伤痕累累的小手摊在眼前,蹙起了眉。 君微想要把手抽回来,可他没松。 “你家先生受伤的时候,”阎煌将她的手递到她自己眼前,“你也曾这样替他疗伤吗?” 君微摇头。 阎煌的眼神变了变,柔软了几分,“那为何对我不同?” 君微老实地说:“从前我不知道自己的血有这作用,也是刚刚无意中发现的……” 话还没说完,阎煌突然就黑了脸,松开她的手腕。 君微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既不知道他开始的温柔缘何而起,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怒气从何而来。 许久,阎煌才黑着脸问:“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君微这才老老实实地把中了风妖的圈套,从九里坡上摔下来的事儿一一说给他听。 哪知道,她越说,大狐狸的脸就越黑了。 “……你说那符咒会把妖鬼尽收,要了我的命,可当时它就只从我身上不知道吸走了些什么,我的小命还在……只是从悬崖摔下来,弄伤了筋脉,所以——” 她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看大狐狸的脸色,再继续说,她怕是就要挨揍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在你看来,我很厉害? 嗯,超厉害,特别是嘴…… ---- 啊!终于把原先的章节全部填满了,实名制快乐! 从明天开始,《与君好》就可以正常更新啦,一起磕糖呀~ 不过因为篇幅限制,入V之前不能一直三更了,我得稍微控制一下字数,但存稿还是很厚,V后万更之类的不在话下,安心追文,这次一定会HE。 ☆、撒谎 “如此明显的圈套,竟察觉不到?”阎煌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真想把你这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浆糊。” 君微据理力争道:“我怎知连修道之人都是妖?” 阎煌吸了口气,勉强平复怒火,“你不知道那妖道是坏人?那你可知,我临行前为何要将你托付给风烟波?” “醉风楼里阳气盛,阴气衰,妖鬼不容易找到我。” “亏得你还知道自己招蜂引蝶。” 她那不是招蜂引蝶,分明是招妖惹鬼…… 阎煌冷笑,“我让你乖乖待在醉风楼,你却跑到九里坡。我将你从龙凤观带走,你却偏偏又自投罗网——你自己说,一个傻字有没有辱没了你?” 君微恍然,“难不成,当初你就知道清虹子道长是妖?” 阎煌冷哼,没回答她、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天下之大,恶人遍地。莫非走在路上,都要我把存了恶念的人一一挑出来给你看?你自己的眼睛呢,你的心呢?” 君微被他一番训斥,委屈地咬着嘴唇,不敢说话了。 从前在山里,她一贯伶牙俐齿,觉得自己甚是聪明,如今来了人间方才觉得自己傻得冒泡。 安静许久,阎煌才开口:“……你乱跑,把自己小命作没了也就罢了,若将我放在你袋子里的东西给弄丢了,你拿什么赔?” 君微小小声说:“是我错了。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我理应先替你把先人安葬,然后再考虑别的。” 她头埋得极低,任谁看了都要心疼。 阎煌动了动唇,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撇开视线击了击掌,屋门顿时被什么给撞开了,机甲兽摇着尾巴,欢快地本向君微,摇着尾巴在她腿边直蹭。 君微这才破涕为笑,“阿壁?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阿壁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阎煌嫌弃地瞥了眼小兽,“没用的东西,夹着尾巴跑去醉风楼求救。” 君微立刻又垮下小脸来,“糟了,要让烟波姐姐替我担心了。” 阎煌哼了哼,对她还有工夫关心风烟波表示不屑。 “不对呀,”君微狐疑道,“阿壁去醉风楼求助,怎的会遇上你?” 阎煌半真半假道:“风烟波传讯,让我回来替你收尸。” 君微呸呸两声,“……我还没死呢!” “要不是宋宋救你,”阎煌冷眼睨她,“早成浮尸了。” 君微想想也是,她当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的,几天不吃不喝再日晒雨淋,搞不好还没被妖魔发现就已经送了小命,幸好……宋宋来得及时。 “要不是宋宋刚好去河边,我真凶多吉少了……这样说来,是该好好感谢宋宋。”君微顿了顿,狐疑地追问道,“你说烟波姐姐传讯给你,那你真的是我了救我才赶回来的吗?” 阎煌狭长的眼眸从她脸上扫过,用看傻子般的眼神凉凉地睇她,“你是生是死,谁人收尸与我何干?至于让我千里迢迢奔回来救人?小妖怪……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原本觉得自己欠了天大人情的君微,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阎煌嘶地抽了口冷气,以防自己被气死。 “所以你前些天去了千里之外的地方?”君微倒是留心到他话里的细节,“那边是起了战乱吗?莫非,跟之前在府衙的时候你让我偷听的那事有关?” 在长庆城内的时候,大狐狸让她去头听墙角,那位大人似乎提到西蛮来犯,当今圣上要御驾亲征来着。如今与大狐狸的事联系起来,君微觉得其中兴许有联系,于是随口一问。 阎煌却颇为意外。 他一直觉得小妖怪不谙世事,傻得很,所以并没有事事瞒她、提防她,反正她听了也不懂。他是真没料到,君微竟然因为他的一句“千里之外”,就把几件事串联了起来。 看来,是他低估了这小家伙。 她的“傻”,大半源于不谙世事,而非蠢笨。 “那是大人的事,你不必问。”阎煌淡道。 君微挺起胸,“我也不小了。” 阎煌的视线自然落在她身前,薄衫之下轻微起伏的曲线上,然后缓缓抬起视线,与她对视,云淡风轻地说:“还小。” 君微一呆,反应过来他这是一语双关,顿时双手环胸,气咻咻地说:“你别嘲笑我。如今……我不过是长胖了,等瘦下来就好了!” “胖了?”阎煌忍不住笑了,想忍,又忍不住,终是带笑道,“你觉得这是胖了?” 君微破釜沉舟道:“明日开始,我只吃素,再不吃别的了。” 阎煌的手指在床沿无意识地轮流轻敲。 胖? 这小妖怪……分明是长大了。 *** *** 不多时,宋宋敲门,端着新熬的药回来了。 君微闻到那个药味就苦起脸来,正要想找理由不喝,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大狐狸那副要吃人的脸,仿佛如果她不喝药,就要拿她当药了……只得乖乖地抱起碗。 喝一口,顿时苦得五官纠结。 “有那么苦么,”阎煌嫌弃道,“加了冰糖和梨,还这么苦?” 君微将药碗朝他一递,“不苦你尝尝?” 阎煌顿时朝后一靠,若无其事道:“本少爷又没病,喝哪门子的药?” “你也有病啊。” “我没有。” “谁说你没有,你腹部那伤——” 宋宋插嘴道:“你看到少爷的伤了?” 君微莫名其妙地点头,“看了,怎么了?” 宋宋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他家少爷,又看看少爷的伤处……然后用匪夷所思的眼神重新审视君微,再开口,他改了称呼,“微微姑娘,这药,要不我再给你加点甘草吧?” 被他“药篓子”叫惯了的君微一时受宠若惊,无法把这“微微姑娘”跟自己联系在一起。 可又拗不过宋宋的热情,被他拐着去了丹药房加甘草。 走在夜色里,君微小心地打量着各个角落。 宋宋觉得奇怪,“你在看什么?” 当然是看有没有尾随而来的妖鬼之流……可四周干净得令人不敢置信。 君微试探地问:“刚刚你进大狐狸房间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 宋宋反问:“什么东西?除了你跟少爷,我没看见别的。” 难怪他一点也不怕呢,原来他根本看不见那些妖鬼,可是妖鬼们却十分怕他。这体质……未免也太叫人羡慕了! “哦,也不是,”宋宋慢吞吞地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看见少爷和你衣衫不整地在床上。” 君微觉得这话听得着实别扭,虽然……也是实情,“是,是那样没错。” 宋宋一本正经地说:“我替少爷守着这里很久了,还从没看见过少爷的身体。” 君微一愣,她,她也没看啊?顶多,就是检查了一下伤口而已。 宋宋接着说:“少爷性子孤僻,不喜人接近。” “孤僻?没有吧?”她一路跟着大狐狸走过来,看他如鱼得水得很,就连烟波姐姐都很买他的账呢!就算偶尔凶一点,人家看在他手中银两的面子上,也对他很客气的。 “那是假象,”宋宋目不斜视地说,“人生而在世,做事儿不可能全都随心所欲。少爷若是跟谁走的近,那定是对他有所图,当不得真。要以少爷的本意,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光,剩他一个才清静。” 君微:“……”这么暴虐的么? “哦,也不不全是,”宋宋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妖魔化少爷了,连忙纠正道,“应该说是全天下的人都别碍他眼,只要别让他看见,他也不在意谁活着,谁死了。” 君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若不是要她帮着迁坟,在荒村的时候,大狐狸怕是也懒得管她死活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丹药房。 君微一边打量着四壁的草药,一边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宋宋抓了些许甘草包好,丢进药壶里,“我只是觉得少爷待你不同,这太奇怪了。” 不同?君微仔细想想,好像确实不同。 阎煌在她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狐狸,嘴巴又坏又毒,还不饶人,总以逗弄她为乐,可关键时候呢,又总是横刀相护……除了先生之外,他还是头一个这样待她的人。 但在旁人面前,不管是衙役、小二……甚至包括风烟波面前,他都有种不容轻慢的疏离,高高在上,拒人千里。 “或许是因为,他有求于我吧。”君微总结道。 宋宋意外地打量她,“有求于你?我家少爷无所不能,能有什么事求助于你?” “我有只乾坤袋,他借我的袋子迁坟来着。” 宋宋像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半晌才开口:“微微姑娘,你知不知道我家少爷什么能耐?” “……能耐挺大的。” “别说是棺材,”宋宋想了想怎么打比方,“就算是想把这咫尺苑给搬到千里之外,对少爷来说也就是动动小拇指的事,何至于央着用你的乾坤袋?” 作者有话要说:  微微:不要我的袋子,那干嘛千里迢迢拖着我…… 阎大狐狸:你猜:) ☆、还口 君微独自在咫尺苑的院子里坐了许久,想了许久,等她重新返回阎煌的那间屋时,月已上中天。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打算在门口的椅子俯就一晚,没想到黑漆漆的房里却传来阎煌不悦的声音,“还知道回来?” 君微托着腮,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言下之意,若不是太困,她还没打算回来。 阎煌无语,起身走到门边,才发现小妖怪蔫头巴脑的,看起来十分憔悴,于是眉头一蹙,“刚做贼去了?” “被宋宋拉着说了会话。”君微眼皮子直耷拉,勉勉强强地回答他。 “这倒是稀奇,我当他瞧不上你。” 君微也不恼,“他原先拿我当药篓子,自然是瞧不上的。” “哦?那如今拿你当什么?” “能说会动的药篓子。” 阎煌失笑,可看君微那张生动的小脸上却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不由心底微动,随口安慰道:“宋宋原本话就不多。” “不是他话不多,是他知道你不喜欢他话多,所以都憋回去了。” “你又不是宋宋,你如何知道。” “因为我在先生面前也是这样。”先生爱静,常常看书一看就是一宿,纵然她满心欢喜想要叽叽喳喳问长问短,也只能往肚子里咽,生怕把先生吵着了,下次便不回山里小住了。 啪。 屋里的烛火倏然被点亮了。 阎煌一撩衣摆,坐在君微一案之隔的椅子,眉眼微微垂,状似随意地问:“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不觉得太卑微了吗? “也算不得迎合,”君微仍旧拖着腮,“先生也是为我好。” 听她一心维护,阎煌抬眸,语气微冷,“不与你多话,不准你依赖,不教你在人间活下去的本事,甚至离开也不打一声招呼——这就是所谓的为你好?” 君微终于松下托腮的手,站起身来,“我之所以能入琅山,能修成人都是先生的功劳。你觉得他不是为我好,那谁是为我好?你吗?” 小妖怪性子软,好欺负,纵然一路被揉扁搓圆也没怎么激烈反抗过,这次措辞难得激烈,阎煌眯起眼打量她。 就听君微慢吞吞地继续说:“我听宋宋说了,你能耐大,别说迁坟就是直接把坟山搬过来也不过动动手指的事。那请问……你借口要我帮忙迁坟,这一路把我带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房里太过安静,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和烛火轻弹。 阎煌搭在案上的手指动了动,许久,低声反问:“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君微胸口起伏,低着头呐呐道:“我记得从前告诉过你,化形百年我只出过一次琅山。那次刚出来,就被藤妖缠上了,吃掉了一条胳膊,还差点弄丢小命……若不是先生赶来及时,天地间早就没有我这没用的小妖怪了。” 见她回忆起那段往事就不由自主抚上右臂,阎煌眉头越发蹙紧了。这小妖怪最是怕死,被生生吞了条胳膊,想来是真的吓坏了。 “打那之后,我就知道人世险恶,不是我这种人应该来的地方。”君微苦笑,“可先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不见,所以我还是出来了。” 阎煌微微垂睫,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 “但凡问道的人,都有成仙的念头,我的真身就好比烛火之于飞蛾……这些我都能理解,我也不怪谁。”君微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决心般接着说,“但我不准许任何人诋毁先生,否则——” 阎煌抬眸,一字一句地问:“否则怎样?” “否则我便不与你做朋友了!” 阎煌错愕,朋友?看她刚刚那般兴师问罪的模样,他还以为自己拿小妖怪当储备粮被发现,可现在……她竟说“朋友”? “先生说过,妖鬼之流不谈,就算修道之人也有私心,吃了我,至少能省百年修行之苦,所以我从来也没指望过在人世交到朋友。” 阎煌不语,手指却收紧了。 “可你不同,”君微抬眼,水汪汪的眸子里映着摇曳的烛火,“你知道我的本体是什么,可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保护我。不管是荒村、地牢还是这儿……都是你在护我。大狐狸,你是除了先生之外,头一个待我这般好的人。” 蜡烛烧到了镜头,眼看就要灭了。 阎煌一弹指,灵光又将烛火续上了,这样,他就仍能看见君微那双水盈盈的眼,和眼底的光。 见他不说话,君微低头,苦笑着看了眼自己手指尚未愈合的伤,“我知道你带着我,不是图我的乾坤袋,你有本事……不需要我。你带着我,不过因为我体质特殊……尽管这以血疗伤的本事连我自己都刚知晓,但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阎煌长眸微动,没有回答。 君微低低地说:“因为你知道我的血有疗效,所以你在我面前疗伤,所以宋宋的药你从不喝,这次却喝干净了。” 相识至今,阎煌一度觉得小妖怪涉世不深、好骗得很,如今才越发确定她非但不傻,心思还玲珑得很。 她不是不怨、不怕,而是能理解和不在乎。 阎煌捏着手指,低声承认,“对,我早就知道。” 君微本以为以大狐狸的性子,肯定是要否认的,没想到他居然承认得这般爽快,反倒呆住了,苦笑着把手缩进袖笼里,“我猜对啦?这样也好,先生说凡事讲个公平交易……既然你救过我,如今我也替你疗了伤,算是扯平,两不相欠了。” 算是扯平,两不相欠? 阎煌胸口蓦地闷疼,伤口处也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他蹙眉,没有开口。 “等你的伤势痊愈,我替你把先人安葬好,”君微做了决定,“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你睡吧,我回原先的屋。” 说完,她看了眼面色阴晴不定的阎煌,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边想着就要转身去推门,结果却被勒住腰身,朝后一拉,直接拽到了阎煌的面前。 她站着,他坐着,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大狐狸被睫毛挡住的眸子,读不出他的情绪来。 君微试着挣扎,可是纹丝不动,“君子动口不动手。” 阎煌这才抬起头,狭长的眸子里一片阴翳,“我几时说过我是君子?” 君微语结,老实说,大狐狸确实算不上君子,但也不是小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或许应该说是个放浪不羁的自在人? “何况,”阎煌慢条斯理道,“此情此景,若我不动手,改动口……对你,怕是更不利吧?” 君微呆了呆,哭唧唧地央求:“有话好好说。” “你人都要跑了,还怎么好好说?”说话间,那双狐狸眼中满是情绪涌动。 “我没要跑……” 阎煌手劲未减,“你刚叨叨的那些,对错姑且不论。但有一件,想必你是忘了。” “什么? “我跟你之间并不是我救过你,你替我疗伤——互不相欠这么简单。” 君微觉得腰间的束缚愈紧,不舒服得很,扭着身子问:“那还有什么?” “在长庆你欠我的酒钱、饭钱、房钱,”阎煌不疾不徐地说,“还有,你在我这咫尺苑住了这么些日子,吃的喝的,用的药不要银两的么?你以为把棺木一丢,就两不相欠了,那我朝谁要银两去?” 他不说,君微还真忘了自己还欠了巨债! 对着那双倒映着自己的眼睛,君微苦着小脸,喘着气说:“银子我还、还还不行么?你先把我放开,我们好好说话。” 阎煌冷淡地问:“不跟我分道扬镳了?” “不了、不了,”君微忙不迭地说,“还清债务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阎煌静静地看着她,直到见她真急得要掉眼泪了,方才一松手。 腰间的束缚没了,君微一口大气喘了上来,退开半步,从阎煌面前逃开了,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像是防着他随时再动手似的。 “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行为,太……卑鄙了。” 阎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片刻前曾贴在纤细腰间的触感犹存,他一敛眸,随口应道:“那下次不动手,改动口。” 君微点点头,想想觉得不太对,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偶尔放点血给你疗伤无碍,你若真上来咬我,我可是会——” “会怎样?” “会,”君微为难地皱起眉,“会还口的!” 意思是,要咬回来? 阎煌原先沉着的脸色渐渐舒朗,竟似带了些许笑意,“哦,那我倒是想见识见识,兔子急了还咬人,这植物成了精怪,是怎样咬人的。” 威胁无效,君微气得直磨牙,转身就要推门离开,结果一头就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又被大狐狸的金光罩给罩住了! “臭狐狸!”她怒道。 阎煌云淡风轻地负过手,走到床榻边,斜卧躺下,“谁知你会不会乘夜带着我的东西和银子溜了?就在我这里睡,哪也不许去。” 作者有话要说:  自荐一下预收文《许你嘉期》 就在专栏,喜欢请点收藏,4月就开啦 追星少女的终极梦想~~你可能不敢想象,天上的星星也会爱你:) 粉丝们看来,佟熠是天上星。 在宁嘉期眼里,佟熠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也是伴随她走过漫长少女期、渴望却从不奢望去摘的唯一一颗星。 她藏起佟熠超级大粉的身份,悄悄潜入剧组跑起了龙套,在面对佟熠时还得装作“你是谁、我不熟、不粉你”……才能保住这小龙套的戏份。 可偏偏,佟熠故意把她拉上台,“你们找的那个吻替,就是她。” 试图潜伏在偶像身边的宁嘉期,就这样被迫成了最受人嫉恨的三十六线,过往被挖了个底朝天,出门都得墨镜口罩全副武装。 她咬牙切齿,“我跟你是有仇吗?” 佟熠低笑,“说要披星戴月奔向理想和我的,难道不是你?” 所以,你扑来吧,我接着:) -- 【追星/结果自己成了明星/美艳小辣椒vs表里不一/腹黑闷骚老戏骨】 【双向暗恋】+【双向掉马】 ☆、同室 君微用力拍打金光罩,自然拍不动, 气急之下一脚踹了上去。 没想到, 本已卧下的阎煌居然微微一躬腰, 再开口声音里带了点痛苦,“……老实睡觉,否则休要怪我利滚利。” 君微:“……”还滚利?天理何在啊! 混蛋,骗子,欺诈犯……君微把脑子里能挖出来的骂人词汇全给大狐狸来了个遍, 终是倦了,歪靠在金光罩上渐渐沉入梦乡。 面朝内侧卧的阎煌这才缓缓转过身,借着灵力点起的灯看向小妖怪。 她面色还未缓过来,因为带着怨气睡着, 这会儿小脸还气鼓鼓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去揪一揪、揉一揉。 他一扬袖, 那金光罩便撤了,君微无知无觉地朝后一仰, 眼看就要摔倒。 阎煌伸手, 揽在她身后,稍一提气将小妖怪带上榻来。 她倒是不客气,翻了个身,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小虾米似的卧着,丝毫不被打扰。 带着伤的小手放在脸旁,被她自己切开放血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在娇嫩的小手上显得格外可怜。 阎煌想起在气血倒行的危急中睁开眼时的那幕——小妖怪专注地捏着手指, 将血一滴滴融入他的灵体。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转醒,她就不会停,因为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救人。 他在人世浪荡久了,见过太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势利鬼。 唯独,没见过像这金芝小妖这种全抛一片心的。 明明,她心里清楚自己带她在身边的初衷,却还是愿意救她。只因为,她坚守着那先生教她的,有恩必报。 阎煌捻了个诀,落在君微伤痕累累的手上,伤果然稍稍愈合了些。 君微大概也觉得舒服些了,把手贴在自己脸颊下,嘟囔了一句什么。 阎煌没听清,不得不凑近了些,这才听见她说的是—— “臭狐狸。” ****** 次日,君微醒来的时候有点发懵,她明明记得自己是被大狐狸关在金光罩里睡的,怎么一觉醒来就躺在他床上了。 大狐狸人呢?她起身,刚要推门,正撞上端药进来的宋宋。 宋宋问:“你怎么在少爷房里?少爷呢?”看来,他也不晓得大狐狸去了哪。 宋宋端着的盘子里有两只药碗,他皱了皱眉,“这药冷了就不能喝了,既然少爷不在,你就喝了吧,免得浪费。” 这也行?不过,想来也只是补药而已,聊胜于无吧!于是君微拧着眉毛,逼着自己一饮而尽。 宋宋反倒意外,“你就不怕我喂你毒药?” “前些日我动弹不得,你也没害我。如今我救了你家少爷,你就更没理给我下毒了。” 宋宋盯住她,“总觉得少爷回来之后,你变伶牙俐齿了。” 君微眨眨眼,是吗?可能是,有恃无恐了吧。 她喝完,又去拿第二碗药,结果被宋宋拦住了,“这碗不行。” “为什么?” “这碗是给少爷的,对你的身体不好。” 君微反问:“可你刚刚不是说,两碗都是给你家少爷准备的吗?难道说……本来就有一碗是给我的?” 被戳穿的宋宋撇了撇嘴,“你不用谢我,是少爷吩咐的。” 君微愣了下,笑眯眯地拽住宋宋的衣袖晃了晃,“都要谢,药是你熬的呀。” 宋宋忙不迭把衣服拽回来,严肃道:“别跟我撒娇,我不是少爷,不吃你那套。” 这就是撒娇吗?君微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她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并没想过什么撒娇。 宋宋见她表情有异,以为是自己太不留情面,伤了人心,于是清清嗓子,“你既然已经大好了,打算几时离开?” 君微心想,她倒是想走呢,是大狐狸不让啊!“得等大狐狸答应我走。” “那在此之前呢?难道你日日都宿在少爷屋里吗,这合适吗?不然,你来我屋吧。” 君微眨眨眼,奇怪了,如果住在大狐狸这里不合适,却跟宋宋住就没关系吗?这是什么道理? “男女毕竟授受不清,对你……嗯,对少爷的清誉不好。” 君微正想那你就不怕吗,阎煌突然就从天而降了。 “大狐狸!”“少爷!” 阎煌看了两人一眼,边往屋内走边说,“她就宿我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妖怪,有什么授受不清。” “可是——”宋宋还想再劝。 阎煌抬起手,食指中指竖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宋宋立刻不敢再说什么了,跟着走进屋。 “少爷,你回来得刚好,药还没冷,能喝。”宋宋把药端给他。 阎煌斜过眼,十分嫌弃地看了眼黑乎乎的汤药,“我没事了,不必喝药。” “换下来的衣裳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这药必须喝,少爷若是不喝,等药冷了,宋宋就去再熬一碗新的……再不喝,放冷了我就继续——” 听宋宋絮絮不止的,阎煌终于眉头一皱,无可奈何地说:“行了,我喝。” 宋宋立马转忧为喜,“我看着少爷喝。” 阎煌往椅子上一坐,双臂搭在扶手上,懒怠道:“伤太重,端不动碗。” 君微嫌弃地翻了个小白眼,片刻前是谁从天而降,明明精神得很嘛! 宋宋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麻溜地端起碗,“我喂少爷。” 勺子到了嘴边,阎煌撇过头,避开了,眼风一斜,“她喂。” 被嫌弃的宋宋不情不愿地把药碗递给君微,还不放心,“你会吗?” 君微点点头,“昨天喂过。” 宋宋表情古怪地看了眼两人,确定了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乖乖地退出了屋子。 “药快冷了。”阎煌说。 君微端起药碗,像昨夜那样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喏。” 阎煌抿了口,顿时挑起眉。这宋宋!熬出来的药就没哪次能入口的。 “烟波姐姐也来这里了吗?”君微又递了一勺过去。 阎煌含住汤勺,抬眸看她,眸光微愕。 “你身上有烟波姐姐的香气。”君微轻声说。 “鼻子倒挺尖,小狗似的。” 君微瞪了他一眼,却见他以目光示意自己再喂,只好噘着嘴,又舀了一勺给他。 阎煌抿了药,似乎觉得太苦,从怀里摸出个锦囊,拿了颗糖丸丢入口中,想了想,又问她:“宋宋没给你熬药?” “我喝过了呀。” 阎煌点点头,“张嘴。” 君微迟疑了一下,“我这些日喝药习惯了,不用吃糖。” 阎煌不耐烦地蹙起眉,“张嘴,要我动手?” 君微一手端药,一手拿勺,只好乖乖张开嘴,眼看着大狐狸把一颗糖丸抵进自己口中。 是桃香,甜丝丝的,瞬间充斥口鼻之间,她未曾吃过这样的糖丸,顿时眉开眼笑。 “好吃?” “好吃!” “喜欢?” “喜欢!” 阎煌将锦囊一叠,纳入怀中,笑得十分温和大方,“那往后好生跟着我,我自给你再买。” 君微刚要点头,顿住了,惊觉差点儿要上当,赶忙摇摇头,“我才不会为了糖跟着你。” 阎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几日不见,不好骗了。” “哼。”君微鼻子出着气,“从前我不过是不爱跟你计较,反正左不过迁个坟就要分道扬镳的。” “哦,那现在怎么又跟我计较起来了?” “那是因为——” 君微说了一半,对上阎煌深沉的眸子,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先前因为知道缘分短暂,不想多计较,为何现在就计较了呢?……也确实奇怪。 阎煌见她不说话,扶着椅臂站起身,扇子一合轻敲在她脑门上,“跟我走。” 君微忙说:“药还没喝完呢!” “冷了。” 她拿唇一试,果然已经冷了。看这冷的程度,怕是刚刚喂他的时候就已经凉了吧?他怎么还喝了那么多呢! 放下药碗,她追上阎煌,“这是要去哪儿?” “见人。” 等跟着阎煌绕过九里坡下沿的河,终于抵达一处八角亭时,君微老远就看见亭子里的人一袭月白长袍,黑发与衣袂齐飞,说熟悉也熟悉,可又说不出的陌生。 “……烟波,姐姐?”君微迟疑。 亭子里的人也察觉到他们的到来,起身走下亭子,目光越过阎煌,看向跟来的君微,“小娘子果然福大命大,遇难成祥。” 君微好奇地盯着风烟波一番打量,人还是那个倾国倾城的醉风楼楼主,可这身利索的白衣和束起的长发却给她平添了几分飒爽,看起来非但不会引起半点遐思,反而可能轻易招来小女儿的倾慕。 “这般看着我,”风烟波逗弄道,“难不成是觉得我比阎郞还要俊?” 君微点点头,偷瞟了眼似笑非笑的阎煌,又摇了摇头。 阎煌这才释出个笑来,用扇柄抵着她的肩头,将人推进亭子,“进去说。” 风烟波走在两人身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阎郞,我未想到你会带她来。” 阎煌坐在石桌边,将扇子一开,漫不经心地摇着,目光落在正在桌上的琉璃盘里挑蜜饯的君微身上。她拿了两颗,把其中更饱满的那颗,递了给他。 “你自己吃。”阎煌没接。 ……别说风烟波了,就连他自己在昨夜之前也未想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狐狸回来之前,宋宋给什么,君微吃什么,乖得不得了。 大胡里回来之后,宋宋觉得小女孩变得伶牙俐齿了。 为什么? 因为“有恃无恐”。 只是小君微意识不到罢了:) - 关于篇幅,《与君好》会比大心的都市文要长,除了大狐狸和小妖怪的感情线,也会有剧情,所以我估摸着起码也要陪你们到3月底吧!那会,病毒也该散了,算是这个漫长冬日的一点慰藉。 因为是旧文推翻,长时间没有榜单,全靠你们给与动力,真的,谢谢了! 入V遥遥无期,稿子也不好一次放出来,请谅解QAQ V后一定会肥更,信我。 ☆、虚情 清风徐徐,吹得亭边纱幔轻摇, 风烟波说着无关痛痒的寒暄话, 一边悄悄打量对面二人。 直到阎煌抿了口酒, 淡淡地说:“说正事吧。她是自己人,不碍事。” 自己人。 寥寥三个字叫风烟波变了脸色,但眨眼的工夫,她就又换回如常的娇笑,“好。” 再开口, 说的总算不是闲篇了。 “奴家赶到之时,那群杂碎早就死的死逃的逃,以那位魏康大人一人之力足可应付,阎郞不必担心, 天子早已班师回朝, 现如今多半已经回宫。” 阎煌神色冷淡, “我没问他。” 君微听了个懵懂,揣摩着应该跟先前从府衙听来的消息有关。西蛮来犯, 天子亲征, 这样说来……大狐狸前些日是去西边帮着御敌了。可听起来,大狐狸对当今大沣天子及其反感,既然反感, 又为什么要千里驰援呢? 她一手托着腮,一手夹着蜜饯咬,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阎煌。 他像是察觉到了视线,瞥了过来。 君微反应不及, 四目相对,她愣了愣,把手中咬了一半的蜜饯递了过去,“你要吗?” 阎煌的视线落在那颗已然露出核来的蜜饯上,而后缓缓挑起眉。 “……不对,”君微慌忙把这一颗塞进口中叼着,重新捡了一颗呈给他,“吃这个吧!” 阎煌漫不经心摊开手,等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果子放入掌心。 “还有没有其他发现?”他把玩着那颗蜜饯,一边问风烟波。 “有,我潜入敌后,发现散兵游勇背后确有教唆者,只不过藏匿得身,一时不知真实身份。”风烟波顿了顿,问,“阎郞让我去查,可是早料到这人的存在?” “天子抱病,这事连京城内知情者都寥寥无几。西蛮遥远,又怎么会立刻得知、乘机出兵?必然是有人将消息外泄,令那群乌合之众误以为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机会。”阎煌的长指在蜜饯的棱角上摩挲,“这人既能知情,想必在长庆待的时间不短——以你醉风楼的暗网,居然一无所知?是我对你的期望值过高了么?” 君微嚼着口中蜜饯,眉眼间带着点疑惑。 她觉得,眼前的阎煌有点陌生,跟她熟悉的那个毒舌狐狸完全不同,就好像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突然就变成了朝堂斡旋的政客。 风烟波则完全敛了眉眼,“也曾撞上过一次,但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这鬼公子声音倒是儒雅,不似奸佞狡猾之辈。” “君子、小人几时写在脸上了,”阎煌冷声道,“这道理微微不懂也就罢了,你竟也不懂?” 微微?风烟波闻言,看了君微一眼。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阎煌发呆,对这个称呼并无反应。 “阎郞所言极是,”风烟波垂睫,“奴家奔走尘世,自不可与被捧在掌心的小娘子相比。” 阎煌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小妖怪给的那颗蜜饯丢入口中,没有说话。 君微后知后觉,“我不懂什么?” 风烟波柔声,“说阎郞处处袒护你,所以你不懂人间险恶。” “袒护?他不欺负我就算万幸了。” 阎煌挑眉,“蜜饯乱吃也便罢了,话不要乱讲——我几时欺负你,如何欺负你?” “你每日从睁眼到闭眼,不都以欺负我为乐吗?” 眼见两人又斗起嘴来,风烟波以袖掩面,嘬了口酒。 她与阎郞相识已久,虽不敢说对这男人了解多少,至少清楚他骨子里的孤独倨傲——行走世间,他极少同人交好,真有攀谈,也定然另有所图,绝不会平白无故浪费光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可现下,阎郞与这小妖怪说说闹闹,倒是毫不吝啬,乐在其中。 风烟波心里有了计较,放下杯盏,“阎郞,说起来离开北境时你伤势不轻,又挂心小娘子,星夜兼程地赶回来,这伤竟好得这般快?” 君微悄悄地,把手藏进了袖笼里。 可风烟波何等七窍玲珑,伸手拉过她的手腕,细细看了眼未消的伤口,“原来是小娘子舍命相救……妹妹,你与阎郞间这份情谊,还真叫姐姐羡慕。就冲着阎郞带伤赶回来救你,你是否也该敬他一杯?” 说着,风烟波就斟了酒,递了过来。 还没等君微接过,酒盏就被阎煌单手夺过,一饮而尽了,“小孩子喝什么酒。” “奴家倒是觉得,数日不见,小娘子已然出落成小美人……可不小了呢。” 君微在她意有所指的视线中不自觉地含起了胸。 阎煌放下酒盏,随口道:“要喝,去找宋宋要点果子酒来。” 君微如蒙大赦,连忙跑回咫尺苑去找宋宋了。 等她跑远,阎煌才冷声说:“为何骗她。” 风烟波重新替自己和阎煌斟满酒,浅笑道:“小娘子听了不是十分高兴么。” “我问你为何骗她。”就连君微当面问他的时候,他都未曾撒谎。 “阎郞可是心疼她受骗?” 阎煌冷哼,“我不过看不得被安上这些狗血桥段。” “狗血吗?”风烟波自嘲道,“奴家日日待在市井之中,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些狗血桥段,自然信口捏来,对不住阎郞的高风亮节了。” 阎煌抬眸,静静看她。 风烟波仰头喝酒,低头浅笑,“阎郞爱不爱听不打紧,小娘子欢喜就好。” “我不在乎她是否欢喜。” “阎郞,你可知要将一个人留在身边,比起用绳索动武力,还不如用感情来的牢固?”说这话的时候,风烟波一双妖娆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阎煌,仿佛能透过他的满不在乎看到内心。 阎煌将手中酒盏往石桌上重重一掷,“就算用绳子,也好过用这些虚情假意!如何留她,是我的事,不劳风楼主费心。” 竟是动了怒。 风烟波退开桌边,叠手俯身道,“……烟波知错。” 然而阎煌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认错,一言不发地自顾饮酒,直到远远看见君微抱着酒坛子跑回来,才重新开口:“起来吧。我回长庆是因为战事已定,多留无益,不是为了救谁,更不是为了哄谁留在身边。往后,别再在我面前自作聪明。” 风烟波敛目,“是,奴家记下了。” 君微抱着酒坛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未曾察觉两人之间有异,十分快活地说:“宋宋说这坛子酒埋了七八年,如今正香醇,正是启封的好时节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几乎双眼发光,只差没咽口水了。 阎煌无奈,“那就启开好了。” 他以为小吃货多半要先干为敬,没想到她竟恭恭敬敬地将第一碗酒递了给他,而后又重新给自己盛了一碗,向他举杯,“大狐——阎公子,你的恩情我都记下了,来生定当做牛做马,结草衔环相报!” 阎煌单手捏碗,眸子睇着她,没有说话。 这小家伙……还真信了风烟波的胡话。 君微说完,也不等他表态,自己一仰脖子,干掉了整碗酒。 看着小妖怪纤细的脖子,阎煌眸光幽暗,噙着酒碗边缘,“这账我记下了,你莫要想赖。” 说罢,他一仰头,饮尽了君微敬的那杯酒。 风烟波心道,这真的只是虚情假意吗?阎郞? ****** 眼见君微被少爷背回来,宋宋手忙脚乱地要接人,奈何阎煌不放手,他也只得干看着。 “她不是找我拿了果子酒吗?为什么不喝果子酒?”宋宋跟在一边,眼见着阎煌又把人给放自己床上了。 “她喝的就是果子酒。” 宋宋哑然,“那酒几乎跟水无异,怎么还能醉?!” 阎煌将被角掖在君微颌下,“可她就是醉了,我能奈何?” 宋宋一怔,看向他家少爷,只觉这话着实不像能从他口里说出来的。 君微翻了个身,把刚掖好的被褥又给踢开了,四仰八叉地抱着被子,一人占了阎煌的整张床。 宋宋忙说:“她睡觉不老实,要不,还是我来照顾——” “明日的东西准备好了吗?”阎煌打断他。 “都备着了,少爷,要我跟着去吗?” “不用,”阎煌坐在床边,神色平静,“明日我带她去,你不用等。” 宋宋一惊,“带她?” “东西在她的袋子里。” 可宋宋知道,若他家少爷想拿,分分钟就能拿出来……根本不用带着小丫头亲自前往。不过,就算再给他几颗胆,他也不敢当面戳穿少爷。 待宋宋离开,阎煌低头,试图把被小妖怪拽在怀里的被褥扯平,然而她抱得死紧,扯都扯不开。 “早知道,果酒也不给你喝了。” 君微撅起嘴,像是听见了他的话,但脑子又不是十分清楚,叽里咕噜地答:“先生说了,高兴才喝酒。” “有什么可高兴的?” 闭着眼睛叽咕的小妖怪突然睁开眼,眸光潋滟地看向他,许久,眼儿弯弯地笑起来。 不等阎煌回过神,她已经咂摸着嘴,闭上眼,翻了个身,嘟囔着“真好”,又继续睡了。 真好?酒好?还是……人好? 阎煌无奈地松开被她死扯着的被子角,捻了个诀,温柔的金光覆在君微露在被子外的后背,像一床绵软的被褥将她拥住。 他自己则坐在桌边,单手支颌,闭上了眼。 谁说果子酒不醉人,他明明也有三分酒意,否则怎会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妖怪……竟也有几分惹人怜爱?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在乎她是否欢喜。】 过阵子,我再回来问你脸疼不疼喔,大狐狸。 ☆、套路 午间用餐,君微对着满桌素菜, 咬着筷子, 十分委婉地问:“今日是有什么斋戒吗?” 宋宋夹了块青菜, 上下打量她,“看你身无二两肉的,真想不到这么爱吃肉。” 君微笑眯眯的,“那是因为宋宋你烧的肉好吃呀!”她才不承认出了琅山,吃嘛嘛香呢。 这话宋宋听得十分受用, 语气也好了,“今儿不方便,你且忍忍。” 君微“哦”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又开始到处找人, “大狐狸呢?” “你还真是把少爷挂在嘴边。”宋宋嘟囔。 君微一呆, 她有吗? “你的小命好歹也是我捡回来的, 我就多说一句,”宋宋一本正经地说, “你可千万别对我家少爷起了什么非分之想。在你之前, 有这念头的姑娘们可都已经——” “已经怎么了?”君微果然十分八卦地向他凑近。 可是没等宋宋再接再厉,门框便被笃笃敲响了,俩人一回头, 才发现阎煌正蹙眉站在门外,扇柄敲在门框上,一双丹凤眼写满了不悦。 宋宋知道他家少爷五感敏锐,顿时把脖子一缩, 抱起碗啦扒饭。 君微却还惦记着他没说完的半句话,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背对着阎煌朝宋宋使眼色,奈何对方压根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只得悻悻然地跟在大狐狸身后离开。 “直接问我不好么?”阎煌冷淡地说。 君微眼一亮,“你听见了?”说着,追到他身边,好奇地抬眼盯着他,“她们都怎么了?” 阎煌停下脚步,慢慢勾出一抹笑,“死了。” 八卦之火骤然熄灭,小脸上的笑还僵着,君微不可置信地问:“这么会死了?难不成你身上有什么诅咒、禁忌之类的,人家姑娘心悦你,就会死?” 阎煌静静地看着她,那个笑稳稳当当的停在脸上,“如果我说是,你待如何?” “未免太惨了!这种事儿我在书里见过,不曾想还真存在?不行……待我找到先生,一定要问先生讨个法子,帮你把这东西给解了。” 小妖怪竟还真信了。 阎煌倾身,稍稍贴近了她些许,“为什么要帮我?莫不是,你怕把自己给弄死了?” “那倒不是,我又不心悦你。”君微答得理所当然,“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已经够不讨喜了,再背负这种诅咒,岂不是要孤寡一生?太可怜了。” 阎煌嘴角微抽,最终化作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点了点头,“多谢关心,不过本少爷孤寡与否,就不麻烦你惦念了。” “不麻烦,也就问先生一嘴罢了,”君微十分大方,“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阎煌终于忍无可忍,抬扇在她头顶一敲,“说什么都信?长点心吧小妖怪。” 君微捂额,“你又骗我!” “骗倒没骗,人确实死了不少,但不是因为劳什子的诅咒。” “那是为了什么?” 阎煌摇开扇子,淡淡地说:“我这人脾气不好,仇家多,同我交好等同于给自己树敌。有自保能力的也就罢了,手无缚鸡之力可就真不知怎么死的。怎样,怕了?” 君微点点头。 阎煌轻笑一声,收回视线,转身往院外走,却听身后君微边追过来,边说:“你说得太对了,你这人脾气是真真古怪,不讨人喜欢也是情理之中——” 他突然顿住脚步,君微措手不及撞上他的背,顿时捂着鼻子泪眼汪汪,但还是哼哼唧唧地把下半句给说完了,“但我不怕。反正就算不同你好,外头也多的是想杀了我吃的人。俗话说债多不愁,蚤多不痒……习惯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对吧?” 地狱吗?阎煌勾起嘴角,还真是,贴切呢。 “既不怕,就跟好了。”他转身就走。 君微小跑着才能追上大长腿,“走慢点,我刚吃完……” “谁让你吃那么多。” “是你说今天要赶路,多吃点的呀!” “怪我?” “可不就怪你?” “跟上!” “你老实说,其实没多少姑娘心悦过你吧?都是你跟宋宋编排的。你这么凶,我才不信有人会有人心仪于你——” “小妖怪。” “嗯?” “信不信我现在就夺了乾坤袋,把你打回原形当补品?” “不信。” “……” “不然你之前救我干嘛,是闲还是傻呀?” “……”不闲,也不傻,他也不知道这是撞了哪门子的邪。 ****** 阎煌领她去的地方,叫阎岳山。 山挺荒凉,一路翻山越岭没见着人,也没撞见鬼,只有些许飞禽走兽,等他们终于抵达山顶的一处山洞时,已经月入中天了。 尽管山很荒,但这洞却是人工开凿的,石壁还被细细打磨过。 天色已暗,入洞不远就已经黑透了,君微迟疑着,走得慢了点。 就听见黑暗中传来阎煌一贯的不耐烦的声音,“这也害怕?还说自己不是小孩。” 君微正要辩解,手已经被他拾起,握在掌心,牵着往前走去。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可心里那点忐忑却消散殆尽了。 说也奇怪,越往里走,眼前竟渐渐亮了。 君微抬头,这才发现是洞顶被凿开了,一轮弦月正挂在头顶,照得四壁清辉。 眼前石桌石凳,玉壶酒盏都备着,像在等人来。 “拿出来吧。”阎煌说,直到君微晃了晃手,他才意识到手还牵着,连忙松开。 君微拎出乾坤袋,看了看不算宽敞的洞穴,“要把先人安置在哪儿呀?” 阎煌走到墙边无字石碑前,手在石碑前小小的鸾鸟雕像上一磨,地面就自动旋开了——竟是机关暗门。 机关下方刚好容得下一副棺椁,阎煌从乾坤袋中引出棺木,平稳地放入空槽之中,然后重新合拢了暗门,将从山野间拾回来的多罗花,放在空碑前,然后双膝着地,跪伏于碑前。 君微实在想不出,除了天地君亲之外,还有谁能叫大狐狸这样俯首磕头? “儿接娘亲回家。”阎煌哑声说,一边直起身,细致地将多罗花放好。 动作轻柔得像换了个人,君微本来觉得以大狐狸的阔绰不羁,怎么也是个公子哥吧?再也没想到,被他安置在这荒山之中的竟然会是他的娘亲。 正胡思乱想,她突然发现阎煌正回头看自己,不由回以不解的神色。 阎煌轻轻吐了口气,抬起袖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身边,却没再看她,而是对石碑说:“娘,是她送你回来的。她叫君微,是九叶金芝修成的小妖怪,比旁人要傻一点。” 君微被他最后一句话气到翻白眼——哪有人这么介绍朋友的? 气归气,她还是乖乖地在前辈墓碑前伏下身,“阎姨好,有幸送您老回家是我的荣幸,举手之劳您不必挂怀,至于大狐……至于阎公子,我欠他的债将来会还的,我不傻,记得可清了。” 说完,她盯了阎煌一眼。 阎煌没看她,却弯起了嘴角,顿了顿才开口,“有朝一日,孩儿必将带你回家。” 原来这还不是最终的安葬地啊……君微想了想,轻声说:“往后若还要迁坟,我便好事做到底,帮你送你娘回家吧。” 阎煌这才收回视线看她,长眸之中光影闪动。 “你别误会,我没有拿这抵债的意思!”君微忙解释,“我不过是觉得她是你娘,在这空山里一个人怪孤单的。”她太清楚这种孤独了。 阎煌起身,顺手将她拉起,“好意我心领了,改日吧。” “好,”君微被他拉到石桌边,“就算那会我已经找到先生了,你也可以……叫上我。” 阎煌垂下眼睫,手指摩挲着玉盏的边缘,“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我从不诓人,”君微皱皱鼻子,“不像某些人。” “既然如此,我便大方告诉你一件事,你且记得自己的承诺。” 君微拍着胸脯,“我保证!找打先生之后也会帮你替你娘迁坟,决不食言!” 阎煌瞥了眼空的酒盏,君微立刻乖乖地拿起酒壶替他斟满了,“大狐狸,你是不是有先生的消息了?” 阎煌接过她递来的酒,抿了口,“那日去西荒,途径麓林确实听说有中土的游方士来过。话说在前头,我并不确定一定是你家先生。” 琅嬛大陆分四国,除了他们所在的中土沣国,西面是流放之地,南边是鲛人的海国景都,北面则是羽族聚集的麓林。此前阎煌驰援西荒的战事,确实要从经过麓林的边界。 “你是说,先生去找过羽族的地界?” “对,”阎煌不屑道,“那群鸟人。” 君微觉得这个称呼似乎不大礼貌,但也不想跟大狐狸为细枝末节计较,于是伏在桌上,凑近他,“他们说了些什么?你讲给我听,我一听就知道是不是先生。” “想知道?”阎煌挑眉。 君微连连点头,“当然!” “那就跟我去。” “啊?” 阎煌慢条斯理地说:“我恰也有点事,要去西荒走一趟,可以顺道捎你去麓林打听消息。” “好啊!我们几时出发?”兴奋之余,君微一下又冷静了——以大狐狸的锱铢必较,怎么可能做亏本买卖?既主动提出要捎带她,免不了又得设了圈套等她跳,“……你想要什么报酬?” 阎煌的酒杯停在唇边,眼看着凑到近前来的小妖怪,“要你啊。” 君微吓得立刻缩了回去,“你就别吓唬我了!你是人,人吃了我也不能一下成仙,顶多延年益寿,吃了、吃了……暴殄天物!” “谁要吃你,”阎煌托腮的手,手指依次敲着面颊,“我说的要不是这种要。” 君微越发懵了,不是这种,那是哪种? “要你陪着策马人世,”阎煌把酒盏放在桌上,朝她一推,不怀好意道,“添衣暖床。” “不可!绝对不可!” 见她反抗激烈,阎煌的眸光刚沉,就听君微说:“若是先生发现我在人间给人当丫鬟使,会觉得丢脸的。” 丫鬟?她觉得这是丫鬟的待遇? 阎煌嗤笑,“我若要丫鬟可看不上你这样的,本事不大,麻烦不小。” 君微撇嘴,“我也没想被看上啊。” “你可考虑清楚了,那群鸟人最爱修仙,对九叶金芝之类的捷径最是喜爱。若没有我带着,你前脚踏进麓林,怕是连一个字还没问出口,就该葬身鸟腹了。” 君微吁了口气,脑补得浑身疼。 “所以,”阎煌好整以暇道,“你确定,不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微微:人间套路多,我要回山中…… 为什么要把小本妖怪介绍给亲娘?你猜呗! 宝宝们,情人节快乐!愿你的眼里有星星,无论那颗星星是自己还是你爱的人,么么! ☆、欺骗 依阎煌的本事,还没遇见过诓不下来的对手。 更何况, 小妖怪连对手都谈不上, 三言两语入了圈套, 甚至还举杯敬他——谢他找到先生的消息。 真真儿的好骗。 阎煌单手托腮,一首持杯与君微相碰,眸光锁在她已然泛红的脸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君微义薄云天。 不胜酒力,最终伏倒在桌边的时候, 她迷迷糊糊地思索着一个问题——一言为定?定的是什么? 是大狐狸帮她找到先生呢?还是她陪大狐狸策马江湖,添衣暖被…… 洞内清静,只有顺着石壁滚落的水滴,时而不时滴答作响。 阎煌一杯接着一杯独饮, 视线却为离开过伏在对面的小妖怪。说也奇怪, 她自入长庆以来, 就像被揭开了什么封印似的见风长个……数日不见,恍如经年。 他明明记得, 在琅山脚下遇见的时候, 她还是个豆芽菜似的小尼姑,怎么月余工夫就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君微说自己学艺不精,化形之初就没能化得出头发来, 可现在贴在她面颊的青丝柔软,虽然像少年似的乱糟糟的,未曾好好打理,却看得出又细又软……手感料来不错。 头发再长长一些就得束起来了。 阎煌一晃神, 才发现脑海里竟不期然地浮现出君微穿了女装,绾着发髻在月色下歪着头冲他微笑的画面……不由仰头,将杯中的余酒喝尽。 月色撩人,果然心绪不宁。 喝光了酒,阎煌起身,正打算推醒君微返程,结果手还没碰到,她就先一步抬起脸,在手肘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红扑扑的小脸被挤得嘟嘟的,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她没睁眼,声音像小猫咪在哼,“……大狐狸。” 阎煌的手还停在半空,幽幽地“嗯”了一声。 “你可不要……骗我呀……” 手向下,阎煌的掌心落在她滚烫的小脸上,大约是发烫的酒气得到纾解,君微竟无意识地又朝他的方向贴了贴,像极了满心依赖的小兽。 本就因为月色、酒意而柔软的心,像又被什么撞了一下,神魂皆荡。 阎煌倏然抽回手,收紧了手指。 九叶金芝的诱人……还真是远超他的估计。别说那些蠢蠢欲动的妖鬼了,就算是对他,也是莫大的诱惑。 想,据为己有。 想,拆吃入腹。 阎煌蹙着眉解开披风,覆在睡意正酣的君微背上,自己则踱出了洞穴,借着夜风散一散酒气。 君微以为他是普通人,又见他几番相护,一心一意信他最多不过觊觎自己的治愈能力,绝不会伤她性命——却不知,他是人,却也是妖。 棺椁里的生母,是世间少见的鸾族后裔,而对他这样的半妖来说,九叶金芝正是渴望蚀骨的灵药,这种渴望,远比她所遇见过的任何一个妖鬼更胜。 可是她叫他,别骗她…… ****** 天明时,宋宋终于眼巴巴地盼了少爷回来,而且……还是抱着药篓子回来的。 如果他没看错,睡得香甜的小药篓子还把口水往他家最是洁癖的少爷的衣襟上蹭了蹭! “备两匹马,还有调理的药。” “两匹?”宋宋问,“少爷你要带谁出门?” “难道是你?” 宋宋撇了撇嘴,为什么就不能是他?他不比这爱吃贪睡的药篓子有用吗?“少爷还要带别的吗?” “干粮带些肉,但别太多,吃太胖得把马累死。”毫无疑问,他是在说君微。 “还有,药里多加甘草多加梨。”说完,阎煌抱着人进屋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怎么?连调理药也是给君微的啊?这咫尺苑里的药材都是天下少有的好东西,就这么把药当汤的喂给“外人”,少爷!这药钱要怎么算呐? ****** 阎煌知道小妖怪没什么本事,但没想到她连马都不会骑。 他懒洋洋地靠在马边,看着小家伙上上下下地跟马作斗争,弄得满头汗。 “小娘子,”伴随一声娇滴滴的呼唤。风烟波从高墙跃下,顺势将君微抱上了马,扶她坐稳了,还不忘抛了个媚眼,才回头对阎煌说,“阎郞,小娘子是用来疼的,若你不疼她,奴家可要把她带走自个儿疼了。” 阎煌负手,看向还在手忙脚乱地找缰绳的君微,“那也得她愿意跟你。” 风烟波笑,“妹妹,可愿跟我走?” 君微正愁脚踩不到马镫,手又捉不住缰绳,人坐在马背上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哪有精力分辨他俩是玩笑还是说真的,只随口答:“我要跟大狐狸一起。” 阎煌闻言,嘴角若有似无地飘过笑意。 “妹妹可得想清楚了,阎郞除了这幅好皮囊,其他可处处不如我,跟着他难免吃苦受累,关键是阎郞还不懂疼人,你伤了、疼了、孤独寂寞了,他可都不会晓得。” 君微觉得阎煌虽然是毒舌一点,但也没那么不济,刚想开口替他解释,马突然撂了下蹄子,她没抓稳自然险些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阎煌眼疾手快,扯住缰绳稳住了马匹,而后握住她的脚腕往马镫里一塞,很快就松开了,抬起头来颇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君微委屈兮兮的,她从小到大没骑过马,如何能无师自通呢? 阎煌转过视线,正对上风烟波若有所思的目光,于是靠在君微的马边问:“你没别的事要做吗?又到我这里闲逛什么?” 风烟波嫣然一笑,“来借匹马。” “偌大醉风楼,穷到连匹马都要朝我借?” “奴家不是想临行前来瞧瞧小娘子么?” “她有什么可瞧。” “当然是瞧瞧看,她有没有——”风烟波朝君微一眨眼,“被好生照料喽。” 阎煌凉凉睇她,眸光中带着威胁。 风烟波一笑,娇声说:“既然小娘子不愿与我走,我便不多事了,先行一步,北境碰头。若是遇见那人,还请阎郞……替我问一声安好。” 说罢,她持着缰绳双手一拱,然后扬鞭疾驰而去。 斗篷迎风扬起,猎猎如旗帜,飒爽得完全不像醉风楼里那个柔情媚态的头牌。 “烟波姐姐好生厉害。” “少叫她姐姐,她的年纪足以做你的姨奶奶。” 君微听他不是在夸张,她自己化形百年,风烟波要做她奶奶起码得两百岁以上吧?难道,她竟也不是人类吗? “半点眼力见也无,还敢出来招摇。”阎煌嘁了声,十分嫌弃。 闻声赶来的宋宋忙说:“少爷再等等,我去重新寻匹马来。” “不必了,”阎煌半垂眼睫,从君微手中夺过缰绳,而后足下一蹬跃上马背,坐在她身后,双手牵起缰绳刚好将她拢在身前,再不怕她东倒西歪地摔下马背,“就这样吧。” 宋宋惊得嘴都合不拢,可阎煌已经从他手中将包袱一捞,丢进胸前的小妖怪怀里,然后策马扬鞭,绝尘而去了。 “别进我房间,我不喜人靠近。” 这次回来的,莫非是个假的少爷?? ****** 君微觉得自己大抵是被骗了,她确实没怎么在外走动过,但起码东南西北是识得的。 大狐狸明明说要带她去麓林找先生,可他们一路分明都在南下! “这不是去麓林的方向!”她义正言辞地指出。 阎煌头也没低,“有意见,可以自己跳下马。” 君微抿住嘴,郁闷地看向四周快速后退的景物——她不想活了,跳下飞驰的马?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去了不就知道了,总之不会卖了你。” “谁知道呢。” “嗯?”尾音微挑。 “没什么……我知道的,这世上除了先生,属你最好。” 阎煌冷笑,“你入世多日,旁的没学会,溜须拍马倒是进步不少。” 君微毫不客气地说:“同你学的。” 阎煌左手松开缰绳,在她额头一叩,“再说一次?” 君微吃痛地揉着脑门,心道可不是跟他学的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见着大狐狸可不得挑奉承话说……这些在琅山百年,先生未曾教过她的人间烟火,她都在大狐狸这儿学着了,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纵马奔驰时,君微固然没胆儿开溜,但打尖歇脚的时候可就不同了,她就赖在茶棚,不走了。 阎煌结账回来,见小妖怪还稳如磐石地坐着,拿扇柄在她脑袋上一敲,“还赖着,打算在此地再吃一顿?” 君微抬抬眼皮子,“谁让你骗人,不,骗妖。” “你倒说来听听,我几时骗你了,是骗你财……还是骗你色?” 要财,她身无分文。 要说色,君微摸摸脸……也心塞塞。 “既然未曾骗财,也无色可骗,还不乖乖起身上路。” “你不说去哪儿,我今儿就不走了。”君微一挺胸,义正言辞。 阎煌似笑非笑,“你是觉得本少爷扛不动你,还是关不住你?” 眼瞅着他作势捻诀,君微脖子一缩,生怕他一言不合就圈养,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先生说了人要言而有信,你答应带我去北地找先生,如今却把我往南拐,这就是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 阎煌长眸眯起,反问:“我几时说自己是君子?” “……” “北边山高,鸟人遍布,就凭你,还没翻过山去怕就被大卸八块了。” 君微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不是有你吗?” 阎煌敛目,“我既不是你先生,也不是护卫,凭什么十二个时辰护你周全?但凡我离开半步,你就命丧黄泉的话——谁来偿我的债?” 君微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听了之后觉得自己理亏,立刻软了口气,“那怎么办?” “先去景都,取凝碧珠。” 君微想起来了,大狐狸带她去醉风楼的时候,也曾打听过凝碧珠的下落,想要用来封印她身上九叶金芝的气息,免得一路之上总被觊觎。 “可烟波姐姐不是说,绝无可能吗?” “那老妖怪还说我注定讨不到媳妇呢,”阎煌信口道,“这你也信吗?” 君微一愣,还真点了点头。 她信呀!这种阴晴不定、桃花满天飞的大狐狸,世上哪有女子会嫁?岂不是一辈子担惊受怕,永无宁日的? 阎煌被她这耿直气到内伤,好不容易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再不起身,今儿个晚饭你看着我吃。” 君微撇撇嘴,乖乖地站起身来——人间诸事都还说得过去,就一点:做什么都要银子,偏生她没银子,所以处处吃瘪。将来等她找到先生,一定要向先生讨些银钱傍身,往后就不必受大狐狸掣肘了! 阎煌托着君微腰后,把人抱上马背,一蹙眉,“人都说车马劳顿,怎么你不但没瘦,反倒还胖了几分?” “我也觉着……”君微边说,边低下头看自己身前的起伏,然后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大狐狸的。 人家一马平川,为啥她这胸口就长肉了呢?怪碍事的。 阎煌没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是拿下巴比了比君微的头顶,狐疑道:“你莫不是又长高了?” 他俩朝朝暮暮地待在一起,所以不容易察觉到变化,这一说,他俯身去看君微的脚踝,果然看见裤腿已经短了半截,露出雪白的一截脚腕子来—— 这往南走的十来天里,这小妖怪是真的悄悄在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就是从毛都没长齐的小尼姑,长到情窦未开的小小少女叭! 大狐狸:你这是被施了肥,还是被解了封,迎风疯长啊。 微微:完了完了,人间东西太好吃,真吃胖了QAQ ☆、躬行 君微不习惯骑马,颠簸得久了, 她虽然什么也不说, 却是悄悄地揉着屁股愁眉苦脸。 阎煌看在眼里, 放缓了赶路的节奏,走走停停,为此添了不少麻烦,少不了多掐几个不开眼的小妖小怪,嘴上时不时怪嫌弃君微两句, 到底还是没弃之不顾。 这夜途径荒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人只得露宿一晚。 君微老老实实地缩在阎煌旁边,还特意把阿壁放出来望风, 生怕一时不查就又被什么妖魔鬼怪给盯上。 阎煌瞥了眼谨小慎微的一人一兽。那些杂碎有什么值得忧心的?真正的威胁坐在这里, 还被当成救命稻草呢。 “对了, ”君微把手凑近火堆取暖,一边问, “烟波姐姐是不是让你替她跟谁问好?难道你在景都也有熟人吗?” “谈不上熟人。你家先生可说起过景都的事?” 君微摇头, “先生没空和我说这些,不过我从书上瞧见过,景都是鲛人的海国, 一半陆地一半在嬛海海底,作为与九州贸易往来的枢纽之地曾经繁盛一时。只不过海皇多年未曾现世,所以鲛人式微,现在景都大不如前了。” 阎煌轻笑, “没想到,你这脑子里除了吃喝还装得下别的。” 君微哼了声,一抬下巴,“我优点多着呢,你没发现罢了。” 阎煌挑眉,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她,全身每个毛孔都写满不信。 君微摆摆手,像是要把他那目光从自己身上给打散,“总之景都如今应该是群龙无首了。” “群龙无首倒不至于,他们还有执戟公子。” 这名字书里未提过,看来先生留在琅山的藏书果然是有些老旧了。 “琅嬛上古有龙凤双神,凤神后裔为人帝,龙神后裔为海皇。这执戟公子不是海皇,却替海皇镇国多年,受万民敬仰,凝碧珠就在他手里。” 君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意气风发的鲛人将领来,一手持戟,猩红斗篷迎风猎猎……一时间,与那日策马离去的风烟波的背影重叠起来。 “烟波姐姐说的故人,就是执戟公子吗?” “嗯。” 君微不说话了,双手托着腮,对着篝火怔怔出神,末了突然嘴角翘起来,笑得眼儿弯弯。 阎煌将一粒石子丢进火堆,惹得火苗突然蹿起,君微被吓得往他身边一缩。 “傻笑什么?” “大狐狸,烟波姐姐和那位执戟公子……是不是……嗯……” “吞吞吐吐做什么,想问就问。”阎煌嫌弃地用扇子将小妖怪总自己手臂边推开了些许。 君微也不介意,仍旧双手托着腮,两眼放光地看着他,“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呀!郎情妾意,天涯相隔。烟波姐姐入了醉风楼,执戟公子却在景都镇国,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嬛海水——哎哟!” 阎煌收回扇子,“我收回前言,你这脑子里不光装了吃喝,还装了不少无用的糟粕。” “这怎么能算糟粕?书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烟波姐姐那般的大美人,连我见了都忍不住脸红心跳,那位执戟公子就算为她心动也不足为奇啊!” “君子好逑?脸红心跳?”阎煌嘴角勾起,用探寻的目光打量她,“我从前一直觉得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毛孩,对男女之事是一窍不通,看来是我小瞧你,嗯?” “但凡书上写的,我都有涉猎,”君微一拍胸脯,颇为自得,“天上地下,星宿地轨没什么我一窍不通的事儿,何况是这些情情爱爱的,哪个话本里不都要带几笔么?我又怎会不通。” 只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没什么实际概念罢了。 如今风烟波和这素未谋面的执戟公子,一下让她的脑海里有了画面感,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全都有了轮廓,她可不得兴奋? 阎煌嘴角噙着笑,“当真通晓么?” “自然!” 话音刚落,君微只觉得脑后被扇柄一勾,人已被带到阎煌身前,四目相对,鼻息相汇,近得能看见那双几近妖孽的丹凤眼里倒映的火光。 她屏住呼吸,“你、你做什么?” 阎煌不答,反倒更向前凑近了些,风拂起发丝,与君微的头发交缠起来。 君微觉得痒,伸手想要拨开头发——她至今对于头发这个“身外之物”不大习惯,没想到两人的头发交缠着,一时竟打了结,她一扯,两人都疼。 “抱、抱歉!”君微缩起脖子,直觉脑门儿要遭殃。 抬眼一看,阎煌果然蹙着眉,不悦得很,君微手忙脚乱地去解头发,“你等等,我能解开——” 手被挡开了,君微呆呆地看着阎煌剪断了他自己的头发。 两个人终于能分开了,她立刻小兔子般蹦了开,双手交叠在面前,“是风弄的,不是我!” 阎煌转头看向火堆,语带轻嘲,“还说什么都懂。”说完,掸了掸衣摆,单手支额,就这么睡了。 倒是君微懵了,懂什么? 她低头,看向还纠缠在自己肩头的黑发,借着火光理了半天愣是分不开,最终她只好也学着阎煌的样子,指间凝气,将头发一并斩断了。 阎煌的发丝长,她的短,纠缠在掌心里。 君微疑惑地抚过胸口,说也奇怪,从刚刚开始心脏就蹦跶得厉害,难不成是怕挨打吗?也不对,她早习惯了被大狐狸拿扇柄敲打,反正轻飘飘的,也不疼。 她还没有想明白,已经将手掌合拢,把交缠的发丝叠进香囊,塞入乾坤袋里了。 火光明灭,君微悄悄朝阎煌的方向挪了挪,抱着阿壁合上眼睡了。 许久,阎煌才睁开眼,弹指将她锁入金光罩中。 还说自己阅卷无数,什么都懂,却不知这世上多的是觉知此事需躬行。 *** *** 这日,总算是途径城镇,不必再风餐露宿了,君微被带进饭馆吃得酒足饭饱,不由开始为要上马颠簸而忧心。 可阎煌却没急着赶路,而是把她领进了一家布庄。 老板看出阎煌身家不菲,连忙把整个铺子最好的料子都搬出来给他们挑。 “赶时间。”阎煌将银钱丢在柜面上,“要男装,成衣,合身,质地好。” 老板把银钱往怀里一揣,忙应着“小的替姑娘量一量身段”,说着抓着尺子就要上前,手还没碰到衣服呢,就被阎煌拿扇子隔了。 眼神又冷又锐,还带着不愿解释的不耐烦。 老板反应过来,忙扯着嗓子叫来媳妇过来替客人量身,还特意背过身嘱咐道:“可得小心伺候着好,这爷有钱还有脾气,万万别磕着他那宝贝丫头,咱赔不起。” 于是,老板娘那叫一个热络客气,只差没把君微给夸成天仙下凡。 君微哪被这么奉承过?她自个儿几斤几两还是心中有数的,恨不得原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老身还未见过姑娘这般细的腰……这身量的男装可不好找。” “哎哟,这细皮嫩肉的,老身都怕给你磨破了。” 那老板娘带着君微就在一屏风之隔处量体,声音外间听得自是一清二楚。 阎煌慵懒地靠在椅内,摇扇的手不由自主停了一瞬。 又听里面君微短促地呼了一声“哎!” 他倏然起身,快步走到屏风边,“怎么了?” 那老板娘探出脸来,陪着笑脸道:“没事、没事。” 阎煌不理她,只着急又问:“君微?” 里头传来小妖怪委委屈屈的声音,“……我没事。” 他这才放下心来,看向老板娘,眸光不耐。 老板娘胆寒,忙解释:“小姑娘家初长开,这身上有些地方稍一碰就……哎,老身会多注意。”说着,又缩回头去招呼君微了。 阎煌先是没反应过来,等人走了,才恍然会意,耳后顿是一热,掩饰性地展开扇子摇了摇。 果然……不是错觉。 与初识时,小孩子的模样相比,小妖怪这些日见风长一般,俨然少女初成了。 不多时,屏风总算被撤开了,老板娘扶着君微走了出来。 阎煌原在看着街道出神,徐徐转过头来。 正是午后,阳光晴好,照进布庄,落在小妖怪身上温柔得过分,活生生一个娇俏小公子。 他一晃神,竟没注意到老板在问“满不满意”。 老板夫妇对视一眼,既不敢催问大爷,也不敢就这么放下两人不管,尴尬之余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君微。 上一次在醉风楼由着风烟波换衣服时候,君微还是一马平川的,可如今就算穿着男装,也俨然已是身段窈窕的少女仪态了。 她感觉到老板夫妇的担惊受怕,连忙出声:“我觉得这身甚好,大狐狸?” 阎煌将扇柄往手里一拍,站起身,“你喜欢就好。” 老板夫妇吊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赶忙欢天喜地地把这财神兼瘟神送走。 “只是这料子太好了,骑马有些浪费。”君微心疼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衣裳,又要备受摧残。 “是我骑,又不是你骑。”阎煌似笑非笑地说,“你就算裹个麻袋,也不碍事。” 君微磨了磨牙,敢怒不敢言。 阎煌余光瞥见小妖怪憋屈的小脸,不由勾出一抹笑意来。 再上马的时候,君微分明觉得大狐狸抱住自己腰的时候动作轻柔了不少,可等她狐疑回头,他却还是那张嫌弃无比的脸,“啧,你刚又吃多了。” “……”她,肯定是错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啊狐狸,你遇上了个小呆子,自己是个大傻子 ☆、鲛人 马停在一家客栈前,君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竟然不连夜出城了?天知道赶路久了, 她有多怀念柔软的床榻和泡澡的热水桶! 她打着哈欠, 抱着包袱跟在阎煌身后,直到入了房间才发现他只要了一间上房。 房间倒是开阔干净,但,只有一张床! 以她对大狐狸的了解,这床铁定是归出钱的人所用, 那她……就又得打地铺了…… 君微本已够沮丧了,没想到刚打着哈欠去搬椅子,就听阎煌淡淡吩咐,“去买点干粮, 明日出城之后用。” 她一转身, 正好接住阎煌丢过来的荷包, 倒真是不轻。 “你就不怕我捐款跑路了?” “你大可以试试。” 她才不是这种人!“买干粮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我带点铜钱就行了。” “拿着吧, ”阎煌随意地挥了下手, “万一路上看中什么自己买了吃,免得回来又喊饿。” 于是君微怀揣着“巨款”,出了门, 为防万一,她把阿壁放出来了,尾随在后。 这边城不比长庆繁华,能选择的有限, 君微在路边等着小老板摊饼,之前就站在那儿的人类小孩好奇地蹲在阿壁面前,拿根野草逗“狗”,似乎从没见过这样逼真的机关。 见阿壁不讨厌,君微也就没有阻拦。 直到老板摊好了饼,包在纸袋里递给她,那小孩突然站起身,劈手夺过纸袋,撒腿就跑。 事出突然,就连对敌意十分敏感的阿壁都没反应过来,更别提君微了,等她意识到自己是被个半大豆丁给打劫了,顿时一跺脚,“阿壁,追!” 虽说君微只不过三脚猫功夫,但追个普通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没追出半条巷子,她和阿壁就前后夹击,把小孩给拦截了。 “交出来。”君微向他伸出手。 小孩把饼放在身后,倔强地摇头。 “不问自取即为偷,何况你这还不是偷,是抢。”君微不悦地说,“你有手有脚的,若是没钱买吃喝,何不去找点差事挣钱,偏生要干这种事儿?若叫父母尊长知道了,岂不为你丢人?” “没人会替我感觉丢人!何况,你怎知我没有挣钱!”小孩怒道,“抢你的饼,是我不对……可我也是……迫不得已。” 君微垂下手,“怎么迫不得已?” 见她不再咄咄逼人,小孩垮下肩来,喘着粗气说:“我挣的那点钱连买药都不够,哪还有钱买吃的,大哥哥就要死了……你说,是面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有了在长庆被清虹子坑的经验,君微也算是长了心眼,将信将疑地问:“你那个大哥哥,什么病?” “他不是病,是要被打死了……他来之前,都是我挨揍,如果不是他,死的就该是我了。”小孩喃喃自语着,一边向后退,随时准备拔足开溜,“所以这吃的,算我借的,将来一定还!” 说完,他真就抱着饼撒腿就跑,然而,后领被捉住了。 “你!你松手,不就几块饼吗,看你也不是差钱的人,干嘛这么小气——” 君微没松手,小脸严肃,“我差钱,差得不得了,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但我就算做牛做马,也不会抢别人的……你怎知,别人的银钱和吃食就不是救命用的?” 小孩挣扎无果,垂头丧气极了,“你就把这饼给我吧,只要大哥哥活下来,我给你当牛做马还不行吗?” “不行。” “你到底要怎样?” “带我去,”君微松开他的衣领,拍了拍手,学着阎煌的样子背在身后,淡淡地说,“我去看看你那个大哥哥,若真是快要死了,这几块饼不抵用的。” 小孩将饼揣在怀里,将信将疑地领着君微往巷内走。 君微心里想着,若这次又是着了妖人的道,这辈子她就再也不管闲事了! 可是,小孩并没有骗她,当他把堆在角落的稻草全部搬开的时候,赫然露出一条血迹斑斑的鱼尾来—— 这是君微头一次瞧见真正的鲛人。 他只穿了件染血的白色中衣,鱼尾的鳞片间还有血污渗出,更别提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臂了,伤痕累累,令人目不忍视。 孩子扑在他身边,口里叫着“大哥哥”,一边用力地想要把他推醒。 鲛人似乎已经油尽灯枯了,勉强睁开眼,动了动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大哥哥,我给你带吃的了,你看……还热的!” 香喷喷的肉饼被递到鲛人的嘴边,可他连张口的力气都使不出。 君微蹲下身,无声地拾起鲛人的手腕,一探之下顿时心惊,灵体早就已尽空虚……离死,也就一步之遥了。 那鲛人似乎才刚注意到她,缓缓抬头,死寂的眸子倏然亮了了一瞬。 “他得去看大夫,内脏受损,不能再吃这些东西了。”君微边说着,边和小孩一人一边,将那鲛人地上架起身来,“我帮你送他去医馆,诊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去借——” 话还未说完,她眼前突然金光一盛。 君微低下头,才发现是从阎煌留给她的那块玉佩里射出的金光,如同一层罩子将她浑身上下笼罩其中,而此时,一柄尖锐的匕首正刺在她的腹部——如果,没有这道罩子护着,她就该被洞穿了。 小孩显然也受了惊吓,失手之下让鲛人摔倒在地,“大哥哥……你?她,她是要救你呀,你怎么可以……” 君微抚着胸口的玉佩,惊魂甫定地看向呕血的鲛人。 他似乎花费了全部的力气,才重新开口,“……大夫救不了我,但你可以。吃了你……我便……可以活……” 君微恼道:“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完这一句,鲛人似是终于耗尽了余力,终是再也没能睁开眼。 小孩嘴唇翕动许久,“大哥哥他原不是这样的人,他待我极好的……” 君微眼神迷茫,“是么?” 小孩跪倒在鲛人面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君微觉得心里堵得慌,对着他们发了会呆,终于从钱袋里又取了点碎银,放在小孩身侧,“将他葬了吧。往后别再偷抢,否则再让我见着,定捉你见官。” 说完,她也不等对方反应,带着阿壁转身就离开了。 心思烦乱。 君微踩着月色往前走,直到差点一头撞上人,才猛地抬头,“大狐狸?” 阎煌看她,“干粮呢?” 饼自然是没了,连小命都差点没了。 君微撇撇嘴,越想越委屈,她是真的傻吗?被清虹子骗过,明明想好了要长点儿心机的,却还是差点着了鲛人的道。 泪花儿就这么打起转来。 “……没了再买就是,”阎煌清了清嗓子,“哭什么?叫别人看见还当我欺负你。”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君微就真的哭出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眼泪鼻涕的,好不可怜。 见她小孩子似的垂着手,站在面前掉眼泪,阎煌终是从要衣襟内掏出一块帕子,打算给她,没想到君微也不知是没看见帕子,还是哭花了眼,竟顺手抄过他的衣袖往脸上抹了一把。 阎煌眉头一挑,收起手指,将帕子纳入掌心,“刚刚瞧你教训人不还挺镇定的么?” 君微抽噎着,抬起泪眼,“你怎么知道?” 还能怎么知道,自然是一路都跟着,看得清清楚楚呗。事实上,阎煌自己也觉得,没事儿干嘛指派小妖怪出来跑腿?支使她一时爽,自己跟在身后降妖伏魔忙得没停……也不知到底是折腾她,还是折腾自己。 “刚好路过,看见了。” 君微抿了抿嘴,像是想控制情绪,“……其实我能理解他,要么我死,要么他死。” 阎煌冷哼,“这么深明大义,怎么不拿命救他?” “当初被吞了胳膊,先生花费诸多精力才把我救回来。那人的命是命,我的命也不是天上掉的……我不换。” 阎煌后槽牙磨了磨,呵笑,“幸亏还没傻得彻底。” “我不傻。”君微指着身边的阿壁,“我是有备而来的。” 阎煌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你以为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是自己天赋异禀,还是这破机甲能威震八方?” 君微想起命悬一线时从胸口玉佩射出的光,下意识地伸手去掏玉,可不等拿出来,阎煌已经转身就走了。 “大狐狸!”她追上。 阎煌步幅大,走得急了,她只能小跑着才跟得上。 “大狐狸,你等等我。” “等什么?等着你再给我惹麻烦?” 君微边追着他跑边问:“刚才,那个金光是不是你——” 阎煌站定,路边人家悬着的灯笼的光落在他的脸上,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光影明灭,“如果是,你打算如何?” 君微一愣,还真是…… “当然是要谢谢你……” “不必了,”阎煌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你欠的太多,我怕你谢不完。” 君微抚着胸口的玉佩,“那,你要我怎么答谢?先生说过知恩不报非君子。” 阎煌撇开视线,“先生……先生……你倒真是听你那先生的话。你少乱跑,别惹麻烦,我就该反过来谢你祖宗八代了。”说完,他似乎心情极度不佳,转身就走。 “我往后再不乱跑了,你别气——”君微跑到前面拦他,没想到,手伸猛了,竟打在阎煌的腹部。 她正要道歉,却见阎煌已然变了脸色,看也不看她地加快脚步,走了。 “……大狐狸!” “跟上,否则死在路上别说我没管你。” 这到底在恼什么?君微跟在他身后,两人影子交叠在无人的街。 作者有话要说:  恼什么,你猜 猜对有红包:) ☆、海国 直回到客房,君微都没撒开手, 拿手肘抵上房门, 这才双手背在身后挡住门, 像怕阎煌会跑了似的。 阎煌理了理被弄皱的衣袖,“还睡不睡?不睡你可以出去。” “我不出去,”君微瓮声瓮气地说,“你也不许出去。” “房钱我付了,爱住不住我说了算。” 又拿银子说事儿! 见君微气咻咻的, 阎煌若无其事地说:“小二马上来送沐浴的热水,你确定要留我在这儿旁观?” “……”君微默默的,从门边让开了。 阎煌拉开房门,背对着她, “鲛人在这里落得如此田地, 景都想必已经乱透了。你洗好早些歇息, 明日之后有的苦吃。” “喔。” 门便关了。 君微低头,嗅了嗅手指, 有淡淡的血腥味。 大狐狸绝对是受了伤,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肯承认?他仙法高超,又没和人交手……是怎么受的伤? 泡在澡桶里,君微的脸熏得红彤彤的, 低头拾起挂在胸前的玉佩,在眼前端详——当时金光就是从这玉佩发散出来的,大狐狸吃痛的地方,正是那鲛人本想刺她的下腹…… 她蹙起眉, 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呀! ****** 隔壁空厢房,阎煌走到案边,解开衣衫。 深色的衣衫沾了血并不显眼,但浅色中衣已是淋漓了,撕开贴在肌肤的布料,腹部渗血的伤口依旧刺眼。 若叫人知道,他竟被个垂死的鲛人伤了,真真丢不起这人。 阎煌正欲打坐调息,突然觉得心神一荡,他凝神屏息,神识之中立刻出现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杏眼里氤氲着水汽,正对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喃喃自语。 “该不会,这罩子其实是大狐狸的一部分?不可能呀!大狐狸才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君微啊君微,你莫不是被吓坏了脑子……”说着,她闭上眼睛,将手中的玉佩随手放回胸口。 眼前一闪而过的春|色惊得阎煌立即断开神识,一下站起身来,可还是血气道涌,伤口顿时绽开了。见鬼,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赔本买卖! 待夜深人静时,阎煌方才返回客房,推开门果然没动静,他本往内走,余光却看见了蜷在门边的小妖怪。 君微裹着薄薄的褥子,缩在太师椅里,睡得正香。 他都特意把床让出来了,这小傻子怎的就不知道趁机? 随意地戳了戳她的胳膊,没反应,阎煌俯身,凑近,借着烛火凝视着她恬静的眉眼,脑海中不期然的交替出现她哭成泪人的小脸,还有被热水熏得氤氲的眼…… “傻瓜。” ****** 翻过最后一座山,两人总算入了景都国的地界。 君微站在坡上俯瞰城门,“看起来很安宁啊……”她还以为,会是兵荒马乱的模样呢。 “小妖怪。” 她才刚回头,就被抹了一脸灰。 “你干嘛?”君微发懵地双手抹着脸,结果越抹越脏,活像挖煤归来的小可怜。 阎煌眼角带了笑,又捏住她几许发丝,从束带里拽了出来,“这样差不多了。” 君微想哭,她先前好不容易拿山泉洗干净,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头发给绑好,现在倒好……又被打回原形了。 “为了你好。”阎煌把弄脏了的手在她的肩头揩了揩。 手干净了,衣服更脏了。 君微:“……大狐狸!” “改口,叫少爷。” 君微撇撇嘴,气咻咻地想把发丝给塞回束带里。 “不想找先生了?” “……少爷。”不情不愿。 阎煌这才颇为怜爱似的在她头顶一揉,“乖。” 然后在被弄乱了头发的小妖怪发飙之前,他就大笑着离开了。 两人下山,顺着人流往城内走,君微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不好意思让人看见自己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 “刚见到你那会,你顶着个尼姑头也没见不好意思,”阎煌低声笑话她,“如今不过是头发乱些,这么在意作甚?” “如今不一样了!” “怎的不一样?” “我——”当初刚出琅山,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女孩子。 在山里,有些神兽甚至没有雌雄之分,性别于她来说也毫无意义,毕竟她本来不过只是一株金芝。可如今她知道自己和大狐狸是不同的……凭什么他羽扇纶巾、风度翩翩,她就要被弄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 眼见着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打量大狐狸,君微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是嫉妒我的美貌。” 阎煌憋了又憋,才忍住笑,“此话是我近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入得景都,君微走在街头东张西望了许久,“怎的一个鲛人也没见到?” 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可这儿不是鲛人的故土吗? 阎煌背着手,微锁眉头,没有说话。 ……确实太过于平静了。 流亡到大沣境内的鲛人都无法自保,景都国内竟还如此平静?怕只是暗流涌动吧。 “海国,海国,可这儿看不到海。”君微边走边说,“还有,那执戟公子真的在这儿吗?” 路过的商贾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个脏兮兮的小厮,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了。 君微被那个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乖乖地躲到阎煌身边,“我们要上哪找执戟公子?” “不知道。” “……那就这么,满大街的转吗?” “嗯。” 君微嘴角微抽,碍于自己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陪着“阎少爷”乱晃。 若不是知道这已是景都国内了,她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与沣国不同的地方……直到,走到一处巷子,她突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 “这里有些奇怪,”君微静下心,盯着路边的一个长廊,“跟那天的鲛人身上的气息有点像。” 那是个木质的长廊,朝着院落里蜿蜒,用一张波纹的蓝布遮挡着。 街巷有风,但那蓝布却纹丝不动。 阎煌将扇子一合,“进去看看。” 君微跟在他身后,只见他压根没有伸手撩帘子,就穿了过去,她试探着伸出手,仿佛探入了幻境,什么感觉也没有,人就跟着踏进了长廊。 只见阎煌的左右各立着个年轻侍女,浓妆艳抹,低眉顺目的,“公子,请。” 阎煌瞥了君微一眼,抬手用扇子将她揽入怀里,亲昵地附耳道:“跟紧,别丢了。” 君微一愣,但很快配合道:“是……少爷。” 那两个侍女一前一后,阎煌搂着君微走在中间,四人一起顺着长廊往内走。 从外面看,廊子不短,但君微也没想到这长廊竟一眼看不到头,绵长无绝期似的,一路走也不见走到底。 走了两炷香的时间,越发冷了起来。 君微摸了摸手臂,被阎煌察觉了,他手掌凝起灵力,渡了些许热量给她,这才稍稍缓解了冷意。 她本想道谢,一抬头却看见阎煌紧抿的唇。 ……他在紧张吗?竟还有能让他紧张的事? 长廊两侧的景致太过单调,仿佛是幻术变出的绵延竹林,毫无变化,以至于君微对究竟走了多久一无所知。 直到最前面的侍女推开了一扇门,他们跟着走出去,两侧的竹林突然就变成了碧蓝水幕,海草与游鱼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君微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从陆地走入海底——鲛人真正的国度。 路依旧只有一条,随着他们踏进来,走在后面的那个侍女就将门重新关上了。 君微总算清楚了——这两个侍女与其说是陪同,倒不如说是监视。监视他们只许进,不许退。 在那海底通道里又行了许久,突然,眼前毫无征兆的豁然开朗。 就像,有什么结界被突破了。 寂静到诡异的海底世界在扎眼前变成了嘈杂的市井,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而头顶约莫十丈开外的地方仍旧是被隔离的碧蓝海水,眼前则是通往四面八方的长长通路,源源不断的客流从哪些通路里汇入这偌大市集的人潮之中。 长庆城最大的夜市,也不过如此。 只除了,这市集上售卖的东南西北未免太过可怕—— 所有人头攒动的摊位上,都放置着几尺高的琉璃柜子,柜子里关着的……全都是鲛人,高矮胖瘦,不一而足。 “怎么会这样?”君微失口道。 就在她开口吐出第一个音节的那一瞬,四面八方的商旅行人突然全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一个、两个……他们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原就搂着她没放过的阎煌低下头,在她耳边叹息,“你其实不是金芝妖,而是麻烦精吧。” 那些眼神看得君微毛骨悚然,如果眼神能杀人,她现在大概已经被抽筋剥骨、吃得渣都不剩了的感觉。 “行了,去挑一个,仔细着挑,本少爷可不是什么货色都收。”阎煌勾着她的脖子,领着她往贩售鲛人的摊位走去。 直到那些贪婪的视线近在眼前,君微才发现,竟都是朝着大狐狸去的?!她本以为,是因为自己本体的缘故才会惹来这些,没成想,这些人在看的竟是阎煌? 大狐狸长得确实俊俏,加上风度翩翩,确实很惹人侧目——但一路走来,也没至于让这么多男人垂涎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狐狸这张嘴,往后追妻跑断腿 ☆、饕餮 一个人迎面走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阎煌, 君微甚至看见对方的喉结耸动了一下, 像在咽唾沫。 阎煌眼睛从下而上, 冷冷地一翻,最后落在那人的眉心,杀意凌冽,不加掩饰。 对方像是察觉到实力悬殊,不自在地躲开视线, 加快脚步逃了。 那些黏腻的视线,也随之渐渐散去了,君微紧绷的身子这才稍稍放松了,用极低的声音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你?”就好像, 他才是唐僧肉似的。 “因为我好看。” 君微一挑眉, 欲言又止。 “你这什么眼神?”阎煌低头, 亲昵地在她耳边说,“我说的不对?” “对对对, 你说得都对。”君微牙疼似的嘶了一声, “……鲛人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他们要买鲛人干什么,像那天的那个人一样……带回去奴役吗?” “被奴役怕是算好的了。”阎煌边说着,目光却从两侧关在琉璃柜里的鲛人身上扫过, 一个不漏。 君微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又撇开视线不忍心再看。 这些被关起来的鲛人实在太可怜了,他们分明都是俊俏少年的模样,肤色冷白, 肌肤之下有青涩的血管隐约可见,从脖子直到耳后,青涩越来越重,就像被鳞片所覆盖一般。而他们长长的鱼尾则从青到灰色,颜色深浅不一。 少年鲛人都有着姣好的容貌,出尘的气质,睁开的眼犹如琥珀,倒映着穹隆的碧蓝。 他们的美脆弱而单薄,雌雄莫辨,像是一只手就能轻易掐碎。同样是美,阎煌虽然生得桃花相,下颌线、肩宽与身高却都不会给人阴柔之感,加上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戾气,更叫人不敢轻慢。 忽然,一直看起来漫不经心的阎煌顿住脚步,眯眼看向旁边的琉璃柜。 比起其他摊位前络绎不绝的看客,这处堪称冷清,几乎无人驻足,大抵是因为这里关着的鲛人少年相比起其他同伴来,实在是逊色得太多。他的肌肤泛着冷青色,没有半点光泽,长长的鱼尾像被抽了骨似的,以古怪的姿态扭曲着。因为垂着头,白色无光的长发遮挡了他的面容和瘦骨嶙峋的上半身——比起其他夜明珠般耀眼的鲛人少年,他显得苍老羸弱,自然不受欢迎。 若是再关在这里,他怕是熬不了多久,就要油尽灯枯了。 “他要撑不住了……”君微扯了扯阎煌的袖子。 她开口的瞬间,那个垂死的鲛人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凌乱的发丝缝隙里看向她,像迎风的烛火,亮了一瞬。 “不想他死?”阎煌轻描淡写地说,“那就买他好了。” 君微倒是意外了,她本以为大狐狸会怪自己多管闲事的。 “你们要买他?”一个侏儒模样的男人也不知道打哪儿蹦了出来,听说他们要买这鲛人,顿时贪婪地跳上琉璃柜,“他这么丑,为什么要买?” “闲话少说,开价。”阎煌凝着柜子里已重新伏下身的鲛人。 侏儒眼珠直转,然后伸出三根手指,“三十。” “你既也说他长得丑,如何还值三十,”阎煌收回视线,“二十。” 侏儒一愣,他本以为这客人看着富贵,不会还价,“二十五,买不买随便你,不买就走吧。” 阎煌低头,在君微头顶蹭了蹭,“你说,本少爷是买还是不买?” 大狐狸……是想买的吧?况且,以这鲛人的怏怏病体,怕是再也没人会买他,岂不是要病死在这儿了?能买回去,找个医馆治一治总是好的。 “买!” “听你的。”说着,他长指相对,将一簇灵力汇聚在指间。 君微惊道:“等下,刚刚说的二十五,不是银两?” 侏儒不屑道:“当然是二十五年修为!”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竟然用修为作交易!君微看向四周,可那些人看起来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啊。 侏儒双手捧着,打算接过阎煌的修为,没想到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道光,竟生生把修为球给打落在地。 “这鲛人我要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过来,指着柜子里的鲛人说,“我出一百,归我。” 侏儒没想到这万年卖不出的货色突然就成了抢手摸摸,高兴得顾不上受伤的手,立马颠颠地爬回琉璃柜顶上,奸笑道:“这做生意嘛,价高者得。客官要想买,就加价吧!” “先来后到啊!”君微不忿地说。 那横刀夺爱的大汉闻言,看了她一眼,先是满眼嫌弃,渐渐的像是看明白了掩在灰头土脸之下的真容,突然嘴一咧,“这小倌,老子也要了。” 侏儒一愣,这小倌可不是他的货物,卖不得啊。 君微先没意识到对方说的小倌是指自己,等对方看向阎煌,言出不逊的说“怎么卖,要多少老子给多少”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顿时气得脸色潮红,“你!” 阎煌捂住她的额头,拦住气得跳脚的小妖怪,长眸微敛,藏住了锋芒,“她是我的。” “老子知道是你的,”那人鼻孔出着气,“让给老子,开价多少老子都认!老子就想要这样儿的,比这些长尾巴的东西看着嫩多了。” 说着,他竟咽了口唾沫。 君微胆寒地拽紧了阎煌的袖子,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像在安抚。 “收好,遗失不补。”他说着,重新凝起修为幻化的球丢向侏儒,而后不等对方接稳,广袖已卷起一阵风,眨眼将侏儒身下的琉璃柜摧得粉碎。 侏儒躲闪不及,摔了个倒栽葱,还要捧着修为球,狼狈至极。 而柜子里的鲛人则摔进了琉璃碎片里,被割开的肌肤立刻渗出血来,可他却恍若未觉,一双青灰色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赶来扶自己的君微。 君微怕这伤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毫不犹豫地凝气替鲛人止住了血。 “你最好别离他这么近,”阎煌负手身后,凉凉地说,“当心被——” 吃。 最后一个字,他只比了个口型,但君微还是看懂了,她瑟缩了下,却感觉到手臂被人攥住了。 鲛人的手又瘦又白,肌肤下的青筋犹如震怒的龙,她顺着看向对方的脸,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老人!不过是因为肤色晦暗、满头华发,才显得尤其苍老,但那双眼睛分明沉静而有神,甚至比其他柜子里的鲛人更加有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君微轻声说,顺手又敛起他的另一处皮开肉绽的伤口。 “敬酒不吃吃罚酒!”强买不成的大汉勃然大怒,从身后拔出开山斧来,凶神恶煞地说,“今儿这小倌和鲛人老子还都要了!” 阎煌掸了掸衣袖,眼眸半垂,“本少爷素不喜喝酒,更不喜割爱。” 假如在此之前,他还故意收敛杀气,刻意低调的话,现在则是浑身凌厉尽显,眼角眉梢俱是冷戾。 那大汉口中咆哮,一边将开山斧砸了过来—— 君微睁大了眼睛,却一点也不慌。 阎煌也是。 斧刃一路破风,却在阎煌面前像被根无形的线给钳制住了,定格一瞬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往回旋去! 那大汉避之不及,半片耳朵与开山斧一起,飞出丈远。 君微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尖,默默心道真是不开眼,得罪谁不好?偏在大狐狸头上动土,也真不怕明年坟头长草…… 大汉按着残耳,目眦欲裂。 接着,他浑身的衣服一点点迸裂开来,露出虬结的肌肉,原本虽然看着粗犷但起码还是正常的人类模样,此刻五官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变化——双目向着脑袋两侧分离,腮帮下生出尖锐的骨刺来。 君微想起书中所见,不由惊道,“罗刹!?” 琅嬛大陆的西荒流放之地,千万年来妖鬼横行,各族都将十恶不赦之人流放之西荒,时间久了,那些不容于世的异类交叉繁衍,竟产生了新的魔物——罗刹。 罗刹凶残好战,无所不食,从不被允许踏出西荒,更别说像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闹市了! 显出真身之后的罗刹,身高足有十尺,他拾起开山斧,口中咆哮着冲向阎煌。 原本毫不担心的君微不由绷起身子,手也探入乾坤袋,捏住一张符咒,以备不时之需。 阎煌用来束罚的玉带被罗刹带起的风扬起,长眸却仍旧冷淡而锐利,直到被泰山压顶般笼罩在阴影之下,他才陡然振臂,金光硬生生地将巨斧连同魔物一起震出三丈开外。 不等罗刹重新爬起身,阎煌已掠上前,单足踩在对方胸口,指间捻着一片琉璃碎片,俯身刺在对方眼珠上方,口吻却云淡风轻,“跟本少爷抢人,就不怕绝于六道?” 说罢,碎片如镖,直直入地三寸——离罗刹的天灵盖仅仅半指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本少爷平生最不喜……割爱 ☆、执戟 捻着手指上莫须有的灰尘,阎煌扯了扯衣襟, 回头看向手还探在乾坤袋里的君微, 挑眉道:“还愣着, 要不要我再多收拾几个给你瞧热闹?” 君微忙摇头,可是看向身边的鲛人,不免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带一个行动不便的鲛人离开啊…… 鲛人指向不远处,君微顺着方向过去,果然在一堆腐烂的海藻堆里找到架破旧生了青苔的木制轮车。 她把轮车推了回来, 那鲛人就扶着车架,吃力地试图攀上座椅。 他的肌肉已经极度萎缩了,有心而无力,几次又重新摔回地面, 君微不忍心, 也顾不上前车之鉴, 上手扶住他的手臂,搭了一把劲, 他这才喘息着坐稳了。 君微搓搓手, 不安地瞄了阎煌一眼。 她知道吃一堑长一智,自己是不该管这鲛人的……奈何,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阎煌瞟了她一眼, 没说话。 鲛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木轮,似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抓紧,以至于关节都泛白,“……多谢。”声音清凌凌的, 仿佛冰点的海水,彻骨的寒。 君微意外于对方的声音与模样的巨大反差,“举手之劳而已。” “走吧,”阎煌背过身,“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君微四顾,才发现明里暗里无数视线都在向他们汇聚而来。那些人……不,现在她也不确定到底是人还是罗刹,显然都在蠢蠢欲动,只不过忌惮于阎煌,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走。”阎煌说。 鲛人沉默地转动轮椅,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君微走在他身边,阎煌断后。 三人所经之处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和倒吸口水的声响……幸而,没有一个敢当真上来挑衅。 仍是来时的路,遥遥无期似的,只听见破旧的木轮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可能彻底散架。 “等下。”君微停下脚步,蹲下检查车轱辘。 阎煌抱肘道:“你就不怕被追上?” “磨刀不误砍柴工,”君微手指滑过轮毂,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何况有你嘛——这车做的不错,只要稍加改进就可以了。” 说着,她已埋头在乾坤袋里翻找,不多时就掏出几节琅山茅竹和小块精铁来。 鲛人静静地看着她,青灰色的眸子里有明明灭灭的光,阎煌则冷眼睇着鲛人,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弧度。 君微将小物件捏在指间,捻了个诀,幻化成极快极其精巧的零件,三两下便嵌入老旧的轮毂里,又附上少许自己的灵力以作润滑。 阎煌道:“你那点灵力,够挥霍的么?” “灵力是修来的,用完再继续修好了。”君微拍拍手,站起身。 阎煌无奈地垂下眼睫,从前在鬼村超渡亡魂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你试试,看还响不响。” 鲛人依言转动轮子,生涩感果然没了,甚至有如乘风,稍加用力就能轱辘好几圈,“……多谢。” 君微把弄脏了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笑嘻嘻地摇了摇头。 来景都之前,她本就被阎煌弄得灰头土脸,这一番折腾下来更是一张脸花猫儿似的,可是那鲛人却十分专注地凝着她,像在看什么晶莹剔透的宝贝。 “何必虚情假意。”阎煌将小妖怪拉到身边,顺手把她面上最显眼的一块污渍给揩了,然后看了眼指腹上的脏,毫不犹豫地拉起君微的袖子,擦了擦。 君微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他无可奈何。 鲛人抬眼,第一次正眼看向阎煌,“我是诚心说谢。” 阎煌冷笑,“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有这一声谢,就能保你将来不恩将仇报吗?” 鲛人面无表情,“但尽所能。” 君微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听得云里雾里,但心里明白阎煌是为她好,怕那鲛人又跟前些时日的同伴一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可听明白了?”阎煌问。 “啊?” “这般信口来的谢,最是无用。” 原来是为了这个。大狐狸似乎十分看不上那些口头的感谢,从前她说道谢,也总惹他不快…… “我喜好弄这些机关物件,修这椅子也是我乐意,与他是否道无关,我也不需要他谢谢。”说完,她背过手,率先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走呀!一会人追上来了。” 阎煌看着她的背影,用极低的声音说:“望执戟公子底线尚存,否则休怪我行事狠毒。” 鲛人扶着轮毂,苍白的面孔不见半点神色变化,缓缓跟上了君微。 长廊终有尽头,走了许久,他们总算重归市井,头上是青天白云,路人也不再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们,三人匆匆离开了边城,直避入杳无人烟的山林之中才止步。 君微仰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里面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饕餮阁。”鲛人说。 饕餮是上古凶兽,食尽天地万物,永不餍足…… 君微打了个寒噤,恍惚想到了些什么,却不敢深思。 “若落入罗刹之手,管你的本体是什么,连皮带骨一起吞了便是。” 换言之,被买走的的鲛人一多半都已入了罗刹之腹。 君微大惊,惶惶然看向鲛人,却见他眉眼低垂,一张脸白得几乎不见血色,但手指却死死地掐在木轮上,青筋怒贲。 阎煌扫过两人,“我又救你一命,这一笔你可得记着。” 君微点头,又抬头,“可也是你把我给带进去的啊!” “还不是为了找他。” “他?”君微刚刚还在为了意外救出一个鲛人而庆幸,完全没想到阎煌压根就是冲着他才去的饕餮阁,联想到他们前来景都的目的,她会过意来,“莫非他就是……” 不不,不可能!这个鲛人绝对不可能是执戟公子。 虽然素未谋面,可君微的心里对这位海国少将早有了轮廓,能持戟卫国,以一人之力支撑海国多年的将军必然是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硬汉呀!可……他们救下的这个,明明就是肩不能挑的羸弱病人,别说执戟卫国了,只怕连双筷子都拿不稳。 阎煌颔首。 “你真的是执戟公子?” 鲛人冷淡地看向阎煌,“偌大海国无人认出我来,阁下如何知道?” “饕餮阁内封印一切妖气,除非主动释放,又或者内力高强,”阎煌瞟了眼君微,“她真身特殊,又被我施法掩了大半气息,饕餮阁里魔物众多,没有一个发现她的。唯独你,只看了她一眼就再没移开过视线,我想不出除了执戟公子,还有谁有这般修为。” “你特意带君姑娘赴险入阁,招摇过市,就是了吸引我的注意。”鲛人眸光死寂,死死盯着阎煌,不肯错过他的半点细微表情,“但你又如何知晓,我身在饕餮阁?” “不难,”阎煌撩起衣摆,好整以暇地靠在一旁的树边,“流亡沣国的鲛人无人庇佑,落沦为奴,整个景都国内妖物横行,却不见执戟公子出面征伐——饶是如此有违天道,海水竟都没有倒灌,恐怕也只能因为还有个人握有镇海之宝凝碧珠,可他却无力直接出手拯救众生。” “所以你猜,执戟公子可能因故被困,就带我去饕餮阁里诱他现身?”君微懊恼道,“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若我提前告诉你饕餮阁是什么地方,你有胆随我去?” 罗刹遍地,吃人不吐骨头……若提前告诉她,以她胆小怕死的性子断然不会去。 “那你也不该骗我!”君微苦着脸说,想到刚刚是从怎样的鬼门关打了个转,她就后怕。 可是转而一想,那群被关在饕餮阁内的鲛人,又何尝不知道前途险恶,凶多吉少呢?他们日日在那不见天日的深海之地、曾经的家园里,等着沦为妖魔的腹中之物……内心之中的恐惧与绝望又该有多强烈? 思及此,君微看向执戟公子,眼里不由自主带了怜悯。 “你知我重伤在身,看见能起死回生的九叶金芝出现定然会忍不住,露出破绽,”鲛人说得急了,猛烈地咳了一阵,“阁下好算计!只是不知,如今我身无长物、自身难保,又有什么地方只得被阁下惦记。” “凝碧珠。”阎煌直截了当道。 “阁下适才说了,海水未曾倒灌,景都还在,全都因为凝碧珠,我又如何会给你?” 阎煌冷笑,“景都还在?鲛人作为景都王族,如今沦为魔物的盘中餐,流亡逃生者为奴为婢,客死他乡。景都全境如同披着盛世皮囊的屠宰场,这般光景你竟说家国尚存,景都还在?” 鲛人心火一盛,顿时吐出一口血来,“……我自会竭尽所能,救我族人。” “你不过一口气吊着命,打算拿什么驱逐这横行景都的魔物?或许你曾是执戟公子,海皇之下万人之上,可如今你不过一届残躯,只凭一张嘴说要复国救亡,不觉可笑吗?” “大狐狸!”君微觉得阎煌此言太过了,面前的毕竟是个重伤在身的病人,更何况,都伤成这样了,他竟依旧心怀天下。 阎煌看了她一眼,开扇一摇,终究没再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上线,哈哈哈哈哈哈【发出了为狐狸默哀的杠铃般笑声】 ☆、澜恭 眼瞅着,阎煌与那执戟公子之间剑拔弩张, 君微叹了口气, 走到阎煌身侧, 两人并排站在鲛人对面,“执戟公子,虽然我不通政事,但也算读过些书,明白天下大义、故土情深。如今公子族人罹难, 罗刹横行,换做是我定然也无法坐视不理……既我做不到,当然也不会强迫公子。” 这番话说得甚是温和,超出阎煌对小妖怪的了解。 而那鲛人则静静地看着她, 与看阎煌时的目光天差地别。 “我的真身公子也知道, 大狐……阎公子向你借凝碧珠, 正是为了替我掩藏真身,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说到底怪我身份特殊、灵力低微。” 说着, 君微看了阎煌一眼, 却不料他正低头看着自己,一时间四目相对。 阎煌没想到她会突然抬头,一时未及挪开视线, 只得掩饰道:“……你心知就好。” 君微撇撇嘴,重新看向鲛人,“既然借凝碧珠是为我,这恩情就当记在我头上。公子, 我生在琅山、长在琅山,于人间身无分文,不过有微薄灵力傍身,懂些机甲傀儡之术,如果公子有能用得上的地方,君微可效绵薄之力。” 执戟公子闻言,苍白的唇微微开合,“什么都可以?” 君微点头,“只要不违天命,但凡你要,但凡我有。” 阎煌微微蹙眉,只见那虚弱的鲛人缓缓抬臂,瘦骨嶙峋的手指向小妖怪,“要你的命,也可以吗?” 君微几乎想也没想,就躲进阎煌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来,“……不可以!” 那鲛人似乎笑了下,结果扯动了伤,立刻一通猛咳,“不是说但凡我要,什么都可以么。” “不不不,以命换命这种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君微一本正经地说,“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虽无父无母,却是先生一手拉扯长大,如今我尚未找到他,万万不能就这么死了。” 执戟公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息着说:“我当然知道你不肯。” “那你还问……” “凝碧珠于我,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若真要换,势必也得用你最重要的东西来换……但你断然不肯,所以这交易……做不成。”说完这句,鲛人似乎力竭了,垂下头,只剩胸口激烈起伏着。 看得出来,他只不过是想让君微知难而退而已,根本无心、也无力伤她。 君微从阎煌身后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公子?” 鲛人一动也不动,就连原本紧紧握着木轮椅的手也松开了。 “他现在没有意识了。”阎煌平淡地说,“以他的现状,一天之中恐怕半数以上的时间都是这样浑浑噩噩。” 即便如此,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他仍旧记挂着鲛族苍生。 “大狐狸……我想求你件事。” 难得见她如此乖巧,阎煌不由侧目,“什么事?” “我想救他。” 阎煌眉头蹙起,“又不怕对不起你那先生了?” 君微摆手,“我不是要拿自己救他。我刚刚探过他的灵体,他这内伤就是经年累月的旧伤,并不是急症,只要加以调养,逼出体内的瘀血和余毒,虽然未必能健步如飞,但捡回一条命应该还是办得到的。” “你不急着去找先生了?” “急!”君微苦笑道,“可先生一直教我家国天下……这执戟公子虽与我想象中不同,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们若就这样置他不顾,他死了,海国就真完了,饕餮阁里还关着那么多鲛人,也都完了。大狐狸,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的。” “他不是男儿。”阎煌突然说。 君微微怔,“啊?” “鲛人生来无男无女,并无异性之分。” 君微愕然,半懂不懂地看了眼执戟公子的鱼尾,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可他也不像女子啊。” “你就像女子了?” 君微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气咻咻地不说话了。 “还呆站着干嘛,推人。” 君微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阎煌我摇着扇子,走在前头,“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我就知道你嘴硬心软!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阎煌回头,正看见小妖怪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眼底仿若绽着三月春花。 一路往沣国方向走都是山路,推车不便,幸好车是君微改装过的,还算轻盈。 “他太瘦了,跟推着空车似的,”君微感慨道,又问,“说也奇怪,这一路怎么半个小鬼都没见着?” “他持有凝碧珠,妖鬼自然不会闻风而来。” “喔,”君微点点头,“就跟蚊香似的。” “…………” ****** 三人在深山之中的一处院子落了脚,君微不免好奇,“都说狡兔三窟,大狐狸,你这都多少窟了?” 阎煌嫌弃地扫开蛛网,“去打点水回来,把屋子收拾干净。如果不想饿肚子,再去打些野食回来,快去。” 君微看了眼仍旧意识混沌的鲛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好。”浑不觉自己又被差使了。 目送小妖怪提着水桶跑出去,阎煌略一施法,便将椅子上的灰尘拭净了,一撩衣袍落了座,淡淡道:“她已经走了,你不必再装可怜。” 合着双眼的鲛人缓缓抬起眼睑,青灰色的眸子沉静,“阁下到底是谁?” “无名小辈罢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阁下修为深厚,又敢大摇大摆带着九叶金芝长途奔走,想必十分自信。”鲛人吃力地将身子坐正了些,“听君姑娘说,你是想借凝碧珠之后带她北上,去麓林找她下落不明的师尊。” 阎煌缓缓地摇扇不语。 “如今景都颓势,西蛮罗刹出逃,西北战事频频,沣国算得上是唯一的乐土。你一个沣国人却要带着金芝小妖去往麓林。只两种可能,要么是身份缘故,沣国留不得。要么是你身为局中人,与西北的战事本就脱不开干系。” “分析得在理,”阎煌的长眸微眯,“二者择一,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不必择一,”执戟公子喘了口气,“只怕两样皆是。” 阎煌将扇子往掌心一合,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不愧是执戟公子,便是如今残了,这脑子还是好的。只不过……在下劝你难得糊涂。如今是微微要救你,我便勉为其难费点心神,若你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我可不管什么执戟公子、海国天下。” “君姑娘于在下有恩。” 阎煌冷笑。是有恩,但这恩放在所谓“大义”面前,怕也只有被辜负的份。 鲛人接着说:“那阁下带君姑娘在身侧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情深义重,还是以备不时?” 阎煌冷下眼,一言不发。 两人正剑拔弩张,院子里传来君微的脚步声,她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一抹小花脸,邀功般说:“水打回来了!我还在路上采了不少果子,个个又大又红,我去洗了给你们吃!哎?公子,你醒啦?” 鲛人点了点头。 “行,你撑着,可别又睡了。我去洗果子,很快的——” 鲛人的目光追随着君微的背影向外,直到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方才回头,正遇上阎煌冷锐的眸子,不以为意地垂下了头,又闭目养神了。 待君微抱着洗好的果子,胳膊上担着抹布进屋,打算做清扫的时候,才发现窗明几净,原本挂着蜘网的房间竟已焕然一新。 “哎?”君微狐疑地看向正捏起一只干净果子的阎煌,“你打扫的?” 阎煌咬了一口,鼻间哼了一声。 “早说呀!你动动手指头就能干净了,还让我跑那么远打水搓抹布……”君微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拿起果子正要往嘴里塞,突然想起还在一旁的鲛人,忙又站起身,挑了几个圆润的放在掌心,托了过去。 “你尝尝,挺甜的。” “你自己都还没吃,哪知道甜不甜。”阎煌凉飕飕地说。 君微回头,瞪他,“我就不能在外面尝过了吗?” “洗也不洗就吃,也不怕闹肚子。” “你……” 鲛人似乎笑了一下,摊开手掌。 君微看向他那伤痕累累的掌心,不由放轻了动作,生怕果子弄疼了他,“公子——” “在下名为澜恭,”鲛人收回手,无力地放在膝头,“执戟公子不过是虚衔,君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澜恭。”君微笑着念了遍,“这名字真好听,比——某人的好听多了。” 阎某人正一口咬下果子,闻言眯起眼。这果子,怎地突然就不那么甜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阎大狐狸:我到底为什么要救这劳什子公子,直接动手抢了不香吗? ☆、闲事 是夜,月明星稀。 君微还在院子里给炉火扇风, 药香四溢。 阎煌歪在一旁打着扇子, 将睡未睡地打盹, 突然被她掀盖的声响惊动了,掀起眼皮子看了眼月头,蹙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折腾什么?” “快好了,这药性不易引出来, 得多熬一熬,才能赶上明早让澜恭服用。”君微又弯下腰,更加卖力地扇起风来。 “你莫不是以为对他好些,他便会心软把凝碧珠给你?” “人心都是肉做的, ”君微笑眯眯地说, “就算不借, 多个朋友也好嘛。” 阎煌坐起身,“人跟人不同, 他的心得铜铁打造, 否则担不起海国大任,更成不了所谓执戟公子。” 君微捶了捶腰,索性原地在炉火边坐下了,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起码人家很坦诚啊。” 阎煌失笑。 世界之大,能用“坦诚”这俩字来形容景都国的执戟公子的,怕也只有眼前这小傻子了。 “鲛人立国在海, 登上琅嬛大陆建|国远远晚于人类和羽族,之所以能成三足鼎立之势,至少有大半功劳在执戟公子。你就算没见过朝局,书中总也该略知一二,从政之事断无清流,何况是立于旋涡中心的人?这位城府之深,在当今世上不说第一,也有前五。” “我知道,”君微手中扇子未停,“他若没点心机,怎么可能拖着这样的身子活到今天?我说他坦诚,是因为就算是这种有求于人的局面下,他也没有违心的保证绝对不会伤我。其实谁都知道的,人不为己嘛!” “总以为你没什么长进,”阎煌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嫌弃地看了眼炉火,“其实还算有点进步,起码开始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我本来就知道!”说完,困意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要睡进屋睡。” 君微揉揉眼睛,“不行,药还没好。” 阎煌俯身,拉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说把人给拽了起来,“东倒西歪的,也不怕盹着了掉火里,给他加料?” 君微打了个激灵,“……我不会睡着的,再来半个时辰差不多了。” “我来。” “啊?” 阎煌没好气地拿着扇柄在她后背一推,把人推向厢房,“干嘛?怕给我给他下毒?” “那倒不是……” “不是就快去睡,再不走我把你药给倒了。” 大狐狸……太凶了!君微被推进屋里,心想着想比起来,澜恭虽然冷冷淡淡的,行为举止可比大狐狸温文尔雅得多。臭狐狸,除了威胁就是威胁,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 药是阎煌端给澜恭的。 澜恭换上了一袭白衣,白发也被束在脑后,看起来更加清瘦单薄,他看了眼药碗,没动。 “是微微熬的药,她那死心眼,干不出下毒的事来。”阎煌挑起嘴角,“还是说你怕我给你加了料?” “以我残躯,阁下想杀动动手指就行,不必这般费尽周折。” 阎煌轻笑,“知道便好,喝干净了。” “阁下身上也有伤,”澜恭轻声道,“君姑娘可是被瞒在鼓里?” “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对修道之人来说,伤在肉|身都是小事,但伤在灵魄之上——” 阎煌眼锋一扫,宛若换了个人。 澜恭低头,勉强捧起药碗来,“你就没想过,用九叶金芝来疗伤?” “与你无关。”阎煌垂下眼睫,转身离开了屋子,“莫要乱走,让她担心。” “我能走到哪?”以他如今这身体,连这院子的门槛都出不去,还能去哪? ****** “阿壁,你说如果先生知道我在这儿为了救执戟公子,耽误了去找他的工夫,会不会恼?”君微蹲在一颗树边,小心翼翼地割着草药,生怕伤着根茎,带回去的时候枯了。 小机甲兽背着药篓子,自然不能答她。 “应该不会,”君微自问自答道,“先生最深明大义,要是知道我是为了景都国的那么多鲛人才耽误了时间,一定会谅解。只是,你说我出来这么久了,先生会不会已经回琅山了?见我私自跑了,才真要恼我了吧?” “他没在找你,也不会恼你。” “大狐狸!” 阎煌自枝头跃下,看了眼阿壁背篓里的草药,蹙起眉,“你是被宋宋影响了么?要把所有药材都用在那鲛人身上?” “都是书上看来的,我也不晓得药效究竟如何,只能都试试。”君微一歪头,“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你到底从书上学了多少?”还真像她自个儿说的,天文地理什么都学。 “不多不多,皮毛而已。”君微自谦完了,突然又问,“你为什么说先生没在找我?” 阎煌淡淡地说:“琅嬛虽大,对修道之人来说却只有想找,和不想找的区别。何况你体质特殊,他若有心来寻,早就露面了。” 君微想了想,“若我走了,你想找我就能找到吗?” 阎煌挑眉,“你想走到哪?” “我只是问问,没真要走。”君微追问,“当真我去了哪儿,你都能找到?” “自然。”阎煌清清嗓子,“只要我想找,上天下海都能把你给挖出来。” “我又不是土豆,挖什么挖。”君微拍拍手上的灰,看了眼篓子里的药,“行了,可以回去了,还得给澜恭熬晚上的药呢。” 阎煌走在她身后,“你费尽力气想救执戟公子,只是为了饕餮阁里的鲛人?” “不然呢?” “……为何不求我出手?” 君微眨眨眼,“我若求你,你会出手吗?” “不会,”阎煌负手,“本少爷从不多管闲事。” 君微毫不意外似的耸了耸肩,“那不结了?” 阎煌无声走在她身后,眉间微蹙——在她眼里执戟公子是心怀苍生的英雄,而他呢?就是见死不救的小人?还真是……令人不爽。 “哎哟。”君微捂着后脑勺,看向滚落在地的松果,又狐疑地打量阎煌。 阎煌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侧走过,“腿短,走得就是慢。” “腿长了不起!我还能长高呢,等着!看我不长得比你高、比你壮!” “你可以试试。” 哼!君微又回头抬眼看了看上方的树——最近的一颗松树还隔几丈远,这打哪儿蹦出来的松果啊?! 两人赶回小筑,刚刚进院子,君微就唤了声“澜恭,我们回来了!” 然而院子里毫无回音,她矢口“坏了”,立刻奔进了屋。 果不其然,澜恭正伏在地上,嘴边的血蜿蜒刺目。 君微用力想将他拽起来,可对方虽然瘦弱、骨架却并不小……她还是吃力得很。 阎煌上前,单臂从她面前接过澜恭,轻轻松松地将他安置在榻,又探了探鼻息,“放心,没死。” 君微自然知道人没死,只是这身体又弱了几分,也不知道她那些纸上谈兵,到底能不能救命…… “大狐狸,帮我个忙好不好?” 阎煌的袖子上沾了澜恭的血,正嫌弃地拿布揩拭,闻言随口道:“说吧。” “帮我看一下药炉,别让火灭了。” 阎煌停下动作,“那你呢?” “我,”君微不擅说谎,一打诳语就结巴,“我、替他针灸,疏通疏通淤血。” 阎煌半掩眼睫,终究没揭穿她,撩开帘子去院中熬药了。 君微伏在窗边,见他确实忙着切药、生火,才放下心来,返回榻边,拾起鲛人的手腕,探了探他的灵体。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积重难返的灵体——就算是那夜在边城遇见的鲛人,伤势再重也是因为伤筋动骨、内脏出血。而澜恭不是,他是连灵体都已千疮百孔了,而且是旧伤叠新伤,以至于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草药能不能救他,君微心里没底。但她知道,她的本体可以。 只是……君微心虚地看了眼窗外,阎煌正不情不愿地收拾着药罐。她不敢在大狐狸面前施救,因为自己曾答应过,不会为了救人而自伤,她怕大狐狸生气。 “就一点点,也不算自伤的。”君微自言自语地说,一边用银针在手指上一扎,挤出血滴来。 鲜红的血,被澜恭颈边未愈合的伤口一点点吸收了,那伤口也便随之合拢,眨眼工夫竟几乎不见了痕迹。 “不能更多了。”君微把手藏入衣袖,“再多,大狐狸肯定要翻脸。” 她刚打算起身离开,却觉得衣襟一紧,回头才发现是澜恭抬手攥住了她的衣角。 鲛人蓝灰色的眸子很安静,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空寂,“君姑娘,澜恭何德何能,竟让你以——” 君微耳尖,隐隐听见阎煌走过来的脚步声,慌乱之下一把捂住澜恭的嘴,拼命地使眼色。 阎煌本想来问一问这药的配比,没想到会看见小妖怪亲昵地搂着鲛人,甚至还捂着他的嘴,满脸绯红。 他顿时冷下脸来,“我这是进来的不是时候?” “不不不,”君微看了澜恭一眼,见对方没打算开口,才缓缓松开手,“我只是,在帮他……呃,松一松筋骨、对……松一松。” 说着,她就势捏住澜恭的肩,胡乱地揉捏着。 澜恭原本面无血色的脸,随着她这一通折腾,竟浮上了些许红晕,一边咳嗽,一边避开她的手,“……不,不必了,在下受不起。” 君微这才跳起身,拍了拍手,跑到阎煌面前,弯腰看他手里的药罐,“还得加点甘草,不然太苦了!我去弄,你歇着啊。”说完,逃命似的溜了。 房中只剩阎煌和澜恭二人。 阎煌负手,看向虚靠在塌的鲛人,良久,冷声问:“若我助你除去饕餮,你可愿借凝碧珠一用?” 澜恭抬眸,“阁下并不像是会多管闲事之人。” “闲事我自然不爱管。”阎煌神色不悦地说,“但既扯上她,我不得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  哎,今天是爱狐狸的一天 ☆、灭妖 “万不能半途而废,若打草惊蛇, 以后再想一网打尽就万万不可能了。” “小妖怪, 你怕么?可别半途溜了。” 站在景都街头, 君微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阎煌的嘱咐。 他真的,太了解她了…… 这会儿,君微已经换了一身象牙白直,衬着香槟银的山水刺绣外袍,手里还拿着阎煌惯用的折扇, 及肩黑发用青绢绾起,活脱脱的风流小公子,缩小版阎狐狸。 阎煌解了她身上的禁制,于是九叶金芝的气息几乎迎风十里…… 顶着前心后背的汗, 君微也在反省:她为什么要答应大狐狸的计划呢?救鲛人、帮澜恭自然是她所愿, 但不代表打算把小命给搭进去啊! 命丢了, 她还怎么找先生? 命丢了,她还怎么偿欠大狐狸的债? 可是骑虎难下, 她只能站在景都街头, 感受着从茶楼酒馆到街头暗巷的暗流。 那些垂涎三尺的视线,道道如芒在背,君微甚至能听见那些佯装“过路”的人咽口水的咕噜声。 大狐狸真真了解她, 若不是提前耳提面命,她怕是早溜出十里地了!哪有胆儿站在这儿充活靶子? 怎么还没好……君微抬起头,绝望地看向蓝天,突然, 一阵腥气扑鼻而来。 只见刚刚吞着口水从她面前经过的男人倏然折返,直朝她扑了过来。 君微骇然闪身,没想到这人居然被从身后书上倒挂下来的另个人拿刀给拦截了,“九叶金芝归我了!”树上那人说。 被拦的人面目一狰,显出罗刹本相来,“谁抢到归谁!”说着,利爪如钩,就朝那人袭去。 君微连躲是躲,生怕被卷进乱斗,怕得连脚趾头都蜷起来了——能逃吗?不能,她答应了大狐狸的。 抬头看天,青天白日的,仍旧不见端倪。 再忍忍,大狐狸不会诓她的。君微攥紧了扇子,连头发丝都绷紧了。 忽然一只手搭上肩头,她刚偏过头就看见寸余长的尖锐指甲,顿时一惊,弯腰朝前翻去,身后传来扑空的声响——是一个罗刹扑倒了拍她肩膀的那个,两人缠斗起来。 君微爬起身,顾不上袖子裤管的灰,朝一旁躲闪,结果差点又撞上了另一对罗刹。 越来越多的罗刹聚集在街头,纷纷大打出手,一时间景都大道上臭气熏天,乌烟瘴气。 君微东躲西藏,怕到眼泪汪汪,却怎么也不敢轻易逃走,生怕害得大狐狸功亏一篑,坏了正事。 罗刹的血是墨绿色的,乱斗之下残肢与鲜血到处都是,腌臜得很,君微死死地攥着阎煌的扇子,口中念着“先生护我、先生护我”,一边筛糠似的发抖。 就在这时,晴空之中忽然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线来。 这金色的线从东向西,从南到北,不知所起,不明所终,彼此交叠,勾缠成一片密密天网,以雷霆万钧之势从高空陡然下坠,覆住整个景都港城! 房顶、树梢等高处的罗刹先被金网所触,顿时犹如烈焰灼身,瞬间皮开肉绽,化成了飞灰。 其余罗刹见状,才惊觉不妙,开始向四面八方逃窜,试图在金网完全着陆之前逃出生天——这节骨眼上,谁还有工夫抢什么九叶金芝? 君微颤巍巍地站在兵荒马乱之中,耳边全是罗刹的哀嚎,眼前尽是人间炼狱,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幕幕的重影,混沌的幻象里火光冲天,哀鸿遍野…… 那火舌,映着火红的高墙,迷糊了她的眼。 君微不知道这画面从何而来,却因此而僵了手脚,忘了要逃。 天网越压越低,眼看就要触及她的发冠,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掀起黑色的斗篷将她整个裹入其中。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 罗刹、火光还有交错的幻觉都成了无声的哑剧,君微只听见耳边乱了节拍的心跳,和带着怒气的低斥,“你疯了!” 谁? 谁在说话?谁疯了? 待眼前重现天光,君微不由拿手遮挡了阳光,才看清面前的人是阎煌——是他以身相护,替她挡下了天网。 君微慌忙四顾,只见不久前还遍布街头的罗刹早已不见了踪迹,整个大街上只剩零零星星吓破了胆的普通人正茫然无措地从各处爬起身来,庆幸着死里逃生。 阎煌一把将她从怀中拎出来,切齿道:“我怎么吩咐你的?” “……逃进饕餮阁的廊子里避着。” “那你为何不逃?”阎煌语速极快,完全失了平素的冷静,“你可知以你妖身,眨眼就成飞灰,永远入不得轮回?” 君微一言不发,长长的睫毛却不住地抖动。 阎煌扶着她的肩,令她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小妖怪是真吓坏了,泪雨婆娑,眨一下眼就落下成串的泪珠子来。 心顿时软了,“……我并非故意凶你。” 依旧没吱声。 “行了,都过去了。”终是他先服了软。 可君微还是一动不动,阎煌无奈,只得抬起她的下巴,强行与她对视,“微微,看着我的眼睛。” 四目相对,许久,君微终于动了动眼珠子,“……大狐狸?”双目这才重新有了焦点。 阎煌松了口气,既嫌弃又心疼,“你说你到底有什么用?当个饵还差点把小命弄丢。” 听他一说,君微顿时后怕——那么多罗刹,瞬间连灰都被吹散了,要不是大狐狸赶来,她岂不是莫名其妙就成了陪葬?于是一眨眼,又是一串泪珠子。 阎煌无奈透了,这小妖怪分明是就怕狠了。 因为被他用斗篷遮住的缘故,君微用来绾发的丝带已经松开了,半长的头发凌乱着,加上哭花的小脸鼻尖红红的,看起来着实可怜,阎煌叹了口气,捏开被眼泪黏在她脸上的发丝,“既然这么怕,为何还不逃,站这儿等死?” “你让我不要怕,不要逃的啊……” 阎煌语结。是,是他叮嘱不许掉链子,可那是因为他知道小妖怪怕死,担心罗刹还没聚集,小家伙就跑路了……却没想到,这丫头竟会硬生生地顶到最后一秒,差点把小命给赔进去。 回想起他终于施完成,低头突然发现小妖怪还呆呆地站在天网之下,那一瞬的心惊,阎煌不由收紧了手指。 被捏疼了大臂,君微又疼又委屈,“我怕拖了后腿……” “你是真的……傻。” 君微又被人救了一命,自觉理亏,也不想同他计较,只嗅了嗅鼻子,“澜恭呢?” 死里逃生的普通人差不多都已经逃走了,却不见鲛人的身影。 “这阵只伤妖魔,对鲛人无害,他大概正在哪个角落里享受复仇的快感。” “他才没这么变态。”君微不信,于是动身去找人。 阎煌刚追在她身后走了两步,顿时蹙起眉来,乘着小妖怪没注意,揭开了斗篷——只见黑色的斗篷已然被灼烧出数道焦痕,连带着内里的黑色劲装也绽开了。 他将斗篷一解,随手扔在路边,又披下头发盖住了后背,“你认识执戟公子才多久,了解他什么?” 君微想了想,确实不久,也就是萍水相逢,拔刀相助。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澜恭莫名亲近,也许是因为她一直受先生的天下大义的教育,对澜恭为族人所承受的一切心存敬佩吧。 “确实不太了解,”她一边四处寻人,一边说,“可我也不了解你呀。” 阎煌脚步微顿,眼神暗了暗。 “但是这并不影响——”君微回看向他,嘴角带笑,眼神清澈而明亮,“不影响我相信你。” 胸口的闷痛在这笑眼里一丝丝的融开,像缥缈的香气,渐渐沁入心脾,阎煌嘁了一声,撇开视线。 “澜恭?!”君微惊呼。 阎煌挑眉看去,果然看见了倒在一边的鲛人,压在他身上的木轮椅被君微挪开了,露出他布满焦痕的身体。 “不是说对鲛人无害吗?”君微吃力地扶起澜恭,一边回头问阎煌。 阎煌单膝着地,探向鲛人的眉心,“你竟然——” 事急从权,君微顾不上会被数落,咬开手指就挤出血来,滴在鲛人干涸的唇上。 一把拽过她的手,用灵力封了那道伤口,阎煌眯起眼,“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损失几滴血不会死,可不救他,他就要死了呀!” 君微还要解开封印,却听虚弱的鲛人发出了低微的声音,“……别再伤害自己了,君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高|潮喔 ☆、开窍 “……我已药石无医,不必再浪费精力。”澜恭用枯瘦的手按住了君微的, “为续命我早已饮下魔血, 时至如今怕是再算不得鲛人, 为阎兄术法所伤实属正常。” 饮下魔血,入了魔道?! 琅嬛大陆魔族地位最低,被驱逐西荒,甚至不允许光明正大地出入人间。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妖就算一死, 也不肯落入魔道,遭受屈辱。更何况是被鲛人视作信仰的执戟公子? 莫说君微不敢相信,就连阎煌,在此之前也绝未想到执戟公子会为了维持海国, 牺牲至此。 “天相有异, 海皇无踪, 若不是有人蓄意将罗刹引入景都,我族又何至于沦落至此?”澜恭吃力地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直起身, 奈何浑身筋脉俱断, 只能被君微扶着,“幸而,有阎兄与君姑娘出手, 灭罗刹救景都,我澜恭自知命不久矣……虽死无憾。” “什么无憾!”君微难得动了怒,“你不是还要看鲛人复国吗?现在罗刹是死了,可偌大景都还要靠你们复兴啊, 你若此时死了,从前饮魔血,忍辱负重吃的那些苦不就都白费了吗?” 澜恭又是一口血呕了出来,猩红中夹着墨色。 君微一急,又想以血救他,却被这已然只剩一口气吊着的鲛人死死的捺住了手腕,“真的不必在我身上浪费了……待我族复兴,若发现他们的执戟公子竟已堕落成魔,又当情何以堪?不若就此去了,留个信仰。君姑娘,澜恭此生不长,临到终了能得你真心相待,足矣。” “得她真心足矣,那我呢?”一道女声横空而来,白色身影裹挟着暗香从房顶跃下,直跪在君微和澜恭身边,“在你眼里、心里,又置我于何处?!” “……烟波姐姐?”君微呆呆地看向从天而降的风烟波。 素颜不见娇媚,反添了三分英气,风烟波死死地盯着垂死的澜恭,眸子几乎要沁出血来,声音颤抖,“见了我竟就无话可说了吗?” 在风烟波赶来之前,澜恭已如风中残烛,只余一口气了,可此时晦暗的眸子却恍惚重新亮起来,带血的嘴角轻轻弯起,语气不复淡然,竟带了些许笑意似的,“未曾想,死前竟还能见着你。” “死什么死!”风烟波切齿道,“你若敢在死在我前,我便将你入魔一事尽数告知天下!我倒要看你还怎么能死得瞑目!” “你——”被她一激,澜恭险些闭过气去。 君微吓了一跳,连忙替他提住气,一边朝风烟波使眼色。 可一向八面玲珑的风烟波却视而不见,只掐住澜恭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腕,恶狠狠地威胁,“当初,我要陪你守景都,你不准,非说天地之大让我出去闯。好,我出去闯!后来你说海皇无踪,我辈当自强,让我未雨绸缪……好,我择女儿身潜伏中土,替你耳听八方,替你长袖善舞。你说我身份不便暴露,不允我回景都,不允偷偷见你……澜恭,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可你呢?你答应我的,又做到了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将澜恭的手腕掐得那样紧,紧到两人的肤色都成了病态的白。 可是澜恭像感觉不到疼,只是那么安静地看着她,听她字字诛心。“我没有守好景都,没有保护好族人……我是罪人。”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风烟波怒吼。 这一刻,君微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醉风楼里风情万种的异域美人联系在一起,可她知道眼前这个烈焰般的女子,才是真正的风烟波。 “你我兄弟一场,我知你不会怪我,”澜恭轻轻拨开风烟波的钳制,“可我无法原谅自己。” 风烟波猩红着眼,“海皇已经百年未曾降世,我族式微怎能都归咎于你?” “我身为执戟公子,没有替海皇守好故土、保护族人,就是弥天大罪。” “你——” “我意已决,”澜恭的声音微弱,可气势并不弱,“无需再拦。” “你不在了,从此往后我所做的一切,为了谁?” “为了……等海皇归来,我族复兴。”澜恭的手覆在风烟波的手背上。 一边形容枯槁,一边柔白娇稚,对比鲜明。 就在风烟波愣神的那一瞬,澜恭突然抬起手,食指中指点在自己的眉心之间。 刹那间,碧光夺目。 “澜恭!!!”风烟波阻拦不及,凄厉地喊出声。 君微只觉得臂弯里的重量骤然轻减了,再定睛才发现那苍老憔悴的鲛人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而模糊。 与此同时,雪色长发也渐渐地染上墨色,青白苍老的肌肤一点点恢复了光泽柔润,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重新充满年轻的活力……片刻之后,俨然已恢复成俊美无双的翩翩少年郎。 澜恭睁开眼,清亮的眸子看向已然落泪的风烟波,而后转过眼看向扶着自己的君微,眼角眉梢带着些许暖意,整个人随之越来越浅,最终化成了一缕碧光,凝结成球,滚落在君微的手边。 君微拾起那颗珠子,对着阳光,能看见其中一抹水色。 “凝碧珠,”阎煌露出一丝意外,“和澜恭的一魄。” 君微犹豫了一下,把凝碧珠递给风烟波。 但风烟波并没有接,泪水还残留着,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滚落在地,瞬间就干涸了,“不用给我,这是他许诺你的事。” 澜恭的这一魄,本可以选择附着在景都的一草一木上待鲛人复国,可他却选择了附在凝碧珠里。 【若你帮我驱逐妖物,我便借你凝碧珠,护你北上。】 这个一身傲骨的执戟公子,到死仍遵从着他的诺言。 君微觉得闷得胸口疼。从前在琅山上,她一向没心没肺,不知道愁为何物……可入得人世之后,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心疼。 横行景都的罗刹虽已全灭,可被捉的鲛人还被困在饕餮阁内。 风烟波带来的人已奔赴饕餮阁,她本人收敛心神之后,也恢复了常态,“妹妹不用这般看我,我行走江湖多年,什么生离死别没见过,不碍事。” 话虽这么说,可君微看得出澜恭对风烟波来说是极其特殊的。 “烟波姐姐,澜恭还余一魄在,好生温养,将来或许还可以重新聚起灵来。” 风烟波微笑,但眼神仍旧凄凉,“不急,待我鲛族复国,再找回他不迟。” 他这许多年,已是太苦。余下的,交给她吧。 君微点点头。 “比起我,你更该担心是应是阎郎。” 大狐狸? 君微狐疑地回头,正好看见阎煌在对风烟波使眼色。 可是风烟波视而不见,仍看着君微,“妹妹可知阎郎身上有伤?” “你受伤了?”君微不由分说地拉过阎煌的衣袖,急切道。 阎煌另一手覆住她的,顺手握住按下,眼神冷淡中带着威胁,“再不走,就不怕饕餮阁里出了岔子,无法面对你家执戟公子?” 风烟波眼波流转,最终向君微一拱手,“替我照顾好他,后会有期。” 她口中的他,应该是澜恭吧。 君微目送她离开,立刻反手抱住阎煌的胳膊,不让他挣脱,“你伤在哪里?” 阎煌由着她在身上摸索,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焦急的眉眼上。 小手顺着他的手臂到肩,再到胸腹……君微一边试探,一边看着阎煌的表情。 可他的眼越来越幽暗,情绪翻涌,却看不出端倪来。 “到底——”她正说着,手已摸到阎煌的后背,只觉得掌心之下衣服绽开,入手粘腻。 心一惊,她飞快绕道阎煌身后,终于看见他后背的焦痕——与澜恭身上的相似。 她想起,是他从天而降将自己护在身前,才免于魂飞魄散。 手指停在伤口的上方,她迟迟不忍心碰触,“……是因为我,大狐狸,都怪我……” 阎煌背对着她,声音微哑,“所以,你打算怎么报答?” “我,我替你疗伤。”君微毫不犹豫地按住他的肩,伸手扯开了他的衣领。 入目是与她截然不同的结实臂膀,绽开的伤口在冷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上衣挂在腰际,宽肩,窄腰。 君微莫名地脸上一热,不明白怎么就心慌意乱起来,是因为忧心伤势?应该是吧。 “你且忍忍,会疼……” “嗯。” 君微将灵力蓄在指尖,指腹落在他的脊背上,温柔地抚触着道道伤口。 阎煌的肌肉明显绷紧了。 “很疼吧?”君微心疼地停下动作。 “嗯,很疼。”声音暗哑。 “要不,还是用我的血吧——” 不待君微说完,阎煌已倏然转身,擒住她的手,凝眉道:“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吗?” “没……”君微正对着他的胸膛,一时之间视线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搁,最后在某人赤|裸的胸膛和幽暗的眼眸之间,选择了后者。 四目相对,万般情绪。 直到君微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不疼了?” “疼,疼得站也站不稳。” 说着,阎煌朝前一倾身,下巴垫在她的肩头,“让我靠一靠。” 他衣衫不整的,又靠得极近,以至于向来对男女有别毫无概念的君微都觉得窘迫起来。 “你,你且穿好衣裳再说。” 阎煌低着眉眼,轻笑,“你莫不是在害羞吗?小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  阎狐狸:路漫漫其修远兮 ☆、套路 害羞?君微扪心自问,从前在山里, 就算偶然撞见先生更衣, 或是抱着先生的手臂撒娇她也未曾觉得羞涩, 毕竟在她看来先生就是她的天,哪有人会对天害羞的? 可大狐狸不同,他靠近些,她便觉得心口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蹦跶个不停。 这便是不同吗?君微迟疑地想。 见小妖怪不逃, 阎煌索性靠了个够,闭着眼,感觉风拂动着她柔软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他的鼻尖。她身上有股子奇特的香气, 初相识的时候他以为那就是九叶金芝的味道, 如今凝碧珠已然封了妖气, 这香却越发明显了。 他这才明白,这诱得他心乱的香, 并非来自她的本体, 而是她这个人。 阎煌叹了口气。 “是不是又疼了?”君微慌了,忙要查看他的伤,可阎煌纹丝不动, 仍就靠在她肩头,反倒更用力了些。 “……大狐狸?” 许久,阎煌才哑声说开口,“好痒。” “啊?” 阎煌抬起手, 捋起她过肩的发丝,拢在掌心,“你头发掻得我好痒。” “抱歉喔。” 阎煌终于直起身,手却没有松开,细细看着掌心发丝,“以你这速度,很快就长发及腰了。” 哪知他话刚出口,君微就吓得一把把头发从拽走,往后跳了一步,大眼睛里闪着惊慌,活像怕他下一秒就要张口吃人。 “你又想到什么了?” 君微脸一红,拼命摇头。 阎煌眉头松开,似笑非笑地说:“让我猜一猜,莫不是风烟波那厮跟你说过什么虎狼之言?” “……什么虎狼?”君微没明白,脱口道,“她只是说,在我长发及腰之前,你不会——” 阎煌起了兴致,“不会怎样?” 风烟波的原话是,【小娘子莫慌,以阎郞那般挑剔,长发及腰之前断不会吃了你。】 如今听大狐狸说“就快长发及腰了”,前后联想怎能不怕?!该不会,大狐狸这一路好生待她,就为了养肥待宰吧? 小妖怪瑟瑟的模样着实好笑,阎煌凑近半步,“莫非,风烟波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动你?” 动?大概是吧,君微懵懂地点了点头。 阎煌挑眉,这风烟波还真是个中老手…… “放心,本少爷素来不喜强迫。” 君微嗫嗫,“……是啊,你都会逼得人家承认是自愿。” 呵,这牙尖嘴利,跟初识时那个谨小慎微生怕得罪了他弄丢了命的小妖怪,已然不同,所谓有恃无恐……大抵就是这个意思,阎煌嘴角轻勾。 “这珠子,不然就系起来吧……”君微从襟内取出阎煌送的那枚玉坠,打算把凝碧珠也随身佩着。 “不可!” 君微被他吓了一跳,“为什么?” “凝碧珠里如今有澜恭的一魄。” “我知道啊……” 阎煌无奈极了,切齿道:“爱放哪放哪,总之不许放胸口。” 于是,君微只得将凝碧珠暂时收进乾坤袋里,继续北上麓林。 两人一马,自然得很,途中君微问:“烟波姐姐其实也是鲛族的人吧?” 听风烟波对澜恭说的那番话,只怕在离开景都之前,他二人还曾十分亲近,只是澜恭身负重任,而风烟波想为他分担,所以背井离乡,在中土为他筹谋。 “对。” “那你认识她的时候,她有鱼尾吗?” “有。”阎煌恍然想起记忆深处,那个一身是血、满眼倔强的鲛人少年,“想听?” 君微乖乖点头,“想。” “我说过鲛人生来不分男女,我认识风烟波的时候,她也并非女子。”阎煌说话的语速很慢,“我初见他时,他跟澜恭一样被富家子弟当成货品买卖,恰好,我看那出价最高的人极不顺眼,所以抬高了价码将他买回。” 不是女子的风烟波?这倒是真的很难想象…… “所以于我而言,从未将她当女子看待。” 君微觉得奇怪,她又没问这个,大狐狸为什么要特意跟自己解释? 阎煌清清嗓子,继续说:“后来我送他去了西疆,三年后返回长庆时,她就已经是你所认识的醉风楼风烟波了。” 西疆连壤荒蛮之地,盛行巫蛊,各种不为人接受的禁术也屡见不鲜。风烟波在西疆褪去鱼尾,变成人身免不得要忍受重重磨难。 就算阎煌不说,君微也能想到一二,不由缩了缩脖子,“都说海皇无踪,没人能守卫鲛族,执戟公子为了不让海水倒灌,宁可饮下魔血忍辱偷生,也要镇守故土……固然伟大,可其实烟波姐姐也一样吧?她吃的苦,向来不比澜恭少。” “这话,风烟波听了不会高兴,”阎煌淡淡地说,“她不喜怜悯。” “不是同情,是羡慕。” “羡慕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为大义死。”君微晃着手中缰绳,“我羡慕澜恭和烟波姐姐,起码他们很清楚自己活着的目的。” “经历了一番生死,小毛孩开始思考人生了?” 君微恼了,“我说正经的呢!” “我哪不正经了?” “你——”分明哪里都不正经! 停了会,她才听见身后传来阎煌低沉的声音,“或许有天你终会发现,这般无心活着,才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福分? 谁说她无心了?君微捂着胸口,那儿填满了喜怒哀乐,比她在琅山活过百年体味得都多。 *** *** 这日途经沣国小城,阎煌让君微在河边等着,她便乖乖托着腮帮子坐在岸边。 春风拂面,青丝乱舞,好不麻烦,她第一百零八次的掏出丝带绑头发——虽然她也知道扎不住,一会儿还得散开。 用阎煌的话来说,她这头发就跟成了精似的,倔得出奇。 她正忙着对付成精了的头发,就看见道影子从身后覆了过来,只瞥了一眼,君微就笑逐颜开地站起身,“大狐狸!你可回来了!” 这一站,头发又张牙舞爪、风中凌乱了。 阎煌颇为嫌弃地捻开她的发丝,“成天披头散发。” “就是扎不牢啊。”君微丧气地绞着丝带,“你是怎么束的发,让我看看!” 说着,她跳起身,够着去看阎煌的发冠,没成想他突然转身拦她,于是一脑门撞上了下巴。 君微往后退了半步,“我并不是故意的……” 阎煌挑眉,“想占便宜不如直说,好赖给我个拒绝的机会。” 君微:“……”她不是,她没有,别乱说。 “拿去。” 君微双手接过阎煌抛来的东西,才看清是根簪子,样式古朴得很,却在细节处有精巧的雕工,她看不清雕的是什么,于是打算举起来迎着阳光看个清楚。 “是给你绾发用的,有什么可看的……动作快点。”阎煌催促道。 “喔。” 真的,太为难她了!一个连头带都绑不紧的人,哪儿来的本事拿根簪子对抗这一头成精的毛? 君微硬着头皮一通折腾,手一松,头发立刻散开了……簪子自然随之滑落。 阎煌眼疾手快,捞住簪子,嫌弃道:“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君微撇嘴,谁规定女人就要会绾发,她也没娘没姐姐的,以前连头发都没有,不会不是很正常吗? “真是——”阎煌扼腕地摇头,“背过身去。” 君微慢吞吞转过身,正对着水面。 杨柳轻轻,涟漪轻荡,她看见身后的大狐狸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在她肩头停住,许久,才缓缓落下,捋起她披散肩头的发丝来。 他的手指,无意中扫过她脖后的肌肤,温热的触感令君微整个脊梁骨都僵直了。 君微头发不算长,想要尽数绾起来不是易事,阎煌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要不还是戴帽子吧。” “再试一次。” 他果真又一次将她的头发捋起来,握在掌心。 君微一直觉得大狐狸脾气不好,没耐心,一言不合就要甩手走人的,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大把时间花在自己的头发上。 为了不惹这少爷恼火,她决定乖乖配合,不管折腾多久,到他满意为止。 风和日丽,杨柳依依……也不知道多少次失败之后,阎煌松开手,那簪子总算安安稳稳地盘踞着,没掉。 君微欣喜,伸手去摸,却被他挡住了,“别碰,碰散了又得重来。” “可晚间一睡肯定得散啊!”她自己又搞不定。 “明日再替你盘,今儿我可不想再折腾。” “喔。”那岂不是,每天起来她都得来找大狐狸? “凝碧珠给我。” 君微不解其意,将珠子递给他。 阎煌略施法术,便将珠子嵌在她的簪子上了,“行了,可别弄丢。”说完,他清清嗓子,转身走了。 别弄丢哪个?凝碧珠,还是簪子? 凝碧珠她自然是要好好保管的,那这簪子也就同样不能丢了……是这个意思吗? 大狐狸的心,可真难懂啊! 有了凝碧珠傍身,来找君微麻烦的宵小果然少多了,阎煌这才敢将她独自留在客栈,自行外出。 君微贪睡,睡得还特别沉,以至于她并不知道阎煌夜半离开,他在客房门口下了禁制,然后翻身从二楼一跃,自檐瓦之上抄近路而去。 僻巷。 阎煌自檐上落地,负手站在空寂的深巷里,一言未发,隐僻处很快便走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来,跪伏在他身后,“殿下。” 风吹拂起阎煌背后的束发,但他却像没有听见般,一动不动。 那人跪伏许久,才慢慢起身,“是属下办事不力,未能及时察觉罗刹行踪,致使殿下在景都遇险。属下无能,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响,带着些微回音。 “……殿下!”那人猛地磕在青石地上,又抬头,额头已然出血,“如今羽族受人挑唆,已经大军压境。西荒境内蠢蠢欲动,都等着坐收麓林与大沣的渔翁之利。殿下,万不可贻误战机!” 终于,阎煌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那黑衣人这才如释重负,顿了顿,重新双手拜服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砖石之上,“属下领罪,愿殿下……万寿无疆。” 阎煌背负着双手,没有说话。 那人又拜了一次,起身之际自断了经脉,立时气绝倒地,而后尸首竟瞬间化成了一摊黑灰。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狐狸的套路,你发现了多少XD ☆、聚灵 一只脚,踢开了那堆灰。 夜风一吹, 灰就散开了, 再无踪迹。 风烟波挪开视线, 似笑非笑地说:“这些天看你跟君姑娘相处,我还当你已忘了从前的自己。” 她换了一袭劲装,束起了长发,脂粉不施,说话声线也与在醉风楼的时候截然不同。 甚至, 她没有自称奴家,也没有说阎郎和小娘子,活脱脱换了个人一般。 阎煌缓缓转身,眸光冷锐, “事情都处理完了?” “国事繁杂, 我又不是澜恭, 没那本事事无巨细什么都管。”风烟波自嘲道,“把那些个能做事的人放出来, 剩下的他们去折腾就好。” “嗯。” “见你天天轻声细语地哄着小姑娘, 我还以为你变了,”风烟波看了眼黑衣人自尽的地方,“没想到, 你竟没有拦他,果然还是我所认识的你。” 阎煌冷淡道:“我还没忘记怎么走到今天。” “那就好,我也没忘。”风烟波浅笑,“我迟早要把西荒北地的那个跳梁小丑给揪出来!” 阎煌挑眉, “动嘴就能揪出来?” 风烟波一笑,“阎郞莫不是在撵奴家走?”隐约又带了风楼主的那个调子。 阎煌下巴微抬,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那小娘子——” “她的事不劳你操心。” 风烟波嫣然笑道:“阎郞可是连奴家的醋也要呷?” 闻言,阎煌那张冰了许久的脸总算出现一丝动容,“什么醋?” 风烟波踱步,“奴家在欢场待久了,自问对男|女之事看的通透,何为虚情,何为假意,一眼即知。阎郞,你明知谁握有凝碧珠,谁就是鲛人之主,却还把凝碧珠交于小娘子之手——这意味着什么,还要奴家说得更明白吗?” “风烟波。”短短三个字,饱含威慑。 “阎郞不必动怒,什么话能跟小娘子说,什么话不能,奴家心里清楚。”风烟波笑了笑,话锋一转,“阎郞虽口中说着自己心意未改,可若换做从前,小娘子早几个月就该被打成原型,落袋为安了。到如今,她能安然无恙,就证明你根本下不去手,更别说……你把凝碧珠放在她身上,连我也不可能对她下手。阎郎好手段,连我也一并防上了。” “你想得过多,”阎煌冷笑,“凝碧珠不过是为了遮掩她的妖气,暂时放在她处。” 未待风烟波再开口,阎煌忽然眉间一蹙,“不与你说了,她醒了。” 说罢,他身子一轻,人已飞檐走壁朝客栈方向掠去。 留在原地的风烟波微怔,君微醒了?此地与客栈相隔数条街,阎煌怎知小姑娘醒了? 莫非—— 她愕然回首,恰好看见那人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晨曦里。 为了护那小姑娘周全,竟把妖魄也留给她了…… 阎郞啊阎郞,你竟已沦陷至此……还说,没变吗? *** *** 小城不比王都,晨曦微露时分,路上还没什么行人。 君微坐在客栈门前,双手托着腮,盯着空无一人的街,直到看见了熟悉的鞋履,才抬头露出笑脸来,“大狐狸!你去哪儿了?” 阎煌将背在身后的纸袋递给她。 君微闻到香气,立刻双手将纸袋捧了过来,只见肉包还软乎乎的热腾着,“你起早就为去买这呀?” 阎煌默认了,从她身边走过,“怎么不多睡会?” “醒了,见你不在,怕你出事儿。” 他回头,正好看见君微咬着半个包子,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似的,眼睛却滴溜溜地盯着自己。 君微见他的目光停在自己嘴边,犹豫了一下,叼着包子松开手,从纸袋里重新拿了一只递给他,“喏。” 阎煌的视线没离开她的嘴,“自己吃吧,都是你的。” 君微抱着袋子,跟在他身后,突然问:“你很早便出去了吗?” “嗯?” “你发冠上有露水。” “没有,大概屋檐边滴的。” 君微点点头,没再追问,埋头啃着包子,结果一头撞在阎煌背上,满嘴的油光自然蹭在他那身暗纹的直长衫上了。 “……”完了。 君微手忙脚乱地要替他擦,生怕大狐狸一个不高兴,又给自己记上一笔账。 可是阎煌挡开了她的手,“有件事要跟你说。” “你说。”不要她赔衣服就行。 “我有急事需赶往西荒一趟,带着你诸多不便。如今你有凝碧珠傍身,只要自己不乱来,没什么危险,你就在此处住下,待我完事就回来接你。” 君微鼓着腮帮子,忘了要往下咽,“意思是,你是又要丢下我吗?” 小姑娘眼眶就这么红了。 早起的住店客人陆陆续续下楼来了,不免多看阎煌二人两眼,只当是小夫妻吵了嘴,见怪不怪。 “大男人,让着媳妇点儿。你看把小媳妇给委屈的……”一个客人好心劝道。 阎煌叹了口气,“别哭。”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君微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你说过要带我去麓林。” “是,我答应你的。” “所以我跟着你,花了这么久才到这儿,现在你说又有别的事要处理,所以要把我留在这儿。” 句句属实,听得阎煌都觉得过分的是自己,“等我处理好,就带你去。” “这件事儿处理好了,下一件呢?”君微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之前在长庆,你也是突然丢下我就走,如今又是如此。大狐……不对,阎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活着反正也没有什么目标,日子就是用来挥霍浪费的?” 他没这个意思,更没想过要她挥之即去。 阎煌没想到,这小家伙平时软糯糯的,发起火来竟连说句话的间隙都不给留,小炮仗般边掉泪珠子边数落,奶凶奶凶的。 “你不是说不管我走到哪儿,你都能把我找出来讨债吗?”君微把怀里装包子的袋子往阎煌手中一塞,“那等你都忙完了,自个来找我讨吧!如果你找不到,这债,我就赖了!” 说完,她一抹眼泪,转身就要往外走。 阎煌拉住她,“去哪?” “麓林!我是不回傻乎乎在这儿等你的,如果你忘了,难不成我要在这儿等一辈子吗?” “……知道怎么去么? ” “总之往北走,还能掉进嬛海不成。”君微甩开他的手,抿了抿嘴,“你最好能找到我,否则欠你的银钱,我是不会让先生还你的。” 说完,人就跑了,很快消失在清晨逐渐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阎煌低头看了眼袋子,捏起一只包子,咬了口,食之无味,又扔了回去。 这小东西,个儿不高,脾气道真不小,说走就走,也不再央一央他。 *** *** 其实,君微负气离开客栈只是一时气愤,拐了个路口她就后悔了。 尽管大狐狸有千般不是,起码这一路跟着他南下,从来没为吃喝犯过难……这念头刚升起,君微就气呼呼地揪了一把胳膊。 君微啊君微!亏你还是先生细心教导出来的,居然会为五斗米折腰! 她是妖,不是人,不吃会饿,会馋,但不会死,真就风餐露宿地一路往北,熬到跟先生碰面又怎地了?最多不过是跟馋虫做一做斗争罢了。 就这样,她一路给自己打气,一路离开了那个县城。 途中,她余光里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很像风烟波,然而等她回头去确定,那儿除了被风拂动的柳枝之外,又空无一物。 为免孤单,君微把阿壁给放出来了,一人一狼顺着荒郊小路往北走,形影相吊的,着实可怜。 她不免念起阎煌的好来。 仿佛就连他的戏弄都有了温度。 “阿壁,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求一求大狐狸的,”君微咬着狗尾巴草,自言自语地说,“他最嘴硬心软,我多求他几句,他兴许就肯带着我一起了。” 阿壁摇摇尾巴。 “不行,凭什么都是我求他。”君微拔出狗尾巴草,愤愤道,“每次都是我服软……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不对。他承诺了我在先,却言而无信,要认错也该是他来找我,你说对不对?阿壁。” 小机关兽又摇摇尾巴。 君微有点恼,“怎么我说什么你都摇尾巴!” 阿壁把尾巴夹进了两腿中间。 君微:“……”算了,还是别为难小兽了。 她走累了,一边觉得孤单,一边又腹中空虚,越发觉得无趣起来。 可从前在琅山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山里除了獙老能听懂她说话之外,再没人与她插科打诨,她也一样过得逍遥自在,哪像如今?这才不过半日,她竟动了回头去找大狐狸的念头。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君微将一颗石子砸进面前的探水中,咕嘟一声,而后她听见了幽幽的一声叹息。 这叹息,有三分熟悉,却又说不上在哪里听过,她倏然起身回头,“谁?” “是在下,君姑娘。”清凌凌的嗓子,温润有礼。 君微一愣,“澜恭?” “正是。” 君微四下张望,可是并没有看见人,“你不是……”不是死了吗? “君姑娘忘了,在下尚余一魄,寄于凝碧珠之中。” 君微恍然大悟,摸了摸簪在发髻里的簪子。继而一愣,“白昼黑夜,十二个时辰你都在?” “一开始在下还未能适应,昨夜才刚刚找到聚灵的法子。” “意思是,从昨夜开始,我的所作所为你就都能看见、听见了?”包括,她说大狐狸的那些话? “可以这么理解。” 作者有话要说:  阎狐狸:???我这才离开啊!!! 微微:让你丢下我,丢呀!你丢呀!╯^╰ ☆、求他 沉默片刻,君微一把拔出簪子, “那我更衣, 沐浴, 睡觉呢?” 澜恭安静了会,“……非礼勿视,君子所为。” 君微感觉自己整个儿都不好了,手里的簪子就跟烫手山芋似的,扔也不是, 留也不是。 “抱歉,让姑娘为难了。” “……有点。”君微原地踌躇了,半晌叹了口气,“其实你可以不出声的, 我也就不知道你在。” “在下也考虑过。”澜恭十分诚恳, “但这样于姑娘不公。” 果然, 这就是执戟公子与大狐狸的区别——一个总是先替别着想,另一个永远以自己为先。 君微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 反正大狐狸也说了,鲛人没有男女之分,我便当你是姐妹好了。” 许久, 澜恭一句话也没说。 君微问:“……你恼了?” “没有。” 澜恭似乎在苦笑,“只是在下活了两百年,从未与谁做过‘姐妹’。” 想来也是,叱咤风云的执戟公子, 即便没有人类那般分明的性别,又有谁会拿他当女子看待? “我也没有,”君微十分爽快地说,“我生来无父无母,更别提兄弟姐妹了。” 澜恭似乎笑了,“那就尝试尝试吧。” “好。”君微把玩着簪子,看向凝碧珠里那一抹碧绿,这竟就是执戟公子,想想也挺有趣的,“肉|身灭却之后,只要有一魄尚存,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存在吗?” “大多数人做不到,少部分天资卓越,或是像在下这般修炼极久的人方有可能。” “这样啊……那,你还能再修炼出真身来吗?”君微想了想,打了个比方,“比方说,我是从九叶金芝修炼成人形,那你可不可以从凝碧珠修炼成人?” “照推论来说可行。但从古至今,并无实例在先。” “那你可以试着成为千古第一人,毕竟你也很了不得啦。” 澜恭轻笑,“……在下努力。” “别总在下在下的了,听着真别扭。”君微坐在潭水边,转着簪玩,“也别总叫君姑娘,叫我名字就好。” “也好……君微。” 君微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本以为前路孤单,没想到居然有你陪着,甚好,甚好!大狐狸定以为我会熬不住寂寞,回头求他,这下可叫他失望了。” “你为何管阎兄叫狐狸?” “你不觉得他那眼睛一转,就是个损人的点子么?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被他骗得滴溜溜转,还总指使我给他跑腿,动不动还要笑话我没见过世面——这般坏人,不是狐狸是什么?” “若阎兄真这般不堪,你为何还一路惦记?” “谁惦记了?” “分开之后,你的自言自语……我都听见了。” 君微语结,摩挲着簪子不说话了。 澜恭静了一会才开口,“昨夜,我刚刚聚灵成功的时候恰是三更时分,阎兄便离开客房了。” “三更天就外出了?”君微疑惑道,那个点去买包子未免太早了吧? “他是翻窗夜行的,没有走客栈的大堂,想来是不想被人知道去哪里、见什么人。” “……深更半夜的,大狐狸能去见谁?” “这我也不清楚了,可是君微,阎兄或许是嘴不饶人些,却非言而无信之人。他会突然变卦,或许也是情非得已。” 君微撅了噘嘴,“我也知道啊。” “我以为,你是在与阎兄置气。” “一半一半吧,我自是恼他一而再的毁约,可也知道他去西荒怕是有危险,是不想拖累我。” “嗯?” “烟波说了,麓林和西荒的蛮妖近来都对中土蠢蠢欲动……不久前,沣国天子还曾亲征,就是为了平乱,那次阎煌也去了。” 澜恭沉默片刻,问:“阎兄莫非在军中任职?” “不会吧,”君微失笑,“他那目中无人的臭脾气,天下哪有人能驱得动他?” “那为何天子亲征,他要千里驰援?” 君微托腮,缓缓地说:“大概就跟你一样,无法眼睁睁看着故土沦丧,坐视不理吧。” 在亲口说出这番话之前,君微一直以为,在自己心里执戟公子是天下为公,大狐狸则是小鸡肚肠……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潜意识里竟是这样看阎煌的。 “……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大狐狸那个人老谋深算的,我不懂他。” “阎兄心思是深,但也许你已经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 君微皱皱鼻子,“不可能,烟波姐姐都比我了解。” 听见风烟波的名字,澜恭顿了许久,才问:“你与烟波很熟悉吗?” “烟波姐姐待我极好,人又美,我是极喜欢她的。” “她在长庆,过得可好?” 想起头一次见风烟波,她那周身挥之不去的媚态,君微猜测那大抵是她的保护色吧。若说过得很好,也就不必伪装了,不是吗? “不算好,虽然很多人喜欢她,醉风楼里也很热闹。但是烟波姐姐自己住的地方却僻静的很,空空荡荡的。”这样一说,那宅子的气质倒是与澜恭很吻合。 安静。 澜恭很久都没有再开口,君微甚至疑心他还在不在了,“澜恭?” “我在……只是有些倦了,聚灵不比肉|身。” “那你歇着吧,别再同我说话了。”君微犹豫了一下,同他商量道,“那个你介不介意我把凝碧珠放在乾坤袋里?” 知道澜恭能见她所见之后,她总觉得再这么戴着不大合适。 “应该的,先前是在下唐突。” 天已经黑透了,君微与阿壁靠在树下打盹,也真是幸亏了有凝碧珠在,不然她再怎么也不可能睡这么安稳。 只是…… 她抬头看了眼树枝,以往大狐狸都爱睡在上头,现在……也不知在哪了。 思来想去,她终于迷迷糊糊地枕在阿壁的肚子上睡着了。 直到这时,树影摇晃,一个黑色的修长身影才走了出来,是阎煌。 他踢了脚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火便重新旺了起来,借着火光,他低头凝视着小妖怪的睡脸。 这些日子以来,他本是已经看惯了的,如今不过隔了几个时辰再看,竟觉不厌。 与他所了解的所有人相比,小妖怪的成长都太快了些,若说初识的时候还是个奶呼呼的小丫头,如今靠在树边的已经俨然是少女模样了,可前前后后也不过才过了一季。 是琅山封印了她的成长么?还是其他? 阎煌想起来七夕那夜,自己无意中从小妖怪额头解开的那个草率的封印,也不知道是否与它有关。 突然,草丛中传来微不可查的声响,阎煌立起手指,一小块银子就像飞镖般射了过去。 “阎郞下手未免太狠了。”风烟波说着,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手上握着那枚银锭。 “你怎么会在这?” 风烟波看了眼睡得香甜的小姑娘,“山高水长,阎郞不肯看顾她,我总得守着我族首领,不能让她给野狼叼了去吧。那,阎郞在此又是为了什么?” 阎煌负手而立,没有说话。 风烟波轻笑,“莫不是,阎郞后悔丢下小娘子了?” “我怎么想,轮不到别人来猜。” “我可以不猜,”风烟波作势要蹲下去推君微,“只要叫醒小娘子,试试便知。” 阎煌指尖凝光,搭在风烟波的前臂上。 她止住动作,似笑非笑道:“小娘子这点本事,但凡遇见个心怀不轨的怕是都应付不来,还能不能活着到长庆,等你凯旋都未可知。与其这样天天偷偷尾随在后护着,还不如光明正大带在身边——这世上,敢在阎郞头上动土的毕竟少数,再不济,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小娘子还能救命,不是吗?” 是,以君微的真身来救,没有还不了的阳。 可他不知道真要有那么一天,她究竟会是他的灵药,还是软肋…… 风烟波细细打量着阎煌的神情,她一向觉得人世之大,再没有第二个比他藏得更深的人,无论是长庆城里的达官显贵,还是景都麓林的江湖儿女,认识的都不过是他拿出来的示人的那一面。 可现在。 她不确定这个低头看向睡着的金芝小妖怪的男人,眼底的怜惜究竟是真还是幻。 “我带着微微走的慢,你先走吧。”阎煌说。 风烟波嘴角一勾,“阎郞想通了?” “你几时开始废话这么多了。” “奴家知道了。”风烟波一拱手,含笑转过身去,“阎郞,护得君微北上是澜恭的心愿,奴家托于你,还请……莫让奴家后悔。” 阎煌负手不语。 风烟波轻身而去,连栖息在树中的林鸟都没有惊动。 阎煌等她远了,才缓缓走到君微身侧,小机甲兽被惊动了,就要站起身冲他摇尾巴。 “嘘。”阎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顺手将机甲兽纳入袖笼。 原本靠在阿壁身上的君微顿时没了依靠,迷迷糊糊地向后倒去,阎煌屈膝,单臂将她揽住了,顺势坐在先前阿壁趴伏的地方,借了膝盖给她。 君微睡眠沉,便是天塌下来也极少醒的那种,果然没有察觉有异,双手垫在阎煌腿上,脸蛋枕着,调整了一下姿势便不动了。 阎煌心中苦笑,就这种警惕性,竟还想着能自己去麓林找人?怕是在梦中死了都不知道。 饶是这样,都不肯开口求他吗? 正想着,君微忽然小小声地说了句:“……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阎煌一愣,以为她醒了。 可小妖怪分明睡得脸红扑扑的,大抵是在说梦话,“先生丢下我,你也丢下我……我是不是……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是在梦里跟他说话吗?听起来是。 阎煌面无表情,手仍在火堆边来回转面,虽然明明已经有些发红了。 “……带我一起行吗?”君微咕哝着,像在央求,“我保证不添乱……” 可怜巴巴的,任谁也说不出一个“不行”来。 “你不在……我好想你。” 火苗突兀地跳了下。 阎煌意外地低头看她,只见伏在自己膝头的君微脸蛋红扑扑的,虽闭着眼,眼珠子却一直在转。 “嗯。”寂静的林子里,他的声音虽低却十分清晰。 话音刚落,伏在膝头的君微突然就直起身来,双手一起抱上他的脖子,整个吊在他身上,红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鼻尖相触,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妖怪学坏啦哈哈哈哈哈 ———— 隔壁现言新文《许你嘉期》,宝藏少女追「成」星记,了解一下呀?满百开文叭。 虽然我估计能追更新看大狐狸的,你们应该也已经收了,哈哈哈 ☆、暮河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随着算计得逞的快活散去, 君微一点点的怂了。 她慢慢地向下滑, 同时悄悄抬起勾在阎煌脖后的手,试图不着痕迹的完成撤退。 可是,阎煌居然抬手揽在她脑后,箍得她进退两难。 “……你,不许反悔!”君微梗着脖子, 一本正经。 阎煌低下眼睫,目光从她闪烁的目光下移到张合的唇瓣,“我记得之前就说过,我不是君子, 驷马难追对我无效。” “怎么可以这样!”君微一急, 就要挣脱起身。 阎煌手下着力, 把人重新拉回来,似笑非笑道:“话都没说清楚, 你要去哪?” 她倒没想去哪, 只是直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近到让她心口发紧,呼吸不畅, 所以想逃,“说、说什么?” “长本事了,连我也敢算计。”阎煌不疾不徐地说,仿佛十分享受两人现在的距离, “你怎知我在这里?” “澜恭说的……” 阎煌挑眉,“他?” “对了!你还不知道,他聚灵了呀。” 阎煌微怔,这么快?照理来说,三五年都不算久的,这执戟公子竟然只用了短短十余日,也算是天下少有的天赋。 “他让你诓我?” “不,他只是告诉我你一直跟着我,让我随便溜达,安全得很。” “……”果然还是小妖怪自己学坏了。 阎煌放下手臂,君微立刻开溜,跟他隔了半身距离,“你问什么我都如实答了,你不可以反悔。” “再议。” “怎么可以这样!”君微苦下脸,“先生说了,做人需得言而有信,否则会交不到朋友的。” 又是先生说,阎煌撇开视线,“我不需要朋友。” “那你也不要我吗?” 阎煌挑眉看她,心头莫名一喜。 可小妖怪却接着说:“连我这个朋友也不要了吗?” 心头的喜悦顿时化作失望,他淡道:“是不太想要。” 君微被噎到语结,干脆坐到火堆的另一边,抱起膝盖来直勾勾地看着篝火不理他了。本来以为,若是她好好求一求,大狐狸一定会心软的,结果还是她败了。 真真儿的气,气啊气的,就歪在膝头睡着了。 见小妖怪半晌没动了,阎煌才起身,走到她身侧屈膝坐下,一手支在膝头抵着下巴,凝着小姑娘的睡颜。 他是真的不想要她这个朋友。 不想被她当成跟澜恭、风烟波别无二致的朋友。 ****** 清晨,君微刚迷迷糊糊地醒来,才摸了摸嘴角,就听见某人的声音带着胸腔的共鸣传来,“醒了就赶紧起来,别再把口水蹭我身上。” 君微一下撑坐起身,回头看了眼被自己当成枕头的大狐狸,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昨夜不是自己跑到一边了么?怎么就枕他胸口去了? “口水擦擦。”阎煌起身,拽了拽被她压皱的衣襟。 君微拿手背一抹嘴,“才没有……” “那这是什么?” 君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暗色直前襟赫然一小块水渍。 “……眼泪。”她睁眼说着瞎话,“你说话不算话,我越想越伤心,落的泪。” 这小丫头真是越发调皮了,阎煌挑眉,“既然哭都哭完了,就此别过吧。” 他刚作势要走,就被一把抱住了胳膊,君微耷拉着眉眼说:“我从前睡觉不这样的,一定是因为姿势不好,才会——” “姿势不好,”阎煌玩味道,“那你想什么姿势?” 好像,有哪不对?君微狐疑地看过去,可他已经清清嗓子撇过头去,耳廓上挂着可疑的红晕。 “你的簪子呢?” “哦,在这儿。”君微从乾坤袋里取出簪子,“澜恭聚灵了,这么戴着不方便,所以就收起来了。” 她说完,就看见大狐狸眼里忽然浮上一丝喜色。 这话有什么地方讨他欢心了吗?君微想不明白。 自是值得欢喜的,这完全不懂男女有别的小妖怪,居然开始知道“不方便”了。 阎煌眼带笑意,看着君微将簪子举起对着阳光唤“澜恭”,可是始终没有回应。 “他可能睡着了?” “刚刚聚灵,灵体不稳是正常的,”阎煌接过簪子,长指一弹便将凝碧珠取了下来,递给她,“转身。” 君微乖乖背过身,感觉他的手指从自己后背扫过,指尖擦着脖后的肌肤,温柔地替她把头发重新都绾上了,比起前几次,如今可算是得心应手,比她自己的手艺好多了。 “往后不许再散发。” “可我真不会。” 阎煌转身去牵马,“我会就行了。” “你会又有什么用,你又不能天天替我绾——”君微追在他身后,刚说了一半就被阎煌双手环住腰抱上了马。 阎煌自己翻身上马,扬鞭之际随口说道:“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颠簸之中,君微认认真真地考虑着,忽然觉得如果未来的日子都有大狐狸帮着绾发,这也挺好的。 ****** 琅嬛大陆被嬛海所围绕,除了中土的沣国,南边景都与北边麓林之外,最特殊的存在就是西北面的荒蛮之地,作为千万年来的放逐之地,这里可谓群魔乱舞,是正常人完全不想踏足的场所。 为了阻隔那些被放逐的异类,在麓林、沣国与西荒之间,有一条无人摆渡的暮河。 河有多长、多宽,无人知晓,只是站在这一头望过去,渺渺无尽头,宛若嬛海,而远处永远都是暮色霭霭,不见天光,因此得名暮河。 君微在书上听过这条河,但直等见着了,她才发现这河远比书上写的更加阴沉。 河水污浊,像禁锢着千万年不散的幽魂,暗不见底。 君微站在河边,踌躇不前。 “怕了?” 摇头。 “怕了现在返回长庆来来得及。” “这儿离麓林不远,对不对?” 本想逗她的阎煌心头一突,蹙眉道:“你一个人去麓林万万不行。” 君微摇头,“我没说自己去,等你处理好这边的事务,我们便一块儿去找我先生吧?” 眉峰舒展,再开口,阎煌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好,听你的。” 正说着,暮河的浓雾中渐渐出现了一艘小船,摆渡人戴着斗笠立于船头。 “不是说暮河没有摆渡人吗?” “不是没有,是不摆渡一般人,否则被流放者要怎么去西荒?” 君微想想也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见得多了,自然什么都知道。” 哼,又自夸! 两人正说着,那船只已近岸来,摆渡人斗笠压得极低,完全看不见面孔,站在船头朝他们一作揖,“是阎公子,别来无恙。” 竟认得阎煌。 “劳您摆渡一程。”阎煌也不与他寒暄,弹指抛过去一团修为。 对方双手接住,掂量了一下,似乎十分满意,却还是犹豫,“阎公子也便罢了,这小姑娘莫非也要一起?” 君微下意识地拽住阎煌的袖子。 “她与我同行,怎么?酬劳不够?” “公子出的价钱别说带一个小姑娘,就算带上十个也够,只是如今西荒形势微妙——” 君微笑道:“老伯莫担心,我会保护好他的。” 摆渡人闻言一愣,继而将修为球纳入掌心,哈哈大笑道:“老朽在此百年,听过有人扬言要取阎公子首级,也听过有人费尽心机想攀附于阎公子……唯独,还真没听说过有人要保护阎公子。小姑娘,上船来吧!让老朽好好瞧瞧,你打算如何护他。” 取他首级?攀附于他?大狐狸在这西荒一地竟十分有名吗? 君微被阎煌抱着腰,带上了船。 “扶稳了!”摆渡人一篙撑下去,船如乘翼,驶向浓雾深处。 暮河河面之下,暗流涌动,君微恍惚觉得好似有无数双眼睛从下方窥探上来,不由往下张望,却被阎煌一把拉入怀中,令她的脸孔贴着自己的前襟,再看不到别的。 “小姑娘,莫要乱看,小心被这暮河里的冤魂吞噬了灵魂,同老朽一样,永不得脱身。”摆渡人淡淡道。 君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偷偷从阎煌的为胳膊边看向那摆渡人,这才发现兜里之下一片黑雾——竟是没有脸孔的。 难道这摆渡人就是被暮河所困吗? “有我在,”阎煌看向远方,“谁也留不下她。” 摆渡人呵呵笑笑,便不再言语。 花了些工夫,船只才终于渡过了暮河,远远能看见重峦叠嶂和压得极低的黑云,想来这就是西荒著名的穹窿山。 “阎公子,老朽便不靠岸了,”摆渡人垂首道,“还望谅解。” 君微眨眨眼,船不靠岸,那他们怎么办? “乌烟瘴气,不靠也罢。”阎煌低头,对君微说,“待会噤声。” 刚懵懂地点了点头,她就被揽住腰肢凌空掠起了,耳边是风声呼啸,间或传来混乱嘈杂的人声,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等脚尖重新着地,君微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和阎煌一块儿藏匿于高树之中。 阎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点点头,朝下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定情副本,啦啦 ☆、乱心 西荒之地,以穹窿山、暮河与琅嬛大陆相隔绝, 常年妖魔横行, 加之群魔无首滥杀成性, 早已倒行逆施,山河变样,与炼狱无异。 此刻穹窿山下,暮河岸边众魔汇聚,闹闹哄哄, 空气中弥漫着腥臭气息。 令君微变色的,正是这波人马中的一支——罗刹。 与此地聚集的罗刹相比,景都城地那些不过是毛毛雨,此刻一眼望过去罗刹密密麻麻, 个个目眦欲裂, 蠢蠢欲动, 而罗刹身上的血腥味更是迎风十里。 君微闻得反胃,不由自主朝阎煌靠了些许。 他低头, 正好看见小妖怪憋屈的表情, 便将衣袖递了过去。 君微也不客气,就势扯过他的袖子挡住口鼻,一双大眼睛从他的手臂上方看向下界的争执。 同属魔族, 但他们内部显然起了争执,而且剑拔弩张—— 一个溜须的魔族大将站在阵前,厉声呵斥对阵的罗刹,“伽什, 你脑子清醒些,别被来路不明的人三言两语就给挑拨得不知天高地厚!回头尊上回来,非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届时中土容不下你们,西荒也回不来,天地之大,你等连死都找不到埋骨之所!” 被称作伽什的罗刹头领冷笑,“我罗刹几时沦落到要听个半妖半魔的杂种指挥?尔等没种,甘居人下老子不管,但莫要挡了老子的道,否则休怪老子连尔等人头一并砍了喂饕餮!” “伽什!你——” “谁不知道那杂种正在为他那个便宜爹四处奔走,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管我魔族死活?不乘现在造反,更待何时?你们这些老东西,乐意在这废墟混日子,老子可不愿意!我们罗刹就没这么废物的,对不对!!” 伽什身后,罗刹大军山呼响应。 一时间,连暮河水都跟着起了动荡。 君微听得一头雾水,压根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半妖半魔是谁?尊上又是谁?便宜爹,是指哪个……她想问,又记着阎煌叫她别出声,只好忍着。 魔族内讧愈烈,终于,在伽什按捺不住之后,动起手来。 喊杀声,裹挟着血气弥散。 虽然同属魔族,千百年来同居于西荒,可动起手来,双方竟都不混不留情,混战中血肉横飞。 君微又惊又怕,竟就直直地看着下方,直到眼前一黑——是阎煌抬起了袖笼,遮了她的眼。 “别看了,仔细又做噩梦,半夜扯着我哭。” 语气倒是大狐狸寻常的调子,可是君微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她悄悄抬头,正好看见那双狭长的眼。 太冷静了……冷静得近乎无情,仿佛下面那些生死厮杀不过是蝼蚁乱舞,不值一提。 察觉到她的视线,阎煌低头看向她。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些戾气荡然无存,他以极低的声音问:“受不了了?” 君微摇头,又点点头。不是受不了,是不想亲眼目睹这种疯狂的杀|戮。 “知道了。”阎煌站起身,手指凝光,再度在她周身落下禁制。 君微急忙起身,却见他已背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箭袖,迎风站在高处,头发与衣袍都被狂风卷起,下一刻,他已飞身掠下,身形之快,犹如鬼影。 下方一众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一道金光从高空坠入杀阵,强劲的内力将落地之处四周的妖魔尽数震倒,内伤吐血者众。 待一群人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片刻前还耀武扬威的伽什早已身首异处——、 首级被提在男人手中,神色竟还是杀红了眼的模样,他根本没察觉到死之将至,就已丧命。 阎煌将罗刹的头颅朝脚边一扔,凤眸眯起,嘴角噙着冷嘲,“还有谁想渡暮河,现在站出来,本王亲自送他一程!” 阴风阵阵,腥气漫天,暮河之水滔滔,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个声音,连呼吸声都被降到了最低。 那些杀红了眼的魔族,在短暂的静止之后,纷纷丢盔弃甲,瑟瑟发抖地原地跪拜,“恭迎魔尊!” 君微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众魔中央的阎煌。 风猎猎,吹起他的黑发与黑衣,他倨傲而冷淡的睥睨众魔,手上还沾着罗刹的绿血,浑然是主宰生死的尊主。 这是她完全陌生的大狐狸。 即便她想过,大狐狸架子大,脾气坏,出手还阔绰,一多半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但她连半点也没有把他和魔族联系在一起过。 先生说过,普天之下,虽然人、妖族都对九叶金芝趋之若鹜,但要跟魔族比起来,都小巫见大巫。因为魔族天生“低人一等”,所以得道升仙的欲|望更甚,它们若是察觉了她的真身,除了一口吞噬,根本不做二想! 君微的手冰凉,坐在枝头,周身笼罩着阎煌留下的金光。 阎煌垂下眼睫,冷声道:“既然无人要走,便散了吧。若叫本王见着还有妄动者,见一次杀一次,休怪不念旧情!” “是!”众魔山呼。 乌泱泱的一群人,渐渐散入穹窿山之中。 阎煌这才抬头,远远看向还留在原地的君微,他弹指,金光罩便散了。 可君微并没有动,仍保持着抱膝而坐的姿势,靠在树边。 两人之间隔着十数米的距离,阎煌仍能看见小姑娘眼底的惊惶,小脸煞白,也不知是被先前的杀戮吓坏了,还是被他的身份所骇,失魂落魄的。 阎煌动了动唇,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不想带小妖怪来,可既带来了,也便不想再瞒。若将来真要朝朝暮暮,这种事如何瞒得过,与其夜长梦多,不如快刀斩乱麻,这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可是他错估了一件事。 以往,他做事从不在乎旁人的看法,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无非是多个盟友或者多具尸体的差别……如此,当然是快刀斩乱麻更好。 然而,这一次他面对的是君微。 这乱麻,他非但斩不得,甚至连伤一根毫毛也不舍的,若是她不能接受他的身份,他又当如何?又能如何? 阎煌走到树下,伸出双手,“下来。” 君微缓缓低头,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里染着罗刹的血,干涸之后像极了毒液。 阎煌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见了,心头竟犹如刀绞。 终是,不能接受吗? 就在他失神的这一刻,身后忽然道阴影自虚无中猝然现身,竟是笔直朝阎煌扑来! 电光火石之间,君微几乎没有来及思考,已然从树上飞扑而下—— 她没什么拳脚工夫,更别提飞檐走壁,这一扑不过是情之所至,生怕大狐狸遭了偷袭。 阎煌是何等人物?早在那东西现身的一瞬,他就已经察觉到对方的气息,可是眼见着君微已经向下扑来,二者只能择其一的情形之下,他终是选择了小妖怪。 他飞身迎上,将小家伙稳稳地抱入怀中。 而那偷袭而来的黑影也尾随而上,向着阎煌的后背张开血盆大口。 “大狐狸!”被圈入怀中的君微情急之下,也不知道哪里迸出的灵力,竟硬生生以自己的灵体替阎煌挡下了魔兽的攻击。 阎煌大惊,回身劈袖将还要再攻的魔兽击落在地,怀抱着小家伙降回地面。 “微微,你睁开眼!听见没有?”阎煌让她躺在自己膝头,一边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 然而,灵力只能在外围打转。 君微的灵体就好像被完全封闭了一般,完全不能接收他的滋养。 突然,一个奄断了气的罗刹被扔在了重伤的魔兽旁边。 一袭劲装的风烟波咬牙切齿道:“就是这家伙偷偷释放的魇魔偷袭于你!我已替小娘子宰了!”说着,她又一提佩剑,刺向偷袭反被重伤的魇魔,“待我杀了这魔物,替小娘子报仇!” “慢着!”阎煌制止她。 “为何?这只魇魔原是天界之兽,就因为宿行不端才被流放西荒,杀了不冤枉!” “我不在乎它冤不冤,”阎煌扶着君微无力的身子,徐徐站起身,“但若杀了它,君微将永远被困在黄昏之境。” 风烟波脸色一变,“你是说,小娘子她——” “以她那点微薄的修为,生生受了魇魔一击,灵体没有彻底散掉已算万幸。只是如今灵体封闭,怕是因为中了魇魔的招,正困于黄昏之境。如果魇魔死了,黄昏之境将永远封闭,她也就回不来了。” 风烟波扼腕,“这小丫头怎地如此之傻?便是你真被魇魔咬中,也不过皮外之伤——何况,此等魔兽哪里伤得到你?真真儿是个傻姑娘!” 阎煌嗓音微哑,“……关心则乱。” 他将小姑娘抱起,安置在河岸边的树下,又吩咐风烟波道:“我与她,便托你看顾了。” 风烟波一怔,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顿时大惊:“你要入黄昏之境救小娘子?” 阎煌颔首。 “你可知,入了黄昏之境,这肉身与死无异。”风烟波惊愕道,“你就不怕,我起了二心,直接杀了你二人?取了她的本体?” 阎煌充耳不闻,盘膝坐在君微身边,捻起诀来,金色的灵体很快便投入了魇魔的体内。 风烟波手中的剑握紧了,又松开,许久,才终于想明白——这男人是笃定了她会乖乖守着,假如小娘子困于黄昏之境,那追随她的澜恭的那一魄,也就万劫不复了。 阎煌啊阎煌,普天之下所有人心你皆能算计,却唯独,算不得你自己。 你说小娘子关心则乱。 那自己呢?何尝不是关心则乱,乱到遗忘生死,不顾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烟波姐姐才是旁观者清啊,她才不是情敌,她是助攻,哈哈哈 ☆、少年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君微甚至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看见一头魔兽从后方偷袭阎煌, 她未及过脑就已经扑身相救, 再然后她似乎被那魔兽给咬了? 可是……她低头检查周身。 身上并无半点伤口,连衣服都没破。 真真儿是奇怪了!她孤身走在茫茫荒山之中,试着喊了几声,“大狐狸!阎煌?阎煌!” 回音响彻山谷,却无人应答。 这是哪儿?山是陌生的, 但笼罩于空的瘴气却十分熟悉,她疑惑地想:难道是穹窿山吗?暮河之畔的那座山,阻隔着西荒与中土大陆。 可她是怎么突然就入了山来的,真是让人一筹莫展。 正当她在山路中摸不着南北的时候, 突然听见了一阵骚动, 出于谨慎, 她立刻藏身在草丛之中,静观其变。 只见一群官兵押送着一对母子模样的犯人, 从小径上山来。 女子布衣褴褛, 黑发披散遮盖了半张面孔,戴着镣铐的手仍旧牢牢地牵着身边那个七八岁的少年郎,拼尽全力地拉扯着显然已经力竭的他。 “快走!别耽误了我等回去的时间!”一鞭子应声落在女子的背上。 “住手!”少年嘶哑地吼道。 “阎郞, ”女子搂住他,低声说,“娘没事。”一边说,一边对他轻轻摇头, 示意他不要与官兵起冲突。 瘦弱的少年眼眶通红,一双丹凤眼似乎要沁出血来,但终是紧咬着牙关,转过头去。 那群官兵似乎也没打算真为难这母子俩,一路将人押过山路,过了写着“穹窿山”的界碑之后,就弃之不顾了。 君微隐在一边,看着穹窿山三个字,只觉得莫名的熟悉。 女子站得笔直,知道那群官差走得看不见影了,她才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无论少年如何哭喊,她都再也没有动过。 君微跨出半步,可是又犹豫了——如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儿,也不知道眼前的是什么人,对方虽然看起来病弱不是她的对手,可万一动了杀她取本体的心,难免又是一场生死之搏。 她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犹豫之中,少年已经拼尽全力架着几乎没有意识的母亲往山中走去,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饶是女子再怎么清瘦也还是吃力的。 君微不远不近地跟着,在他终于吃不住力险些带着母亲一起倒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施了法,扶了他一把。 少年感觉到了助力,站稳之后立刻回顾,可是君微躲得很好,他并未发现有人,只是面露狐疑之色。 君微直护送母子二人走了一夜,天微亮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一处茅草房安置下来。 那房子大概是从前被流放的人留下的,人不知道去了哪,但锅碗瓢盆还算齐备。 君微蹲在屋顶,偷偷从窗棱看向在照料母亲的少年,他太瘦了,灰头土脸还满身是伤,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容貌来,可他坐在床沿替母亲擦拭脸上的脏污的侧脸,却不期然地让君微联想起了大狐狸。 可是,大狐狸几时这么狼狈过呢? 君微摇摇头,把胡思乱想甩开了,正好看见少年关上房门,踏着晨曦又要返回山林。 她悄悄跟随,才发现他是想找寻草药,可这山野之中杂草丛生,要找适用的草药谈何容易?小小少年屡试屡败,倒把一双手弄得伤痕累累,却没找到半棵有用的。 君微看不下去,悄悄地将一株草药丢在他必经的路上。 少年看见了,顿时欣喜若狂,但也很快察觉到异样,抬起头,沙哑着声音问:“是谁在暗中助我?还请现身!” 君微吓了一跳,连忙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搜寻一圈未果,少年眉间凝着疑色,一边找寻草药,一边留意听着身侧的动静,突然,他听见草丛中有异动,立刻拨开灌木跑了过去。 可草丛之后,藏身的竟然是一头长着卷角、通体漆黑的妖兽!那妖兽没想到猎物居然主动送上门来,反倒是愣了一下才张开大口—— “当心!”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光扑了过去,将那妖兽给撞开了。 妖兽爬起身,看向正冲自己亮出獠牙的机甲兽,犹豫了一下,终于恨恨地转身跑了。 机甲兽还要再追,被君微喊住了,“阿壁,不追了,自保要紧。” 少年站起身,不确定地看向眼前穿着一袭白衣,面色皎皎如玉的姐姐,他确定自己不认得她,却又有莫名的熟悉感,说不清来自于哪里,或许是眉眼,或许是神色…… “呃,”君微迟疑了一下,“我不是故意要躲着你,只是毕竟荒郊野岭,你我素不相识的,怕有不便。” “我理解。”少年拍了拍衣袖上的灰,然而那些脏早已渗入布料,根本拍不掉。可他这动作,看起来还是有种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之气,令君微想到了洁癖的大狐狸。 “谢姐姐救命之恩。”少年拱起手,毕恭毕敬地向她一躬身。 君微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我也没做什么。” “之前扶我与母亲的是你,替我找到草药的也是你,赶走魔兽的也是你……不是吗?” 别看这孩子年纪小,脑子可真清楚。君微见糊弄不过去,也便默认了,“举手之劳而已,既然话都说开了,就赶紧找了草药回去救你娘亲吧!” 说着,她带着阿壁在林间穿行,不多时,便抱着满捧草药回来了,“喏!够用一阵子了。” 少年将草药接了过来,抬起丹凤眼看向她,哑声说:“你的脸脏了。” 君微拿袖子胡乱地抹了把脸,可泥巴不但没掉,还更被晕开了。 少年腾出一只手来,仔细挑了袖子上为数不多的干净位置,抬手替她擦了擦下巴,“……好了。”说完,他抱着草药快步往回走去。 抬手,犹豫地摸了摸下巴,君微狐疑地想着,为什么这孩子给她的感觉会那么像大狐狸? “喂,小兄弟——” 少年没回头,“嗯?” “你叫什么名字?” 瘦削的身影顿了顿,“我娘管我叫阎郞。” 君微一愣,“大名呢?” “……没有大名。” 这么巧合的吗?君微狐疑地跟着他返回了茅草屋。 万万没想到的是,床榻上的女子竟已然没了气息。 少年的扑上前,“娘!娘!你不可以死,你还未见着孩儿替你报仇,如何能死!?” 君微探了探女子的脉搏,手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她已经去了。” 跌坐在地的少年闭上眼,牙关紧咬,额头绷起青筋,无声地落下泪来。 君微心里跟着难受,不免又看了眼死去的女子,只觉得她的眉眼竟也有三分熟悉,突然,女子周身发出淡淡的金光。很快,一点点的幻化出一只毛色晦暗的鸾鸟来。 琅山之中栖有鸾鸟,君微是识得的,这种鸟与凤凰有七八分相似,性情也同样倨傲,从不轻易入世,更别提和人类结为连理了。 少年起身,抹去脸上泪痕,“我娘是妖,我是半妖,姐姐,你害怕么?” 君微摇了摇头,她有什么可怕的?她自己也是妖呀! ****** 入殓需要棺木,可山里自然没有,幸好,君微有乾坤袋,帮了大忙。 少年在锯木制棺,君微则蹲在一边,满腹狐疑地盯着他。 “姐姐,”他擦了把脸,口气中带了些无奈,“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娘真的没给你取大名?” “没有,”他一斧子劈在木块上,“她让我等那人回心转意,所以迟迟没有替我取名,只让我等他,可是等来的却是发配西荒,可笑不可笑?” “那人……是指你的生父吗?” “我没有那样的父亲,那不过是个负心薄幸的小人。” 君微的名字是先生取的,普天之下大概绝大多数人的名字,都是由最重要的人取的,想来他的母亲是真的很在乎他的生父了…… “名字啊……”她想了想,试探地问,“你可听过阎煌这个名字?” 少年停下锯木的动作,侧目看她,“……阎煌?” 看来是没有,真真是巧合吗?可洗干净了脸的少年,眉眼与大狐狸也太过相似了吧?简直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莫不是,私生子? 君微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姐姐,你在想什么?” “不,没什么。”君微拍拍衣服站起身,“你打算把你娘葬在哪儿?” “总之不能葬在西荒,我想选个灵气充沛干净的地方,希望母亲来生再无苦难。” “好……我替你送一程。” “方便吗?” 君微拍了拍手上的灰,“有个人跟我说过,天地之大,无论我在哪里,他都一定能找到我。我想试试……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狐狸:本少爷连个女人都没有,见鬼的私生子!?小妖怪你给我说清楚!!! ☆、少年 “离开穹窿山?你……不怕被发现吗?”君微意外道。 少年阎郞不屑地哼了一声,“若非母亲不忍悖逆那人, 我根本不会跟来这里, 区区穹窿山就想困住本少爷, 做梦!” 君微嘶地吸了口气——这口吻,也太像大狐狸了吧?长得像、口气像,还同姓,要说他跟大狐狸没半点干系,她是真不能信。 可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好几次, 少年都十分茫然,大抵是真不认得阎煌了,君微也只得作罢。 也真是庆幸有乾坤袋在侧,加上阿壁护卫、阎郞识路, 两人没费太多工夫便离开了穹窿山, 站在暮河河畔, 君微犯了难,“没人摆渡, 要怎么走?” 少年拖来空置的船只, 跃上船,将手递给她,“上来吧, 有我呢。” 他比君微还要矮一点,加上大概吃了不少苦,孱弱而单薄,眉眼之间都是半大孩子的神气, 连君微都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底气说这句话,可偏偏她还就信了,带着阿壁上了船。 少年力气有限,根本抵不过暮河的怒涛,船只犹如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姐姐,你不怕吗?” “还好,”君微托着腮,看向远处,“我只是担心这一路究竟会漂到哪里,他还找不找得到我。” “姐姐说的那个人是谁?” 要怎么形容大狐狸呢?嘴硬心软的公子哥,还是沙发狠厉的魔族尊主?“……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少年玩味着这两个字,“朋友这种东西,最是无用。” 这才多大的孩子啊?怎的就如此悲观了,君微忙开解道:“你还小,将来认识的人多了,自然会有能交心的。” “你不小了吧?”少年不留情面的反驳道,“那你有很多朋友吗?” 呃。 算一算,她也已百岁高龄了,可前一百年除了先生她一无所有,这半年倒是认识了不少人,但要说朋友,拢共也不过阎煌、风烟波、澜恭三人。 怎么也算不得多。 “不多。”君微老实地摇头。 少年轻讪,“那不就结了。人与人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朋友……我不需要。” “那你也不想要我这个朋友吗?” “……” “还是说,你只是想要我帮忙送你的娘亲,并没想过要同我做朋友。” 少年的耳根红了,半晌,勉强挤出一句,“你不一样。” “有何不同?我和你相识不过数日,你甚至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是你不肯说。” 君微抿抿嘴,“反正你都叫我姐姐了,名字不重要。”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度过了暮河之上的绵长时光,直到君微看见了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峦,不由兴奋,“快要靠岸了!” 直等船只驳岸,君微才傻了眼。 他们面前的,竟赫然是琅山! 她从不知道,琅山之侧竟有河道连通暮河,流往西荒,先生也从未提起过。 阎郞倒是对这里十分满意,觉得此地灵气清静,是让母亲安眠的好地方,于是两人在村外树林里寻了处僻静山坡,将棺木掩埋了。 少年祭拜完毕之后,起身回头,恰好看见君微正抬头对着仙气袅袅的琅山出神。 “姐姐,你在看什么?” 君微回头,眼底带着惆怅,“我在想……我还能回得去吗?” “你的家在琅山?” “我唯一的亲人在琅山,可我找不到他了。” “我帮你找吧。” 君微意外地看向少年,却见他一向倨傲的眸子里竟无半点敷衍的意思,是真的想帮她。 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少年清清嗓子,“姐姐不必感动,礼尚往来而已——你帮我送母亲,我自然应该投桃报李。” “多谢,”君微轻笑,“不过,已经有人帮我找了。” 少年的眼底划过一丝失落,撇过头,冷淡道:“那随你。” 一秒变脸。 这本事,还真是跟大狐狸如出一辙。 君微悻悻然地想着,目光不经意地从他刚刚立起的墓碑上扫过,又立刻将视线挪了回去。 【母阎玲琅之墓,子煌敬立】 少年回头,见她对着墓碑发呆,便又折了回来,“怎么了?” 君微指着墓碑上的煌字,“这个……” “这字我挺中意,反正如今我无父无母,总得给自己取个名字,就拿来用了。”他明知故问道,“怎么了?莫非,这个名字对姐姐有特别的意义,阎郞不能取来用?” 君微短促地笑出声,又摇了摇头,觉得实在太匪夷所思。 他本姓阎,又以煌为名,而且还是因她而起……莫不是,她遇见了小时候的大狐狸? 君微福至心灵地问:“如今是何年月?” “沣国建元十年,问这个作什么?” 果然!她这是回到了就是多年前的琅嬛大陆,遇上了尚且年幼的大狐狸啊!彼时,前慕容氏的大耀朝才刚刚因为储君死于走水,帝王病急攻心驾崩而由当朝大将苏印接替为帝,改朝换代为沣。 这可真是…… 君微忽然张开双臂,把一脸懵的少年拥入了怀中。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小阎煌刹那间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挣扎着从她的怀中逃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姐姐你,你干什么!” 君微歪过头,再看他,觉得比先前又好看了几分。 原来小时候的大狐狸是这个样子呀?眉清目秀,清瘦单薄的,让人看着就想好好揣在怀里好生护着,不让任何人欺负他,偏偏嘴跟长大之后一样又倔又毒,得理不饶人的……这种性子,加上这种身世,从小到大得吃不少苦吧? 小阎煌觉得姐姐看自己的眼神转瞬多变,一会儿欣喜若狂,一会儿又慈爱过火,不由担心:她该不会疯魔了吧? “姐姐……” “嗯,什么事儿?你说。”君微笑眯眯的。 小阎煌更慌了,人人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姐姐,是要奸还是要盗? “天色不早了。” 君微点点头,“是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先投宿吧,天亮之后再说。” 月明星稀,两人并肩而行,影子一高一矮,恰与君微印象中和大狐狸一块走这条路的时候的情形一样,只是如今,变成了他依赖她。 这感觉……也挺不错的嘛! 越是感觉到她的喜悦,小阎煌就越是摸不着头脑,不由得悄悄拿眼睇她。 这眼神被君微察觉了,她立刻笑眼回了过去。 少年脸上一热,顿时转过头,再不敢看她。 哟!小时候的大狐狸,脸皮还挺薄! 两人在琅山脚下的村落找打尖的地方,君微眼尖,瞧见了那个种着白梅的院子——从前,她第一次遇见大狐狸的那间小院,于是立刻拉着小阎煌去敲门。 主人家是个独居的老太太,见来投宿的是对孤苦姐弟,毫不犹豫地收拾了侧边屋子给他们留宿。 少年虽小,却懂谦让,把床铺让给了君微,自己和衣靠在门边打盹,倒是比后来的大狐狸要绅士。 等他睡着了,君微才悄咪咪地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蹲下,仔细地借着月光看他的眉眼——完完全全就是年幼版的大狐狸嘛!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伸手,试着触碰他长长的睫毛,“原来不是私生子啊……” 她小声嘀咕着,结果肩膀突然被人一拍,吓地差点惊叫出声。 对方像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熟悉的温度和手劲。 君微心头一喜,毫不犹豫地跟着对方出了屋子,站在夜色中的白梅树下,那人才松开手。 “大狐狸!”她立刻转身,踮着脚扑了过去。 阎煌被扑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稳住她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知道我找到谁了吗?” 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快活,看得阎煌恨不能吻一吻这双眼。 他清清嗓子,“知道。你以为是我的私生子。” “呃。” 君微慢吞吞地松开胳膊,斟酌着用词,“主要是,跟你那么像,我也没想到会看见小时候的你……就合理地联想了一下下……” 阎煌箍在她身后的手没松,“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有妻有子的情况下,还与你朝朝暮暮?” 君微没察觉这话里有话,只顺着他的意思说:“那倒不是,我以为你是抛妻弃子。” 腰后一紧,她立刻察觉自己又惹毛了某人,一抬头,果然看见那双丹凤眼里闪着威胁的神色,顿时怂了,“哎呀!都是误会,现在不是解开了嘛……你小时候,好讨人喜欢喔。” “你在暗示什么?” “没,没呀!”她并没有说如今的大狐狸不太讨喜的意思。 阎煌朝前微微倾身,君微跟着朝后仰,保持着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 “你别生气啊……”君微忙解释,“我没欺负小时候的你,我对他可好了。” “是,好到乘我睡着偷偷摸脸?” “……还没摸到。”就被他打断了,唉,着实可惜。 “你摸吧。” “啊?” 阎煌似笑非笑地说:“难道我不如他吗?” 不是,什么叫你不如他?他不就是你么?你这……是跟小时候的自己争宠吗?君微彻底懵了。 “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琅山啊。” “我是说,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像是被那魔兽咬了,醒来就回到九十多年前的这里。” 阎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稀里糊涂的小妖怪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此处是黄昏之境,咬伤你的妖兽名为魇魔,专食梦境为生……黄昏之境里,全是它所吞噬的梦境。” “你是说,我误入了它所吞噬的……儿时的你的梦境?” 阎煌无奈,“还好不算太笨。”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黄昏之境,至少也有成千上万个梦境吧?” 阎煌不语。 他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小妖怪到底被困在哪个梦境里?不过是拼命闯过一个又一个梦境,奋力寻找她的踪迹罢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找不到的人。 只有……不想找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是阎煌小时候的梦,被魇魔吃掉了。 ☆、眼神 究竟穿过多少梦境,才终于在此找到君微, 阎煌没有说, 能重新将她带回身边已是万幸, 诸多曲折,不提也罢。 “走。”阎煌顺势牵起君微的手,就要往院外走。 “等下,”君微看向屋子,小阎煌还在睡梦中, “他醒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从小一个人,早习惯了。”阎煌垂下眼睫,“走吧。” 可君微到底还是不放心,回头替少年扯了被褥盖上, 出屋刚好撞见阎煌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歪头, “干嘛这样看着我?” 阎煌勾起嘴角,撇过视线, “你倒会照顾人。” “是因为小时候的你太招人疼了。” “是么?”她怕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 “大狐狸我问你, 你的名字……到底是怎么来的?” 阎煌神色淡淡,“当年我拖着棺木,四处找寻安葬之所, 途经琅山脚下遇见了一个小兄弟,他陪着我一路拖着棺木直到安葬。因为我没有大名,又一身黄衣,他便管我叫小黄。” 君微噗嗤笑出声。 阎煌瞥她一眼, “我嫌弃黄字,就改了同音,取了煌字。” 君微捂住嘴忍笑,“幸好你改了,小黄……哈哈哈……小黄。” 若是换了旁人,敢这样肆意取笑他,怕是身首异处都可能,可如今说笑的人是小妖怪,阎煌竟忍不住稍稍勾起了唇角,眼底泛上温和笑意来,“微微。” “嗯?” 阎煌试探地问道:“从前你在琅山的时候,可有出山?” “有啊,跟你说过,刚出来就被藤妖吃了胳膊,幸好被先生救回去了,所以后来就再也没敢出来过。”君微听出他的意思,摇头道,“你该不会以为那个‘小兄弟’是我吧?不可能的,这次出山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其他再也没有了。” 阎煌点点头。 时隔近百年,其实他已经不大记得那个帮忙安葬母亲的小兄弟什么模样,只是隐约记得他裹着头巾,一双大眼睛十分清澈,即便如他这般不轻信的人,也不由自主信他三分,与他为伴……虽然,后来那小兄弟不告而别了,他还是视之为儿时唯一的知己。 君微闯入他的梦境,与年少的自己相遇的这幕,让他起了妄念。 可他也知道哪来如此多的巧合呢? 两人行了许久,终于看见一处绿光冉冉的图腾,像一道边缘,另一边是混沌。 “这是梦境的界限,”阎煌解释道,“穿过这里,会进入黄昏之境的下一个梦境。” “会是什么梦?” “不一定,魇魔贪吃,但凡来过西荒的人,都可能被他吞噬梦境。”阎煌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小妖怪提个醒,“包括罗刹和其他魔兽的梦。” 君微一个激灵,“罗刹吃人的梦?” 阎煌点头。 小妖怪果然吓坏了,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不要!我不想入那种梦。” “……有我在,你怕什么?” 想到那日在暮河之畔,大狐狸生取罗刹首级的那一幕,君微抖得更厉害了。 察觉到她的惧意,阎煌的动作一顿,再开口语气温柔了,“若是真入了修罗场,你便一直闭着眼。” “闭着眼怎么走——”话音未落,君微就觉得脚下一轻,人已被打横抱起。 “不想看见不该看的,就闭眼。”阎煌的声音经过胸腔的共鸣传来。 君微把头往他胸口一埋,视死如归地“嗯”了一声。 阎煌低笑一声,跨出了图腾的外圈—— ****** 耳边,风声呼啸,一片旷野回声。 “没事,睁眼吧。” 君微这才小心地睁开眼,只见草长莺飞,一派宁静。 “这是哪儿?” “穹窿山。” 穹窿山?可她的印象里,穹窿山一直被笼罩在阴霾之中,林中灌木丛生,妖物横行啊!就算是在小阎煌的梦里,也同样是阴黢黢的一片,可这里并不像啊。 阎煌四顾,缓缓道:“应该是更早远时期的穹窿山,比你我所知的更早。” 换言之,是百年或更久更久之前的穹窿山,那时候的西荒与中土之间的界限还没有那么分明,西荒也还没有完全沦为堕落之地。 “我想起来了,”君微回忆着,“先生的书里有写过,在中土还是慕容氏大耀朝那会,镇守西疆的人是大将军苏印,他的府邸就在穹窿山脚下。若那时候穹窿山就已经是无人之境,他一个大将军也不会定居于此嘛,对不对?” 可是阎煌没有立刻回答。 君微狐疑地抬头,才发现他眼底带着一层不明的怒气,仿佛只是听见苏印这个名字,都怒从心起。 虽然涉世不多,有时难免迟钝一些,可君微骨子里并不痴傻,她很快联想到如今已身为沣国天子的苏印御驾亲征,阎煌不远万里驰援,然而当风烟波提起天子的时候,他却不屑至极。 大狐狸和苏将军之间,怕是有隔阂的。 “大狐狸……” “嗯。” “你要不要——” “嗯?” 君微小声说:“先放我下来?” 原本是担心误入罗刹的修罗梦境,他才把她抱在怀里的,如今太平得很,还抱着她走路就不像话了吧? 阎煌似乎也才反应过来,俯身将她放下了。 脚才刚沾地,君微正低头整理裙摆,就重新被他按住头蹲了下来,两人藏身在树后,便看见远远的驰来一匹枣红骏马。 马背上是个穿着红色纱裙,头戴金珠配饰的明艳少女。 少女娇喝一声,马儿四蹄离地,转瞬之间便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了。纵然只是惊鸿一瞥,阎煌和君微还是双双变了脸色—— 太像了! 那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明艳少女,分明有着与君微别无二致的眉眼五官,若硬要挑出不同来,也只差在神色。少女明艳动人,眉眼间有着不输须眉的英气,而君微不同,她更柔弱无害,眼底都是不谙世事的清澈。 “像吗?”君微摸着自己的脸,问。 阎煌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这不是我的梦。”君微呐呐道,“我连做梦也没梦见过这样策马奔驰。” 以她的胆子和阅历,能梦见坐在獙老的背上飞跃琅山就算冒险了,哪会做梦在这陌生的山林里奔驰呢? “我知道不是你。”无论身姿还是风情,都与小妖怪相去甚远。 他认得君微,不是靠眉眼五官,是靠她给他的感觉。刚刚路过的少女,明显与君微是不同的。 “……那她是谁?” “走,去看个究竟。”阎煌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君微也未曾觉得有哪不对,就这么被他牵着,顺着少女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 然而,没等他们追出穹窿山,就又遇见了那个少女—— 一个从西荒逃出来的罗刹正要对牧童下手,大约恰好被她途径遇见了,少女毫不犹豫地一鞭子甩了过去。 那鞭子看似凌厉,可是对皮糙肉厚的罗刹来说,也不过是挠痒痒。 它被打扰了进食,自是恼怒,顿时放下牧童,朝少女奔袭而来。 枣红小马受了惊吓,顿时高高扬起前蹄,一声长嘶,马背上的少女坐立不稳,眼看就要摔下马来,远处却忽然奔袭来一人,一手稳住少女,一手持剑,生生砍下了罗刹的头颅。 君微吓了一跳,双手捂住眼睛,许久才从指缝里偷瞟阎煌。 却见大狐狸正目不转睛地看向那飞身救人的男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年纪,武将装束,剑眉星目,眉眼之间与阎煌有隐约的相似,可真要一一比对,却又说不上像在哪里。 “将军!”少女娇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十分亲昵地扑了过去,“幸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曦儿和小兄弟都要遭殃啦!” 被称作将军的男人爱怜地将她凌乱的发饰扶正了,无可奈何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出门一定要带侍卫,你怎可当耳旁风?” 少女嘻嘻笑着,“我是谁呀?我可是镇西将军的义女,没那么弱的。” 男人脸色变了变,终究只是翻身上马,将手递给了她,“上来,回府。” 少女将手递给他,借了力一跃坐在他身后,毫不避讳地抱住对方的腰,“将军快点,曦儿肚子饿了——” 语声之末,已然没入风中,听不分明了。 君微迟疑了片刻,“难道,是苏印将军……和说书人讲的那个常曦公主?” 其实这段历史,在先生的藏书里一句也没有提及,但君微曾在醉风楼里听说书先生讲过。 前朝末年,先帝醉心修道却没有天分,储君则干脆无心朝政,一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后来因为占星殿卜卦,算出穹窿山下将军府中有女名唤常曦,“身贵为凤体、相母仪天下”,所以当时的耀帝立刻派人替储君求娶,这才让这将军府中的平民养女被尊为常曦公主。 只不过,这位公主福薄,大婚当日赶上东宫走水,与前朝太子双双殒命,成了一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美人。 当初,君微在醉风楼听这段书的时候,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常曦公主居然跟自己长着同一张脸。 难不成,常曦公主也是妖吗?也是九叶金芝? 君微越想越糊涂,想去问大狐狸,才发现他脸色煞白,嘴角挂着丝嘲讽的笑。 “大狐狸……”她轻轻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认识得久了,她已许久没有在阎煌脸上看见这般神色。 阎煌冷笑,“没什么,不过是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你别打哑谜,你知道我听不懂弯弯绕。” 阎煌手指间把玩着一株草,“你之前,见过我娘对吧。” 虽然相处得不长,而且他娘病容憔悴,可君微还是记得的,她们二人之间有些微妙的相似,要说完全一样也并没有,可就是会让人觉得神似。 “从前我一直想不明白,”阎煌嘴角噙着一抹嘲弄,“那人既看不上妖,又如何会让我娘怀上我。如今总算是弄清楚了,不过是……替身罢了。” 君微哪能听明白这九曲十八弯?满心疑问,都快要把她给逼疯了。 “什么意思?”她央道,“你且告诉我,他俩是不是常曦公主和苏将军?” “是。” “是父女?” “养父义女。” “可是苏将军看常曦公主的眼神,不像啊。” 阎煌短促一笑,“连你都看得出来。” “当然啊,苏将军看常曦公主的眼神,跟你看我一样,”君微心无城府地说,“你怎么可能拿我当女儿,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阎狐狸:你总算聪明了一回,可惜还不够。 - 哎,有宝贝私信我问为啥不V,其实就看文的人不够网站入V的标准啊QAQ 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曲折的故事,所以不想因为不能V而再停下更新,免费就免费着吧,大家如果想支持大狐狸和微微,就追一追日更,每天给大心留留言,有营养液就灌几口,就行啦! 等全文完结肯定会入V,所以早看免费也挺好的,对吧? 谢谢支持和关心,爱你们:) ☆、开窍 阎煌闻言苦笑,重新牵起她的手, “走。” 君微跟着他, “去哪?” “去看热闹。” 可他的语气可不是这么说的, 分明很在意。 君微嘴上不说,一路之上都在琢磨,总算让她稀里糊涂地琢磨出了些门道来:苏将军大抵是因为阎煌的娘亲与常曦公主的有几分相似,才会动了心,却又因对方是妖, 终究人妖殊途,妻离子散。 可是,苏印为什么要找跟自己义女相似的人当爱人呢?她就不明白了。 想到大狐狸对苏印敌视,君微又不敢问他, 只好自己憋着, 着实憋得慌。 跟书中所载一样, 苏印的镇西将军府就在穹窿山脚下,府邸外守卫众多, 常曦刚骑过的马正被小厮牵着送去马厩, 她自己大概已经入府了。 “真气派!”君微感慨道。 山中清苦,入世之后她才明白书中说人世繁华,远超她的想象。 阎煌仿佛毫不意外, 沉着脸,一言不发。 避开这些普通人潜入将军府,对阎煌而言不过小菜一碟,两人轻松找到了常曦所住的院落。那里离主院极近, 院子里种着一株盛开的白梅树,幽香袭人。 苏印显然十分宠爱这位义女,吃穿用度都极尽所能,这院子甚至比主院更华丽。 只不过,常曦本人似乎并不喜欢被人伺候,入了院子之后,就脱去所有装饰和外衣,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披散着乌黑的长发,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捏着火红的果子往嘴里塞——这吃相,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倒与君微这乡野长大的小妖怪有几分神似。 被阎煌带上屋顶的君微也觉得,此刻这位常曦公主的吃相,跟自己真像。 她咽了口唾沫,下次,要不,她吃东西的时候斯文一点吧? 外面忽然传来婢女的惊呼,“小姐不好了!长庆皇城里派了人来,说要给太子求亲!” 常曦嘴里包着果子,大眼睛惊圆了,“求亲?求谁?我?开什么玩笑,我怎可能嫁进皇宫?何况我连那太子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怎么嫁他为妻?” 君微不由跟着点头,是啊,若换做是她,也一定不肯嫁的。 婚姻一事,她虽不十分明白,却也知道是要一生一世的,朝暮相对的枕边人怎能随随便便就定下呢? 可是天子求娶,怎么会管一个小姑娘是不是心甘情愿?当天下午,常曦就已被封公主,要被车马护送着离开穹窿山将军府,远赴京城长庆,等候大婚了。 明明几个时辰前,还是将军府里撒娇的掌心娇宠,现如今就成了阖府上下、包括将军本人都需要跪拜的千金之躯……领着府中众人叩拜的苏印,双手捧着圣旨,再抬头的时候,已经只能看见被扶进车辇的红色背影。 男人手指捏得关节泛白,额头青筋绷起,死死咬着牙关,始终未曾开口。 车队就要动身,却忽然传来女子娇俏的语声,“等一下!我还有话要同将军说。” 苏将军眼中划过喜色,就看见轿帘被人掀开了,常曦像往日一样,提着裙摆向他跑了过来,一把拽着他的衣袖,“借一步说。” 两人避开了人群,却反而靠阎煌和君微藏身之所更近些,小声的交谈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调的药,将军每日早晚一定记得服用,”常曦从袖笼中取出玉瓶,递给苏印,“往后曦儿不在身边,将军千万照顾好自己,你身子有伤的事儿旁人不知道,大家不会顾忌你的身体,你可万万要自己惦记着——” 话音未落,她的手就被苏印攥住了。 先前隐忍得一言不发的将军,此刻眼眶泛红,声音仿佛压在喉头,嘶哑得厉害,“你若不愿去,便不去了。” 常曦苦笑,“那可是圣旨!若我不去,皇帝一定会以为将军有异心……本来,京城里的人就对将军多有忌惮,怎么能再给他们送把柄呢?” “把柄又如何!最多不过丢官弃爵!”苏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大可放弃一切,带你避入西蛮,天地之大何愁没有容身之所?” 常曦察觉到他的异样,试图将手抽出来,奈何他握得极紧,根本逃脱不得,只好急道:“将军说得这是什么话?西疆若没有了将军镇守,妖魔岂不是要横行无忌,这整个琅嬛大陆都会生灵涂炭的!” “身为男子,连心爱的女人都守不住,还守什么天下!?”苏印矢口吼道。 君微双手捂住嘴,才止住了差点溢出口的惊呼。 而下方,常曦则是真的大惊失色了,拼命挣脱了苏将军的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将军!我自还未记事起便被收养在府里,将军是我的恩人、亲人,我视将军如父!绝无他心!” “如……父?” “如师如父,如兄长!总之,绝无男女之情!”常曦越说越急,到后来更是边说边往后退,仿佛在眼前的男人是随时会伤她性命的洪水猛兽。 而苏印的神色,则在她的惊恐之中越来越冷。 “将军,此去长庆后会无期,”最终,常曦双膝跪地,朝着苏印叩了三叩,“义父珍重,小女……拜别。” 说完,她甚至没有敢再看苏将军一眼,便逃回了车队之中。 很快,送准太子妃回京的车马,便消失在镇西将军府的众人的视线中—— 哐!哐! 君微被巨响吓了一跳,低头才发现是苏印,他拔剑砍向院中的石桌、石凳、树木……总之见什么砍什么,如同入魔。 府中众人被将军的反应吓坏了,谁也不敢上来阻拦,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剑下亡魂。 阎煌冷笑。 君微侧目看他,只见他落在苏印背影的目光冷冽得犹如带着刀光。 他竟是大沣天子,苏印的儿子?? “我还当你真是铁石心肠,谁知也不过是被抛弃的那一方,这世道……果真是一报还一报。”阎煌收回视线,将手递给君微,“没什么热闹可看了,我们走。” 君微懵懵地被他抱出将军府,走在旷无人烟的路上,她许久都没有开口。 待两人再度走到梦境边缘,要去往下一处的时候,阎煌察觉她的异样,君微已经满面绯红。 “你怎么了?”阎煌探了探她的额头,“病了?”不应当啊,这黄昏之境里的他们不过是灵体,灵体怎会生病? 君微被他打断了思绪,抬起眼来的时候未及收敛情绪,那双大眼中的潋滟波光尽数被阎煌收入眼底——混合着羞涩、迷惑和震惊的错杂情绪。 停下脚步,阎煌低头看她,“你在想什么?” 君微摇摇头,不敢承认。 “说话,”阎煌松开她的手,“不说,我便把你留在这里,自己走了。” 这自然是唬她的,君微也知道。 从头到尾,大狐狸对她说的每一句威胁,听起来都特别狠,可事实上他一次也没下过手,反倒是一次又一次地为救她而赴险。 她怎么就一直、一直都没想到,是为什么呢? 苏将军看常曦公主的眼神,她知道那不是父亲看女儿,也知道那眼神很像大狐狸看自己,却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直到,苏将军亲口承认了。 那是男女之情,是一个男子在看心爱的女人的眼神。 君微心头发慌,这样的,眼里只有一个人,温柔全都压在眼底的目光,便是看所爱的人的目光吗? 那,大狐狸对她? 她不确定地看向阎煌的眼,那双狭长的眸子此刻正似笑非笑地凝着她,一瞬不瞬,仿佛天地之大,只有一个她能入了他的眼。 明明,他刚刚口中说着威胁的话,可是眼底非但没有半点狠厉,反而带着纵容的温柔,像在无声地告诉她,你可以撒娇不说,也可以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书里说,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君微一直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此刻她虽然不知这情深几许,却明白了何为“不知所起”。 “……不想说便不说了。”阎煌终是敛下眼睫,“我带你离开就是,别这么要哭不哭地看着我。” 她没有要哭啊?君微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眶竟真是湿润的。 为什么要掉眼泪……她自己都迷惑了,手还没放下来呢,她就感觉身子一轻,又被阎煌抱了起来。 “眼睛闭上。”他低声说,“让你睁开再睁。” 君微求之不得,把脸埋进了他的衣襟。 大狐狸身上的气味不同于先生,从前她竟一直没觉得,闻着竟如此令人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开了,榆木疙瘩被敲开了一条缝,就等着临门一脚了! ☆、很甜 跟上一次穿越梦境的时候一样,闭着眼睛的君微开始并没有感觉到什么, 只乖乖伏在大狐狸怀里, 等着他的吩咐。 可是, 这次还没等阎煌开口,她的头就剧烈疼痛起来。 无数画面与片段像雪片般瞬间拥入脑海,越来越多,毫无章法地一股脑冲了进来—— 有常曦公主在穹窿山下策马,也有她在苏将军身边嬉闹玩耍、跪伏拜别, 甚至还有年幼的常曦险些葬身狼口,被苏印救下、后来替苏印过三十岁的寿辰的场面…… 有些是她在魇魔的梦境中见过的,也有压根闻所未闻的,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直叫她头疼欲裂。 君微捂住头, 呻|吟出声。 阎煌低头, “微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头好疼, ”君微勉强睁开眼, 这才发现周遭完全是漆黑的,就连将她抱在怀中的阎煌眼根本看不分明,“我们这是在哪儿?” “黄昏之境的边缘。”阎煌简单地回答, 一边将她放下地,探了探面颊,发现比先前更烫了。 “我脑子里有好多常曦公主的记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君微忍不住蹲下来,双手抱着头,想要缓解头疼带来的不适,“头好疼,感觉快要裂开了。” 话到末尾,已经带了哭腔。 她从来没掩饰过自己怕疼、怕死、还怕妖鬼神魔,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妖,这些阎煌都知道,可若不是真的疼,她也只会嘴上嘀咕两句,从未如此哭成这般模样。 所以,是真的疼。 看着君微颤抖的肩,他不由蹲下,扶住她,“等至暗时刻到了,我们就可以乘机逃出黄昏之境,但越接近至暗时刻,黄昏之境的力量就会越强,被禁锢在梦境里的怨念甚至可能把人强行留在这里,你现在所感受到的这些,多半就是常曦的夙念。” “我……才不要留在这儿……我还有好多西方想去,好多东西想吃,我还没有……找到先生呢……” 到最后最挂念的仍旧是这三样,阎煌无奈地垂下眼,却听见小妖怪哼哼唧唧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没报答你,怎么能被困在这儿……” 头一次,小妖怪的夙愿里,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欣慰多还是无奈多,阎煌抬手覆住她的手背,将自己的灵力一点点渡给她。 温和中带着强势的灵力,瞬间在君微的灵体周围竖起一道墙,将源源不断涌入的记忆碎片阻隔在外,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才能抬起头来看他。 借着灵力的萤火之光,她看见阎煌正那样温柔地看着自己,那个眼神,竟让她生出想要投进他怀里的念头来。 “那你现在可以好好考虑,离开之后要怎么报答了。”他低声说。 他的本意不过是为了帮君微转移主意,未曾想,她竟认真答了,“想好了。” 睇着她,没有说话,他眼神微亮。 “若有朝一日,你受了伤,不管那时候我在琅山还是天涯海角,一定都会赶回来,”君微眼睛盯着他的,一本正经地说,“便是放干全身的血,也要把你给治好。” 阎煌一愣。 小妖怪怕死,若是她说会献出真身、舍命相救,他反而不信。 可她说的是放血救她,就算放干了也要把他治好…… 比起虚无缥缈的承诺,她这一句怕是真心实意的了。只是君微不知道,别说放干血,便是要伤她一根手指、取一滴血,他也不愿见。 宁可自己挨上几刀,换她毫发无伤——只是这种话,阎煌断然说不出口。 所以君微这辈子怕是都不会知道了。 “你且记住,”他俯身贴近,唇几乎要碰到君微的额头,“我从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别人舍身来救,若说真有什么需要,我只要你……” 一切安静。 君微盯着他的眼睛。 “……只要你,别再给我添麻烦。” 一颗心噗通,乱了一拍,终于回了正轨,她垂下眼睫,“喔。” 阎煌不自觉地嘴角一抽,他到底说了什么?怎么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经由两人的手掌传给君微的灵体。 在黑暗中,两人的身影泛着淡淡的金光,贴得极近、极近…… ****** 穹窿山脚下、暮河河畔。 风烟波抱着剑,看了眼倚靠在树边的君微和盘坐在她身侧的阎煌,第一百八次叹息。 她认识阎煌几十年,一直觉得他的心是空的,没有所谓世俗羁绊,更没有什么情深义重—— 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放弃好好的大沣储君不做,跑来西荒喋血,最终坐上万魔之首的位子。他手上染过的魔族的血,比任何一个镇守西荒的将领都多,却还能让这群魔类甘愿俯首,原因无他,不过就是因为他够狠、够无情。 硬打,没人是他对手。 阴他,他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有漏洞。 这种人,本没有软肋。 偏偏……风烟波看向君微。 这金芝小妖一直被阎煌带在身边,她初时是真的以为她是他的救命药,便是小姑娘可爱些,等闲不舍得直接杀了,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以阎煌的性子是能毫不犹豫地取她本体,度过难关的。 可如今风烟波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仁兄压根不是带着灵药在身,而是生生拆开自己的胸膛,替自己装了一根软肋。 “咳……咳……”君微突然咳嗽起来。 风烟波一愣,起身扶住她,目光却看向打坐的阎煌,见他缓缓睁开眼,才松了口气,“竟花了这么久,不像你的作风啊,阎郞。” 阎煌看了眼还半醒不醒的君微,站起身来,顺手抽出风烟波的佩剑,快步走向被禁锢的魇魔。 “不可!”风烟波厉声阻止。 然而还是晚了,手起刀落,魇兽头颅落地,再无气息。 风烟波急道:“这魇兽乃上古神兽,就算堕入魔籍也只可封印,不可斩杀!所以才会被流放西荒这么多年……阎郞!你可知斩杀上古神兽,要受怎样的责罚——” 话音将落,一道天雷已轰然霹下。 阎煌单手持剑,剑尖刺入地面作为支撑,硬生生承下了这一道天雷。 君微终于缓过神,睁开眼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俯身啐出一口血水,顿时吓了一跳,“大狐狸?” 飞身扑过去,扶住他的手臂,她急问道:“这是怎么了?”在黄昏之境的时候,他明明还好好的呀,怎么闯出来之后反而受了这样的众创?她错过了什么? “他斩了——” “风烟波。”阎煌打断了风烟波的话,将剑抛了过去。 风烟波接住剑,生生将话吞回了肚里。 没得到答案,君微不甘心地去探阎煌的灵体,顿时吓白了脸——力克群魔都毫发无伤的大狐狸,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这不是伤筋动骨啊,是灵体受损,修为都散了许多,是不可逆的伤。 “心疼了?”阎煌抬起眼,嘴角边还挂着丝猩红。 “我能比你疼?”君微气道,“这难道是天雷……”她似乎在书中看过,却没亲眼见过。 阎煌没答,反手将胳膊搭在她的肩头,语气虚弱地说:“别问了,我头疼。” 一点儿平时颐指气使的精气神都没了,君微心一软,果然不敢再追问,乖乖架着他往暮河岸边走,余光忽然看见身首异处的魇魔,突然福至心灵。 这是魔兽却也曾是上古神兽,难不成是大狐狸将它给斩了,才会招来天雷? 她迟疑地看了眼歪在自己肩旁的某人,他蹙着眉,额头挂着汗,可察觉到她的视线之后,却立刻投来一个回视,甚至还挑了挑眉,仿若无事。 为什么要冒着遭天雷的风险,斩杀魇兽? 这个问题同样困惑着风烟波,她提剑走在两人身后,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凝着浓雾。阎煌其人,所作所为从来深思熟虑,绝不会只因为魇兽误伤了小姑娘,就不惜自损修为杀了它。 除非,魇兽的梦境里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他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会是,什么呢? 除了阎煌之外,怕只有君小姑娘知道了。 ****** 三人渡过暮河,返回麓林与大沣的边境,在小镇找了间客栈落脚。 阎煌身上有伤,自然是理所当然地躺着等伺候,好在小妖怪比来的时候自觉多了,都不等他使唤就自觉地鞍前马后,伺候周到,活像大少爷随身带来的小丫头。 “阎郞你是怎么调|教的?”风烟波坐在桌边,瞅着小姑娘忙碌的背影,“我记得,从前小娘子可没这么听话。” 阎煌靠在床榻,像没听见她的调侃,“天雷的事莫要多话。” “可以,”风烟波娇笑,“只消告诉我,黄昏之境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我保证一句也并不对小娘子说。” 阎煌斜睨她一眼,“我不是在求你。” 言下之意,是命令,是威胁。 “奴家就知道,怎比得过小娘子在阎郞心中的分量?你要藏起的秘密,她可是都知道呢,”风烟波撩过发丝,微微低头,“还是说……这秘密,其实根本就与她相关呢?” 阎煌眼锋一厉,就听君微边走进来边问,“什么秘密与我相关?” 她手里端着洗干净的果子,看看阎煌又看看风烟波,可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城府深,压根看不出端倪来。 “你的烟波姐姐说,”阎煌随意整理着衣襟,“你有心上人了。” 君微一愣,“什么心上人?我哪有什么心上人,怎么连我都不知道,烟波姐姐别拿我寻开心。”她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遍将果篮放到风烟波手边台面上,顺手捏起最上面一颗圆润饱满的大果子,在掌心擦了擦,送到窗边,“你尝尝啊。” 阎煌没接,静静地凝着她,一双长眼似在探究。 风烟波瞟了眼篮子里相较而言小多了的果子,捏起一颗送入口中,轻笑一声,“我出去走走,阎郞你好生歇着。妹妹,他身上有伤,你可得照看好了,别让他——硬来。” 她那最后两个字说得极其婉转,深意十足,不待阎煌动怒,她已施施然地关门走了,留下君微一头雾水,硬来什么? “不酸的,你相信我。摊老板说了个儿越大的越甜,”君微又果子朝他递了递,“这是最大的一个了。” 她以为大狐狸又耍少爷脾气,嫌果子小,所以一个劲儿地给他解释。 谁知阎煌的目光挪向她的手,“我刚运过气,这会动不得。” “没关系,我帮你啊,”君微丝毫不疑有他,麻利地剥开果子皮,贴心地送到他口边,只等他咽含|住了,还不忘问,“是不是很甜?” 眼睛晶亮,带着等待夸赞的期盼。 “甜。” “我头一次买这个,还怕给骗了,看来没买错!”说着,她从腰间取出钱袋子,要还给阎煌。 “放你那里吧。” “我没别的东西要买了呀。” “以后都放你那,”阎煌撇开视线,“放我身上重” 君微鼓起腮帮子,掂了掂钱袋子。 这世道……还有人嫌银钱重的?罢了,那就暂且替他保管着吧。 她转身,打算去拿颗果子自己吃,却听见身后阎煌问:“为何突然待我这般热情?” 脚步一顿,君微背对着他说:“因为你救了我啊。” 说完,她抓了几个果子在手心,边说着“我去看看烟波姐姐在干什么啊”边从屋子里逃了出去,拿背关了门,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口气。 很热情吗?没有啊,她不是一向都被支使着伺候大少爷么! 将一个果子丢嘴里,才刚嚼出汁,君微就被酸得眉毛鼻子都揪了起来——明明酸得要命呀! 大狐狸个臭骗子,甜个鬼啦!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甜啊,不过不是果子。 ☆、獙老 鸿蒙之初,琅嬛大陆有人、羽、鲛三族并立, 各自占据地、天、海为国。 人族因为坐拥琅山, 慕容氏身怀可以进入琅山修行的上古凤神血脉, 在修仙一途得天独厚,所以中土一度远比其他两族繁盛。 而被人族称为羽人的翼族,常居于琅嬛北陆的高山之巅,是最接近九重天的一族,身后有翼, 能飞千里。只是很可惜,他们无限接近于天,却极少有人能修成正果,可说是与飞升咫尺天涯。 羽族心高气傲, 觉得之所以比不过人类, 都是因为琅山被人类据为己有。他们一边嫉妒人族, 一边又不屑向人类王室低头示好,所以多少年来一直偏安北地, 极少与人类往来。 ——这些都是君微从书中看来的, 先生极少与她说起天下大势。 所以,当她跟着阎煌与风烟波踏上羽族领土的时候,不免觉得新奇。此地山高水长, 树木葱郁,就连天看起来都比中土压得更低,在山林里连行数日,连半个人影也见不着。 “你真的曾在这听到过先生的消息?”君微忍不住问, “可是这连人都没有。” “没有活人,”风烟波站在悬崖边,朝下看了眼,“可是有死人。” 君微一哆嗦,顺手抓住阎煌的衣袖。 他像没有察觉,蹙起眉,“你别过来。”这话是对君微说的。 将她留在原地,他自己走到风烟波身边,朝下一看,顿时冷下脸色来。 君微犹豫了下,还是追了过去,不等阎煌阻拦,已经看见了下方的一幕——偌大的一片旷地烧成了废墟,生灵涂炭,只剩诡异的焦痕,形成了熟悉的图腾。 她倒退了一步,“又是这个!” 刚离开琅山的时候,山脚下的鬼村就是被这个图腾所献祭,一个人也没能活下来,没想到此处竟然又遇见了! “你也记得。” “当然记得,”君微咬牙道,“这种奇诡的术法,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去使。在这里大开杀戒的人,多半跟琅山脚下的村落是同一人。” 阎煌负手,“我从前途经此地,这个村子还在。便是在此听说有中土来的游方士,与羽人密会。” 风烟波蹙起细眉,惊讶于阎煌会这般直白的说起这些。 果然,君微很快便会过意来,“你该不是在怀疑,这是先生做的吧?” “没有证据,我什么也没有说。” “绝对不可能,”君微扯住他的袖笼,恳切地向他解释,“我化形百年,都是先生在教我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总说人要心怀善念,尊重天道……先生是这世上最君子的君子。就算一辈子不能升仙,他也不可能用这种伤天害理的法门,绝对不可能!” 她是真的全心维护,就像,先生是她心中的信仰,谁能接受自己的信仰被人诋毁? 阎煌自然也看得分明,淡淡道:“那便不是吧。” 见他轻描淡写,君微心知他骨子里没信,不依不饶地拉住他,“中土来的游方士多了去,为什么你就觉得是先生?” 阎煌无奈,只得说:“你就当,是我为了骗你陪我来麓林走一趟,这样会觉得好一点吗?” 好一点吗? 一点都不好。 她初出琅山就是为了找先生,结果被他忽悠着,一路踏遍了琅嬛大陆,生生花了半年时间,以为好不容易有了先生消息,结果他说是诓她走一遭? 大狐狸善变,毒舌,说话总是只说一半,这些她都能接受。 唯独不能接受,他拿先生的事骗她。 “你现在才是在诓我,对吧?”君微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你其实,本来真的以为这里的游方士是先生,所以想带我来,结果发现这儿有这个图腾,才知道不是他……你不是故意诓骗我到处走,对不对?” 声声句句,都在替阎煌解释。 连风烟波都听出来了。 可是,阎煌却语气很淡,“不是,我本来就知道此地的不是你先生,带你东北西走,都是因为觉路途遥远,穷极无聊,带着你逗个闷子,打发时间罢了。” 君微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角,大眼睛盯着他,仿佛想要看清楚他说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你,索性说实话吧,”阎煌掸了掸衣袖,“反正你也已身在此地,骑虎难下了。” 风吹过,灌木簌簌。 “骑虎难下?”君微勉强地笑了笑,“我看是掉进了狐狸窝……” 她边说,边缓缓地向后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从小到大,我最讨厌人被骗?不管先生,还是獙老……他们都没有骗过我。只有你,一次又一次骗我,把我当成傻子。” “我骗你什么了。” “重要吗?”君微反问道,“反正你也骗我跟着你,伺候你这么久了不是吗?阎公子,你把我待在身边,真的是因为我有趣,可以打发闷子吗?” 阎煌不语。 “还是,因为……如果有万一,我可以救命?” 这句话,她问得极慢,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盯着阎煌的,只盼着,从他眼里看出哪怕一丝半点否定的意思。其实她不信大狐狸带着她是拿她当储备粮,更不信他看自己的眼神是在看猎物。 许久,阎煌才哑声问:“你觉得呢?” 君微咬住下唇,终究垂下眼,撇过视线,“我知道了。” 再抬眼,她已然挂上了笑,眼底却闪着泪光,双手相叠,学着市井看来的把式,做了个揖,“既是如此,就此别过,从此各安天涯吧。” 见阎煌不说话,她又笑着说:“放心,阎公子的救命之恩,君微谨记在心,之前的承诺一应作数,只是——” 她哽住了,转过脸去,用力抹了把眼睛,才回过头,眼睛红通通地看着地面,“多的不说了,后会有期。” 说完,她朝风烟波也做了一揖,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深林。 阎煌看着她消失在树林深处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何必如此。”风烟波开口。 阎煌这才回过神,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先前被小妖怪扯过的袖口,“走吧,下去看看。” “你是怕真相令小娘子伤心,故意把她支走了。” 阎煌脚步未停,没有回答。 风烟波快步上前,单手提剑拦住了他,“你怕她接受不了自己孺慕至今的先生,不为人知的一面,所以想把她支走,待尘埃落定才重新将她找回来。可是阎郞,你可想过,若那先生、先一步找到她了,又当如何?” 阎煌一直放空的眼神,这才重新落在她脸上。 风烟波正色道:“若她心心念念的那先生,当真是无耻恶徒,那么养她百年,所图为何?还不是司马昭之心吗?你这般放她单独离开,就不怕她着了道?” 阎煌润了下唇。 “还是说,你觉得把妖魄留在小娘子身上了,就高枕无忧了。” 阎煌拧眉,风烟波轻笑,“你就不怕,对方修为远超想象,连着小娘子带你的妖魄,一并毁了——你俩可就真成了亡命鸳鸯。” “你去替我守着她。” “我?”风烟波笑起来,“她是你的心上人,又不是我的,我为何要替你守着她?” “就凭,”阎煌冷声道,“你的心上人如今跟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风烟波吸了口气,咬牙道:“你可真是拿捏得准准的!” 阎煌不再多话,轻身向前飞掠而去,留下风烟波站在原地苦笑。 别人小俩口秀恩爱,拖着她保驾护航,算哪门子的道理?更何况——她啐了口,澜恭哪是她的心上人?他们,不过是兄罢了。 ****** 君微一路狂奔,直到脸上的泪都被风吹干了,绷得脸颊都疼才停下。 刚是气头上,如今越想越觉得不对,若说阎煌留她就是贪图她能疗伤,那为什么在暮河边灵体受伤,也不过是让她端茶送水伺候着,连她一滴血也没碰过? 他刚刚,根本就是故意在气她走呀! 君微回头,看向茂密的树林—— 几乎就在同一刻,一道身影自从树上飞掠而下,说时迟那时候快,剑光刺来,将那身影硬生生逼出几丈开外。 风烟波旋身落地,单手持剑,娇喝道:“也不看看小娘子是谁的人,她你也敢动?不想活了么?” “烟波姐姐?” 风烟波看她,“没事吧?” 君微摇摇头,看向被风烟波逼退的人,才发现那是个红衣少年,黑发被火红丝带绾在头顶,露出红彤彤的耳廓来,正抹着颈边被风烟波的剑划破的口子,嘶嘶抽着冷气。 “嘶——”他抚着脖子,看向君微,“好你个小君君,连老夫都不认得了?” 老夫? 可面前的分明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郞,充其量与君微一般年纪。 风烟波挑了挑细眉,问君微,“你认得他?” 君微困惑地盯着对方,只觉得他的声音、语气十分熟悉。 那少年恼道:“小君君,亏得老夫驼了你上百年,竟连这点默契也没有?” “……獙老?”君微喜道,“你是獙老?” 少年冷哼一声,负手在身后,“还有谁似老夫这般丰神俊朗?” “可在琅山的时候,你从未化过人形,而且……獙老你怎么出来了?其他人呢?” 獙獙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小君君,琅山结界已破,所有人都已经被迫离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就算是误会了,微微也没打算收回自己的承诺啊 ☆、内人 “仙瘴破了?怎么会!” 琅山是上古仙山,一度有传闻是凤神封印魔神之后殒身而成, 迄今已千年, 怎会说破就破? 獙老手背在身后, 叹息道:“小君君你离开之后,老夫一直担惊受怕,做梦都梦见你被妖怪给吃了,然后魂兮归来……” 君微打了个哆嗦。 画面太美,她不敢想象, 不想想象。 “所以老夫就琢磨着,说什么也得赶在葬身妖腹之前把你给找回来,”獙老说着,揉了揉脑门, 那光洁的脑门上还残留着淤青, “只可惜, 琅山那仙瘴是庇护没错,却也着实是禁锢。” “你这是被仙瘴……”君微伸手, 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獙老眯起眼睛, 看着十分享受。 余光瞥见一边的风烟波,老人家立刻反应过来以他千岁高龄这样被撸毛着实不妥,于是一巴掌拍掉了君微的小手, “咳咳,不提也罢。总之,老夫本想再闯仙瘴的时候,居然一头就撞出来了, 这才意外发现仙瘴破了。” 君微摸着手背,“结界没了……难道是,凤神他老人家出了什么事?” “他老人家能出什么事?”獙老习惯性地去挠耳朵,奈何人形并没有狐耳可摸,只得又放下手来,“兴许,是终于入轮回了。” “轮回?龙风神也要入轮回?” “神怎么就不轮回了?”獙老哼了声,嫌弃小妖怪见识短浅,“虽说是上古神祇,也一样有生灭轮回,双神寂灭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 一直抱着剑冷眼旁观的风烟波问:“那龙神呢?”假如龙神也跟着凤神一起现世,鲛族复兴就指日可待了吧?那澜恭的苦守也算没有白费了。 斜眼瞥了下风烟波,显然觉得这个妖娆的女人不是善类,再加上还嫉恨她先前攻击过自己,獙老懒洋洋地垂下眼皮子,就像没听见她的问话。 倒是君微推测道:“都说当年龙凤双神是一起殒身的,如今凤神归来,龙神现世必定也不远了吧。” 獙老勉为其难地哼了声,“我们小君君就是聪明。” “小娘子确实聪明,而且大度,”风烟波单手握剑,作势要走,“不似有些人,毛都没长齐也敢在妄称前辈。” 獙老一听,炸毛了,“你这鲛人怎么跟老夫说话?” 竟是一眼就看穿了风烟波的真身,君微与风烟波都十分意外。 獙老看出来了,不屑道:“老夫行走江湖的时候,你们这些小东西还没投胎呢。” 虽说风烟波原本瞧不上这少年模样的老匹夫,此刻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了。 直到獙老叼着树叶子,走在前面,风烟波才悄悄拉住君微问他的身份。 “獙老是上古神兽,獙獙啊,”君微两只手比划着大大的狐狸耳朵,“自我记事起,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琅山,所以我也不晓得原来他竟这么厉害的。” 竟是上古神兽。 风烟波心下思量着,琅山里竟还有上古神兽在吗?而且与君微相处得如此融洽。那个将小妖怪豢养在山里的“先生”,到底是何方人士? “小君君,”獙老回头,“你跑出山来也有些时日了,当真半点夙先生的消息也没得知?” 君微不好意思地嗯了声,原是有的,现下又没了。 “那你都在干什么?”獙老不太友善地睇了风烟波一眼,“尽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儿,老夫的小宝贝是学坏了吗?” 风烟波冷笑,“前辈过奖了,小娘子家教甚好,我可没那本事带歪她。” “这倒是,”獙老与有荣焉道,“小君君可是夙先生与老夫的毕生心血。” 还真当风烟波是夸赞了。 这位“老前辈”怕是在琅山待久了,人情世故比起君微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君微怕两人又吵起来,忙居中说:“麓林不安稳,我们还是先返回大沣地界再做打算吧,我同你回琅山瞧一瞧,既然仙瘴没了,我便也可以回家了。”兴许,先生也发现异相,担心她,便回返回琅山呢? “也好。”獙老嚼嚼树叶,拿叶柄指着风烟波,“你可别跟来。” 风烟波眼波一转,“我可不听你使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人回来之前,我必得守着小娘子。” 那人…… 君微抿抿嘴,看了风烟波一眼。是说大狐狸吗? 风烟波眼中带笑,默认了,果然看见小姑娘眼中划过些许赧意。 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何苦彼此折腾,拖累她这外人跟着呢? 三人正行在山间,獙老突然脚步一停,单臂挡住了她俩。 风烟波横剑将君微护在身后,警戒地四下观察。 高树参天,叶影重重,君微什么幺蛾子也看不出来,只能乖乖摒气,蹑手蹑脚地跟着獙老和风烟波,弯着腰向前潜去。 终于,她看见了人,是羽人! 那些羽族士兵将羽翼敛在背后,仿佛背着蓑衣,此刻正持着长矛绕营地巡逻。 他们竟误打误撞,闯入了一处翼族的军营。 獙老蹲在草丛里,又拔了根草嚼着,小声说:“这群臭小子不老实在九峰待着,跑这儿来晃什么?” “前辈怕是在山里待太久了吧,”风烟波凝着远处营地的情况,一边说,“翼族觊觎琅山,对中土蠢蠢欲动早就路人皆知了。” 獙老看了君微一眼,见她点头,才算是信了些,一张少年气的脸顿时浮上怒气,“这群鸟娃子,真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君微本想追问,却听见营地里起了骚动,只见大帐被掀开了,走出一个魁梧的羽人将领来。 他手中拿着一柄精钢长戟,面色铁青,走到营地中央的篝火旁,抬头看向天空。 可那儿除了夜色乌云之外,并无他物。 “他在看什么?” 话音未落,营地中央比人还高的篝火突然火星四溅,四周飞沙走石不断,就连那彪悍的羽人将领也不得不用手背掩住了眼睛。 君微双手捂住脸,从指缝中偷偷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从火光中走了出来。 那斗篷将他从头罩到脚,只露出袖下一双骨节修长而白皙的手,是男人的手,而且是没有吃过苦的手。 他从一众羽人面前走过,步伐沉稳,隐隐有着力压千钧的威慑。 “镰闯将军。”他停在那羽人将领面前,开口,声音里带着诡异的金属音色,显然是刻意改变了发声。 被称作镰闯的羽人将领双手一拱,“鬼公子。” “此乃信物,凭之可入琅山十二个时辰,将军收好。”说着,鬼公子递出一只玉如意,“在下允诺的事已经做到,望将军莫要食言。” 镰闯接过玉如意,自下而上审视对方,“我如何确定这玉如意是否真能带我族人入琅山?” 那鬼公子冷笑,“待将军领着众将杀入大沣,踏上琅山,真假立现。” 君微一惊,却被风烟波按住了肩,她心脏拼命地跳,竟拿入琅山作为交换条件,引诱羽族进犯中土? 镰闯将玉如意握紧,阴恻恻道:“公子如此助我,不怕被亲族所恨?” “我族已灭,再无亲眷,将军无需为在下劳心。”声音冷冽,不带半点感情。 “好!”镰闯大笑,“那本将军先代我千万族人谢过公子相助了!” 鬼公子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谢就不必了,莫要误了时辰就行。” 镰闯阴笑,“一言为定!” 鬼公子再无半句寒暄,斗篷一掀,人就重新消失在火光之中。 来去无踪,形同鬼魅……难怪被称作鬼公子,君微心道,这大概就是阎煌所说的那个中土来的游方士了。 只是,獙老说了琅山仙瘴已破,换言之根本不需要什么信物,人人都可以入得琅山。这鬼公子给羽族的信物大抵只是个幌子,说白了,他不过是想以此为诱饵,让羽族起兵,而且还得承他一个大人情——这般算计,也非常人能为。 君微拽了拽獙老的袖子,本想同他说话,可他竟一动不动。 “獙老?”她小声唤。 獙老一动不动,就连叼在嘴里的树叶子也像被试了定身咒。 君微担心,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这才回了魂似的,转眼看向她,浅褐色的眸子里的惊慌失色却没来及全部掩去。 “獙老,你怎么了?” “……老夫,老夫……” 风烟波探究地打量他,“你莫非,认识这鬼公子?” 獙老一惊,“不,老夫多年未曾出山,如何会认识这些后辈。不过是……不过是听他拿琅山做幌子,引外敌入侵,感慨良多罢了。” 在琅山的时候,君微与獙老厮混的时间最多,虽然那时候他是兽形态,可眼神她熟悉啊! 獙老在撒谎。 他有事儿瞒着她们。 君微心里一片明镜,可也知道獙老多半是碍于烟波姐姐,才不想尽道实情,于是决定等风烟波不在的时候,再问不迟。 三人蹑手蹑脚撤离,君微功夫弱,怕惊动了士兵,所以走得最慢。 不料,身后突然传来镰闯的厉喝,“出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道掌风就向着君微的后背袭来,君微向侧一扑,堪堪避开了些许,却还是被伤了面颊,伏地的瞬间,她冲正要奔回来救自己的风烟波和獙老使了个眼色—— 走! 这营地里的羽人不计其数,硬碰硬的话,獙老和风烟波绝对不是对手,倒不如过后再来偷偷救人。 这道理,风烟波自然也懂,于是一把扯住了冲动的獙老。 被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家伙拽出的獙老正要怒斥,却突然看向另一个方向—— 身穿暗纹锦衣的年轻男人自另一头踉跄而来,将被掌风所伤的君微扶起,拥在身前。 手按着君微的肩,示意她不要开口,阎煌一脸失措地看向阔步走来的镰闯,“将军!在下与内人被逼无奈才入山逃生……无意冒犯,冲撞了将军,还望手下留情,将军!” 语声哀戚,俨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作者有话要说:  是演戏一把好手的大狐狸啊 ☆、开窍 早在君微起身的时候,镰闯就已经察觉到她的气息, 只是没有想到, 居然不是一人, 而是一双。 他令下属将两人都押到面前来,居高临下端详片刻,见男生女相,黑发凌乱,衣衫上尽是泥土, 身上连把防身匕首都没有,只搜出一把扇子,又见女子年纪尚小,柔弱娇俏, 防备心方才放下些许。 “此处地势崎岖, 你二人是如何上来的?” 阎煌被押着手腕, 并无反抗之意,“原是偷偷尾随大沣的军队入山……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跟丢了。在下方才会与内人迷失了方向, 误入此地。” 镰闯眼锋一锐。 大沣的军队?君微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入山的时候有遇见过大沣的军队吗?好像没有,难道是跟大狐狸分道扬镳之后,他自己遇上的? 她脑袋里千回百转, 生怕露出破绽叫羽人看出端倪来,只好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媳妇样。 “将军……在下与内人,实属在大沣境内已无容身之地, 才会逃亡麓林。在下身无长物,唯独长于文采,若蒙将军不弃,当可效犬马之劳。” “你一个读书人,能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阎煌似犹豫了一下,“全因……妄议储君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你倒胆肥,”镰闯闻言大笑,将长戟扔给左右,背过身去,“你和这丫头的命留与不留,就看你有几分本事,值不值得本将军刀下留人吧!” 说完,他吩咐手下将两人关押至营帐,并派人看守。 一路上,君微只声未出,乖得像只小鸡崽,直到羽人退出营帐,她才重新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并无半分惧色,安安静静地看向阎煌,仿佛在等他的解释。 要说被俘虏不害怕,委实不符合她素来胆小的个性,可如今阎煌在身侧,她竟就真没那么怕。 说也奇怪,就像……心里明白,有他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阎煌撩过她披散的头发,低头去查看伤了的脸,皮肤蹭破了,血丝未干,有些可怜。 他的手指抚过伤口边缘,叹道:“我才离开多久?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君微撇撇嘴,终于觉得疼了。 眼泪珠子顿时直打转。 “有这么疼吗?”嘴上虽然这样调侃,阎煌眼里却都是怜惜,从怀中取出伤药替她敷起来。 “……疼。”一说话,眼泪珠子就掉在阎煌的手背上了。 温热的,顺着手背滑落。 他一愣,垂下眼睫,替她吹着伤口,“那往后就乖乖在我身边待着,再不要离开了。” 再不要离开了。 最后这一句,又轻又慢,就像喟叹。 犹如受了蛊惑,君微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阎煌眼底浮过笑意,涂好了药,顺手在她没受伤的脸颊一揪,“行了,别哭了,又不是我给你弄疼的。” 君微被扯得咧起嘴,口齿不清地说:“现在是了……你松开啦!” 阎煌这才收手,回头看向帐外。 摸着脸蛋,君微问:“你是故意潜进来的?” 阎煌回头瞥她,“不然呢?专门为了来救你吗?” ……就算不是,也不用说的这么直接吧?怪伤人面子的。 君微撇撇嘴,“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你不是已经帮我混进来了么?”阎煌顿了顿,收了玩笑之意,“接下来你只别再受伤,就是帮我大忙了。” 君微“喔”了一声,突然又问:“你真的遇见大沣的军队了吗?” “遇见了。”阎煌平淡地说,“不过已经死光了。” 君微倒吸冷气,“难道也是——” 阎煌颔首。 也是同样的奇门诡术,无人生还。 “那个鬼公子……” 阎煌接过话,“应该就是他。” 君微恨得牙根发痒,这还是人吗? “鸟人与中土文字不通,他们要想入主中土,势必得想办法让自己占理,引导民声。拔营之前,那镰闯定会叫我过去,”阎煌嘱咐道,“届时你独自一人,万勿冲动。” 他都筹划好了。 君微点点头,见他朝自己招手,人才走近,便被他拉着坐下了。 阎煌侧卧在她膝头,合上了眼。 “这么大帐篷,你干嘛非睡我这儿……” “做戏做全套,”阎煌懒洋洋地说,“你我既是夫妻,就莫要见外了。” 竟是有理有据,君微奈何不得他,只好随他去,“大狐狸……你说这鬼公子害了这么多人命,到底为了什么?” “无论他所图为何,”阎煌闭着眼睛,语声低沉,“用什么手得来的,终究也会如数被讨还。他如此,沣国天子也不例外。” 听他提起苏印,君微一愣,低头看他,却见他长睫掩住了眼神。 苏印,是大狐狸的生父吧?只因对方是妖,就将她母子驱逐……对阎煌而言,或许与杀母仇人无异。 君微轻轻拍了拍阎煌的肩,试图安慰他。 “你可知,这沣国是如何起家的?” 中土曾是慕容氏的天下,国号耀,苏印更曾是耀国的镇西将军,是在前朝储君葬身火海,先帝急火攻心、就此驾崩之后才登基为帝。 君微只不过从坊间传闻中略知一二,如今听他问起,方才反应过来,只怕这帝位来得并不太平。 “权势从来都是在血泊里交迭,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再正常不过。”阎煌说得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说完,察觉到君微的紧绷,睁开眼,自下而上看向她。 君微咬唇,“百姓何辜?” 四个字,一字一句,恰如敲在心头,击碎了阎煌眼底的冷戾。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透着一丝玩味,“是啊,与他们何干。若不是知道你的真身,微微,我怕是要以为你其实是下凡普度世人的神佛了。” 他说话素来如此,君微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他是讥讽,“不管是不是历朝历代都如此,我只知道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大狐狸,你看澜恭,看烟波姐姐,他们为了鲛人复国忍辱负重,我等生为沣国子民,说什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说一句,阎煌眼底的戏谑就少一分,到最后已没有半点玩笑之意。 他枕在君微膝头,缓声问:“那你想怎么做?从这里杀出去取镰闯首级?你可知,麓林又有多少个镰闯?” 是啊,凭阎煌的能耐,杀出这个营地或许不过动动手指。可谁能担保,同一时刻不会有人正在送命于那九州诡术中? 除恶务尽。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眼见着小妖怪眼底一点点浮上光芒,阎煌这才懒怠地重新闭上眼,“不怨我了?” “我几时怨你了?” “还说没有,”阎煌哼了声,“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行了,养养神吧,见招拆招就好。” 说罢,他果真假寐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君微自迷迷糊糊中醒来,便听见帐外正在骚动,阎煌也自她膝上起身,一双长眸睇向门口。 “他们在说什么?” “夜宴要开始了。”阎煌问,“你可知,行军打仗在什么时候会举办宴席?” 君微摇头。 “上阵之前,凯旋之后。”阎煌嘴角轻挑,“所以明日他们就会拔营,一会该来找我了。” 大狐狸果然没有料错,不多时就有人来领,说是将军要见他。 阎煌临行,深深看了她一眼。 君微合了合眼,示意他安心。 那一瞬,她额头眉心的印记似乎闪了闪,等阎煌定睛去看时,却已经暗了。 尽管对印记的事一无所知,可君微并非全无感觉—— 仿佛就在刚刚,蒙在眼前的一层纱被揭开了。 从前她就知道大狐狸有副好面孔,在人间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与先生不相上下。 只是先生道骨仙风,美则美矣,但绝不会令她心跳加速,喘息困难……先生离开琅山,她也是整整一年之后才出来寻他。 何至于像现在,大狐狸不过才转身离开,她就开始自行脑补,掌心沁汗,忐忑不安? 大狐狸……阎煌,对她来说是与先生不同的存在。 放不下,离不开,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君微抚摸着挂在心口的玉佩,低声自语,“难不成……这就是情吗?” 正随在羽人卫兵身后走向主帐的阎煌冷不丁原地站住了。 “干什么?” 阎煌缓缓抬起头,眼角眉梢还挂着淡淡喜色,嘴角轻勾,“没什么。” 百年的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作者我们好好聊聊,为什么每次我的桃花刚抽芽,你就要搞事啊? ☆、先生 翼族女战士进帐子来找君微的时候,她正捏着凝碧珠原地绕圈圈, 口里振振有词地念着“澜恭、澜恭”。 那女翼人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只得清了清嗓子。 君微这才察觉有人进来了, 忙将珠子纳入掌心。 可惜了,到头来也没把澜恭给招出来,他不是已经聚灵了吗?怎么就不出现了呢,她还想听听他的看法呢。毕竟澜恭曾是鲛族的顶梁柱,看这人世的方式会更不同吧。 “换上。” 来人抛给君微一身衣裳, 白纱绫罗混着金羽霄丝,还熏了香,与这军营格格不入。 君微自问身上虽然沾了些泥土,倒还算衣帽整齐, 为何要换这种歌女衣裳?“为什么要穿这个?” “让你换你就换, 哪那么多问题?”女翼人毫不客气地斥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 君微憋憋屈屈地更了衣裳,还洗了脸、整理了妆发, 又被抹上不知什么成分的香油, 整个人香气扑鼻,活像当时初见的风烟波。 待会,怕是连大狐狸也要认不出她来了吧? “走。”那女翼人一把推搡着她的肩, 将她带出帐外。 此刻天已黑透,营地篝火四起,羽族士兵卸甲歌舞,饮酒作乐, 一副醉生梦死的浮华景象,君微竟生出一种有今夕无明日的沧桑感,这是明天就要拔营的军人,还是做好了命丧沙场准备的死士? 她觉得莫名悲凉。 尽管这些羽人,并非她的同族。 镰闯的主帐门帘大敞,门口羽毛铺地,做出迎宾的长毯来。行至门口,领路的翼人就停下了,把君微推了进去。 羽毛柔软,踩上去如坠云端。 君微身上的羽衣几乎与袭地的羽毛融为一体,烛火摇曳中衬得她肤如凝脂,眼含秋水。 偏偏,她并不知道自己是美的,更添了几分青涩懵懂的诱惑力。 她茫然地看着帐子里正翩翩起舞的羽族歌舞伎,她们腰肢款摆,舞姿曼妙,轻薄的纱衣几乎不能蔽体,令君微着实不知道眼往哪儿搁,慌乱四顾之后,终于看见了坐在镰闯右手下侧的阎煌,乱飞的魂立刻归了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可是阎煌正在小酌,并没有看她。 倒是镰闯瞧见了,饶是他不近女色,也还是被这脱胎换骨似的小美人给怔住了。 先前在营地初见,他只觉得这小姑娘生得娇俏,这不过个把时辰不见,怎么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可细看五官,仍旧是那个眉眼,并无变化,不过是干净了些又换上妖娆装扮罢了,何至于仿佛脱胎换骨? 镰闯侧目,看向下手正在独酌的阎煌。 他神色如常,也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自家娘子进来,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什么时候该装死。 “坐吧。”镰闯勾起笑,吩咐左右安置君微入席,恰与阎煌面对面,中间隔着歌姬们跳舞的场地。 君微盘膝在案几之后,时不时偷眼去瞧阎煌。 但他从头到尾,也没给过一星半点回应。 “见招拆招就是。”君微想起他的话,稍稍定了定心,既是躲不过,就忍着吧。 帐内歌舞升平,羽族美女竞相献舞,酒肉不断,与帐外一样热闹非凡。 直到忽闻羽哨吹响,喝酒吃肉的镰闯方才神色一凛,暂时搁下了酒杯。 有卫兵进帐来报,“鬼公子到!” 君微抬头,下意识地看向阎煌,这兵荒马乱里,他终于投了视线过来,狭长的凤眸中写着忧心。 君微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能顶得住,不必担心。 就在镰闯起身相迎时,火光投射出人影,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便出现在帐外,行步之轻盈,竟连铺地的羽毛都未曾惊起。 “公子来得巧,酒宴正酣,直待贵客盈门了!”镰闯拱手道。 那鬼公子也不除兜帽,无声无息地走进营帐。 君微怎么也没想到,镰闯竟让人将这鬼公子领到了她身旁入座! 傍晚那一面,她只觉得对方周身都是禁术所带来的的阴郁之气,如今靠近了更甚。 她偷眼瞧对方,只见斗篷之下五官都隐匿在面具后,只露出冷白的下巴和紧抿的唇。 察觉到君微的视线,鬼公子侧过脸来。 视线在面具之后,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君微分明觉得对方怔了一瞬,虽然只不过眨眼间,就又挪开了,可那一瞬寒气顿凝,“镰闯将军,这是何意?” 镰闯看了阎煌一眼,见对方并无反应,才说:“此地偏僻,人族稀少,本将想替公子找个漂亮姑娘也着实为难。倒巧,这丫头送上门来,本将瞧着肤白貌美,虽说身段是平庸了些,到底是良家女子清清白白,大战之前陪公子切磋一二,放松放松正是将好。” 先时,君微还不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等镰闯说完,她再愚笨也听明白了。敢情是要把她当礼物送给这什么鬼公子?她是人!不是东西!更何况—— 君微看向对面的阎煌。 他正冷眼看过来,一双长眸里再不见了片刻之前的愁绪,剩下的只有凉薄。 阻拦不了,也不打算阻拦。 阎煌的眼中写着这样的答案。 君微自然知道这是镰闯的安排,大狐狸不过是顺水推舟,扮演着趋炎附势、甘愿献上自己女眷供人娱乐的无耻之徒,只有这样才能让镰闯相信,他是会为了保全性命而甘愿投敌的书生。 镰闯会这么安排,根本就是在考验。 道理她都明白,可心里却还是止不住难受。 “也好。”鬼公子冷淡道,“斟酒。” 君微木然地拾起酒杯,一边倒酒,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阎煌的脸上,甚至酒水溢出来都浑然不觉。 鬼公子握住她持壶的手,没有说话。 手冰冷,冷得君微一激灵,酒壶失手落了地,酒洒满地。 跳舞的羽人美女都停了下来,镰闯满脸不悦,“山野村妇,果真是上不得台面,来人,带她——” “慢,”鬼公子抬起君微被碎片划破的手,“人,将军既已送给在下,是去是留,是否该由在下决断。” 镰闯忙说:“是是是。” “今夜的酒将军自行享用,明日长庆,你我再叙。” 镰闯心领神会道:“春宵苦短,公子自便!” 鬼公子就势攥起君微的手腕,也不再寒暄,起身就要离开。 两人与阎煌之间隔了静待的羽族舞女,自人群缝隙之间,阎煌看见了小姑娘泛红的眼角,和因为委屈而紧紧抿起的唇——饶是如此,她并没有开口求他的保护。 并非出于怨恨,而是……信任。 就像那日在景都绞杀罗刹,她也是这般傻傻地待到了最后一刻,哪怕心里一万个害怕,也不敢轻举妄动,拖他后腿。 阎煌放于膝上的左手,手指收得极紧,关节都泛了白,持杯的右手却仍很稳,向镰闯举杯道,“先预祝将军,旗开得胜了。” 镰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本将实在是看不上你们这些满口礼义廉耻,实则最是无情的读书人。你应知,我留你不过是因为需要你为我做事,并非欣赏你的为人。” 阎煌敛目,“在下明白。” “待他日功成,自会赏你豪宅美婢,这等小娘子,忘了也便忘了。”镰闯一口酒闷下,“只是不知道届时你的良心可会痛。” 阎煌不语,唯唯诺诺道:“一切但为大局着想。” 镰闯大笑,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这种贪生怕死,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拱手让出的小人,干不了什么大事,不足为惧! “喝酒,喝酒。” 帐内重新歌舞升平,就连镰闯都没有注意到,默默喝酒的人族门客,始终都在魂游太虚。 *** *** 羽族营地千里之外,沣国北疆,客栈天字一号间。 君微坐在桌边,对着如豆烛火。 她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只是眨眼工夫,就已经被那鬼公子带出千里之外。 这缩地的工夫,她原以为只有仙家和近乎于仙家的先生才会…… 鬼公子似乎也不担心她会擅自溜走,就将她独自留在客房,片刻后方才折返,手中端着只铜盆。 君微盯着他的背影,此刻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收敛了煞气,与在羽族大帐的时候又有些不同。 他背对着君微洗了帕子,转身递给她。 她没接,目光停留在对方的手上。 冷白,修长。 是没有吃过苦的手。 是,似曾相识的手。 等不到她接,鬼公子只得自己拿起君微的手,将被琉璃碎片划破的伤口清理干净,“弄干净,你的血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次,声音没有经过金属的乔饰。 君微没有接他的帕子,所以帕子滑落在地。 羽族的衣衫单薄,她的泪坠在膝头,顿时湮开一片。 “为什么?”她开口,声音颤抖,“先生……为什么是你?” 她抬起头,一张小脸早已被泪水打湿,杏眼通红。 在她一瞬不瞬的注视下,鬼公子……不,或许或许应该说是夙天纵卸下了斗篷,单手摘开面具,语声清冷,犹如玉器,“我记得嘱咐过你,不许离开琅山。” 清隽如谪仙的面孔,不染一尘。 在君微眼里,那曾是天下第一的美色。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狐狸为什么让鬼公子带微微走? 因为他知道那是谁啊! ☆、大婚 夙天纵并没有变,仍旧眉目如画, 只是胜雪白衣换作一袭黑袍, 仅此而已。 五百多个日日夜夜, 君微都在惦记着先生,可真正见着了,她竟恍然有种不如不见的念头。 大狐狸怀疑过先生,但她连半个字也没有信过。 只是如今先生就站在眼前,他和羽族之间的交易, 全都是她亲眼所见,“先生,琅山脚下的那个村子……” 夙天纵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出山多久了?” “大沣来的那些士兵, 还有边境的那个村落……”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她有问。 他却无答。 君微终是彻底死了心, 连嘴角的弧度也再无法控制, 浑身颤抖。 若那诡术不是夙天纵所设,他定然会问她在说什么?可他没有。 就算再给君微一百年时间, 她也猜不到犯下累累罪行的人竟是那个教会她仁义礼智信, 莫负天下苍生的先生! 这一刻,君微多希望眼前这人是易容来的,不是先生。只是她太清楚了, 谁也模仿不来先生的神|韵,谁也不可能让她错认成先生。 夙天纵用灵力封了君微的伤口,然后试图握住她颤抖的手。 可是君微躲开了。 夙天纵敛眸,倒了两杯茶水, 一杯递给她,“你可是怪我,未曾将一切告知于你。” “你说过天下为先,”君微没有接茶碗,“修道之人当以苍生为重。”可是你却献祭了那么多条人命,只为了获取所谓的修为。 夙天纵看着她的眼睛,“那若是天下要将你我逼进万劫不复呢?” 过往百年,对君微来说,先生就是天,先生的话就是她的信念,她习惯了去倾听,去接受,此刻也不例外,她忍住从这间房里逃走的冲动,想要听先生的解释。 “你还要以天下为先,”夙天纵一字一句地问,“哪怕为师身死神灭,永不超生?” 字字如锥。 君微手捏成拳,“以先生的能耐……这世上,有谁能伤你?” “微微。” 仍旧是她最熟悉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 同样是叫她微微,大狐狸喊起来总是像捏着小猫的尾巴逗弄似的,从前没有比较,君微竟未曾察觉先生唤她的时候,与说起路边的花花草草并无区别。 “你可知,我是谁?” 她当然知道。 夙天纵,琅山出身的游方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术法天下无双,待她如师长亦如父兄,是她化形百年来最亲近的人,也是唯一的至亲、最信赖的存在。 但现在,她有点不确定自己所知晓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夙天纵。 “你可知,苏印是如何坐上这龙椅?” 怎么突然又扯上沣帝了?君微迷茫然地说:“听说书人讲,是前朝太子在大婚之夜,因东宫走水而丧命,先帝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苏将军是临危受命,担起国之重担。” 她记性不差,几乎是按着醉风楼里听来的原话复述,可夙天纵却大笑起来。 那笑声既嘲讽又张狂,完全是君微所陌生的模样。 “走水丧病?病重不治?”夙天纵信手捏碎了茶碗,将瓷片捻成碎末,“你看,就连你入世不久也已信以为真。这世间真相,早已被苏印那老匹夫封入故纸,如今还有谁能记得,中土大陆曾是耀国的疆土,是我慕容氏的天下!” 我,慕容氏的天下?! 先生,竟是慕容氏的后裔? 君微彻底惊呆了,可联想起先生可以自由出入琅山,他身上流淌着慕容氏的血,似乎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大狐狸说过,朝代更迭总伴随着鲜血与杀戮,概莫能外。 难道……先生是为了替同族报仇,才故意为之吗? “既你已知所谓大婚之夜,东宫走水,”夙天纵的手指被瓷片划破了,血流淌出来,可他似乎浑然没有察觉,眼微眯起,凝着君微的眸子,缓声问,“那你可知道大婚的太子妃,又是何人?” 君微想起了在黄昏之境见过的常曦公主。 那个有着与她一模一样面孔的明艳少女,那个为了报恩、也为了逃避义父的异常感情而逃出西疆,前往长庆奔赴婚约的女孩。 “是苏将军的养女……” “养女,”夙天纵玩味地重复着这个称呼,“普天之下,会有人为了养女而弑君夺位?会有人专挑与养女肖似之人为妻妾成婚?会有人将养女名讳当成禁忌,不许人提?” 脑海中嗡嗡作响。 君微又想起了将要离开黄昏之境的时候,那种被记忆碎片穿透的痛楚。 随着夙天纵的话,一个个她所未曾见过的画面雪片般扎进脑海,铺天盖地。 眼见着她脸色越来越白,双目几乎失神,夙天纵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指尖冰冷,“苏印他不过是个谋朝篡位的无耻小人,慕容氏才是这天下之主。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尘归尘,土归土,让一切回归天命,让无耻小人的真面孔大白于天下!” “就算真的如此,先生也万不该拿无辜的生命作为筹码——” “无辜?他们无辜,那你我就不无辜吗?” 君微一愣。 夙天纵的手滑至她的下巴,向上抬起,使得她与自己四目相对,“若我要为这些枉死的人负责,那谁来为我的‘死’负责?” 君微的眸子微微颤动,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猜到了?”他莞尔。 “可是……前朝太子他,不是死了吗?” 夙天纵冷笑,“是啊,慕容鲲死了……所以,如今站在世人面前的是我。” 夜风穿过窗棱,猝然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君微一惊,猛地站起身来。 黑暗之中,夙天纵,或者说是慕容鲲形同鬼魅,他捏紧了君微的下巴,声音嘶哑地说:“别怕,微微,我不会害你。” 可这声音,比冰棱子还要凉三分。 电光火石之间,君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百年来,先生总是行踪不定,却从不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也明白了为什么羽族的将军会管他叫“鬼公子”—— 一个在世人眼里早已经死去百年的人,不是鬼又是什么? 感觉到小徒弟噤若寒蝉,夙天纵轻笑,“该怕我的不是你,微微。你对我来说,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便是全天下我都可以弃之不顾,总归是要将你留在身边的。”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君微揽入怀中。 君微木偶般被他拥住,脸靠在胸膛前,听得见他的心跳,并不快,一下一下,平稳得像没有任何感情。 从前,先生总是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不喜欢被靠近,所以君微也总是乖乖地远远跟着,就算她开心到忘形地去抱他,也总是会被淡淡甩开。 因此尽管在琅山相处百年,二人从未像眼前这般亲密。 可君微觉得,哪里都不对了。 明明拥着她的是她最最亲近的先生,她却从骨子里生出恐惧与疏离。 君微轻轻地推他。 夙天纵顺势松开了手,一拂袖,烛火便重新亮了起来,“回琅山等我,很快,我便会回来接你。” “那你要去哪里?” 夙天纵不答。 “长庆,皇宫?”君微咬了咬唇,“你要带着羽族杀进长庆城,除掉苏印,为自己和族人报仇,对吗?” “不是报仇,”夙天纵淡道,“是维护天道。” 君微抬手,扯住他的衣袖,“先生,如今沣国国泰民安,百姓乐泰,何故非要新兴战火?更何况 ,你还是要带着羽族——” “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夙天纵打断了她,“盛世浮华是假象,苏印不过是窃国之贼!微微,听话,回琅山。待我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便回山找你,从此往后,你我朝暮相守,再不分离。” 这话听着已然奇怪。 不像师徒之间,倒像情人互许。 君微虽也觉得诡异,却并没有那般敏感,还想再行劝阻,夙天纵却已经不耐烦了。 广袖一抬,君微便觉神志恍惚,眼前人影成双,很快歪歪斜斜地要倒过去,却被人给扶住了,安置在床榻之上。 耳边传来先生熟悉而沉静的嗓音,她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梦境。 “琅山等我,回来娶你,以天下为聘。” *** *** 君微做了一个绵长的梦,刚开始,她似一缕幽魂,飘浮在似是而非的长庆城上空,俯瞰大地。 此时正仲夏,凤凰花开百里,叶如飞凰之羽,花如丹凤之冠,长庆城街头好似一片火红花海,绵延百里。皇宫之中更是张灯结彩,处处花团锦簇,恨不得将一应喜庆事物都摆出来。 “东宫大婚。” “太子妃是穹窿山来的常曦公主。” 她听见有人这么说。 可是皇宫中拜了天地的人却并不是储君与常曦,而是个皇室宗亲的韶年小儿,牵着穿着红衣的新娘走完了大婚…… 渐渐的,日落西山,时已入夜。 君微看见本该热闹非凡的东宫,冷寂至极。 寝宫里,红灯红帐双喜烛,映着桌边形单影只的少女。 常曦一身镶金佩玉的对襟翟衣,胸前凰飞花绕、满目锦绣。 独坐了太久,她早已卸下凤冠放在桌上,托着腮帮子对着蜡烛,一双原本灵动的大眼睛怔怔出着神。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生=夙天纵=慕容鲲=前朝太子=鬼公子 ———— ☆、东宫 君微站在桌边,但常曦看不见她, 而是伏在桌边喃喃自语, “我来了一年, 你就一年不曾露面,就连大婚也是皇族的小孩儿代替出席……到底是因为不喜欢我呢,还是因为其实身体有疾?” 君微心说我也想知道。 空荡荡的屋子里,传出突兀的肠鸣——常曦饿了。 她撇撇嘴,趴在桌边开始剥果盘里的花生, “不等了……若一直没人来,我怕不是得饿死在这里。”边说着,她就开始一颗接着一颗地剥了花生往自己嘴里送,丝毫没有半点淑女仪态, 更不像所谓的公主。 这吃相, 与君微曾在黄昏之境中见到的常曦一模一样。 也和她自己, 有七八分相像。 尽管定亲一年、结婚当天,夫君都没有出现, 常曦也并没有多少失落, 相比起夫君失踪,显然是腹中饥饿这件事更令她头疼。 于是她一颗接一颗地吃掉了大半盘花生,姿势也越发随意起来, 翘着脚边看着紧闭的窗户,边嚼着花生自言自语,“将军托人嘱咐今夜不得踏出东宫半步,难不成早就料到太子不会来?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不想成这亲, 干嘛还要把我给扯进来——” 正自语,门突然被人给推开了。 连君微都被吓了一跳,更别说正踩在凳子上抛着花生吃的常曦。 她一惊,花生粒直接卡进了喉咙,上下不得,憋得满脸通红。 慕容鲲才踏进寝殿,看见的就是刚过门的太子妃捶着胸口猛咳,眼看着就要别过气了。 他快步上前,一手按住常曦的肩,一手在她后背运气,终于将那粒花生给顶了出来。 常曦红着脸,双眸被泪水莹润,怯怯地看了眼东宫,就再也不敢抬头了。 而君微则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鲲。 眼前的前朝太子穿着一身素锦道服,浑身没有半点红色,与琅山之上的夙天纵一模一样。 原来,先生真的就是慕容鲲。 前朝储君,并没有死。 若世上真有玉琢冰雕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模样——红烛的柔光照着白玉无瑕的脸,勾勒出线条柔美的侧颜,长眉入鬓,眼角眉梢挂着隐隐约约的温柔多情,柔软的道袍衬得他犹如天人,独立于尘嚣之外。 当初,君微还是一株金芝草,长在琅山之巅的时候,灵识初开,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夙天纵。 那一刻,她对先生的印象也是如此。 白衣胜雪,惊为天人。 所以也无怪乎常曦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不好意思看第二眼。 “抱歉,有些事耽搁了时日,让你久等了,”慕容鲲开口我,声音温润,与君微所熟悉的先生有着微妙的不同,他撩开衣袍,在常曦身边的梨花木椅落座,给自己斟了杯凉茶,抿了口,又看向她,“不是饿了么?继续吃吧。” 这宠溺的口吻,君微从未曾听过。 常曦显然也一样,她略显惊愕地看了眼这位素未谋面、但从旁人口中听闻薄情寡性、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 可很快的,常曦与君微就都明白了,这人看似温柔是没错,可骨子里却冷透了——新婚妻子就坐在眼前,可他竟淡然地合起双眼,运气入定去了。 常曦想起,醉风楼的说书先生曾说过,慕容鲲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修仙问道,对朝中之事向来不过问,所以大婚当日都没有赶回来,最终是被苏印用储君之位作为要挟,才勉勉强强连夜赶回来洞房。 现在看来,是真的。 慕容鲲的眼里,常曦再美,也比不过修仙。 常曦年纪尚小,又被婚仪折腾累了一天,刚开始还能强打精神等着慕容鲲,久了,终于忍不住地打起了瞌睡,双手托着下巴,一下一下地点起了豆子。 红烛闪烁,圆桌一边是道骨仙风的新郎官,一边是不通世故的新娘子,洞房花烛之夜,竟是无言相对。 君微走到两人身侧,先是看了眼托腮的常曦。 她二人长得太像了,好似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若说毫无关系,连君微都不信。可她是从九叶金芝修炼来的妖,无父无母,自然不可能与常曦有什么血亲关系。 她摇摇头,又凑近慕容鲲,就像她在琅山无数次偷偷看先生打坐的时候一样。 若夙天纵出了定发现她盯着自己瞧,定要责怪她又浪费时间,不好好修行。 可她就是喜欢看着先生,她喜欢好看的东西,更喜欢先生悲天悯人的神情。 只是此刻,君微才终于发现,入定中的他并没有所谓的悲天悯人,有的,只是漠不关心的冷淡疏离。 突然,君微听见屋顶传来窸窣声响,慕容鲲也在同一刻睁开了眼睛。 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闯入突然闯入寝殿,半支着身子跪倒在太子面前,“殿下速速离开!镇西将军苏印谋逆,现下皇城中已全替换成西疆戎卫!就在刚刚,陛下已经……薨了,怕是下一步就要来东宫!” 他说话的间隙里呕出一口血来,支地的手在地上留下血印。 被猝然吓醒的常曦一脸莫名,直到听见苏印的名字,才猛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手边的果盘,花生洒落一地。 慕容鲲双妹紧锁,额角青筋绷起,眼神里有七分怒火三分萧杀,看向殿外,“……来不及了。” 君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只见火把的光已经照亮了东宫的檐瓦。 常曦踉跄着,走到殿门边,盯着晃动被火光放大、投在墙壁上的人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显然完全没有料到,苏印会反。 突然,殿门在她面前轰然合上了。 是慕容鲲,隔空关上了殿门,加上了锁。 是要躲在殿内,等后援军吗?不等君微和常曦做出反应,慕容鲲已闪身到黑衣人背后,雪色的身影犹如鬼魅,瞬间就将对方放倒在地。 常曦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跪倒在地,去探对方鼻息。 人已经死了。 “太子这是做什么!”她又惊又怒。 慕容鲲却压根没空搭理她,抬手取下案上的双喜红烛,引燃了身旁的结彩红缎…… 火势借着掌风,几乎瞬间蔓延开来。 饶是君微并不能感觉到灼热,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更别说常曦了。 她伏在死去的黑衣人身边,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新婚丈夫、大耀储君,这个宛若谪仙的年轻男人……而此刻,他站在她的面前,正抬起广袖,骨节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剪水双瞳前。 君微呆呆地看着慕容鲲用怜惜的眼神看着常曦,叹了口气,“要怪就怪你那鸾仪之命吧。” 说罢,他将食指在常曦额头一点,少女柔软的身子便失去意识般委顿在地,甚至连一声哀求、一点挣扎也来不及反应。 火红的嫁衣逶迤在地,再没有一丝动静。 慕容鲲的指尖凝着一抹光,就像,当初澜恭附着于凝碧珠中的那一抹魂魄。 君微捂住嘴,浑身发抖。 ——那是常曦的一缕神识! 慕容鲲环顾左右,一片火海,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灵物可以寄托,他低头,从襟中取出一只金色的菌子。 九片碧翠的叶片,周身泛着淡染的光泽,若有似无的灵气萦绕在四周。 这灵物,君微再熟悉不过。 火光已经几乎要将她和慕容鲲吞噬,她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猩红。 这腥红一片里,她看见慕容鲲将常曦的神识投进了九叶金芝。 她看见慕容鲲给黑衣人换上了自己的衣裳。 她看见身着喜服,不久之前还在吃着花生自言自语的少女,彻底葬身于无尽的火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现在最想说啥,我的天啊! ———— 这故事可能跟你现在想像的都还不一样,我想按最初的设定写完,也许慢,但不会坑。 大致就是,泥石流般的甜甜甜和小小虐,莫怕,结局是好的。 今天微博上有些负面情绪,很抱歉哈。 最多隔日,尽量日更。 另一边现言《许你嘉期》,终极追星少女的甜甜文,满百收之后开。 ☆、我愿 火势绵延,浓烟四起, 君微渐渐被迷了眼, 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浓雾越来越深, 仿佛坠在无尽深渊。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她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是什么——在琅山顶上,灵识初开之前,她便是生于这样的混沌之中, 先是漆黑寂静,后来有了风声鸟声,又有了白梅花香……再后来,她听见一个男人无奈的嗓音, 似乎是在问她, “还不打算醒吗?” 是先生?先生当初也是这么问她, 她听见了,于是在一个白雪皑皑的日子化了形, 从此有了百年纠葛。 可是, 君微有些迷惑,这个声音不像先生。 先生对她说话的语气总是温和,从来没有更多的情绪。 这个像是随时要动怒, 却又最终无可奈何的调子,好熟悉……君微迷迷糊糊地想,她是在哪里听过? “再不醒,我可扛着你走了。”那个声音又说。 君微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张面孔, 狭长的丹凤眼暗藏着笑意,神采飞扬之间带了些不屑一顾的倨傲。 是大狐狸! 她猛地睁开眼。 对上阎煌的脸——他正俯身看她。 四目相对,他披下肩头的黑发若有似无地扫过君微的脸,她却没有打算拨开它们,而是静静地凝着他的眼睛,像是分隔多年,不胜想念。 这双凤眼里此刻有焦急,有无奈,还有心疼。 “你来了。”君微开口,嗓子是哑的。 阎煌将她扶坐起身,方才发现她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羽族的衣裳本就单薄,摸起来仿佛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 他蹙眉,“做噩梦了?” 君微咬唇,点点头,忽然想想起什么似的,往外张望。 “他走了。” “你怎么知道?”君微收回视线,“……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分明记得,先生用了缩地术,这里离羽族大营早已十万八千里。 阎煌淡道,“我早说过,天地之大没有找不到,只有不想找。” 君微知道他的能耐,却并不晓得都是因为挂在自己胸前的那枚妖魄,只当大狐狸是真的法术通天。她顿了顿,忽然握住阎煌的手,“先生要带羽族进攻长庆!我们得拦住他们,不可以让他犯下弥天大错!” “拦,自是要拦。”阎煌低头,看了眼覆在自己手背的小手,冰凉的,却握得极紧,“但我想知道,你是为了天下百姓,还是为了夙天纵,或者……我应该管他叫慕容鲲?” “你怎么……”这些话,先生不是私下跟她说的么?大狐狸怎么全都知道了? 阎煌不语。 透过妖魄,他不光知道夙天纵就是慕容鲲,他还知道君微被击晕放在床榻之后,那个男人站在床边所说的话。 【等我回琅山娶你,天下为聘。】 那时,他正在策马狂奔的途中,心神骤乱得险些从崖上坠落。世人皆知慕容鲲沉迷修道,在储君之位时,娶了据说天人之色的常曦公主也未曾动过心,如今竟对自己的小徒弟许下聘娶之言?难道真是因为,君微长得酷似常曦吗? 对正主尚且无情,怎么可能对替身情深义重! 阎煌不是小孩儿,不信这种缪谈。 可是,他虽不信夙天纵对君微有心,却难保君微对夙天纵无意——那是她挂在嘴边、惦在心上那么多年的人,说是她的信仰、她的命也不为过。 所以尽管不可能承认,此刻的阎煌内心是慌乱的。 他反手握住君微,“回答我,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他。” 君微嘴唇翕动,“……都为。” 阎煌闻言,松开手来,可是没等他将手抽离,就被冰凉的小手重新包裹住了。 “先生教我,凡事以天下苍生为重,”君微倾身,眼尾通红,“我要守住苍生……也是守住先生的初心。”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不明白阎煌为什么这么问。 阎煌任她握着自己的手,终究下了决心似的缓缓开口,“微微,你答我一个问题,愿意或者不愿意。若不愿,你我二人今此别过,后会无期。” 君微摇头。 “若愿,”阎煌声音越发低沉,但也更加温柔,“无论前路刀山火海,荆棘密布,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便是我死,拿残躯也要护你周全。” 君微心头狂跳,大狐狸要问的话,几乎呼之欲出。 她猛地摇头。 阎煌眼一暗,悲凉划过。 “我不要你以死护我周全,”君微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大狐狸!你听着,我不要你死,我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现在……连先生也没有了,我只有你!你听见没有,我只有你,我不要你死!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我都要你好好活着,你活着,才能护我周全,你若死了,天地之大,我就一个人了。” 她每说一句,阎煌的眼就亮一分。 到最后,那双素来暗藏喜色却从不外露的凤眸中已近乎盛满了狂喜。 “微微,”他强捺住心绪,可声音还是泄露了些许,“此去长庆,前途未卜,你可愿——” “我愿。”没等他说完,君微已经开口,“我的家在那里,我心中欢喜的人……他的家也在那里。” 这句越说越低,到最后小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去。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可是不等君微把自己给害臊死,已然被阎煌打横抱了起来,她惊呼,却听见他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不想被人围观的话,就把脸埋我怀里。” 他踢开客房的门,抱着君微走了出去。 客栈中本在用早茶的客人们看见这般风骨的两人猝然出现,自然立刻都看了过来,虽然瞧不见怀中女子的容貌,却能看见纤细的腰肢与手腕,已是绝色天成。 只是不等他们再看仔细,两人已策马扬鞭而去,只留下香风阵阵。 ****** 阎煌没有走官道,而是抄了近路,山路崎岖,君微被颠得七荤八素,却始终抿着嘴不发一言。 她知道,一刻也耽搁不得,他们必须赶在先生和羽族之前抵达长庆…… 突然,路旁丛林里传来一阵马嘶。 阎煌一勒缰绳,将马急停,为免君微受惊,不忘一手揽在她的身前。 只见黑白两匹高头大马从草丛中跃出,横在他俩面前,竟是风烟波和獙老! 君微顿时大喜,“獙老!烟波姐姐!你们没事儿?” “那群鸟儿如何能奈何得了老夫?倒是你,”獙老的目光落在阎煌横在君微胸前的手臂上,顿时横眉竖目,“小君君,你快快给老夫过来,小姑娘家家的同个男人这样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君微这才注意到阎煌为保护自己而做出的姿态,是有不妥,她嗫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可某人并无半点惭愧之色,只淡淡放下手臂,重新握住缰绳,“微微与我同骑,就不劳前辈操心了。” “小君君无父无母,没人替她做主,”獙老冷哼,“老夫不操心,谁操心?难不成等着夙先生来操心?” 一听见夙天纵的名字,君微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 獙老看出端倪来,不由问:“小君君,那日那人该不会真是夙先生吧?那晚,我与风小姑娘正打算潜入小鸟儿营地救你,被你身后这人给拦了,说是没危险。结果又听说你给黑衣人给带走了,差点没把老夫给吓出病来,偏生又是他跟老夫说那黑衣人决计不会伤你。老夫寻思着,这世上绝不会伤你的,怕也只有夙先生了。” 阎煌凉凉瞥了獙老一眼,没说话。 倒是风烟波插口道:“谁说世上不舍得伤小娘子的只有你们夙先生一个?”说罢,她眼波流转,睇了面色不佳的阎煌一眼。 獙老哼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晓得呢!” “你这老匹夫,”风烟波娇喝道,“忘了在羽族营地时候,是谁帮你我二人解围的了?” 獙老双手一拱,别别扭扭地对阎煌说:“老夫先谢过援手之恩,不过话放在前头,这天下政权交替,分分合合本就是常事,老夫不打算、也没必要插手,之所以随你们走这一遭,不过是不想我家小微微受罪。” “你来与不来,也没什么影响,”风烟波嫌弃道,“打架也没多厉害,就一张嘴倚老卖老。” “你这混丫头!” “好了好了,”君微连忙帮二人打圆场,“獙老……这次你怕是真得跟我们走一趟。” 见她说的认真,獙老也收敛了玩闹之色,“为何?” “带着羽族,进攻长庆的人,”君微艰难地说,“确是先生。” 獙老脸一僵,许久,才缓缓吐出一个“是么”来。 跟君微一样,琅山仙障在的时候,獙老千万年从未离山,纵然年岁虚长,对现如今的天下大局其实知道得并不比君微多。可他到底也是历经过山河变迁的人,稍一思量,便理清了前情,再开口,声音里已然带着悲凉。 “老夫就说么,为何这百余年来,夙先生频繁进出琅山,却从不肯带着小君君出去见见世面。就连小君君少不更事自己溜出琅山,也被他施法封了记,吓得她再不敢私自离山,原来是怕他在外面做的这些事传回琅山来。” 君微越听越愣,直到獙老长长地一声叹息之后,她才茫然地问:“獙老,你说我擅自离开琅山的记忆,被先生……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生对微微的感情,一点点就会知道了,不急。 要到故事的高|潮了,么么么 ☆、秘密 獙老自知失言,但又觉着既已到了这份上, 再隐瞒也没什么用了, 索性和盘托出。 “若老夫没记错, 那会子你刚化形十余载,还是豆芽菜似的小皮猴,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成天上房揭瓦,皮得是人厌鬼弃。” 君微清清嗓子, 软声哀求,“獙老……” 大狐狸还在旁边呢!这些琐碎事,就别回忆了吧? 獙老沉浸在回忆中,没意识到他口中人厌鬼弃的小皮猴, 如今已经是会在心上人面前害羞的大姑娘了, “乘着老夫打盹的间隙, 你偷偷溜出了琅山去,等夙先生回来, 满山找不着人, 才发现你私自跑出山去,勃然大怒出山去寻你。隔日上午你二人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缺了一条胳膊——” 君微下意识地捂住左臂, “是藤妖……” “哪里来什么藤妖,”獙老啐了口,“琅山是何等仙山?灵气充沛,方圆百里, 断无妖秽!以你当年的脚力,一夜时间能走出琅山地界多远?怎么可能遇上这般下等的藤妖?” 君微脸倏然白了。 就连闻言的阎煌,也不禁冷下脸色来。 假如琅山附近并无藤妖,那么君微的手臂是怎么丢的? “那藤妖……”君微不敢,也不愿把自己的推测说出口。 倒是獙老叹了口气,“自然是夙先生为了唬你施的障眼法。” “可我的胳膊确实没了!”断臂之痛,重生之苦,她可都还记忆犹新,不堪回首。 “你的胳膊确实没了,还是老夫照顾你重新长出来的,老夫怎会不知?”獙老撇过眼去,不忍心看小丫头脸上那混合着震惊与失落的表情,“但胳膊不是被藤妖所食,而是——” “被夙天纵所斩。”阎煌接口道。 说着,他稳住了君微。 “是……那伤口老夫一看便知,”獙老不无歉意道,“只是,当时觉得山外危险……夙先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夫便应了他,没有告诉你实情。” 只是为了让徒弟长记性,不敢擅自离山,就可以下狠手断了她一条胳膊——这般心狠手辣之事,若不是出自獙老之口,再来一万个人对君微说,她也断不敢相信出自先生之手。 那是百年来对她最是照拂的先生啊!她失去胳膊的那段日子,先生极少离山,对她关怀备至,也正是在那之后,她更视先生为天、为依靠,深信不疑。 君微用力咬住下唇,勉强开口,“那我记得的那个藤妖……” “是他给你的幻觉,”獙老推测道,“应当是为了填补你被洗掉的,在山外的真实经历。” 琅山脚下。 不辨男女的小皮猴。 一夜未归之后,被夙天纵带回山。 君微猝然回头,正与阎煌四目相对,他眼底有幽光,那光似火苗簇簇升高,最终他半掩了眼睫,给了她一个容后再议的眼神。 可君微还是明了了。 在黄昏之境,邂逅少年阎煌的时候,他还没有名字。据大狐狸说,是他当年替母亲殓葬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热心少年,那少年见他着黄衣,便唤他“阿黄”……后来,给母亲立碑的时候,大狐狸便落下了“阎煌”为名。 她本以为,自己从未出过琅山,所以这段经历与她无关。 现如今,再回想,才发现原来前缘已定。 他们的牵绊早在近百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或许……更早…… 如果她真的是由常曦聚灵重生而成……君微不由惶惶不安地看了阎煌一眼,她在梦境中所见的东宫一幕,阎煌应当还不知道。 她不想说。 不敢说。 察觉到小妖怪的视线,阎煌以为她是因为对先生心寒才面露凄色,面色一沉,捉住缰绳一勒,“既这位先生当初为达目的,不惜对个小姑娘下狠手,现如今为夺天下大势,拿天下苍生作为赌注也不足为奇,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风烟波调转马头,与他和君微并排,“走!” 獙老落在最后,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自家小君君,只好一夹马腹,“混丫头你等等老夫!” “自己追,追不上就用飞的,你不是有翅膀吗——”风烟波的声音远远传来。 气得獙老吹胡子瞪眼,这年头,女孩子一个比一个不淑女! *** *** 虽然未曾入世,但在琅山百年无聊,君微读书百无禁忌,最感兴趣的是墨家机关,但也带着翻阅过些许兵书,对此中之道并非一无所知。 正因如此,她的心其实是吊着的。 饶是大狐狸法术通天,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瞬间铲除羽族大军,更何况站在他们对面的,还有先生。 她怕给阎煌增添困扰,所以把这些担忧都藏在心底,直到,他们遇见了一个完全令她意外的人—— 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领头人看起来有些瘦小,头盔之下五官被遮了小半,只露出略黑的小下巴,而他的身后,是数以百计整装待发的军士,披盔戴甲,静如一人。 阎煌勒马上前,那领头的人夹马上前,手持缰绳双手一抱,“少爷!” 声音何其熟悉! 等他一抬头,一双黑亮的眼睛。 君微脱口而出,“宋宋!” 带着援军而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在咫尺苑中曾误打误撞救过她命的宋宋! 在咫尺苑的时候,君微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有横刀立马的这一面! 宋宋似乎并不意外君微在少爷身侧,只朝她挑了挑眉,就又向阎煌汇报了,“少爷,长庆附近所有人马已整备待命,随时可以出战!” 阎煌敛目,“尔等守在城外,务必挡住羽族第一波攻势,待我号令再退守城内。” “是!”声如山海,整齐划一。 风烟波跟在阎煌之后,从宋宋身边经过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宋宋双手仍在身前,淡淡地对她一揖。 “他没有死,尚有一魄在君姑娘那里,”风烟波简短地说,“守好城,保住君姑娘,他的归来指日可待。”说完,策马扬鞭而去。 宋宋原本明亮的眼更加熠熠,手攥缰绳一个回身,马前蹄离地,长声嘶鸣。 “你们可愿与我誓死守卫长庆!为脚下土地!为身后妻儿!为你我之荣耀!” “愿!愿!愿!” 身后山河呼啸,君微被阎煌护在身前,策马向长庆城门狂奔。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风声中,她的声音不算清晰,但阎煌还是听见了。 “最大的秘密,”他没有低头,目光直视着前方的城门,“你已经知道了。” 不待君微琢磨清楚最大的秘密是哪一个,她的注意力就被从城门口源源不断往外涌的人群所吸引。 四人三马,逆流而行。 “快走!快点,再不走就走不了。” “可是老太太和太爷……” “他们走得太慢,带不了,快走,不然一个都走不掉。” 耳边都是逃出来的百姓们慌乱的交谈,他们似是因为某种原因匆匆从长庆城撤离,女子妆发未整,男子挎着的包袱都没有整理好。 一派兵荒马乱。 到了城门口,只见城门虽然大敞,却列兵无数,全都执剑佩刀,严阵以待。 远处禁城的方向云压得极低,雷声滚滚,似暗涌般来势汹汹。 阎煌一扬马鞭,纵马跃过人群,在长庆大道内疾奔,风烟波和獙老紧随其后,人群仓皇,尽管对他们的逆行感到奇怪,可谁也没有精力去管这闲事,逃命要紧。 君微心头惶惶,越来越重的妖魔秽气凝聚在长庆城内,越靠近禁城越浓郁。 她素来对污秽之物敏感,此刻更是激得浑身连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突然,阎煌单手环住她的腰肢,低声道:“抱紧。” 待君微不明所以地抱住他的腰,他便轻身提气,跃上了城楼,落在整个长庆城的制高点。 耳边顿时风声呼啸,君微转过身,仅仅朝下看了一眼,就失去了全部血色—— 整个长庆城,隐隐绰绰地浮现出庞大的阵法图腾!比从前琅山脚下鬼村,麓林深山营地中的图腾要大出数百倍。 “怎么会……” 君微难以置信地扣住城楼的砖石,指甲几乎发白。 就算她已经消化了先生就是慕容鲲的现实,也能理解他的复仇之心,可她再怎么也没料到仅仅为了除掉苏印一个人,他竟要以整个长庆为祭! 一经发动,阵中的所有生灵都会成为祭品,汇聚成施法者的修为灵力。 偌大长庆,多少生灵?夙天纵的修为会因此提升多少,不可估量。 “这什么夙先生怕不是个疯子吧?”风烟波怒道。 獙老震惊之余,只能反反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造孽啊,这是造孽……” “还来及!”君微转身,揪住阎煌的衣襟,“阵法还未完全成型,我们还来得及!” “这术法,连我都不知破解之术。” “可我知道!” 君微一言出,阎煌扶住她的肩,“当真?” 君微胸口起伏,“我曾在九州奇门里读到过,虽然布阵的那些页被撕去了,可破阵之法还在——” “微微。”阎煌唤她。 君微疑惑地抬头看他。 “你还要给我多少惊喜。”眼角眉梢强压着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阎煌重新抱起君微,从城墙跃下,落在马背上,头也未回地对风烟波二人说,“皇城见!” 说完,纵马疾驰。 君微伏在他身前,百感交集。 “在想什么。” “……先生被仇恨搅乱了理智。” “我并不觉得夙天纵的所作所为是失去理智。”阎煌声音低沉,带着冷意,“微微,你知不知道要在长庆城,在皇城脚下,这么多往来方士的眼皮子底下,布下如此庞大的阵法需要多长时间?” 君微一怔。 “一个甲子,”阎煌一字一句地说,“至少六十年。夙天纵至少从六十年前就开始落子,与其说他现在是被仇恨冲昏头而失去理智,不如说……之前的漫长时光他都在韬光养晦,只等着这最后一击。” 君微又想起了六十年前的先生,一颦一笑,点点滴滴。 她的眼里、心里百年来只有先生一人。他是天,是礼,是万事万物的起源,是她对于这个世界鸿蒙的最初认知。 现在,她才忽然明白,自己从来未曾了解过这个人。 她甚至不知道,那些短暂离去很快归来的日子,先生是不是都站在这里,于黄昏黎明,一点、一点亲手绘下这要取百万生灵性命的杀阵。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琅山,再云淡风轻地对她说天下苍生,说人间正道。 多么荒唐。 作者有话要说:  “你还有多少秘密?” “我最大的秘密你已经知晓。” “什么?” “你。” ☆、皇宫 天色愈暗,城中能逃散的人都已经逃了, 剩下的人无非两种——走不掉的, 和不能走的。 街边, 鹤发老者拄着个拐杖,对着半抹残阳和满地狼藉幽幽地叹了口气,正要回身,就看见一匹高马载着一男一女,自长庆大道往皇城的方向疾奔而去。 夕阳给两人镀上了一层金边。 犹如会发光。 这个王朝, 这座城,莫非还有希望吗? *** *** 大沣宫门前,禁军犹在。 一马二人,停在门口, 风撩起了二人轻薄的锦袍和女子披散在肩的青丝。 禁军守卫横过长戟, “来者何人!若还想活命, 速速出城去吧。”后一句,已然是规劝的口吻, 显然他们也清楚目前长庆城内的局势, 没有弃城逃走不是因为不知情,而是因为放不下。 阎煌与君微并肩,停在原地, 只问:“帝君何在?” 守卫一愣,“陛下行踪岂是你能打听的?快快走开,大敌当前,我没空与尔等耽搁, 赶紧走!” 君微见大狐狸面色不善,怕他跟守卫动手,赶忙说:“劳烦小哥通报……城内图腾阵法,我们有办法解除。” 对方见她柔柔弱弱一小姑娘,根本不信,“大统领都无计可施,你能有什么办法?” 阎煌终是没了耐心,牵起君微的手不由分说就要硬闯。 禁军守卫纷纷拔剑出鞘,眼看便要锋芒相对,却听远远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只见一人从禁城之中策马奔来,高头大马堪堪停在阎煌面前,一袭戎装的男子翻身下马,双手抱拳,朝阎煌一掰,“禁军统领魏康,见过储君殿下!” 君微一愣。 知道阎煌与沣帝苏印之间的血亲关系是一回事,想到他是储君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以大狐狸对生父的厌恶,君微一直默认是因为沣帝抛妻弃子造就的,如何会料到他竟会立了曾被抛弃的私生子为储? “谁是储君?”阎煌神情冷漠,“大统领怕是认错人了。” “殿下……”魏康无奈道,“事到如今,殿下就别在为过往之事与陛下闹别扭了,强敌当前,我大沣危在旦夕,还望殿下能不计前嫌,保家卫国。” “这是苏印和你的国,不是我的。” “殿下!”魏康本还想规劝,一眼看见阎煌身边的小姑娘,登时愣住了。 君微朝他微微颔首。 他们于数月之前曾在醉风楼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一来,当时君微白纱遮面,二来,当时她还是豆蔻少女的模样,未曾长开,那会儿魏康就瞧着她眼熟,现如今根本就是完全被怔住了—— 这不正是那一年,刚从西域穹隆来到长庆的常曦公主吗?! 迎亲的队伍,是他接引的。 东宫走水,常曦殒命之后,也是他亲自送走的灵柩。 魏康完完全全惊呆了。 他的视线令阎煌不悦,侧身微微遮挡了君微,蹙眉道:“大统领也要拦我?” 魏康这才回过神,勉强收敛了惊愕,可还是忍不住多看君微几眼,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末将不敢拦殿下……何况,陛下也一直都在等您。” 阎煌冷笑,“他竟还没有逃出城去?” “殿下这是何话!”魏康微恼,“长庆乃我国都,皇宫系王族之荣耀,陛下英明神武,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弃城而走?” 阎煌闻言,笑得越发嘲讽起来,“荣耀与性命谁轻谁重,更何况,他等我来作甚?难不成,以为我就能破除杀阵,好让他继续在这皇城里坐享太平?” 守卫惶惶不安地偷瞟了这位储君一眼——方才,不是他自己说有法子破阵救城的么?这会子怎么又不承认了? “殿下!”魏康单膝跪地,低头拱手,“平素您与陛下不亲,陛下也未曾强迫过您回宫来住,为的就是不让您受约束。可如今,麓林来犯,杀机重重,陛下与诸位大臣俱是全心备战,不敢有丝毫懈怠——这种时候,您若真无心相帮,大可去别处逍遥快活,何必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既然回来了,末将恳请殿下放下成见,助我大沣渡过劫难吧!” 虽是武将,可魏康到底是天子近臣,话说起来滴水不漏,让人无从辩驳。 “我不过是,”阎煌看了君微一眼,“陪她而来。” 君微还沉浸在“他是储君”的震惊里,一时不解,人已经被他带到魏康的马边,就势抱上马背。 “借统领马一用!”说罢,扬鞭而去。 魏康看着那二人背影,缓缓起身。 “统领——” 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现下这局面,举国上下怕也只有这位太子殿下还有可能力挽狂澜了。只是,不知道他身边的小姑娘是什么来路?怎会与那不可言说的常曦公主一般模样? “全员戒备!”魏康起身,朗声道。 “是!大统领!” ****** 宫中长路,两侧是高高宫闱。 马蹄踏过,溅起水花。 行色匆匆的宫人被马所惊,见是大统领的马,纷纷让开道来。 一路畅行无阻。 待得马停在勤政殿门外,阎煌翻身下马,双手要接君微。 她坐于马上,杏仁眼里波光潋滟,“你……当真是太子?” “我是谁,你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是被放逐穹隆,拖着生母灵柩孤苦无依的半妖少年。 是威震西荒,叫无数妖魔闻风丧胆的魔族尊主。 是逍遥度日,以逗弄小妖怪为乐的浪荡公子哥。 他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摊开在她的面前,世界之大,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君微更了解他的过往。 “我以为,你和苏将军再也没有见过。”君微艰涩地吐出苏印的名字。 她没有管苏印叫沣帝陛下,而是叫苏将军。 这个略显奇怪的称呼,立刻被阎煌察觉,他不由睇着小姑娘的眼睛,“微微,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进这个宫殿之前,你还可以后悔。” 他以为,小妖怪是在犹豫是否真的要站在先生的对立面。 谁又能明白,此刻君微心中的惶恐——她本以为苏印百年前就已经抛弃了大狐狸母子,所以虽说是父子,可也与陌生人无异,完全没想到他竟会立阎煌为储。若真若此,往后,大狐狸是迟早是要回到这王宫来的。 躲不过,要与苏将军面对面。 面对,那段她本已完全忘记的过往。 “微微。”阎煌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冰凉,“你在害怕?” 君微摇摇头,扶着他的胳膊跳下马来,站在他面前,“这阵我是一定要破的,阻止先生犯下不可挽回的错是我的责任……可是大狐狸,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等着杀阵破了,我们就离开长庆,离开皇宫,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要求听其实很奇怪,她刚刚知道了他的储君身份,明知他迟早是要回来继位的,却如此要求,这与君微平素的乖巧懂事相差甚远。 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阎煌何等玲珑心思,立刻有所察觉,“你想躲谁?魏康?还是——” 君微连忙打断他,“我没有躲谁!我只是,不喜欢皇宫。” 若是在皇宫中“死”过一遍,任谁也不可能喜欢。 “好,”阎煌应允,“待这次过去,我便带你离开,我们可以去景都,刚好风烟波也要回去重建鲛国。” “真的?”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仿佛王位不过是随手可弃的一块糖。 “这国是他们的,不是我的,我回来不过是因为娘亲的墓在此,我不想她被人惊扰。”阎煌淡道,“皇帝还在盛年,再生一个继承人又有何难?” 君微一时竟无言以对。 难道立大狐狸为储,只是因为他是唯一的子嗣? 阎煌问:“没别的了?” 君微摇头。 阎煌垂睫,将她的手放入掌心,“记着,万事有我。” 两人相携踏上台阶,令人意外的是,偌大勤政殿上竟然连一侍从也没有。 两旁的烛火摇曳,将他二人的影子并肩拉长。 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勉强让大殿中有了一丝活泛。 高处龙椅上,宽袍大袖的男人正在伏案疾书。 他没有戴珠冠,露出绾起的灰发,听见阎煌他们的脚步才抬起头,面容虽有岁月的沧桑,却还能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丰神俊朗和征战沙场留下的风霜痕迹。 “回来了。”沣帝苏印开口,声音沉稳,口吻稀松平常,就像是个普通父亲看见儿子日常归来,随口的一句问话。 阎煌与君微并肩站在殿前,均是白衣胜雪。 苏印目光从阎煌移到君微的瞬间,毛笔从指间脱落,宣纸之上顿时一片墨渍渲染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狐狸:万事有我。 微微:你爹想我给你当后妈这事你知道吗? 大狐狸:不碍事,我连爹都没打算要。 ———— 昨天今天突然涨了好几十收?发生了什么……如果有新来的小天使告诉我,你们打哪儿发现这故事的?不然我慌╯□╰ ☆、将军 苏印猝然起身,衣袍带翻了搭在砚台上的笔, 滚落在地。 他也不管不顾, 急匆匆地连着下了三级台阶, 向君微和阎煌走来,可是没走几步,又顿住了。 灯火摇曳,光影在君微脸上变换。 记忆深处那个纵马穹隆山的明艳少女,仿佛跨越百年重新走到他面前, 与眼前的白衣少女相重叠。 “常,曦?是你吗,常曦……”苏印语声沙哑,抬起手, 指尖离君微不过一掌距离。 阎煌倏然拉过君微, 将她挡在身后, 眼神一凛,“她不是, 常曦已经死了, 就死在这个皇宫里。”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幻象。 苏印的手僵在原处,手指慢慢收紧, 最终藏进袖笼里,良久,他终于再度开口,“是啊……还是寡人亲手殓葬的, 是寡人……失态了。” 那一瞬,这位曾戎马半生的帝王脸上有掩饰不去的哀戚。 君微心有如被针扎了一下,刺痛。 她明明只在常曦的梦里见过年轻时的苏印一次,自然不该有什么感情,所以这痛并不来源于她,而是,源于常曦。 意识到这一点,君微才终于认清了自己和常曦之间的关系,没有办法再把那个关于大婚之夜的梦完全当作一个梦。 她不愿接近苏印,所以攥着阎煌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苏印再开口,已然不复先前的失态,隐隐透着帝王的威仪,“你是何人?” 自然是在问君微。 阎煌替她答,“友人。” “友人,”苏印的目光未曾从小姑娘脸上离开,“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家中……可还有亲眷?” 很显然,苏印对君微的身份仍旧存疑。 阎煌心中莫名忐忑,这份不安让他情绪焦灼起来,“如今近有方士伺机而动,远有麓林随时来犯,这种时候陛下还有雅兴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当真是沉得住气。” 一番冷嘲热讽,换做旁人,早该被拖下去问责了。 可沣帝却好似早习惯他如此,负手返回身,缓缓向龙椅踱去,“此阵尚无人能破,故寡人已命洞开城门,百姓可自行离开,包括宫中女眷,侍卫也去留随意。” 难怪,一路进宫遇见不少宫人,而这勤政殿内竟无一人侍奉。 君微的手悄悄松开些许——这苏将军倒并非不通情理的君王,宁是独守宫城,也没打算拖人陪葬。 “你为何不走?”阎煌冷声问。 苏印已然走回王座,站在殿堂至高处。 从那里,可以穿过勤政殿的殿门,洞察整个皇宫主轴的一切。 “寡人不走,是因为设阵之人要的,是寡人一人而已。” 苏印当然知道。当初他是如何登上的帝位,就算现如今世上已无人知情,他自己心里总是清楚的。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百年来,他始终处在伯仁因我而死的痛苦之中,等待着终将付出代价的这天。 长庆城中的这盘棋,持子之人花了六十年布局,而苏印就花了六十年试图弥补自己曾犯下的罪。 然而。终究,于事无补。 “且不谈寡人,”苏印落座于案后,看向从阎煌身后露出一双明亮眸子的少女,“你素不喜入宫,这节骨眼上跑回来做什么……还,带着友人。乘着还来及,速速离去越远越好,等尘埃落定,愿不愿意回来,由你。” 最后这一句,俨然已带着无能为力的颓唐。 阎煌勾唇,“娘亲长眠于此,就凭这一点,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它被铁骑践踏。” 总之,跟他这个生父无关。 苏印也不纠结于此,又问君微,“那姑娘又是为何而来?” 被皇帝点名问话,君微总不好再躲,只好从阎煌身后站了出来,“……长庆城里布下的杀阵并非无计可解,只要在发动阵法之前,将‘引子’带出阵眼即可。” 她说话的时候,苏印的眼神没有一刻移开。 就连阎煌也觉得,他的目光似乎穿过君微在看另一个人。 是……那个与小妖怪极像的常曦公主吧。 阎煌咬紧后槽牙,忍了又忍,才没有立刻带着君微转身离开。 待君微说完,苏印等了片刻,方才重新开口,“你与那人,是什么关系?” 君微诧异。 听他这话的意思,竟是知道布阵之人的身份?先生的存在,夙天纵就是慕容鲲的事,莫非苏印心中清楚…… 见她不说话,苏印拾起先前滚落的笔,沾了沾墨,“慕容鲲修道百年,他的肉身与普通人怎会一样。” 即便烧成了焦尸,又如何瞒得过苏印。 君微完全没有想到,沣帝从始至终都知道亡国储君尚在人世! 苏印低头,在纸上慢慢写着什么,并不再看她。 君微回头,看了阎煌一眼。 他回个眼神给她。 “……他是我家先生,”君微终究没有和盘托出,“我是琅山仙草修成的妖,是先生养我长大,教我成人。” 苏印终于抬眸,眼底有恍然明了,“他竟……”按常曦的容貌亲手雕琢了小妖怪。 君微不敢回看他,生怕露了端倪。 “他,”苏印苦笑,“倒是将你教得很好。” 无人应答。 直到阎煌打破沉默,“事不宜迟。我带她把‘引子’给找出来。” 苏印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颔首。 阎煌牵起君微的手,刚往殿门口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沣帝略显苍老的声音,问:“你的友人,她叫什么名字?” 君微本以为大狐狸不会回答,没想到他竟头也没回地吐出两个字来,“君微。” 说罢,拉着她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勤政殿。 殿内再度陷入极度的寂静之中,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摇曳曳,照亮了苏印面前的那方纸。 被墨水印染的纸上,赫然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常曦。 *** *** 君微被阎煌牵着,一口气走出老远才停下。 他回头,长眸幽暗,“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上,今次之后我便带你离开皇宫,日后必不会让你受他半分气。” 君微忍不住问:“那你刚刚为何要带我去见苏将军?” “他毕竟是我生父,”阎煌拧眉,似乎让他成人苏印是他的生父是一件十分令人厌恶的事,“按礼,公婆总还是得见一见的。” 君微一呆,面上浮起红云。 就听阎煌清咳,“你说的引子,推测会在哪里?” “引子需是活人,先生的目标既然是苏将军,重心自然就在附近,引子多半也就在这宫城之中,”君微四顾,“而且,先生必然笃定这人不会离开皇宫,我需要一个一个排查。” “我知道了。” 不多时,整个大沣王宫里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宫人,就全部被带到了御花园内。 留下的人里,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并非没有能力逃出皇宫。 比魏康和他所统领的禁军。 比如,跟随苏印从穹隆而来的老仆。 比如,自从苏印登基之后侍奉至今的太监总管…… 一群人聚在一起,看向君微的眼神,就好像龙凤神殿里焚香祝祷的香客——人人都清楚,储君带回来的这个姑娘只怕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姑娘,求求你一定要破了这个阵,”老妪恳求着,“救救我们。” 君微耐心劝她,“此刻离城,或许还能来及。” “我不走,”老妪想也不想,“陛下曾救我阖家上下……那时,老身还不过是孩童,发过誓要侍奉陛下直到终老。” 君微回头看阎煌,只见他抱肘而立,若有所思。 魏康带着禁军兄弟守在一边,“在座的可有姑娘要找的那个人?” 君微摇头,“没有。” “那可如可是好!” “大统领最好立刻带所有人离开皇宫,”君微简短而直接地说,“若真来不及阻拦,能把伤亡降到最低也是好的。” “不可!”魏康断然拒绝,“我等怎能弃陛下安危于不顾?陛下曾于沙场几番救我性命!魏某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在场众人全都跟着复合,竟无一人肯丢下沣帝,自行逃生。 君微没想到,这位或许曾为了一己私欲,谋朝篡位的苏将军这百年来,竟成了人们心中的好皇帝。 很显然,阎煌也未曾料到。 “既是如此,就各归各位吧。”君微认真地承诺,“我必会尽我所能,阻止悲剧发生。” 待人群散去,她才原地蹲下,双手抱住了头。 阎煌半跪在她面前,拿开了她的手,“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怎么会找不到呢?”君微懊恼地说,“如果先生要发动这么大的杀阵,是肯定要提前安排好引子的!以先生做事的缜密程度,也必不会选那些可能弃城逃跑之人……” 见她眉头紧蹙,全不复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模样,阎煌只觉得心疼,后悔将她牵扯到这些生生死死之中。 可他也知道,就算此刻自己丢下一切要带她走,这固执的小妖怪也是断然不会允许的。 她虽说是妖,却比大多数人更加胸怀天下。 “微微,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阎煌双手将君微打横抱起,轻身掠起,竟是飞檐走壁,踏着高高的宫墙,一路飞奔。 最终,两人落在一处瞭望塔上。 那绝对是整个区域内的制高点。 君微甚至能看见城门之外,宋宋所率领的那支军队,还有正与魏康一同守在宫门口的风烟波和獙老。 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 大战,在即。 “微微,”阎煌看向远方,声音很平静,“我做事素来不后悔,但现在我有些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豆瓣替我推文的小天使,让这个已经写了五六十章的故事……终于能入v,如果身边有喜欢仙侠故事的,请帮大心多多推荐叭,鞠躬! ☆、我命 时已入夜,远远近近的火把光影重重, 惹人心慌。 君微本就因为苏将军而七上八下的心, 因大狐狸的这句话而更起伏无依, “你悔什么?” 该不会,这么快就反悔带她“见父母”了吧?这喜怒不定的狐狸…… “当日遇见,”阎煌叹息,“若及早把你送回琅山多好。” “你不要我了?”脱口而出。 这一句话短促,却带着怕被抛弃的惶恐, 叫阎煌心中钝痛,不由伸手撩过她被风吹起的长发别到耳后,“你这小呆瓜。” 顿了顿,他的手停在她耳边, 轻声说:“我只是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那时候, 初出茅庐的小妖怪天真无邪, 不知愁为何物,被他挟在身边随时丢命却浑然不知, 竟还能安安心心地在捕食者身边打瞌睡。 没心没肺, 都不用他动手指头,一骗一个准。 偏偏笑起来犹如五月春水,荡涤他心底所有阴暗。 只是……这笑容, 到如今越发的少了。 阎煌的手指抚过君微的脸庞,她似又瘦了些,原本婴儿肥的小脸此刻依稀有了少女单薄纤细的弧线,而眼角眉梢都挂着愁绪, 甚至过午至今粒米未进,居然也没听她喊饿。 这与那时贪吃怕死的小妖怪,相去甚远。 他原是想着,这榆木疙瘩总不开窍如何是好,如今却宁可她不开窍,或许过得还开心些。 以阎煌素来的习惯,行事从不瞻前顾后,想做边做得彻底了当,所以才能杀下西荒众魔的煞气,以半妖之身在魔族称尊,可对君微他却当真是轻重不得。 最初觉得带着她不过逗个闷子,顺道当做储备粮,后来只想随身带着护她周全,却不料步步走到今日,反而将她拖入了泥淖之中。 生平头一次,悔不当初。 “我那时候啊……”君微沉吟,“可真不懂事。” 整整一百年啊,她都以为自己的胳膊是被藤妖给吃了,怕得半步也不敢踏出琅山,甚至于是抱着必死之心才离山寻找先生,却压根没想过,先生之所以迟迟不回琅山,不是因为回不去,而是因为不想回。 大仇将报,几十年的韬光养晦终于要拨云见日,哪还顾得上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 想到这里,君微只觉得额头火辣辣的疼。 梦中所见,身为太子的慕容鲲以手指从额心生生取了她的灵识……与亲手杀了她又有何异?在梦里的时候,君微还不觉得常曦就是她,她就是常曦,可现在,却感同身受。 血液凝固般,身子一点点发凉。 冷不丁的,脸颊被阎煌揪了一下。 君微吃痛,抬眼看他,却见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烁着若有似无的怜惜,可嘴边却带着促狭的笑,“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等事了了,我带你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点一桌好菜——放心,这次本少爷请,不记你账。” “蚤多不痒,债多不愁……”君微口齿不清地说,“还是记上吧。” 阎煌没松手,看着她软乎乎的小脸被揪得微红,终于有了活气,心里稍稍舒服了些,“记上又有何用,你反正也没钱还,左不过以身抵债。” 君微一愣,突然想到,她原先是指望找到先生,向先生讨钱来还债的。 现如今,再没有先生能指望了。 原本就泛红的眼眶,温热袭来,泪如雨下。 这下轮到阎煌慌了,以为是自己下手不知轻重,弄疼了小姑娘,顿时松手,以手背贴着她的面颊,“弄疼了?” 君微拼命睁大眼睛,可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掉,“我们……我们一定要阻止先生,好不好?” 她不能让先生再错下去。 那样,她就真的没有先生了。 “好。”阎煌揩着她的泪,温柔地许诺,“我帮你。” 这一仗,小妖怪能找出引子,不战而胜固然最好。 若是找不到,硬碰硬地战一场,他也势必得护她周全——当初他无力护母,如今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君微一抹眼泪,咬牙道:“好。”眼眸明亮,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有法子了?” “在书上瞧见过,没试过,死马当作活马医,行不行?” 阎煌颔首,“行。” 她是真不知道,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只一个字“行”,天塌下来,最多由他顶着。 说做就做,君微原地盘膝落坐,双手捻诀置于胸前,两眼紧闭,运起气来,不多时莹润的光泽便从她的身体里浮上半空——那是她的灵体。 灵体比肉身的视力宽泛,目之所及完全由灵力修为决定,修为高深之人,寸步不移也能观尽天下事,君微自然是没有那能耐,不过是能将着王宫的方寸之地看得更清楚罢了。 正因如此,她才看见了勤政殿殿门外,身穿锦袍的男人。 是苏印。 他负手在身后,遥遥看向她所在的方向想——然而以两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以他肉眼凡胎,理应根本看不见君微。 一代名将,一位帝王。 此刻孤零零地沐在星辉月色之下,像极了他的自称,寡人。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本如明镜照人,突然间乌云蔽月,寸辉不剩,遥遥的,传来了隆隆战鼓声,透过长庆城外的密林,一点点传回王都。 阎煌凭栏看去,眉头紧锁。 宋宋所带的兵马已经与麓林大军交锋了——从人数上说,宋宋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夜,很快大军就会压境,与魏康的禁军交手,而一旦禁军失手,这象征着大沣王权的王都也就不复存在了。 事实上,阎煌原本并不在乎。 天下本就不姓苏。 他也不姓苏。 天下归谁,姓什么,与他何干? 可如今,他看了眼为了找出引子而拼尽全力的小妖怪,收紧了手指。 他或许不爱这中原这片土地,但他爱这片土地上的……人。 “微微,你且继续搜寻,若有消息,我会知道。”阎煌手扶着栏杆,对浮于半空的君微说,“但你记得一件事,无论发生了什么,等我来。” 灵体状态的君微不解,“你要去哪?若是我找到引子了,要怎么才能告诉你?” 时间紧迫,她若找到了,就得立刻把身为引子的那个人带出法阵——也就是送出长庆城,这事儿她自己是肯定办不到的,定然要大狐狸帮忙。 阎煌俯身,手指碰触到她的前襟。 尽管灵体不在肉身之类,君微还是免不了紧张了一下,“你——” 只见长指挑开了她的衣襟,勾出一根红线,红线之下坠着阎煌早就赠予她的那块玉坠。 “你可知这是什么?” “玉……你给我的玉佩。” 阎煌眼微眯,长指贴在微凉的玉面上,轻笑道,“是我的命。” 君微微愕然,却见他又将玉佩放回了她的衣襟内,抬眼与她对视,“只要它在你身上,我便知你周遭的所有,所以你不要怕……微微,我在你身边,永远。” 不待君微再作反应,阎煌已经一手握着栏杆,长腿一翻,跃了下去。 无光的夜色里,灯笼的光影黯淡,他修长的身影很快就绝尘而去。 君微逼着自己将注意力从大狐狸身上收回来——当务之急,是把那个人给找出来,带出去!才能免于殊死一战…… *** *** 诚如阎煌所料,宋宋所带的兵马只拦住了地面的麓林大军,可是羽人之所以是羽族,正因身后有翅,能飞千里,他们的奔袭之能远超人类和鲛人。 更多的羽人,直接越过战场,向着长庆王城飞掠而去。 所经之处,遮云蔽日,长庆百里山河尽数被阴云笼罩。 翼人战士手持长戟,如从天而降的天兵,杀得王都内外的守军措手不及,顷刻间血染山河。 魏康是征战沙场百余年的大将,之前也曾与翼人流寇交过手,自然知晓对方的厉害,一遍应对面前的敌人,一边指挥着下属登上城楼,用火炮攻击。 “太慢!”风烟波一声娇喝,跨上马背,手中长剑挑起一旁士兵手中的手雷,扔入半空。 原本还秉持着不杀的原则的獙老见状,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喃喃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嘴里虽这么说,却是巴巴地抱了几只未拉绳的手雷,给那没点淑女样的疯丫头递了过去。 纵然风烟波能以一敌十,到底还是羽人从高空的攻击更占优势。 眼看着,禁军节节败退,伤亡惨重,就连魏康自己的手臂也负了伤,却仍旧抵抗在最前沿。 风烟波咬牙,“若能站得比他们更高便好了。” 獙老闻言,蹙眉道:“这有何难。” 说完,他身形一晃,等风烟波再看清楚,眼前老气横秋的少年郎已然变成狐面鹰翼的神兽獙獙,一双狐眼皎皎如月色,口吐人言,“上来啊,混丫头。” 风烟波也不迟疑,翻身下马,跃上獙獙的后背。 神兽张开双翼,竟比两三个翼人的翅膀加起来更大,瞬间腾入半空,落下一片阴翳,惊得众翼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风烟波一声红色战衣,左右手各持一剑,有高空顺劈而下——攻势之凌厉,连獙老都没忍住,吐了一口恶气,“看不出来,丫头还有点本事。” “那是你在山里待久了,孤陋寡闻!”风烟波一边手起剑落,一边说。 “看来,老夫是该多出来走走了。”獙老一个旋身,重新将她带上半空。 就在这时候,一圈黑影冲破云端,瞬间将他二人包围了起来。 是一群翼人! 饶是风烟波本事再大,双拳难敌四掌,也是捉襟见肘,不由蹙起细眉。 獙老哑声,“丫头不用怕,老夫还没死呢。” “我还没沦落到要靠老头子救命——”风烟波双剑戒备。 纵然两人嘴上不饶人,当包围圈越发缩小,羽人的长戟如刺,挑破了风烟波身上的战袍,血染红了獙獙雪白的羽翼。 “丫头……” “少废话,”风烟波啐了一口血,横剑胸前,“老娘就算死在这儿,也不会放这群鸟人进城!这是我答应澜恭的事!” “澜恭?”獙老一怔。 翼人的长戟再度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凝光穿破夜空,带着不尽的凌厉接连穿透了几个羽人的身体。 羽人坠落,风烟波猝然回头,便看见长庆城头,一个穿着黑色暗锦的男人正左手引弓,右手凝气,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狭长双眸冷锐。 又是一箭。 刺破长空。 “阎郎!”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宝贝们的支持,总算入v了,还被锁了……我…… ☆、残月 寂月当空,满鼻血腥之气, 厮杀声骤停, 众人的视线聚向城墙。 呼啸的风吹起阎煌高高束起的黑发, 他抬臂引弓,凝着金光的精钢箭矢再度破空而去—— 翼族大军最后方正在击鼓鸣金的兵士被正中左胸,当下立毙。 一度完全倾向羽人的战局,几乎在转瞬之间发生了逆转。 獙老驮着风烟波,撑开巨大的羽翼, 盘旋在城楼之畔,一双金色的瞳孔盯着满脸肃杀之气的男人,“我家小君君呢?” 阎煌目不斜视,又搭上一支箭, 将正与魏康缠斗的羽人一箭穿胸, “还在找引信之人。” 魏康抬头, 满脸血污,眼神却是坚毅, 只朝阎煌一颔首, 便又提剑杀向下一个羽人。 獙老自语,“竟还没找到吗?” “什么引信?”风烟波不懂这些,只晓得不能放过哪怕一个羽人入内, 这是她对澜恭的承诺,于是撕下一片裙摆,随手将伤处扎起,顺势拍了拍獙老的脖子, “走了,古董。” 獙老说什么也自持老前辈,哪儿被人这么戏谑过,还拍他脖子?!当他是马还是驴儿呢! “浑丫头,怎么跟老夫说话呢!”嘴上虽是恼着,身子却不加迟疑,侧翼一斜,就驮着风烟波飞掠向下去了。 风烟波双剑刺向左右,一双媚眼凝着杀气,“左边!” 神兽巨翅一扇,拍飞了一个偷袭的羽人,不待对方爬起身,风烟波的剑已经将他洞穿。 配合得天|衣无缝。 凝光的箭矢接连不断从城墙高处破空袭来,翼族察觉不妙,很快集结了一小支特攻队,朝阎煌攻去。 翼人来势汹汹,有如巨浪滔天,带来一片黑影。 单手持弓的阎煌长眸一眯,右手捻诀快速结成法阵,手速之快,灵气之盛,叫羽人们措手不及,劈头盖脸撞上了屏障。 他冷哼一声,连看也懒得多看对方,重新拔出箭矢,拉满了弓,神态之镇定,全不似身处炼狱沙场。 长庆城里的百姓原本早已逃生了大半,剩下的老弱病残也都听从官家的话,关门闭户,直到此时,才渐渐有人开了窗,探头张望。 街头巷尾有人隔空喊着话。 “城头那个,是谁?” “是太子殿下!” “太子不是素来不管我们死活的吗?” “这说的什么话!若没有殿下,现在你我早就是鸟人刀下亡魂了!” “就是!虎父无犬子,何况是陛下这般英明神武的真龙,既然立殿下为储,自然有他的道理!” “走!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好!走……” 不多时,已空空如也大半夜的长庆街头,突然火把之光交错,年迈的老人推着板车从城中往城墙运送弹药,不舍弃城的年轻人则直接套上盔甲,冲进了战场。 一时间,情势逆转。 羽人亦知晓大势已去,却并无退兵的意思,仍旧负隅顽抗。 “他们这是要拼到鱼死网破?”风烟波甩了甩手中的剑,扬声对阎煌说。 一道光护住了被羽人偷袭的老人,阎煌收回视线,正要回答风烟波的话,却猝然变了脸色,顾不上再多说半个字,提步就从数丈高的城墙飞身掠下—— ****** 君微的额头上挂着汗,她的灵体脱离肉身已经太久了,久到彼此之间微薄的联系几乎要断开。 真要是断开了,就跟灵魂出窍没两样,肉身便彻底废了。 她心里清楚,可还是强撑着,说什么也不愿放弃最后一丁点希望。 余光里,她能看到宫门外,大狐狸与所有人的浴血奋战,他们尚且在战,她又怎么能放弃? 电光火石之间,她只觉得神魂被什么猛地一撞—— 君微猛地收回视线,看向勤政殿。 糟了!她瞬间将灵体归了位,也顾不上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提气就从高高的瞭望塔楼上跃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十分狼狈。 抬起沾满泥土的双手,也顾不上磨破了的皮肤,君微就提起裙摆拼命地朝勤政殿的方向飞奔。 早知道,从前在琅山的时候就不该偷懒,把用来看闲书的工夫拿来练习练习拳脚,如今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一路无人。 沣宫之中,长廊蜿蜒,曲曲折折……来的时候是阎煌抱着她飞檐走壁,如今她自己奔走,一时竟在偌大宫殿中迷了方向。 鼻翼沁出了汗,她看向遥遥的月,几乎绝望。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你这是要去哪里?” 君微回头,才发现那是个年轻的宫女,灯笼的火花照映着她柔美的面庞,眼底虽然带着惶恐,面色却还强自镇定着。 这般光景之下,竟还有如此年轻的宫人不曾逃离…… “勤政殿,”君微喘息着,双手撑在腿上,“我要去勤政殿,请问往哪儿走?” 宫女指了方向,又问她:“你为何还留在宫里?不知道如今这里危险吗?快从南边出宫逃命去吧。” 显然她并不知道君微是谁。 君微也没时间同她解释,喘了口气顺着她指的方向跑去,又顿住了,回头大声叮嘱,“你快些离开这里,离勤政殿越远越好!” 说完,她也无暇再和对方多话,就一刻不停地向前跑去,直到,她看见了一道白影。 那是个人。 但是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看起来近乎一道光。 而白影所经之处,是不见血色的杀|戮。 “先生!!!”君微厉声呼喊。 然而还是晚了。 从她看见的第一具尸体,到通往勤政殿的长廊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宫人倒在地上。 他们的身体还温热,他们的眼睛里甚至连恐惧都还没来及浮现,可已没了呼吸。 只剩下额头眉心的一点殷红。 君微艰难地从遍地尸骨中冲入勤政殿,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在跨入殿门的那一瞬,自己已经闯入了一个结界。 结界外,是血腥与杀戮。 结界里,是只有烛火摇曳的清冷宫殿,和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两个男人。 “先生!”君微踉跄着闯入殿内。 她的脸上挂着汗,沾了泥土的手抹过汗,所以弄得一张小脸都花了,眼底全是惊惧与绝望,衣裙下摆还染上了暗色的血渍。 原本背对着她的夙天纵缓缓转身,一张清尘绝俗的脸上划过浅浅的不悦,“弄得这般狼狈,成何体统?” 语气何其平淡,又何其熟悉。 就像,过去无数次她在琅山上疯玩,被先生抓了包,他都会这样轻声漫语的数落她两句,但绝不会真的苛责。 所以君微最怕的人是先生,最不怕的人也是先生——因为知道他不舍得当真伤害自己。 可那是曾经。 现如今,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因为在她身后是……血染的宫廷,数不清的生灵在须臾之间成了亡魂,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宛如谪仙的男人所犯下的杀孽。 叫人如何不怕。 “……她,”龙椅之上,端坐的苏印徐徐开口,“是常曦。” 不是问句,是肯定的语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双与阎煌有三分相似的眸子死死地锁着君微。 大殿空旷。 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些微回音,更显苍老和寂寥。 听得君微心里酸涩,却也明白这感情并非来源于爱慕……或许是她曾求而不得的亲情,常曦曾拥有过的、承欢膝下,无拘无束的依恋。 夙天纵仿佛并没有听见沣帝的话,他的眼里始终只有闯入大殿的小姑娘。 他缓缓走向君微,白色的衣衫单薄,甚至并没有沾染上半点血污,轻柔地随着他的步幅而摆动,与君微记忆中,每一次他久出而归突然出现的时候一样,出尘脱俗。 夙天纵停在君微面前的时候,她还在因为奔跑而喘息不止。 “你这身子,仍旧是弱了点。” “……先生,”君微抚着胸口,哀哀地看着他,“收手吧,君微求你……已经够了,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这皇宫、这天下若真成了空城、亡国,先生你要来又有何用?” 夙天纵王若未闻,抬手,拿开了被汗水黏在她脸上的发丝,“我记得,嘱咐过你回琅山等我。微微,你怎的不听话?” 语声那么温柔,可手指却是冰凉的,触碰之处好似被蛇尾扫过,令人毛骨悚然。 “放开她!”苏印怒喝。 夙天纵连眉眼都没有动一下,手指就势下移,托起了君微娇俏的下巴,“微微,我在想……是不是这百年来,我对你太过于纵容了,所以你才会不听先生的话。” 指下着力,君微感觉到骨骼受到压迫的疼痛,不由呻|吟了半声,又生生忍住。 “不是最怕疼么?”夙天纵又将她下巴抬起了些许,温润的眸子不带半点感情地看着她,“怎的不哭着求饶?” “我求你,”君微被捏着下巴,声音有些变形,“求你放过苏将军,放过这长庆的数万无辜百姓——” 夙天纵轻笑,“无辜?微微,我的傻姑娘,这长庆城谁人不知道他苏印是谋朝篡位的逆臣贼子,百年来却对他俯首称臣,做低伏小……无辜吗?我看一点也不无辜,所有人,全都是帮凶。” “东宫走水,先帝驾崩,慕容氏再没有继承之人……苏将军也不过是临危受命——”君微的话尚未说完,下颌处便传来剧烈的疼痛,顿时声不成声了。 夙天纵捏着小姑娘的下巴,古井无波的眼底总算起了一丝波澜,正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异动。 他眉眼一凛,左臂广袖一扬,一道光宛如利刃,径直穿向正拔剑刺来的苏印。 人都说,世间不许美人迟暮,英雄白头。 曾戎马一身,战功赫赫的镇西将军苏印,一柄古铜长剑出神入化的铁骑将军……竟连身都未曾能近,就顿在离夙天纵数丈之外,胸口处,血如泉涌。 “苏将军!”君微绷了许久的泪,终于破眶而出。 宛如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心头上剜走了。 长剑刺地,苏印勉强撑起了身体,隔着夙天纵看向泪水决堤的君微,已隐约有些老态的面孔上有不加掩饰的动容与留念,“……常曦,你还记得我……” 不是寡人,不是本将。 是我。 夙天纵松开君微的下巴,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苏印的面前。 靠得近了,君微便能看见苏印的血,在地面蜿蜒。 她想去救人,可肩膀被先生勒得死紧。 夙天纵居高临下,俯视着佝偻着身子的苏印,一字一句地说:“苏印,我要你亲口告诉她,当年东宫是如何走的水,她,常曦,又是如何才丧的命。” 顿了顿,他语气更冷,几近嘲讽,“你自然也可以选择不说,不过统统带进阴曹地府罢了。” 如此陌生的先生,俨然是另一个人,君微挣不脱,又无计可施,隐隐盼着大狐狸当真能察觉她的一切,及时赶来,若她能以血相救,苏将军或许还能留下一命…… “常曦。”苏印刚刚开口,就吐出了一口血。 他怕吓着君微似的,勉强别开了脸,用绣着文龙的衣袖揩去,方才重新抬头,“今日之事,罪孽……在我。” 君微一怔,就听身边夙天纵冷笑一声。 “只因我一己私心,害得你丧命火海,”苏印吃力地双手扶住长剑,才能继续站着,随着失血过多,他的唇色已经几近灰白,“这百年来,我以为再没有机会向你……赎罪,未曾想,你还能回来。” 终是力所不及,苏印单膝跪地,堪堪支起上身,仰面看向满面惊愕、挂着泪水的君微,“当年,前朝太子一心问道,无心情事,你入宫一年等待婚期,一年未曾谋过他面,这般无心寡欲之人……实非……良人……” 一个答案,在君微的心底呼之欲出,但她却不敢将它想明白。 可是苏印不给她继续糊涂的机会,语声渐微,却还算清楚地说:“当年的那把火,是……我放的,你的死,是我造下的孽……是我,愧对你,常曦,是我……” 君微的脸上已然半点血色也无。 火……真是苏将军放的? 难怪……先生对苏将军恨之入骨,难怪他说历史素成王败寇,所有史书都是写给上位者的歌功颂德。 她终是懂了这份恨。 也明白了,苏将军看她的眼神里那隐忍的、复杂的情与愧。 “当初皇宫的火是将军放的,”君微咬住下唇,艰难地说,“可我却不是因那场火而死。” 苏印本已涣散的眸子,猛然一亮,“你说什么?” 若不是被强行取走灵体,常曦本可以死里逃生……她的死,本就不是因火而起。 君微正要再开口,却见苏印突然一僵,瞳孔中的光在顷刻间暗却了。 沾了血污的额头,留下了一抹诡异的红。 君微立刻看向夙天纵,果然看见他正缓缓放下左手,指尖凝着的光尚未完全散去——竟又是被他生生夺了灵识,就像殿外惨死的宫人们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夙天纵两指捻起,将那抹灵识捻成了碎末,随手洒开。 苏印死了。 夙天纵终于松开了君微,冷冷地抚平衣袖的褶皱,“他的话,你可都听清了?” 君微红着眼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冲到苏印面前。 他已没了气息,却仍旧半跪着,挺直了上半身,无神的目光依旧朝着她刚刚所站的方向。 君微回过头,那双从来都写满了单纯信赖的大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愤怒,“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死于那场火!为何偏要让苏将军含恨而终!?” 夙天纵凝着她的眼睛,许久,才缓声说:“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苏将军或许是有千百种过错,”君微爬起身来,指着大殿之外,“可是你有没有听过宫里的人怎么说,大沣的百姓怎么说?他们说前朝皇帝醉心修道,无心朝政,弄得妖魔横行,民不聊生,是苏将军!是他耗费百年精力,励精图治,把沣国重新打造成中土大国!所以即便到了如今这种状况之下,仍旧有那么、那么多人,愿意为了苏将军而留在城中,抵死相护!” 她哽咽着,回头看向至死未曾倒下的一代帝王,“苏将军或许不是个忠君的臣子,但起码,他是个勤政的好皇帝。” “你又怎知我不会是好皇帝?”夙天纵冷声质问,“比他勤政爱民,更比他血统纯正!” 简直魔怔! 君微深深察觉到了无力。 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说服夙天纵了。 “先生,”君微挺直了背,咬着唇,不让自己再落半滴泪,“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为先生……也是我最后一次央求你,不要动用杀阵,不要再造杀孽。苏将军已死,这皇位再不会有人同你抢,你大可拿回去,但别再滥杀无辜了。看在琅山百年的情分上,看在曾为一日夫妻的情分上……算我求求你。” 先时,听见她说最后一次唤他先生,夙天纵冷漠的脸上还曾动容了一瞬,可越听下去,面色越发冷凝,到最后,嘴角已然挂上了冷笑,“无人会与我抢?你是这么想的,只怕他可不这么想!” 几乎与此同时,勤政殿的门、窗齐飞,砰然砸在地面。 呼啸的夜风,与凌厉萧杀的气息同时扑面而来。 一身黑衣的身影逆着光,踩着残骸踏进勤政殿,背后是悬于高高的宫墙之上的半轮残月。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是腹黑 先生是病娇 我突然,很心疼,我的微微…… ———————— 有宝贝问怎么才能支持我,帮到我,其实真的你们别养肥,每天更新了就来看,就是帮我啦! 如果有喜欢看仙侠的朋友,多多帮忙推荐,就更好了QAQ 再如果有长评,不要客气的砸过来,我会给你们送积分,可以直接兑换V章喔。 周末快乐哦! ☆、情|爱 勤政殿两侧烛火摇曳,光影落在单膝跪地的苏印身上。 半身明, 半身暗, 脚边血色蜿蜒。 阎煌的视线一滞, 素来不屑一顾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划过悲凉。 君微又怎会察觉不到他潜藏于胸的那一丝丝柔情,不免心疼。 若是真的对苏将军毫无感情,当初北方战乱,天子亲征,大狐狸又何至于临时丢下她, 不远万里驰援北疆?只是丧母之痛,流放之仇横亘着,无法逾越。 可疏远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生父毙命, 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狐狸……”君微迎着他走过去。 这一声称呼于她而言再自然不过, 听在夙天纵耳中却突兀得很。百年来, 小姑娘深居山中,最亲近之人不过他一个, 挂在嘴边的也总是“先生、先生”, 何曾听她如此亲昵地唤过别人? 夙天纵身形未动,但眉眼间已然凝起了寒意。 地上是被震碎的窗棱渣滓,靴底踩过, 发出咯吱的声响,阎煌走得不快,可是在君微终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没有立刻接住她, 而是硬生生地,避开了。 手落了空,君微一怔,回头看他,“……大狐狸。” 他身上是黑色暗锦的劲装,箭袖的扣子绷开了,手腕破了,血顺着指缝在往下流。 ——大狐狸竟然受伤了? 相识已久,在君微眼里,阎煌是全天下唯一一个能与先生媲美的神人。在景都,那么多妖物在他的阵法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就灰飞烟灭,这样的大狐狸,竟然受伤了? 她回头看了眼地上的残骸。 想来,是先生在这勤政殿外设下了结界,大狐狸硬闯结界才落下的伤。 这样看来,两人的实力约莫相差无几。 阎煌走到苏印面前,影子笼罩在半跪的帝王身上,良久,他伸手抚过对方的眼睑,替他合上了眼。 “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尽忠尽孝,等死了才开始惺惺作态,”夙天纵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显得更外冰冷,“我当只有普通人如此,未曾想一代魔尊竟也不能免俗。” 君微骇然—— 竟连阎煌的这一重身份也知道吗? 阎煌背对着夙天纵和君微,身板挺直,声线平板,“我如何对他是我的家务事,还轮不到你过问。” “你的家务事涉及到了我的天下,”夙天纵冷笑,“我自是要过问的。” “天下是你的还是旁人的,”阎煌转过身来,狐狸眼半眯,烛火的光照不进他的眼底,因而显得分外阴森,“与我何干?” 对夙天纵来说,百年筹谋就为了取回属于他的天下。 他视之如命,为之疯魔。 可是在阎煌口中,这些却成了无关痛痒的小事。 夙天纵维持着冷笑,眸光向侧一瞥,“天下归属于你无关,那什么与你有关?”语声毕,他不过是勾了勾手指,一旁的君微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束缚,硬生生拉到了他的面前。 “先——”君微脱口而出,然后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不能再管他叫先生了,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一时语结,只能拼命地挣着,想从他身边逃开。 然而夙天纵甚至不需要真正动手,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君微又恼又恨,目光不由投向大狐狸,却不料他并未看自己,而是眸光幽暗地凝着夙天纵。 “她呢?”夙天纵抬起手,食指微曲,与君微的眉心只隔了一丁点距离,“她的生死,与你有关吗?” 寒意,从眉心直达心底。 这一刻,君微几乎毫不怀疑,夙天纵的话并不是威胁——同样的事情,百年之前他就已经对她坐做过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再来一次又有何难。 只是……她咬住下唇,已红的眼看向一言不发的阎煌。 眼波流转,万千言语尽数藏在眼底,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没有求大狐狸救自己,也没有求夙天纵放过她。 她就这么静静地,被迫在夙天纵面前站得笔直,目光却盯着阎煌。 “我连天下都不在乎,”阎煌勾起嘴角,狐狸眼里划过轻蔑,“你觉得我会在乎一个不过百年道行的小妖怪?” 胸口的一颗大石,落了下来。 大狐狸终究没有上当。 若叫先生,不,若叫夙天纵知晓他俩已然相互钟情,免不了拿她当做要挟,处处叫阎煌掣肘。 不如划清界限,一个起不到威胁作用的小妖怪,是生是死也就不值一提了。 若非必要,夙天纵也没理由一定杀她。 反倒两全。 尽管心里清楚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君微心里还是被什么捶了一下似的,钝痛。 眼前这一幕,大抵就是戏文里写的众叛亲离了吧?曾与她纠葛最深的人,都在这里,死的死,伤的伤,剑拔弩张。 亏得她还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两袖清风的妖怪,就算死了,也就一簇青烟,无人记挂。 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思及此,君微不由苦笑。 这神色落在夙天纵眼中,他眯起眼,手指一勾。 君微的额头闪过一点光,然后很快便灭却了。 她自己毫无知觉,夙天纵却猝然变了脸色,“谁把我的封印给解了?” “……什么封印?”君微一脸茫然。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封印,自然更不知道是谁给解了。只是夙天纵眼里的震惊做不得假,既他能以幻术让自己误以为手臂是被藤妖所食,那么会在她身上下别的禁制也就不足为奇了。 会是……什么呢? 琅山百年,她自长成凡间十二三岁小姑娘的模样之后便不再变化了。 而且,她,一直没有长头发。 直到遇见大狐狸,进了长庆城,在醉风楼里才被风烟波发现,头发冒出了茬…… 君微是单纯,但并不愚钝,前后一联系,顿时反应过来,“是你令我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甚至一直都没有长出头发,是你给我下的封印。” “是我。”夙天纵手指向前,指尖终于落在君微的眉心,微微抬起下巴,“就在这里,我埋下的封印,本想着,等我收复天下,娶你为妻之日再解开封印,也可免得你受各种情|爱之苦……一番苦心,微微你可能体会?” 什么免她受苦?分明是怕她爱上旁人! 难怪从前她看那些书里写的男|欢女|爱总觉得无稽可笑,难怪她最初遇见大狐狸的时候,并未觉得他好看到让自己呼吸心跳都会失常…… 原来,原来! 君微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一直忍着的泪也终于顺着面颊滚了下来。 “若我从未离开琅山,等你屠尽天下,坐上皇位,解开封印之时……我定会觉得先生是全天下最疼我之人,能得先生垂爱,是我这百年修来的福气,珍惜得不得了,恨不得拿一辈子为报。”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傻瓜,“夙先生,我一向觉得你是最聪明的人,如今想想,这可能是我一辈子最正确的认知了。” 夙天纵的视线,从挂在她下颌的那滴泪上扫过。 “可惜,没有如果。”他说着,看向阎煌,嘴角缓缓勾起一模弧度,“你知道,苏印这个狗贼为何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吗?” 阎煌眼神幽黑,看不见怒,也看不出其他。 若是此刻勤政殿内有西荒的群魔在,任何一个曾经见识过魔尊阎煌杀红了眼的模样的魔在,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从这里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魔尊从未失态,不会癫狂,也不会咆哮。 只是,当他一向用来掩饰的促狭都懒得维持的时候,这死一般的沉寂眼神之后的,将是无人能挡的……杀|戮。 “那是因为,他不懂得斩草要除根。”夙天纵缓缓说,“他明知当年东宫里的焦尸不是我,却没有掘地三尺把我给找出来,你看看,如今他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了,不是么?” 苏将军不是愚蠢!是愧疚。 君微心中清楚,当年的苏印或许本来只想把心爱的女人从皇城的禁锢之中解救出来,却不曾想,再见面已然天人永隔。苏将军并非滥杀之人,在先帝驾崩,太子逃亡之后,他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国家,百年时间勤政爱民,用半生时光为自己赎罪…… 这样的苏印,怎么可能再去追杀前朝太子? 苏将军和先生,压根不是同一类人。 夙天纵的视线从阎煌的脸上,挪向君微,最终嘲讽地一笑,“所以,我不会重蹈覆辙。我要你、要这王城里的叛徒走狗,全部……陪葬。” 说完最后两个字,他忽然手臂一抬。 君微只觉得有什么将自己吊了起来,双脚瞬间离地,悬浮半空。 一直面无表情的阎煌,在这一刻才终于终于流露出惊色,劈手便是一道金光掠过。 夙天纵甚至躲也没躲,生生地受了他一击,人向后退了半步,站稳了,冷笑道:“怎么?不打算继续装作无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微微的封印是你解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太子妃都做了些什么!似你这般混血的杂种,也敢觊觎我的天下,我的女人……当真是自不量力。” 说话间,君微已然被升到半人之高,束缚着她的无形的绳索此刻泛着冷光,所有的光朝向她的眉心汇聚而去,成了一簇令人炫目的聚点。 “无论你对我,对旁人有再多仇恨,微微何辜!”阎煌以手为刃,招招凌厉攻向夙天纵,“更何况,她是你一手养大,人毕竟是人,怎可当真全无情意!” 夙天纵双手负后,被他逼得步步后退,闻言冷笑:“何为情谊?当初她与苏印不清不楚,如今又与你瓜葛不清——她对我这个夫君,有何情意可言?” “我与微微相识以来,她口口声声要救先生,说先生教她做人,让她明理,但凡一点叛逆之事她也不敢去做,生怕将来叫先生知道了会恼她,”阎煌语速极快,“便不是男|女之情,也有师徒之意,夙天纵,就算看在百年师徒情分上,你冲我来!” “师徒?师徒……”夙天纵突然仰天大笑。 而后,他眉眼一冷,森然冷笑道:“笑话!我要的是什么,微微不懂,你也不懂吗?更何况,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你们不是在找这杀阵的引信吗?如今就在这里,不必找了。” 阎煌一怔,停下了攻势,缓缓抬起头来。 半空之中,君微已然被强光完全笼罩。 像一个茧,将她层层包围。 而这个发光的茧内,有源源不断的、强烈得令所有人心神不宁的妖气跌宕而出。 ——那是九叶金芝的味道。 犹如不老丹药之于疯狂道士。 犹如血腥之气之于嗜血野兽。 令人神魂颠倒,为之痴狂。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反转。 没到大结局呢,莫慌啊! 先生就是病|娇,不用怀疑了,么么么 ☆、杀阵 沣宫之外,随着阎煌的突然离开, 不解其故的沣国将士们一时间群龙无首, 不免乱了阵脚。 饶是魏康和风烟波极力稳住局面, 防线也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内被推移,眼看宫城就要失守,突然间乌云汇聚,月隐星灭。 天地之间升腾起无边的煞气,自西向东, 如同奔腾的巨浪,铺天盖地而来。 “什么鬼?”风烟波脱口道。 獙老眯起金色的瞳,半晌,羽翼一顿, “……是魔族的骑兵?” 麓林与大沣战事正酣, 这节骨眼上西荒的众魔竟然也来凑热闹?!魏康和御林军众大惊失色, 想到即将到来的腹背受敌,不由捏起一把冷汗。 倒是风烟波低低地笑了一声, 抹开眼角的血渍, “这群家伙,可算是赶来了。” “什么意思?”獙老不解。 风烟波骑在他的背上,长发被夜风吹得犹如扬起的旗帜, 不施脂粉但仍旧绝艳的面孔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以为阎郞当真打算靠着这点御林军抵抗这群鸟人?” 獙老恍然,“这些东西是姓阎的那小子弄来的?” “大惊小怪。” 獙老咂摸,“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就不劳您老费心了, ”风烟波神色平静地看向已然能看清楚轮廓的魔族骑兵们,“若是这点拿捏都没有,阎郞也就当不了这个魔尊了。” “……魔尊?!” “要不要我帮你扶好下巴?”风烟波半开玩笑道,一面重新拎起双剑,“走了!” 自西荒之地连夜奔袭而来的魔族大军长得千奇百怪,坐骑更是令人瞠目结舌,獠牙、巨爪,红目、长尾……不一而足,原本与麓林的羽人交战已应接不暇的沣国士兵与百姓,都被骇得不知所措。 可是,那群青面獠牙的魔将却好似压根看不见他们,手中的武器全都朝向羽人们攻去。 羽人大军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种天降奇兵,完全无力应对。 一时间三方混战,天地变色。 有了魔族的帮助,战线果然被从宫墙向外节节推移。 渐渐的,沣国人也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惧怕这群异类,甚至偶尔能彼此配合着杀敌…… 夜色愈深,仿佛很快就可以迎来胜利的曙光。 可谁也没有料到,被刻画在长庆大地上的图腾,在沉寂了几十年光景之后,突然间泛起了炫目的光,那光从地底而升,将所有的人畜屋舍尽数笼罩其中。 “糟了!”獙老第一个反应过来,回头看向宫城之内,“小微微怕是没能找到引子,夙先生终究还是发动了杀阵……” 风烟波攥紧双剑,娇喝道:“那还愣着干嘛?进去,杀了那个什么夙先生!” 獙老盘亘在夜空之中,“这会你应该问我,可还来得及飞出长庆城外。” “此话何解?” “这阵如箭在弦上,已无可解,此刻若能从法阵范围内脱身,或还可保住一命。” “笑话!”风烟波冷笑着,看向下方慌乱的众人,“我风烟波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到咽气,老娘绝不服输,你走不走?不走放老娘下来!” 獙老被她挂在嘴边的自称弄得十分炸毛,但终究还是驮着这没大没小的野丫头向图腾中最亮的那一点飞去。 然而,谁都没料到,还有人比他俩的动作更快—— 风烟波只觉得头顶的月光突然一暗,紧接着,就听见呼啦啦的闪动翅膀的声响,犹如千军万马从头顶越过,声势浩荡。 她抬起头,才发现那是混杂着西荒众魔与麓林羽人的大军,所有人手持着武器,眼神全都盯着王宫之中最亮的那一点。 “坏了坏了,”獙老连惊呼,“小微微的妖气,怎地全都泄露出来了?” 风烟波一怔,那丫头的妖气不是被凝碧珠压制得很好吗?怎么会突然就全部爆开了? 以九叶金芝的身份,暴露在这群魔乱舞的场合之下,这还了得?! 不等她催促,獙老已然拼尽全力向前俯冲而去,它到底是千年圣兽,终于突破了杂牌军的重重阻碍,头一个冲进了勤政殿的内院。 只见,院内高空之中悬浮着个一人大小的发光的茧。 而大殿的屋檐之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在缠斗不休,动作之迅,速度之快,就连獙老也只能看见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但他知道那是谁。 也知道光茧之中的人是谁。 因为循迹而来的众魔全都贪婪地死死盯住她,每一双眼睛、每一副獠牙利爪,都在蠢蠢欲动。 “这是要小微微死啊!”獙老停在茧子下方,倾身将风烟波放下地,摇身一变,又恢复了翩翩少年的模样,只是一张清隽的脸上挂满了不相称的愁云惨雾,“这样下去,小微微非得被这些东西给蚕食得一干二净,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风烟波看向屋顶缠斗的两人,心知那是神仙打架,她就算出手了,怕也连根头发丝也摸不到,倒不如从小娘子这边着手,能救下她也是好的。 “你不是千岁的老古董吗?见多识广,总该知道有什么办法封印她的妖气,或者把她从这该死的茧子里弄出来吧?” “她的真身是九叶金芝!这东西的妖气岂是一般人能封得住的?若是能封得死死的,当初夙先生就给她封死了。”獙老急得原地转圈,“你不是说鲛人的凝碧珠在小微微那儿吗?怎地也不管用了?” 风烟波也正奇怪于此,难不成那什么鬼公子竟强到能碾压凝碧珠这般的上古宝物? “那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说着,风烟波提起双剑,脚尖点地腾身向上,举剑就劈向那发光的茧子。 獙老没想到她竟如此胡来,扑身阻挡之下,茧子还是被剑刃劈出了一道豁口。 从那豁口之中,能看见紧闭双目的君微。 “这不行了么?”风烟波试图甩开抱住自己腰身的少年,“你放开我!” “你这疯丫头!莫不是要害死小君君吗?”獙老怒极。 不待风烟波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原先蠢蠢欲动的众魔像是苍蝇终于找到了蛋缝,纷纷一哄而上,这抢夺之中难免起了冲突,彼此之间也毫不相让,不管是魔族与羽人,还是族内之间,都毫不留情,手起刀落,血肉横飞。 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 风烟波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她完全未曾料到自己的冲动竟会铸成如此大错!只顿了一瞬,她就用力挣开了獙老,提剑冲向那群饿虎扑食般的妖鬼…… “阎郞!”风烟波分出一丝精力,喊道,“先救君微!” 血腥,腐臭,和铺天盖地的妖气。 早已在与夙天纵的打斗之中,差点丧失了自我意识的阎煌,只听见了两个字—— 君微。 如同一道金光,穿破了层层泥淖,将他从愤怒与仇恨之中拉了出来。 他刹住脚步,一眼看见了已被重重包围的小妖怪,顿时心头抽紧,连身后夙天纵的进攻也顾不上管,飞身掠向半空。 夙天纵的掌风,紧随其后。 强烈的冲击,令阎煌向前一踉,嘴角沁出血来,可身形却未做任何停留。 金光凝在掌心。 他所经之处,非死即伤,无人能挡。 可是,源源不断的妖魔和羽人如闻到血腥而来的野兽,在升仙的诱惑之下,根本连畏惧为何物都忘之脑后,前仆后继地向着中心扑来。 杀之不尽,灭之不绝。 “阎郞!”风烟波杀不进最内层,渐渐的,已经看不见被包围在中心的阎煌和君微。 而阎煌,也已经听不见也看不见除了君微之外的任何东西。 除了不断地斩杀,他再也无暇分|身做别的。 “微微。” “微微!你能听见我吗?” 能。 可是,她无法说话。 君微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剧烈的疼痛,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着她的身体,朝四面八方,想要将她彻底撕裂。 她怕疼,怕死,更怕孤独。 她真想重新回到琅山山顶的白梅树下,做一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用做的灵草。 这样,先生就永远都是那个白衣胜雪、心怀天下的仙人。 这样,大狐狸就不必为了她而浴血受伤…… 她听见外面的厮杀,也听见阎煌愈发粗重的喘|息。 一切终究还是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夙天纵会把杀阵的引信放在自己身上——他明明嘱咐她回琅山的。 可是,先生终究是先生。 他心知肚明,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他吃定了,她一定会巴巴地送上门来。 从一百年前开始,直到如今,她……一直都是先生手中的棋子,进退全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偏生她没那份自觉,步步走向死局。 自己死也便罢了……如今还拖累了大狐狸。 耳边又传来妖鬼的呼喝,她听见阎煌低沉的呼吸声,烦乱如麻的心底浮起一个念头。 像一道光,让她终于看见了出路。 阎煌一刻也未曾停下杀敌,纵然有千千万万的妖鬼,只要他不停下,总有杀尽的一天—— 可是突然,眼前的光芒大盛,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上了眼。 等光芒散却,光茧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轻盈、透明得几乎快要捉摸到的君微。 她的头发与衣裙都飘浮着,肌肤发着淡淡的光,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包括阎煌在内,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异香。 如同一只小手深入心脾,挠心挠肺。 原本成竹在胸,袖手旁观的夙天纵,直到这一刻才骇然色变,“微微!休得胡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问了自己大概一百遍吧 我为啥要写仙侠…… ☆、妖魄 剧烈激荡的妖气,就像往兽群里泼了一盆新鲜血液。 罂|粟般致命的诱惑。 就连阎煌都感觉到神魂在刹那间被拖拽得移了位, 更何况那些修为本就一般般的羽人和魔兵? 抢夺她! 吃了她! 咆哮声不绝于耳。 身为半妖, 阎煌本能地受到了九叶金芝妖气的诱惑, 心神不稳,又见小妖怪的状态有异,情急之下捏指成刃,生生刺伤了自己的左肩。 凌厉的痛感,将他的意识重新拖拽回来, 他试图去抱住君微,可是手还没有碰到她,就被她周围的强光所灼—— 其他垂涎于她的妖魔也是一样,不得近身。 “小娘子竟有这般本事!”风烟波感慨。 “这算什么本事!”獙老急到跳脚, “这是寻死!哎哟哟, 这都造得什么孽……” “什么意思?” “小君君这是要拿自己的命来给夙先生赎罪啊!以她九叶金芝之身, 神魂精血一并融入这法阵之中,相当于逆转了整个阵法, 或许真能起死回生也未可知。但, 但她自己——” 獙老终于忍不住,扯起嗓子朝勤政殿的方向吼道,“夙先生, 老夫念在与你几百年的交情,跟着小君君喊你一声先生,你可莫要以为老夫真站在你这一边!这杀阵本就是上古禁术,有史以来但凡用过的人没有一个善终!你如今自己作死, 却要害得小君君魂飞魄散,天底下的事从来讲究一个因果报应,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错也没有,你怎忍心看她替你去背这黑锅!” 看见君微的反应,夙天纵面上的淡定本就已经裂开了缝隙,又听闻獙老这番话,心知自己的判断没错了——这丫头,当真打算牺牲自己,也要与他为敌? “君微,”夙天纵跃上勤政殿殿顶,与她对视,“你现在收手,我或可考虑放过他们。” 光太亮了,以至于君微的神色并不清晰。 但声音,倒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杀阵一起,无可回头。”君微语气很淡,只隐约听得出些许自嘲,“先生还当我如当初一样好骗吗?” 夙天纵手指紧攥,“……便是如此,我也自有法子保你性命!” “怎么保?像百年之前一样,将我的灵识投入其他灵物之中,再送入琅山以仙灵之气温养,等到自己修成妖身……再然后,像如今这般,重蹈覆辙吗?先生……或者说,太子殿下?” 对于前朝太子与常曦之间的纠葛,在场众人,包括阎煌和獙老、风烟波都只知一二,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知晓。 但这三人皆是人中翘楚,一点即通。 百年前葬身于火海的公主常曦,和百年前突然被慕容鲲带回琅山抚养成人的灵草小妖……这其中的关系,已不需君微再说得更明白。 电光火石之间,阎煌已然明白了自麓林归来之后,小妖怪数次的欲言又止,是为何故。 她竟就是遗忘了过往的常曦。 前朝太子妃。 当今天子求而不得的意中人。 被天下妖鬼垂涎的九叶金芝。 无论哪种身份,对一个刚刚入世不久、不谙世事的小妖怪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之重,偏生,她身边无人能说,唯一亲近的人是他,却又碍于与苏印的那层尴尬关系,无法说出口。 这些日子以来,这曾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到底背负了多少压力? 最让他揪心的是,她所承受的一切,他全然不知。 “微微,你先下来,我们从长计议。”阎煌难得用这般几近哀求的语气和人说话,不带半点指使、没有一点点居高临下,“有我在,你不会死,你相信我。” 君微稍稍低下头,看向对自己张开双臂的大狐狸。 她好想就这样卸下全身力气,跌进他的怀里,然后闭上眼睛做一个梦,再也不管外面什么腥风血雨,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无辜…… 反正,天塌下来有大狐狸顶着,不是吗? 可是她做不到。 “大狐狸,”她声音软糯糯的,一如刚从琅山出来的时候,初次见他那般不设防,“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可是,如果我不死……会有更多人死。而且说出来你别笑我,我觉得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本就有我的错。” 若是,百年前作为常曦的她,能早些体察到苏将军的真实感情,早点划清界限。若是百年来,作为金芝小妖的她,但凡机灵点、敏锐些,早点察觉先生的企图,早些劝阻…… 这一切或许都可以避免。 可惜没如果,他们这些人已经一步步地走到今日这般局面,再无回头路。 见她不语,阎煌压抑着急怒,低呵:“杀阵是夙天纵所布,人是他所杀,百年前的血案是苏印犯下的——这一切与你何干?你不过区区小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有什么本事祸乱天下!赶紧给我下来,别逼我亲自动手!” 语气狠厉,可君微却听笑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大狐狸呀! “大狐狸……阿煌,”她轻轻笑着,第一次唤出记忆深处的那个称呼,“苏将军已经死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别再拿陈年往事自我折磨。至于,我欠你的债……这辈子怕是还不了啦,下辈子如果我还能修成人,你记得来找我讨债,我怕是不能记得了。” “谁要你的下辈子!债不还清,谁也不准让你死——”阎煌说着,两手掌心团出金焰来,人已腾身向上,竟真打算亲自把小妖怪给拽回来,尽管,多少前车之鉴已证明这一招不可使。 “阎郞!”风烟波惊呼。 可是,阎煌却从君微的身体里径直穿了过去,他骇然回头,再伸手,仍旧是虚无。 悬浮在空中的君微,像水中月、镜中花,虚无得只剩一团光影。 “别试啦,覆水难收,”君微歪过头,一双大眼睛眷念地看着他,像是想最后记得他的模样,“大狐狸……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好看,我原想就这样看一辈子的,可惜……”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微,到语末几乎像要被吹散在风里。 突然,一道血光迸起,自下而上。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夙天纵。 他站在一个诡异的图腾之中,无数条血色的线从他的四肢躯干迸出,与地面地血色图腾相互交织,画面诡谲得让人心生不安。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风烟波恨得牙痒,恨不能一剑将罪魁祸首劈成两半。 獙老却惊愕得睁圆了眼,“他想硬来,这可是要遭反噬的……” “硬来什么,反噬什么?”风烟波几乎暴躁地推搡着少年的肩,“臭小子你别神神叨叨的说一半留一半!” 獙老也顾不上一把年纪被说成“臭小子”,一拂衣袖,身子一轻,便化作狐面羽翼的神兽模样,飞上了勤政殿殿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獙老金色的眸子看向被红线所覆盖的夙天纵,巨大的羽翼扇起的风,将红线吹得似散非散。 夙天纵面色仍旧森冷,可双目却是猩红,死死盯着已经快要消失在夜色之中的君微,“我怎知她痴傻至此!” 天下苍生、人间正道,不过是说给人听的堂皇道理,到了生死攸关之际,谁还不是把自己的命放在最先? 不应如此吗? “她这痴傻不也是你教出来的!”神兽的厉喝带着雷霆之势,竟将那些盘旋于周遭的妖鬼瞬间呵退丈余,“当初在琅山是谁日日手把手的教她如何才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如今,她倒真真做了堂堂正正的人,可你呢?灭绝人性,步入歧途,枉为人师!枉为人!” 夙天纵一言不发,将上古神兽的斥责照单全收。 那些猩红的线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抽走了些什么,而后仿佛有了灵性般,伸向君微。 阎煌下意识地要阻拦,却听獙老低道:“莫要阻拦,让他试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红线包裹着已近虚无的君微,似将什么东西从夙天纵体内运输给她。 “那是什么……” “是曾被杀阵收集的生灵,”獙老说着,一翅膀扇飞了几个不知死活、凑上前来试图浑水摸鱼的杂兵,“他想用它们把小微微替换出来,只是代价是——” 未等獙老把话说完,那些将要把君微裹起来的红线却突然全部崩开了。 断成了一丝一缕,散落遍地。 “我不要!”君微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响在众人耳边,“我不要任何人的命来交换我的,先生,人生而平等——这是你教我的。” 随着红线的断裂,夙天纵向后连退是退,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双手撑地,跪在殿顶,勉强抬起头来看向君微,苍白的嘴唇边挂着暗色的血。 “先生的话,君微一句也未曾敢忘。也盼,先生你能……记起初心。” 君微最后看了夙天纵一眼,转过脸看向阎煌,然后慢慢地歪过头,笑了。 那个笑容,一如在琅山脚下的月夜,裹着头纱的小姑娘从大水缸的后面探出头来,乖乖地冲着他弯起眼来,是讨好的,乖巧的,怕被辜负的笑。 她怕黑,怕鬼,怕疼,怕死。 更怕被人丢下。 这样胆小怯懦的小妖怪,总想着找个人跟着,先生不在,就跟着他…… 可他也好,旁人也罢,却都没能护得了她。 反倒,被她所护。 以细弱的身子,以微薄的修为…… 一道强光,刺得众人不由都闭上了眼。 等再能视物,只看见整个宫城的上方都飘浮着星星点点的金光,细微的,像萤火虫的光。 光落在风烟波的脸颊,划出的刀口渐渐消失了。 落在通往勤政殿的道路上被夙天纵剥夺了神识的宫人身上,他们缓缓睁开了眼。 落在因为混战而身受重伤的士兵们身上,伤口便奇迹般丝丝愈合起来…… 就连枯萎的花木,也在这星光的滋润之下,重新焕发了生机。 枯木逢春。 起死回生。 长庆城的一切,似乎都被治愈了。 只有两个人例外。 勤政殿顶上的夙天纵,犹如被抽走了所有灵气,面色灰白,唇无血色,雪白的长衫前襟染着吐出来的血渍,单手撑地,几次想站起身却最终只能维持着跪姿。 直到獙老化身人形,单手将他搀起。 两人抬头,正看见阎煌正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月光皎皎,照在他的掌心。 那是块好玉。 此刻,玉的中央裂开了一道缝。 “阎郞,这是——”风烟波一把扶住阎煌,目光惊惧地扫过他和玉佩。 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清楚,这是他的妖魄啊! 作者有话要说:  莫怕,大狐狸说了,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那小微微就死不了 ☆、信命 「是日,山河屠戮, 百废重兴, 尽在朝夕之间。亡者死而复生, 枯木二次逢春,更有龙凤诸神觉醒之异相。是为,新帝即位之吉兆。」 ——帝记 *** *** 长河落日,余晖将人影拉得细长。 河岸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相连, 看起来就像手挽着手。 咕噜噜。 饥肠辘辘的声响。 阎煌回头,正对上小姑娘不好意思的眼神,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双手捂着肚子, 头一歪, 笑问:“还要走多久才能进城呀?” “饿了?” “嗯……”将乾坤袋伸给他看, 君微眨巴着眼,“带出来的干粮都吃光光了。” 阎煌上下打量她, “个头不大, 食量不小。” “琅山灵气充沛,不觉得饿,来人间才发现一顿不吃饿得慌……”君微揉着饿瘪的肚子, 可怜巴巴地问,“要不然,抓条鱼烤来吃一吃,好不好呀?” “问我作甚?”阎煌挑眉, 手中扇子一摇,懒洋洋地反问,“难不成还指着本少爷替你捞鱼?” 君微撇撇嘴,捋起衣袖,从乾坤袋中放出机甲兽,踩着河边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往河滩走。 阎煌也不催她,闲闲地摇着扇子作壁上观。 夕阳余晖给河面铺上一层金色,也给娇小的小妖怪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他忽然有些疑惑—— 初遇搭伙赶往长庆的时候,小妖怪是这个样子的吗?眼神清亮,笑容无邪,对他的欺负逆来顺受,乖得叫人舍不得下重手。 那时他有注意到这份不舍得吗? 小妖怪脱了鞋,赤脚走进河里,雪白的手腕脚腕沾了水,细得好似一折就断。 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家伙,他是怎么舍得使唤她做这做那的? “啊!”一声低呼,君微背对着他,低下头。 阎煌未及多想,人已轻身入河,将小妖怪抱上了岸,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头破了。 属于九叶金芝的妖气顿时弥散出来,惹得人心神激荡。 阎煌这才想起来,自己最初逗弄她,带着她,不过是因为觉得她的本体或许有用。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完全忘记初衷了的…… 以灵气封闭住她的伤口,阎煌冷着脸,轻嘲笑道:“芝麻大的口子,有这么疼?” 君微眼泪汪汪,弱弱地说:“真的疼。” 真是……娇气的小妖怪。 阎煌随手丢了个东西给她,她手忙脚乱地接过来,顿时眉开眼笑,“居然还有糖丸!大狐狸,你真好。” 余光看见小妖怪欢天喜地地剥了糖纸吃,阎煌已飞身跃居河边大石上,定睛片刻,指间的石子飙出—— 一条鲤鱼很快便翻着肚皮浮上河面来,被机甲兽摇着尾巴叼上了岸。 阎煌返回岸上,正落在为他击掌的小妖怪面前,她翘着受伤的那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掌心啪啪拍着,“大狐狸,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那个……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忙生个火可好?” …… 篝火边,阎煌隔着火光看向猫儿似的啃着烤鱼的小姑娘。 “……你要吃吗?这半边我没碰过,不脏。” “你自己吃吧。” “那我不客气了喔。” “你什么时候客气过。” “……大狐狸!” “嗯。” “你说要带我吃全京城最好吃的东西,”她嘴边还有食物的残渣,眼里倒映着火光,笑眯眯地问,“是骗我的吗?” 不是。 当然不是。 别说京城最好吃的,就是要啖他肉饮他血,他也绝无半个不字。 “还饿吗?” “还疼吗?” “走,我带你去吃最好吃的东西。” “小妖怪?” “微微?微微!” 阎煌猛地坐起身,入目是明黄的纱幔,丝被从身上滑落,前身后背的汗已将白色里衣完全濡|湿。 “陛下!您醒了!” 端着水盆推门进来的宫女满面惊喜,冲到塌前,眼中含泪,“您可算是醒了,您这一睡十日,奴婢……大家,都急坏了。” 阎煌坐在床沿,良久,才从那个有小妖怪的梦境中完全抽身。 自然是梦。 那个怕饿,怕疼,怕孤单的娇气小妖怪魂飞魄散已经十日有余,这大沣王宫也已然易主。 他这个从未觊觎过王位的人,最终成了皇宫的主人,却并无半点喜悦。 纵天下归心,却再没有了可以并肩的人。 “陛下……您还好吗?” 阎煌收敛心神,看向一旁的宫人。这女子她有些印象,是先帝近侍,叫吟歌。 幼时他未离宫那会,她就在沣宫内了。母亲不受宠,他也受尽冷眼,唯独这吟歌待他母子二人一直和善,尽管当年她自己也不过普通宫女。 “无碍。”阎煌拿起一旁的中衣。 吟歌伸手要接,“奴婢帮您——” “不必了,”阎煌避开她,“去找风烟波来。” 吟歌后退了两步,垂手应下,出门去了。 不多时,风烟波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阎郎,奴家以为你打算长睡不醒了。” “休得胡言,”尾随她进来的獙老呸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阎煌倒是浑不在意两人的抬杠,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温茶,抿了一口,“有件事,拜托两位。” 风烟波打量着他的脸色,相较于从前明珠般的翩翩公子哥,眼前的年轻帝王看起来憔悴了太多,眼底一片清灰。 “说罢,就算奴家办不到,还有老古董在。” 獙老恼火,“老夫是你的奴隶吗?” “那倒不是,反正你如今无家可归,在哪儿不是待着,先不说这个……阎郎何事?” 阎煌放下茶杯,“我不在时宫外之事有魏康,宫内琐事劳烦帮忙看顾着。” “你妖魄受损,元神大伤,如今这半死不活的还想上哪儿去?” “地府。” “什么?!”这次是獙老和风烟波异口同声。 獙老坐在他对面,急切道:“小子,你可知以你如今半条命去地府,太半是有去无回,非但救不回小君君,还可能弄得这王宫再次无主,天下大乱。” “正因我妖魄受损,只剩半条命,我才更要去把微微找回来,”阎煌捏着茶杯,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既已收了我半条命,自然该还微微半条命来。” 獙老一时语结。 那夜之后,君微魂飞魄散,夙天纵遍体鳞伤,他身为局外之人本不该掺和进来,却也不免有些私心,总觉得天下本是慕容氏的,被人横刀夺了天下夺了妻子,心中有怨也算人之常情——更何况,到最后夙先生为了救君微也拼了性命,险些散尽修为。 在那一刻,獙老承认心中天秤曾偏向过夙天纵。 可是,直到看见风烟波那丫头难得露出脆弱无助的神色向他求救,说是阎煌快要死了……他才明白总说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是什么意思。 这个看起来轻佻倜傥的英俊后生,竟将自己的妖魄放在了小君君身上。 明知,她肯定要承受的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也没有提前把妖魄取回来。 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就算死,也要为她分担一半寿命。 獙老心中大乱。 他本是不问世事的上古神兽,常年居住在琅山,接触的都是一如君微般天真单纯的生灵,未经情|爱,此刻才明白人类果真是复杂的生物。 爱,恨,都能凌驾于一切。 “也罢。”獙老叹息,“老夫拦不住你们这些后生,只得一句忠告,听与不听随你。” 阎煌没有说话。 没走开,已是对前辈的尊重。 “小君君之所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挽回局面,一来因为她认定自己有错在先。二来,也因苏印是明君,大沣太平盛世,百姓和乐……她不愿天下动荡,平民受苦,你可记着她的心愿——平安归来,这天下还等着你。” 阎煌深深看了他一眼,“……暂时,托您看顾。” 重音在暂时两个字。 獙老点点头。 阎煌离宫时,遇见了守在门边的吟歌。 “陛下!”她恭恭敬敬地迎过来,垂首道,“那夜,我曾见过君小姐。” 听见小妖怪的名字,阎煌顿下脚步,等她继续说。 “是她救了奴婢的母亲,弟妹,”她温温柔柔地说,“请您务必把君小姐带回来。” 阎煌点头,要走。 “还有——”吟歌急忙拦住他,抬起眸子,“您也一定要平安回来,奴婢……会一直等着。” 阎煌看了她一眼,终究仍只是点了点头。 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之外。 樱花飘落。 吟歌站在屋檐下,接起一片樱花,低垂下眉眼,捏碎了。 *** *** 入地府,需过忘川。 阳界之人自然无法随便出入,可阎煌本就是半妖之身,硬生生闯进地府。 艄翁无奈,边摆渡边说:“这地府又不是名山大川,你们这些少年人来来去去的闯来有趣吗?” “还有旁人来过么?”阎煌随口问。 “十来日之前吧,”艄翁回忆道,“也是像你这般的年轻公子哥,只不过伤重得很,弄得老朽满船是血。” 阎煌转过视线,蹙眉道:“可是白衣,冷面?” “正是,”艄翁问,“难不成是你的友人?” “不是,我不认得。”顿了顿,阎煌问,“他来作何?可曾离开?” “来寻人,估摸着没寻着,至今也未摆渡离开,”艄翁叹息道,“生死有命,这死了的人如何能再活呢。” “命?”阎煌咬紧后槽牙,低声说,“我还真没信过命。”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真没信过命 不,你信过 微微就是你的命 ———— 苏将军为什么没复活?因为夙天纵将他元神完全碾碎了,跟对付别人是不同的,那是真的恨,不是迁怒 ☆、承情 还没靠岸,吵嚷声就远远地传了过来。 艄公扶了扶斗笠帽檐, “成天闹, 迟早把这地府给掀个底朝天。” 听起来, 已经司空见惯。 阎煌撩袍上岸,脚才沾地,就被人抓住了衣摆,他低头一看是个垂髫小儿,眼巴巴地盯着他, 问:“哥哥,你可见着我娘了?” 没等他答话,小孩儿就被俩鬼差给拉走了。 “不是说好你带给孟婆吗?他怎么还搁这儿闲逛?” “我闲着了吗?这一天下来多少孤魂野鬼的要拉扯,我也没三头六臂!” “地上面这是搞什么名堂……一下冒出来那么多鬼魂, 还没排好队, 又都蒸发不见了, 搞得生死簿上一团乱,这小孩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死。” “有什么该不该?下了地府都是该死的。” 鬼差说着话, 看见小孩儿频频回头, 这才注意到阎煌,定睛一看,顿时急眼, “你个尚有阳寿的人跑地府来凑什么热闹?赶紧走,否则休怪我兄弟下手无情!” 阎煌淡淡瞥了眼仍满怀希望看着自己的小孩,负手道:“生死簿上未被勾选的人,你们不能带走, 我说得可对?” 鬼差慢吞吞点了点头。 “你们也不确定簿子上有没有他,可对?” 又点头。 自十日之前,海量鬼魂在同一时间涌入地府,又同一时间消失不见……生死簿上就已被画成一团乱麻。现如今,别说他们这些当差的,就连殿上的阎罗君也未必搞得清楚,谁该生谁该死。 “既不确定,”阎煌伸手,小孩立刻把手递给他,“你们就无权带他去见孟婆。” 鬼差心里觉得这话在理,可被个不明来路的人指点江山,总觉得不爽,于是虚张声势地盘问:“你是何人?” “我要见你们阎君。” 鬼差吓了一跳,“我们阎罗君是什么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看你仪表堂堂,不想竟是个痴人说梦的。” 阎煌冷笑,略显血色不足的脸上浮过一丝戾气,“二位莫不是还嫌公务不够繁忙,想与在下切磋一二。”说话间,他左手已然凝起一团金雾。 鬼差都是些伶俐鬼,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游魂,最明白见风使舵的道理,一看是个硬茬,顿时好汉不吃眼前亏,麻溜地点头弯腰,“爷随本差来,请,请。” 阎煌提步要走,忽然想起还牵着个小孩,于是蹲下|身,与他说:“顺着这条路往河边走,让艄公摆渡你回去,若他不肯,你只说是西荒阎煌让你来的。” 小孩儿半懂不懂,“这样说,我就能还阳了吗?” 鬼差忙阻止:“不可不可,万一这小子命本该绝,这一还阳可不乱了套?” “绝与不绝,我说了算。”阎煌将小孩推向忘川河岸,负过双手,眼睫低垂,“有任何不妥,自有我向你们阎君交代。” 这口吻,甚是倨傲。 怕真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鬼差十分识时务地不敢阻拦,领着阎煌上阎罗殿去了。 这一路乱得够呛,孤魂野鬼拿不到编号牌,判不了功过,入不去轮回,全挤在幽都之外,闹哄哄地等着安排。 “十日前的人不是都已还阳了么?怎么还这般没有章法?” “爷有所不知,”鬼差恭恭敬敬地答,“日前那一波本已闹得阎罗君心烦,还没理顺呢,偏又来了个不要命的祖宗,那可真是鬼挡杀鬼,神挡杀人,一路闹上阎罗殿……地府鬼差本就一个当俩用,如今真真儿是忙不过来。” 阎煌想起艄公说的那人,多半是夙天纵了。 他也来此地,只怕也是为小妖怪而来。 思及此,阎煌心中更加烦闷。 到了阎罗殿,鬼差不敢再往前,就让他一人进去了。 相比于沣国王宫,这阎罗殿只有更气派,高不见顶,只有团团黑雾笼罩,四面不见墙壁,也无立柱,只有无尽长廊,通向远处的阎罗座椅。 一脚踏入,便能听见四面回响,声声入心。 “杀孽重,妖心浮,阳寿未绝,何故来此?”一个空幽的声音从未名处传来,尾音回荡,不绝于耳。 换作一般人,在这充满威吓的嗓音之下,都要腿膝发软。 可阎煌王若未闻,阔步向前走去,目不斜视道:“不必与我故弄玄虚,你我几斤几两,心知肚明。” 他这边话音刚落,空旷无边的大殿突然四下皆明。 原本远得看不清的阎罗座椅,一下就出现在三丈之外,两旁是执笔捧卷的判官,中间…… ——是个未戴帽束发的年轻人,一头黑发披散着,被揉得乱糟糟。 “怎么是你?”阎罗抬起头,眼下一片灰,气色着实不佳,一边跟阎煌说话,一边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卷轴,“本王现下忙,没空跟你叙旧,听闻你在上头也不消停,咱各忙各的,互不干扰好吧?” “我来找你要个人。”阎煌单刀直入道。 “人?”阎罗干笑,“本王这里人没有,鬼倒不少。要人,你还是回上头要去吧。” “别拿官场上那套说辞来糊弄我,”阎煌不客气地说,“我知道你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也该知道我从来不会空手而归。” 阎罗听他语气不善,知道这位大爷轻易是送不走了,只好放下手中卷轴,认真道:“本王知道你要的是那九叶金芝的魂魄,但是很可惜,本王给不了。她当日从我地府一口气捞走那么多亡魂,总得为此付出代价的,否则我这账怎么平?” “拿走我一半妖寿,还不够你平账吗?” 阎罗一愣,方才恍然大悟地一拍案几,“本王就说嘛,这收来的半条命格奇奇怪怪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敢情居然是你的!不是本王多管闲事,你好赖也是一届魔尊,就这么被勾来半条命,不觉得丢人么?” “比起你这阎罗殿外乱成菜市场,西荒还算安稳,我不觉丢人。” 阎罗被他怼得面上无光,摸了摸鼻尖,“这还不是托了那金芝小妖的福!两日之类给我捅了多少篓子。” “闲话以后再扯,”阎煌低声道,“既你已收我半条命,也该还我她的半条命。” 阎罗一摊手,“我没有!” 阎煌蹙眉。 见这一言不合就要翻脸的少爷要发火,阎罗忙说:“本王不打诳语,但凡我能交得出来,当日也不用跟那厮大打出手,耽误了整日的公务——” “夙天纵?” “慕容鲲。”阎罗纠正他,“夙天纵不过是个化名。” 果然是他。 “若君微的魂魄不在地府,那又会在哪?” “本王怎么知道?” 阎煌未开口,向前走了半步。 感受到奇怪的威压,两个判官不约而同地把头垂得更低,往后退了半步,躲到阎君的背后——五十年前的那一幕,他们可都还记得呢!这位煞星为了替西荒的妖魔出头,硬是跟阎君打了七天七夜,闹得地府鸡犬不宁,最后才把那几个据说“无罪”的魔头从生死簿上给抹了。 总之,说一不二,不好惹。 阎君看了眼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心道再跟他这么纠缠下去,很快地府就真要变成闹市场了,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金芝小妖的魂魄本王是真没瞧见,按理说,若是六道轮回之中的魂魄都该来我地府报道,既然没来,只能说明她本就不在六道之中。” 阎煌一怔,又听阎罗接着说:“那慕容鲲跟你一般想法,说要拿自己的命向我换她。本王就不明白了,那小姑娘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一个两个命都不要?” “不在六道之中的生魂,要去哪找?” “那可不一定,多半是在怨念或眷念最深重的地方重新凝神修炼,”阎罗顿了顿,试探地问,“本王问你,非要救她,可是因为百年前那事?” 阎煌心中正在想着小妖怪最眷念、怨念的地方会是哪里,听他问话,心不在焉地反问道:“百年前什么事?” “她来向我讨要你阳间生母的亡魂啊。”阎罗抹了把下巴,“……看这样子,这事儿你不知道啊?那慕容鲲曾害得她百年苦难,心有愧疚如今想要偿还也就罢了,你既然不知道这事儿,又为何非要救小姑娘?” “什么事你说清楚。” 阎罗一抚衣袖,空荡荡的大殿里立时团起一团雾气。 雾气中隐隐绰绰地浮出一个身影来,青白小袄,白色小裤露出脚踝,头上裹着白纱,走起路来一蹦一跳,从远处跑来,近了,终于看见记忆深处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是君微。 近百年前的君微。 曾在琅山脚下,与刚刚丧母的阎煌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妖怪。 彼时,她还是孩童模样,不辨男女,所以被阎煌当成了小男孩。 她跑上阎罗殿来,毫不客气地向阎罗君要人。 雾气中的阎罗君没把她当回事,只问她:“你灵力微薄,又无人领路,是怎么闯来我地府的?” 君微左右看看,一耸肩,“想来就来了呀,有船有桨,这有何难?” 忘川之水,蚀骨焚心,岂是说渡就能渡的?阎罗君自然不信,可小妖怪天真无邪,就算谛听去探查也未看出个究竟来,她心如明镜,并未藏私。 “罢了,你来这里要作甚?” “想向阎君讨个人。” “谁?” “一个朋友的娘亲。” 听了君微的叙述,阎罗让判官一查,才知道是个鸾妖,命中带煞,注定身死,自然不可能交还给她,“她与你非亲非故,你寻她作甚?” “我朋友只得娘亲一个亲人,娘亲走了,天地之大就再无人唤他阎郞了,好生可怜。”君微神色单纯中透着不掺假的怜悯,“我就想着,来与阎君商量一二,或可以换他娘亲回去。” 阎罗见惯了各色人等,却极少见到如此澄澈的小妖怪,于是问:“你要拿什么与本王交换?” “修为啊,我所有的修为都可以给你。” “你这点修为……”阎罗沉吟,“你就不怕,给了本王之后,连人形都保不住了?” “修为、修为、就是修来的嘛。”君微笑嘻嘻地说,“若真保不住人形了,还请阎罗君把我送回琅山去,我再慢慢修炼便是。可我那朋友只得一条命,一个娘亲,没法重来的。” 若是平日,阎罗是肯定不会答应这种买卖。 可对着这双眼睛,他竟应了,“那鸾妖这一世已定,还阳是不可能了。但本王可以答应你,许她来生一世富贵,无病无灾,平安喜乐,还可以其他身份与你那朋友相逢。” 君微大概也看出阎罗已是让步,没再强求,爽快地伸出手腕来,“喏,修为你拿去。” 阎罗最终也没下得去手取走她全部修为,只象征性性地取了十年。 “说好了的哦,要让我朋友的娘亲平安喜乐,在和他相会。” “去吧,去吧。” 青白色的小身影又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烟雾之中。 案几之后的阎罗一挥衣袖,雾气便散了,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阎煌,“本王以为,你是承了她这段恩情,如今才要舍命相救的。” 阎煌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 眼底的戾气,在这一刹消失无踪。 难怪—— 难怪,小妖怪自那日琅山相逢之后,就被夙天纵洗去记忆,甚至编纂出藤妖食人的谎言来蒙骗她,骇得她半步不敢离山。 作者有话要说:  微微是真好 我要是大狐狸,我也要她 ☆、重逢 眼见阎煌转身就要走,阎罗忙问:“去哪?” 头也没回。“找她。” “天地之大, 你上哪找去?”阎罗叹了口气, 终于从案几后站起身, 两手理了理鬓发,维持着身为王者应有的仪态,缓缓从台子上走下来。 随着他的走近,幻象一点点退去。 适才高高在上、威严万端的阎君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小,等完全走到阎煌面前的时候, 已不过巴掌大小——即便如此,他说话的口吻并无半点改变。 这天下,力量从来未必都掌握在看起来威猛的人手上。 有时候,看似柔弱、娇小的人, 往往有着超乎想象的能量。 “看在相识已久的份上, 听本王一句劝, ”阎罗缓抬头,徐徐说, “若真为她好, 便不要去寻她。既非六道之中,如此命格自有天数,她定能修成正果, 重归天地。” 阎煌沉默片刻,“我必须去找她,这是我曾许诺她的。” 阎罗叹息。 “告辞。” 人已离开了阎罗殿,消失在黑雾之外, 阎罗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沉默许久的判官这才开口,“阎君,为何不干脆告知他真相?” “你们可曾听闻,”阎罗背着双手,低声说,“阳间的人若是得了不治之症,亲眷大多会叮嘱大夫保密,不让病人知晓,只骗他不过伤风着凉……怕的就是病没被把人磨死,恐惧倒把人拖垮了。” 判官双手一拱,俯下|身,“阎君大善。” 阎罗一拂袖,阔步走回案后,幻象一点点回到他身上,看起来又是那个高大威仪的阎君了。 他翻开卷宗,幽幽一声叹息,“本王哪里是心善,不过是这地府已事多如麻,不想再生枝节罢了。” 人间从来公平,得到的总以失去的作为代价。 阎煌能以弃子之身登临九五之尊,失去的是心爱的女子。 而之所以身为半妖,还能横扫西荒,令众魔臣服,付出的……思及此,阎罗又把刚整理好的鬓发揉乱了。 罢了,罢了,人各有命,该来的总会来,只求在那之前,他已经把面前这团乱麻整理清楚。 殿上,白色火光摇曳,长明不灭,像人世间到死也断不清的情缘。 ****** 最怨念,或是最眷念的地方。 阎煌记着阎君的这句话,去寻小妖怪的第一处自然是琅山。 身为仙山,数百年来一直都有仙障庇护,包括他在内的普通人自然都没有进去过,如今仙障已破,人们虽然还是碍于对仙人的敬畏不敢靠近,可动物们早已由着天性,向琅山涌去。 面前的琅山,一派生机盎然。 草长莺飞,流水潺潺。 小妖怪便是在这地方长大成人的,阎煌甚至不舍得走得太快了,而是逐阶而上,仿佛能透过光影看见君微曾经历过的百年时光,孤独的,却也是无忧无虑的。 山顶有间小院,几间竹屋,门闭合着。 阎煌推开门,惊起了白梅树梢头的比翼鸟,两只并翼的鸟儿仿佛没想到会有人来,惊得连翅膀都拍不整齐,双双栽进了泥土里,狼狈地爬起身,互相啄着羽毛上的土壤,一边埋怨地瞪着闯入者。 可是渐渐地,它们似乎意识到这个生得过分好看的男人是为谁而来。 因为他推门的动作实在是太轻柔了,仿佛怕惊扰了屋内沉睡的美人,而下一刻,当阳光照进空荡荡的竹屋,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浓得化不去的失落,叫雌比翼鸟忍不住跟着哀伤起来。 “微微……” 雌鸟啄了一下夫君,雄鸟点点头。 当阎煌重新关上竹屋的门,低头准备离去的时候,只觉得头顶一片阴翳。 他抬起头,才发现是比翼鸟夫妇,双双叼着一块鹅黄色的布料,飞在他头顶。 伸手,接过那块布。 时已久远,布料褪色得厉害,可是看德出来是被妥善保管的——他想起来了,那是安葬娘亲的时候,小妖怪的手弄脏了,他解下头巾给她揩手用的。 她明明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一直妥善保存着它。 阎煌心头钝痛。 他其实明白,那时候两人年纪尚小,自然不是什么男女情|爱,小妖怪之所以下意识地如此爱惜,不过是因为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朋友”,而他是她记忆最深处唯一的友人,尽管记忆被洗去,她却还眷念着那种与人亲近的感觉。 这种没顶的孤单,阎煌再感同身受不过。 百年够长了,他绝对不能让小妖怪……再多承受哪怕一天。 可是,天地之大,君微到底在哪里? 长庆城,醉风楼,龙凤殿,甚至景都饕餮阁……说也庆幸,君微原本从未离开过琅山,离山之后就遇见了他。 可以说,小妖怪看过的人世间、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在他的陪伴下完成的。 如今把这一路重新走过,往事历历在目。 阎煌这才完全理清,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寸寸沦陷在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睛里的。 他一生腥风血雨,她是唯一的纯净。 可是,这唯一的亮色如今也消失在风里,再无踪迹。 阳光刺目,阎煌牵马走在边城小镇,半月风雨奔波早已让他的一袭锦衣又脏又皱,若在从前,以他锦衣夜行的性子是绝对连一个时辰也忍不了的,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心思去管这些。 衣饰再光鲜又能如何,会夸他真好看的小妖怪……都不在了。 “站住!你别跑!” 耳边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阎煌猛地抬起头,正看见一个青白色小身影追在比她还高的少年身后,跑向街角。 阳光下,她未加束起的长发过肩,发丝柔软,抖落着金辉,几乎迷了他的眼,视物模糊。 死胡同里,她将少年堵在墙角,一手叉腰,一手伸向他,“交出来!” 那少年看起来是混迹街头的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大概也是没想到小姑娘追起人来如此锲而不舍,弯腰喘着粗气说:“不就一根破簪子吗?反正你也不会用,一天滑脱一百次,还不如给我拿去典当了银钱给你买根糖……还不行嘛?” “我会不会用,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向前逼近,强行要从少年手里抢回东西。 可就算她能靠毅力追上对方,到底还是力气悬殊,根本抢不过。 “哎哟!”少年一声哀嚎。 石子从他额头蹦开了,滚落在地,留下一块红。 他吃痛地松开了手,簪子终于被抢回去了。 “谁啊!”少年捂着额头直起身,顿时愣住了,“小傻子,你找来的救兵?” “……什么救兵?”她一边说着,一边茫然地回过头。 夕阳余晖从巷口照进来,她回头的时候,光线一点点勾勒出她的眉眼,睫毛和面颊浅浅的绒毛。 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好似相隔经年。 阎煌转开视线,可眼尾还是红了。 “是你!” “……是我。”终于找到你了,来带你回家。 “是你帮了我呀,谢谢哥哥,”她一笑,眼弯如月,晃了晃手中的簪子,“替我把东西找回来了。” 阎煌一怔。 哥哥? “……微微?” 这下轮到她愣神,指着自己,“微微?我?” 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认得阎煌。 “她是个傻子。”抢东西的少年揉着额头说,“连自己打哪儿来,叫什么都不知道,笨得头发都也不会束,就是个小傻——” 阎煌眼锋冷冷扫过。 少年被骇得硬生生吞了下半句话,头也不回地溜了。 君微无意识地抚摸着簪子,歪过头,盯着阎煌的眼睛,满满地问:“哥哥,你认得我?” 何止认得。 阎煌垂下眼睫,吐出一口气,看向她手中的簪子,“……你叫君微。” “君微……”她念着,又笑,“好听。” “你是,长庆人士。” “长庆?”君微似乎记不太清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却也不是分在意,又问,“那你是什么人?我的,朋友吗?” “我不是什么哥哥,”阎煌抬起眸子,狐狸眼里闪着光,再开口,略带沙哑,“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杏眼瞪得滚圆,小嘴张开就忘了合上。 显然,她晓得什么叫“未过门的妻子”,只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茬。 “我,你……我们……” “对,我和你,我们本该成亲,”阎煌朝前走了一步,弯下腰,与她四目平视,“但是因为一些意外,你失去记忆走丢了,所以我走南闯北到处找你。幸好……终是让我找到你了。” 君微原本是有些害怕的,毕竟这消息太突然了,可是这个生得如此好看的人,说话的语气可真温柔啊……她来此地有好几日了,就连客栈老板也没这么温柔过。 他们都管她叫“小傻子”,只有这个生着狐狸眼的哥哥叫她,微微。 她喜欢这个名字。 听见的时候,像被什么撩拨了心弦。 “这些日子。你住在哪?” “客栈……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那儿了。” 阎煌问:“你有银两?”客栈总不可能赊账给她住。 “没有呀,”君微不好意思地说,“老板没要。” 商人无利不起早,怎可能做赔本买卖?阎煌心知不可能,便说:“带我去瞧瞧。” “喔。”君微偷瞄了他一眼,提步要走,却被拉住了手腕。 “等等。” 她不解,“你不是说要去客栈瞧一下吗?” 阎煌不语,从她手中抽出簪子来——正是他曾给买的那根,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转过身。” 君微没有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簪子,像是怕他把自己的宝贝给弄丢了。 阎煌轻叹,“微微乖,听话。”说着,扶着她的肩,让她背过身。 小姑娘还是不放心,又转头来看他,刚好四目相对,他微微眯起眼,她顿时受惊的小动物似的飞快回过头去,所以没有看见那双狭长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笑和泪。 长指顺着青丝滑过,捋起。 簪子穿过黑发,旋绕,裹起,簪稳,一气呵成,露出白皙纤细的后颈。 风拂过,清清爽爽。 君微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没想到碰到了阎煌尚未撤开的温热手指,顿时一惊,就要缩回手去,却被他就势握住了。 “走吧,”阎煌将小手裹在掌心,淡淡地说,“领我去你住的地方。” 虽然记忆支离破碎,可君微也晓得牵手而行是亲密的,不由有些发愣,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阎煌余光瞧见了,面不改色地提醒她,“你是我的未婚妻子。” 哦,所以,这是合乎情理的咯? 君微晃了晃手,等他看过来,甜丝丝地笑了笑,歪过头。 “……笑什么?” “我也有亲人了。”君微把两人的手抬起,看了眼,“再不是一个人了。” 喉头一紧,阎煌撇开视线,手却握得更紧了。 君微察觉了,抬眼看他,却见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眼尾染着淡淡的红晕。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太过于让人安心,所以她甚至都没有去求证——他们真的是未婚夫妻吗? 穿过两条街,两人停在一间客栈前。 阎煌看向店招,先是愣了愣,继而低笑。 “就是这里,我醒来的时候就靠在那儿——”君微指给他看屋檐下。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对小妖怪来说,这天下最怨念也最眷念的地方不是琅山,不是长庆,更不是景都,而是这里。 正是在这间客栈里,她知道了鬼公子就是先生。 也是在这间客栈里,她抱住自己,说“我心中欢喜的人,他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可不是最怨念也最眷念的地方吗…… “哎哟,小傻子你可回来了!”店老板走出来,一眼看见君微背后的阎煌,呆了呆,“这位是?” 君微正要作答,却被阎煌抢了先,“内人给您添麻烦了。” 老板意外地“啊”了声,但到底是生意人,很快就拐过话头,“不麻烦,不麻烦,您夫人可爱得很,客人的小孩儿都很欢喜她。” 阎煌揽着君微的肩,问:“这些日子,她的房钱——” “啊,有人替她付过了。”老板倒是个实在人,“还多付了好些日子的。” 果然。 “是什么人付的?” 老板为难了,“那人穿得一身黑,斗篷捂得严严实实,连脸都看不见,不过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说话没几句就咳嗽,咯血——出手倒是真阔绰,一口气给令夫人付了一个月的房钱。”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不妥,忙止住了。 阎煌微微垂眸,看了君微一眼。 小姑娘一脸懵,摇了摇头,“我不晓得这事儿。”别说什么黑衣人了,她连住客栈要房钱的事都是刚刚知晓的。 “对了,”店老板说,“公子你等等,令夫人还有些东西在鄙人这里。” 说着,他回了柜台后,不多时就拎了个布袋子出来了,递给阎煌,“这东西,鄙人怕令夫人……呃,单纯,会给人骗走,所以一直没敢给她。如今公子既然来接人了,就物归原主吧。” 阎煌伸手接过那不起眼的袋子,随手系在君微腰间。 “这袋子也是奇怪,怎么都打不开,”老板嘀咕着,“不过我初次见到令夫人的时候,这袋子散发着奇怪的绿光,跟保护罩似的,连蚊蝇都近不得身。” 布袋子是君微的乾坤袋,这种认主的宝物,寻常人自然是打不开的。 至于护着小妖怪的绿光,莫非是久无音讯的澜恭吗? “……知道了,这些日多谢老板照顾,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不住了吗?那剩下的房钱——” “留着给孩子买糖罢,”阎煌又抛了一锭金子过去,“谢了。” “哎呀,多谢公子,多谢!” 街角,暗处,露出黑色的一角。 斗篷的阴影下,单薄而几乎不见血色唇抿得极紧、极紧。 作者有话要说:  喂喂喂?就这么未婚夫妻了,你内人她自己知道吗? ☆、荧光 从长庆到南疆,阎煌一路花了十数日, 带着君微同行, 车马就更慢了。 小姑娘似乎是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 见什么都觉着有趣,缠着他问东问西。从前或许是因为心里还存着“找先生”这么一回事,所以还收敛些,如今心无挂碍,就真当游山玩水了。 一串糖葫芦, 一个风车都能换她笑颜。 起先,阎煌还在愁如何唤回她的记忆来,如今却隐隐觉得就这样重新活一次也好。 前尘旧梦,开心远不如烦恼多, 忘了未必是桩坏事。 白日里, 君微玩得尽兴, 入了夜,睡得也就香甜。偶有中途不得不耽搁在荒郊野岭的时候, 她就枕在阎煌腿上, 一觉到天明。 倒是阎煌,彻夜不能成眠。 总担心眼一闭,她又会像那日一样化成星辉消散似的, 一瞬不敢让她离开视线。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发现每夜子时,小妖怪的身上都会泛起淡淡光辉,一层薄雾似的包围着她, 伸手去触,只觉得温热,却并无实体。 他走南闯北,百年来也算是见过世面,却不晓得此为何物。 这夜子时,枕在他膝头的小妖怪身上又散出浅浅光辉来。 阎煌靠在树干边,捏起她的一缕青丝,流光从指间流泻,他正出神,却听见一声清幽的叹息。 可君微眼还闭着,睡得香甜。 “谁?”他压低声音,哑声问。 那个声音似乎又叹了一口气,这一次阎煌听出来了,是个女子。 只是不知为何,他看不见对方。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不现身相见。” 夜间的林子,风吹树叶簌簌作响,若是普通人大抵要害怕或是疑心幻觉,但阎煌此人向来对自己的判断有十分信心,便是对方再也不开口,他也晓得那女子就在附近。 良久,那女声才重新出现,“你的伤,很重呢。” 他本是半妖,却为了救君微生生被斩开妖魄,丢了一半性命,昏睡了足足十日,纵然表面上看不出累累伤痕,骨子里也是千疮百孔。 这人竟能看得出来? 阎煌心中起了警惕——虽说之前以金芝妖的身份救赎了长庆百姓,君微早已不是曾经九叶金芝之身,不至于招来觊觎,但以他如今残躯,真要遇上强敌难免捉襟见肘。 仿佛是看见了他无声握剑的动作,那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啊……我怎么会伤你?” 随着这一句,阎煌只觉得后背左胸一热。 不待他做出反应,已有什么源源不断地被输入经脉之中,犹如温暖春|水滋润着干涸的经脉,一点点温煦起他这多日奔劳之下疲惫的身体。 待那温热感退却,阎煌方意识到是“那人”在替自己疗伤。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那个声音再没出现。 他心急之下想要起身,结果惊动了膝上的睡着的君微,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大狐狸,怎么了?” “没什么,”阎煌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了,“你适才唤我什么?” 被吵醒的君微愣神,“大……狐狸?”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称呼他呀?一开始她明明是叫哥哥的,后来硬是被“未婚夫”纠正,让她叫煌哥哥,她觉得别扭,索性都用“喂”来取代,这脱口而出的大狐狸,连君微自己都不明白从何而来。 可是看着面前的阎煌,眼中泛着光,似乎很是惊喜……她想,大约自“失忆”之前就是这么唤他的吧?莫不是记忆要回来了吗? “微微,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君微摇头。 阎煌克制住了失落的神色,只柔声说:“不急,慢慢来。” “嗯……我刚刚依稀听见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林中空寂,许是畏惧于阎煌的威慑,连飞禽走兽都不太靠近他们,哪里来的人呢? 阎煌下意识看了眼她的发梢,此刻子时已过,小妖怪周身的荧光也已经荡然无踪。 “梦话罢了,时间还早,再睡会吧。” 君微蜷起膝,抱着腿,下巴垫在自己膝头盯着他,“刚刚我做了个好奇怪的梦。” “什么梦?” “梦里,”她努力地回忆着,“我在跟什么打架,云里雾里的,打得很激烈的样子。” 打架? 小妖怪哪有这本事,遇上危险能逃掉就算三生有幸了。 “跟什么人打架?”阎煌向后靠了靠,倚在树干上,然后就看见她下意识地也跟着挪了过来。 “不认识,”她小脸嘟嘟的,似乎十分苦恼,“我好像记得,有个同伴叫……什么,宫。” 阎煌试探地说:“澜恭?” “对对,澜恭!”君微一下想起来了,“他还长了条长尾,好长……有,一条龙那么长。” “那你可曾见过龙?” 君微被问愣住了,慢慢摇了摇头,“没有啊。” 她似乎总是冒出一些记忆之外的话来,真要去细想,却怎么也挖不出来源。就像有些东西埋藏在山顶厚重的积雪之下,风一吹,浮雪飘开,若隐若现,但你永远也看不真切。 见小妖怪愁眉苦脸想得十分痛苦,阎煌莞尔,伸手将她揽过,按在膝头,“别想了,等你记忆恢复了,自然什么都知道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精蓄锐,好好睡觉。” “可是——”君微还想再爬起身,却被他的掌心按住了。 “再可是,”声音低哑,带着威胁,“我便要抱着你睡了。” 果然,立刻一动也不动了。 不多会,小姑娘便再度睡沉了。 阎煌垂首,凝着她的睡颜,不由蹙起了眉。 很显然,她的记忆并不是失去了,而是被藏在更深的地方,甚至……比他所知道的更多。 他抬手,抚过自己的肩头。 原先留下内伤的地方,此刻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那个替他疗伤的人,又是谁? ****** “陛下回宫了!” “陛下——” 整个大沣皇宫一片喧闹,宫人们奔走相告,新帝终于回来了! 本就是突逢变故,新帝即位就陷入昏睡,醒来甚至不曾与众人谋面就离宫而去,难免惹人非议——现如今好了,一国之君总算回来了。 两人一马,自宫中长路穿过,宫人们只看见一抹青白色,被护在新帝身前,小小的一只。 “难道是那位回来了?” “怎么可能!那位已经没了……” “也对,可是老宫人都说,陛下离开长庆就是为了寻她回来呢。” “若当真是那位……这皇宫怕是很快就要有女主人啦!” “可不是吗……” 阎煌下马,双手去抱君微,脚还没着地,就听一声“我的小君君啊”,红色身影已经奔了过来,作势要抱住她。 君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阎煌身后躲。 獙老双臂僵着,尴尬地看看左右,“这是怎么了?” 阎煌侧手扶着小姑娘,淡道:“她谁也不记得了。” 獙老愣了愣,把手缩回袖子,悻悻然又不无安慰地说:“人回来了就行,旁的慢慢来。” 风烟波自他身后缓缓走出来,目光停在阎煌脸上,“去这么久,我都准备建议重选新帝了。” “啐,”獙老哼道,“丫头就不能好好说话?之前不晓得谁跟有异议的官员吵得脸红脖子粗?” 阎煌眼眸微垂,“这些日辛苦了。”说完,转身去对君微说些什么。 身后风烟波与獙老面面相觑——出门一趟,这大少爷转性了?还会说客气话了。 “微微,他们是你从前的朋友,不会伤害你,你可以放心。” 君微从他身侧探头,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风烟波和獙老,然后嘴一咧,甜甜地笑了。 “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去歇着,待我回来。” 君微揪住他的衣袖,没说话。 阎煌握住她的小手,俯身在她耳边说:“我保证,子时之前一定出现在你面前。” 她这才放心,直目送阎煌被一群官员随从簇拥着去了前朝,才恋恋不舍地回头,立刻撞上了獙老探究的目光。 “当真不记得我了?” 君微摇摇头,“你莫不是我的弟弟?” 獙老眉毛一飞,一个板栗扣在她脑门,“你才弟弟!小君君你这没大没小的,老夫是……是你爷爷还差不多。” 君微委屈地捂着脑门,心道,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可不就是弟弟么? 风烟波忍着笑,勉强严肃地说:“你带小娘子去歇着,我去去就来。” 獙老问:“你干嘛去?” “去给阎郞撑腰。” 说罢,她便阔步走了。 君微瞧她英姿飒爽,不由羡慕,“这位姐姐是何人?好生英武。” 獙老哼了一声,“野丫头罢了,你少跟她混,学得不男不女的。” 俩人缓行,回了离勤政殿最近的千祥宫。 “这是那小子临走之前特意吩咐收拾出来的,”獙老轻叹,“他还真是自信,一定能把你给找回来。这信心,连老夫都没。” 君微抚摸着院子里的白梅树,只觉得亲切极了,“他说了,天地虽大,但只要想找,没有找不到的人。” 除非,不想找了。 “……此话也有几分道理。” 两人正说着,院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名年轻的宫人,手里捧着衣裳,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君姑娘,女婢吟歌,是来服侍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宫中要有新的女主人……了呀 ☆、沐浴 君微不明白,她有手有脚为什么还要人伺候? 于是从那宫人手中接过衣裳, 道了谢, 她摆摆手,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你忙你的去吧。” 吟歌袖手低眉,“从前陛下在宫中的时候,衣食住行都是奴婢照应的,从未假他人之手。” 听见提起阎煌, 君微又回身,仔细打量她,看起来不过阎煌一般年纪,打扮也同普通宫人无异, 只是眉眼间更沉静些……似曾相识? 可是君微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那夜, 姑娘找不到去勤政殿的路, 是奴婢给指的路。”吟歌说。 那夜? 君微迟疑,她不太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 “说这些做什么!”獙老忙将两人隔开, “既然拿了衣裳, 就去换洗一下吧。瞧你脏的,泥猴儿似的。” 君微被他推搡着入了偏室,里间烟雾缭绕, 已蓄了满池子热水,一圈婢女候着。 “这么多人……” 獙老看出她的不自在,于是替她遣散了婢女,最后只剩下吟歌一人。 这些日子阎煌不在, 吟歌跟前顾后颇为眼熟,听说还是照顾过阎煌母子的老人,应该信得过。 “老夫不方便,留意你一个人又不安全,”獙老好生劝说道,“你在帘子里,她在帘帐外,有事就喊她一声,可好?” 君微怕他为难,想了想,同意了。 虽说隔着白色纱幔,可外面毕竟还有生人,君微总觉得不太安心,索性穿着白色里衣入了水。 热水舒缓了筋骨,她靠在池壁,对着房顶冷不丁想起宫女所说的“那夜”。 一路北上,她不是没有问过阎煌关于自己为何失忆,但都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 他总说,不用急,记忆会慢慢回来。 君微只是丢了记忆,却并不迟钝,她能感觉到所有人对这个话题的回避,仿佛她的失忆关系到某个让人难以启齿或是不忍回顾的秘密。 “君姑娘,水可嫌冷或是嫌烫?”吟歌的声音从纱幔外传来。 “刚刚好。” “那就好,水温是照着陛下的喜好配的,奴婢还担心姑娘会嫌烫。” 连洗澡水的温度也如此清楚吗?真看不出来,阎煌竟能习惯有人伺候着沐浴。 君微拨了拨水面,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 “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陛下可是挑剔得很呢。稍稍不合意,就算踏进池子了,也要出来,逼着你给重新调整了水温才肯罢休。”吟歌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意,像沉浸在回忆之中,“而且他也不要旁人,除了娘娘,只肯让我近身。” 君微细细的眉蹙得更紧了。 沐浴这般私密的事,有人在旁不觉得别扭吗? “陛下这般讲究的人,这些年在外面风餐露宿也真是为难了。” 是哦,与她一路奔波,别说水温了,常常只能在溪边抹一把脸——君微回想着这些日子同阎煌的相处,越发觉得他跟吟歌口中养尊处优的王宫贵胄截然不同。 不由起了疑,小手鞠起水,让水流自指缝中倾泻。 听不到她的回应,吟歌轻声问:“君小姐?” 水声之后,女孩儿娇俏的声音传来。 “姐姐,你说的事儿,都是哪个年代的事儿啦?” ……姐姐?? 吟歌一愣,就听君微接着说:“煌哥哥的娘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姐姐伺候过煌哥哥和他娘,那时候他应该还是奶娃娃吧?” “你不是——” “我是失忆了,”君微笑道,“可煌哥哥没失忆呀,他都会告诉我,事无巨细。”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楚。 而且之前阎煌让她叫煌哥哥,她死活不肯,如今一口一句倒十分地溜,听得吟歌眉毛直打结。 “姑娘说的是,”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待姑娘自然是不同的,刚刚即位,又身受重伤,还不远万里去寻姑娘,这般情深义重,谁人能比?” 伤? 她并未发现阎煌有伤在身。 “什么伤?” “为了保住姑娘的性命,陛下元神大损,那夜之后足足昏睡了十日,听风姑娘说陛下至少折损了一半寿命——” 话音未落,只听水声哗啦,一双湿漉漉的小脚已经踏上在池子边。 单薄的身影,从纱幔之后映出来,君微声音紧张:“当夜发生了什么?” “陛下未对姑娘说起吗?” 君微沉默。 阎煌不肯说,她本也不一定要知道,可如今听来,竟是如此事关重大,怎可瞒她? “你且说,我自会找煌哥哥求证。” 说完,君微揪着衣襟,等着吟歌再开口。 可是等了许久,她都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君微捺着焦急,故作平静地追问,“你且说,煌哥哥若是责怪,有我担着。” “我为何要责怪?你又想要怎么担?” 竟是阎煌的声音! 君微吓了一跳,还未来及转身逃回池子里,纱幔已经被撩开了。 阎煌仍是之前风尘仆仆的衣裳,发丝也略显凌乱,几率碎发悬在脸侧,是他看起来有几分妖孽之气,加上长眼之中暗光拂动,莫名地有了些许侵略感。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君微边说着,边想逃跑,可是干衣裳在外头,于是只好心一横,重新跨进了温水池子里,向下一沉,只露出头颈来。 “我不是答应你,要早些回来陪你的么?” “那也不能这么快呀!” 阎煌站在池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头微挑,“我早点回来不好?” 好,当然好。 她一点都不想跟那个奇奇怪怪的宫女独处,但也不代表她想像现在这样泡在池子里跟他说话好不好? “不然,你先出去……我很快就好了。” 可阎煌似乎并没有打算离开,反而在池子边屈膝蹲下了,看着被水汽蒸红了脸的小姑娘,“适才我听见你对宫女说,要她别怕我责怪,一切有你担着。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担?若是我恼了,你打算怎么摆平?” 君微被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吓得又往下缩了些。 她不过是想叫吟歌说实话罢了,哪真想过怎么哄阎煌?他压根没生过她的气,她又如何知道怎么逗他开心? “莫要再往下去了,”阎煌叹息,“你馋到连洗澡水也要喝吗?” 君微撇撇嘴。 “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何不直接问我。” “我问过你,可你不告诉我呀!” “那你就不怕旁人拿胡话来骗你。” 君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有脑子,我会思考,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相,我能辨别的。” “我想娶你。” 四个字,突兀地从阎煌口中吐出。 君微一时反应不过来,保持着指着脑袋的动作,呆住了。 阎煌蹲在池子边,看着她从水面上露出的隐约曲线,眸中的光炽烈而坚定。 许久,他才接着说:“不是说你能辨别谎言和真相吗?那你猜,我这句话是真是假。” 答案都在眼睛里。 君微不盲也不傻,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水太热了,也许是他的目光太直接,君微只觉得浑身发烫,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似的。 “喔……”她慢慢地放下手。 阎煌的目光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往下移,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半个身子都探出水面来了,连忙拢住衣襟,憋住气,整个儿埋进了水里。 太窘迫了! 她憋着气,闭着眼睛,鸵鸟似的回避着。 直到感觉肩膀被扶住,什么东西贴在身后,将她重新托出水面,君微满脸是水,睁开眼回过头,才发现阎煌竟然和衣下了水,此刻湿了水的外袍正浮在水面。 “你,你!” “我也好些日子没好好沐浴了。”阎煌松开她的肩,顺手抹去了她睫毛上挂的水珠,“不如一起?” 果不其然,小家伙立刻兔子一样蹿到了池子边缘,离他一人远。 “你、你泡,我洗好了!”君微转身就想逃出池子,可是想想自己衣服都湿了,这么背对着他爬出去……也很不妥,于是更加窘迫了。 眼瞅着小姑娘一脸要哭的表情,阎煌原本锁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双臂搭在池边,懒怠地靠在池壁,“行啊,那你走吧。” 故意的!君微气地鼓起腮,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他。 两人僵持着,良久,阎煌才轻笑,闭上了眼。 君微连忙手脚并用,爬上地面,慌张地扯了毛巾揩拭身子,却听见身后传来平淡的声音,“刚刚麓林传讯,提出联姻。” 联姻? 为了平息战乱,重修旧好,两国联姻? 如今大沣天子是阎煌,并无其他皇族,若真要联姻,难不成是要他娶麓林的公主? 君微一慌,毛巾落了地。 隔着纱幔,纤细的背影若隐若现,她惊慌的动作都被阎煌看在眼底,他嘴角微微勾起,可口气还是如常,“说是要么联姻,要么两军再战在所难免……微微啊,你说我应当如何选择是好?” 可他有伤在身,打是不能再打的…… 君微攥着毛巾,咬着下唇,“没有第三条路吗?” 阎煌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还好,这丫头没有直接给他选联姻。 “有。” “是什么?” “告知麓林,寡人已婚配。” 作者有话要说:  步步为营的某人 ☆、不配 已婚配?跟谁?她吗? 君微心七拐八绕,有一小会没出声。 阎煌的手指扎在水面下, 搅了搅, “还是说你觉得弄个鸟人公主回来比较好?” “我没有说!” 阎煌低笑, “那你是答应了。” 纱幔后面,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看见君微慢慢低下头,而后才开口,“可我不行。” 浓眉蹙起。 她不行?除了她, 还有谁能行。 心中恼火,可阎煌开口仍旧温和,生怕吓着她,“为何?” “你是一国之君, 妻子应当是能母仪天下的人, 而不是我这样的。” 阎煌缓声问:“你这样的, 你是怎样的?” 君微语结。 没有身份背景,没有娘家可以倚重, 也没有什么能耐, 甚至连普通人都有的过去……她都没有。 就算再不懂事,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合适的人选。 “皇帝的妻子应该有娘家的势力,怎么说呢……就比方如今麓林的威胁, 你若是说自己已有婚配,定会得罪他们,将来是否能两厢无事还未可知。可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说完了, 许久听不到阎煌说话。 一开始君微还耐心等着,久了便开始发慌,于是试探着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仍旧无人应答。 “你别吓唬我呀。”她抓着纱幔,犹豫着,“你再不出声,我便要自己过来了……” 终是不安战胜了羞涩,君微撩开纱幔返回浴池边,这才看见阎煌仰面靠在池边,眼睛闭着,一动不动。 她连忙冲过去,蹲在他身边,“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你醒醒呀,煌哥哥!” 可是任由她怎么推搡呼唤,阎煌都毫无反应。 君微一下想起了吟歌的话。 那一夜,阎煌为了她受了重伤,昏迷了整整十天…… 他的衣襟被水冲得略微散开了,领口的肌肤若隐若线,一道暗红只露出些许,蜿蜒向下。 君微慢慢伸出手,稍稍挑开衣襟,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阎煌的左胸,盘踞着半臂长的一道疤,就像被什么横刀霹过留下的伤。 狰狞可怖,在他细腻光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这难道就是为救她留下的……君微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疤,指下略显坚硬的触感令她心头钝痛。 突然,湿漉漉的大手握住了她的。 一拽。 毫无防备的君微瞬间被重新拉扯进了温水,轻|薄的中衣浮动,掩不住春色|光。 她慌忙踩着池底站起身,又觉不妥,只得重新屈膝,把身子藏进水里,杏眼圆瞪,“你骗我!” “我没骗你。”她被拽下来的时候溅起的水,沾在阎煌的睫毛上,泫然欲滴,使得他的面孔湿漉漉的,平了几分诱惑。 “你明明好好的,为何要装作不省人事,”君微双手环在胸前,气呼呼地说,“这不是骗我是什么?” “我说没骗你,”阎煌轻笑,“是指另一件事。” “……哪件?”说出口,君微就已经反应过来了,自然之前所说的,我想娶你。 她面上一热,撇开视线,“那件不算。” “好,不算就不算,听你的。” 太好说话了!逆来顺受到君微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许久才小心地开口,“你的伤,是为救我落下的?” “哪个伤?” “就是——”君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本想指着他的前襟,未曾想这人竟直接褪了上衣,随手扔在池边,露出健硕的肩背来。 她顿时面红耳赤,眼神都不知该往哪儿落。 虽然只是一瞥,但也已经看清了那道疤——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长,从锁骨穿过左胸,直入腹部,纳进水下。 这样的伤,换作任何人怕都是要致命的吧! “你是说这个。”阎煌若无其事地往自己身上泼着水,“不是,你出事不足一个月,谁的伤能好这么快?” 君微一愣,想想也是。 这种凶险的伤,没个百来日怎么可能愈合?她也真是关心则乱,太没常识了。 “那……是怎么弄的?” 阎煌顿了顿,见小姑娘始终不肯看自己,在小小的池子里还要努力与他保持一臂距离,叹了口气,“从前跟人打架抢地盘,落下的旧伤。” “你不是储君吗?还要跟人打架抢地盘?” “不是大沣,”阎煌耐心地解释,“是西荒。” 君微的脑海里,倒还有些关于西荒的记忆,都是书本上看来的,那是神鬼妖魔横行的腌臜之地。他竟还跑那儿打江山去了么? “大沣还不够富饶吗,你还要去征讨西荒……” 阎煌将水泼在自己肩头,“微微,你觉得先帝为什么要立一个年少时就被赶出王城的皇子为储?难道是因为我长得比旁人俊俏吗?” 这话说的!连君微都忍不住嫌弃地瞅了他一眼。 却见他嘴角虽是翘着的,眼角眉梢却拢着些许愁绪,并非完全是开玩笑。 她不由认真去想为什么。 “因为,”她转回视线,凝着阎煌的眼睛试探性地问,“因为你打下了西荒的江山,有了能与诸国抗衡的筹码,所以先帝才会认可你的实力……立你为储君,是这样吗?” 她每说一个字,阎煌眼角的愁绪便淡一分,等她说完,他已然满面春风。 “就知道我的女人不会笨。” “我当然不笨!”说完,君微觉得有哪儿不对,忙又说,“谁是你的女人!” 阎煌突然“哎”了一声,扶住自己的肩。 君微被骗多了,难免存了戒心,顿住了问:“你怎么了?” 阎煌维持着姿势,浓眉蹙起,十分痛苦的模样,“伤口裂了。” “哪儿?”君微连忙淌过去,扶着他的手臂,缓缓放平,“不是说都愈合了吗?怎么会又裂开?” “可能是长途奔波,颠簸所致。”阎煌语声憔悴,听起来煞是可怜,“你替我瞧瞧,可是真裂开了。” 君微见他痛苦,不疑有诈,“好,哪里疼?” “这里。” 她的手被放在了阎煌左胸的伤疤上。 掌心之下,除了结痂的伤口坚硬的触感之外,还有一下、一下的搏动的心跳。 越来越快,仿佛要手心里蹦出来…… 偏偏,竟与她自己的同一个节拍。 眼前的人越来越近,近到她能看见对方睫毛上挂着的水滴,和那双狭长的狐狸眼中倒映着的自己。 君微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般慌乱的情绪,她甚至无法区分胸口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情绪到底是紧张还是期待,若是期待,期待的又究竟是什么? “跟你说这些,是想你知道,”阎煌说话的时候,吐息就轻轻落在她的鼻尖,“我既然能凭自己拿下储君之位,成为一国之君,就能凭自己坐稳这个位置——不需要靠娶一个有背景、有靠山的女人来保住江山。这天下就算有再多女子,我阎煌想娶的也只有你君微一个。” “你听明白了没有?”他叹息,“没听明白,我就继续说给你听。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君微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生怕他再接再厉,连忙点头。 可下巴刚低下,就被湿漉漉的手指抬了起来。 下一刻,温热柔软的唇便贴了上来,封住了她的低呼。 这个吻一如阎煌的手,他的为人,火热而不加节制,犹如燎原之火,瞬间将两人点燃。 君微不得不双手攀住他的肩,才能在水中勉强站稳。 可阎煌还是怕她摔倒似的,单臂环在她腰后,将人牢牢箍在身前。 有那么一刻,他的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 幸好,有那个不知是何身份的女子替他疗伤,这伤才能愈合得如此之快。 如若不然,这小妖怪倘若知道自己拖累他受了这般致命的伤,怕是更要觉得自己不配了。 可他知道,普天之下能与他相配的,左不过她一个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妖怪走过最长的路,是大狐狸的套路 ☆、前情 月色如流水,倾泻在大沣王城的砖瓦之上。 新帝拨给这位君姑娘住的院子, 是最靠近勤政殿的, 临湖, 景致甚好。 可这风弄云,云遮月的夜色落在吟歌眼中,却并不叫人愉快。 她还记着片刻之前,自己正跟君姑娘说着话,也没在意陛下是何时进来的, 待她察觉有人影投在纱幔上,慌忙回身的时候,阎煌便已经站在她背后了。 吟歌不确定他来了多久,听见多少。 但从他那冷淡到近乎嫌恶的目光中, 她猜想, 怕是该听的不该听的, 都听全了。 阎煌甚至连一句“出去”也没有说,只给了一个冷淡至极的眼神示意她离开。 这一天终是来了, 吟歌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本是州府官员之女, 是先帝刚刚登基之时被送来充盈宫苑的。 入宫时她还是豆蔻少女,一如这位如今被新帝宠在掌心的君姑娘,娇俏可爱。不同的是, 她无人疼爱,孤身一人在这高高围墙之内,只盼着十年期满被放回家,全然不像同时入宫的少女那般处心积虑、想要成为先帝的女人。 先帝苏印, 在吟歌的眼中虽勇猛无双,却像只可敬仰的叔伯,从未有过半点男女情思。她非贪慕虚荣之人,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本以为就此十年寂寞宫苑,不想却遇见了一个少年。 吟歌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阎煌的时候,他不过六岁,与一个生得娇弱可人的年轻女子一同进的宫。先帝苏印向来不近女色,谁也料不到他会突然带回女子,而且还已育有一子。 可是先帝一直没有给幼子起名,女子唤他阎郞,下人尊一声殿下。 女子生了儿子、入了宫,却始终连个最低的位分也无,在宫中的地位着实尴尬,日子久了,宫人拜高踩低,也开始不拿这母子二人当回事,平日里没少怠慢,嘴里虽然是叫一声殿下,行事起来却还不如对一般大臣权贵家的公子哥放在心上。 先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母子俩并无特别照拂,宫人便更变本加厉。 唯独吟歌例外。 她对那看似孱弱、却始终不曾向先帝哀求半分的少年有着莫名的好感,彼时她自己也不过是资历老些的宫女,只能想尽法子为这母子二人争取点日用,亲自跟前跟后,以免得宫人欺生。 一来二去,她便成了宫中为数不多的、能与少年阎郞说得上话的人。 但也不过是能说一两句罢了。 少年寡言,就连对生母和先帝也不过只言片语,更别说对她。 即便如此,吟歌也觉得心有所依,甚至隐隐盼着,七八年后少年长成,而她也不算年华已暮,作为他身边唯一亲近的女子,或许……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 这念头,吟歌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自然包括阎煌本人。 可世事难料,也不知道阎煌的生母怎的开罪了先帝,宫人们之间传闻,听见那柔弱的女子头一次向先帝哭诉“你不过拿我当她的替代,可惜她死了,你永远等不到她回来将我替下!”先帝勃然大怒,竟将母子二人一通流放西荒。 离宫那日,吟歌特意与人调了当值,去送行。 少年面色苍白,眼角泛着红,眼神却锋利,甚至未曾多留念地看一眼宫苑,便扶着生母上了马车,临行时她欲言又止,换来了一句“保重”。 这一句保重,吟歌日日夜夜惦念。 直到后来,有消息从前朝传来,说是那个曾脆弱到无力自保的少年竟一鼓作气接连挫败西荒魔头,一向叫人闻之色变的西荒众魔纷纷对他俯首称臣,曾弃他母子的先帝竟拟了诏书,公开立其为储。 饶是如此,已在西荒登临尊位的阎煌也没有回大沣来领旨。 可是吟歌心中有了盼头,到了该放出宫的日子,她选择自愿留在宫中做女官,只为了……终有一日,会重逢。 宫,不只有高墙,更有深不可测的人心。 吟歌自认这近百年的慢慢岁月里,她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尽己所能去探测人心,只求有朝一日阎煌登临帝位的时候,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免他陷入宫闱旋涡之中。 日子苦长,因心中有光,吟歌甘之如饴,终是盼到少年归来的这一天。 再相逢,她才发现印象中冷锐瘦弱的少年已然长成风流倜傥模样,一双丹凤眼扫过万种风情,只一眼也足以令人沦陷。只可惜,这双眼从头到尾,未曾落在她的身上,一直、一直围绕着同来的那个小姑娘。 听说大敌当前,他们劝说宫人离散。 吟歌没有走,她怎么可能走?百年时光,她苦苦熬过来,为的就是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那一夜乌云蔽月,人心惶惶,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气,据说宫墙之外御林军与异族厮杀得昏天黑地,吟歌守在宫中,别的人是死是活于她没那么重要,她只记挂那一人的生死罢了。 若真逃不过,便同他共死也罢。 直到看见一道白影,沐着月光掠向勤政殿,吟歌敏感地察觉异相,追了出去,却意外地遇见了追光而来的君微。 就像之前远远看见的一样,少女生得甚讨人欢喜,年少懵懂的憨态令人不由心生怜惜,她问吟歌勤政殿在哪。 吟歌指路之后,她还又叮嘱了一句快走,越远越好。 若是要走,吟歌早就走了。 既然之前没有走,如今更不会,吟歌悄悄尾随她,一路过去,才发现遍地残躯,空气中弥散着死亡的气息。 她强忍着恶心,远远看见君微闯入了勤政殿里——而那里,连她都能得出来笼罩着一层结界,连鸟雀都飞不进,君微却进去了。 那之后,妖魔混战,天地变色,君微以身救国,身死神灭。 阎煌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血染前襟,伤重昏迷……就连登基称帝,也不过在崇礼监的操持下草草了事。 听说,陛下是为了救君姑娘才自伤了元神。 听说,陛下清醒之后,匆匆离宫就是为了去寻回君姑娘。 听说…… 吟歌听说了太多关于阎煌和君姑娘的事,听到心已麻木,却还是有隐隐约约的一点点希望——阎煌离宫之前,嘱咐她将湖心苑收拾出来。 “吟歌。”他如此唤她。 几十年了,少年和她俱已变样,却还记得她的名字。 只为这一桩,吟歌本已日渐荒芜的心里又重新萌出芽来。 对陛下来说,她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不是吗? ****** 子时,殿门突然发出吱呀声。 吟歌一喜,垂眸矮身,“陛下可是要回勤政殿——” 话音未落,人已从面前阔步离去。 她抬起头,便看见抱着少女的阎煌背影挺拔如玉,湿了的黑发贴在背上,发梢还在滴着水。 而她怀中的少女似是睡着了,浑身却散发着诡异的光。 吟歌藏在袖笼中的手攥紧了,指甲掐入掌心,生疼。 她守了百年才等来的人,怎可拱手相让…… ****** 将君微安置在榻,又掖好被角,阎煌坐在床沿,眉心凝着愁绪。 之前从南边星夜兼程往长庆赶路,山高路远,小妖怪又是刚刚聚魂,身子弱一些、容易倦,睡得沉也是正常,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可是他完全未曾料到,在刚刚那般旖旎缠绵的状况下,她,竟,也能睡着?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反常的。 那奇怪的光泽笼罩着君微,直到此刻才渐渐消退。 小姑娘面颊还带着先前亲密时残留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眼珠一直在转。 阎煌想起之前她说过的梦,许是这会又在做什么打斗的激烈梦境。 他俯身,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君微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睫毛不再抖动,人也安静下来。 阎煌起身离开寝宫,负手站在檐廊下怔怔出神,不期然想起阎君的话——“她本就不在六道之中,魂魄自然不在地府。” 她是因为被夙天纵取了灵识附在九叶金芝上才成了妖,本体并非妖类,不在六道之类,又是什么身份? 遥想当年,小妖怪还是常曦的时候,当年的耀帝千里迢迢为储君求取,总不可能是慕少女美色,定然另有原因。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春宵苦短,阎郞竟浪费大好时间在此对月出神吗?”女子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走廊远处传来。 阎煌回头,便看见一身青衣的风烟波负手走了过来,她甚至未曾绾女儿家的发髻,而是随意用玉带将头发缠成一束,看起来英姿飒爽,与醉风楼中颠倒众生的风楼主判若两人。 “你不也一样。” “怎会一样?我一无美人在怀,二无良人在侧,便是回去也不过孤枕难眠。”风烟波在他身边站定。 阎煌瞥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说:“我瞧你这些日子与獙老出双入对,怎么,是嫌他年岁过大,还是觉得上古神兽辱没你鲛族的身份?” 风烟波啐了声,“他?” 阎煌但笑不语。 “阎郞莫要寻我开心,”风烟波眺望远方,“奴家心所惦,旁人不晓得,阎郞还能不清楚么?” 顿了顿,她拧眉道:“如今连小娘子都回来了,澜恭为何没有回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快乐,平安是福 ☆、心事 “我去地府寻她的时候,阎罗说她非六道中人。” 风烟波乍听意外, 再一思量, 又觉得似是在理, “这就难怪,前朝太子非要将她留在身边了。” 一语中的。 阎煌沉默许久,没有开口。 风烟波侧目看他,只见月色之下原本清俊风流的公子哥儿不知何时竟瘦了这许多,棱角分明起来, 竟与她印象中的阎郞有了三分不似。 想必,她适才所说的,阎郞也已经想到了。 “有件事我十分在意,你可替我向獙老问问。” “什么事?你且说。”风烟波一口应下, 也没觉得向獙老问话, 为何要经她转口? 阎煌说:“每夜子时, 微微周身都会有光包裹,持续时间不长, 但夜夜如此。” “光?待我找那老顽童问问, ”风烟波似笑非笑道,“夜夜如此,这话听着可真叫奴家脸热心臊。” 阎煌睇她一眼, “能让你心臊的人怕是还未出生。” 醉风楼的风烟波那可是见过大世面,出了名的处变不惊,害臊?不存在的。 可风烟波却自嘲地笑了笑,“那话怎么说来着, 未到伤心时而已。” 阎煌敛了神色,长眸微垂,“总之此事多有拜托。” “我风烟波行事,阎郞你就静候佳音即可,不过,”风烟波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了一丝正色,“此前朝堂之上,那群老东西的话你可往心里去了?” “联姻之事么。” “嗯。” 阎煌冷笑,“我连这王位都不想要,难不成会为了守一个王位而娶个陌生女人为妻?” “话虽如此,在其位谋其政,你到底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若是对麓林的示好视而不见,难说后头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更何况,朝堂之上都是些仗着在位多年、对你初登大寳的皇帝指手画脚的老狐狸,你能全都置之不理?” 阎煌前脚刚带君微回宫,那群老家伙后脚就上勤政殿等候面圣,嘴上说是大局为重,事实上就是担心翼族卷土重来,再次兴起月前的血雨腥风来。 任何人,一旦坐上了高位,就开始对跌落惴惴不安。 这道理风烟波都懂,阎煌怎可能不懂。 朝中老臣并不想前朝太子复|辟,届时对依附先帝的事问罪下来,满朝文武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们当然是宁可息事宁人,只求保住现世太平,至于先帝的皇位得来是否光明正大,这中土王族到底应该姓慕容还是苏,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们要的不过是官爵俸禄,保他们不变就是。”阎煌冷声,“至于我的事,谁也休想插手。” 最后几个字说得森然,连风烟波都不由一凛,只觉他周身泛着煞气,招惹不得。 尽管跟了阎煌多年,她也确实时常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归根究底,她是怕阎煌的。事实上,但凡见过这位魔尊在西荒大开杀戒模样的人,没有不怕他的。 “阎郞可是已经有打算了?” 阎煌“嗯”了一声,再开口,那森然的语调登时松弛开了,“得等一等微微,给她点时间熟悉。” 熟悉他,也熟悉这个王宫。 待阎煌返回寝殿,风烟波还站在檐廊之下,许久未曾离去。 遥想当年她刚从景都离开,身陷歹人之手被阎煌救回来的时候,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目睹那个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登临至尊之位?她不过是感念对方曾施以援手,又看中他一身修为天下无双,能帮她从污泥之中爬上来,有能力成为澜恭的耳目罢了……谁曾想,竟就成了阎煌的左臂右膀,却丢了澜恭的消息。 真是……世事难料。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人家寝殿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少年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风烟波一抬头,就看见獙老蹲在屋檐上,正探头下来张望,一张完全看不出年纪的脸映着月色,眼底有光,身侧被月光勾出一道白边,宛如自带的光辉。 “你还不是大半夜瞎逛。” 獙老自檐上跃下,正落在她身侧,将手抄在袖笼里,哼道:“我族素来夜行,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我是孤陋寡闻,不如您老活得久、见得多。”风烟波顺势问,“那我倒有两桩事想向您请教。” 獙老一脸受用,“说来听听。” “其一,这世上不在六道的生灵有哪些?” 獙老一拍胸脯,“老夫便是。” 上古圣兽跻身于天地,应天运而生,无生死、不入轮回,自然不在六道之中。 风烟波点点头,“没了?” “当然有,”獙老语气突然郑重,“还有远古诸神……我说的可不是如今九重天上那些个新官上任的。” “……你说龙凤双神?” “正是。”獙老难得如此正经,甚至双手相拱以示敬畏,“只不过神隐已久……丫头,你问这些做什么?” 风烟波藏起眼色,又问:“不都说当年神魔之战,为封印魔神,龙凤双神以身相殉,龙神化为嬛海,凤神化作琅山,既如此,双神就再不可能重生了吧?” “神之所以为神,就因为他们应天地造化而生。”獙老缓缓道,“天地造化又怎是我等能看得分明呢?该回来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归来的,老夫……也已经等候千年了。” 他说完,许久未听风烟波再开口,侧目看她,才发现她眉间拢着愁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小年纪,哪里来这么多事可忧心!” 风烟波轻笑,“凡人一生百多年,在你看来不过白驹过隙,于我们而言的千钧重担的,于你不过弹指可为——你自是不懂我的愁。” 听起来是奉承,可獙老却觉得听着一点也不舒坦。 “你怎知我不懂,说来听听。”他一撩衣袍,在长廊边坐下了,“当初在琅山,小君君最爱拉着我唠嗑,一说就是一宿,说得老夫困得眼皮都分不开,她还兴致盎然。” 风烟波想象着那副画面,不觉好笑,“你倒真是宠她。” “也不知怎地,打夙先生……不对,慕容鲲将她带回琅山,甚至是她尚未幻化人形还是棵灵芝草的时候,老夫就对她有天然的好感,说也真是奇了怪,这千年来能令老夫有这种感觉的,拢共也就两人罢了。” “两人?除了小娘子,还有谁?” 獙老突然噤声,不说话了。 风烟波是何等七巧玲珑心,顿时察觉异常,不由多看他一眼,才发现这老顽童耳朵根全都红了,目光闪躲竟是不敢瞧她。 醉风楼里,她可是见多这神色,心下又是惊讶又是莫名。 “喂,”风烟波俯身,凑近少年眼前,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瞅着他,“这第二个人,该不会是指我?” 獙老朝后一仰,差点没翻过去,勉勉强强从她面前弹开了,“开什么玩笑!你这野丫头,怎的没大没小,在老夫面前也敢没正经!” 风烟波笑出了声,一撩鬓发,笑而不语。 “刚不说俩问题么,”獙老慌张地转移话题,“才问了一个,第二个是什么速速说来听听,老夫困了,问完得回去补眠。”浑然忘了是谁说自己是夜行动物来着。 “这第二桩事,是关于灵气,”风烟波隐去了君微的身份,“你可知有什么缘故,会让人每夜子时被灵光环绕,持续时间很短,但夜夜如此?” 獙老一摸下巴,“子时阴阳交替,是灵体最不稳、封印最薄弱的时刻,若真夜夜如此,一多半是有封印要被开解了。你说的是谁?谁夜夜如此?” 没得到阎煌允许,风烟波也不好告诉他,只得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 好在,这獙老大概真是在琅山待久了,虽然一把年纪,可心性就跟他的外貌一样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好骗得很,三言两语就被她带过了。 等风烟波打着哈欠说要回去休息的时候,獙老已然忘了这一茬。 眼见男装的风烟波要走,獙老忽然喊住她,“哎!” “还有何事啊?”风烟波哈欠打出了蔓延泪光,眼波流转如水,回头问道。 獙老一怔,呐呐:“此前大战你也受了伤,往后少熬夜,恢复得会快一些。” 风烟波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听见了,很快便消失在走廊一角。 夜已深,王宫中无人在意,那狐面鹰翼的神兽悄无声息地守在院外的梧桐树上,直目送那个能以一人之力克制千军的女子入得室内,熄了灯才离去。 就好似,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给自己放了三天假,回来啦 ☆、身边 君微是被阎煌和宫女说话的声音吵醒的,那女子声音有些陌生, 不是吟歌。 阎煌似是嘱咐对方给她备早餐, 要暖的, 软的,怕她刚恢复,身体还虚。 “我想………”她爬起身。 阎煌回头看她,“吵到你了。” 君微揉揉眼睛,“没, 我正好醒了。” 其实,她甚至想不起昨夜是怎么睡着了的,似乎是跟阎煌说话说得好好的,就没了下文。 阎煌走回榻边, 替她将纱幔挂好, “你想什么?” “想吃包子, ”君微抚着空空的肚子,“肉包子。” 听他吩咐宫人那些话, 她甚是担心会面对一桌清粥小菜。 阎煌嘴角翘起。 记忆是没了, 贪吃的脾性却还在。 “听见了?” 宫人毕恭毕敬地应,“奴婢知道了。” 人退了出去,君微才问:“怎么换人了?昨天那个吟歌呢?” 阎煌低头看她, “她同你说的那些话,我听见了。” 君微盘着腿,点点头。 看来是嚼舌根,所以被调走了。 “当年我无依无靠, 她对我母子曾有一饭之恩,况且她是宫中老人,离开皇宫无家可归。我不撵她离开,希望你不会因此不快。” “我有什么可不快的,”君微拍拍床,“我才不喜欢有人伺候着呢!” “是吗?”阎煌边说着,已经拾起她肩头的长发,手指穿过发丝,轻车熟路地将满头青丝挽起。 “是呀!” 阎煌从腰间取出簪子替她绾上,笑问:“那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君微一愣。 这一路北上,都是阎煌替她整理的头发,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君微甚至没觉得让一国之君替自己梳妆是多么奢侈的事。 “以后我自己来……吧。” 说的有些心虚,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的手艺。 阎煌俯身,替她将鞋履摆正,“还是我来吧,免得走一半路头发便要散了。” 被他牵出寝宫的时候,君微突然问:“你昨夜睡在哪儿?” 阎煌侧头看她,反问,“你觉得呢?” 莫名的,脸一热。 君微嗫嗫,“我睡得沉,不晓得。” “是挺沉的,打呼,磨牙,睡觉还爱把腿往别人身上搁,一点儿淑女形象也没有。” 他每说一个字,君微的脸就红一分,最后几乎要无地自容,“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男女授受不亲!” 阎煌好笑,“这一路回来,你不都这样么?”枕他膝盖,枕他胸口,没有这小姑娘睡不踏实的地方,只要靠着他就能呼呼大睡,一夜天明。 “那是荒郊野外,这儿不同!”这里可是皇宫,就算她是记忆不清,可还知道这种地方规矩最是森严。 “有何不同,”阎煌凝着她,“我身边罢了。” 君微心神一荡,胸口温热。 天地之大,左不过都是他身边。 没什么区别。 “还有,”阎煌重新牵起他向勤政殿走,“昨夜你我并未同|床,你且安心。” 君微抬眼,便瞧见他脖子红了。 ……为何觉得,这话不太可信呢? 作为帝君,归来之后的阎煌是要听取朝政的,满朝文武在下,他端坐于王座,身后是屏风。 旁人不知道,他却能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那贪吃的小家伙在啃包子,许是噎着了,手忙脚乱地端杯倒水。 脑海中浮现出君微的神情,他冷凝的面色不由松动了一丝。 这神色变化落在殿下官员眼中,并不知其缘由,还以为是那句话取悦了新帝,连忙再接再厉,“……故而老臣认为,可以以麓林公主为妃,以示睦邻友好之意。” 哪知他话音未落,阎煌脸色已变。 这喜怒不定,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事不必再提。” “可是……” 阎煌浓眉蹙起,语气已是不耐至极,“若是卿认定非和亲不能平天下,那让你娶了那翼族公主,去当麓林驸马,享一生荣华富贵可好?” 说话的大臣已是三朝元老,年岁已高,何曾被人这般揶揄过?当下又气又恼,连声说着“老臣惶恐,老臣惶恐!” 众人见新帝半点面子也不留,深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谁也不敢再出头了。 风烟波立于众臣之中,耳听六路,自是察觉到众人的敢怒不敢言。 她也知道,以阎煌的本事,完全可以与这帮老家伙虚以委蛇,谁也不得罪,之所以一点面子不留,是因为和亲一事触及了他的底线——君微。 风烟波敛目,待退朝无人之后,方才上前,“阎郎真该下来瞧一瞧,这帮老狐狸背过身时候交换的眼色,那可真叫精彩。” 阎煌长指支颌,慵懒道:“有什么可看的,人与魔还不都是一样欺软怕硬的嘴脸。” “这倒是,西荒那些你都见惯了,这种自然不放在眼里,”风烟波话锋一转,“昨儿你托我跟那老顽童打听的事儿,我问过了。” 阎煌正色,“怎说?” “子时灵体不稳,封印松动,倘若夜夜如此,多半是有封印将开未开。” 阎煌松开支颌的手,“封印?” 君微经历身死神灭,早已不复当初作为金芝小妖的身体,哪儿还能残留什么封印? “而且,我还问了阎君所说的非六道……除了獙獙之内的上古神兽,还有一类。” “你说。” 风烟波一字一句道,“远古诸神。” 阎煌一怔,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也就是一说,”风烟波也笑,“小娘子这般天真无邪,我瞧着也不像能跟远古诸神扯上关系,更何况,上古时期龙凤二神为封印魔皇以身殉道,化为琅山環海,如今山海仍在,神祇又怎可能归来——” 哐当。 盘盏落地,圆滚滚的葡萄溜了一地。 原本听见散朝打算出来找阎煌分享的君微,双手抱着头,缓缓蹲下了下来。 “微微!” “小娘子?” 阎煌快步上前,扶住君微,担忧道:“哪里不舒服?” 君微眉毛都打结了,“我头疼,突然好疼。” 双手替她捂住太阳穴,阎煌吩咐风烟波去请獙老,又回头问君微,“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一想便头疼。”声音都扭曲了。 阎煌忙说:“那我们便不想了,乖,什么也不要想,你看着我,微微。” 君微勉强抬眼看他,大大的杏眼之中蓄满了疼出来的泪花。 阎煌心疼,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走出大殿,路上正遇见闻讯赶来的獙老,身旁跟着个宫人。 阎煌也没心情细看是谁,匆匆对獙老说了情况,又说:“你见多识广,可知她这是什么毛病?可是因为灵体不全所致?我再度一些修为于她,可会有所缓解?” 獙老见他关心则乱,连忙阻止,“你本就已经元神大伤,千万不可再冲动莽撞,否则小君君好不好起来老夫不敢说,你自己便得倒下了。” “我无碍。”阎煌低头看了眼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只能看见她额头挂满了汗,眼睛紧闭着,睫毛还在不住抖动,看起来痛苦至极,“求你想想法子,至少先给她缓解一下。” 獙老探了探君微的灵体,也不由蹙眉,“……怎会波动如此厉害?她可是遇见了什么人,或者听闻了什么事,导致想起了一些遗失的记忆。” 阎煌略一思量,“那会风烟波正同我说起远古诸神……” 獙老十分懵,“那与小君君有何干系?” 是啊,阎煌也这么觉得。 可再无其他了…… “别走,别丢下我。”君微忽然揪住阎煌的衣襟,颤声哀求。 阎煌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我哪里也不去,别怕。” 她这才舒开手,喃喃:“……先生。” 一言既出,阎煌和獙老都瞬间变了脸色。 君微不是都忘了吗?他们处处小心,不敢让她知道前情,不想让夙天纵得那段往事再一次成为她的心病…… 可此时,她怎会念起先生来? “不行,老夫得回琅山走一趟,取些灵宝回来替她稳一稳灵体,”獙老严肃地看向阎煌,“老夫不在的时候,你小子可得把小君君给照顾好了,但凡少了一根睫毛,回头老夫饶不了你。” 阎煌只是点头,一言不发。 獙老欲言又止,最终丢下一句“跟野丫头说一声,老夫先行一步”,便化身狐面鹰翼地神兽,越过高高的宫墙飞走了。 阎煌面色凝重,抱着君微阔步离去。 廊道上,只剩下存在感微弱的宫女。 她缓缓抬起头,是吟歌。 獙老单纯,?念着她是阎煌古旧,就当半个自己人看待,不设防地允许她跟在身边。 而阎煌,那个心思深沉,只因偶尔听见她与君微的几句话便将她调走的阎煌……竟然也关心则乱的未曾留意到她。 吟歌自嘲地冷笑。 在他眼里,自己这个相识百年的故人,竟远不如那害他身受重伤的丫头重要…… 突然,树梢的鸟惊飞,什么东西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吟歌伸手。 那东西落在她掌心,幻化成字。 “若要君微离宫,亥时龙凤观详谈。” 吟歌一惊,慌忙拢起手指,抬头四顾,可是周遭一个人也没有。 待她再摊开手,掌心也已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好好把这个故事讲完 ☆、成亲 清风阵阵,投过半开的窗吹进来, 微微翻动案上的书卷。 阎煌单手支着额头, 一手扶笔, 批阅着堆积成山的奏章。 他没有绾发冠,黑发顺着肩头披散,些许洒在纸卷之上,黑白分明。 听见床榻处传来细微的响动,阎煌抬起头, 狭长的凤眼从发丝后看过来,平添了几分妖娆。 君微撩开床幔,正对上那双眸子,映着窗外粉红桃枝, 撩得无声无息。 她怔了怔, 便瞧见阎煌搁下笔墨, 起身走了过来。 他没披外袍,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 衣襟松松垮垮地敞着, 随着走动露出刀削般斜飞的锁骨。 待他走近,君微竟忍不住摈住了呼吸。 阎煌像是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抬手贴上她的额头, 探了探她的灵体,而后低声喟叹,“好些了。” 他的手火热,贴在微凉的额头令君微十分惬意, 竟然不舍得他离开,下意识地抬头凑近了些。 这小动物般粘人的反应惹得阎煌轻笑出声,顺了她的意思落掌在她的发顶,手指穿过发丝,揉了揉。 君微眯起眼,只差没哼唧出声。 “……我这是,怎么了?” 她记得自己在屏风之后,听见烟波姐姐和阎煌在说话,字里行间提到的东西像一个影子在她脑海中摇曳,化出无数幻影,她试图捕捉,却一下冲破了幻象,换来头疼欲裂……再然后,她就没有意识了。 阎煌的手顺着她的发丝向下,贴着面颊托起她的下巴,“你生病了,但是别担心,獙老已经回琅山取药,你自有天相,必会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就好像在对一个懵懂小儿循循善诱,叫君微忍不住贪恋这温存。 她不大记得了,从前他们相处时候,他也是这样温柔的吗?为什么觉得不是呢…… 她隐隐约约有支离破碎的记忆,印象里眼前这个男人倨傲又霸道,总是算计欺负于她。 是记岔了吗? “在想什么?”阎煌问。 “我想起来一些事,”君微不确定地说,“但我无法肯定到底是真的还是梦。” 阎煌眼底的神色微微波动,“说来听听。” “你有没有……把我关在一个金光罩子里,不许我离开过?” “……没有。”面不改色。“下一个。” 君微抿抿嘴,“我也觉得你不会,还有……你有没有带我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有好多琉璃柜子里装的都是鲛人……我们还救了一个鲛人。” “叫澜恭。”阎煌接口道,“他的灵体散了,如今还未完成聚灵。” “他是烟波姐姐的……情郎吗?” 阎煌微怔,“何出此言?” 君微茫然,“难道不是吗?我看见他为了替烟波姐姐隐藏身份,甘愿被剔除了鱼尾的主骨……” 想起那血淋淋的一幕,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阎煌蹙起眉。 小妖怪说的前几条都确有其事,唯独澜恭是为掩护风烟波而受重创的事,连他都未曾听闻,想来风烟波自己也并不知情。 ——君微又是如何知道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阎煌低声说:“我未曾耳闻,无法回答你。” 君微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问:“那澜恭现如今身在何处?” “灵体分散在天地之间,无处不在,但也哪儿都不在。聚灵的过程人各不同,有些人哪怕成百上千年也聚不起来,也就是所谓的魂飞魄散了。” “我,”君微抬眼,干净纯粹的眸子盯着他,“也是重新聚灵的吧?” 他们一直瞒着她,含糊不清地糊弄她。 可每个细节都在告诉她答案。 她曾因为某种原因散了灵体,差点儿再也回不来,却又意外地在千里之外找回身体,只是丢了一部分记忆。 而这些记忆正在一点点被找回来。 “为什么澜恭聚灵要那么久,而我只花了短短十数天?” “人各有命,我说了每个人不同。”阎煌轻描淡写地说。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是自己用妖魄替她分担,以一半妖寿作为代价才能免她魂飞魄散。 君微将信将疑。 可从前她便不是阎煌的对手,总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如今更是如此,根本无法从他嘴里套出他不想说的话来。 最终,她打了个呵欠,被牵着出了寝宫,在后花园里的石桌边落了座。 宫人很快便将茶点奉上,可都是低眉顺目的,连眼皮子都不敢抬起来看新帝一眼。 有这么可怕吗? 君微觉得奇怪,歪头打量阎煌,恰见他低头替她夹菜的侧脸,竟比身后桃花更惹人遐思。 她终于明白过来,宫人们都低着眉眼,实在是因为这美色叫人不敢直视,多看几眼便要乱了心。 见小姑娘咬着筷子对自己发呆,阎煌将小笼包放在她的碗里,挑起眉来,“看我做什么?” 君微想了想,“秀色可餐?” 阎煌勾起嘴角,无奈地看着她说完这话就开始大口吃包子,撩完就跑,毫不自知。 内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不苟言笑的新帝小口抿着酒,唇边带笑地侧头看着小姑娘,目光一瞬也未曾离开。 “陛下。” 阎煌抬眼,眸光中的温存已荡然无存,“何事?” “麓林使节已等候多时,陛下今日还见吗?” 阎煌冷面不语,见是要见的,但冷板凳也得给对方多坐一坐。 可君微不晓得这其中的弯弯绕,还当阎煌是为了陪自己才耽误了正经事,忙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口中,口齿不清地说:“你忙你的,我没事,能照顾好自己的。” 阎煌拿帕子替她掖了掖嘴角,“急什么,慢慢吃。” 君微站起身,拉住他的衣袖,拽他起身,“你快些去更衣,别叫人久等了。” 阎煌也不纠正,由着她推自己入殿内去,待得周遭再没旁人了,才停下脚步。 他不走了,君微到哪儿还能推得动?试了试未过,撅着嘴说:“站这儿做什么?更衣呀。” 阎煌好整以暇地低头看她,“你帮我。” 君微一愣,有手有脚的要她伺候做什么? 见她不动,阎煌俯下|身,凑近些许低声说:“往后都得你来,不如提前熟悉熟悉。” 君微会过意来,不觉脸颊发热,想了想,终是乖乖替他拿来外袍。 阎煌张开双臂,由她套衣袖,系袍带,始终低头看着她的眉眼,“你可知外头是些什么人?” 君微没抬头,“不是翼族的使节吗?” “他们为何而来?” 君微手上动作一顿,捏着袍带不动了。 她想起来了,麓林想与大沣结亲,这些使臣显然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见她这般反应,阎煌心知小家伙想明白了,于是故意逗她,“你明知他们要我做什么,还一直催促我快些过去……微微,你当真这般急着把我推给别的女人吗?” “我才没有——”君微脱口而出,抬起头就看见那双明显带笑的狐狸眼。 他是故意的! 君微又羞又恼,丢下袍带就要溜走,却被阎煌一把捉住手,拽回胸前来。 “我们完婚吧。” “啊?” “我说,我和你,尽快成亲,”阎煌箍着君微的后腰,长眸游弋在她的眉眼之间,万般缱绻,“省得为夫总被人惦记着,你也吃不下,睡不香。” 胡说。 她明明一睡到天明,而且吃嘛嘛香。 只是,一想到外头那些使臣的来意,小笼包都不香了…… 君微仔细地想了想。 这男人生得好看至极,待她又温柔耐心,还是一国之君,谁也欺负不着,重要的是他从不要求自己遵守繁文缛节,想吃吃,想睡睡,天底下根本找不到第二个待她这般好的男人。 成亲这件事,怎么看她都是稳赚不赔的那一方? 听不到她回话,阎煌隐隐心慌,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来——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贴近,君微才发现他再低头一点点,便要吻上自己了! “你做什么,”她想退后,可是被箍着腰,逃不掉,“大白天的呢……” “给我答案,”鼻尖抵着她的,阎煌轻笑以掩藏内心的不安,“否则我现在便吻你,叫人看见了你可别恼。” 殿外守着不少宫人,虽说都低着头,可谁晓得会不会被瞧见?君微臊得厉害,一推他前襟,“我晓得了。” “晓得什么了?” 他偏要她说确切了。 “婚期……”声音细微,带着赧意,“定在什么时候?” 阎煌眼中神采飞扬,“尽快!我这就吩咐人安排,择近日便完婚!” 君微从没见过他这般飞扬的少年意气,一时看得出了神,直到他一吻啄在她额头。 “我去应付应付便回,你若是无聊就在宫里转一转,獙老不在,你别出宫。” “……喔。” 目送他春风得意地离去,君微才反应过来——不是说好她给了答复,就不吻的嘛? 这个……坏狐狸! 虽说阎煌答应应付应付就回,可这到底是身为人君的责任,不可能当真敷衍,尤其对方来了一个使节团。 免不得一番繁文缛节,歌舞升平。 君微在湖边独坐了许久,对着自己的影子把脑海里为数不多的杂乱回忆都理了一遍,却发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她叫不上名字,只依稀记得那身白衣。 困意袭来之时,她趴在膝头,迷迷糊糊还在惦记那人是谁,就听见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怎的在此睡了,小心着凉了又叫陛下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微微:皇宫套路多,我要回琅山。 大狐狸:不准 ☆、良人 君微也觉得自己近来越发嗜睡了,而且困意一旦袭来就刹不住。 譬如此刻, 她分明听见有人在同她说话, 却连抬起眼皮子看一看是谁的精力都分不出来, 只觉得有谁把衣裳披在她肩头,有些暖意。 起码是没有恶意的吧,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便沉入了梦乡。 这一次,她又梦见了那个据说叫澜恭的鲛人, 可是他又没有再长着鱼尾,而是跟他们一样有双腿、能行走,穿一袭青衫,站在山巅青松之下, 衣袍与青丝都被风拂起, 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君微走到他身侧, 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只见一片烟波浩渺之中, 山河辽阔, 不见人烟。 是她所陌生的琅嬛大陆。 没有宫闱,没有城池,一望无垠。 “觉得寂寞吗?”身旁的人忽然问。 君微张口, 想说些什么,奈何完全发不出声音。 可是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何止?难怪那人总想闹出点动静来,否则岁月冗长, 属实无趣。” 是谁在说话? 君微迷茫地回头,可这山巅只他二人而已。 澜恭负手,无奈轻笑,“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此地不过你和我,你又不会怪我。” 澜恭莞尔,“一把年纪,还跟小孩儿似的。” “那是因为有哥哥惯着。” “你啊,为兄真不知道将来你要何去何从。” “哥哥在哪我在哪,有什么可担忧的?九州虽好,到底不是生养你我之所,我不离开。” 澜恭沉吟,“可你不是总嫌弃着琅嬛无聊么?” “有你陪我聊呀,何况,那家伙不也还闹腾着么?” “听你这语气,倒像挺盼他惹事。” “他不惹事,我不是更无聊么?” 澜恭笑着摇头,满眼竟是无可奈何。 君微还在等“自己的声音”再开口,可等来的却是另一个女声,那声音轻轻敦促她,“君姑娘,还是回屋内睡吧,后半夜了,湖边凉。” 眼前的山河万里一点点被撕扯开,君微迷糊地睁开眼,便看见倒映在湖面的月。 月已过中天,果真是后半夜了。 她抬起头,肩上的斗篷便滑了下来。 吟歌伸手接住了,拢在怀里,低眉顺目地说:“姑娘可算是醒了。” 原来是她。 君微觉得四肢都酸得很,从昨夜睡到现在,她竟一直在旁陪着吗? “你一直在这里?” “奴婢担心姑娘受凉,得叫陛下担心。”吟歌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温和地说,“毕竟陛下如今公务繁忙,至今还在陪着那些麓林来的使团。陛下身体本不好,万不可再分神了。” 君微侧耳,隐隐听见远处传来抚琴之声,似还有歌舞吟唱悠悠荡荡。 那些个翼族的人,都是夜猫吗? ……等下,身体不好? 君微侧目,瞧了吟歌一眼,作为宫人,她实在不算起眼,尤其是刻意做出恭顺模样的时候,更是让人过目既忘。 “煌哥哥身体为何不好?” 吟歌摇头,“陛下不准说。” “好,那不要你说,你且点头摇头就好。” 吟歌敛目,不吱声。 “他的‘病’是否与我的‘病’有关?”问完,君微便盯着吟歌的脸。 许久,她缓缓点了点头。 果然。 “我曾经也来过这里,因某种缘故散了灵体,是煌哥哥替我保住了部分魂魄,所以我才能用这般短的时间重新聚灵,是也不是?” 仍是点头。 “他用的什么法子保我?”君微追问道,“灵药?修为?还是……” “寿命。” 君微的和后半句卡在嗓子眼,再开口,生涩无比,“……寿命?” 低着头的吟歌这才抬起眼,眼尾泛红,语声哽咽,“陛下为了救姑娘,自损了一半寿命,还严令禁止所有人跟姑娘提及,生怕姑娘因此有压力,可是如今麓林要求和亲,陛下强硬拒绝,万一惹恼了对方,再起战事,以陛下如今的身子,是万万无法再战的。” 事实上君微心里清楚,对吟歌的话只能听三分。 但她说话的神态、语气,令君微不由自主信了七八分。 她本就心思通透,很快抓住了吟歌话中的玄机,“你说再战,所以麓林先前就来进犯过。” 吟歌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听你意思,之前来犯的时候是煌哥哥将其击退的,”君微推测道,“那我如何能确定,他的伤不是因为与翼族争斗而落下的,而是因为我?” 吟歌不由恼了,“陛下为了姑娘受了这般重创,姑娘不觉得这话说得太过无情么!” 君微站起身,抖了抖衣裙上的残草,淡淡道:“我不过是合理推测,你要我信你的话,总要给我合理的前因后果——我如何会落得散灵?非得煌哥哥以半数寿命来救?” 吟歌一咬牙,“因你心中原本另有良人,为了他,你不惜牺牲自己!” 君微本是存心惹对方发急,想要逼出真话来,却不料这真话完全超出自己的预料。 良人? 她的良人,不是阎煌吗? 他明明说过,他俩是未婚夫妻,早有婚约,只因为她病了,才拖延至今的。 是谁在撒谎? 情感上,她自然更信任阎煌,甚至对吟歌的话存一万个怀疑。 但是直觉和理智都在告诉她,此时此刻的吟歌并非撒谎。 “可是陛下……陛下他倾慕于你,不忍心见姑娘魂飞魄散,再无法入轮回,于是用半数寿命,从地府阎君处赎回姑娘魂——这就是为什么姑娘能如此快的聚灵,而陛下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吟歌一口气说完,泪珠终于顺着脸庞滚落,“便是这样,陛下仍是一心惦记着姑娘,生怕让你晓得了真相,心生嫌隙,惦念前缘。” 君微听得出来,她只等着自己追问一句“前缘”是何人,如今又在哪里。 不能问。 至少,不可以问吟歌。 心底的警醒提醒着她,尽管百爪挠心地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究竟有没有那个人的存在。 等不到君微问出那个问题,吟歌又不敢做的太明显,只能以手背拭去泪水,收敛了情绪,“……是奴婢失言、失态,不该在姑娘面前说起这些。” 君微负手在后,低头笑了下。 这个神色居然叫吟歌愣了神——这毛丫头的这个神情怎会如此像阎煌? “你怎么失言、失态了?”君微无辜地要摇了摇头,“姐姐不过是陪我打了个盹,什么也没有说,不是吗?” 吟歌一时怔忡,竟无言以对。 “你不必担心,我什么也不会跟煌哥哥说。”君微转身离开,又顿住脚步,看了眼她怀里抱着的斗篷,微笑道,“谢谢你的衣裳。” 目送她走远了,吟歌竟突然觉得身上犯凉,不由自主抱住双肘。 “……阁下让我说的我都说了,她信或者不信,我做不得主。” 树后,阴影处,露出白色的衣袍。 男人清凌凌的嗓音传来,“你只管照我说的做,我保证让他回到你身边。”话音落,衣袍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吟歌打了个寒战。 回到她身边吗?可是,那人根本从来不曾属于她,谈何“回”呢? ****** 在回寝殿的路上,君微便迎面遇上了阎煌。 他还穿着朝服,没带侍从,自己提着盏灯笼,行色匆匆,似是远远看见她了,生怕看错,疾步走上前,确定是她方才一张手臂,将她搂入怀中。 君微埋在他胸口,立刻嗅到浓郁的酒气和胭脂香,顿时屏住呼吸。 她向来甚是喜欢阎煌身上的气息,但不是今夜这种。 “你跑到哪里去了?找不见你,叫我好生担心,还以为你又要离我而去。”阎煌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里,喃喃地说着,“你可知若你再丢了,我便是有心将你找回来,却也没有命来换了。” ——他用半数寿命救了你。 吟歌的话在君微脑海中响起。 已经去了半条命,可不是再无性命来换了? 君微心头钝痛,那些被云雾笼罩的谜团,似乎正在一点点被拨开。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抱住阎煌的背,指腹能感觉到他那织锦的王服上起伏的纹路,这衣服繁复,他并不爱穿,所以与她私下独处的时候他总不爱穿外袍,可是场合需要,他也不得不穿。 就像他明明不喜欢翼族,更不愿意与那些使臣交杯换盏,却不得不应酬到深夜。 为什么呢? 因为,他固然不愿以结亲来免于战事,却也不能彻底撕破脸——他已无力再战,不能再战。 “你醉了。”君微轻声说。 “没醉,”阎煌贪恋地嗅了嗅她的发香,“我知晓我是谁,也知晓你是谁。” 这话一听,便知道是真醉了。 君微不动声色地问:“那你说给我听听?” “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 “煌哥哥……” 阎煌低笑,胸膛跟着共鸣,他扶着君微的肩,让她与自己对视,“说错了么?” 他是醉了,眼里萃着星辰似的,熠熠发光。 君微凝着他的眸子,轻声说:“嗯,错了……是未过门的妻子。” “很快便不是了。”阎煌眉眼微弯,将灯笼随手一扔,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我可真不想当这什么皇帝,若是寻常人,今日想成亲明日便办了,何至于要等这么久?” 作者有话要说:  处处都是Flag ☆、心动 “你是真醉了,我扶你去歇下, 有什么醒来再说吧。”君微就势扶住他的腰, 打算领他折返。 谁知阎煌竟一手按住她的, 目光熠熠,“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 “你真当我醉糊涂了?”阎煌嘴角勾起,可眼里却并无多少笑意,反倒是失落更多,“你开不开心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微微。” 君微记忆残缺,对自己和他之间的羁绊更多是凭直觉,可这一瞬,她确定眼前的人是真的懂她。 “你不也一样不欢喜吗?” “我?”阎煌轻笑, “有你在我身旁, 我就欢喜得很。” 君微把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头, 勉力撑起他来,“你心中若是真欢喜, 就不会喝成这样。”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 他总是浅酌辄止,从不曾这样醉醺醺的,只怕是不想与适才宴席之上的人虚与委蛇, 所以索性把自己灌醉,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阎煌捏了捏眉心,眸光里这才带了丝笑意,“此前是的, 但见到你便好了。” 君微架着他往前走,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这个王位让你很累吧?” “为何这么问?” “我瞧见你案上的文书了,给我三天三夜都看不完,每天在殿上等你的那群人总有禀不完的事,像是离了你这座城、这个国家就都完了,可明明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而且还是个受了伤的人,君微在心里默默补充。 许久,阎煌都没出声,再开口,俨然带着亲昵的笑,“……心疼了?” 君微脚步乱了一拍,“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很正经,”阎煌把身子的重量压在她瘦弱的肩上,“若是心疼就早点嫁于我,有个王后分担国务,我也能轻松不少。”顿了顿,他又说,“至于别的……你别多想,也不用害怕。就算这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顶着,你只消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就好。” 可她不想天塌下来由他顶着。 她只盼这天,不要塌。 路上有巡夜的守卫和宫人,远远地看见是新帝和君姑娘都十分识趣地绕开了道。 于是两人返回寝宫的路上并未遇人,就连守在门口的宫人也都低着头,一句请安的话也不曾说。 夜晚,灯火柔和,两人行至之所烛火摇曳,却不能将重合的影子分开分毫。 阎煌依着三分醉意,不肯自己更衣,硬要拖着君微伺候。 小姑娘虽然脸皮薄,到底拗不过他,只能红着脸替他褪了外袍去挂,一转身才发现他两手落在中衣的系带上,正不知为了何事而浓眉深锁。 君微本想回避,奈何还是担心更多,便问:“怎么了?”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动,阎煌一手将衣襟合拢,明明已经解开的系带又被他重新扣上了。 这举动不自然极了。 君微拧眉,走上前来,垂眸看向他的衣怀,“……让我瞧瞧。” 阎煌单手掩襟,似笑非笑地睇她,“急什么?成了亲再看不迟。” 他明明晓得她不是这个意思!分明故意惹她羞怯,好逃避话题。君微才不会上当,索性牙一咬,心一横,三步上前拉开他的手,拽开了系带。 入目是她曾见过并且不敢定睛去看胸腹,可如今更叫她在意的却是那道原本已经结痂的刀疤,在沐浴的时候分明已经愈合了,此刻却泛着暗红,就像有什么正要从那疤痕之下挣脱。 阎煌一手将衣襟掩上了,见君微受了惊吓,忙安慰:“不碍事,将好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之前看着已经大好了,如今怎么又生反复?” 这个问题,阎煌自己也心疑。 从景都返回长庆的路上,深夜密林那个神秘的女子分明已经替他将伤势治愈了不少,虽说底子是受了重挫,一时半会养不回来,但也不至于像这般触目惊心,这是怎地了? 见君微伸手去解他衣襟,阎煌忙压住她手背,“别看了。” 君微咬唇不语,却固执地没松开,直等他松了手劲,才拨开里衣,手指抚上狰狞的伤疤,指腹指下异样的峦伏令她指尖轻颤。 “是怎么弄的。” “小伤而已。” “我问你,”她抬眼,睫毛之下一双杏眼映着榻边的烛火,“这伤是怎么落下的,你的修为那么高,什么人能将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又是为了什么才伤成这个样子。” 阎煌沉下眸光,“你都听了些什么流言蜚语?” “你别管我是哪儿听来的,”君微难得如此强势,逼问着,“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吟歌的话她不信,她想听阎煌说。 阎煌叹息,吐息中带着酒气,“为了什么……还能是什么?这世上我原本也没什么可在乎的,偏偏撞见你,除了你,你说,还有谁值得我拿命去换。” 刚开始是喟叹的语气,越说越快,到最后语气里的眷念已经浓得化不开,与他看向君微的眼神融为一体,瞳孔之中摇曳的烛火也冲不散眼底的深情。 可君微却觉得头疼欲裂。 所以吟歌说的是真的,他这满身伤痕因她而生。 那另一半呢?关于缘起,关于她心中的……良人? 因为记忆的缺失,加上阎煌的先入为主和温柔体贴,这一路相处以来,君微早已对他心生依赖,并未怀疑过他所说的“已定亲”的说法,甚至觉得自己会喜欢上像他这般的人,一点也不奇怪。 可如今再回想,方觉得漏洞百出。 她无父无母,不是王宫贵胄,唯一的“亲人”是一只上古神兽,獙獙。 她仿佛没有身世,没有过往,每个人都对她三缄其口,说不清楚她是怎么失的忆、如何流落到南方小城…… 她的一切都像雾中看花,全靠阎煌的只言片语为她描摹。 可是这样的她,如何会成为一国之君的心中挚爱?甚至不惜与麓林交恶,也要娶她为妻。 血色渐渐从她的脸上褪去,尽管红烛相映,也难掩苍白。 阎煌捂住她的手,“你莫要多想,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为你……我是自愿。” 夫妻…… 君微一滞,想抽回手。 阎煌察觉了她的退缩,没有松开她。 两人之间短暂的博弈,最终还是以阎煌的退让告终,眼见着小姑娘退出一步之遥,他低声劝说:“可是有什么困扰?微微,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隐藏。” 君微无意识地捂着被他握过的手。 她本就是坦荡的性子,更何况面前又是“唯一能够信赖”的人。 “关于婚事,”她咬咬牙,“我想缓一缓。” 阎煌倏然起身,衣襟敞怀,“为何?” 君微不自觉地又后退了半步,“……有些事我还理不清。你也知晓,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找回来,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与你成亲,这样对你不公平。” “公不公平,我说了算。”久违的语气又回来了。 对如今的君微来说,这语气是陌生的。 她并不记得,初相识的大狐狸其实比起眼前人有过之而不及。 阎煌向她走来,他走一步,君微便退一步,直到背抵在立柱退无可退,她方才手抵着柱子,仰面看着他,倔强地咬着下唇。 他单手支在她脸侧的柱子上,因为动作的关系,虚拢的衣襟又敞开了。 那暗红狰狞的伤口正对着君微的眼。 是为她而留下的。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的命都是用他的换来的。 头疼越发激烈,可她不想在阎煌面前流露出来,只能死死地掐着手指,抠着柱子。 “你想要理清什么?”阎煌带着鼻音,低下头,贴近她的鼻尖,带着酒气的吐息落在她唇瓣,“是怕我骗你,还是怕你……其实不并不心悦于我?” 心脏在左胸激烈跳动。 不心悦于他?怎么可能。 即便不记得从前,她也知道现下的自己为谁动心,也正因动了心,才更想活得清楚明白,而不是稀里糊涂地承了他这天大的情,一辈子糊里糊涂地扮演着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角色。 “说话,”阎煌低头,说话的时候唇瓣几乎要碰到她的,“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分明就是在逼她认清自己的心。 却不知道,她认不清的从来都不是自己对他的感情。 吻终于落下。 或许是因为酒气,或许是因为不安,又或者只是对眼前人的渴望使然,这个原本浅尝辄止的吻被阎煌一而再、再而三的加深,以至于君微的发髻紧紧抵在柱子上,发簪被挤得滑脱,掉在地上,清脆作响。 那声脆响,惊动了沉迷的阎煌。 他睁开眼,才发现小姑娘面颊上竟挂着一行清泪。 唇瓣分开,他眼底一片清辉,“微微……” 君微这才从他的桎梏之下脱开身,眸中一片晶莹,最后看了他眼,转身从敞开的殿门跑了出去。 阎煌抬手,指腹在唇边摸到了些许湿润。 是她的泪。 是他错了吗?隐瞒夙天纵的存在,隐瞒她曾为了天下苍生而自我牺牲,隐瞒他为了留住她的魂魄而牺牲了自己的半数寿命……是他错了吗? 他不过是希望,这次他的小姑娘可以过得无忧无虑,像初识的时候那样。 阎煌蹲下拾起掉落的发簪,指尖一碰,那珠子竟裂开了。 碎片掉在地上,弹起,散开。 他忽然心中烦躁,一拂衣袖,殿内烛火顿时全灭,瞬间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月色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夜风灌入敞开的衣襟。 他握着手中碎了的簪子,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 直到一个修长纤瘦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风烟波的声音带着无奈响起,“你又做了什么,把她惹得哭成那样?” 紧绷着的那根弦,刹那松开,阎煌开口,声音沙哑,“她这会在哪?” “不用担心,在我那儿哭睡着了。”风烟波走进室内,靠近烛台,小心地点起一盏烛火,这才看清黑暗中颓然的男人。 她认识阎煌百年,拢共也没见过他几次这般颓唐。 而每次,都与那小姑娘有关。 当真是,情关难过。 走到阎煌身边,俯身从他掌心抽|出那根坏了的簪子,认出是君微的,风烟波蹙起眉,思忖片刻,挑眉道:“可需我帮一帮你?阎郞。”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也不晓得为啥这两章这么心疼我狐狸 其实不能怪微微,她就像个孩子,全世界都是大狐狸给塑造的,然后只要发现一个谎言,就很容易全部坍塌。【小声预告,是He,别被这几章吓坏了】 ☆、另娶 自打那夜在风烟波处睡了一觉,君微便赖在那儿不肯走了。 倒不是风烟波的小院子有什么山珍海味, 而是因为为了避嫌, 阎煌甚少来此, 她待在这儿,两人便碰不着面了。 一连两日,君微也没回自己的住处,奇怪的是阎煌也没来寻她,甚至连派个人问问都没有。 唯一来看她的是吟歌。 吟歌带了点心, 说是御膳房里给陛下准备的,陛下忙,没有吃。 “外头又出什么事了吗?”君微咬着小饼,口齿不清地问。 吟歌垂首敛目, “外头到还好, 只是陛下忙于筹备大婚, 确实分身乏术。” 君微叼着饼,愣住了。他竟打算不问她的意思, 直接举办婚礼了吗? 吟歌眉毛未动, 低声说:“姑娘还未听说吗?是陛下与那位风姑娘。”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君微还是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风姐姐?怎么可能! “姑娘不信的话可以出去瞧瞧, 如今这宫里只怕除了姑娘,人人都晓得这桩喜事了。” 俩人正说着,门口有笑语传来,是风雨烟波的声音。 自君微回宫, 风烟波一直以中性装扮示人,英姿飒爽毫不扭捏,可这一次,她走进来的时候竟香风拂动,环佩作响。 待她绕过花树,君微方才看见她今日抹了脂粉,美目盼兮,端的是神采飞扬,尤其是嘴角眉梢的喜色,简直比桃花还要妩媚三分。 她像是忘了君微还在此处,见了她神色一愣,继而嘴角翘起,“我竟忘了,妹妹还在我这里,这两日忙了些,照顾不周了。” 君微只觉得心慌气短,不知怎么听着她说话,自个儿就意乱起来。 她的声音似乎没有变,可听在人耳朵里的感觉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像只小手在心头撩拨,不轻不重,勾得人只想朝她凑过去。 不光君微如此,吟歌也不例外,均是眼神迷离,两颊浮晕。 风烟波撩过裙摆,坐在君微身侧,翘着手指取了块点心,小口抿入,待咀嚼完全咽下了,方才重新开口,“你瞧着我做什么?已经吃饱了吗?” 不,没饱。 只是……不敢吃了。 人家吃东西都美如画,哪像她,风卷残云,饿了三天似的。 “风姐姐。” “嗯?” “……往后,我是不是不能再住你这儿了。” 风烟波笑,“为何?” “若你和阿煌,”君微顿了顿,改口道,“和陛下真的成了婚,他就会时常来此了。” “你都知晓了?”风烟波一双美目瞥过旁边站着的吟歌,“看来有人等不及来传话了,也好,反正我也没打算瞒着你——阎郞不想与麓林结亲,已然同对方说了自己早有婚约,大婚在即。妹妹你又不肯成亲,这不,才拖了我下水。你可莫要往心里去,不过是个权宜之计。” 她说得坦坦荡荡,君微心里头却五味杂陈。 便是她一时半会没想明白,不愿草草成婚,也不代表想见着阎煌另娶他人呀! 瞧见小丫头那副气血上涌,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风烟波不由轻笑,“若你肯嫁,我自然就派不上用场了。” 君微擦了擦嘴角点心的残渣,猛地站起身,“我,我先回去了。” 风烟波在她身后扬声道:“阎郞这会儿在勤政殿,再过半个时辰该忙完了——” 可小丫头像没听见似的,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了。 风烟波伸手拿过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发现身旁还杵着个人,顿时一挑眉,“你还留在我这儿干什么?” 吟歌原本眼神涣散,被她这一戳,打了个激灵勉强回了一半的魂,这才发现适才竟已魂游太虚。 “奴婢……给姑娘道喜。” 风烟波噙着杯沿,“何喜之有?在你眼里,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噩耗吗?” 吟歌脸颊泛红,绞着衣袖,“姑娘这话,奴婢听不懂。” “你那点心思,旁人看不懂也就罢了,如何瞒得过我。不过我劝你一句,人贵自知,他二人郎情妾意,白头到老不过是时间问题——你若聪明,就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千万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明是冷嘲热讽的话,偏生从这张嘴里说出来,情话似的叫人抓耳挠腮,生不出恼意来。 吟歌的思绪混沌,直等离开了院子,走在宫道之上,还久久拔不出来,那是种莫名的渴望,揪着心尖尖似的吊着,让人感到空虚,只想寻一处落脚之所。 恰是此时,迎面来了人。 锦衣宽袖,玉冠束发,眼如萃星般郎朗,正与左右说这些什么,突然看见吟歌,顿住了。 “退下吧。” “是,陛下。” 随从领命而去,留下阎煌与吟歌二人。 阎煌只觉得吟歌不太对劲,却没想到她是从风烟波的院子里出来,中了她的媚术所致,只是拧眉道:“可是有什么事?” 吟歌抬起头,眼角眉梢带了些许羞涩,“奴婢亲手做了八宝鸭和醋鱼,陛下要不要尝尝?” 语气娇滴滴的,与她平素在阎煌面前自持的模样迥异。 阎煌拧起眉,“你刚去了哪里?” 吟歌渴望地看着他,“奴婢刚从风姑娘处回来。” 一听是从风烟波那里归来,阎煌心下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刚要开口,便看见吟歌倾身向前,竟往自己怀里依偎了过来,“陛下,其实奴婢——” 他没有躲,而是右臂一拦,顺势曲臂在女子颈后一敲。 轻灵之气瞬间汇入,吟歌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那层自遇见风烟波起就萦绕在心头的遐思,突然被扯开了,吟歌一个激灵,方才意识到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是多么不该诉诸于口。 她连忙退后,与阎煌拉开两步距离,毕恭毕敬地俯下身,“奴婢……奴婢逾矩了。” 阎煌负手,眉眼间神色平淡,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问:“与她说了?” “说了。” “好。”说完,阎煌便抬步离开了。 穿堂风过,吹起了吟歌的衣摆,她压住衣角,心头一片清明。 阎煌的若无其事,保存了她仅剩的一点颜面。 算是……他能给的,唯一的温柔吧。 *** *** 大老远,阎煌便瞧见了抱膝坐在院外树下的小身影。 他快步上前,一把将君微拉起身,蹙眉道:“怎地坐在地上?” 她果然脸颊泛红,眼若秋水,显然也中了风烟波的媚术。 风烟波当初自西疆学来的这身奇巧,能轻易勾取人心底的欲|望,那先潜藏的、甚至不为己所察的念头都会被它引诱而出,加倍膨胀,所以被她用在醉风楼中从来无往不胜,就连百年来一直藏得很好的吟歌,也一下中了招。 以君微这点道行,显然是逃不开的。 可是阎煌并没有像对吟歌那样立时出手,而是握着她的上臂,“也不披个斗篷,不知道自己身子弱,着凉了怎么办,你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口气倒是严厉了些,可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关切来。 “哪天大婚?”君微问。 “后日。” “喔。” 竟然就没了下文。 阎煌耐心等了她许久,硬是没等来她说更多,没有真情流露,也没有哭或者闹——明明就算只有一点点醋意,也会被风烟波的媚术勾出来,放大才对。 可君微竟都没有。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吗?” 君微看进他眼里,“……百年好合?” 阎煌差点被气到内伤。 到底是风烟波学艺不精,还是这小妖怪压根就没把他装心里? “你当真,不介意?”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君微睫毛抖动,声音比他低得多,“介不介意不重要,我尊重你的决定。” 阎煌手下使劲,捏紧了她的胳膊,“我要你的尊重来有何用?我要的是你!” 便是跟麓林那些伪君子打交道,或是跟朝堂上那群老狐狸博弈,他也从未如此气极失态过,可现在他当真失控了—— 从前,小姑娘懵懂,他便耐心等她开窍。 如今她失了记忆,不记得两人之间的羁绊,他也可以慢慢等,等她重新动心。 他唯一不能接受是她的逃避。 可现下在风烟波的媚术之下,她都能不为所动,阎煌终于开始怀疑……她的逃避,其实是因为不曾动心。 “我刚刚考虑过了,风姐姐文韬武略,容貌倾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我好,”因为胳膊吃痛,君微顿了顿,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只是,煌哥哥,你莫要辜负了她,我瞧着风姐姐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坚强。” 阎煌冷笑,“你看旁人倒是准得很,怎的不见你好好看一看我心里是如何想的?” 君微被勒疼了,“这情况我继续留在此处夜也不合适……” “你还想去哪?” “琅山。”她还能去哪儿?除了记忆深处有间琅山之巅的白梅小筑,她也没别处可去了。 阎煌额角青筋绷起,良久,才松开她的手臂,说:“不妨等大婚观礼之后再走不迟。” 君微一怔,“……好。” 两人相顾无言,她微微低身,转头回了院子。 阎煌站在树下,面色铁青。 宫人捧着工匠费了多日赶制的嫁衣过来,见新帝沉着脸,顿时近进退两难。 本是送去风姑娘那儿的,奈何那位说该送给君姑娘,他这才颠颠地给这厢送来,可眼前这局面…… “陛下,这婚服……” 阎煌抬眸,只一个眼神便吓得对方哆嗦着话都说不周全了。 接过火红嫁衣,他冷声,“退下吧。” 宫人如蒙大赦,连忙开溜,一回头却遇见了尾随而来的风烟波。 她虽然仍是女装,身上却再没了之前那股媚态,行至阎煌身侧,睇了眼她手中的袍子,“这样竟都不能叫小娘子松口吗?” 阎煌揪紧锦缎。 “那这婚事——”要不还是取消了吧。 “不变。” 风烟波意外地看他,这本就是双簧,从头到尾她与阎郎都是冲着激小娘子去的,如今既无效,怎么还能大婚呢? “我就不信,”阎煌垂下手,狭长的眸子看向拱门,“她能亲眼旁观我另娶他人。” 风烟波失笑,“那也不能拿我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真与你拜了堂成了亲,这大沣王后我可当不起。” 也不想当。 “放心,届时我便是亲手押着她,也要让她答应。” 风烟波叹息。 话说得倒凶,事到临头,还不是打不得骂不得,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掰扯,怎么押? “其实,你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等不得,”阎煌打断她,“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果然更适合发糖,这几章我好难 ☆、还命 新帝大婚,对沣国来说是百年来的头一桩国喜, 又加风波刚过, 人人都期盼着自此能开启太平盛世。 从小儿到青壮, 百姓脸上都挂着喜色,但暮年老者却大不相同。 平常人家,修道有所成的人毕竟在少数,所以曾经历过百年前那一场政|变的长者如今还存活于世的寥寥无几,而这些人看见长庆城张灯结彩, 凤凰花开,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时来。 那是慕容氏在位的最后一年,太子慕容鲲大婚,迎娶的是西疆穹隆归来的公主常曦, 那是个皇帝昏聩、妖魔横行的黑暗年代, 太子的婚事是这片昏天黑地里唯一的光, 所以百姓原是心怀期盼的——期盼着,这远道而来的太子妃当真如传闻所言, 能救世。 可他们没等来太子妃救世, 等来的是一场绵延的大火,将半座皇宫烧成灰烬,也彻底葬送了慕容氏的王朝, 从此改弦更张,天下成了苏氏的天下,耀国成了大沣。 那一夜宫中的变故,知情者甚少, 有幸活下来的更是三缄其口,只是到如今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们又想起了那场同样备受瞩目的婚事。 “只盼今日圣上大婚一切顺利……” 龙凤神殿里,香客依旧往来如织,虔诚的香客掌心向上,俯首叩头祈求着神明保佑,却突然听见身旁的人惊呼,“快看神像!”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高大的远古神祇雕像宛如年久风化般,一丝一缕的剥落成飞灰,在阳光下飘出了大殿,于众目睽睽之下消散如烟。 天有异相,必有大患。 神殿中的众人慌忙逃出道观,而信使已策快马奔向皇宫,匆匆将消息送回—— 此刻的沣宫四处悬彩,繁花似锦,宫乐飘扬,一派喜气。 高坐的阎煌穿着大红喜服,长眸冷静,一如平日的喜怒不形于色,听着殿下众臣来贺,眸光时不时瞥向大殿门口,却始终未曾看见那个久盼不至的身影。 那小家伙竟当真如此沉得住气么?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来,当真要等他与风烟波拜了龙凤双神,成了亲? 事实上,阎煌倒是晓得这小妮子看着弱不禁风,骨子里执拗得可怕——否则,夙天纵屠城那夜,她也做不出拼得身死神灭也要阻止他这般决绝的事来。 到底是他低估了这小家伙。 阎煌落在扶手上的手指收紧,终于开了口,“场面话就说到这里吧,众位爱卿还有公务在身,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散了。” 说罢,人已拂袖起身,穿堂而过。 众臣面面相觑,只觉得比起先帝来,这位新帝更加喜怒不定,难于琢磨。 宫中今日繁华,宫人都在忙碌,见着御驾不免要耽误手中的差事,好在新帝并未逗留,连亲随都没有带,就一言不发地往风烟波的别苑去了。 照理说,大婚之前双方不该见面,可谁又敢对阎煌说个不字呢? 刚跨进院子,阎煌便看见了坐在屋顶的风烟波——自然是没穿喜服的,一袭简单的直长袍,头发松松绾起,正遥看向南边重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有人来,她才懒怠地侧目,见是阎煌,方才露出些许笑来,“这会怎么跑我这儿来了?不该去小娘子院外守着么?万一,小姑娘一个想不开,做点什么傻事可如何是好。” 阎煌没笑,“她若会为今日之事犯傻,也走不到这一步。” 风烟波单手撑着屋顶,翻身落了下来,停在阎煌面前,嗅了嗅,“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这是天家的醋坛子翻了么?” 阎煌嫌弃地睇了她一眼,“在上头做什么?” 风烟波愣了下,回避了他的眼神,“没什么。” 她素来直率,这般忸怩甚是少见,阎煌抬眸顺着她先前发呆的方向看去,云雾缭绕,远山重重,虽然看不分明,但那确是琅山的方位。 “獙老一去多日,你在担心他?” 风烟波讪笑,“那老顽童活了几千年都好好的,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越是这语气,越是坐实了她先前是在惦记獙獙,阎煌心中清楚,但并未再去点明,只说:“他对琅山熟悉,又有翅能飞,不该去这么多日才对。” “关键是,今日人人都知道你大婚,”风烟波接口道,“不管他晓不晓得新娘是小娘子还是我,以他那性子肯定都会赶来凑热闹,为什么至今不见人?” 阎煌眉头微蹙,这也是他心中所放不下的。 獙老与君微相识已久,又格外宠爱她,大婚在即,说什么也定然会赶回来的,若是听了坊间传闻,以为阎煌要娶风烟波,那就更该气势汹汹地杀回来,找他讨说法了不是么? 风烟波一挠头发,颇为心烦地说:“算了,管那老顽童这许多干什么!他爱来不来,与你我何干?这节骨眼,阎郞你还是去守着小娘子吧,吉时将至,她若不自愿,我可还等着看你如何‘亲自押她’就范呢!” 阎煌后槽牙磨了磨,心知这老友是在取笑自己,充满威胁地瞟了她一眼。 风烟波大笑,并不像从前那般怕他。 换作几十年前,她是断不敢在阎煌跟前这样造次的,就算偶尔卖弄风情也都适可而止,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男人翻脸无情,手上染过多少妖魔的血……可如今她敢,倒不是胆儿肥,而是自打小娘子出现,仿佛给这个男人上了一层暖色。 这个叫西域群魔闻风丧胆的男人,有了软肋,也有了温柔的棱角。 “要不还是我去跟小娘子说实话吧,”风烟波笑道,“就说是我出的馊主意,你我之间从来没有成亲的打算,一切不过是为了激一激她,如今她若不肯嫁你,全天下就都要知道他们的皇帝被人逃婚了。” 阎煌吐了一口气。 胸闷! 普天之下,能叫他如此憋屈的也就那小妖怪独此一份了…… 一声马嘶,停在别苑门口。 阎煌和风烟波一同回身,正看见便服男子跪在门口,低头急道:“陛下!城中龙凤殿内出事了,神像风化,凭空消失不见了!” 未等阎煌开口,风烟波已色变,惊道:“阎郞!” 阎煌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去,便见琅山方向的云雾像被猩红晚霞所浸染,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宫中的事交给你了。”阎煌丢下一句话,人已提步跃上宫墙,转瞬消失在风烟波的视线之中。 风烟波细眉蹙起,难得满脸忧色。 吉时将近,有礼官寻迹找了过来,没见着新帝,只好问风烟波:“姑娘,这大婚——” “新郎官新娘子都不在了,还婚什么?搁着吧,迟早补上。”风烟波没好气地说。 礼官头大如斗,这箭在弦上,说不发就不发了?寻开心呐? ****** 从风烟波的别苑,到君微湖心殿不过几里,以阎煌的身手也不过眨眼功夫,人已落在白梅树下,阔步上前一把推开屋门,“微微!” 一眼没看见人,只看见堆满桌子的书。 小脑袋从书山之后探出来,“……你怎么来了?” 只见她手里拿着毛笔,脸上还沾着墨渍,一双清亮的杏眼有些血丝,眼底一片青灰,看起来就像好些日子没好好休息,憔悴得宛如换了个人。 见她好好的,阎煌心头的大石方才落下,顿了下,扫了眼堆积如山的书卷,“你倒真沉得住气。” 见他要看自己写的东西,君微慌忙将卷轴合起,不让他看,“习字罢了。” 如何骗得了阎煌?她这百年都没好好练过字,这节骨眼上会练字? 他也不管小姑娘阻拦,放过了她的卷轴,拿起书堆最上面的一册,眈了眼,眉眼间的冷色顿时淡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偏门书卷,说的都是如何以命续命。 他重重放下书卷,看着她熬夜红了的眼,切齿道:“既给了你的,我便没想过再拿回来。你若真想把还命给我,完全可以换个法子。” 君微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问:“什么法子?” 阎煌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将人从案几之后拉起身,低头哑声,“尽你余生伴我身侧,寸步不离。” 被他拉着走向庭院,君微手中还攥着笔,不由问:“这是、要去观礼?” 阎煌气结,观个鬼! “观礼你是没机会了,这辈子你也看不到我另娶他人,微微,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不等君微回应,他已搂起她的腰肢,提气跃上墙头,“抱紧。” 不用他提醒,君微已经乖觉地紧紧抱着他,生怕摔下去,她本来还想问要去哪儿,却已看见了远处那染成猩红的血雾,顿时噤声——那是琅山! 宫中都是快马,两人一骑,穿过长庆闹市,一路朝琅山飞驰而去。 城内原本张灯结彩,此刻却因为龙凤神殿和琅山的异相而人心惶惶,甚至无人注意到策马而过的红衣青年正是本该在宫中拜堂成亲的新帝。 越靠近琅山,天色越红,到了琅山脚下之时,天空已然是铁锈色压顶。 阎煌翻身下马,将君微抱下来,顺手抹去她脸颊上的墨渍,哑声道:“记着,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离开我半步——若你真念着我的一命之恩,需得应诺我此事。” 他说得如此慎重,君微也看得出眼前局面紧迫,用力地点了点头。 阎煌这才牵起她的手,向山脚走去。 说自负也好,说没有安全感也罢,于他来说,全天下对君微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 他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露出了搞事情的眼神 ☆、封印 琅山脚下,有一处极其显眼的界限, 之外是仿佛被烧焦般的贫瘠土壤, 界限内则是草长莺飞。 阎煌视若无睹, 提步便要跨入,君微一把拉住他,“别碰,有仙障。” 她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她竟记得这些。 阎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无妨,这点小把戏还拦不住我。”说着,他衣袖一扬,袖风所经之处, 红雾消散, 露出真相来。 哪儿有什么草长莺飞?琅山之中明明与山外别无二致, 怪石嶙峋,草木皆枯。 君微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那山灵水秀、草木繁茂的琅山一幕幕闪回, 怎会变成这般模样了! 她提起裙裾,小跑着上了山路。 阎煌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守在她身后。 琅山曾有仙障保护, 外人不得入内,山里多是神兽仙草,灵气充沛,空气宜人, 而此刻一路上山连个活物也未曾遇见,草木都已委顿,溪流干涸,一片死寂。 越往上走,君微越是心如刀割,每一步都会让她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 这棵死去的古木,曾繁茂参天,她最爱攀上树顶等一个人。 这块嶙峋怪石,曾被花草所覆,她常与獙獙躺在石面上晒太阳,有时候就那么睡着了,被獙老驼回小筑。 这条布满碎石的河滩,曾是涓涓细流终年不断,她喜爱脱了鞋在溪中浸泡,为此没少受谴责,怪她不懂养生…… 谴责?谁谴责? 君微脚步一顿,只觉得脑海中有模糊的身影呼之欲出,却始终看不真切。 她似乎忘了一个曾经对自己十分重要的人。 突然,手臂被一把拉住了,君微还没回头,便听见阎煌低声嘱咐,“小心!” 说话间,无数碎石突然凌空而来,犹如暗器般扎向地面,激起尘土飞扬,君微从阎煌怀中回头一看,后背顿时沁出汗来,这若是扎在身上,岂非直接穿胸而亡? 石块是从山巅处迸出的,并无后续,显然也不是冲着他二人来的。 浓雾避目,也不知道里间什么状况。 君微记得那有块巨石,在石面上来回能走百步才能到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很喜欢躺在那里乘凉,觉甚是安心。 碎石便是从那里炸开的。 她要赶过去一探究竟,手臂却被阎煌攥着,她回头,只见对方长眸沉凝,看向那团浓雾,“我的话你可还记着?” “……我不会乱来。”其实,她也不知他担心的是什么。她区区残破之身,就算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呀! 阎煌松开她的手臂,转而握住手,握得极紧。 两人并肩踏入迷雾。 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时不时有飞沙走石,但都无法近阎煌的身,可越是往前,飞石越密,到后来几乎如急雨嘈切。 “那个是——”君微睁圆了眼。 阎煌后槽牙一紧,已认出远方的影子来。 “獙老!”君微疾呼。 在巨石面前,便是露出原型来的獙獙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听见了君微的声音,回过头来,一双暗金色的兽瞳倏然收紧,口吐人言,“你来做什么?快走!速速离开这里,离开长庆!离开……” 他像是力不能继,说了一半顿住,喘息着,方才重新开口,“离开琅嬛,去九州,去哪里都行。” 獙獙是上古神兽,在君微支离破碎的记忆中,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巨翼被飞沙走石所伤,羽毛混杂在碎石中被风吹散,露出血肉模糊的翼翅,狐面沾了泥土,左眼似乎也被伤着了,半眯着,挣扎着无法完全张开……即便如此,它依旧死死地伏在巨石上,半点不肯挪开。 它身下的巨石,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下有岩浆涌动,随时迸裂而出。 “这怎么回事?獙老,你在做什么?”顶着碎石狂风,君微扯着嗓子问,“这石头的底下到底是什么?” 耳边风声呼啸,听起来就像与什么相呼应,咆哮不止。 獙老的兽瞳眯起,沁了血似的泛着红,却始终没有回答她。 “上古传说,龙凤双神以身为印,封住作乱的魔神,从此凤神栖成琅山,龙神化作嬛海,自此才有了琅嬛大陆。” 耳边传来阎煌低低的语声,君微回头,眼睛一点点睁大,“……你是说,琅山之下的是……上古魔神?” “只要老夫还活着一刻,”獙老咬牙切齿道,“就断不会让双神封印被迫,魔神祸乱人间!” 可话音刚落,他便呕出一口血来,身子刚松,身下巨石便耸动起来。 顷刻间,山摇地动,君微站立不稳,被阎煌护在身前。 很显然,獙獙已是强弩之末,无力为继,无论巨石之下的是什么,都快要破壳而出了。 “獙老!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帮上你?” 君微声嘶力竭,可声音在狂风里还是微不可闻。 阎煌怜她吃力,将她裹在怀中,逆着狂风向上掠去。 獙獙见二人落在身侧,顿时大惊,低头怒道:“不是让你二人离得越远越好!赶紧走,老夫……老夫怕是撑不了多时了。” 君微抬起手,抚过它的鼻翼,手指沾染他温热的血。 “我记得你,”她温声道,“过去百年都是你与我作伴,你是我的朋友……” 獙老和阎煌相视一眼。她想起来了? 君微手指陷入獙獙柔软的毛发之中,轻柔地按着,“我不会丢下朋友逃走,就像你们不会弃我而去。” 她每说一个字,獙獙就觉得伤口处的温热盛一分,疼痛缓解一分。 而阎煌则惊讶地发现獙獙的周身笼罩着一层荧光,如同温柔的屏障,将他与飞沙走石隔离开来。这屏障的气息是如此熟悉……一如,许久之前,他从南边将失忆的君微带回时,途径山林的那夜,那个莫名出现、替他疗伤的女子。 他定睛看向君微,小姑娘的侧影并无变化,可是眼神却温柔而坚定,视线落在手上,仿佛正在将所有的灵力都注入那里。 獙老也感受到了体内涌动的异样,他本因受了伤而无法睁开的眼也睁圆了,诧异地看向纤瘦柔弱的少女,“……小君君,你怎么会这些?” 君微一言不发,犹如听不见他的问话。 “我说这封印怎会耗了这么久还未打开,原来是你。”清冷的男声自空中传来,带着说不出的冷漠。 只见一袭白衣的青年自浓雾中飘然现身,衣袂翻飞,犹如画中仙。 “夙先生……”獙老脱口而出,又立刻改口道,“夙天纵,果然是你干的!你可知魔神降世,于天下生灵是何等弥天大祸!怎可为一己私欲,做出这般倒行逆施之事!” 夙天纵并未看他,而是盯着他身前少女的背影。 “这天下是我的,我要它生便生,要它亡便亡,”夙天纵面无表情地说,“我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疯子!慕容氏怎会出了你这样的疯子!”獙老心念一晃,便镇不住身下的巨石了,顿时地动山摇,裂开的巨缝甚至比一人还宽。 阎煌扶住君微的肩,她仍一心一意地替獙獙疗伤,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夙天纵的出现。 他敛目,左手还扶着她,右手掌心已经幻化出灵剑来。 “要与我斗?”夙天纵冷笑,“此刻你难道不该回王宫,蜷缩在龙椅上,抓紧享受身为九五之尊的最后尊荣么?毕竟,很快你就要成丧家之犬了。” 阎煌嘴角微挑,“上次没有了结你,是我的错。刚好今日你送上门,新仇旧怨一起了了吧。” 他睇了獙獙一眼,“微微交给你,护好她。” 獙老眯起眼,“嗯。” 下一刻,火红身影已如鬼影向前飞掠,刹那前便杀至夙天纵身前,横剑立腕,声势凌冽。 夙天纵腰身后仰,避开突如其来的一击,而后嘲道:“之前你便不是我对手,如今残躯还想与我斗,自不量力。” 这一来一去之间,阎煌已经察觉到他与此前的不同。 之前长庆一战,不仅阎煌为了救君微而自折半数妖寿,夙天纵也为了中止杀阵而神魂俱伤,奄奄一息,堪堪留下条命罢了,怎么可能有如今这般身手,又哪里来能耐解开上古封印? 阎煌长眸一凛,“身为慕容氏后裔,你竟自甘堕魔!” 夙天纵冷哼,“没了天下的慕容氏不过虚名,是仙是魔又有何异!” 慕容氏是凤神后裔,千百年来都是荣耀传承,更是唯一得准出入琅山的特例……自古神魔对立,他身为凤神后裔,竟为一己私欲甘愿堕魔。 便是獙老也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虽说百年时光对神兽来说不过白驹过隙,可他一直以为百年时间足够了解一个人,却不想,他竟还是低估了夙天纵的执念。 人的执念,竟是如此可怕。 夙天纵缓缓凌空,狂风扬起他的发丝和衣摆,飞沙走石旋绕在身侧,他却连眼也不眨一下,目光落在君微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诸神劫灭,慕容氏已死。我夙天纵愿助魔尊重临人间,纵九死尤不悔。” 随着他的语声,已裂开道道裂隙的琅山地崩山摧,轰鸣声震耳欲聋。 血雾拢入,遮天蔽日,天地变色。 “微微!”阎煌回首,正看见獙獙卷起蓬松的狐尾,将少女严丝合缝地护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同样是喜欢,大狐狸和先生是完全不同的极端 所以要相信大狐狸哦 ☆、靳熠 疾风骤雨在刹那间摧枯拉朽,枯枝与飞沙走石混杂在血色的雾气之中打着旋, 吞噬万物。 见獙獙拼命保护君微, 阎煌将心一沉, 挺身飞剑而出,直向高空的夙天纵袭去。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夙天纵周身被魔气护体,剑气甚至无法接近他便半途折返,刺向别处。 阎煌心里清楚, 若让他把魔神彻底释放,远不是夺取大沣领土这般简单的事,当初龙凤二神殒身相敌方才镇压住的魔,又岂是区区中土就能满足胃口的? 只怕届时, 麓林、景都……乃至嬛海以外的九州旧土, 都逃不掉生灵涂炭的下场, 更别提西荒那些好不容易才俯首听命的妖魔,定会倾巢而出, 祸乱天下。 阎煌曾自问凉薄, 对所谓天下并无执念,谁人生、谁人死于他来说不过过眼云烟。但现如今不同了……这朗朗乾坤,是那个柔弱的小姑娘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当初小妖怪为了天下苍生不惜牺牲自己,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夙天纵将这一切付之一炬? 更何况,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的小姑娘还如何能自在快活地活下去? 他必须阻止夙天纵。 夙天纵原本没有把阎煌看在眼里, 他知道为了救回君微,那个男人自损元神,早已不足为惧,所以并未留心阎煌的进攻,直到肩处忽然传来刺痛,他低头侧目,方才发现雪白的罩衫上已经湮开一朵暗红的血花。 怎么可能?夙天纵蹙眉,正色看向与自己呈对峙状态的男人。 ……似是有哪里不同。 来得匆忙,阎煌身上还穿着大红喜袍,暗色锦缎花团盘踞胸前,龙身若隐若现,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掌心团着猩红灵焰,将灵焰附着于剑刃,便如淬了火般灼目。 “竟还有这般余量么。”夙天纵暗道,不得不分心应付。 先时,阎煌不过是偶能近他身,伤些皮毛,后来渐渐似是找到了门道,便剑剑气势逼人,招招将夙天纵逼得不得不全力抵抗。 风沙云雾之中,獙獙眯着兽瞳也不过能看见一二,哑声对被自己护在狐尾之中的君微说:“莫怕,老夫瞧着这小子还有一两分胜算。” 也就……一两分罢了。 獙獙活得久了,太清楚魔神的可怖。 如今这局面,已然不可挽回,最多不过是在魔神降世之前除去夙天纵,让世间少一个祸患而已。 他说完了,却没有得到君微的回应。 獙老稍微抬起蓬松的狐尾,又担心飞沙会伤了小丫头,只露出一条缝隙来,却立刻有荧光透出,他这才发现被自己护在身下的君微已完全成了看不清实体的一团光。 “小君君!” 几乎与此同时,琅山彻底崩裂了。 山摧,地陷。 巨石碾落成屑,与枯木碎石一起,瞬间被不见底的深渊所吞噬。 獙老展开双翼,想要抓起君微腾向空中,可狐爪却从那团光中穿过了—— 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君微”和砂石一起,坠向无边深渊。 狐面鹰翼的神兽不甘心,追着她一同向下,无数次伸出爪子去捞她,虽然都无济于事,却死活也不肯放弃。 周遭一片黑暗,砂石带着凌厉的煞气,擦得狐面鲜血淋漓,羽翅斑驳,他也未曾放弃。 “……小君君,”獙老眯着已经睁不开的兽瞳,“老夫答应要保护你的,绝不能食言。” ****** “还说是神呢,依我看,不过就是个傻乎乎的黄毛丫头。” 耳边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将君微从漫长的无意识中唤醒。 是谁在说话? 她依稀记得,阎煌大婚当日,琅山出了异动,他们赶往山巅遇见了……獙老?然后呢,她就失去了意识。 君微勉强抬起手,终于摸到自己的额头,找回了一点真实感。 眼前有光,她徐徐睁开眼,却看见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中带着些许凉薄和促狭。 是阎煌? 不,又不像他。 “醒了就赶紧起来,该上哪上哪,别在我面前碍眼。”原先俯身查看的“青年”嫌弃地将手中染血的纱布朝案几上一扔,走到一旁去了。 君微坐起身,方才发现这是间简陋至极的茅草屋,自己正躺在榻上。 手臂有些疼,她低头,方才发现衣袖已经被撕开了,用纱布包裹着,还有些许草药味隐隐传来。 是他替自己包扎的? 眼前这个人,分明长着阎煌的五官,可瞳孔却是暗红色的,有掩藏不住的煞气浮沉,甚至比妖更甚……是魔。 君微被心底的念头所惊,却立刻确信,这并非自己的胡思乱想。 眼前这人,就是魔。 青年回头,见她还坐在榻边发呆,顿时蹙起眉,不耐道:“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再与我战上一次?不是我说,就算再给你一千年,你也不是我对手,要打找你哥哥来,或许还能一战。至于你,回去再多喝几年奶吧。” 这语气…… 太熟悉了。 君微张口,嗓子眼发干,“你是谁?” 青年瞳中闪过讶异之色,狐疑道:“我是伤了你手臂,难不成伤着脑子了?”说着,他返回榻边,眯眼打量她,“你说我是谁?” 一个名字,从君微口中溢出,“靳熠……” “啧,这不还记得么?”他一挑眉,挥了挥衣袖,撵小鸡似的说,“别跟我这儿装神弄鬼,速速离开,免得你那兄长闲来无事又来寻我麻烦——” 话音未落,茅屋的门便被轰然冲开了。 激起尘土飞扬,靳熠掸了掸灰,慢条斯理道:“你看,果然吧。” 一个青衫男子跨入屋中,“魔头,还我妹妹来!” 人影逆光,君微凝神,才终于看清他的面容——竟是曾出没于她梦境中的鲛人,澜恭。 但此刻,另一个称呼却在唇齿边,“哥哥!” 澜恭见她无恙,眉宇间的凌厉方才淡化,恢复了平素的儒气,未理君微,转而看向靳熠,“……看在你替凤微疗伤的份上,今日我便不与你计较,下次莫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靳熠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长眸微眯,似笑非笑,“这话你还是对这丫头说罢,让她少来找我生事,技不如人还总挑衅,受了伤还赖我这儿骗吃混喝,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澜恭闻言,瞟了君微一眼,“还不走?” 见她不动,澜恭无奈地走上前,蹲下|身,“上来。” 君微不由自主地起身,伏在他背上,目光却落在他的双足——在梦里,他似乎是鱼尾。 澜恭起身,将胞妹朝上托了托,一言不发地朝草屋门口走去。 君微察觉到一道视线,回看过去,正与靳熠视线相撞,可他却飞快地撇开了。 “下次来,记得敲门,”靳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再毁我门,我就要上门讨债了——” 澜恭没有理他,背着君微朝山下走去。 君微回头,隔着绵延的白梅林,似乎看见了那个穿着一袭黑衣的男人站在草屋门口,正遥遥看过来。 “微微。”澜恭背着她,忽然说。 君微这才转过头,“哥哥,我……” “为兄知道你最怕无趣,总想找点乐子,”澜恭语速很慢,但很温柔,“但你往后万不要再招惹靳熠了,他已是众矢之的,迟早要被挫骨扬灰,身死神灭……与他走得近了,于你百害无一益。” 君微心底发寒,“他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你可知魔从何来?” “天地分,万物起,清气升,浊气沉,清气凝万物之灵成神,浊气感万物之怨而成魔。” “……亏得你背得倒是清楚,以他魔身,如何能容于天地?” “就因为出身吗?” “这还不够吗?” “如果他不做坏事呢?”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君微抬起手臂,把包扎好的伤口给他看,“你看,他还替我疗伤了。” 澜恭脚步一顿,“……你为何不想想这伤是谁弄的。” 伤是靳熠打的,也是他疗的。 君微喃喃,“那也是因我主动挑战他。” “……微微,莫要再执迷了,许多事都是注定,非你我所能更改。” 君微还想说话,可眼前景物突变,百里梅林不见踪迹,背着她的兄长澜恭一晃已腾挪上了半空。 青天,白日,刹那间换作残阳沁血。 她嗅到腥气,一低头,才发现她脚边已是一片枯骨,而她,被红色光线所缚,半点不能动弹。 剑光灵气交错,风云变幻,她好不容易才看清了与澜恭缠斗的红衣男子,暗红的长眸,杀气比剑光更加凌厉——是靳熠。 相较于茅草屋中所见,此刻他身上再找不到属于人的气息。 红衣所行之处,犹如百鬼穿行,一人幻作百影,晃澜恭眼花缭乱,频频攻错对象,渐入下风。 那些从靳熠体内隐约探出身的妖鬼,獠牙青面,万般狰狞…… 终于,青衣的澜恭一时不察,被探头的厉鬼咬中右腿,紧接着便被靳熠掌心拢出的光剑穿胸而过。 “哥哥!”君微矢口叫出声。 眼见着靳熠俯冲追向澜恭,她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神力,竟挣脱了束缚,光影般奔袭而去。 “不要!”她双手交叠,挡在身前,生生隔开靳熠的剑。 剑,停在离她手臂仅咫尺的地方。 但剑气早已将她的衣衫割开,顿时鲜血淋漓。 靳熠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过惊怒,“让开!” “不,”君微余光看见澜恭口吐鲜血,勉强爬起身来,“他是我哥哥。” “那我呢?我是什么?”靳熠冷笑着,逼近她。 君微向后退,怕踩着澜恭而无法再退,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是你闲来无事的撩拨对象,还是你奉命诛杀的魔族异类?凤微,你为何不答,是不敢,还是不能?” 声声诛心,君微答不出。 可她心里清楚,眼前的靳熠,早已不同于茅草屋中的他。 虽然她还不知道为何他们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难道真如澜恭所说,一切是命中定数,无可更改吗? 背在身后的掌心忽然一凉。 君微心头一惊,凝神,才发现是澜恭将灵魄放在了她的掌心。 她猝然回头,对上对方静谧而坚定的眸子,而那双温和的眸子里渐渐失去了光。 她听见兄长无声的说,无路可回头,只能向前,否则生灵涂炭,万劫不复,而我的死也就毫无意义了。 “为什么不回答?”靳熠冷笑,眸子里只她一个人。 可是,从他的发丝、肩头、手臂乃至于浑身的每一方寸,都有溢出的妖鬼狰狞地冲君微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而脚边,无垠的枯骨之地,就是他和它们的丰功伟绩。 君微终究捏紧了手指,冰凉的灵魄融入她的体内,与她的汇为一体。 靳熠似是终于发现异常,瞳孔一凛,“凤微,你当真不觉欠我么?” 可是已经晚了,君微的身子化作虚无的光。 那光以转瞬之势铺散开来,覆盖了万物。 所经之处山脉峦动,河川逆行…… 终是琅山起,嬛海成。 世上再没有靳熠。 也没有了凤微。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有些想到了,有些没想到 还是那句话,要相信大狐狸 ☆、前缘 “微微——” 女子的惊呼声穿过耳边的呼啸声而来。 急速下坠中的獙老脑海中转瞬过了个念头:死前还能再见她一面,甚好。 至于这个“她”是谁, 他甚至无力再去多想。 从他发现琅山封印有异相开始, 就再没离开过这方寸之地, 以自己的千年的道行强行与无法抗衡的神力抵抗,早已将元神消耗得差不多了,就算不追着君微坠落,也难说还能再活多久。 这数百个时辰的煎熬里,他已经认命了——是天地孕育了他, 给了他千百年的长生,兴许为的就是今日,他能为苍生尽这绵薄之力,哪怕只是拖延一点点时间而已。 獙獙以为自己是真的无牵无挂, 可是直到听见耳边传来这个声音, 他才倏然明白, 这些日子依赖萦绕心头的念想是什么。 他离开大沣王城的时候走得急,甚至未和那个女孩道一声再会——那个嬉笑怒骂、鲜衣怒马, 总被他诋作不似淑女的女子, 风烟波。 这个念头似一道光穿破了混沌,獙獙勉强地回过头朝上看,从被血污所迷的余光中, 他看见一个身影腾挪而来。发丝被远方的光勾勒出金色的边缘,因为逆光根本看不清五官,可他还是十分确定,来人是谁。 只是, 她是怎么追下来的?眼前这般形势,岂是凡人能全身而退的? 怕不是,要跟他与小君君一道送死了吧! 心中一急,原本已失去抵抗之力的獙獙拼尽最后一丝力量,裹起伤痕斑驳的羽翼,逆着风停驻,试图接住向他俯冲而来的女子。 可这一逆行,他方才看清了与风烟波一同而来的巨硕身影。 他因为受伤而无法完全睁开的眼一下睁圆了,“是……龙神?” 与此同时,身着戎装的风烟波已掠至他身侧,似是在看清他的惨状之后脱口嗔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你是傻的吗?” 还是这个满不在乎的调调,可獙獙却听出了内里的关切,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心愿得了,终于安下心来。 “没老娘的允许,不许死!”风烟波怒道。 獙獙苦笑。 什么老娘,小姑娘家家的,能当谁的娘?当娘子还差不多。 獙獙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金色的兽瞳混沌涣散,“丫头……该改口吧,什么老娘……你在老夫眼里……不过就是个小姑娘……” 风烟波刚想开口回他,便见他已虚弱地合上眼去。 与此同时,狐面鹰翼的神兽开始模糊不清,在兽与少年的形态之间闪烁。 “抱紧他。”一个清雅的男声,自虚空中传来,仿佛经过了什么的共鸣,带着些许回音。 一只巨爪虚虚地抓起失去意识幻作少年的獙獙,朝风烟波面前一抛。 风烟波连忙张开手臂,将少年牢牢拥入怀中,另一只手则死死攥住巨硕的鳞片,以免两人坠进深渊。 “坐稳了。”仍是先前持重的男声。 “嗯。”风烟波回望黑暗,完全看不见君微的踪迹。 “别担心,她没事,”那男声似是能读出她心中所想,“我与她有感应。” 风烟波不解,但此时不便刨根究底,于是抱紧满身是血地少年,“那我们离开这里吧!” 话音落,耳边风声骤起,逆行向上,冲上云霄。 直到完全冲出崩塌的山体,蹿上血色笼罩的烟雾,巨龙的身躯方才从半落斜阳之前露出端倪来。 龙瞳被血色烟雾染成了暗红色,龙须随着吐息而起伏,背脊上的风烟波与獙獙看起来是如此渺小,不敌他一鳞半爪。 下界早已兵荒马乱,再无立身之地,巨龙盘亘在云层之中,发出压抑的咆哮。 风烟波四下张望,可是不光找不到君微,就连阎煌与夙天纵也都不知下落何处。 “澜恭,你能看见阎郞吗?” 巨龙自云雾上向下瞭望,良久,金色瞳孔收紧,“他们怎么来了。” 风烟波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疑道:“谁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闻到了强烈的血腥之气,自西边汹涌而来——是西荒群魔闻风而来了! 魔神降世,自然是魔族之盛世,只是风烟波没想到它们的反应竟然据此迅速。那些云雾隐隐绰绰地露出狰狞的鬼面来,想也知道此刻琅山附近的凡世已经乱成何等模样…… 风烟波攥紧手指,“你打得过那劳什子的魔神么?” 问出口,她便悔了。 千年之前,龙凤双神为了镇压魔神而牺牲了自己,若能轻松碾压,何至于两败俱伤? “能与不能……在下都不能坐视不理。”巨龙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坚定。 风烟波不由挺直脊梁,“我与你一起。” “你先保护好自己,”巨龙俯冲直下,向琅山脚下飞去,“然后护好苍生,便是帮我了。” 风烟波护住怀中少年的脸,直到被放在一片旷地上。 龙身半隐云雾之中,只露出一双温的暗金瞳孔,“你且记着,头一桩事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后才是旁人。” 风烟波苦笑,“这道理不消你教我,我比你懂。” 一个千年前为保人间而化身为海的龙神,为了鲛族苍生而一次次牺牲自己的男人,哪里来的立场教育她要以自己的性命为重? 可偏偏,这个男人的话总叫她无从反驳。 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 龙身腾云,转瞬消失在云雾之中,风烟波才低下头,抹开少年眼边的血污,“喂,你再不醒,老娘可要把你仍在这里,自己去拯救天下当大英雄了。” 这家伙最不喜她自称老娘,若是听见她这般说话,定要驳她两句,可这次少年闭着眼,毫无反应。 也不知这活了千年的神兽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般惨状,浑身上下无一处肌肤完好,就连这张充满少年气的脸,也伤痕累累,一道疤甚至穿过左眼,格外凶险。 风烟波见多了苦难,自问心肠不软,但此刻心底却略有动容。 平素虽然觉得他倚老卖老,顽固不化,可相比起眼前着半死不活的模样,她更欢喜那个死鸭子嘴硬的老顽童,“真拿你没法子。” 她叹了口气,垂下桃花眼。 睫毛微闪,再抬眸时眼波流转,浑身都泛起说不出的妖娆,开口吐词犹如敲在琉璃上脆响,又像袅袅腾起的焚香,“小郎君,醒醒了。” 这般媚态,她已多年未曾流露。 獙獙的神识原正漂浮于九霄云外,突然感觉被什么轻柔拂过,拽着衣袂轻轻扯了回来,他一呛,方察觉口鼻之间血腥浓郁,浑身撕裂般的发疼。 他强撑着,睁开眼。 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近在咫尺,獙獙面颊突地火热,不知是从何而来的燥热腾起。 风烟波见状,睫毛一闪,再抬眸那双眼中的波光已然无踪,取而代之地是熟悉的戏谑,“看来就算活了千年,男人的本性也还是难改呀。” 说着,她将少年从怀中推了出去。 她动作虽然看似粗鲁,可力道却拿捏得将将好,不轻不重。 即便如此,獙獙还是差点倒地,勉强才撑住身子,稳了下,方才说:“老夫本来就是男人!” 风烟波拍拍手站起身,斜眼睨他,“是么?证明给我看看。” 獙獙脸一红,“……这要如何证明?” “活下去。”风烟波抬眼,看向不远处狼烟四起的村落,隐隐有哀嚎声传来,她不由细眉蹙起。 獙獙扶住左臂站起身,“老夫自不会死在你前头。” 风烟波弯腰,从路边拾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抛给他,“老娘等着瞧。” “你这称呼就不能改改么?”獙獙拿树枝当拐棍,撑着跟在她身后走向村落。 “这次,咱们如果都活下来了,老娘就改口,”风烟波头也不回地说,“再不自称老娘,也不管你叫老顽童。” “那叫什么。” “你想我叫你什么,便叫你什么。” “督沧。” 风烟波回头看他,“督沧?” “从前龙神给起的名字,数千年来再无人这么唤过老夫。” “啊,”风烟波艳丽的脸上浮起薄薄的笑,“原来是他起的名字,我说这么好听。” 獙獙一愣,“他?” 他记起混沌之中看见的那个巨硕身影,莫非……不是将死的幻觉? “龙神、龙神他……” 风烟波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轻描淡写地说:“龙神归来了。” 獙獙面上挂着不知哭还是笑的表情,混杂在凌厉的伤口与血污之间,许久,似是喉头涌上血来,撇过头啐进草丛之中,拿破损不堪的衣袖抹过嘴角。 风烟波见他没跟上来,回头瞧他。 獙獙连忙挺起胸膛,状若无事地加快脚步跟近,“走吧……还有许多事要做。” 看了眼少年略显勉强的脚步,风烟波顿了下,追了两步,扶住他的手肘。 獙獙浑身一僵,就听风烟波催促道“走快些”,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督沧。” ****** 澜恭腾于云雾之中,这巨龙之身能让他在混乱之中自保救人,却也急速消耗着他自长眠之中醒来之后为数不多的灵力。 他不确定还能保持这姿态多久,够不够将妹妹平安带回来。 正当澜恭于云海中四处搜寻时,一道暗红的光突然从云隙中如箭射出,紧接着便是疾风骤雨般密集向红海中的某一个点。 那是个身着白色长衫的青年。 巨龙眯起眼,在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搜寻,终于找到了,原来是他。 那是琅嬛纪年之初,天地初分,人无教化,只是依从着本能摩拜诸神。凡人之中有支慕容氏,相较于其他莽夫显得知情达趣,与众不同。 凤微与兄长相处最久,因觉得慕容氏的冷静与兄长有诸多相似,所以爱屋及乌,时常借下界教化之便,化身普通少女与慕容氏少年讲经论道。 时日久了,那少年竟对凤微生出男女之情来,这事被澜恭所察,心知不妥,便有心提点慕容氏少年与胞妹保持距离,可这强拆鸳鸯的事于他来说也是破天荒头一次,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思来想去,决定以修道成仙为诱,让少年的注意力从凤微身上移开。 未曾想,竟还真成了。 也不知道是这慕容氏少年天赋异禀,还是登仙的蓝图太过辽阔无法拒绝,这少年经了他的点播很快便开了窍,一脚跨进了修仙之门,再也无暇思考小情小爱了。 而凤微呢,见这人间少年不似从前活泼,一来二去也便不再寻他玩耍。 看似,身为兄长他是化解了潜在的危机,可是……时过境迁,再回首往事,他宁可当初放任妹妹与人族少年往来,短不过数十载,长不过近百年,人死灯灭,也就结了。 总好过,她分出工夫去寻那西荒魔头的麻烦,结下孽缘强。 巨龙正沉浸在回忆之中,便听见那白衣青年好不容易在追击之下站稳,近乎气急败坏地朝血色浓云的深处吼道:“是我为你解除封印,你怎可恩将仇报!” 话音未落,黑风呼啸,无数妖鬼以凛冽之姿自他身后穿过,径直扎进了云层深处,不见了踪迹。 仿佛,在那密云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着它们,前仆后继。 就连附着于夙天中体内的妖鬼,也仿佛感应到来自云中的召唤,蠢蠢欲动地要从他的魂魄之中重新剥离出去,便是他强行拉扯,也无济于事。 夙天纵拔剑扎入山石,才能勉强站稳,“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琅嬛都可以归你,我只要你允我一件事而已——” 可是云中只有暗潮汹涌,并无半点回应。 巨龙忍无可忍,深深地吸了口气,重重吐出,那沉重的红云夹杂着陆续奔袭而来的妖鬼尽数散开,方才露出了中心的……人。 可就算澜恭,此刻也不敢肯定还应不应该用“人”来形容他。 一袭猩红衣袍,暗锦如织,黑发之末是万千妖鬼,煞气四溢。 他闭着眼,手中一柄戾气所化的长剑垂地。 与千年前枯骨之地的最后那一刻,无限重叠。 “靳熠。” “阎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写的好艰难啊,说得多了怕啰嗦,说的少了怕你们看不明白。 其实写起来复杂,总结起来也就是前世今生。 第一世:澜恭与君微是龙凤双神,大狐狸是魔神,先生是人族少年。 第二世:君微是西域公主,澜恭执戟公子,先生是人族太子,大狐狸……出生比他们要晚近百年。 第三世:君微是金芝小妖,澜恭化为凝碧珠,开始重新聚灵恢复龙神之身,先生匿名为鬼公子和夙天纵筹谋复仇,大狐狸身为储君,但浪荡江湖,为了珍惜君微救下的天下,才开始怜惜苍生。 ------ 因为正在收尾,写的比较慢,还请大家见谅。 这篇故事我写的心力憔悴,哈哈哈哈,一把辛酸泪 ☆、软肋 阎煌……或者说是复苏的魔神,对一人一龙的呼声恍若未闻。 呼啸的野风将他的长发吹散, 发梢蔓延的妖鬼吐着戾气, 缠绕在他周身, 不断引诱着十里八荒的云层深处新的魔气来投靠。 便是澜恭一身龙鳞,也能感觉到极阴之气所带来的森寒,渗透进身体。 他又一次想起了千年之前戮尽荒野的那些时日,残阳染血,生灵涂炭, 天地变色。 不,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历史再度重演! 巨龙发出低沉的怒吼,龙身自云层翻腾而上, 利爪张开, 瞬间裹挟着猩红的云雨向一动不动的魔神奔袭而去。 龙身之大, 远超常人,顷刻间风起云涌, 已不见人影。 夙天纵以袖掩面, 待风浪稍定,方才从手臂上方看过去,只见青黑色的巨龙死死地盘踞、压制着那一方汹涌的红云, 一边发出低沉绵延的重喘,很显然并不轻松。 他略一思忖,手上已凝了光,光泽顺着剑身一路向下, 充盈了剑刃。 与此同时,白色的身影有如鬼魅,逆风而上,腾上云头,再俯身,双手握剑穿刺而下。 剑,直刺入巨龙脊后。 龙啸震彻整个琅山,乃至整片中土,引得众山皆颤,海潮反涌。 龙尾带着万钧之力甩过,夙天纵来不及拔剑,只能拼尽全力躲闪,但还是被上古之力所伤,摔出老远,重重撞上嶙峋的山石,咯出血来。 夙天纵撑起身,抹过嘴角的血,眼底划过狠厉。 他这一刺,耗尽了身上仅存的妖鬼之力,原先被魔气所压制的伤痛立刻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四肢百骸如同被百只秃鹫所啄,处处钻心。 但,他不悔。 倒并非真是为了助魔神一臂之力,而是若能就此除掉龙神也足矣——这世上,从来,不需要什么神。 澜恭不曾料想,一个尚未成仙的修道士竟有这般杀伤力,插入龙脊的那把剑,犹如给妖鬼开了一道门,从云中向魔神涌去的妖鬼尽数以那剑为媒介,冲进他体内。 经过千年沉寂,龙神的灵识本就不稳,灵力尚未完全恢复,这接连重创之下终是力不能续,无以为继地松开了龙身。 妖祟之气自龙鳞的间隙之中迸射,那光影使得巨龙好似被四分五裂。 原先被龙身所覆的男人重新出现在层层云麓之中,发丝狂舞与猩红的衣袂连为一体,独立于这地崩山摧的乱世之中,不断接纳从四海而来的戾气。 终于,他紧闭的双眼动了动。 一缕从西边而来的魔魂正张牙舞爪地冲向他,试图向之前的那些妖鬼一样,融入他的体内。 可没想到,他忽然抬起左臂,张开五指,生生擒住了那一缕黑气,手指攥紧,手背青筋微凸,适才还横行无忌的魔魂瞬间从指缝中化成了黑烟,了无痕迹地消散在天地之间。 长眸缓缓睁开,露出黑色的瞳孔。 冷戾淡漠,充满了对这万物的不耐。 因着一身猩红喜服的关系,加上周遭血色云峦的映衬,眼白泛着浅浅的红,看起来宛若嗜血。 前仆后继而来的鬼魄似是被那双瞳孔所震,踌躇着停在半空之中,汇聚成乌压压的一片,不敢向前。 他懒懒地睨了前方一眼,食指勾了勾。 妖鬼不敢妄动。 他蹙起眉,似乎是耗尽了最后的耐性,指尖一簇光有如利爪突袭,竟瞬间将那一片绵延百里的黑云全数吞进,一丝不留。 夙天纵的脊背被冷汗所湿,很显然他低估了神之力。 与刚刚恢复而神力不济的龙神相比,瞬间吞噬了数以万计的妖鬼的魔神恢复得要快得多。 魔神靳熠低头,看了眼身上猩红的喜服,那暗金色的龙纹似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但很快便被抛诸脑后,嘴角浮上一丝冷笑,下巴微扬,不屑地看向正备受折磨的巨龙。 “千年过去了,兄台仍旧如此……无能呢。” 声音与阎煌一模样,语调却比曾经的阎煌更不羁戏谑。 巨龙喘息着,语声低沉中带着藏不住的痛楚,“在下再怎么无能,也不会容你……再掀腥风血雨!” 说着,残光中的龙身再度冲向云头。 靳熠偏过头,狭长的眸子中闪过冷峭,垂下的右手握紧戾气所化的长剑,在巨龙接近的那一瞬倏然拔剑。 暗色剑光直刺巨龙之目。 万千妖鬼的煞气混着剑气,直刺龙目。 强弩之末的巨龙跌入层层云峦之中,向下坠去,轮廓越来越模糊,直到从云中跌出已是薄衫青年的模样,浑身是血,面色苍白,四肢无力地与青丝一起垂着,眼看着就要坠入琅山深渊之中。 一道青白色的身影,从深渊之下向上蹿起。 周身萦绕的暖光,与周遭的血色格格不入,似是将所有杀戮与戾气都隔绝在外。 坠落的澜恭被一弯凤翎轻轻托住,摇摇曳曳地跟在青白色的人影身旁,最终落在巨石之上。 柔光这才退却,露出的身材清瘦单薄的女子来。 她长发只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露出清丽姣好的面容来,未施脂粉,却已是天地之间无人可匹的绝色,尤其是那双敛了青山秀水的眸子,迎着猩红的云海亦不见半分浊色。 若有见过初离琅山的君微的人在此,怕是不敢相认。 若说君微像未见过山河而对一切都心怀好奇与好感的小妹妹,那么,眼前这个立于风浪之尖,眸中映着混沌山河却仍能处变不惊的女子,则更像忍让、包容的长姐。 她低头,看向伤痕累累的兄长,轻轻叹了口气,“哥哥为何不等我一起?” 澜恭一身单衣被血污染透,连唇瓣也失了血色,可开口仍旧温和,“你回来了。” “回来了,所以哥哥别担心,有我在。” 君微转过脸,正面迎向那个一身猩红锦袍的男人。 她都记起来了,前世的靳熠,今生的阎煌,曾与她相爱相杀千年的,也守护了她半生的人。 “煌哥哥。”她轻声唤。 靳熠握剑的手动了动,这个称呼陌生又熟悉,叫他心烦。 “休要拉近乎,”他挑起嘴角,眼底满是讥诮,“也别在我面前装无知少女,凤微,千年前用过的把戏还想再用,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君微眨了眨眼,“那应该叫你什么?”顿了顿,她笑,“大狐狸么?” 靳熠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 那些本该被彻底埋葬的记忆从混沌的灵识之中一点点冒出头,他突然想起了某个月黑的夜,有个小女孩跪在自己身边,用自己的血和灵气滋养着他,而后被他关在金光罩里不许离开,气得骂骂咧咧的,鼓着腮帮子睡着了。 他的手指动了下。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小丫头睡着之后,自己抱她上塌时温热的触感。 一念生,万念起。 那女孩或笑或怒的面孔接连不断地浮上心头,伴随而来的是意乱心烦。 靳熠后槽牙一紧,提剑凌空一劈,似是要将遐思生生打散,而后冷笑道:“阎煌不过是我这身体里的千万分之一,还动摇不了根本。你想以他为我的软肋,怕是要失望。” 君微摇头,“他不只是你的万千分之一,就像君微是我,他也是你。” 靳熠闻言哼笑,“堂堂凤神要以金芝小妖自居,我管不着。但我与那守着皇宫弹丸之地的半妖,绝非同类!” 言毕,像是怕君微再开口,他径直挽起剑花,逼刺而来。 君微轻身弹开,堪堪避开。 戾气割开了她的衣袍,落下一缕丝绦,被风吹起正迎面拂过靳熠的面孔,他蹙起眉,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正要丢开,鼻间却飘过一丝白梅幽香,瞬间撕开脑海中翻腾的戾气,透出一丝清明。 他看了眼缠绕剑刃的戾气,长眸半眯。 余光突然瞥见了被那弯凤翎所护的澜恭,眼底煞气顿起。 君微察觉身后的气势突减,一回头,恰看见烈烈红衣缠裹在浓云之中正向澜恭袭去,她顿时慌了,一面施法闭起凤翎,一边朝靳熠掠去。 “不要!” 少女的厉喝穿过野风而来,靳熠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理会,只想先取了已无还手之力的龙神性命。 可他未曾想到,眼看剑光就要割开凤翎之时,那柔光竟幻化成了青衣少女的模样,张开双臂,生生拦在他与龙神之间。 剑若落下,势必会将少女生生劈开。 这一幕何其熟悉? 千年之前就是因为他的一时不忍,才给了兄妹俩将自己封印千年的机会。 靳熠手指收紧,眼尾染了红晕,森然道:“让开!” “我错了,”君微摇头,急道,“千年之前是我错了……我们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让开!”戾气幻出獠牙,在剑刃处若隐若现,“我不是阎煌,不吃这套!” 猩红剑光向下劈过。 君微挺起胸膛,闭起了眼睛——比起现下已无力防备的澜恭,显然是由她承这一击得好,左不过受些伤,不至于要了命。 可是,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想死?”她听见靳熠问。 君微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袭白衣和被妖鬼所吞噬的半个肩头。 是夙天纵。 靳熠的剑所汇聚的戾气吞噬了他的左肩,再往下去一些,便是心脉。 “是我将你放出来的,”夙天纵抬起头,发丝凌乱地遮挡着眼,“你欠我一诺。” 靳熠的眼里满是不屑,“是你自作主张,我未曾许诺你任何。” “……说到底,我俩是一类人,”夙天纵喘息着,看了眼正一点点向自己左胸侵蚀的戾气,“你要的是琅嬛,我要的是不过是区区慕容氏的城池。” “弹丸之地,塞牙缝亦不足,何至于此。”靳熠鄙夷地眯起眼,“人如蝼蚁,眼界也如此狭隘。” “既入不得神眼,便……让与再下吧。” 靳熠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越过夙天纵的肩头,看向他身后尚未缓过神的少女,而后突兀地一笑,猛地拔|出了剑。 夙天纵右手捂肩,单膝跪倒在地。 “罢了,”靳熠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饶你一命,算是偿还你解印之恩,从此往后休得再以有恩自居,否则——” 他没说完,但剑刃上獠牙毕露的戾气已经给出了全部答案。 夙天纵微垂眉眼,“在下明白。” 靳熠手中那柄剑倏然敛入掌心,化作无形。 他并未再看君微一眼,便转身腾入云峦之中。 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衣袂处若隐若现的妖鬼跟着发出低啸,便是人已远去不见踪影,仍有残留的戾气叫嚣着、追随着。 许久之后,血色浓云才渐渐散去。 无云的天空终于重新露出来,原来已是日暮时分,残阳泣血般挂在西边,照着琅山的满地狼藉。 剩余的妖鬼似是垂涎于重伤的龙神,盘亘不去。 君微双手结印,瞬间将那些残余的妖鬼击散,灵光附着在黑色残烬上,一点点包裹住,将它们度化成金色碎屑,最终消散不见。 紧闭的凤翎这才展开了,她俯身拿开被血污黏在澜恭脸上的发丝,“哥哥,我们回家。” 澜恭虚弱地合了合眼。 凤翎随在她身后,便要离开。 身后传来夙天纵的声音,“微微!” 君微脚步一顿,但是没有回头,“你救了我,但我不会道谢,这条命是你欠下的。” 她素来温和,可这一句却说得格外严厉。 夙天纵扶着肩,面色晦暗,“这乱世,你能去哪?” “与你无关,”君微背对着他淡道,“这局面是你造就的,也该由你收拾……我不管。” 白衣似雪,便是走在这满地狼藉之中亦不染一尘,渐渐消失在夙天纵的视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的们的包容,让我故事慢慢讲完。 关于先生的偏执其实是有原因的,完结之前会有交代。 大狐狸呢,一定会回来,安心 ☆、獙獙 于大沣百姓而言,这十二个时辰简直天上地下。 似乎前一刻众人都还在龙凤殿内祈福、等候新帝大婚的礼乐奏响, 后一刻就已经风云突变, 人心惶惶。 长庆城内十里凤凰花在转瞬之间被妖气所侵, 凋零飘落,满街枯叶,脚一踩便化成了飞灰。 见过世面的老人拄着拐杖,立在巷头遥望被血云所覆的琅山,喃喃自语:“命啊, 这都是命……” 多像百年前的那一幕啊,只不过,那时压境的是镇西大军,而今来的却是西域群魔。 普通百姓看不见妖鬼的确切模样, 只知道乌云泱泱地从西边笼罩过来, 渐渐与琅山血雾融为一体, 有胆儿肥的、不怕死的特意赶去琅山一瞧究竟,结果全都有去无回。 后来者再不敢当那被好奇心杀死的猫, 纷纷避之不及。 可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当乌云完全遮天蔽日,白昼的长庆也如深夜般伸手不见五指, 就连普通人也看见了幻出实体的妖鬼,那些见所未见的妖兽与魔族堂而皇之地在长庆大街招摇过市,吞噬劫掠。 一时之间,长庆城百鬼乱行, 哭嚎四起,直到一支利箭自醉风楼的楼顶穿破黑暗,将骑在老翁背上的妖兽一剑穿胸。 不待其他妖鬼反应过来,射箭者又搭箭挽弓,连发两支。 箭无虚发。 横行无忌的妖鬼们顿时被惊动,纷纷放下手中的猎物,朝醉风楼汇聚而来。 黑暗之中,醉风楼悬挂的红色灯笼勾出了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风扬起衣袂与长发,英姿飒飒。 “太招摇了,”化作少年的獙獙沧督忍不住咳了一声,“丫头你就不能躲在暗处,偷袭么?” 风烟波抽出一支箭,搭在指上,眯起左眼瞄准,边说:“要比鬼祟,谁能比得过它们?” 说着,又是一箭双雕。 沧督转了转脖子,活动开筋骨,而后顺势向后一甩手——鬼鬼祟祟自屋檐下摸上来的一只妖兽瞬间被利爪划瞎了眼,嗷的一声摔了下去。 “在老夫面前造次,”少年吹了吹伸长的指甲,哼道,“老夫行走江湖的时候,你们这些小杂碎还是西荒浮尘呢!” 风烟波瞟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说:“指甲该剪了,太长藏脏。” 沧督一哽。 “开玩笑的,”风烟波嘴角噙着笑,“这武器随身携带,好得很!上了,别再受伤啊,沧督。” 沧督垂下眼睫,压住咳嗽和喉头的腥甜,“……照顾好你这自己吧,老夫不用你分心。” 虽说风烟波的剑术无双,沧督的利爪无坚不摧,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掌,渐渐形成被围困之势。 “老夫还是先带你走——”獙獙边说,一边紧紧蹙起眉凝起全部灵力试图重新幻化出神兽的形态,带她突出重围。 “不急。”风烟波腾出手,按在少年肩头。 她本是想说“再等等”,却不料触|手黏腻,心一惊,回头看去,借着昏暗的灯笼火光,才发现沧督的衣衫已完全被暗色血污所浸湿。 风烟波旋身,转到他的另一侧,射中一只攀爬上来的妖兽。 “你伤这么重,不许再幻化。” 风烟波的眸中映着灯笼的光,潋滟得叫沧督移不开视线,他苦笑着说:“莫担心,老夫死不了。” “别逞强,”风烟波咬牙,“我们能撑过去的,信我。” 少年面无血色,笑起来却如三月春花,“……好,信你。” 话音未落,黑暗的街巷突然渐次亮起无数火把,一盏接着一盏。 光芒向着街头巷尾延伸,渐渐形成奇异的图腾。 被风烟波二人吸引来的妖鬼如今已全部汇聚在醉风楼周遭,自高空看就正处在这图腾的中央。 醉风楼的一扇窗被推开了,一个彪悍的汉子探出头来,对屋顶喊:“楼主,阵都布好了,收网吗?”正是从前曾接待过君微的醉风楼管事,孙平。 “还挺快,”风烟波收回搭在少年肩头的手,揉了揉手腕,自言自语地说,“没吃过猪肉总见猪跑,只是不知道这阵阎郞使得,我使不使得。” 说玩,她将弓扔给沧督,双手捻起诀。 那纵横在长庆街巷的火光之光瞬间投映上了半空,犹如浮空的图腾,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与从前阎煌在景都剿灭罗刹的时候,所起的阵法如出一辙。 沧督自然也认出来了,顿时慌了,“这阵所费不低,以你的修为怕是撑不住!” 风烟波额头挂着汗,无暇分神,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死马当作活马医……你能不能,别在他们面前揭老娘的老底……” 沧督朝下一看,果然发现原先打着火把的人们都已汇聚过来,其中站在最前面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子,身着霓裳,眉目如画——多是醉风楼里的歌舞姬,此刻却像风烟波一样,成了站挡在所有百姓身前的战士。 他说的没错,阎煌之所以可以轻而易举地剿灭一城罗刹,是因为他的修为深厚,自然不在话下。可风烟波不同,她本是鲛人出身,研习的是媚术,从来靠得是软磨,而不是硬刚,这降魔的阵她虽跟着阎煌见过许多次,自己用却是头一遭。 当阵法完全被激活,风烟波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修为,与阎郞之间的差距,比她想象中更大。 所谓看人挑担不吃力,诚不欺她。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气修为以措手不及的速度流逝,仿佛被飞速抽离,以这个速度下去,怕是不等这长庆城里的妖魔被剿灭,她就先被吸干灵力而亡了。 “你且记着,头一桩事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后才是旁人。” 澜恭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风烟波苦笑,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果然还是澜恭,兴许他早就料到她迟早会把自己送进这进退两难的绝境里,才会提前叮嘱。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骚动。 风烟波勉强分出神去看,方才发现是御林军,以魏康和宋宋为首的将士们正从街头巷尾追击着妖魔,将这些作乱人间的妖鬼统统赶进图腾阵法之中。 很显然……所有人都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降魔阵上。 骑虎难下了啊。 风烟波闭起眼,沉下心,刻意忽视体内的空虚感,拼尽全力将降魔的金网高高抬起。 然而,力所不逮。 她真的,尽力了…… 风烟波咬着唇,破了的唇瓣渗出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口腔。 她真的撑不住了。 就在风烟波感觉四肢仿佛被千钧重担所压,再无力维持站立的时候,突然有股奇异的力量自而头顶汇入,犹如清泉滋润了久旱的裂土,瞬间充盈百汇。 她一鼓作气,“收——” 降魔的金网铺天盖地而落,横行的妖鬼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烧成了灰烬,被风吹散在长庆的昏暗的街头。 街巷的门窗被推开,百姓们欢呼着涌上街头。 风烟波精疲力尽地松开掐入掌心的手指,猛地回过身,却正好看见浑身的金光正在一点点暗去的獙獙,正从半空中缓缓坠落。 那本就受了伤、翎羽凋零的鹰翼无力地覆在狐背上,似是还想振翅,却终究没能展开。 伤痕累累的神兽跌落在风烟波身侧,鲜血顺着醉风楼顶的瓦片蜿蜒。 风烟波踉跄着扑过去。 獙獙却卷起了蓬松的大尾巴,遮住了染血的狐面,不让她看。 “沧督,你把这东西拿开!”风烟波又急又气,扯着它的大尾巴,可是看见白色绒毛上的鲜血,她又不敢下手重了,怕弄疼他。 “……别看,丑。” “老娘什么丑东西没见过,还怕你这样的?快拿开,别逼老娘动粗。” “……都说了,改改口,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风烟波被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所惊,一时眼眶便红了,“行,我不说老娘,你乖,把尾巴拿开,让我替你看一下,别吓我,行不行?” 她素来不服软,几时这样哄过人? 慢慢的,蓬松凌乱的狐尾挪开了,露出暗金色的兽瞳来。 伤了眼,血污沾在长长的睫毛上,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风烟波的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受伤了啊……”狐狸的鼻尖,若有似无地抵了她的唇瓣一下。 风烟波抹了抹下嘴唇的血,不以为意地擦在袖口,“小伤。” 她探手在狐面额心,却立刻睁圆了眼。 他的灵力修为呢?怎么此刻体内一片虚空,半点不剩? 想起片刻之前突然灌注入自己体内的滋养,风烟波倏然明白过来,“你疯了!?全都给我,那你怎么办,你会死的,沧督你会死你知不知道?” 獙獙眨了眨眼,似是睁开也十分困难,可还是强撑着看向她,“现在知道了。” 风烟波揪着他的胡须,咬牙切齿道:“你可知死是什么?这人间再怎么太平盛世,你都见不到了!好吃的,好玩的,包括你的小君君,统统跟你没有关系了!你这个天真的傻子,到底明不明白生命有多珍贵?” “我活了千年,确实一直不明白生命到底珍贵在哪里,”獙獙边说边喘,随着它的肩胛耸动,血便流得更多了,“可如今终于懂了,若无这条命……老夫便护不得心爱之人周全。” 他似是十分吃力地抬起前爪,想要摸一摸她,可是神兽的爪子尖锐,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无力地垂了下去。 风烟波想瞬没关系,可狐眸却已缓缓合上了。 她忙抚上他的眼,“别睡,我带你去找阎郞,我求他救你……还有澜恭,他如今神格复苏,一定有办法!喂,老娘说话你有没有听见?沧督?沧督!你倒是睁眼骂我,不许自称老娘啊,你睁眼啊……” 可是獙獙再也没有睁开眼。 神兽的光泽一点点消散,到最后仿佛躺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只死去的、长了翅膀的普通白狐。 风烟波伏在狐鼻前,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看透了人生,最多不过是做个辅佐者,不辜负曾吃过的苦和受过的屈辱便罢了,从不敢肖想更多。 可她没想到,从听见一个名字、动了为这个名字好好重新活的念头,到失去这个名字、重新恢复孤独……前后不过转瞬。 面颊边的温热突然消失,风烟波猛地睁开眼,才发现鹰翼狐面的獙獙已经化作金色碎光,散入风里。 她伸手,但什么也没能留住。 那些碎光仿佛被什么所吸引,全都向着同一个方向飘去,风烟波追随它们看过去,才发现,在长庆城一条不起眼的巷道里,一个青衣少女披散着满头青丝,缓缓地走着。 她极清瘦,普通布衣单薄,看似不起眼,偏偏整个人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 獙獙化成的金光追上她,然后便融进了她周身的清辉之中,仿佛本来就属于那里。 风烟波揉了揉眼睛,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总觉得从长庆的每个角落里都有暖光被少女所吸引,融合,然后使得她的身影更加明亮。 “——麓林使者被斩杀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街头的百姓很快便潮涌向挂着使者首级的城门而去。 风烟波走神了这么一瞬,再看向适才少女所途径的巷道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打我…我把自己弄哭了 后面没什么可哭的了,大概… ☆、重启 长庆的百姓赶到城楼时,麓林使节的首级已经被挂在墙头很久了。 而此刻站在城楼 之上, 背对月光的男人一袭月白长衫正迎风招展。 在场的年轻人不认识他, 年迈者则是惶惶然不敢相认, 直到许久之后才有了第一个怯怯的声音,从人群的角落里传出来,“是……是慕容太子!” 是慕容鲲,也是夙天纵。 他身上的血已经变成暗色,沉在衣衫上, 手中一柄长剑还在往下滴血。 他淡淡地睨着城楼下的众人,目光冷静得过分,而后以能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的郎朗道:“乱臣已死,天下将定!是时候回归天道, 还我慕容天下, 还尔等太平盛世!” 百姓面面相觑, 终究在第一个俯身下跪之后,陆续叩拜在地。 绝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知道琅山之巅、九霄云外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们也并不在乎。 活着、活好, 远比刨根究底地去关心那些离生活十万八千里远的真相要重要得多。 所以,很快的,这个刚刚更换了主人的王宫, 又再一次易了主。 都说成王败寇,登上了至尊之位的人无论说什么,都会成为史书上的真理。 当百年前失势的慕容氏重新掌权之后,那段尘封已久的旧案理所当然地被重新翻上了台面, 似乎是在一朝一夕之间,那些曾经健忘的人都想起了百年前发生过什么。 一度沉默的言官们开始陈述当年的一幕幕—— 据说东宫的那场走水是苏将军指使人纵的火,放火的正是当年从西域赶来参加大婚的副将之一。而火势刚起,当年的镇西大将军苏印就立刻带着擒随冲入了东宫,可他营救的目标并非储君,而是那个被从西域带回正要与储君成婚的常曦公主。 此话一出,举国皆惊,尤其是年轻一辈。他们再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的“一场意外”背后是这样纠葛的情缘,而老一辈事实上曾有所耳闻,只是时间久了,无人敢提,也就成了一段风流韵事。 如今重新被提起,他们才重新跟着骂起来—— 原来,大沣本就是被从慕容皇室手中抢来的不义之财,如今归还给慕容氏是天经地义的。 话都是人说的,道理都是人讲的,当年说苏将军临危受命有多不容易,如今说苏印从篡位夺权有多不仁不义的,其实都是同一拨人。 不同的,只是坐在高高在上的王位上的人。 新帝阎煌不知下落,杀回王都的前太子带率领剩下的残兵将城中残留的魔族一扫而空,很快便获得众口一词的称赞,说他是救世主,是真命天子。 慕容氏重回王座,人人俯首称臣,再无二声。 宫中之人自然免不了一次大清洗,走的走,换的换,拆去大婚留下的喜庆装饰,换上慕容氏钟爱的素色纱幔,旧貌改新颜,宛如这百年时光都只是大梦一场。 在被替换的旧人之中,自然包括吟歌。 作为宫中老人,吟歌并没有被赶出王宫,只是从皇宫中心被调往了浣衣局,做着粗使苦差。 她也不急,一声不吭地任由差遣,仿佛对王宫易主毫不在乎,只想随波逐流地活下去。 直到一个寂夜,宫人们都已收工入眠,只有吟歌还站在空荡荡的小院里。那是当初阎煌安排给君微住的湖心苑,如今人去楼空,唯剩下中央一株白梅静静立着。 吟歌站在树下,对月不语。 直到身后传来些微声响,她本以为是宫中的野猫,或是鸟雀,不曾想一回头看见了一袭白衣的夙天纵。 尽管算是熟人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缩肩,脊梁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以为你会尽快逃走。”夙天纵冷冷地看着她。 虽然已重归至尊之位,可他似乎还是习惯于一身素衣。 吟歌放下手中的布条,垂下睫毛,低声说:“奴婢为什么要逃?奴婢是陛下这边的人,不是吗?” 夙天纵负手冷笑,“我让你在大婚当日,将她留在王宫绝不许离开半步。” 吟歌满脸无辜,“那个人要做的事,奴婢如何拦得住?君姑娘是被他带走的,难不成要奴婢硬强行去拦?他是皇帝,奴婢是什么?” “皇帝?”夙天纵冷嘲,“他算哪门子皇帝,窃国贼罢了。” 吟歌乖巧地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你留在这里还想作甚?你该知道,不杀你已是仁慈,若还想要荣华富贵……”夙天纵一声低笑,不言而喻。 “我没想过荣华富贵,”吟歌垂首道,“这世上早就没了奴婢的亲人,如今更无牵无挂。奴婢不过是不想离开这个熟悉的环境罢了。” 夙天纵的目光从空荡荡的白梅树枝头扫过,不知想起了什么,眼色似是软了些,再开口,不复先前那般森然,“也罢,莫要出现在我面前就好。” 说完,人已不见。 吟歌浑身一松,方才晓得适才自己有多紧张。 她捏住手中的丝绦,缓缓展开。 月光之下,丝绦上绣着的名字隐约可见。 煌。 *** *** 一方小苑,两间瓦房,炊烟几许。 大抵因为女孩儿的笑容甜美,所以村民们对新搬来的这对兄妹十分照顾,路过不时送些家用来,顺便嘘寒问暖。 “哥哥的伤不打紧,劳烦大娘挂记。”小姑娘双手接过鸡蛋放在脚边,顺手抬起老太太的手腕搭脉,而后又嘱咐,“又碰凉水了吧?大娘,你怎么不听话呢?” 老太太乐呵呵地说:“就洗了个衣裳,哎哟,这都瞒不过丫头你。” “我给开的药,大娘你也没按时喝对不对?” 老太太奇道:“咋滴啥都瞒不过你,丫头你到底几岁了?这么小年纪,医术咋这么高明呢?” 不等小姑娘回答,屋里传来男子咳嗽的声音,她一听,立刻提起裙裾往回跑,边跑边回头说:“大娘你一定要听话,不然下个月你儿子成亲,你的咳嗽都还好不了——” 老太太应着声回头,走了几步方才想起不对。她压根没说过犬子下月成亲,小姑娘是怎么晓得的?她狐疑地转身看向那小院子,刚巧看见那条木头做的狗子,正蹲在院子门口摇尾巴。 ……这小姑娘,怕是大有来头吧? 布帘子被撩起,阳光一下照进了屋内。 澜恭半靠在床头,手中一卷书册翻了一半,抬眼看向跨进来的少女,目光扫过她手中篮子里的鸡蛋,“又有人来送吃喝了?” 君微笑嘻嘻地说:“没办法,谁叫我讨喜。”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帮衬他们。”澜恭接过她递来的水,“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罢了。” “……我也没做什么。” 澜恭抿了口茶水,微微挑了挑眉。 虽是足不出户,可他的神力毕竟已经回来了,方圆百里发生的事,只要他愿意耗费点心力,便都可以尽收眼底。所以他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君微都在做些什么,他心如明镜。 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这偏僻乡野本也不例外。 是君微入山采药,替穷得看不起病的人瞧病,又时不时提点一下,让人避过祸事……一来二去,他们兄妹俩才成了极受欢迎的人,而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也赫然成了乱世桃花源,村里上下百余口人过得还算太平。 可是澜恭知道,这只是世外桃源,不是天下。 这天下,早就乱了。 长庆城王宫易主,慕容氏重归王座,看起来是收复了故土,可事实上,除了长庆弹丸之地,其余中土、北麓、景都乃至整个西荒废土……在那日之后就被靳熠横扫,寸土不留。 说白了,慕容氏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座皇宫和王都。 而整个琅嬛大陆,已尽数落入魔族掌心。 澜恭知道,君微自然也知道。 可她从头到尾未曾提过一个字,仿佛不知情,又仿佛不在意。 见澜恭喝完了茶,君微从他手中接过茶碗,另一只手落在被褥上,轻轻压了压他的腿,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有感觉吗?” 澜恭苦笑。 她竟还怀着要医好他的腿的念想,可是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这累世的伤到如今已经积重难返,便是化作龙形也留有残缺,何况人腿呢? “不行,我再去配几味药试试。” 君微起身就要走,被澜恭拉住了手腕。 “别忙了,歇一歇吧。” “我不累。” “那日之后,你连一个囫囵觉也没睡过。” 君微顿住,咬了咬唇。 她以为兄长什么也不知道,毕竟辗转难眠的夜她都乖乖躺在榻上,哪怕盯着窗外月升月落,也不敢长吁短叹,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既然放不下心,就出去看看吧。”澜恭曼声道,“不必担心我,除了走动不便,你看我,有哪不好么?” 君微撇嘴,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瓜果粮食,“那些东西,你会弄吗?” 澜恭清秀的面孔一僵,缓缓地摇了摇头。 无论身为神龙,还是执戟公子,他都不曾做过这些事。 “那你怎么办?我不在的时候,你就饿着么?”君微叹了口气,用姐姐般的口吻说,“你连肚子都填不饱,我怎么放心丢下你一个人离开?” “不吃我也不会饿死。”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何况他可是龙神。 君微眉毛一竖,奶凶道:“你还想不想早日康复了?”如今世上不似曾经的琅山那般灵力充沛,真要不吃不喝光靠天地灵气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想养伤?莫不是痴人说梦。 被妹妹一通怼,澜恭淡然的神色也挂不住了,以手背掩唇清咳了两声,“不是还有獙獙么?” “他呀?”君微看了眼窗台上毫不起眼的花盆,那里看起来不过是一盆土,连苗儿都没有,“他还指着你给浇水呢,万一哪天你给忘了,怕是就干死了。” 正说着,一只鸟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不偏不倚地朝那花盆停栖过来,探着脑袋就要去啄盆中的土。 没等君微动手撵鸟儿,一道碧绿的光束已从澜恭指尖弹出,温温柔柔地落在鸟喙上,包裹住。 不明所以的鸟儿东张西望,也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最终拍拍翅膀走了。 君微转了转眼珠,看向兄长。 只穿着单衣的青年温柔又无辜地耸耸肩,“你看,我可以保护自己和獙獙的。” 在澜恭的劝说下,君微最终答应出去看一看,临行又准备了一桌干粮点心,恨不得一次性把兄长投喂饱了才能安心。 “那我走了,很快,很快就回来。”君微不放心,三步一回头,“你要好好吃饭,还有如果腿有任何感觉,千万先遣灵鸟给我送信,等我回来再看,莫要自己乱跑。” 澜恭挥挥手,“年纪轻轻,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唠叨。” “年轻什么?”君微哼唧,“一把年纪了。” 可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 夕阳西下,村落里各家各户炊烟袅袅,见君微独自离开,村民们纷纷探身出来问候,听说她要短暂离开,又都嘱咐她路上当心,又叫她放心,他们会替她照顾好病弱兄长的。 他们哪里晓得,这村里的安宁都是兄妹俩人在守着。 机甲小兽跟在少女身后,像个忠诚的小护卫亦步亦趋。 君微离开没多久,村民们就看见她那个足不出户的兄长坐着木轮椅,缓缓出了院子。 “先生,姑娘不是说你留在这儿疗伤吗?”热心的村民连忙上前来问。 澜恭温和地笑了笑:“在下还有点儿事儿要办。” “先生要去哪?这木椅不便,要不,让我那小儿子送先生去吧?” 澜恭摆摆手,“不必,在下习惯了。”说着,他转动木椅,沿着乡间小路朝山外而去,路况崎岖,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木椅倒出奇的平稳。 “先生这是去哪儿啊?万一姑娘回来问起,我们也好跟她说!” 谦和温润的男声远远传来,“在下去长庆。” 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的,宛如直送进了人心底。 听见的村民不由相视一眼,这兄妹俩……到底是什么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复工快乐! ☆、救赎 对山外的情况,君微心里其实早有预料, 但亲眼所见还是难免更加心惊。 此地离长庆并不远, 快马不过一日路程, 却已是魔兵天下。 天色刚晚,普通人就已经关门闭户,不敢轻易露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抓了去,生死不明。 所以这样空荡荡的街道上, 青色小衫的少女显得格外突兀。 天空飘着雨,青石地湿漉漉的,她从巷尾走来,没有打伞, 可是衣服和头发却都是干燥的, 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她保护起来, 包括跟在她身侧的机甲小兽。 路边有残破歪倒的摊子,器皿都被砸碎了, 豆腐花和汤汁散了一地, 有红眼睛的鸟雀在啄食,大概是被脚步声所惊动,纷纷抬起脑袋。 少女清澈的眸子与猩红的鸟瞳相对, 很快,鸟瞳中的红色魔气便褪去了,露出黑豆般的小眼睛来。 鸟雀们重新回过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少女也不曾驻足,继续朝前走,直到面前横过硕大的黑影,几乎将她整个罩住了。 君微抬起头,才看清被站在屋檐上的魔将,形容瘦削,一双染着红的瞳仁仿佛看着猎物般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后黑色的鸦羽一展,从高处跃了下来,正落在面前不远处。 见小姑娘没转身就逃,甚至没有露出半分惊骇,那魔将十分意外似的摸了摸下巴,“还不跑?” “不跑。”君微说。 机甲兽阿壁低下前肢,发出低沉的咆哮,愤怒而防备地盯着对方。 魔将似是才注意到它,瞟了一眼,顿感兴趣,“这玩意儿身上怎么有我族气息?” 阿壁被阎煌改造过,灵力之中确实有阎煌的气息,没先到这魔将倒是比狗鼻子还灵,君微毫不迟疑地顺杆而上,“它本就是你们魔尊所赠,自然有你族气息。” “尊上所赠?”魔将将信将疑,但适才看猎物的眼神倒是有所收敛,“你认得我们尊上?” 提及那人的名字,他的声音都要轻上三分,显而易见是忌惮的。 “当然,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 他哪敢问?阖族上下,如今能离那煞星多远就离多远,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当成进补品被吞噬了,连个渣渣都不会剩。 君微瞧出了对方的迟疑,一歪头,“或者我问也行。” “你要去见尊上?” “对啊,”君微理所当然地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魔将像是听撞了鬼,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还是没看出这小姑娘到底是脑子有毛病,还是身份不一般,如今天下众生都对那位大人物避之不及,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往他面前送的? “你能带我去吗?” “……去哪?” “找他呀。”君微笑了,小脸还有些未退的婴儿肥,所以看起来更加人畜无害,边说着,她把两只手朝前一伸,递给对方,“要绑起来吗?” 魔将只觉得今天撞鬼了,遇见个奇奇怪怪的小妮子。 “用不着,你敢乱动我一下就能把你的头给掰了。”说着,他亮出了锋利的爪牙。 可君微看都没看一眼,收回嫩白的小手,轻快地说:“那走吧。” 魔将嘴角抽搐,总觉得自己不像捕捉了个战俘,倒像请了位姑奶奶。 眼见着魔族就要把少女带走,躲在暗处的热血侠士忍无可忍,拔剑就要从僻巷里杀出来,可是背对着他们的少女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背过手来,朝他们摆了摆。 仿佛在说,别过来,是我要去的。 一人、一兽、一魔消失在暮色之中,侠士们面面相觑,才发现路边早已枯萎的兰草悄无声息地重新抬起了头,再往远处看,随着少女离开的方向,被魔骑摧毁的万物,俨然一一复苏。 *** *** 满山枯骨,一河血染。 魔将斜眼看了看同船的少女,本以为怎么也该看到惶恐,谁知从那双眼里竟只能看到……怜悯? “不怕吗?”他哼了声,“都是你同类。” 君微收回视线,“生死轮回是天命,他们离开了,自然会被地府收去。” “啧,你到底是什么人?” 君微不答。 魔将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拿尖锐的指甲剃着牙缝,盯着她瞧,越瞧越觉得眼熟,依稀仿佛哪里见过,只是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弄的小舟疾晃。 “是你!”他指着君微,“当初尊上带回穹窿山的就是你,那会你还是个黄毛丫头!” 君微摸了摸头发,如今已经及腰了,她都快不记得了,跟阎煌去穹窿山的时候她还是毛丫头吗? “姑奶奶,救世主,你来了可真是太好了。”那面目狰狞的魔将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君微面前,只差没摸着她的膝盖乞求了,“救救我们啊,救救我们。” 这群魔族分明在琅嬛大陆上肆意妄为,怎的说得如此可怜,就像备受欺压的是他们一样。 见君微一言不发,那魔将牙一咬心一横,脑门对着船底就是一通猛磕,“只要姑奶奶你能让尊上别再练那邪门功夫,小的愿意为姑奶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他的块头起码是君微的两倍,这一磕头带得船身摇摇晃晃,随时要翻倒在河里似的。 君微这才开口,“别磕了。” “姑奶奶答应了?” “……他在练什么工夫?” 那长相凶残的魔将这才爬起身,蹲在君微面前,眼巴巴地把事儿和盘托出。 原来自琅山复苏之后,魔神靳熠所向披靡,以一人之力横扫整个琅嬛大陆,除了长庆之外尽收麾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本被放逐西荒的众魔也跟着耀武扬威,横行无忌。可是,他们没有料到,在他们的尊上看来,魔也好、人也好,并无实质性的区别,只要他需要就能信手捏碎。 是以,这些日子葬身在靳熠掌下的魔族,实际可能比人类还要多。 魔族们一边对人类颐指气使,一边在自家老大面前胆战心惊,苦不堪言,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撞见靳熠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末日来临。 “他为什么要吞噬魔族?” “尊上的事我们哪里知道?”魔将眼巴巴地说,“尊上待你不同,你要不劝劝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别再造杀孽了……” 听听这话,像从一个魔嘴里说出来的么。 君微垂下眼睫,没有表态。 正说着,船身突然激烈地晃动起来,深不见底的河面瞬间波涛汹涌,君微抓住船舷,还没来及去看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蹲在自己面前的魔将已经一股黑色卷起,拎上了半空。 “姑奶奶救我——” 君微抬起头,方才看见云端之上的猎猎的红色斗篷。 她抬起手,浅色的光泽顺着魔将的方向蜿蜒向上,渐渐覆住擒拿他的那股黑气,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点点渗透,最终完全将黑气稀释。 失去了束缚的魔将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连翅膀都没来及展开就重重跌进河里,灌得满鼻子水,狼狈地浮出水面,心惊胆战地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下一秒他就的心就又悬到了嗓子眼—— 那位大人竟从云端如闪电般斜掠而下,转瞬就已突入船舷,单手扼住了少女的颈项,一双暗红的眼死死凝着她的眸子,语声森然,“你还没死?” 君微单薄的青衫被风吹得鼓起来,更显得人十分单薄,在他面前甚至不比一只兔子来得强韧。 她踮起脚,声音有些变形,“……我来找你,有事。” 靳熠冷笑,手劲未松,“伟大的凤神找我这般阴险之徒能有什么事?莫不是,还想采取怀柔之侧,让我归顺不成?” 君微勉强抬起手,指尖堪堪点在他的左胸口。 隔着布料,指尖的冰凉透心。 靳熠身子微僵,长眸眯起,手下的力气加重了,“别碰我!” 明明可以将手中的少女甩开,扔下船,她自然就碰不到他了,可他却只是厉声呵斥,并未松手。 “你这里……是不是有个空洞……”君微话还未说完,就觉得脖子被掐得太紧了,以至于呼吸不畅,不由痛苦得变了面色。 靳熠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指,直到她面色终于缓过来,方才重新恢复厉色,“此事与凤神大人何干?当日若不是答应了慕容氏,你和你那伪君子哥哥早就死在我手里了,也轮不到你此刻来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可以帮你填补。”君微按着喉咙,声音有些沙哑。 靳熠冷笑,“不用,我自己可以。” “你的方法就是随时疼了,随时吞噬同族来填补吗?” 靳熠眸光深沉地看着她。 “他们虽然是魔,可也是一条条生命,”君微放下手,让指尖凝起温润的光,“若只是为了疗伤,我就可以,不必以他们的性命为药。” 见靳熠不动,她试探着向前。 眼看着手指就要碰触到暗红色的衣襟,他突然广袖一拂,劲风瞬间卷起千层浪。 靳熠倒是瞬间从风浪之中抽身而出,小船却被浪涛所覆,瞬间连着船只带少女统统不见了踪迹。 浮沉在河中的魔将竟兀地生出同情,这情绪在他不算短暂的魔生里堪称陌生,来得十分突然,大概是因为少女给了他希望?又或者因为她刚刚出手救过自己?总之,他觉得不能看着她就这么死了,于是奋力在水中划拉,甚至沉入水中找寻那个小小的人类。 可是没找到,他甚至把那头莫名其妙的机甲兽都给捞起来了,也没找人类少女。 抹了把脸上的水,魔将突然察觉箍着的机甲兽低低的咆哮起来,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他才看见那位大人正凭空立在水面之上,而他臂弯之中垂着手臂的……赫然正是衣衫尽湿的人类少女。 “你,”靳熠斜睨了眼还泡在水中的魔将,“把她送我那里,看好了。” 突然被点名的魔将一听,知道小命安稳了,连忙从水里脱出,抖着翅膀上的水,伸出尖锐的爪子打算从魔尊手里接过少女。 可是靳熠看了眼那黑乎乎的爪子,又看了眼湿了衣衫失去意识的少女,浓眉蹙起,最终一转身,半声招呼也没打,就抱着君微消失在乌云笼罩的河面之上。 “怎么又不要我送了?”魔将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的爪子,突然感觉裤管被什么拽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个机甲小兽正叼着他的裤子,“干嘛?要我带你去找姑奶奶?” 机甲兽嗷了一声。 魔将低头,把小兽捞了起来箍在臂弯里,展开湿漉漉的黑色羽翼追着魔尊的方向飞去,边飞边在心里犯嘀咕—— 自打遇见这人类小妮子,他咋感觉自己哪哪儿都跟往常不一样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光是你呀,大黑爪 遇见微微就变了的人,还多呢 ☆、靡靡 靳熠出现的时候,群魔全都丢下了手中的差事, 垂首屏息, 恨不得一秒变透明, 以防万一碍着这位的眼,小命不保。 可他却跟阵风似的,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待得人影过去了,众魔方才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位大人怀里抱着的,是女人吗? 不可能!众魔纷纷自我否定。 在这位的眼里, 只有可进补与不可进补的区别,哪来什么男女之分? 可紧接着,就看见一个湿漉漉的魔族抱着个奇怪的东西踉跄落地。 “平翼,你这是失足落水了?” 黑爪魔将扔下竹制机甲兽, 抖了抖浑身的水, 用劫后余生的语气对同僚说:“他姥姥的, 咱们有救了!” 众魔围了过来,打听究竟。 被称作平翼的魔将抹了把脸, “知道尊上带回来的姑奶奶是谁吗?当初在暮河边, 尊上就是为了她入的黄昏之境,还斩了魇魔!……还不明白吗?只要她想要,尊上肯定会答应, 所以……” “所以只要巴结好她?” “只要有她护着,就性命无忧了?” 一群已经胆战心惊多日的妖魔差点原地喜极而泣。 而被他们视作为大腿的小姑奶奶,此刻正闭眼依偎在某魔头的怀中。 靳熠拿肩抵开房门,抱着人阔步走了进去, 俯身将她放在榻上,又随手扯了干净衣裳扔在榻边,见平卧的小姑娘依旧合着眼一动不动,便抱起肘来,似笑非笑道:“要我亲自动手替你更衣?” 果不其然,“昏迷”的小姑娘一下睁开眼,环住了胸。 靳熠冷哼,“穿得都是些什么东西,换掉,出来。”说完,人便离开了,顺手还替她关了门。 君微拾起被他扔在身边的衣裳,干净清爽,绣工精致,一如大狐狸往日的审美,而非靳熠。 大荒时期,靳熠独居西地,住的是茅屋,穿的是粗布,对出穿用度从不讲究,所以眼前的魔神靳熠身体里,阎煌并没有完全消失。 双手揪住衣衫,垫在下巴下,君微对着落在地面的一抹月光怔怔出神。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让这世界重归秩序,唯一的出路只能在靳熠身上找,只有他愿意管束妖魔,归还故土,琅嬛百姓才能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 否则,就只能—— 未等她理清思绪,房门突然又开了。 湿漉漉的衣裳被扔在脚边,君微的手还落在襟边未及系好的带子上,一抬眼,眸光中满是惊慌。 推门而入的靳熠有一瞬恍惚,继而才撇过视线,“换个衣裳要这么久?我还当你,逃了。” 最后两个字硬生生断开了。 君微十分疑心,他原本想说的是晕了。 她抿抿嘴,将衣衫扣好,又卷起明显长出一截的袖子,走到他面前转了个圈,“衣服太大了。” “是你太小。”他又不是开裁缝铺的,哪儿来合适的女孩衣物给她。 君微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小了,你说过,我长大了。” 准确的说,是阎煌说过。 被这双清澈明晰的眼盯着,靳熠有一瞬的不自在,而后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不耐地一拂衣袖,“既穿好了,就随我来。” 这微妙的眼神变化,都落在君微眼中。 她转了转眼珠,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虽已入夜,可这魔宫倒真是热闹非凡,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漂浮着暗香,君微闻着觉得有些许说不出的熟悉,不由侧目去看香从何来。 一时走神,没有察觉前方的靳熠停下脚步,她就一头撞上了对方的后背。 “嘶……”君微捂着额头,抬眼看见他低头看自己,便问,“怎么啦?” 靳熠不言语,只是仿佛对她的状态有些意外,欲言又止地转身走了。 君微揉了揉额角,不明所以地跟上,心中倒是转了个念头——他如今过得都是这般纸醉金迷的生活吗? 随着二人步入宫殿,众魔皆贴面在地,恭敬异常,君微的目光从一片白花花的肩膀、背脊上瞥过,只觉得仿佛在哪儿见过。 靳熠自是坐在殿上最高位,而后朝她勾了勾手指。 君微走过去,被他按在身边,侧腿而坐。 匍匐在地的众魔这才重新起身,顿时香风四起,靡靡之乐纷扬,这场景终于让君微想起是在哪见过了——比起醉风楼来,此地有过之而不无及。 从前阎煌也会去醉风楼,不是因为爱慕里间的婀娜美人,而是鱼龙混杂处渠道错杂,才能得到他想要的消息,那如今呢? 君微侧头,正看见一个魔族女婢将剥好的果子递入靳熠口中。 他的眸光落在殿内身姿婀娜的舞姬身上,落在扶手上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原就风流倜傥的长眸更是带了三分迷离,倒是有些陶醉似的。 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君微的视线,靳熠抬手,微微动了动手指。 舞姬当中最出挑的那一个,就好似被根无形的丝线一把拉扯,硬生生拽上了高台,落在靳熠面前,他抬臂托起对方的下巴,微微眯起眼。 比起被尊主宠幸关注的兴奋,很显然,此刻在舞姬心里,对于被这位喜怒无常的大人吞噬的恐惧更占上峰,所以她那纤细的肩抖得好像蝴蝶的翅膀。 哐当。 铜器落地,滚出老远。 靳熠斜过眼,正看见下手位置的少女起身,不好意思地拾起打翻的酒盏,像只小兔子似的又跑回来,“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可她眼里分明写着,就是故意的。 靳熠松开舞姬的下巴,嘴角一勾,“凤神大人还有什么招,要不一次性使出来,让鄙人见识见识。” 君微略一思忖,指着面前的果盘,“这个可以打翻,也可以被呛住,还有那边的帷幔稍微纵一点风可以被烛火点燃……”说着,她莞尔,“法子多着呢。” 靳熠一笑,将刚打算偷偷从他身边溜走的舞姬又拽了回来,“看来为了干扰鄙人寻欢作乐,风神大人还真是煞费苦心。” 可怜的舞姬再一次噤若寒蝉。 “那倒没有,”君微捏紧手中的酒盏,“只是她看起来并不太乐意。” 靳熠睨了一眼满面绝望的舞姬,挑眉,“哦,她说你不乐意。你自己说说,她说得对吗?” 那舞姬现下只怕下一刻就要灰飞烟灭,哪敢说半个忤逆的字,拼了命地摇头,结结巴巴地说:“能、能侍奉魔尊大人是奴婢万世修来的福分……” 靳熠冷笑,“凤神大人可听清了?人家心甘情愿。我这儿不比琅山清静,阁下若觉得这般奢靡脏了眼,不妨乘早离开,免得污了神明的眼,倒是鄙人的不是了。” 他若不说这句,君微倒还存了三分疑,听他这么一说,她反而心如明镜了——这人,摆明了想法子撵她走呢! 见君微不说话,靳熠嘴角轻勾,“还是说,凤神大人不过是嫉妒她们这身段,求而不得所以才如此失态?” 君微鼓起腮。 虽说比起刚离开琅山那会雌雄莫辨的小身子板来,她如今也算小有曲线,可跟这丰腴的舞姬相比,说她是一马平川也不为过。 无论千年前的少年靳熠,还是琅山初时时的大狐狸阎煌,都是毒舌不饶人,如今二合为一,当真功力不减,打蛇七寸,直戳痛点。 “我不嫉妒,” 君微挺胸抬头道,“皮囊之下不过白骨,说到底都是用来承载魂魄的容器罢了。” 靳熠懒洋洋地抚了抚掌,“说得还真冠冕堂皇,若当真这么想,为何幻化人形的时候,凤神大人不选张歪瓜裂枣的脸,而要变成这般蛊惑人心的模样?” 蛊惑人心? 君微稍怔,靳熠已像是自觉失言,又补刀,“当然,鄙人可没有夸风神大人这张脸的意思。我等粗鄙,不懂欣赏这等清汤寡水之美。” “尊上何必这么说,让小娘子的颜面往哪儿搁呢?”一个女声穿破鼓乐而来。 君微回头,正看见风烟波穿着一袭黑色薄纱穿过殿上的舞姬,向他们走来。 她眼眶微热,站起身来,可是风烟波却并未多看她,而是双手作揖,在靳熠面前以俯首,“尊上,属下回来了。” 靳熠长眸微眯,像是觉得站在旁边的舞姬碍事似的,挥了挥手。 舞姬如蒙大赦,下台阶时险些被裙裾绊倒,幸好得君微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向君微做了一揖,慌忙逃回人群之中。 风烟波击了击掌,“都散了吧。” 似乎就是她挥衣袖的瞬间,大殿之内的香气倏然散了,鼓乐之声犹存,却没了半点靡靡之气。 君微终于反应过来,先前让她觉得似曾相识的,原来正是风烟波的媚术。 这整个魔宫之中,都充斥着风烟波的法术,此刻才刚刚解开,若不是神格苏醒,君微自己也定然会受影响。 随着媚术的解除,原本在大殿弹奏、舞蹈的魔族们仿佛突然醒悟过来,纷纷争先恐后地逃出了大殿。 靳熠蹙起眉,长指点在额边,似是因为媚术的散去而感到不适,“解了作甚?” 风烟波替他斟了杯酒,双手递过,轻笑道:“这心病还得心药医,尊上,饮鸩止渴要不得。” 靳熠冷眼睇着她,待酒盏被递到面前时,却一把将其挥开,顺势掐住风烟波纤细的脖子,语声阴鸷地威胁道:“我不需要心药,只需要补药。” 在这不加掩饰的杀气面前,风烟波就好似一片随风抖动的羽毛,眨眼间就可能化作飞灰。 而靳熠那双原本隐隐透着暗红的眸子,此刻犹如赤浪翻滚,魔气滔天。 突然,这双杀气腾腾的眸中闪过一丝错愕,靳熠缓缓撇过视线,看向正用自己的灵力将他包围的君微。 熟悉的灵力,像那夜柔软的头纱,轻柔地包裹在他的身侧。 左胸处亟待填补的空洞,似乎也不再叫嚣着渴望被满足。 “会好些吗?”君微问。 “雕虫小技。”靳熠不屑道,可掐着风烟波的手却已经松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微微:等你身边的人都成了我的人,你还能例外吗? ☆、联手 风烟波无所谓地揉着脖子,对适才的场面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君微看在眼中, 心知靳熠归来之后大抵一直如此喜怒无常, 是以大家都惯了。 “烟波姐姐说得没错, 饮鸩止渴要不得。”君微将手收回宽大的袖笼,因为衣裳真的太大,她花了好些工夫才重新把袖口卷好,露出白皙的小手来,这期间, 靳熠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而不自知。 直到她终于收拾好自己的袖子,抬起眼刚要开口,正好两人视线相撞,靳熠不耐地调过视线, 嗤笑道:“凤神大人这黄毛丫头的壳子, 还真是千年不变, 令人着急。” 君微略恼,想了想, 终究化作灿烂笑脸:“我的身子我都不急, 你急什么?” “与我何干?”靳熠持杯,一饮而尽,然后拂袖起身, 从二人面前走过,又顿住,未曾回头,“既要作良药, 便有点诚意,还愣着作甚,跟上。” 语气委实不佳,比当初的大狐狸有过之而无不及。 君微撇撇嘴,临走看了风烟波一眼。 浓妆勾勒出她美艳的轮廓,一袭华服更是倾城,美则美矣,偏偏没了生气。君微想起初见风烟波那会,在醉风楼,这位头牌又美又飒,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看透世俗的洒脱,而非眼前这般只剩美艳空壳。 她想了想,低声说:“哥哥他没事。”指的自然是澜恭。 本以为风烟波听了消息总该拨云见日,没想到她只是目光一怔,微微颔首,可笼在眉眼间的愁绪并未减轻分毫。 这下君微有些迷糊了,难道不是为了为哥哥吗? “磨磨蹭蹭做甚?不乐意现在就可以走。”靳熠停在殿门口,回头看她俩,浓眉紧蹙,一副下一刻就要动手送客的架势。 君微连忙追上前,结果长袍逶迤,险些被绊倒,踉跄着扑了过去。 靳熠下意识朝后避了避,眼瞅着小姑娘要扑空,他却又突然移形将人搂了个满怀。 “……我不是故意的,”君微解释,又觉得跟之前打翻酒杯的说辞太相似,怕他误会,赶忙补充,“这次真不是。” 靳熠将她从怀中推开,一振衣袖,斜睨了她一眼,“是么?阁下的话,鄙人都不知该不该信了。”说完,扬长而去。 君微心道,从前的靳熠可不是这个模样!这分明就是傲娇大狐狸的本色。 她匆匆跟上,两人前后走在魔宫的长廊里。 “走快点,当真腿短走得慢?” “……是这身衣服太长,碍事!” “那你脱掉好了。” “……” “我是说,自己法术换一身。” “这是你的地盘,我不好施法术。” “那就别挑三拣四,有的穿不错了。” 君微被他怼得牙痒痒,不由怀念起当初的靳熠和阎煌来。 靳熠虽毒舌,可到底性子直率,不会故意给她使绊子惹她恼,而大狐狸呢,心机固然是深了些,但自持公子哥的身份,欺负起人来还算端着点矜持……到如今这位二合为一的倒好,完全由着性子来。 君微气咻咻地提着衣袍跟在他身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 远远躲着魔尊的宫人们纷纷长舒了一口气——他们易燃易爆的尊主大人,显然把所有火力都搁在凤神身上了,其他人总算是暂时安全了。 回到魔尊寝殿,靳熠挥退左右,走到榻边也不管君微还在身后,就解开了外袍的系带,衣裳滑落在手肘,他微微侧头,“来帮忙。” 君微自是不情愿的,留在门口没动。 “我当凤神大人是做好了为感化鄙人赴汤蹈火的决心,”靳熠似笑非笑道,“没想到不过尔尔。” 君微切齿上前,替他拢了外袍,转身要去挂起来,不料腰肢却被单臂拦住,行动不得。 靳熠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你孤身来此,可曾想过我魔界非净土,也无人间那些劳什子的繁文缛节,鄙人自禁已久,会做些什么,你可曾有所预想?” 他刻意敛了威压,只剩蓄意的引诱,气声暗哑,是君微所陌生的调子,便是大狐狸当初也未曾这般。在风烟波的法术里都岿然不动的心绪,总算是乱了调。 察觉到臂弯里的起伏,靳熠低眸,正看见小姑娘深呼吸,不由眸光更深,俯首在她耳畔道:“怕了?” 君微不言语。 他松开手臂,一扬袖,殿门立刻无风大敞。 “现在走还来得及。” 君微看了眼殿门,转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他换下的外袍,“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轻易离开,你也别想法子气我了,我就算被气死也要死在你这儿。” 靳熠面色变了变,淡定的神色终于挂不住,一转身返回榻边,朝内侧卧,“随你。” 殿内烛火摇曳,渐渐安静下来,君微走到桌边,托腮坐下,盯着靳熠的背影瞧。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们初遇那会,阎煌为了不然她离开,就曾用禁制把她关在卧房内,那会她是想走走不掉,如今却是撵她她也不肯走,时光将两人调了个个。 许久之后,靳熠睁开眼。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此刻魔气并不盛,依稀有了阎煌的模样。 他先是没有动,手指轻挑,殿内的烛火便尽数熄灭了,可是君微并没有反应,大抵是睡着了。 靳熠缓缓起身,青丝垂肩,步履轻得犹如鬼魅,尽管一室黑暗,但他还是准确地走到伏案而眠的少女身侧,低头看她。 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伏在手臂,悬在桌案边,随着他的靠近微微摇晃,像柔软的羽毛扶着心尖。 这是阎煌的心思,靳熠知道。 属于魔神的记忆虽然回来了,但阎煌也同样在他体内,一个叫嚣杀了仇人,一个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住心上人……两股念头在心间纠缠,他如何能安眠? 他拾起一缕青丝,轻易地割断了,纤细的发丝躺在指间,捏紧。 “微微……这一次,你来我身边又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很低,透着隐约的倦意,“是救我,还是,杀我?” 自然是没有回音的,靳熠的手停在离君微的面颊不足半指距离的地方,又收了回去,负手身后,阔步走出了寝殿,反手给殿门下了禁制。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间的人同样也进不去。 一轮血月高挂,风烟波坐在屋顶喝酒,青丝披散,老远瞧见走来的魔尊大人,放下酒壶,笑问:“春宵一刻,尊上怎舍得出来。” 靳熠飞身上檐,隔空取了酒壶,仰头便灌。 风烟波看着他喝干了酒,方才说:“若是阎郞定不会如此,他说酒是用来细品的,对壶灌不叫喝酒,叫牛饮。” 靳熠反手擦过唇边,顺手抛开酒壶,“他是他,我是我,你要想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趁早死了这条心。” “小娘子找情郎也就罢了,我找他作甚?阎郞于我不过是主子,尊上一样,跟着谁不是谋生,有何区别?”风烟波幽幽叹了口气,“尊上这番话与其跟我说,不如跟小娘子讲更合宜。” 靳熠瞟她一眼,“这世上也就你敢这般同我说话,也不怕丢了性命。” “我可不敢托大,”风烟波似真似假道,“要说头一个不怕死的,当属小娘子。” 靳熠本不想提君微,奈何风烟波三句不离她,最后也只好作罢,“她不是不怕死,是知道我不会杀她,可你不同。” 言下之意,他不高兴了,随时能取烟波性命,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这我自然清楚,”风烟波拍拍衣裳站起身,“可天地之大,除了慕容鲲身边,其他不都是你的地盘么?究竟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除了慕容鲲?”靳熠鄙夷地笑了笑,“他的命都是我的,何况那弹丸之地。” 风烟波拢起乱发,“可你确实没有动长庆。”尽管他从未口头表过态,但当真从未碰过长庆半分土地和人。“尊上,你是在遵守与慕容鲲的约定吗?” “笑话,他算什么东西。” 自是不承认的,却又真真是这般行事,好生矛盾。 风烟波也不点破,看了眼寝宫方向,“尊上打算如何处置小娘子?说起来,她是阎郞未过门的媳妇,也算是你的半个媳妇?” “他是他,我是我,他的女人与我无关。” “那你给寝殿上禁制是怕她自己跑了,还是怕有人不知轻重惊吓到她?” 靳熠眯眼。 风烟波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是卑职多话了。” “交代你做的事如何了?” “阎君那里已经理顺,还让我问一问尊上,几时有空下去一聊,千年不见甚是想念。” 靳熠不屑道,“让他等着吧,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 “只是地府那边有个疑问。” “说。” “地府实际接引到的魂魄,比生死簿上的要少三成,”风烟波淡道,“阎君让我问一问尊上,这剩下的魂魄都去哪儿了?” “让他要么别管,要么上来直接问我。” 阎罗殿上卷宗高筑,阎君忙得恨不能三头六臂,哪还分得出精力上来找他问究竟? “旁的人我不管,”风烟波突然话锋一转,“只有一个,我在地府没有找到的,还想问一问尊上可知他去处?” 靳熠眈了她一眼。 “上古神兽……沧督。” 风烟波本也不敢十分指望能得到答案,不曾想,靳熠竟想也不想地直接回答,“他的魂魄不在我这里。” 风烟波本想为何他这般确定,却听见魔宫内骚动突起,有宫人匆匆飞奔而来。 “尊、尊上!”那宫人跪伏在檐下,“大事不好,慕容氏与龙神联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她不过是吃定了我不会杀她 ☆、亲密 惊闻慕容氏与龙神联手,风烟波倒还有几分意外, 靳熠却只是缓缓露出一丝冷笑来。 沧海桑田, 风云变幻又怎样?到头来, 还不是要重回老路。 靳熠回头,几缕青丝因为这个动作而栖在脸上,平添了三分妖娆,“我说过了慕容氏的命都是我的,何况长庆弹丸之地。” 言毕, 人已化风而去。 来报信的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求助地看向风烟波,“大人……” 风烟波原先略有醉意,此刻却被激得清醒起来, “还愣在我这里干什么?该见谁见谁, 乘早把遗言后事都交代了, 然后准备出征。” 用最娇嗲的嗓音说最无情的话,也就风烟波做得到。 夜半的魔宫, 很快便彻底醒了。 君微也被外界的骚动所惊扰, 想出去,才发现寝宫被下了禁制,仍旧是她所熟悉的金光。 她伸手, 试探地触了触。 无形的屏障立时显出形来,柔软却坚韧。 从前神格尚未苏醒,君微只能凭蛮力去冲撞,尚且无法完全突破, 如今却察觉出异样来——这金色的屏障看似纹丝不动,可掌心贴覆上去却分明能感觉到一起一伏,有如呼吸。 她定了定神,将掌心贴在屏障上,细细感受。 果然,起伏的频率与她的心跳几近一致! 这么久了,她终于知道这当初无论如何也突不破的屏障,竟是大狐狸的灵魄……与其说他是下了禁制将她拘禁起来,不如说他是将心上人安放在了自己的魂魄里。 君微不由想起曾经来。 那时候她对那阴晴不定的公子哥有埋怨也有依赖,心动而不自知,既想靠他找到先生,又时不时想从他身边逃走,常常不知轻重地冲撞禁制,每每惹得大狐狸神色古怪,想来……大抵是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了。 可他从未因此与她置气过,一一都受了。 那人的霸道无赖都显露于外,可他的温柔永远都藏在最深的地方,唯有回头去看,方能察觉。 思及此,君微微微向前,贴在屏障上,低声自语:“你一点也没有变啊。” 谁知道话音刚落,着力点就突然消失了,她一时收不住劲,向前倚去,恰被靳熠双臂接住。 君微抬眼,从那双深藏不露的长眸里看到了一瞬的不确定。 ……刚刚的话他听见了。 靳熠的掌心握住她的手肘,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推开,而是似扶住又似怕她逃走般收紧了,“你刚刚想去哪?” 自然是听见外面有动静,想去看个究竟。 刚好,殿外有人牵着作战的妖兽跑过,地动山摇,混合着杂乱的人声,平添了慌乱的底色。 “出什么事了?”在他的地盘上,她的法术明显受限,无法感知太远。 靳熠凝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这个问题似乎该由我来问。” 君微怔了怔,很快听懂了弦外之音,试探地问:“是……先生有动作了?” 尽管前尘往事都已记起,可是比起千年前那个不过过客的人类少年,或者在大耀王宫相处不过半个时辰的夫君,对君微来说,还是琅山相处百年的先生对她来得印象深刻些,是以一时仍以先生相称。 靳熠冷笑,“还真亲近。” 君微无暇体味他言语间的酸味,追问道:“他做什么了?” 从千年前开始,君微就与兄长不同。若说澜恭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君子,君微就是那藏不住心事的小女孩,便是心头担着千钧的重压,也还是不改本色,难过了哭,生气了恼,开心了笑,从不藏着掖着。 她此刻的神色,令靳熠疑惑了。 当真,不知情么? “慕容鲲与你兄长联手,你竟全然不知,”靳熠顿了顿,“这般情形,倒不知道该同情你多,还是同情我自己。” 君微一跺脚。 她总算是明白当初哥哥为什么劝她出来寻靳熠了!压根就是在支她走呀! “不行,你别动,我去找他。”说着,君微就去推阎煌的胳膊,“我不会让他们再把琅嬛卷进争斗中来的。” 靳熠反手拉住她。 君微抬眼,与他对视。 “你觉得,以现下的状况我会放你走?”靳熠按住掌心,“你兄长与人联手来讨伐我。而你现在是我掌中之物……敢问在你眼里我当真蠢笨到,会放你离开?” 君微被他气笑了,“你就不怕把我留在你身边,跟哥哥里应外合?” “你大可一试。” 君微被他勒得手疼,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靳熠见她眉头皱起,忍着疼的模样,方才意识到,立刻松了手劲,一拂袖,“你若有本事联系上龙神,不妨乘早转告他,这天地迟早是我的,若不想横生枝节,生灵涂炭,乘早收手归山,我可饶他不死。” 这话说得十分嚣张,可君微知道从他口里说的,半点不造假。 她不明白,为何兄长一边让她来劝和,一边又私下找慕容氏联手。澜恭从不是莽撞之人,他行事必然有他的道理,别人或许不明白,君微明白。 有魔将来报,说是已经整备完毕,只等尊主一声令下,便可踏平山河。 靳熠淡漠地将人挥退,回头对君微说:“听清了?开弓再无回头箭,要劝,早点劝。” 君微苦笑,“你若真想我劝,现在放我离开不是更好?” 一语中的。 若真是想她居中协调,此刻放了她,让她去游说龙神与慕容氏才是捷径,可他非但没有,还用自己的灵魄将她紧紧束缚在身边,半步不得离开,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却被君微一针戳破。 大婚当日,琅山暴||乱,阎煌明明可以将君微留在王城,独自前往,却还是寸步不离地带着她,还不是因为他素来觉得只有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纵使千年流逝,这份自傲也分毫未改。 靳熠嘴角动了动,终是没有否定。 点将台下,魔兵云集,身形巨硕的妖兽配着辔缰,喷吐着熏天臭气,随时打算出征。 靳熠与君微并肩立于高台之上,风滚过战旗,黑云翻涌,他的声音不高,却可以清晰地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心底。 “……自今日起,我族将不必屈安西域,琅嬛之阔、天地之大,处处可安家!” 魔兵群情激愤,跟着山呼“处处可安家”。 连带着妖兽也发出嘶鸣咆哮,气势滔天。 “但,”靳熠却在这激愤之中重新开口,语声冷淡中带着不容小觑的威慑,“安家之后,若叫本尊发现有作恶不轨、滥杀无辜者,杀无赦。本尊不管什么天道伦理,但凭我意。” 不管天道,但凭我意。 众魔一噤,很快,便又再度山呼,“单凭魔尊旨意!” 还能怎办?不听?怕是连暮河都休想渡过。 靳熠冷冷地扫过场下众人,一拂斗篷,“出发!” 待兵马依次离开时,他却突然点了其中一个,“你过来。” 被相中的魔将长着双又黑又大的爪子,此刻衣服鼓鼓囊囊,看起来宛如怀胎五月,正是之前带君微来魔界的大黑爪,平翼。 他被同伴推了出来,不由噤若寒蝉,“魔、魔尊。” 靳熠余光瞅了眼身边沉默的小姑娘,吩咐道:“一路上由你跟着她,吃穿用度,但凡她要的,你拿项上人头也得给她换来。” 平翼战战兢兢,“是、是,属下明白!” 待靳熠离开,平翼便小心地走到小姑奶奶旁边,“姑奶奶,你要什么吗?” 君微被他这称呼弄得哭笑不得,指了指他的衣襟。 平翼这才想起来,连忙扒拉开铠甲,阿壁的脑袋顿时钻了出来,也幸亏魔将身材高大,否则到哪儿能这般护着它? 一见到君微,阿壁立刻幸福地蹦跳落地,直往她身上扑。 君微也弯腰抚着它的脑袋,“我还以为你独自回去了呢。” 远处,正与风烟波说话的靳熠若有似无地瞥向他们,看见少女与机甲兽的亲昵,眸中的厉色不觉就散了大半。 风烟波顺着他的视线过去,“你就不怕应外合吗?” 靳熠淡道,“你不也一样。”说完,便走了。 风烟波看向对方披着黑色斗篷的背影,有那么一瞬是真的跪伏于这人的心高气傲之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话虽如此,绝大部分人也只能挂在嘴边而已,唯有对自己极端自信的人,才能真的付与实践。 魔兵过境,会掀起怎样的恐慌,可想而知。 可是千军万马横渡暮河,途径无数城镇,却并无任何无辜百姓因此而丧命,反倒是魔兵自己,三天两头有触怒魔尊的,命丧黄泉。 到后来,素来横行霸道惯了的魔兵们,只要看见悬于船头的那面黑色战旗,想到那位大人暗红色的眸子,就把哈喇子往肚子里咽,宁可饿着等开饭,也绝不敢擅自上岸骚扰普通老百姓,生怕肚子还没填饱,就先一步成了魔尊的盘中餐。 君微坐在靠窗的桌边,托着腮,盯着停在手上的纸鹤怔怔出神。 阿壁伏在她脚边,打了个哈欠。 门被叩响,阿壁抬起头。 平翼的声音传来,“小姑奶奶,我可以进来吗?” 君微手指一捏,纸鹤顿时化成星星点点的金光,消散无踪,“嗯。” 魁梧的魔将走进客舱,大脚掌踩得仿佛船身都在摇晃。 明明是妖魔,可阿壁只是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似是勉为其难表达一下欢迎,完全没有从前见着妖魔就拔腿而逃的敏感。 也不知,是阿壁变了。 还是魔族变了。 “这是尊上让我拿来的,”平翼咽了口唾沫,“小姑奶奶你要不要尝尝?” 本来毫无胃口的君微瞥了眼在他手里显得袖珍无比的盘子,顿时愣住了。 小块糕点,裹着白色的糖丝。 “客官尝尝,这是本店的新品,姑苏绕。” “原来人间的吃食这么好吃呀!” “没见识的小尼姑,往后本少爷带你吃香喝辣,有你吃不够的时候。” “真的?” “反正记在你账上。” “小气鬼!” “那你吃还是不吃?” “吃!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最近好慢… 我也嫌弃自己了 像出去走走,换换心情 ☆、真心 一路往长庆去,君微没怎么单独见着靳熠的面, 可是平翼送来东西一直没断过。 小到吃食点心, 珠钗衣物, 大到人类戏班子……直接请上船来,说是唱点小曲解闷。 以靳熠当年那粗蛮性子,听曲儿这种事自然不是他的喜好,而更像是阎煌。 君微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 可怜了被“请”上船来的戏班子被一群五大三粗嗑着瓜子、喝着酒的妖魔围在中间盯着, 那心情不亚于被圈在屠宰场里的猪羊,手和嗓子都打颤。 君微先是倚在窗边看热闹的,后来觉得他们抖得筛糠似的着实可怜,索性走上甲板来。 众魔一见她, 顿时收起大脚丫子, 抹掉脸上的食物渣子, 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把视角最佳的位置让给这位被尊上特殊对待的神明, 生怕不小心得罪了姑奶奶, 自己就小命不保了。 可君微并没有坐在群魔之中,而是走进人群中央,停在抱着琵琶弹曲的姑娘旁边, 颔首做了个揖,“继续吧。” 原本噤若寒蝉的姑娘见君微身材瘦弱,人也斯文和气,竟也能在这妖魔之中全身进退, 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再开口嗓子和手都稳了,总算发挥出八成功力来。 群魔常居西荒,便是曾有过人世的经历,也早就恍若隔世忘得差不多了,一下听见这天籁之音,恍惚想起前尘往事,一边沉迷于回忆,一边心生感慨,渐渐也忘了喝酒划拳,安静下来。 停泊在岸的行军船,一时间变得像普通人家茶馆。 张牙舞爪的魔托着腮,抱着膝盖,形状怪异的脸孔挂着各种表情,却都沉浸在琵琶声里,若有所思。 君微看在眼中,不由想假如他们没有被放逐西荒,假如他们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男耕女织,生儿育女,是不是就不会变得扭曲疯魔? 许久之后,当姑娘和乐师战战兢兢地停下来了,周遭依旧一片寂静。 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求助地看向身边端坐的君微。 君微笑笑,“酬劳给了吗?” 拉二胡的大爷连忙摆手,“不要了,不要了!” 能保住命就算老天保佑了,还要什么酬劳?! “那怎么行。”君微摸了摸腰间。 空荡荡。 她什么都有,就是没银钱。 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是个应有尽有的穷光蛋——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只手从肩头伸过。 大爷抖霍霍地双手捧着,从那只手里接过银钱,然后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脑门哐哐地磕在甲板上,戏班子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下磕头道谢。 “免了,走吧,走远点,这儿不安全。”靳熠不耐烦地说。 那群人这才抱着乐器和赏钱,小跑着下船去了。 君微转过身,嘴边带了些许弧度,“出手够阔绰呀。”那些银钱,够戏班子挣大半个月了。 靳熠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转身要离开,才发现下属们那充满八卦与渴望的眼神,全都聚集在他和君微身上。 “戏都散了,人还待在这里作甚?” 一句话,作鸟兽散,甲板上瞬间跑得只剩平翼和阿壁孤零零地站在中间。 平翼呆了下,然后在靳熠吃人的视线里,呆滞地俯身捞起同样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机甲兽,然后僵硬地转过身,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离开。 这下,就真的只剩靳熠和君微独处了。 君微早已换掉了魔宫那套不合身的衣裳,如今身上穿着青白色小衫与襦裙,腰间一根青葱色丝绦更显得腰身窈窕,不盈一握。 “……还合身?”靳熠问得干巴巴。 君微抬起手臂,转了个圈,然后停下歪头看他,“你自己看。” “小孩子身段,不看也罢。” “……” “饿么?” 君微撇撇嘴,“你是想问吃东西合不合口?合,我不挑食,什么都不风餐露宿强。” 被她一语点破,靳熠不无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能饱腹就行。” 君微恼他这别别扭扭的,明明关心又不肯承认,索性故意作势要走,“尊上没别的事了?那我回舱房去了。” 靳熠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君微一愣,看了看他的手,又缓缓抬头看他。 靳熠眉头蹙着,似乎在犹豫如何开口说接下来的话。 “他们可都看着呢。”君微轻声说。 靳熠余光一看,果然瞧见四面八方的窗口、缝隙里,一双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 他后槽牙一磨,视线扫过,那些偷偷看八卦的眼睛顿时全都不见了。 君微失笑。 “很快就要和慕容氏交锋,”靳熠没有松开手,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做好准备了么?” “需要我做什么准备么?”君微笑了笑,反问道,“论武力,我既打不过先生,更不是你的对手。论身份,我如今不过是你手中的人质,能做的最多不过是保住这条小命罢了,不是吗?” 说得就好像她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可靳熠知道,这小身子板里蕴藏着怎样的能量,而她又能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决定。 “你会插手么?” 他甚至没有敢,去问她会帮哪一边。 君微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会。” “即便你兄长在慕容氏那一方?” “我与哥哥虽是双生,但毕竟他是他,我是我,不可能永远一致。我不会强迫他凡事都要经过我,同样的,我的选择也不必事事知会他。” 这话听起来是在说自己与兄长之间的关系,可靳熠听着,却好似有弦外之音。 他手下一紧,“你别乱来。” 君微一愣,没想到他竟会立刻联想,“我有分寸。”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是我与慕容氏之间的,与你无关。”靳熠一字一句地说,“别说他不是我对手,就算我真的败在他手上,死了——也不要你管,听见没有?” 君微抿嘴,不说话。 靳熠将她朝自己一拉,逼近了,低头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他就算死,也不要她再拿命来救。 “啊——救命!!”女子尖锐的呼救声突然传来。 君微下意识就要奔去查看,奈何人还被靳熠牵制着,只得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靳熠垂下眼睫,一手环在她腰后,瞬间将她带离地面,脚尖落地时,两人已经身处港外的僻巷,眼前被两只魔族逼在角落里的,正是刚离开的戏班子。 姑娘的琵琶掉落在地,已经被魔爪踏碎,她自己则被单手擒着,掐在墙上,双脚离地,因为呼不过气而双眼发红,叫都叫不出来了。 “放手!”君微才刚开口制止,就看见那个出手伤人的魔仿佛被无形的利爪勒住了后脖,瞬间目眦欲裂,不由松开了姑娘,双手扶着自己的喉咙口,挣扎着想要喘一口气。 君微回头,方才看清靳熠脸上的煞气。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魔气弥散,尽管并没有咬牙切齿,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被他勒住的魔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就这样被擒到面前,举高。 “我说过,滥杀无辜者,杀无赦,你既不听——”靳熠稍顿,似是不耐烦再多啰嗦,手指收紧。 半空中挣扎的魔顿时化成了飞灰,连元神也被瞬间吞噬得一干二净。 原本站在一边,并没有对戏班下手的魔被吓破了胆,立刻跪倒在地,“尊、尊上饶命!小的没有滥杀,小的是来阻拦他,可他不听!小的、小的真没有滥杀无辜,他们可以作证!” 他渴望地看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几个人。 “他、他是在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姑娘,哑着声音说。 跪倒在地的魔感激得鼻涕都淌下来了,又转头看向靳熠,“尊上!小的真没有!” 靳熠收手回袖笼,淡淡道:“没有最好。”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见君微还愣在原地,便催促道,“走了。” “哦、哦。”君微抬头看了眼半空,刚刚那只作恶的魔族就是这样凭空消失的。 她跟在靳熠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恰好看见那个捡回了一条小命的魔正俯身捡起姑娘掉落的琵琶,大爪子小心翼翼地想把琵琶修好,却反而彻底弄散了架,顿时慌了神地给对方各种鞠躬道歉,姑娘似乎在安慰他没有关系…… 甚是和谐。 君微转身,若有所思地低头往前走,没有注意到靳熠突然停下脚步,险些撞满怀。 靳熠也不躲,等她惊慌抬头,方才问:“在想什么?觉得我自己也滥杀,还不让别人滥杀?” 在一个拿命去换众生的人面前开杀戒,似乎确实不好。 “你没有,”君微的视线徘徊在他的眉眼之间,仿佛想从那双已经渐渐匿起魔气的眼里看出答案来,“你只是在……整肃。”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白内心的那一丝光。 “是你把他们从西荒带到人间,所以你有义务要管束他们,”君微试探地说,“之前被你夺魄的那些妖魔,是不是也跟今天这个一样?你不是在滥杀……” 靳熠突兀地一笑,“别把我想那么好,我是魔,不是神。” 尽管他否认了,可君微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跟在靳熠身后返程,视线始终不曾从他的背影离开……这个背影呀,分明就是琅山脚下初识的那个公子哥,傲娇又口不对心。 *** *** 琅山脚下,长庆外城。 风烟波率领一众魔兵,立于山崖之下,面前是同样提戟而来的魏康与禁卫军。 两人原是熟识,也曾并肩作战,可如今却兵戎相见,各为其主。 “连你都被派出王城作战,可见慕容氏手中无人可用,魏统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想伤你,不如降了,我可保证长庆平民不伤分毫。”风烟波朗声说。 魏康似乎笑了,“风楼主说笑,我魏氏一族世代效忠王室,岂有不战之理。” “王室几易其主,不知统领大人效忠的究竟是哪一个?” 魏康提起长戟,喝到:“多说无益,要想入城,先过我这关!” 风烟波细眉高高挑起,扬鞭纵马,带着身后众魔将冲锋向前。 一时间,风沙漫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风烟波与魏康几度短兵相接,却都没有下得了杀招,到最后是风烟波先眯起眼,冷道:“魏统领,你我胶着越久,手下将士的伤亡就会越多,倒不如你我之间来个痛快!” 魏康苦笑,“甚合我意。” 两人眼锋相汇,再动手已然不留半分情面。 眼看着,刀剑无眼,风烟波的剑刃已近在定魏康左胸前,却突然顿住了,遥遥看向山崖之上—— 魏康察觉,也跟着抬头看去。 此地本是处于峭壁之下的峡谷,易守难攻,此刻悬崖边停着一匹马,马背上坐着个身材瘦削的红衣女子,红纱裹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下方混战的双方。 她勒住马缰,自怀中掏出一个小东西,托在掌心。 风烟波定睛一看,手中的剑顿时向下坠了坠。 悬崖上的女子似是确定她认出了手中的那株小植物,重新将它收回怀中,一夹马腹,便调头离开了众人视线。 魏康不明所以,却见本已可以取他性命的风烟波突然收了剑。 “众将听令,撤!” 作者有话要说:  一鼓作气 尽量本周大结局啦 ☆、提亲 魔军大帐,靳熠坐在案后, 风烟波立于案前, 君微坐在侧边。 “我不会认错, ”风烟波笃定道,“那株植物上附着的灵体,就是督沧。” 当初督沧殒命,灵体被复苏的凤神所吸引,又被君微安置在一株小绿植上悉心培育, 直到她离开兄长出来寻阎煌,才托给澜恭照料——听到风烟波提起,君微自然立刻知道确是獙老。 靳熠手中把玩着一枚虎符,低眉问:“就算是又如何?” 风烟波一时语结。 战场刀剑无眼, 身为主帅她本该拼杀到最后一刻, 可是就因为看见对方手中握着督沧, 她竟不敢再轻举妄动,甚至直接下令退兵。 这实非风烟波一贯以来的处事风格。 她自觉理亏, 捏指成拳, 撇过脸去,“没什么,是属下失职, 下不为例。” 靳熠随意挥了挥手,示意风烟波离开了主帐。 始终沉默的君微这才从一旁走到案几前,双手撑在台面上。 靳熠抬头,正对上小姑娘审视的眼神, 不由一挑眉,“要问什么直接问。” “你和我哥哥……”君微顿了顿,“是不是在密谋什么?” 靳熠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人往后仰,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完全就是阎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除了身上一袭黑色铠甲,不似大狐狸曾经的锦衣玉袍。 “你哥与我不共戴天,”靳熠半真半假道,“他不差使你来索我命就不错了,如何会同我密谋?” 说得像那么回事,可君微不为所动,“烟波姐姐看到的那株植物,就是獙老。” “哦?”虽是挑眉,抬高了尾音,可君微太了解他了,这根本不是真的毫不知情。以大狐狸的为人处世,若真是被瞒在鼓里反而会假装知情,老神在在。 “獙老与我和哥哥是旧识,哥哥绝对不会假手他人,除非这一切就是他安排的。”君微推测着,凑向靳熠的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个带着獙老赶来的女子,怕不是你留在宫里的那位吟歌姐姐吧?” 靳熠缓缓勾起嘴角,“……叫得倒挺亲切。吟歌虽是三朝老人,但在凤神大人面前,还真担不起这一声姐姐。” “……这不是重点。” 靳熠手指摩挲着座椅的扶手,“行,这不是重点,那我们聊重点——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密谋,也不知晓那绿植是劳什子獙老,这样你可满意?” 君微愣了愣,脱口而出,“我不信。” “你自然不信,”靳熠似笑非笑,“你又几时信过——” 戛然而止。 仿佛句尾还有一个词,被他生生咽下去了。 君微敏感,听出了异样,他原本想说的是——你又几时信过我? 她不知道靳熠的话从何而起,从上古开始,她一直对他倾心以交,甚至直到他彻底堕魔,她还试图说服他止戈,最终落得身死神灭,以身封印的下场。 到如今,他以魔神之身带领魔族踏入琅嬛,她甚至也信他不会伤害无辜百姓。 如此这般,还不够信任吗? “你什么都瞒着我,你不说,要我怎么信?”君微不无心酸,“哥哥也是,你也是,总以为不告诉我就是保护我,可你知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未知。” 靳熠没有说话,但眼底那丝若有似无的嘲弄已经消失不见。 “是,你可能觉得当年你与哥哥为敌,我没有站在你那边,是对你不义,不够信任你。”君微抚着胸口,提起那血染天河的一幕,她仍旧心悸,“可是你要我怎么做?难道眼睁睁看着你戮尽苍生,得天道惩戒,永世不得重生吗?” 与其那般,不如她来动手。 “戮尽苍生。”靳熠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似乎在玩味其中的血腥气。 千年前血染琅嬛的一幕幕,至今在在君微的记忆中触目惊心。 不提,不代表遗忘。 “当年,你三五不时来西荒找我,你说喜欢同我待在一起,觉得自在快活,原来都是凤神讨人欢喜的谎言。” 君微脱口道:“我喜欢在你身边,怎么就是谎言?” “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凤神,如何会喜欢一个随时可能‘戮尽天下’的人?”靳熠慢条斯理地说,仿佛在评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人生。 君微知道他在步步为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引诱着她走进他设好的陷阱,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跨进去了,“可我就是喜欢了,怎么办?” 字字清晰。 神魔有分,正邪对立,天地相隔。 那又怎样?我就是喜欢了。 若是千年前的凤神凤微能亲口说出这句话,一切或许就不一样了,可惜没有如果,当年的凤微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对西荒那个蛮小子的感情,直到亲手将他封印的那一刻,也未曾吐露半分。 “你喜欢我。”靳熠短促地笑了笑,并未收敛眉眼间的邪佞,“你喜欢的是阎煌,还是……我?” 君微叹了口气,“你们本就是一体,就像凤微与我。” “不一样,凤微杀我,你救我,如何能一样。” “我当年杀你还不是为了救你?”君微急道,“一千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若是当时再放任你继续,必将招来天谴,届时神魂俱灭,再过万年也不可能重新聚灵。” “是我不明白还是你不明白?”靳熠见她急了,反而心情好起来,“你自以为是在救我,可曾想过我是如何走上那一步?我究竟有没有走上那一步?” “你……” 靳熠双手撑住案几,猝然站起身,君微躲闪不及,被他几乎鼻梁相碰,四目相对。 “你喜欢我在西荒的小屋,喜欢白梅,喜欢逍遥自在……我为何不留在那里做个自在散人,非要出来兴风作浪,与天地为敌?我是吃撑了闲着,还是神志不清才胡作非为?” 是啊,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君微很久。 当时澜恭说,魔是浊气凝成,天生是要与天地为敌的。 彼时君微设涉世不深,对兄长的话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提不出更多质疑来。可如今,她在人间走了一遭,见多了心怀叵测的人,也见过心地良善的魔,她才明白“天生为敌”是多么无稽。 哪有什么天命,不是随波逐流,落草为寇。 “为什么?”这三个字,停在她心头整整千年,终于问出口。 可是靳熠却突然往后一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重要吗?” 君微气结,这人、这傲娇脾气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改改? “重要,非常重要,”君微一拍案几,难得强势道,“若我真的有误会,你就该说明白,解开误会,而不是任由它发酵,变成横亘在你和我中间的鸿沟,为什么明明相互喜欢,却不肯以诚相待呢?” “你喜欢我,刚刚你倒是说了,”靳熠挑眉,“可我几时说过心悦凤神大人?” 君微哭笑不得,在这人的毒舌面前,素来无人生还。 “哦,倒也不是没有,”靳熠自嘲地笑笑,“千年之前,我倒还真不知死活地上门找龙神说过亲。” 原本低着眉眼的君微闻言睁圆了眼睛,“你说什么?” 提亲? 她怎么不知道? 靳熠笑得嘲讽,“没听说是吧?正要感谢龙神给我留了几分颜面,秘而不宣。” “什么时候的事?哥哥为什么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 “大抵就是,”靳熠嘴角翘着,眼底却了无笑意,“你常常化身凡人,去人间游历的那段时日。” 君微想起来了,也正是那段时候,她认识了前世的慕容鲲。 刚开始确实觉得少年聪慧,一点就通,所以很乐意花点时间在他身上点拨,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阳光明媚的少年就突然变得急功近利起来,天天只想着修道成仙,委实无趣,她这才不太搭理他,转而游走他乡,纵情山水去了。 那段日子,她甚少去西荒,也不是不想念茅草屋中的少年,只是觉得天地之大,应当多见一点世面,免得总被兄长和他当成小女孩儿来糊弄。 那时,靳熠竟向兄长提过亲? 是因为……觉得她要离开,所以不安了吗? 君微没问,也知道就算问了,傲娇如斯,他也不会认真回答。 “我哥哥不同意,是么?”显而易见,是没同意,可是为什么呢? “倒也不是,”靳熠笑着说,“龙神大人说若我能修成神格道,再议。” 有些人生而为人,修炼百年尚不能入道途,而有些人……譬如靳熠,无父无母,天生凝天地戾气而生,要摆脱魔道修成神格,谈何容易! 君微只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所以你是为了修道才会误入歧途……” 靳熠冷笑,“你觉得我是那般没脑子的人?” 君微一怔。 他的意思是,事不是他做的?可是血海滔天,她是亲眼所见,满身魔气的靳熠立于白骨荒原,通体都是死去的魂灵,汇聚着各种怨煞之气。 “若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我不过是吸取他们身上残余的灵气修炼,”靳熠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没什么虐,安心(-?-)?o ☆、感应 那不是三两条性命,是成千上万, 绵延千里的生灵涂炭。 君微想象不出来, 除了靳熠还有谁能有那种能耐。但他这样问, 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她愿意相信。 因为如果要撒谎,千年之前他面对她的时候就可以找借口,可他那时候只是愤怒又绝望。 如今想想,那绝望里怕是至少有一半是源于她的不信任。 “我信。” 靳熠仿佛没料到她会答得如此毫不犹豫,所以瞳意深深地看了她片刻, “……是么。” 君微刚要开口,便听见账外突然传来坐骑妖兽的脚步声,顿时地动山摇,又听闻马蹄惊起, 向着营地外而去, 嘈杂声里大帐外传来通报声, “尊上,不好了!风姑娘带了一小龙虾支精锐奔长庆去了!” “糟了, 她一定是打算把獙老抢回来。”君微连忙对靳熠说, “我们得拦住烟波姐姐,别让她误打误撞地坏了你跟哥哥的计划。” 说着,她已经毫不避嫌地拉起他的手腕, 把无人敢接近的魔尊生生拉了出来。 靳熠看了眼牵着自己的手,垂下眼睫,若有似无地笑了下。 他压根,没有承认过这一切是自己与龙神联手布的局啊, 这小姑娘……怎么就一厢情愿地认定了呢? 因为风烟波走得又快又急,后续大部队也没敢多耽搁,稍一整肃,就跟着靳熠出发了。 陆路不比海路,没有战船代步,为了行动迅速,魔族向来驱使妖兽取代战马,这次也不例外。 君微原本被分到了头三人高的巨兽,通体黝黑,背上两簇尖刺之间装着鞍,还算柔软,但坐在上面的感受也还是一言难尽,晃得她两眼发花,恨不得徒步行军。 她这边正拽着缰绳,忍着恶心,闭着眼睛默念忍一忍风平浪静……突然感觉手臂被人一拽,人已轻飘飘地离开了兽鞍,跌进熟悉的胸膛里。 是靳熠。 他将君微搂在身前,带上了自己的马,顺手一勒缰绳,纵马向前,脱离了大部队。 没了妖兽身上的熏天臭气和剧烈摇晃,君微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快要丢掉的小命也回来了。 “不舒服,不会直说吗?” 她一愣,他明明离很远,怎知她不舒服? 迟疑了一下,君微问:“……你是不是,可以感应到我?” 靳熠没有回答,只是目视前方,因为躬身的缘故,胸膛贴在她的后背上,隐约能感觉到激烈的心跳。 君微的性命是当初阎煌耗费一半妖寿换来的,说白了,她的命是他给的,妖魄也是分享了他的,所以…… “是不是?你回答我——”君微回头,想问个究竟。 却不料靳熠正俯身低头,准备勒马,气息近在面前,下巴和唇瓣撞上了她的额头。 君微一怔,便听他似不耐烦似的吐出一个音,“是。” 她慌忙转过身,再不敢回头。 千百个念头在脑海中回转——若是如此,当初她带着哥哥避世,他也可以感知到她在哪里的。 世外桃源不是她藏的好,而是他故意留给她。 又念起大狐狸曾说过的“世界再大,我若要寻你总是能寻得着”,他根本知道她在哪,却只是等着她,看她会不会主动来找他,正因如此,才会在她跟随平翼刚入魔界的时候,他就“恰巧”出现,给了个下马威。 桩桩件件,都在这人的掌控之中。 大狐狸啊……仍旧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大狐狸。 君微正想着,马匹突然被勒住,前蹄抬起,她向后仰倒,几乎整个落进靳熠怀中,被他单臂箍住了,“当心。” 君微点点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看见了独自立于长庆城门前的将领。 因为配着盔甲,看不清五官,她一时没认出人来。 对方双手拱起,恭恭敬敬地朝他们做了个揖,“末将见过常曦公主。” 声音一出,君微倒是认出来了,是禁军统领魏康。 “魏统领,好久不见,”君微不卑不亢地说,“不过,我是君威,不是常曦。” “公主或许不记得了,末将当年见过公主,而且也是末将护送公主的灵柩。”魏康抬起头来,朗声说,“公主是大耀的太子妃,人尽皆知。” 原是正名来了。 她是大耀的太子妃,是慕容鲲的新娘,自然应当站在人类这一边,与慕容氏同仇敌忾,现如今,她与魔尊共骑,已是不妥。 君微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却并无恼意,“大统领自己也说了,灵柩还是你护送的——常曦已死,你比谁都确定,不是吗?” 魏康没料到小姑娘嘴皮子如此利索,一时无言以对。 君微看了眼他身后披着铠甲的近卫军,心知如果硬碰硬,这群人在靳熠的手下撑不过弹指,以卵击石罢了。 “大统领,我们此番来并非蓄意挑衅,不过是有两桩事。” “公主且说。” “……一则,想把烟波姐姐带回去。” 魏康握戟的手似乎紧了紧,“二则呢?” “二则,我想见……慕容鲲。”先生二字,终究是叫不出口了。 “若只是想见一面,公主只管单身前来便是,何至于带着魔族铁骑浩浩荡荡而来?”魏康冷笑着,看向跟上来的大军,“末将只怕,如今的公主早已不是当日的公主,心已不在我大耀一边。” 君微碰了碰靳熠的胳膊,示意他放自己下马。 但是他没有动。 君微只好回头,两人目光相汇,她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坚持。 靳熠垂下眼睫,翻身下马,而后双手将她抱下来,却未松手,而是示威一般将小手握进掌中。 这一幕,魏康都看在眼中,不由挺直了身板。 君微被这宣示主权般的孩子气惹得哭笑不得,只能小声说:“你让我去,哥哥在,不会有事的。” 可是靳熠压根不理她,只对魏康说:“他们不进城,只我跟微微。” 微微。 这是阎煌才有的称呼,靳熠从来都是叫她“凤神大人”。 君微忍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傻傻分不清身边的男人到底是谁。 魏康与阎煌虽算不上有什么情谊,但到底一场相识,也察觉得到眼前的男人身上还残留的阎煌的影子,犹豫之中便听靳熠说:“风烟波都在你们手里,你怕甚?” 似乎想想觉得在理,魏康放下长戟,勒马让开了道。 魔将见尊主竟打算孤身前往,不由出声阻拦。 靳熠半回头,掷地有声道:“没我号令,谁也不许离开此地半步,否则杀无赦。”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有千钧。 众魔不敢造次,乖乖驻军原地,与禁卫军面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平静——一边是不敢,另一边……也是不敢。 君微与阎煌并肩走在长庆的街道上,身后是高头大马的禁卫军。 青天白日,街道上却空无一人,与她初入人世时所见到的市列珠玑,完全像换了个天地。 到处都关门闭户,热闹的市集不见了,打翻的货摊落了灰尘,无声地诉说着萧条。 这就是慕容氏统治之下的长庆。 “是那个姐姐——” 一个稚气的童声才刚发出来,就像是被人捂住了嘴般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窗户被慌张合上的声响。 君微抬头朝二楼方向看过去,尽管看不见人,可她知道,每一扇窗户的后面都是一双双惊慌而期待的眼睛,他们渴望她的到来能带来救赎,却又畏惧她身边的男人。 人呀,总是对未知充满了恐惧。 可他们不明白的是,所有已知都是从未知里走出来的片段。 她笑了笑,很温和,也很温暖。 这个笑容落魏康眼中,就连他也感觉到了潜藏在少女的柔弱外表下的坚定,一直紧绷的情绪莫名的安定下来。 ——她在安抚那些受惊的平民百姓。 王宫自然被层层把守,但君微和靳熠对此地已经再熟悉不过,如入无人之境。 宫墙仍是那个宫墙,只是时过境迁,换了一副模样。 阎煌与先帝最爱的红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肃穆的白,是慕容鲲的最爱,只是当举目皆白,就说不出的萧索,甚至不吉了。 宛若空城,不见人烟。 马蹄声与脚步声交错,听得人心发慌。 “他也许已经布好了圈套,就等我们走进来。”君微说。 靳熠牵着她,不以为意道:“那是自然。” “那你还来?” “不然呢,”靳熠似笑非笑地低头看了她一眼,“让你一个傻瓜来自投罗网吗?” 君微语结,她才不是自投罗网!她自有打算的…… “别盘算了,”靳熠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似的,直接说,“这次不会让你得逞。” 君微瞪圆了眼睛,“你到底能感应到多少?” “只要你有念想,只要我想知道。” “……你无耻。” 靳熠轻笑,“这一点我以为你千年前就看清楚了。” 君微吐出一口气,忍住了甩开他手的念头。这男人,竟然默默窥视了她这么久?明明能感受到她的念头,还一直怀疑她?不对……若他什么都能感应到,那便不可能怀疑她。 除非…… 除非他是故意要与自己拉开距离。 君微警觉,顿时抬头看他,“你要做什么?” 靳熠看进她眼里,“放心,我不会自我牺牲。” 听他轻描淡写的保证,君微的心根本没有办法安下来,反而越跳越急,越发觉得眼前的男人与哥哥下了一局将她排除在外的大棋。 她的慌乱,被靳熠一一感知。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补充道:“别胡思乱想了,只有我安全,你才能活得好好的。既如此,我便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你还不明白么?” 若说此前,君微还只是偶尔能从靳熠身上察觉到大狐狸的影子,那此刻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就是阎煌本尊了。 君微眼中带着疑惑,迟疑地刚要张口,边听见一道冷淡的男声传来:“在别人的地盘上,同别人的女人卿卿我我,便是魔族不拘小节,这般放浪形骸也有悖人伦吧?” ☆、纠葛 皇宫长路,两侧都是高高的宫墙, 不见尽头。 一袭素衣的慕容鲲缓缓走了出来, 残阳将影子拉得老长, 更显伶仃。 “微微,”他朝君微招了招手,“来先生这里。” 君微向前走了半步,将靳熠挡在自己身后。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惹恼了慕容鲲,他冷声道:“你明白他是谁吗?” “他是谁我自然知道, ”君微顿了顿,“你是谁,我也知道了。” 有鸟雀自树枝惊飞,鸣叫声划破了王城的寂静。 “既然都想起来了, 你应懂得我才是一心为你好的人, ”慕容鲲缓缓道,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我才是适合你的良人——连你哥哥也是这么想的。” “哥哥人在哪里?” “在后宫等你, ”慕容鲲伸出手,“来,微微。” 他逆光而立, 伸出手,素色衣袖染上霞光,令君微一下想起在琅山的生活。 无数次,她坐在山顶托着腮, 盼望先生回来……正打着瞌冲,就看见夙天纵从云端落下,素色袍服,广袖翩跹向她伸出手。 怔忡间,那时的先生与此刻的慕容鲲相重叠,又有微妙的区别。 君微定了定神,终是从慕容鲲那月白的袍子外缘看见了隐隐绰绰的鬼影——他早就不是琅山之巅宛如谪仙的游方士,更不是千年之前纯如白纸的人族少年。 如今在她面前的,是手染无数鲜血,为了登临九五之位不择手段的慕容鲲。 “我来这里,是为了接哥哥回家,”君微摇了摇头,“不是为你。” 慕容鲲放下手,负在身后,微微低下头,“你哥选择了我,千年之前如此,如今依旧。微微,你冰雪聪明,怎么就不明白?” “我一点也不聪明,”君微苦笑,“若够聪明,怎会被你瞒在鼓里百年。” 身旁,靳熠短促地笑了声。 君微抬头,不满地盯了他一眼。 他也不收敛嘴角的笑意,轻道:“确实不聪明,但对付他够用了。” 君微拧起眉,“那对付谁不够?” 靳熠挑眉,一副尽在不言中的表情——自然是对付他,还不够。 两人之间旁若无人的互动,落在慕容鲲眼中,几近扎心。 “微微,你是我的妻子,”慕容鲲冷下面色,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拜过堂的,成过亲的。” 他话方出口,君微就感觉到身侧男人的魔气一盛,杀意顿时张扬,她慌忙按住靳熠的手背,急道:“与你拜堂成亲的人是常曦,你忘了?她已经被你亲手杀了——更何况,我分明记得,与常曦拜堂的人也不是,是宗亲的小孩子。” “常曦就是你,你就是常曦。就像夙天纵、慕容鲲都是我,是这千百年来陪伴在你身边,从来不曾有一日放弃过你的人——微微,你擦亮眼睛看清楚了,在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他在千年之前大开杀戒,连累你被封印千年,如今更是魔识觉醒,害得琅嬛生灵涂炭!而我,我才是拿命护你之人。” 他说的是事实。 魔神初醒,神志不清差点要她性命的时候,是慕容鲲以身相救。 当初在王宫中,杀阵骑虎难下,也是夙天纵甘愿自伤经脉,才能让大狐狸保存了她的半条性命。 君微念旧,记得清清楚楚。 但同样的,她也记得是谁花了几十年光景布下天罗地网,不惜以平民的性命为代价,换取自己修仙的阶梯……也记得,是谁在大婚之夜亲手取了自己的性命,不带一丝怜悯。 “当初常曦远在西疆,与太子素未谋面,你为何要娶她?”君微突然问。 慕容鲲一愣。 不等他回答,君微苦笑道:“因为瞻星殿卜卦,说常曦‘有母仪天下之相’,太子与皇帝都生怕她落入别家,影响了慕容氏的龙脉,所以哪怕知道她不过是乡野丫头,并不习惯皇宫的繁文缛节,也还是强行将她带进皇城。”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早已无人追究前因,慕容鲲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一茬。 “大婚当夜,你明知苏将军就在墙外,完全可以丢下常曦一走了之,她自会得救,却还是选择杀她取走灵识,也不愿将她留给苏将军。”说起常曦的事,君微仿佛真的在谈及另一个人,“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她,不如说……是为了占为己有。” 一针见血,以至于慕容鲲的脸色更冷了三分。 肩头一重,君微侧头,才发现是靳熠的手搭在自己肩头,不轻不重,似在安抚。但他本人却只是神色冷淡地看向慕容鲲,一言不发。 “我没事。”君微低声说,“常曦那一世,我总觉得不真实。” 那个少女的喜怒哀乐,虽是她亲历,却总像隔着一层纱似的,没有切肤之痛,也没有刻骨铭心——事实上,在离开琅山出来寻找先生,遇上大狐狸之前,她的情感一直都朦朦胧胧,宛如水中月,永远看不真切。 对夙天纵,有依恋有信赖,却并不刻骨,像粉刷在墙上的涂料,抠一抠就会满地狼藉。 对苏印,更是懵懵懂懂,说不清到底是感激、是亲情,还是友情,那些情绪都太浮于表面,以至于就算身处千里之外的王宫,她也并没有十分刻骨的伤心。 深思起来,大抵是遇见阎煌之后,情之一字才渐渐拨开迷雾,她才明白有些人不可或缺,有些感情刻骨铭心。 “我说的,对吗?”君微淡笑,“比起常曦这个人……包括我,先生你更在意的只是拥有她的人可以拥有天下的传言,仅此而已。” “那你可曾想过,”慕容鲲顿了顿,“我为何执拗于这天下?” 千年前的慕容氏少年还是个心思澄澈的少年,未曾想过天下与苍生,更不懂得什么旁门左道,他最喜欢的不过是那个不知来路的少女,每日与她修习就已是人生快事。可是,人从来贪婪,得到了一,就奢望二,他开始想要永远留住她,无论以什么为代价。 正是那时候,少女的哥哥告诉他,少女本非凡胎,若想有结果,需得修成天道。从那时候起,少年才开始把修道当作毕生追求,每日苦心钻营,再无心游乐……可他不曾料到,自己的沉溺修道竟将少女推向了旁人,待他回过神,她已离开,遍寻不着。 他跋山涉水,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听打听到她的一星半点消息,却是与西荒那魔头联系在一起。 “想和凤微在一起,除非你也能登仙位。” 澜恭曾经的一句话,成了少年的救命稻草,他拼命寻求升仙的途径,正道太慢、太慢,等他摸到仙门,只怕早已山河变迁,所以他开始寻求旁门,只要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待到有一日,他蓦然回首,发现身后血染山河,自己的双手沾满了同袍的血时,一切已再无回头路。 他走了捷径,却并没有能离她更近一些。 他不甘失去,更不甘被他视若珍宝的少女,在西荒魔头那儿不过是挥之即去的跟屁虫。 于是,他悉心布局,步步为营地将所有杀孽都扣在靳熠头上……眼睁睁看着少女的兄长与靳熠交手,两败俱伤,他本想捡漏,却完全未曾料到少女会在关键时刻以身封印,终究落得身死神灭,消失于天地之间。 他苦心经营,却终究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论先来后到,他不比靳熠出现得迟,论用心良苦,他比靳熠经营更久……凭什么到如今他终于找到君微,却还是落得一无所有? “微微,千年之前是你诱我在先,于情于理,你当对我负责。” 君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冷清如先生,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未曾心动,谈何诱惑?无论千年之前知己相交,还是百年以来琅山师徒相处,她都未曾有过半点男女之情。 她深呼吸,缓了缓神,方才清晰地开口:“我从未曾对你动过情,至此一生,我所心仪之人,不过他一个。” 说着,她双手圈住靳熠的胳膊,人没有看他,耳朵却已经红了。 “神魔殊途,千年前你与兄长用了怎样的代价才将他封印,难道你都忘了吗?” “没忘,所以我才更欠他。”君微咬唇道,“比起有血有肉的魔……灭绝人性的人才更可怕。” 慕容鲲失笑,“……灭绝人性?我?” 君微不语。 “你忘了,在琅山是谁叫你牙牙学语,是谁为你添衣做饭,是谁手把手教会你读书识字……”慕容鲲边说,边缓缓朝他们走来,“当初,你才不过这般高,每次念书倦了都抱着我的腿撒娇,哭哭啼啼地说今天休息一晚可好?你最喜欢我穿月白的袍子,说是像从画卷的圆月里走出来的仙子——” “够了。”君微打断了他的絮絮低语。 慕容鲲看着她的眼睛,“你对我,是有情的。” “是,有!就是因为有,我才更不想你继续毁了我心里的先生。”君微难堪地撇过脸,却恰与靳熠面对面,她眸中闪烁的泪花无处可藏,只能尴尬地低下头。 泪水挂在小巧的下巴上,泫然欲坠。 那是百年时光啊,她一无所有,只有先生,便不是爱情,也弥足珍贵。 泪珠重了,终于脱离了她的下巴,但并没未滴落前襟,而是落在了修长的手指上。 靳熠看了眼食指的湿润,轻轻揩拭她下巴的泪,“别哭,他不值得。” 这一幕,落在慕容鲲眼中,他已行至长道中央,倏然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既如此,也罢——” 夕阳已沉,鸦雀骤起。 不知道从哪里惊飞的归鸟,顷刻间从王城的上空倾巢而过,黑压压的一片,遮天蔽日。 慕容鲲张开双臂,广袖与披发无风扬起,更显得形销骨立,一股子煞气渐渐弥散开来。 “小心。”尽管早就料到必有埋伏,但君微还是不由为靳熠担心。 可靳熠不为所动,单手负在身后,看戏似地瞥向慕容鲲,仿佛他周身那冲天的煞气都不值一提。 空气中的张力绷到了极致,似乎只差最后一点点就要引爆,却突然犹如被扎破的气囊,瞬间卸了劲—— 慕容鲲的神色一僵,愣了片刻,不可置信似的拂袖登上高墙。 先前感受到不祥而四散逃离的鸟雀,此刻似乎感觉到威胁已消,又陆续地飞了回来,盘桓在他身侧,却被他一扬臂,掀飞滚落,重重地撞在宫墙。 君微连忙出手,灵力将被迁怒的鸟儿裹覆,轻轻安置在墙角边。 慕容鲲环顾皇城,视线最终落在湖心小筑,立刻飞檐走壁而去,落在白梅树下—— 那是一处阵眼,树下埋着用以发动法阵的枯骨。 但此刻,树下空无一物。 他拧起眉,后槽牙咬紧,突然眸光一愣,右手抬起,掌风立刻将旁边禁闭的殿门撞开。 藏身其间的年轻女子躲闪不及,被掌风所伤,踉跄倒地,可还没等她爬起身,已经被紧随而至的慕容鲲一脚踩在胸口,动弹不得。 “是你。”慕容鲲森然道。 吟歌嘴角挂着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我,陛下很意外吗?”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慕容鲲足下着力,似乎对吟歌流露出的痛楚十分满意,“只是你该明白背叛我的下场。” 因为疼痛,吟歌的声音几乎扭曲,“……死,而无憾。” “是么?就为了那个不容天地的魔头,命都不要了,好!我成全你。” 慕容鲲提气在掌心,正要下杀手,却被一道莹润的绿光锁住了手腕。 他回头,看向匆匆追来的君微,“你要救她?要不要先问问她之前害过你几次?” “一码归一码,”君微没有收手,“她欠我的也要她活着才能还!” 吟歌咳出一口血,“我……不欠你,我不过是爱殿下……有错吗?” “听见了么?”慕容鲲冷笑道,“微微,善良不能包治百病。” 君微不理他,只看向吟歌,“你要爱,就先活下去。” 正说着,靳熠缓缓从她身后走到门边,狭长的眸子从吟歌的面上扫过,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 可是一看见他,吟歌的眼神就变了,痛楚之中隐隐带着些许求仁得仁的轻松。 “我这一生碌碌,所求不过是对殿下有用……也好,这般,你便不会忘了我。” 君微急道:“别犯傻!” 吟歌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做过的最傻的事,是没在阎郞遇见你之前,告诉他我爱他。”说罢,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拼尽全力爬起身来,刺向慕容鲲的左胸。 然而,匕首甚至未能碰触到月白衣襟,她已全身僵住,一动不动了。 夙天纵右手维持着被君微牵制的姿态,左手轻易地取了吟歌的性命。 匕首哐啷落地。 吟歌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靳熠,嘴角若有似无地翘起一丝弧度,仿佛在无声地说,我是自愿的。 夙天纵眼底的狠厉一闪而逝,正要收手,突然变了脸色,脱口而出怒道,“你竟做了这种事!?” 吟歌嘴角的笑终于完全舒展开,人也随之重重倒在地上,再无半点气息。 “她……” 靳熠一直冷淡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目光落在倒地的吟歌身上。 她原本只是个普通的长庆人,一辈子身在深宫,未曾有一日自由,她曾善良地对无依无靠的阎煌母子伸出援手,尽管能力有限,却也是竭尽所能…… 但此刻,她的身躯却像魔族一般,在空气中一点点消散成无数黑色的粉末。 那些粉末朝向靳熠的方向汇聚。 他张开手,些许粉末落在他的掌心里,立刻犹如溶解一般,深入肌肤的纹理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么么 ☆、长大 “她入魔了?”君微难以置信。 她没料到吟歌竟会为靳熠做到这份上——人固有一死,到底还能再入轮回, 可是入魔就相当于踏上了无尽的长路, 再无回头可能。 吟歌那一星半点的魔气, 对靳熠来说连九牛一毛都谈不上,硬要说对他有多大帮助实在可笑。 但归根究底,再也不会分开了。 短短一生,百年光景,最后所求竟如此卑微……以这种方式逼所爱之人铭记。 可悲, 可叹。 靳熠放下手臂,掌心仍旧拢着,神色却渐渐恢复平静,看向室内的慕容鲲, 缓缓开口:“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的, 继续。” 语气异常平静, 所有情绪像被压抑的岩浆,你看不见, 但心知一旦喷发, 毁天灭地。 君微太了解了,握紧他的手,边问:“我哥在哪?” 慕容鲲掸了掸袖子上早已看不见的黑色粉末, “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兄长,我还当你已经被迷得忘了自己是谁。” 君微用心感应着澜恭的气息,可是只能感觉到他来过,却无从探测到具体——在慕容鲲的地盘上, 灵气稀薄得几乎快要绝迹。 “你把他怎么了?” “他已经那副模样,用得着我动手么?” “……慕容鲲!” 这是君微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与此同时已立手为刃,出其不意地朝他攻去。 慕容鲲显然也颇意外,愣了一下,才抬臂格挡。 与龙神澜恭相比,君威更擅长治愈,而非进攻,更别说是在练就一身杀戮本事的慕容鲲面前,少女那点攻势不过花拳绣腿,完全构不成威胁。 慕容鲲轻松格开她的攻击,甚至反手就要擒住她的手腕。 就在手要触碰到皓白腕子之时,一道红光抵过,生生隔开了他的手。 慕容鲲眉一抬,只见靳熠不知何时已闪身挡在君微前面,单手拉着她的手腕拉向身后。 “连自己的学生也下得去手吗?”靳熠似笑非笑道,“看来我低估了慕容氏的脸皮厚度,正统王室果然不一般。” 他说话素来不留情面,一句话就戳中了慕容鲲的脊梁。 “多说无益,既已走到如今,不如就此了断吧。”慕容鲲色变道。 “正有此意。”靳熠没有回头,但下半句话明显是对君微说的,“乖乖待着,不要出来。” 说罢,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已前后掠出偏殿。 月上梢头,夜色悄悄笼罩住整个王宫。 都说神仙打架,凡人连看也看不清,君微倒是能看清两人过招,可她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里。 慕容鲲是游方士,最是擅长布阵,如今阵子被吟歌所破,已经失了先机,硬碰硬则根本不是靳熠的对手,这点自信……君微还是有的。 所以此刻,她关心的重点是澜恭。 尽管隐隐约约猜到哥哥和大狐狸之间有某种约定,可已经走到这一步,哥哥怎么还没现身呢? “哥。” 君微闭上眼,灵体一点点离开了身体,用灵识的方式她才能感知到更大的范围。 然而不探则已,一探之下她才惊觉一缕熟悉的灵气,气若游丝。 ——是风烟波! 君微下意识动身去寻重伤的风烟波,可又放心不下靳熠,不由抬头看他。 谁知道她才刚抬头,甚至还没来及有任何表示,便听见靳熠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耳边,“去吧,他不是我对手。” 果然呐,心思是相通的。 君微点点头,提起裙裾向王宫北边跑去,途径横跨水面的拱桥,余光看见湖面上倒映的弦月和缠斗中快如残影的两人。 “靳熠。”君微试着,在心中念着他的名字。 本也只是试试,没指望能得到回音。 谁晓得,很快便听见了熟悉的男声,慵懒的,甚至气息都不带紊乱,犹如贴在耳畔私语—— 是灵识之间的对话。 “嗯,我在。” 君微回头,还看见那俩人正在缠斗……这男人,跟慕容鲲过招跟玩儿似的。 “……别杀他,可以吗?” “为什么。” “他对我有养育之恩。” “他还对我有杀妻之仇。” “……”君微一时无言以对。 隔了会,靳熠的声音再度传来,简单的三个字,“知道了。” 可她的心却神奇地安了下来。 这人轻易不许诺,但言出必行。 按照灵识所见,君微闯入了王宫中一处废弃的院落,一进去,她就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推开被上了结界的门,果然一眼看见了只穿白色里衣的风烟波正歪靠在床边,黑发披散着,嘴唇难得的不见血色,整个人看起来弱柳扶风,与平日大相径庭。 “烟波姐姐。”君微快步上前,探了探风烟波的额头,顿时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风烟波的灵体,可以说是四分五裂,犹如无数散兵游勇在体内游走、乱窜,她对于君微的出现毫无反应,像毫无意识的人偶般靠在床边,目光无甚神地凝着虚空。 君微扶着她的肩,将自己的灵力灌注入她体内,试图将那些分散的灵体强行捆绑在一起,可是太碎了,如同指间流沙般抓不住,握不牢。 耳边传来木制轮毂滚动的声响,君微回头,刚好看见澜恭出现在门口,手上还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 见了君微,他低眸轻声道,“你发现了。” “烟波姐姐伤成这样,你怎么不联系我?你是什么都比我强,可医术绝对比不过我呀。” 澜恭缓缓挪到床边,正要去扶风烟波的肩,却被君微抢了先,“我来。” 澜恭将药汁小心地灌入风烟波口中,又以干净的衣袖擦拭她唇边漏出的药。 君微嗅了嗅,“哥,这个药……没用的。”风烟波的灵体被打散了,哪里是这种补药能救回来的? “我知道,”澜恭放下碗,细心地将风烟波的发丝拨到而后,“但可保她不死。” 不死,也不活。 君微心脏揪得疼,像这样的活在人间,对烟波姐姐这般飒爽的女子来说,何尝不是人间炼狱? “慕容鲲做的?” 澜恭轻声道:“除了他,还有谁。” 君微咬牙,小拳头绷起青筋,亏得她还念在养育之情,不想大狐狸要他性命,却不知道这人早已不是琅山上的先生,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而已。 “有没有法子能救烟波姐姐?”君微看了眼毫无反应的风烟波,不甘心地问,“哥,你既然一直替她续命,一定还有转换余地对不对?” “慕容练的那些邪门歪道,连我也不曾涉猎。” 君微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被澜恭拉住,“你去哪?” “既然只有他知道,自然是问他!” 澜恭无奈道:“他以为风烟波死了。你如今去找他问,岂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人还活着,而且是我救的。” 君微缓过神,敏锐地追问:“所以他真的相信你是站在他那边?” 澜恭点头,默认了。 “他凭什么信你?”以君微对慕容鲲的了解,太明白这人心思之深沉,“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吗?哥哥?” 澜恭苦笑,“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庆幸你天生敏感,还是可惜……什么也瞒不过你,微微。” 君微恼了,“别跟我打马虎眼!我不是千年前不懂事的小女孩了,不管你跟靳熠之间有什么约定,告诉我!我不会拖后腿,或许还能帮到你们,为什么非要瞒着我?难不成我会帮着慕容鲲害你们吗?” 澜恭的苦笑越深,“自是不会。” “那你说,”君微强势道,“你跟大狐狸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也没什么大不了,”澜恭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过是与他约定,只要他管好铁骑,不伤害黎明百姓,便不与他为敌,至于王位是他坐还是慕容氏坐,其实我不在乎。” “你真的不在乎吗?”君微反问,“就算是如今这个杀伐成性的慕容鲲登临九五,哥哥也不在乎吗?” 澜恭摊开手,让她看见自己坐在木轮椅上毫无知觉的下肢,“为兄管得了吗?” 君微一时语结,心里难受,别开了视线,又听澜恭接着说:“微微,慕容鲲不是靳熠的对手,你我兄妹二人只需等候结果就行,别再插手人间事。听话。” 君微狐疑地打量着兄长,总觉得数日不见,哥哥有哪里不同了。 千年前,他是心系天下,不惜以身封印陌生的龙神,千年后,他是为了守护海国,甘愿牺牲小我,一人一戟挺直了脊梁也绝不服输的执戟公子……无论哪一个,都与眼前这个说着“别再管闲事”的男人判若两人。 “哥,”君微严肃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君微笑了,“你骗我的次数还少吗?当年我外出游历,靳熠上门提亲,这事儿你瞒着我。你亲自下人间找慕容谈条件,怂恿他修道,别浪费光阴同与我玩乐、耽误我修行,哥,这么多事儿,瞒我这么多年,不累吗?” 澜恭静静地听她说完,面色倒还算淡定,但突然止不住的咳嗽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情绪。 君微慌了,连忙上前替兄长顺气,一边说:“你别急、别急,我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哥,我只是想你明白,事儿如今我都知道了,也没有寻死觅活,你真的不事事瞒着我,拿我当小孩看待。” 澜恭以手背掩着嘴,哭笑不得地说:“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 君微还想再说话,便听见院中枯木狂响,像被狂风刮过,她立刻起身,将澜恭和风烟波护在身后。 是靳熠和慕容鲲。 “他们怎么过来了……”君微喃喃自语道,并未察觉身后澜恭停留在自己后背若有所思的眼神。 很显然,慕容鲲处处对靳熠下着杀招,可靳熠却主要以防守为主,处处退让,完全不是他平日的行事作风。 君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她不确定是不是跟自己请求大狐狸留慕容一命有关。 慕容鲲大约并不知道君微在此,是以攻势完全不加收敛,门边的水缸被剑气扫过,顿时迸裂,发出惊心的声响。 幸而君微预先布下的屏障,碎片才并未迸进室内。 但下一刻,靳熠已从高空掠下,背对着她所在的偏院,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慕容鲲的剑气。 君微站在门边,抬头看向那道红色背影,斗篷猎猎,像一道屏障,护她周全。 “哥,他答应我不杀慕容鲲,但我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君微絮絮,却没有听见回应,她察觉异样,毫无准备地回过头,却意外地看见轮椅上的澜恭浑身萦绕着蓝色的光晕,整个人看起来虚无缥读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君微大惊,“你要做什么?” “微微。”澜恭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待她近身,他抬起清瘦的手,抚了抚她已近及腰的长发,浅笑道:“你说的对,我的微微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尾声 君微试图靠近澜恭,可他已在身侧布下了结界, 将她拦在半步开外。 “哥, 你到底想做什么?”君微试图破开结界, 可是毫无作用。 澜恭目光平静,甚至还带着隐约的笑意,“一直把你当小孩子看待是我的错。你既能独当一面,自然是最好的,我也可放心将这天下交由你看顾……” 越听越不对劲, 君微终于会过意来,余光看见落在庭院中的靳熠和慕容鲲,顿时慌了,“你和他约定了什么?难不成、难不成——” 正说着, 偏室的木门被慕容鲲击飞, 破碎的木板险些砸中君微的后背, 幸而澜恭拂袖,替她挡开了。 像是动了真气, 牵扯了内伤,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待好不容易控制住,方才在君微忧心忡忡的视线中笑了笑, “你看,还说自己长大了,怎么都不知道保护好自己?” 君微想探一探他的灵体——离开桃源村的时候,澜恭的身体明明已经有所好转了, 怎地现在反而比从前更差了呢?可是澜恭的结界抗拒她的进入,她只能干着急。 “是,我照顾不好自己,所以才更需要你好好活着,才能保护我啊!” 澜恭苦笑,“……微微。” 门板碎了,慕容鲲自然也就看见了室内的人,视线从君微的脸上扫过,冷冷地瞥过靠在床边的的风烟波,最终停在面色苍白的澜恭身上。 他是何等玲珑心思,须臾间便知自己中了圈套。 “都说神明高洁,原来也不过是尔虞我诈的小人。”慕容鲲冷笑道,“不过也是,既然千年前你能诓骗世人,如今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哥什么时候骗过——” “微微。”澜恭轻声打断了君微的话,双手转着木轮椅向着断壁残垣移去,“你说的没错,千年前是我骗了你,是我欠了你。” 话是对问慕容鲲说的。 君微愕然,看向慕容鲲的时候,视线与他身后的靳熠相汇。 靳熠并无惊讶,显然对澜恭所要说的话早已了然。 他们果然早就商量好了! 慕容鲲单手持剑,冷笑道:“我信过阁下两次,不会再有第三次。” “我也不需要第三次。”澜恭的手指,在离木轮不远的位置画了个符号,那绿色的符文一点点膨胀开,从最开始方寸蔓延,铺满了整间屋,又向外延伸至院中,乃至于整个王宫,速度之快,令人连闪避都反应不及。 对于阵法,慕容鲲自问个中高手,他看得出这不是个杀伐之阵,虽不解其意,起码知道无碍于姓名,遂拧眉问:“你又耍什么花招?” 澜恭将视线挪向他身后的靳熠,“我虽生而为神,可也是头一次做人兄长,担心则乱,难免有行差踏错之时……当年,我只怕你二人耽误微微,也怕她因儿女之情而怠于修行,有愧于天地所托,所以自作主张,或哄或骗,将你二人推上修行之路,此事因我的私欲而起,是我之责。” 靳熠哼笑,“陈年老黄历,不翻也罢。阁下还是直入主题吧,这歉,恕我受不起。” 君微一横眉,瞪了他一眼。 靳熠轻咳一声,眉眼间虽还是浮着些许戾色,却没再开口相怼。 反倒是慕容鲲似十分意外,“我还当只有我上当受骗,原来龙神阁下连魔王也一并诓骗了?好本事,当真是人中龙凤,做什么都出类拔萃。” “若不是哥哥,慕容氏如何能跻身王族?” 慕容鲲看着君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问:“或许你应当问,那时的我可曾想过要跻身王族,可曾对着天下动过心。” 君微想起遥远的过去,那个清澈不知愁滋味的人类少年,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半点对权力与欲望的渴求,也正因为如此,当时她才会乐于与他深交。 ……究竟是什么时候,慕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君微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看似生生世世都有所交叉,可她从来也没能走进慕容的心。 慕容鲲自嘲地笑:“是你的哥哥亲手将我推上了不归路,是他让我窥见了长生,窥见了天下……是他告诉我,只有坐拥这一切的人,才有资格拥有你。” 他说得言辞凿凿,乍一听十分在理,可根本经不起推敲。 “哥哥是劝过你修道,可他从未让你走捷径、入邪门!”君微反驳道,“世上修道之人何其多,又有几个如你这般、一次次造下重重杀孽的?” “那是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人如我这般非你不可!”慕容鲲脱口道。 君微语塞。 “别再说这些令人作呕的废话。”靳熠冷冷打断他,“事到如今你所求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别再拿微微做幌子遮掩自己的贪婪,抱歉我听得反胃。” 慕容鲲被他一激,怒从心起,反掌劈了过去。 不曾想,那蔓延王城的绿色图腾竟如有意识,瞬间腾起,将他的攻势化作乌有。 慕容鲲不甘心,又是一击,仍旧被无形的力量所化解。 他看向澜恭,“你要助纣为虐,帮着魔族踏平琅嬛?” “在下并无此意。”澜恭徐徐道,“在下不过是想弥补过失。” “说得轻松,千年时光你拿什么弥补?” “命。” 一言既出,君微大惊失色,横臂捻诀,二话不说直接攻向澜恭的结界。 她不是战斗的那块料,比起真刀真枪,在座的所有人都比她要强,澜恭心里清楚,只柔声劝她:“别费力气了微微,我意已决,再无悔改。” 可君微好似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屡战屡败,直到不住地低低喘息,仍旧不肯放弃。 余光里,红色身影一闪,她还要捻诀时,手腕被桎梏住了。 “够了。”靳熠站在她身后,半是无奈地说。 君微试图挣开他,却根本不是对手,又急又怒之下语声都带了哭腔,“你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会死的,我哥他会死的!” “那也是他的决定,”靳熠似是叹了口气,“你应当尊重。” 君微恍然,“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一直知道他要做什么,你知道他要拿自己的命来将这世界还原,可你却一直在我面前演……为了骗过慕容,不惜把我也瞒在鼓里?” “我不知道,”靳熠坦然道,“龙神没有跟我说这许多,何况,他说了我也未必会信。” 君微一怔。 这倒是真的,以靳熠和澜恭之间的千年宿怨,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心无芥蒂地形成同盟。 “那你还配合……” 靳熠淡道:“但我信他不会伤你。” 换言之,他不在乎澜恭的计策会不会让他唾手可得的天下再度被迫拱手。他在乎的,不过是君微会不会受到伤害。 慕容鲲突兀地笑起来,先是冷笑,渐渐发出桀桀声,再到仰天大笑,浑不似往日内敛,而后又戛然而止,带着扭曲的笑容看向对面三人,“好一出兄妹情深,妇唱夫随的好戏!演完了么,我可以走了么?” 澜恭平淡道:“你走不了了,慕容,一切都将回到原点。你仍是肉身凡胎的少年,他也还是西荒默默无名的小魔,各安天命,各有轨迹,归于原点。这一次,没有我自以为是,你二人或许可以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算是,我的补偿。” 慕容鲲大惊,“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我不过是纠正自己千年前犯下的错。” “走到今天我吃了什么苦,遭过什么罪,这些都要被你一笔抹净?”慕容鲲横剑,眯起了眼,“真不知是谁给了龙神如此大的脸面,将强盗行径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哥!我也好,他们也罢,千年一路走来有多少个岔路口?每一个都有无数种选择,即便最开始是你给指了方向,可最终走到今天,并不全由那一个方向注定!你硬要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肩上,这不公平!”君微咬着下唇,试图说服澜恭放弃这自我毁灭式的偿债。 可澜恭全然不为所动,“是不是我的错,一千年后自有分晓。微微,这一次没有为兄的保护,你一定要更快的……长大。” 说着,他十指抬起,宛如牵起了无形的线,将铺天盖地的网一齐拉起。 慕容鲲疯了一般,横剑劈过来,却无法突入澜恭的结界分毫。 君微扑向兄长,试图阻止,亦被隔离在外。 澜恭是铁了心要将一切重归于原点,纵然以万世神格为代价,他无声地看着君微,眼神里都是无奈怜惜和强行掩藏的不舍。 “哥!是你说的,我不会照顾自己,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君微慌忙拽过靳熠的袖子,将他拉到身前,“还有,你知道大狐狸脾气有多坏吗?你不在了,他会欺负我,他会惹我哭,没有你给我撑腰了,我往后要怎么办呀,哥!” 靳熠任她拽着,没有半分挣脱的意图。 “微微……”澜恭看向一脸纵容的靳熠,“要说我离开你,最不必担心的大概就是他了。而我最后悔的,亦是对他——众生平等,当初我不该对魔有所偏见,更不该被偏见遮了眼,不分青红皂白将过错扣在你头上,这句‘抱歉’今日终于能说出口,我心——” 他本是语气平缓,说到最后却突然止住,宁静的眸子里倏然划过惊色。 君微看在眼中,下意识地顺着澜恭的视线回头望去。 “微微!”澜恭将封死的结界打开,试图将她拉入其中。 这一下,正中了慕容鲲的下怀——他本就不是冲着君微去的,为的就是逼迫澜恭打开结界,露出破绽。当结界被打开,他立刻调转剑锋,朝向澜恭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君微只觉被身旁的靳熠抱住,旋身推到了澜恭的身侧。 她被澜恭双手扶住,一刻也不敢迟疑地转过身,却正看见慕容鲲的剑,带着熏天的魔气洞穿了靳熠的左胸。 若不是被她拉住。 若不是为了先保证她的安全。 若不是答应她,不伤慕容鲲的性命…… 慕容鲲怎么可能伤得了靳熠? 君微急火攻心,踉跄着爬起身,可是靳熠的速度比他更快,弹指便是一道金光,将澜恭打开的结界口完全封闭起来。 “乖乖待着,”他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渐渐泛起猩红的魔气,冷峻的面孔也慢慢爬满了狰狞的魔纹,“既然你不想失去哥哥,那便守好了。至于他,恕我食言——” 君微冲不破屏障,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靳熠浑身被妖鬼所覆,连影子里都爬出张牙舞爪的鬼怪——像极了千年之前,血原之战时的模样。 是慕容鲲的那一剑,激发了他的魔性。 “靳熠,靳熠!”君微对着他的背影,用力拍打着屏障,“你停下,不要杀他,不可以杀他!” 此时此刻,她的哀求已经不是为了保全慕容鲲的性命,她怕的是靳熠的杀戒一旦被打开,魔性完全被释放,会再次吞噬掉他生为阎煌的人格,像千年之前和刚刚苏醒的时候一样,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 可是靳熠仿佛已经听不见她的哀求,垂下的右手扣紧,手背青筋绷起,一团红莲业火在掌心熊熊燃起。 君微看不见他的眼睛,可她从正面对的慕容鲲眼里读出了无法掩盖的恐惧。 这是远古神明天然的威压,是渗透进骨子里的敬畏,对死亡。 “靳熠,不要……不要……” 然而,当业火落下,万籁俱静。 一身红衣的靳熠面前,只剩下白袍坠地。 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人,眨眼间灰飞烟灭。 无辜少年也好,琅山方士也罢,坐拥天下的天子也好,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罢……最后连一缕飞灰也没有剩下。 “……大狐狸……”君微委顿在地,喃喃地念着阎煌的名字。 靳熠仍旧背对着她,手中的业火熊熊,他倏然抬臂,一道业火击中了园中白梅,瞬间纵起大火。 一直不敢靠近的宫人们或许是被火光所惊,急急忙忙抱着水桶闯进来,却不想正面装上了红衣如火的煞星,便是普通人也感觉得到他身上不加掩饰的杀机,顿时丢下手中的水盆水桶,拔腿落荒而逃。 可是靳熠一甩手,业火便将出路封死了。 无辜的宫人们被业火所困,纷纷跪地求饶,声嘶力竭。 靳熠提步,朝他们走去。 “不要!”君微回头,哀求地看向澜恭。 澜恭心有灵犀地解开了结界——他知靳熠的底线,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伤,那就是君微。 君微提步冲向靳熠,可还是晚了。 他不过是动动手指头,业火中的人便再无生气。 “大狐狸……”君微奔跑的脚步渐渐停下,纤弱的肩向下垂着,她知眼前的人终究还是失了本心。 不怨他。 却也只能怨他。 靳熠仿佛对近在咫尺的少女毫无察觉,除去那几个闯进来的宫人之后,轻身一跃,登上了宫墙。 夜色已深,弦月西垂。 只要他一声令下,待命宫城之外的魔族大军,就可以瞬间踏平长庆。 从此往后,琅嬛尽归魔族。 而且,不是那个赏罚严明,只求生而平等的魔族……而是被逼上绝境,以万物为刍狗,视杀虐为儿戏的魔…… 靳熠缓缓张开双臂,仰面对着残月。 突然,魔气肆虐的眸子怔住了。 他低头,便看见一双纤细的手臂自身后环住了他。 而那白皙的小手里,握着一根古朴的发簪。 发簪已深深扎进了他的胸膛——正是慕容鲲先前曾重伤过的位置。 “对不起。”少女柔弱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狭长的眸子里顿时杀意升腾,被背叛的愤怒瞬间覆盖了他仅存的一点理智,他整个人周身魔气贲张,戾气滔天,握住那只小手,生生扯开,而后转过身,掌心已再度燃起一簇业火。 可是,当他看清身后的少女时,业火摇曳了一下,灭却了。 君微的左襟被血浸染,已经湮成了一朵张牙舞爪的花,她整个人犹如风一吹便要消散在风中似的,只剩下单薄的影。 “请你,帮我照顾哥哥,风姐姐,獙老,宋宋……”君微歪过头,满意地看见靳熠猩红的眸子一点点恢复清明,“还有,我喜欢你,不管是大狐狸还是靳熠,我都喜欢。” 她伸手,抚住左胸,“你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 靳熠的瞳孔,忽红忽黑,忽明忽暗,他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才发出声音,“要照顾他们自己来,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替你做这些!” 君微粲然一笑,人影飘忽,消散如烟。 只剩下少女轻柔的语声,悠悠荡荡地飘入不明所以的爬起身的宫人们耳中。 “……我是你最爱的人呀。” 靳熠伸手,想挽留,却终究扑了空。 左胸异样的疼痛,犹如刀剜。 他低下头,正看见莹白的光从胸口的那根簪子发散出来,渐渐将他包围、净化…… 他听见澜恭的木轮椅发出急促的轱辘声,看见狐面鹰翼的神兽斜掠过天空,恰遮住了那轮弦月…… *** *** 【尾声】 许多长庆百姓都在街头见过一个男人,白衣滚了灰,蓬头垢面,手里提着一把剑,口中痴痴傻傻地念着“是我的、都是我的”,自街头走过。 没人敢搭理他,生怕疯子一时起了杀念,伤及无辜。 所以谁也不知道,这人离开长庆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倒是有人疑惑地问过,“他怎么长的那么像慕容太子?” “不可能,慕容太子什么神仙人物,怎会成了疯子?”旁人都这般驳斥。 没人知晓他是谁,也无人在意他是谁………只要他别伤人,不过一个疯子,爱上哪儿活便上哪活吧。 反正,如今太平盛世,自有天子看顾,饿不死人,哪怕是个疯子。 酒馆的帘子被人撩开了,青面獠牙的魔与一身锦袍的书生称兄道弟地走了出来,打着酒嗝相约来日再聚。 铁匠铺的墙上挂着体积相差两三倍的铁器——给人用的,给魔用的,尺寸自然不同。 衙役押着行窃的宵小往府衙去,小贼哀哀恳求别把自己跟魔族的犯人关一间大牢。衙役啐了一声,“现在知道怕了?偷东西的时候咋不想想后果?你嫌弃人家,指不定人家魔还嫌弃你呢!” …… 风烟波站在城楼上,眺望繁华长庆,将头发别到耳后,“你真要跟我去景都?” 穿着劲装的少年郎理所当然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那,你的小君君呢?你就不担心?” 沧督摸了摸鼻尖,“小君君自有靳熠那小子照看,他哪儿肯让老夫靠近?反正也见不着,倒不如等她转生再相见。” 风烟波啐他,“说得好听,你我这命都是丫头给换来的,你却宁可跟我南下也不守着她,可不是重色轻友?” “非也非也,”沧督上下打量她,摇了摇头,“老夫可没搁你这儿看见所谓美色。” 风烟波将手中马鞭一扬,作势要打人。 沧督哈哈大笑,纵身一跃,人已化作狐面鹰翼,腾于城楼之外,金色的兽瞳里隐隐带着笑意,“上来吧,老夫载你可比那些个车马快多了。” “哼,谁稀罕。” 话虽这般说,风烟波还是翻身跃下城楼,抱住了神兽的脖子。 巨翼展开,从长庆接头掠过。 百姓都看见了,却习以为常。 这世上生灵本就多种多样,从不是谁家的一言堂。 这是当今天子所言,所有人谨遵圣言。 朝堂之上,官员陆续离开,只剩下素衣的天子,俯首捏了捏鼻梁。 “殿下,累了吗?”身着女官制服的吟歌,将案上的奏章合拢,叠手立在他身侧。 “还好。”他松开鼻梁,双手搭在木轮上。 吟歌说:“还是微臣来推吧。” “不必,我习惯了。” 吟歌无声地点了点头,目送坐在轮椅中的男人缓缓离开大殿。 没有人料到,尘埃落定之后,坐上这位置的人竟会是当初景都小国的执戟公子,澜恭。 鲛人,身残,甚至曾为奴籍,任谁也想不到他最终会君临天下。 可这天下偏偏在他手中,国泰民安。 更加无人知晓的是,当那个曾坐拥天下的男人将玉玺抛给他的时候,说的是—— “守好天下,是你欠我的。守好她,是我欠你的。” 自此后,一袭红衣,再未在这宫墙之中出现过。 吟歌心道,不见也好。 这万仞宫墙,某种程度上又何尝不是囹圄高墙。 那人生性自在,不如归于江湖。 *** *** 環海之滨,悬崖孤村,简屋陋院,白梅飘香。 日升月落,潮涨潮汐,任世间变化万千,沧海桑田,此地的时间却如同静止不变。 红衣男子每日捧着一株金芝草,在峭壁修炼。 天地之光,日月精华,由他汇聚,却都又输给那株柔弱的金芝草。 他容颜无改,长眸冷清,偶尔对着怀中金芝喃喃,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修习。 直至一日大雪,梅香从窗口飘进竹屋之内。 他只觉胸口被什么压着,透不过气来,这才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却看见长长的睫毛近在咫尺,红润的小脸透着酣睡后的满足。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直到少女打了个哈欠,睁开了迷蒙的眼。 四目相对,她歪过头,懒洋洋地说:“什么时辰啦……大狐狸。” “还早,”他哑声说,“你可以再睡一会。” 她撅了噘嘴,试图从他身上翻下来,寻个舒服姿势,可是腰肢却被搂紧了,动弹不得。 “别动。”他箍着细腰,“痒。” 她拨开落在他脸上的发丝,鼓起腮帮子,委屈巴巴地收:“抱歉喔……” “那倒不必,”他翻了个身,将人压在下方,单臂撑起身子,右手捏起她落在枕边的青丝把玩,而后缓声说,“这次,不必再等你长发及腰了。” 她没听明白,短短的“啊”了一声,尾声就被他吞入口中。 窗外絮雪飘飞,環海之浪一声声拍打着悬崖礁石。 她在迷迷瞪瞪之中,恍然想起一句恍如隔世的话—— “待我长发及腰,你再吃我可好?” 【正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许久,终于写完了o(╥﹏╥)o 对不住各位,以后不会了。 写的久了,跟最初立意时候心态差太多,写起来挺吃力的,往后还是及时完成比较好。 说开就开,两个月内收尾,?_? ———— 这个仙侠故事有许多我自己不满的地方,也有打动过自己的地方……希望给过你哪怕短暂的欢喜或感动,我这几个月也就值得了。 下一本还是开都市,《许你嘉期》,我这几个月扎根粉圈………差点回不开,相信能给你们一个更真实可信的故事。 一周之后,新文见,六一快乐,亲爱的大宝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