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切黑男主不许我自杀》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白切黑男主不许我自杀 作者:明蚊 文案: 青梅竹马相处十五年后,一心只想自杀的闻琦年被烦人精奚咏带去浪迹天涯了。 人人都道奚咏温文尔雅,是个谦逊君子,且又有一手高超剑术,乃实至名归的江湖剑客。但在闻琦年眼里,他就只是个简简单单的烦人精。 两人就此开始历练江湖…… 在秀气水乡小镇游玩,莫名下田种地; 到深山老林里摘水果,被主人追着打; 进了荒野草原赏美景,忙着四处牧羊; 去观赏仙境般的海域,撞见蛮族祭祀… —————— 十五年来,闻琦年一直以为奚咏端的是个温润如玉,品性高洁。谁知并非如此? 如果能早早知道他是个即将道德沦丧的白切黑,还是三年后让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或许她会收敛一点…… ———指南——— 【青梅竹马;游记;风景;成长文,相互救赎,不虐;男主后期才会真实黑化】 国际惯例:双c,he,不虐,不复杂 ps:男主是个黑莲花,成长型反派,为了完善黑化的逻辑链,进度稍缓,请小天使们谅解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绮年(式玉);奚咏(郁琮) ┃ 配角:专栏求收藏 ┃ 其它:白切黑;救赎;游记 一句话简介:旅游路上我的竹马黑化了 立意:人的成长就是不断地与自己和解 第1章 直到后来,历经沧桑的闻琦年才知道,原来带着记忆新生并不是对她的惩罚,而是上天给的一个宝贵机会,让她获得救赎,带着使命去和某人相遇。 他就是她的隔壁竹马,奚大学儒的次子。 也是日后会翻起江湖上一片腥风血雨的魔教教主奚咏。 但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那时是大宣国永宁正年,所有人都还以为奚咏是个娇气可爱的小男孩。 —————————————— 闻绮年又做了同样的梦。 在梦里,她看见了那辆阴魂不散的黑色奥迪轿车。 这一次的梦境依旧是第一视角。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是条狭窄的盘山公路。 梦里的她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死死踩住了油门,向右一打,白皙的手背上勒出淡紫的青筋,紧接着,奥迪车便没有一丝滞涩地冲向了栏杆,飞出了公路,向数百米下的山脚坠去。 那一秒很吵闹,油门声在轰鸣,旁边的女人在尖叫。 而闻绮年的瞳孔微微放大,仿佛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她享受着自己生命尽头最后一次的飞跃,感受着从车窗外袭来的清风,注视着眼前山崖下一片深碧色的树林。 云雾缭绕的半山腰上,伴随巨大的金属脆响,黑色的轿车撞上了一块突出的山体,安全气囊瞬间弹出,玻璃全碎,外架扭曲变形,驾驶位和副驾驶上的两个女人受到重击,都昏迷了过去,而车还在不停跌滚。 也许只有几分钟,闻绮年咳出一口血沫,费力地睁开了眼。世界一片血红,她已经不再感受到任何痛觉,也没有嗅到那股浓烈的汽油味。 她只昏昏沉沉地微睁着眼,看着垂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即使视线十分模糊,她也知道那是怎样的手。 那只手曾经过良好的保养,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些许细纹和老年斑。细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铂金婚戒。 这只手给她梳过丸子头,穿过公主裙,也扇过她巴掌,撕去她的获奖证书。 过往的二十三年回忆呼啸过她的脑海,失去踪迹。 刹那,闻绮年头脑有些清醒过来,她讽刺地闭上眼,又哭又笑,晶莹的眼泪成串流淌到鬓发里,嘴里轻喃着副驾驶的女人:“妈妈……” 话未落,轿车爆炸的声音埋过了所有细小的呼喊和复杂的情绪。 一阵颠簸把她从黑暗的梦里拽出,闻绮年朦胧着泪眼醒来。原来是奶妈见她在襁褓里闭着眼发抖流泪,连忙上下颠着哄孩子。 轻哄声抚慰不了闻绮年,她恢复了面无表情,放空大脑怔怔地盯着马车厢顶繁密的纹饰,一动不动。作为刚出生的婴儿,这样的表现着实显得有些怪异。 坐在一旁的枝素夫人果然皱了眉,“崔妈妈,你把孩子交给我抱吧。” 奶妈低眉顺眼地交了过去,枝素夫人搂好后又用另一只手理了理闻绮年的小绒帽子,轻叹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赶如此远的路,一路环境又艰辛,实在是难为小小姐了。” “是啊夫人,幸好小小姐也不哭不闹,再有半日就能到庄子了。” 奶妈也轻柔怜爱地刮了刮她滑嫩的小脸蛋。对于这一切,闻绮年无动于衷。应该说,她是对自从轿车爆炸后醒来的新世界没有一丝兴趣。 枝素夫人眉宇间始终挂着一丝沉重的忧虑。 五月前,景桓山庄出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三小姐和山庄管事家的儿子私情泄露,那管事的儿子被私下流放夷疆,而三小姐本就体弱,大恸之下,只强撑着早产下这么一个小小姐就撒手人寰。 作为小姐身边最宠爱的大丫鬟,枝素夫人早就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和存银出府嫁人了,只是半年后丈夫早逝,成了寡妇。她向来能干精明,早先当大丫鬟时就积威颇重。而这几年恢复自由身后,因守着丈夫的遗产独自生活,又锻炼了不少手腕,所以下仆们口中皆是尊称一句枝素夫人。 听闻小姐被关在尼姑观里,枝素夫人急忙赶过去,谁曾想只来得及见了小姐最后一面,临终托孤。 向来推崇仁义的景桓山庄虽容不下这个给家族蒙羞的孩子,却也下不了杀手。老庄主予了座琼州的偏远庄子和些许铺子薄地,就让她带着小小姐离开了山庄。 抱着怀里安静的小人,枝素夫人鼻头一酸。她已在三小姐面前发誓,作为这个孩子日后身边唯一的管事,要尽心照顾好小小姐,绝不容许下人有一丝放肆。 一直以来,三小姐在她心中都是个没长大的妹妹,故而她心底早就要把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看作成了自己孩子,势必要让闻琦年健康长大。 马蹄哒哒,即使闻绮年怕极了那个梦,却也敌不过婴儿体质,很快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三辆马车一路向前,驶过城外十里处的送别亭,踏着一地的春光,擦着道旁低垂的柳枝,不知不觉就进了琼城,飞快往庄子去。 说是庄子,其实也就是一处宅园和城郊几十亩地。只是景桓山庄产业颇丰,老庄主又素来心善,为个逐出门的小女娃,竟予了当地大户人家才能住的三进式宅院。不过,格局虽好,却并不豪华。 枝素夫人抱着闻绮年下了马车,管家带着数名仆人已在宅门前恭候多时。 受了先遣护卫的吩咐,众人齐齐行礼,各个口中唤道“见过枝素夫人、琦年小姐”,可见老庄主事先也派人指示过他们不得无礼,是默认了她来管事。 声音有些杂乱,枝素夫人锐利的目光随意扫视了一遍众人,便已暗暗记下了几个行为不安分的奴仆的面容。她微微颔首,踏进了这座平平无奇的宅院。 进了宅门,只见一堵洁白的碧影,粉墙环护。左转穿过垂花门,便上了抄手游廊。 廊侧架着些葡萄藤,才将将发芽,廊角一汪幽静的池水,漂着几瓣桃花,山石点缀。 石旁有三棵不甚粗壮的桃树开得正好,石后垂柳依依,掩着座檐角张舞的小亭子,亭内环着云灰大理石桌摆了几把别致的木椅。 游廊尽头便是二进院。两侧厢房白墙黑瓦,一派朴素。院中甬路相衔,碧草芬芳。四角种着参天的蓝花楹树,只是此时深春刚至,还未有多少枝叶。 再往后院走,眼前便出现一眼泉水,绕着堂屋外的竹林潺潺流淌,泉声叮咚,凉爽的水汽扑面而来。 屋后栽有大株玉兰兼着芭蕉,粉的白的绿的拥作一团,开得灿烂,周围乱种着些山茶花和海棠。另有攀爬在后墙角门处的忍冬花,散发出阵阵幽香。 环境虽不奢华,却也宜人。清风吹过,竹叶相互致意,沙沙作响,各色花朵摇摇落落。 枝素夫人唇边终于出现一抹满意的笑纹。 正厢房内室的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雅致极了,她轻手轻脚地把闻绮年放进床内,嘱咐了两个随身丫头照看,紧接着就径直出了门,开始整顿刚接手的宅院,并未歇一口气。 —————————————— 彼时,奚家主母正笑看奚咏、奚柏两兄弟在雅达阁外的银杏树下瞎打闹,他们年纪尚小,奚柏六岁,奚咏更是只有四岁,拳脚毫无章法。 忽然,丫鬟来报邻家宅院有主入住。她放下手中的瓷白茶杯,淡淡问:“我记得这是景桓山庄名下的宅子,可打听到是何人住了进去?” 两个孩子也分散了注意力,跑回母亲身边好奇地听着,毕竟这些年来,邻院一直只有仆人看管。 丫鬟回禀道:“守门小厮说只看见主子是一名近三十岁的夫人,抱着个襁褓里的小姐,却不知什么来头,尚在与他家下人打听。” 奚夫人蹙眉,一女一婴,也不知到底是景桓山庄的什么人。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登门拜访,毕竟,奚家向来注重礼节,两宅只有一墙一巷之隔,下人之间常有来往,不去显得太无礼。 何况,前去一探究竟便能知道其主身份。 “递个帖子给隔壁,就说我携二子明日拜访。” 她主意刚定,大儿子奚柏就嚷着自己也要去造访一下邻家夫人,摇着她衣袖不放手。 奚夫人带着温和笑意应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停了一瞬,转头望向了一声不吭的弟弟奚咏。 “咏儿也想去问候一下隔壁家主人吗?” 奚咏时年四岁,看起来却远没自家哥哥顽皮,穿着玉纹缎袍,外罩玄色小褂,端正束手站着,十分伶俐可爱。 他一双乌溜溜似葡萄的眼睛从刚才就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母亲,直到奚夫人主动询问后,才微微绽放出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奚夫人捏向他的小脸颊,笑叹道:“咏儿想要什么,要像哥哥一样讲出来呀。” 什么意思?这是在夸哥哥吗? 奚咏抿抿嘴,待奚夫人收手转身回屋时,才暗自瞪了哥哥一眼。 被瞪的奚柏一脸莫名,才不管什么“弟弟还小,性子又娇”,只撇撇嘴,在小矮子头上不轻不重地回敬了一掌,便连忙撒丫子跑了。 奚咏捂住脑袋,幽幽地站在路旁,自言自语道:“爹爹教我做君子,我不能生气……” 到底还是个四岁孩子,说着说着,他自己忍不住撅起了嘴,眸中有些郁郁,小眉头一皱。 “再拍我的头,就把你拍碎,蠢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新书《皇叔每天残疾一次》: 京城第一恶人,秦相家的独女,秦妗,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时间重置的循环中。 而且还是和她最看不惯的废柴,慎王卫岐辛。 秦妗:…… 一番闹腾后,他们得知,必须做一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遵守《道德规范之五常五美》才能逃离时间重置,否则魂魄就会在几个月后灰飞烟灭。 若有某天言行违规,那么这一天就不会翻篇,而且卫岐辛的双腿会由于各种原因残疾。 听罢,秦妗冷冷一笑:不可能。我的梦想就是当个十恶不赦的京城最大阴谋家… 话还没说完,卫岐辛就被一辆马车撞断了双腿,疼得快晕过去,哭诉道:“美人,求你了,和我一起做圣人罢!” 【指南】 心狠手辣冷美人 & 懒散胆怂的纨绔王爷(后期蜕变) 就让两个人一起愉快地做道德标杆吧~这是一个金盆洗手、浪子回头的脑洞清奇文,设定多多,剧情有趣 目前更了五章,这本完结后再继续开,坐等天使收藏! 第2章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闻琦年认识的。 我到底是在哪里? 这些日子,闻绮年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只感觉自己每日被反复抱起,喂奶换尿布。并且由于身体还是个婴孩,她总在沉睡中,意识混沌不清,小小的身躯也被困在襁褓中无法动弹。 天朗气清,晨露刚落,早饭后的当朝大学儒奚敬轩的府中正忙着给邻居备礼拜访。奚柏坐在廊侧,晃荡着腿,百无聊赖地拿着一颗香梨乱啃,等待母亲和弟弟收拾完毕出府。 奚咏不慌不忙,他出了屋,大胆地蹲在池边,唬得下人紧紧盯着,只见他以手为梳整理着自己的发尾,照池顾盼。 四岁孩童还未束发,堪堪垂髫,只不过奚夫人爱美,给两个儿子编了诸多小辫子,勒了一条靛蓝抹额衔珍珠,颈上又挂着只宝莲玉锁。奚咏左看右看,十分满意,站起身抚平湛蓝坎肩的褶皱,私以为自己非常体面。 奚夫人瞧见他在清池边晃悠,本来有些气恼,结果看他那臭美样,又立时忍俊不禁。她佯怒快步穿了堂道,拉过奚咏斥着:“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少在水边来往?小孩若是掉了下去,武状元都救不回来!” 奚咏挺了挺胸,朗朗道:“孩儿听父亲说,以水为镜,可以正衣冠。” 大丫鬟们一听,纷纷窃笑,奚夫人也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戳向他光洁的小脑门,“真是一天到晚胡言乱语!” 奚柏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嘴里“哎呀哎呀”着跳下廊道,“你们还去不去啦?这都日上三竿了!咏弟真像个小姑娘似的!” 闻言,奚咏的笑容渐渐淡了些,不发一言,板着脸背着手,风一般地与哥哥擦肩而过,直向垂花门而去。 另一边,枝素夫人听闻隔壁学儒奚敬轩内人拜帖来访,不免心中也有些紧张。无他,如今她作为平民妇人,带着个身份难堪的婴孩,实在受不起奚夫人的礼。 于是她从一早就开始吩咐丫头们打扫正屋,洒水洗路,里外上下忙得团团转,生怕对方嫌弃粗鄙。 巳时,枝素夫人将奚家一行人迎进了门,两个孩子简单问了礼,目不斜视地随着指引到了正屋,家教极好。 奚夫人一边走着,一边笑吟吟地夸了夸宅院风景,心下却觉得莫名其妙,自见面后,这枝素夫人便一直犹疑地扫视着她的面颊,不动声色,欲言又止。可这妇人之前称自己是一介平民寡妇,和她又能有什么渊源不成? 她压下心头迷惑,进了正屋落座。 黄花梨方桌上两盏茗茶袅袅生烟,丫鬟们捧出见面礼,两夫人客套了几句后,枝素夫人已是忍不住,面色忐忑,默了默,缓缓开口:“不知奚夫人是否乃七年前任靖州知府的谢大人之次女?” 奚夫人一怔:“正是。夫人如何知晓?” 枝素夫人舒了口气,笑道:“夫人恐怕记不得妾身了,您可还记得七年前在靖州黄英山的一场变故?那时有位闻小姐正好在您之后经过,就援助了一二,正是妾身的小姐,即是景桓山庄的三小姐。妾身是后来才拿了卖身契,被放出去嫁了人的。” “原来是闻小姐!”奚夫人惊喜道。 当年她探了外婆家后回靖州,不料路遇城外黄英山的山匪,不但财物被劫一空,更是受了些伤。 后来苏醒时已经躺在了闺房中,不知救命恩人究竟是谁,只听下人说是一名不肯透露身份的年轻小姐,自己的父亲也未曾打听到,只得忙于筹备整顿护城军,半年后顺利一举剿匪。 而此事埋在她心底多年,未能报恩使她心中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七年后有幸见着了当年亲历者,原来恩人是景桓山庄的三小姐,也不知那三小姐现在何处呢? 未等她提出问题,枝素夫人叹了口气,抬头时已是眼泪盈眶:“三小姐不重名利,不准我们这些丫鬟向外透露此事。然而如今妾身违背她的意愿,实在是迫不得已。前月三小姐生下一名女孩,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拉着妾身的手嘱咐定要好好照养这孩子,可是孩子身份尴尬,乃是未婚之子……” 她执着手绢抹了抹泪,看见奚夫人已是一脸不可置信,又继续道:“景桓山庄容不下她,妾身带着这可怜的女孩儿,日夜兼程来了老庄主赐的庄子安顿下来。却不知以后该如何照料,才能把小小姐养出她母亲期盼的样子。” 话已至此,奚夫人猜到了她难以启齿的意思。 恩人已逝,独留稚子。她惊讶之余也懂了枝素夫人未说出的难处。枝素夫人毕竟身份低微,见识不足,诺大一个宅院只有这么一个小主子,日后的教养定会是个大问题。 她沉吟片刻,“夫人,既是恩人唯一的女孩,妾绝不能忘恩负义,放孩子于不顾。况且奚家从来重情重礼,妾愿以奚家主母的身份照拂三小姐之女。你放心,这点主意妾还是能拿的。” 今日能够见到旧人,是天大的巧遇和福气。枝素夫人等的就是这句承诺,不禁大喜过望,起身拂裾重重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哭道:“奚夫人今日心意,妾身没齿难忘!想必三小姐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小小姐从此有贵人教导,妾身今后日夜为您祈福!” 奚夫人连忙拉起她,亲切笑着,并不嫌弃她低微的身份,两人距离拉近,心意相通,相互搀扶着又说了好些热切话。 奚咏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们聊天,对枝素夫人各种夸他的言语颇为受用,眼睛眯成了小月牙,暗暗更加乖巧地站在奚夫人身后,把一开始冲出家门的不悦按捺在了心里,就像没发生过似的。 但奚柏就没了这惬意的心情,听到母亲说要照顾邻家妹妹,他心情早激动不已,欢快地拍着手说:“夫人可否让我瞧瞧那小妹妹的模样?我早就想要一个妹妹了!” 众人笑应着,便把闻绮年从内室抱了过来。 “这便是三小姐之女,被取名为闻绮年,乳名式玉。” “琦年妹妹好小!” 小男孩的声音兴奋极了,传到闻绮年处,竟是有些震耳欲聋。她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傻傻看着面前的许多脸孔。 有个气质端庄的陌生女人伸手抚摸着她的眉眼,笑意盈盈。另有两个不认识的男童正一左一右扒着襁褓,像看猴子似的盯着她。 这种压力给闻绮年造成了不适,但她本就精力不多,也不想放声大哭,只得微微张开了樱桃小嘴,咿咿呀呀地抱怨着不满。 奚柏转头认真告诉奚咏:“看来这个妹妹见着我们也很开心。” 你有什么疾病吗?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这是高兴的样子? 闻绮年觉得无趣极了,这副小身躯柔软无力,她感觉自己就是个布偶娃娃,任人摆弄,连反抗的力量也没有。 奚咏看着她皱作一团的小脸,没有说话,悄悄捏了捏闻绮年的小嫩手,那小手指精致极了,指甲盖约莫只有粟米大小,手感一流。 闻琦年一顿,停下哼唧,轻轻打量着面前粉雕玉琢的男孩子。想不到平生第一次和男孩子牵手,就是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她混沌的小脑瓜闪过了该念头,立即不屑一顾。 虽说有些不满,但除此之外,她的心情倒是很平静。得益于众人围绕着她发出的嘈杂声音,不知不觉,往日经常浮现的悲观情绪被抛之脑后,同时,她也就不再反复想起那场曾经真实发生的噩梦。 闻琦年费劲地仔细思考着,现如今似乎只有独自躺在童床上时,她才会病发。 病发时,闪现的回忆会让人心烦意乱,喘不过气,又难以摆脱,使她只想逃离人间。 恍惚间,闻琦年记起了前世那名医生紧皱眉头的样子,和递过来的一份诊断说明书。 上面白纸黑字,分明写着:“有重度以上的抑郁症状。” “常见的表现有心情压抑,疲乏无力,思维效率低,兴趣减退……” 真是毫不意外的诊断。 不过,现在情况就有所不同了。要不是这落后的世界没有网络,她都想再咨询一下专家:“带着记忆重生为婴儿以后,抑郁症还依旧存在吗?” 世纪难题,未解之谜。 奚夫人坐在桌旁抱着闻琦年,和枝素夫人低声笑谈着怀里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儿。 而奚咏踮着脚尖,已经捏了好几下妹妹的手。 看她小鼻子小嘴透着粉,戴着个可爱的米色软帽,穿着粉红绸缎绣花肚兜,爪子乖乖放在他的掌心,而且安安静静不言不语,他的心里便有些愉快喜爱,面上却故意没有表现出来。 正好奚柏也想探过来摸摸,他忙假装不感兴趣的样子放开了手,只偷偷拳起了掌心,那种温热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没消失,真是回味无穷。 嗯,虽然婴儿都是个麻烦,但这个妹妹,收到奚家来教养似乎也不错。 奚夫人晚膳时便和丈夫商讨了此事,事关报恩,奚敬轩自然一口答应。 从此两家渐渐走动频繁,奚夫人对遗孤照顾有加,更是与枝素夫人约定,待到闻琦年适龄时,就到奚家私塾进学识字,兼女红才艺一并教导。 枝素夫人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落了地,感激之情自然难以言表,便把大多日常事务照旧交给庄子管家处理,自己则把重心专注于打理闻绮年为数不多的铺子和地皮。 日子虽这样过着,可闻琦年却有些迷茫,并不乐意。 能不能快点让她离世? 但天边划走的流云就像是在说:“对不起,您还只是个小婴儿,没有自杀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指南】 第一卷 :成长故事(青梅竹马) 第二卷 :行走江湖(四处旅游) 第三卷 :风云涌动(魔教教主) 第3章 大宣国永宁正年,是浓墨重彩的一年。 过去的大半年里,闻绮年作为一名小婴儿,全无行动力,任人摆布的滋味十分不爽,加之心情时常沉郁不已,她快憋疯了。 在这个陌生世界,谁也不认识,任何人都与她无关。何况她犹记前世恩怨,难以放下。 啊…苟且偷生不仅痛苦,也并无价值,但求一死。 为了这个念头,她苦苦煎熬着,直到有一日,她发现自己能够在床上翻身了!这终于让闻绮年振奋了些。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努力训练自己,企图进步,只等着有朝一日可以站起来。 倘若能站起来,即有了自杀的机会。 那天午后,秋日还十分炽热,人们用过午膳后,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高墙大院外的胡同口趴着几只懒洋洋的狸猫,不时打个呵欠;守门小厮皆歪在一处窃窃私语,趁着闲暇玩骰子;内院的丫鬟嬷嬷们也都神色恹恹,或在大树荫凉里打扇,或在亭子里饮凉茶。 正屋内室只有她和一个小丫鬟,旁人以为她睡得正香,都出门去做自己的事了。 七个月大的闻绮年冷静地假寐了片刻,直到守着她打扇的丫鬟松懈了精神,脑袋开始上下啄米,她才慢慢睁开眼,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着屋门的动静。 丫鬟终于抵不住睡虫的诱惑,身子一歪,手中扇子滑落,闭上眼找了周公相会。 就是现在。 闻绮年使劲掀开软被,用小手紧紧抓住了床前的悬帐,借着力,颤颤巍巍地在床边站了起来。 这拔步床比现代床高多了,加上床前三阶,距离地面近约有一米高。她的小短腿尚且绵软无力,总有种想一屁股往后坐去的感觉。 必须趁现在向床下栽去,不能再拖了。闻绮年的杏眼里全是不符年龄的凝重和哀伤。 坠崖后的这段婴孩时光,就像是偷来的,帮助她远离了那个被母亲逼迫了二十三年的人生。不过她终究是一缕带着记忆的异魂,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小婴儿。她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那场车祸。 有人说,每一个自杀的人,都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次,只是最后一次,实在没能熬过去,就毫不犹豫地成全了自己。 当时,她和冲突已久的母亲在车内再次发生了激烈争吵,而这直接导致了她情绪崩溃。 耳边嗡鸣,头痛欲裂,那个自杀的念头又浮上心头,于是闻绮年没有一丝怯弱,踩下油门就企图坠崖自杀。 病发之际,她根本没有顾及到副驾驶座上的母亲。又或者…踩油门的那一刻,她心底也是恶意斜生,想让母亲和自己一同消失在人间。 但是那个画面实在让人恐惧。崖底的草地上,两人被车架死死压住,浓稠的汽油滴答流淌着。 短暂清醒过来后的她面前一片暗红,那是母亲血腥残破的遗体。枯草上黑红驳杂。回光返照的几秒中,她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落到这个地步,母女一场,究竟是谁欠了谁? 闻琦年的父母十分重男轻女。十八岁那年夏日,她忘记提醒出门的弟弟滑板区正在维修。 弟弟拿着滑板远去,然后死于颅脑大出血。 从此,她的抑郁情绪越发严重。 而家中,父亲选择在工作应酬中放纵自己,鲜少回来,一直以来就很严苛的母亲则变本加厉…… 四岁时,母亲皱着眉:“长大以后琦年想当什么?……美术老师?不许,听好,你要当银行家,知道了吗?” 十一岁时,母亲揉了宣传单:“学架子鼓有什么用?你居然想当那种女孩子!爸妈赚的都是血汗钱,你怎么就不学好呢?给你报了钢琴班,好好学,听到没有?” 十三岁时,母亲冷笑着:“别以为这次成绩第一名就有多了不起,小心你下一次就落后!对了,不许和你那个同桌玩了,她成绩太差了,还想拉着你下水,在学校一起放纵!你就这么蠢,没看出她的坏心思么?” 十四岁时,母亲摔了生日礼物:“你给我准备这些做什么?有这些时间做礼物,为什么不练几道数学题?” 十五岁时,母亲参加家长会:“其实我们也没有花太多心思,都是让她释放天性,自主学习……对对,主要还是靠用心和关爱……” 她听着这些话,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唇边勾起了讽刺愤恨的浅淡笑容。 十八岁时,母亲抢过电脑改了志愿: “就选金融系!……你还敢顶嘴?翅膀真是硬了!” “要不是你,我早就是公司高管了。” “你弟弟要是还在,肯定比你乖多了。” “作文一等奖啊……写作文好有什么用?数理化才最重要。” “你这个白眼狼!” “手腕上的这些伤是怎么回事?……你还自杀?闻绮年,我告诉你,自杀是最懦弱无能的人干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们掏出一切给你,你什么都有,还要自杀?你知不知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什么割腕,就是你们小孩子非主流的那一套。不许自残了,不像话。” “抑郁症?这有什么?做人看开一点不就好了吗?可笑,你就是想太多了才心理不健康。” “花了这么多钱培养你,拿了A大学位,进了顶尖银行,不是为了让你学会忤逆父母的。这些年我耗了多少心血?现在倒好了,你来怪我加重了你的抑郁症?你在找什么借口?” “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想辞职去当插画师,能不能别这么天真?这么没有前途的职业,你简直就是在做梦。” “别说什么来和我沟通。我跟你无话可说。你长大了,厉害了,居然背着我辞职。我告诉你,假如你真去当那个什么插画师,那我们就立刻断绝关系。” “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废物。” 这一切沉重的记忆把她拉进沼泽,仿佛压住她的头死死往水里摁着,她在没有空气的地方逐渐窒息。每一句话似乎都还在耳畔回响,字字敲在心间,疼进骨髓。 或许就是因为她一无是处,罪孽深重,才会被上天惩罚带着记忆重生。 现在,只求枝素夫人和奚家能够谅解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在她死后,接受一个小婴儿不慎落床摔亡的事实。 须臾之间,扯住悬帐的闻绮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泪眼朦胧,决绝地向前栽去。她决心用自己脆弱的头颅去迎接地面,相信在这重击之下,换成任何一个小孩都会立即断气。 苦难,永别了。 “式玉!” 意料之中的响声并未出现,换成了一声惊呼,闻绮年稳稳躺在了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原来是奶妈打算进来换尿布,却看见小主子即将坠落,而一旁的小丫鬟睡得正香,她吓得魂飞魄散,竟是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扑到床前,以身为垫接住了闻绮年。 闻绮年所有情绪烟消云散,睁开眼,半分神情都不想给,丧脸看着眼前的女人。 女人扶床起身,搂住她的怀抱还在微微颤抖,随着抽泣,有湿热的泪滴洒在了她的脸颊上。 闻绮年感受到那滴泪珠的重量,睫羽抖了抖,怔住了。下一秒,奶妈的脸紧紧贴在了她的发边,话间带着哽咽,“小主子,你真是要吓死我了……” 这反应难以作假。 没想到这崔妈妈如此爱护自己。闻绮年垂下眼,说不清的滋味在心中流淌。 那声惊呼把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赶进来看是怎么一回事。地上的小丫鬟也被吵醒了,眨着一双懵懂的眼,傻傻跪着,不明所以。 闻绮年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闻讯赶来的枝素夫人又惊又怒,尚未听完崔妈妈的讲述,便上前一脚把小丫鬟踹翻在地,“糊涂东西!小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主子之灵交代!把这最要紧的事情交给了你,没想到你却是这么不中用,竟敢当值睡觉!不罚你,真是难咽我心头之气,更是难以服众!” 半年来,枝素夫人治家有方,威严震慑之深,以至于众人皆躬腰屏息,不敢有一丝言语。 闻绮年顿时大急,奋力挥舞着藕臂,奈何尚且年幼,声带发育不足,喉间发声破碎不成语调,逼得她面容通红,眼中莹莹,泛着泪光。 任凭小丫鬟磕头如捣蒜的求饶,枝素夫人看了一眼奶妈怀里面色不正常的小小姐,只当她实在被吓坏了,更是心痛,立即冷肃着脸,命令嬷嬷把那贪睡的丫鬟拖了出去,择日发配出去,放言以后她若被卖去窑子或充为军妓,都再与琼城闻宅无关。 闻绮年心底泛凉,看着小丫鬟涕泗横流的样子,她悔恨不已,却只能在崔妈妈怀中徒劳挣扎。 这丫鬟看起来也就十三岁左右,却因为自己的寻死而下场凄惨。 明明、明明是她自己有心爬起来故意往床下摔…… 但她如今又说不出话,无法辩解。 虽然想要自杀,可闻绮年并不希望连累到任何一个人,也不希望有人会因为她的离去而肝肠寸断。故而她深感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小脸上一副愁容,秀气的眉毛快皱成了死结。 看来,此路不通。 作者有话要说:  【生命可贵,写出来是剧情需要,作者本人不赞同自杀行为,珍爱生命啊!】 我知道这一章令人感到有些难受,但却是为了贴合实际。希望小天使们不要难过,式玉有奚咏的陪伴,会很温暖的~(急切解释) 毕竟第一卷 是治愈文,第三卷是救赎文 拜托小天使们喜欢哦,555 第4章 奚咏午睡后,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打了一个小小呵欠,决定先去母亲处逛逛再回书屋识字。毕竟四岁半的他实在太聪明,现下已经能读得大半的千字文了,少学一会也不要紧。 他细细饮了一口桌上的花茶,眉眼一展,立即神清气爽起来,又换了衣袍和发带,整理了好一会,这才带着小侍童一步三摇到了正厢。 掀帘而进,室内的奚夫人正捧着本写描写各地风情民俗的志书看得津津有味。 奚咏唤了声“娘亲”,便默默移动到了东侧小案边,伸出白嫩的小手挑了一颗又大又红的石榴,蹭到奚夫人身旁坐下,待丫鬟为他剥开后,静静吃着。 奚夫人笑看他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翻着书。 橘黄的日光从雕窗中漏下几缕,熏香轻轻燃着,朦胧了一室温馨。 小男孩不时捻起红亮剔透的石榴粒放进嘴里,一脸愉悦,偶尔仰头望望自己的母亲,眼中尽是濡慕。 这美好祥和的气氛并未维持太久,一位嬷嬷进门打破了宁静,“夫人,老身听隔壁丫鬟琴芳说,半饷之前,闻小姐的身边人偷懒睡觉,当值不力,害得她差点就从床上载下来了,幸亏奶妈接住!真摔地上的话,可了不得!” 奚夫人皱起眉头:“如此惊险?看来这些日子天气热了些,下人们都有些怠懒。” “可不是嘛!听说闻小姐被吓得不轻,平日里是那么乖巧安静的一个女孩儿,当时也闹腾不止。” “知道了,你下去罢,我过会去看看式玉。” 奚夫人点点头,起身坐到铜镜前扶了扶发簪,仔细一照,思索须臾,又伸手拿起了一盒新铅粉。 正涂抹着,她听见身后小儿子站起身乖乖地道了礼,说是时辰不早,该去识字了。奚夫人柳眉一挑,淡淡应了声,回头目送他晃悠悠地出了内室。 奚家只有二子,一直以来两兄弟都稀罕着能有个妹妹,所以可以说对闻琦年是宝贝得紧。 只不过这话要是在奚咏跟前说起,他断不会承认,只会绷着脸一个劲儿否定。 从母亲处出来,奚咏有些忧愁,想象到呆呆的妹妹被吓得小脸惨白的样子,他心下就怜惜起来。 可怜的妹妹,这么小就没父没母的,又那么懂事惹人喜欢。 还记得某次去串门时,他俯在床边,好奇地将妹妹手边放着的桃木小马拿了过来观赏,不料被笨哥哥奚柏不小心弄坏了。 但式玉妹妹仍是不哭不闹,乖巧可人,只用明亮的大眼睛瞧着他俩,目光里一派善解人意,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心下有点生自己的气。 这个妹妹还是挺乖的。 事不宜迟,他得去安慰一下闻琦年。奚咏主意打定,脚下生风,一路快速走到了后院角门前,却又轻轻停了下来。 他蹙着小眉头,抿抿嘴,换了方向,拐弯去了奚柏所住的厢房。 踏进里间一瞧,奚柏趴在床上睡得正香,中衣凌乱,小肚皮腆着,还不时咂咂嘴,仿佛梦见了什么美味。 奚咏轻笑一声,快步走到床前,眸里闪烁着幽幽的光,毫不犹豫地捏紧了哥哥的鼻子。 本以为这样他就能醒了,不料奚柏只皱了皱眉,立刻张嘴呼吸,没受一丝影响。 奚咏脸色一僵:…… 不得已,他只能使劲拍了拍奚柏的脸,奋力将哥哥推醒。 “哎呦!”奚柏大大咧咧地挠了挠肚子,睁开困顿的眸子,“咏弟,你来闹什么?我可困了!” 没有一丝礼仪,真是没救了。 奚咏眸子暗了暗:“你还睡,式玉妹妹差点出事了,吓得不轻呢。” 他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嬷嬷的话。 “什么?那我们赶紧去看看她!” 奚柏清醒了不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摸索着外袍披上,“走走走!” “才出的事儿,这么快就去,不太合适吧。”奚咏眨眨眼,盯着他。 “我们又不是那群大人,还要准备礼物慰问不成?别说了,你快和我一起去吧!” 奚柏不疑有他,拉过不情不愿的弟弟的手就往外跨,孰不知身后的弟弟懵懂的脸一变,得逞的笑就好似偷吃了小鱼的猫儿。 嗯,他主要是为了去关怀一下式玉妹妹怎样了,只不过是顺便吃些点心。 顺便。 这厢,闻琦年深感自己这场自杀像个笑话。 不但没有成功,身边围着的人多还了一倍。这些人叽叽喳喳,还不时还拎拎她的小胳膊、掐掐她肉嘟嘟的小短腿,像在检查仪器有没有损坏似的。 只觉得屋里热乎乎,闹哄哄,烦不胜烦。简直是得不偿失。 特别是那两个存在感极强的小男娃…… 大的那个,一副亲热劲儿地刮着她的脸,还亲了两下。 我和你很熟吗?闻琦年冷漠地转了个身,用小屁股对着他。 小的也不省心,一直站在人群里默默地看着她,嘴里还鼓鼓囊囊,吃着枝素夫人塞给他的茉莉绿豆花饼。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次子叫做奚咏,平日特别爱装乖巧。 所谓“奚大学儒家里两位优秀不凡的小公子”吗? 闻琦年第一百次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听枝素夫人说过,日后自己还得去奚家私塾学习。虽然不会与这俩孩子在同一时间,但终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何必呢?看来还是早点离开这个世界为好。毕竟她心力交瘁,也无甚牵挂。 俗话说,入土为安,含笑九泉。听听这两个词就知道,估计死了的确会更快乐点。 经过这一次失败,闻琦年无可奈何,愁眉不展,只好等着自己长到能随意走动的年纪时再寻良机。 她真是没见过有自个儿这样的倒霉货,连自杀都得徐徐图之。 不过话说,自杀的小婴儿听起来也是挺奇葩的。 于是,闻琦年接下来的日常就是像个机器人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偶尔被抱到院里散散步,时不时被隔壁两个小屁孩骚扰一番。 终于,度日如年的她又挨到了一岁多。 一岁多的闻琦年已是能走走停停了,只不过有些蹒跚,也走不了多远;能张口说话了,只不过不够流畅,也不想多说话。 毕竟,一想到枝素夫人天天兴冲冲地逼她喊“姨姨”,奚柏拽着她让叫“大哥哥”,她就脑仁疼。 赶紧结束这种日子吧。 奈何身边丫鬟嬷嬷跟得紧,她始终没找到时机。 大宣国的夏天柔和极了,阵阵微风吹散了天地间的热气。中院的四棵蓝花楹树开满了莹莹的紫色小花,随风扑欶欶地往下落,掉在丫鬟们的发髻上,别有一番风味。 正是将近午时,除了贴身奴仆,其余下人都在后院听管家训话,安排下午事宜。所以东西厢房空空荡荡,房外一人也无。 庭中洒落着蓝花楹,这小紫花带着点细微的绒毛,铺成了一地绒毯,闻琦年踩过去,只觉得脚下传来柔柔的触感。 她晃晃悠悠地在院里转圈,眯着眼,好似在欣赏花树。树叶间斑驳的光影投在地面上,将她的小脸镀了一层金边。 “我想吃杏子!” 闻琦年强忍着不适,故作天真,奶声奶气地对新来的嬷嬷说道。 这是宅里金贵的小主子,要杏子吃,谁敢不给?嬷嬷忙应好,转身去厨房寻杏子。 她心下暗暗点头,眼珠一转,又冲另一边的小丫鬟说:“你闭上眼睛!躲猫猫!” 小丫鬟点头应下,嘻嘻笑着,连忙闭上眼,怕她不满意,又转了个身,拿手紧紧捂住双眼。 闻琦年趁着这空档,赶快奔向西厢房,却一不小心扑倒在地。她急得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可是颤巍巍的小腿一点也不给面子,加上脑袋太沉,她在原地高高撅着屁股,竟是半天也起不来,就像在做瑜伽的猫式拉伸动作,滑稽极了。 头怎么这么重!起不来… 这该死的婴儿身体。 小丫鬟听着响声,犹疑道:“小姐?” “没事,不许转过来!” 闻琦年大喊着,脚用力一蹬,终于起了身。 她去将西厢房的门轻轻推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转了方向,在水池几座山石间蹲下,挪动着把自己一点点藏好。 果不其然,小丫鬟听到西侧门响,自以为小姐必定在里面,便睁开眼走进去,在房内找了起来。好一会,也没发现人,她有些急了,大声呼喊起来,又在东侧找了找,依然一无所获。 小丫鬟迷茫不已,受先入为主的思想,她只匆匆扫了眼水池,没注意到有问题,只想着前院有小厮把守,小姐定是去了后院,于是拽着刚拿了杏子回来的嬷嬷,一道跨过中堂,去了后院寻人。 闻琦年等得腿都蹲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随便揉了揉,才咬牙站起,环顾了一圈,很好,无人。 这次一定要成功! 她走到池边,试着将小脚放进了水中。 因为生怕传出声响,她又扶着石头缓缓向下伸,直到让自己全身浸入水中。 不成功,便成仁。 闻琦年毅然决然地放开了手,顿时沉进了池里。这个水池有成人身高那么深,淹死她是绰绰有余。 水没过头顶,她瞬间吞下了好几口,气管也被呛到,滋味十分难受,忍不住想要扑腾。 但她知道,不能发出动静,以免被人发觉。便以强大的意志力生生接受了窒息感,努力束着自己的手,往下继续沉。 估计这次真的可以好好睡一觉了。闻琦年渐渐头晕眼花,愣怔着,大脑一片空白。有几滴泪从她的眼角溢出,消散在了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  自杀有难度,执行需谨慎 第5章 迷糊中,忽然有人跳进水里,一把将绵软的她捞了上去。 奚咏脸上残留着几分犹疑,看见被救上来的小人竟是闻琦年,手中拿着的糖人“啪”一声掉落在地。 今日,奚柏被夫子留在私塾里罚写道德经,他则才与父亲一道从茶楼回来,路上吃了不少小玩意儿,想了想,又给闻琦年也捎了串糖人儿。 路过闻宅大门时,他向奚敬轩告了声,便潇洒地举着小糖人从垂花门经过,穿了抄手回廊,准备去后院去领功。 结果在廊上时,却发现池上有抹黑色,仔细一看,居然是人的头发浮在水面上,顿时一惊,赶紧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去叫闻宅的人过来。 原来阴差阳错救上来的就是式玉!奚咏微喘着气,紧抿小嘴,有些迷惑。妹妹竟然独自一人在池边玩耍,还掉了进去,要不是自己发现得及时,岂不是就没了? 他幽幽地看着昏迷的闻琦年,她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小脸上,也许喝进去的水太多,肚子有些隆起,而地上那个小糖人也沾满了灰尘,狼狈地碎成了几块。 奚咏的眼神黯了黯。 见闻琦年昏迷不醒,枝素夫人急得团团转,高声叫来了一个侍卫,让他将闻琦年抗在肩上,来回走动着。 不稍时,闻琦年便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吐出了脏水,虽然气息仍然不稳,面上却也渐渐有了些血色。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枝素夫人紧紧抱着湿哒哒的她,连忙拥着她回屋,准备烧热水泡澡。 奚咏并未跟上去,而是在原地站了片刻,沉默不语。 他掏出一块素白手绢,把破碎的小糖人一块块捡了进去,一点也不嫌脏,包好以后放在手心里紧紧握着。 听见一室喧闹,从黑暗中醒来的闻绮年万念俱灰。 是不是全世界都要和她作对?不论做什么,总是事与愿违。 这里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个小孩子,都想要她活着,又有谁能理解那份焦虑和煎熬? 在这里,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孤独的她只想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 但安静下来时,脑子里就会反复出现那场车祸。 每每夜深人静,她就泪流不止,难以入眠。前生难过的经历产生了痛苦的回忆,导致意志消沉,终究是到了自杀边缘。 闻绮年觉得,她的病在这个异世治不好,想要解开心结的对象也早已死在了同一场车祸中,与其饱受折磨,倒不如直接去世。 她不是矫情,是病了。病得很严重,却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够提供帮助。 想到这一年半来,强撑她生活下去的动机竟然就是死亡,简直讽刺得很。 闻绮年鼻头一酸,胸口像是被人狠狠锤了几拳,闷得发慌,喘不过气来,她索性借着这副小小的身体,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新换的干燥柔软的衣衫都被泪水深深浸透了。 她哭得极为悲伤,似乎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憋闷都通通哭出来。 她愤恨于母亲的严苛冷漠,悔恨于弟弟的意外死亡,恐惧于一时冲动和母亲的同归于尽。哽咽声混着打嗝声,她几乎要哭得晕厥过去。 枝素夫人从未见过小小姐这副样子,这个孩子一直以来都是沉默寡言的,且极为坚强独立。 在她很小时,就不肯奶妈喂养,除非喂以羊乳,否则绝不张口。后来又是自己主动急急地断了奶,平常只愿意吃猫食般大小的婴孩流食。 她从来都不爱说话和动弹,学习走路时摔倒了也一声不吭地自己爬起来继续走,绝不服输的眼底似乎有燃烧的火焰。 枝素夫人是真的心疼极了这个小女孩,眼下看她终于支撑不住平静的面容,露出属于孩子的脆弱而痛哭流涕,枝素夫人心都要碎了。 她侧脸紧紧抱住小女孩,低声细语地安慰着,眼眶也是微微泛红。这个怀抱很温暖,还有栀子的淡淡香味,闻绮年觉得自己快沉溺进去了,她好似得到了极大的鼓励和抚慰,渐渐停止了哽咽。 奚咏刚走到门外就听见了稚嫩的哭声,想了想,还是扒开了层层人群,小小的身子在大人中间拼命穿梭,来到了女孩床边。 他盯着闻绮年红肿的眼,冷峻了一张小脸,放轻了力道,拉过小女娃的手柔柔拍着,用最温和的语气不停说道:“好啦,不哭了,不哭了,你最乖了。” 真是可怜。别看她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却都是由于没有父母照料罢了。 不像自己的娘亲会训人,肯定是因为没有长辈告诫式玉不能在水池边随意玩耍,所以她才会不慎落水。 “你最乖了”,这话从奚家次子口中说出,倒也不奇怪,他本就是个懂事的孩子。 只不过那副严肃而又透着怜爱的小脸简直和平时样子大不相同,众人心中不免发笑,却没敢发出声使他尴尬,只用着慈爱的眼神望着这一对金童玉女。 奚咏的脸渐渐染上了些绯色,像是晚霞在他面庞燃烧。 闻绮年缓了缓,恢复了正常情绪。 居然被一个小孩子给安慰了,真是有点丢脸…… 她忽觉自己正倚在枝素夫人的怀里,一只手揪着女人的衣襟,另一只手则被小男孩紧紧握住,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面前的奚咏。 枝素夫人看两孩子的别扭样,笑了出来:“式玉,今日还是奚小公子进门来发现你掉进水池去了呢,他去唤人救的你,当时我可看见他急得不行,发带都跑落了。” 还在忸怩的闻绮年听完,瞬间冷了脸。原来坏她好事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她看着垂头抿嘴微笑的奚咏,立即觉得不顺眼起来。看来以后得离这小子远一点,晦气。 闻绮年忘了一件灵异的现象:自灵魂来到大宣国后,她总是事与愿违的。 奚咏似乎化为了烦人精,变本加厉地缠着她。 “式玉!式玉!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奚咏又在后院呼唤她,这些日子来,他常常在两宅的角门之间穿梭,熟悉得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不已。打上次他放下身段去安慰闻绮年之后,就彻底放下了矜持。 两家人看见他对待闻宅小主子的态度全然不同,眼神中都带上了几分揶揄,只觉得这对小小的青梅竹马定能有好戏看。 不过,闻绮年态度始终冷漠至极,惜字如金。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惹人厌,殊不知在别人眼里,只是这样粉嫩的一个小女孩在装作大人,故作深沉而已,反而可爱极了。 奚咏感到妹妹和他是同一种人——放不下脸面、不爱表达自己的伶俐孩子。 父亲教导了他的,要多爱护比自己小的孩子。 这可是当今大学儒所说的话,他向来崇拜父亲,自然是要一一遵从的。 于是,奚咏便体贴地容忍了她的小性子,觉得自己真是十分善解人意。 这厢,闻绮年听见他的呼喊,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翻了个身继续睡。没想到下一秒,她就被人直接从榻上拽了起来。 “式玉,别睡了,你整日就是吃睡,这样可不行。”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奚咏脸上写满了“你是小猪吗”的指责之情。 闻绮年冷笑了一声,打算甩掉他的手,回榻继续默默睡觉。 她甩了甩,但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奚咏没有妥协,抿着嘴,幽幽地看着她。 她尚且年幼,又不爱进食,每餐吃得很少,所以身子虚弱无力,居然撒不开对方的手。 “跟我来。”奚咏话不多说,直接拉着她直直出门往后院走去。 “我不想去,你放手!”闻绮年气急败坏地在他身后挣扎着,一步步都使劲顿在地上,却依旧被拖着向前,下人也无一敢拦。 二人来到后院,穿过雨花石小径,到了围墙角落的一处草地上,奚咏的小侍童正乖乖立在那里等着。 事已至此,闻绮年站定,抱手淡淡看着他要弄什么幺蛾子。 奚咏在一个小坑前蹲下,毫不在意衣角沾上了泥土。他眼睛有些发亮,抓住了闻绮年的裙角,示意她也蹲下来。 闻绮年撇撇嘴,怕蹲久了难受,便直接扯过奚咏的下摆铺好,一屁股坐了下去。奚咏顿时睁大了眸子,幽幽地瞧着她,目光里尽是控诉。 闻绮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有点像在使小性子,只好清了清嗓子犹疑道:“你是要让我看什么?” 奚咏收回眼神,无奈地叹口气,也自暴自弃地坐在了地上,声音有些郁闷:“我们就坐在这里罢…你一定要仔细看这个小土坑。” 果然是个小屁孩,小土坑有什么好瞧的?闻绮年嗤之以鼻,却也倾身打量起那个坑。 这个坑似乎是小侍童才挖不久的,还带点新鲜的土壤气味,深约二十公分,呈一个倒漏斗形状,坑底有一个布塞。只见奚咏伸手拔掉了布塞后,便有清澈的一汪水渐渐涌了上来。 原来就是泉水附近一个小小的井。闻绮年哑然失笑,转头看了一眼奚咏,却发觉他神色十分专注,嘴角衔着一抹愉悦的笑,脸颊带着淡淡的粉,睫羽微微颤动,一眨不眨。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出言打扰,两人便静静地坐在碧草上,脑袋挨得很近,一同看着个平平无奇的土坑。 离近了,闻绮年才发现,土坑里的泉水涌得很缓慢,水面平静得像个镜子,水位一点点地升着。 这面镜子干净极了,把天空上挂着的云彩照了进去,能看见云彩在水中慢悠悠地飘着,四周还有几根摇着竹叶的竹子点缀,水镜中间则是两个孩子的小脸蛋,金童玉女似的,都抿着笑容。 闻绮年在这样宁静的环境中愣了愣。 她脑袋清醒了不少,须臾间,感觉自己忽然注意到了玉兰树上百灵鸟慢条斯理的婉转歌声,嗅到了芬芳的青草气味和花香。 奚咏微笑着转头的霎那,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回放,清晰深刻,画面就像从黑白渐渐染为了五彩。 她静静看着他的眼里全是笑意,笑着启唇。 “这个画儿”,奚咏指着水坑,“好不好看?” 他见式玉没有露出平时那副丧气脸孔,而是难得地呆呆傻傻,便十分有成就感,颇为自得地晃晃头,感叹道:“现在,是不是觉得其实这天地之间,有很多好看玩意儿?” 闻绮年沉默不语,想起了雕塑家罗丹的一句话。 世界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国内网上关于抑郁症及治疗的信息繁杂,很多人受到不良讯息的误导。 其实,家属/朋友可以提供照料和陪伴,鼓励和理解,让患者充分接触大自然,则对抑郁症的治愈有很大帮助。 第6章 知了在树上唱着夏天,窗边有枝叶的影子在摇晃,闻琦年兴致缺缺地打了一个呵欠。坐在上位的陆夫子立即暼到了她,板起脸用戒尺拍了拍案桌:“闻小姐,多多专心。” 闻琦年莫名其妙地歪歪头,她坐在私塾的西面,斜对着夫子,还有人坐在前面遮着,这种位置打呵欠也能被看到? 要知道,这半月以来的进学可真是给了她莫大的压力,若不是两家大人威逼利诱,她真的不愿意来。 眼下,私塾里坐着四五个同龄的男孩,他们都是琼城里的大户人家,慕名而来,重金求一名额。这也很好理解,奚家的大学儒毕竟也要恰饭的嘛——这陆夫子,就是奚敬轩曾经的学生,另有旁的得意门生,按照年纪和学习进度划分,教导着奚咏等人。 问题就在于,奚夫人主动极了,见她已经四岁,又显出一副与年纪不符的成熟,便急着让她进学,还真就塞来了这个只收琼城人士子女的私塾。 她身边还有个坐得歪歪扭扭的小女孩,撑着手百无聊赖地听着夫子讲课。这是琼城城主家的闺女王芷,前不久认了奚夫人为干娘。想想也是,奚家学风,举国闻名,城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入学机会。 不过她看这个王芷也不是个读书的料。 整整一上午过去了,长吁短叹的闻琦年终于迎来了下学。她把手中的狼毫毛笔重重一磕,飞溅起几滴细微的墨珠落在了宣纸上。王芷看她那副恹样,噗嗤一笑,亲热地勾住闻琦年胳膊道:“式玉,你是不是也觉得今早的文章听不懂呀?” 闻琦年侧头看了看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神情,只觉得好笑不已,她毕竟也是个二十多岁的人了,这点文章还是能理解的。想到自己二十多岁的灵魂,她眼神顿时黯淡了不少,于是也懒得多说,只含糊带过,“是挺难的。” 王芷撇撇嘴,这个闻小姐不是一般的敬人远之,自己不计较她孤苦难堪的身份,友好与之相处,却依旧是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哼!要不是看她是私塾里唯二的女孩,谁要理她!想到这,她也就不再回话,勉强道了声回见就往外走,坐着自家马车离去了。 一阵清风把另一间屋子的喧哗声传了过来,站在柳树下的闻琦年脸色一变,连忙抬脚准备离开,却是来不及了,只听见身后一声清脆的呼唤,隔壁间下学的奚咏赶了过来。 冤家。闻琦年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子,看着朝自己奔来的奚咏。已然八岁的他今日穿着一身白底染青团钩墨丝的新衣裳,配着皂靴,炯炯有神,像是一棵挺拔的青竹,只是小脸还有点婴儿肥,弯弯的眼眸显得十分软萌。 “式玉,我们今日下学的时间早了片刻,我就猜到能遇见你了。”奚咏习惯地摸摸妹妹的小发髻,她梳着小孩的总角,按她自己的话说,两个丸子头像极了哪吒。闻琦年习惯地拍掉了臭小子的手,不以为意地往垂花门而去。 奇怪的是,刚才还涌上心头的忧郁就这样被小动作繁多的奚咏打断了,她似乎又成了个爱使性子的奶娃。 …这小子真是个克星。 奚家私塾设在胡同口,是刚被城主买下的宅子,以此表示诚意。它比原来坐落在奚家厢房的简朴书屋规模大得多,也装潢得十分古雅。两个孩子下了学后出大门,往里走数百步就能到家。 她一往前走,奚咏便眼尖地发现那嫩鹅黄滚边衣袖上墨迹点点。果然还是太年幼,都不注重打理自己的外貌服饰,只凭着那可爱的容颜撑门面。他啧啧想着,又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洁净的衣袍。 把书童留在身后,奚咏快步走过去并肩同行,琢磨片刻才说道,“明日就是观莲节了,素姨允了我带你去看看热闹,你可愿意?” 他口中称的素姨便是枝素夫人,因着一同觉得闻琦年是个孤苦伶仃还故作坚强冷漠的小孩,这几年来他们二人倒是更比与闻琦年合得来,经常私下交流、暗中配合,致使闻琦年被奚咏成功地拉来扯去,一块儿玩耍,成了一名合格的玩伴——虽然当事人非常抗拒就是了。 什么观莲节,这大热天的,干嘛外出?抑郁症患者兼宅女的闻琦年冷冰冰的就打算拒绝。奚咏早知道她的性子口是心非,赶紧又补了一句:“你若不答应,就别想见到小石头了!” 好家伙,又拿这套来威胁人!闻琦年咬牙切齿,走得更快了。 小石头是两年前被奚柏从小巷子里抱来的黑底白纹小狗,当时才几个月大,遭流浪乞儿们欺负得奄奄一息。正巧,路过的奚柏瞧见了,气得追打了那些流浪孩子整整两条街。 经过奚家二兄弟精心治疗数日后,在某天风和日丽的下午,奚咏把小石头抱到了闻宅送给她。 他说奚夫人不爱有毛的小动物,不许他俩养,所以求闻琦年收下的,这小狗已取名叫做小石头。 了无生趣却又一时半会自杀不了的闻琦年随意一看,感觉小狗长得像极了熊猫,心下不禁起了点意思,伸出一根短短的小手指戳了戳小石头湿漉漉的鼻子。 小石头呜咽着抬起脑袋,它眼中有星光,也有泪光;它渴望得到关爱,但也怯懦害怕受到伤害。 透过那双小小的黑珍珠般的眼睛,闻琦年仿佛看见了小狗纯粹胆小的灵魂,和她很相像。就在那一刻,她莫名地应下了奚咏的请求。她抱起隐约有些发抖的狗,轻柔地为它梳了梳毛发,用温热的小手掌覆住了它毛茸茸的脑袋。小狗渐渐平静了下来,也蹭着主人手心回应她。 掌下轻轻蹭住她的小狗脑袋让闻琦年恍惚不已,就像真正在这个世界找到了一点真实,有了一丝烟火气息,她认真地抱着那个热乎乎的小身体。 独自安静站在一旁的奚咏看着她的模样,松懈了神色,笑得很温柔。 从此,一孩一犬的身影遍布宅邸。她在秋千上闭眼晒太阳时,小石头就乖乖卧在一旁花丛下睡觉; 她随意扒拉晚膳时,小石头也在腿边欢快转圈等着投喂,看见它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她也不禁有了些胃口吃饭,弄得枝素夫人欣慰不已; 她在池边喂鲤鱼时,小石头就伸爪子去抓灵活的鲤鱼,经常不慎跌进池里,又游到岸边等着主人捞它起来,小眼神里满满的信赖。 被这样的小可爱所依赖着,闻琦年的心情好了不少。 不过,在夜间小石头入睡以后,她听着沙漏打更声流泪,依旧是难以入眠。 现在奚咏又拿小石头来威胁她,简直是可恶。 前几月,奚咏用小石头要挟,非让她留下来陪他写夫子布置的诗五篇,她不予回答直接离去,结果刚回去就发现小石头不在了。 闻琦年立即又急又怒,又跑回私塾,不情不愿地等待奚咏写完诗后,逼问他小石头下落。 奚咏当时摸着下巴说:“你看,陪我写完这五篇不就好了?放心,石头明天就回来。” 果然次日,小石头就被他带了回来,活蹦乱跳地在他俩身边嗷嗷叫。 虽然小石头没受伤,但这人依旧是过分极了。怎么会有人这样对待小动物,视作工具?闻琦年深深反感着他的行为。 如今他又来这一套,闻琦年很是无语。 风驰电掣地回了宅子,看见小石头安安稳稳地还在屋内被丫鬟们逗弄时,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奚咏跟在她身后,眼睛一转,软软笑道:“你就跟我去吧,我也是怕你闷在家里憋出问题来,况且这观莲节是闻名的热闹节日,肯定会很精彩的。” 闻琦年抱起小石头给它挠痒痒,许久才不咸不淡地说道:“那行吧。”看奚咏扬起笑容,她连忙补充:“但不能太久,最多半日。” 奚咏不在意地点点头,这傻丫头,观莲节也就只是半日。他偷偷摸摸地短促笑了声,而后又装作平静,只有眼睛里的亮光暴露了——原来式玉吃软不吃硬。 看她抱着小石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奚咏眨眨眼,难道她还真以为那日是自己命人抓走了狗不成?真是单纯可爱极了。 那日,他只是在嘴上说说,并没真打算要怎样。 谁知道不一会闻琦年就怒冲冲地回了私塾,老大不情愿地陪他写了作业。 原来是小石头真不见了。他虽然诧异不已,却也没说出真相,怕此时佯怒的闻琦年真正急起来,只得认下了罪名,打算背地里赶紧去寻狗。 不料回府后才发现小石头在奚柏处。 奚柏告诉他,是小石头早晨从角门溜了出去,估计是想找进学的闻琦年玩耍。再次被他发现时,在奚宅墙角处饿得不行,哀哀叫唤,这才先带了回来喂点东西吃的。 奚咏将错就错,次日送回去时,果然又看见闻琦年素日冷漠无波的脸出现裂痕,一把抢过狗,然后就瞪了他一眼,表情生动丰富。奚咏看着如此有活力的她,暗地里乐不可支,十分喜欢。便越来越乐于逗弄她,期待她脸上各样的神情。 想到这,奚咏手握成拳,咳嗽了一声。他抬眸看着面前的两个小东西,柔和了眉眼。 当初奚柏抱回来小狗时,他就决定要送给闻琦年了。因为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式玉对谁都不上心,便想用这样一个可爱的宠物让她打开心扉。 至于取名“小石头”这样被大哥嘲笑的名字,他也是有自己的主意。 夫子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第7章 天不亮,枝素夫人就把睡意朦胧的闻绮年叫醒,屋内拥了三四个丫鬟,一齐打扮她。 闻绮年昨夜又是失眠许久,直到四更时才渐渐睡着,现在被一群女人闹得清醒过来,忍不住心里责备昨日的自己——干嘛要答应那个烦人精? 想到罪魁祸首,她索性在心里想象着呼了奚咏两耳光,权当解气。 但这样的发泄方式到底还是太过卑微了些,还是感觉不大高兴,她便暗自决定今天绝不给奚咏这个烦人精任何面子。 枝素夫人一心一意地打扮着四岁半的小主子,势必要她今日去东郊湖畔游玩观莲的样子比平时更为乖巧玲珑。 不稍时,枝素夫人轻轻把最后一缕青丝挽到她洁白的耳后,丫鬟们立在旁边一看,都笑了起来:“小姐今日真是更惹人怜爱了!” 闻绮年笑笑,无所谓地拍了拍衣裳,起身带着自己的侍女向宅门走去。 平时在她身边伺候的是一名唤作岚斯的小丫鬟,堪堪八岁,与奚咏同龄,是枝素夫人专程千挑万选出来的伶俐丫头,为人做事都十分干脆剔透。 不过今日要外出,又是嘈杂的地方,便换成了一名成年侍女跟随。 出了门外十几步,就瞧见了奚咏站在一辆黑楠木马车旁等候,他一身秋香色立蟒白锦袍,系着三色鸾绦,下坠着枚羊脂白玉环,发冠上只别了支白藤簪,旁的什么也没有,眉如墨画,眼波含情。好好一个贵气小公子,端的是淡雅脱俗。 她打量对方时,奚咏也是眼前一亮,脸上笑意深了三分。今日的闻绮年被打扮成了个清丽的小娇女,梳着两股简单的发辫,以草色丝带绑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外罩绣了竹叶的白纱褂,脖上挂着个样式别致的璎珞圈,粉嘟嘟的脸看起来天真烂漫。 她从门内踏出,就像是小精灵下了凡,是一片脆生生的嫩绿叶子。 奚咏蜷了手,忍住想把她抱起来转几圈的冲动。 如果那样做的话,小丫头肯定会吃惊地瞪大眼,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似的,整个人变得更冷更刺。 于是,他便只面不改色地拉起车帘,举止翩翩,让闻绮年上了车,随后跟进,对闻宅的人告辞而去。 骏马踩过金色的阳光,稳健地出了胡同跑向官道。 闻绮年默默合上眼睛补觉,对奚咏不理不睬。她可没忘记早上的决定,就是这家伙害得自己困乏不已。 就算他今天再养眼,她也不会食言的。 何况那个什么观莲节,她本来就没有丝毫兴趣。还能看什么?不就是些池塘莲花么? 奚咏本来想多说些话,活跃下气氛,却瞧见了她睫下淡淡的乌青色,顿了顿,垂手放下了窗户的遮帘。马车内更加宁静了,只听见哒哒马蹄声。他不再言语,随手从暗阁里抽出一本自己父亲的手札,细细看了起来。 闻绮年没料到自己居然真的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脖颈微微有些酸痛,直到侍女轻声唤她下车时,她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虽然后颈挺不舒服的,闻绮年却没在意这个,而是轻轻看了看刚从脖后取下的软枕。 多亏了这个小软枕,她还不至于特别难受。想都不必想,这是奚咏为她安放的。 她的小手不自觉地捏了捏柔软的枕垫,抿起了嘴。 琼城每两年就会在盛夏之时于东郊湖畔举办观莲节,所以年长些的城内居民早已对节日不感新鲜了,只有些少男少女们乐此不疲,都乐于趁这时与异性相遇相识,结伴而行。 两个孩子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俩并肩走着,像是一对唇红齿白的兄妹。 湖畔车水马龙,年轻的人们一道往湖边阁行去,嬉笑玩闹,喧哗不已。 这是奚咏第二次参加观莲节,六岁时奚柏和他跑来凑热闹,只不过那时的闻绮年还要孤僻些,本打算劝她一起,最后竟让他们吃了个闭门羹。 这次,他便胸有成竹地带起了路,并低头对闻绮年详细介绍着待会的游玩路线。 他哪知道,闻绮年压根不在意这个,只想快些结束了回家躺着。 越是接近阁楼,人潮便越是拥挤。有一对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兄弟正追赶打闹着,灵活穿梭过人群。跑过他们身边时,没甚注意,忽地撞向了小小一只的闻绮年,随即又笑着溜走了。 闻绮年体格太弱,顿时一个趔趄,便狠狠栽倒在地,磨破了柔软的手掌。 事故就发生在一瞬间,奚咏注意着为她开道,来不及反应过来。 侍女更是一脸惊吓,她忙不迭去搀扶小姐,刚准备伸手,却没有奚咏快速。 “式玉!还好吗?”奚咏俯身扶起闻绮年,又急又气。 他皱着眉,直接转头吩咐自己左侧的小厮:“扰乱秩序,伤害他人。你去把那两个捣蛋小孩抓住,送到周围的官兵那里去。” 小厮见他难得生气的样子,连忙奉命离去。 闻绮年慢慢起身,没有答话,她这副身体娇生惯养了四年多,只是蹭破了一层皮,便是火辣辣的痛,小孩的本能让她泛起了泪光,只不过自己忍了下来。 她怕一开口就会有哭腔,那样的话,实在是娇气。 转念一想,怎么跟在奚咏身边就能有这么多不必要的倒霉事?闻琦年有些郁闷。 毕竟一心只想自己静静待着自闭的闻绮年平生最讨厌麻烦事,而奚咏在她眼里则是麻烦事的代言人——麻烦精。 正想刺他两句,抬头的她却愣住了。俯身的奚咏眼里是化不开的懊恼和关怀,黑亮水晶的眸子都黯淡了几分,平时挂着的微笑也不知所踪。 她看见奚咏心疼地吹了吹她的手心,着急地说着:“式玉乖哦,别哭。不痛,不痛。”全然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这次,闻琦年没有因为被当作小孩而生气。那一股暖暖的气流吹拂在伤口上,像是电流滋滋窜到了心里。又似乎是太痒了。她动了动手指,但手臂被奚咏轻轻拉着,没有挣脱。 哦,想起来了,几年前,依旧是这个男孩,站在她的面前,小脸飞红,拉着她的胳膊软软哄道:“不哭了,不哭了,你最乖了。” 原来不知不觉,他都陪伴在自己身边四年有余了。他非要拽着她玩乐时,脸上也都是真诚的在意和呵护之情,作不得假。 闻绮年正欲说出的狠话就这样梗在了喉间。她也不是个恶人,自然知道是非。 说来也怪,她前世明明谨小慎微,善于忍耐,怎么到今生,却变得这么骄纵幼稚起来,居然要与一个孩子斗嘴怄气。 奚咏见她傻呆呆的,更是急了,不顾礼节蹲下微微掀起了闻绮年的裙角。 侍女眼睛瞪得圆滚滚的,但随即又想到这只是两个孩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掀到膝盖处,他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两处红肿。摔疼了的小女孩还往后缩了缩,像是不好意思让他看见伤口。 奚咏心情指数直线下降。 他一声不吭地在闻绮年面前拂衣蹲下:“上来,我背你。” 闻绮年反应过来,本想说不必,但看那道身影颇有些不容拒绝的意味,心情复杂的她犹豫半响,还是轻轻附了上去。 小女娃的身躯软软,对于长期锻炼的奚咏来说,就像是背着一团云朵。 他稳稳地站起,低声闷闷地询问:“式玉,你还想赏莲吗?” 若她说不,那就立即打道回府。 闻绮年蹙起眉,想到昨日奚咏期盼的神情,她心软了,小声说道:“继续赏莲吧,我没事。” 奚咏有些讶异,也没说什么,只拒绝了另一个小厮的主动请缨,派他回马车停处取药,就当真自个儿背着身上的小人直直走到了阁楼处。 闻绮年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下不来了,忽然有些小小的尴尬,用两根小手指捏着他一角衣袖,不愿多说。 虽然只是个八岁男孩不甚强壮的背脊,但可靠得像是能撑起全世界。被他背着,丝丝安全感萦绕在闻绮年的心间,是她很少能得到的感觉。 日头渐渐有些晒,侍女撑起绸伞为二人遮着。 进了阁楼,四处人山人海,笑语不绝。奚咏给管事递了奚大学儒的帖子后,便来了名小童,恭敬指引一行人来到了二楼清净处。 “式玉,想不想尝尝这荷叶玉梅山药糕?”奚咏放下她,妥帖安置在软椅上,询问着。 闻绮年瞧着那用荷叶盛着的糕点,一块块莹白似玉,点缀着朵朵梅花干片。 她本来没有胃口,但看了看奚咏仍旧有些阴郁的模样,神差鬼使地“好”了一声,伸手捻起一块品尝。 抑郁症患者本就不重口欲,糕点化在舌尖,闻绮年没什么感觉,可还是轻轻扬起一抹堪称甜美的笑容,眨眼向奚咏点头道:“真好吃!” 谁料奚咏盯着她的小脸,只淡淡一笑作为回应,反应微弱。 闻绮年有点气恼,明明她都很给面子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两人便坐得端端正正,齐齐看着楼栏外的湖面不说话。 一湖莲花开得正好,放眼望去竟是一眼看不到尽头。深绿色的大片荷叶托起各色莲花,正是亭亭玉立如舞女。有蒙纱的歌女泛舟湖上,明媚的脸颊带着甜蜜的笑,撑着桨,放声歌唱不知名的小曲,淡色的纱裙也在微风中荡漾波纹。 另有几名采女坐在船头,搂着一筐莲蓬,悠悠剥壳。每个人都是欢快的样子,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出生机勃勃的样子。收到眼底,就像是一幅尚且未干的彩画在焕发光泽。 闻绮年从未看见过这种生动清新的景色风貌,一时来了些精神,眨巴着杏眼,向下四处顾盼,入了神。 第8章 她微微一想,此景正好应了杨万里的诗。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景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倒是品咂出了点诗中之美。 转脸看了看她轻松的小模样,奚咏侧身往后,低声说了几句。不一会,就有人端来了一个大方盘,上面齐齐束着捆脆嫩的莲蓬,四周摆满莲子。 侍女不卑不亢地介绍道:“莲子微苦又略带甘甜,若贵人们夏季出现食欲不振、心烦失眠、头脑昏沉等现象,不妨多吃一些莲蓬,可以清心解热、去烦助眠。” 这种功效,倒挺适合夜夜失眠的她。 见闻绮年拿起几枚放进嘴里,奚咏对着下人点了点头。 于是又有几位侍女鱼贯而入,端上了荷叶蒜香肉、干烧荷花鱼、莲藕麻辣虾等各色菜式,摆盘美伦美奂,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并着两冰碗莲子银耳粥。和眼前一湖莲花相衬,美景美食,只让人觉得惬意不已。 看着整整一桌的佳肴,闻绮年面部微微有些抽搐,只好在奚咏的注视把各样都尝了尝。奚咏便也陪她用了些吃食。 一时无话,两人对坐,清风扑面,莲花幽淡,暖阳铺洒,闻绮年心中是难得的宁静,抛去了平日的愁思烦恼。 只不过奚咏仍旧没有恢复来时温和浅笑的模样。 回程上,闻琦年看着奚咏那沉郁的神色,心里莫名有些不爽快,抿紧嘴,沉默地靠着角落。 奚咏也敛着神色。 今日出游不大顺利,害闻琦年受了伤,他一向都喜欢充当闻琦年的护花使者,却没及时拉住她。 他内心自责不已。 但他更在意的是,闻琦年为了不让他担心而勉强扬起的笑脸。他素来极会感知旁人的情绪,眼尖得不行,一下就察觉到了。 她那张表示拒绝别人关心的笑脸,处处透露出刻意,还带着些谨慎和遮掩。 奚咏不喜欢看到这样的脸。 他不明白,一个四岁多的女孩如何会有这种忍耐熟稔的表情管理? 殊不知在前世,为了不让身边朋友察觉出异常,担心她的抑郁症,所以即使内心已经十分消沉压抑,面对别人的闻琦年也依旧会努力摆出轻松的神情。 犹豫许久,奚咏终于开了口:“式玉,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或者想做的。” 描画眸子一颤,闻琦年回神,不解道:“什么意思?” 奚咏静静地看着她,拢在袖中的手却害羞地握了握,他端正神色道:“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只要你能开心一点。” 话音刚落,他立刻侧头清咳一声,耳廓隐隐发红。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闻琦年追问着。 他面色一僵:“…自然。” 只不过若是天上的星星…那可就无能为力了。 “那你命人给我买一包P霜。” 闻琦年脸色从容而坚决。 奚咏做梦也没想到。她居然开口要的是这个?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诧异地看着对面坐着的小女孩。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前倾了身子,有些快速地说道:“我想放一点在食物里给老鼠吃。” 她难得解释的样子让奚咏起了疑,更何况高墙深院里的小姐怎么会需要去给老鼠投毒呢? 奚咏垂下眼帘片刻,再抬起眼时,已经恢复了微微笑意,他轻颔应下了,并未仔细询问闻琦年。 闻琦年有点懊恼自己的冲动,但也默默希冀着,奚咏真的会买来给她。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她再不也用夜夜闪回前世惨烈的车祸现场。她可以好好地睡上永远,梦里,再也没有爱恨纠缠的爸爸妈妈,更没有英年早逝的弟弟。 当年落水被救后,即使她百般恳求开脱,小丫鬟和嬷嬷依旧遭到了枝素夫人严苛的惩罚。 听着板子狠狠拍打在人皮肤上的声音,还有一老一少的哭号渐渐衰弱,被摁在被窝里休息的闻琦年崩溃了,她想起身,想去制止,但周围的内仆们死死将她看住,不许。 枝素夫人是为了杀鸡儆猴,也是告诫她从今以后要注意个人安危,切不能再这么任性妄为。 而她只深切地认识到一点:这个时代没有人权。 所以若是她真的在池水中溺亡了,估计会带走两条人命。 自此以后,她都不敢再尝试这种自杀方式,默默忍受了两年有余。 没有药物服用和心理治疗的这两年,似乎倒还多亏隔壁两兄弟的不时骚扰,她这才将将维持住了稳定的状态。 后来,她想到了毒药。但药铺不会把P霜随意卖给小孩,而受了告诫的下人们根本不会让她碰到任何危险事物。 只有奚咏这样半大的捣蛋小子才有底气去吩咐买来。 素来温文尔雅的奚咏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略微尴尬地撩开了窗帘,装作看风景,也不知道是谁在腹诽他不成? 两日后,下学的奚咏叫住了闻琦年,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纸包。 闻琦年刚接过,心脏就开始快速跳动起来。 “式玉,你可要记住此物剧毒,得先告诉下人们不得误食,再放到房屋四角。弄得凌乱些最好。” 她忙乱地随意点点头,只低头抓紧了纸包,并没注意到絮叨的奚咏正紧紧盯着她。 望着她步履杂乱的背影,奚咏咬住唇,眉头皱得很深。 闻琦年快步回家,急促地喘息着。 该怎么样才能服下P霜,又不连累身边丫鬟呢? 闻琦年看了一眼身侧的小丫鬟岚斯,正是一副年少活泼样,双眼满满都是灵气。 对,不能牵连到她。闻琦年有些烦恼,一遍遍抚摸着纸包,苦思冥想。 次日,私塾里的学生们听着慢条斯理的夫子朗诵声,都有些无精打采。 “小颦,你想不想偷偷与我去那戏馆瞧瞧稀奇?” 小颦是她隔桌王芷的乳名。 王芷早就在私塾闷得不耐烦了,总是得来听讲,就连休沐日都要写夫子布置的文章,她已经许久没和闺中密友们相聚了。 眼下,听闻琦年悄悄邀请,便有些心动。 小孩子忘性大,她早就把之前对闻琦年的怨气抛之脑后了,一想这是私塾里唯独能和她说说话的女学生,倒也不再计较。 虽然心动,但她还是皱了皱小鼻子,犹犹豫豫地问:“我们怎么去啊?” 闻琦年神秘一笑:“我早早到了私塾,在夫子晨间的茶杯里倒了些巴豆粉。” 这材料还是她出卖自己,唤了声“大哥哥”才向奚柏要到的。自然,没敢让奚咏知道,不然他又要多说个不停。 要知道,奚柏才是个名副其实的混世小魔王,经常捉弄他的夫子和同窗,肆无忌惮。说来好笑,还是他热心地告诉了闻琦年多少剂量、放在什么茶里最有效果。 王芷惊讶地低呼一声,又觉得有趣极了,弯着眼眸悄悄盯着陆夫子。 果不其然,不一会的功夫,陆夫子就神色怪异地让学生们先读着书,他自己则快步出了屋子。 王芷窃窃笑着,对着闻琦年挤眉弄眼,佩服极了。 闻琦年在揣摩着后面的行动,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嘴角。 她有些紧张,但是压抑的内心有数个声音始终在诱惑着她自杀。 “当年你本来就该和妈妈一起死去了。” “让你带着记忆继续在这世间活下去,日夜痛苦,是上天对你最大的惩罚,你看看你,多痛苦?” “如果这次机会没抓住,你还要苟且偷生到何时?” 陆夫子已经跑了好几趟,脱力的他最终意识到了不对劲,想着可能是早晨吃的什么东西不对劲,他只好向学生们告假一天,回家调理。 一听到这个宣布,学生们毕竟还年幼,顿时欢呼雀跃起来,纷纷迫不及待地离去,打算好好玩耍一天。 王芷开心极了,亲密地拽起闻琦年:“咱们也快走吧!趁有时间,去你说的戏馆瞧瞧,别告诉家里人。” 闻琦年点点头:“我的小丫鬟今早犯了事,我让她在家反省着呢,现在自然不会有人通知家里。” “好极了!”王芷也遣退两名丫鬟,只留下了个最贴心的跟在一旁。 那粉裙丫鬟约莫有十四五岁,平日很有眼力见,和王芷亲密得好似姐妹,互通一气。今日这种小叛逆的行为,她根本不是特别在意,只要注意着小主子的安全即可。 两个小姑娘在私塾后面的休憩室中挑了两件朴素服饰,是平时学生们练场上打闹所穿的短衣,接着又拆了双垂髻和头饰,扎起团子用布巾随意一裹,顿时摇身一变,双双成了贫家小丫头。 她们让粉裙丫鬟离得稍远些,便毫无顾忌地混在人群里去了戏馆。 戏馆是平日里唯一的正经乐趣之地,可谓是人山人海。门口也没个特别招待,只管丢两枚铜钱便可入内。进去找个位置坐下,再寻小二买茶和其他吃食。 舞台上正演得咿咿呀呀好不热闹,锣鼓喧天。台下的桌椅多不胜数,人们都往前伸着身子,看得极为入神,不时抚掌叫好。 王芷好奇地穿梭在各桌之间。 戏馆里也有着不少看稀奇的小孩们,故而她俩并不扎眼。 闻琦年拉住王芷,努努嘴,示意她看向远处的丫鬟:“小颦,咱俩身上带的全是碎银,不符这身份,你去让丫鬟再拿点铜钱给我们。” 王芷闻言,一想也是,就拍了拍身边女孩的手,抬脚走向丫鬟。 闻琦年杏眼里黑黑沉沉,她伸手从自己腰间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烙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见涨了两个收藏,心里很高兴,谢谢小天使们,我一定会继续认真打磨后续剧情,争取不让你们失望 第9章 拿着小小的烙饼,她轻轻落座,慢慢啃咬着,一口一口吃进肚里。 咀嚼着,耳边却忽地萦绕着奚咏柔软的哄劝声:“不哭了,不哭了…” 想起了他无数次在她面前露出的浅浅笑意。 “你最乖了。” 还有崔妈妈滚烫的泪珠,枝素夫人紧紧的怀抱。 炎炎夏日下,她感觉自己独自坐在戏馆内,浑身都冰冰凉凉。应该是布衣太单薄了。 似乎又因为已经吃到P霜的味道了,她鼻子好酸,眼睛也好酸。 真酸,酸得想涌泪。 她食不知味地狠狠咬着烙饼。 早上,闻琦年趁人不注意,就把P霜塞进最方便携带的烙饼中,又故意惩罚身边丫鬟,摆脱了下人的束缚。 她当时还有空默默感叹了一下,P霜原来是黄色粉末,还以为会是白色。 紧接着,就只等按计划行事,来到最为嘈杂的戏馆,然后她就假装误食了不知来源的东西。毒发倒下后,自有王芷和丫鬟去通报。 戏馆里鱼龙混杂,来往客人甚多,查不到什么线索。何况王芷贵为城主之女,也不会被枝素夫人和奚家如何。 虽然利用了一下王芷,但实在没办法,这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她也从没想到过一个自杀计划能这么复杂。 但毕竟至始至终,她都不想连累任何人。 不知道…奚家和闻宅的人知道她中毒死去后,会是什么反应呢?相处了四年有余,自然也是有感情的。 特别是奚咏,以他的伶俐,肯定立即猜到她服用的是那包P霜,必然会恼怒于她的轻生。 不过她已经在自己案桌砚台下压了几封信。其中一封便是给他的,细细解释了她从出生起就有的病态心理,还请他余生不要因为给了她毒药而自责。 真是细致极了,眼眶发红的闻琦年轻轻笑出了声,嘴里鼓鼓囊囊地,呛了口饼。 “式玉,你在吃什么呢?”回来的王芷有些莫名其妙,四处看了看,桌上并没有什么食物,而闻琦年手中拿的只是普通至极的干粮。 闻琦年低声说:“我见这桌上放着的,想尝尝味道。” 塞了毒的那部分她吃得也差不多了,便直起身把剩下的烙饼慢慢搁在了酸木桌上。 “你这么馋呀?” 王芷忍不住皱眉,觉得她十分没有大家闺秀的仪态,顿了顿,有些嫌弃道:“是不是饿了?我叫点吃食来。” 闻琦年摇摇头:“并不饿,你别管我就行了。” 不再理会旁边嘟嘟嚷嚷的丫头,闻琦年垂眼安静地坐着,聆听着耳边的各种声音。 唱戏声哀愁入骨,叫好声干脆痛快,鼓锣敲打得肆无忌惮,另有各色人等嘈杂的言语声。 真实,却也魔幻。也许下一秒,她就再也听不到这人间烟火声了。 王芷迷惑地瞧这个古怪的同窗。但碍于傲气,她也不想表现出过多的关心,只好自己一人尝着才端上来的冷盘,随意嚼了几粒花生米。 可是闻琦年忽地变得这样低落,把王芷的兴趣也搅没了,戏馆也没多大意思,咿咿呀呀的,又闷又吵。 再忍耐着坐了一会,王芷起身拍了拍衣裳道:“我们还是走吧,我看这里也不怎么样,不好玩儿。” 闻琦年的沉思被打断。 不对,已经过了好一会了,怎么还没倒下? 她迷茫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也没感觉有什么不适,立即开始怀疑被奚咏给骗了。 她就说,这个臭小子怎么可能直接乖乖地就把这种危险玩意儿给她呢? 她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简单应了王芷一声,两人准备一同离开。 闻琦年的眼里闪着愤怒。 这次又失败了。 她没发觉自己并未有多少崩溃绝望的心思,更多的反而是觉得被奚咏戏弄了的怒气。 还有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打算出去,看见她抬起脸的王芷却小小惊呼一声,拽住了闻琦年,“式…式玉!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 闻琦年疑惑地摸了摸脸,手感依然细腻滑嫩,并没什么脏东西。 王芷早已转身将侍女拉了过来:“惜玉,你快看看她的脸,怎么出现了这样的斑点?” 名唤惜玉的粉裙侍女连忙仔细瞧了瞧闻琦年。 果然,也不知何时,她一张姣好的小脸上竟布满了红紫的小斑点,虽然面积不大,然而数量极多,看得人头皮发麻。 闻琦年心下猜到,八成是奚咏给她的粉末有问题,顿时,怒气值再次飙升。 王芷在一旁焦急如焚。 惜玉沉吟不语,回想一番,说道:“小姐们切勿着急。奴婢曾经也见过这种情况,当时是奴婢的弟弟吃了浮绫散,脸上便都是这种斑点。不若还是先赶紧回去,找郎中来看看吧。” 闻琦年正在气头上,不曾多言,愤愤抬脚走着。 王芷接话道:“浮绫散?作甚用的?” 三人快步出了门,惜玉一边带着她俩行路,一边回答道“是…一味黄色的药散,似乎专治突发的痴癫。” 黄色粉末?那就错不了了。果然是奚咏的歪主意! 闻琦年倒不怕自己出现什么问题,奚咏的恶作剧应该有分寸的——何况,她还真期待自己能出点什么事,一死了之。 不过这药居然是治痴癫的!好个坏家伙,真是明里暗里地挤兑她。 听到这药并无大害,王芷也松了口气,她猜测着是闻琦年乱吃桌子上不知来源的烙饼才被人捉弄了,心里不免有点好笑和轻视,行路便也不急不忙了起来。 回到私塾,把衣服一换,王芷打算回家了,临走时她笑嘻嘻地点了点闻琦年额头:“你赶快回去让下人叫个郎中看看!我父亲严厉,不能陪你久留了,明日再见。” 看闻琦年不说话,她又补充道:“以后可别乱吃东西了!放心,你这脸肯定过段时间就好了。” 闻琦年此时心思不在斑斓的脸上,她第一次被奚咏这样戏弄,急着去讨回场子。 天空阴了下来,夏雨欲来,大风不止。 距离奚咏下学不远了,闻琦年忍着狂乱的风,幽幽地站在他们厢房外等着,盘算着要怎么惩罚这小子。 片刻,下学了的少年们便陆续出来了,看见门外小女孩奇异的脸庞,都有些诧异好奇。但他们到底有涵养,只不过多看两眼便纷纷离去。 终于等到了奚咏出来。 她看见他身边还有两三个少年正热切地搭着话,而作为主角,他只是随意点点头,面上无甚表情,只不过一向显得含情的精致眉眼给了别人温和的错觉。 不经意间抬头,奚咏看见了闻琦年,顿时脸色大变,竟不顾周围的几个少年,疾步走来。 闻琦年勾起一抹冷笑,眼神不善。 奚咏走近了,把她脸上的斑点看得更加清晰,他脸色煞白,表情凶恶,来者不善地盯着闻琦年,墨黑的发丝让风吹得凌乱不已。 闻琦年本以为他要低眉顺眼地认错道歉,却没想到对方比自己气势更足,可笑,这又是什么道理? 真是莫名其妙。 一直以来,私塾的孩子们都戏称奚家次郎为玉面小公子,就是因为他平日看上去比旁人多了三分温柔。 但现在他却是一副狼崽子要吃肉的神情。比奚柏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更是从未见过他这样凶狠。 闻琦年有点气愤,还有点诧异,开口说道:“你胆子不小,居然敢这么耍我…” 话还没说完,奚咏就冷冷打断她:“不是要喂给老鼠吃么?” 糟糕!竟然忘了自己的借口。 闻琦年顿时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奚咏只感觉自己气得七窍生烟。 昨日他多留了个心思,给了她一副能在脸上显形的药,没想到闻琦年真是给自己吃的! 观莲节结束回去以后,他对闻绮年的要求是百思不得其解。 又记起两年前闻琦年的那场落水。当时没想太多,后来才觉得不对劲,如果是落水,怎么根本没有发出响声呢? 当年,他打正门穿过,一路走到走廊尽头,这么长时间内,院子一直都没有出现掉落水池会发出的扑通声。 他耿耿于怀这件事许久了。 如今一试,原来…她真的想自杀。 所以那时候没发出落水声,肯定也是她怕人发觉,才会试探着入水,只打算沉溺。 看着哑口无言有些慌乱的女孩,他理智尚存,没有提起落水之事,而是咬紧了唇,手指握得咔咔作响,继续逼问道:“我不是告诉你P霜剧毒,万万不能误食?” “你明知有毒…还吃了个干净!” 奚咏胸中憋闷极了,痛心疾首,伸手在闻琦年额头上来了个爆栗子,疼得她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 大风呼啸,乌云密布,四周逐渐昏沉。 私塾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奚咏的小书童既不敢过来,又不知小主子还要待多久,看这天色不大好,便跑到侧房去拿伞。 空荡荡的院里只剩下两人在对峙。 这厢,闻琦年从没料到有朝一日会露出马脚,所以一时间也是心烦意乱,没能想好说辞,只得郁郁说道:“快下大雨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提起裙裾,转身就是一个八百米狂奔,生怕被叫住。 奚咏没有去抓逃跑的小人,而是立在原地试图冷静下来。 自杀,总得是要有个理由的。 他沉沉想着,式玉从小就不愁吃穿,被枝素夫人照顾得极好,虽然没有什么同龄玩伴,但他和大哥都爱拉着她四处跑,玩得不亦乐乎。 按理说,她根本不会从两岁多就开始打算自杀才对。 哪里出了问题? 奚咏想得头疼,只好和书童慢慢踱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  闻绮年:我不是,我没有。 奚咏:小小年纪不学好,话本子看多了?还想自杀! 闻绮年:不,我是有抑郁症,情绪容易极端。 奚咏:? 第10章 愁闷的奚咏刚走进厢房,在屋里等待多时的奚夫人就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嗔道:“今日怎么下学这般晚?都快下雨了,小心得风寒。” 又拿了一盏热茶逼他喝完后,叮嘱下人好几句,奚夫人才离开。 奚咏继续蹙眉坐在案桌边,却忽然灵光一闪,似乎找到了闻琦年轻生的原因。 要问式玉缺什么,自然是宠爱她的双亲!自幼被景桓山庄抛弃,遣送到这么个孤僻小城里来,又只有个母亲曾经的侍女在照料管事,随着长大,她自然会郁郁寡欢。 正是无人告诉她生命之可贵,她才不畏死亡,总想去阴间与父母团圆。 她终究缺乏爱护和温暖。 奚咏觉得这个推理最为可能,心疼地叹了口气。 他万万猜不到实际上是由于闻琦年身带前世记忆,日夜迷失于车祸纠葛中难以忍受,这才选择自我了断。 只有最后一句歪打正着——闻琦年生平最渴望温暖和包容。 那是她在原生家庭中从未得到的东西。 另一边,闻宅里因为小主子脸上长了红斑,又是一阵忙乱。 枝素夫人请来的郎中不紧不慢地告诉众人,确实是食用浮绫散会出现的症状,只要好好休息一天便能消退。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送罢郎中离开,枝素夫人回屋看着自家像是毁了容的小小姐,心中嗔怪不已。但碍于身份,只能苦口婆心地劝说闻琦年别再乱吃旁人东西。 她心想,别看闻琦年平日沉静,可仍旧是个好奇心重的小孩子。 闻琦年忍住不耐,耷拉着小脑袋听了一席教导,才被放过。 她心中一直慌乱地思考着如何把奚咏糊弄过去,却并无好主意。 就寝前,闻琦年拿起早晨留在案桌上的遗书,深深叹了口气,将它们撕得一干二净,又发了好一阵呆才上床。 也许今天折腾一番使得人太过于疲惫,刚盖好被子,她就沉沉睡了过去。 “砰——!” 她看见自己又毫不犹豫地踩下了油门,奥迪车大声轰鸣着,像是凄厉的嚎叫,再次翻滚下了悬崖。 不要!蜷缩在床上的闻琦年闭眼呜咽着。 梦里,摔死在车内的妈妈睁开了惨白的眼睛,用一贯严厉的目光盯着她。闻琦年顿时毛骨悚然。 满头鲜血的妈妈僵硬地一字一顿道:“太让我失望了,你这个废物。” 闻琦年如陷冰窖,终于无声地从梦中挣脱。她睁开空洞的双眼,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窗外是一派宁静,蟋蟀声成为了夏夜的舞曲,而闻琦年裹在被子中,大脑空白,一夜无眠。 得知闻琦年没来私塾,而是告了假,本来还在思前想后的奚咏便不再犹豫,用过午膳后就从角门踏进来寻他的式玉妹妹。 他寻了好一会,才在后院花园中看见了闻琦年。只见她垂着头,呆呆地坐在小秋千上一动不动,树荫将她完全笼罩,严丝密合,没有半点阳光投下。 显得可怜极了。 奚咏神色复杂,叹了口气,心软似水。 他轻步走了过去,伸手拉住秋千的吊绳,为她荡了荡,不经意间的风蹭起了一圈将落的花瓣,随着秋千飘舞。 闻琦年半丝反应也无,依然低垂着小脑袋。 他瞥见小姑娘洁白细腻的后脖上,有缕不小心被扯出的青丝软软地搭着,却不好意思为其整理,只得转移了目光问道:“你的丫鬟呢?” 闻琦年眼帘一颤,她知道,该面对的终究是逃不过,奚咏这次来,肯定是想盘问清楚她为何轻生。 她的小手抓紧了绳索。 不愿再与对方多多客套,闻琦年疲惫地回道:“不论你来是想问我什么,我都不想说。” 站在她身后的奚咏闻言,微微停下手,久久未动。 一坐一站的两人静寂下来,只听见午后的知了在玉兰树上聒噪个不停。 看不见他是什么神情,闻琦年有一种他立刻就会把自己一掌推出去的错觉。 她咬了咬嘴,眼神死寂。 但下一秒,有人轻轻将手覆在了她的头上,抚了抚,那视若珍宝的意味,仿佛要颤动了她的灵魂。 就连夏风也变得格外温柔起来。 竹林作响,玉兰摇曳,一片林海涛声。 她听见那个带着清朗童声的男孩用最柔和的语调说:“我什么都不问你。” “你是可以悲伤的。” “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我们一直在,事情总会好起来。” 也许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所有人都很快乐,但惟独你还是高兴不起来。 那也没关系,你是可以悲伤的。 我可能理解不了你,但我陪伴着你,支持着你。 奚咏就是这样想的,也鼓足了勇气这样说出口。 闻琦年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告诉她。 她昨夜强撑着,告诉自己不要哭,但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有了落泪的冲动。 “我不需要你同情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她听见自己生硬地回复道,尽管内心已经汹涌着泪水。 她词不达意,胡言乱语。她努力降低着自己对任何人的期待。 奚咏没有在意,默了默,就像是过了很久,他说:“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你是我最宝贵的妹妹。” 这是个很重的承诺。 闻琦年勉强挣脱了部分低沉的情绪,短促一笑。 不愧是玉面小公子。 但是,她可有着二十三岁的灵魂,才不是哪个小孩的妹妹。 清风把远处人们的笑声带了过来。他们并不把活着看作是一项沉重的任务,而是思索着每日的光阴如何能更加舒适地度过。 看着对面屋脊上舔爪子的黄斑狸猫,闻琦年神色轻松了些,微微牵起嘴角:“那你就帮我荡秋千吧。” 花丛簌簌作响,小石头忽然从里面钻了出来,冲奚咏汪汪叫唤两声,亲热地蹭着他的靴子,又追着自己尾巴转圈圈。 两人都笑了,在知了声中荡起秋千。明媚的晴空下,闻宅闲适而安宁。 闻琦年当夜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满地遍布着枯叶,她被凉风推着向前走,来到了妈妈的坟边。 那里一片沉寂。 梦中的她安静地坐在枯叶中,背靠墓碑,轻轻和妈妈讲着话。 “妈妈…这种病有药可医,有方可治。但没人愿意让我医、让我治。” “医生说我需要理解和陪伴。但没人愿意给我。” “即使被抑郁症折磨得失眠厌食、无故流泪、呼吸困难、记忆力下降…甚至都准备好自杀了。” “即使这一切,你都知道。” 但你没有愿意帮我一把。 我的躯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了,以至于我的灵魂要离开我的身体,我才能活下去。 我也知道要看开一点,要阳光积极。 但不是我不为,是我真的不能。 闻琦年不再说话,迷茫又委屈,静静靠着墓碑。 这时,墓后却有一人缓步走出,向她而来。 那人的面容不甚清晰,却如此熟悉,他伸出手把她拉了起来,掌心暖洋洋的。 他的声音飘逝在了风中,听不清说了什么,却仍旧让闻琦年心中宁静了不少。 然后,那人带她来到了一座漫天飞舞花瓣的庭院。 向下俯瞰,共赏春山。 闻琦年安详地做着梦,眉头没有再蹙起。 虽然还是没有放下心结,但她似乎可以平静一阵子了。 “式玉!式玉!” 几天后,奚柏再次大呼小叫地闯进了她的闺房。身后还扯着一脸嫌弃的奚咏。 闻琦年听着他的狂喊,脑门跳得厉害,放下手中的笔,向奚柏问道:“你又怎么了?” 奚柏才不多话,直接又扯住了闻琦年,笑眯眯地说:“再看书,就成了小呆子了!走,和我们去玩。” 没等她拒绝,奚柏又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两人,将他们塞进了马车。 奚咏和闻琦年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无奈。 虽然奚柏已经十岁,但在他们三人中最像孩童。 马车在城郊的一处奚家农庄停下。奚咏和闻琦年下了车,莫名其妙地张望着四周,只看见有几名农妇向他们致意,并无他人。 奚咏皱眉道:“来这里做什么?” 他没有得到回答,奚柏笑着将二人引到房屋背后。 屋后原来是一个偌大的场地,铺着一垛垛金黄的稻草。 再往后走,眼前出现了大片的桑树林。几排桑树间露出一条宽阔的过道。桑叶肥大,绿茵茵的。 “快来呀!” 奚柏快活地微笑着:“快来拾桑果子!” 他拉着弟弟妹妹就往桑树下跑。 桑葚甜香扑鼻。满地都是深紫色的果子,有许多都碎了。 到处流着鲜艳的深紫色汁水。 奚咏笑了起来,他还从未这样像一个农家孩子似的,兜起衣襟,躬腰摘桑果。 单论这一点,他比不上玩世不恭的哥哥。 闻琦年不愿意干站在原地,那样显得实在矫情,便也只好拣了几颗果子放进嘴里。虽然不曾洗过,但是桑果显得格外干净晶莹。 汁水饱满,真甜。 历经两世,她也从来没有体验过田园生活。见惯的只有钢筋大厦和深墙宅院。 一时间,三个人都觉得有些新奇,穿梭在桑树林中。 他们嘴唇染得红红的,双手也是,相互望着对方嗤笑起来。最后走累了,便都索性坐在了稻草垛上,慢慢品尝着怀里兜着的桑果。 奚柏吃腻了,率先向后一倒,躺在了干草堆上,眯眼看着蔚蓝的天空。 三个人的衣裳早就被桑葚染成了斑斓的模样,奚咏和闻琦年又都已经疲倦,便也不再在意干净与否,纷纷躺了下来。 闻琦年这下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坐看云卷云舒”。 干草堆有股来自田园的清香。 闻琦年的心情被抚慰得很恬静。眼前是高远的蓝天,几朵白云飘着;还有近在咫尺的枝叶,轻轻晃动,就像是在给她催眠。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挂着一丝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引用了一些句子,出自林奕含的采访和巴金散文,向两位致敬。 推荐一首歌曲:the last string.适合晚上睡前听哦。 第11章 云树皆静,小女孩甜甜地睡着。 奚咏看着闭上眼的她,枕手转头对奚柏道:“哥,我想…对式玉更好一点。” 奚柏闻言,支起身饶有兴致地问道:“我早就想问问了,你为何单单对她如此好?倒是不像你了。” 为什么呢? 是因为怜惜她无亲无故吗?还是看着她与别的小婴儿都不同,格外乖巧安静? 奚咏也不知道,只好在大哥的注视下扯了扯唇。 “自从你黏上她以后,就越来越故作成熟了。” 奚柏酸溜溜地说,“也没了以前我那娇弟弟的性子,真不可爱。” 的确,不知为何,奚咏总觉得自己在早熟的她面前还显得极为孩子气,便开始发了奋地要扛起“可靠哥哥”的大旗。 两人都没再说话。 奚咏慢慢想着,虽然有堂妹表妹,但终究离得远,不甚亲近。诸多原因之下,闻琦年是他最愿意爱护的妹妹。这一点不会改变。 伴随着蝉鸣,夏日转瞬即逝。 踩着满地落叶,枝素夫人端着碗琼梨红枣汤进了厢房,轻轻搁在闻琦年的小案桌上。 闻琦年正坐在桌前看《山海经》,整整一下午,每翻一页,便发一阵呆,魂都不知在哪处。 枝素夫人心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对这些图画儿更感兴趣。她柔声问道:“式玉,为什么不让丫鬟们把这外面的叶子清扫干净呢?” 闻琦年回神,随意地又翻了一页,回道:“素姨不觉得这样更加诗情画意吗?” 其实是她受不了眼前一直有人在晃动,发出扫地的沙沙响声,简直是挠耳的噪音。 她从来都爱待在一个安静的小天地中。 枝素夫人只不过是闲聊几句,倒也不以为意,坐下与她开始正经谈话。 原来是奚夫人重金聘请了位教武师傅,不再让奚家兄弟去练场小打小闹,而是正式开始习武。 两家大人考虑到闻琦年似乎身子太弱,又常遇危险,便打算让她一起去磨磨筋骨。 何况,若她还在景桓山庄,必然也是要习武的。如今的江湖儿女,起码都要会点防身之术。 他们打算请师傅上午教导奚咏,顺带教一教小女娃闻琦年。 奚柏已经有了些基础,则在下午教导。 听完,闻琦年只觉得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某个意味——会吃苦头。她闭了闭眼,合上书,铿锵有力道:“我不去。” 枝素夫人一点也不意外。小小姐对于麻烦事,从来都是能推则推,绝不会有赶着上的可能性。 她一点也不急,胸有成竹地循循诱导着:“式玉,其实我知道你一向不爱为奚家小公子所左右,奈何在力气上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对吗?” 没错,比如被他强行拽着去后院玩耍,再比如被他用小石头威胁…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生气都无能为力。 即使奚咏曾经好生解释了一番那次小狗不是被他遣人抱走的,但并未改善她的印象。 见闻琦年似有认同,枝素夫人继续道:“倘若你习武有成,日后岂非再不会有人敢这样对你?” 有点道理。但她依旧意兴阑珊,只想自己一人待着。 枝素夫人并不泄气,再次说道:“之前我看见奚家大公子习武,酣畅淋漓极了,心中有什么情绪,皆可借之发泄。式玉,你性子太闷,为何不试试呢?” 这意思是让她情绪不好时就去打打拳?闻琦年想象着那样的暴力画面,眨了眨眼。 不对,习武就容易受伤,受伤不就容易致死吗? 赖活不如好死。今有可死机会,不用白不用。 闻琦年心中一动,顿时假意被说服,露出犹豫的神色应了下来。 枝素夫人踏着胜利的脚步离去。 从此,闻琦年上午练武,下午则要被逼继续在私塾学习,日子十分充实,连多愁善感的时间都剩不下几分。 这天,穿好了箭衣后,她慢吞吞地走到了小练场,像颗缺水的小白菜似的。而奚咏早已到了,正精神奕奕地等待着老师上课。 闻琦年心里长叹一口气。整整一月了,她还在打基础,全身酸软无力,痛得不行。 今日,想必又是让奚咏打拳,自己则继续扎马步一炷香,站桩一炷香,再围着场地跑步一百圈。 闻琦年的小腿颤抖。 奚咏看到她那个残废模样,虽然有些不忍,但唯独在习武上不愿惯着她。他便只是弯起了嘴角,拉了拉她的高束辫尾:“打起精神来,你不是想要不受我的摆布吗?” 素姨果然和他交往甚密,什么都要透露。 他的调笑使闻琦年更加怏怏不乐,径直走到一旁开始蹲马步,目不斜视。 终于,江师傅端着杯热茶从屋里出来了。二人行礼后,他只轻轻一点头,便让奚咏开始操练。 随后走到闻琦年身边转了几圈,苛刻地将她下盘压得更低,手肘提高寸余。 片刻,闻琦年的汗水就淌到了鬓边。 还是赶紧死吧,她叫苦不迭,默默想着。 一转念,这种想法是不是未免太过懒散娇气了? 感受着江师傅似曾相识的严苛,她忽然记起一句听到过的话,刻在灵魂深处中的话。 妈妈说:“你这个废物。” 闻琦年瞳孔一缩。 有了这个念头,虽已憋红了脸,她仍旧深吸了口气,抿紧嘴,继续支撑着自己,并不希望被人小瞧。 江师傅面上便带了些满意的神色。 日常训练结束后,他叫住小女孩,回屋拿出了个小小的木人桩,动手将它扎在了地上。 “闻琦年,你过来。” 闻琦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站定在木人桩跟前,一看,只够得着它的肩部。 江师傅指着木人桩,淡淡说道:“从今天开始,做完那几样基本功,你就来这儿学习如何击打。” 大汗淋漓的奚咏在原地瞧着,心里知道那个木人桩是江师傅亲手做的。 看来式玉已经受了师傅认可。他便浅浅微笑起来。 另一边,闻琦年想了想,伸掌用力地切向木人桩,立时哎哟一声,面部扭曲,缩回自己的小手。 小女孩呲牙咧嘴,而江师傅不为所动:“明日起,我会教你拳脚动作,但你刚才的力气太小,必须再狠力数倍。” 闻言,她双眼一黑。 日复一日,崭新的木人桩在小女娃的刻苦练习中渐渐变得饱经沧桑。 而那双伸向桩子的白嫩小手也在发生着变化,拥有了些许少女柔荑的模样,只不过比别人的手多了些伤痕和老茧。 日头高升,院子里飒飒作响,引得雀鸟纷飞,碧草折腰。 随着一个潇洒的绞剑,奚咏立定,完成了今日的训练。他清润的脸上有些湿意,铮地一声,收了银剑,玄色箭袖飞舞。 十四岁的奚咏早已不再有软乎乎的脸颊肉,而是有着隐约可见的流畅轮廓。 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只有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眸未变。立在院中,身姿挺拔,如同芝兰玉树。 见奚咏的剑法又长进不少,江师傅面上依旧毫无波动,只有内心在暗自赞赏。 紧接着,他又望向了自己的另外一个小徒儿。 奚咏也回头望了望,习惯地去屋内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了还在努力练习的闻琦年:“好了,快喝口水歇歇。” 闻琦年轻轻喘着气,接过水浅呷了两口。 今日她击打得特别狠劲。 只因为时隔数日又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回了那个冰冷的家。 紧闭的房间,昏沉的环境,妈妈的训斥不绝于耳,她哭着弹了整整一天的钢琴。 那种憋闷和痛苦的感觉真是恍如隔世。 所以今天的训练中闻绮年打得格外用力,仿佛每完成一个更狠厉的动作,心中就能多纾解一分难过。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月,院里都会上演这种场面,即是枝素夫人所说的发泄情绪。 奚咏静静地看她喝水。 闻琦年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被轻易撞倒在地的小女孩,而是个十岁的半大孩子了,唯独与旁人不同的是,她极为早熟,面对外人素来冷漠,眼中尽是疏远。 对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出言不逊了。可其实奚咏最想念的就是她小时候会露出的那种气愤神情,显得整个人鲜活极了,不再有死气。 但他毕竟不再是个非要故意去逗弄她生气的小孩子。如今,他用自己的方式在珍惜包容着这段青梅竹马之交。 奚咏温和地凝视着小姑娘,嘴边衔着淡笑,一如既往。 此时的闻琦年小脸扑红,显得格外可爱,又长又密的睫羽像把小扇子上下飞动着,清澈的水眸被掩在其中。 喝罢水,闻琦年瞥一眼奚咏,将杯子递了回去,快速地谢了一声,硬邦邦地,带着些小性子。 这个小子,自从知道自己企图自杀后,就开始时刻注意着她的行踪。 不仅管控细致,他还常常像是闲聊般不经意道:“听闻杏花村有人上吊未遂,被救下来时全身瘫痪,从此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奚柏说缪城有一人登高坠楼,半身残废,双脚再无法动弹,怎叫一个凄惨!” “有书记载,一户人家的女儿欲跳河自尽,顺游向下,在枭人境内被拖上岸救回,押进富人家充当奴隶。” “式玉,你怎么看?” 她还能怎么看?这人就是用千方百计来实施恐吓,以防她轻生。 不过倒是被他警示了一点:如果自杀未果,残废终生,简直更加生不如死。故而闻琦年至今尚未有任何计划行动。 她心下想,现如今不过是勉强活着,待寻到一击必杀之法子后,再做谋划。 闻琦年没有注意到,自从穿越后,她生活的束缚早已不再,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活的充实,噩梦已经减少,情绪也并非时刻处在崩溃的边缘。 如今的她,更多的是因为心中尚存着对那场车祸的心结。 自杀不仅被当做是一种摆脱方法,也成了一个执念。 而十年余的相处,也让闻绮年更新了对奚咏的定义,上升为“真心把我当妹妹的麻烦精”。 这让她内心非常复杂。一方面不愿欠他人情,另一方面又十分嫌弃他麻烦。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抛却杂念,闻绮年又开始练习,挺翘的鼻尖坠着隐约的汗珠。 这些弯弯绕绕,闻绮年藏得极好,奚咏一概没有关注到。 他总觉得自己肩负着照顾闻琦年的重任,让她感受生命的美好可贵。 何况另外,闻琦年也是一块非常好的挡箭牌。 奚咏一向喜欢阅读游记,随着长大,心生向往,便总想往外钻,虽然尚不能纵横四海,但毕竟可以在琼州内四处游玩。 只奈何奚家管教严格,给年轻一辈的银钱远远不够游玩的花销。 于是闻琦年就成了他的绝佳借口,只要说是带着式玉出门放风,家里人没有不同意的,皆是给了大笔钱财。 而他本来也喜欢和闻琦年相处,一箭双雕,奚咏喜闻乐见,便常常拉扯着不情不愿的闻绮年出门游走,只不过,都是在琼城周围。 式玉年岁尚小,并未带她走远。 光阴荏苒,当年那个试图自杀的孤苦小女孩没有离世。他看着尚且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的闻琦年,心下柔软。 只不过,明明是个十岁的可爱丫头,怎么这样内敛沉默?想见她活泼一次,简直是百年难遇。 嗯,看来,不仅要让她好好活下去,还得让式玉改改这副冷淡样子才行。 看闻绮年练得起劲,奚咏转身慢慢走着,琢磨着该如何行动。 第12章 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 日头猛烈,但山间阴凉极了。半山腰上,奚咏用手中的利剑劈开狭道两边的灌木和长蕨,带着闻绮年一步步向山顶爬去。 “你真是练武的时间还不够。”闻绮年脚下发力爬着,有些不满地呛道。 她对这一类野山没有兴趣,可江师傅居然应了奚咏想去爬山的请求,放了一天假,要让他们来这山间好生感受所谓的“天地万物之息”。 于是眼下两人就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奋力攀爬着。 因着练武的缘故,他俩身体素质俱佳,倒是不觉得疲乏。但下一秒,闻绮年的肚子就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响声有点大,在前方领路的奚咏停下了脚步。闻绮年一怔,到底是脸皮薄,顿时有些窘迫,怀疑奚咏又要调笑她。 “噗——”,奚咏垂首不语,短促地笑了声,感觉身后的人已经恼羞成怒,恐有生命危险,又连忙抿嘴止住,抬头向前看了看,正色说道:“百步开外竟能看见有个山泉汇成的小潭,就去那里歇一歇吃点东西吧。” 闻绮年不再说话,沉默以示同意,郁郁走着。 两人在潭边坐下,奚咏掏出油纸包,递给闻绮年一块馅饼。闻绮年冷淡地接过,一边吃着,一边打量这个天然形成的水潭。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有几尾小鱼正悠闲地游在潭中,不时触碰一下水面漂浮的落叶,荡起层层延伸开去的波纹涟漪。岸边的宽叶杂草被几颗晨间的晶莹水珠压弯了腰。水珠在微风中滚动, “叭嗒”一声落入潭中。 山尖浮云的倒影则在水中缓缓移动,林壑尤美,蔚然深秀。 闻绮年停下了进食,凝眸窥视良久,宛如置身于迷幻镜面中。 奚咏早已瞧了她好一会,忍不住笑道:“式玉,难不成想抓几条鱼吃?” 闻绮年一嗤,把馅饼放回油纸包,起身拾起放在石头上的玄剑:“不必,我吃饱了。走吧,去感受万物之息。” 她着重强调了一下后几个字,微微有些不屑,那副生人勿近的神情,像是浑身带刺的蔷薇。 两人便继续前进。几刻钟后,终于走到了山巅,饶是习武之人,却也稍有喘气。 闻绮年接过奚咏的水囊喝了几口,这才走到崖边,放眼观望着。 群山连亘,奇石兀立,苍翠峭拔,云遮雾绕。 “式玉,在这里耐心等一等,浓雾散去后定是美不胜收。”奚咏温声道。 闻绮年却不为所动:“这么说你来过。确定?” 奚咏僵了僵,难得小声地说道:“……没有。我看游记上记载的。这才想带你来瞧瞧。” 其实想让你与山水美景多亲近亲近,别总闷在闻宅小小的天地里。他心里如是说道。 但闻绮年全然不知。这个书痴,害人不浅。她长叹一声,只得在巨石上盘腿坐下,静静等候。 毕竟,中国人有句话说得好,来都来了。这般懒懒地想着,她闭上了双眼,五感更为灵敏,立刻察觉到有从远方山岗袭来的清风穿胸而过,凉爽不已,再兼之山巅广阔的四周,竟让人的心怀无比敞亮。 人闲花落,春山空荡。 这么一等,太阳渐渐沉了下去,将近夕阳黄昏之时,雾气终于渐渐散去了些。 闻绮年都坐麻了,她瞪了奚咏一眼,起身俯瞰。 山脚下,野花杂草融为一体,有条小径直直延伸向炊烟笼罩的山村。村庄里的人正准备吃晚饭,于是呼唤孩童、鸡鸣犬吠之声络绎不绝,充满人间烟火气息。 而他们两个站在山头,遗世而独立,并不在那卷人间画中。 看着三两个如墨点般大的小孩嬉笑着跑回家,父母则在院中摆菜,一片温馨,闻绮年忽然有些寂寥。 奚咏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轻轻说道:“式玉,别再看下方了。抬头。” 她有些迷惑,听话地扬起了脑袋,只抬眼一看,便瞳孔一颤。 晚霞千万,橙红紫金,照在了湛青的山头上,散为彩光。欲下沉的日光,也幻成异了样的颜色。一层层的光和色,相击相荡,闪闪烁烁地映现在他们的眼底。形成一幅云蒸霞蔚的美景。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天与云与峰上下一体。 山与春风皆过客,她眼里只余层层叠叠的大瓣云朵。它们看起来柔软极了,好像要探过来轻抚人的脸庞。又似乎通向遥远的天堂。 闻绮年睁着雾蒙蒙的双眸,久久凝视着天空,像是已经感受到了万物之息。异世绚烂,犹如美梦。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世今生,五味杂陈,低声喃喃:“原来时间…是真的会不断刷新身边的人。” 不知不觉,竟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年。 片刻后,奚咏轻轻说道:“式玉,世间有人离去,就有人归来。”他清朗的话语就像要飘散在风中一般渺远。 在万丈紫霞中,闻绮年转头与他对视,第一次认真发现这个男孩已经成长为了俊雅的少年,于山尖而立,衣袂翻飞,通身淡雅,宛若珠玉在侧。在他浓翘的长睫下,一双柔软的眼眸含着点点星辰,浅淡带笑,好似烟波雾霭。 她或许再也不能忘掉这人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温润眉眼。 天下无双。 闻绮年感觉自己有一丝魂魄从此被遗落在那座野山。 乌飞兔走,小练场里的时光犹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看着院里的两个徒儿,江师傅翘腿坐在太师椅上,满意地摸着胡须。一个英姿勃发,另一个清丽泠然,正在相互比试剑法。 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 光无影,疾剑无痕。 比起奚咏,闻绮年练剑的时间尚短,自然渐渐有些落了下风。 她蹙起眉头,迅速翻滚躲过奚咏的凌厉一剑,剑风带起了几圈落叶。闻绮年眼眸一闪,续起一招穿剑,手腕翻转之间,下盘一沉,木剑从膝边划过向后带起,转身之时,她疾速地拾了一把带着泥沙的落叶。 奚咏正打算隔挡穿剑,眼一扫,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还未多想,下一秒,漫天飞叶混杂着沙土向他袭来。他沉默不语地收起了木剑,枯叶飘飘洒洒地落完时,剑尖已经刺在了奚咏的脖边,相差只有几厘。 闻绮年咬着下唇,胸口微微起伏。 “徒儿输了。”奚咏简单地向江师傅行了一礼。似乎不觉得丢脸。 闻绮年觉得,习武之人不能刻板,身边有什么就都要利用起来。即使看起来不择手段。她站在原地,低垂了眼,看起来像是在羞愧,实则眼底闪着坚定不悔的光芒。 江师傅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悠悠说道:“奚咏,君子之剑未必就要心慈手软。”刚刚他明明有机会奇袭,却是自己放弃了。 奚咏面不改色地笑了笑,谁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习武之人,以武德服人。”江师傅又看向闻绮年。但闻绮年并未躲闪,而是抬起头落落大方地回看着他。 江师傅难得笑了,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院中:“但是,利剑交错之间,即分高下,也决生死!” “女子亦可叫江湖百年难忘,”他慈爱地对闻绮年说道,“琦年,记住,真意要藏。” 她轻微地点了点头。 十五岁的少女一身乌裳短打,手执花梨木剑,发髻上别着支碧葱素簪,远山黛眉下是冷淡的风眼,幽光流转之间,像是对世间一切都不甚在意,秀唇不点而红,颜如渥丹,更为她增添了几分艳丽之色,便像极了一朵真正的蔷薇,暗有冷香。 奚咏看着少女,心中却不断想着之前那个游僧所说的话。 那时,约莫是在年初。 家家户户都才过了个喜庆火热的新年,在正月里都还品咂着未散的年味儿,奚夫人整日拜亲访友,奚柏更是不知所踪,毕竟他已满二十一岁,早接管了奚家对外的商铺事务,估计正不遗余力地上下活络着。奚敬轩则一如既往地闭关在书房撰写自己的文集。 整个家里只剩下奚咏在扯着闻绮年每日练剑。某日下午,闻绮年被枝素夫人截下,打算一同去逛市集,他便独自到了练场。 几个招式后,忽然听见隔墙外有人在放声吟唱短词,其言辞下流,其曲调呕哑。奚咏忍了忍,那人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眸光黑沉,收剑入鞘,直接反手一抓,跳过高墙,来到外面的小巷。 原来是个游走四方的老僧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在围墙下歪坐着,摇头晃脑地唱着。他面容枯瘦,眼窝深陷,看见奚咏翻墙而出,居然像孩子般开心地大笑起来。 奚咏并未出言驱赶。听闻四海之内有位泾空大师,喜爱四处云游,解答有缘之人的问题,引导世人佛性,而且衣着常改,踪迹难寻。也不知会不会是这位看起来与乞丐无异的老僧。 他思考片刻,温声问道:“师父,为何坐在这里唱歌?”老僧摩梭着自己乱糟糟的胡须,继续唱着,恍若未闻,视若无睹。 奚咏也未生气,静静等他唱完,才躬下身,微微笑道:“晚生愿备好酒好菜请师父一叙。” 游僧终于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许久。这才淡声说道:“说吧,你有何疑惑需解?” 他愣了愣,眼帘阖下,犹豫片刻:“敢问师父,世间可有从一出生就想自杀的孩子?” “哦?”泾空大师来了兴致,奚咏也不再隐瞒,细细讲了一遍。又问了生辰八字后,泾空大师微笑起来:“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但你所问之人非圣非恶,视万物皆同,对自己亦是,觉得生命无所谓可贵与否。” 见奚咏似有所悟,他继续道:“此女并非天性凉薄,定是有心结未解,苦不堪言,无法挣脱。” “须要求得一味密法,才能除去烦恼,去掉障碍,回归璞性,不再轻生,夺得圆满今生。” 奚咏忙问:“不知是什么密法?” 泾空大师摇摇头,站起身蹒跚离开,奚咏强留不得,只听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密法其形不定,隐藏在四海八荒之内。” 从那时起,奚咏便开始苦思冥想:奚家祖训即不为官,按照族里规矩,小辈们长大后要么随父著书讲学,要么习武独自历练,比如奚柏就是闯荡了两年才回了家。而如今他毕竟也到了十九岁,剑术有所作为,已经到了该离家的时候。若是一同闯荡,他也能够照顾好式玉…… 奚咏足足枯坐了两日,反复思考泾空大师的箴言。最后终是下了决心,以历练江湖的理由带着式玉上路,无论去多少地方,势必要为她踏破九州土地,寻得密法。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真的好喜欢写景啊,不知道小天使们会不会喜欢 第二卷 即将展开 第13章 二月春风似剪刀,天地间一派柔和。 只有站在柳树下的少女通身冷漠,并且脸上微微带着些不耐:“难道所谓的江湖就是一个地方吗?你所说的出门历练要怎么开始?依我看,根本不足以实行。我不去。” 闻琦年如是说道,没有打算给奚咏半分面子。她面无表情地平视着眼前的人。 闻宅里的池子一向干净透彻,而他则随意地倚在一块山石上,以单膝长靴撑住地面,身穿青花滚边的墨蓝劲装,束冠下,泛着光泽的三千青丝扬扬飞舞着。 奚咏早已猜到她会拒绝。他摇摇头,用修长如玉的手指绕着佩剑上的穗子,神情平静地说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闻琦年打量着这人,心下一阵无语。 或许是相处太多年了,外界所谓的玉面公子在她面前从不端着翩翩样子,而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和在外人眼中温容质礼的少爷完全不一样,简直像是两个人。 她也不再争论,双手抱臂,以沉默表示拒绝,抬脚欲走。 这下奚咏稳不住了,连忙翻下石头叫住她,正经地行起大礼说道:“好好,我说实话,其实我是想去找一味密法,路途险恶,还希望式玉妹妹看在多年情分,一同前行保护我。” 闻琦年听他调侃自己,不免有些好笑:“你说的是什么密法?” “天机不可泄露,总之,非常重要。”奚咏直起身,温和地注视着她,目光一片真诚,透过她,又似乎想着别的事情,犹如海水深不见底。 他又说道:“十五年来,你一直待在这小小的琼城里,总该要出去走走看看。” 闻琦年并不感兴趣,淡淡地点了点头,拧眉思索着。 既然说路途凶险,那岂不是会舞刀弄剑? 只要动手,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就会去世? 好主意,去就去。反正在这宅子里住久了也挺憋闷,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终于松口答应下来。奚咏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稳稳坐回石头上,又拣了些小故事说来逗她一笑,结果不出所料,和所有过往一样皆未成功,这才闷闷地回了自个儿家。 整个奚家都知道,到了十九岁的奚咏本来就得离家去独立锻炼,这下变成两人一起也无妨。 何况闻琦年也是个习剑者,可以相互照顾,他们反倒还更放心一些。 奚夫人就不必说了,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回屋后,她眼中闪着不明的光,抬手幽幽吹了一口茶,笑道:“虽说琦年这丫头素来冷清,但却是冰雪般剔透的人。他们俩毕竟一同长大,感情还真是不错。” 一旁的大丫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轻轻笑了起来,室内分明地透着八卦的气息。 说到底,这婚嫁方面,向来是书香门第的奚家并不像那些簪缨世家一样拘泥,而是对小辈们十分宽容。就连奚夫人当年也是爱慕于奚敬轩的才学美誉才嫁了过来,并非一味依靠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 无论是否真会与闻绮年发生点什么,既然奚咏有意要做一名剑客,那本来就是束缚不了的。 看来她还是多多操心大儿子吧。奚夫人想得明白,垂眼呷茶,从容极了。 这厢,枝素夫人也知道,小小姐身为江湖儿女,定不可能在这里蜗居一世。虽然极为不舍,她却依旧含泪答应下来,只要求在闻绮年举行及笄礼后再出发。 及笄礼在闻绮年的授意下举办得极为简约,没有邀请旁的夫人,仅是闻奚两家人。 她象征性地穿了一袭粉红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缓步走进正厅,众人纷纷眼前一亮。 男子不得参加及笄礼,奚柏却知道咏弟心中好奇,便假装自己有兴趣极了,早早拉了奚咏躲在侧室,扶门偷看。 饶是奚咏已经十九,却也未曾见过小女儿及笄的场景。嘴上说着不合礼仪,偷看的神情却比谁都还要专注。看他那副样子,奚柏实在忍不住,不敢发出声响,只得在心中放声大笑,憋得十分辛苦。 奚咏凝神注视着正厅,只觉得闻绮年的身影娉婷。 待她走近,他仔细一瞧,鬓发如云,饱满的额,鸦黄坠珠下,是轻轻扫了些樱红胭脂的如玉面庞。黛眉清淡,又以黑白分明的眼眸最为吸引人,简直流盼生光,只不过尽显冷淡,叫人不敢侵犯。 奚咏差点挪不开眼睛,心中有些淡淡的愉悦,他听见大哥低声道:“小姑娘真的算是长大了。” 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枝素夫人请了奚夫人为闻绮年做簪礼,又说了好一番颂词,这才礼毕,大家都欢笑起来,庆祝少女成人。厅内氛围热闹,欢声笑语。 礼成,闻绮年也不多耽搁,用过午膳后就回了厢房,打算再收拾收拾行李。而枝素夫人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屏退了下人。 猜她有临行之话交待给自己,闻绮年顺势坐下,等着枝素夫人出言。 不料,枝素夫人只是郑重地递给她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上面还紧紧扣了锁。 也不再口称“琦年”,而是哽咽道:“小小姐,今日你终于成人,只可惜你的母亲并不在场,奴婢想,她就是在天上看到,也会极高兴。” 毕竟是照顾着她长大的女人,语气竟这样卑谦,况且又是谈到这副身躯的母亲,闻绮年有点排斥,轻微叹了口气,不言不语。 说起小姐,枝素夫人泪眼盈盈,赶紧忍了忍,平静了面色继续道:“十五年前,奴婢奉她之命、受她之托,立誓要护你一世周全。但其实我知道,你身为景桓山庄的血脉后代,注定向往闯荡,断没有像其他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样早早嫁人的道理。所以这些年来,奴婢为你管理着名下那些地产铺子,不敢有半分懈怠。只等如今你要出发时全数奉上。”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打开了木盒,里面是厚厚一沓的银票和契约,沉沉搁在闻绮年手中。 闻绮年只瞥了一眼,抬头看向枝素夫人。这个精练能干的女人不知在何时已有了些微白发,曾经犀利的双眼也显出几分沧桑,眼角带上了不少细纹。闻绮年后知后觉,她已陪伴了自己十五年整,而这是个不小的数字,蕴含了数不清的日月光阴。 而现在,她依旧拿出了这个木盒,这个她呕心沥血经营多年才翻了几番的所有财产。 她把自己当成最宝贵的唯一的孩子。 明明自己从来没有做到哪怕半点孩子应做的事。 闻绮年心中弥漫着一味名为“心酸”的情绪,还有自责。 人心毕竟都是肉做的,她顿时惊觉,这些年自己只愿意沉浸在灰暗的小世界中,就连不时理会奚咏都觉得不胜其烦,更别说是主动与枝素夫人相处交流。 顶着枝素夫人坚定的眼神,她默了默,拿出一大半银票塞了过去,不容拒绝。 这些又何尝够呢?她想,自杀倒是解放自我,可欠下的这么多人情债又该怎么还? 闻绮年第一次陷入了迷茫。天地之大,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傍晚,她拿了一碗鲜味羊肉羹去寻小石头。小石头已经十岁有余,早成长为了一只威武霸气的大狗,不方便生活在她房内,就被带出了厢房,负责看守后院。 她唤了声,大狗立即呜咽着跑了过来,亲热无比。它一身乌黑点缀白斑的皮毛,就像缎子一般油亮光滑;雪白的爪子是像四朵梅花;那条撅着的尾巴不停摇摆着。 闻绮年蹲下,轻轻将小石头揽入怀中,吻了吻它的头顶。小石头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便也静静靠在她的颈间,不动也不吠,一眼也没看地上那碗肉羹。 小石头总是这样通人性,乖巧地陪伴她度过了许多个低沉的日子。 狗的寿命也就是十几年。闻绮年心中清楚,泛起不舍,又摩梭了小石头好一会,面容哀伤,认真地与它道别。 此番一去,她并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选择活着,返回这座小城。也许都只会是最后一面。 她可真不负责。闻绮年心情忧郁,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租来的马车已经候在了两家门外。奚咏和闻绮年皆拿着收拾好的包袱踏了进去,车外重重围着一群熟悉的人,极为不舍。尤其是枝素夫人和小丫鬟岚斯,她俩紧紧凝视着车内正在撩帘道别的闻绮年,千言万语都化为了融融的目光。 闻绮年不喜欢这样难过的气氛,她抬眸向后看去,忽地发现江师傅正隐在人群后,远远看着他们。二人对视,他欣慰地笑了笑,肃容抱拳以示送别。 闻绮年挥了挥手,然后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雪剑。 那是几日前江师傅专门赠给她的出师礼。这剑并不太长,女子使用刚刚好,剑身满布菱形暗纹,铸有鸟篆体铭文“清啸”二字,背骨清晰成线锋,浑体青光茫茫,是一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难得好剑。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欠下太多,甚至都不敢回应那些真切亲近的目光,便转头看向车内刚刚安置妥帖的奚咏。 奚咏知道她的心思,浅淡一笑,正想习惯性地摸摸闻绮年的脑袋,却卒然想起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只好中断了动作,坐到她身边说道:“我们先去青州,稍作停留,再做计划。” 他的打算很直接,大宣国内,要数青州的僧侣寺庙最为出名。既然是要寻找佛门大师所说的“密法”,自然要去佛门重地,不能四处乱找。 又考虑到虽然纵马前去更加快捷,但式玉毕竟还是个年少的女孩,日夜骑马的负担实在太大,他便安排采用了租赁马车的出行方式。 就算因为这些事情,昨天被奚柏好生嘲笑了一番也没关系,奚咏暗暗想着。 闻绮年并不关心这些,听他说起行程,便只随意应了一声,低头摩梭着自己的新剑。 马车很快就出发了,距离一众依依不舍的人越来越远。闻绮年本就没睡好,听着单调的马蹄哒哒,很快又闭上了双眼。 只有奚咏依旧靠着车壁,沉沉地思考着。 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那味玄而又玄的密法。就算没有这种东西…式玉也得好好活在他的身边。 虽然因为身世的原因,她全身带刺,却是个坚韧独立、惹人心疼的好孩子。 奚咏不曾忘记自己的承诺。 他会好好去保护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文: 《夫人又上朝抬杠了》素嬴 南家祖上世代权贵,族内子嗣各个恪尽人臣本分…唯独嫡长女南绥是个例外,吃喝玩乐样样不误,谁碰上就是谁倒霉。 其后南氏倒台,死的死散的散,而她依旧是个例外——不但要查清构陷南府的真相,还要当着皇上的面查。 身为芝麻小官,头一回进谏就撂倒了工部尚书,把文武百官吓得不轻。 众人暗搓搓提示:“人尚书官职比你大了一轮,且为官多年总有些错处…强谏伤身啊。” 南绥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事儿下官做的不厚道,断断不会有下次了。” 于是她消停了两天,第三日。 “陛下,臣奏请弹劾礼部郎中!” 刚刚舒了口气打算下朝回家的众人:“…” 谁说的不厚道,谁说的没下次?不能忍了,必须教育教育官场新人。 “御史您说话可得掂量着…”忽然头顶上略过三道警示的目光,百官立马低头闭嘴。 慷慨致辞的南绥回头看众人含泪点头,满意地:“陛下您看,文武百官都与微臣意见相仿。” 陛下慨叹:“得臣如此,晋国之幸!” 都督频频点头:“御史大人所言极是!” 太尉兼世子殿下:“大人一力据争,句句在理。” 众臣内心:“姑奶奶说什么都对!” 第14章 琼州本就紧挨着青州。 不到三天,马车就进了青州,以水塘镇为目的地而去。 闻琦年只觉得身子骨都要被摇散架了,简直对坐马车产生了巨大的阴影。快到水塘镇时,她终于忍不住问奚咏:“太闷了。我们还会去别的地方?” 身为一名旅游爱好者的奚咏笑着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如果寻得不顺利,那我们就需要周游四海。” 为了找到密法把你治好,奔波又能怎样?他心中默默补充道。而且和闻琦年游走天下,也是他所喜欢的。 车内,面色发白的少女闻言后一阵眩晕:“各种地方?” 她顿了顿,瘪嘴继续说道:“……那还是去买两匹马吧。”真是实在不想坐这种又颠簸又憋闷的马车了。 原来是被嫌弃了。奚咏有点委屈,这可是自己专门为式玉安排的。眸子一灰,他不高兴地转头看向外面,不再应答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女。 闻琦年有些莫名其妙,这小子还真是翅膀越来越硬了,现在居然都不爱理人了。她绷紧唇线,冷哼了一声,也转过脑袋。 进了水塘镇,车夫便不再前行,直接请二人下了车,又晃悠悠地赶着马离开了,只留下他俩面面相觑地站在路边。 就直接把人放在这路边了? 偷看了一看默不吭声的闻绮年,奚咏摸了摸鼻子,略微窘迫地说道:“毕竟…毕竟水塘镇极具特色,我们不若走路观赏一下,再找客栈歇脚。” 太不靠谱了。 闻琦年心想着,故意嗤笑一声,背起包袱向前走去。奚咏连忙替她拿过包袱,眨巴着一双漂亮凤眼,跟在她的身边。 那车夫将他们留在了进镇口处。 闻琦年和奚咏踏着青石板道前进,道路则沿着一弯清河向内延伸。两人一面向里走去,一面四处观望着。到底是没见过这样的流水小镇,心里都有些新鲜。 这条清河并无太宽,格外地清澈透明。静静的水流淌着,一篙就能落底。有几只小小的乌篷船正悠悠荡在河上,两三人站在船头欢声笑谈着。 看着船只荡悠,浑身疲累的闻琦年心下一动,便想试试坐船进镇,又不知道该如何唤过来。她鼓鼓嘴,咳嗽了两声,难得有些扭捏地望着奚咏。不料这人正含着笑意,新奇地打量着对岸,看都没看她一眼。 到底还是个少年。 她心里有些淡淡的气闷,未曾想太多,撇了撇嘴,也不再说话,继续默默走着。 便再往前,登上了桥顶,便能看到河道两岸坐落着排排房子,粉墙黛瓦交相辉映,好像一直延伸到天边去。家家门前都是剔透的流水,种了些垂柳桃花,晒晾在日光下的花布衣裤闪耀着,成为了户前的旗帜。 奚咏回了神,不经意间一转头,发现她走路有些滞缓。他肃起神情,观望片刻,三两步下了小桥,钻到桥底寻了只停靠岸边的乌篷船,这才又歪头向她招手,温和地说道:“式玉,下桥来坐船吧。” 闻琦年也不知道刚才的自己为何会使小性子,她恢复了冷淡,应了一声,小心地进了船舱。 船夫看出是两个外乡孩子,又见其腰间别剑,猜到是四处游玩的武道后人,便笑眯眯地撑起了长篙:“贵客哟,这就带你们去水塘最好的客栈!” 小船在河道里缓缓划了起来,闻绮年凝眸看着两岸风光。 岸边不但有人家,也有酒馆、杂货铺、油行、盐栈、布衣庄等各色店铺,把河流装点得热闹极了。几名朴素的女子正在水边浣纱,袖子挽得高高地,脸上都透着平静的幸福感。 一家小店外支了口小锅,里面是煎得两面焦黄的鲫鱼,滋滋作响,又铺了些嫩白豆腐和香葱,引得路人成了馋虫。 高大的柳树遮住阳光,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朦朦胧胧的好似梦中。 船夫将他们送到了一处临江客栈。奚咏简单说了几句,摸出二两银子,便要了两间天字号房,来了个小厮带着他们往楼上走。 闻绮年有些好奇,想知道他出行前到底带了多少银钱,话到嘴边,又奈何有外人在旁,只得咽了下去。 两人的房间左右挨着。奚咏看了看,对她笑道:“我们收拾一下房间后在大厅见。” 她轻一点头,推开房门一看,天字号房间自然是不错的。打开雕花木窗,喧哗声立即更清楚地传来,楼下的人行河景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热闹的小桥流水镇子。 闻绮年淡淡一笑,坐在藤椅上打开了自己的包袱。刚一打开,她便愣住了。难怪这包袱挺沉,原来是枝素夫人又偷偷把那些金银细软和银票塞了进去。 呆呆坐了半响,她拿起一小沓银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沉郁地叹了口气。 一路风尘仆仆,衣裳也稍微脏乱了,闻绮年起身换了一套包袱里的新靛青白绣纹罗裙,简单地重新梳了个飞仙髻,便出门下楼。 奚咏早习惯等待她了,此时正乖乖坐在大厅里品着茶听他人闲聊,眼眸里一派温润柔和的笑意,举手抬足之间尽是君子做派,让人心生亲切。 闻绮年无甚表情地走了过去。 奚咏顿时感觉周围不少喝茶的人都悄悄窥着他们,他瞥了旁人一眼,那目光八卦极了。倒也没什么,他轻轻一笑,想道,或许是因为自己和式玉看起来都太扎眼了而已。 奚咏骄傲的小性子再次上线运行中。 对面的少女坐了下来,他尚且低低笑着,随意抬眼一看,忽地眸子一颤,愣在原地。 原来,好巧不巧的是,他在房内时也换了件靛青色长裳,如今两人的衣服颜色统一极了,又皆是腰间别着冷剑。奚咏虽然并不知道“情侣装”这个概念,却也莫名地觉得很是和谐,便羞红了耳廓,清咳了两声。 闻绮年怪异地看他一眼,还未说话,就感觉嗓子冒烟。 她也是渴坏了,便随手拿起桌上的清茶喝了两口,然后问道:“你咳嗽什么?得了风寒?” 不料,好端端的奚咏忽然更加呛咳了起来,他摆了摆手,略着急地站起身,绕过闻绮年就准备去柜台。 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少年起身过于仓促,竟一下撞到了尖锐的桌角。 “嘶——”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 围观者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闻绮年也感觉幻肢一凉。 十九岁的奚咏个子颇高,这桌子又有些矮,便成功地撞到了自己不可言说的部位。 奚咏的脸彻底红了,红里泛着些许青。他刚欲伸手过去捂着,又紧紧缩了回去,勉强直起身,低声对闻绮年说道:“我……先回一趟房间。” 话未说完,他便摇摇晃晃地转身,扭曲了一张俊脸,缓缓扶着楼梯扶手,一点点挪回了房间。 看来有些严重。 闻绮年蹙眉又喝了一口茶压压惊。想着奚咏那咳嗽着被撞的凄惨样子,她脸上终于是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放下茶杯,闻绮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肺痨就要不举了。” 少女清冷雪白的脸颊上不再沉郁,而是现出了两枚小小的梨涡,红唇弯弯。 奚咏回房后,立即紧紧地关上门,这才呲牙咧嘴地坐在了椅子上,感觉舒服了些。不过仍是满脸懊恼,绯色还未全部褪下。 式玉……喝了他的茶。 他看见女孩的纤纤玉手执起茶杯,微张着嫣红的唇,含住他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每一个动作都像极了慢动作,一遍遍在他脑海里播放着。 红樱色的唇瓣含住了白瓷茶杯的边缘…… 奚咏忽然觉得更疼了。 他索性躺在了纱帐床中缓了缓,来回好几个用力呼吸。 闻绮年没有枯坐太久,便叫了小厮,点了些特色菜肴。无甚有趣的事可做,她支手托腮向外看着来去的行人和船只。 在水塘镇,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人们看起来都是不急不忙的样子,认真做着自己手边的事。 像极了她曾经看过的一首小诗: “……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 正淡淡想着,小厮快步上前一连端来了好几个热气腾腾的碟子。菜色皆是清淡类型的,又鲜又甜。她虽然不重口欲,却也十分喜欢其中的一道甜品,细细尝了不少。 桂花糯米藕,是将糯米灌在莲藕中,配以桂花酱、大红枣一起精心制作,不但软绵香甜,而且还有着浓郁的桂花香气。 她慢慢品尝着,不时打量一下空无一人的二楼走廊。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闻绮年终是停下筷子,一瞥,看见外面的灯笼一一亮了起来,水塘镇的夜晚登场。 看着各处莹黄通红的亮光,听着河流水声哗哗作响,闻绮年坐在原处,渐渐感到有些孤单,低落地坐在原地。 楼上,奚咏终于缓了过来,这才慢慢来到了厅内。脸色变幻几番后,他终于恢复了温和,轻声地唤了闻绮年一句,打断了对方漫无目的的思考。 郁郁垂头的少女回过神,一偏头,想起了不久前的小尴尬,神情变了变,缓缓勾起了个不怀好意的笑,扬着下巴打量了一眼他的重要部位。 然而,奚咏的脸庞没有出现如她想象中的扉红。 他的眼神落在了桌上,故作满面的哀怨委屈,紧紧盯着那桌凉透的残宴。 作者有话要说:  借鉴:木心《从前慢》;沈从文《边城》 第15章 闻绮年摸了摸吃饱的小肚皮,不自在地抠了抠手指,叹气说道:“那,你再点些吃食?” 奚咏缓缓勾起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不,我要你请我去吃这镇子上最贵的店家。” 奸诈,他真的不是个商人之子吗? 闻绮年腹诽着,但奚咏已出了房费,她也不愿意拿人手短,便臭着脸点点头。 问了小厮一番后,二人找了只船到淌朱楼去。 淌朱楼即是水塘镇的夜晚中最最繁华的那一颗明珠。赏舞,听曲,用膳,无所不有。 刚下船,一抬头,他们便看到了面前雕梁画栋的临岸楼阁,四方灯火辉煌,笑语不断,从里面传来的歌声悠扬极了。 看这奢靡的气息,不知道会如何昂贵。闻绮年一面往里走着,一面肉疼地捂紧了荷包,这可都是枝素夫人的血汗钱。 奚咏瞥见她的小动作,暗地里窃窃笑了一声。 进门刚站定,就迎来了一名梳着双角发髻的小女童,看似十岁左右,面容还有些肥嫩,水沁般的双眼软软眨动着,真是生得眉清目秀,她乖巧地笑着,引二人落座楼阁中心的一席。 绿窗笼水影,红壁背灯光。 而中心空出了好大一块场地,一群白底小花衫子的年轻女子坐在边缘,或弹琵琶,或抚古琴,响亮而圆转地唱着清山调子,余音袅袅。 她们围着的三四名舞女身段袅娜多姿,一身凝脂白玉肉,乌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情和爱。 行摇云髻花细节,应似霓裳趁管弦。 艳动舞裙深似火,悉凝歌黛欲生烟。 坐席上的人们仿佛都醉在了舞女深深的微笑中。 有一名红绸金装的美丽舞女绕到了奚咏身侧,端起酒盏,柔软入骨的胳膊就要搭上他的肩头。 闻绮年侧眸扫了一眼舞女,却发现她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媚眼一勾,好似在挑衅。 绿茶功力不错。闻琦年平静地收回目光,默默喝了一口自己点的小瓶米酒,可惜这女人误会他们的关系了。 奚咏早就浑身不自在,眼见这女人越靠越近,吐气如兰,他眉头一跳,脸上再挂不住笑意,低眸找了舞女手臂上唯一有遮挡的臂钏部位,彬彬有礼地用指尖一推,竟然就把对方推出了数寸。 这样的距离终于让他舒适了些。看女人还有些诧异和不服,他便侧身露出自己的剑柄,微笑着盯了对方一眼,那眼神里的笑意微冷,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气。 见女人悻悻离去,闻绮年深感看了一场好戏,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奚咏这家伙铁定是下午被撞坏了。 不行,太邪恶了。想到这里,闻琦年有点不好意思,便又倒了两盏米酒,一举下肚。水塘镇的糯米酒香甜可口,真是佳酿。 丫鬟们端上了不少美食。闻着那香味,且之前又一直没有用膳,奚咏也是实在饿了。 他略一思考,立即拾起筷子,飞速地动着,企图赶紧吃完走人。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抬头赏舞。 楼阁中的宾客都没注意到,一群玄青劲装缠环臂甲的男子来到了门外。他们约有五六名,手中持剑。 迎宾的小女孩们没见过这阵势,一时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不知所措。 为首的青年戴着深青斗笠,暗金纹路的护腕下别着一把冷利的匕首。他被斗笠遮了半张脸,只能看见乌红的薄唇。 青年缓步进门,抬起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血色的灯笼下一片冷肃。他面无表情地左右扭转了一下脖颈,这才抬手竖起一根骨骼分明的食指放在唇边。 “嘘——” 他冲小女孩们轻轻一笑,露出一个浅淡酒窝,幽深的丹凤眼里毫无暖意。 下一秒,他身后的几名男子飞踏向前,轻点桌案,瞬间落入中心舞女的圈子,长剑闪着冷光。 “啊呀——” 大厅顿时乱了起来,舞女们纷纷尖叫着后退,惊惧地看着眼前不知来源的人士们。 奚咏眼眸一闪,拉着闻绮年退到了楼柱旁,右手扶着剑柄。 感觉闻琦年有些晃动,他侧头一看,顿感无语,原来是少女的双眼已经开始有些迷蒙了。 有些人天生善于喝酒,却独独对甜米酒毫无抵抗之力。不幸的是,闻绮年刚好就是这种人。 这厢,门口被为首的青年一人所堵住,其余青衣人们已经控制住了现场,与淌朱楼的武丁们形成僵持的局面,双方都尚未出手。 奚咏以左手护住闻绮年,紧紧凝视着中心。只听见有人低声道:“看样子是胥山派的。” 他毕竟喜好阅览游记,顿时明白,这应该就是青州胥山派的人。 闻绮年不满意地拉下奚咏的胳膊,凤眸一瞥,清脆地说道:“干嘛勒着我?……臭流氓。” 看来这下战斗力折半了。思路被她打断,奚咏闭了闭眼,悲痛地想着。 这厢,斗笠青年将剑柄放在手中不轻不重地拍着,直到大厅内部全部安静了下来,齐齐望向他,这才简单地微微行了一礼,慢条斯理地说道:“胥山派无意打扰各位雅兴,不过……” 他抽出玄剑,铮声分明。 “有个谋害我派弟子性命的女人藏身淌朱楼中。在下只会把她带走,其他人等一概不动。” 他的声音很冷,带着些低沉的沙哑,让闻绮年想起自己在东窗下研磨墨块时,指下感受到的那种磨砂质感。 奚咏打量了对方片刻。他仔细琢磨着,胥山派也算是正道门派,或许真的只为捉一人回宗。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坐回原位。 看闻绮年有些呆傻的样子,奚咏也是心下好笑,又慢步把她扶到席边,妥帖坐下。 青衣人们在女人中梭巡着,猛地,有人抓出了一名正在浑身打颤的乐女,她惊叫一声,面带惊恐,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姣好的面颊上立时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斗笠青年眯起眼一看,有些不耐地说:“不是这个。” 刚以为尘埃落定的人们连忙又紧盯着青衣人们继续搜罗,注意力都放在了大厅中心的女人们身上。 这时,靠近门口的走廊扶梯突然传来打斗声,原来是真凶见状不妙,欲悄悄遁走,被青年逮个正着。 正是那个诱惑奚咏喝酒的舞女。 眼看着难敌对方,她知道已经凶多吉少。银牙一咬,舞女立即灵活一滚,混进了人群中,处处闪避着为首青年的招式。 众人顿时一片扰乱,四处逃散。 那青年随手将斗笠一摘,墨丝飞舞。他玉色俊容上微微露出些不屑,下手越发疾速。其余青衣人或许是碍着人群,又或许是相信他的实力,皆站在原地不作声响。 闻绮年悄悄拉了拉奚咏的衣袖,像极了小孩子。奚咏无奈地低下头,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她小声说道:“我们…要帮忙吗?” 奚咏笑容不改:“怎么了?式玉想要帮忙?” 闻绮年打了一个小酒嗝,呆呆想了想,有些惶然地眨着眼睛,揪紧了他的衣袖:“不行…不行…妈妈会不高兴的。我不能动。” 妈妈?奚咏面色一僵,她说的肯定不会是奶妈,原来……她竟是这么想要个母亲么? 他一时说不出话,心中苦涩。只好轻柔地为闻绮年整理了一番额前乱发,重新看向厅中。 不料,那舞女也算是有些功夫,靠着在人群里穿梭的优势,竟真缠斗了片刻。 但毕竟是女子,她逐渐体力不支,一息之间,居然忽地转身就打算夺门而出,用一干门童作为掩护。 为奚咏二人带路的那名小女孩首当其冲,她站在原地,看着青年冷脸侧身划来的长剑,水眸里写满了害怕。 “铮——” 幸好,一个靛青衣裳的人影同样用剑挡住了这招。 奚咏手下暗自发力,将青年的剑格挡开来。 斗笠青年退了一步,冷冷抬眸打量着眼前忽然出现的翩翩公子,看不出其来路。 奚咏并无其他动作,抿嘴收下剑,不卑不亢地说道:“切勿伤害无辜。” 言罢,他飞快地看了一眼五步开外的闻绮年,后者正坐在席上高兴地冲他微笑,像极了无知少女。 奚咏的脸色温润了许多,微微颔首,准备撤开。 青衣人们早在舞女冲向门外时快步赶来,在奚咏挡剑时,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将她挡在门前。 舞女心有不甘,媚眼一眨,立刻打掉其中一人的剑,转身扑倒在地,紧紧抓住了奚咏的衣裾:“侠士救命!小女子实在是无辜的!” 她悲切呜咽,盈盈带泪,热忱地望着对方。 厅中众人像是看起了戏曲,纷纷盯着那三人。 奚咏以剑鞘抵住了女子的手,欲将之挥开,但她却不依不饶地抓得更紧。他没有发怒,依旧温和地说道:“姑娘若是有冤屈,想必胥山派定会查清。不需一个外人插手。” 舞女看他愿意救下小女孩,又没有疾言厉色,更加匍匐向前哭道:“公子今日要是不救,奴家就一头撞死在这柱上!” 她料定了奚咏不会背上见死不救的包袱。舞女低下头,脸上的狡猾一闪而过。 斗笠男子背起手,嘲讽地看着眼前一幕,面色从容。似乎再出人意料的情境下,他都能游刃有余。 奚咏的唇角还扬着,眼眸却沉如墨色,他雅淡地笑着,右手轻轻抚摸着剑柄上的纹路,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正欲轻声开口,却被一人打断。 清冷的声音响起:“我成全你!” 身着和奚咏同色罗裙的少女冷笑着起身,猛地抽出雪剑,一字不说,借着一个飞旋的力量,疾速地劈刺向舞女。 舞女大惊,立刻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这招。不料下一秒,雪剑又绵中带刚地跟了上来,少女的身姿翩若惊鸿,又像是一朵夺命的靛色蔷薇,招招毒辣。 奚咏心下一惊,脸色凝重。想不到式玉醉酒后的剑术更加张扬。 她似乎不想杀人,但又用尽招数地折磨着舞女,使对方的身上被划出了深深浅浅的伤痕。她的表情冷酷畅快,动作中仿佛透出无尽的怒气。 只有不甚清醒的闻绮年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愉悦,看着女人仓皇的躲避,莫名地,她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力量,想颠覆、想撕裂,甚至想毁灭。 毁灭一切像这样善于以道德束缚他人的女人。 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听见自己的耳畔嗡嗡作响。这种感受多么熟悉,就像是风和日丽的那天,在盘绕山间的公路上,她带着最明媚的笑容,重重踩下了油门。 然后和最“爱”着自己的母亲同归于尽。 两个女子的身姿变幻,令人眼花缭乱。斗笠男子笑了起来,再度露出浅浅的酒窝,饶有兴致地盯着闻绮年。 作者有话要说:  PS:感谢“许大鲸鱼”小天使,真是太温暖了,反复阅读了你的长评! (起名废决定后期在文里安排一个叫“许鲸”的乖巧姑娘,以表感激~) 第16章 闻绮年的雪剑犹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尖端染上了血色。在这样酣畅的单方面压制中,她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不禁开始在心中懊恼自己的多管闲事。 奚咏丝毫没有阻拦她,如同过去那般,仿佛要包容她所有的率性之举,哪怕是并不符合君子做派的行为。 对此,她有些埋怨,又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欣然,情绪纷扰之下,便只得集中注意力去妥善解决目前之事。 从刚才开始就连连接了两番打斗,舞女早已疲于逃命,深深喘着气,行动滞缓,勉强躲避着来自这个黄毛丫头的狠厉攻击。她见周围的人都束手观望着,事不关己地看着自己被羞辱,又感到全身的伤口火辣刺痛,顿时眼里极为幽怨,愤恨地盯着奚咏。 奚咏感知到她的视线,立刻仰起头,像是欣赏起了淌朱楼内部精巧的构造,根本不与人对视,脸上含着一丝若隐若无的笑意。 而就在这一瞬的分神之时,舞女听见了“锵——”的一声,她转过眼神,发现那一柄雪剑已经掉落在地上,面前空无一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闻绮年冷喝一声,竟是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以手为刃,一掌劈下。 舞女脖上传来痛感,双眼一黑,瞬间软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闻绮年拾起自己的剑,瞟了一眼地上的女人,皱起眉头——本来无意伤害陌生人,但没想到会因为不胜米酒之力而这样出丑。她后悔不已,开始在心中生起了自己的闷气。 虽是这样想着,但闻琦年面上不显,只绕过女人的身体,故作冷静地对青衣人们微一点头,抱拳说道:“刚才失态了。”声音干净利落。 还未等对方出言,闻绮年又转头轻轻给了门口的小女童一颗银豆子,权当安慰她的。小女孩愣了愣,微张着嘴接过银豆子,连忙道谢,眼睛忽闪忽闪的。 看她可爱的模样,闻琦年微微一笑,侧脸对奚咏使了个小小的眼色,抬脚往门外走去。 奚咏正欲随她离开,却听见身后那青年轻笑道:“二位且慢。” 他只得停下步伐,回头淡淡地看着青年。还未问话,那青年轻笑着,自顾自地行礼说道:“在下是胥山派掌门弟子,邬图之。” 他抬起头,眼中微有幽光:“还想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话虽然这样问着,邬图之却只静静盯着闻绮年的背影,没有与奚咏相视。 胥山派又是什么?像武当派那种门派一样?闻绮年听见了这人的声音,蹙眉想着。 不过,无论如何,也不需要与这些江湖势力有所掺合。故而她继续向前走着,不愿再在这个出过丑的地方待下去。 奚咏站在原地,他的脸色依旧如玉般温和,脚下却微微挪了一步,挡住了邬图之的视线,笑着说道:“原来是胥山派的掌门弟子,失礼了。我等只是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顿了顿,奚咏的笑容淡了下去,继续道:“今日告辞,有缘再会。” 他稍稍点头致意,不再客套,快步追上闻绮年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淌朱楼的门前。 邬图之没有拦人,平静回眸,命令其余弟子把舞女绑了个结结实实。 既然风波已逝,厅中宾客们又都知晓胥山派的规矩严格,便放下心来,不再注意这边,各自品起了酒。武丁们在管事的示意下退回后院,淌朱楼的小调乐曲重新响亮起来。 狭眸一扫,邬图之悠悠地走到斗笠掉下的地方,伸出手捡起,重新带上。扣住斗笠时,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红唇雪肤的少女飞旋时犹如怒放蔷薇的裙裾,他的唇边又浮出了那枚酒窝。 自有再会之时。 出门后,青石街道上已无多少行人。闻绮年默默走着,余光一扫,却没有瞟到人影。她转身向后一看,数步开外的奚咏抱着剑,有些好笑地凝视着她。 闻琦年一想,今晚的所作所为确实丢脸,简直像个低能儿,还委委屈屈地说什么“妈妈不许”,给奚咏听着了,自然觉得可笑。 这样一思考,她立时恼羞成怒,又不愿再提起淌朱楼一事,再三犹豫,只好将剑扔向奚咏,怒道:“不许笑,把我的剑擦干净!” 说罢,她再也不看向奚咏,生怕对方还要嘲弄一番,于是脚底抹油,走得飞快。 奚咏已经许久不曾看到她这副生动的模样了。见闻绮年脸颊羞红,凤眸里燃烧着小小的怒焰,整个人写满了“我很后悔”的状态,他整晚的不悦尽数抛之脑后,心情舒畅得多。 他把自己的剑随意一别,欢快地掏出手绢,为闻绮年擦拭起她剑上的一抹血痕,时不时抬起笑眼看看前方的别扭影子。 街道两边的灯笼透着暧昧柔软的光芒,远处亭榭的筝声清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清河映照出了他们的身影,歪歪扭扭地交汇在一处。 闻绮年走了好一会,怒气终于消了不少,这才忽然想起得乘船回去。但她又觉得拉不下脸和奚咏说话,只好咬着牙继续向前,硬生生地又走了好一段路。 奚咏把玩着她的剑,猜到她已经发觉,忍不住扑哧一笑,又收了收神情,才温声说道:“式玉,再这样走下去,天亮都走不到客栈了。” 闻绮年心里呼出一口气,从善如流地借着他的台阶放下身段来,停下步子,脸上依旧冷淡倨傲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奚咏忍着笑意,“半炷香之前就应该左转了。” 这个没有出声提醒她的罪魁祸首笑得风流,让闻琦年一时无语。 夜深了,两人最终也没寻到乌篷船。折腾了好一番,才借着奚咏出色的记忆,步行回了客栈,累得闻绮年好似一朵霜打了的路边小花。 她简单洗漱后,重重砸在自己的床上,轻轻摸着自己腰间瘪下去的荷包,幽幽想着,还能怪谁呢?不都是奚咏这个事精非要去最贵的地方吃饭? 毕竟精力耗尽,糯米酒又对她还存着些后劲,想着想着,闻绮年直接睡了过去,而梦里也喃喃着:全是你的错…… 直到半夜,她狠狠打了个喷嚏,这才睁开朦胧的眸子,后知后觉自己居然还穿着完整的衣裙,直接睡在被子上方。 雕花木窗被风拍打得轻声作响,冷风窜了进来,亲切地抚摸着她的脖颈。 闻绮年坐起身,呆了半响,神智被冻得清醒了过来。 这夜,天字一号房的熏香轻轻燃着,奚咏正暖暖地躺在被窝里,双手交合,墨发如同绸缎似的垂在枕边,睡得平静。 忽然,关得紧紧的窗户剧烈地响了起来,像是有猛兽在拍击。奚咏抖了抖,顿时睁开双眸,谨慎地坐起,披了一件衣服,下床打开窗户查看。 夜色浓重,客栈门前的河流静静淌着,一丝人影也无,安静得要命,只能听见远处隐隐有犬吠。 他仔细搜寻着窗外,未果,隔壁也是没有一点动静。 站了好一会,身上有了些凉意,奚咏皱了眉,若有所思地关上窗,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重新上床躺好。被窝里还残留着些微温度,他裹紧被子,继续双手交合,闭上了双眼。 静了片刻,窗户再次哗哗作响,这次佯装睡觉的奚咏不再犹豫,抓起冷剑,飞速来到窗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窗户。 如果是胥山派的人,那就必须赶快确认式玉的安全。 …… 开了窗,他只看见了一把眼熟的剑,仿佛打算再次拍击窗户。拽紧了那把倒吊着的剑,奚咏探出身子向上一瞥,顿时一噎。 闻绮年正坐在他头顶的屋顶上,身后,夜幕墨蓝,莹黄的月亮挂在天际,气温冰凉。 她穿了一身厚实的绛红劲装,左手扶着檐脊,红唇紧抿,眸中仿佛要透出吃人的蓝光。 被人发现后,闻琦年也依旧是不慌不忙,反而泛起一抹堪称狰狞的冷笑,紧紧盯着仰头的奚咏,从齿间溢出幽幽的声音:“你也别想睡。” 奚咏一脸犹疑,随后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捂紧了自己的外袍,关窗重新穿好了衣服,也没来得及生气。 夜黑风高,明月冰凉,两人在屋顶对坐,彼此交涉许久,以奚咏垂头认错剧终。 次日,顶着黑眼圈的奚咏推开房门,犹豫再三,轻轻拍了拍闻绮年的门。 拍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他叹了口气,早已料到今日的闻绮年不会轻易起床,只好下楼随意吃了些早点,独自一人前去水塘镇镇边的卧龙寺打探是否有密法的踪迹。 卧龙寺作为青州乃至举国闻名的大寺庙,自然有络绎不绝的人赶来上香求佛,大师们皆在庙后的庭院修行,不会在前殿轻易示人。 奚咏在寺庙的大殿前观望片刻,就毫不犹豫地来到了卧龙寺后方的山阶。 这阶梯也不知通向何处,两侧花木幽深,鸟鸣不止。他耐心向上登了几千阶有余,终于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下看见了位打坐的僧人。 奚咏心中一松,上前温和地行了一礼,斟酌着询问了密法之事。不料那中年僧人沉吟再三,摇摇头,说从未听过有这等密法。 这也在情理之中。哪有那么好找呢?看来水塘镇是没有踪迹了,须得离开大宣国,前往下一个地点。 奚咏想了想,也没有失望,礼貌告辞后,又默默下了山。 无论什么计划,都先放在一边,明天再另做打算。 他一面走着,一面打呵欠。 真的好困。 赶紧趁现在无事可做,回去补补觉吧。 身穿银丝边流云纹直襟长衫的少年执着剑,慢慢走下高山,未曾束冠,他的乌发用一条冰蓝色发带随意绑着,飞舞在山风之中。 他的神情虽然困乏,但依旧是温和淡然之像,一双含情眼眸里,尽是无奈的包容之色,就像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闻奚斗法的一天 感谢在2020-04-24 21:31:58~2020-04-25 21: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112923 10瓶;翁家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那就走吧。” 睡了个好觉,在午后才醒来的闻绮年,听奚咏说此地没有他想找的密法,便简单应下,转身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奚咏连忙拦下她,轻快地说道:“何必这么匆忙赶路?水塘镇是个好地方,不若再游玩一阵。” 闻绮年淡淡扫了一眼他,没有说话。奚咏便再接再厉道:“我们一路赶了三天,前日才下马车,难不成你这就歇息好了?”他的双眸含着狡黠的笑意,亮晶晶地看着她。 想到那颠簸的马车,闻绮年的心中顿时有些排斥。说到底,陪奚咏历练也只不过是个借口,她又何必巴巴地赶着要去替他寻找密法呢? 于是两人便定下来,再在水塘镇休憩数日。 只不过,水塘镇毕竟是个简朴的小地方,无甚游玩项目,况且每日在客栈里待着也十分没有趣味,奚咏便拖着闻绮年退了天字号房,打算租个好住处,彻彻底底感受一番小桥流水人家的生活。 闻绮年抱着手,在镇子里的大街小巷穿梭。看着四处打探民宿的奚咏,她乐了乐,觉得奚咏与前世那些热爱深度旅游的人并无差别。 走了一下午,都没有什么好收获,两人皆疲累起来,停在一处巷子中短暂歇息。奚咏低下头,默默踩着石板青苔,不敢再多出言,生怕闻绮年的耐心已经达到了阙值。 闻绮年背靠着灰墙,垂着一双丧气的凤眸,瞧见他那副小媳妇的样子,深深长叹了口气。两人一时无话。 须臾,闻绮年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酒香,似乎就从巷子深处传来。她心下盘算着,抬起头冲奚咏说道:“往里面走吧。去喝坛酒,歇歇脚。” 又沿着狭窄的巷道走了数百步有余,他们终于看见了一张褪色的麻布旗帜。 那旗帜挂在一户小院门前,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酒”字,墨迹已经快看不清了。小院的木门半敞开着,酒香正是从里面传来。木门与外墙周围都攀附着枫藤,大片大片墨绿色的叶子,衬着些黄绿色的小花苞,长得无比繁盛,叶角均向前卷曲着,像是在欢迎着旅客歇脚。 奚咏有些喜欢这样的户门。他抿抿嘴,上前轻轻敲门问道:“请问店家,能进来喝酒吗?” 片刻后,从小院里传来了一位老人的应答:“客人们请进吧!” 两人这才跨进门,走了几步,打量着院中景致。 说来也没什么可赏的,左侧是一眼深井,后面用细竹拦了些鹅养着。一旁又架着个凉棚,下面晾晒着半熟的粮食。再往右看,则是堆累起的一缸缸美酒。 四面的墙上都是爬藤,院子中间杂乱地种着些迎春花和水仙,几块崭新的白布挂在绳上,随风飘荡。院后则是正房和两间小侧屋。 闻绮年吸了一口酒香,粮食独有的香甜立时让她有些醺然,在这无边的香味中,朴素的院子也显得颇具风味起来。 她凝视着酒缸,又想起了自己之前在淌朱楼里醉歪歪的模样,原本平静的心情顿时有些愤愤。 今日喝酒,定要让奚咏见识见识她真正的酒量。 “来喽来喽!” 正想着,只见一名将近七旬的老人擦着双手,高声喊着,从侧屋里小跑出来。 他与寻常农户老头没什么两样,个头不高,头发灰白稀疏,脸上沟壑众多,腰上绑着个兰色花布围裙,在两人面前站定后,喘了喘气,这才平和一笑,颤巍巍地说道:“欢迎贵客,请到屋内就坐。” 奚咏看他犹如风中残烛的模样,连忙回道:“好的,老人家。我们不急,慢慢来即可。” 随着他的脚步,两人缓步进了正对院门的木屋。 这房子并没想象中的狭窄,左右延伸开来,用柏木走廊分为了四个相对的小房间。 屋子中央挂着张仙人醉酒图,下设几个精致小巧的蒲团,摆了两张矮脚案桌,摆着些鲜花瓷瓶。 醉酒图两侧的窗户大开着,室内明亮极了,清风穿屋而过,还可以看到窗外临着的小河流水。窗旁又有只小门紧闭着,想必打开之后下两步台阶就是河岸,能够在那里浣纱洗菜。 闻绮年和奚咏在一方案桌前坐下。奚咏把自己的剑收在膝边平放着。 最左侧的小房间忽然打开,一位头裹蓝纹白底绣布的老太太走了出来,笑呵呵地端来了一只托盘,上面摆着两只小小的青花酒壶和酒杯,还有一盘爽口的盐渍蕨菜。 她放下后,慈爱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多标致的两个孩子呀,难为你们还能寻到我家这处偏僻的小酒馆,实在是稀客。” 闻绮年冲老人一笑,抬手倒满两杯酒,与奚咏对饮起来。抿下第一口,一缕粮食浓缩而成的醇香就立即扑进肺腑,令人齿颊留芳。 她忍不住连连品了起来。 老人静静退下,又去了侧屋。老太太则走到窗下,坐在纺车前织布,梭子的穿梭声十分规律,颇有一室静好的意味。 奚咏从容地喝着,想起自己今日还未完成的事,便向老太太询问道:“老人家,我们兄妹二人乃是琼州人士,办事路经水塘镇,却尚未寻到住处,不知这里是否可以收人留宿?” 老太太停下手中的事,转头仔细看了看他们,含笑点头道:“的确有房间可以给过客留宿。我看天色也暗下来了,若不嫌弃,你们就在这里歇息吧。” 歪打正着,民宿的事居然就这样定下来了。奚咏松了一口气,喝得更加畅快。 两人对视笑着,频频碰杯,面上泛红。 但闻绮年觉得不够过瘾。几杯清酒再次下肚后,她有些恍惚,便索性起身递了一两银子,向老太太征求着借用灶房,打算再做些吃食。 奚咏不禁诧异地放下酒杯。十五年来,他竟从不知道式玉会下厨做菜,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喝醉了。 闻绮年玉手一挥,得意一笑:“你这个呆头鹅能知道什么?我会做的事多了去了。” 看她神智还算清楚,又讲了如此自信的话,奚咏扑哧笑出声,墨眸温润如玉:“那好,让我看看你要怎么做。” 两人来到侧屋灶房,闻绮年寻了一番,捡起两枚土鸡蛋,幽幽叹道:“好久没吃蛋炒饭了。” 奚咏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敲开鸡蛋,心中有些迷惑。还没等他再思考一番,闻绮年已经指着屋角的嫩葱命令道:“你还愣着?快去洗葱。” 见少年抬步乖乖去了墙角蹲着剥葱,闻绮年满意地点点头,坐在灶台前开始生火。 她点了一把干草扔进去,见火势迅猛,即将燃尽,又匆匆捡了些木头一股脑地甩到灶膛中,顿时,火苗被压熄,还反扑出许多草木灰,呛得她连连咳嗽。 奚咏拾袖洗完葱,再次抬头时,只看见闻绮年已经成了只坐在灶前的小花猫。她揉着眼睛,脸上全是草木灰指痕,放下手时,两只熊猫眼顿时露了出来,滑稽极了。 此情此景下,奚咏拿着小葱的手微微颤抖,只觉得自己简直要笑岔了气。 闻绮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地瞧了奚咏一眼。紧接着,她又看向这个黑洞洞的灶膛,它那大嘴就像是在无形中嘲笑她。 闻绮年绝不服输的性子被灶台激起——今天偏就要把它燃起来! 她又尝试了几番,小心翼翼地用手中木夹刨弄着,火焰终于平静下来,像是被驯服了,静静燃着,闻绮年黑白斑斓的小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奚咏则站在她身后啧啧地鼓起了掌。 恭喜恭喜,宣称自己会下厨的式玉终于在长达两刻钟后成功燃起了灶火。 并不理会奚咏的调笑,闻琦年专心致志地做起了多年未吃的蛋炒饭。 蛋液倒进锅中,用木铲来回翻动,又放进颗粒分明的饭粒,炒匀后撒下葱花和细盐即可出锅。 饱满的米饭上带起了晶莹的油光,沾着碎煎蛋和香葱,卖相好极了。 这倒是奚咏未曾想到的成果。分成两份后,他便立刻品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错。 “式玉,看不出来,还挺好吃的。”奚咏抬脸笑道。 闻绮年站在灶台前,看了看他的笑脸,捧着自己的小碗,犹豫地含下一筷。 入口即是熟悉的味道,而且,她已经多年没有尝到。 这是她第一次学会做的食物。 她背着家里人在厨房里尝试了数次,最后终于端了一碗合格品放在妈妈面前。 但是,直到凉透,妈妈也没有吃。 闻绮年咀嚼着米饭,心情渐渐低落下去,眸子有些湿润。 她睁了睁眼,强打精神,继续努力地吞咽着。 忍了又忍,轻轻用筷子夹起下一口放进嘴里的刹那,闻绮年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落在碗中,浸入饭里。 妈妈…… 她丢下碗筷,小声哽咽起来。片刻后,索性直接双手掩面,放声哭泣,泪水从指间溢出。 为什么,妈妈…… 站在一旁的奚咏没了笑意,不知道她为何忽然间情绪崩溃。他有些慌神,紧紧抿着嘴,将闻绮年揽入怀中,轻柔地拍着。 或许是式玉想起了伤心事罢。 还好,他在她身边。 闻绮年乖乖靠进奚咏怀里,抓住他的衣襟痛快地哭了一通,用眼泪把少年的前襟洗了一遍,抽泣半响,才默默放开了人。 看她红肿的双眼,奚咏内心难过,却只能温和地抚摸着闻绮年的头顶。 静默了半天,他叹道:“哭出来,就好了。” 他不愿仔细盘问她缘何恸哭,只企盼日后的她能永永远远不再如此恸哭。 年少公子的温柔就像细细流淌的月色,萦绕在闻绮年的身际。 她摆脱了坏情绪,深呼吸几口,沉闷地道了声谢。 奚咏又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究竟何德何能,有这样温和的少年相陪? 十五年来,沉默的回忆总会突然爆发,将她拉入情绪的深渊,却唯有一人能够伸出援手,紧紧握住她,毫不犹豫地将她拽上岸。 闻琦年本质上并非冷情的人,自然是感激动容的。 想到这,她垂头绞了绞手指,看着已经失去温度的蛋炒饭,讷讷说道:“下次……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奚咏笑了,俯身扯了扯她肩头的小辫:“好啊,我等着。” 顿了顿,他补充道:“这个叫蛋炒饭?” 闻绮年呆呆地点了点脑袋,看见他再次笑得如同清风朗月,温雅的声音柔柔缠绕在她的耳畔,久久未散—— “我真的很喜欢。你做得很好。” 闻绮年缓慢地眨了眨眼。 不像自己的妈妈,他很喜欢这份蛋炒饭。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在想着写主线剧情,可是细节描写得比较繁多,不知不觉又一章啦。 我只是希望可以清晰地在文字中勾勒出主角们所经历的情境,而不是纸片浮云。 希望你们能喜欢~ 感谢在2020-04-25 21:00:02~2020-04-26 21:4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许大鲸鱼 3瓶 第18章 吃罢晚饭,他们同主人家聊了会天,这才知道老人姓徐,家中只有他和老伴两人,平常以酿酒纺布为生。 徐老虽然已经六十七岁,但依旧坚持自己动手酿造清酒,平日最爱小酌两杯。而徐老太太则织得一手好布,正是水塘镇里最具特色的黎锦,图案艳丽,花纹千变万化。 夜色渐深,闻琦年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流水潺潺。本来还有些失眠,但想着奚咏在灶房时霁月清风般的笑语,她渐渐沉入睡眠,心下一派柔和。 两人就此在徐家小酒馆住下。平日里,奚咏陪着徐老一起蒸煮粮食、加以发酵;闻琦年则陪着徐老太太学习纺织,浣纱晾布。 就这样过了五六天,彼此都变得极为熟悉。徐家两位老人都是亲切善良极了的人物,孤单惯了,现在见这两个孩子愿意热心帮助他们做事,又善于倾听、气质不俗,便打心眼儿里的喜爱起来,简直将他们视作孙子孙女般看待。 天数虽短,交情却慢慢深了起来。 奚咏私以为这种平淡美好的生活实在难得,而且水塘镇的镇民淳朴友善,是一个定居的好地方。 又看白发苍苍的徐老整日忙碌不堪,他心有不忍,欲出手帮助,便想出了个好主意。 这天午饭后,四人正坐在屋内品茶。 闻琦年安静地小口抿着,茗茶清香,她凝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出神。 奚咏沉吟再三,放下茶杯,笑着对老人们说道:“徐老,徐老夫人,奚咏极为喜欢这个小院,欲以一百两购之,然后再买一所别处宅院,让你们住到更热闹更宽敞的地方去,如何?” 他觉得这个法子一举两得,又十分具有吸引力,却不料徐老想也不想,便直接拒绝了。 徐老太太勉强笑了笑,拍了拍奚咏的手:“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但我和老头子哪都不去,就在这里待着。” 这又是为什么? 闻琦年也抬起了头,一脸不解。 徐老长叹一口气,不言不语,不作解释。 老太太擦了擦泪,犹豫再三,这才吐露了实情:“如果搬走了,我们的女儿就再也找不到家在哪儿了…” 原来,徐家有个独女,名唤徐湘,只不过已经在二十年前离家出走了,再未回来。 究竟为何离家出走呢?两位老人嗟叹着,仿佛不愿多说。 奚咏只得放弃念头。 次日清晨,闻绮年刚伸了伸懒腰,就听见奚咏在外敲门说道:“式玉,快起床了,我们去田里。” 闻绮年坐起身:“田里?”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徐家在水塘镇有着几亩薄田,只不过没有精力去垦种,已经快荒废了。奚咏得知后,便决定和闻绮年一起去帮忙。 换了身麻布粗衣,闻绮年见他扛着锄头站在田里,眉毛一抖:“这就是你说的历练江湖。” 历练到田间来了。 奚咏没有干过农活,却也不惧,微笑着说:“这些都是历练。” 他看了看野草杂生的土地,抬头深深地望着闻绮年:“世间没有尝试过的事有那么多,式玉,你真的不打算都体验一番吗?” 闻绮年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叹了口气,她看向一望无际的田野,一片绿油油地,视线中夹杂着几棵大树,有农人坐在下面歇着聊天。微风吹起道道波浪,呼吸之间都沁着泥土的芳香。 她柔和了眉眼,弯腰将自己的裤脚卷起,跳下了田埂,和奚咏一起,开始拔野草。 绿草汁液染在了闻绮年洁白的手上,她攥着满满一把草,咬牙拔着,忽然感到头上有东西洒下。 她缓缓直起身,发现自己的头顶掉下了许多野草结出的小紫花。 是谁扔的? 闻琦年一抬眼,见奚咏笑吟吟的站在她的面前,一向温和沉稳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属于少年的光彩,含情眉眼也显得风流倜傥,意气风发。 他手心里还捧着一些偷偷摘下的小花朵。 闻绮年扯了扯面皮,下一瞬间,一把还带着泥土的青草被甩到了奚咏的脸上。他呆了呆,连忙“呸呸”两声,擦拭着自己。这次,换成闻绮年乐不可支了。 两人在田里玩闹着,比拼谁的锄头掘地更厉害,飞扬起的新鲜泥土洒得全身都脏兮兮的。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这样溜走了。他们也是累极了,又在小渠旁挖出一道口,看着溪水渐渐灌进田中,这才躺在大树下的田埂稍作歇息。 望着天边的流云,闻绮年嘴里叼了一根草茎,问道:“徐家那个独女,究竟为何要走呢?” 奚咏也好奇,但他不忍揭二老伤疤,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距离他们两三丈,也有三名老农妇忙活完毕,在田间吃着午饭。听闻绮年一说,其中一位较为年轻的便大大咧咧地问了起来:“哎唷,小妹妹,你讲的可是沽酒那个徐家呀?” 没料到她们耳力如此之好,自己的闲聊居然被听见了,闻绮年有些尴尬地坐起身,吐掉草,点点头。 农妇嚼着干粮说道:“他们家那个小湘也是个可怜女子……” 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就在她口中缓缓讲出。 二十年前的水塘镇远没有现在这么热闹,镇上的人家大多以种田为生,而徐家则靠着酿酒生意,略有薄产。 徐湘是他们唯一的女儿,生性天真烂漫,长得极为秀气。 她经常带着父亲酿的酒、母亲织的锦布,坐着小船去镇边的市集贩卖,人们都爱照顾她的生意。 而其中最常光顾的就是锦衣坊的大公子,严温书。 锦衣坊是镇中最大的裁衣坊,家境厚实,严温书模样周正,又是个有头脑的,许多待嫁闺女纷纷芳心暗许。 每当徐湘背着货物到了市集,他就在市集门口候着,笑容灿烂。 这样有趣的故事传得全镇皆知,姑娘们都在私下调侃他俩是一对壁人。 徐湘不爱听这种话。她总是垂了头,默默从严温书身边走过,紧紧抱着胳膊。 因为,她暗自中意着那个送自己来市集的年轻船夫。 每次要去贩卖时,她站在河边,年轻的船夫就会把乌篷小船悠悠地划过来,微笑着唤她:“小湘!上船吧。” 流水歌唱,小鱼游动。她坐在船边,垂眼偷偷瞥着那个船头撑桨的身影,心下就是一阵甜蜜。 某日,徐湘坐在船边,忽地瞧见小船夫的褂子背后有处缝得歪歪扭扭如同蜈蚣的针线口子,不由得扑哧笑出声。 “小远哥,这衣服是你自己缝的么?”她嗔道。 储远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别笑,我爹缝得更差劲呢!” 储远没有娘,从小就是由他爹一手养大。两人平日都飘在河上,睡在渡船中,送着来往过客。 徐湘敛了笑:“不如脱下来给我缝吧!明天再拿给你。”她羞红了小脸。 水塘镇干活的男子们都经常光着膀子,并不是稀奇事儿。 储远犹豫了很久,没有讲话。看他沉默,徐湘眼中的亮光便慢慢黯淡了下去。 到了市集,她强打精神,跳下了船,抱着自己的背篓冲储远点点头,便转身垂头一步步慢慢走向嘈杂热闹的集市。 走了数十步,忽然听见一声急切的呼唤,她转过头,看见那个青年正向自己奔来,光着肌肉匀称的膀子,在闪闪日光下,像是一尾象牙色的鱼儿。他手里攥着一件褂子。 徐湘愣愣地站着,忽然也向前走了几步。 两个年轻人终于来到了彼此面前。 储远红着脸,将褂子递了过去:“那,这就麻烦你了。” “哎!” 徐湘高兴地应了一声,与他对视而笑,接过衣服紧紧拿着,像是收到了一件定情信物。 他们的眼神交汇,赤诚而又内敛。 严温书在市集门口静静瞧着他俩,不言不语。 几周后,徐家就来了媒人提亲。徐湘扶着屋门,害羞地偷听着父母与媒婆的谈话。 “……好着呢!锦衣坊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只听了这一句话,徐湘便没了兴奋,撒手回到自己屋里闷坐着。 天黑下来,徐父徐母来敲了敲她的门:“湘儿,出来,我们说说话。” 徐家想让她嫁过去。这是自然的,严温书是个如意郎君,哪家又会不愿意呢? 徐湘抿着嫣红的小嘴,听到最后才定定地说:“爹,娘,我不愿意。” 她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直起腰说:“我属意的是储远哥!” “储远,那个船夫?” 徐父吃了一惊,沉吟许久,一口回绝:“湘儿,你还小。你可以不懂事理,但我和你娘却不能!你现下是喜欢他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过日子?跟着他一起飘荡在河上吗?” 徐母也应和着,泪眼婆娑:“湘儿,你别倔强,你爹说得对。我看那个大公子没有哪里不好,或许你嫁过去就会发现,日子更加好呢?” 徐湘对自己爹娘很失望,默默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次日,她便顶着红肿的双眼去见了严温书,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情愿。 严温书背着手,沉沉看着她,点点头说:“小湘,我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你再考虑考虑吧。” 说罢,他便直直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一个地点是深山老林(采点:终南山),会比较短。 第19章 傍晚,天气闷热,没有一丝凉风,黑云压在天际。徐湘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那团乌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犹如乱麻般涌着不安。 天黑得很快,不久,就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豆大的雨点从云朵里倾泻而出,噼里啪啦乱成一团,地面上汇起了小溪。 风声呼啸,雨越下越大,闪电不时划过,发出骇人的雷鸣。徐湘已经吃过了晚饭,正在点亮一盏油灯,有些担心住在渡口小船上的储远。她抿了抿嘴,焦虑不安地看向窗外,清河的水位涨了起来,透着混浊的颜色。 有人穿过雨幕,跑进了小巷,嘴里大喊着:“小湘!小湘!” 声音被冲刷得失了真。 徐湘听见后,连忙撑起油纸伞出了家门。来人正是她在集市上结识的好姐妹,阮姝美。 全身淋透了的阮姝美一把紧紧抓住了她,恐惧地哭道:“严温书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徐湘心里忽然咚咚敲起鼓来,急切地追问道。 “他和储远哥在渡口打了起来,然后掉进大河里去了!” 阮姝美一边拉着她狂奔,一边哭道。 徐湘手中的油纸伞“劈啪”一声砸在泥地上,溅起许多污水。两人淋着雨匆匆跑向渡口,只留下破损的纸伞在地上滚动,被狂风吹到了墙角掖着。 到渡口时,她已经喘息不止,心脏仿佛要呕出来般狂乱地跳着。拂开贴在脸上的乱发,她勉强睁眼看着河道。 岸上已经站了许多人,都举着油灯和火把,视线昏暗,但依旧可以看见大河中有几个小伙子相互拉扯着,把一个黑影从急流中拽了上岸。 河流咆哮着,冲出一道道疾浪。岸上的人把黑影团团围住,像是在施救。 徐湘松了一口气,慢慢走近人群,却忽然听见其中一个大叔在雷声中不甚分明的喊叫:“快!接着去下游找严温书!” 她脸色变了,大步走过去分开人群一看,躺在地上的原来是储远。被油灯照着的他嘴唇乌青,双眼紧紧闭着。 徐湘只觉得五雷轰顶,她颤抖着唇,猛地蹲下,抚着储远冰凉的脸,探了探气息。 旁边的人讲:“放心,已经活过来了!” 她抬起头:“严温书呢?!” “发大水!他被冲走了,小远跳下去没救到人,差一点也交待在河里了。” 刚才在雨中喊叫的大叔虽然焦急,却依旧耐着性子给众人解释道。 原来,下大雨时,渡口几乎没什么人,他路过时瞧见储远和严温书拉扯着,正犹豫着要去劝架,结果下一秒,后者就落了水,这才叫了左邻右舍跑来看情况。 “唉唉,储远他爹今天去隔壁镇帮忙了,这两个娃打架也没个人来得及扯开。”有人低声说。 坏了事了。 徐湘失魂落魄,心里清楚得很。这样大的暴雨下,河流湍急,天色昏黑,严温书八成是救不了了。 她瘫坐在地上,嘴唇被咬出了血,呆呆地望着人们把储远带进屋子取暖,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了小脸上,转眼被雨水融汇。 那夜,人们再也没被找到严温书。他或许已经随着激流漂到了远方,又或许搁浅在了某个荒无人烟的河滩上。 储远醒来时,发现徐湘正坐在床边,面颊苍白,对着他勉强笑了笑。 一问,得知严温书还没被找到后,他就已经明白了。 沉默许久,他攥着床单,从嘴里迸出一句话:“小湘,严温书来找我,吵了起来…然后他,一脚踩空……” 徐湘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她连忙说着:“小远哥,我相信你。”她哽咽着,泪水终于在脸上如同小溪般流淌出来,挂在腮边,落下打湿了棉被。 她一遍遍重复着:“我相信你。” 得知大儿子下落不明,锦衣坊的老板简直要昏死过去,高喊着“血债血偿!”,直接就把储远押进了官府。 徐湘不吃不喝地等在官府门外,任凭父母好友怎么劝,也不肯走。她反复对守门官兵哭诉着:“大哥,求求你们了,他没有推人,是严温书踩空了,真的……” “大哥…老爷…求求你们…” 她说得双唇干燥,起了燎泡,却只等来了储远被判斩刑的消息,当即晕了过去。 想也不必想,锦衣坊家大业大,死的又是最有前途的大公子,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恶气呢? “老天不公哪!冤啊!” 行刑时,储远的爹看似疯疯颠颠地就要来劫法场,被一阵乱打,拖出了人们的视线。刽子手扬起了闪着寒光的大刀,而储远望着黯淡的天空,什么也没说。 听说储远他爹被打得后来走路都是跛的。 当天,徐家父母进女儿房间时,发现被窝里还是温热的,但不知人什么时候醒的,已经偷偷离开了家。 有人说在法场外看见过徐湘,也有人说在储远墓前看见过。可是徐家夫妻再也没找到她,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生怕女儿哪天想通了,回来时寻不见家,他们就从来没有搬过家。 农妇讲得口干舌燥,末了,深深叹了口气。 奚咏和闻绮年都不再说话,心绪有些沉重。弄完剩余的活,便拾起锄头回了徐家。 两日后,奚咏牵回了两匹模样标致的骏马:“式玉,你不是想要骑马出行吗?我买回来了。” 看着温顺的马儿,闻绮年怔怔地,他便低声说道:“我们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已经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况且,还可以沿路去打听打听徐湘的消息。” 一想也是,她便应了下来,牵过缰绳,心中还想着徐湘的故事,眉头轻轻蹙着。 二人收拾了行装,和徐家老人好一阵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徐老太太送了两件黎锦衣裳,徐老则送了他们两个酒囊,叹道:“我与你们两个孩子有缘。但也没有什么好拿得出手的,唯有这壶里的酒,是湘儿出生时我埋在地里的女儿红,只等她出嫁时喝的,乃上等的好酒,赠与你们尝尝。” 奚咏顿了顿,这酒早该在二十年前启封,如今却约莫已经封了将近四十年。他逼迫自己勾唇笑了笑,行过礼,接了沉甸甸的酒囊,并未吐露出他们已经知晓内情的事实。 离开小巷,两人打算先上官道,在青州的各个小村落逗留一阵,问问有没有徐湘的线索。 官道在渡河对面,他们得先坐船过河。河口果然十分宽阔,一只渡船系在岸边,有个老船夫躺在里面翘着腿喝酒。 奚咏上前好一番询问后,老船夫才懒洋洋地起身,卸下纤绳:“上来吧!” 马儿也踏上了这条宽敞的渡船。老船夫支起了篙,岸边有浣衣的妇女抬头一看,便挥了挥手:“储爹,又要走啦?” 储爹点了点头算作应答,用力一撑,渡船就漂动起来。奚咏听着妇女的称呼,心下微动,仔细打量起船头瘦小的身影。 储爹有一身干瘦的肌肉,那是常年撑篙才会出现的模样。他须发皆白,右脚微跛,腿上带着消退不下的伤痕。 奚咏斟酌再三,这才温声开口问道:“老人家,您可是有个儿子,叫储远?” 储爹闻言,手下一僵,沉默了许久,气氛一阵凝滞。 忽然,他大声笑了起来,嗓音沙哑沧桑。 “嗬——嗬——” 他又索性扔了篙,任由渡船在平静的河面上悠悠打转,转身紧紧盯着舱内的闻绮年和奚咏,表情似狂。 笑声淡了下去,渐渐地,储爹老泪纵横。 看着老人忽然哭得泣不成声,闻绮年有些手足无措,便狠狠地瞪了奚咏一眼,心中想到,这小子到底还是个少年,也不晓得轻重,胡乱揭人伤疤。 奚咏也暗自后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补救。 哭了一盏茶的功夫,储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用肩上的汗巾随意擦拭了一番浑浊的眼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两口酒,面上立时泛起了沉静的表情。 这样大悲大喜的癫狂状态,令闻琦年迷惑不解地望着他。储爹放下酒壶笑了笑,极为平淡地说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奚咏抿了抿嘴,赶紧行礼道了歉。没想到储爹连连摆手,悠悠说道:“不必再问,什么储远张远的,我都不认识。” 他面无表情地抚着自己全白的胡须,面朝大河,冷笑着朗声道:“储某无情无爱,向来不畏生死。孤家寡人,于这世间再无纠葛!” 闻绮年的心仿佛也随着这句苍凉悲怆的话泛起了一股奇异的情绪,她睫羽抖动,不自觉地揪着自己劲装衣角上的缨穗,轻声问道:“老伯,何谓无情无爱?” 储爹瞥了眼面容复杂的闻绮年:“小姑娘,这可是大智慧。” “人生百态,老天什么答案都不会给你。” “唯有时间能给你一切答案。” 看闻绮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他也不再多说,俯身拾起船篙,又撑起来。 奚咏见闻绮年出神不已,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是忐忑不安。他想了想,掏出徐老赠送的酒囊,递给她说:“式玉,要不要喝一点?” 闻绮年点点头,接过拧开,重重灌了一口,吓得奚咏又抢了回去。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她的鼻尖,冰凉的液体滑过口腔,缓缓流进胃里,所到之处,皆是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就像是要烧透她的五脏六腑,还个干净给世间。 她捂着胸膛,面色也如同晚霞般通红。方才储爹所说的一字一句在这样剧烈的灼烧中越发清晰,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冲刷着前世的记忆。 当年,储爹看着那具倒在刑场的无头男尸哭号,那种心情,何尝不像是她在焚烧的车内看着妈妈垂下的手呢? 闻绮年闭上双眸,似乎明白了不少。 一只渡船上,三人心绪各异。 半炷香后,到了对岸。奚咏付了钱,扶着闻绮年下了船,两人牵着马儿,目送储爹远去。 返程的储爹不再忙着撑船,而是轻松地坐在船头,拿起了自己的酒壶,看也不看岸上二人,只凝视着远远的水塘镇。 许久,他站起身,将酒倒进了河中,仿佛在祭天。又笑道:“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那声音飘进河风里,糅杂着无数从远方而来的飞鸟,送出了青天。 储远的坟墓静静坐落在大河边的一方山脚下,碑前长满了野花杂草,正和冷风一同轻轻摇曳着。 作者有话要说:  《边城》是灵感来源 下一个故事:海琅之山 感谢在2020-04-27 20:39:12~2020-04-28 21:2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许大鲸鱼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闻绮年骑着白马,缓缓行在林间,视线看得很高很远。江师傅曾训练过他们的马术,故而她骑得还算稳当。 离开水塘镇的林荫道宽阔干净,两旁皆是参天古树,几人都合抱不下,也不知道它们静静伫立在此间几千年。庞大的树冠交织在一起,遮天蔽日,显得人和马都十分渺小。 柔软的阳光从左侧的一排树干中照射进来,打亮了对面那一方树木的枝叶,幽静而又神圣。天空被遮蔽得干净,林荫道直直延伸到看不清的远方,就像是一个神秘的隧洞。 正所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闻绮年感觉自己像是被整片森林温柔地拥进了怀抱。她在储爹的身上汲取了一种坚韧潇洒的道蕴,纵马行在路上,心中竟是无尽的坦然和平静。 奚咏与她并排同行,穿着一身掐云插金绣白青裳,俊秀异常。轻风吹起了他的墨发,与乌青蟒缎发带相互纠缠。他的眉眼精致柔软,转盼多情,目光正沉醉在春天的树林之中。 闻绮年侧头看着他与那匹红鬃马,闲聊道:“为何你买这样颜色的马?” 奚咏眨眨眼,面色平静地说道:“因为它俩最贵。” “什么?”闻绮年皱起眉,想到之前客栈的天字号房:“你花起银子来真是丝毫不手软。这钱可是你自己赚的?” 她不知不觉带起了大人训斥的口吻。 奚咏抿了嘴,郁郁回道:“我平日出行都很节俭。” 明明是因为和你一起,想好生照顾你,这才处处都要最好。 他垂了头,颇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味。 闻绮年看他那样子,也不愿再多指手画脚,只得硬邦邦道:“多少钱?我付给你。” 她生怕奚咏大手大脚,到时身上一文钱也不剩。更何况,她向来自尊骄傲,不愿总欠人情。 这话显得实在是有些疏远。 奚咏多年不曾发过的小性子顿时被激得浮了上来,胸膛之中满是火气。 “不需要!”罕见地冷冷一笑,他扬起马鞭喝了一声,红鬃马嘶鸣着,竟然就直直从闻绮年面前飞驰而过,只留下一阵烟尘。 他就把自己给扔在这里了?闻绮年茫然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不可置信地皱起了小脸。明明自己是好心,却被当作驴肝肺? 她冷哼了一声,也不去追人,刻意让白马走得更慢,四处欣赏着林景。 看这叶子,红绿参半,多漂亮。 这棵树也挺壮的,嗯…好看。 那鹅黄色的小花是什么?铺了一地,真美。 就这样走着,她感到十分寂寥,内心却不肯承认,想了又想,索性掏出酒囊,小口喝了起来。 一路走着,一路品酒。 徐老这坛埋封了近四十年的女儿红可不是一般的烈酒,醇香劲足,不知不觉,闻琦年便喝得醺醺然,只剩下一丝理智把自己固定在温顺的马儿身上,还不至于翻下去。 她只觉得脸颊发热,眼前摇晃。深知不能再喝,她便又把酒囊放到了腰间,勾着嫣红水润的小嘴直笑。 片刻后,前方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不是奚咏能有谁? 奚咏已经站在大树下等了好一会,心中再多的火气也烟消云散了。红鬃马乖乖地在路边啃食野草,摇晃着尾巴,像极了它的主人。 “哟哟,这是谁呀。”走近了,坐在马上的闻绮年俯视着他,像是胜利般地调笑起来,平日的冷淡一扫而空,小脸红得像只猴子屁股。 奚咏只瞥了一眼,心下就觉得不妙,一声不吭,径直走过去取下她的酒囊,果然,掂着已是轻飘飘的了。 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眉心,有些无语,又有些庆幸。还好闻绮年已然喝醉几分,否则他都没个台阶可以下,那时肯定十分打脸。 “唔,怎么不说话呢?不走吗?”闻绮年嘟着嘴娇嗔道。 听着这声音语调,奚咏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还是让那个生人勿近的式玉快些回来吧。 他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酝酿半响,才温声说道:“式玉,你瞧瞧,我们该走哪条路?” 原来,奚咏停在此处等她正是因为道路分了岔口,四周无人,也没个标识,实在不知该选哪条道,只好拉下脸等她一块同行。 闻绮年抬眼一看,果然,两条相似的岔路摆在他们面前。她愣了愣,嗤笑一声:“我道是个什么难题呢…” 奚咏翻身上马,征求意见般凝视着她。 “通向繁华地带的道路,车轮脚印就会更多,”她悠悠讲着,抬手一指:“所以就要选左边!” 紧接着,她凤眸一瞥:“你真是个蠢娃娃。” 见她纵马进了左侧那条路,奚咏连忙跟上,注意力全在最后那句话上:“你刚刚说什么?” 他的笑容有几分僵硬,握着缰绳的手骨骼分明,青筋淡淡。 “蠢娃娃,一天到晚就知道来我房间偷吃点心。”闻绮年想起来她在襁褓中看到奚咏往嘴里塞糕点的样子,乐不可支。 这…这她怎么会知道!难不成是素姨偷偷讲的? 想起小时候被奚柏戏称为“娇弟弟”的自己,还有那些看起来蠢极了的小脾气,奚咏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闭了嘴。 两人继续前行,一个在马背上哼小曲,另一个则垂头丧气。 忽然,闻绮年止住了哼声,静静地滞了一会,开口说道:“我饿了。” 刚说完,她的肚皮就应景地响了起来。 奚咏一听,有些无语,明明她刚喝了许多酒,竟又饿了。但他此刻不愿多说什么,便低头在包袱里找起干粮来。 半响,也没掏出什么东西。闻绮年的声音便带了些委屈:“怎么,你打算饿着我?” “就因为我说你是蠢娃娃?” 这话题是绕不开了?奚咏认命地闭了闭眼,沉沉说道:“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奚咏立时有些难以启齿,期期艾艾道:“我给忘记了…” 闻绮年勒住马,幽幽盯着他,忽地叹了口气:“蠢娃娃。” “下马罢!去山里找些吃的。” 她轻快地翻身下马,指着路边一处不知名的高山:“一般来说,大家都可以在里面抓到山鸡、野兔或者淡水鱼,然后烤着吃。” “这是谁教你的?”奚咏也下了马,莫名其妙地问道。 “我偷看的小说,里面都这么写。”闻绮年言简意赅,牵马抬脚钻了过去。 奚咏本来有些忧虑,看她毫不犹豫地寻了条小径走进去,只得跟上。心里有些嘀咕:“一般来说,是我们会被吊睛虎或者山熊吃掉…” 两人浑然不知已经走错了路,离隔壁小镇越来越远。 穿过一片坡度平缓的树林,便有处安静宽阔的平地。现下是春天,食物充足,野兽不常在离官道近的地方转悠,于是两人将骏马栓在那里歇息,打算去周围寻找吃食。 不料,这座山背后还绵延着长长的林带,越走越远,也没看见有什么小动物。饥肠辘辘的闻绮年很是不解,口中喃喃:“不对啊…我的烤鸡呢……” 奚咏心中再次涌上无力感。 深山幽谷,鸟鸣不止。他们开始向上攀爬,费了一番力气,才堪堪来到半山腰。 山腰间云雾缭绕,恍若玉带。 随着雾气越发浓郁,前方的路也看得不甚清晰。奚咏抬头望了望模糊的山径,毫不迟疑地伸出了右手:“式玉,抓紧了。” 闻绮年的头脑中还残留着几分酒劲。 她歪头看了看那只手,指甲圆润干净,透着些淡淡的樱粉,修长白皙的手指好看极了,状似琢玉。 第一次觉得少年的手也可以如此美丽。 凝滞了片刻,奚咏始终没有感知到对方的动静,他转过头,看见闻绮年清艳的凤眸紧紧盯着他的右手。 他顿时反应了过来,毕竟已经不再是孩子,自然得男女授受不亲。 奚咏的耳廓沁出了些绯色,心下也不知为何有点失落,犹豫着缩回手,轻声道:“对不住,我……” 还未等他道歉完,闻绮年已经干脆地牵过了那只将收走的手,乖巧道:“走啊,我爬不动了,你拉一拉我。” 属于女孩子的玉手小巧柔软,带着来自她的体温,轻轻地拉紧了他。奚咏顿时一惊,感到血液都灌注进了他的右手,开始麻酥酥的。 他的右手动也不敢动,僵直地并拢着,任由闻绮年使力抓着,仿佛是她自己凑上去的。 要是没意识到也就罢了,但眼下他才感到不妥,闻琦年却直接同意了。 奚咏极其不自在,紧张地往前攀爬着,只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周围扰人心烦的杂草树叶都没了扎刺的感觉,只有手部还存着触觉。 好一阵子,就像是过了千年,他才看到变得平坦的山间林地,便不自觉地大喘了口气,带着闻绮年走了过去,偷偷收回了手。 闻琦年没有注意,只看着眼前的林地。 雾气被穿过,那里出现了两棵不甚高大的柑橘树,上面结满小小的金黄的果实,仿佛在向他们招手。 可算是有吃的了。 闻绮年高兴地笑了起来,跑过去,跳起伸手摘下了一颗,轻松地剥开了桔皮,立刻闻到一股来自柑橘的清香,沁人心脾,使她有些混沌的头脑也感到了几分清明。 拿起一瓣放进嘴里,果实的颗粒饱满多汁,经络稀少,像百花蜜一般清甜。 她眉眼弯弯地慢慢吃着,又递给奚咏一半,示意他尝尝。 奚咏没有接过,他研究着这两棵果树,树根被湿土堆得满满当当,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在精心照料的样子。 正纠结着,白茫茫的雾中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腰间别着一支竹笛,又缠着一根软鞭。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长大后的式玉和咏弟第一次牵小手 第21章 奚咏眼尖手快,一把将闻琦年护在自己身后,紧紧盯着那人。只见他从白雾中走出,渐渐露出了脸,原来是个衣着朴素的男子,约莫二十来岁,青袍裹身,用木枝锁着墨发,漆黑的眼眸犹如朗星,面容俊俏,神情不羁。 他抽出软鞭,向两人走来。 奚咏谨慎说道:“不知阁下有何…” 话未说完,那男子便甩了一鞭子过来,划风而来,气势甚猛。奚咏面色一冷,抓紧闻绮年向旁一躲,没想到男子并未住手,而是再三出招。奚咏只得向后退了数十步,一手持剑,另一只手将闻绮年安放在树下。 闻绮年仿佛愣住了般,坐在树下拿着桔皮一声不吭。 看着眼前男子毫不讲理,直接使出鞭法,奚咏心下沉怒,便也以剑迎敌,二人在空地上缠斗起来,不分上下,皎若游龙,翩若惊鸿。 到底比奚咏年长数岁,青衣者的功夫极好,轻松地躲避着奚咏的剑尖,行如轻风拂柳,又如疾风过,不采尘。 他盯准时机再一鞭,奚咏的衣角便破碎出几道裂痕。 这样下去,恐怕难以敌过。奚咏翻身一躲,紧紧抿着嘴,眸中明暗不定。 这时,树下的闻绮年却忽然站了起来,将桔皮一掷,飞身上前。她的脸颊还有些微红,红唇柔软,但却目光凶狠,果决地一剑刺向青衣人,同时怒喝一声:“不许伤他!” 闻绮年,一个不折不扣的护短之人,而奚咏可是陪了她整整十五年的蠢娃娃。 她的头脑渐渐清明,不禁更为愤怒,干脆同奚咏一起,左右夹攻起那名男子。 局势顿时起了一些变化。 青衣人处处闪避,软鞭也使不开手,但他忽地仰天大笑起来,面上从容不迫,说道:“倒也不算废物!” “废物”一词就像是个按钮,闻绮年一听,身影便有些凝滞起来。 她对这个词有着极大的阴影,脑海中钻出了无数上辈子的光影,顿时,酒劲全然散去。 青衣人抓住空挡,作势要以鞭攻击奚咏下盘,奚咏目光一凝,与鞭子缠斗起来。那男子看他中计,嗤笑一声,暗中从袖中取出一把尖锐的匕首,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刺向了闻绮年。 “式玉——” 奚咏被缠住,一时脱不开身,不禁焦急出声。 闻绮年望着那柄匕首,脚下本来动了动,但又立刻停了下来,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她不闪不躲,青衣人颇感兴趣地“咦”了一声,手下动作却没收回,仍是直直向前而来。 此刻的闻绮年想起了出行目的。 那时,在闻宅里,她想的是路途险恶,要来寻个死亡时机的。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在犹豫什么呢?难道说,竟然是放不下了? 她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心中却是万丈波涛。 刹那间,闻绮年未动。直到匕首捅进了她的胸膛,直到那股子痛传到了四肢,直到奚咏提剑将鞭子劈成两半冲了上来,她才堪堪打住思绪,瞥了一眼神情惊怒的奚咏,用最后的力气将口中的血沫重新咽了下去。 也是,十五年了,可以结束了。 她身子倾斜,感到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平静,不知为何,眼前已经开始发黑,她便最后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 青衣人见她一副寻死的样子,眸中的讶异和玩味一闪而过,立刻收回了些力道,匕首并未刺到她的心脏。 “式玉!” 这一声呼唤哀凉中含着浓浓的怒气。 奚咏接住了即将倒下的闻绮年,见她衣襟已经染上了鲜红的血,双眼微阖,秀唇青紫,他眸中风云涌动,也不再顾及什么,从怀中摸出三枚柳叶细刀,飞速刺向青衣人。 青衣人没料到这翩翩公子还会使出暗器,眼一眨,转身闪避开来,却感觉自己侧腰一麻,低头看时,才发现有两根银针扎在腰间。身上开始渐渐失去力气,看来,定是淬毒了的。 原来柳叶细刀也是个障眼法。 他中了带毒暗器,步子一歪,扶着树干,却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深藏不……” “住嘴。” 奚咏玄剑一指,牙根紧咬:“把她的毒解了。否则,你也别想活。” 闻绮年胸膛前的伤并不算深,但她面色渐渐青黑起来,显然是毒发了,故而奚咏没有直接杀了他。 青衣人摇摇头,抛去一个小瓷瓶,朗声道:“就算你不说,吾也会救,这个小丫头有意思。” 奚咏将解药快速塞进了闻绮年口中,撕下自己的衣裾一角为她紧紧包扎住了伤口。不过他身上无药,且闻绮年需要休养,这只能是一时之计。 如此想着,奚咏剑一横,冷声逼问:“你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中毒后的青衣人浑身无力,语调却依旧颓然狂放:“吾乃释名,山间一散人耳。你们尝了我的金玉桔,自然要付出代价。” 原来是桔树主人。奚咏又将剑递了递:“不知果树有主,是我们无礼,当然愿意赔偿。不过你一言不发,出手伤人,是何道理?” 释名哼了一声,撇过头:“收起你的剑罢,你那小情人需要疗伤,可少不得借用我的住处。”他余光瞟了瞟静静躺在地上的闻绮年,一派任性放诞的样子。 闻言,奚咏并无心情去纠正他“小情人”几字,而是沉吟再三,蹲下在释名身上点了几穴,这才横抱起闻绮年,冷冷道:“带路。” 释名动了动自己的手臂,感觉通畅了许多,便撑地起身,拾起自己断裂的鞭子,拍了拍:“啧啧…可惜了这个好乖乖。” 说罢,他毫不留念地随手一折,将碎成数段的软鞭扔下了山,看也不看一眼,只往白雾里慢慢走着。 “随吾来便是了。” 奚咏凝视了片刻怀中昏睡的闻绮年,跟在他身后,暗自警惕着。 又是弯弯绕绕地走了好一会,三人来到一处飞岩峭壁的山崖边。 眼前有一坞白云,三间茅屋。屋外奇石上写着“海琅山”,字体狂放。 小门上则挂着一匾,上书“仪方”二字。 释名伸了伸懒腰,轻快地走进了小院,捡起院中白石桌上搁着的一瓶酒,对着瓶口畅快地喝了起来。 缠住闻琦年胸膛的布条一点点浸出深色来,她的脸色褪下了青紫,逐渐苍白。奚咏低头一看,面色更为紧绷,低声道:“拿药来!” 他恨不能时刻把剑横在释名的颈上。 重新包扎好后,奚咏的鬓角已经渗出了细汗。见闻琦年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他终于松了口气,转头向外一瞟,天色也有些暗了,院中种着豆角、丝瓜等植物,都染上了一层昏黑。 想起了还被拴着的两匹马,他思索再三,决定让释名前去照看,并把包袱取上来。释名靠着走廊喝酒,闻言不禁一笑,神情自在:“居然以这等口吻让吾办事,你倒是第一人。” 奚咏也恢复了泰然自若,温和地笑了笑,眼底沉静:“阁下的毒还未解开,勿伤和气。” “好小子!”释名拿着酒葫芦,晃悠悠地站起身,“吾还有一处茅庐隐在山下,将牲口置放那处即可。” 说罢,他果真乖乖出了门,哼着山调。明明是被威胁了,却自得不已。 奚咏在茅屋中观察了许久,并未发现任何释名的身份线索,他就像个真正的隐士般。 他揉了揉眉头,跨进了侧屋简陋的小厨房,挽袖清洗出了几样普通食材,加上腊肉和粟米后,以小炉慢慢煨开,再盛进了木碗中。 毕竟式玉早就说自己饿了。 虽然并不精通厨艺,但一碗杂烩粥他还是可以做出来的。 他捧着那只小木碗进了屋门。 小碗上方热气腾腾,飘出一股腊肉香味,还夹杂着蔬菜清香。 他拿了把小藤椅,轻坐在床边,把粥细细吹凉,扶起闻琦年,用勺子喂下她一口。 到底是没有怎么照顾过病人,闻琦年根本没有咽下去的意思。奚咏顿时有些迷茫。 试了几次,皆不成功,他只好用手绢擦拭了她柔嫩的樱唇,又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去平躺着。 室内涌动着食物的香味,引得奚咏的胃部有些发痛。 他的眼神凝滞在闻琦年的脸上,一动不动。 她以身迎接匕首的画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公子静静坐在床边,月光从敞开的木窗中倾泻而下,像银纱般铺在他的身上,有半张侧脸藏在阴影中,看不出神色。 夜静春山空,月色缓缓流淌着。 奚咏搁了逐渐温下的木碗,玉树般直挺的脊梁渐渐弯了下去。 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俊秀的脸,微阖墨眸,疲惫不堪。 枝叶沙沙作响。 闻琦年再度醒来时,看着陌生的房间,不知在何年何月,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还活在世间,心下一阵恍惚。 房间到处都是阴沉沉地,室内没有一个人。窗外,天际灰白,幽幽地下着淅沥小雨,万物皆静。 闻琦年抚了抚胸膛,感到了非常真实的疼痛。 棉被十分暖和,但她依旧强撑着下了床,呼吸了几口冷寂的空气,迈着虚弱的步伐走出了茅屋。 屋外的植被都湿漉漉的,丝瓜的嫩黄花瓣上垂着晶莹的雨珠,在风中柔柔地颤动着。 她望了望院门外不远处的山崖,感到有些寒冷,便移过了目光,却忽然看见右侧的凉亭中坐着一个孤寂的身影,正仰头观望漫天的雨幕。 是奚咏。 闻琦年压下了心中一丝古怪的情绪,缓缓走到他身旁。 奚咏沉默着转过头,眼帘一抖,抬起凝视着她。 凉亭外细雨纷纷,花叶婆娑,亭中两人一坐一站,相视无言。 他的眸子里失去了素日的温度,明暗不定。在这样的眼神下,闻琦年感到自己应该解释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犹豫不决,勉强笑了笑:“我……我当时……” 还没想好怎么说,只见奚咏微微抬起的喉结上下一动,隐忍着神色,浓密的睫羽快速地扇了扇。 他轻轻拉过了闻琦年冰冷的左手,将那只手与自己的面颊紧紧贴着。 那个面颊更加冰冷。闻琦年看着自己的手,愣愣地,又看向奚咏。 清俊的公子以低伏的姿态抓着她的手,眉眼不复含情,而是带上了浓郁的难过。 他抿紧薄唇,沉默凝视着闻琦年,眼眶微红,眸中涌动着薄雾,揉碎了星辰大海,是道不尽的悲哀。 雨水洗尽了山间的尘埃,闻琦年感到伤口疼进了心脏。 忽地,一股湿意渗进了她的手心,正是泪水。 它来自一个曾经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名门公子。 奚咏是第一个为她哭泣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根据权威期刊研究显示,抑郁症的症状主要来自于器官质变,而不是心理压力。 所以式玉目前的状态更加偏向于存在心结执念,而不是“完全丧失快乐和兴趣” (不然真的很难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得到治愈) 第22章 小雨飘零,奚咏慢慢放下了她的手,似乎有些窘迫地撇开了眸子,乌发间的一点耳尖有些扉红。他的侧脸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下,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低声说:“不要。” “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 远处有飘渺的竹笛声,悠长不已,像是要凉进人的心里。闻绮年的手抖了抖,眸中有些微的水雾涌起,心上的伤口疼得渗进了骨髓。雨声混杂着笛声,她悄悄握起了拳,再次听见了奚咏喑哑的声音:“这世间,到底为何留不住你?” 他很伤心。 闻绮年抿了抿嘴,索性直直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因为这世间和我没有干系。” 见奚咏猛地抬起头,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意愿,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死去还是活着,根本没有区别。” “那怎么就不能活着呢?”一向温润的少年露出了怫郁的神色,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只隐忍了表情,站起身将自己的外袍解下,轻轻搭在了闻绮年的肩上。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待了多久,这件外袍已经没了几分温度。但依旧像是一件温暖的披风,柔和了她的内心。 她被迫接受着这样的善意,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开口。 “式玉,能不能答应我,别再轻易寻死?” 闻绮年能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柔柔地为她理了理颈上凌乱的发丝。她回想着过往的十五年,心中有些纷乱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她最怕自己有割舍不下的东西。在想要离开之际,他人的温柔和挽留就成为了最害怕收到的礼物。 人一旦有了奢望,就会开始患得患失。 但迎着奚咏恳切的目光,闻绮年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只得想了又想,轻声说:“我不会再时刻寻死。” 但当她情绪决堤时,那就无法保证了。 “小丫头,不要故意把自己置于憋屈的境地。” 还未等奚咏细细品味她的承诺,院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原来是释名,他身着蓑衣,手中持笛,大步跨了进来,在白石小桌上翻身一躺,恣睢地翘起了腿,在亭中两人的注视下接着说道:“不要怜悯自己,抑或自怨自艾。” 闻绮年的表情顿时变得冷淡,疏离地望着释名。 奚咏低头在她耳畔解释了一番:“他乃释名,山间隐士,并无恶意。” 释名神色泰然自若,含笑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吾在这山间五年有余,从未有说得上话的人闯入,今日有缘,二位不妨与吾一同品茶。” 他将竹笛一抛,任由它掉在湿润的土壤间,滴溜溜地滚到了墙角。随后青衫一荡,欠身下了石桌,引着闻绮年和奚咏到了侧庐内。 檐边雨丝连连,三人围坐于庐中小桌旁,桌上一壶热茶幽幽升起青烟。释名靠着藤椅椅背,左手撑头,右手捏着木镊,夹起竹杯,随意地放在滚水中上下清洗着。 闻绮年沉默地接过了那一小杯热茗,吹了吹,浅浅一呷。 奚咏把玩着手中粗糙的竹杯,抬眼问道:“不知阁下为何隐居于此?” 冷风过窗,释名的神情在茶烟后不甚分明,他悠悠说道:“你既问了,倒也没什么不能答的。” 益州南城有户织造人家,其家主老年得子,便极为疼爱那白胖小子,命上下都唤他为“臻哥儿”。 这家业虽大,但人丁单薄,家母早亡,姑娘们又皆已出嫁,况且家主时常需要外出采购货物,念到只有臻哥儿一人在诺大的府邸中生活,于是又让自己的几个侄子住了进来陪他玩耍。 但那几个侄子在大人的唆使下,变得极为心术不正。 “拿来!”崔良带着两个弟弟,把臻哥儿堵在了墙角,抢夺着他手中的琉璃马。 那是上一次家主从西海回来时给他带的小玩意儿,颇为稀有。 臻哥儿紧紧抓着自己的小马,任凭他的堂哥们拧掐自己的胳膊,不肯撒手。他蹲在墙角,抿着小嘴,眼泪无声地在脸上流淌。 崔良见他冥顽不灵的样子,面上便不好看起来:“你爹抢我爹的家业,你又是个白眼狼,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狠狠吐了口唾沫,掉落在臻哥儿的银丝小褂上。 “哥,这小子就是不肯给,怎么办?”琉璃马被臻哥儿藏进了怀中,崔意怕被下人发觉,不敢制造出大伤口,抢夺不成,恼怒极了。 “谁又稀罕这么个破玩意儿!”崔良想了想,解开裆链,让两个弟弟抓着臻哥儿,对准他,淋漓畅快地撒了一泡热乎乎的童子尿。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臻哥儿嗅到那股子难闻的气味儿,本想死命挣扎,又怕琉璃马失手掉出来,只好咬紧牙,抵着自己的双腿,垂头忍耐着,像是一只抱住了自己的小刺猬。 崔良见差不多了,眼珠一转,抓来了大把大把的细沙泥土,尽情地挥洒在了小孩的身上,顿时,臻哥儿看起来更加脏兮兮,实在是狼狈不堪。 看自己吐出的唾沫已经被掩盖住,脏小子脸上全是浊黄的液体,崔良笑得弯下腰,简直要飞出眼泪。他带着弟弟们跑出来园子,呼唤着管事:“芳娘子,臻哥儿又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啰!” 芳娘子与崔良的父亲早就背地里勾结在了一块儿,眼下家主不在,见崔良几人又欺负起了臻哥儿,她不以为意,弯起狭长的媚眼,掐了掐崔良的脸颊:“臻哥儿真不听话!还是你们这几个孩子最惹人疼,对不对?” 她笑着与孩子们说了几句话,起身淡淡对小丫鬟们说道:“我们是大户人家,臻哥儿却一天到晚在那些污秽地方扑腾,每次都弄得自己不成样子。得好好管教他一番,免得不像个大家公子。今日,你们谁也别为他清理,小孩子,总要吃点苦头才知道什么不该做!” 丫鬟们面面相觑,迫于淫威,只得行礼称是。 臻哥儿坐在墙角,手臂上全是青紫印子,被衣袖遮着。他呜咽了声,发着抖,把琉璃小马狠狠抛了出去。 这种父亲的爱,不要也罢! 马儿砸在石板上,顿时碎成了几瓣剔透的破片。 他望着已然破碎的小玩具,眼中尽是委屈和孤寂。 还没等到臻哥儿学会告状,两日后,下人传来了消息,家主在一场海难翻船中没了踪迹。 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家主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灵堂上,臻哥儿穿着一身缟素,静静坐在空荡荡的棺材旁,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一声不吭。 灵堂外一阵喧哗,那是堂伯们在争分财产,甚至还传来了笑声。 臻哥儿虽有些懵懂,却也莫名地有些明白了,从今以后,只怕他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 看着家主的牌位立在了祠堂中,他转身钻过各怀鬼胎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奔向园子的角落。那一片石板上早已没了任何痕迹,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固执地跪在草地上四处摸索着,片刻后,瘦小的手指忽然被割出了一道口子。 臻哥儿没有理会鲜血淋漓的手指,而是怔怔地捡起来碎片。那小小的、如同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碎片,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下闪闪发亮,折射出无数脆弱的光泽。 透过它,能看见一个斑斓梦幻的世界。 但眼前的世界却是如此冰冷残酷。 “爹爹——”臻哥儿捏着那枚碎片,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了地面上,晕开一片。 从此,他成了这府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人。谁也不会理会这个小孩在做什么,除非他又偷了厨房的食物。 臻哥儿这称呼,已经与家主的衣冠冢一同下了葬。大家更愿意称呼他为“臭小子”,或者“讨债鬼”。 一日,才摆脱了崔氏兄弟的追逐,他藏到了一处私塾的后屋茅草堆边,深深喘着气,摸出怀中的粗糠馒头啃食起来。 大口嚼着又冷又硬的食物,瘦弱的孩子眼中全是彷徨。 这时,私塾中传来了整齐的朗读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停住了进食,竖耳聆听着那奇妙的诗词。就像是有位智者俯身在他耳边朗声教诲着。 他缩在茅草堆后许久,直到私塾一片宁静。 夜色沉寂,当他翻出墙时,却忽然被一名墙下站着的老人抓住了手:“孩子,站住。” 他有些慌张,犹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老人,想挣脱对方的手逃走,却被紧紧攥着。老人微微一笑,低声对他讲了些话。 …… “是否对错,你自己做选择。”看他的神色依旧警惕,老人不以为意,塞了一只小瓶在他手中,又再次叮嘱了几句,便长笑而去。 他愣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后,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中的瓷瓶。 两日后,崔家大爹和自己的儿子们一同倒在了餐桌前,七窍流血,死相凄凉。 十年后,江湖上现出了一名极为擅毒的公子,他自称为释名,喜爱笛箫,嗜酒成性。所到之处,谁敢生事,便杀之,不分善恶,且从容坦然。 听闻,释名曾立在一名刚被他毒杀的武士面前,大笑吟唱道: “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毒黄泉。” “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 闻琦年手中捧着的茶已经凉了,春雨堪堪将停,奚咏敛着神色,微微一笑。 释名早就拿出了自己的酒壶,一边畅快饮着,一边斜视着对面的少年,缓缓说道:“人生在世,必有数不尽的忍耐。殊不知,忍过头了反而大事不妙,倒不如直接抒发出来。” 奚咏举起竹杯,隔空一敬,将冷茶一口喝尽,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银票,压在杯子下:“式玉受伤,不得不叨扰了释名公子的仪方居。” 释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头冲闻琦年一笑:“要我说,这世间真是好,每天都有不同的难过和愤懑。 ” 他直直起身,持着的酒壶猛地磕在了桌上,致使那空竹杯晃动了几下,滚落在地上。 但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依旧大声唱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23章 “倒还真是个性情中人。”奚咏轻笑了一声,撇过眸子,正打算让闻绮年回房休息,却被她抬手打断。 闻绮年凝视着倒在地上的空竹杯,低声说道:“你这话莫不是在欣赏他?” 奚咏将将要抬起的身子一顿,又重新坐了回去:“式玉,怎么了?” “他毒杀亲人,是非不分,行走江湖间只顾自己喜恶,肆意践踏他人生命,如此任性,算不上什么良善侠客。更配不上你欣赏。” “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想要逃离世俗束缚的可怜之人。” 奚咏轻叹,悄悄地看了看闻绮年的神情,见她颇为不齿,默了默,又追问道:“你又怎会觉得此人配不上我欣赏?” “不是么?你家教甚好,为人又是君子如玉,品性高洁。”闻绮年生平难得地夸赞了声,抬起头对奚咏浅浅一笑,似乎是在鼓励他。 她气色尚且苍白虚弱,看起来似乎又瘦了些,脸颊上昔日还残留的一点嫩腴不知何时已经消下,只余下少女清丽消瘦的一张瓜子脸,显得更为冷漠,只有在笑起来时,还存着一双水亮动人的描画眸子。 冷面丽人的微笑,总是极为吸引人的。 春风吹过檐下小铃,诱得它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铃声,十分静谧。 奚咏听着她的赞扬,面上淡然,没有一丝笑意,盯着她缓缓眨了眨墨眸,片刻后,才斟酌着地说道:“式玉,此庐终究太清冷,你赶紧回屋歇着。” “何况,你一日未进食了,定是要饿得发慌了。”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扶起闻绮年,将她又送回了小床上躺着,自己则进了小厨房,把一直煨在炉子上的羹汤端了来。 闻绮年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却又难以琢磨到,只好在一道无法被忽视的目光下一点点喝完了汤。 或许是饿得太久,她竟觉得这碗汤美味异常,齿颊留香,不知不觉喝了个干净。 羹汤顺着胸膛,暖暖地流进她的胃部,十分舒畅。 她把木碗一搁,笑着对奚咏说:“奇了,真的很香,难不成是你做的?” “还能有谁?只不过这处院居中食材简陋,实在没办法为你大补。” 奚咏看着空空的碗,眸光得意地一闪,点了点头,重新绽放了以往的温和笑意,又还专门强调了一番“食材简陋”。 闻绮年抿着嘴,低下了头:“真是谢谢你了。” “别说这种话。”奚咏站起身为她掖了掖被子,简短地说道:“你还是再睡会罢,伤口才能愈合得快。” 刚想点头躺下,闻绮年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表情轻微一变,抓住奚咏的衣袖问道:“我这伤口在胸间,你们怎么上的药?” 这句话就像一个休止符,顿时,床边站着的公子静静滞住了,一动不动,好似雕像。 他背对着窗户,逆光中的表情难以辨识。闻绮年下意识地感觉有些不妙,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袖。 许久,犹如芒刺在背的奚咏终是握了握拳,喑哑地说道:“式玉,我……我是闭着眼为你上药包扎的。原本想告诉你此事,但你现下还伤着,严忌情绪大起大落,所以我……” 谁会相信呢?就算是再世华佗也不可能凭感觉上药。 但自己好歹从前也是个现代人,虽然被人看见了胸脯,确实不太好意思,但也不至于要寻死觅活。 闻绮年有些无语,挥了挥手:“知道了。毕竟是受伤,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到底,还要多谢你照顾我。” 奚咏的沉静早已失去了踪影。他只觉得自己喉间干渴,说不出得体的话,便郑重行了个大礼:“实在是我唐突,你要是觉得不快,我愿娶……” “行了!” 闻绮年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哭笑不得:“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我也算得上是个江湖儿女,哪里会在乎那些个虚礼?你快打消这念头。” 随后,气氛实在尴尬,她便忙不迭地轰了奚咏出门,直说自己困了要睡觉。 望着奚咏有些慌乱的背影,闻琦年小声嘀咕了句:“刚说你是个君子,还真就克己复礼起来了……莫不是今日换了别的姑娘,你也得低身求娶了不成?” 会吗?脸上如同火烧云般的奚咏耳力甚好,刚一出门,就听到了这句抱怨。 他闭了闭眼,直直走到院门外的山崖处,感到凉风拂面,这才觉得平静了些。 换做是别的姑娘,恐怕真的难以说出口。 奚咏遥遥望着一片墨绿山脉,心下思索着。 ……不对,他根本就不会愿意为旁人上药。即使依然是在这样难堪的情况下,他也定是坚决让释名动手,哪怕是逼迫对方。 而式玉不一样,她是个冷淡自矜的小丫头,怎么能让男人触碰呢? 奚咏不知道自己在乱想些什么,鬓间也微微沁出了细汗。 他蹙了蹙眉,抽出自己腰间的玄剑,旋即便在崖边练起剑来,企图抛开这些杂念,不再思考莫须有的问题。 身穿冰蓝色对襟窄袖锦缎衣衫的公子手持一柄闪着寒光的鸦青色长剑,在高山悬崖边独自舞剑。 他面容清俊冷冽,身形飘忽不定,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草叶纷崩。 山崖下方白雾缭绕,清风携叶卷过,他的衣裾翻飞,像是世外神仙公子。 释名走到他的身后,抱着自己的酒壶,歪头瞧着,不吝夸奖:“是个人物。” “不过,吾更感兴趣的是你那神出鬼没的暗器。”他走到奚咏身边,扬声笑道。 奚咏无奈地停下,随意挽了个剑花:“无可奉告。” “嗬!你莫不是觉得这属于阴谋诡计,难登大雅之堂?” 释名的狭眸微微眯起,略有些不快:“再怎么卑劣,你到底还是用了。” 他哼了一声,放下酒壶,懒洋洋地说道:“吾不需要你的什么银票,金钱乃是身外之物。但是,你们既然要在仪方居住下一阵子养伤,自然要付出酬金。不是别的,就是你的暗器。” 奚咏冷下脸色,随手一抛,一片小巧的柳叶细刀便扎在了释名放在石上的酒壶间,把葫芦刺出了裂缝,涓涓地淌出了晶莹的酒液。 “啊呀——”释名连忙拿起酒壶,可惜地叹了叹气,将柳叶刀拔出,细细端详起来。 刀上淬了毒,但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它的下方还藏有一条窄小的刀槽,里面将将刚好地插着一根银针。 当手下巧妙地发力时,柳叶刀便会飞出,并在半空中借着那股子力量把银针甩出,达到两枚暗器的作用。 而银针上的毒,则更要狠辣些。 释名啧啧不已,爱不释手:“你这心思……” 他抬起眼,瞧见奚咏疏远的神情,不甚在意:“来来来!吾给你再配些更妙的毒,定能使这小刀更为厉害!” 到底是个擅长用毒的隐士,在这方面,他似乎有着无限的热情和精力,非要拉着奚咏一同去后屋研究。 许久没有和人接触,眼下奚咏又是个可造之才,释名难得地激起了动力,要与他好好论一番暗器之学。 一来二去,奚咏倒是见识到了不少阴招,虽然心下不喜,但碍于闻绮年还在养伤的份上,还是只得沉着心思,聆听释名整日地高谈阔论。 海琅山上的生活犹如湖面般平静,日出日落,悠闲不已。 而平日的三餐,则全由奚咏给任劳任怨地承包了下来。 释名毕竟从小就不重饮食讲究,做出来的饭真叫一个诡异,乱七八糟的样子,好似杀人行凶的现场。他第一次端出来时,闻绮年颤颤巍巍地品尝了一口,顿时脸上扭曲,只觉得又咸又苦,恐怕是被烧糊了,还放了许多粗盐,难以下咽。 就连一向冷酷的闻绮年都露出了这种神情,奚咏赶紧放下了筷子,不肯品尝。 实话实说,释名的厨艺真的是无一言难尽,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居然也没被自己毒死。 看着行动不便的闻绮年,奚咏沉痛地叹了口气,主动接下了做饭的任务。 实际上,他的厨艺也很是一般,只不过是在矮子里面挑高个儿罢了。每日无非就是些南瓜清汤、紫茄焖豆角、丝瓜肉羹,偶尔再来些由释名跑到镇上买回来的腊肉,味道寡淡,吃得十分朴素。 但即便是这样的水平,释名都还能赞不绝口,凭空让奚咏暗中涨了好一些不该有的自信,逐渐开始喜欢上了在小厨房中捣鼓钻研新品,距离他剑客少侠的梦想越走越偏,只差要去应征水塘镇的厨子了。 闻绮年尝试过指导他做菜,哪怕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蛋炒饭也行。 但是她却发觉释名的小厨房简直是要什么没有什么,连颗鸡蛋也找不着。平日吃的粟米也是他自己琢磨着在山脚种出的。 并且,那块小小的田可谓是真正的“草盛豆苗稀”。 望着绵延起伏的群山,捂着胸膛的闻绮年从未有如此希望过自己赶紧好起来。 盼得双眼望穿,在释名的神药下,她的伤终于是好了些,可以离开海琅山了。 释名倒也痛快,赠了奚咏好些毒物暗器,便将他们送下了海琅山。 相逢终有相别时。 能聚半月,已是此中人世间有缘。 第24章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叶木舟正悠悠荡在碧水之上, 如同一幅透着灵动之气的水墨画。 这条船有些庞大,上面布有五六个小小的房间,专供贵客休息。此时,闻绮年正坐在一间房内, 靠着窗,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青山绿水。 她心中有些无力, 奚咏实在是一个花钱的好手,居然眼都不眨地就在港口卖掉了才买不久的两匹马, 紧接着又订下了这两间上等房。 此刻, 奚咏正站在船头,凝视着两岸, 思索着临行前释名所说的话。 “密法?这东西……吾倒是没有听说过, 但传言说, 望渚的象郡有许多隐居大师,不妨去那里瞧瞧。” 望渚位于青州的南侧, 是个出了名的异族之地。 他们当时选错了路, 没有去往水塘镇隔壁的小镇, 反而阴差阳错地进了海琅山,故而只需继续向前行进, 便能达到望渚境内,再乘坐小舟顺流而下,直奔象郡。 奚咏想着,将目光投向了远方。这尾青江很是宽敞, 水面上泛着细细的涟漪,晶莹剔透,加之青葱般嫩绿的树林亭亭玉立,显得清丽而脱俗,河面上还有其他几只相似的舟楫在一同行进。 迎面而来的水汽让他精神一爽。 沉吟片刻,奚咏转身回房,去隔壁把闻绮年硬生生地拉了出来,清朗说道:“式玉,出来透透气罢!外面的风景好着呢。” 闻绮年碍不过他的纠缠,勉强起身,一齐走到了船头。两人皆立在那里,在旁人眼中,就像是一对标致的壁人,只不过两人自己是毫无知觉。 船下有小鱼游来游去,好不自在。奚咏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想了想,便笑吟吟地说道:“信不信我能捉上几尾鱼来?” 在这黛色山水之间,了无争纷与忧愁。他的墨眸闪亮发光,薄唇弯起了一个愉悦的幅度,乖巧地看着闻绮年,镶秋香细边的群青长裳上缀了些雪松花样,贵气十足,像极了过去那个经常在闻宅里跑来蹿去的小男孩。 闻绮年有些发愣,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庞上也挂起了微笑。 奚咏顿时有些高兴,去找了些干粮面饼,教她坐在船边小块小块地撕着,自己则找船夫要来了一柄简陋的渔网杆子,俯身凝神地盯着水面。 有几只看起来呆呆的鱼儿渐渐聚集到了船边,张口吞着那些饵料。奚咏微微笑了,看着闻琦年,将食指放在唇边一竖,另一只手猛地伸出,意图将鱼儿给网上来。 哪曾想,那些小鱼可没如此笨,鱼鳍一扇,溜出了网域,还扬起尾巴拍了拍水面,溅起一圈小小的水花和涟漪,像是在无声嘲笑船上的少年。 小鱼:就这? …… 闻绮年低头瞧了瞧游走的鱼,顿了一顿,静静地盯着两手空空的奚咏,直看得他两颊泛红,眼神躲闪。 “我、我再试试别的方法。” 奚咏的耳朵也如火烧般,只憋出了这几个字。 紧接着,他挽起了袖子,死死抿住嘴,势必要抓上一只来。 少年的手飞速探向水面,一掏,抓住了个寂寞,清水从他的手指间流下,而滑溜溜的鱼早已失去踪影。 一直陪着奚咏在船头瞎折腾,闻琦年觉得自己的抑郁简直要加深了。从午后直到晚饭时间,两人依旧没抓上鱼,唯一的收获就是成功地变为了船上其他人的笑资。 日沉西方,山水之间一片亮金,粼粼波光闪耀着奇异的颜色,橘红杏黄绛紫都混杂在一起,且形成琥珀般的漂亮花纹。水声哗哗,捕鱼人也撑起了自己的小舟,装载满满,预备返航。 奚咏眺望着远方的落日,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布着许多汗珠,脸色也越发黯淡起来,表情严肃地坐在船头思考人生。 片刻后,他捡起了网杆,起身决定再试一次。 “够了。”闻绮年隐忍的声音一响,奚咏顿时细微地颤了颤,内心既羞愧又尴尬,侧过脸,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瘪起了嘴。 闻绮年“唰”地一声,抽出了自己的剑,静静说道:“让我来。” 她肃着脸,犹如一棵青松般站在船头,随手撒了些饵料,虚起凤眸,仔细瞧着水下的动静,片刻后,忽地甩出了雪剑,对准其中一点狠狠扎了下去,只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闻绮年收回了自己的剑。 奚咏定睛一看,那剑尖上扎着一尾鲢鱼,还在活蹦乱跳,用鱼鳃大口呼吸着。 他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说不出话来。 只见闻绮年把鱼取下来,抠着两腮,塞进了奚咏的手中:“这下该回去吃晚饭了罢?” 她走向船舱的背影忽然显得是如此英气十足。 小鱼:卒。 夜幕降临,江面上只余下少许月色的照射,墨青的水面上有许多暗影。 行到一处狭窄处的江口,相邻几只轻舟便都挨得近了些,点起了油灯,成为了几颗闪烁的光点,远远看去,和天空中的星辰别无两样。 闻绮年躺在摇晃的小床上,了无睡意,侧着身子,双手叠放在脸边,望着窗外天边的细小碎星,听着水橹摇波的声音。 突然,从外方走廊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人的剑柄不经意间划过了船壁,让耳力极佳的闻绮年听个正着。 她从床头捞过自己的剑,悄无声息地下了地,站在窗侧,借着死角,观察四周。 果不其然,有一人在房外停下,静了静,轻微地叩开了半侧窗,灵敏地翻了进来。 黑衣人刚一落地,一柄冰冷的剑就横在了他的颈边,沁着透骨的寒意。 “来者何人!”闻绮年低声喝问道。 他滞了一滞,缓缓转过头,面容上竟然毫无伪装。 月光下,一双冷峻眉眼正默默打量起眼前的素衣少女,须臾,黑衣人忽然抿开了一抹浅笑,露出两枚小小的梨涡。 闻绮年狐疑地仔细瞧了瞧这人,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对方低下了头,顺着他的目光,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腹间正抵着一把匕首。 应该就是她制住这人时,在不经意间,对方抽出了匕首同样作为威胁,倒变成了势均力敌。 见她已经看见,而且脸色更为肃冷,黑衣人静静收回了自己的匕首,笑着说:“姑娘,在下是胥山派邬图之,之前在淌朱楼见过面的。” 胥山派……似乎有些耳熟。 闻绮年回想一番,倒真想起一名戴着斗笠的青年,声称自己是青州胥山派的掌门弟子邬图之,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当时还在淌朱楼丢了好大的脸。 似乎就是眼前此人的模样。 她没有收回自己的剑,依旧警惕十分:“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邬图之嘘声摇摇头,把她的剑轻轻推到了几寸开外,低低说道:“我是为寻找一位失踪的弟子,正在搜罗这条船,叨扰姑娘了,改日必定赔罪。” 说罢,他看了看房间的四处,准备起身离开。 这一起身不要紧,邬图之低垂的目光却忽然凝固,旋即又立刻撇开,抿了抿乌红的嘴。 他看见了地板上少女未着罗袜的小脚。 那对裸足在月光下莹白如玉,精美异常,像是匠人精心雕琢出的器品。 这可真是…… 邬图之别开了眼,护腕下的手指隐晦地动了动,重新一笑,在闻绮年的目光下推开房门,准备出去。 谁料,刚一推开,二人便看见门外立着一道身影,似乎正想敲门,左手还在半空中悬着。 闻绮年忽然有些尴尬地后退了两步,缩了缩自己的剑。 门外的奚咏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左手,随即以剑尖抵住了邬图之的咽喉,咬着牙根,迸出一句话:“你在她房里做什么?” 他记忆甚好,一下就看出了来人正是邬图之,想到他在淌朱楼时直直的目光,心下更是冷怒,素来含情的眼眸中变得尽是冰渣,刺人不已。 邬图之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在下只是误闯了姑娘房间,一番误会罢了,正要出门。” 奚咏并未答话,而是转头看了看闻绮年。 两人僵持在门边,动作危险,十分扎眼,闻绮年面部有些僵硬,她放好自己的剑,默默坐回床边,纤手一指,毫不留情地说道:“你们都出去。” 她不知道的是,随着上床躺下的动作,奚咏也瞧见了那双白得分明的小脚。 虽然当事人是没什么感觉,但奚咏却顿时有些羞恼,不再顾及翩翩公子的形象,一把揪住了邬图之的衣领,冷声说道:“跟我出来。” 邬图之耸了耸肩,转动着自己手中的匕首,随奚咏走向了廊道尽头,还不忘帮闻绮年把门关上。 房间内再次静了下来,闻绮年在被窝里捂了捂冰凉的脚,忽然想到一件事。 邬图之说他们胥山派正在船上搜寻一名失踪的弟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想明白,船头那处却发出了不小的动静,短兵相接,铮声凄厉。不一会,又听见了船夫的惨叫。 闻绮年心头一紧,担心是奚咏出了事,匆匆系起外袍,踩着锦鞋就出了门。 船头上昏暗极了,船夫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盏摔碎的油灯散在地上,一片深色。 竟有四五个人将邬图之围在中间,借着地势窄小发起猛攻。 邬图之的身形异常灵活,眼眸在黑暗中似乎极为清明。 他轻笑着四处闪躲,悄悄钻到暗处,匕首闪烁,将好几人刺伤后,悠悠地将他们甩下了江。 闻绮年顾不上看这场精彩的独秀,四处张望着,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她提着雪剑,扶着廊道的船柱,仔细看着昏黑的船头,目光有些焦急。 “式玉,你在找我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句温和的话语,柔柔地钻进她的耳朵。 月光渐渐钻出了云翳,闻绮年的余光一扫,只见船板上,一个清隽的身影遮蔽住了她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ps:奚咏真的很喜欢青色和蓝色的衣服。hh 望渚系列是奚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走剧情,希望小可爱们多多包涵,之后更精彩 第25章 闻绮年立刻收了收自己的表情, 转过头一看, 奚咏在她身后笑吟吟地抿着嘴。 ……白担心了。 他扯了扯她的衣袖,将人往廊道深处带了带,远离了刀光剑影的船头。 “怎么穿得这么少?你伤势还未好全,况且江上极冷。” 奚咏一副家长口吻, 指责着闻绮年的单衣外袍,把自己的罩袍脱了下来, 催促她赶紧穿好。 还未等闻绮年反驳,只听见几下水声, 江上相邻的三叶小舟快速靠近了他们的船只, 有七八名黑衣人纷纷从那上面飞身跨出,抓住船杆, 便跳到了他们船上。 奚咏瞬间反应过来, 拽着闻绮年躲进最近的房间中, 谨慎地盯着那群人。 他们行为极其果断利落,手中皆持长剑, 跃到船头后直接就厮杀了起来。 原来和邬图之是一伙的。 天色黑暗, 竟有些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 奚咏正打算让闻绮年先回房间, 不要掺和进去,却不料房门闪过了一道人影, 扶住了门框。 来人正是邬图之。 他轻轻喘着气,微笑着抬起头,行了一拳之礼:“还请二位助在下一臂之力,去后舱找一个被绑住的我派弟子。事成之后, 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这倒是奇了。 闻绮年静静开口说道:“那群黑衣人,都是你们胥山派的罢?又何必找我们两个外人去做这么重要的事?” “二位不知,这船上的大多客人都是易璋派弟子,正绑了那名无辜的小弟子,意图谋害。其中有几人武功高强,我等须去吸引他们注意,故而只能唐突地恳请你们去救人。” 闻绮年偷偷瞧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奚咏,感觉他似乎有些不太愿意插手门派之事,更何况是邬图之的请求。 没想到,邬图之像是知道奚咏的软肋,面色一紧,再次铿锵有力道:“还请二人帮帮忙,此事人命关天,危急十分!” 看他那副样子倒真有些焦虑,又提到人命一事,奚咏终是叹了口气,勉强同意:“那好罢。但先说好,只替你们救人,旁的我们什么也不会做。” “多谢!” 邬图之轻轻一笑,将自己的半张脸蒙上了一层黑布,略一点头以作致意,纵身离开,消失在了廊道上。 木头劈裂、刀剑相鸣,有人掉落水中的扑通声不断响起。 奚咏走了两步,回头对闻绮年说道:“式玉,回房。这些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闻绮年哪里会肯? 她冲奚咏抬了抬自己的雪剑,扬起下巴一笑:“难不成我一人在房间里就安全了?” ……说得也是。奚咏噎了一噎,只好让她跟在了自己身后。 不料闻绮年又在后面轻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抓了一下午的鱼,还没有我厉害。” 这就别说了吧……实在是太伤脸面了。 奚咏脚下差点一崴,闭了闭眼,默默往后舱走去。 后舱处果然还有两名易璋派的弟子在看守。 观察了一番后,奚咏使了一个眼色,闻绮年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二人旋即从暗处一跃而起,几下动作之间,便干净利落地把两名弟子拍晕了过去。 后舱门上还挂着一把厚重的铜锁。 奚咏用剑尖刨弄了一番,抬头轻声说道:“似乎不太容易拆开。” 他们二人手中又都只拿了一把剑,并无其他可用之物。 “我说什么来着?有时候,你真的是蠢娃娃。” 闻绮年站在他身旁,抱着手臂轻叹了一句。 怎么又提到这个莫名得来的称呼了? 奚咏踯躅地转过头,以幽怨的眼神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看来这群人都是没有智商的,无论是上锁的易璋派,还是来撬锁的奚咏。 闻绮年撇撇嘴,夺过了奚咏手中的武器,他的这把铁剑十分沉重。 随后,她走到木门的连接处,举手重力往下一劈,那两块连接短木应声而断,随着灰尘和木屑四处飞扬,一扇左开木门就硬生生地成为了右开,只剩下铜锁那方还与墙壁牵连。 ……奚咏的脸色飞速地灰了一灰。 后舱中的白鸿光被紧紧绑在柱子上,已经挣扎了许久,奈何那麻绳实在粗厚结实,而自己又伤痕累累,竟一丝逃脱的办法也没有。 正当他十分泄气时,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打斗,安静片刻后,一把玄剑戳了进来,粗暴直接地将木门的门侧给劈开了。 他怔怔地看着木门被一只嫩白的小手推开,在月色下的那团柔和光晕中,站着一名青丝飞扬的少女,她面无妆饰,极为清丽,嫣红的嘴正微微勾着一抹浅笑,眼中光华流转。 “你可是胥山派的弟子?”一道温和的男子声音响起。 白鸿光回过神,才发现少女的身边还站着一名身姿挺拔的玉面公子,他面容温润,只不过脸色不太好。 “正是……” 白鸿光轻轻一点头,俊容上飞过霞红,略为尴尬。 刚才竟愣愣地盯着那不认识的少女看了半天,实在是不合礼仪。 他心中默默谴责着自己,不敢再看向闻绮年,只好偏过头,凝视着正在为自己解开麻绳的奚咏。 刚一解开,他顿时感到手臂处逐渐血液流通,轻松了不少。 白鸿光揉了揉手,冲奚咏笑了笑,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公子相救。在下乃胥山白鸿光。” 说罢,他转过头,不敢抬眼,只敢看着闻绮年的鞋尖,嗫嚅说道:“也多谢…这位姑娘,在下……” “好了好了,我们赶紧走罢。” 闻绮年不甚耐心,一把拉起尚且还躬着身的白鸿光,懒得接受那些个虚礼。 啊,被拉住衣袖了…… 白鸿光全身僵硬,不顾自己的伤势,匆促地后退两步,有些拘束地站在奚咏身侧,飞速说道:“是是,这就走。” 奚咏瞥了一眼白鸿光,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外面已是乱作一团,也不知两派伤亡如何。 只见四下人影散乱,还有不少船上客人落入了水中,正在大声呼救。 这些人恐怕是顾不上来了。 沉吟片刻,奚咏对白鸿光说道:“此船已经不能再久留,易璋派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你逃脱。东面还有一条船靠得较近,不若你就先过去,暂且避着。” 白鸿光点点头,但却久久不动,颇为不忍地看着那些在江面上扑腾的无辜游客,脚下像是生了根。 闻绮年瞧他那副忧虑的样子,一阵无语,只好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就过去吧。这些人我来救。” 这一次,白鸿光倒不再害羞了,只见他苍白的脸微微带上了笑容,剑眉也不再蹙着,真情实意地对闻绮年行了一礼:“鸿光为百姓拜谢侠女,您实在是在造福苍生!” “赶紧走吧你。” 看白鸿光似乎还有要说的话,闻绮年连忙推了推他,冷淡地转过身,脱下奚咏的罩袍,就准备下水救人。 刚走到船边,一只温热干燥的手就紧紧拽住了她,往回一扯。 闻绮年踉跄了两步,侧过脸,看见了目光不善的奚咏。 她还有伤,这江水又如此冰冷,难道是不要命了? 奚咏很不高兴。 他紧盯着诧异的少女,沉沉开口:“别忘了,你当初说不会再轻易寻死。好好待在船上。” 说罢,他直接看也不看,丢下玄剑,轻巧地一翻身,便跳进了江中,向最近的那名落水者游去。 我什么时候又要寻死了? 闻绮年微恼,站在船边瞪着江上那抹不甚清晰的身影,鼓了鼓嘴。 见奚咏已经拖回一人,她又只好暂且先按下小性子,帮着将那湿漉漉的人拉到甲板上。 白鸿光则深知不能多待,便没有逗留,随手捡了把落在地上的小刀,去了东面寻别的船只。 江水哗哗,呼救者不绝于耳。 岸边枝叶暗影晃动作响,明月高悬。 来回救了四五个,奚咏再次游到船边。 月光照着江上狼狈的公子,闻绮年凝神一看,发觉他竟已是发冠散乱,面无血色,薄唇发青。 毕竟,任凭哪个人也禁不住一直浸泡在这样冰冷的水里。 闻绮年的不悦烟消云散,转而变为了浓浓的担忧。 再度拉上一人后,她俯身撑手急急说道:“快上来,不然你受不住了!” 水下的奚咏喘了口气,强撑着,扬起一丝浅笑,摇摇头,又游开了。 他知道闻绮年素来珍视他人性命,如今既然还有余力,那尚在远处的余下三人就不可不救。 一炷香后,船上已是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落水者,或昏迷,或发抖,场面杂乱不已。 奚咏费力地抓住了船壁,垂了垂头,牙齿不自觉地上下打着冷颤。 忽地,一双温暖柔嫩的小手紧紧拽住了他冰冷如雪的双手,温差之下,奚咏只觉得那双小手滚烫无比。 他勉强抬了抬眼,看见眼前的闻绮年探出了半截身子,使劲把他往上拉着。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在轻淡的光下闪烁着碎星,又像是潺潺流淌的江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雾。 闻绮年忍住了哽咽,气愤地将奚咏拽回到船面上,又把适才自己跑去房间拿出的包袱打开,抖出了三四件外裳,紧紧地裹住了发抖的奚咏。 “你简直不要命了!”她稳了稳自己的语调,恨声叱责。 奚咏缓了片刻,才轻轻笑了起来,像是在安慰她,温和地说道:“……救他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闻绮年十分内疚,顾不得说话,寻了近处的一间屋子,摸索着,倒了些茶在杯中,打算端给他喝。 路过一张空床时,她又想了想,顺手扯了一床被子来,把人给厚厚地捂着。 奚咏的手还有些微颤,差一点拿不稳茶杯,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喝下了些水。 “那个白鸿光,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想要求别人。” 一向端容质礼的贵公子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让闻绮年心疼极了,她嘴上忍不住说着,心里却在埋怨自己为何要答应,害得奚咏替她跳下了江去救人。 “不怨白公子,他是个真正的君子。”放下茶杯,奚咏沉静地回道。 “我看他有些太过于迂腐了。”闻绮年不以为然,坐在奚咏身侧,嘟囔着,“你就挺好。” 船上的喧嚣渐渐小了下去,幽幽的月色洒在两人身上,奚咏笑了笑,随即微微低了头,面上神情明暗不定,似乎实在是太疲惫。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会越来越精彩!用我所剩不多的头发担保… 第26章 远处的人家里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鸡鸣。天边似乎就要泛起鱼肚白来了。 船上的声响渐渐消失了不少, 闻琦年起身一看, 水中什么东西都没有,静静向着东方而去,也不知昨夜到底有多少尸体顺流而下。 奚咏因为太过于疲惫,已经合上了双眼, 歪头靠在船壁上假寐。 她推了推奚咏,拿起了二人的行装包袱, 冷静说道:“船夫已经被杀,我们别待在这里了, 现在得去别的船上。” 这已经是上佳的选择了。随着时间流逝, 在船板上躺着的那些溺水者都已经缓过了神,开始相互照顾起来, 接下来, 她再去别的船上寻些船夫来接手即可。 闻琦年解释了一遍后, 目光一挪,忽然看见奚咏有一缕墨发贴在额前, 她凝神片刻, 不禁伸出小手, 为他理了理,又将那支玉芝翡簪重新扶正, 稳稳地固定住了奚咏顺滑的头发。 “好了……我们快走吧。” 轻声着吐出这几个字,奚咏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颇为紧张。 也不知道为什么,近些日子以来, 他对闻琦年的主动接近变得越来越敏感。眼下见对方自然无比地为自己整理,面容恬淡,他只觉得如坐针毡,眸子不断眨着,心下慌乱。 殊不知,闻琦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看不惯一向整洁的奚咏变成个小邋遢罢了。 一番收拾后,二人站在后舱处,左右环顾了一番船上光景。 奇怪的是,本来还在持续的打斗声不知在何时消沉了下去,四周竟变得异常安静。 事不宜迟,闻琦年跟着奚咏悄步去了东侧,打算先暂时离开这条危险的船。 只不过,胥山派和易彰派的人都去哪里了? 揣着这个疑惑,闻琦年翻身一跃,让奚咏一把抓住自己,拉上了东侧的大船。 刚想去找此处的船夫说明情况,一阵脚步声却从原来那只船的末道房间中传来。 邬图之飞速从房间中撤出,眼眸一瞥,便向奚咏所在之处跑来。 他的身后正紧紧追着一名玄袍长须的长者,脸上尽是怒容:“黄毛小儿,也敢来挑衅易彰派!” 闻言,被追赶的青年本来十分冷漠的面孔忽然泛起了不屑的笑容,抬头扬声冲奚咏道:“好兄弟,快来帮忙!” 谁是你的好兄弟? 奚咏默默地看着他在对面呼唤,眉梢一抖,悄悄束起了手,撇开眸子,望向即将日出的东方。 邬图之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态度,啧啧两声,自食其力地撑壁越过水面,跳进了东侧大船的廊道。 眼见那名长者也要跟了上来,不得已,闻琦年只好拉着奚咏向后退了几步,抽出自己的剑,紧紧盯着局势。 轻飘飘地往后一望,邬图之闪到了廊道内侧,还冲闻琦年眨了眨眼,全然不像是那个淌朱楼中冷硬傲慢的掌门弟子。 似乎是因为在夜里出手伤了易彰派一干人等后,他极为畅快自得。 长者跃到廊道间,大喝一声,竖手一拍,刹那间,船边那方木栏化为粉末。 他转过身,看见了远处的奚咏和闻琦年,却并未上前,而是冷嗤着,锐利的小眼四处打量,意欲寻找邬图之。 或许是动静有些大,廊道内忽然咯吱一声,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推开房门,揉了揉眼睛:“爹爹?” 房门既开,躲在后侧的邬图之便显出了身形,他本想借偷袭取胜,却没料到事态突变,这小女孩打破了计划。 那长者回过头,脚下发力,轻点几步,便来到了房门边,一掌就要劈下。 “啧——” 邬图之嗤了一声,却也只得抱住愣怔的小女孩,侧身一闪,堪堪躲开那威力甚大的一掌。 但这易璋派的长者本就武功深厚,何况如今还要护着个无辜的小女孩,他自然有些吃力。 奚咏刚准备拔出冷剑,却见闻绮年未发一言,直直向前而去,趁长者不备,迅速将小女孩抱了过来,大大解了邬图之的压力。 长者一瞥,冷声说道:“你们两个丫头片子滚远点!今日,老夫只要这狂妄小子的性命!” 五步开外,正欲出手的奚咏听见此话,想了一想,便收回了剑。既然他们不伤害旁杂人等,那他也没有道理去插手门派争斗。 闻绮年没空回话,她快步离开了房门处,蹲下,轻柔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脸颊,检查着对方的情况。 “小妹妹,你还好吗?” 这句清冷而又不失温和的话语响起,迷迷糊糊的小女孩像是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怎样惊险的一幕,原来晕红的娃娃脸有些发白,浑身一抖,赶紧缩到闻绮年身后,抓住她的衣袖,怯怯说道:“还好……谢谢姐姐。” 闻绮年放下心来,略微点了点头。待她再次抬眸看向前方时,只见邬图之还看着她,那双冰凉凉的丹凤眼微微闪着光。他勾起乌红的唇,冲闻绮年点头一笑,旋即又再次躲过一掌,毫不犹豫地又跳回了原来的船只,简直要把易璋派长者当作猴子戏耍。 不得不说,邬图之实在是灵活无比,总能够躲过致命的攻击,打斗从夜里持续到了天明也不觉得累,那道身影没有一丝滞凝。 被耍弄的长者已然气急败坏,再次追了上去。转眼间,两人又换了战场,仍旧是一跑一逐。 大船的廊道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闻绮年回过神,揉了揉眉心,弯腰对女孩轻声说道:“小妹妹,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随后,她瞥了瞥奚咏,眼神中充满了不言而喻的威胁,后者赶紧露出了清浅的笑容,以示友好。 尚且穿着单衣的小女孩点了点小脑袋,杏眼忽闪忽闪的:“小鲸知道!姐姐是好人,救了我一命。” 一面说着,她似乎觉得有些冷,就干脆牵起了闻绮年的手,跨进房间,将奚咏关在了门外。 奚咏怔了怔,有些不解。 被牵进房内的闻绮年也眨了眨凤眸。 “姑娘们换衣裳,哥哥可不能进来。”小鲸恢复了神气,歪头对闻绮年解释着,又补充了一句:“姐姐请坐,我这就去穿衣裳。” “这……小鲸,我就不坐了。既然已经无事,我们就得离开了。” 闻绮年对这类乖巧小姑娘的抵抗力基本为零,为难地蹙了蹙眉,斟酌着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那可不行!爹爹说了,如果有救命恩人,必须好好报答!” 小鲸穿衣服的速度极快,谈话之间,她便穿好了一身浅杏平绣妆花罗斜裙,踩着一双烟缎宝相云头小靴,头发则随意扎了两个团子,显得十分娇气可爱。 她噔噔地跑到闻绮年身边,抱住少女的手臂,鼓着小嘴撒娇。 难得有小女孩这样亲近她,这可是前世所没有的。向来冷淡的闻绮年僵了一瞬,心中莫名地浮起了淡淡的愉悦。 小鲸嘻嘻笑着,又去打开了房门。 外面怎么站着两位哥哥?她有些懵。 闻绮年偏头一看,原来是闻声寻来的白鸿光。他客气地笑了笑,身上各处伤势都已经包扎了起来。 “你们是一起的呀?”小鲸反应过来,见奚咏点了点头,便想了想,干脆地说道:“那就一同随我去见爹爹罢!” 小姑娘热情极了,三人勉为其难地被她带到了大船的二层,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厅子。 一群下人对小鲸行了礼,躬身低头让开道路,最里面的窗案前,正坐着一位面色从容的华衣男人,端身写着字帖。 “爹爹!” 五官普通而又有些沧桑的男人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抬起头,慈爱地说道:“鲸儿起床了啊,快过来。” 紧接着,他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另外三人,微微一笑,起身行礼道:“在下乃许岩,一介商贩,这是小女许鲸,不知三位……” “爹爹,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们。” 小姑娘打断了话,窝进父亲的怀里,眉眼弯弯,冲他介绍着。 “救命?”许岩笑容淡了淡,柔中带刺的目光扫过了一干下人。 “刚才有坏人在房外打斗,差点误伤到女儿,是他们救下了我。”小鲸认真地解释道,又急急抬手抓住许岩的手,“不怪那些下人!是我不喜欢,才让他们离开的……” 她有些心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论如何,该罚总是要罚的。”许岩转着指上的墨玉扳指,瞧了一眼总管家,毫不留情。 闻琦年的目光在那枚看起来十分昂贵的扳指上停留了一瞬。 听老爷如此说,总管家连忙躬身离开,看来定是要把那群玩忽职守的人好好敲打一番了。 小插曲刚过,许岩便又舒展了面色,转头看向陌生的三个客人。 奚咏沉吟片刻,温润规矩地行了礼:“许先生,我们只是前去象郡的散客,路过顺手救下了令女,并无他想。” “这话就不对了!” 许岩挥挥手,让他们就座,又叫侍女端上了三盏吐露清香的热茶。 “你们是小女的贵人,许家虽然无甚底蕴,但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许岩抚摸着自己胡须,拍了拍身侧小女孩的脑袋,朗声说道。 “正好在下也要去往象郡,三位不妨就在这二层的房间内住下,许某定会好生招待,不敢怠慢,也好让我们鲸儿报恩。” 白鸿光早就有些尴尬,毕竟他并未参与救人一事,此时正想出言,却被奚咏按住了手。 他毕竟是从易璋派手中逃出来的江湖弟子,行商之人一般都不愿搅合武林事宜,故而最好不要吸引太多目光,以免暴露身份,出现危险。 感受到奚咏的小动作,白鸿光身子一滞。 只听见奚咏淡声回道:“既如此,便多谢许先生的好意了。”他眼眸沉静,再次起身,简单地把三人的姓名报了一番,留了个心眼,并未提及具体身份。 这一切,闻绮年都未曾关注,她低眸注视着手中杯子里漂浮打旋的棕绿茶叶,想起了自己之前看过的一本书。 书上写着,抹月披风,是味珍奇茶叶,难以采得,其色棕绿又莹。须凿冰煮茗,价等黄金,有过之而无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建议,欢迎指出哦~ 以新角色“许鲸”感谢从一开始就非常支持我的一位读者小天使“许大鲸鱼”,真的很温暖,鼓励我一直写到了现在。 我真的离不开可爱的你们了~ 第27章 “式玉姐姐, 快来尝尝我做的蟹羹——” 许鲸欢快地走进了闻绮年的房间。 作为许岩独女, 她从小就被大人们带着走南闯北,极为希望能有个姐姐。 是以,这几日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友好。 闻绮年轻轻一笑,走到她面前, 打开了精美的食盒,顿时, 一阵异香扑鼻而来。 “这是我跟着厨娘学做的,你快尝尝!”小姑娘总是能用她的热情活泼去感染他人。 “好, 小鲸做的定是好吃。” 闻绮年眉眼柔软, 笑意盈盈,便拾起了汤勺, 慢慢品着。 “此菜是剥蟹出黄, 用原汤煨之, 再加入鸡汁、海参、鲜虾等物,炖一个时辰, 方能软糯即化。” 许鲸立在一旁, 骄傲地介绍着做法。 这碗蟹羹鲜美极了, 香气浓郁,而两名少女在案桌边热闹地聊着, 闻绮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天真开朗的神情。 船的另一头房间里,白鸿光与奚咏正在悠闲地对弈,不时呷两口清茶,闲聊几句, 或又就文理之学讨论一番。 奚咏轻轻把玩着一颗剔透的黑玉棋子,俊秀的眼眸凝视着棋局,随口问道:“也不知你是为何被易璋派所挟持?” 手下一顿,白鸿光怔怔地想了想,叹气说道:“易璋派为了维持门派体面,私底下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说得隐晦,似乎不愿透露太多内情。奚咏不禁抬眸扫了他一眼。 “在下正欲回青州之时,撞见了一桩其派的腌臜之事,忍不住出手相救,结果被识破了身份,说我是胥山派探子,便被生擒了,要带到象郡去见他们的堂主。” 白鸿光斟酌着说了一遍,端起瓷杯饮下了口冷茶。 奚咏点点头:“这么说来,倒真是他们心中有鬼,害惨了你。”落下一子,他嘴角牵起了几分真诚的笑容。 “实不相瞒,几日相处下来,奚某能感觉到白公子实在是个正义君子,令我自惭形秽。” 奚咏面前的青衣公子顿时有些羞郝,放下茶杯,有些手足无措:“你我已经熟识,又何必如此见外称赞?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俗人罢了,远没有你聪敏有识。” 这话实在是谦虚。 奚咏没有再答话,眸中目光深深,将墨玉棋子轻轻搁了回去,起身正色说:“这一局,是奚某心甘情愿地输了。” 他顿了顿:“天色将黑,还请白公子留下与我一同用晚膳吧。” 白鸿光只好也放下手中棋子,点头站起,目光却依旧凝在棋盘上,口中轻声喃喃:“不对啊……”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白子在左上方有处十分明显的破绽,只要黑子轻松的一番设计,就极有可能把白子骗进陷阱。可是为何奚公子没有选择赢下他? 白鸿光抬起头,看着奚咏掀起帘子穿过厅堂的背影,眼神颇为不解。 晚间,忙完事务的许岩又请派人来请他们几位一同在大船二层的正厅相聚品茗。 他招了招手,下仆便端上来了许多闻绮年未曾见过的精致点心,又捧了一盏芬芳四溢的茶,放在她的跟前。 “江上行船,物资紧缺粗糙,还请各位恩人们不要介意这些粗鄙之物。” 闻绮年看着所谓粗鄙的糕点茶饮,顿时有些无语。依她而坐的许鲸此时正咯咯笑着托起了一块粉杏浆酪,悄悄说道:“式玉姐姐,尝尝!” 这个小丫头,实在是太喜欢投喂她了。 闻绮年转过眼,略为无奈而又宠溺地咬了一口,那杏酪入口即化,在许鲸期待的眼神下,她不得不点头微笑以示美味。 许岩瞧了瞧自己天真可爱的女儿,眯眼笑着:“也不知二位侠客从何而来?” 奚咏静静答道:“我们乃琼州人士,家乡也不过是个偏远小城罢了。” 原来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琼州。 许岩毫不在意地点点头,又笑说:“琼州的确落后偏僻,并无多少值得发掘之处,没想到竟能养成像二位这般钟灵毓秀之才,实属难得。” 这番话一说出口,闻绮年的脸色便有些微冷起来,没了什么胃口,将糕点向许鲸处推了推。 接下来,许岩像是来了兴致,开始高谈阔论,颇为自傲。 “在下曾经也只是个贫苦农家出生的小儿,吃不饱穿不暖,未曾料到自己如今会是这般模样。” “听闻奚公子喜爱读书,果然通身气派!唉唉,只不过,想那些秀才,学识再多,终究是难以谋生,奚公子若不嫌弃,也可以与我一同行商,不再于江湖之中风餐露宿,是也不是?” 诸如此类的话语,让闻琦年不胜其烦。 说得畅快,许岩从案后走了出来,环顾大厅四处的雕梁画栋,又抚摸着架上摆放的珍奇瓷器,朗笑道:“说实在的,如今许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户,但也勉强能让我儿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 闻绮年有些犹豫地看向奚咏,生怕他已经被许岩满身的铜臭味儿给气变了脸色。没想到,奚咏面如冠玉,依旧平静带笑,温和异常,看不出一丝情绪变化。 这倒是有些稀奇。 回头想想以前的那个小男孩,行为举止都还十分鲜明活泼,傲娇可爱极了,再看如今从容不迫的翩翩公子,相较之下,简直是成长了不少。只是,究竟从何时起,他就学会了不动神色呢? 闻绮年心下思索着,也没有多少心情继续留在这里听许岩矫饰谦卑的言论,便只说自己有些晕船,同许鲸离席,早早回了房间歇息。 尚且坐在厅内的白鸿光也是如坐针毡。听许岩话里话外对读书人的轻视之情,他颇为不满,禁不住柔声开口反驳,委婉含刺,和许岩辩了起来。 夜色渐浓,深蓝的天空上挂起了一轮金黄的月亮。 厅中的三人堪堪分别,奚咏和白鸿光一同向外走去。 “对了,你的师兄可有消息了?” 看见当日被易璋派长老拍毁的船栏,奚咏忽然想起邬图之,询问道。 “奚公子可是说图之师兄?他昨日才派人传了信来,说是无恙,只不过派中有些急事需要处理,不得不先回青州。让我注意避开易璋派的人,陆路返回。” 白鸿光温声细语,眼中是对邬图之满满的依赖之情,像个没长大的弟弟。 “如此一来,你就要在象郡与我们分别了?” 见白鸿光点头,奚咏沉吟片刻:“陆路返回也有风险,还是叫此处的胥山派堂主护送你一番罢。” “分堂主在巫沼办事呢,你莫要担忧,我也算是个武艺高强的胥山派弟子。” 奚咏看他那副为了让自己放心而百般解释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口中仍是不容拒绝:“事态不容乐观,还是多叫些人一同回去罢,也免得再被擒住。” 白鸿光知道奚咏是为了他好。这几日的相处中,二人惺惺相惜,性格又有几分相像,颇有些兄弟情谊。如今奚咏既然这样不放心,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乖乖应了下来。 大船徐徐前行,次日便抵达了象郡。 闻绮年下了船,行数百步后,眼前的热闹让她始料不及,十分新奇。 就在港口外,处处都是售卖小玩意儿的异族人,服装艳丽奇特,大胆狂放。还有不少姑娘戴着奇形怪状的半张面具,只露出诱人的红唇来。 集市中心,有几名年轻强壮的小伙子,面上涂了鲜红的花纹,正在用唢呐、海螺和大鼓奏乐。 这是在青州所看不到的场景。 她被许鲸拉着,飞快钻进了人群,在一处小摊面前停下。 “阿公!两碗水粉汤圆!”许鲸熟悉极了,兴奋地喊着摊主。 “好嘞!”摊主是名佝偻老人,似乎和许鲸很是熟悉,笑眯眯地应了下来。 两碗汤圆端了上来。闻琦年吃了一口,立时眼前一亮。 用水粉和作汤圆,自然是人人都晓得的食物。但这异族老人以嫩肉加葱末、秋油作馅,咸香可口。又有其他风味的,松仁、胡桃、橙丁等,各色各样,粉糯滑腻。着实好吃。 跟随在她们身后的奚咏走近一看,小摊旁的两位少女正埋头尝着汤圆,头也不抬。他忍不住温和一笑。 “式玉,我们今日就该辞行了。” 吃罢汤圆,奚咏随着闻琦年在集市里四处转悠,提醒了一句。 闻琦年点点头,未曾说话。她继续逛着,手中捏了一串香辛鱼干,正慢悠悠地撕着吃。 奚咏看她吃得开心,脸色不再冷冰冰地,欣慰不已,转头瞥见一旁摆摊于红布上的小饰品,便单膝蹲了下来,细细看了看。 “阿哥,要给姐姐买点什么?” 摊主是个年纪不大的长脸丫头,她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如此好看的公子,简直让人目眩神迷,于是招呼生意的语气都弱了些,脸上泛起霞色,又偷偷瞧了瞧站在奚咏身侧的闻琦年,只觉得这个姐姐的面容也是艳丽极了,和公子十分般配。 “唔——” 奚咏未觉摊主的目光有异,慢吞吞地思索着哪一样饰物最适合气质清冷的式玉。 站在他身旁的闻琦年眼眸一扫,随眼看中了一枚翠绿叠紫的手编指环。她停下吃小鱼干的手,静静看着指环,又瞥了瞥蹲下沉思的奚咏。 片刻后。 “那就这个罢。”奚咏的手伸向了红布左下角的指环。 咦,想不到竟是这样地默契?闻琦年小小吃了一惊,有些淡淡的高兴,抿起了嫣红的嘴。 但还没笑起来,她就看见奚咏略过了指环,反而拿起了它身旁的竹编小篮,笑道:“这手艺还真是不错,别致极了,式玉,你提着它,定然有趣。” 提个篮子?是采蘑菇的小姑娘不成? 闻琦年的嘴角撇了下来,淡淡说道:“编得还行。不过依我看,这篮子更加适合你。” 说罢,她转身就向前方的店铺走去,没有一丝要等奚咏跟上的意思。 奚咏望着她生人勿近的背影,眸中是久违的狡黠。他微微一笑,把指环拿了起来,轻声对小丫头说道:“小妹妹,这两样都卖给我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 饮食出处:《随园食单》 感谢在2020-05-07 23:03:23~2020-05-11 23:3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5226873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226873 10个;喜西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简单地吃过午饭后, 奚咏带闻琦年回了港口, 准备收拾行装与其他人告别,然后在象郡打听一下密法的行踪。 得知闻琦年要走,许鲸极为不情愿,拉着她说了好些撒娇的小女儿话, 直到得了她还会再来见自己的承诺,才勉强松了手, 塞给她一支珍奇的奇藤虚叶簪作为临别小礼物,巴巴地放了人出门。 两人又与许岩笑别, 出了船厅, 一抬眼,忽然瞟见船头立着一位身姿挺拔的青衣公子, 仔细一看, 正是白鸿光。 白鸿光见他们走近甲板, 便快步上前,腼腆一笑, 规规矩矩地作揖道:“多谢二位五日前的相救之恩, 在下这便要返程青州了。” 闻琦年淡淡地瞧了瞧他, 只觉得这人行为举止都十分正经有礼。 说罢,白鸿光直起身, 望着奚咏,颇为不舍:“你们哪日若路过青州,一定通知我。鸿光随时都在胥山派中静候。” 奚咏也极为尊重这个品质高尚的年轻友人,便点头笑道:“山高水远, 日后有缘自然会再见。只不知,你回去的事宜安排好了么?” “适才许先生与我闲聊,说他知道象郡有处不错的镖局,可以遣人护送我回去。” 向来尊崇“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白鸿光难得地轻轻拍了拍奚咏的肩头,墨眼弯弯,笑容如同清风朗月:“你就放心罢。” “这样也好。易璋派莫名没了动静,万事小心才对。” 奚咏一面讲着,一面走到了船梯处,行礼道:“白公子,今日就此别过。得识你这般的人物,奚某幸甚。” 闻琦年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白公子,不需相送了,他日再会。” 白鸿光还要留在船上等待一两日,让许岩联系好镖局再出发,闻言,只得停下步子,站在船边,目送他们离去。 走了数十步,奚咏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轮晴日高挂在蔚蓝的天幕上,发出炫目的光芒,使得岸边停靠的大船不甚清晰,轮廓模糊。港口来往,人声嘈杂,人影散乱。惟有船上静静立着一人,正在凝视着他们走远的身影。见他回头,就又抬起了手,稍作挥舞。 船边一动未动的白鸿光站在万丈柔和的灿光中,茶青衣裾飘动,鬓发云丝软绸,双眸清澈明亮,最后笑着挥了挥手,以作送别。 闻琦年见奚咏怔怔停下,便笑道:“你和他关系还真是不错。” “若是我父亲看见他,一定会很高兴。”奚咏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说出了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来。 “自然。”闻琦年想了想,认同地点点头,“奚伯父极为欣赏这样的谦谦君子。” 所以也把奚咏养得乖极了,她心中暗暗想着,又是清淡一笑。 没想到琼城小霸王奚柏倒成了个例外。 随意地寻了处客栈放下包袱后,已然是午后昏昏之时。 奚咏敲了敲门,对闻琦年说道:“式玉,我这就出去,寻探密法踪迹,你不若留在房内好好睡个午觉罢。” 好不容易下了悠悠晃荡的行船,一向体弱的闻琦年肯定有些晕眩疲乏,应当好好休息一番。 闻琦年刚想答应,却忽然想起了象郡集市的新奇热闹,便改了主意,重新拿起雪剑,推开门说道:“走罢,我和你一起去。留在在房内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下,奚咏就有些犹豫了。 闻琦年还不知道这密法是为她所寻,不然肯定会嗤之以鼻,翻了脸。如今若是两个人一同前往,那么在访问僧人之间,她必然要听出端倪。 真是让人苦恼。奚咏心中暗叹,故意放慢了脚步,缓缓行在街上,速度堪比佝偻老头。 “你怎么走得那么慢?现下我们该去哪里找你所说的那个密法?”闻琦年转过身,见奚咏远远落后于她,有些诧异。 “这密法可不好找。象郡大小街道无数,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奚咏无辜地眨了眨眼,指着街边繁华的商铺对闻琦年说道。 哪有这样的道理?闻琦年有些狐疑,却也只能慢下步子,陪奚咏到处兜兜转转,但却一无所获。 午后的街道有些空旷,正是秋老虎的天气,人们都吃了午饭,躲去了阴凉处。闻琦年的鼻尖上也缀了些晶莹细小的汗珠。见状,奚咏有些懊恼,便随意挑了一家冷清的酒楼,扯了她进去歇歇脚。 犯困的小二端上了两盏凉茶,并着一碟清爽的蔬果冷食,就又钻回了柜台后坐下打瞌睡。 窗外偶尔传来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一股子懒散意味,远处有些犬吠。闻琦年从怀中取出一方浅靛丝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清瘦柔美的脸颊因为晒了些太阳,白中泛粉,红唇紧抿,浓密的睫羽微微垂着。 奚咏硬着头皮饮了几口粗制滥造的凉茶,不敢多说。闻琦年撇撇嘴,也没有责怪什么。 闷热的轻风袭来,夹杂了些许人声。闻琦年的耳力甚佳,立刻侧头仔细辨了辨,似乎是从街道另一头传来的。 难不成有什么热闹之处?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迎风往外看了看。 奚咏注视着闻琦年的行为,安静地放下了茶盏。 少女临窗远眺,一身纱白长穗子针卷草纹绫水裙微微飘动,衬得她像个不染红尘的清丽仙子,云髻乌发,摇摇欲坠。她玉容粉腮,睁着一双盈盈的凤眸,水光浮动,轻轻地看着街道尽头,任由微风带起洁白耳畔几缕不乖巧的发丝,在空中飞舞。 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怎能随风逝去,消散于天地之间? 奚咏眸光温软,心绪复杂,默默掩了神色,微垂了头。 “我们去那边看看。”闻琦年回桌稍作休息后,指着街角尽头对奚咏道,“我看有一座酒楼极为热闹,异常极了。” 二人重拾精力,扔下两锭小银子,便出了门朝街角走去。 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那并不是座酒楼,而是座富丽堂皇的赌场。这赌场竟公然开设在官道旁,过往皆是些三教九流之人。路过门外就可以瞥见楼中有不少汗流浃背的赌客,正三两成团围在几张赌桌旁,“青龙四百!”“豹子一品!”等兴奋的喊叫声不绝于耳,钱币相撞,发出哗哗声响。灯红酒绿,人们异样喜哀,纸醉金迷,沉浸在这个午后的赌场天堂之中。 一个异装的瘦弱男子已经把钱输得精光,他眼下一团青黑,嘴唇灰白干枯,不肯接受现实,犹去探够着桌上剩余的银锭,却被眯着细眼的庄家用铁划尺子猛地抽了一下胳膊。 他扬声道:“客官,现下你欠了小店一百八十三两银子,以何偿还?” 男子缩回手,喃喃自语着,身躯颤抖如同风中残叶。下一秒,他慌张地扔了手中的骨骰,豁出命地向门外跑来。 但庄家似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十分镇静地扬了扬下巴,眼色一甩,门侧的十几名打手蜂拥而至,将男子一脚踹到在地,团团围住,将他按压在泥土飞扬的地面上,不管他嘴里究竟嚷嚷着什么求饶的方言蛮语,铁拳如雨而下。 庄家从赌桌后悠悠走出,冷笑道:“还想跑!客官,不是小的想威胁你,不过……”他蹲下拍了拍男子的脸,“若是还不起钱,你就等着家破人亡罢!” 打手们把鼻青脸肿的男子架起,押进了后院,失去踪影,其余赌客连个眼神也不曾给,手下继续忙活着。 亲眼看到这样情景的闻琦年站定在赌场对面的树下,有些愣怔。 奚咏见她一副失神的样子,只好低声解释道:“这是赌场,每日都有相似的事情发生,不必太往心里去。” 闻琦年回过神,脸色微冷:“但赌场能够如此肆意营业,真是作害象郡。” 奚咏墨眸闪过一丝不解:“不错。况且赌场庄家和其余人等看起来像是中原人士,为何又会在这样的夷族境内做生意?” 此事说来也有些奇特,但到底不在他们的目的范围内。两人聊了几句后,便按下心中的情绪,又向其他地方走去。 天气似乎没有午时炎热了,清风一扫,落叶缤纷,萧萧而下。穿过一条巷道时,高墙内却隐隐传来了女子的低泣求救声,还有其他几名女人的叱骂。 下一秒,一名衣衫不整的半大少女就从小门夺出,嫩生生的小脸上有几道巴掌印,还沁着深深的泪痕。她慌不择路,左右望了望,忽然看见了巷头的闻琦年和奚咏,便向前呜咽着扑倒在地,恐慌地拽住了闻琦年的裙角,哭喊着:“这位姐姐!阿兄,求求你们救救我!” 她衣着普通,毫无饰物,约莫十二三岁,官话还有些结巴,带着象郡人说话的腔调,明显是个本地的贫苦孩子。 “这是怎么了?”闻琦年蹙了眉,一把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拉了起来。 “这是我们买的丫鬟,不必二位烦心!” 一道娇媚入骨又带着些寒意的声音传来。 闻琦年抬头一看,面前走来了一位颇有姿色的美艳女人,细眉间有一滴黑痣,穿着一袭牡丹绢红杭绸裙,耳上挂着攒丝闪石长耳坠,青葱玉手上戴着一枚镶嵌绿辉石扳指,几名壮实妇女紧跟在她的身后,唯命是从。 她似笑非笑,抱着双手,闲闲站定,眉梢一抬:“卢姜,还不过来?” 第29章 卢姜缩在闻琦年的怀中, 畏惧地抖了抖, 杏眼红肿,迟疑片刻,终是鼓起勇气咬牙说道:“我不是你们买的丫鬟!” 她转过头,焦急地对闻琦年说:“姐姐, 她是妓院的人!他们抢了我,逼我卖身, 求你救我!” “卢姜!你可是不要你父母的性命了?”女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在外人面前直接求援,顿时柳眉倒竖, 厉声呵道。 卢姜眸中立刻又泛起了水雾, 犹豫不决地动了动。 “怎么,倒还拿家人威胁起来了。”闻琦年感到小姑娘的为难, 便微微一笑, 抽出了雪剑, 剑身在阳光照耀下流光溢彩,透着一股肃杀的味道。她神色冰冷, 手中挽了个潇洒的剑花, 英姿飒爽。 奚咏无奈地摇摇头,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也拔出了剑, 虚眸而视。女人看他们来者不善,气势如虹,脸色不禁一变,喝道:“闲人何必插手我们的事!如若你们真要对我梨红院动手, 得不偿失!” 这女人倒也不蠢。 闻琦年面无表情,语调从容道:“你既不愿伤和气,那就寻个折中的法子罢。” “呵,也行,那你们就出一百两赎了这臭丫头!”女人不屑地说着,眼底全是嫌恶,和她那张风情万种的面容格格不入。 卢姜闻言,忽然气得脸颊通红:“你、你真不要脸!我是无故被抢来的,不是被买的,你们又哪里来的脸皮说要卖我!” 原来是这女人不愿吃亏,还想空手赚百两银子。闻琦年心下明了,有些沉怒:“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未免太猖狂了些。” 说罢,她作势就要上前动手。只不过,身形尚且还未移动,立在一旁的奚咏忽地眼疾手快地抓了好几把泥土投掷了过去,里面还夹了些碎小的沙石。 女人本来以为一场巷中恶战已难以避免,却不料这翩翩公子耍了个阴招,她眼里进了风沙,刚想说话的嘴也遭了殃,只得站在原地“呸、呸”了起来,心中愤恼无比。 其余妇人也被蒙了视线,抬手蒙眼,一时间,小巷里沙土飞扬,混乱不堪。 闻琦年被奚咏拉着飞速跑出了巷子,另一只手还拽着踉跄的卢姜。她有些讶异,但也没空多说,便只管向所在的客栈之处奔跑了两三个街道,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卢姜气喘吁吁地扶住墙壁,脸上有些红晕,深呼吸了几口气,带起了甜美的笑容:“多谢阿哥阿姐!” 闻琦年看她稚气未脱的样子,不由得怜爱一笑,摸了摸她柔软的头顶,随后又转脸冲奚咏调侃道:“我倒不知玉面公子还有这种逃脱手法。” “过奖,过奖,都是跟聪敏无比的你所学。”奚咏轻松回敬,毫不在意地抚了抚衣袖,温和一笑。 闻琦年想了起来,原来,他是在暗指两人之前练场比武之事。当时她不敌奚咏,便投了一把泥沙“暗器”,还被江师傅点评了一番。 现在想来,生活在琼城中沉浸于剑术的那段青葱岁月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闻琦年素来觉得自己并不留恋这个异世,却忽然惊觉如今的她竟然有些怀念过往十五年平静闲适的日子。 那些上辈子的痛苦和抑郁,则更是久远,简直有些模糊了,让她始料未及。难不成,时间真是治疗伤痛的一味最好良药? 撇开这些杂乱的思绪,她想了想当下最要紧的事,问道:“卢姜妹妹,你家人现下正在何处?恐被报复,得赶紧转移。” 卢姜连忙点头。 原来,她和父母都是象郡人,习惯做些小买卖为生,家住南面锣鼓巷。一月前,她上街买盐,却被捂嘴拖进了一处后院柴房,说是看她模样还不错,可以拿去服侍院里正炙手可热的菡萏娘子。 卢姜这才知道自己因姿色尚可而被拐进了梨红妓院,要被充作贴身丫鬟。她自然是不愿的,便遭了好几番毒打,也不给饭吃,只被绑在柴房中,动弹不得。她受不了折磨,又听那些人以父母做要挟,这才学乖了,哭着答应了卖身妓院。 此后,她就在菡萏娘子身边做些琐事,算是相安无事了大半月,却始终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但在昨夜,情况忽然有变。院里有位常客进了门,便一眼相中了她,指名道姓要做开包之人。卢姜头脑不笨,勉强挨了好几下咸猪手,再以自己要隆重地打扮收拾一番为托词,客人才改口说今晚继续。 于是,今天下午她便不惜一切地寻空逃了出来,只想着自己就算拼死也要搏一把。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践踏人命、法治落后,让拥有前世灵魂的闻琦年痛恶不已。 听罢哭诉,她抿紧了嘴,轻轻拍着卢姜瘦弱的背脊以作安慰,眸中升起了浓浓的怒气。 奚咏知道她心下不悦,便主动开口道:“我这就去帮助你家人迁到别处去住,你且和式玉回客栈歇一歇,不要担心。” 能遇到这样的好心人,卢姜激动不已,连番道谢,差一点就要跪下磕头。 闻琦年带人回了客栈,又叫小二烧了一桶热水用来给少女沐浴。沐浴之时,她瞧见卢姜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心下更是憋闷不已,连忙轻柔地为她上了药。 等到夜晚来临,奚咏才将将回来,疲乏受惊的卢姜早已在隔壁沉沉睡去。闻琦年点了一盏油灯,坐在桌边,素手撑着粉腮静静等着。见奚咏推门而来,她松了一口气,上前问道:“如何了?” 油灯下,奚咏的脸色有些晦暗,他放下手中的重剑,走到桌边,端一杯冷茶,看了看闻琦年,站定在原地,斟酌再三,轻声说道:“她的父母,已经不用担心了。” “这么说,你是顺利帮他们搬走了?”闻琦年取走他手中的冷茶搁在桌上,提壶倒了一杯温度尚热的新茶,又重新放入他的右手。 奚咏见这番动作,勉强轻笑了笑以示回应,也坐了下来,抿嘴片刻,才肃容缓声说道:“式玉,卢姜的家人已经搬走大半月了,不知所踪。” “什么!”闻琦年一惊,不可置信:“这么说,他们是早早得了消息?” “据说,梨红院是望渚首屈一指的风月之地,背后势力甚大。卢姜父母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又怕得罪权贵,故而在半月前含恨离去。” “那……又如何告诉卢姜?只怕她要伤心透了。” 奚咏饮下淡茶,沉吟片刻:“便只说家人已经安全,但她不可轻易回家,以免遭受牵连就行。” 对方权势滔天,自己则身份低微,卢家人的行为倒也无可厚非,人性之善恶,又岂能一字半句解释得清楚?闻琦年有些难过,又无可奈何,只好微微一点头。 回了自己房间,闻琦年轻轻在床侧坐下。借着月光,她看见了床上卢姜还显稚嫩的脸庞。小姑娘的神情安详无比,正恬然睡着,像是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物,樱唇边还挂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这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活生生地躺在她面前,有血有肉,嗔笑有情,但竟就要被那群利益遮眼的人送去当娼妓。 闻琦年心中又怒又涩,只好柔柔地为她理了理腮边的乱发。 世间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当初她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极其悲哀,殊不知依旧是小巫见大巫。 想想这一路来,痛失爱女的徐家,含冤而死的储远,悲愤远走的释名,又或是如今孑然一身的小丫头卢姜,哪一个没有经历众多苦难? 原来,前世的她照样只是朵温室里养出的鲜花。 花儿发现自己被安置在花盆中,感到束缚不已,在玻璃房内挣扎不得、偏激至狂;却从未看见玻璃房外还有多少在雷电风雨中破碎的花草。 房内一片静谧,床边的闻琦年低低垂头,长叹一声,抬起柔荑捂住了双眼。 她在这个世界欠下了许多人情,也答应过奚咏不再轻易寻死。 既如此,还不如把活着的每一日都视作一日赎罪的机会,努力将世间那些在泥淖中呼救的人拉上来。 月色渐浓,夜已深,闻琦年躺在卢姜的身侧,难以入眠。她暗自决定,要把年幼的卢姜安置妥当了再离开象郡。 次日,用过早饭后,三人坐在一起商量了一番。卢姜到底还是个孩子,听罢奚咏的解释,没有丝毫怀疑,当即重重点头,放心一笑,无故求别人帮了大忙,她又显出了几分不好意思。 看她那毫不设防的笑脸,闻琦年有些心虚,叹了口气说道:“姜儿,虽然梨红院一时半会寻不到你,但依旧存在危险,我们带你去寻个别处的安静地方住下,如何?” 卢姜赶紧摆手,用别扭的官话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不行不行,阿姐,这样可就太麻烦你们了,我自己可以生活的,只要离开象郡,在望渚哪个地方都能好好过下去。” 没想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坚强的小姑娘。但闻琦年可不是个容易被说动的人,摇摇头,坚决要助她一臂之力,卢姜最终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站起身,卢姜活泼地笑了:“你们真是大好人!其实,只要离开那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我就很满足了!” 卢姜虽是个不曾读书的夷族少女,却也懂得珍视自己的清白干净,就算当娼妓能有更好的吃穿用住,她依旧死也不会接受。 她想着,虽然眼下不能和阿爹阿娘团聚,但日后总会有时机回家的。 奚咏看着小丫头迎来新生活的那股子兴奋劲,也不禁柔和了面容,笑着对闻琦年说道:“既然如此,那今日我就去寻象郡的佛法大师们,打听密法,假若没有消息,明日就动身带卢姜离开罢。”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所有人都以为前程顺利,却不知命运的齿轮早已转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滴,主线正在进入中… 第30章 奚咏离开了客栈。 闻琦年又拉着卢姜回了房间, 叫了几碟瓜果, 坐在窗边闲聊。 “说起来,梨红院似乎倒真不简单。”卢姜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吃着蜜饯零嘴,忽然来了一句。 “是吗?你可有看见什么?”闻琦年一笑, 随口问道。 卢姜仔细想了想,慢慢说道:“我刚去服侍菡萏娘子的那天, 端了茶水进去,听见她称呼一名男人为主子……姐姐, 我猜, 梨红院的老板是一个男人!” “哦?”闻琦年抬起眼,“这倒是让人意料不及。我还以为会是个鸨母。” “是呀!而且他手上有一个黑黑的扳指, 可漂亮了, 我偷偷看了好几眼。” 黑黑的扳指? 不知为何, 闻琦年忽然想到了许岩手上那枚稀有的墨玉扳指,她放下手中的栗糕, 沉思片刻, 问道:“姜儿, 你可知道他姓什么?” “姓什么,姓……”卢姜看闻琦年有些严肃, 连忙仔细回想了一番,“想起来了!他自称许某,是不是姓许的意思?” 真有这么巧?闻琦年有些惊讶,又追问了其人面貌身材, 越形容,越像许岩。 之前许鲸有说过,她的父亲因为生意缘故,时常带着她在望渚各地之间来回奔波,几乎在每处都设有住所。看来,应是在靠妓院这类鱼龙混杂的场所来赚钱。 虽然许岩自满不已,只重富贵,但通身都还伪饰着几分儒商的气质,故而倒让人难以料到他居然是做这种皮肉生意的,是个实打实的老鸨。幸好天真可爱的许鲸并不清楚内情,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如何反应。 但这是许岩的个人私事,定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闻琦年只好当作不曾知晓,浅浅呷了一口茶。 卢姜又嚼了一颗蜜饯,闲闲地捏着糕点,天真一笑:“对啦,梨红院还真是出名,我看见过好多易璋派的弟子,他们居然也要来逛一逛呢!” “哦?看来这个易璋派的门风并不优良。”闻琦年心不在焉,随口回着。 看她脸色不定,本来还想再把梨红院秘辛一吐为快的卢姜只好按下心思,轻轻问道:“式玉姐姐,你怎么了?还在想许老板的事么?难不成他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认错了人而已,”闻琦年搪塞过去,抛开杂乱的心思,起身说道:“姜儿,让我再看看你的伤势如何罢。” 话题就此翻篇。 见她闭口不谈,卢姜便也不再多说,听话地褪了衣裳。闻琦年仔细一看,昨日虽然上了些药,但小姑娘的外伤都还有些红肿发炎,而且还有几处淤青紫团并未照料到,看形状,估计是被那群人用脚踹出的。 闻琦年皱了眉头:“姜儿,你内伤较为严重,我还是去买点药膏给你揉一揉罢。” “不必了,式玉姐姐!”卢姜连忙拒绝,窘迫地说:“我、我没什么大碍……” 这小丫头还挺嘴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闻琦年笑了起来,心生一计,伸出食指,力道轻柔地按了按卢姜的瘀伤,后者立刻抖了抖,倒吸一口冷气,丝毫不像无碍的人。 疼成这样了,没什么大碍? 卢姜被撞破了谎言,小脸通红,不禁讷讷地揉起了衣角,却又忽然想起衣裳也是闻琦年借给自己的。她更是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了。 “好了,”闻琦年不再为难对方,将小姑娘的衣服整理好,又把人拉上了软榻:“你且再好好休息一番,我去买点药,很快就回来。” “好!”卢姜只得乖乖躺在榻上盖好了软被,露出了甜甜的微笑,笑声清脆,一双清亮的杏眼忽闪忽闪,望着闻琦年,盛满了纯粹的信赖,干净无比,看得闻琦年心中柔软极了。 她又理了理卢姜鬓边的乱发,见小姑娘恬淡地闭上了双眼,这才轻轻出了房间,到店家柜前问到药铺地址,披着灿阳而去。 半炷香后,大夫开了些去瘀膏药,闻琦年接过药瓶,踏出药铺,静静走在回去的路上。 时至深秋,树冠各色,浅绿枯黄深红皆有之,轻风扫过,便悠悠地飞舞下几片打旋的落叶。一路上,叫卖声不绝,她在街角摊前驻足停下,看着蒸笼上热乎乎的大包子,像极了小姑娘还带些奶膘的白嫩脸蛋。 闻琦年扑哧一笑,要了三个皮薄肉厚的大包子,打算让卢姜尝尝。走着走着,又买下了一串小姑娘都爱吃的冰糖葫芦。 她一手提着油纸包,另一手拿着两只药瓶和冰糖葫芦,回了客栈,推开房门,轻笑道:“姜儿,快起来瞧瞧我都给你带了什么?” 无人回应。 软榻上空无一人,被子凌乱地扔在榻角,临着巷子后院的窗户大开。 闻琦年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神情不再柔和。 她握紧了手,将东西都放在了桌上,转身探了探被窝,尚存一些温度。 或许还没走远。 想到这里,她连忙扑到窗边,往外一看,巷子空空荡荡,寂寥无人。 秋风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 默了默,闻琦年又回头仔细看了看房间。窄小的空间一览即尽,没有任何藏人的地方。 她眸光一低,绕过软榻,瞥向了床沿。那一处的地面上有些许奇怪的痕迹。 她蹲下,用手一拭,原来全是灰尘,床沿下没有被打扫过的死角似乎被人蹭过。 想来应该是卢姜为了躲避抓捕,临时起意,藏进了床底,却还是被发现了。 闻琦年怒意沉沉,正待起身,却忽然滞住了。在床角不起眼的灰脏地方,有人以手写了个“易”字,笔画尚不完全,依稀可见,五寸外,又仓促地写了个斜王旁。看来,恐怕是卢姜认出了来人身份,匆匆留下了线索。 难不成竟会是易璋派! 事态有些奇怪。一个从妓院逃出来的小女孩子,会和大门派之间有什么关系? 她眉头深皱,顾不上别的,连忙飞速下了楼,手中一动,用剑抵住了店家咽喉,肃冷喝道:“我问你,两柱香前,楼上可有动静!” 店家是个矮小瘦弱的中年男子,见她来势凶狠,不禁目光闪烁,颤颤巍巍地说道:“侠女息怒,小的没、没有听到……” 究竟是没有听到,还是装聋作哑? 闻琦年逼问再三,皆是无果,只得咬了咬牙,索性收回雪剑,准备直接去梨红院要人。 怎样都行,但决不能让卢姜遇险。 刚走到门口,一脸焦急的她就被人扶住了肩头,挡住了去路。 那人举止从容,温润而诧异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式玉,你这是要去哪里?” …… 梨红院的后院中,一名眉间黑痣的艳色美人坐在葡萄藤架下的白玉石桌旁,躲避着阳光,漫不经心地拣起了一颗红软柿子,素手芊芊,正轻柔地剥着。 刚要剥好柿子,她忽然感到后颈一凉。 一柄冰冷的剑正贴着她细嫩滑腻的颈肉。 “啊——” 女人被惊吓到,短促地喊了一声后,被一只柔软的手捂住了嘴。闻琦年俯下身子,低声一字一句在她耳旁说道:“卢姜现在何处?” 本还有些惊恐的女人闻言后,媚眼一眨,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扒开闻琦年的手,冷冷笑道:“我还道是什么歹徒,原来是你这个爱管闲事的丫头片子。” “少废话。”闻琦年又把剑尖向前递了递,沁出了少许血色。 女人却毫不畏惧地仰起了细长的脖颈,侧头紧盯着她,讽刺道:“哟,你还想杀我?来啊,试试看。” “她到底在哪里?你再嘴硬,我就划了你的脸!” 闻琦年的耐心耗尽,一把抓住了女人的发髻,向后一扯,毫不留情,目泛冷光。 “嘶——”女人头皮作疼,心下怨恨,口上却不露怯,嘻嘻笑着说道:“行啊,那我说了!她呀,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想跑,所以被我叫人捉了去……” 话未说完,她看见楼阁后角来了几名武丁巡视,顿时眸光一闪,高声喊道:“救命啊!” 武丁们转过身子,见状,立刻持刀冲了过来:“放开娘子!” 那女人瞧了瞧没有继续动手的闻琦年,吃定她只是装模作样,便有些轻蔑地笑了起来。 四名武丁冲在了最前面。奚咏蹙眉吩咐道:“式玉,赶紧套出话来!” 随即,他抽剑上前,以一敌四,飞速在敌间穿梭,拖延着时间。 时间有限,容不得折腾了。 闻琦年把唇瓣咬出了血,闭了闭眼,抓紧正欲起身逃跑的女人,一剑刺在了她的心口。这力道不猛,只破了些皮肉,穿进去半寸不到,却足以把女人痛得手脚发软,哀叫连连。 她只道这个黄毛丫头涉世不深,心慈手软,却没想到真敢下手伤人。 “我问你究竟把她捉去哪里了!” 闻琦年的声音又急又厉。 就算平时再威风,女人到底是个娼妓,已然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又坐回了石凳上,期期艾艾道:“卢姜敢毁我脸面,就让她去、去了军营充妓,吃吃苦头……” 那一刹,就像是耳边有无数回声般,闻琦年手下一抖,怔怔地看着面前花容失色的女人,头中一阵阵剧烈作疼。 昨夜里,她还想着要尽力帮助这个懂事聪颖的小姑娘。 不久前,小姑娘还躺在软榻上对她温软笑着,信任极了。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活明白过。 撕不破规则,毁不了枷锁,也护不得旁人。 可卢姜还只有十三岁,尚且是个干净纯洁的小女孩,这女人怎么敢,怎么敢把她直接送去充当军妓! 或许可怜的小卢姜已经把眼睛都哭瞎了,也没人理会。 剑身打颤,闻琦年的手背上勒出了青筋,刹那之间,猛地一送。 女人顿时呆愣住了,感到胸口一麻,缓缓低头看去,一柄剑正狠狠插在她的心间,约莫三四寸深,乌红的鲜血不断地顺着剑身淌下,滴在她精致的绣鞋上。 她后知后觉了疼痛,不禁喉中嘶哑,咯了硌,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媚眼,怨毒地张了张口,刚想诅咒些什么,但却在看清闻琦年的模样后戛然而止。 眼前的丫头片子睁着一双恨绝的凤眸,发红似狂。她泪水满面,被咬破的唇瓣还滴着血,颊肉绷得紧紧地,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冷硬地说了一句话。 “我最恨……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女人。” 雪剑再次一递,女人倒在了血泊中,瞳孔发散。 奚咏似乎有感,回头一看,心神一震,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他寻了个空档,转身抓住还在发愣的闻琦年冲了几步,翻上高墙,将她拽了上去,盯着少女惨白的脸色,温声说道:“式玉,我们快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 和后面两章 都是奚咏为何会黑化的一个重要情节,小天使们看得生气的话,我会来发小红包抚慰你们小心灵的,抱住~ 相信我,奚咏作为日后的魔教教主,到时会很爽的~ 第31章 “军营!她要被送进去当军妓!” 跑了数里, 闻琦年回过神, 焦急地说着。 闻言,奚咏停下了脚步,微微喘道:“竟是在军营……” “怎么救她?”闻琦年的手还有些颤抖,神魂不定地望着奚咏, 脑中不断想着血泊中的女人。 她居然杀了人…… “军营哪里是能随便去的?” 奚咏皱了皱眉,低眸思索着。 “不若, 我们去找许岩,他可是梨红院的幕后主人。”闻琦年忽然想起了此事, 匆促说道:“说不定可以做点什么。” “且慢……式玉, 你说卢姜被掳之前写下了是易璋派在作祟的提示?” “没错,但我也不知易璋派为何牵扯了进来。” 奚咏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僵在原地, 抬起了头, 温玉般的面容罕见地出现了些阴郁。 不知何时,秋日已然隐去, 灰蒙蒙的云翳堆叠在远处天空上, 简直要沉沉压了下来, 闷热的人间没有一丝凉意。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却沉重得如同万钧:“易璋派, 和许岩有关系。” 闻琦年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既如此……” “鸿光怕是有危险了。” 假若许岩真的和易璋派有什么勾结,那他热心为白鸿光安排镖局之举就极有可能并非好意,而是要把白鸿光蒙骗进圈套, 好给易璋派所擒住。 奚咏握紧了手中的玄剑,眼帘一敛,冷声说道:“赶紧去找许岩。” 白鸿光一身正气浩然,却不知直木易折的道理。正是因为他眼中容不下腌臜事,才会被易璋派给记恨上,誓要拿他开刀。 奚咏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他强行按捺了下去,并未在面上显出丝毫忧虑。两人向港口赶去。 天色不佳,恐怕有一场暴雨袭来。港口处的小贩们都收了自己的摊子,几只大船停靠在岸边,来去的人影稀少,静悄悄地,不复昨日热闹。 许岩的船是其中最为高大恢弘的一艘,极为扎眼。 刚走到港口的侧阁柱前,奚咏忽地停下,拦住闻琦年的步伐。一下被止住的闻琦年抬起头,不解地瞧了瞧他,顺着目光看了过去。 那只船正大开着底部舱门,手持兵器的武丁们从里面牵出了一串被麻绳牵起的人,全是年轻男女,均被缚住了双手,面色麻木,挨个前行,正要被排队等候的马车带走。 一串串被绑住的人被牵了出来,如同牲口般。 可港口其余的纤夫和小贩们都低了头,就像是没有看见似的。 怎么回事,这又不是贩卖黑奴!闻琦年急促地呼吸着,转过头盯着沉吟不语的奚咏:“他们在做什么?” “咦,这不是救了小女的两位侠客吗?” 还未等奚咏答话,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悠悠的声音,正是刚走进港口的许岩。 他身后有着不少魁梧的武丁,气势凌人。而他本人正笑眯眯地摸着胡须,一派和气,看似人畜无害:“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呢?” 闻琦年脸色一变,扯过奚咏后退一步,紧紧盯着许岩,蹙紧了眉。 奚咏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沉沉说道:“在下有一事想寻许先生解惑。” 他反手把玄剑一亮:“敢问,许先生是做什么买卖的?” 许岩见两人都做出了极为防备的姿态,心知已经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便摆了摆手,面上不再笑容可掬,泰然自若地说道:“既然你有所疑惑,我自然是要帮忙解答的。” “正如你们所见,许某干的就是人口买卖之事。” 他不以为耻,呵呵笑着,眼神狂热,口中的话却是冰冷无情:“别说什么礼义廉耻,这些游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迟早也要饿死!许某这是给了他们一个谋生机会,来望渚淘金嗬!” 闻琦年猜他是要把女人送进妓院窑子、男人用作苦力,心下一阵厌恶,不禁脱口逼问:“你这样做,就不怕官府抓人?” 许岩的眼神微妙地变了变,似乎对她充满了蔑视:“官府?闻小姐果然还是个孩子,天真得很!” “我也不怕你们二人知晓,实际上,整个望渚都清楚我在做什么,但…又有谁能阻止?” 他扬着脸,抬起手,做了个拨动的动作,眯起眼眸,指间的墨色扳指流光溢彩:“这都是财富,在老夫手中哗哗作响的财富!你们也不过就是两个浪迹天涯的年轻人,有何能耐?” 听他这样一说,闻琦年胸中憋闷,猜想他恐怕不会对卢姜施以援手。如今事情变得杂乱如麻,一时之间让她头疼欲裂。 “白鸿光,现下在何处?”奚咏跳过了许岩的感叹,低声问道,眸中风雨欲来。 许岩避而不答,静静笑着:“奚公子,老夫敬你是个可造之才,只可惜还是太年轻罢了。那夜过后,易璋派为何没有来船上抓人,难道你如今还不清楚?” 话语之间,天际外一道闷雷传来声响,大颗大颗的雨点从灰云里落下,砸在了众人身上,许岩步履悠闲地向右跨了一步,站到了阁楼屋檐下,其余武丁也纷纷退了进去。 “你说什么?”话被许岩挑明,瞬间,闻琦年像是被点通了一般,喃喃着,唇色发白,茫然地望向许岩一干人,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极快,砰砰作响,就要蹦出胸膛。 雨哗哗而下,白衣少女紧紧抓着自己的剑,乌发微乱,瞳孔放大,几滴硕大的雨珠掉在她毫无血色的小脸上,显得更加无助。 这么说,他和易璋派是一伙的…… 极有可能的是,作为望渚大宗门的易璋派与许岩、官府有所勾结,构建起了一条成熟的地下生意链,三方获利,从人口买卖的生意上捞得了大笔油水,维持体面。 一个大门派的支出是极为可怖的,他们不可能只靠弟子捐奉和周边佃户的缴纳。 是了,白鸿光所说的“撞见腌臜事”,应该就是指这个。 奚咏心中犹如明镜,闭了闭眼,那抹灿阳下挥手道别的公子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还能想象到那清风朗月般的腼腆笑容。 他在瓢泼大雨中睁开了冰冷的墨眸,丝毫不把那群武丁放进眼里,手下一动,玄剑猛地划过了几道弧线,切割开了雨幕。 剑尖凛然指着许岩,威势逼人,他曾经的风光霁月不再,惟有寒凉彻骨的声音:“带我去见白鸿光。” “晚了。” 许岩面对剑尖,却还是岿然不动,制住正欲出手的下属,颇有兴致地指了指南方的一座高山,那里正被一片阴沉的雨雾所笼罩:“他已经被带去了易璋派的象郡分堂,如何,你要舍身去救小友人了?” 奚咏手上的青筋隐隐显出,看向南方的山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白鸿光在奚咏的心中有着不一般的分量,眼下得知对方生死未卜,可他却没露出任何有异的神色,无人知晓此时他内心的感受。 闻琦年担忧地望了望他,心情也是前所未有地差极了。 卢姜…白鸿光…到底该怎么做? 见两个年轻人面无血色地站在空地上,任由被雨淋湿,一身狼狈,许岩不禁再次笑吟吟地摸了摸胡须,十分满意自己看到了一出好戏,摇了摇头。 贪婪无情的声音穿过大雨,直击了奚咏的内心:“没有权势,你们什么都不是。就算现在去救那个白鸿光,也是不自量力!” 商人本色尽显。 说罢,许岩笃定他们不会动手,嗤笑一声,踏了出去,武丁们为他撑着伞,一群人逐渐走远。 奚咏在雨中静静站着,一言不发,玄剑上的鲜血被雨水混合,滴滴答答地砸到了地上。 向来骄傲矜贵的公子此刻微垂了头,好像要被天地埋没了般,一派死气沉沉。 闻琦年的眼前也是阵阵晕眩,感觉已经陷入了一个混乱的世界。阴云,冷街,狂风,通通搅卷在了一起,扭曲成了漩涡,要把渺小的她吸进去。 两人已是全身湿透。闻琦年的心跳急速如鼓,她打了一个寒颤,清醒了几分,勉强伸出手,拉了拉奚咏的衣袖,要把他扯到屋檐下。 那只小手轻轻地拉动着少年,白皙的手背上流下一条条透明的雨痕。 奚咏微一踉跄,从情绪中挣脱了出来。他偏头一看,清丽消瘦的少女站在他的身侧,嘴唇乌紫,颤抖不止,固执地盯着他,凤眸中氤着比秋雨更为灰蒙的雾气。 他心中一抖,抿了抿嘴,最终还是乖乖地随着少女走到了屋檐下。 风雨交加,吹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后,奚咏找回了声音,才一开口,就听见自己说的话已是极为沙哑低沉:“式玉,你先回客栈,把湿衣服换掉。” “那你呢?”闻琦年紧紧看着他,追问道。 奚咏没有答话。 闻琦年强忍住了头疼,低声说道:“我陪你去。” 她的语气坚定而不容拒绝,面上没有一丝笑容,依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冷静地把雪剑收回了剑鞘。 屋檐下的两人对视而站,面如金纸,湿漉漉的发丝紧贴着脸颊。一片秋雨凄冷,雨丝交织,成了密网,只剩下屋檐内的小小空间。 他们对视着,世界中只有彼此,皆是失魂落魄,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靠着对方的存在,支撑起了自己的灵魂。 在奚咏阴晦不定的眼神中,闻琦年再次开口:“我陪你去。” 少女的声音低低,却像一道惊雷略过了奚咏的心头。 闻琦年心下清楚得很,白鸿光的性命危在旦夕,而易彰派的南山分堂又是危险重重。 无论是因为交情,还是承诺,奚咏都必定会想倾尽全力去救出白鸿光。 此番一去,将是凶多吉少。 闻琦年也知道,自己没能好好护住卢姜,又没有外援,必须亲自去军营寻人。 眼下,两件事都十分危急,不得不争分夺秒。 但就算如此,她也绝对不会任由奚咏独自前去易彰派分堂。 相信如果换作是奚咏,他必定也会做出这般选择。 第32章 南山山脚的台阶上, 伫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单拱门。门道两边配以倚立的圆柱, 上承着顶阁式的短墙,布满了精美的云饰花纹和雕刻。 由黑玉所制的门头上写着“易彰”二字,张牙舞爪,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 这座恢宏的单拱门下, 竖着两个粗壮的木桩,上面紧紧地绑着两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奚咏飞快地翻身下马, 走到门前时,步子忽然像是被冻住了, 猛地停在了左侧。 闻琦年站在原地, 心中莫名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奚咏眸子一凝, 瞳孔微颤, 玄剑“当啷”一声, 落在了台阶上,响声哀凉。 柱上, 是白鸿光的尸体。 那位笑起来如同清风朗月的内敛君子, 那位会不好意思直视女子的胥山弟子, 那位正气凛然心地善良的少年公子,被人施以重刑, 百般虐待,命丧黄泉。 阖眼之后,尸体则被易彰派绑钉在了山外大门前,以作威慑。 闻琦年目睹了奚咏的反应, 心下明白,顿时咬住下唇,指甲狠狠掐进了掌肉中。 看着那两具骇人的尸体,她按捺着悲怒交加的心情,向左侧走近,定睛一看,白鸿光的仪容已是惨不忍睹。 他尸体尚且温热,似乎才被钉了上去,刚才那场秋雨把他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和脏污。僵白的脸上存着一抹痛苦的表情,唇角裂开,颌下还淌着深红色的血液。衣裳残破,鞭伤累累,没有一处好肉。 昨日早晨,白鸿光还在轻笑道别,船头的微风吹起他的衣裾,翩飞不已,好似谪仙。 如今的他被屈辱地挂在木桩上,气息全无,面容凄惨。 只在这短短一夜之间,他究竟都受到了什么酷刑? 无人知晓。 闻琦年咽下了情绪,深吸一口气,越过僵立的奚咏,抬起右手的剑。 剑影之间,白鸿光身上的绳索纷纷被切断,鞭伤斑驳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只余肩部的两枚浸血铁钉,紧紧地将他楔在了柱子上。 正当她寻找取下铁钉的方法时,一言不发的奚咏忽然向后退了步,伸出穿着鸦青皂靴的长腿,狠狠一脚踹在柱根上。 也不知道他究竟使了多少力气,而且柱子的根基尚浅,顿时变得不太稳固,微微晃动着。 他墨眸虚起,又是干脆利落的一脚,这下,木柱应声而倒,向后砸在台阶上,两侧扬起无数飞尘,弄脏了视线,将白鸿光的身子湮没了去。 山林中惊起众多飞鸟,周围有几只灰扑扑的乌鸦也盘旋到了上空,在那处喑哑地哀鸣着。 闻琦年一惊,有些愣愣地:“你做什么?” “人都没了,”奚咏凝视着倒下断裂的柱子,像是叹尽了肺腑之间的怒气,语调轻缓,“身体还有什么用?” 可他这么做,岂不是对白鸿光不敬? “这实在不像你会说的话。”她蹙起了眉,不大认同。 奚咏闻言,居然低头轻轻一笑,光影中,神色无法分辨:“式玉,那你觉得我会说什么呢?” 此刻,闻琦年竟突然有些猜不透自己认识了十五年的竹马到底在想什么。 她本以为他会说什么呢? 向来风度翩翩、高风亮节的奚公子,琼城众人交口称赞的如玉君子,定会觉得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好像也并非如此。 她讲不出自己的想法,只得怔怔地望着对方,思绪一片混沌。 “君子行于世上,只求问心无愧,”奚咏唇边的笑意始终没有淡去,轻声地自言自语着,“这是父亲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要问这世间谁对他的期望最高,那定是父亲奚敬轩。 犹记当年,在大学儒的书房中,挂着一副行书字画,是奚敬轩最为喜爱之物。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二十六字。 “君子,恭而不难,安而不舒,逊而不谄,宽而不纵,惠而不俭,直而不往。” 外人眼中只知道,奚敬轩花了十九年,教出了一个极为满意的小儿子,就连奚家祖父,也会夸一句:“咏儿实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立于我侧,的确是芝兰玉树。” “但父亲从来不会告诉我的是,君子就算再克己复礼,循规蹈矩,却依旧难以避开小人戕害。” 冷笑着的俊美公子站在山阶前,精致的眼眸不再似往日般明亮,蒙上了一层阴翳:“君子,能对小人做些什么呢?” 公子负手而立,那身暗灰缠枝莲纹锦长裳被雨水浸透,复而半干,已是微皱,脚边则静静躺着一柄沾满尘土和雨水的玄剑。 沉默良久,他忽然将自己所穿的外袍脱下,披在了尸体上,若有所思地说道:“人魂一散,只剩下死物罢了,叫胥山派来收尸最为合适。” 山脚下,绿林森森,奚咏面无表情,发冠歪斜,墨丝在雨后的清风中乱舞,向来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褪下外袍后,只穿着浅灰的里衣,阴沉的目光看向了面前的木桩上,和从前大不相同。 这样一说后,闻琦年也明白了,白鸿光毕竟属于胥山派的弟子,他们贸然去做一个无名坟,自然是不合适的。 但问题不在此处,而是奚咏的情绪变得十分异常。 她那双秀丽的柳眉皱了皱,只得强行把其他事宜抛之脑后,思索着如何开解沉郁的奚咏。 一时间,两人无话可说,站在原地,心绪各异。 乌鸦又飞回了树冠间的巢穴,好一阵摇头晃脑,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挺着胸脯,鸣声粗厉嘶哑,一双黑亮幽幽的眼睛冷冷打量着树下。 片刻后,闻琦年想到了合适的劝慰之词,刚打算开口出言,却不料被一道厉呵打断。 “你们是何人,胆敢毁坏我派的警示柱!” 一群易璋派弟子匆匆从山顶上冲了下来。 原来,从易璋派设立在山顶的瞭望台向下俯视,就能够清晰地瞧见山脚阶前的景象。片刻前,瞭望台的值班弟子瞥见了山下,发现警示桩被毁,连忙向掌事上报。 掌事随即派了些弟子下来一探究竟,下令要将挑衅门派的人抓回分堂。 奚咏恍若未闻,从容不迫地捡起了剑,抚了抚,面容冷峻,以手揩拭着脏痕。 毕了,他转头对闻琦年一笑:“《里仁》一文中早就说过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之间,又显得有些轻飘飘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话罢,奚咏将剑收回了腰间,拉过闻琦年,抬脚就向骏马走去。 “给我站住!”为首的弟子约莫有二十来岁,方脸高个,站在最前面。 此时,见奚咏丝毫不把他们易彰派的一干人等放在眼里,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也不管旁的,仗着自己身后还有七八名弟子,便持棍冲了上去,要给这目中无人的臭小子一个好看。 易璋派的武功绝学乃是天底下顶好的掌法,世人称作准提灵功,修习者的双手便是武器,就像那日追杀邬图之的长者,轻松一掌,便能把扶栏化作粉末。 但上好的掌法,除了总堂内宗弟子,其他人当然接触不到,故而这群普通的分堂弟子们所练习的皆是棍法。 可别看只是个棍法,却也是毒辣无比,招招致命。 面对两名剑客,为首的弟子也敢提棍而上。 一则,他认为自己修习十年有余,棍法有术。 二则,闻琦年和奚咏在雨中站了许久,后又纵马奔来,现下已是狼狈不堪。奚咏只着里衣,更是和曾经风光体面的模样差了许多。在旁人眼中,就是两个没有威胁的年轻人罢了。 如此一来,那弟子竟下意识地认为只不过是两个年少失意的江湖散客前来寻衅,并无甚特别之处。 他难得机会可以在师弟们面前耍一耍威风,自然是志得意满,一面高呼着“竖子尔敢”,一面就要冲上去劈棍而下。 面对这般张牙舞爪的来袭,奚咏头也不回,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枚柳叶刀,刹那间,就是向后一甩。 说时迟那时快,那名易璋派弟子一僵,堪堪停了下来,手中的木棍应声而落,壮实的身躯轰然倒下。在他的额前,钉着一根银针,银针周围的一圈皮肤开始发乌,且以恐怖的速度扩散开了去。 其余弟子们皆是一惊,有些忌惮地望向他们。 闻琦年犹豫地看了看奚咏。 奚咏收到她的眼神,脚下的动作一停,抿起了嘴,幽幽地回看她一眼后,叹了口气,权当是认输,又只好转身在那弟子胸前放了一枚丸药,抬头对其他人说道:“这是解药,一刻钟内服下即可。” 这前后矛盾的行为看得众人很是迷惑,唯独闻琦年在他身后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不大愿意让奚咏手上的杀孽太多。心想,他一向是个温和公子,刚才那样的行事作为,或许都是因为情绪不大对劲,被冲昏了头。 毕竟,本无深仇大恨,若他真杀了这名弟子,日后说不定会后悔。 易璋派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想上前却又无人敢冒险。 其中一人鼓起勇气,小跑上前扶起为首弟子,将丹药塞进他的嘴中,见他气色渐渐舒缓过来,才放了心,换了脸色,色厉内荏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路人。” 奚咏冷淡一答,站起身,拎着他的剑,慢慢走向路边,步伐虽有些沉重,面上却风平浪静。 此时,一阵马蹄响声从道路的尽头传来。所有人都齐齐看了过去,只见一阵尘土飞扬,似乎是来了十几名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6 21:40:23~2020-05-18 20:3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郁蒸十一、许大鲸鱼、登哩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来人逐渐靠近, 视线清晰后, 闻琦年一眼就看见驾马骑在最前面的正是邬图之。 邬图之一身玄黑劲装,上身前倾,狭长的眼眸隐在额前碎发下,乌唇绷直, 长腿蹬在两边,发冠高高束起, 青丝在疾风中飞扬。 不用想,他身后的人定是胥山派弟子们。但他们皆没有穿标志性的门派青衣, 而是换成了黑衣。 瞧见邬图之后, 闻琦年一僵,回头看了看那根倒下的柏木木柱, 还有柱上的尸体, 忍不住鼻头一酸:“该早一点来的……” 易璋派的那七名弟子都只是分堂普通弟子, 并不认识邬图之,况且又未穿门派服饰, 自然就不清楚对方是何来头。 不过, 他们依旧从来人身上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威慑, 便都神色警惕起来,纷纷亮出长棍, 索性先将闻琦年和奚咏置在一边,紧紧盯着那群人。 邬图之纵马来到了他们身前,只瞧了一眼闻琦年,什么话都来不及说, 便下马快步向山阶走去。 他身后还有十几名黑衣人高坐马背上,而且易璋派的弟子们又暂时没了领头人,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勉强避开,退让着邬图之,虚张声势地喊出那句用烂了的话:“你们是何人,想做什么!” 邬图之一概不理,稍稍喘着气,眉心皱作一团,直接走到了木桩前,停下脚步。 他背对着所有人,闻琦年也不清楚他究竟出现了怎样的表情,只瞧见他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 大家都看着他,神色各异。 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邬图之的背影有些发抖,低声说道:“鸿光……是我的错。” 易璋派众人犹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古怪的人,本想派一人溜上山去禀报掌事,奈何山阶前又被他所堵住,更有那根长长的木柱横路倒下,以致于不能前行,让他们进退两难。 不久,邬图之身形一动,上前怒喝一声,毫无征兆地徒手拔出了那两枚长钉,往后一掷,钉子“嗖”地划破气流,扎到了易璋派弟子的脚尖前,惊得他们向后一跳。 紧接着,他弯下身子,就着奚咏的外袍,将白鸿光的遗体一裹,打横抱起,转身就走。 他眼角沁着深红,昂着头颅,背挺得笔直,经过易璋派的弟子面前时,狭眸一一扫过,目光像是一把淬毒的刀子,要剜出他们的心肝似的,尖锐无比,令人胆战心惊,只能噤声。 走到路边,黑衣人们皆下了马,注视着他怀中的白鸿光,面上都是一副哀恸而又愤怒的神色。 目睹这一切后,易璋派的人将将才反应过来,有个年轻弟子踏前一步,忿忿不平地叫道:“这可是我派抓住的魔教邪徒,才刚放在警示柱上,你不能带走!” 魔教邪徒? 怎么会扯到这个呢?闻琦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奚咏则勾起了一抹讽刺的冷笑。 “是吗?”邬图之将遗体交付给身旁的弟子,侧过脸,一道阴森的目光盯向了那名年轻弟子,眸中隐隐浮动着暴虐:“你再说一遍。” 年轻的弟子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有点慌乱,咽了咽唾沫,声音低了下去:“本来就是,我们派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张《青华禁轴》的残页……” 《青华禁轴》是十年前横空出世的一本武功秘籍,上面详细记载了威力无穷的青华诀,但因其修炼者极易变得喜怒无常、虐杀成性,堪称走火入魔,故而被列为了邪典,归类于魔教武功。 “你亲眼所见?”邬图之的声音冷得就像一块寒冰。 “我、我听我师父说的。” “蠢货。” 邬图之不再逼问,翻身上马,见白鸿光也被黑衣人们带来的布袋妥善装好后,这才偏头向奚咏说道:“一起走罢?我猜二位有很多疑问。” 他顿了顿,又说道:“虽然鸿光已死,但江船一事,在下依旧是要重谢的。” 闻琦年看了看他,不料正好与之目光相撞。 他的狭眸中装了很多情绪,一片黑沉,深如大海,面对她探究的眼神时却没有半点遮掩,坦坦荡荡。 奚咏没有说话,拉过闻琦年,让她稳稳坐上马后,才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邬图之。 一行人准备就此纵马离开。 “哎——不能走——” 易璋派的另一弟子见状,连忙装模作样地就赶上去要拦人,却被邬图之侧身一弩射在大腿上,顿时“啊哟”地惨叫一声,栽在地上来回翻滚。 他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闻琦年两人和这群堪称嚣张跋扈的黑衣人走远,还带走了警示柱上的白鸿光。 年轻弟子拉起受伤的那人,悄声问道:“三师兄,我们真的就这么放走他们了?” 三师兄呲牙咧嘴,闻言大怒道:“那不然呢?你打得过?我这都算是牺牲自己,好给门派留点脸面了。还不快去告知堂主!” “是、是。”年轻弟子被训得耷拉着脸,赶紧往后跑,准备上山。 “猪脑袋,滚回来!”三师兄捂着自己的大腿,恨铁不成钢地高声叫道:“先把老子带上去,疼死了!” …… 闻琦年本想立刻去军营寻找卢姜,但天色渐黑,又不知其具体踪迹,这个想法实在是无稽之谈。不得已,她只好随着众人回到象郡城中,暂时待在客栈中。 今天发生的事情简直是一团乱麻,她得先稳一稳心神,再和奚咏商量良计。 邬图之也在同一个客栈歇了下来,打算明日返程回青州,下葬师弟。 好在时至深秋,一场雨后,天气开始变得凉爽起来,白鸿光的尸身不至于腐臭。 用过晚饭后,他关了房门,独自一人将尸体擦拭干净,并为其穿上了一身华贵的殓衣,花费了许久,这才出了门,来到奚咏的房间。 奚咏和闻琦年对坐饮茶,已经聊了半个时辰。 她提了许多闲话,绕来绕去,只为他能重新振作起来。 但这目的似乎被奚咏彻底看透,无论谈到什么,他都不动声色地圆了回去,滴水不漏,未曾透露出丝毫想法,令闻琦年郁闷不已。 邬图之的到来正好打断了他们莫名的尴尬气氛。 奚咏提壶为他倒了一盏茶,看他一口饮尽后,才淡淡道:“说罢,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门派相争,殃及我的师弟。”邬图之默了默,轻声说道,脸上罕见地带了些戚容。 原来,胥山派和易璋派作为大宣国南方的两大门派,争锋相对已有数十年,来往交手之间,弟子死伤无数。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两派公平进行的生死论法”,背后的暗流涌动有多凶猛,自然更不用想了。 虽然白鸿光撞见了他们私底下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这事在望渚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实际上,他作为胥山派弟子,自然是要被拿来开刀的。 “从古至今,门派之见的斗争无非都是为了钱权名色四个字,而不是旁人所想的世代恩怨那么简单。” 邬图之的脸在摇晃的烛火后显得有些失真,声音冷硬,“害惨的却是我身边的师兄弟们。” “这么说,易璋派从始至终都不干净。”闻琦年托着脸,静静思索着。 邬图之勉强一笑:“望渚的赌场、妓院,十有七八都有他们的扶持。” 见闻琦年有些惊讶,他又补充道:“我们胥山派也好不到哪里去。天下的乌鸦一般黑罢了。” “而你倒是公正无私,并不偏袒自家门派。”奚咏话中带刺,低声道。 “在下俗人一个,对本宗无甚感觉,只不过是舍弃不下门中弟子。” “这么说,你应该为白鸿光报仇雪恨才对,再不济,也该洗清他的身后污名。”奚咏点点头,幽幽地看着他。 闻言,邬图之冷冷一笑,也转过脸盯着奚咏,神色不定。 见二人对视之间似有滋滋的电流火花,剑拔弩张,闻琦年有点头疼,连忙在桌下按了按奚咏的手,以示提醒。 她的小手悄悄溜了过去,带着体温,压住了他的左手。 奚咏的面部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轻轻瞥了闻琦年一眼,后者的眼色写得清清楚楚。 他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面容和缓了许多,嘴角一撇,虽有些不满,倒是不再出言呛声。 “在下恨不能把动手的易彰弟子千刀万剐。” 片刻后,没有察觉到他们小动作的邬图之也调整了一番情绪,平静地说道:“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污名……实在是无法向世人挑明。” “为何?” “因为我派也有不少魔教邪徒的警示柱。” 邬图之没有再打哑语,而是低低回答道。他避开了两人的眼神,凝视着燃烧的烛火,目光有些飘渺。 原来是臭味相投。 闻琦年恍然大悟,两个门派都用这样的借口虐杀对方弟子,是以,一旦有一方挑破这是个谎言,那么另一方难免也要遭到武林中的谴责。 谴责是假,届时,争抢他们两派资源才是真。 说来也是讽刺,这样水火不容的两个门派,反而又形成了一层共生关系。 世间,果然是利益最无解。什么仇怨,什么正道,都是体面话。 奚咏轻轻笑了,又给邬图之倒了一杯满满当当的茶:“时辰不早了,邬兄赶紧回房歇息罢。” 邬图之知道他在赶人,也无甚其他的话要讲,便点点头,站起身说:“前番有劳二位出手相救,在下备了些薄礼以表谢意,明日会送到客栈。” 这些虚礼也没有什么意思,闻琦年抽回自己的手,随便摇了摇,没有多说。 奚咏察觉那只小手撤了回去,侧头看了闻琦年一眼,见她没有半点在意,不禁眼眸一暗。 话已说完,邬图之却迟迟未动,直到桌旁的两人皆抬头看向他,他才又说道:“那夜在船上,只问了奚公子名讳,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是闻琦年。” 在奚咏难以被忽视的目光下,她简单地说了五个字,便垂下眸子,不再看那名立在跟前的玄衣男子。 邬图之没有介意,冷酷俊美的脸上微微有了些笑意,浅浅地露出一弯梨涡:“夜已深,也请闻姑娘早点回房休息,莫要在他人房间里逗留太久,以免遭遇……不测。” 他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奚咏,暗有所指,弄得闻琦年哭笑不得。 “不必你操闲心。”这话说得奚咏没了耐心,茶杯一磕,直接关门送客。 第34章 闹了一番后,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奚咏回身, 看见少女正坐在昏暗的烛光下,托腮蹙眉沉思着。她嫣红的嘴唇被光线照得更加诱人,皓腕如同凝着霜雪,撑住了脸颊上为数不多的嫩肉, 让少女不知不觉地微微嘟起了嘴,于无形之中略显可爱俏皮, 难得失去了平日里的清冷淡然。 他看着这样的清丽美人,原本沉闷压抑的心胸似乎也敞亮了不少, 焦躁不安的情绪被按捺了下去, 就像能够立刻找回那个沉静从容的自己。 “式玉,你在想什么?” 话一出口, 是奚咏自己也没料到的温柔语气。 闻琦年神情一动, 从自己的思维中挣脱, 抿抿嘴,苦恼地说道:“明日得去打听打听卢姜的消息……可又该怎么做呢?” 她不知不觉之中, 开始把这个世界的人放在了心上, 也开始依赖起了奚咏。 一听是关于卢姜的事, 奚咏温柔的神色也淡了几分,知道她心里很是担心。 他皱起剑眉, 斟酌说道:“此事恐怕困难。许岩那里不会给出半点援助,而仅凭你我二人,又无法闯进军营要人。” “难道权势就真的这么重要吗?”闻琦年再次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咬住了嘴唇, 不甘心就此放弃营救卢姜一事。 她随口的反问让奚咏沉默了许久。他侧头不语,眼帘掩住了沉沉的目光。 一片寂静之中,气氛又有些僵了。 闻琦年眨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也是在强人所难。 毕竟奚咏也只是个江湖剑客,身份简单,未曾只手遮天,又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难怪他不再出言。 想想也是,倘若凡事都要靠奚咏来解决,那她岂不成了朵菟丝花? 闻琦年思及此处,赶紧抱歉地站了起来,勉强一笑:“今晚就不说这个了,你快睡罢,等到明日我再想想办法。” 还没等到奚咏答话,她便快步离开了房间,还不忘替他轻轻关上了屋门。 夜色冰凉如水。 闻琦年在床上辗转反侧数次,终究是难以入睡,索性披了件外裳,踱到后院去赏月。 她望着那轮残缺的月牙,轻轻叹了口气。 “闻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闻琦年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心中一惊,连忙转身,可身后却是沉寂的客栈窗户,并没有任何人影,漆黑一片。 “往上看。”那道声音含着满满的笑意,像是因为她的笨拙而忍俊不禁。 闻琦年抿了抿嘴,不大乐意地向上一瞥。 邬图之正坐在屋顶,踩着黛瓦,刀削般的冷硬眉眼被淡黄的月色柔和了几分,墨发皆披在肩上,随着他身子前倾而晃动,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坛酒的坛颈,肆意地摇动着。 他微微笑道:“闻姑娘,不若一同上来饮酒?” 闻琦年想了想,只好点头,蹬上梯子,坐到了邬图之的身侧,两人之间隔了五拳之远。 “喝酒吗?” 邬图之从自己右边抓住一坛未开封的清酒,就要作势塞进闻琦年的手中。 “不了,多谢……我不胜酒力。”闻琦年想到自己以前出过的糗事,连忙拒绝,脸颊有些发红。 看她这副尴尬的模样,邬图之也想起了那个大闹淌朱楼的闻琦年,脸上的酒窝笑得更深了些,虎牙若隐若现。 既然对方已经拒绝,他也没再多说什么,随手一拍,打开酒坛,自顾自地喝了两口,叹道:“这样好的月色,的确不该在屋子里睡觉。” 这样好的月色?闻琦年抬头看了看黯淡的残月,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鸿光丧命……今夜在下自然是难以入眠。却不知姑娘你又有什么心事?” 闻琦年见他问得轻柔平淡,无甚旁的意味,不禁垂下眼帘,将卢姜之事简略地讲了一遍,想知道他是否会有什么办法。 听罢,邬图之默不作声地喝完一整坛酒,侧眸凝视她许久,似乎有些犹豫。 过了片刻,他才撇过眼,开口道:“已经晚了。一旦被充去军营,只怕这辈子也找不见人了。” 被充军中的女人不会固定生活在一处,而是随时流动,被押送到各地去抚慰士兵,且管控得极为严格,除了接待,其余时间一概不能见人。 卢姜或许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死在路上,抛尸野地;又或许不堪受辱,早已找到机会寻了短见。 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她没得救了。 邬图之低头慢慢地说着,生怕闻琦年接受不了。末了,他一抬眼,仍是看见面前的少女眼中盈满了泪水。 “你——你别哭——” 饶是性子冷酷的他,也没见过女儿家流泪,还是这么个冷淡的美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摸了半天,才找出条旧手绢,又忽然觉得这烂翻翻的手绢实在不堪,难以递出去,给细皮嫩肉的少女使用。 而且,他洗过没? 好像忘了…… 闻琦年没吭声,抬脸望向月亮,泪水滑落在颌边,滴进了衣襟。得知救出卢姜的可能性很是渺茫,她深深痛恨于自己的无能,十分彷徨后悔,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卢姜什么事也没做错,却落到了这个下场,被歹人设计充为军妓,父母又远走他乡,不敢再与她有联系。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就要这样早早凋零? 自己当初为何自信满满地说能够护住她?为何粗心大意地让她独自留在客栈中? 闻琦年胸口闷痛不已,咬紧了牙,默默流着眼泪,红唇要沁出血色来。 邬图之注视着她,叹了一口气,索性将手绢一扔,扯住自己的护腕绑带,解开了半截,把闻琦年的脸扳了过来,轻轻为她揩拭了个干净。 那张小脸白皙柔软,巴掌般大,略为清瘦,被风吹得冰冰凉凉。 简单擦了擦,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子,默默地又开了一坛酒。 闻琦年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竟就哭了?还是在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男子面前。 她心中一凛,连忙调整了情绪,先把自己的愤懑难过压下,努力地恢复了那张冷淡的面容。 “生死有命,闻姑娘不必过于自责,这世间有多少苦难之人,哪里是你一人能担下的?” 邬图之想了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自知水平不高,安慰不到对方,有些烦恼,便又淡淡说道:“说到底,别人帮不了一世,全靠自己打算。在下一直相信事在人为,卢姑娘或许吉人自有天相。” 闻琦年勉强点了点头。 邬图之又问道:“恐怕闻姑娘在意的事不止这一件罢?” 这人倒是挺有眼力。闻琦年不大自在,又有些讶异,只好诚恳地承认道:“没错……我今日,第一次杀了人。” 一想到可怜的卢姜,她就觉得自己并不后悔下手杀了那个女人。可当雪剑没入对方胸膛时,她立刻感到了一阵晕眩,难以接受自己居然成了个杀人犯,胃里翻江倒海,晚饭也没吃几口,任由奚咏批评。 “这世道可不就是这样?你不动手,自然有人动手。” 一听是这种事情,邬图之笑了起来,再次浅浅尝了口酒,随意地倚靠在屋脊上,枕手说道:“江湖飘零之中,哪有未曾沾血的?日后这种事情还多了去了,闻姑娘既然身处江湖,当然要适应江湖。” 他这话倒提醒了闻琦年。她现在身处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世界,倘若不愿接受这种价值观,难道要任人欺辱之? 她神色尚且存着几分仓皇,胃中还有些不舒服,但心下也清楚,自己终究已经在异世活了十五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其实早应融入这个世界。 这么一想,倒让她平静了几分。闻琦年蹙眉应下,暂时把杀人一事抛之脑后,待他日再细细琢磨。 两人一时无话,坐在屋顶上,大眼瞪小眼,一阵秋风吹过,颇为冷清。 “嗯——”闻琦年尴尬地挪了挪臀,随手一指邬图之腰间的香囊,找个话题聊道:“你这……香囊,还挺好看的。” 邬图之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香囊,笑道:“这个香囊很精致罢?是我娘临死前塞给我的。” 他出生即是父不详,长相随了貌美异常的母亲,从小就生活在青州一个小县城中。五岁时,体弱多病的母亲撒手人寰,没有留下什么值钱东西,只把她随身携带的香囊递给了小小的邬图之。 从此,邬图之跟着大孩子们,混迹在街头讨饭吃。但他并不甘心就此当个乞儿,长大了些后,便寻了路子,独自跑上胥山派,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打动了一名前来报禀的堂主,收下了他习武。 之后这些年,他便凭借着过人的天资,一步步地成为了掌门弟子。 闻琦年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指,就引出了大段大段的身世之事,不由得有些无奈,安静听对方讲着。 残月渐渐滑下了树梢,夜更深了。 邬图之喝得太多,心情又郁闷难解,不似往常那样惜字如金,滔滔不绝了许久,渴得灌下了一大口酒,作了个结尾:“所以,这个香囊对我来说真的是意义非凡,是我娘最后的物件,似乎还存有她的香气。我每每失意时,就会觉得她陪着我。” 他笑了笑:“她说,这个香囊有特别的作用,能把人所有的苦难都解脱开来。” “原来如此。” 闻琦年言简意赅,微一点头,望着远处的灯火,思索了一会,缓缓问道:“邬公子可是有些醉了?还是早点回房休息罢?” 等了片刻,身旁也没传来回答。闻琦年狐疑地转过头,却发现邬图之早已闭上了眼,静静睡着了。 睡梦中的他皱起了眉,又回到了那副不苟言笑的状态,眉宇间带着些傲气和沉郁。 闻琦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就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是图之的主场,偷偷说一句,其实他根本没啥酒量… ps:象郡即将结尾 第35章 “没事, 冻死他算了。” 屋下忽然传来一声回应, 闻琦年连忙向下方看去。 奚咏从墙根处走出来,嘴角挂着一抹平淡的笑,负手而立,仰头温和地说:“式玉, 快去睡觉,已经很晚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论是谁, 在邬大公子的高谈阔论中,都会精神百倍的。”奚咏没正面回答, 只抬手揉了揉眉心。 闻琦年立即猜到他听见了不少谈话, 说不定还知道自己哭了,不禁有些气恼, 连忙爬下梯子, 僵着脸对奚咏说道:“你管管他, 我去睡了。” “式玉。” 正当闻琦年想溜走,奚咏却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袖, 默了一瞬后, 温柔如风的语调氤氲了整个月夜:“等我……” 他眼里盛着安静的星辰, 柔软而又包容,像是藏着无数的漩涡, 把她映在了眼底,好似要吸进去。 奚咏认真地看着她,轻缓而又不容拒绝地继续说道:“我定会为你解决所有烦恼之事。” 这句语气平淡的话,简直是狡猾的温柔, 钻进了闻琦年的睡梦中,萦绕在脑海中,带着微风和花香,赐予了她一个美丽的梦境。 她踩在绿茵草地上,心情极为愉悦,身旁飞舞着许多淡色莹莹的蝴蝶,轻轻落在她的指尖上,扑扇着花纹奇异的翅膀。 从风梢传来一声奚咏的轻叹:“等我……” 听着那样熟悉的声音,她抿出一枚微笑,望了望蔚蓝的晴空,刚想舒适地躺下,却发觉不知在何时,远处的黛色山群后集聚了大朵大朵的乌云,正闪着紫金雷电,来势汹汹地要往草地袭来。 “怎么……” 闻琦年疑惑地皱起眉,向前踏了一步,却忽然掉下了深渊,顿时从梦中醒来。 她惊得吸了口气,意识尚在混沌之中,懵懂地坐起,发现自己正睡在象郡客栈的房间中,窗外传来一阵阵早市的叫卖声,这才清醒过来。 这个梦境好生奇特……闻琦年揉了揉额角,掀被下了床。 楼下,坐着两名气质不俗的男子,清隽俊美,令周围的姑娘们心神摇荡,脸颊绯红,纷纷偷偷瞟着他们俩。 其中一位身着藏蓝师纹青裳的公子正浅浅而笑,鬓如刀裁,眉眼如画,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像是一块温和润泽的美玉,散发着柔光。 另一位少侠则大为不同,乌红薄唇紧抿,狭长的丹凤眼冷冷垂着,袭了件黑花晕织锦衫,手上紧紧绑着暗金雷纹的护腕,膝上那柄寒剑如同主人般冷峻傲气,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势。 正是奚咏和邬图之二人。 昨夜闻琦年离开后,奚咏面色从容,一脚将邬图之踢了个半醒,淡淡地让他回房,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故而,待到早晨邬图之宿醉一消,记起昨晚种种后,便立刻冷了神色,只不过碍于自己还要感谢二人的情面上,才十分勉强地坐在了奚咏对面,面瘫着脸,等待闻琦年下楼。 他垂着眼眸,盯着剑身,回想起自己在屋顶上滔滔不绝的模样,顿时一阵心烦,恨不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式玉,睡得如何?”奚咏的声音格外带了些笑意,好似泠泠清泉,又如同春风拂面。 邬图之僵硬地抬起了头。 闻琦年扶着楼梯缓缓走下,发现楼下两名公子都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眼神各异,紧紧凝视着她。 “还行。”闻琦年随口一应,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不太自在地坐了下来。 邬图之默默坐直了身子。 奚咏的余光瞟了瞟他,微微一冷,拾起几枚紫玉葡萄,轻轻搁在闻琦年的小手里,说道:“早食还未上,先尝尝葡萄罢。” 闻琦年低眼看了看,这紫玉葡萄品相极好,皮薄个圆,还有些晶莹的水珠挂在上头,惹人怜爱。她吃进了一颗,感觉汁水饱满,十分清甜,便对奚咏笑了笑。 奚咏含情的眼眸轻轻一眨,喝了口苦荞茶,在桌下暗暗捻着刚才碰到她的手指。 邬图之见两人互动,把自己晾在一旁,便褪出了窘迫,只似笑非笑地摩梭着自己的护腕,似乎在回味着昨夜里少女柔软的面颊。 笑面虎,你恐怕不知道昨夜我为她擦了眼泪罢? 虽然早就从旁人口中得知这是对一同出行的邻家兄妹,但凭借男人的直觉,邬图之始终感觉他俩关系并非如此简单。 另外,他还断定在奚咏温和的笑容下,暗藏着汹涌波涛。 相识这几面以来,奚咏都伪饰得很好,唯独在邬图之与闻琦年交谈时会稍微破功,从黑沉的眸中流露出几分冷冷暗光。这才恰好让邬图之识破了他的假象。 何况,昨夜闻琦年不在场时,奚咏对他可是毫无风度,足以看出是只标准的笑面虎。 不就是个伪君子? 邬图之的嘴角冷冷一撇,见奚咏正欲说话,便忽地刻意打断,勾起一抹轻笑,对闻琦年说道:“昨晚图之有些失态,还请姑娘莫怪。日后寻个空子,在下一定向姑娘你赔罪。” 说着说着,他成功看见了奚咏含笑的神情变淡了些,心中很是受用,酒窝又偷偷露了出来。 “这倒不用,”闻琦年赶紧摇摇头,扑哧一笑:“小事一桩。我也在淌朱楼醉倒过,我们就算扯平了。” 她的灵魂毕竟不是个拘礼的大家闺秀,心中自然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反而因此感到了些许慰藉。虽然这种想法颇有些幸灾乐祸,但毕竟不是她一人出糗了。 看闻琦年笑得亲切熟捻的样子,奚咏的眼神依旧柔和,却将手中刚拿起的葡萄一一扔回了盘里。 邬图之暗自得意了片刻,忽然想起正事来:“说起来,闻姑娘昨日所杀之人乃是梨红院中炙手可热的娘子,也算是坏了几分那许老板的财路。他指不定会让易璋派来寻人给个教训,你们还是趁早离开象郡罢。” 到底是桩命案,这件事的确有些麻烦。 奚咏不愿让闻琦年涉险,便也勉强打起精神,暂且收起了不爽的心情,轻轻颌首道:“此话不假。式玉,我们在此逗留数日了,密法却也无甚线索,眼下又有些潜在的危险,不若今日就动身离开。” 最好是离这个粗俗无礼的邬图之再远一点。 闻琦年知道自己算是闯了祸,小脸上浮现了些内疚,无意识地捏搓着指尖的一颗葡萄,讷讷点头道:“是我的错……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收拾行装罢。” 看少女面上还有些犹豫,奚咏叹了口气,拿过她手间破损的葡萄,又扯出一方素绢,仔细地擦了擦她沾满汁液的指腹,这才侧身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放不下卢姜,已经借父亲之名修书一封给了青州知府,烦请他帮忙寻人。” 望渚是个蛮族之地,无甚中原人士,更没有和奚大学儒交好之人,故而他只得寻求毗邻此地的青州的知府帮忙。 这倒让闻琦年的心中勉强安稳了些,收回小手,感激地笑了笑。 但她虽然本意并非闯祸,却总让奚咏去善后,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制造精。 眼下一想到这里,她顿时涨红了脸,更是厌恶起了自己。 奚咏像是能看透闻琦年的所有想法,温和地拍了拍少女的小脑袋,又递了几颗剥好的葡萄过去:“葡萄很甜罢?” 听他忽然这样说,闻琦年莫名接了过去,眨了眨漂亮的凤眸,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只见眼前的公子柔柔地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若是你说甜,我就一直递给你吃。” 这句话似有深意,但究竟又是什么含义? 闻琦年默默拿起一颗,含在嘴里,咬碎了它,唇齿间的甜味儿像是要渗进骨子里。 她一面吃着,一面暗暗决定,日后必须独当一面起来,让奚咏也可以倚靠自己,而不是处处惹事,去为难他。 自我的强大,比谁的庇护都要好。 “别吃了,你们赶紧去收拾罢!”邬图之见不得奚咏那副模样,一把将膝上横着的寒剑拽在手里,站起身不耐地催促着,隐约有些嫌恶。 趁闻琦年尚且还在望着葡萄出神,奚咏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嘴角缓缓抿出一抹微笑,轻飘飘地说道:“阁下莫不是也要快马加鞭回青州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请邬公子也替奚某在鸿光墓前敬一杯酒,权当是为他送行,愿他于九泉之下安息。” 翩翩公子的语气十分谦和,闻琦年不曾听出什么内涵。但在邬图之的眼中,奚咏的眸光犹如毒蛇般阴冷,话语也险恶极了。 这话一说,想起自己的师弟,他心中又开始闷痛起来,本欲和对方斗嘴的心情全部消散了去,脸色一变,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直接转头就走。 奚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对闻琦年道:“式玉,吃过早饭再回房收拾。我们顺着西边官道走,去义柯之地。” 出了望渚往西走,就离中原更远了些,百里外,是一大片异域,名为义柯。 义柯地区多为平缓的山坡草地,人人都说是一片荒凉之地,野无禾稻,人未开智。 此地由游牧民族所统治,他们自称诺西族人,骑马畜牧,披发右衽,定时迁徙。 作者有话要说:  “葡萄很甜罢?” “若是你说甜,我就一直递给你吃。” 恐怕这已经是傻白甜奚咏最露骨的话了,是在第三卷 之前,翩翩公子最后的内敛… 【预告】义柯草原 又到了写新景色的时候!摩拳擦掌,很开心 恨不能把各地的四季景色都写给我的小天使们看看… 第36章 闻琦年对义柯之地也算略知一二, 不禁感到些许疑惑:“去那里做什么?” “义柯地带脱离了门派管辖, 易璋派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去。何况,我见游记上所记载的义柯风情极为有趣,你或许会喜欢。” 奚咏不慌不忙地解释了一番, 话间,正巧堂倌端来了早食。 两碗粟米粥, 一碟清脆小菜,一盘芝麻糖馅做的雪花糕, 还有四枚堆在一起的竹叶粽, 尖小,如同初生菱角, 让人食欲大开。 闻琦年拾起瓷勺, 吹了吹粥, 问道:“怎么只有两碗?邬图之没点么?” 奚咏为她夹了一个圆滚滚的雪花糕放进空碟里,闻言, 眉宇间微微一沉, 旋即无辜地回道:“噢, 他说他已经吃过了。” “吃得真快。”闻琦年不疑有他,随口一应, 开始专心吃着雪花糕,脸颊鼓起一处,可爱极了。 “以后,你都要好好吃晚饭。”俊秀的公子搁了筷, 轻轻说着,用温和的眼光瞧着吃饭的少女。 昨晚用膳时,她因为梨红院刺杀一事,食欲大为不振,通通被奚咏看在了眼里。 闻琦年点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 这人怎么还越来越像个老妈子? 这慈爱的目光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 午时,他们打点好了行装,便牵出昨日置办下的马匹,准备出发。 刚出客栈,闻琦年就看见邬图之坐在路边小摊的棚下,其余弟子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惟有他一人。 客路尘寰,红楼映照。 寒剑玄衣的侠客坐在一方简陋的小木桌旁,执起缺了口的搪瓷碗,随意饮着凉茶,丹凤眼中幽淡冷寂。 见闻琦年牵马出来,他放下碗,起身搁了几枚铜钱,拽起寒剑,快步穿过街道,走到了她的面前:“现在就要走了么?” 秋阳冰凉,柔金的光芒寸寸镀着他极具攻击性的容颜,乌唇被照得带了些浅淡的殷红。闻琦年仰起脸,忽然发现邬图之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十分浅淡,正牢牢凝视着她,长睫繁密,漂亮极了。 奚咏和邬图之的眼睛各有各的精致,却都饱含着主人的繁杂心思,像是一片茫茫深海。 “正是。”奚咏后脚出门,看两人立在街边对视,眼神凉了许多,立刻替还未说话的闻琦年简单一答,随后利落地蹬上了马,鞭子轻轻一甩,目视前方,对闻琦年说道:“式玉,走罢。” 她点点头,对邬图之说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邬图之没有说话,目视她坐上马背,乌红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闻姑娘。” 闻琦年上马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喑哑低沉的声音。她耳力甚好,不禁转过头一看,俊美的少侠站在人潮涌动的街边,对她微微一笑:“再会。” 他冷峻优雅的眉眼在秋阳下显得很是和煦,目光也多了几分温度,简直和街景构成了一幅鲜活的油画。 闻琦年也礼貌地弯起唇角,抬起手挥舞了几下,转过头不再回望。 她怔怔地看着前方逐渐空荡的街道,有些失神。 几月前从琼城出发,时至今日,他们似乎就一直在告别。 和形形色色的人告别。 奚咏纵马行在她的身侧,眸光一扫,便知道她在感叹何事。他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轻轻一笑:“式玉,有人离去,就会有人归来。” 这句话,当初在无名山巅之上时,他也说过。 当时她望着那双柔软的眼眸,心中想的是这人堪称天下无双。 回忆到此处,闻琦年侧过脸看着身旁衣袖翻飞的公子。 奚咏感到她的凝视,便瞥过来勾唇一笑,脸色温和。 似乎有哪里不对,闻琦年心想。 她记得很清楚,山巅之上,奚咏的眼神并非是这样的。 那时,他还是个温润稳重的少年,眸中装满了笑意,撒落着碎星,柔和而纯粹地看向她,简直是藏了一尾波光粼粼的碧河。 如今的他已是堪堪十九的剑客公子,褪去了少年的稚气,玉树临风,可他的笑颜却添入了旁的什么东西。 闻琦年也说不上是何感觉,简言之,可以称得上是不再如同那时干净。 像是掩了什么心思,又似乎多了些沉重。 她恢复了清冷的神色,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垂下睫羽,望着马下的石板路,轻轻咬住了红唇。 从陆路离开象郡前往义柯,约莫花了五日时间。一路上,行人渐渐稀少,景色也发生了变化。 黄沙道路两侧的葱郁树林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矮小的灌木草茎,视野逐渐放开,天空像是更为高远辽阔了些,夹着几丝朦胧薄云。 他们白日行路,夜间或憩于路栈,或直接在路边升起篝火,吃些干粮。 待出了望渚最后一关,真正踏入义柯之时,两人都有些疲惫。 放眼望去,远处坐落着连片的小山,只显出些许如墨淡色的山影,一座接着一座,重重叠叠。 再看近处,无边无际的金黄色毛茸茸的草地几乎没有一点杂色。 凉风轻探,草叶潇潇,渡南的候鸟扑扇着长翅,成群结队,在寂寥的天际缓行。 这是深秋时的义柯草原,微微有些苍凉,却让人心胸敞亮。 闻琦年深吸了几口气,肺腑之间全是凉爽的气息,本来疲倦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她睁开眼,目光一凝,注视着远方飞翔的苍鹰。 犹记前世的某一日里,狭小压抑的房间内,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所有的阳光。一片昏暗中,她抱膝坐在床上默默落泪,茫然地坐了一下午,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时,她就疯狂渴望着能够如同孤鹰一般自由自在,翱翔在碧海苍天之中。 未曾料到的是,如今的她竟是当真在随心所欲地游逛九洲。 果真是时光荏苒,有人离去,就有人归来。 闻琦年不再看天际苍鹰,转头淡笑着发问:“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奚咏也被眼前美景所感染,心境舒缓了几分,闻言,扬起属于年轻公子的恣意微笑,轻声说道:“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去?” 话未落,他挥鞭一甩,马儿嘶鸣一声奔向草地,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家乡,四蹄撒开,轻如鸿雁,带着主人奔驰在原野之上,飞快地将闻琦年甩在身后。 “式玉,跟上——” 那道声音荡着凉风,飞舞在天地之间,含着些许笑意。 两人在草原上肆意地驾马而行,鬓发飘散在空中,衣裾翻飞鼓动,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几只候鸟跟在他们身后,清脆的鸣声响彻天空。 几刻钟后,眼前出现了一群低头吃草的肥硕牛羊,正悠然走动着。闻琦年喝住骏马,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它们来。 跑了许久,马儿也累了,便停下步子开始啃草,混在了牛羊群中。 北方传来了吆喝声,原来是主人骑马过来了。 闻琦年和奚咏抬头一看,枣红马背上,坐着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他穿着宽松的绵羊皮袍子,高立领,大斜衽,腰后插着一把弯刀,头发被编成了许多小辫,盘在脑后,古铜色的脸颊红扑扑的,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勒呼!” 少年纵马而来,热情洋溢地打了个招呼。 “嗯?勒、勒呼?” 闻琦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试探性地也回了一句,奚咏一听,以手握拳放在唇边,忍俊不禁地咳嗽了一声,悄悄瞧了瞧她。 在他的眼中,少女正懵懂地看着来人,凤眸微微睁大,马儿也在往后退,似乎有些怯生,可爱极了。 “你们是大宣来的吗?”少年看了看两人的着装打扮,了然,歪头咧嘴一笑,换了一口不纯正的中原话问道。 “正是。”奚咏温和地应下,又补充道:“我们二人很是向往义柯风景,所以来游玩一番。” 少年勉强听懂,手一挥:“来义柯玩?” 他脸上并无警惕之色,像是很喜欢这两位刚见面的哥哥姐姐,便拍了拍胸:“我是乌格尔,你们可以去我家住!” 奚咏看了看正欲西沉的落日,便勾起一抹真诚的笑容:“多谢乌格尔小兄弟,若能如此,那就太好不过了。在下奚咏,这是我的妹妹闻琦年。” 闻琦年连忙指了指自己,字正腔圆地介绍道:“闻,琦,年。” “懂得了!” 乌格尔点点头,也扫了一眼天色,重新扬起鞭子:“天要黑了,走吧,回家啰!” 一声吆喝,站在原处的牛羊纷纷抬起了头,开始慢慢挪动蹄足。 闻琦年一抖缰绳,对奚咏说:“我们也来帮帮忙。” 说罢,她也学着乌格尔,有模有样地在羊群身后追赶起来,一群白云似的羊羔竟然真的向前跑去,十分听话。 马碎夕阳,暖黄色的落日余晖洒在了奚咏俊秀的面庞上,他眯起墨眸,瞧着远处的羊群和少女,再次轻轻笑了起来。 在一大片集聚的牛羊身边,三匹马奔跑在金灿灿的草原之上,暮色尾随着他们潜行,义柯就要天黑了。 赶在最后一丝亮光消失之前,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乌格尔把牲口们赶进了圈里,牵着马,兴奋地引着两人走到两座毡帐前,扯开嗓子喊了什么,稍时,一名面容和蔼的中年妇人掀开毛帘走了出来,看见客人,亲切地笑了笑。 只见妇人身穿媚黄色开衩袍子,又加了件靛青直襟坎肩,手上戴不少金镯戒指,正拿着一方抹布擦拭着指间的奶酪渍。 她有一头乌黑的辫子,用绛红头巾包着,额前缀了一根绿宝石链子,从明亮的眼睛中能够看得出,她曾经也是个草原上的大美人,如今不过是迟暮苍老了些。 她的脸上笑出了几抹皱纹,看着闻琦年和奚咏,很是慈爱,连连说道:“欢迎贵客。” 闻琦年拘束地站在一旁,笑了笑,心下猜测这就是乌格尔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世界,难经考据,每一个地点的民俗风情的细节,还请小天使们切勿较真 第37章 妇人拉起闻琦年的手, 牵着少女往帐子里走:“好俊的妹子, 你叫我娜云就行了!” 乌格尔也拽起奚咏,一同进了毡帐。 帐子里原来还坐着个老太太,正在搅拌锅中奶香扑鼻的食物。 另一边的杂物中,又有一名面相憨厚的诺西族男人, 身形高大壮实,还在忙着打磨自己的弯刀。 见客人进来, 他们纷纷起身致意,简单介绍一番后, 乌格尔一家人对于闻琦年和奚咏的到来都很是欢迎, 又赶紧派那名被称为“巴图”的男人出去,再杀一头嫩羊来招待贵客。 两人百般阻拦无果, 不禁被乌格尔家的热情所感染, 闻琦年不愿亏欠人情, 说什么也要塞给娜云大娘几锭金子,一干人围坐在火灶的四周, 帐中氛围异常友好, 传出阵阵奶酪香味。 吃过一顿极富诺西游牧民族特色的晚餐后, 娜云大娘首先为闻琦年烧了一大盆热水,好叫连日奔波的她畅快地泡个澡。 老太太去了另一座帐篷休息, 而男人们则都被吆喝着出了帐,坐在外面篝火旁聊天,奚咏向他们请教着如何说诺西话。 帐中摆放了一个用木板和羊皮制成的澡桶,水汽蒸腾。 据娜云大娘说, 这澡桶是她丈夫巴图几年前去望渚时和旁人学做的,以方便家中女人们洗澡,她们就不再需要夜间骑马赶去小溪边洗冷水澡了。 这水烧得刚刚好,闻琦年感激一笑,褪去衣裳,缓缓泡进桶中,顿时一阵舒坦。 娜云大娘看着她身上的凝脂玉肌,啧啧称赞,又找了把小凳,坐在她的身后,一边用皂荚搓洗着闻琦年亮丽滑泽的乌发,一边闲聊。 原来,乌格尔是他们家中最小的孩子,刚满十四岁,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都已出嫁。他们一家人早已习惯了独自迁徙,故而并不与其他诺西族人住在一块。 每逢月初,望渚过来的商旅们便前来义柯做点买卖,他们会去换点日用品,久而久之,除了老母亲,都学会了说中原话,因此和闻琦年他们交流起来倒也还算方便。 闻琦年也挑了些自己和奚咏游历各地的有趣小故事来讲,帐中不时传出欢快的笑声。 奚咏耳朵一动,听见少女的咯咯笑声,还有缥缈的拍水声,原本温和平静的玉面悄然升起了淡淡的粉色,他想象了一下帐内景象,连忙又赶紧抹去念头,有些难堪地望着篝火。 “咏大哥,你怎么脸红了?”乌格尔说着说着,忽然好奇地问道。少年虽然不懂,但巴图却是个粗中有细的男人,他随手用树枝戳了戳自己的小儿子,大声笑道:“傻小子,火太热了!” 乌格尔恍然大悟,又专注地看起火来。奚咏难得害臊,看了看篝火对面的巴图,男人正悄悄地冲他挤眉弄眼,看起来颇为滑稽,他只好忍下了尴尬,轻声一笑。 别看巴图外表憨厚,五大三粗,却是个七窍玲珑心。片刻前,巴图一眼就看出了他们并非亲兄妹的关系,奚咏也不遮掩,顺水推舟,详细解释了闻琦年是他的邻家青梅。 水雾中,闻琦年抬手擦了把小脸,黛眉弯弯,红唇欲滴,浑然不觉外面发生了什么,仍不停地撩起热水洒在自己的肩颈处,心情愉悦。 热气腾腾之中,她的面颊有些发红。 娜云大娘心细如发,又问道:“玉妹子,义柯不像中原地区,现在都要入冬了,更加冷!你是不是没带什么厚衣裳?要是不嫌弃,就穿穿他姐姐们没出嫁时的衣服。” 说到这里,闻琦年才忽然发觉草原的气温的确要低一些。她纵马来乌格尔家的路上,冷风扑面,那时就已经感到了几分颤栗。 这明明是自己应该注意到的事,为什么却浑然不知要新置办些厚衣裳? 或许,真的是习惯了待在奚咏能遮风挡雨的翅下,若有哪处地方是他忘记关照的,她便也没意识到可以独自解决。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想到这儿,闻琦年懊恼地拍了拍水面,连忙仰头对娜云大娘讷讷说道:“我的确没有厚衣裳……多谢娜云大娘。” 说罢,她极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雪白的脖颈,紧紧抿起嘴。 “这有什么!” 娜云大娘向来喜欢女孩儿,看小姑娘有些窘迫,豪爽地笑了笑,心中对她更是怜爱起来,赶忙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件三女儿顶好的衣服,抖开一看,果真不错,尚且还算新,色彩鲜艳,干净大方。 她满意地点点头,把衣裳叠好放在闻琦年手边,又将少女的乌发擦绞半干,这才出了帐子,留给她换衣的时间。 闻琦年也不敢再多泡,出了澡桶,用崭新的布巾将身上水渍拭去,终于感到身上清爽了许多。她面上多了些笑意,拿起衣服,却滞了滞。 这个,应该怎么穿? 闹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不再次请进娜云大娘来帮忙。 还好娜云大娘是个热心善良的诺西女人,手脚又勤快麻利,并不把这一桩小麻烦当回事,反而因为闻琦年的蠢萌样子笑了起来,像个母亲般抚了抚少女细嫩的脸。 闻琦年从那只温热的手上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母爱滋味,她僵了僵,连忙低下头,咬住了下唇。 娜云大娘为她穿好了一身诺西少女的服饰。 虽然已经临睡,但娜云大娘非要让大伙儿都瞧瞧闻琦年的打扮,便仔细地为她梳了长辫子,又带上了由各色彩珠串制成的精致发饰。 顿时,中原少女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活脱脱的诺西未婚美人。 娜云大娘退后几步一看,也被美人惊艳,不禁十分高兴,立刻就要带她出帐见人。 闻琦年尚且还沉浸在被妇人梳头时的熟悉感中,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抹朦胧模糊的身影,正是前世她又爱又恨的母亲。 时隔多月,忽然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之间,竟就怔怔地被娜云大娘拉了出去。 “快来看看玉妹子!” 奚咏闻声,随意地抬眸一看,顿时目光钉住,凝在了闻琦年的身上。 她一身五彩的袍装,衬得人娇艳如同鲜花。 一双清冷俏丽的眼眸在火焰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殷红的唇瓣轻轻抿着,脸颊还存了些绯红,颈间挂着一串玛瑙项链,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行走之间,珠串相互碰撞,发出微小的泠泠声响,美人的目光轻轻看向他,当真是明眸皓齿,泽玉生晕,让人目眩神迷。 “嘶——” 乌格尔有着传统诺西男人的审美眼光,所以之前对身穿中原衣裳的闻琦年并无甚感觉,可眼下见她穿上诺西服饰,立即眼前一亮,只觉得少女貌如天仙,看傻了眼,脸上的红团也深了几分。 这一声吸气惊醒了奚咏,他微微一笑,别过眼,暗自按捺着内心的悸动,过了片刻,才又看了回去。 公子心中的悸动有如夏夜荒原,割不完,烧不尽,长风一吹,野草就连了天。 一开始,听着众人的赞美声,闻琦年还有些羞涩,但她看见奚咏转过头,没有任何反应后,心思也淡下了许多,落落大方地在篝火旁坐下。 她感觉心中似乎有些作梗,却又察觉不出是何情绪。 熊熊火焰映照着他们,烧裂的树枝发出噼啪的响声。 闻琦年接过娜云大娘递来的浓香羊奶,低声道谢后,浅浅喝了一口。刚放下矮脚银杯,她就和奚咏目光相撞。 奚咏的眸色依旧柔软温和,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一抹雅致的笑,在这草地的无边夜色中,浓郁的异族风情世界里,他依旧保持着自己通身的谦谦君子之气质,像是不会被任何环境所影响。 他一如既往的清润嗓音里似乎压制了什么情意,忍了忍,缓缓开口说道:“式玉,真的很漂亮。” 闻琦年才消下去的绯红又升了上来,面颊有些发烧。她掩饰着手足无措,心中对自己异常的反应也感到有些诧异。 怎么回事呢?刚才那种胸中闷得慌的感觉一下就消失了。 闻琦年心烦意乱,索性把这些奇怪的感觉通通抛在脑后,努力佯装出随意的笑容,打趣道:“是吗?奚大公子可是很少夸我呢。” 这话一出,她又觉得语气不大正常,居然……有一些阴阳怪气。 奚咏是何等聪明的人,见状,眼睛亮了亮,扑哧一笑,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不解风情的乌格尔拉起了身:“咏大哥,你也快去洗澡罢!” 这话一岔,便也不好说出口了。 闻琦年眼睁睁地看着奚咏被拉去了另一个毡帐,临进时,乌格尔掀起皮帘子,帐中的灯光泄了出来,照亮了奚咏,他便转过头向她眨了眨眼,像是个幼稚的小男孩。 他背后是一大片秋冬野原的夜色,新月普照世间,而俊秀的公子立在帐前,芝兰玉树,身上落着昏暗中唯一的亮色。 万物颓唐垂败,惟有他金光耀眼。 奚咏微微偏了头,眉眼精致,轮廓深邃。他弯着嘴角,向来沉静的眼眸一眨,竟然露出几分顽劣痞气,像是看穿了她羞怯而又别扭的心思,正在偷偷欢喜。 十五年来,闻琦年早就见惯了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不觉得有何特别。但当这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忽然作出小儿憨态时,却足以让人感到从未认识过他。 她愣怔地望着已经放下帘子的帐门,纤手无意识地揪起了枯黄的草叶,只觉得脸上烧成一片,心律有些不齐。 这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忽然就不知道再如何与他正常说话了,似乎一开口就会出丑。 也忘记了以前是和他怎样和平相处的。 第38章 闻琦年心里晕乎乎的, 却还要强装平静地与乌格尔等人欢声笑语, 她的额前出了些许薄汗,手旁已经有了一小堆被揪下的草叶子。 少女端坐在篝火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却是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十步开外的毡帐。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紧张, 生怕奚咏突然走出来。 不过,该来的还是会来。 听见帘子被掀起的声音, 闻琦年还微微笑着的小脸立即一僵, 捏紧了手,只能木然地看着火堆。 有人缓步走了过来, 带着皂荚的清香, 携来温柔的晚风, 在她的身侧轻轻坐下。 众人都在笑,好生奇怪。 闻琦年垂着头, 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在笑什么, 卷翘的睫毛飞速扇动着。 “式玉。”听见身旁的人开口, 闻琦年咬紧了唇。 奚咏继续说:“抬头看看我。” 闻琦年刻意地做了番表情管理,视死如归地抬起了脸, 却发觉原来是奚咏沐浴后竟作了乌图尔那样的打扮,简单梳了细辫,袭了藏红衣袍,与他的气质十分违和。 难怪大家都在笑。 闻琦年瞧着窘迫的他, 也捂嘴乐了起来,尴尬的心情一扫而空,凤眸里闪烁着无尽揶揄。 奚咏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和地说:“连你也嘲笑我。” 奇异地,两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如闻琦年想象中的那般变了味,反倒更和睦了些。 奔波了几日才在义柯歇下,本应沉沉睡去的闻琦年却毫无睡意,望着帐顶天窗外的繁密星辰,心中一片茫茫。 第二天一早,初阳将将升起,照亮了整片义柯大地。 远方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线,原来是来了一支望渚的商队,约有十几人,七八辆简易马车。商队的老板是个看起来面相朴实机灵的男人,穿着厚厚的大袄子,正是特意带着队伍路过乌格尔家。 他骑在马背上,马腹两侧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货物,高声喊道:“巴图家的!” 娜云大娘赶紧打帘出门,两人热络地聊了会天,又叫了巴图出来,相互交易了些物品。乌格尔围着货物打转,四处碰碰摸摸,十分好奇又有什么新玩意儿。 奚咏也走了过去,轻轻打量了一番车队。男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过去,仔细一看,笑道:“是在下眼拙,原来这竟然是位中原公子,作了诺西打扮,还真差点没看出来。” 听他这么一打趣,奚咏揉了揉额角,言语谦逊地说道:“正是因此,在下才想来询问老板是否有中原服饰可售,某愿以重金购之。” 男人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是热情了许多,下马对奚咏说道:“那公子可真是问对人了!义柯有不少人都喜欢中原的大氅、袄子等物,好看又保暖,我自然是要卖的!” 说罢,他走过第三辆马车,在车内翻找起来,叫奚咏去看看花色布料。 来得正好,这藏红袍子终于可以脱下来了。奚咏勾起嘴角一笑,不急不忙地在车中的大包裹中挑选起来。虽然这老板把自己的货物夸得天花乱坠,可也只能忽悠一些见识不广的义柯人,他并未上当,只一眼就能看出那些衣服都是些普通质地。但眼下急需,倒也不能挑剔了。 奚咏选了几件棉厚的衣服,又为闻琦年挑了些,那老板站在一旁抚须不语,眯眼而笑,那般目光,就像是料到了他要为心爱的姑娘买。 忍着他八卦的目光,奚咏笑容淡了淡,面无表情地又拿了两件花色相近的墨梅鹤氅,摸出两锭金子,让两名商人帮忙拿进了帐中。只剩下老板两眼放光地站在原地,咬了咬金锭,嘴里吸着气。 闻琦年还坐在毯子上编头发,忽然看见两个陌生人抱着一大堆衣服进了帐子,惊得她向后倾身,一把摸住自己的雪剑,问道:“你们做什么?” “来让你挑衣服穿。”奚咏出现在他们身后,笑得有些得意:“快来看看,喜欢哪一件?” 两名商人放下后便出了毡帐。闻琦年这才放下剑,起身瞧了瞧,均是些厚实的中原服装,不禁奇道:“你在哪里买到这些的?” “自然是途径此处的商队。”奚咏未详细解释,只拣出了一件暗灰绣箭袖花袄裙说道:“今天又冷了些,不若穿这件。” 闻琦年忽然有一种他在陪自己逛街的错觉。 为了让她换衣,奚咏又体贴地走出帐篷,安静地等在皮帘外。闻琦年慢吞吞地穿好后,却发觉只有一柄小小的破碎铜镜可以让她照一照,心下一阵无奈。 在催促下,她默默走出了帐子,有些慌乱:“你看,怎么样?” 奚咏笑而不语,将清丽少女耳边的一缕碎发捞起,柔和地说:“我的眼光当然好。何况,什么衣服都很适合你。” 闻琦年听他这般不吝夸赞,抿了抿嘴,故作冷淡道:“你倒是会夸自己。”她往后撤了一步,不让对方的手再碰到自己的发丝,奚咏看她那矜贵模样,始终浅浅笑着。 娜云大娘已经乐呵呵地站在不远处瞧了好半天了,此刻才清清嗓子:“都别说了,快来吃早食。” 两人喜欢义柯这辽阔无边的风景,便付了大笔银财给娜云大娘,就此在乌格尔家小住一段时间。 方圆几里内,只有他们一家,清净极了,北侧还有一条涓涓流淌的溪水,被金黄的草丛所掩,款款流向远处。牛羊都爱在那里饮水休憩,端的是幅美好景象,和热闹的城镇大为不同。 他们经常随着乌格尔外出牧羊,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静看流云飘荡,心中宁静安详。 还会跟着巴图和娜云大娘学习如何烤羊。 一只肥美的小羊羔,在巴图灵巧的手下,就会变成美味的烤全羊,肉质鲜嫩,通身灿黄,惹得乌格尔口水直流,嗅着香气,肚子咕噜叫。 奚咏在巴图的指导下学得有模有样,轻轻抿着嘴,专注地控制着火候,烤肉发出滋滋的响声,沁了些诱人的油光出来。 闻琦年帮忙拿了些粗盐过来,站在一旁打量着他的动作,红唇一弯,笑盈盈地说道:“要论手艺,我们还真是走到哪里,学到哪里。” 她指的正是在青州水塘镇的沽酒徐家时,两位老人也教了不少织布染布和酿造美酒的技巧。 奚咏歪了歪头,悠悠看了一脸愉悦的少女,故作正经道:“这可就不妙了。在下本就出众,如今又会酿酒烤肉,岂不是更让别人望尘莫及?” 闻琦年缓了笑意,眉梢一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深深表达了一番不屑之情,给他留下了一道背影,径直走向了毡帐。 这人就算外表再怎么具有欺骗性,骨子里却依旧像是从前那个自傲臭屁的小子。 什么温润如玉,谦逊有礼,哼。 她背对着奚咏,脚下步子不停,仍是一副嫌弃的眼神,却又偷偷扑哧一笑,随意伸了伸懒腰,轻柔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原野,只见天地之间一派静好。 义柯天气多变,次日午饭后,竟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更冷了些。但诺西族人们并不担心,草原的雨向来不会下太久,至多也就是一天时间罢了。 这样的日子里,乌格尔一家也都闲适了下来,几人不慌不忙地把毡帐的天窗拉紧关了起来,又为牲口圈子也罩上了雨披,便回了温暖的室内,缩进毯子,好好午眠一阵,舒坦极了。 闻琦年并不嗜眠,看娜云等人睡得香甜,她便多穿了一件短袄,掀帘而出,立在帐檐下静静赏雨。 雨丝朦胧轻薄,周遭草地被浸透后显出了更深的颜色,目光所视处并无一人,冷清忧郁。 她也受了些感染,心头爬上哀愁,轻轻叹了一口气,刚想继续出神,头顶上却忽然罩下一块阴影。 奚咏以手遮在她的脑袋上方,温和地拽了她的袖子,低声说道:“别站在这里,我们去亭下瞧雨。” 什么亭下,不过是昨日他和巴图为了烤羊而临时架起来的棚子而已,倘若要称之为赏雨亭,实在有些滑稽,端的是个不伦不类的闲情逸致。 闻琦年尚且还在犹豫不决中,奚咏已经动身,遮住细细雨丝,不容拒绝地将她拉向了小棚。 这场景熟悉极了,走在前方的公子,一如四五岁时那个拽着她到处跑的烦人精。 棚子居然真的没有漏雨,烤肉架子早被搬到了别处,中间摆了坐垫和一张简陋的小方桌,为两人提供了一方干燥舒适的安静空间。 闻琦年和奚咏皆看着棚外雨幕,无声对坐了片刻,奚咏忽然轻声问道:“对了,式玉,你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 怎么说起这个来?又不是在相亲。 闻琦年蹙了蹙眉,内心想法丰富极了,脸上却只淡淡地看了看他。 奚咏低了眸光,皱眉叹着:“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未发现你喜欢做什么事……” 说起来也是,这一辈子,她始终都是随着身边人安排计划,意志消沉,从未想过要主动去做什么。 闻琦年怔了怔,发觉只有在前世时,自己尚且算有爱好。那时,她喜欢中国风的画,想做一个风格别致的插画师。 但这个兴趣早被妈妈折断在了手中,已消逝整整十五年。 闻琦年的目光游离,喃喃道:“画画。” 她抬起头,表情有些难过,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画天地万物的景色。” 奚咏静静地,并未质疑为何这些年来从未见她画过。他温柔而心疼地凝视着闻琦年,袖中一动,只想伸出手为对面的少女抚平眉眼间的忧郁。 秋雨冰凉缠绵,如同一串串银丝,宁静地飘荡在空中,洒在微微颤动的枯叶上,滑进潮湿的土壤中。 一时沉默后,奚咏忽然起身去了一趟毡帐,带回了纸笔墨块。 闻琦年见他这般动作,不禁打断了情绪,颇为迷惑:“你在做什么?” 奚咏站在棚边,捧着一方极小的砚台,以雨为水,缓缓磨墨,向北侧扬了扬下颌,浅笑道:“你先看看那面的景色。” 她侧头望了过去,高低起伏的山丘前流过一条沉静的溪水,深黄色的原野中斜雨纷纷,像极了一幅浅墨画。 “式玉,若想画,就提笔罢。” 身侧的公子将砚台搁在桌上,轻轻递来了一支狼毫。 他就像这样的秋雨,静谧温柔,似乎永远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模样。 闻琦年知道他的意图,鼻尖一酸,抑住了有些想要倾泻而出的委屈心酸,强装平静地问道:“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里来的?” 奚咏避而不谈,只把毛笔塞进了她微凉的小手中,又将她的手指合上,令她握着:“画罢,我就在此处陪你。” 面容清丽的少女坐在雨中小棚下,低眸认真描画着远处的烂漫山野,而他为她默默磨着墨,不时抬手提壶,添一杯热气翻滚的羊奶浓茶,眼神柔软。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向来不是一个短小君~ (主要是不想把这一章 断开,想让小天使们一口气读完,感受下秋原上清淡美好的日常,抹泪) 第39章 果然, 一天后雨就停了。 乌格尔打了个呵欠, 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打开羊圈时,忽然瞧见有别人正驾着一匹高大的马,飞快地向他们的毡帐而来。他仔细一看后,连忙笑着跑去打了个招呼:“阿齐哈叔叔!” 身材魁梧的阿齐哈身着戎装, 来得突然,似乎有要紧的事要找巴图说, 只快速地扫了一眼少年,点点头, 便进了帐子。 闻琦年和奚咏牵了马儿出来, 见状,也停在原地瞧了瞧紧闭的皮帘。 片刻后, 巴图身着甲胄, 拿起自己的弓箭, 和阿齐哈一同出来,歉意地对两人说道:“葛烈汗在找我和儿子, 说是要商量些事, 不能留在家里招待你们了。” 阿齐哈站在他身边, 看了看两位中原客人,脸色有些严肃, 却是一言不发。 “无事。”奚咏从容不迫地迎着那道目光,平静道:“不必关照我们。” 巴图的神色还有些犹豫,又深深作了一个诺西大礼,恳求道:“那就还请两位照顾一下阿母和娜云, 等我们回来,一定会好好感谢。” “这是自然。” 此事一解决,放下心来的巴图便朴实地笑了起来,颇为亲近,踏前几步,好一顿致谢。 娜云大娘知道了原委,也进帐帮着乌格尔收拾衣物,好让小儿子看起来更加得体。毕竟他们是要前去诺西最大的部落,面见全族的首领,葛烈汗。 三人很快就告辞离去。只留下了娜云大娘和巴图的母亲。 娜云向闻琦年和奚咏解释道,此次是一支部落意欲叛乱,所以葛烈汗要召回巴图去镇压叛军。 义柯时常有大大小小的战斗发生,成年男人都要上战场,巴图就是个骁勇善战的勇士。而像乌格尔这种少年则负责杂事,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从来不畏惧这些。必要时,娜云也会去帮忙做后勤。 就此,原本热闹的乌格尔家便冷清了下来,闻琦年和奚咏包揽了牧羊之事,日日游荡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和牛羊群飞奔于高远的天空下。 一月后,草原飘起了雪。 闻琦年披着墨梅花色的鹤氅,忽见出帐的奚咏也袭着相似样式的大氅,脸蛋微不可查地一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赏雪,小脚上穿着兔毛短靴,正有些局促地踩着地上的积雪。 鹅毛大雪转眼就让草原铺起了一层厚厚的洁白雪毯,也有些许顽皮的飞花,落到了两人乌黑的发间,沾在了眉眼处。 鬓间落满雪,也算是白首。 奚咏看了看呵气的闻琦年,见她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便也不再微笑,侧过脸,眸光转凉,看着这场应季而落的大雪,似有心事。 他身边的闻琦年一心只盯着雪景。 静静赏了一阵后,她不禁伸出手,指尖微红,接下了一枚颤颤巍巍的小雪花,看它逐渐融化,低声说道:“我竟有些想念琼城的吃食了。”况且,自从进入义柯后,他们便没再找到机会向琼城寄信。 哪里是想吃食?许是在想家罢了,毕竟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少女。 奚咏闻言,淡淡一笑,将闻琦年指间的水渍擦去,没有拆穿她,只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一向不食人间烟火,不料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贪吃嘴。” 我什么时候是个贪吃嘴了?闻琦年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言语被他抓住了话柄,顿时有些羞赧,只得佯怒嗔视对方一眼,转身离开,不再理人。 目送她走远,奚咏便缓缓敛了神情,蹙眉望着远方。 义柯天地一白,而他脸色微冷。 雪势在下午时分渐渐变小了些,不久后,一支从义柯深处走出来的商队吃力地行到了乌格尔家,停在了帐前歇息。 正是之前那支商队。 他们的运物马车依旧装得满满当当,似乎要趁雪还没彻底封住义柯之前赶回望渚。 老板下了马,沟壑纵横的脸被冻得僵硬,胡须乱蓬蓬地,正向出了帐子的闻琦年讨要一些热水喝。 娜云大娘还在忙碌晚饭,闻琦年便盛了热水递给商人们,顺便和他们聊了一聊,想再买些皂荚。 老板喝了热水,似乎缓过来了许多,抹抹嘴道:“皂荚?我们还剩了许多,姑娘想买多少都行。唉,今年实在是来得不凑巧,运气不行。” 奚咏正提了一壶滚水过来,闻言,不禁脚下一顿:“此话怎讲?” “还不是那个新上位的葛烈可汗,带了足足一万余人马去青州打仗了,这些人一走,就害得我们一大半的货物都没来得及卖出去。” 闻琦年的眼皮一跳,手中的银碗掉落在雪地上。奚咏也放下了水壶,肃声问道:“怎么会是青州?” 义柯草原东临望渚,距离最近;南毗青州,则较远些。 “是啊,以往过冬,都抢的是望渚桂郡,我们也没想到今年这葛烈汗居然选择去更远的青州,这不是向大宣国挑衅嘛!”老板没注意到他们的异常,摇头晃脑地感叹一番。 商队以四海为家,只求钱财,并不在乎这些家国之争。商队喝了水道谢后便又赶忙着离开了,只余下帐外站着的两人。 闻琦年的鹅蛋小脸有些发白:“义柯一万多人去青州……会去抢夺哪座城?” 草原的冬天总是匮乏物资的,奚咏早已猜测他们并非是去平叛,而是去掠夺,却也没料到会是青州。 他眉头深皱,眸色幽深,仔细想了一想,青州挨着义柯的城池是…… “梧桐城。” 闻琦年的唇瓣失去了血色。 水塘小镇就在梧桐城管辖之中,堪堪位于其东北方位。 若真攻去了梧桐城,那么无论是徐家,释名,还是胥山派,恐怕有危险。 皆是他们在这一路上结识的有缘之人。 闻琦年缓了缓情绪,念到两位和蔼可亲且又行动不便的徐家老人,心中担忧不已,恨不能立即飞回青州。但她没有直接提出想法,而且攥紧了手,抬脸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奚咏自然知道她放心不下,轻手将她向帐子方向推了一推,徐徐说道:“式玉,走罢,快去收拾行装。” 他总是这样二话不说就站在她身后,始终都是最了解自己心意的那个人。闻琦年愣愣抬脚走着,忽然垂头低声道:“多谢。”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柔和地拍了拍她的头顶。 这样小小的一个举动,忽然就让闻琦年浮躁不已的心平静了几分。 会有办法的,他们不会受到伤害的。她暗暗想。 正在闻琦年飞速收拾衣物之际,娜云大娘做好了晚饭,从另一座毡帐中走出,见奚咏在梳理马儿的鬃毛,便笑吟吟地说:“怎么还在弄这个?该吃饭了!玉妹子人呢?” 奚咏手中的刷子仍在不紧不慢地上下梳理着,他一向温润的声音从潮湿寒冷的空气中传来,显得有几分凉薄:“娜云大娘,我们就要出发了。” 娜云闻言,不禁有些吃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这么冷的天!” 骏马旁的公子放下了手,侧过墨眸,微微一笑道:“葛烈汗当真是去平反部落了?” “你、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娜云大娘的神色有些躲闪,猜到他八成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很是窘迫。 见奚咏并不言语,仍旧看着她,她只得承认:“一月前,阿齐哈叫巴图去见葛烈汗,不是部落出事……是为了出去多抢些东西过冬。” “那为何去的是青州?” 娜云不料他连这个也知道,脸色一变:“这,我也不知道。” “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们?” 她明知道他们乃琼州人士,一路正是从青州来,可过去了足足一月,却依旧没吐露半个字。 “我、我也是怕反目成仇,你们起杀心啊!”娜云大娘看他得知了所有真相,又是一副冷穆的样子,心中慌乱畏惧,忍不住带了些哭腔,不停往后退着叫冤。 “我不会动你。”奚咏见她害怕,闭了闭眼,沉沉说道。 言罢,他转身继续打理着马身,唇线绷得紧直。 身在义柯草原深处,信息终究是闭塞的,难以知晓中原情况。 又何必苛求她?当日他们腰间皆别着长剑,看上去颇有功夫,她也不过是害怕友情撕破,家人遭险。 人性就算再善良,也会有旁的心思,为了自己要庇护的东西,自然是会不惜一切。 此次不过是撒谎,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大错? 错只错在,葛烈汗偏偏选去了青州梧桐城进行劫掠,让式玉忧心不已。 奚咏嘴边勾起一抹奇异的冷笑,放下毛刷,抚着骏马的脑袋,静静立在疏淡的雪中。 闻琦年并不知道帐外的对话。片刻后,她出了帐,把行装都挂在了马鞍旁,又乖乖让奚咏将一件厚实的羊绒披风系在了她的身上。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翻身坐上马,这才喊道:“娜云大娘,我们有急事,得先走了!” 从刚才开始就躲进毡帐的娜云大娘终于打帘出来,小跑到闻琦年身边,递上了一个包裹:“玉妹子,这个你拿着,里面是些耐存的吃食。路上千万要小心!” 怎么像是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似的? 接过那个沉沉的包裹,闻琦年有些迷惑,望了望一旁的奚咏,却只得到一个无辜的眼神,她只好笑了笑,客气地说道:“不必这样,这些天,我们也叨扰你们家了。” “拿着吧。” 娜云的眼眶有些湿润,欲言又止,她抬头望向马上清丽的少女,换了表情,勉强笑道:“你们可是现在要回青州?我知道一条小路,能够避开我们族人。” 她飞速地讲了一遍,转过脸,看了看奚咏,欲言又止。 奚咏面上很是平静,没有多说,一派温润地对她点了点头:“娜云大娘,那我们就告辞了。” 天色将黑,还在飘着细碎的小雪,戴上武装严实的披风绒帽后,两人纵马而去,凭借着夜空中明亮的繁星指引方向,一路奔向青州梧桐城。 他们打算走小路,绕过战场,避开义柯大军,赶去看看水塘镇的情况。 第40章 日夜兼程了几日后, 闻琦年和奚咏终于出了义柯, 马蹄哒哒,在去往梧桐城的官道上一阵飞奔。 行了不到两柱香的时间,路边稀疏的林树之间露出了一座村庄的尖角。 “吁——” 闻琦年抖了抖手中的缰绳,让马儿减慢了速度, 缓缓靠近了村庄。 刚行了几步,她睫羽一颤, 发现路边的土房门户大开,墙边横陈着两具男性尸体, 皆是普通百姓的打扮, 腰间伤口深长,似乎是被大刀砍伤而亡。 血泊早已干涸, 腐尸发出阵阵恶臭, 还有不少蝇虫盘旋在上空。 “式玉, 别看了。” 见闻琦年脸色苍白,奚咏连忙纵马上前挡住她空洞的视线, 轻声说道:“义柯从未袭击过梧桐城, 住在此处的百姓自然也从未料到会惨遭横祸。” 他低眸看了看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眉头皱了皱:“战事向来无情。我们还是快走罢,到前方抄小路进城。” 闻琦年缓了缓复杂的心情, 默默点点头,努力逼自己不再去看那些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只紧紧咬住了唇,抬眸接着赶路。 沿途杳无人烟。 南官道远不如他们一月前途经的东官道宽敞干净, 坑洼甚多,布满了义柯军队曾经踏过的痕迹,两旁的杂草枝叶也被踩踏得东倒西歪,惨败憔悴。 初冬寒凉,万物静寂灰白,死气沉沉。 行至下午时分,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像是个靠在路边的人影。 奚咏摸向腰间长剑,左手扬鞭一甩,飞速上前,眯起墨眸仔细一看,竟然是个气息微弱的姑娘,似乎和闻琦年差不多大。 她匍匐在肮脏的地上,眼睛半阖,头发乱蓬蓬地,脸色蜡黄,瘦骨嶙峋。衣裳破烂不堪,右脚套了只翻底的布鞋,另一边的赤足则走出了血泡。 唯有腹间轻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奚咏松开握住剑柄的手,勒住了马,转过脸,无声询问着闻琦年。 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闻琦年直接下了马,快步走向趴在地上的女子,轻柔地将她扶起,揽在怀中,不断唤着:“姑娘,姑娘?” 过了半刻,怀中的人缓缓睁开了眼,呆滞地看向她。明明应是个妙龄少女,但却眼窝深陷,面带菜色。 奚咏早已拿着水囊站在一旁,见状,立即递给了闻琦年。 女子喝了水,又被闻琦年打横抱起,放在树下歇息了许久,才虚弱地道了谢,恢复了些许精神。 她似乎有话要说,努力地牵了牵闻琦年的衣袖,奈何声音微小沙哑,让人不得不低头附耳倾听。 这名狼狈的姑娘自称沃小蕊,正是之前那个村庄里的人。 一月前,她还和自己的弟弟、父母在村中过着平静的生活。那日傍晚,她和母亲在院子里喂鸡,门外却忽然一阵骚动,猛地闯进几个浓须深目的诺西士兵,铁骑甲胄,大刀铮亮。 骏马四蹄飞扬,高声嘶鸣,和背上的骑兵们一样嚣张跋扈。 沃小蕊的母亲反应过来,立刻推着她向后门跑:“快走!” 她被吓得失了声,连滚带爬地扑向后门,不要命地往山上跑。 奇怪的是,那些蛮人并没有追上来杀她,而是聚集在了院子里。 沃小蕊飞奔了百步远,却发现母亲没有跟在身后。 想着至亲的家人,她终究是鼓起了勇气,又掉头往回走了走,藏在一棵大树后,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家中小院。 就这短短几刻间,她的母亲就已倒在了后门口,背上鲜血淋漓,不知死活。 沃小蕊眼睛一红,恨不能立刻想要冲出去,却发现院里的蛮人士兵们忽然都安静了下来,垂头屏息,尊敬地迎进了一名高大的男人。 他的玄色铠甲厚重异常,戴着头盔,只露出一双锐利的鹰眸,手中持着一把尖亮的长戟,与众不同。 士兵们把她爹押在地上,只听见那男人用流利的汉话问道:“你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他的声音充满蔑视,不怒而威,让人胆寒。 原来,此处距离梧桐城约有百里远,他们打算找村长带路,寻个近道,给梧桐城池来一个奇袭。 沃小蕊很是焦急,担心屋里睡觉的半岁弟弟也会遇害。但她终究是个荒村里的小丫头,实在不敢去蜉蝣撼大树,只好待在原地,静观其变。 很快,那名首领就下马进了屋子,顺手把她爹也拎了进去,士兵们原地待命,一片安静。 她把目光放远了些,看见村里早已尸横遍野,就连小童也未曾放过。家家户户的东西都被抢了出来,有不少掉落在地上,乱七八糟。 全村被灭。 沃小蕊捂嘴哭着,眼前天旋地转,受了不小的惊吓,一下晕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时,天正蒙蒙亮,全村众多的义柯蛮人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惊的屠宰场。 还好她离村子不远,昨夜里没有野兽靠近。否则,早就被拖进深山吃了。 “爹——” 她冷得发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悔恨不已,哭喊着就往家中走去。 除了母亲的尸体,别无他人。房内空荡荡地,爹和弟弟都不见了踪影。 沃小蕊觉得他们一定是被那个首领带走了。 要她爹爹带路,用弟弟做威胁。定是这样。 他们之所以没杀她,或许是因为觉得没有价值,又或者是首领正忙着寻找村长,士兵们不敢在他面前胡来造次。 她抱着母亲的尸体哭得双眼肿痛,才勉强起身去找了把锄头。 绝不能让母亲暴尸荒野。 一个瘦弱丫头,不知要花多久的力气才能挖出个像样的墓坑,再一把把撒土,将人彻底埋葬好。 她拼命掘土,饿了就去找点以前藏起来挂在梁上的干粮吃,困了就席地眯一小会。 待母亲终于下葬后,沃小蕊却犯了难。 村里的每具尸体,曾经都是和她关系匪浅的亲友。这些人,皆待她不薄。 沃小蕊没了法子,只好走到路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得先追上义柯的人马,找到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再回来为众人收尸。 此番一去,必要寻到下落。 她堪堪收集到一小篮臭糠坏物,便踏上了路。 这些食物要放在几天前,是连猪都不会吃的东西。 不料,还未走多远,沃小蕊就感觉自己的力气在慢慢被抽离,越来越虚弱,到最后,简直是在往前爬动。 她像是一尾快要干涸而死的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拼命也要去梧桐城。 找到父亲和弟弟,是这个少女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沃小蕊哑声说着,闻琦年已是大致听明白了,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怒火。 人性恶劣。 他们在草原上时,遇见的诺西族人都还是一副淳朴热情的模样,可当人进入了群体,成为了一份子,就容易陷入集体的狂欢中,失去理智。 她第一次感受到这般乱世悲凉,不禁低声咒骂了一句:“禽兽不如!” 奚咏立在她的身后,立即明白了她在生气什么。 他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声音仍是温和无比:“式玉,人都是多变的,谁也不会是圣人。” 既然沃小蕊一心念着要去梧桐城寻找家人的下落,闻琦年自然不会剥夺她的期望,两人便将小丫头妥帖安置在了马鞍前侧。 收拾好了以后,奚咏忽然停住了脚步,低声问道:“式玉,你选哪匹马?” 闻琦年愣了愣,有些不解。 他俩都有自己的马,好端端地,怎么就要做选择了? 奚咏并不出言,无辜地望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马鞍上的丫头。 原来是男女授受不亲。 闻琦年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他这守身如玉的样子是作甚么? 她干脆利落地蹬上了奚咏的马,回头淡淡道:“我和她一起。” 奚咏微微一笑,乖乖地点了点头。 浓密的枯枝山林逐渐出现,三人两马进了小路,隐秘地往青州的北侧关门而去。 可事情并不顺利。 义柯的大军竟然就驻扎在关外五里的空地上,攻城已经一月,恐怕关内的梧桐城已经凶多吉少。 眼下事态危险,他们无法进城,只好在山间的一座小茅屋暂时歇歇脚。 这茅屋主人或许也在逃亡路上,跑得仓促,也没带走什么东西。 屋子里落了不少灰,只有几样简陋的家具,可见原主人一穷二白。 闻琦年抖了抖小床上散乱的薄被,尘烟弥漫。 她蹙着眉,解开了自己的披风,把昏昏欲睡的沃小蕊扶到床上歇着,将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一切妥当后,闻琦年走出了屋门,见奚咏负手而立,观望着山下。 不远处,正是义柯大军的营地,但巡逻兵似乎早已搜过这里,没有再上山来。 奚咏神色有些凝重,沉吟片刻,对闻琦年说道:“梧桐城看样子已经被攻破了。关内的军队所剩无几,似已崩溃。我猜,只剩下残兵败将。” “那增援呢?” “这便不知了……式玉,你现下有何打算?” 闻琦年自然是想赶紧进城去看看徐家老人的。 但她也明白,此时关门紧闭,城楼上士兵寥寥无几,葛烈汗可能早就把梧桐城洗劫一空,现在只不过是在做休整而已。城中或许已经一片狼藉血腥。 进城暂时无望。 她抿了抿嘴:“就先待在这里罢,我看小蕊的情况不妙,想尽些绵薄之力,照顾一二。” 到底是一条人命,又是个无助的少女。 闻琦年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质问自己,怎么就对小姑娘们毫无抵抗之力? 这话不用说,奚咏也能猜到。他笑了笑:“你留在这里,我下山去打探打探她父亲的消息。” 闻琦年怔住了。她知道奚咏向来不主张他们搅入无关的人事当中,可如今却主动请缨来帮忙,自然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难道又是道谢?次数多了,实在苍白。 她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寒风中温润如玉的公子。 少女弯起绛色的红唇,静静地绽放出了一抹浅笑,含着无数情谊,清丽恬淡,如同盛开的蔷薇。 她对面的公子墨发飞舞,眸光温柔,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微凉的手指在少女的额前轻轻一点,便转身下了山。 第41章 也不知奚咏用了什么法子, 回来时, 竟然带了巴图。 他已是营中的千户长,颇有权力,便趁着军中晚饭时间溜了出来。 虽然巴图之前也对他们隐瞒了攻打青州的真相,但眼下需要人脉, 奚咏心中自然拿捏得清孰轻孰重。 巴图也有些惭愧,二话不说就跟他上了山, 专程来见焦急的沃小蕊。 闻琦年连忙将他迎进了茅屋,轻声把小姑娘唤醒, 让她快问问爹爹和弟弟的下落。 刚听完沃小蕊对爹爹的描述, 巴图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皱眉说道:“是有这么一个人, 而且还受到了我们可汗的重用。” 他说, 军里都知道这个汉人, 名叫沃嵩,不知为何, 竟还能带着个半岁大的奶娃娃, 交由后勤兵照顾, 面子大得很,一副谄媚嘴脸简直是出了奇。在这短短一个月内, 他就给葛烈汗出了不少阴招,效果不错,故而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军师。 换句话说,他算是个汉人的叛徒。 沃小蕊还没听完这番话, 脸色已是雪白,精神更差了几分,瞪着眼睛说道:“不可能!爹爹怎么会是这种人!” 巴图见她不领情,脸一拉,心里没好气,硬邦邦地说:“我骗你做什么?不信就算了。” 沃小蕊忍住了眼泪,赶紧又软了神情求道:“这位军爷,求求你帮忙向我爹带个话,就说他的女儿沃小蕊还没死,来找他了,让爹爹见我一面,行不行?” 闻琦年站在床边,蹙着眉头,默默看了一眼巴图。 巴图叹了口气,勉强答应下来。 他不敢多待,起身告辞,奚咏便送人下了山。 而闻琦年则坐在茅屋里,担忧地看着坐在床头哭泣的小姑娘。 沃小蕊知道爹爹和弟弟还活得好好的,自然是松了口气。可他靠得是卖国求荣,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刚才她嘴上说着不信,心里却已经明白巴图所说的应该是事实了。 正因为是事实,才让她痛哭不止。 爹爹这么做,怎么对得住惨死的娘,惨死的全村人?他又怎么对得住这座梧桐城! 沃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世人唾骂! 沃小蕊只觉得心寒,头痛猛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掉,整个人显出颓败的气色。 闻琦年无措地劝了几句,出门摇井打了些干净的水,准备让她洗洗脸,回屋时却发觉小姑娘已经又晕了过去,倒在床头,双眼紧闭,牙关狠咬。 闻琦年只好扶正了她的身子,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响声,巴图一步踏了进来,神情凝重:“玉妹子,走罢!” “去哪里?”闻琦年看见奚咏站在门外,脸色不大好看。 原来,葛烈汗早就收到了巴图溜出军营的消息,立即派了另一名千户长和数十名士兵尾随他来了这座山。 奚咏和巴图走到中途,被那名千户长拦下,说是葛烈汗要请巴图的朋友去营帐谈谈。 而且,是两位朋友。 千户长的言下之意,就是指他们也看见了在茅屋外走动的闻琦年,两人都要带走。 数十名士兵伫在他的身后,像面铁墙,堵住了去路。 巴图知道葛烈汗的厉害,不得已,他只好劝着奚咏,返程来请闻琦年下山。 他们只有几个人,而对方是一军之首,力量悬殊,不得不低头。 闻琦年听罢,十分平静地点点头:“他们若不伤害小蕊,那就走吧。” 她细心地拉了拉沃小蕊身上的披风,大步跨出茅屋,拉着一言不发的奚咏就往山下走。 正好见识见识这个葛烈汗是个如何的枭雄,有什么好畏惧的? 闻琦年最不怕的就是死。 奚咏知道她无所畏惧,但眸中依旧聚起了风雨,沉沉闭了闭眼。 天色将黑,军营前点亮了火把,营地口就像是一只幽幽张着嘴的猛兽,在黑暗中蛰伏。 葛烈汗在自己的大帐中摆了几台汉人式样的席位,高坐在主位上独自饮酒,静静等着他们的到来。 士兵掀开了帘子,他抬起了鹰眸,见巴图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容颜上佳的剑客,还很年轻,应该就是巴图私自外通的汉人。 他放下酒樽,手一扬,笑道:“巴图带来的人果然是不同凡响!快请坐。” 闻琦年不卑不亢地坐下,扫了一眼座上的男人,他约莫三十岁,正值壮年,穿着平常的诺西长袍,生得高大,面容严峻,天生就有种枭雄气概。 葛烈汗也在看她,微笑夸道:“这位姑娘,好一个中原女侠!”他的眸中并无别的意味,目光锐利精明。 奚咏手一顿,岔过话,沉沉说道:“多谢可汗盛情邀请在下来此做客,我们只是两个浪迹天涯的江湖人士,此番为帮助一名女子寻父,这才不得已找了巴图勇士帮忙。” “哦?寻父?”葛烈汗颇有兴趣地瞟了眼立在一旁的巴图。 巴图连忙解释:“大汗,是沃嵩军师的女儿找他来了。” “原来如此。”葛烈汗平静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却没做任何回应,反而又转头对奚咏道:“我看少侠佩剑,想来,剑术定为不错。” “可汗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奚咏看他针对自己,倒也不慌,口中慢悠悠地回着,只在脸上刻意显出几分窘迫。 主位上的男人把酒樽一拍,豪声道:“不瞒二位,我虽然是个诺西人,但也十分喜欢中原武功。除了骑马射箭,最爱把玩长戟。” 他手一指,帐子角落里竖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戟,浑身煞气,一看就沾过不少鲜血,断过无数亡魂。 闻琦年神情一紧,听见葛烈汗继续说道:“少侠不如和我比一比,要是赢了,我定重重奖赏!” 他脸上带着笑意,话语却不容拒绝。帐内四周的士兵齐齐看向席上稳稳坐着的奚咏,似有威胁之意。 什么意思!闻琦年有点心急,意欲起身,却被奚咏一把按住。她愣愣地看着身边的公子,后者从容不迫地对主位说道:“在下却之不恭。” “好!” 葛烈汗大喝一声,抓过侍卫递来的那把长戟,脚下发力,从案席上翻过,提戟跃到帐外空地,转头紧紧盯着奚咏。 奚咏拔剑而出,缓缓走出了帐子。闻琦年死死咬着红唇,起身跟在他后面,却被巴图摇头一把拉住,只得立在帐前,看向空地上的两个人。 明月高悬,寒风飒飒,奚咏抿着嘴,淡淡一笑:“请。” 话音刚落,葛烈汗横戟一扫,发出破空响声,朝他袭来。奚咏快速退后两步,旋身飞剑,从戟下穿过,直指对方胸膛而去。 但葛烈汗自然不是个简单人物,冷笑两声,闪身错过,脚下盘起,直接出掌。 两人在空地上缠斗,掀起一阵弥漫的尘土烟雾。闻琦年站在一边看得眼皮突突地跳。 “咏少侠还真是年少有为啊,竟然能和我们可汗斗得不相上下。”巴图立在闻琦年的身旁,已是被精彩的打斗迷住了眼,抚掌大叹。 闻琦年恨不得给他两个白眼。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不小心,被一群将士跟踪了也没察觉,让奚咏落到了被迫接受比拼的地步。 她护短的性子又冒了出来,唇角撇直,专注地看着打斗,在心里叹气。 “不错!”一刻钟后,葛烈汗率先停下了动作,弓腰扶戟,额角有些水光,目光欣赏地赞道:“正如你们中原人说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奚咏撑剑半跪在黄沙地上,也是有些脱力,微微笑应:“可汗势如破竹,在下只不过靠了些避闪技巧才堪堪支撑住,实在不值一提。” 葛烈汗摇摇头,直起身子,将长戟抛向侍卫,傲然说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们的客套说辞。” 他随手擦了擦汗,走回主位坐下,又高声道:“来人,赏!” 缠斗结束,闻琦年心神已定,松了口气,缓缓回了帐子,便看见席边士兵弯腰端出了一个华美异常的盒子,一打开,全是灿然的金块。 奚咏也重新坐了下来,看见这些金块,嘴角立时隐隐带了些冷冽的笑。 金块定是来自梧桐城的搜刮之物。 他抱拳冲葛烈汗说道:“多谢可汗美意,但在下不求财物,另有所求。” “说来听听。”葛烈汗眯起鹰眸,幽幽盯着席下的温润公子。 “只求沃嵩军师与我相见。” 葛烈汗摇摇头笑道:“这还不简单,快去把军师叫来!”士兵应下,收起了黄金盒,退了出去。 片刻后,帐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沃嵩打帘进来,他穿着暗黄方目纱青衣衫,一条栗色师蛮纹带系在腰间,摆脱了山民气质,精神抖擞,对主位弯腰行了礼,呵呵笑着:“小的来迟,请大汗恕罪。” “军师,你和这位少侠聊罢。”葛烈汗平淡地扬了扬下巴,提箸开始品尝菜肴。 沃嵩愣了愣,转身对奚咏客气道:“还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在下不足挂齿,只不过,敢问军师是否有个女儿名叫沃小蕊?” 沃嵩眯眼微笑的神情一变,有些冷淡:“正是。却不知少侠是何意?” “她为寻你和弟弟下落,追了过来,想见你一面。” “多谢少侠相助,小的改日一定去接她。”沃嵩简单说了几句,看葛烈汗已有些不耐,连忙又抬手请道:“时辰不早了,大汗还请好生歇息,勿为此事烦心。” 葛烈汗随意地应了声,抬眸瞟了眼奚咏:“今日得见两位,幸甚,赐金一千。”说罢,他也不再进食,旁若无人地离了席,士兵纷纷低头出帐,只剩下巴图和沃嵩。 待他走后,沃嵩抖了抖衣袖,伸手道:“我送二位出军营,还请这边走。”巴图看他意思像是还有话要说,便识趣地留在了原地,目送三人出去。 三人安静地往营门外走去,到了门外,沃嵩才说道:“小女得遇两位侠士,实在是福气。只是我现如今留在义柯军营中,无力把她带在身边,让她速速回家等我罢。” 闻琦年拧起了眉,问道:“那你也不见她一面?” “唉唉,身在敌军,我实在是出不去啊。”沃嵩拱拱手,有些敷衍:“总之,多谢侠士相助,夜已深,请回罢。” 此话说完,他竟直接转身就走,毫不犹豫。 第42章 回了茅屋, 屋内已是一片漆黑, 只有窄小的床侧窗外还透出几抹月色。 “小蕊?”闻琦年皱起眉,试探性地喊了喊,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难不成还睡着? 奚咏记起白日时他在柜里看见的油灯,便摸索着点燃了, 昏暗的灯光下,闻琦年看见沃小蕊依旧是她离开时的那副躺姿。 她心中忽然一紧, 连忙上前摸了摸沃小蕊的脉搏,十分虚弱。又探向小姑娘的额头, 果然, 滚烫似火,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 “怕是起了风寒。”奚咏低声说道, 略一思索, 把油灯递给了闻琦年:“式玉, 你且先在这里照顾着她,我去寻沃嵩, 营地中应当是有郎中的。” 眼下沃小蕊情况不妙, 既然是他的女儿, 自然要去告知对方一声。何况,他们二人也只是略懂医术, 这茅屋中空无一物,故而难以施展身手。 闻琦年点点头,目送奚咏的身影消失在门角,赶紧打了些清水, 用打湿的手绢敷在沃小蕊的额头上。 “好冷……”睡梦中的沃小蕊有些发抖,微张着嘴,轻声呓语起来。 闻琦年握了握拳,索性把自己和奚咏的包袱全都打开,将较为厚实的外袄都铺在了病人的身上,又找了些松枝枯叶,在小灶前生起了火,打算先烧一些沸水。 眼下的树枝等物皆有些潮湿,生火谈何容易,她很快就被熏得连连咳嗽,眼尾沁出些泪来。 “姐姐……”正当闻琦年焦头烂额时,忽然听见了一声细若蚊蝇的呼唤,原来是床上的沃小蕊微微睁开了眼。 “小蕊,我在。” 闻琦年起身走了过去,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如今可有哪里不舒服?” 沃小蕊的双眼在月光下隐隐泛着红,她艰难地摇摇头,哽咽着说:“谢谢你们如此帮我,大恩大德,下辈子……” “别说话了。”闻琦年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弯着腰,为沃小蕊理了理脖间的衣领,徐徐说道:“好好歇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沃小蕊望着昏暗月色中温柔似水的清丽美人,一时之间没再说话。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从小,她的身体就不怎么好,这些日子里费了太多精力,兼之又受到了不少惊吓,悲愤交加,恐怕已经是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她静静地躺了片刻,眼泪便默默地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简直汇成了一条小溪,将头下的枕巾打湿了好大一块。 “这是怎么了?”闻琦年烧了水,走过来一看,连忙拽着衣袖为她擦了擦眼泪,忧虑地询问着。 “姐姐……”沃小蕊的精神极差,说出的话变得更加飘渺了些,她试图拉住闻琦年的手,颤得不行:“我想见……爹爹,弟弟……” “我知道,我知道。” 闻琦年握着小姑娘的手,连声哄着,却发现那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正在逐渐转凉。 她心中不免一惊,有了浓浓的焦虑感。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奚咏和沃嵩怎么还没有把郎中请回来? “小蕊,小蕊,别睡着!你爹爹马上就要来了!”闻琦年急得站起身轻轻拍着沃小蕊的脸颊。 “爹……” 无论闻琦年怎么呼唤,沃小蕊失神的双眼依旧渐渐半阖了起来,脸色灰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 闻琦年眉头紧皱,飞快地去拿了水囊,兑了些热水,扶着沃小蕊便要喂她喝些水下去。 哪料,沃小蕊已经丧失了清醒的意识,嘴里喊着的“爹爹”也缓缓弱了下去。 不到片刻,她轻轻地彻底闭上了双眼。 “小蕊——”闻琦年手一松,水囊应声而落,洒了一地。 她垂着头,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得不像话的女孩,眸中积起了茫茫的雾气。 沃小蕊的身体一点点变冷。死在了闻琦年的怀抱中,再无一点气息。 闻琦年的视线模糊了,太阳穴涨得发痛,眼前的景象都在盘旋。她轻声喃喃道:“你再等等……” 等什么呢?为什么沃嵩直到现在还不出现? 明明他的女儿费尽一切心力,就是为了再见他和弟弟一面。 他人究竟在哪里! 闻琦年忍着心酸,将沃小蕊重新放置在了床上,将她枯黄的细发整理在脑后,又把披风整整齐齐地盖在了她的身体上。 做完这一切后,闻琦年终是鼻头一酸,伏在床头低声抽泣了起来。 这世间实在是有太多苦难,她眼睁睁地看着生命逝去,却无可奈何。 一开始,她想要直接干脆地了结自己的性命,抛弃那些令人痛苦难当的回忆,但老天没有成全。 现在,她想要燃尽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其他想好好活下去的人,老天依旧不成全。 无论是卢姜,抑或沃小蕊,她没有帮到任何一个。 重生或许就是一桩惩罚。 让她好好地品尝一番目睹想去爱护的人遭遇不幸的感觉。 闻琦年的脸间全是泪水。 门外,一身凌乱的奚咏沉默地站着,左手中还拿着一把沾满泥土的药草。听见屋内隐约的哭泣声,他面无表情,右手却紧紧攥起。 有几滴鲜血从他的指缝中落了出来,滴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良久,他终于缓缓走进了茅屋,把手中的药草搁在桌边,轻轻搂过了跪坐在床边的闻琦年。 他在黑暗中擦拭了掌间的鲜血,柔柔地拍着闻琦年的后背,抬眸望向了沉寂的圆月。 月光寒冷,清淡苍白,普照世间所有人,有喜乐者,也有悲怨者,更有沉怒者。 “不哭了。”奚咏继续拍着怀中抽泣打嗝的少女,声音清润冰凉。 “沃嵩在哪里?”渐渐停了哭声,闻琦年恢复了冷静,咬牙问道。 沃嵩今晚根本没出现。他只派了个人对奚咏传话,只说是军营中的郎中只有一位,且今晚事务繁重,不敢惊动可汗,还请奚咏回去,第二天他一定赶来。 军营重地,闲人难进。不得已,奚咏便上了山,打算寻点药草先熬着,给沃小蕊喝下去。为此,他走遍了这座山,身上尽是划痕和土渍。 闻琦年听完了解释,冷冷地闭上了眼,心中一阵悲凉。 次日,两人为沃小蕊在茅屋后制了一座新坟,立下了简单的墓碑,又放了一盏清水,借以作为酒水,权当慰藉她的在天之灵。 在新坟前默默站了片刻,闻琦年通身乏力,刚欲离开,却忽然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只堪堪拉住了奚咏的衣袖。 “式玉?” 奚咏没料到,沃小蕊之死竟然能让闻琦年丢了大半心神,情绪极其低沉,一探,脉搏十分虚浮。 他抿紧了嘴,将闻琦年打横抱起,妥当地置放在了小床上。 知道闻琦年的难过之处,奚咏便低头将少女的衣角掖了掖,一字一句地说:“你别伤神了,我现在就去军营。” 定要找到沃嵩。 见闻琦年疲惫地闭上了眼,奚咏向屋外快步走去,墨发扬起,抬手一把拿起了桌上的玄剑。 山脚下,义柯的军营中,士兵来往频繁,纷纷收拾着物具,像是要撤军了。 奚咏站在营门外的树下,手中提着长剑,一身暗兰灯笼锦青衣衫随风飘舞,乌黑的眼眸沉沉看着门外护卫。 营中走出了一人,正是精神爽朗的沃嵩。 他悠悠地走向奚咏,简单行了一礼:“奚公子,昨夜小的没能出来与你相见,实在失礼。” “勿要再说这些,”奚咏的声音很冷:“我问你,你究竟还想不想见沃小蕊?” 沃嵩眼珠一转,皱眉说道:“在此驻扎了一月,梧桐城也宣告破城,眼下大宣国的援军将至,可汗已经决定撤兵,军中事务过多,郎中实在请不去了。还请公子帮小的多多照顾一下小女,日后必有重谢。” 他客气地絮絮叨叨着,眼角忽然瞟到了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剑,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啊呀呀——这是做什么——” 沃嵩抬起了眼,看见奚咏冰冷如刺的眼神。 眼前俊秀的公子轻声说:“讲实话。” “好好好,我说,我说。” 沃嵩望了望营门内的护卫,却发现他们不知在何时被叫走了,只得无奈地笑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对奚咏说道:“她一个黄毛丫头,活下来也就罢了,何必要来寻我呢?” 沃嵩也不再隐瞒,只摊了摊手说:“我身在军营,哪里是个小女子能跟着进来的?” “那你为何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唉,小的就直话直说了罢,”沃嵩叹了口气,轻轻把颈边的剑尖拨动到一旁,神色诚恳道:“一个女儿,身子弱,长得又不算美,可汗看不上,拿来有什么用?她那性子,只会拖累我。” 奚咏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昨夜,沃小蕊已经死了。我们把她葬在了后山。” “死了?”沃嵩一愣,淡淡说道:“那还真是要多谢公子为她下葬。” “你一点也不伤心?” “伤心?”沃嵩像是没有了耐心,直接说道:“我跟着可汗,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破村子的村长,而是堂堂军师!哼……过往三十多年当真是埋没我了。今后,义柯大军横扫九洲,我还愁吃穿不成?想要多少个子女,都不是问题。” 奚咏静静地说:“你把儿子带在身边就是因为…” 沃嵩涎着脸,直截了当地打断:“不错,儿子当然不一样,我的儿子是拿来传宗接代的!女人,不论是妻妾,还是女儿,又能有何用?以后多的是啊!” 他的嘴脸张狂丑恶,若是沃小蕊泉下有知,不知会做怎样的感想。 见奚咏默不作声,沃嵩又试探地露出了笑脸:“奚公子,你是不知道昨天我们可汗有多欣赏你,他向来惜才如命,对我们这些奴才都好得不像话,何不来与我一同为可汗效力呢?” 奚咏瞟了他一眼,神色不明。 沃嵩赶紧再次劝说:“别说什么仁义道德,汉人又如何?叛国又如何?那都是幌子,你做君子有什么用?” 他神情轻蔑:“还不是处处受限,无力至极,没用!我看,以你之才,在可汗麾下必将四海扬名!” 他想了想,又笑道:“对了,还有你身边那个女人,不是我说,你只要进我营帐,日后还能遇到更多出色的美人,柳腰盈盈,比她……” 还未等沃嵩说完,奚咏忽然温和一笑。 紧接着,他提膝一脚,将沃嵩飞踹三步开外,扑起许多沙尘。 “嘶……”沃嵩抽着气,刚准备爬起来,却被一只皂靴踩住,动弹不动。 奚咏面上带着奇异的微笑,移开脚,把靴子按在对方的侧脸上,缓缓厮磨。 那一脚踹得极狠,疼得沃嵩说不出话,又不敢再叫唤,捂着肚子,抖着嘴唇,只好任由奚咏践踏。 穿着暗兰衣裳的翩翩公子一剑扎在了地上之人的发冠间,然后又是凌厉的几脚。 沃嵩彻底没了声,静静地躺在原地,只剩下还在抽动的狰狞面目。 “我何时说过,我是个君子了?” 奚咏慢条斯理地抽回剑,嗤笑一声,眸色阴冷。 紧接着,他脚尖发力一点,将沃嵩踢晕了过去。 若是有人帮沃嵩脱下衣袍,就会发现他浑身已经全是青紫伤痕。 收了笑意,奚咏平静地将玄剑收回,眼一瞥,见护卫已经快要回来,便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大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支持,第二卷 还有几章 就要结束了 感谢在2020-05-31 23:12:34~2020-06-04 23:1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730460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式玉, 你需要休息。” 任凭奚咏如何劝慰, 闻琦年依旧是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还不想走。” 她抿住红唇,绞起了手指:“我想知道梧桐城内到底怎么样了。” 闻琦年是在担心徐家的两位老人。毕竟他们一直坚持住在原处等待女儿回家,此番突生变故, 也不知道老人们究竟是什么状况。 奚咏敛下墨眸,轻声道:“那你便在此歇着。我去打听即可。” 未等闻琦年拒绝, 他不容置疑地站起身,把水囊和干粮都放在了少女手边的小桌上:“你且等等, 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 奚咏转身离开,只给闻琦年留下了一抹如松挺拔的背影, 渐渐远去。 时值正午, 却没有一丝太阳的温度。冬季的生灵都像沉睡了般, 静悄悄的。 闻琦年靠在床头,神情疲倦。他们离开琼城已经半年, 这些日子以来, 虽在路上看了不少风景民俗, 但也不断地在失去相遇之人。 不断地让她发现自己其实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 她竟有些想念那座巷子里的小小闻宅了。那时,生活总是平静如水, 她上学堂,习剑术,和奚咏斗嘴,与小石头嬉戏。现在想来, 竟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滋味。 闻琦年莫名地叹了口气,静静地凝视着茅屋外的一小寸土地。 那里,有着一条通向山下的小径,枯草断茎被踩得东歪西倒,厚厚的一层落叶铺在上方。 两匹骏马都拴在后屋木桩处,没有什么响动。 前屋门外,光秃秃的树林间没有任何活物,沉寂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闻琦年拉了拉薄被,半阖着眼,望着门外,等待奚咏归来。 太阳将将要沉到西山时,奚咏终于披着一身暮色走进了闻琦年的视野。 已经小憩了片刻的闻琦年这才来了些精神,支撑着自己就要起身。 “式玉,别动。”奚咏温声阻止,快步上前,按住她后,眸光瞥了一眼小桌上不曾被动过的水和食物,脸色顿时有些沉郁。 “嗬,这是怎么了,病了?” 一人熟悉的身影从奚咏后方露出,悠悠踏进了屋门。 一听就知道是释名的声音。 闻琦年在奚咏目光的威胁下又默默躺回了小床。整理好躺姿后,她才侧眸看向一脸从容自在的释名,问道:“你怎么从海琅山出来了?” “隐士又不是只能待在一个地方,蛮子来了,吾连酒都喝不到。” 一身素白无华的释名随意翻了个白眼,说罢,摇了摇手,放下自己手中的空酒壶,在屋内溜达了起来,打量着破败的四壁,口中啧啧称奇,忽然转头揶揄道:“奚大公子,你就沦落到让美人住在这样的地方?” 奚咏脸色淡淡的,并未理会他的嘲弄,只对闻琦年解释道:“城内尚且算有秩序,听说水塘镇无甚大碍,我在东城边遇见了他,正是刚溜出来。” “什么叫溜出来?”释名坐在桌边,屈指敲了敲桌面:“吾可是堂堂正正走出来的。” 只不过身后留了一串被药倒的梧桐城士兵而已。 闻琦年一听水塘镇没有大碍,立刻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脸庞看起来又清瘦了一些。本就没有多少圆润可爱的颊肉,现在颌面更是削尖了。 她在渐渐褪去少女幼弱的一面,眉眼变得更为精致,显出了几分成年后会出现的艳丽之色。 奚咏不语,将水囊递在她面前,盯着她喝下了几口,这才舒缓了脸色:“你如今可放心了?这间茅屋不宜久留,还是先回望渚养养精神罢。” 闻琦年知道自己也不能太过任性,空让奚咏奔波。想来他肯定也很累,若一同回到望渚后,的确能得到休息。 想到这里,她只好乖乖点了头,低声回道:“好。等我休息几日,城门一开,再来寻徐老和婆婆。” 看她这么听话,奚咏微微一笑,把她脸边的碎发理了理:“既然放心了,你就再歇歇。我和释名公子出门去喂马。” 在他和熙温雅的声音中,闻琦年闭上了双眼。放下心事后,她的头痛竟然立刻缓解了许多,终于安静地缩在了被窝里。 奚咏瞟了一眼释名,后者摇头一笑,只得跟随他出了门。 后屋的马儿专注地吃着采来的野草,任由奚咏抚摸头顶。 “她这是心力交瘁了罢。”释名手中随意折着一根草茎,抬头说道:“你果然还是你,宁愿瞒着她,也要把人带走。” “式玉眼下并不适合知道这些事。”奚咏平淡地梳理着马儿的鬃毛,目光冷静。 他和释名都心照不宣地瞒住了闻琦年。 今日午后时,奚咏下山,发现义柯军队已然撤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营地,可从大宣国赶来的兵马并没有选择去追击葛烈汗,而是把梧桐城死死围了起来。 而释名恰好快了一步,才赶上了在大军围城之前冲了出来。在东城门一里开外处,他撞见了奚咏,二话不说,立即拉着人闪进了山间。 待远离城门后,释名才解释道,梧桐城恐怕要覆灭了。 原来,尽管义柯人来洗劫了一番,但好在百姓们大多都还存活了下来,由于水塘镇有自发的护卫民兵镇守,所以没有太多损失。 不过,几日前,释名去水塘镇沽酒时,发现有人倒在了大街上,很快就被官兵盖上白布抬走了。 问题就在于这人浑身布满了红斑,七窍流血,死相惨烈,不禁让他心中生了疑。 听小贩们说,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因怪病暴毙的镇民了。自从义柯大军驻扎在城外后,这奇怪的病便在开始出现,只不过范围小,没几个人清楚。眼下,他们也不敢继续摆摊了,就是生怕被染上。 回了海琅山,释名疑虑难消,仔细琢磨了一番,再次去了趟水塘镇,不料短短几天内,染病的人就开始暴增,整个小镇都冷冷清清,家家足不出户,门外挂满白幡。医馆里的郎中也死了个干干净净。 释名察觉大事不妙,于是配了众多毒药,把守城士兵放倒,连夜往城外逃。 一路上,他各处打听,已经在心中推测出了怪病的原委。 原来,葛烈大汗虽然爱护手下军士,但在战场上却是个冷酷残忍之人,半月前,他竟下令将所有战死的梧桐城士兵的尸体都抛进了城中。 梧桐城的将士们自然会因为这种羞辱方式而愤慨异常,但既是同胞,又怎能真的置之不理?因此守城官只好吩咐下去,让众人分工把被投进来的尸体都抬去统一进行了埋葬。 其中,必是有尸体出现了疫病。 除了他,其余还有些人也意识到了危险,便准备向别的城镇逃窜。所以释名才选择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往义柯方向离开。 今日,大量军队围城也证明了该推测——梧桐城的老弱病残们既无价值,又有疫病染身,为了大宣国之安危,他们便要被直接放弃。 大军围得密不透风,又封闭了消息。城里的人再也出不了城门,绝望地任由饥饿和疫病肆掠全境。 届时,大宣国其他州的百姓们只会知道是葛烈大汗屠尽了梧桐城,一切都是义柯的罪恶。所谓瘟疫,只不过是坊间传说,则会被压制下去。 这就是当朝者的安国之策。 若不是奚咏和释名正好在此处目睹了所有情景,怕是也会被蒙在鼓里。 眼下的梧桐城里死气沉沉,无一郎中,粮草短缺。有富人以为献上宝物就能出城,便把自己藏匿的全部财物尽数拿出,交给守城之官,只为一家人能够顺利出城,没想到东西被收下,人却不放行。 不少人倒在了城门边,直至死前还在拍打厚重的大门。 实属人间炼狱。 这样的疫病,并非一人之力可救。所以奚咏只能瞒住闻琦年,好让她安心一些。 况且,据说这个投尸辱城的策谋正是由可汗身边的新军师献上,名叫沃嵩。 这自然更不能让闻琦年知晓。 只是……徐家二位老人可就苦命了。奚咏皱起眉,眼眸冰冷。 一日后,睡了个好觉的闻琦年有了些精神,见奚咏和释名二人都在草堆上将就着歇了一晚,且奚咏又是个爱干净的,顿时愧疚不已,连忙收拾好行装,踏上了返回望渚的路,要去离梧桐城最近的桂郡。 因为头脑还有些晕眩,她全然没留心到支援大军正在围城的古怪之处。 释名毫不介怀地坐在奚咏身后,二人同骑。 一路上,他经常高谈阔论,又时不时就拽起酒葫芦喝两口,然而里面装的全是清水。 “你们懂什么?”释名摇动着手中的酒葫芦,大笑道:“心中有美酒,万物皆可醉。” 安全起见,他们决定走小路去桂郡。 当日快到傍晚时,三人两马经过了一座毫不起眼的破败路亭,忽然在对面林地间看见有一人面对梧桐城跪着,好生奇怪。 除了这怪人,路亭内还坐着个手抱暖炉的青年公子在闭眼歇息,颇为宁静,似乎没看见对面林地中跪着的男人。 “慢着,不如先在这里歇一歇脚。”看到此景,释名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眸子,直接跳下了马,摇晃着自己的酒葫芦,向那个跪着的人走去。 那人的衣着是上好的料子,却满是裂痕,狼狈不堪。在听见释名等人的动静后,他依旧不为所动,直直地面朝梧桐城跪着。 忽然,闻琦年狐疑地上前了两步,怀疑自己有些眼花。 那抹身影竟然特别像邬图之。 她心下迷惑,又走近几步,仔细打量起来。 真是邬图之! 闻琦年愣住了,一时无话,紧紧盯着跪直的他。 他的薄唇被咬出了血迹,到处都是燎泡。昔日里熠熠生辉的丹凤眼也没了光泽,只一眨不眨地望向远方。 奚咏缓缓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后,晦明不定地看着邬图之。 “原来是这个小子。”释名摆手一笑:“都道他是胥山派的掌门弟子,我曾经和他交手过,还算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 邬图之恍若未闻,跪姿笔直,像是一具雕像。 释名尚且笑着,却又叹了口气,心下已经明白。 梧桐城的胥山上正是胥山派总部,一来抗击了义柯入侵,二来又遇上了疫病。 如今,再围了城,恐怕胥山派已是分崩离析。 派中有些活动频繁的弟子,经常在望渚界内走动,释名猜测,约莫就只有他们逃过一劫,正如邬图之。 但那些没有来得及出城的弟子们在哪里? 在坟堆里。 邬图之跪在这里也就讲得通了。 第44章 路边的骏马喷了喷鼻, 似乎将亭中的青年公子给扰醒了。 他困顿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惹得闻琦年三人回头看了看。 只见这人睁开了倦怠的双眸,靠着亭柱,手中抱着个不起眼的青漆小暖炉,换了个坐姿。 他的眸子有几分精致, 目光幽淡,眼尾微微上翘, 鼻梁高挺,倒是个俊俏青年。只不过是发冠束得歪歪扭扭, 身上的苍紫缠枝金锦长袍也带了些污渍, 显得很是落魄。 奚咏见青年也看了过来,便指了指邬图之, 行礼道:“这位公子, 你可认得他?” “不晓得, ”青年似笑非笑,神情有些疏远矜傲, 懒懒地说:“午间我来到这破亭子时, 他就跪着了。歇了一下午, 他居然还在此处。” 他刚说罢,又站起来伸展了一番筋骨, 瞟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哟,这鬼天气……真冷。” 既然是陌生人,那也没有什么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奚咏淡淡点头致意后,转头望向闻琦年:“式玉, 你想如何做?” 对面亭子中的青年忽然收回看向天空的眸光,开始上下打量闻琦年,缓缓眨了眨眼。 闻琦年蹙眉看着邬图之,并未言语。 奚咏见状,脸色当即冷了冷,惹得站在一旁盯着几人看戏的释名乐不可支。 思索片刻后,闻琦年回到路边,取下水囊,这才回道:“他再这样下去,体力必会透支。” 奚咏眼睁睁地看着闻琦年将水囊递向邬图之,一声不吭,手指无意识地摩梭着腰间的剑柄,俊容上的微笑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不见,看得释名连连咳嗽了两声。 闻琦年知道邬图之不会起身,所以也没再说别的,只把水囊探到了他的面前。 邬图之泛红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寒鸦似的睫羽低垂,背依然挺得笔直,并不接水,纹丝不动。 两人就僵持在了那里。 释名含笑抱手瞧着,却感到身上凝着一束冰凉的目光,不太自在。他皱了眉,一转头,见奚咏正冷冷地看着自己,递了个眼色,意味不言而喻。 …… 邬图之忽然觉得脖颈一痛,还没来得及反应,猝不及防地就被人打晕了过去。 “大功告成!”释名收起手,潇洒一笑,直接扛起邬图之,几步并作一步地走到亭间,把肩上的人甩在了坐廊上。 这番粗暴的手法看得闻琦年目瞪口呆,背对着她的奚咏则隐秘地泛起了一抹满意的淡笑。 释名也干脆坐在了亭子中,右手一抽,丢出酒葫芦,葫芦滴溜溜地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又被他稳稳接住,咬开塞子悠然地喝了一口。 “真是大侠风范!”坐在一旁的青年眼睛发亮,抚掌称赞,看似对释名的身份好奇不已,索性起身向对面的三人行礼道:“相逢即是缘,在下从默,京城人士,素爱闲逛天下,如今正是要去桂郡。” 看他还算有礼,几人便和他互换了姓名。 听见那位容色美貌的少女名叫闻琦年后,从默的笑容更甚,连连向闻琦年行礼,口中直呼“琦年姑娘”,听得奚咏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从默缓了缓后,诚恳说道:“今日上午,我一人驾车到前方不远处时,马儿受惊逃窜了。无奈我又没什么拳脚功夫,追不上疯马,只好弃了车,来到这个小亭子歇脚。等了许久,你们还是第一个经过此处的。” 他神色有些迟疑,良久,才继续道:“几位若是要去桂郡……能否捎上我?我事先调查了桂郡,知道其间情况,可以为你们帮忙。对了,钱财也是足够的,必定重谢。” 释名扫了一眼他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嗤笑道:“谁稀罕你这个?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桂郡哪家酒楼最好?” “……酒楼?”从默有些茫然,但见释名笑意微收,连忙改词:“知道知道,当然知道!” “那行。带上你了。” “慢着,”奚咏缓缓走出亭子,牵了马儿缰绳,面上温和极了,轻轻笑道:“两匹马而已,又如何载下这么多人?” 释名低眸一想,忽然抬头大笑:“这还不简单?你叫从什么……从默是吧?带我去你的马车处,将它拉过来便是了。” “可我的马车已经撞坏了。”从默偷偷望着奚咏,有些怯怯地回道。 “拆了重新做便是。”啰嗦片刻,释名已经有些不耐烦,干脆拽着从默的衣领就大步出了亭子,往前方走去。 见两人离开,奚咏收回了目光,一回头,就看见闻琦年正要撩起邬图之的衣裾。 “式玉!” 这声音极大,吓得闻琦年一抖,停了手,转头讷讷地看着一脸薄怒的奚咏。 见她表情懵懂,还有些畏缩,奚咏反应了过来,勉强忍了忍,扔了缰绳疾步走来,佯装和颜悦色地问道:“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受了很多伤……”闻琦年目光躲闪,只好垂眼看见自己脚边的一株枯草。 那株枯草在风中扭了扭身躯,像是在围观看热闹。 “你就这么关心他?”奚咏再也笑不出来,僵着声音低低问道。 “不是不是,”闻琦年赶紧解释:“毕竟也是相识一场,又被我们撞见……” 她似乎找不到话说,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有些沉默。奚咏叹口气,正要回话,闻琦年却又忽然提高音量道:“不对,救人就是救人,哪里有什么男女授受的问题?” ? 奚咏愣怔在了原地。 闻琦年瞪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查看邬图之的伤势,抿嘴暗想:真是怪了,刚才差点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似的,其实,哪里有错? 且不说自己好歹是个现代人,就算不是,为了查看他人伤口,也是无可厚非的。 怎么还下意识地就像个被抓住的贼一般? 她有点懊恼,索性把邬图之的手拾起看了看,却发现他手心中全是深深浅浅的月牙印血痕,用力极重。 想来也是,他身为一个孤儿,在胥山派长大,有无数交情深厚的师兄弟。现在胥山派危在旦夕,死伤众多,且有大军封城,难以闯进,无论换了是谁,想必都会痛苦至极。 看着那些血痕,闻琦年咬住了唇。 “你再看下去,信不信我手心里也会出现?”奚咏在她旁侧幽幽说了这句话,嘴角拉下,直接转身离去。 什么?闻琦年没反应过来,刚想追问,却见释名二人已经回来,身后还拖着一辆简易粗糙的木板车。 “是吾随手做的罢了。”迎着奚咏询问的目光,释名有些不屑地摇摇手,将两匹骏马栓在了木板车前方:“这小子的马车已经废了,吾便把车顶砍去做了这玩意儿。” 从默也微笑着点了点头:“释名大侠好厉害,轻轻松松就把车顶拆下了。” 闻言,奚咏看向从默,问道:“这么说来,你全然不会武功?” 从默不以为意:“算是会一点。” 会一点?只怕就是个三脚猫罢。释名又嗤了一声。 制作好了这不伦不类的敞篷马车后,五个人便一起前去桂郡。 奚咏和闻琦年照常骑马,板车上则载着另外三名美男子。 邬图之闭着眼,被牢牢绑在了木板车上;释名翘腿叼草枕手躺着,时不时哼几句小调;从默则坐在一旁,负责为这位歌唱家鼓掌,氛围还挺热闹。 闻琦年回眸看了看,发觉从默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捧场王,不禁笑出了声。 奚咏瞟见她的笑颜,本就气闷的胸中更是梗得慌了起来。 一炷香后,天色昏黑,众人都有些疲惫起来,只听见车轱辘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滚过的声音。 前方视野有些看不清了,奚咏和闻琦年凝神驾马,并未听见身后木板车传来的讲话声。 “你怕是早就醒了罢?”释名低低对邬图之附耳说着,见后者慢慢睁开了布满血丝的丹凤眼。 身旁的从默已经睡着,故而释名放心地说起话来。 “跌宕起落,世人皆有之,自暴自弃是最可笑不过的,吾惟信事在人为。若我是你,就会重新寻找出路,重建门派。胥山派在其他地方都有分堂,现在没有了领头的掌门者,你来当最合适不过。” 邬图之依旧没有说话,沉默了一路。众人终于在子时抵达了灯火通明的桂郡,找了间朴素客栈,奚咏面色平淡地付了五间房钱,将其中唯一的天字号给了闻琦年,他们四个男子则都住人字号。 邬图之被松了绑,倒也不再固执,径直进了房间,将自己关了两天,不吃不喝。 然后就被释名一脚踹开了房门,拉去花楼喝了一夜酒。 楼中朱阁金雕,美人往来香气弥漫,长纱如云,四座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只有邬图之一人冷得像块寒冰,惹得无人敢靠近。 释名轻哼一声,将他面前的酒盏倒满,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邬图之坐了片刻,终于拿起了酒,痛饮而尽,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喝得酩酊大醉,死死咬着薄唇,狭眸通红,透着些水光。 “你这像什么样子,要哭就哭!”释名不耐地撞了他一肘,语气粗暴。 邬图之瞥了眼释名,索性把手中的重剑狠狠拍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泪。 释名行走江湖,隐居数年,唯独欣赏的就是奚咏和邬图之,两人都是能和他缠斗个不分上下的剑客。如今看邬图之颓丧至此,心中自然是不爽快的。 他皱眉又喝尽了一壶酒,才开口道:“说说罢,你现在怎么想的?” 邬图之的眼神渐渐聚焦,神智清醒了几分,殷红的唇已被咬破,沁出一缕血丝,被他缓缓舔去。片刻后,他沉沉开了口。 原来,梧桐城内的胥山没有遭袭,葛烈大汗不愿在这上面折耗兵力,只掠夺了平民百姓。但堂堂胥山派怎能不顾百年名誉?日后旁人还怎么看待他们?于是,大难之下,掌门依旧选择了出战。 可当时,他和五名弟子奉命在别处查账,被易璋派的人刻意纠缠,一时半会没能赶回去。 待日夜兼程到梧桐城时,城门已经封闭,派中伤亡了大片,又有部分染上了瘟疫,剩余的人冲关不破,被当场格杀。 死去的亡魂中,有最爱扫山门阶道顺便吃糯米鸡的王师叔,有严苛不近人情但却口是心非的江师兄,有一向诚恳爱说实话结果遭人嫌的罗师弟。 还有很多很多。 深夜里,他和那五名弟子试图找个空缺闯进城去,却被一支百人小队发现,前后夹击。弟子们剑术不精,又一心要掩护他逃离,故而无一存活。 失魂落魄了这些日,邬图之总算肯面对这一切血淋淋的现实了。 他必须活下去,把罪魁祸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慢慢折磨至死,方能报仇雪恨。 仔细琢磨,措施得当的话,梧桐城根本不至于被封。但堂堂一州知府却因为害怕流出瘟疫被问斩,所以选择放弃全城,保全他州。 他知道,之后,知府必定会上奏嫁祸给葛烈汗,随后再清理城内尸体,迁徙百姓过来重新安家。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再者,就算国主如今知晓了真相,也无法挽回了。 已经晚了。 梧桐城中的幸存者们,已经被毁了。 要论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那就是义柯大军和官官相护的狗贼;还有在其中下阴手,收买了官兵的其他门派。 此生往后,邬图之只有一个目标:势要重整门派,杀尽城池陷落一事中的有罪之人。 第45章 “好!这才是吾认识的邬图之!”桌边放着好几个东倒西歪的空酒坛, 释名将酒盏爽快一磕, 朗笑着继续道:“吾也想…杀尽这天下所有无趣之人。” 邬图之并未回应,他的眼角红得不像话,和幽冷的目光格格不入。又喝了一杯,他撑着头, 发现手中的酒坛已然空了,便打算把侍女叫过来。 刚欲起身, 却听见隔壁的几个客人似乎也喝多了,聊天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让他们听了个清清楚楚。 “……依我看, 景桓山庄之事背后还有诈!” 释名百无聊赖地倚着檀木方桌,悠悠问道:“景桓山庄出什么事了?吾怎么没有听说?” “你自然不知道, ”邬图之也想排解排解低沉的情绪, 便索性坐回原位, 平静地讲了起来:“此月才发生的,我在望渚行走之间也有耳闻。” 景桓山庄一夜之间覆灭了。 原来, 就在半月前, 义柯猛攻梧桐城时, 景桓山庄也在江湖上爆出了一桩大事——青华禁轴的全本居然就在老庄主的手中。 “青华禁轴,你可知道其厉害之处?”说到这里, 邬图之停下,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释名。 释名蹙了眉:“有什么不知道的?这秘籍是个好东西,无非就是修炼之人的情绪极受影响,逐渐斩断情爱, 狂躁嗜血,故而被人列为魔教之物。依吾看来,练习青华并非坏事,功力将会倍增,若到第九重,定是个天下无敌!” 他说得狂放,邬图之便也淡淡地点了点头:“武林中最忌讳的就是关于青华禁轴的消息,你想,各大门派惩处他人都用的是这个名头,说是格杀魔教余孽。如今景桓山庄有此秘籍,自然没有好下场。” 彼时,胥山派在义柯军队的侵袭下自顾不暇,没有参与进去。而江湖上的乌合之众都纷纷集结了起来,包括众多名门,都在山庄外叫嚣,说老庄主勾结魔教残留的势力,妄图重建魔教,要他乖乖交出青华禁轴。 “重建魔教?”释名玩味地笑了笑,扫了一眼邬图之。 邬图之恍若未闻,继续讲着。 众人就要攻进山庄去了,老庄主这才出现在门外,神情狂怒,一口咬定此事是造谣,没有所谓的青华禁轴。 他带着庄中护卫,意欲和武林人士们殊死相抗。不料有心思不纯的散修捉了他的小孙子以作威胁,声称要拿那小童子开刀。 老庄主更是大怒,索性使出了青华招式,招招狠辣,导致两名宗师当场毙命。 景桓山庄果然藏有青华禁轴! 况且老庄主似乎还只是第五重的威力,就能毫不费力地以一敌二。 众人嘴上喊着惩处魔教余孽,实则是眼红不已,于是忍不住蜂拥而上,冲破老庄主和护卫的防守,把景桓山庄屠了个精光,不断逼问老庄主秘籍在何处。 可他什么话也不肯泄露,怒喝暴起,冲破了束缚,直接自刎,干脆了当。 刚谈到这,只听见隔壁有声音传来,打断了邬图之:“还不止如此呢!” 一名彪形大汉开了他们的门,宽脸小眼,一蓬络腮胡,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二位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看他那副样子,释名顿时了然,又叫了好几坛美酒,只见这大汉更是眉开眼笑,毫不见外地坐在了两人身边,拍开一坛,一饮而尽,抹抹嘴,这才说道:“前两天又有消息传来了,看来你们还不知道。” 当夜,江湖中人搜遍了景桓山庄,简直要掘地三尺,却也没能找到禁轴,自然不甘心。直至几日前,第一阁才查出了更多的蛛丝马迹。 十五年前,景桓山庄的老庄主膝下有一子三女,其中的最受宠爱的三小姐生下了个私生女,排行第五,被取名为闻琦年。 原本面色冷峻的邬图之忽然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酒杯轻轻一抖。坐在他身旁的释名不禁眯起了眼眸:“这和一名私生女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大汉神情一肃,声音隐秘。 话说第一阁的消息中透露,这私生女闻琦年被秘密送出了山庄,托养到偏僻地方,由老庄主身边最得力的下属抚养,平安长到了十五岁,练就一身好功夫,然后就离了家出门历练。 江湖中人都认为这是个移花接木之法。 恐怕真相就是,十五年前的老庄主就已经记下了秘籍,暗自开始练习青华武功。并为了传承,把秘籍底本放在婴儿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走了。 他果然定是最偏爱自己的三女儿,故而死也不肯透露出禁轴的下落。 大汉讲得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却没发现座旁的两人都没了笑意,沉下了脸。 “如今我们几人都在追查这女娃的踪迹,江湖上传言的最后线索是她和当今奚大学儒的次子一同进了义柯草原。” 找到青华禁轴,名扬天下,这可是人人都想要得到的。此后,闻琦年的踪迹必将会是最为炙手可热的消息。 邬图之这下有些沉不住气了。再过几日,说不定他们就会发现闻琦年如今正是身在望渚桂郡。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义士告知我们这个消息。”释名勾起一抹肆意的笑容,抬了抬手,又送了大汉三坛美酒。 这大汉心满意足地拿着酒离开了他们的坐处,回了隔壁。他和伙伴也只是流浪九洲的闲散之人,消息灵通些罢了。今夜所讲的事都是这几日传遍江湖的新闻,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如今为旁人解了谜,自是有成就之感,又赚得好些酒喝,何乐而不为? 待大汉走后,邬图之立即往前倾身,对着释名低声道:“你我出门绕路而行,在客栈汇合,之后再详谈此事。” 释名没有起身,狭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一抬眼,却接收到了来自邬图之的冷冷警告:“她不是你能动的。” “吾心中有数,你何须瞎担心?再者,她有人护着呢。”释名听罢,晒然一笑,不屑地拎起满满当当的酒葫芦,从容地离开了房间,只余下邬图之一人坐在原地。 也对,奚咏自然会护着她……眼下,他前途未卜,身负血仇,的确是不应该插手这桩事。邬图之苦笑一声,默默地又喝了几口辛辣的清酒。 两人一前一后地分路回了客栈,拍开了门,直接走进奚咏的房间。 天字号离得较远,闻琦年还沉静地睡在被窝中,不知外界江湖已经风起云涌。 “你们做什么?”床上的奚咏被吵醒,下意识地抽出了长剑,看见是邬图之二人,这才缓缓收了回去,扫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声音不禁有些冷怒。 邬图之静静看着他没说话,释名则毫不顾忌,大摇大摆地在桌边坐下,将酒葫芦一搁,点亮油灯,笑道:“奚公子,你的美人可要出事了。” “式玉怎么了?”奚咏面色一紧,翻身下床迅速披上了外裳,一把拾起自己的剑别在腰中,就要出门去闻琦年的房间。 “她现在尚且无恙。”邬图之连忙一把拉住了神情紧绷的奚咏,将他领到桌边坐下。 “但她之后可就说不定会不会有恙了。”释名摇摇头,也不再故作神秘,一股脑地把酒楼之事告诉了奚咏。 “竟有这等荒唐的消息。”听罢,奚咏不免露出一丝冷笑:“所谓的正道之人,皆披着一套虚伪嘴脸,实际上都是渴望无尽的力量罢了。为此,不惜花大功夫追查一位才十五岁的姑娘。” 闻琦年此时还算安全,不过,消息已经传出了两日,恐怕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她的所在之地。 邬图之皱眉问道:“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奚咏沉吟片刻,轻声道:“只怕琼城的闻宅也会被他们动手,释名,可否于暗处保护一下宅中的枝素夫人?她是式玉最亲近的人,绝不可有闪失。” “难不成就是那个老庄主的得力手下?”释名饶有兴致地看向紧抿着唇的奚咏。 “她并非庄主的手下。”奚咏有些冷酷地一口否定:“青华禁轴绝不在式玉身上,这十五年来,从未在她处。” “你确定?”释名撇了撇嘴。 “以我之性命做担保。”这句淡淡的话一出,令邬图之眸光一颤。 奚咏平静转头道:“还请释名公子相助,若有要求,直接提出即可。” 释名的目光在奚咏和邬图之两人的身上打了一个转,忽然扬起了笑容:“你这么说,吾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只不过,你当真能接受吾的要求?” “无妨,请说。” “吾要你……”释名伸手拨弄着桌上的酒葫芦,懒懒说道:“和吾一同毁了这些虚情假意的江湖中人。” 邬图之斜过丹凤眼,这算是什么要求?以奚咏的性子,估计很乐意让那些威胁到闻琦年的人遭殃。 “一言为定。” 果然,奚咏答应得很是直接,又再专门强调道:“闻宅就位于在下家府的旁侧。奚家尚且算得上是积累深厚,又有我大哥守着,绝非江湖杂碎一时半会能动的。只不过就是怕在下家中之人护不好闻宅,所以还请你多花心思,定要好好护住宅子中的那名夫人。” “如此,那明日一早,吾就走。” 释名喝了两口酒,继续叹道:“这些年来,吾最是看不惯那些所谓正义的人,巴不得他们全死光了才好。如今空闲,无事可做,吾便索性答应了你,不过,事后你与吾一同把那些人杀来取乐,如何?” 奚咏面无表情:“这是自然。” 他只愿把闻琦年保护好。 当然,这些事都还先不急着告诉她,免得她费心。 首先,要把追到桂郡的一干人通通抹杀。 这夜静悄悄地逝去了,同样逝去的还有原本宁静的氛围。 次日,释名一大清早就以“云游四海”的理由告辞离开,只有邬奚二人心知肚明。 而从默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闻琦年身后套近乎。 看着他那副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一贯不爽的奚咏却再没有空闲去生闷气,他在清晨就打点好了一切,此时正准备出门去解决那群歇在桂郡,意欲追查闻琦年的江湖散客。 “式玉,听闻桂郡中来了许多梧桐城的逃民,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徐家两位老人。今日我去打探打探,你就好好留在客栈中,再歇息一下罢。” 闻琦年抬起头,看见奚咏依旧是从前那副温润柔和的模样,沉静地看着她,一双含情眼眸中,正映出了她小小的身影。 他穿着暗海兰色缎青衣裳,脚蹬墨靴,青丝由一支寒鸦乌木簪子高高束起,一柄冷剑别在腰间,芝兰玉树,微微一笑,令人目眩神迷。 “徐老他们可能会来了桂郡吗?”闻琦年有些愣怔,看他点头,只好眨眼说道:“那你去吧。”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记得早点回来,别累着了。” 她难得这样体贴地嘱咐他。 奚咏的眸光更是暖了几分,弯着唇角:“知道了。你莫乱走动,就在客栈等我。” “好。”闻琦年习惯地被他抚了抚头顶,只当他又在烦人,吃了一口樱桃果酥,随意应下。 奚咏含笑看了看埋头吃点心的她,良久,这才又对一旁喝着米酒佳酿的从默道:“你也莫乱生事。” “……我哪有?”从默放下甜米酒壶,有些委屈地摊了摊手,睁大双眼看着对方。 奚咏顿了顿,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番,终于起身离开。 于是,昨夜喝的酒太多,还在头疼的邬图之则被委以重任,留下来守好客栈。 整整一天,客栈之中的情况都无甚奇怪,十分寻常。 然而,待他们三人刚用过晚饭,纷纷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后,邬图之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屋顶上行走,发出了细碎响声。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不成? 第46章 入v三合一 听到响动声, 刚欲就寝的邬图之眼眸一眯, 翻下床来,谨慎地抽出寒剑,飞速越出窗子,和屋顶上的黑衣人迎面打斗起来。 看身形, 那黑衣人像是个壮年男子,出手的招式也是集百家之大成, 看不出来路。 刚过手几招,黑衣人细眸眯了眯, 冷笑了一声:“那私生女怕是真藏在这里。” 此话一出, 邬图之的瞳孔一缩,也不回答, 下手更加凌厉, 打算把黑衣人就地格杀。 黑衣人见状, 没有恋战,低低说道:“你等着, 我这就去叫人!” 蛊惑意味浓重。 言罢, 他灵活地一闪, 转身就往街道深处逃去。 邬图之立在原处,微微喘了一口气, 并没有轻易去追人。 他心中有些焦躁,生怕自己不能守好闻琦年,便立即跳下了屋顶,重新回到房间。 这厢, 闻琦年正要渐渐进入深眠,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问道:“谁?” 门外,从默压低了声音催促道:“我是从默,快开门。” 闻琦年清醒了些,猜测是有事发生,便提剑开了门。门外的从默似乎也是刚醒,披着自己的苍紫缠枝金锦长袍,没有束冠,发丝有些凌乱:“我听见屋顶上有打斗声,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你怎么样。琦年姑娘,可有听见异动?” “不曾。”闻琦年愣了愣,转身看向窗外,夜色静谧,树影昏乱,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从默眸光一闪,坚持说:“我肯定听到了。琦年,先别睡,我守着你,保持警惕……放心,定能保护住你。” “你保护我?”闻琦年忍不住扑哧一笑。就他这几日表现出来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她来保护他还差不多。 带着笑意,她摇摇手:“多谢提醒。若是真有危险,我自己能够应付,你还是回房罢。” “那怎么行?两个人待在一块儿更好。”从默拧着眉,毫不赞同,干脆从闻琦年身侧走过,进了她的屋子。 深夜之中,擅自进女子的房间,这是个什么道理?闻琦年凤眸一扫,笑容变淡,有些不悦。 正当她想要赶人走时,邬图之从走廊另一边赶来,看见闻琦年站在门口,不禁一怔:“闻姑娘,你还没睡?” 刚说完,他就顺着目光瞥到了屋内稳坐的从默,神色顿时一变。 闻琦年赶忙解释道:“从默说外面有打斗的异动,所以过来瞧瞧我有没有事。” “原来如此,”邬图之这才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冷峻,殷红的薄唇微动,像是咽下了许多话,最后只说道:“今夜的确有歹人在外,不过莫要忧心,在下与之交手一二后,他便逃走了。” “果真有人?”闻琦年拽紧了手中的雪剑。 从默闻言,嘴角微微勾起,在屋内叫道:“琦年你看,我果然没有听错罢?” 闻琦年并未理会他,神情有些凝重焦急,向邬图之问道:“那奚咏回来没有?” 打探徐家老人的踪迹并不麻烦,奚咏怎么会到这时还没回来?莫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看着满眼忧虑的闻琦年,邬图之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告诉她真相。 思索片刻,他终究还是忍了忍,保持着平常样子说道:“在下也不知。他自有安排,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好,多谢邬公子。”闻琦年失望地垂了头,一双描画眸子里带着些许不安。 邬图之静静地看着她,开口道:“这间客栈在今夜或许会不大平稳,闻姑娘谨慎些,我再去周围查看一番。” 如果那名黑衣人真的带来了同伙,他一人恐怕抵挡不住。 想到这里,邬图之补充道:“若你听见响动,不要寻来,直接走,去找安全之处躲起来。” “为何?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不过是在下有仇家寻过来罢了,只怕牵扯到闻姑娘。” 邬图之看着她,扬了一抹微冷的笑容,丹凤眼中幽光深沉,不再多说,向闻琦年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看他走远,从默打了个呵欠,摸了摸下巴,又喊道:“琦年姑娘,快关门进来罢,别愣在门口了。” 闻琦年轻轻掩了门,默不作声地在桌旁坐下,望着窗外清淡的月光出神。 “你在担心奚公子?”从默盯着她,墨眉一挑,轻声问道。 “……没有。”闻琦年不曾给他半分眼神,冷淡地回完,继续看着静寂的夜空。 星辰疏淡,亮光灰暗,大片的云翳浮动在浅月边。 但是不知怎么地,她的心神莫名有些急躁。 从默依旧没有消停,笑眯眯地:“琦年姑娘,你和奚公子算是什么关系?” 他三番五次这么不知趣,闻琦年终是有些不耐,把手中的雪剑拍在桌上,坐直说道:“与你何干?公子还是早些回房休息罢。” 自从两天前到达桂郡时她就想说了,这从默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爱往她身边靠,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什么事也不放在眼里,奚咏不在时,毫不收敛,直盯着她看,让她心中极为不适。 “好好好,不问这个了,”从默撑手托腮,俊容上没有任何窘迫之色,悠悠说道:“那我说点别的。闻姑娘,来,你看看我这双眼睛,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这话问得倒是奇怪,闻琦年皱起眉,转头望了望他的双眼。 只见,在昏暗的月色下,他目光幽淡,瞳色浅褐,眼尾微微上翘,眼角尖锐精致,浓密的鸦睫轻轻一扑,弧度像是一把折扇。 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似乎能把人吸进去。 “你没看出来?”从默含笑看着她,眼神越发怪异,带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似平日那样简单。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没发现,”从默忽然眨眨眼,柔和了语调,嘘声说道:“我的眼睛和你很像吗?” 闻琦年一怔。 说起来,前日傍晚用过膳后,邬图之和从默都在房内,唯她和奚咏陪着释名在楼下闲聊。 那时,释名一边喝酒一边说道:“对了,吾总觉得,这从默总有些眼熟之感……” 闻言,奚咏峰眉一皱,淡淡说道:“只不过是眼睛和式玉有些相像罢了。” 释名随意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吾知道,随手带上了他,真是让你不高兴得很哪——” 两人的谈话忽然重现在她脑海之中。 还没等她回过神,从默又自顾自地转了视线,看着那柄雪剑,嘴中“啧啧”,把它从剑鞘中抽出,伸手拿起,仔细地品玩着。 “这倒是一把好剑,配得上美人。”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闻琦年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察觉出不对劲。 从默定是有事隐瞒。 桌子对面的俊俏青年面色平静,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指仍是抚着寒光闪闪的剑身,敛下眼帘,继续夸赞着:“唔……此剑实在是不错。” 闻琦年犹疑地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蹙着眉,伸出细嫩洁白的小手道:“好了,看完了罢?把剑给我……” 话音未落,从默忽然抬起头,神秘一笑,右手疾速挥起。 雪剑划空,发出铮鸣,指向了闻琦年。 锋利的剑尖贴在她柔腻雪白的颈处,再微微一动,就会沁出血珠来。 不好! 两人坐在桌边,隔空对峙。 闻琦年神情一冷,倒也没有显出畏惧,仍旧稳稳坐着,厉声问道:“你欲作甚?” 难道是想杀了自己? 她的身形纹丝未动,脑中飞速转着。 “今夜如此惬意,只可惜如今那几个围着你的男人都不在,不是么?” 从默慢吞吞地起身,好整以暇地一笑,随后缓缓走到了闻琦年跟前,手中雪剑依旧紧贴着她。 看他逼近,闻琦年咬住红唇,眸中冷怒。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认为她弱小至极,需要好几人来保护自己? 简直可笑,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依附于谁。 况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根本就不屑于死! 从默又走近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闻琦年冷哼一声,猛地向后一仰,抬脚提膝,以极快的速度高踹向从默。 哪曾想,从默看似纨绔,身手却并不简单,轻笑着,随手一挡,便紧紧抓住了她踢过来的左脚。 他手下的那股力道极重,简直要捏碎她的脚踝细骨。 “嘶——”闻琦年痛得低低喘了一口气,却仍不服输,忽地想起了当年在练场时和奚咏的比试。 午后,知了鸣声不断,树冠上的每一枚绿叶都在摇曳身姿,小练场中漏着片片阳光,静谧极了,只听得见木剑相击的声音。 翻身闪避的闻琦年一个不慎,被奚咏挑飞了手中的木剑,只得两手空空地面对着眼前劲装少年。 她怔了怔,不甘心地皱起黛眉,下一秒,选择了侧身飞踢,干脆利落地一个动作,她的脚尖踹向了奚咏温和清朗的面容。 奚咏面不改色,稍微一偏头,抓住了少女的脚腕,致使她动弹不得,被迫保持这一高难度的姿势,有些窘困。 “式玉……” 看她没了招,奚咏柔和了神情,笑吟吟地扬了扬手,刚想说话,却被少女的下一个动作打断。 只见闻琦年冷着小脸,翻腰一扭,双手撑地,另一只腿猛地伸出,对着奚咏的胸膛就是一个后踢,让他猝不及防地退了几步,放开了拽着她脚腕的手。 一下失去支撑,闻琦年倒在了地上,腰部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但她没说话,趁着这空挡拾起了自己的梨花木剑,“唰”地指向奚咏,针锋相对。 “好了,打住。”江师傅制止了两人的动作,摸着胡须,点了点头:“不错。去把伤处擦点药罢。” 彼时的奚咏意气风发,墨眸清澈,闻言,乖巧地收了剑,上前轻轻拉起闻琦年,揪了揪她的小辫子说道:“你真是个小机灵鬼。不过这下可就扭伤了,快去擦药。” 在奚咏的搀扶下,她慢慢站起了身。 玄衣短打的少年弯着一双温雅的眼眸,俊秀的脸上有些心疼之色,含笑凝视着她:“式玉,做得不错。” 一瞬之间,她将那个夏日的午后通通给记了起来,然后在这个昏暗的房间中回过了神。 这时,从默手下发力,正要把被拽住脚踝的闻琦年拉过来,却不料闻琦年忽然虚起凤眸,果决地翻身一扭,双手撑在身旁的木凳上,就要用右脚继续踢过去。 这一脚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从默一顿,不料她居然还有反抗之心,立即生了几分恼怒,索性把她的脚踝松开,蓄起内力,雪剑迂回,探身向前一掌,狠狠打在了闻琦年的腰腹间。 “咳咳——”闻琦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揉碎了,腹间生疼,像是有毒刃在刮肉,双手一软,打翻了木凳,砸在了地上,忍不住咳出了好几口鲜血。 没有那柄剑,她的身法果然还是敌不过深藏不露的从默,处处显出下风。 闻琦年倒在地上,胸口起伏,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从默将剑一掷,摇了摇头,从容不迫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段白绫。 白绫?这是想做什么? 闻琦年瞳孔一缩,努力往后退避,瞟着半敞开的木窗,乌唇启开,刚打算呼救,却被看穿了的从默一把点了哑穴。 他半蹲着,左手扭着闻琦年的胳膊,脚下踩着她无力的右手,动作轻柔地为她套上了白绫。 闻琦年说不出话,费力地挣扎着,但从默丝毫不把少女那股如同挠痒痒的力道放在眼里。 刚才他的那一掌下手凶狠,她还有力气动弹都算是不错的了。 月色昏黑,安静的房间内,檀木桌脚旁,清丽的少女嘴角带血,仰卧在地面上,动弹不得,瞪红了眸子,盯着自己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半膝跪地,扭着少女的左臂,脚下踩着她另一只小手,白绫轻软细长,一寸寸地缠紧了少女的雪颈。 深冬夜晚,霜冻雪降,一阵阵凉意从窗外钻进,扑在两人之间。 闻琦年只觉得好冷,冷冽得刺进骨髓。 从默怜爱地看着脸色雪白的清丽少女,重重地将她脸颊旁染上的鲜血拭去,手下用力收着白绫。 她拼命想抽出手来解开白绫,却是枉费,神色不禁有些绝望。 敌为刀俎,我为鱼肉。 屋内变故突生,只过了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不到,邬图之恐怕还在距离客栈半里的地方勘察周遭。 他防着外来歹人,却不会料到真正危险的是几日来显得最为谨慎胆小的从默。 这十五年来,闻琦年生过无数次自杀的念头,也想过假借他人之手去死。 但临近被杀之时,她才意识到,这样的死亡毫无尊严可言,只有浓浓的无力和愤恨。 冥冥之中,她看见年幼的奚咏站在一片绿芽丛下,尚且肥嫩的脸蛋上带着兴高采烈的笑容:“式玉,你快来这里呀!” 小小的男孩牵着小小的她在青草茵茵处坐下,指着一汪小水坑。百灵鸟在歌唱,坑中涌上晶莹的泉水,两个孩子,头挨着头,睁着葡萄般的眼睛凝视着那面水镜,他们天真的面容被映照在里面,还有墨绿的枝叶,湛蓝的天空。 奚咏,我不想这样死…… 她的眸中涌起了泪花,直至最后也不肯放弃,虚弱地挣扎着,努力地喘息着,却依旧感到脖颈处越收越紧。 少女的小脸红似滴血,额角显出几根淡淡的青筋。呼吸愈发不畅,像是脱水的鱼儿。 片刻后,她的眼前迸出了七彩的绚丽光芒,红的橙的青的金的,混杂在一起,盘旋成漩涡和雪花斑点,伴随着剧烈的嗡鸣声,视野渐渐黑了下去。 丧失意识前,她听见从默低低一笑,叹息道:“好妹妹,安息罢。” 他飘渺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乌云外传来:“哥哥都是为了家族。” -- 奚咏旋身将玄剑插进来人胸膛,对方猛然倒下,伤口处飞溅起的血液滴在了他冠玉般的容颜上。 他有些脱力,右手一垂,玄剑“叮当”一声落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响声在深巷中格外明显。 四周的血腥味十分浓重,四五具尸体散乱在各处,而奚咏也并不轻松,出门时穿的一身暗海兰色缎青衣裳早已染上了大块大块的深色血渍,像是怒放的牡丹。 他的背部被砍出了一道几寸的伤口,并不长,但十分深,刀伤外翻,血液顺着衣裳一路淌下,滴落在地上,看起来极为可怖。 奚咏扶着灰墙,平复着呼吸,面无表情地看着最后一人在地上匍匐扑腾了几下,随后一动不动。他擦了擦俊脸上的脏污,微微勾起一抹冷淡的笑容。 浅月不知在何时失去了踪影,有细小的雪花轻轻飘落了下来,吻在他的眉梢和眼睫处,融化为水,像是一滴滴晶莹的泪珠。 “下雪了啊……” 奚咏一怔,抬起墨眸,静静望向暗蓝的夜幕。凉风抚摸着几缕散下的墨发,天又冷了不少,他自言自语时,呼出了一团白雾。 此夜下雪,让他想起了在义柯草原和闻琦年看雪的那一天。 辽阔天地之间,她抿着红唇微笑,伸出纤纤素手,接下了一朵精致至极的洁白雪花。 奚咏忽然觉得胸膛中有什么在急切地跳动着,焦躁不安,像是有大事发生。此时此刻,他竟很想立即赶回闻琦年的身边,尽管知道对方也许已经睡下,但却依然想看看她恬静的睡颜。 他勉力站直,往回奔走,脚步凌乱急促。 大街上已经宵禁,空无一人,万家灯火熄灭,云翳遮天蔽月,只有持剑公子的眸中存着一点亮光。 在公子行过的街道上,留下了一路的血滴印迹。 …… 对于邬图之来说,他恐怕永生都难以忘记这一晚发生的事。 亥时,探查结束后,他在客栈门口撞见了浑身血污且神情疲惫的奚咏,刚想问问伤势如何,但对方却直接略过了他,眼也不抬,走向闻琦年的房间,推开了掩着的房门。 随后,他亲眼得见了什么叫做…… 温润君子一朝成魔,近乎疯狂。 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看见令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教主露出了那般狰狞的神情。 那时,夜色苍茫。细雪纷纷,斜飞入窗,似乎预示着不妙。 门外的奚咏疾风般冲了进去后,邬图之也急忙赶到门前,一抬眸,顿时瞥见了屋内的情景,不由得瞳孔缩紧,脑中一片空白。 一袭灰白绣云丝缎裙的少女被吊在了横梁上,乌发全散,泪痕满面,颈间紧紧缠着白绫。脸颊上的血迹被人擦拭得留下了浅红的痕迹,手背上带着一片青紫,是半枚脚印的形状。 她垂下了头,双眸紧闭。 而从默不见踪影。 这一幕的冲击力太大,让人心中一颤,邬图之相信奚咏和他一样,一生都不会淡忘这个场景。 濒临死亡的闻琦年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脆弱得像一朵即将枯败的蔷薇,脖上的深紫血痕深深刺痛了奚咏的眼眸。 他趴在床边,探着她微弱的脉搏,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面容慌乱无比,淌着一片冰凉的水迹。 邬图之怔怔地,良久,拂衣跪在了闻琦年和奚咏的身侧,面如金纸,狭眸敛起,声音僵硬,自责道:“是在下之过。” 奚咏低垂着头,把闻琦年寒冷如冰的手轻轻放进了软被中,看着那些伤痕,从齿间迸出几个字:“住口,去找从默。” 他顿了顿,阴冷无比:“我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没有再作多余的掩饰,奚咏撕下了面具,露出了他内里最真实的那一面。 带着强烈的恶意。 出门的刹那,邬图之听见了当初的翩翩公子低声说道:“式玉……是我没有完成诺言。” 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些许哽咽。 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诺言? 邬图之皱着剑眉,踏出客栈,看着漫天的雪花,默默咬紧了牙根。 其实说到底,终究还是因为他自己太大意了,竟让她与那居心叵测的从默共处一室! 回想着闻琦年气息奄奄的模样,邬图之紧抿薄唇,抽出了自己的剑,一脚点起,跃进了茫茫街巷。 如果不抓到从默,他定不会原谅自己。 -- “妈妈,我回来了!” 闻琦年扇了扇被烈日晒得灼烫的小脸,换上了拖鞋,将肩上的书包卸了下来,丢在玄关处。 “回来啦?先去喝点果汁,马上就要吃晚饭了哦。”厨房里传来柔和的声音。 “知道了。” 闻琦年甩了甩酸疼的胳膊,踢踏着自己的拖鞋,端起客厅桌上的鲜榨西瓜汁,咬着吸管上楼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门口立着一面锃亮的穿衣镜,她捧着玻璃杯路过时,忍不住照了照自己。 镜子中的她穿着一身夏季的蓝白校服,头发束起,被妈妈编出了一段漂亮的马尾辫,淡粉色的脸颊上还残存着一丝婴儿肥,杏眼晶亮,睫羽扑扇。 作为高一在读的十五岁少女,算得上是素颜清丽,稚气未脱。 “不对啊,总觉得不大搭调……” 闻琦年左瞧右瞧,嘴里小声地嘟哝着,慢吞吞地去换了一身舒适可爱的家居服。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总认为自己穿古装看起来才是合适的,而且最好还要佩一把长剑,像个真正的英姿飒爽的女侠那样,行走江湖,恣意自在。 为此,她还加入了学校里的汉服社,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熟悉感。可之后发现,那些襦裙也不是她想要的。 “琦年,快下楼吃饭。” “来啦。” 闻琦年应着,抛却了胡思乱想,重新扬起愉悦轻松的笑容,噔噔噔地下了楼。 “哇,都是我爱吃的!”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色泽鲜丽的宫保鸡丁散发着腾腾热气,一尾红烧鲫鱼躺在瓷白长盘中,洒满了葱花,胡萝卜素炒西兰花则清爽可口。 妈妈已经给她盛好了一碗纯白晶莹的口蘑蹄花汤,笑吟吟地望着她。 一室暖黄灯光下,母女俩有说有笑,相互夹菜,气氛和睦。 喝了两口汤,闻琦年忽然想起正事来,扬起小脸说道:“对了,我今天拿了年级作文一等奖!” “这么厉害!”闻妈妈微微睁大了美目,放下筷子,宠溺地刮了刮闻琦年的娇俏鼻尖:“我们琦年果然是最棒的。” 美滋滋地接受了夸赞,闻琦年轻轻一笑,没有继续拾起勺子,而是犹豫着说道:“但是,我的数学周考……排名下降了十多位。” 她端着小碗,在碗后偷偷地瞟着自己妈妈的脸色,有些忐忑。 “下降了十多位啊……” 端庄优雅的妈妈沉思了片刻,温和地抬头说道:“那你就要好好想一下是为什么了,总结错因,下次改正。只是一次周考,不要灰心,对不对?” 闻琦年松了口气,重新绽放笑颜,点着小脑袋:“知道了!其实我有总结,是因为这次考试里的函数大题……” 妈妈一边为她夹菜,一边耐心地听着她总结,不时应和两声,提出建议。 饭后,闻琦年主动请缨去洗了碗碟,然后坐到自己书桌面前,打开了速写本。 “又要开始画画了?”妈妈拿着一碟切好的水果,敲了敲门,走进书房,淡淡问道。 闻琦年忽然头皮一紧,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妈妈接下来就会发火,把她的画本一股脑地撕毁掉。 就像是遇到过这种事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身子,变得有些怯怯:“嗯……我提前把作业都做完了,就只画半小时……” “好,”妈妈将果盘搁在她的身边,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不要太累。有兴趣是好事,但也别忘了你现在高一,要好好学习。” 闻琦年莫名地感到眼眶一热。 “怎么哭了?”妈妈伸出温热的手指,为她擦去了眼泪,笑着说:“这么大了还爱哭?我去给你端杯牛奶来。” 闻琦年也觉得奇怪,这场眼泪掉得毫无理由,而且她心中酸酸涨涨的,竟然有些委屈。 “爸爸和弟弟多久回来啊?”片刻后,接过热牛奶,她顺口问了一句。 “他们已经给奶奶扫完墓了,明天的航班,下午就回来。” 前几天是奶奶的忌日,但她有一场期中考试,妈妈也需要留下来照顾她,所以就只有闻爸爸和弟弟回了老家扫墓。 “太好了,我还真有些想爸爸了。”闻琦年弯着眼睛,抱着自己妈妈的胳膊撒娇。 “那是因为他一回来,就会给你买限量画本,是不是?” 妈妈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扑哧一笑,抽出了胳膊:“好了,你玩你的吧,我去开个视频会议。” 身为公司高管,闻妈妈还有许多事要忙,是闻琦年眼中最敬佩的女性精英。 书房又安静了下来。闻琦年打开水彩,塞上耳机,一笔一画地描绘了起来。 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画出了一幅草原观雨图。 两个面容不甚分明的小人坐在棚下,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叶枯黄,了无人烟,只有细密的秋雨在纷纷洒洒。 “怎么回事……” 闻琦年愣愣地看着这幅画。她原本是想作一幅小王子和玫瑰的水彩插画。怎么会下意识地变成这样? 而且…… 闻琦年白细的手指轻轻抚上了画中的小人之一。他微微歪着头,手中提着个锡银茶壶,望着小桌对面的古装女孩子,似乎在为她添茶倒水。 而且为什么看到这个小人,心里会有奇怪的感觉? 此外,两人的服饰都很有亲切感。 闻琦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她从出生到现在,基本算是一帆风顺,无忧无虑。家庭和睦,朋友亲密,成绩优异。 但最近几天,她总有种错觉,自己似乎并不属于这里,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什么世界呢?她也说不清楚。 或许就是这个画中的世界。 带着这些烦恼,闻琦年一口喝尽牛奶,把痕迹未干的画纸揉作一团,抛进了纸篓,整理好了桌面。 离开书房时,她瞥了一眼纸篓里的废纸团,沉默一瞬,晒笑道:“我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最近真是压力太大了。” 夜晚十二点,城市的住宅区已经熄了灯光,静谧地沉入了梦乡。 卧室内,席梦思上的闻琦年焦躁地翻了个身,双眼紧闭。 她梦见自己身处寒冬,躺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而对面的男人微笑着收紧了手,随即,她低头发现自己脖上缠着两三圈白绫,呼吸越发急促,似乎就快要窒息了。 然后那个陌生的男人转头看了看窗外,嘴唇微动,又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把她死死地吊在了横梁上。 那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任由其摆布,只有心中还在疯狂叫嚣着不要,眼角不断地沁出泪水。 这简直是个可怕的噩梦。 床上的闻琦年缩成一团,额角上布满了细汗,无意识地呓语着:“不能死……奚咏……” 次日清晨,萎靡不振的闻琦年坐起了身子,双眸下挂着两枚大大的黑眼圈,把闻妈妈吓了一跳:“你是不是又熬夜看小说了?” “我没有,”闻琦年垂头丧气:“好像是做了个噩梦,没睡安稳。” 今天是周末,对她和妈妈来说,都是难得的休息日。 吃过早饭,闻琦年申请睡个回笼觉,又跑回了卧室躺下。 昨晚的梦实在太真实了,让她完全没有休息好,只得现在再来补补觉。 但是事实证明,回笼觉的质量也并不高。 梦里白雾茫茫,她四处张望,看不到前方的任何东西。 “式玉……” 耳边则一直有人用轻柔温和的声音呼唤着这个名字,喊得多了,便让她有些烦恼:“你在喊谁?别在我梦里出现了,我想睡个好觉!” 那人恍若未闻,继续叹息着:“式玉……” 像是充满了悲伤和懊悔,寸寸断肠。 像是急切地等着这个叫“式玉”的人出现,缺她不可。 闻琦年无奈地撇了撇嘴,索性坐在原地,呆呆望着那片茫茫的雾气,堵住了耳朵。 回笼觉居然也会诡异无比。 待她被妈妈叫醒,已经日上三竿。 闻妈妈揪了揪她的耳朵,力道轻柔:“说好睡一个小时就起床,你看看,现在都十一点了!” 闻琦年还沉浸在那声声呼唤中,抬脸懵懂地看着妈妈,让后者有些气闷:“快起床了。下午爸爸和弟弟会回来,我们晚上一起去吃饭。” 闻爸爸年近五十,却依然精神奕奕,回到家中,把行李箱一放,大声笑着:“我们家最乖的小年在哪呢?” “爸爸回来啦!”闻琦年飞身从楼梯扶手上滑了下来,唬得另外三人都有些紧张,直到看见她稳稳落在了地上,这才松了口气。 爸爸佯怒着说:“又从扶手上滑下来,你不去练武术都埋没人才了!” 闻琦年不想让他们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于是继续强打精神,嘻嘻一笑,殷勤地把他们的行李箱拿进了房间。 闻爸爸摇摇头,对妈妈嗔着:“都怪我们俩把她宠坏了。” 哪知,妈妈根本不买他的帐,斜斜地扫了一眼自家老公,转身离开:“胡说八道,我女儿乖着呢。” 玄关处,闻爸爸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身侧,一脸不屑的弟弟小声说道:“你们本来就把她宠坏了。” 傍晚,四人在高级餐厅用过晚饭后,一同来到了顶楼露天花园处聊天。 望着城市辉煌的灯火,闻琦年再次感到了不真实。 她的身边,弟弟正忙着给早恋的小女朋友发消息,约好明天周日一起出门滑滑板;爸爸妈妈谈笑打闹,依旧像是一对正处在热恋中的情侣。 本来不该是这样。 爸爸递给了闻琦年一杯冰淇淋球,插着个精致可爱的小猫咪铜勺:“小年,这不是你最爱吃的抹茶味吗?来,拿着。” “不该是这样。”闻琦年接过了杯子,双眼中水雾朦胧。 “爱哭鬼。”弟弟看了她一眼,转身抽出了一张纸巾。 “怎么了?怎么哭了?”爸妈则围绕着她,手足无措地问道。 闻琦年没说话,低头尝了一口冰淇淋球,抹茶味很淡,一点也不冰凉,抿进嘴里,转眼就化成了水。 “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家庭。” 她终于抬起了流泪的眼眸,深深凝视着自己面前温柔可亲的妈妈:“妈妈,我很高兴。” 今天,她想起来了曾经的一点一滴。梦里那些才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的妈妈不会那么善解人意,不会那么温柔贤惠。 闻琦年上前轻轻拉过了妈妈的手,握紧,咬住了红唇,许久,她才颤声说道:“我希望下辈子能遇见你这样的妈妈。” 下辈子,妈妈,请你一定要尝尝我做的蛋炒饭。 这个世界才是她的梦。 父母并不重男轻女,弟弟没有因为滑板而意外死亡,妈妈温柔似水,爸爸爱着家庭,不曾用工作繁忙为借口逃离过。 和她幻想中的家庭如出一辙。而她本就应该是这样活泼开朗的性格。 可惜梦终究是梦。 随着她说出的话,整个世界开始凝固静止,眼前的三人不再动弹。 闻琦年很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紧紧抱了抱每一人,轻声说道:“虽然很幸福,但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爸爸妈妈,还有人在等我。” “我有了新的人生,他陪了我十五年,我还没有回报他。” 闻琦年努力地回想着,泪水越淌越厉害。 “我想起来了,他叫奚咏。” 奚咏。 这个名字终于被她记起来了,包括每一个他们相处的细节。 顶楼露台烟消云散,片刻后,闻琦年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具身体中苏醒了过来。 老天庇佑,虽然饱受从默的折磨,但她还没死…… 闻琦年有些欣喜。 不过,这副身体似乎很久没有用过了,她光是睁开双眼就废了好大力气。 深吸了一口气,闻琦年终于抬眸开始打量起了身边的事物。 她正静静地卧在一张奢华的描金彩漆拔步床上,夜色笼罩,明月高悬,房内的装潢摆设都很考究,空无一人,只有床前的轻纱在微微飘动。 这是她丝毫不熟悉的陌生环境。 闻琦年心下有些焦急,想要赶快见到奚咏,确定她真的回到了这个世界。 她是大宣国琼城闻宅中的一名少女,名唤闻琦年,有一个交情甚笃的竹马,名唤奚咏。 不得已,闻琦年只好费力地支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却发现床前并没有绣鞋。于是她打算赤脚下地,推门出去。 迫不及待地想见奚咏。 这时,门忽然轻轻一响,有人缓步踏了进来,却猛地止住了步子。 闻琦年后知后觉地望了过去,正和那人四目相对。 房门开着,他身后是无边的莹莹月色,一袭玄黑勾雷纹长裳,身量也拔高了,轮廓分明的面容宛如一块无暇美玉,如画眉眼之间有些许闻琦年熟悉的模样,那双如同盛着繁星汪洋的墨眸正静静凝视着她,却看不清里面带着怎样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第三卷 从此开始~感谢在2020-06-09 21:38:54~2020-06-11 10:0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闻琦年怔怔地看着这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欲喊出的名字生生地卡在了唇间, 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 良久,奚咏身形微动,一步步走向了坐在床沿边的闻琦年。他的步履缓慢而犹豫, 每走一步,像是踏在了闻琦年的心房上, 让她止不住地紧张。 她的手轻轻扣着软被上的绣花,有些想往后退缩, 白嫩的脚趾蜷起, 似乎也在害羞。 明明恍若十数年未曾见面了,明明想要第一眼就看见他, 拉住他。 但他当真出现在面前时, 她却发觉自己却根本做不出预想的举止。 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之感。 随着奚咏走近, 闻琦年仰起了头,全力保持着平静, 收敛下了慌张神情, 只眨着一双清亮如水洗过的漂亮眸子看着他。 昏暗的床前, 奚咏停下了步子,撩开那层轻纱, 站定,和闻琦年堪堪相距一拳之远。 她怔怔看着对方,嗅到了一股从他身上传来的奇异沉木檀香。 奚咏的表情有些僵滞,双眼泛红, 唇角微微一抖,向上牵着,缓慢地扬起了微笑。 冰凉的手抚上了闻琦年的脸颊,让她小小地打了个激灵,不知所措。随后,她被男子轻柔而不容拒绝地带入了怀中,他的玄色衣袖宽大顺滑,布料华贵,拂过闻琦年的肌肤,像是冷清的微风。 檀木异香扑鼻。 闻琦年身着月色单衣,本有些凉意,如今却通过对方的身躯感觉到了些许温暖。 她乖乖靠在了奚咏的怀中,悄悄用小手拉住了他的前襟,苍白的脸上带起了笑意,多了几分生动朝气,就像是为图画上的美人点上了眸光,使其鲜活了起来。 一室宁静,思念涌动。 片刻后,闻琦年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了一句最最满足却又悲伤的叹息:“式玉……” 这声叹息和她梦中的那道声音如出一辙。 也不知他是唤了多少遍? 奚咏维持着这个朝思暮想的拥抱,沉沉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不复清澈纯粹的眸中墨色一片:“你醒来了。” 听他似乎感慨无限,闻琦年的睫羽颤了颤,沉默一瞬,斟酌着说:“让你担心了……” 或许是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得断断续续。 听到她自责的话,奚咏像是终于确定了她醒来的事实,找回了一缕过往相处的熟捻感,勾起嘴角轻声一笑,左手依旧揽着她,右探伸手,提起床边桃木桌上的青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送到闻琦年的唇边:“喝点茶润润嗓子。” 他始终没有松开怀抱。 见他这番费力的倒茶举动,闻琦年实在是不大好意思,推了推,挣脱了那个微暖的怀抱,接过清茶呷了两口。 奚咏的眼神微不可见地暗了暗。 待闻琦年喝罢,他将人又重新塞回了尚有余温的被窝:“早就警醒过你了,不可赤足下地,又忘记?” 他将轻纱重新放下,眼眸弯起:“现在快到子时了,你再好好睡一觉,万事不论,明早起来再说。” 闻琦年蹙起了黛眉。 奚咏刚要离开,却被一只从被子中伸出来的小手给紧紧拽住了:“我统共睡了多久?” 那只小手的力道一如从前,坚定不移,不会被旁人所摆布。 奚咏重新转过身,凝视着床头的少女,低低回道:“三年。” 这两个字带着沉重的回忆席卷了他的脑海。 三年……闻琦年一愣,不料自己竟昏迷了这么久,难怪眼前奚咏和记忆里的少年大为不同。 他已经是个束冠的青年公子了,而她则错过三年光阴,转眼十八,碧玉年华。 “那,我们现下是在哪里?”闻琦年有太多想问的情况,急急抓着奚咏的衣裾,坚定道:“把话说清楚了再睡。” 奚咏的手一颤,面上却十分温和,声音如同浅月柔风:“我们暂住在胥山派的后山小院中。” “胥山派?”闻琦年喃喃着,不太相信:“他们派不是已经覆灭了吗?” “不错,但这三年来,图之集结了门下分堂,故而能够重新立派。” 闻琦年犹豫着点点头:“那你……这三年都在做什么?” 立时,奚咏微微僵住了,神情在夜色中明暗不定。片刻后,他才淡笑着开口:“我……自然是在等你醒来。” 顿了顿,他指向了拔步床前的灰锦小榻:“每一天都坐在此处,泡一壶茶,等你醒来。” 话语之间,俊秀公子的声音还显出了些许委屈,似乎想讨要安慰和夸奖。 闻琦年没有说话,不为所动,继续发问:“为何我们没有回琼城?素姨知道我昏迷一事吗?” 经过了这么多问题,奚咏已经平复了复杂的心绪,对答如流:“我知道你会怕她担心,所以只说有事缠身,暂不回去。你且安心,我每月都给素姨捎去了家书。”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让闻琦年找不到任何问题,只能凭借直觉感到有一丝怪异。 奚咏看她没有放手,暗中轻叹一声,将那只小手温柔地拨开,放回床边,从容笑道:“这下可都清楚了?子时将至,睡罢,养足了精神,我明日再来见你。” “式玉,之后若有不适,直接叫人进来,门外随时有侍女守着的。” 又是好一番叮嘱,掖了掖被角,他这才徐徐离开。 一室黑暗中,闻琦年抿着嘴,静静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雕花木门外。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她重新坐起,舒展了一番筋骨,下床走到了妆镜前,打开窗户,借着月色端详自己的模样。 镜里的她和梦中现代生活的那副稚气学生模样不同,五官已然长开。一头乌发被人打理得很好,黑亮柔顺,盈盈瓜子脸上,那双冷艳的凤眸光华流转,长睫浓密,琼鼻精致,隐有出尘之气。 只不过,镜中美人的气色尚且不佳,面容略微有些苍白,唇色浅淡。 假若涂抹了口脂,便会更艳丽几分,俨然是一朵盛绽的冷色蔷薇。 闻琦年盯着铜镜里的自己,视线上移,看着那双漂亮的凤眸。 那双眼睛和当年对她痛下杀手的从默越发相似。 想起他最后说的那番话,闻琦年神色一变,撇过了眼。 她没有哥哥,没有家族。过去不曾拥有,如今也更不会想要。 作为一出生就带着记忆的婴儿,她当然记得自己是景桓山庄三小姐的私生女,让那江湖名声显赫的山庄蒙了羞,故而被遣到琼城长大。 也不知从默是发什么疯,要来接近这样一个身份难齿的妹妹,还企图将她勒在横梁上伪装自尽。 自始自终,她都只认枝素夫人是自己的亲人,若非要再加一个,那就是奚咏。 闻琦年扶着绣凳坐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光滑修长的脖颈,没有感到一丝疼痛,也不知道奚咏给她涂过什么好药,那么深的勒印,居然也没有留下痕迹。 奚咏…… 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她? 十五年来,闻琦年眼中的奚咏都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代表。他行事雍容自若,言行谦逊,既不露锋芒,不事张扬,更无大悲大喜,偏执激狂。 今夜重见,却不再有那般淡雅风度,眸色深沉,说不清道不明。 闻琦年有些忧虑。 此时,她心中认为的如玉君子正疾步走进一座碧瓦朱甍的楼阁,面无表情,唇线紧抿。夜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裾,一路上,教徒们纷纷弓腰行礼,大气也不敢出。 奚咏行到楼阁最深处的里屋,刚欲踹开木门,却又停住了脚尖,顿了顿,轻轻伸出手推开了门,看得楼中的众人皆是一愣。 教主怎么变得这么彬彬有礼了? 里屋内雕梁画栋,灯火璀璨处,一名面容冷峻的男子盘腿而坐,身着茶褐绣金云纹衣裳,正在专注地擦拭自己的寒剑。 见奚咏走进来,他抬起了丹凤眼,凝视着一脸沉郁的对方:“怎么了?” “式玉醒来了。”奚咏也不隐瞒,低声说罢,在邬图之的对面坐下,将一盏凉茶一饮而尽。 邬图之拭剑的动作顿住,眼眸一眯,片刻后,嘴角弯出了一枚淡淡的酒窝:“终于醒了?那我明日就去看她。” 奚咏把手中小巧的茶盏磕在白玉桌上,盯着面不改色的邬图之,扬声唤来了门外的使者,皱眉说道:“传令下去,未经本座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歇云院。” 邬图之看着使者领命离去,握紧了剑柄:“你这是何意?” “只有我教导的人才能进去。就算你是左护法,也不行。” “我明白了,”邬图之冷冷一笑:“你害怕她知道这三年来我们都做了什么事。但是,她怎会甘心乖乖被你安置在小小歇云院之中?” 一旦闻琦年走出来,就能立即能从任何一个江湖中人的口中了解到这三年间魔教的所作所为。 自然,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教主。 奚咏沉默了片刻,淡淡说道:“我自有办法。释名可有消息传来?” “逍遥宗已被剿灭,内宗全亡。诸事只待善后,他再过两日就回来。” 扫了一眼微笑的邬图之,奚咏平静地点点头,眸子冷得如同寒冰利刃:“还不够。” 他把玩着茶盏,慢条斯理,阴郁地吐出了几个字:“继续查。哪怕闻珀逃到天涯海角。” 闻珀,字从默,是景桓山庄曾经的少庄主。 世人只知道山庄被灭,却不知道他还活着。 算起来,闻珀乃闻琦年唯一的表哥,却想杀了她。 “他的事,你可要告诉闻姑娘?” “否。式玉那里,一概只说从默已死。” 作者有话要说:  白切黑的教主正式开始演戏之路。 (注:魔教中,使者是最低一级的教徒) 第48章 月台花榭, 琐窗朱户, 只有春知处。雀鸟立在蓝楹花树的枝头上啾鸣,惬意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闻琦年行在廊上,眼眸淡淡扫过周围的春光美景,跟着一名碧裙侍女的引领, 打帘穿过小院的寝间,坐在了膳厅中。 另有两名侍女垂首进来, 端着梨木托盘,为她摆好了早食。 她的面前整齐摆着各式小菜, 一笼粉白胖实的蟹肉汤包, 并有一小碗粟粥,皆是清淡之物, 由芙蓉粉金边裂纹瓷具盛着, 看上去美轮美奂。 闻琦年拾起筷箸, 瞧着这几样品相不凡的芙蓉樱粉瓷具,微微蹙起了眉。 一旁的碧裙侍女十分会察言观色, 连忙问道:“姑娘可是有不满意之处?” “式玉, 怎么了?” 奚咏温和清雅的声音忽然响起, 闻琦年抬头一看,他正向膳厅走来。 廊间, 那人气度从容,步履之间,青波蓝云锦纹的衣摆如同流水般起伏着,白玉素簪锁着墨发, 一双含情眼眸中笑意盈盈,手中握着一柄苍色折扇。 昨夜看得不甚分明,今晨一瞧,三年后的他果真成了位光风霁月的遗世贵公子。 “你不高兴吗?”奚咏在她的对面缓缓坐下,折扇一搁,柔柔问道。 闻琦年愣怔地看着他的微笑,轻声说道:“没有。” “那就用膳罢,”奚咏点点头,推了推瓷碟,静静凝视着闻琦年:“能见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我才是真的高兴。” 闻琦年默默地应了一声,迟疑着抿下了一勺粟米清粥,面上有些拘束。 看来式玉不喜被旁人看着用膳,如此,倒不如和她一同进食。 奚咏思索一瞬,便弯起了唇角,对一旁屏息敛声的碧裙侍女淡淡说道:“可否为在下添一副碗筷?” 他说什么,“可否”? 这翩翩公子真是她们认识的那个教主? 想起几年来教主的嗜血手段,再结合他现下这句和风微雨般温柔的询问,碧裙侍女不禁感到头皮发麻,眼前晕眩。 一不注意,她端着梨木托盘的手抖了抖,托盘立即掉了下去,重重磕在鸦青石砖上,发出一声巨响,更惨的是,还在滚动中砸到了她的绣花鞋尖。 “嘶——”侍女强忍痛意,不敢叫出声,只吸了口凉气,却依然惹得闻琦年瞥来了疑惑又关怀的视线,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名侍女明明在那里站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如此失态? 见闻琦年有些纳闷,奚咏唇边的笑容一淡,立即起身走过去,帮侍女捡起了托盘,轻声问道:“没事罢?你先去歇息,不用守在这里了。” 大事不妙。 教主说了这话,自己还能有好下场吗? 闻言,侍女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她眼中顿时涌起了泪花,粉腮失色,颤抖着樱唇,正想跪下认罪,却被奚咏微不可见地扶了扶。 他盯着侍女的眼睛,瞳色如墨,目光冷冽,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低低喝道:“滚下去,之后再来领罚。” 望着碧裙侍女快步离开的背影,奚咏收了脸色,转身坐下,另一名侍女则马上端来了粟粥和一副崭新的银边乌木筷箸。 闻琦年抬眼,夹菜的手顿了顿:“所以你现在都还没吃早饭?” “急着先来见你罢了。” 奚咏含笑拾箸,咬了口鲜美异常的蟹肉汤包,皱眉叹道:“唔……有些烫。” 看他那副饿坏了的样子,闻琦年扑哧一笑,随意说道:“你是饿鬼投胎了不成?吃慢点。” 厅中余下的两名侍女听见这般调侃,不禁神经一绷,偷偷瞥了眼冷面教主,却只见他依旧是笑吟吟的温润模样,没有丝毫怒意。 江湖小道消息里盛传魔教教主将景桓山庄的那名私生女五小姐囚禁在自己住处,夺了她身上的青华禁轴,又把她日日夜夜百般侮辱,殊不知,却与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依眼下这样子看来,他们教主恨不能在人家姑娘面前装个小孩子哩。 难怪要她们专程受人训练之后才能来服侍这位冷清美人。 见奚咏谈笑之间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风度翩翩,两名侍女只得忍受着强烈的精神错乱,咬牙熬过了这一顿漫长的早膳时光。 “对了,从默后来如何了?” 用罢膳站起身后,闻琦年冷不丁地提起这件事,状似随口一问。 奚咏停下了话头,转过身子,看了看不以为意的她,面容不再愉悦,眼神也黯淡了几分,哑声说道:“从默,你不必在意,已死。” 沉默良久,他再次沉沉开了口:“是我不好,让你变成了那副模样……” 从闻琦年的口中听到从默两字,他就无法克制地想起三年前那个被悬在梁间的白裙少女,心中一阵阵刺痛。回忆起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不禁又升上了一股嗜血杀意,奈何还在闻琦年面前,他只得用力按捺了下去。 “式玉,我如今再不敢轻易许下诺言。” 立在她的跟前,奚咏垂下眼帘,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思来想去,惟能倾尽郁琮所有,只求你此后每一日都能顺遂如意。” 闻琦年听得心中一酸,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这事怎么能怨你?这么多年来,我何德何能……” 余下的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她反应过来,顿了顿,不太好意思再流露真情,便在奚咏的注视下抿嘴一笑:“都过去了,就不提什么从默了。话说回来,郁琮是什么?” “我已年满二一了,”奚咏终于微微笑了起来,点了点她白皙饱满的额头:“郁琮,这是冠礼时取的字。” “郁琮……”闻琦年若有所思地眨着凤眸,喃喃着这个名字。 她咬着字词轻声念出,却不知道这般清灵如风的轻柔呼唤让奚咏僵住了身子,眼眶有些发热。 除了左右护法,无人再知道他乃奚大学儒之子奚咏,要么是畏惧地称呼他为教主,要么则是愤恨地怒喝他为魔头,“郁琮”一名流传江湖,成了个残酷肃杀的象征词,人人谈之变色。 无数个日夜,他站在她的床前,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只愿对方能够睁开双眸,再轻轻说句话。 却是最绝望不过的妄想。 门外春光倾泻,鸟语花香,而她就站在光影之中,不再是灰败地躺在床榻上。那身淡紫丁香绮纱裙正在随风飘舞,她明眸善睐,芳菲生晕,衔了些许笑意,柔柔说着他的小字,透着鲜活的生气,就像是从未远离过他。 就像他们仍然是那对小巷中奔来跑去的青梅竹马,他拉小女孩的手,钻过一座座宅门前的大石狮子,望着她喘气的恼怒样子嘻嘻直笑。 注视着闻琦年,奚咏只觉得终于找到了他这些日子里失去的那一魄,又重新拾回了些人样。 倘若没有她,他恐怕会变得更为糟糕。 每一次,长剑捅进了不同的人身体中,飞溅出鲜红的血液时,那些人不住地诅咒痛骂,嘴中污秽不堪。恍惚间,他以为会有一名雪肤少女拔剑而来,怒容呵斥道:“不许伤他!” 但回过神,他的身边始终空无一人,没有那抹日思夜想的清丽身影。 剑影之间,他心中空空落落,自顾自地迷茫发问:式玉若是真的不再醒来,那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最终,在呼唤了一千多个日夜后,她毫无征兆地醒来了,眉眼之间少了几分郁色,出落得更加动人,在这个初春清晨,于他眼前盈盈而立。 三年之间,一干教众最为恐惧的郁琮教主,江湖眼中最为强硬残忍的魔头奚咏,此刻却红了眼眶,巴巴望着闻琦年,像个最脆弱不过的孩子。 “嗯,是个好名字。”闻琦年品味许久,终于抬眸一笑,随即愣了愣,不解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奚咏有些窘迫,瞥过眸子仓促说道:“因为你从来没叫过我名字……” “怎么会?绝不可能!”闻琦年自然不信,拧起黛眉,红唇一撇,仔细地想了想。 …… 咦,她好像真的没唤过奚咏?从来都是这个烦人精自己黏上来,她句句都是“你你你”,未曾好好叫过一次“奚咏”。 那她刚才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岂不是打脸?闻琦年小脸一红,抬脚就往外走去,只想默默溜走。 她这副模样落在奚咏眼里,只觉得小青梅可爱极了,不觉心情好了一些,低低笑了两声。 再度抬头,他却发现走在前面的闻琦年裙裾上多出了一块奇异的污渍。 “式玉——” 闻琦年听见他在身后扬声唤自己,猜他肯定是要抓住这个机会来打趣,便恨恨地说:“别喊了,一边待着去!” 奚咏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吟再三,终究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你这是做什么!” 闻琦年吓了一跳,虽然院中的下人都垂头束手,不曾看他们,可她依旧羞愤异常,费力挣扎起来。 然而,因为久未锻炼,她的四肢已经失去了曾经那名飒爽女侠的力道,挣不开奚咏的怀抱。 奇了,活了两世,居然就这样莫名被公主抱了? “别动——” 奚咏的下巴一撤,躲过了她的乱拳袭击,继续疾步走着,忍笑小声说道:“你这样嚷嚷,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来葵水了不成?” 葵水? 闻琦年像是卡了带,猛地安静了下来,描画眸子里一片慌张,愣愣地看着一脸忍俊不禁的奚咏。 对啊,这都十八岁了,她怎么会忘了女人每月是会来葵水的? 昏睡了三年,漏去了好多事。 “那我……”闻琦年也被迫敛了嗓音,飞快地眨着眼,犹豫着,悄悄询问。 “这是第一次。”奚咏不愧是她肚里的蛔虫,立刻正色回答着,镇定地抚慰道:“我也不过是刚才看见了你裙上的血迹,不必担心,眼下把你送回房,侍女马上就来。” “哦……” 被男人撞见了自己来葵水的尴尬样子,就算是一同长大的竹马,她也依旧觉得丢脸。 只不过,凭什么这男人就能如此淡定?反而衬得自己像个傻子。 闻琦年往他怀抱深处一钻,藏起了小脸,暗自咬着银牙,嗅了嗅奚咏怀中好闻的沉木檀香,愤愤思索着,却没有看见温雅公子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廓。 奚咏脑中一片空白,既想抱着这具柔软芳香的少女躯体继续走下去,却又腼腆不已,感觉像是抱着一块轻飘飘的烫手山芋,两种想法激烈交战。 百般纠结中,他只有一个清晰明了的念头:还好不是被别的男人看见,而是我。 玉石小径两边全种满了摇曳的斗雪红花,春风荡漾而过,云纹青裳公子横抱着一名丁香衣裙的美人,行在其间。 漫天充盈花香,两人容颜如玉,脸颊都透着扉红,堪称是一幅最最美好的画卷。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郁琮教主就算再怎么嗜杀,面对式玉依旧青涩。 感谢在2020-06-11 22:24:49~2020-06-12 22:5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濋仁 2瓶;幻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在侍女的帮助下收拾好后, 闻琦年站在铜镜前深吸了几口气, 扇了扇还在羞红的脸颊,这才犹豫不决地重新走出了内寝。 奚咏听见她打帘出来的声音,连忙端正了神色,高深莫测地盯着墙上的一幅花鸟图, 口中悠悠吹着一盏热茶,像是从容至极。 出帘抬眸, 看他居然如此沉静,闻琦年不禁一噎, 有些懊悔。 原来, 终究还是她自己脸皮最薄。 两人心思各异,未曾对视, 都默默地坐在了厅中, 一室宁静。 闻琦年随手端起奚咏为她倒好的茶, 刚欲呷一口,却凝神看起了盏中浮沉的棕绿茶叶。 好生眼熟…… 这不是当初富甲一方的许岩宴请他们时上的茶么? 那时她便认了出来, 这味茶叶名曰抹月披风, 十分珍奇, 难以采得,须凿冰以煮茗, 价等黄金,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琦年的手顿一顿,侧脸看向沉默不语的奚咏。隔桌的他喝得极其随意,像是品惯了似的, 面上一丝波澜也无,平静地看着对面墙上的花鸟图。 “你说我们是暂住在胥山派?”她轻声问道。 奚咏看似从容,实则有些紧张,一直在偷偷注意闻琦年的动向。可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继续询问这些事,似乎仍是有所怀疑,令他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不错。此处乃枭域,就是新的胥山派所在之地。” 魔教所在之地远离中原,在其西北方向,位于枭域之内。 之所以选在这里,一则是因为易守难攻,适宜出击主动的魔教;二则是枭人尚未开化,不足为惧。 而且奚咏并不希望闻琦年从中原那些嘴碎之人的口中得知他都做了什么。 “枭域……” 闻琦年蹙眉低语,抬眼盯着奚咏,脸色微沉:“邬图之他以一人之力在这荒凉地方重建起门派,想来应当囊中羞涩才对,但为何我今晨所见之物处处奢靡?” 闻言,奚咏托着茶盏的手隐忍又克制地紧了紧。 只想着要给式玉最舒适的吃穿用度,却忘了她是个心思敏感的性子。 她问为何如此奢靡……难不成要诚实回答道,是因为魔教两年来的积荫甚多? 告诉她,这都是被魔教攻破的各大门派的库房宝物? 这怎么可能。 奚咏眸中黑黑沉沉,思虑着应当怎样答话,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 沉吟片刻后,他微微笑道:“胥山派的分堂个个财力雄厚,如今邬图之集遍了分堂,自然不愁这些吃穿。况且,这几年中我也算是帮了胥山派不少忙,他感谢之余,便把歇云院的用度都提了上去。” 厅堂两侧的侍女目不斜视,心中却暗暗想着:教主居然还有这样一面?如此诚挚地瞎扯,高,实在是高。 闻琦年淡淡地看着他,神情并未就此柔和,放下手中的茶盏,生硬说道:“只愿你说的,都是真的。” 奚咏心中忽然重重一跳,坐立不安。 相处十五年,他从未向闻琦年撒过谎,如今却在百般遮掩事实,恨不能让她再也接收不到外界的一丝声音。 平生无所畏惧,唯独怕的就是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失望。 谎言之下,他的心情自然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尽是充斥着对自己的厌弃。 杀生无数,诡计多端。 身为郁琮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善之人,却依旧妄想着要当式玉眼中的翩翩君子,不染烟尘,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之事? 看他一时无话,俊容上的淡笑如同一张假面,闻琦年不由得有些焦躁,起身闷闷说道:“你且去忙你的吧,我想回房歇歇。” 看着闻琦年疾步离开的背影,奚咏面上的温和之色尽皆消失,指节泛白,将手中的茶盏捏了个粉碎。 滚烫的茶水从他手中泻出,顺着桌面,淅淅沥沥地淌落在了地上。 他低沉的脸色让众多侍女心中一紧。 教主又变回正常模样了。 一厅的侍女立刻纷纷跪下,额角汗水密布,大气也不敢出,更别说像刚才那样在心中轻松地调侃一番。 没有闻琦年伫立的地方,郁琮依旧是郁琮。 奚咏坐在原处,沉默片刻,哑声说道:“照顾好她。” 吩咐过后,他缓缓松开了手。 那只白皙精致得如同琢玉的手已经被茶水烫红,掌心中勒出了伤痕,还有许多练剑磨出的茧。 奚咏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又瞥了眼放在桌上的那柄苍色折扇,神情倦怠,低低发笑几声,起身离去。 他真是失了心智,竟然以为凭借这些个玉冠折扇的打扮,再学着三年前的柔和浅笑,就能让式玉和他回到过往,依旧年少恣意。 实在大错特错。 这不是一双拿着折扇的手,它理应握剑,沾满鲜血。再怎么伪装,也是枉费。 奚咏静静行在灿阳之下,却只觉得如坠冰窖,心灰意冷。 日沉西山。 临近黄昏时,右护法释名带着一众教徒提前回了枭域,前去向教主禀报。 “逍遥宗那死老头子,吾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下好了,死得透透的!”释名畅快地笑着,走进了奚咏所住的汾舟院,熟门熟路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夕阳照映着雕窗的最后一角,打下深深浅浅的光影。 满地宣纸,奚咏坐在阴影中,身旁是碎成几半的白玉素簪,玄剑横搁在他的怀中。墨发散乱,遮住了他半边脸,看不清神色。 释名收了笑容,把门一掩,皱眉问道:“嗬,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说小姑娘死了不成?” 虽然是句玩笑话,但奚咏听罢,仍是向释名射来了一道冷厉的目光,全是警告意味。 堂堂教主还真是护短,把那丫头紧紧看着,像是捧着个易碎的瓷器,连玩笑都不许旁人说一句。 释名并未收敛,打量了奚咏的一身装扮,玩味地笑了笑,靠着门框懒懒说道:“她定是醒来了。” 奚咏的神色微微一动,冷淡地看了看对方。 “若是未醒,你怎会巴巴地打扮成这副样子?” 释名眯起狭眸,故意长叹道:“啧啧,整整三年后,斯文君子奚咏又回来了。” 他的语气实在有些嘲讽,奚咏眸色一变,缓缓站起,二话不说,随手抽出长剑一掷。 “铮——” 一柄泛着寒光的玄剑就此牢牢钉在了释名身旁的门框上,扎进去足足有三寸深。 下一刻,奚咏走近他,似笑非笑,掌中蓄力,幽幽说道:“本座的事,无须你多言。” “这才对。” 释名一改懒散的模样,神色肃穆,也走近了一步,两人之间只隔半拳不到,他紧紧盯着奚咏的双眼说道:“这才是你,不是么?” “你若真是个君子,当年云游四海之时怎会随身携带剧毒的暗器?又怎会同邬图之一起挑遍各大分堂,哪怕浑身浴血,也要杀尽拒不服从的堂主们?又怎会阴谋百出,夺来了从默那小子的青华禁轴,重建魔教?” 他一步步逼问着。 奚咏神色阴暗不定,收回了掌,垂下眼帘。 “这世上,阴险狡诈之徒比比皆是,端着那些虚礼有何用?看看,护得住你的小青梅吗?” 听罢这一番话,奚咏沉思片刻,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嘴角牵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教主!” 门外忽然传来使者的禀报声:“戎镇之中来了一批玉蜻门的人,十分可疑,在四处打听禁轴一事。朱雀分堂前来请示!” 释名笑吟吟地望着冷了脸色的奚咏。 “传给朱雀,本座亲自去剿灭。” 奚咏阴沉说着,将玄剑从紫檀木门上拔出,瞟了眼释名:“右护法同行。” 释名摸出怀中的鹿皮尖刺长鞭,扭了扭脖颈,悠悠说道:“好戏来了。” 他所熟悉的那个郁琮又要大开杀戒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戎镇中点亮了灯笼,镇中的青笛阁里坐满了喝茶的人,皆是兴致勃勃地听着说书人的故事。 “……囚禁了山庄五小姐后,那郁琮得到了青华禁轴,功力大为增长!兼之嗜杀成性,魔教余孽纷纷投奔,不过这之中,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传言郁琮最爱着一身玄底鸦纹,持一柄长剑出现……” 说书的老头正在摇头晃脑地讲着,余光一扫门口,顿时瞠目结舌,手中的拍板应声而落。 “哎,怎么不讲了?”众人纷纷闹嚷起来,顺着老头子的目光看了过去。 门口黑压压地站着数人,带头的是名俊秀公子,衣裳打扮都很是熟悉。 刚刚说什么来着? 郁琮最爱着一身玄底鸦纹,持一柄长剑出现…… “说书的,怎么不讲了?”持剑公子轻声一笑,声音清雅,却透着满满的恶意。 “不好,是郁琮来了!”有人反应过来,众人立刻开始骚动,慌不择路。 “关门。”奚咏淡淡吩咐着,缓步踏进了阁楼,释名跟在其后,还哼着小调。 两扇大门被使者们一把关上。 许多人急了,立刻选择从窗户翻出去,却不知窗外也有着一群守株待兔的魔教教徒。 “玉蜻门的,还不现身?”奚咏走到中央,仰脸冲二楼的各个房间悠悠笑道,墨眸微眯。 “郁琮,你别欺人太甚!” 片刻后,终于有一名肃容男子开门走出,向楼下大厅怒喝道:“区区这点魔孽,就想叫我们束手就擒不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其他房间也纷纷打开,走出了数十名玉蜻门的弟子,男女皆有之,声势浩荡。 “果真不自量力。”释名嗤道,飞身一点,顺着横梁而上,电光火石之间,便用长鞭钩住了其中一名弟子的脖颈,将他硬生生地甩下了二楼,掉在大厅中央。 “师弟!”先前说话的那男子顿时大急,二楼上的弟子都随着他翻栏跳下。 释名毫无顾虑,索性一脚踩在那弟子的胸口上,逼得对方硌出了几口鲜血。长鞭收回后,他的脖颈上全是尖刺的伤痕,正在缓缓沁出黑紫色的血,似乎中了毒,再也没有挣扎。 看着这一幕,奚咏握着剑柄的手指轻轻一动,墨眸中闪着满意的光,嗅着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太阳穴突突直跳。 修炼青华禁轴的恶性影响正在凸显,放大了他心中的情绪。 瞥眸扫视面前怒吼的众人,奚咏抚额一笑,愉悦极了。 天下之人,多的是死不足惜者。如白鸿光般的君子未尝能得好报,如许岩般的恶人依旧潇洒自在。 正是这个道理。 他又何苦与自己为难? 换一身干净衣服,熏上沉木檀香来掩盖血气,便又能在式玉那里当个她最最喜欢的温和公子了。 何况,江湖上都传着魔教教主名叫郁琮。如此一来,奚家又怎么会知道是谁? 奚咏且笑且叹,注视着释名将那人一脚蹬开。 他真是糊涂,如此简单就能伪装的事,竟也苦恼自责了整整三年,就是生怕式玉和父亲得知真相。 奚咏的眸中闪着幽光,面对数十人的围攻,抽剑而上,神情从容,轻笑似狂,剑影之间,招招致命。 到底是魔教教主,只见他剑光一闪,戾气十足,威力凶猛,两名玉蜻门弟子的胸膛立时飞溅出血液,直直倒下。 紧闭的青笛阁内,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今晚,又是个酣畅淋漓的屠人之夜。 作者有话要说:  郁琮长期以来压制太多心底的恶意了,放心,后文会一点点详细展开解释的,别急~ 有小天使的评论:“郁琮面对小青梅唯唯诺诺,在外重拳出击” 哈哈哈哈哈很到位 感谢在2020-06-12 22:50:17~2020-06-13 23:44: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111292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112923、胡不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夜色已深, 镇中空荡无人, 每家每户都紧闭着门窗,不敢出来走动。 惟有个好奇的小男孩按捺着强烈的畏惧,躲在窗后,透过雕花小孔看向街道。 在一炷香前, 魔教教主忽然在镇子中现身,把青笛阁的人杀了个干净, 鲜血的腥味穿过阁楼,飘荡在镇中的街道上, 引得所有人惶恐不安, 如坐针毡。父母三令五申,叫他们这些孩子千万不许闹腾。 郁琮之名, 可止小儿夜啼。 小孩偷偷溜到无人的临街房间中, 这才躲过了父母的注意, 能让他瞧一瞧传说中的魔教教主真面目。 稍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让所有听见的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却也悄悄松了口气。 魔教的人终于要离开了。 孩子兴奋起来,黑亮的大眼睛藏在窗后, 扒着框缝仔细盯着,想知道那个传说中最为嗜杀成性的大魔头究竟长什么样。 数名黑衣人纵马而近,其中,领头的那一位极其扎眼。 他束着墨冠, 是个俊美异常的公子,鸦纹玄色的衣裾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双长腿蹬在马腹间,腰侧别着长剑。 这就是那个郁琮吗?小孩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凝在了公子的脸上。 他面色冷酷,唇线紧抿,眼眸中的寒意犹如一把锋利的刀,拎着缰绳的指间还沾着没有拭去的鲜血。路过小孩所在的窗楹时,他忽然侧眸一扫,目光冷漠凌厉,似乎知道有人藏在后面。 短短一瞬,惊鸿一面,但却也让小男孩恐惧尤甚。 公子嘴角勾起莫测的笑容,向前倾身,抬手扬鞭一甩,和黑衣人们渐行渐远,只余吓得说不出话的孩子呆呆站在原地,小嘴一瘪,葡萄般的眼中涌起泪花。 爹爹说的果然是真的。 郁琮大魔头,好可怕…… …… 梨木屏风后,奚咏一把扯下了自己沾满血的外裳,身上只余下单薄的中衣,腰腹间的线条若隐若现。 他的后背上残存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长腿匀称,带着蓬勃的力量感,竟透出几分令人脸红心跳的蛊惑,和平日在闻琦年面前表现出的温柔无害大为不同。 除去了紫玉冠,一头绸缎般的乌发散下,有几缕贴在了他的脸际,衬得那双平静眼眸中的墨色更为浓郁了些。 飞溅在外裳上的血点就像是一枝枝绽放的艳梅,显出几分颓败而华美的气息。他瞥了眼,将其丢弃在地上,抬脚走进了雾气朦胧的碧清池。 热水静静流淌着,奚咏靠在池边,拧眉思索,感觉体内躁动不安,功力似乎又即将提升一层。 今夜,玄剑剑尖刺破那些人的血肉时,手下的触感让他只觉得灵魂战栗不已,恨不能再多上来几个,一同杀掉。这还是只是第四重的功力,若再上一层,恐怕就会和那时的景桓山庄老庄主一样,变得更加狂躁易怒。 奚咏抬起了白皙而骨骼分明的手,无数晶莹的水珠从指间滑落,他看着掌心中的伤痕,抿唇不语。 不论如何,不能伤到式玉。 只要式玉还能像过去那样和他相处,他就能感到巨大的慰藉,似乎自己还是过去那个问心无愧的玉面君子,与如今这个杀人如麻不分善恶的郁琮毫无干系。 他就能在式玉面前保持住最后的一丝干净和体面,再看看少女的微笑。 这些年来,式玉虽冷情,却也仍是个善良无邪的少女,所以,绝不可暴露真相。唯有如此,才能护住本就身世孤寂的她,捧给她静好的岁月。 为此,他定会好好地忍耐住,继续维持那个言行谦逊的名门公子形象。 思罢,片刻后,奚咏淡声说道:“历昔,把那件衣裳拿过来。” “是。”屏风外的历昔连忙应下,将一身暗兰涡纹的锦绸衣裳捧出,恭敬地递给了起身上岸的奚咏。 魔教教主日理万机,自然需要些得力的手下,历昔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最亲近的贴身随从,向来进退有度,沉默寡言,办事稳妥。 衣裳散发出幽幽的沉木檀香,雅致而矜贵,仿佛能遮住所有的血腥杀气。 不顾头发还尚且半湿着,奚咏随意束起,推门而出,接过了历昔手中的食盒,向歇云院走去。 食盒里装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还有一碟霜色浆果蜜饯。 月上树梢,已然亥时,院中亮着一排莹白的灯笼,屋内灯火已经熄灭。侍女们看见教主走来,刚欲行礼,却被他扬手制止。 奚咏按了按额角,带起柔和的笑意,只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厢房中静悄悄地,漆黑一片,香炉中袅袅生烟,他缓步走进内室,不经意间,手中的食盒忽地磕在了楠木小柜的一角上,发出了短促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 不好。 式玉的睡眠向来比较浅,对动静极其敏感,这下,恐怕已经吵醒她了。奚咏皱起了剑眉,歉疚地看向内室的拔步床。 谁料,拔步床上的身影一动未动,没有任何要醒来的征兆。 奚咏面色一紧,深深恐慌起来,心飞快跳动着,顾不上皂靴发出的踢踏响声,疾步走过去。 过去的一千个日夜,她也是那般躺着,死气沉沉,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何时醒来。 难不成昨夜和今日都只不过是场美梦,她从未醒来过? 不,他绝不允许。 “式玉!” 闻琦年侧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脸埋在软被之中。奚咏急切地扶起她的肩头,眸光沉沉,将人翻了过来,伸手一探,她半阖着眼,额上全是汗水,黛眉蹙得极紧,像是承受着剧烈的疼痛,有些神智不清。 这副样子让奚咏极为心疼,他眼眸一扫,发现她的左手捂在小腹上,月色下,指间的关节都泛着惨烈的苍白。 葵水。 他顿时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连忙以素色手绢拭去了闻琦年额上的汗水,将她的左手轻轻拿开,换上了自己温热的掌心。 闻琦年低低吐出一口气,勉力睁开了虚弱的凤眸,定神凝视着自己面前沉郁的青年公子。他的侧脸极为精致,浓睫长翘,挺拔的鼻梁更添了几分优雅,就是脸色不大好看,眼里写满了凝重。 那只手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靠在奚咏的怀中,踏实安心,让她觉得好受了不少。 “式玉,先喝药。”奚咏见她稍微缓和了些,便侧身从食盒中拿出那碗尚且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舀起一勺,递到了闻琦年的唇边。 “你,”闻琦年喘了喘,忍过一阵针扎般的疼痛,这才勉强问道:“怎么会提前备好药?” 奚咏避而不谈,眉眼间染上忧郁,只轻声说道:“你且先喝下,半柱香后就会好上许多,我再把缘由一一道来。” 闻琦年看着他的眼眸,墨黑的瞳孔中映照着她,像是也在流淌着涓涓月色,一片诚恳和柔软。 如果连他也不能信任,这个世界就失去了停留的意义。 她微微启开了苍白的唇,拒绝了奚咏的喂送,接过碗一饮而尽,白皙的脖颈弯出一抹诱人的幅度,雪肤焕发着玉泽,却只让奚咏重新想起那段刺眼的白绫。 他静静坐在床边,暗兰衣裾垂在阶前,怀中轻轻抱着半靠的虚弱少女,为她暖着小腹。 片刻后,闻琦年果真感觉恢复了些精神,不禁有些犹疑:“这到底是什么药?” 奚咏知道,她的固执小性子定是拦不住的,便终于开了口,沉沉地说道:“三年前,你被从默伤得最深的,就是腹部。” 他的言辞说得很是缓慢,透着一股浓浓的悲哀。 让她遭遇此劫,是他一生都在后悔的事。倘若不把闻珀此人好好折磨一番,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怒。 闻琦年记起了那狠辣的一掌,拍在她的腰腹间,逼得她硬生生地呛出好几口血。这样的伤,难免留下后遗症,导致她葵水其间痛上加痛,实在凄惨。 “说起来,从默当时称他是我的哥哥。”她犹豫再三,终于吐露了这件藏在心中的事:“却不知为什么要来杀我?” 她身后的公子沉默了良久。 闻琦年的心中顿时涌上些许不好的预感。 因为葵水的缘故,她的心情也被影响了不少,实在是难以克制,故而在早晨就对奚咏使了脸色。 现下的她也急躁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硬声说道:“你都瞒着我什么?全部说出来。” 奚咏沉吟半响,到底妥协了半步,简略说道:“三年前,就在我们滞于梧桐城外的那段时间中,景桓山庄覆灭了。” “什么?”虽然没有感情,但也是这具身体血脉至亲的家族,闻琦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私藏了青华禁轴,武林中人声称景桓山庄与魔教勾结,纷纷前去讨伐。之后却没找到这本禁轴,几日后,有消息相传是老庄主在十八年前藏在了你的身上运送出去。” “怎么可能在我的身上?”她从出生开始就带着记忆,自然知道真伪,不禁冷冷一笑。 “不错,这正是老庄主掩人耳目之法。他的确是在十八年前就得到了禁轴,预想到了后果,便送你到了琼城,假意把禁轴给了你。实则是在武林讨伐中让他最疼爱的孙子金蝉脱壳,带着真正的禁轴逃离了出去。” “就是从默?” “从默是闻珀的字。他的确是你的表哥。” “那为何害我?” “他想杀了你并且伪装成自尽,让其他人沿着你这条线搜查下去。” “这样他就能改头换面了,对不对?”闻琦年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容,摇摇头,疲倦地撇过了头。 原来她在不知情时被人当枪使,成了个幌子。 奚咏以为她正因为血亲之人的歹毒而难过伤怀,不禁睫羽微微一抖,低声说道:“式玉,莫要在意闻珀,他已死,你只当没有这个表哥。” 他只说闻珀已死,并不打算告知闻琦年其余真相。 比如,他已经从闻珀那里夺来了青华禁轴,而世人仍以为是从闻琦年身上拿到的。 再比如,闻珀的武功同样深不可测,如今正在被魔教追杀,说是誓要寻奚咏复仇。 式玉刚刚苏醒,身体虚弱,这些不需她担心。 正在思索中,奚咏忽然听见闻琦年重新转过头,一脸认真地回道:“我怎么会认他是表哥?这世上,我只有你和素姨两个亲人,别的,什么也不要。” 亲人? 他,亲人? 奚咏怔怔地,神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他紧紧盯着闻琦年微笑的小脸,隐忍的眸中涌起无数风云。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人??栽了 感谢在2020-06-13 23:44:36~2020-06-15 23:1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色的瓜 5个;郁蒸十一、45730460、4111292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尼德尤 10瓶;口袋空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深夜, 奚咏回了自己的汾舟院, 站在院中,背手望着浩瀚无边的星辰黑夜,缓声叹道:“亲人?” 他喃喃自语,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对于孤苦伶仃的式玉来说, 一同长大的他,可不就是亲人那般重要的地位? “这实在是, ”奚咏凝视着一弯残月,攥紧了手, 勉强平静着, 轻轻说道:“无可厚非。” 他应该知足了。 向来冷情的式玉已经不似小时候那样不苟言笑,也不再对他敬而远之, 是真切地把他放在了心中, 会关注他的喜怒, 担心他的安危。 但是为何他一点也不高兴? 在幽淡的星光下,奚咏立在空无一人的院中, 胸膛中似乎燃烧着火焰, 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在表面的从容下隐藏着几近扭曲的焦躁。 “还不够,不够……”他按住了额角, 茫然而又急切地说着,只觉得漫天星辰看得人心烦意乱,便索性转身准备回屋。 刚转过头,奚咏便定住了身影。 那三间红墙墨瓦的院舍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因着他的吩咐,没有人胆敢在里面服侍,故而寂静得过了头,只听得见偶尔几声从远处树林中传来的鸟叫。 万物与他一同沉默。 奚咏微微垂了眼帘。 三年来,他一直面对着这样孤寂的夜晚,难以忍受时,便会去歇云院看看沉睡的闻琦年。坐在她床侧的小榻上,静静期盼着她能够睁开那双眼眸。有她鲜活身影出没的地方,似乎就是一片流光溢彩,让他不自觉就会弯起唇角温和一笑。 一开始,只愿她能醒来。如今愿望实现了,他却依旧不满足。 想要她和自己在一起,不论昼夜。 奚咏重新抬眸看着面前冷清的小院,终于明白了心中所求。 他要的不仅仅是亲人这般重要的地位,他还要更亲密的接触,更长久的相处,更贴近的灵魂。 恨不能与她时刻黏在一起。 就如同……轻轻搂过她盈盈一握的柳腰,鼻尖相触,然后一亲芳泽,真真切切地品尝一番她嫣红唇瓣的甜味,行他三年前就在梦境中经历过的美妙之事。 前十八年,他们从未远离过彼此。而且后半辈子,也不应该。 奚咏细细摩梭着腰间剑柄上的浮雕花纹,勾唇一笑:“怎么可能做亲人……” 次日清晨,闻琦年睁开凤眸,这才发觉自己昨夜靠在奚咏怀中,竟不知在何时睡了过去,被他好好安置在了被窝中,一夜无梦。 她摸了摸小腹,虽然依旧有些冰凉,但疼痛感已经减轻了许多,不像昨夜那样折磨人了。 闻琦年缓缓坐起身,回忆起月色之中奚咏喂她吃下蜜饯的场景,不禁有些窘迫。 当时,昏昏沉沉的她嗅到一股霜甜蜜果的香味,轻轻一张口,随后,他微热的手指就触到了唇瓣,喂进口中的蜜饯冲淡了所有汤药的苦味,她默默吃着,愣了愣,仰头凝视俊秀的公子。 他俯着脸庞与她对视,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素来含情的眼眸中一派温柔之色,怀抱温暖得不像话,就只差在她的额间落下一枚羽毛般的吻。 这种气氛,似乎……太暧昧了些。 虽然他之后的脸色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很臭就是了。 闻琦年甩甩头,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索性抛开这些胡思乱想,起身下床。 三名守在帘外的侍女鱼贯而入,为她进行日常妆点。 柔顺的发丝被轻轻挽起,用素雅的玉簪固定。闻琦年看着镜中那名身后侍女肉肉的小圆脸,忽然问道:“邬图之近来都在做什么?” 闻言,看起来呆呆的小侍女眨了眨杏眼,乖巧回答道:“姑娘说的可是掌门?因着武林大会,他近日十分忙碌。” 闻琦年轻应一声,蹙起了眉,收回了目光,望着眼前的妆奁沉思出神。 见她当真相信了,身后的小侍女则悄悄松了口气,颇有些钦佩自家教主。 教主真是料事如神,把一切说辞都教给她们背了个滚瓜烂熟。 只不过,闻姑娘被教主瞒在鼓里,这般护着,也不知是好是坏…… 早膳之时,奚咏又笑吟吟地出现在了厅堂,闻琦年见怪不怪,手中动作都没有停滞半分,继续用瓷勺舀着小粥。 “式玉,昨夜睡得如何?” “还好。”闻琦年眼也不抬,低头喝粥。 奚咏哪知她是正在窘迫,只以为她是因为生理不适而心情低落,回到了过去的那副冷漠性子。原本弯弯的墨眸不禁悄悄一黯。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扭转这十八年来的相处模式。 “对了,我的那柄剑呢?”闻琦年忽然想起正事,忍不住抬头问道。 听她说起此事,就像是触了奚咏的逆鳞,他的神色不复温和从容,眸光一沉,似笑非笑:“就是那柄伤了你的剑?” 闻琦年自然知道他怫然不悦的原因。她自己的雪剑,最后却被从默握在了手中,直对她的脖颈。 奚咏如此厌恶从默,或许已经把剑给毁了。 她抿抿嘴,坚定地追问道:“正是。它在哪里?还给我。” “何苦要它?我找人替你重新铸造一把。”奚咏看她倔强,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为何不能要它?这是师父给的出师礼!”闻琦年急急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瓷勺,索性不吃了。 “当真是这个原因?” 在他幽幽的注视下,闻琦年一怔,犹豫再三,只好承认道:“我还想习武,一天也不能迟。就用它,拿着顺手。” 奚咏皱了皱眉,柔和劝道:“你如今身子还未好完全,此事改日再说罢。” “不行,”闻琦年的唇瓣微微一抖,眸子中罕见地流露出了悲伤:“我根本无能为力……” 奚咏的心忽然一沉,紧紧看着垂下头的闻琦年。 她轻声说道:“从默抢了剑后,我根本回击不了,身法差劲。” 顿了顿,闻琦年继续解释道:“若是继续用这把剑,我就能时时提醒自己要多用功。” 那时,无论她怎样挣扎,那个男人依旧像是不可冒犯的恶魔使者,能够轻松把她制服,面不改色地勒紧白绫,简直是一场噩梦。 这般场景再也不可以出现了。 “式玉,今后我定不会让你……” 奚咏沉郁着眼眸,还未说完,却被闻琦年打断:“我知道,但我必须更强大起来。” 她神情严肃:“我必须自己能保护住自己,以免连累你。” 而且,要在危难之时,能够为你助一份力。 这一句话在她舌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内敛地咽了回去。 奚咏怔怔地看着眼前少女。 十八芳华的她已经出落为了一名唇红齿白的艳丽美人,凤眸流盼,晴若秋波,却暗含着坚韧不拔之意,自有风骨,不愿被折毁。如此佳人,自然有无数男人想珍之护之,但她只喜欢独当一面,不做金屋之娇。 “好,”奚咏听见自己喑哑地说:“我陪你练剑。” 四日后,闻琦年的身骨也重新锻炼好了许多,两人便正式开始在歇云院中精进剑术。 仿佛又回到了琼城小练场的流水岁月。 “式玉,最好这样穿剑而过。” 闻琦年紧紧捏着剑柄,奚咏则握着她的手背,站在她身后轻声教导着:“剑尖向上……” 那道嗓音清朗柔和,带着略微的磁性,萦绕在耳畔,激得闻琦年大脑空空,简直想不起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招式。 奚咏瞟见她有些出神,不禁暗自一笑,藏住了小心思。 春光正好,斗雪红花吐露芳香,一对壁人立在院中,含笑交谈,持剑练武,惹得四周的下人都在偷偷欣赏画一般的他们。 闻琦年向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最喜欢待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中,并不热衷于在外走动。 如今她一门心思想要精进武功,自然更不会提起出门游玩这种事。每日就是看书作画,练剑种花,和奚咏谈笑用膳,神情轻松明朗,让奚咏的心境也好了不少,只觉得光阴静美,可以一步步地让她接受自己的心意。 “你把手挪一挪,对,就是那个位置,好了!别动。” 凉亭间,闻琦年笑盈盈地指示着奚咏,让他半倚在柱边,手握一柄折扇,好让她作画。 “先说好了,我不一定画得好,你可别太期待。” 奚咏僵持着身子,闻言不禁笑了起来,略带轻快地说道:“式玉画的,我都喜欢。” 这人怎么变得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闻琦年铺开宣纸的手一顿,脸腮微红,抬眼看了看他,故作无情道:“不许笑,神情要绷住了,否则影响我发挥。” 今日勾引又失败了。奚咏缓缓收了笑,惆怅地继续看向天际流云。 闻琦年将上好的狼毫蘸饱墨汁,开始凝视亭间公子的身影,观察起形象来。 他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雅致柔软的白杏色纱青长裳,未曾束冠,绸缎般的乌发在如烟春风中微微飘荡,手间一柄玉色折扇,懒洋洋地倚靠在红柱旁,视线望向远方,侧脸的线条流畅精致,端的是个芝兰玉树。 愣愣地看了片刻,闻琦年慌张垂下头,发现手中的狼毫已经把面前的宣纸滴上了墨渍。 她凤眸闪烁,咬着唇又重新换了张,逼迫自己沉下心思来,开始一笔一笔地勾勒。 春风拂面,美人作画。奚咏不动声色地凹出一个更为风流倜傥的姿势,忍着心中的躁动,唇角轻轻牵起。 陪着式玉练剑的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功力也在不断攀升,时刻冲击着第五重,却被他硬生生地压制住了。 白日和她在一起时,尚且能够按捺,但在深夜独处之际,那股无名的焦躁和恶意就会再次涌上心头,唯有使出青华招式,屠下他人首级,才能够平复一些。 正因青华禁轴有这般邪门的影响,才会被江湖之人渴望却又忌惮。但当年的他急于长进,为了建立一宗来护住被虎视眈眈的闻琦年,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修炼。 不过还好。 至少在她的面前还能克制住,没被看出异常来。 奚咏平静从容地望着流云,珍惜着与闻琦年十数年如一日般和睦的相处时光。 半月流逝,傍晚,闻琦年出了歇云院,吩咐侍女道:“我去走走,看奚咏忙得如何了,你们不必跟着。” 奚咏没有对侍女们直接勒令闻琦年的行踪,只说她去哪里都要通报一声。如今,既然闻琦年正是要去见奚咏,放松警惕的侍女们便也不敢再多插手,躬腰应下。 后山就只有两座院子,歇云和汾舟。闻琦年悠悠走着,一路向汾舟小院而去。 两刻钟前,奚咏说他要留在院中帮邬图之修复一本破旧秘籍,便没有再过来。闻琦年见天色将黑,担心他还未进食,这才自己出了门,去看看奚咏的进展如何。 走到汾舟院,里面却是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闻琦年转了一圈,蹙起了眉,喃喃道:“奇了,人去哪里了?” 她摸了摸腰间的剑,心想自己倒也还不饿,索性又往山下逛去,打算看看奚咏是否在其他地方。 行了一柱香的山路后,闻琦年忽然听见前方的树丛中传来刀剑相击的铮鸣声。她神色一紧,连忙放慢了脚步,拔出雪剑,潜到树后观望。 眼前正有两派人影在缠斗,乌云遮蔽了半轮浅月,昏黑的天色让她不大看得清这些人是何身份,只见其中有一人招式狠厉,仿佛是带头首领,刀光剑影,将对面敌派的杀了个片甲不留。 他的招式奇特,是闻琦年从未见过的,手段也极为残忍,几乎算的上是虐杀,对方之人惨叫连连,却不见他心慈手软,看得闻琦年抿起了嘴,也是一阵头皮发麻。 片刻后,胜负已分,那人挽了个剑花,连血迹也不拭去,直接把长剑收回了剑鞘,抬脚蹬了蹬身旁横七竖八的尸首。 闻琦年谨慎地退了两步,正打算默默离开,却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冷冷笑道:“区区玉蜻门的杂碎,也敢来本座面前叫嚣。你们记住,今后务必拦杀一切意欲进后山之人。” 声音熟悉,但这语气和说话内容都极为陌生。闻琦年瞳孔一颤,僵在了原地,只觉得晴天霹雳。 她一点点地回过头,唇瓣尽白,看见那群人影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道:“遵命,教主。” 乌云渐渐移开,那人的面容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半露在黯淡的月色下。 真是奚咏。 他当真撒了很多谎。 闻琦年捏紧了手中的雪剑,黛眉紧紧皱起,眸光冷冽如冰,忍下了自己莫名涌上的泪意,耳边嗡鸣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奚咏,你凉了 ps:这本文是国际惯例,he,不虐,(毕竟,你们看,连女配都无)放心享用~ 第52章 教主。 就凭这一个称呼就能透露出很多信息。他所说的所谓重建胥山派, 所谓邬图之掌门, 都是谎言。 闻琦年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抹嗜杀成瘾的身影竟是她心中最最欣赏的翩翩君子。 一同长大至今,他从何时开始暗自变化的?她昏迷的这三年来,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她之所以抛弃那个再美好不过的梦境,挣脱昏迷, 唯一的想法就是要继续待在奚咏身边,不能一言不发就离开他。 但如今却发觉, 他有太多秘密瞒着她。 包括这些天的温润如玉,恐怕也是伪装。 闻琦年只觉得一阵晕眩, 心中又惊又怒, 几乎要站不住脚。 此时此刻,倘若直面奚咏, 心乱如麻的她定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的。 树干后, 手执雪剑的美人眸中闪烁着些微水光, 紧紧咬着唇瓣,一言不发, 转身就欲离开。 这厢, 数十步开外的奚咏刚刚结束一场痛快的单方面虐杀, 心中的躁动总算消沉了些,吸了一口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山间凉气, 唇角轻轻弯起一道微笑。 他刚想再吩咐几句禁令,心中却忽然漏跳了一拍,似有所感,转头看向了大树。 只一眼, 他俊美容颜之上立刻血色尽褪,堂堂江湖第一魔教的教主竟然趔趄了几步,声音中带着无尽仓皇,低低喊道:“式玉——” 转身抬脚欲走的闻琦年一顿,清楚地听见了他毫无底气的呼唤。 这声呼唤显得如此脆弱不安,带着些许卑微和恳求,温和无害,完全不像是刚才那个在乌云阴翳之下无情践踏尸首的魔头所说之话。 听见身后那声挽留,闻琦年眼中盈满泪水,讥诮一笑,也不知是在讽刺谁,立时,决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像是要逃离这场噩梦般的月色之遇。 奚咏定了定神,刚向前疾步走了两步,却忽地停了下来,愣怔不已,留在了树林间。 历昔到底是他最亲近的属下,见状,想起教主这些日子里为了闻姑娘,煞费苦心,不禁立刻明白了当下之危,连忙劝道:“教主,不去追一追闻姑娘吗?” “追?”奚咏魂不守舍地站在原地,轻声说道:“我本就无颜再见她……” 他像是被抽去了一魄,整个人都垮了下去,以手中的长剑勉力支撑着自己,紧皱眉头,六神无主。 这些日子来的愉悦时光是他处心积虑地偷来的。 他没有告诉式玉任何实情,只想着如何回归从前的相处。他内心也隐隐排斥着自己这副残酷无情的模样,既想掌握权势和力量,又想与式玉继续年少恣意下去。 世间安得两全法? 千防万防,到最后还是让式玉给撞破了真相。 他望着那抹远去的丽影,像是一个失去自己最宝贵之物的小男孩,茫然地立在林间,墨眸中第一次透出了脆弱无助之意,看得历昔心中一惊。 闻姑娘在教主心中竟有如此重的分量,不愧是与之相伴了十数年的青梅。 然而如今成了这个局面,他的教主可要如何是好? 魔教的教徒皆是沉醉于无德无束的妄为之中,在追求姑娘这等风花雪月之事上,还真没有几个拿得出手。 教中那些个娇媚歹毒的美娘子们更是不能来为教主出谋划策,她们那些手段,全是下三滥的魅惑方法。 历昔看了看天上成团堆聚的乌云,犹豫地说道:“教主,夜雨将至,不若先回去再想对策。” 奚咏总算回了些神,瞟了一眼天色,自顾自地喃喃道:“对,她身体还弱,不能淋雨。” 说罢,他飞也似的快步上山,生怕闻琦年还没有回歇云院。 哪知,到了歇云院,奚咏却发现屋门已经直接关上了。他愣愣地看着屋檐下垂手而立的侍女,一派着急之色。 其中领头的侍女嗫嚅再三,片刻后,索性直挺挺地跪下,一闭眼,脆声说道:“教主,闻姑娘说已经明白了你的身份,还请你回去,莫要进屋!” 其他侍女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自家教主。 夹在两人之间,她们实在是难做人。不过,教主十分宝贵闻姑娘。作为拨给了她的专属侍女,她们终究还是选择了服从主子命令,哆哆嗦嗦地冒着风险去拒绝教主。 毕竟,当时训练她们时,教主亲口说:“凡事都要以闻姑娘为先,不许阴奉阳违,除了给我定时禀报她的动向之外,别的一概惟她马首是瞻。” 她们可是魔教中最为训练有素的一批女子。 奚咏沉沉地看了屋门一眼,太阳穴突突直跳,眸光黯淡,脸色苍白。 瞧瞧这群侍女忠心耿耿的模样,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眼下,歇云院中就只差没有立个“教主与狗不许入内”的木牌示人了。 造势许久的乌云终于有了动静。春雨开始绵绵下起,细软无声,柔柔抚在奚咏俊秀的脸庞上,为他洗净了血腥之气。 他缓缓抬脚离开。 他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和式玉解释。 至此,她会不会就不要自己了? 她欣赏的竹马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玉面公子,言行谦逊有礼,处事从容不迫,进退得体。 而不是这个伪君子。 眼下的他满嘴谎话,杀生无数,修炼邪典,是天下人都又惧又憎的魔教教主。 奚咏知道,他在乎的那座小小琼城里,上至高官,下至奴仆,都对奚家二公子的矜贵君子风度赞不绝口。 是了,这世间,所有人都会欣赏那样的他,也只会欣赏那样的君子。 奚咏在细雨中沉默而行,夜色之下,雨幕中恍若只有他一人孤独伶仃的背影。 次日雨停,天地之间一派云朗气清,风和日丽。 但后山的两位都破天荒地没有出门,不约而同,将自己关在了屋内。 听见窗外的雀儿啾鸣声,闻琦年一把扯下软被,直直地望着床顶的绣花轻纱出神。 她一双潋滟的凤眸失了些灵气,有些红肿,眼下两团青黑,精神萎靡不振,像是失眠了彻夜。 “姑娘,”侍女在门外轻声唤着:“右护法来访。” 闻琦年撇开了眸子,转身面对墙壁继续睡着,冷声说道:“什么左右护法,与我何干?不见。” “小丫头,你当真不见?” 门外传来了释名朗朗含笑的询问。 怎么会是他? 闻琦年拧眉一想,还是坐起了身来:“进来罢,我稍后就出来。” 她随意地收拾了一番自己,打帘而出,看见三年未见的释名正躺在厅边小榻上饮酒,好不自在。 那双漆黑的眼眸依旧明亮犹如朗星,神情狂放不羁,是熟悉的模样。 闻琦年停下脚步,犹疑不定地问道:“你竟是右护法?” 释名侧过头,见她穿着一袭铅白绣丝云锦裙,眸光黯淡,微有倦态,不禁了然,啧啧叹道:“昨日难不成伤心了整整一夜?” 美人并未理会他的调笑,默默沿着案桌坐下,冷淡的目光简直要冻住周遭空气,犹如寒风袭来:“既然你来了,可否为我解惑?” “有什么疑惑可解?正如你所见。” “所以他是为何……”闻琦年攥紧了自己的裙裾,涩然问道:“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释名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他带来的佳酿,拍开封泥,为闻琦年斟了满满一杯芬芳四溢的美酒。 闻琦年端起酒杯,凝视片刻,一饮而尽。 “不错,”释名坐下,满意笑道,自己也抬手喝下一杯,这才徐徐讲来:“你可知三年前,江湖上的人都在寻你?” “知道,他告诉过我。那些人都以为我身上藏有青华禁轴,实则不然,在从默身上。” “从默,对,也就是闻珀,你的表哥。当年,郁琮得知了此事,便请求吾前去琼城一趟,暗中保护你宅中的那位夫人。” “素姨!”闻琦年一听,立即反应过来,急急问道:“我怎么没有想到他们会去打素姨的主意!她可有危险?” “以吾之力,怎会遇险?”释名得意一笑,自斟自饮,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郁琮为了此事,答应与吾一同杀遍江湖中的那些迂腐狗贼。” “就是这个原因?”闻琦年心中弥漫起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滋味,低声问道。 “自然没有这么简单!据图之所说,你昏迷一日后,行踪已然暴露,郁琮和他带着你左右避躲,吃了不少苦头。尤其是郁琮,身上添了无数伤痕。” 释名一面缓缓讲述,一面瞟了眼沉默的闻琦年,轻轻笑起。 “郁琮自觉弱小,保护不好你,且你又昏迷不醒,医者皆是束手无策,他心思日渐消沉,不复平和。一月后,吾已回来,他便将你安置在秘密之处,和图之一同去收复胥山分堂。” “此间艰辛,不必多说。图之要的不是重建门派,他一心只想向梧桐城之灭的始作俑者复仇。另一边,郁琮疯也似地在望渚境内追查到了闻珀,二人好一番缠斗,两败俱伤,青华禁轴被伤痕累累的他带了回来。” “他欲修炼此典,加之我和图之二人之愿,便重起了魔教。” 闻琦年听到这里,忍不住拿过酒坛,干脆地一杯饮下,眼底泛红,玉手颤抖。 想不到他竟经历了这么多事……释名说得简略轻松,但其中必定是险象环生的。从他的描述中,她都能想象出那番刀光剑影,还有浑身是血的奚咏。 然而,在这一千多日夜中,她都没有在他身边陪着,哪怕是递上一杯温茶。 他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想起昨夜那个招招狠厉的身影,闻琦年鼻头一酸,火辣辣的美酒从喉咙一路灼烧到了胃部。 释名抬眸一瞥,继续说道:“魔教被世人诟病,却成了保护你的最佳地方。三年间,郁琮屠尽了对你虎视眈眈的宗门,图之作为左护法,则奔波在外,带人暗杀当年梧桐城的各个官员。” “眼下,他已经把青华禁轴修炼至第五重了。” 闻琦年再也坐不住,凤眸一寒:“第五重?!” 她自然知道这禁轴的威力。难怪他简直像是变了个样,嗜血上瘾。 释名不屑地笑了笑:“你还只当是禁轴的威力?吾早就想说,郁琮从来都不是个君子。” 他狭眸一眯:“越是希望自己做个完美无瑕之人,越容易走火入魔。内心恶意无处宣泄,终会爆发。” 他这样一说,倒让闻琦年想起了那时在望渚象郡发生的事情。 在象郡,白鸿光之死似乎对奚咏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那时,冷笑着的俊美公子站在山阶前,精致的眼眸不再似往日般明亮,蒙上了一层阴翳,冷冷说道:“父亲从来不会告诉我的是,君子就算再克己复礼,循规蹈矩,却依旧难以避开小人戕害。” “君子,能对小人做些什么呢?” 不错,是有此事。 她当时就应该察觉出不对才是。 但她为何没有往更深之处去想? 释名见闻琦年怔怔出神,叹道:“郁琮知道你不会接受这般放纵自我的人。如今,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叫不应了。” 睫羽一抖,晶莹的泪珠从那双通红的描画眸子里淌了出来。 闻琦年喝了不少烈酒,此刻头疼欲裂,眼神却清醒无比,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要和他好好谈一谈。” 奚咏,这些年你都在想什么,可否通通告诉我? 第53章 闻琦年披着一路灿阳, 疾步走到了汾舟院。 刚进院子, 便看见屋门外守着一名抱剑而立的黑衣男子,看起来像是奚咏的属下,挺直的腰一弯,正要对她行礼。 闻琦年略一点头, 摇手制止了他的行礼。抬脚上阶,她直直走到门前, 迟疑一瞬,还是屈起手指敲响了门。 但是里面并无声音传来。 闻琦年抿了抿嘴, 用上了更重的力道, 又接着敲了两声。 这次,里屋中终于传来了奚咏的声音, 又冷又硬, 带着极度的不耐。 他低喝道:“滚。” 站在一旁的历昔立时感到后背冷汗涔涔。 自昨夜起, 教主心情不佳,不许有人来打扰他, 但如今敲门的可正是闻姑娘, 这可不是闲杂人等。 糟糕, 对一个姑娘家这般呵斥,还不把别人给气走? 原以为闻姑娘要和教主决裂, 也不曾想她能主动过来,现在倒好,这个机会恐怕又要被教主给破坏了。 历昔想了一想,连忙开口欲言, 想要为自家教主的行径解释一二。 哪知,还未等他想好措辞,只见闻琦年俏脸一肃,沉默不语,身形一动,竟是后退了两步。 正当历昔以为她要负气离开时,闻琦年却扭了扭足踝,双手握拳,旋身一脚,速度极快,就在眨眼之间。 只一脚,屋门就被踹开了。这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英姿飒爽,看得历昔不禁瞠目结舌。 闻姑娘果然和旁的女子不一样…… 到底是教主心中的珍爱,自然有过人的特别之处。 屋门“哐当”一声,打开了缝隙。门框上裂开了半分,尚在摇摇晃晃,簌簌地落下了不少木屑和飞尘。 闻琦年收回了腿,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段日子的刻苦训练没有白费,她的状态恢复得不错。 这样大的响动,里面的人自然能够察觉。奚咏听见外室的屋门已被踹开,倒酒的手一顿,墨眸深沉,面上席卷着怒意和不耐,冷冷吐出四个字,言简意赅:“进来者死。” 闻琦年眨了眨凤眸,恍若未闻,平静地推开木门走向了屋内。 她的脚步缓慢轻柔,穿过厅堂,一步步走近内室,还没进去,就嗅到了阵阵浓郁的酒气,颓败又沉寂。 掀帘而进,只见衣着散乱的公子正坐在窗下饮酒,背对着她,脚边堆了好几个空坛。他的玉冠早已不见踪影,乌发随意地披下,随着他饮酒的动作而晃荡。 窗户紧闭,被封上了厚毡,蒙蔽住了外面的灿烂春光,致使室内一片昏黑,连气温都冷上了三分。沉木檀香与酒香混杂在一起,让人的头脑不甚清醒。 “果真胆大妄为,”背对着她的公子忽然磕下酒杯,凉凉一笑,抑制着怒气说道:“你是自来找死!”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出桌上搁着的玄剑,转过身子,轻一点脚,利剑划破长空,气势汹汹地就要刺来。 闻琦年纹丝未动,垂着双手站在原地,只拿一双幽淡的漂亮眸子盯着面前神色阴沉的公子,眼神复杂。 奚咏向来是个最注重整洁的翩翩公子,不论身处何地,总会习惯性地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但眼下,他的衣裳系带已然半解,墨发四散,薄唇乌紫,脸色黯淡。 闻琦年还没见过这般颓废不堪的他,心中不禁泛起心疼。 下一刻,靠近的奚咏看清了来人,顿时卒然止住了动作,收起了面上的狠厉神情,手一松,尚在铮鸣的玄剑便突兀地落在了两人脚前,当啷作响。 他怔怔地凝视着闻琦年,只觉得像是多年未见,想得发慌。 她的状态并不好,眼尾还有些微红,脸色也较为苍白,没有往日红润,看来昨夜也并不好受。 愣怔片刻,奚咏才反应过来,心神大乱,张了张口,半晌,才轻声唤道:“式玉……” 闻琦年回想着他刚才那副陌生的模样,心中一酸,攥紧了手,平日里极为清冷的嗓音带上了些许鼻音,闷闷问道:“你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奚咏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的外表,不禁看了看全身,紧紧皱起了眉,毫不犹豫,一个箭步闪到屏风后,颇为窘迫地说道:“式玉,是我疏忽了,你且等等,我马上整理好再出来。” 谁问这个了? 闻琦年怏怏不乐,撇着嘴,走到窗下,数了数地上的空酒坛。 整整六坛。 有生之年,她没见过他喝这么多酒,失意至此。这可是烈酒,也不知道一口气喝六坛,人可还会清醒? 实际上,奚咏此刻正是有些头晕,梳发束冠时,身子都晃了晃,只得堪堪扶住风壁,这才没有碰倒东西。 他定了定神,勉力站直,揉着自己的额角,缓步走出,绽出淡淡的笑容,柔声询问道:“你……肯原谅我了?” 闻琦年现在看见他这般温和的神情就来气,扶着桌角,愤愤坐回软凳:“原谅你什么?” “是我不好,”奚咏走了过去,立在她对面,垂头轻轻说着,像是个认错的孩子:“我不应该把什么事都瞒着你。” 这是十八年来奚咏第一次在闻琦年面前吃瘪,落得如此下风。若是让旁人瞧见,必定都会大跌眼镜。 但是他依旧习惯性地避开了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的内心想法。 闻琦年看着奚咏如同平常一般温柔的眉眼,不知为何,眼眶再度红了。 相处这么多年,两人亲密无间,走到哪里都是并肩而行。他爱护她,她珍视他,是谁也理解不尽的情谊。 不料一朝醒来,她却发现对方在私下里性情大变,就像从未认识过的人一般,毒辣无情,做尽恶事,和以前简直是两个极端。 重返这个世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再见奚咏,再和他共赏天下美景,再看一眼他清风朗月的微笑。 因此闻琦年怎会接受如今的事实? 她拼命想忍住泪意,却仍然有些哽咽,埋下头,紧紧攥拳,揉乱了自己的衣袖。 委屈。心疼。 不愿相信。 “式玉,别哭……” 看她肩膀微微颤抖,奚咏只觉得胸中麻麻胀胀的,闷痛不已。他忍着头疼,拂衣坐在她的身旁,拿出一方素色手绢,轻轻为她拭去泪水,低声哄道:“不哭了,都是我的错。” 手绢上沁着一股他身上独有的檀木芬芳,让人莫名感到平心静气。 “从小时候到现在,每次我哭,你都在我身边,都会来安慰我,”闻琦年缓了缓情绪,抬起泪眼,转头定定地望着身旁的俊美公子,慢慢说道:“既贴心……又温暖。” 式玉从来都是害羞的,不会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露在明面上。这样说话,实属难得。 奚咏被她这般直截了当的言语说得有些困窘,饮酒后的脸颊更红了些,微微抿起了嘴。 “但这些年你都在想什么?为何成为了魔教的教主,为何变成这样?” 原来重点在后头。 她此话一落,奚咏的俊颜转瞬失去了血色。他收回了手绢,勉强一笑:“你不喜欢,对不对?” 一想到式玉以后再度看见自己时,只会余下冷眼嫌恶,他心都要碎了。 “你的隔壁住着个乖巧小孩,素爱带你东奔西跑。他长大后,成了个人人称道的君子,与你游山玩水,走到哪里都是风度有加,对不对?”他薄唇发紫,头疼欲裂,轻轻说着:“你欣赏君子。你欣赏这样的他。” “你怎么会这样想?”闻琦年有些受伤:“难道我是因为欣赏君子才……” “走罢。”奚咏打断了她,神情沉静。 看着闻琦年睁大的凤眸,他再次重复道:“式玉,你走罢。” “走去哪里?” “带上我麾下的所有精干,以免出事。离开枭域罢,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会再困住你。” 闻琦年怔住了:“你赶我走?” “我如今的样子,惹得你直哭。我知道,你讨厌这样的我,”奚咏敛下眼帘,缓缓说道:“但我不可能再回去了。我做不到。” “为什么?” 奚咏看她步步追问,泪水盈眶,实在不忍,只好诚实讲述:“你知道,我的父亲是当今盛誉的奚大学儒,素来高洁,信奉君子言行。” “从小,我就被教导要如何处事才有风范,要怎样宽以待人,严于律己。” “四岁那年,私塾中的城南孩子故意砸坏了我的砚台,然而父亲不许我惹是生非,而是与之和解。当时,我看着那个比我大了三岁有余的城南小公子洋洋得意的脸,心想,为何是我去和解?” “为何我心中会如此难过?” “原来,并非所有人都是君子做派。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尊重君子。 “但你们都希望我是君子。我也希望,可我后来发现我做不到。” “倘若君子日行一善,之后偶有不为,便会被他人唾骂不已。相反,倘若做尽恶事之人偶有善意,便会被他人铭记于心。” 美德,有时候会成为一把枷锁,牢牢拷住迷惘的他,以致动弹不得,难以呼吸。 闻琦年渐渐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回想起来,奚咏凡事都力求完美,对自己更是要求严苛。比如练剑一事,寒冬酷暑,他就从未松懈过。 他身在举世闻名的奚家学儒的光环之下长大,压力如此之重,将自己表现得极为完美,但却并不真实。他习惯压抑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喜爱,抑或恶意,都被深藏于心底。 她思索着,懊悔于当年自己的冷漠以待。如今,真想再回去抱一抱那个小男孩,告诉他:你不必这般强迫自己,若是累了,就该歇歇。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接受,都会喜欢。 “我以为我能继续坚持下去,可并不简单。”奚咏终于能够倾诉宣泄一通,沉沉讲道:“鸿光既死,断了我心中最后一念。他的惨状时常萦绕在我之心间。式玉,君子究竟值得什么?” “你看看许岩和沃嵩,活得好不畅快。若要等着他们的报应到来,那何时才会有报应?我欲杀之,却只能强忍。” “本以为忍住便好,但最后却只换来了你昏迷三年……那时的我却无力相护。承诺变为一纸空谈,简直叫我欲狂。” “式玉,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君子。如果我是君子,我便保护不了你。” 奚咏终于侧过了脸,墨眸中闪过一丝水光,轻笑道:“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个混账。但我能护住你了。怨我也好,恶我也罢,天地之大,你终于能自由自在,去往任何一地了。” “我们就此分开罢。” 终究是道不同。 他醉意已浓,头疼不止,说罢,便沉沉闭了眼。 但手背上却忽然感到了温热。 闻琦年拉紧了奚咏冰凉的手,抽噎道:“你说够了吗?自以为是。” 奚咏愣怔地睁开了墨眸,看向闻琦年。 只见她双眼通红,咽了咽泪水,像只发狠的小兔子一般,恨恨说道:“我哪里都不去。你竟以为我嫌恶你?你这个烦人精!” “我最愤恨的是,你心里有那么多所思所想,却从来不肯告诉我。是我不值得相信吗?你为何笃信我要离开你?” 她顿住了,轻声说道:“我来这个世上,就只为了你。” 这一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奚咏不甚清醒的头脑。原本以为山穷水尽,不料竟是柳暗花明。得其应答,简直要让公子欣喜若狂。 他看着眼前冷情美人被泪水洗过一通的盈盈小脸。艳丽之颜如同含香蔷薇,一抹红唇被她咬得留下了浅浅印记。 一室静谧之中,翩翩贵公子似乎重新焕发了神采,唇角有了些微的笑意,一双柔软的眼眸含着无尽星辰,又好似烟波雾霭。 他轻轻倾过身子,在闻琦年的额间印下了一吻。这是一枚真正的如同羽毛般温柔的吻,带着无穷情意。 看着愣住的少女,奚咏压制住狂喜,低声道:“这是你说的。不许骗我。” 闻琦年傻在了原地。 微凉的唇瓣轻贴上了她白皙饱满的额头,成为了独有的烙印。 轻盈,但也深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8 00:27:49~2020-06-18 23:5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登哩哇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机智过人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两世都没有和异性有过亲密接触的闻琦年当场石化在原地。 看着奚咏含笑的俊俏眉眼, 她这才反应过来, 一把捂住自己的额头,就像是那里正在滚烫燃烧似的:“你这是做什么?” 她想起了之前奚咏喂她吃蜜饯时的暧昧气氛,不禁声音又低又急,带了些慌张。 “式玉, ”奚咏微微拉开距离,凝视着她脸颊上的两朵绯红, 闷闷笑出声,抿了抿嘴, 颇为害羞地说道:“我也早已心悦你。” 闻琦年愣愣地放下捂住额头的手,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几个字拆开来,每一个她都能听懂, 但合在一起却让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起来, 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不对, 他们聊的话题在同一频道吗? 奚咏见她神情恍惚,并未回应, 心下忽然忐忑不安起来, 刚欲开口询问, 却发现美人游移了目光,紧紧咬着唇瓣, 红着小脸,腾地一声站了起来,飞速离开了内室,连招呼也没打一句, 只能看见她飞扬的铅白云锦裙裾消失在了帘外。 这是? 尚且还坐在桌旁的奚咏有些手足无措,本想追出去问问,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时之间,头疼到想不起该做什么。 他轻叹一声,抬手扶额,倚在桌边揉了揉额角,耳尖的扉红还未褪下,墨眸中流泻出无尽暖光,又满足又窘迫,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吓着她了?” 如此,便让式玉冷静一番罢,下午再去见她。 这厢,闻琦年可并不似他那般心满意足。她疾步出了屋门,在历昔惊讶的目光中一路走远,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山的竹海间,砰砰直跳的心这才总算是稍微缓了缓。 竹林之间一片脉脉清凉。挺拔碧绿的高竹郁郁苍苍,重叠成一道绿幽幽的屏障。闻琦年走进了这一抹绿海,白裙与之相衬,格外清新,高大的竹下立着她秀美的身影,诗情画意。 片片小刀竹叶翠嫩鲜活,春风起,摇摇欲落,飘下几叶,竹海飒飒作响,摇曳出盈盈乐音,柔和而超逸。 她在林间小石上坐下,望着眼前的翡翠竹林,渐渐平静下来,陷入了思索。 “我也早已心悦你”? 奚咏,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又是哪种喜欢? 闻琦年蹙着黛眉,附身抬手撑住了自己滚烫的小脸,黑白分明的凤眸中闪烁不定,还有些茫然。 上辈子,她被妈妈管控得十分严格,学生时代尽管有男孩子告白,但她却从未越过雷池一步。工作后,更是日夜加班加点,压力重重,抑郁加深,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情爱之事。因此,简而言之,她就是一个恋爱小白。 想到自己历经两世都毫无经验,居然就这样被莫名告白了,一向表现得冷情沉静的闻琦年不禁呜咽一声,捂住了脸,跺了跺脚,不像是芳龄十八的艳丽美人,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小少女。 奚咏…… 他是最重要的人没错,可她还真没想过两人之间可以产生男女之情—— 若是真在一起了,岂不是会亲亲抱抱举高高?光是这样想一想,她简直都要害羞得蜷起脚趾。 闻琦年摇了摇头,深吸了几口气,抬起幽幽的眸子,眺望远方墨青山影,喃喃道:“不行,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不能想这么多。” 说罢,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个重要问题:“不对啊,我怎么就被他带偏了?” 她明明是想好好交心一通,让他从极端的心理中挣脱出来,恢复正常心态,不要再滥杀无辜的啊!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经过这一番折腾后,闻琦年已经失去了再返回汾舟小院找奚咏的勇气。诚实来讲,目前她只想装死。 奚咏再一次被歇云院挡在了门外。 “教主,闻姑娘她真的不在屋里……”侍女只觉得自己是一块两面受煎的豆腐,弱弱地挡在自家教主面前,说话极为底气不足。 “无碍。”奚咏再度看了看安静紧闭的门窗,轻轻笑道:“既如此,那我便明日再来。” 毕竟,不能操之过急。 自于汾舟院与式玉一吐为快后,他总算是捡回了些许君子风度,微笑点头致意,举止翩翩如玉,在侍女们诧异的目光下飘逸离去。 目送教主离去,其中一名小侍女怯怯问道:“春罗姐姐,教主为何这样高兴……” “许是他还不知道闻姑娘是何状态罢……”一旁名唤春罗的侍女眼神飘渺,明亮的眸中透出智慧的光芒,默默答道:“她定是教主的命脉。” 能让一个三年来不苟言笑,且十分肃穆阴沉的魔教教主大变模样。 心中揣揣不安的奚咏私以为闻琦年在一两日后就能恢复常态,但事实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整整三日,闻琦年都没有出现。要么对他避而不见,要么就由侍女出现,说是不在院内,不知所踪。 奚咏每日往返在小径上,含笑的面容也渐渐黯了下去。 第四日晨时,他便没有再去歇云院,默默去收拾了一番教中事宜,打算把堆了几日的书信文件都处理干净。 “青龙堂主是怎么惹着你了,”邬图之推开门,快步进了书房,皱眉问道:“竟让他独自一人扫尽九千山阶?” 紫檀翡玉桌上摞着一堆高高的文书,奚咏阴着俊颜,停下了写字的动作,抬眸冷冷看着邬图之,语气冰凉:“进来不知要敲门?你也去和他一起扫。” 他的眼神极不友善,又烦躁又沉怒,让邬图之简直摸不着头脑,不禁气极反笑:“你这是吃了炮仗了?” “图之你不懂,他这是情场失意。”闲来无事的释名也逛了进来,靠墙抱手懒懒说道,嘴边勾着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在教主如同利剑般的警告目光下依旧面不改色。 邬图之眉头一紧,丹凤眼中看不出情绪,低低问道:“是因为闻姑娘?” “哼,人家不愿意见他啰,”释名走上前,为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你们两个蠢小子,难怪没有姑娘家喜欢。” 屋内另外两名走在街上都会回头率极高的俊美公子纷纷向他射来了阴森的目光。 并非自夸,若不是魔教衔头十分唬人,他们定能排进江湖之众女梦中情人的十大公子榜。 邬图之语气不善:“这么说,左护法倒是个经验丰富老道之人?” “不才在下,只是在此方面比你们二人更为精通一些。”释名笑眯眯地放下茶盏,转向一脸不耐的奚咏,悠悠说道:“她溜出去不见你,你就不知道自己找?” “本座怎能强迫式玉?”奚咏不悦地瞥了一眼自在不已的释名。 “她出门闲逛,你撞见她,这怎么能算强迫见面?照你这样含蓄下去,人早不在了!” 奚咏搁下了狼毫,面上淡淡:“说够没有?说够就出去。” 释名瞟着他严肃的脸,撇嘴一笑,傲然离开。 邬图之听了两人对话,心里已然明白,乌红的薄唇失了些血色,敛下了丹凤眼。半晌,才缓缓问道:“你向闻姑娘坦明心意了?” “若不坦明,难不成再等三年?”奚咏凉凉看着他。 一时之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升起了些许微妙。书房内更显几分低温。 “明日,我率玄武堂出教,南下伏击葛烈。”顿了顿,邬图之忽然说起此事。 这是他临时决定的主意。奚咏心下明了。 “终于轮到葛烈了?” 当年梧桐城陷落,他是最主要的罪魁祸首。 “我等这一日,已然三年了,”邬图之扯开薄唇,狠厉一笑:“他这次要进大宣国面见国主。我必要在沿途杀之,以报当年我派八百七十一名之人命。” “既如此,就准备妥当点,去罢。”奚咏极为平淡地应下:“莫要丢脸。” 邬图之看着对面公子沉静的脸庞,慢慢点了点头。 奚咏起身,拂衣整理一番,正了正自己的发冠,抬脚越过邬图之,幽幽说道:“但今日你还是得去扫山阶。” 说罢,不等身后之人回话,奚咏大步出了书房,向山后走去。 嗬,释名这人说话极不靠谱,他才不会听信。 他只是出去闲逛,没有揣着要撞见式玉的心思,对。 闲逛的郁琮教主在山后绕来绕去,直到午后暖阳高照,这才终于发现了前方的一抹丽影。 美人身穿一袭轻软的海螺红半月水波裙,乌发如云,斜鬓欲坠,在一圈夹竹桃中轻轻荡着秋千,眸光放远,仿佛在沉思。 夹竹桃叶片如柳似竹,红花灼灼,胜似桃花,花冠粉红,散发出特殊的香气,与她相宜。 奚咏的心绪忽然就宁静了下来,只觉得鼻尖萦绕着花香。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闻琦年身后,温柔地为她荡起了秋千,轻声唤道:“式玉。” “嗯,”闻琦年下意识地习惯应了一声,身子却又忽然一抖,转头回望着他,凤眸慌张:“你怎么来了?” “为何要躲我?”奚咏停下手,生怕她又被吓着,只好后退了两步,面带委屈地问道:“整整三日了。” “我、我……”闻琦年涨红了清丽小脸,眼神从花叶转到草丛,又从灌木看向小径,就是不肯直视面前的公子。 “你,并无此意?”心下一凉,奚咏垂下眼,唇角勉强扬起,微微笑道:“是了,现下的我如此混账,竟敢奢求这么多,实在可笑。” 他的墨眸黯淡无光,全身的精神气也一下被抽走了似的,整个人沉郁了下去。 “你怎么又说起这个!”闻琦年拽着绳索,愤愤说道:“自轻自贱?我还不都是因为……”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嘴,咬起了唇。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一想到日后奚咏要迎娶别的女子,他们二人不复亲密,她心中也是憋闷得发慌,渐渐明白,若只在口上称为“亲人”相待,实际并无任何意义,羁绊仍是易断。 这个世界上,她最怕的就是失去奚咏。既如此,嫁给他自然不错。 “因为什么?”奚咏有些忐忑,柔声询问。 “如果……你以后和我翻脸了,那岂不是玩伴都不能再当了?”闻琦年嗫嚅说着,鼻头发酸。 假如不挑明关系,他们就是从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若是在一起了,以后一旦翻脸,那么关系就全毁了,哪里还能心无芥蒂地像现在这样相处? 这是她最担心的。 奚咏闻言,忽然噗嗤一声,以手握拳,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双含情的精致眼眸如同从前,弯弯地,有如明月。 他伸手摸了摸闻琦年的头顶,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润:“这些年,我们之间可曾翻过脸?” 闻琦年愣住了,抬头凝视着心花怒放的贵公子。 让式玉好好品味一番此话意味罢。 想到这,奚咏不再说话,将她的身子重新扶正,轻声问道:“式玉,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荡秋千?” “……记得。”闻琦年神不守舍地回答道。 下一秒,翩翩公子轻轻推了推她,秋千晃荡起来,在春风中洋溢着夹竹桃香,她的海螺红纱裙在空中飞舞起来,像是一朵含羞的鲜花。 闻琦年在这样熟悉的场景下记起了小时候为她荡秋千的那个男孩子。 当时他说:“你是可以悲伤的。” 那个宁静的午后,这句话抚平了她心中的痛意。 片刻后,奚咏的声音把她拉出了回忆:“式玉,你在想什么?” 男孩的童音已经变成了清朗如风的温润嗓音,唯一不改的就是那份珍重与柔和。 “我在想,”艳丽美人抬起凤眸,目视前方,青丝随风晃悠,她轻轻地,不好意思地沉默了一瞬,才悄悄说道:“那,以后你也不能欺负我。” 奚咏的心神都沉浸在了这句含蓄内敛的回答里。 他忍了又忍,终究愉悦地笑了起来,为眼前的心爱之人理了理她脖颈间软软搭着的一缕发丝。 春风和煦轻柔,竹林作响,一片涛声,夹竹桃花在一对壁人的头顶上吐露着芬芳,树下两人一站一坐,荡着秋千,面带赧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8 23:55:45~2020-06-19 23:5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机智过人喵 5瓶;快乐的唐翠花女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是夜, 天气转凉, 闻琦年躺在自己舒适的拔步床上,辗转反侧半响,这才勉强恢复了平静,渐渐有了困意。 正当她即将入睡时, 窗楹外却忽然传来了“扣扣”的敲击声,轻柔而富有节奏, 让她一下挣脱了睡意,颇为警惕地坐了起来。 为了不惊扰到帘外守夜的侍女, 她并未出声, 而是拿起挂在床边的那柄雪剑,赤脚缓行到了窗边, 低低问道:“是谁?” “式玉, 是我。” 窗外的人似乎不知道自己打搅了别人的睡眠, 回答声还透着一股愉悦和活泼。 原本十分戒备的闻琦年顿时一阵无语,放下雪剑, 推开了窗。 窗外果然站着一只烦人精, 奚咏。 他披了件茶绿软缎外裳, 墨发用一支素木簪子随意锁起,一双好看的眸子亮晶晶地, 提着小小的橘黄灯笼,站在一派夜色之中冲她浅浅微笑。 “你……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闻琦年摆脱了美色的诱惑,故意蹙起眉训道, 还顺便偷偷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中衣是否凌乱。 奚咏面不改色,含着笑,微微有些委屈地说道:“我太高兴了,睡不着。” 闻琦年语塞,片刻后,才幽幽道:“原来你还有这样一面。” 奚咏扑哧一笑,避而不答,眨了眨眼:“式玉,夜深天冷,把厚衣服穿上。然后和我一道出去,好不好?” “你这究竟是想做什么?我刚才明明就要睡着了。”闻琦年听罢他的来意,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埋怨一番,小手还拍了拍窗台以示不满。 奚咏眼眸一弯,目光聚焦在她纤细白嫩的柔荑上,忽然伸出手包住了那只略为冰凉的小爪子。 他的手掌刚好能把她的手全部包住,正在源源不断地传递热度。闻琦年一惊,却神差鬼使地没有抽出手来,而是怔怔地看向了他。 “手这么冷,快去穿件厚衣裳。”公子低声说着,俊容上流露出认真专注的神色,令人感动。 但下一秒,他就笑了起来,忽然把闻琦年的手拉到唇边,在她的指尖上偷偷亲了一口,眸中闪动着狡黠得意的光芒。 “你!”闻琦年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奚咏顺势一放,闷闷笑着。碍于侍女还在外厅,闻琦年只得悄悄嗔道:“登徒子!” “做登徒子可比做君子畅快多了,”奚咏挑了挑眉,嘴角勾着的笑意一直没有褪去:“我知道式玉对我最好了。” 他话音未落,对面的美人冷哼一声,“啪”地一把关上了窗,连半分目光都没有再给他。 奚咏继续站在月色之下,乖乖守在那扇紧闭的窗户面前,挺拔的身姿看似平静,面上却十分不安。 今晚,他实在是睡意全无,只怕自己又曲解了式玉的意思,又或者式玉改了主意。左思右想,他索性披衣起床,走出房门去吹吹夜风。 在夜风之中,衣裾猎猎,孤身伶仃。 那一瞬,他忽然很想和式玉在此夜共同去赏赏后山山巅之景。 三年间,他只去过一次,第一眼就被那般高山明月之色所惊艳,但因为式玉还在昏迷中,便再也没有去过。 这样的景色,他只愿与她共赏。 因此,在院里思索片刻后,奚咏暗暗准备了一番,前来敲响了美人的窗户,来一次深夜相会。 “只有今晚,就这一次。”奚咏望着窗上的雕花,又期盼又不安,轻轻地自言自语道:“让我待在你身边。” 他知道自己吵醒了闻琦年。 若是换作其余的任何一个日子,他都不敢这样搅她清梦。 但今日非常特殊,若是两人能待在一处,足以在他心中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片刻后,窗户再次被打开,已经换好衣裳的闻琦年出现在后面,红唇诱人,顿时装饰了他眸中单一的世界。 艳丽动人的姑娘一面动手翻窗,一面瘪着嘴说:“我就答应你这一次。下一次,你要是还在半夜来……” “绝不会了!”见她果然同意,不知为何,奚咏的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眸中重新焕发了神采,乖乖一笑。 窗户挺大,闻琦年撑手一跳,打算直接落在绿茵上,却不料被人截了胡。 奚咏丢下小灯笼,一把接住了心爱的姑娘,伸手揽腰,把她抱了个满怀。两人的脸颊贴得极近,发丝纠缠,甚至能感到彼此温热的呼吸扑在对方的肌肤上。 “啊,放开我……”闻琦年彻底羞红了脸,情急之下,也忘了使出自己的拳脚功夫,双手挡在俊美公子的胸前,握拳乱捣,局促不安,口中低低地拒绝着。 奚咏默默承受着她微小的力道,心满意足。 粉裙美人的乌发之间传出一股熟悉的芳香,沁人心脾。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抱着她,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他眼中的高兴简直要溢出来,揽着闻琦年的柳腰,忽然将人举起转了三圈,清风似的笑声在她耳畔回荡:“式玉——” 看他高兴成这样,闻琦年也停下了挣扎,沉思一瞬,抿着嘴,鼓起勇气,探手勾住了奚咏的脖颈。 她在冥冥之中忽然悟到了一个真理:要想让他收敛,就得比他更不要脸。 咱们好歹也有个现代人的灵魂,不能这么怂。 就这么决定了。 夜色下的红墙边,艳丽美人被搂腰抱着,与公子对视,眸底映出一轮明月,还有一抹小小的人影。 她轻轻抬手,粉黛纱袖滑落到了手肘间,露出了一半比月色更光莹细腻的小臂,搭在了对方的颈上,小脸绯红得如同五月石榴花,抬起下巴,缓缓地吻了上去。 她原本只想亲一亲奚咏光洁的下巴,谁料他竟也微微低下了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如此一来,她颤抖的红唇就印上了奚咏轻启的薄唇,贴在了一起。 气息交融,闻琦年一双描画眸子睁大,刚想后撤开来,却被奚咏眼疾手快地追上,柔柔地衔住了她的唇瓣,加深了这枚生涩诱人的吻。 他将怀里的闻琦年收紧,低头细细亲吻,额间的墨黑碎发洒在了精致的眉眼前,在月下,俊美得好似神祗。 温柔的,细腻的,属于奚咏的亲吻。 闻琦年被亲得混混沌沌,沉溺在微风细吻之中,只能暗自庆幸自己是被奚咏紧紧抱住的。若是她站在地上,那还不知道此刻双腿会有多软,到时,肯定要闹笑话。 春风沉醉,夜静山空。 闻琦年睡意全无,左手拿着橘黄小灯笼,右手拎着精美的小食盒,被奚咏背上了山巅。 苍天可鉴,她自己能走路的,奈何奚咏强烈表示想背,只得默默妥协。 嗯,这可不怪她。 据这个烦人精说,小食盒中是他在来敲窗之前准备好的雪梨糯米甜酿。 山径两旁飞舞着些许淡淡的萤火虫,伴着竹叶沙沙响动,伏在他的背脊上,闻琦年心头掠过感动和惬意,于是抓着自己的衣袖为奚咏拭了拭额角:“累吗?” “式玉,”奚咏笑得胸膛都在微微颤抖,温和说道:“你不知道你有多轻。” 不过,虽然她轻瘦娇小,但也是他心中最为贵重之宝物。 墨蓝的天空下,这座高山傲视着其余峻岭,放眼望去,能看见山脚下的小镇。镇中灯火已熄,人犬俱静,只有门户街道两旁燃着通红的灯笼,连在一起,像是一串串糖葫芦。街道错综复杂,便交织出了一幅美景。 抬眼平视前方,即可看见对面山脉后一轮巨大萤黄的圆月,云气氤氲,或许嫦娥正在上面喂玉兔,吴刚也正忙于砍伐桂树。淡淡的月色如同轻纱般洒在两人身上,照亮了四周。 奚咏把闻琦年轻轻放下,好让她能够细细观赏眼前美景。 他们并肩坐在巨石之上,一碗雪梨糯米甜酿也能喝出浓蜜的滋味儿。 闻琦年小口饮着,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禁神色一愣。 “怎么了?”奚咏侧脸问道,手下正重新摆放着小灯笼,光束照得他的面容极为温暖。 “你,”闻琦年犹豫再三,蹙眉说道:“你会不会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只接触了我,这才……” 奚咏含笑的神情渐渐沉静了下去。 闻琦年顿了顿,索性直接说出口:“倘若你以后会遇见更多的姑娘,然后发觉有更喜欢的……” “遇到不少了,”奚咏出言打断她,剑眉一挑,淡淡笑道:“你昏迷的这三年,我遇到了不少。” “什么?”闻琦年一愣,眸中立时浮起怒意:“你要敢去勾三搭四,瞧我怎么收拾你!” 奚咏瞧着她气势汹汹的怒容,忍了片刻,终究扶额笑了起来。 他低低说道:“式玉,三年间,没有一个女人敢近我身。” “十八年来,我眼中都只看得见你这一个姑娘。” 闻琦年的手一抖,甜酿都被洒了几分出来。 面对这样撩人的奚咏,她自知快要撑不住了,连忙放下小碗,抽回另一只被他拉着的小手,抿嘴说道:“太晚了,我好困,快回去罢!” 走之前,闻琦年偷偷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圆月,弯唇悄悄一笑。 这一夜的风景,还有人,她真的都好喜欢。 当然,夜间相会如此之久的代价就是次日清晨起床后困意甚浓。 早膳时,闻琦年偷偷打了好几个呵欠,却听见一个消息。 邬图之今日就要从教中离开了,意欲前去伏击义柯的葛烈可汗。 作者有话要说:  谈恋爱的第一晚,不急着走最后的几章 剧情,先腻歪一下~ 感谢在2020-06-19 23:59:43~2020-06-20 23:4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潇白白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邬图之牵着缰绳, 抚摸着自己坐骑的马鬃, 抬起丹凤眼淡淡地看向面前的一干人等。 尤其是站在最前方送行的奚咏和闻琦年。 他平静的眸光扫过了这对壁人,没有任何反应。 仍然是当年那名在淌朱楼中威震全场的青年侠客,和闻琦年心中那副初识的模样一致,冷冽而傲然, 面上没有一丝暖意。 他戴上了半张漆面,将自己的容颜掩饰住, 拉下玄青斗笠,只露出一抹殷红的薄唇, 紧紧抿着。 “图之, 待你回来,本座设宴相庆。”奚咏缓缓说着, 微风吹过他的墨黑发丝, 荡在脸颊旁。他的神情很是沉静, 不带任何温和的微笑,乃是教徒使者们眼中熟悉的郁琮教主。 邬图之点点头, 与奚咏凝视片刻后, 忽然侧脸对闻琦年低低说道:“闻姑娘, 再会。” 此去困难重重,亦是最后一仇。 再会, 再会,也不知是否只能成为空谈。 但他仍然扬起了一抹轻淡的笑容,隐隐露出一枚酒窝,面具下, 琥珀色的瞳孔十分浅淡,正牢牢凝视着她,长睫繁密,吸人心魄。 闻琦年怔了怔,轻声回道:“好,一路小心。” 邬图之应下,重新望了奚咏一眼。两人目光交汇,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随即,他飞快翻身上马,长腿一蹬,冷声对身后的玄武堂众人命令道:“所有人,启程!” 烟尘滚滚,玄衣侠客消失在了路径尽头。 奚咏束手而立,淡声吩咐其余人等离开。他腰间那一柄冷剑在阳光下折射出流光溢彩的波纹,前来送行的教徒们不敢抬头,连忙谨慎畏惧地行了行礼,纷纷散去。 见状,闻琦年不禁蹙起眉,想起一事,盯着奚咏慢慢说道:“你不能再修炼青华禁轴了。” “式玉,何出此言?”尽管清楚她的警告之意,奚咏依旧浅浅一笑,佯装无辜,不动声色地打着太极。 闻琦年冷哼一声,伸手拉过奚咏垂在肩前的一缕束起的发辫,毫不客气地扯了扯:“你明明也知道那是一本邪典。再修炼下去,怕是会走火入魔了!” 想到这里,她神色有些忧郁,瘪起嘴,哀声恳求道:“你已经能好好护着我了……不练它了,好不好?” 倘若闻琦年可怜巴巴的眼神算是一记招式,那它便是最克制奚咏死穴的杀招,能在瞬间取之性命魂魄。 看着她水光潋滟的凤眸,奚咏握拳咳了咳,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小辫子从对方手中抽出,无奈笑道:“好。” “我听你的。” 闻琦年终于展颜一笑,衬着身上那袭青柠花绢云裙,简直是明眸皓齿,顾盼生姿,要把人看呆了去。 奚咏见她一脸满意,也不禁将心中的郁气暂且抛之脑后,抿抿嘴,见四下无人,山脚幽静,便又想偷一口香。 “对了,”闻琦年没有察觉任何旖旎气氛,拉着奚咏的手转身抬脚走上山阶,无意间避开了他的亲吻,步履轻快地说道:“也是时候回家了,大家肯定都十分想念我们了,还有小石头……” 说到这里,她停下脚步,借着阶梯的高低差距,回身探出空闲的左手,亲昵地揉了揉奚咏的脸颊,窃窃笑着:“谢谢你把小石头送给我。” 她大着胆子,在奚咏俊美的脸上揉来揉去。 有谁能想到,一介小姑娘竟然在捏魔教教主的脸?那个江湖人称大魔头的郁琮! 唔,果然手感很好。 奚咏任由她揉玩着,垂下眼帘,掩去了墨色,轻声说道:“好,都依式玉。只不过,我之后还需掌管教中事宜,不得失职。” 他说着话,和闻琦年相拉的手微微一动,心中默默想着刚才之事。 真是可惜,没亲到式玉。 “你想继续做魔教教主?”闻琦年一愣,有些担忧:“这真是你心底愿意的?就不能交给释名吗?我看,他很合适。” “郁琮一名传遍江湖,走到哪里都是魔教的象征,少不得。” 这是否意味着,郁琮乃是魔教的主心骨? 是了,若他离去,教里教外的局势定会更加错综复杂,对他们两人来说,可能会成为一个极大的隐患和威胁。 但是,尊礼重道的奚大学儒定不会允许奚咏有个这般身份,倘若回去后被发现,那又该如何是好…… 闻琦年咬唇思索着,缓缓松开了他的脸颊,沉默片刻,这才下了决心,抬眸认真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拉着奚咏,缓和了神色,娇憨地摇了一摇对方的手,弯唇笑道:“我希望你是最真实的。” 奚咏怔怔地,凝视着她温暖纯粹的眸光,忽然撇过墨眸,低低叹了一声:“不行……” 什么,不行? 闻琦年怔了怔,刚欲肃脸批评,却被奚咏的一番动作所打断。 他低低叹着,面上略带隐忍之色,手下微一用力,将面前猝不及防的美人拉到了跟前,轻轻抬起她的下颌,默了默,携带着满腔浓郁的檀木沉香,柔柔吻了上去。 相比昨夜的亲吻,今日这番更多出了些许恳切和炽热的意味。他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美人芬芳,胸中燃烧着克制的火焰,恨不能把她视作神明一般顶礼膜拜。 她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式玉。 闻琦年迷茫地与他贴脸亲吻了一通,被放开时,红唇欲滴,凤眸中雾气蒙蒙,妩媚而不自知。 “好好说着话,你忽然亲上来做什么?”她怒嗔道,微微喘着气,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料险些磕到台阶,又被奚咏一把捞住。 称心遂意后的他心情大好,不由得温和一笑,但见闻琦年即将恼羞成怒,只得眨了眨眼,收起笑意,乖乖说道:“式玉,是你让我亲的。” “胡说!”闻琦年挣脱他的臂膀,抱手呵斥,颇有些小时候冷漠凶狠的样子。 “你说了,希望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最真实的自己,”奚咏诚实地说道:“我刚才就真真切切地当了一回。” 闻琦年不禁一阵语塞,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以后岂不是会无法无天? 她斜了罪魁祸首一眼,冷冷哼着,不再理他,独自默默转身开始继续上山。 “那你是什么意思?”奚咏含笑的询问回荡在山间,抬脚追上,拽了拽她的小手,故意逗弄道:“式玉,我不懂。” “走开——” 高山阶间,年轻俊秀的公子和身旁的青裙美人笑闹着,彼此的眸中都满满装载着对方。 片刻后,奚咏刚与闻琦年一同走进汾舟院,院中已然候着一名使者。 见他们走近,使者看了眼闻琦年,单膝跪下,行礼道:“教主,属下有事禀报。” 闻琦年正欲回避,却被奚咏拉住了手,不由得有些诧异。 奚咏没有犹豫,沉下脸,对使者冷冷说道:“但说无妨。” 使者顿了顿,终究听命,尊敬回道:“闻珀已有踪迹传来。此人正在前往无闾之海。” 无闾之海处于九州最东边的半岛外,是一块罕有人至的区域,传言岛中有食人蛮族生活。 “他去那里做什么?”一听是闻珀的消息,闻琦年变了脸色,低低问道。 奚咏看了她一眼,并未作声解释,而是转头颌首应下:“本座知晓了。你退下罢。” 待使者离开后,他才揉了揉额角,温声说道:“式玉,看来回家的日子还需再延缓一段时间。你就留在教中罢。放心,我定会一举杀了闻珀,再回来接你。” 话语落下片刻,闻琦年却一言不发。 没有听到回应,奚咏不禁抬眸看了看身旁的雪肤美人,却发现她直视着自己,目光炯炯,轻轻启口,一字一句地坚定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无闾之海过于危险……”奚咏想也不想,沉着脸一口否决,正欲耐心地劝说,但又忽然顿住。 他看见闻琦年抽出了她腰间的雪剑,疾速挽了个剑花,面上清冷,一股凛然之气袭来,难以被人所忽视。她继续强调:“我要和你一起去。” “那时,差点被他所杀,是我学艺不精。如今,我要亲手解决他,而不是只单纯地依靠你。” 我不想做攀附于你的凌霄花,而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身旁,一同俯瞰九州风景。 闻琦年迫切地看着奚咏,眸中带着无尽不言而喻的意味。 奚咏沉默了许久,终于在闻琦年忐忑的注视下弯起笑容,温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好。” 他似乎永远都会包容她的决定。闻琦年眼眶一热。 “但是你须保证,到了那里不得轻举妄动,随时都要和我待在一起,切莫独自行动。” 闻琦年重重地点了点头,紧张的面色一缓,收起自己冷利的雪剑,含着羞意,乖巧地抱住了奚咏的胳膊。 三日后,打点好教中一切,交手释名后,奚咏和闻琦年踏上了前去无闾之海的行程。与他们随行的还有数十名奚咏亲手教导出来的使者,皆是教中骨干,历昔就在其中。 考虑到她,奚咏打算以紫檀马车出行,却被闻琦年果断拒绝。她不喜特殊待遇,也生怕马车延误时间,让所有人扑了个空,便决定纵马前行。 行至中途,飞鸽传书的消息忽然来报,称闻珀行得较为缓慢,现下,仍然还未进入无闾之海的领域。 如此一来,奚咏自然改了主意,在他的坚持下,奔波数日的闻琦年终于敌不过软磨硬泡,一同坐进了相比之下较为舒适的马车中,向目的地无闾之海驰骋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无闾之海 感谢在2020-06-20 23:45:47~2020-06-21 22:1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麦麦1993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将近黄昏, 一辆华贵马车飞速驶过, 带着数十名纵马前行的黑衣人,行在荒凉的砂石大道,向无闾之海疾驰。 闻琦年端坐在舒适的马车中,侧头看着身边的俊美男人, 欲言又止。奚咏坐在她一旁,微斜了身子, 又从瓷碟中取出一枚圆润新鲜的黄杏,慢慢剥干净, 递到了闻琦年的唇边。 见闻琦年没有张口咬住, 奚咏手一顿,淡笑询问:“式玉, 可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闻琦年把他的手拍开, 蹙眉叹了口气:“你这副样子这也太悠闲了罢?不清楚的, 还以为我们是出门游玩去了。” “可不就是游玩?”奚咏不以为意地将汁水饱满的杏子放进青瓷小碗中,取过一旁的软罗手绢仔细地擦了擦手, 这才又抬眸一笑:“不必担心, 很快就能把他解决。到时, 我们就回家。” 回家…… 闻琦年有些愣怔。 他平静地说出这般话,就像是两人已然成为了一家人。之前, 她只当是亲人,可如今再一听,就变味儿了,心中竟起了些悸动, 揣揣不安。 她轻轻点头,没有再说话。 一路疾驰中,车内始终有些略微的颠簸,奚咏的心中渐渐升起了不耐和烦躁,那股渴望杀人的冲动又开始浮现。 显而易见,这是青华邪功又在作祟。 他很清醒,意欲强行压制,便呷了好几口热茶。默了默,又不禁扫了一眼身下的软榻。 这辆马车足够大,故而能够放置一架样式精美的软榻。现下他们二人正是坐于其上,之间还隔了几拳距离。闻琦年的手边台上摆着一座小小香炉,正袅袅生出幽淡的烟气,从他的角度来看,那烟雾在她脸间萦绕,容颜清高美艳,飘渺如同天上仙女。 闻琦年呆坐了片刻,轻声喃喃道:“也不知今天是否能到……” 她刚想转头问问奚咏,却被抓住了手,措手不及地向他那个方向倒去。 “呀——” 闻琦年被拉得扑在了他的胸膛之上,而奚咏早已顺势斜斜躺下,手一收,面不改色地将她揽在了怀中,两人以相拥的姿势卧在了软榻间。 “你就这么喜欢搞袭击?”闻琦年对他三番两次的偷袭有些不满,凤眸一瞥,呛声出言,双手一撑就打算起身。 “式玉……”奚咏没有放手,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上身微抬,将脸埋进了她脖颈间,委屈地说道:“我想杀人……” 闻琦年一愣,顿时反应过来是青华禁轴发作了。 她能感到他说话间吐出的温热气息扑在了敏感的耳边和颈后,致使身子不断发麻,变得更软了起来,被无力地禁锢在对方怀中。 “那该怎么办?”闻琦年有些慌乱。 “不急,就这样抱着,能好受多了。”奚咏幽幽说着,满足地叹息一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墨眸中闪烁着得逞的光芒。 闻琦年撇撇嘴,一脸嫌弃,但仍旧乖乖地顺从下来,安静地趴在他的胸前,假装自己是一只没有灵魂的宠物。 “唔——”奚咏抱着娇娇软软的她,嗅着那股芬芳,心中果然平静了不少,只觉得一车静好。 他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看着闻琦年的头顶,忽然又凑近了些,精确无误地在乌发之中找到了一只微红的小耳尖,温柔地啄亲了两口,看着喜爱,又情不自禁地咬了咬,惬意地看她浑身一抖,把脸又埋深了些,一副装死模样。 闻琦年恨不能把自己都藏起来。 他怎么能如此无师自通?简直色气满满。 她揪着公子的衣襟,心中又羞又恼。 那只精致洁白的耳朵泛起了更深的粉红,简直在宣告主人有多害羞,惹得奚咏低低笑了起来。 “式玉,”他空出一只抱着她的手,捏了捏美人软软的小耳朵,悄声说道:“等回了家,我就携礼提亲,好不好?” 两家就在隔壁,两人一同长大,再没有比这更称心的事了。 再者,如今闻琦年并无亲人,若不论素姨,那么她对于婚事完全可以自由做主。 想到这里,他微微敛了笑容,抚着她柔顺黑亮的一头乌发,沉沉说道:“没有家人也不要紧,我愿以此生通通补予你,只求你安乐。” 半响,闻琦年闷闷的声音才从他胸膛处传来:“不许你说了……” 她一想到自己凤冠霞披,与奚咏行礼对视,进入洞房红烛彻燃的情景,心中立即涌起忸怩和拘束,又有着淡淡的期待。 就好像漂泊了这么多年,一朝得知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喜欢的归宿。听奚咏这样安排,她心中高兴,面上却依旧不肯显露太多动容。 奚咏深知她傲娇的脾性,又含笑亲了亲她的小小发旋,温柔说道:“若是累了,你就闭眼歇一歇,约莫半个时辰后就能到了。” 有他安心的怀抱,奔波数日后的闻琦年果真慢慢睡了过去,侧着头,小手垫在两边,脸颊贴在他的衣襟前,闭着那一双勾人摄魄的凤眸,睫羽微抖,红唇抿起,很是香甜。 奚咏低头静静地凝视着酣睡的美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腰间的长发,眸中的疼惜温柔之色简直要溢出来。 若是可以,他宁愿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 他与式玉年岁正好,心无旁骛,情投意合。 但半个时辰终究短暂,不久后,马车稳稳停下,驾着骏马的历昔敲了敲车壁,沉声说道:“教主,已经到达。” 这一声把闻琦年从睡梦中唤醒了过来,她尚且懵怔地揉了揉眼睛,坐起问道:“可以下车了?” 见闻琦年被吵醒,奚咏微感不悦,只得轻轻颌首回道:“饿了罢?待扎好营,便用晚膳。” 这二十几位教徒训练有素,很快就在临海的林间收拾出了傍晚露宿的营地。 闻琦年睡了一觉,食欲不佳,简单地吃了些糕点,便不再进食,只托腮注视着面前拭剑的奚咏,发声问道:“闻珀现下的具体位置可清楚?” 奚咏低眸看着寒光凛凛的玄剑,沉声说道:“不久前收到消息,他在路上因马伤亡,耽搁了一阵,如今反而比我们慢了些,故而可以在此守株待兔。”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闻琦年嘟嚷着,百无聊赖地戳了戳地上的软沙,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海涛之声,忽然凤眸一亮,笑道:“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未见过大海!你也没见过罢?要不去看看?” 她的小脸重新焕发了光彩,带着无尽的期盼。奚咏擦剑的手缓缓停下,微笑道:“好。但你得答应我,看海回来后再吃点东西。” 闻琦年知道他是见自己进食太少,担心夜里会饿,只得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奚咏将玄剑别在腰间,起身牵过她软软凉凉的手,包在掌心中,拉着人穿过了稀疏的树林。 越走越近,在夕阳最后的余光下,闻琦年眼前出现了一片无人踏足的沙滩和蔚蓝的海域。 细沙淡黄,柔软细腻,看得闻琦年很是喜欢。走了几步,绣鞋里似乎进了些许颗粒,她索性脱下了精美的小鞋,褪下罗袜,赤足踩在了沙滩上。 说来惭愧,历经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海。 奚咏唇边衔着温和的笑,默默看着她撒欢,瞧着那一双娇小莹白的玉足暗自叹息。闻琦年见他这般平静,心中有些不服气,便也逼迫他脱下了靛青皂靴,两人牵手一同漫步在沙滩上。 近夏,最后一丝黄昏霞光柔柔融融地打在他们身上,水汽弥漫,闻琦年见海水清澈盈静,忍不住蹲下捧了一手清凉,眼眸弯弯,忽地洒在了奚咏的脸上。 奚咏并未闪躲,只抬起手,以暗兰缠枝莲衣袖擦去水渍,包容地笑了起来,打湿的青丝沾在他脸侧,面如冠玉,浅笑温柔,看得闻琦年一阵心动。 “式玉,”奚咏还在笑:“你的裙子……” 回过神的闻琦年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海棠绣玉兰纱裙,原来,在她蹲下时,裙子已经被水打湿了半截,此时正贴在了她一双纤细笔直的腿间。 她咬着唇,默默把纱裙系上了一个小结,在奚咏调笑声中,又蹲下数次捧起清水洒了过去。 奚咏连忙撒开她的手,悠悠后退,随意偏头一躲,害得她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 望着闻琦年鲜活灵动的神情,他也愉快欢畅起来,极为配合地与之嬉闹起来。 日落西山,天色渐黑,闹累了的闻琦年选了一处干燥的地方,将奚咏的衣裾一拉,垫在地上,坐了下来。 奚咏难得愣了愣,扑哧一笑:“你这动作,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他叫式玉来观看后院的小水坑,不料她也是这般坐下来,让一向喜爱衣裳整洁的他傻了眼。 说话间,无闾之海却渐渐发出了亮光,使得两人都停下了闲聊,望向了这片宁静悠远而看不到尽头的大海。 无闾之海在他们的注视下焕发出了浅蓝的荧光,照亮了夜空,犹如一条蓝色长龙蜿蜒于海岸线。波纹淡淡渡开,温柔平静。 大片发光的海水仿佛繁星落入大海,奇幻绚丽,让人如同置身仙境,梦幻而神秘。 莹莹光斑,朵朵蓝花,漂亮耀眼。 就像是晶亮星河坠落在了湛蓝深海之中。 闻琦年看着那般荧蓝的潮起潮落,听着浪涛拍鸣之声,和奚咏十指交叉,怔怔说道:“好美,这是什么……” “游记中,无闾之海就是这样的,”奚咏淡笑说道:“若是有缘之人前来,定会变身荧光大海。” 他刻意没说,只待给她一份惊喜。 “式玉,你看。”奚咏低声唤着,见她转脸看向自己,便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精致的白润玉簪,雕刻成了满树蓝花楹的模样,在莹莹光亮下焕发着通透的光泽。 他抬手,将发簪轻轻别在了她如云乌发间:“去年路经一地买下的,现在才寻了机会为你簪上。” 去年,那她当时岂不是还没有醒来?闻琦年抿起红唇,摸了摸自己发间的簪子,忽然凑前在奚咏的脸间落下一枚轻柔的吻。 她在奚咏含笑的目光下强装镇定,悄悄问道:“好看吗?” “此海好看,你更好看。” 奚咏难得腼腆,捏了捏闻琦年白嫩细腻的脸颊,和她一同看向了幽蓝泛光的粼粼大海。 作者有话要说:  全球有不少荧光海滩,很美的哦 ps:正文即将完结,大家做好准备~ 第58章 约莫一刻后, 奚咏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多人讲话的骚乱声, 粗犷横暴,纷纷扰扰。 可能是无闾之海边上的蛮族人来了。 他眉头一紧,拉起坐在地上的闻琦年,低声说道:“式玉, 先进树林。” 闻琦年愣怔地被他拉进了身后的林间,两人矮身藏在树干后, 奚咏抽出了玄剑,直直盯着声音来源之处。 不一会, 果然有一队蛮族人从海滩处走了过来, 皆是强壮男子,上身不着一缕, 布满花纹, 腰间系着奇异的麻叶兽皮, 停在了数丈开外,飞快地将沙滩中央挖出了一个巨坑。 闻琦年默默把自己的绣鞋重新穿上, 凝视着这群蛮族人, 颇为好奇, 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很快,那些人把干燥的木材扔进了坑中, 点燃了大火,绕在周围坐下,紧盯着火堆念念有词,色彩斑斓的脸上尽是敬畏之色。 那片莹莹蓝光的大海渐渐褪去了亮色, 海面恢复了黑暗,沙滩上顿时只剩下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窜得噼啪作响。 蛮族人起身开始绕圈舞蹈,嘴中念念有词,闻琦年失去了兴趣,侧脸看了看奚咏,刚想说离开,却被神色一紧的奚咏一把拉到了身边。 “叮——”就在这一刻,一根短箭就扎在了她刚才所站的位置,牢牢钉在了树干之上。 见闻琦年有些吃惊,奚咏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头,拧眉转脸看向短箭飞来的后方。 数十步外,一身苍紫劲装的闻珀笑眯眯地收回了弩柄,对两人挥了挥手。 看到他的出现,尚在迷茫中的闻琦年浑身一僵,神情迅速转冷,咬住了红唇,幽幽地盯着他,一把拔出了自己的雪剑。 闻珀没有什么变化,眼尾上挑,与她又多了几分相似,俊俏不改当年。只听他轻轻笑道:“好妹妹,你又多活了三年。” 这话实在恼人,奚咏墨眸沉沉,带上了怒色,刚想回话,却听见沙滩处安静了下来,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警觉地回头一看,发现所有蛮族人都不再祭祀,而是围近了他们二人,手中拎着各色沉重的长矛。 能和奚咏相争三年,闻珀果然也不是个善茬,竟然与蛮族相混,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他们来服从指令。 “旁的都不说了,把禁轴交出来。”闻珀随意地掂着手中精美的弩柄,语调和煦,眸光却让人不寒而栗。 “式玉,注意躲避。”奚咏悄声吩咐完后,没再与对面的闻珀说话,勾起唇角,转身就杀向了那群身形较为笨拙的蛮族人。 闻琦年深知此时不能给奚咏拖后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自己,不让他分心。 奚咏脚尖轻点,杀进了数十人的蛮族人群中,利剑划空,血液飞溅。虽只有他一人,但气势胜百。 站在他们身后丛林间的闻珀冷笑一声,从容不迫地走近,再次拉起了弩柄。 见状,闻琦年连忙一个翻滚挡到了他的跟前,厉喝一声,雪剑蓄力削下,将弓弦切断,有一段柄部甚至都快被她削平了。 她再接再厉,扫腿袭向闻珀,却被对方闪避开来,两人就此缠斗起来。闻琦年招招凶狠,尽带杀意,惹得闻珀摇头叹息道:“你的剑术有所长成。” 说罢,他继续回避了几个动作,之后扬手一拍,借着沉重的弩柄,把她的手肘重重打击了一番。闻琦年只觉得手间一麻,雪剑“啪嗒”落在了地上,被闻珀飞起的脚尖踢到了不远处。 闻琦年看着志得意满的他,清淡一笑,空拳握起,凌厉的一掌就打在了他的肩上。 在魔教后山苦练拳脚,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的掌风奇快,力道诡异,逼得闻珀连连退后,捂住了肩膀。 “到底是小瞧你了。”他闪烁着眼眸,冷笑一声,侧头高喊了几句难以听懂的蛮语,顿时,丛林那端也陆续跑来了不少凶神恶煞的蛮族人,意欲围攻单枪匹马的闻琦年。 “式玉——”奚咏见这方也出现了不少蛮族人,连忙一脚踢开身边缠斗的人,疾步赶了过来,握紧了闻琦年纤细的手腕,将她护在了怀中。 他的怀抱里弥漫着血腥气味,闻琦年分了心神,收回目光,担忧地在奚咏身上的四处摸了摸,生怕不是别人的血迹,而是他自己有了伤口。 奚咏忍着火辣辣的疼痛,抱紧心爱的姑娘,墨眸锐利一扫,抿紧了薄唇。 眼下,他们两人距离营地尚远,一时半会无法发出召集信号,只能先咬牙撑过,寻个突破点,一举冲出去,再向来时的方向撤退。 事不宜迟,火光熊熊,看蛮族人们慢慢靠近,他长剑一甩,呼啸而过,削出了几人腹间的伤口,然后拽着闻琦年便要从那里冲出去。 他的意图被发现,立时,所有蛮族人都开始聚拢,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刺向两人。 闻琦年挣脱了奚咏的怀抱,捡起脚边掉落的一把长矛,奋力回击着,试图帮奚咏减缓压力。 就在这时,闻珀悄然靠近了他们,蓄力一掌,就要拍向降低了后身防备的闻琦年。奚咏目光一转,神色冷得吓人,连忙倾身帮她挡住了那功力深厚的一掌,低低地闷哼出声。 他后背受到此击,顿时自觉伤势颇重,却勉强咽下了血沫,轻轻推着闻琦年:“走……” 闻琦年转头目睹了这一切,眼眶一热,又咬牙挑翻了几人,牵着奚咏冲出了重围。海滩上空无一物,极为显眼,她便改了主意,扶着奚咏,向林间的深山断崖跑去。 “跑得掉吗?”闻珀见他们离去的身影,慢条斯理地碾着脚下的细沙,微微一笑。 疾步钻过稀疏的树林,向山岩上走去,闻琦年察觉自己扶着奚咏的那一边肩膀已然有了湿意,她愣愣侧眸一看,清亮的月光下,肩上的衣面已经开出了朵朵深红的艳花,浸进了两人相挨的地方。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哽咽道:“你、你受伤了……” 也是,奈何奚咏武功再高,但今晚有如此多的蛮族人夹攻两人,他既要留意自己的情况,又受到了同样修炼青华禁轴的闻珀重击,状况能好到哪里去?实在是寡不敌众。 奚咏睁开星眸,面上从容不迫,含笑抬手为她擦了擦眼泪,轻声说道:“都是小伤,不碍事。” 他在胡说。 为她擦泪的那只手冷得像冰,说话的声音也十分喑哑。这些迹象让闻琦年心中很清楚,他有外伤,更有内伤。 她勉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凝神注意着四周,和奚咏一步步进了深山。 月黑风高,海浪呼啸,她甚至能听见奚咏呼吸声萦绕在自己耳侧,越发沉重。 闻琦年默默咬紧了唇,挺直腰板,架着奚咏,继续向前走着。忽然,她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的断崖。 这是一座裂谷,他们脚下的小路直通一架摇摇欲坠的小桥,由木板麻绳所制,粗糙简陋。 奚咏站定,缓了缓,忽然偏脸吻了吻闻琦年的耳侧,薄唇乌紫冰凉,让闻琦年又是一阵泪意上涌,只听见他低低说道:“此处陌生,我先去对面排查一番,式玉,你可注意身后有无追上来的动静,半刻后我便回来。” “不行!”闻琦年觉得单人探查太过危险,赶紧抓紧了他的胳膊,硬声说道:“我们一起过去。若有蛮族人在对面,那就拼了。” “你莫担心,我只在附近潜身观察,很快就回来。”奚咏勉力一笑,点了点她的娇俏鼻尖,正色发誓道:“如若果真暴露,那就罚我此生都无法再练剑。” 她知道剑术对奚咏的重要性,这是一个重诺,而且前方也的确情况不明,只好犹豫着说道:“那你务必小心,我去注意后方。” 面如金纸的公子含笑颌首,提剑缓步走过了摇晃的小桥,回头再看了她一眼,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闻琦年目送他进入对面的暗林,深吸了一口气,凤眸中尽是坚定之色,握紧了自己的剑,伏身向来时的路探去。 半刻后,两人重新在桥边聚头。奚咏在对面笑着摇了摇手,表示并无蛮族人在那座山边。闻琦年松了一口气,却忽然一顿,愣愣地看向了他驻足的地面。 鲜血正从他的暗兰缠枝莲衣裾上滴落,染湿了那一小块土地。 他的胸前亦是出现了更多的大块血渍,或许是在刚才偷偷咳出的,又或许是胸前伤口裂得更深了。虽然站得还算笔直,但他手中那一柄长剑插进了地中,似乎正起着支撑作用。 何况,眼下他们误打误撞进了深山,也不知驻营的数十名手下在何处,是否在四处寻着他们。 闻琦年站在小桥这头,海棠绣玉兰纱裙在飒飒夜风中荡起了涟漪,鬓发已然散乱,遮住了她沉静的面容。 奚咏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却仍是勉力笑道:“式玉,此处安全,可以过来了。” 话音刚落,他便眼睁睁地看见闻琦年提起手中的雪剑,果决一挥,将小桥上的四根绳索通通斩断,只余下了两根桩子。 “噼啪”一响,桥面顿时散开,断倒了在奚咏这方。这条数丈宽的裂谷,失去了唯一的通径。 看着她伫立在对岸的娇小身影,奚咏眼前一黑,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紧紧盯着她的脸,几乎要目眦欲裂,冷声喝道:“闻琦年!”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如此生气,竟没有再唤“式玉”。 裂谷中寒风刮过,闻琦年绽开了一抹清冷的笑容。 她刚才已然发现山脚出现了火把的亮光,估计是闻珀他们追上来了,若要断桥一起离开,蛮族人很快知道他们的走向,重新绕路,凭借人多的优势进行各方包围缩圈。 但若是她留在桥这边,去拖住那些人,便可为奚咏争取到更多时间离开。 这还只是一支蛮族小队,海边估摸还有千人不止,他们区区二十几人的教徒,定是斗不过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奚咏赶紧离开。 闻琦年心中没有多少悲伤,甚至还有些愉悦。 总算能为护了她十八年的奚咏做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了。 “郁琮,”她鼓起勇气开口,温和地呼唤道:“以前我不愿活着,是你留下了我之性命。如今这样回报,是我再高兴不过的方式。” 她沉默了一瞬,才轻声继续说道:“假如还有来世,我一定会好好做你的式玉。” 奚咏打断了她的话,墨眸隐隐透着疯狂的鲜红,厉声说道:“绝无来世!你这样无异于是自杀,式玉……快翻过那座山头,我这就来接你——” 那座山头又高又远,估计要花几个时辰才能到达,她抿嘴微笑起来,不舍地看了奚咏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式玉!式玉……”奚咏急切而又绝望地呼喊了两声,见她不肯回头,心口剧痛,唇角竟又溢出了鲜血。他神情似狂,满面泪痕,恨声叱道:“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轻易寻死的……” 那名曾经最是意气风发的名门公子身着脏污的暗兰缠枝莲衣裳,狼狈地跪倒在了黑夜寒风的断谷边。 他捂着浸湿的胸口,俊美的面容上毫无血色,带着不属于魔教中最残酷无情之郁琮会淌下的泪水,一遍遍地喃喃自语着。 “不行,绝不允许你自杀。” 作者有话要说:  【强调:绝不会虐】 感谢在2020-06-22 21:56:45~2020-06-23 21:3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般路过淑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虐文真的伤不起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奚咏要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是她生命的意义, 她愿意。 闻琦年只记得下山时她脑海中回荡着的这一番想法, 别的经历,便什么也记不清了。 她终于承认,心疼他,爱慕他, 不愿意让他受伤。 后来养伤时,闻琦年才终于依稀地想起了与闻珀交手的场景。她遍体鳞伤。 她也记起了那时自己曾在无尽昏迷中轻轻睁开过眼, 看见烈烈火光下,有一名俊美公子像发了狂般, 带着一干黑衣手下与其余蛮族人相互厮杀。 惨叫声不绝于耳, 鲜血四溅,他直入一剑, 把一人钉在了树干上, 神情阴鸷地加重了力道, 长剑穿透树木,使得只有剑柄还露在那人的肩头。 似乎靠他一人就斩尽了大半蛮族。 那时, 她意识混沌, 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这位公子看起来好像奚咏…… 不对, 不是的。奚咏才不会有他那样狠毒,也不会有那样病狂丧心的神情。 浑浑噩噩地想着, 她全身疼痛到已然麻木,失去知觉,又渐渐闭上了双眸。 混沌中,有人捧起了她的脸, 轻轻拭去了血迹,那般温柔,就好像她是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不得随意碰之似的。 待闻琦年几日后清醒过来,才知道她并没有记错,那晚的后半夜,奚咏强行突破了第七重功力,带着二十余名手下疾速翻越山头赶来,发了疯地大开杀戒,屠尽了那支数百人的蛮族小队,将不再是他对手的闻珀一把钉在了树上。 至于闻珀后来究竟是怎样死的,任凭闻琦年如何询问,他始终都不肯说。 为了一本邪典,景桓山庄断送了未来,闻珀也是不择手段,心机诡谲,让奚咏深深恶之。 想来,应该是被极尽酷刑之能后才断气的。 这并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就地养伤几日后,回到了教中,闻琦年仍是迫不得已为自己寻死的行为检讨上了三天三夜,不管如何撒娇表示自己伤势尚重,奚咏都不为所动,甚至还变得更为阴冷,怒意勃生。 他还冷冷地警告道:“你若一死,我必要把闻宅杀个干净,连一只狗也不留。” 看他那副神色,不似作假,唬得闻琦年一惊,只好乖乖地做一只养病的小鸡仔。 自从强行突破了第七重,奚咏也受了更多青华禁轴的影响。他不再把闻珀的那一掌放在眼中,只当是小菜一碟,其功力深不可测,已非江湖中人可匹敌的,就算是黄泉之下的闻珀和老庄主联手,也不见得能讨着一丝好处。 但他的心性也更为狂躁易怒,不耐琐事,时常出手伤人,唯独面对乖巧的闻琦年还能勉强展颜一笑,让她心中极为不安。 两人之间僵持了好几日,即使已经检讨,奚咏依旧没给她什么温柔脸色看,直到抛下面子的闻琦年闭眼好一顿猛亲,才让他勉强原谅。 她甚至被逼写了一封保证书,保证自己以后绝对注意人身安全。 闻珀终于被除,此事终于放下,但奚咏强行冲禁,加深了内伤,发觉他时常背地吐血之后,闻琦年更是难以入睡了。 可这样的伤,郎中们都摆手说看不了,毫无法子。 又过了一日,教徒传来消息,左护法邬图之已经在青州拦截下了意欲前往京城的葛烈可汗,不过对方人马众多,不可小觑,恐怕会两败俱伤。 “青州?”闻琦年喃喃道:“果真是天意如此,要让葛烈死在这座被他害惨了的城池中。” “葛烈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不一定会被图之斩于马下。”奚咏揉了揉额角,压住自己的燥意,起身吩咐道:“备马,带上朱雀天字,立即和本座赶去支援。” 顺手杀几个人,平息一下心头的不耐。 闻琦年担心他的内伤,连忙也站起身说道:“我也要去!” 奚咏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尽是告诫。闻琦年有些局促不安,连忙急急补充:“你说过的,以后都不单独行动了!” 这话他倒是在不久之前才说过,但那都是为了防止闻琦年这个惯犯,不料她现在就开始钻空子了。 奚咏一怔,见她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满是忿忿不平和小意委屈,心中一软,只得妥协道:“好罢,只要你不出手。” 她立刻点了点头。 本就是去监督他的伤情的,无所谓出不出手。再者,她的身子还没有养好,就算想帮忙,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青州胥山,邬图之耗尽了力气也要把葛烈诱到此处杀之。 当他们赶到时,谋划了多日的伏击已然接近尾声。葛烈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而邬图之勉力支撑着身子,寒剑一指,对准葛烈的脖颈,提起一口气,怒喝道:“说!” 他的丹凤眼中盈满泪水,冷声命令:“对着满山亡魂认罪。” “什么亡魂?”即使已经败下阵来,葛烈依旧桀骜不驯,撇开了鹰眸。 “三年前,你向梧桐城投放大量尸体,致使瘟疫横生,全城死尽。”邬图之一字一顿,剑尖刺进了葛烈的脖颈皮肉之中,缓缓渗出血液。 葛烈对自己的伤势恍若未觉,只愣了愣,立刻转头死死盯着强弩之末的青年侠客,低声问道:“全城?” “不错。”奚咏翻身下马,与他们相隔几尺,束手淡淡说道:“这座山上的门派众人都死在了那场战事中。” “葛烈,你本不必如此做,但为羞辱梧桐城将士,你毫不犹豫地下了令。” 夏季酷暑,山上四周却冰冷如冬,地上遍布魔教和义柯麾下的残破尸体,只余他们几人在对峙。 闻琦年也下了马,在奚咏身旁站着。这是邬图之一心想要自己完成的复仇,既然已分胜负,那他们便不会再靠近插手。 沉默了许久,葛烈可汗长叹一声:“是我之错。” “只想着抢些过冬粮食,哪知害了那么多人,最终我的这些好兄弟们也死在了你们手中。” 他看了看遍地的诺西族人尸体,眸中有了泪光:“义柯勇士们,来生再做翱翔的苍鹰!” 邬图之缓缓跪下,笑中尽是苍凉,手下用力,一剑结果了葛烈,对着群山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伏在地上,迟迟未再动弹。 “图之,”奚咏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扶起他,见他浑身伤痕,气息微弱,赶紧点了几穴,沉声说道:“坚持住,别闭眼。” 邬图之睁开那双不复倨傲的丹凤眼,微微摇头,制止了意欲带走他的奚咏,轻声说道:“在下,已报大仇……” 见情况不妙,闻琦年也担心起来,连忙小跑过去,蹲在了奚咏身旁。 邬图之看见她柔美的面容,忽然沉默了片刻,用尽力气,将腰间血迹斑斑的香囊解下,放进了闻琦年的手中。 “邬公子——”闻琦年怔怔地唤道。 她眼前的青年侠客灰蒙了一双漂亮的浅褐眼眸,殷红的唇早已苍白,平静地看着她,声音飘渺在了风中:“却不能此生无憾……” 奚咏抓住了邬图之的手,但他的手却依旧渐渐失去了温度。 他就这样死在了葛烈可汗的尸体旁。这是他的夙愿。 闻琦年鼻头一酸,低眸凝视着手中脏污的香囊,视线开始被泪水所模糊。 那年那夜,他坐在屋顶上,踩着黛瓦,刀削般的冷硬眉眼被淡黄的月色柔和了几分,拎着一坛酒,肆意地笑着:“所以,这个香囊对我来说真的是意义非凡,是我娘最后的物件,似乎还存有她的香气。我每每失意时,就会觉得她陪着我。” 他的神情很安宁:“她说这个香囊有特别的作用,能把人所有的苦难都解脱开来。” 如今,他亲手把香囊放在了她的掌心中,微微带着笑意,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醒过来,任由一捧捧黄土洒在那般俊朗的容颜上。 草树皆静了下来,夏风吹进胥山,卷着枝叶,将无尽的微尘送到了天际,乘入了烟云之中。 他被葬在了这座让他魂牵梦萦三年余的胥山山巅之上,睥睨着青州大好河山,红尘滚滚,坟碑寂静。 为他倒下最后一杯酒,闻琦年起身时,那个香囊却无故被一旁的荆棘勾出了细丝,她一惊,连忙取下细细端详起来。 香囊多了一道缝隙,洒出了不少花瓣香料,却也隐隐露出了一小块黑木。 闻琦年凝视着那块黑木一角。它像是在召唤着什么,要她拆开香囊来看看。 片刻后,她轻轻拆开了香囊,取出了那一块黑木。 黑木上面镌刻着小小的字:“泾空静候于靖州林清寺。” “泾空?”闻琦年将小木块翻来覆去地看着,口中轻轻念出名字,颇为不解。一旁静立的奚咏听到这个名字,眸光忽然一闪,转过身子,接了木块,沉吟不语。 “这个人你认识吗?”闻琦年见他神色不对,怔怔问道。 奚咏沉默一瞬。他怎么会不知道泾空大师此人?当年就是受了他的指引,这才踏上了九州游历,寻找密法。可如今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一无所获,还让式玉饱受苦难。 “式玉,恐怕我们要去一趟靖州了,去找泾空。”思索片刻,他终究沉沉开口。闻琦年抿了抿嘴,问道:“难不成正好与你要找的密法有关?” “不错。” 刚欲下山,奚咏却忽然被闻琦年拉住了衣袖,她立在万千薄云下,于风中轻声开口:“郁琮,你的内伤该怎么办?” 他身子一僵,慢慢回头笑道:“小问题,不足挂齿,切莫忧心。” “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说?”闻琦年看他想要遮掩,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咬牙说道:“你是强行突破的第七重,如今心境不断受到青华侵蚀,难道不痛苦吗?” 她神情肃冷,黛眉深锁,看着垂下眼帘的奚咏,长长叹了口气,借着地势的高低差距,忽然伸出一双小手,捧起了对方的俊脸,重重说道:“听好了!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你不是圣人君子,但也不是无恶不作的魔头。我只愿你活得像世上任何一个普通人。” 她咬了咬唇,继续慢慢说道:“余生,陪我一起做凡夫俗子。” “你要答应,我才同你下山。” 悠长山风之下,墨白晴纹长裳的如玉公子愣怔在了原地,深深凝视着自己面前的清丽姑娘,似有千言万语,却是如鲠在喉。 “好。”闻琦年等得忐忑不安,良久后,终于听见他沉沉应了一声,还有些哽咽:“我信式玉。” “天底下,唯独你,绝不可以抛弃我。” 林清寺深藏靖州的山中,夏枝繁茂,光斑四漏,于喧嚣中独取一份清凉。 寺庙外有一潭清澈的小池,映照出蓝天白云,还有一角庙宇飞檐。 奚咏将小黑木递给了扫地僧,不一会,便有沙弥前来相迎,双手合十,微微鞠躬道:“请二位施主随我来。” 穿过众多佛殿僧院,走到最里花木幽深处,一座整洁质朴的禅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沙弥停下脚步,请他们进屋。 屋内一片幽寂,只听得到木鱼作响声,屋中只有些简单的摆设,毫无香火气,内室中不断传来吟诵。 奚咏带着闻琦年走进内室,行礼轻声说道:“泾空大师,您可还记得我?” 浅褐僧衣的老人睁开了双眼,忽然朗声一笑:“原来是你。我道是珏娘子寻来了。” “珏娘子?”闻琦年一顿:“您可说的是邬图之的娘亲?” “正是。她早年与我有恩,我便将此木赠予了她,承诺若有需要,尽管拿着此木来寻我相助,但她果真性情冰清,并不曾来过。” 闻琦年手一紧,缓缓说道:“她将黑木缝进了香囊,给了自己儿子邬图之,但图之直到临死前也不曾拆开过,而是给了我。” 难怪他说,这个香囊可以把人所有的苦难都解脱开来。 “各人选择不同罢了,此乃天意缘分。”泾空大师扫了一眼奚咏,起身伸手请道:“二位请坐。” 待奚咏坐正后,泾空凝视着他,忽然开言:“孩子,你是时候回来了。” 奚咏一脸平静地问道:“大师何出此言?” “我且问你,是否每个人都需行善?” “否。但若能行善,对他人来说自然是更好的。” “是否作恶就极为高兴?” “否。心中若有是非观念,便会感到羞愧。” “你还未懂吗?”泾空轻轻笑了起来:“世人眼光并不重要,你心本善,奈何束缚自我,以致怨念横生,索性放纵,却并非你心所愿。难道这位姑娘还没开解好你吗?不必被礼仪道德束缚,从心而活便可。” 说罢,他拉过了奚咏的手,一探,摇头道:“青华并非邪典,只会将人的情绪放大罢了,是善是恶,亦或平淡,全靠个人把握。” “服下此药即可。”他苍老的手掌中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瓷瓶:“你的内伤便能痊愈。” “真的?”闻琦年睫羽一颤,鼻头酸酸的:“多谢大师,要是能痊愈,实在太好不过了。” 奚咏接过药瓶,服下道谢后,望了身际的闻琦年一眼,皱眉说道:“大师,晚辈还有不解。当年你说的密法,为何毫无线索?” “密法意欲为何?” “为的是……”他轻轻看向闻琦年,顿了顿:“让式玉好好活下去。” “九州之旅,便是密法!”泾空大笑起来,颇有些看透红尘之意,眼神沧桑,却神情恬然:“眼下,她可不就决定和你好好活下去了?” 奚咏怔了怔,恍然大悟。 泾空说了最后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人之一生,无非是不断与自我和解罢了。” 被请出幽寺时,闻琦年还有些茫然:“这位大师好厉害,竟能看透人心。” “泾空闻名天下,神秘莫测,谁也猜不出他得道有多深。”奚咏淡淡一笑,牵起了闻琦年的手:“式玉,我们可以回家了。” “终于……”闻琦年看他眉间郁结已然解开,眼眶发热,轻轻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回家。” 他们向来时的山路走去,却发觉左侧山间有刚才未曾注意到的景色。 高低错落的桑树长满了左侧山野,结了饱满深紫的桑葚,诱人不已。 “式玉,”奚咏停下了步子,忽然拉着她往桑树林走:“快看。” 他们两人穿梭在桑树中,微笑着摘下一颗颗果实,尝了尝,酸酸甜甜,在口中炸开了一腔清香,将手指和嘴唇都染上了红色。 那年,三个小孩在桑树林中嬉笑奔跑玩闹,躺在了干燥柔软的麦草堆上午眠,时光飞逝,转眼,其中的两个孩子便变成了俊俏公子和美貌佳人,唯一不改的就是那份亲密。 年华匆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在这幽静天地之间,了无争纷与忧愁。温润公子倚在树下,怀中抱着他珍视多年的姑娘,墨眸如同星辰般闪亮,薄唇弯起了一个愉悦的幅度,雪松群青长裳的一角落于地上,神情和过去那个经常在闻宅里跑来蹿去的小男孩别无两样。 绿荫下,凉风吹过,芬芳阵阵,两人一同看着这片硕果累累的桑树。 他望了望天边从容的流云,忽然垂眸颌首,绕过姑娘柔顺的乌发,从背后偷袭,心满意足地吻了吻她的耳后。 学儒名门家的二公子,奚咏,在深夏之时,就要迎娶自己的小青梅过门了。 他的爱妻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个姑娘,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