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如此多娇》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皇帝如此多娇》作者:奚月宴 【本文文案】 李蕴是狸猫换太子里的“太子”,大雍朝唯一的公主。 父皇去世时,求她:“女扮男装,重整山河!” 当她唱着山野小调闯进朝堂时,才发现: 司空嚣张暴虐,右将军阴狠毒辣,丞相口蜜腹剑,太傅心怀叵测,假太子装疯卖傻。 李蕴:我当时就想去世。 后来,她被异世冤魂缠身,一杯毒酒丧了命。 再醒来,她已登上御座,定鼎天下,昔日宿敌俯首称臣,朝堂上下一片和谐。 还有了一位国色天香的贤惠皇后。 李蕴:哇嗷! 皇后娘娘身长八尺,雌雄莫辨,一把低沉温柔的嗓音勾得李蕴乐不思蜀。 直到某天,李蕴发现自己身怀六甲。 皇后娘娘换上了帝王冠冕,把她按在后位上。 凑近她的耳边:“生不生,由不得你。” *女主被穿越过,并且失忆 *双处,彼此唯一 *男主有大量女装情节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蕴 ┃ 配角:求预收《帝皇系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狸猫的追妻火葬场 第1章 “你叫什么名字?” “嗯?你问我?”少女清朗一笑,甩了甩手上的马鞭,将长剑费劲地插回腰间剑鞘,嘀咕着说:“师父造的什么破剑?总是不合用……啊,我叫李蕴,你呢?” “我叫——” 黑魆魆的破庙外头风雨欲来,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霎时便下起倾盆大雨,李蕴没听清窝在大佛肚子里的少年到底说了什么,甚至连他的样子都没怎么看清,只记得他有一双狐狸一样眼尾上扬的眼睛,搁在旁人脸上或许会显得妖里妖气,但他却是清透透的,两只瞳仁映着烛光,看起来十分温柔干净。 李蕴忍不住将蜡烛往他面前凑了凑。 忽然一阵风吹开破旧的窗棂,火光一闪,伸手不见五指。 “你叫什么呀?再说一遍呗,我没听清——” “我叫——”画面突兀消失,李蕴只觉得四肢被人擒住,压在了一张宽阔的椅子上,一只手攥紧了旁边的支柱,隐约觉得那是一条龙的形状。 她浑身都使不上劲,连内力都像流水一般化进了四肢百骸,平时冷硬的腰肢此刻竟然软得像蛇妖一般。 她的胸口一凉,炙热而沉重的躯体压下来,撕裂般的疼痛袭来,险些要了她的命去。可怜的是,她连喊都喊不出来,被人堵住唇舌,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 那人的唇一开始冰冰凉凉的,后来好像变得柔软甜蜜起来,也有了章法,深入浅出,终于将她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不再注意身体上如车轮碾过般的痛苦。 “李蕴……李蕴……李蕴……”缥缈缠绵的声音不停在她耳边呼唤着,将她剥离的思绪不断拉回。 “嘭”地一声,她的脑海里好像炸开了一朵烟花,头痛欲裂。 李蕴睁开眼,烟青色的帐顶中心挂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她眼睛一亮,正要伸手去拿,却觉得头晕目眩,跌了回去。 感情只是一场梦,李蕴抱住被子滚了一圈,心想:我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竟然做这样的梦……还是找时间去师叔那里摸两副药回来喝一喝。 毕竟师叔治病要收很多很多钱。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仗义,连孔雀胆这样的世间奇毒都愿意解,想必费了不少心力。 李蕴笑了笑,转头又咂摸两下,那人虽然精瘦,腹部却很有劲,摸起来极舒服,他身上的汗液都带着清幽的香气,好像是从小泡药浴长大的。 这样好的身材和技术,配得上她。 她正胡乱遐想着,忽然觉出不对劲来,瞪着帐顶的明珠瞧了又瞧,甚至拿被子去抛,它都没有消失。 被子轻飘飘的,上等蚕丝被,丝滑的云州绸缎做被面,暗纹绣精巧华丽,摸起来柔软又舒服,绝不是报恩寺里会有的东西。 等她看清了眼前的环境,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冉冉檀香,金镂银错的博山炉,青白瓷梅瓶,八骏马屏风,整整两架的金银玉器,到处都是黄梨木做的家具,到处都挂着名家书画,便是摆了这么多东西,还是宽敞明亮,足见这屋子有多大。 “难不成无相子傍上了哪一个公主权贵?不对,大雍都要亡国了,大雍也没有公主,只有一个傻太子——” 李蕴坐在床边,发了会呆,突然门口冒出来一个小脑袋,扎了两个小髻,绑着红色发带,圆鼓鼓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葡萄似的溜溜地转,像年画上走下来的金童。 他裹着一身红色兔毛夹袄,行动不便,进门先拍了拍头顶的雪花,再关上门,视线触及床上的李蕴时,张大嘴巴尖叫了起来。 李蕴捂着耳朵,出了声:“你是哪家小郎?这又是哪?不用怕,我不是坏人——” “父皇!”李蕴话音未落,小团子就“噔噔噔”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身,撞进她怀里,蹭了满脸泪水鼻涕在她身上,“你终于醒了!父皇!” 父皇??? 李蕴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胸,虽然一马平川却还是有点起伏的,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还是那么秀气小巧,并没有长着不该有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并没有生过这么大团的崽。 不对!父皇???!!! 我父皇呢? 难不成我造反成功,登基为帝了? 这该死的优秀的李家血统! 李蕴摸着怀里哽咽到打嗝的小肉团,突然有了一股为人父母的自觉,眼神温柔了起来,手底下动作也不再把他往外扒拉了。 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李蕴才把他抱在怀里温声询问:“告诉我……告诉父皇,你叫什么名字?对了,今年是哪一年?” 孔雀胆是传说中的奇毒,重则致死,轻则会令人成为行尸走肉,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只记得,成化十年那个冬天,父皇病重,把她叫到行宫里,一口一口咳着血:“蕴儿,你母后为了争夺太子之位,将你与人相换,我惮于薛家威势,只能把你藏在报恩寺,现在山河颠覆,大厦将倾,我需要你!”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是大雍的嫡公主,母家是权倾朝野的镇国公府薛氏。她的父亲李曜,空有治国之心,而无治国之才,提拔起来的朝堂新秀,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投奔他人,或自立门户,将朝廷搅得风云变幻,乌烟瘴气,于是他寄希望于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明示后宫,将立长子为太子,立太子之母为皇后。 当时后宫有两位高位嫔妃怀孕,一个是贤妃薛氏,一个是贵妃孙氏。 薛氏出身世家,薛家权大势大,这一代更是将才频出,仅薛氏的七个堂哥,便都是能够做到三品大将,护土一方的人才。薛氏的父亲,一品卫国大将军,弃文从武,亲自将薛家后辈带上战场,以浴血奋战磨砺他们,终成大雍的砥柱,阻挡住了南下的厥族蛮兵。贵妃孙氏出身略逊,只是国子祭酒的女儿,家世清贵却没什么支撑,不过比薛氏早进宫,温柔体贴,更得李曜的喜爱。 两人几乎是同时传出怀孕的消息,论时间,孙氏应该更早些,但薛氏铁了心要母凭子贵,登上后位,于是催产生下李蕴,可没想到李蕴是女儿身,根本做不了太子。但她先前早有准备,遣散了五名宫女出宫配人,其中有一个名叫菀青的,正与她差不多时间怀孕,一个月前便产下一名男婴。薛氏派心腹暗杀了菀青一家,抢回男婴替换了李蕴,将亲生的女儿抛在乱葬岗。 幸亏李蕴那个不靠谱的师父无相子酒醉,躺在乱葬岗睡大觉,听见了她的哭声,将她捡了回去。 贵妃孙氏的孩子却没有顺利出生,九个月便胎死腹中,连带着孙氏也香消玉殒。更巧的是,李曜围猎时落马受伤,竟被太医诊断,从今以后不能再有子嗣,于是那男婴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子,薛氏也如愿当上了皇后。 李蕴跟着她师父无相子在报恩寺长到了九岁,忽然有一天,李曜找上了门,带来一个快死了的老太监,那老太监便是当初奉命抛弃李蕴的薛氏心腹。他说公主脚上有三颗红痣,正与李蕴的胎记相符,父女便就此相认。 但那时,李曜看着古灵精怪,每日都开心快乐的李蕴,不忍让她背负家国重担,从没透露过自己的帝王身份,只说自己是普通富贵人家的长子,李蕴是他婚前同一个农女生下的,不受家族认可,他现在的妻子嚣张蛮横,恐怕李蕴回了家就要打压欺辱她,不如便长在山野之间。李蕴那时对李曜的感情不深,也不愿离开相处多年的无相子,就答应了。 李曜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来探望她,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带她打秋千、捉山鸡、摸鱼、游水,渐渐的,李蕴就接受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 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直到十六岁,父皇才对她说出了真相,那时大司空夏侯汜作乱,雄踞一方,有直取中都,登基称帝的想法。与此同时,北方的厥族、蛮族纷纷趁乱南下劫掠,大雍的国土被他们强占了不少,而李曜的身体越来越差,根本无法临朝理政,傻太子“李蕴”是皇后薛氏手中的傀儡,不顾山河倾覆的危险趁机提拔心腹,朝堂内外一片纷乱。 李曜无可奈何,避居行宫,李蕴在无相子那里学了点医术,便陪在他身边,为他调养身体。 当他把事情真相和盘托出的时候,李蕴原是不信的,但平日里听来的皇家秘辛与李曜所说,竟然没有多少出入,更何况,他有传国玉玺和蟠龙玉佩。 临死之前,李曜为李蕴取了另一个名字——昭宁,并下了两道圣旨,一道证明她的身份,封她为昭宁公主,一道则是,命太子李蕴继位。 前朝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但李曜为了少些阻碍,还是让李蕴男扮女装,拿着圣旨入宫,揭露薛氏与假太子“李蕴”,重整山河,待日后朝局稳定,再揭开女子身份。 于是,十六岁那年,李蕴失去了父亲,踏上了漫漫帝王路。 中毒昏迷那年,她才十八。 那么,这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金童,到底是谁的崽…… 作者有话要说: 连载新文《帝皇系统》求预收,谢谢大家支持: 舒望有一个文豪系统,能将她脑中所想转换为文字发表,通过读者打赏获取积分,兑换物资,但她是现代人,食盐大米都不缺。 赵长陵有一个帝皇系统,能招来历史名臣辅佐,征伐天下,但他的历史跟系统历史截然不同。 直到有一天,舒望穿越到赵长陵的时空,赵长陵重生,成为战俘,没入黑矿。 从此,日月山河,伴你为王。 司马迁为她歌功颂德,李白是她的御用诗人,四大美女替她打理后方。 诸葛孔明: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小剧场: 开国帝后识自微时,鹣鲽情深,唯有一事,略有分歧。帝有《名臣录》,重实干,后为当世文豪,重文化。 一日,后泣涕不止,欲观《名臣录》四大美人之貌,帝笑曰:“阿舒貌美,冠绝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帝语迟,美人已至。 *架空混搭,非常架空,非常混搭 *会有各种历史名臣出没,欢迎评论区科普式提名 *乱世烽烟,剧情居多,基建流,1V1初恋双处 第2章 李蕴陷入沉思的时候,小金童也歪着脑袋看她,他看起来有些疑惑,奶声奶气地问:“父皇,你怎么不束发?看起来好像辛夷姑姑哦!” “辛夷姑姑是谁?我平日里,都不是这个样子吗?”李蕴摸了摸自己柔顺的长发,她现在都有些糊涂了。 “辛夷姑姑就是辛夷姑姑啊,她管着太上宫,连父皇吃饭,都是她喂的呀!” 李蕴神色微动,太上宫是她父皇李曜曾经住过的寝宫。 “崽啊——不对,皇儿,你读书了吗?知道成化十年是几年前吗?还有,太上宫不是早就尘封不用了吗?” “成化十年?”小金童掰着手指算了算,“八年前,今年是天凤二年,父皇,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你都在太上宫躺了两年了,漼儿每次来,你都在睡,都不起来陪漼儿玩……” 李蕴如遭雷劈,满脑子都是纷杂的思绪:八年,八年,可她明明记得,父皇死于成化十年,她遵从父皇遗愿,带着圣旨下山,本欲寻求桓家帮助,却被这桓玠当猴子一般耍来耍去。要不是她的师叔太傅楚缙偶尔良心发现,提点一二,她早就死在薛后和假太子手里了。 当时大雍内外交困,朝廷一片混乱,因大司空咄咄逼人,朝臣便计划迁都金陵,李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却不慎弄丢了第二道圣旨。 第二年春,假太子“李蕴”手持先帝圣旨,在薛氏的扶持下登基,薛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纲,与大司空夏侯汜遥相对抗。 再后来,她被桓玠利用,毁掉了第一道圣旨,只能女扮男装,指控当朝皇帝“李蕴”并非先帝子嗣,险些酿成祸国大错,好在及时挽回,带着父皇留给她的风语营,自立旗帜,正式开始造反生涯。正在她马上要攻入东都,报章衡那一箭之仇的时候,却遭人暗算,一杯毒酒下肚,没了意识。 她方才醒来,以为师叔及时赶来给她解了毒,自己还是十八岁造反时的年纪,可没想到,再醒来已是六年之后,她早已顺利登上帝位,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李蕴觉得稍微有些梦幻。 “对了,你几岁了?父皇的后宫,是不是有三千佳丽?夏侯汜那老贼是不是死得很惨?” 一道清冷沉着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漼儿六岁了,陛下后宫没有三千佳丽,十余个倒是有的,大司空便守在殿外,陛下可要马上接见他?” 李蕴循声望去,迎面走来一位穿着月白宫装的女子,她身材高挑,长眉入鬓,面部轮廓稍嫌硬朗,气质清冷,红唇却艳丽,有一种浓烈而咄咄逼人的美。 “母后。”小金童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便躲在李蕴身后,连脑袋都不敢露出来。 李蕴又是一阵恍惚,按照她的记忆,漼儿出生的时候她还在沉睡,肯定不是她的孩子,难道她真是个男子,与眼前的女人有过什么纠葛? 那女子走到李蕴身边,微微躬身,一股幽冷的药香钻进李蕴的鼻子,睫毛上还有细碎的雪粒,因着室内温暖的空气而融化成了水滴,令她的眼睛格外迷离。 “陛下,天冷需多加衣。”她的声音很动人,却是介乎男女之间,与整个人一样,雌雄莫辨。李蕴仔细瞧了瞧,她没有喉结,应该不是男人,但她实在太高了,大约有七尺六,李蕴自己,也才七尺而已。 “你是?” 女子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李蕴不记得她,但很快便回过神,嘴角微微下撇,带着些许冷硬,道:“妾身薛氏,名素,是你的皇后。陛下两年前中毒昏迷,今日方醒,难道将前尘往事都忘却了么?” 李蕴抿着唇,不知该不该接她的话。现在看来,她失去了六年的记忆,在这六年间,她女扮男装做了皇帝,后两年因中毒沉睡。依照大雍的形势,不论皇帝是沉睡六年,还是沉睡两年,必然大乱,可看漼儿和这女子的言谈,朝局还算稳定,那么这几年肯定发生了她不知道的大事。 更何况,一个姓薛的皇后,定然是薛家出来的,薛太后还在宫中作威作福,她就不能暴露了自己。 “朕自然记得。你方才说夏侯汜在门口候着,朕明明下过令要处死他的,难道你们阳奉阴违,趁朕昏迷放过了他?” 薛素讶异地张了张嘴,上下端详了李蕴一遍,道:“陛下真不记得‘薛夙’了?” 薛夙? 一阵卷着雪花的冷风吹过来,李蕴缩了缩脖子,头又开始隐约作痛。 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记不得了。 温润干净的狐狸眼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记得也没关系,应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最重要的,是输人不能输阵,尤其在薛家人面前。 李蕴顺手将头发一缕一缕挽起来,笑着说:“皇后真是爱开玩笑,你不是就叫‘薛素’吗?” 薛素的眼神遽然阴冷起来,似乎很不悦,但李蕴没有看到,只顾着抓头发,薛素盯了她许久,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双手,插入她的发间,动作轻柔,十分熟练地替她束发。 李蕴觉得她的手很宽大,骨节分明,手指很长,指甲却是光秃秃的,掌心还有茧子,与寻常女子很不一样。 这是一双挽弓射箭的手,与李蕴的手很相似。 或者说,薛素整个人,都与李蕴十分相似。 李蕴观察镜中的薛素,薛素也望着她,丝毫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很坦荡,一直放在李蕴身上,不曾挪开片刻。 “两年以来,陛下的头发,都是妾身打理的,总算不辱使命,陛下英姿,一如当年,丝毫不曾改变。” 李蕴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是个女人,昏迷两年,要吃喝拉撒,什么秘密都瞒不住,那岂不是全大雍都知道了,其实他们的皇帝是个女人?! 薛素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自己人?还是另有隐情? 身后的漼儿忽然开口:“父皇,大司空还在外头等着你呢,你到底见不见?如果不见,那漼儿去跟他打个招呼,请他下次帮忙带沁芳斋的点心进宫。” 李蕴:这孩子绝对不姓李,你父皇我跟夏侯老贼势如水火,你死我亡,你竟然让他带点心?我看你就是个小点心! 她翻了个白眼,情势尚未明朗之前,还是不要招惹夏侯汜,谁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六年前还扬言直取东都,挟天子以令诸侯,六年后竟乖乖做了她的臣子。 “太子还是少同大司空来往的好,”李蕴还未开口,薛素便冷声斥责了漼儿,“殿下姓李,不姓夏侯,若要吃沁芳斋的点心,派辛夷或何秀出宫去买。还有,殿下的功课尚未完成,早些回东宫去吧。” 李漼眼里含着一股泪,可怜兮兮地望着李蕴,后者却偏过头,没有看他。 无相子师从道门,又在佛门落脚,她从小耳濡目染,心大得很,对寻常事物都能容忍,极少去恨一个人,夏侯汜算一个。 她不知道李漼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李漼为什么会亲近夏侯汜,如果李漼是她的孩子,她早就把他吊起来打个屁/股开花了。 但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李蕴招招手让他过来,李漼便瘪着嘴小碎步走过来,趴在她的膝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日后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来找父皇要,你是太子,将来要承继大统,功课还是要做好,对了,你老师是哪一个?” “经学谋略是丞相桓玠和太傅楚缙教,武学老师是右将军章衡。” “啪”地一声,李蕴手里的犀角梳尽数折断,李漼听见“咯吱咯吱”的磨牙声,抬头一看,他父皇的一张脸都皱成了橘子皮。 李蕴:天哪!为什么我都当上皇帝了,他们三个还是阴魂不散?! 正在她愤愤不满,低声咒骂时,身后的薛素不知为何,竟面沉如水,帮她戴上紫金冠,插上玉簪,一不小心便插到了别处,弄伤了自己的手。 鲜红色的血迹在掌心蔓延开,薛素眯起眼睛,好似一只盯上了猎物的野狼,若仔细去看,会发现她也有一双狐狸眼,黑白分明的瞳仁,被镜中人完全占据,仿佛再也放不下旁人。 她轻舒一口气,压下心中异状,又恢复了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陛下,头发梳好了。” “哦?”李蕴左看右看,这冠发束得比她有水准多了,皇后虽然是太后那边的人,对她倒还尽心,“皇后,朕今日才醒,身体仍有不适,你先去打发了大司空,让他无诏不得入宫觐见。” 薛素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笑,将受伤的手掩入长袖,略一行礼,便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李蕴看着她的背影,啧啧称奇,原来世上不止她一个走路跨大步还衣袖带风的女子,薛素要是女扮男装,保准比她更出色。 李漼昂着头,抱着李蕴的大腿,对这个才醒过来的父皇仍有陌生的感觉,小心翼翼地问:“父皇,那漼儿以后都不能再见大司空了么?” 李蕴压下胸中怒火,挤出一个笑来,道:“这个先不要管。小翠,告诉父皇,你母妃是哪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历代的“尺”换算成现代身高都不太一样,所以我这里是私设,薛素七尺六,大概185cm,李蕴大概170cm,男扮女装不被发现,跟当时朝代的审美有关,比较喜欢纤弱的美少年。 第3章 无相子常说,李蕴傻的可怜,她自己倒没觉得,只不过身边的人都太聪明,衬得她脑子不大灵光,这句话的侧重点,大约在“可怜”上头。 仔细计较起来,她觉得自己还是稍微比李漼聪明点,毕竟男女雌雄她一定分得清。 李蕴摸了摸李漼的脑袋,有些怅然,这傻乎乎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李家的骨血。 李漼大约感受到了李蕴的情绪,小孩子最是敏感,他多少有些扭捏:“漼儿母妃是蓬莱殿的姜良人,不过,漼儿是在母后的正阳宫长大的,很少见到母妃。” “姜良人?”李蕴仔细回想了一下,根本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一个姓姜的女子。 “良人母妃长年抱病,并不见人。” 李蕴笑着将李漼揽进怀里,循循善诱:“漼儿啊,父皇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从成化十年说起,顺便给父皇记一记,后宫里都有哪些母妃,出身如何,性格如何。” “父皇,我知道你想套我的话,我才不上当!” 李漼向她做了个鬼脸,蹦跳着跑了出去。 她想,或许她错了,李漼没准还真是她亲生的——听师父说,她小时候也是这副人嫌狗厌的模样。 此时,太上宫外,黑衣锦裘的高大男子立在雪中,肩上落满了雪花,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皇后薛素走出来,站在阶上,睥睨着他,神色冷峻,周身气势令人不可逼视,与在李蕴面前的温柔大方截然不同。 “陛下不想见你,大司空请回吧。” 夏侯汜转身,眉宇间隐约带着怒气,右手按着腰间玉带,侧边垂下一枚金色龙纹纽印,天下兵马,一半在他手中,当年李蕴初涉人世,差点没死在他手里,醒来的第一面,自然不想见他。 “两年以来,陛下频频称病,就算上朝,也是隔着帘子,虽然声调语气与从前一样,但大多时候都是随口附和,与从前截然相反。太上宫的何秀,从前在章衡帐下做伙头兵的时候,极擅口技,幕后之人,便是他吧?” 薛素挑了挑眉,道:“就算是他,那又如何?” 夏侯汜额角青筋微动,暴怒出声:“薛氏,你也想学你的姑母,牝鸡司晨?!” “当年陈兵河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是大司空吧?夏侯家族子嗣昌盛,如今却只剩下你一个,大司空莫要忘了,你那二十多个庶兄弟是怎么死的。” 夏侯汜瞳孔一缩,拳头紧握,已成青紫,这个薛氏,从前默不作声地跟在李蕴身后,虽然碍事,还不至于令人厌恶,自从李蕴无故不朝,她就露出了獠牙,将太上宫守得铁桶一般,连他这个大司空,也无可奈何。 薛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夏侯汜拂袖而去。 薛素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见李漼顺着墙角往外跑,先前面对夏侯汜的尖刻嚣张收敛下来,温声喊他:“漼儿!” 李漼回头,一看是她,便低着头怏怏的,沉默不语。 “早去早回。” 李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今日雪大,注意防寒。” 薛素言罢,转身进了太上宫。 李漼愣在当地,不论是父皇,还是母后,于他而言,都只是一个符号,陪伴他长大的,是丞相和太傅布置的无尽功课,和肩宽背阔,最有男儿气概,最像个父亲的大司空。 他也曾想过,太上宫沉睡的父皇若醒来,会不会像大司空一般,把他放在肩上,去看那壮丽山河。 可那个父皇,身材单薄,眉宇之间,皆是女儿家的秀气,尚且不及母后威武,对着朝堂内外人人皆惧的大司空,还能占了上风。 薛素穿过长廊,太上宫里的回廊迂回曲折,檐下挂着铜铃,竹帘半遮,风雪一吹,“叮叮当当”的声音便响起来,在沉寂无人的深宫中,格外萧瑟。 迎面走来一个宫女,抱着一束蓝紫色的花,深冬时节,这样鲜艳娇嫩的花朵实在少见。 “皇后娘娘。” “陛下已经醒了,只不过记忆全失,性格大变,你进去的时候,不必惊诧,也不要声张,顺着她的意思,有问必答,好好守着她。” 宫女怔愣片刻,猛然抬头,却见薛素已经转入后殿,不见人影了。 李蕴又坐了一会儿,觉得骨头都酥得发痒,孔雀胆不愧是天下第一奇毒,抹去了她的记忆,却又维持了她的身体状态,她躺了两年,一醒来便活动自如,半点不像寻常卧床的病人。 “陛下,你……醒了?” 门外走进来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穿着绛色宫装,披着银灰云纹的披风,双刀髻干脆利落,手里捧着一束蓝鸢花,见了李蕴,一下子泪流如注,泣不成声。 李蕴眯了眯眼睛。 又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观其形容,大约就是李漼口中的“辛夷姑姑”。 但蓝鸢是她最爱的花,这世上,或许只有三个人知道——父皇、师父、师叔。这时节,蓝鸢花很难得,除非宫里有人特意在温暖的花房栽种了,以炭火催发,才能使四月的蓝鸢开在冬雪时节。 辛夷盯着她流了一会泪才平复下来,将蓝鸢放到案上,自己则双手交叠高举,向李蕴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李蕴略有些不自在:“起来吧。朕昏睡两年,都是你照顾我,没有让旁人插手吧?” “回陛下,辛夷一直在太上宫侍奉陛下,未有一日懈怠,饮食衣物都不曾假手于人,除了皇后娘娘、太子和太傅,没有旁人近过陛下的身。” “方才皇后说夏侯汜在殿外,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司空和丞相他们担心陛下龙体,常在殿外求见,从来没有进来过。” 李蕴翻了个白眼,托腮道:“恐怕都在等着我命归西天,他们好趁机占便宜。啧啧,多少年了,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禽/兽样。” 辛夷许久不曾见到会说会笑的李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皇后娘娘大费周章求来的签文果然灵验,陛下她又回来了! 她语气轻快了些,道:“这两年来,幸亏有大司空、丞相、太傅和右将军,百姓们都称他们为‘护国四柱石’,这是社稷之福,陛下之福呀!” 想当年这四个人都没少欺负过李蕴,她打死都不会相信,他们是真心臣服。 不过—— 李蕴话锋一转,口气凌厉起来:“辛夷,朕能信你吗?” 辛夷一惊,连忙将身体伏得更低,脸几乎要贴在地面上,斩钉截铁地回道:“辛夷的命是陛下救的,这辈子只会认陛下一个主人,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蕴仔细一想,既然她昏迷之前安排了辛夷守住太上宫,而辛夷见到自己时的激动失态做不了假,那么此人,应当可信。 最重要的,还是那一束蓝鸢,她不是一个热衷于把自己的喜好传得天下皆知的人。 李蕴走过去,将辛夷扶起来,叹了口气:“辛夷,你也知道,朕昏迷两年,形势多变,不能不多心防备。这两年,辛苦你了。” 辛夷望着她,眼里的泪水忍不住又落了下来,李蕴从她的眼底,看到了无尽的哀伤和怀念,不知为何,竟也有些伤感。 她吸了吸鼻子,摆正宫人的姿态,恭敬道:“陛下请放心,你昏迷这两年,皇后娘娘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前朝也有大司空、右将军和太傅坐镇,并无太大波折。其实外头的百姓都不知道陛下昏迷的消息,为了朝纲稳定,皇后娘娘让何秀代替陛下上朝听政。你也知道,他的口技出神入化,隔着帘子,谁也分辨不出,都以为陛下好好的呢!” “何秀?”李蕴的神色莫名诡异起来,眉头紧皱。 “何秀与我一样,都是陛下的心腹,他是太上宫内侍总管,这会儿该在御书房扮演陛下批阅奏折,等上灯了他就回来了,陛下若想知道什么朝廷大事,还是问他比较好。” 李蕴的眉皱得更深。何秀,何秀,在她记忆里,拥有这个名字的,是一个油嘴滑舌的逃兵,还是章衡麾下的。 她身边的人,都与她的宿敌有了牵扯,而她好像群狼环伺的一块肉,这朝堂后宫,恐怕已经被那三个人插满了眼线,成了漏底的筛子。 十年人事几番新,李蕴不敢相信任何人。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搏一把,谨慎道:“辛夷,朕的真实身份,除了你,还有多少人知道?” 辛夷似乎有些惊讶,却还是认真答了:“陛下从前虽然心智不全,但熹平元年即位以来,并未出过什么差错,更何况,熹平二年,陛下就恢复了神智,不光英明神武,料事如神,还先后劝服了大司空、右将军、丞相归附,励精图治,用了整整六年,才夺回燕云十六州之地,保住了大雍百姓的家国河山。陛下虽然身为女子,却是大雍人人爱戴的好皇帝,除了陛下身边贴身侍候的宫人,大约只有皇后娘娘和太傅知道。” 李蕴听了这话,却沉思不语。 “熹平”是假太子即位时改的年号,熹平元年,对应着“成化十一年”。照辛夷的话推断,她现在对外,还是以从前假太子的身份出现的。熹平二年,正好是她中毒昏迷之后不久,这中间四年光阴,恐怕有什么波折,是她不知道的。 “辛夷,后宫里有多少人,都是什么来路,你再仔细同朕讲一遍。” 辛夷以为李蕴是昏迷太久,记得不大清楚,才让她把宫妃们的背景复述一遍,免得将来对着她们,出什么纰漏,却不知李蕴是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薛氏仍旧掌着半个大雍的兵权,太后薛仪的地位自然无可撼动。直至今日,薛仪仍不肯放手朝政,每隔十天便要临朝理政一次,后宫斗无可斗,她便热衷于在前朝搅风搅雨。居景仁宫。 皇后薛素是太后薛仪的侄女,父亲是镇国公薛坤,熹平元年入宫,为人能力出众,治下甚严,平时恭谨少言,深居简出,与李蕴相识于宫外,深受李蕴宠信,和薛氏众人殊不相同。居正阳宫。 贵妃江映雪,乃是丞相桓玠表妹,出身高贵,熹平三年入宫,喜好诗书字画,风雅脱俗,貌美性冷,不与其他宫妃来往。居未央宫。 柔妃孙溶儿,前大学士孙晔之女,熹平四年入宫,为人温顺娴静。孙晔于熹平三年文狱之变中,卷入谋逆案,上因其过往功绩,赦之,准其归家,却不料,孙晔自愧辜负了皇帝的信任,悬梁自尽,其妻亦随之,留下孤女一人,无依无靠,遂入宫为妃。居毓秀宫。 良人姜月,出身农家,身份样貌皆平平无奇,只因与皇帝在宫外邂逅,怀孕生子,诞下太子李漼,被封为“良人”,熹平二年入宫,赐居蓬莱殿。不过常年抱病,鲜少露面。 剩下的都是昔年“李蕴”初登帝位,不得不收下的官员之女,皆住在仙都宫,位份从美人到婕妤不等,共十余人,平常都不上牌子,见不着李蕴的面。 李蕴又问:“这良人姜氏是怎么一回事?朕是女子,怎么可能幸了她?” 辛夷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道:“陛下难道忘了,辛夷是熹平三年才进宫侍候陛下的,怎么会知道姜良人的事呢?不过奴婢猜想,既然陛下册立了太子殿下,却又仅仅封了姜氏一个良人,想必太子殿下与陛下有很深的渊源,而姜氏,只不过是让太子殿下名正言顺的一个由头。” 李蕴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至于李漼到底是谁的孩子,等她日后再去问问姜氏。大雍虽然不是单纯的以长为尊,但因为李曜的前车之鉴,宫内宫外都一致认为,早日册立太子有益,再加上李漼是在正阳宫皇后膝下长大的,算得上半个嫡子,他当这个太子,也没有什么不妥。 她只是在想,薛仪在这中间,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可能是一篇悬疑推理文—。— 第一百次发誓,不写权谋 其实是倒霉孩子追妻记吧,大家不要害怕,看这个女主的眼瞎程度,你们就知道了。 第4章 李蕴正要再问,却听见太上宫外传来小太监的呼声:“毓秀宫柔妃娘娘玉驾,行人回避!” 与此同时,后殿传来声响,一个身穿玄金五爪龙袍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在李蕴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陛下,你可醒了!柔妃娘娘就交给你了!” 他神色中那副解脱和飘飘然的感觉,让李蕴倍感沉重。 说来,孙溶儿的父亲孙晔,与李蕴还有一段渊源。 八年前,孙晔作为坚定的保皇党,深受李曜信任。他出身大家,文采斐然,自小便以聪慧善辩闻名,在大雍,几乎人人都听说过孙晔少时与先帝,也就是李蕴的祖父孝宣帝辩论三日三夜的事迹,他二十岁在各国游历,将沿途见闻以诙谐趣致的文章记录下来,一时东都纸贵,人人捧读,连李蕴都对他书中描写的洞天仙境向往不已。 这样一个才气纵横的文学大家,在政治上却没有多少天赋,若不是孝宣帝赏识,李曜又与他一道长大,情同手足,恐怕他早被朝堂里的那些老狐狸拆吃入肚了,所以辛夷说孙晔卷入了文狱案时,李蕴一点都不震惊。 孙晔和李曜关系密切,所以早在李蕴下山之前,孙晔就跟着李曜一起去看过她,还热情点评了李蕴“梦游”时写的一篇狂草经文,笑道:“贤侄女有太白之才,只不过佛祖可能看不懂道家的符箓。” 李曜哈哈大笑,摸着李蕴的脑袋,说:“我并不想她读太多圣贤书,如你我一般,被书本框住了,左支右绌,进退维谷,倒不如那些不读书的人活得洒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蕴当时疑惑不解,后来想起,才知道李曜说的大约是朝堂上那些假仁假义的背叛者。圣贤书授以世人德行,不读书的人自然就不知仁义为何物,确实要比凡事都得思前想后,顾全大局的李曜活得痛快。 孙晔见他感怀,道:“德舆何必自伤,你看这山间烟云出岫,清风霁月,蕴儿生得灵秀可爱,洒脱自然,不是很好吗?读书只为明事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旁人如何想,我们怎么能够控制?不过是勤修己身,不为外物烦扰心忧,不因他人毁谤而移了性情。我看蕴儿她比你我都看得开,眉目间疏朗阔达,将来一定会活得潇洒自在。” 李曜便笑起来,两人对着山岚云雾,红泥火炉,浅斟慢饮。 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不记得孙晔卷入了什么文狱案,李蕴都还是一样的选择,她愿意相信孙晔,当年力排众议放了他,今时今日,也一样会放他。 只不过,她才醒来不过两个时辰,孙溶儿就赶过来了,也是引人深思。 李蕴甩了甩涨痛的脑袋,许是睡得太久,又或是孔雀胆的后遗症,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人,什么事。十六岁之前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中间那两年在江湖流浪,辗转各地集结父皇旧部,与夏侯汜、桓玠斗智斗勇的事也都记得真切,可有些记忆,却模糊不清,只记得她生命中,应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被她遗忘了。 可现在情势复杂,宫里头的人应该都知道她醒过来了,走马灯似的一拥而来,她疲于应付,还来不及去了解六年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如今身份不比往常,江湖浪荡,不记得事也没什么,后宫朝堂,许多事息息相关,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她记忆全失,利用这一点兴风作浪,到时候受苦的可就是无辜的百姓了。 思索间,孙溶儿已经带着一众宫女太监到了太上宫外。 太上宫的侍卫统领种勋是皇后的人,从来对所有人都是不假辞色,一律拒绝,连夏侯汜和桓玠都在他这里吃过不少瘪。 一如往常,种勋正要阻拦孙溶儿入内,却见辛夷款款走出,她受了李蕴的命,出来迎接孙溶儿。 种勋收了长戟,神色有些激动,颤声问:“辛姑姑,陛下醒了?” 辛夷点点头,矮身一礼,道:“种统领,陛下让我多谢你,两年来,你忠心护卫太上宫,着实辛苦,如今陛下醒来,你肩上的重担也可卸下,陛下口谕,先赐种统领一旬假期,他日再论功行赏。” 种勋咧开嘴憨笑两声,还是身后的小将提醒,他才跪下谢恩,太上宫外守着的数百卫士,也都不惧雪地,纷纷跪下,高呼万岁。 陛下终于醒了! 柔妃孙溶儿坐在四面围毡的辇车上,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被拦住,便一动不动,没有下车的打算,听见辛夷请她入太上宫,心想:原来陛下醒来并非谣言,看来她今日真是来对了。 孙溶儿想了想,从身后摆放的锦盒摸出来一样东西,打开嗅了嗅,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转瞬之间,便两眼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了转。 她又将鬓边头发扯松,把衣襟袖角揉皱,才掀开辇车的帘子,慢慢走下来。 孙溶儿身形单薄,披着雪白的狐裘,水绿色的宫装长裙如鱼尾般曳地拖行,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痕。 此时太上宫内,李蕴已经收拾好了形容,坐在暖炉旁,隔着纱帐,等待孙溶儿。 何秀侍立在侧,已经换了太监服,他长了一张讨喜的圆脸,圆而短的杏眼,眼珠子又黑又亮,骨碌碌一转,便显现出他的机灵劲儿来。就算穿了龙袍,脖子一缩,什么气派体统都没了,身形又矮小,看起来就像个没长大的少年。 李蕴上下打量他,对着这个昔日宿敌的狗腿子,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万般话语如鲠在喉,半晌才道:“秀儿啊,你辛苦了。” 何秀立刻笑得不见了眼睛,挠着后脑勺道:“不辛苦不辛苦,反正一个月也上不了几次朝,平时都在御书房看闲书,回了宫还有辛夷给加餐,最麻烦的,还是应付柔妃娘娘……陛下醒了就好了,奴婢终于能功成身退,做回我的内侍总管了!” 李蕴听他这么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何秀这个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滑头,但一个月上不了几次朝的皇帝,那还能叫“皇帝”吗? 想也知道,薛太后仍旧把持朝纲,她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怪不得薛太后知道她身份有异,还让她顶替了假太子。 在薛仪眼里,“李蕴”只不过是个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不论是谁,都不重要。 外头的风雪渐渐大了,吹过长长的甬道,尖锐呼啸,太上宫内却温暖如春,大约是地底下遍布温泉的缘故。 孙溶儿以帕掩面,一张粉面煞白煞白的,兜帽被冷风吹开,发上落了雪粒子,更衬得她弱柳扶风,不胜严寒。 “太子哥哥!”她带着哭腔扑入李蕴怀中,把李蕴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推开,尴尬地笑着说:“溶儿是吧?你先坐。” 孙溶儿似乎有些茫然,鼻尖还冻得通红,楚楚可怜,却还是顺着李蕴的意思,坐到了三尺开外。 李蕴翻了翻炉子上烤着的糖糕,蜂蜜融化,一股甜香弥漫开来,她才醒过来,饿了半下午,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盘冻实了的糖糕。 何秀吞了吞口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糖糕。 孙溶儿偷眼去瞧李蕴,觉得她与中毒昏迷前大有不同,却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大约是,从前的陛下,不会这样不成体统吧? 言不成礼,坐不成样,连残羹冷炙都吃得津津有味。 孙溶儿正要开口,李蕴却摆了摆手,道:“朕今日才醒,脑子还有点不清楚,柔妃要是有事,长话短说吧。” 李蕴是生在山野,可不代表她不知礼节,她师父无相子,原来也是世家大族的承嗣嫡子,不过一时变故,才入了道门,寄身报恩寺。不用孙溶儿开口,李蕴就从她的神态和动作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太子哥哥?呵,她以为如此称呼显得亲近,却不知眼前人从来没当过什么太子,就算那个傻太子真与她有过什么来往,跟她也没关系。 孙溶儿咬着下唇,泫然欲泣,蹙着眉头,颇有几分柔弱小白花的模样,若换了男子,恐怕便温情安慰去了——怪不得何秀这么怕她。 “陛下,臣妾一听说陛下醒了,就连忙赶过来了,臣妾盼这一天,不知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只愿陛下身体康健,大雍海晏河清,也不负家父以身殉道,追随先帝而去……” 她不提起李曜和孙晔还好,一说起这两人,李蕴的神色便有些黯然,即便是孙晔那样风姿特秀的君子,唯一的子嗣也差强人意。 “柔妃有心了,难为你为朕哭得眼底青黑,皮肤都粗糙了不少,辛夷,等会选一匣上等东珠,让柔妃带回去磨了粉,好好保养保养。” 辛夷眸中带了笑意,连忙道“是”。 她就说,陛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被孙柔妃的拙劣演技欺骗了,女人都在乎自己的脸,陛下可着她的痛脚戳,还不让她自己现形? 果然,孙溶儿的脸色黑了黑,手上抹泪的动作也僵硬了不少,她身后的宫女不懂看脸色,反而喜滋滋地谢恩,补上一句:“柔妃娘娘可挂着陛下的身体呢,每天晚上都要为陛下诵经祈福,三更天才能勉强入睡——” “玉珠,别说了!”孙溶儿急切地打断她,美目流转,赶紧换了个话题,“陛下既然醒了,合该办一场宫宴,好好庆祝一下,太后娘娘挂着陛下的身子,又要打理宫务和朝政,茶饭不思,消瘦不少,陛下也该去看看太后娘娘。” 李蕴胸中一股无名火起,闷声道:“宫务自然有掌凤印的皇后去管,朝政也有太傅他们忧心,你身为宫妃,也算是母后的儿媳妇,不知道劝着她些,这时候却来同朕说闲话,太后娘娘也是白疼你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李蕴:我蠢吗?你再说一遍(亮刀子) 小溪:帮我照顾我七舅姥—— 第5章 孙溶儿闻言,吓得坐都坐不稳,李蕴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明日传遍后宫,她在太后面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信任,霎时便崩塌了,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她入这后宫,不就是为了太后许诺的尊贵清闲,不必委身于那些不成器的东都纨绔。 李蕴又道:“朕看柔妃还有些体虚,这大雪天的,就不要到处乱跑了,三更天还睡不着,怕不是身体出了毛病?何秀,问问太医院是怎么搞的,像柔妃这种柔弱不能自抑的身子,就应该每日问安诊脉,不管什么天材地宝,都给她用上。朕的宫妃,个个跑上三圈皇城都不带喘气的,柔妃虚成这样,都是你们侍候不周!” 这下连迟钝的何秀都听出来不对劲了。 不过陛下高兴,他便连忙接了话,躬身向孙溶儿谢罪,道:“柔妃娘娘恕罪,奴婢明日就让黄太医去毓秀宫请平安脉。” 那个愣头青玉珠昂着头一副嫌弃的样子,嗔道:“黄太医又不是太医院最好的大夫,陛下疼惜娘娘,这才醒过来,就对娘娘的身子关怀备至,应当请王太医才是,他可是妇科圣手,送子观音……” 孙溶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无地自容。平时玉珠机灵,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恶言恶语,都由她出头,反正出了事,一个奴婢而已,弃了便弃了,总之,孙溶儿温顺柔弱的口碑不能倒,否则还有谁会支持她一个家族式微的孤女? 李蕴啜了一口热茶,悠悠道:“方才朕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床前侍疾的太子,他一片孝心,朕很满意。至于后宫里的风言风语,朕也略知一二,柔妃啊,求子不能急,听说母体太弱,生下来的孩子也不聪明,太子年长,你就是现在怀一个龙裔,怕也赶不上太子。” 这下孙溶儿可真是坐不住了,起身便要跪地谢罪,觊觎太子之位,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罪名。 好在李蕴并不想存心为难她,只是随口一提,先让她起身,又将话头绕了个弯,抛给那个傻乎乎的玉珠:“玉珠?玉珠是吧?” 玉珠突然被皇帝叫了名字,喜不自胜,脆生生地答:“回陛下,奴婢正是玉珠,毓秀宫的一等宫女。” “你的名字很不错。” 她这话一出口,只有聪明的辛夷听懂了,又“愚”又“猪”,可不是“玉珠”吗? 她扑哧一笑,被李蕴一个白眼扫过去,连忙捂了嘴退下,去给李蕴准备香汤,等她打发了柔妃,沐浴放松一下。 玉珠第一次被正经主子夸奖,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从前她在孙府,可是人人嫌恶的,连家主都说她上不了台面,不许小姐带她出门。还是小姐心善,就连进宫都想着她,特意让孙管家把她送进宫,她才能跟着小姐一起享福。 “玉珠啊,朕看你伶牙俐齿,说话也好听,方才柔妃不是说太后娘娘为了朕茶饭不思吗,不如你就到景仁宫太后跟前去做事吧!” 孙溶儿这下是彻底看懂了,这次醒过来的陛下确实与从前大不一样,从前她同玉珠耍这样的双簧把戏,陛下不过一笑置之,过后便会遂了她的愿,待她如同亲妹,宠溺之至。今日,她提起亡父,陛下不仅没有动容,反而黑了脸,还想方设法地挖苦她,把玉珠赶走,陛下变了! 玉珠要是去了性情暴虐的太后那里,哪还能活着回来?!而她没了玉珠,岂不是要被宫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欺负死? “陛下!”孙溶儿泪如雨下,终于流下了几滴堪称真心的眼泪,“玉珠从小与臣妾一同长大,臣妾离不开她……陛下,求你收回成命!” 李蕴叹了口气,看着孙溶儿的眼睛,缓缓道:“你何必如此——” 孙溶儿咬牙道:“求陛下开恩!” “记住,溶儿,你想要的,朕可以给你,但太后要的,朕一分都不会给。” 看在孙叔父的面子上。 李蕴本不必去管她用什么婢女,但玉珠这样口无遮拦,终有一日祸从口出,连累她这个主子。李蕴不知道从前自己是怎么顾看孙溶儿的,竟由着这个玉珠嚣张至此,这不是爱护孙溶儿,是在害她。 玉珠看着李蕴与孙溶儿,还懵然无知,不知道孙溶儿为何突然跪倒,李蕴又为何说出了那一番话。 孙溶儿带着玉珠,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等出了太上宫,正要登上辇车,她忽然回首望了一眼这巍峨华美的宫殿,一股悲凉与萧瑟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神,令她眼眶酸痛,哭都哭不出来。 她也曾是父母手心呵护着的明珠,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所有人都捧高踩低,连那个人,也不例外了。 天色渐暗,大雪纷纷扬扬,长长的宫道上出现了朱红色黄帷凤辇,为首的太监提着金丝长鞭,在空中划出几个圈,一声脆响便贯彻宫道。两行衣饰华美的宫女提着八角宫灯,昏黄的灯光映着白雪,别有一番意蕴。 孙溶儿立在辇车旁,看着凤辇停在太上宫前,女子探身而出,她身着正红色十二章袆衣,长裙迤逦,散开凤尾般的金丝雀羽,华美至极。即使是数九寒天,她也没有穿狐裘鹤氅,纤瘦笔挺的身姿,昂着头健步而行,乌发未乱,步摇不动,连裙角也不过小幅开合,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出身,风流蕴藉,那股由内而外的自信风度,摄人心魄。 而她,不过是山野间的一株兰草,无人怜惜。 薛素瞥了她一眼,并未开口,可孙溶儿却觉得如芒在背,被她衬得狼狈不堪,连忙躲进辇车,落荒而逃。 此时李蕴已经和辛夷笑作一团,脱了衣物,正要下温泉泡汤,好好放松放松。 温泉水热,雾气氤氲,辛夷跪坐在浴池旁,拿起一旁漆盘上放着的块状物,在布巾上摩挲几下,便香气四溢,生出大量泡沫。她用沾满泡沫的浴巾擦过李蕴的后背,细腻的触感令李蕴微微一愣。 李蕴好奇地拿起那块又香又滑的块状物,问道:“这是什么?” 辛夷答:“陛下怎么不记得了?这是你让将作监研制的香皂啊,如今三国之中,只有咱们大雍能生产香皂,此物价比黄金,各国权贵趋之若鹜,就是有钱都买不到。” 李蕴又仔细嗅了嗅那块香皂,淡淡的桂花香气,沁人心脾,也能洁净身体,确实是个好东西,可她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东西。 辛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态,见她疑惑不解,竟偷偷松了口气,连忙将话头别开:“辛夷还以为陛下会像从前那样,被柔妃娘娘的小把戏欺骗过去呢……” 李蕴虽然从小野到大,没个正经女孩子的样儿,后来扮男人更是出神入化,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但她终究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孙溶儿不过是利用了男人怜弱爱幼的心思,话术上甚至比不得公认拙舌的章衡,她连桓玠那种佛口蛇心的人都应付过,怎会看不出来孙溶儿在演戏? 不过—— “你说朕从前对她极好?在后宫众妃中最疼爱她?” “嗯,陛下感念大学士教导之恩,不忘先帝的教诲,对孙家一直很好,柔妃娘娘的仪仗用度,不比贵妃娘娘差。” 李蕴皱了眉,她会那样做吗?把孙溶儿推到台前,让她去承受那些腥风血雨的厮杀? 辛夷好似看懂了李蕴的疑惑,低着头轻声道:“那几年,辛夷甚至觉得,陛下换了个人,有些……过于冷血了。” 不知为何,李蕴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心底冒出一股寒意,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她觉得,自己失去的记忆,或许与鬼神之说有关。 也许,辛夷的感觉没错,她真的换了个“人”呢? 李蕴闭上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辛夷,你相信世上有鬼神吗?” “世上自然是有鬼神的。” 略带些低沉沙哑的声音自她耳畔扫过,带起一片鸡皮疙瘩,她只觉得那声音钻入了心底,酥酥麻麻的。 李蕴睁开眼,辛夷已经不知去向,身后只有一道窈窕修长的红色身影。热气腾腾的浴室中,薛素还是穿得严严实实,连领口都未曾松动一分一毫。她垂首低眸,美到了极点的五官在朦胧雾气中,更显得仙气缥缈,倒转的姿势,令李蕴只看到她那一双勾人的狐狸眼。 今日初见时,只觉得她容貌艳丽,不可逼视,此时再看,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初见时她盛妆打扮过,神态清冷,这时虽素面朝天,却因为环境的衬托,神态的变化,比上了妆更加妩媚动人。 李蕴回过神,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着/寸缕,连忙护住身子,缩进了水里,只露出红得透血的脸庞。 薛素轻笑一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入浴池,长而华美的外衣随着她的走动,缓缓剥落。 “啊——” 第6章 薛素将李蕴揽在怀中,略带骨感的长指堵住了她的嘴,无奈道:“你喊什么?我是你的皇后,夫妻共浴,天经地义。” 李蕴像只鹌鹑,把自己埋在水里,不敢看她,也不敢吱声。 水面映照出两人相依的画面,薛素看得出神,伸手去捞,却只得一圈涟漪。 “镜花水月,不可留恋,世间情/事,不过虚妄。” 慈空大师的劝诫,她永远都不能理解。 李蕴憋不过气,吐出两个泡泡,囫囵道:“我喜欢男子的——” 薛素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头发,略一矮身,平坦的前胸浸入水中,才将揽着她的手松开,支在浴池边上,眸中带了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李蕴钻出水面,游到另一边,一鼓作气,吐出心里憋了半天的话:“也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好像有点失忆,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要是被我伤害过,我先同你道个歉。” 薛素并不惊讶,慈空大师早有警告,第一杯孔雀胆的毒,楚缙解了,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第二杯孔雀胆,她饮下已有两年,就算有慈空大师的灵丹妙药,有薛素为她过毒,还是会有一定的后遗症。 对于她来说,过去的那些年,或许并不算快乐,忘记了也好。 人生一世,若昙华梦境,是幻是真,谁又能说得清呢? “我记得十六岁之前的事,十六岁之后,关于某一个人的记忆,我好像都忘了。”李蕴捂着脑袋,一想到这件事,她就头痛欲裂,“你知道我是女子,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你能同我讲一讲,我们是怎样相识的吗?” 薛素是薛家人,按照常理,乃是她的死对头,但她却一直向着李蕴,辛夷也对她十分信服,那么,两人之间,必然有过不同寻常的往事。 初见薛素,虽觉得她冷艳,却有一种没来由的亲切感,李漼和辛夷对她的过往不甚熟悉,如今她能求助的,也只有一个薛素而已。 薛素闭上眼,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射出一道阴影,侧脸的线条利落清晰,高挺的鼻梁,略显秀气的唇,因着温泉的雾气润泽发亮。 李蕴看呆了,慌里慌张地侧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缩在浴池角落,伸长了手努力去捞旁边架子上的衣物,见薛素睁了眼,视线扫过来,讪讪地收了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她的笑落在薛素眼中,却有些莫名的意味。 薛素默然,在她面前的,是八年前初入凡尘,宛如一张白纸的李蕴,是那个处事散漫,不带有强烈爱恨的李蕴,也是一个—— 不再爱他的李蕴。 原来“镜花水月”,竟是这个意思。 “你我相识于报恩寺,成化八年暮春,我陪母亲上香,你在后殿吹竹笛,被我听到了,”薛素抚着眉心,声音带着些微喑哑,“我自小拘束府中,羡慕你于山野之间自由烂漫,你就带着我去了后山禁地,捉了慈空大师养的黑鱼,还把太傅埋在地下的寒潭香挖出来,请我饮酒。” 李蕴瞪大了眼睛,寒潭香千金不换,她师叔只存了十坛,都埋在报恩寺后山禁地里,连她师父无相子都不敢跟自个儿的师弟讨酒喝,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不信!我才——” 话没说完,她又堵上了自己的嘴,怕师叔这种丢脸的事情,还是不要到处乱说了。 薛素挑眉,又道:“你还说过,要带我浪迹天涯……” “这个绝对不可能!”李蕴连忙否认,拐带良家妇女这种事,只有无相子做得出来。 “那时我已同假太子定了亲,我说不想嫁给一个傻子,你还说,要帮我解决了这桩婚事。” “我连这个都告诉你了?!”李蕴目瞪口呆,想想又觉得不对,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成化十年,在此之前,她虽然也时常惹些小麻烦,但都适可而止。她一个区区乡女,怎么会对堂堂镇国公府的千金说这样的大话呢? “你去找了假太子,把他揍了一顿。”这好像还真是她会做的事情。 亦真亦假,时真时假,假亦是真。 李蕴已经放弃思考了,她觉得,自己不仅丢了一段记忆,或许还得了失心疯,竟然会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薛家人深信不疑。 薛素看着她越来越心虚,偷偷滑到了池底,便悄然靠近,一手钳住她那只细得能折断的腕子,将她拉出水面,贴近自己的身子,伏在她耳边,作怪似的吐出一股热气,低声道:“信我吗?” 李蕴手忙脚乱地比划一通,照着她的肚子便推了过去,只觉入手一片硬实的腹肌,还带着长而斑驳的旧伤痕。 她的手如触了火苗一般,立刻缩了回来。 “你的伤?” 薛素苍凉一笑,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仔细描绘着每一道伤疤的走向,眼底满是不为人知的绝望与压抑:“不记得吗?” 李蕴摇摇头。 “如果你不记得,那‘薛夙’,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就像这些旧伤痕,一旦愈合,就再也不会疼了。” 薛素浸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他宽阔的肩背,喉结滚动,细腰窄胯,完完全全的男性特征。 可惜李蕴被他轻薄的言行吓得不敢动弹,闭上了眼睛,不敢到处乱看。 许久不见他动手,李蕴才抖抖索索地说:“你先放手,咱们好好说话?” 这要是流氓恶霸,敢这么动手轻薄她,李蕴早就拔剑将对方剁成了烂泥,奈何眼前之人是个“柔弱”女子。 “你忘记了你最爱的人,你们曾经互许盟誓,生死不离,后来,你抛下了他。” 李蕴感到一阵凉风拂过身体,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真的遗失了什么。浴池四周轻柔的绢纱被风卷起,横亘在两人之间,宛如一道巨大的裂痕。 薛素捡起池边的衣物,披在李蕴身上,轻声道:“陛下受惊了,妾身不过同你开个玩笑。” 李蕴连忙裹紧了衣服,爬上岸,一溜烟滚到旁边的龙床上去了。 “陛下,你很害怕?” “皇后啊——”李蕴欲言又止,生怕惹了她不高兴,“你以后来太上宫,能不能先通传一声?冷不丁出现在我身后,会吓死人的。” 薛素穿着湿衣,正要从架子上取下干布巾,闻言回首,幽幽地说:“夫妻之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陛下莫不是想要抛弃妾身,另觅新欢?” 李蕴从被子堆里探出头,连忙解释:“我真没有这个意思,就是随口说说。这个,那个,我们……嗯……”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薛素款款走来,裙摆拖出长长的水痕,坐在她床边,捧起她的头发,放在布巾中,仔细揉搓,擦干,低眉垂首,温顺多情。 李蕴“咕咚”一声咽下了正要说出口的话,傻傻地望着她。 许久之后,久到李蕴披着湿发,盘坐在锦被之中瞌睡连连,薛素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下一下替她擦着头发,十分熟稔,好似做过许多次。 等李蕴的头发差不多干了,薛素才把她放平,掖好被角。李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之中,笑得憨傻。 薛素隔空描绘着她的眉眼,多年不见,她一如当年,还是那么明亮璀璨,就像东都城里初升的太阳,挂在城楼上,那么远,又那么近。 他情难自抑,额头滚落一滴汗液,喉结动了动,悄悄俯身,蜻蜓点水般吻了她的耳垂一下。 李蕴身上淡淡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将他唤醒,他受了惊似的弹开,耳垂反而比她更红。 “李蕴,这一次,我不会再错下去了。” “我会很耐心的,等你再次爱上我。” 雪如白昼,映照得整座皇宫亮堂堂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 檐下的冰凌倏忽落下,清脆的断裂声打破了皇宫西北角这座荒凉宫殿的宁静。 女子沉重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从她的喉咙中,溢出一丝不甘与怨恨,混杂着宫人小娥震天的鼾声。 “李蕴……我恨……” “薛夙……去死……” 女子死鱼般的双眼忽然迸射出一道精光,冻得青灰的面色渐渐回暖,呼吸也平缓下来,吐出一口浊气。 “我萧凤皇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蕴【鼻血】:嘿嘿—ρ— 第7章 次日,李蕴被辛夷唤醒,半梦半醒之间穿戴好了龙袍和帝冕,傻乎乎地问:“今日要上朝?” 辛夷将冒着热气的帕子敷到李蕴脸上,好让她快些清醒:“陛下,你醒来的消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若不尽快现身,稳定局势,恐人心慌乱。” 何秀假扮李蕴,只是权宜之计,其实朝中众人早有揣测,觉得太后挟持了陛下,皇帝每次上朝都躲在帘子后头,春耕祭祖不去,夏日围猎不去,秋收节庆也不露面,这到了年末,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总该安排上吧?若她再不露面,到时助长了薛太后的嚣张气焰,可就追悔莫及了。 李蕴心里有些慌张,她其实只见过薛太后几面,对如今朝堂的变化也不了解,更别提她对于治国一无所知。当初她造反,完全是凭着一腔孤勇,只为了达成父皇的心愿。 而她自己,不过想当个仗剑天涯的游侠儿。 “陛下,你不要慌,奴婢会在一旁提示你的,若遇上难题,就尽管抛给太后和桓相,桓家与薛家势成水火,陛下只管看戏便好。” 李蕴看着镜中自己的形容,挺起胸,点了点头,她如今扮这男装,竟然比当年更加出神入化了,这要是走到无相子面前,恐怕他都认不出来自己的徒弟。 辛夷引着李蕴登上辇车,一直陪在她身边,何秀跟在后头,看起来心情极好,一旁的小太监便好奇地问:“何公公,素日少见你出太上宫的门,今儿个怎么有时间了?” 何秀把眼一乜,甩了甩袖子,一脸嫌弃:“叫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公公我乐意出门就出门,陛下宠着我,关你什么事?” 李蕴一口热茶喷在围幛上。 却又听见何秀继续显摆道:“本公公同陛下,那是八拜之交,过命的交情,平日里就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 “咳咳……” 辇车上传来李蕴剧烈的咳嗽声。 “陛下,有什么吩咐?”何秀耳朵竖起来,扒在车窗旁,一脸殷勤和逢迎。 “秀儿,朕问你一个问题,黑鸡和白鸡比,那个更厉害?” 何秀挠了挠头,老实承认:“陛下,奴婢不知道。” “既然想不出来,那朕就要罚你了。” 何秀慌张起来,哭兮兮地求饶:“陛下恕罪!只要不罚俸,不把奴婢赶走……陛下……” 李蕴憋着笑:“在你想出答案之前,不许同外人说话。至于扣俸,罚你用自个的俸禄,出宫去给太子买沁芳斋的点心回来。” 何秀:“……” 辛夷把帘子掀开,悄声提醒何秀:“你怎么这样大意?万一说漏了,岂不是害了陛下?” 何秀耷拉着脑袋,满脑子都是沁芳斋一两一个的天价点心,和“咯哒咯哒”叫唤不停的黑鸡白鸡…… 苦水泡黄连,苦上加苦。 辇车停在勤政殿后殿,李蕴深吸一口气,从容走出,丹陛下站满了朱紫华服的官员,文武各两列,不乏熟悉面孔。 譬如文官之首站着的那位,玉冠白面,长眉入鬓,文质彬彬,俊逸不凡,一袭白衣胜雪,玉圭压在腰间,通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赘饰,依旧贵气非凡,为大雍朝人面兽心第一号,丞相桓玠。 譬如武官之首,叉腰挺胸那位,剑眉朗目,鼻若悬胆,自眉眼间便流露出野心勃勃和桀骜不驯,即使是朝会,仍佩了短刀在腰间,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无意识地转动着青铜扳指,为大雍朝人面兽心第二号,大司空夏侯汜。 譬如后头低头沉思,正在默读笏板上的备忘的老臣于杰,看他的衣饰,六年前他是御史大夫,今天他还是御史大夫,圆滑世故,从不做御史该做的事情,在波澜诡谲的官场屹立不倒,实为朝臣标杆。 譬如当年在夏侯汜军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威,六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小校尉,今日已经是四品越骑将军,升迁有道,想来六年间战事不少。 譬如国丈镇国公薛坤…… 李蕴仔细看过满朝文武,她熟悉的人不多,只有十来个,不过朝中年轻人比她祖父孝宣帝朝时,多了不少。像夏侯汜三十来岁便手握重权,桓玠不过二十七八,也做到了文官之首,新秀辈出,老头子都没地站了。 很符合她这个年轻皇帝的口味。 李蕴屁股刚沾上龙椅,殿外便传来通报声:“太后娘娘玉驾,行人回避!” 她都是低调地从后殿走进来的,凭什么薛仪可以走正殿? 然而底下的文武百官似乎习以为常,他们反而对皇帝突然露面感到更加不适应,平时皇帝都是坐在帘子后头的,听说是得了麻疹,请了慈空大师治了两年,看来恢复得很不错,小皇帝的脸光洁如玉,半点瑕疵都没有。 夏侯汜直接抬了头,望着李蕴。他眸色幽深,如同荒原上觅食的饿狼,紧紧盯住李蕴不放。 桓玠则是平视丹陛,嘴角带笑,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冷面的丞相才是最安全的。 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李蕴后背阵阵发凉。 十六个红装宫女执四足镂空银香炉,鱼贯而入,百官皆自动让出一条路,又有两个大太监持巾幡开道,四个小太监躬身随后,牵着薛仪的裙角,其架势堪比王母下凡。薛仪昂然独行,九尾凤冠步摇随之颤动,头发一丝不苟地贴在头皮上,连迈出的步伐,都像用标尺丈量过。 她走到殿中,突然停下,上下打量着龙椅上坐着的李蕴,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李蕴挺直了背,抿紧嘴唇。 即使年近五十,薛仪也不见衰老,光滑细腻的肌肤,乌压压的青丝,红唇似火,明眸蕴光,只有眼角几缕细纹暴露了她不再青春的事实。 平心而论,薛仪长得并不算美,只是中上之姿,但她身上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不愧为将门虎女,薛氏家族一脉相承的嚣张无忌,以铁血手腕统摄后宫二十多年,又因先皇性格懦弱,缺少决断而开始参与朝政,渐渐侵入朝堂。 夏侯汜陈兵河间,搅得天下大乱之时,孝怀帝李曜几乎失去了一切权力,离宫数月也不曾引起动乱,所有奏折都由薛仪批阅,连传国玉玺都在她手上。 假太子登基之时,薛仪的气焰达到顶峰,民间都在猜测,她将会效仿前朝女帝,废掉痴傻的“李蕴”,自己登基,好在后来李蕴归位,表现出了非凡的政治天才,才渐渐收回皇权。 李蕴中毒昏迷后,薛仪又重新活跃起来,垂帘听政,碍于她的身份,朝臣也不敢有异议。 “陛下的病好了?怎么也不见你到景仁宫向本宫请安?” 李蕴将手边的镇纸拉过来,压住案上纸张的卷角,随意回道:“母后身体康健,何须朕去请安?朕既非大夫,又身患恶疾,母后当避着些,方能长命百岁。” 薛仪似乎有些惊讶,收起了面上轻视的神色:“陛下尖牙利齿仍似昔年,看来休息了两年,是休息得很好了。” “多谢母后关心。” 薛仪嗤笑一声,缓步走上丹陛,坐在珠帘后,直接对桓玠道:“桓相,沐国公谋逆案,处置得怎样了?” 她这般越过李蕴直接问话,便是不耐烦演什么母子情深的戏码了。 李蕴也不在意,她现在正需要旁人提点,因为,沐国公是谁她都不知道。 辛夷看出了她的局促,连忙上前磨墨,悄声道:“沐国公便是从前的定远侯沐安,熹平三年攻打虞国,以奇计水淹幽都城,不战而胜,陛下赐封其国公之位。今年十月,绣衣侯查出,沐国公收受贿赂,外通敌国,证据确凿,太后下令,将沐国公抄家灭族,由桓相处置。” “绣衣侯?”李蕴蹙眉,这是前朝便有的皇室谍报组织,绣衣侯并非爵位,他们连品级都没有,甚至隐去了姓名来历,只有代号。绣衣侯只听从皇帝的直接指挥,在民间搜集情报,暗中监察百官,尤其通国和谋逆。 “绣衣一出,血染辕门”,每当绣衣侯出动,菜市口必定血流成河,腥臭冲天,所以人们都把绣衣侯当做灾厄的象征,十分惧怕他们。 大雍建国以来,为了显示君臣相得,无咎无疑,早已解散了绣衣侯,李蕴没想到,自己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竟然会重新组建绣衣侯。 辛夷看着她,那双温柔的眸子仿佛在说:“陛下,那不是你的错。” 李蕴心中强烈的不安感又汹涌而来。 桓玠拱手,沉声道:“回陛下,沐国公府已查封完毕,十岁以下家眷为奴,余者下狱,择日处斩。只是……” “只是此案仍有疑点,请陛下下令复查。” 殿外传来轮子滚过地面的巨响,守门的两个小太监将门槛取下,一人右手推着带轮子的木椅,逆着清晨刺眼的日光而来。 李蕴觉得这声音熟悉,眯着眼,竭力想要去看清,待他走入大殿,终于毫无阻碍地看清了。 “师叔!你的腿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事,更新不一定稳,大家就当开福袋找惊喜叭~ 第8章 李蕴没想到,楚缙的双腿竟然废了。 雍国太傅楚缙,二十为官,一出山便是三公之一,先帝对他青眼有加,特地将他指给傻太子“李蕴”,作为他的老师和医官,从他去重华宫后,傻太子咬人的毛病渐渐好了,能认得几个字,平日里也安静多了。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再也站不起来了。 朝臣们看见李蕴从丹陛上跑下来,她跑得跌跌撞撞的,还险些撞到了面沉如水的大司空。 “师叔,你的腿?”李蕴蹲在他椅边,看见他四肢健全,膝盖向下的部分,被青色长袍遮住,依旧看得出凹陷。她懂医理,知道楚缙衣袍之下,定然是枯瘦如柴的腿脚。 楚缙含笑望她,看见了她眼中的泪光,他的气质温润清俊,从来如天边月,云上雪,坐在轮椅上,那种淡定自若,成竹在胸,还是李蕴记忆中的模样。 “多大的人了,怎么每次见到我的腿都要哭一场?这有什么稀奇的,快回丹陛上去,臣有事要奏。” 李蕴是无相子带大的,也是报恩寺的慈空大师、一众师兄弟带大的,更是楚缙带大的。 她是薛仪用药催生下来的早产儿,自出娘胎起便颠沛辗转,还在雪地里冻过,要不是慈空大师施针,护住了她的心脉,又有楚缙十几年如一日地替她琢磨新药调理,她根本活不到这么大,还能跑会跳,调皮捣蛋。 其实楚缙只不过比她大十岁。 他是一代文学名家楚原的嫡孙。楚原在世时,著作被人轻视,又求官无门,穷困潦倒,只能寄居山寺,娶了一个小吏家的女儿,受岳家照料,才生下一个儿子。然好景不长,妻子早逝,他只能独自抚养儿子,儿子长大后,娶了附近书院先生的女儿,夫妻二人恩爱幸福,产下一子,便是楚缙。 楚缙自小便展现出惊世天才,过目不忘,读书只要读一遍,就能明白其中含义,并且举一反三。楚原对楚缙寄予厚望,悉心培养,期望他能出人头地,扬楚家门楣。可命运造化无常,就在楚缙被当地学官看上,准备推介到官府书院读书的时候,他的父母惨遭横祸,死于山匪之手,更有游方道士判命,说楚缙克死父母,将来还会克死祖父与恩师,一切与他亲近的人都不得好死,只有遁入空门才能了结。 楚原自然不信,执意要让楚缙出去读书,可有了这样的传言,谁还敢教他?就连看好他的学官,也急着避嫌,调离当地。 楚缙从小就没什么野心,只是顺着祖父的意愿认真读书,于是劝他祖父,这件事若非天灾,便是人祸,有人不想他们家出头,不如先借着流言避开一时,他日楚缙有了能力,再回来报仇。 于是祖孙二人躲进报恩寺附近的山中,不问世事十年,楚缙十八岁那年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告诉楚原,仇已经报了,楚原才含笑而逝。 那时李蕴只是一个八岁的小豆丁,天天招猫逗狗,还不懂得死亡的意思。在她眼里,世上有一个人死了,就意味着,澄明师兄会下山去“唱歌”,然后给她带回来一两个煮熟的鸡蛋,她也可以趁机逃脱早课,到后山小溪里摸鱼。 她不知道,一整个山寨的匪徒死掉,代表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楚氏宗族聚居的地方,死了两家人。 原来楚原是当地豪强楚氏嫡系的外室子,其实也不算外室,因为楚原之父三书六礼地娶了他母亲,只不过没有经过家族和父母许可。那楚氏嫡系,人丁凋零,只剩下了楚原一个,于是有两个庶子侵占了整个楚家的家产,不放心之余,还要打击远在千里之外,毫不知情的楚原。 江陵楚氏,与桓家、薛家并称大雍三大家族,扎根江南富庶之地,数代积累的金银财宝,能填满半个国库。 十八岁的楚缙,就那么云淡风轻地杀了几百人,并且收下了楚氏家主印信,全身而退。 他又回到了报恩寺,抱起矮树底下蹦来蹦去粘蝉的李蕴,温声道:“才走没几天,你又来祸害这些宝贝了。” 李蕴才学了“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也知道楚原最爱听蝉鸣,于是耷拉着脑袋,等着他骂自己。 许久没听着他动口,李蕴便转了头,看见楚缙把那些断翅的蝉丢进药钵,无情碾碎,还喃喃自语道:“蝉蜕有作用,没道理新蝉会没作用……”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了,师叔是整个报恩寺最惹不得的人。 毕竟,谁也不想死了之后,连尸体都被人利用。 李蕴想起过往,只是一瞬间的事,看着眼前的楚缙,却恍若隔世。 她乖乖地转身,坐回龙椅上。 夏侯汜出列,冷声道:“陛下待太傅,可真是情深义重,只是不要厚此薄彼,昨日臣入宫觐见,皇后可说,陛下不想见臣——” 李蕴:“……” 还是天天喊打喊杀的大司空看着顺眼。 “看来大司空还是少了些自知之明,陛下尊师重道,太傅的腿又是为陛下而废,不如你今天交了虎符,自断双臂,说不定陛下还能为你洒两滴热泪,追封一个护国公。” 桓玠一如既往地毒舌诡辩,朝中极少有人没被他骗过、气过,听说桓家上一任家主就是被他气死的…… 李蕴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对这两个人,李蕴就没必要温情客气了:“不如两位散了朝再吵,勤政殿庄严之地,又不是菜市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两位吵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朕还以为,你们的俸禄都被狗吃了。” 底下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在他们眼里,这些或许算得上市井粗话,半文不白,一点都不像从帝王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无人敢提的大实话。 夏侯汜的脸都绿了,桓玠的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楚缙本来低头静思,听见李蕴的话,眸中染上几许笑意,又带了些微失落,那种解毒的法子,身为慈空大师外家弟子的他如何不知?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再伤害她一次,舍不得她忘记自己。 或许,他对她的爱意,还掺杂着几分自私吧? 楚缙抬起头,眼中的异色已经消失不见,语气铿锵:“沐国公一案,关键证人是国公府管家,他在春风楼养过一个清伎,名叫‘玖儿’,常去向她倾吐心事。沐国公谋逆案发后,玖儿便不见踪迹,据臣手下查探得知,上月,她在清远出现,形容狼狈,已经失了言语,幸而,她还有一双手。臣这里有玖儿的证词,陛下请看。”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纸,何秀连忙上前去接,送到了李蕴面前。 这是一份血书。 上面写明了玖儿的所有遭遇,沐国公府管家喜欢她温柔解意,生活上多有不顺,就一股脑地向她吐露,他最常提及的,便是沐国公沐安。 沐安当年水淹幽都城,竟然是受了李蕴的指使! 李蕴看到这个指控,呆了一瞬,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隐隐记起自己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灵魂被人挤到一旁,无法控制身体,也看不见、听不见外界的一切。 她在报恩寺长大,神仙鬼怪的故事听了不少,慈空大师也曾说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其中便有一种“替魂术”。有些强大的冤魂,能够入侵身体虚弱、阳气不足的人的躯体,替代他们存活于世,行为习惯与过往迥异,或者记忆遗失的,就有可能是被人侵入了神魂。 民间俗称,叫做“鬼上身”。 联系昨夜辛夷在浴池旁说过的话,她觉得自己被“鬼上身”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个冤魂,应该是趁着她中毒昏迷的时候,占了她的身体,然后又代替假太子做了皇帝。她应该是一个能力极强并且野心勃勃的人,不然夏侯汜和桓玠,不会轻易臣服。 但是,顶着她的身体指使别人水淹敌军,殃及数万无辜百姓,这就太恶心了! 沐安受那个冤魂的指使,奸计得逞,一时间加官进爵,深受帝宠,但幽都城破那天,沐安走进去,迎接他的不是欢呼与骄傲,而是满城的恶臭泥泞。 那些幸存下来的幽都城百姓,连出声唾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见沐安带兵进城,都自觉跪在道路两旁,束手就擒,他们的脸上,全都是木然和惊恐,瑟瑟缩缩,拥在一起。 所有雍国将士都觉得悲凉无比,他日雍国城破,他们的家人亲友,便与跪在地上的这些虞国百姓一般无二。 沐安经过此事,常常梦魇,梦到幽都城数万冤魂的哭诉,他开始暗中接济那些活下来的战俘,关注着幽都城的重建,竭力补偿曾经的过失。 这些行为,在雍国人看来,都是通敌卖国的行径,更何况,有人心怀叵测,要利用沐国公牵连陛下,借沐国公一案,给李蕴安上一个“识人不清,用人不明,为政不仁,兵行诡道”的罪名。 李蕴看完玖儿的血书,下意识觑了薛太后一眼。 “朕思虑良久,当年水淹幽都一役,非万千将士之过,而是朕一人的过错,沐国公听朕号令,忠心不二,良心受到谴责,想要尽力补救,并非通敌卖国,沐国公一案,还需重审,这次便由太傅主审,京兆府复核,御史台监督。还有,朕想下一道《罪己诏》——” “陛下不可!水淹幽都是妾身的主意,陛下要罚,就请先罚我这个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可能会修文,大家可以评论区提一下意见嘛? 第9章 薛素衣带当风,从殿外飞奔而来,好似月宫嫦娥携了万千星辉落入凡尘,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侧身让路。 皇后薛素在前朝大臣眼里,一直是个谜,不仅因为她极少出现在大臣们面前,围猎祭祀,甚至于,向来由皇后主持的亲蚕礼,她也缺席过一两次。 但薛素的出身就是她最大的倚仗。镇国公薛坤一向护短,薛素十二岁那年,在东郊围场学骑马,因意气之争与当时丞相之子起了龃龉,直接将对方掀落马下,自己的马也受了惊,把她带到山林里,下落不明。 薛坤几乎动用了半个东都的驻军,找了一天一夜,才把她找回来,不过薛素也受了重伤,养了一年多,从那以后,就不怎么露面了,听说是容貌有损,所以后来薛坤把女儿送进宫,薛仪还直接问过:“薛素脾气急躁,容貌也算不得上乘,你把她送进宫,是嫌弃薛家的麻烦还不够多?” 当年薛素出事,莫说是丞相之子,就连前丞相本人,都滚回家种地去了。薛素在东都能横着走,在宫里可就不一定了,薛仪那样权欲膨胀的人,容不下第二只手,就算是她的帮手。 谁知薛素一进宫,就被李蕴封为正宫皇后,还站在李蕴身边,跟薛仪作对,薛坤夹在妹妹和女儿中间,左右为难。 “放肆!你身为正宫皇后,前朝议事,岂容你来置喙?!”薛仪一拍案几,长长的玳瑁指套磕在青瓷盘边沿,“叮”地一声清响。 李蕴转头看了她的手一眼,神色晦暗,淡然出声: “本朝没有不许后宫参政的规矩,更何况,父皇病重的时候,母后你临朝摄政,雍国上下,不是也没二话吗?” 李蕴招手,让薛素上去,薛素先是愣了愣,继而敛裾肃容,伸手放在李蕴的掌心,坐在她身边,温声道:“那件事同陛下没有关系,既然有人用心险恶,旧事重提,要夺陛下的权,陛下就更不能认这个过。” “我不怕。” 李蕴望着正前方,看见东方望楼飞檐边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橘红色的晨曦笼罩着满宫的红墙绿瓦,肃穆庄严。 她第一次坐在金銮殿上,看着父皇守护二十多年的大雍江山,想起他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年仅十二岁,那时的他,或许也会惶恐不安,也会自卑怯懦,也会豪情万丈地,想要去挽救这个日渐倾颓的王朝。 “我不会怕的。” 她又轻声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水淹幽都确实是违逆天理、不合道义的,这一点,我李蕴不会否认,一旦开了这样的头,到时被敌人以己之道,还施己身,受苦的还是大雍百姓。如果父皇在世,也会赞同朕下这个《罪己诏》,朕的错,朕自己来承担。” 殿下大臣听了李蕴的话,都低头沉思,李蕴登基头两年,确实做了许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险事。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皇帝,他很少理会朝臣们保守僵化的建议,但他也十分有远见,经过几年的验证,许多政策都有了成效。 这样一个君王,虽非贤主,却也是有作为的一代明君,在他手底下,若有才华,很快就能得到晋升,流芳百世也不是难事。 “陛下圣明,乃大雍百姓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 楚缙出了声,于杰、薛坤等人也都附和起来,满殿文武大臣跪伏在地,高呼万岁,只有夏侯汜、桓玠站着。 “历来下《罪己诏》的皇帝,都是史书上恶名昭彰的皇帝,陛下难道不怕自己遗臭万年?” “太后都不怕史官记你一笔‘牝鸡司晨’,陛下又何惧承认昔日犯下的小小过错?” 李蕴惊讶地看着薛素,薛家的血脉还真是强大,这样的场面,薛素都敢直接开口骂薛仪。 薛仪气得牙根痒痒,高声呵斥:“放肆!薛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孽障?!” 薛素漫不经心,将长袖拢了拢,向李蕴靠得更近:“这就要问问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了。” 薛仪被她这么一呛声,眉心紧蹙,眼底闪过狐疑之色,她隐约觉得薛素的神态动作,很像一个人。 一个被她“流放”许久的人,一想到他,薛仪指套下的小拇指根便钻心地疼。 孽障! 丹陛下的镇国公薛坤笑得一脸尴尬。 “都是太后娘娘教得好,”李蕴笑得不见了眼睛,又对薛素说:“皇后辛苦了。” “陛下高兴就好。”薛素低眉垂首,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来。 楚缙看两人和谐融洽,心下一阵酸涩,但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薛夙这般。 李蕴嬉笑片刻,又正色道:“若没有什么大事,就退朝吧,太傅留宿宫中,朕还有些事情,想讨教一二。” 桓玠出列拱手,道:“既然陛下主意已定,臣等自当遵命,但陛下病居太上宫两年之久,皇后娘娘一直阻挠臣等觐见,臣也有些国家大事,要禀报给陛下。” 李蕴一噎,无言以对。 桓玠撒泼,谁也拦不住的。 夏侯汜搭在腰间短刀上的手,默默挪了个地方,单手按上自己的指节,“咔嚓”一声细响。 这位也是索命的阎罗…… 薛素感受到李蕴身体的僵硬,出声道:“桓相还是先回家仔细想想,陛下的《罪己诏》该如何拟。长孙家的三小姐在府上做客多时,听说桓夫人极欣赏她,有意与光禄大夫家结秦晋之好……” 光禄大夫长孙丞,家中三个女儿美若天仙,素有盛名,前头两个嫁入公伯府,备受赞誉,排行第三的这位长孙妩,自然是东都城中高门贵族争相求娶的姑娘。奈何,佳人整颗心都拴在了桓玠这棵歪脖子树上,死活不肯嫁人,拖到了二十岁,还没嫁出去。 长孙小姐一颗恨嫁的心哟,真是叫人害怕得紧,桓玠这种大尾巴狼也不例外。 “至于大司空,淮河上水匪猖獗,陛下早有意派兵围剿,右将军不在京中,左将军既然无事,应当身先士卒吧?” “左将军”才是夏侯汜的官职,不过他后来加封“大司空”,有了这一崇高的虚衔,便无人知晓,他的正经官职,原来比章衡还略低半级。 本朝以“右”为尊,当年宣怀帝李曜封夏侯汜为“左将军”,便是因为他心狠手辣,嚣张暴虐,刻意打压他。在心高气傲的夏侯汜看来,这是天大的羞辱,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河间之乱”。 “李蕴”登基后,薛仪提拔了自己一派的章衡上来做右将军,章衡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夏侯汜年纪比他大,又犯过大错,在百姓之中的评价自然比不上章衡,故此,夏侯汜一听见章衡的名字,就会勃然大怒,见到了章衡,便像只拔了须的恶虎,一触即发。 李蕴看见两人愈发难看的面色,悄悄掐了薛素的掌心一下,道:“你也是的,怎么逮着人家痛脚戳?要是他们俩打起来,你跑得及?” “有陛下在,妾身不怕。” “你不怕,我还怕呢——”李蕴翻了个白眼,拖着她的手,脚步轻快地从后殿退朝了,临走前,还不忘朝楚缙挥挥手,让他自己跟上。 辛夷连忙跟上,顺便踢了一脚在帘子旁边打瞌睡的何秀,他一个激灵惊醒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底下面面相觑的大臣们。 “有——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何秀中气不足地完成自己的任务,连滚带跑地跟着李蕴走了。 桓玠同夏侯汜一道向外走,白衣翩然,唇角一抹微笑,神秘莫测: “大司空难道不觉得,陛下哪里不太对劲?” 向来被外界称为“蛮将军”的夏侯汜,原来并不像他人揣测那般,毫无头脑,他冷哼一声,道:“两年时间,李蕴变成了什么样都有可能,薛氏蛊惑人心的本事,丞相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不论如何,你我都被排除在外,此时应当携手并进,查明真相。” “我这辈子,只信过一个人,你?” “还不够格——” 夏侯汜昂首阔步,向宫外走去。 第10章 薛素被李蕴牵着,一前一后,走过幽长的廊腰,竹帘遮住半边天空,在木制回廊上投下一行行清晰的阴影。 李蕴冠冕上的玉珠叮铃当啷,磕着她的额心,她才皱了眉,薛素纤长的手指便伸到了她眼前。 “做什么?心疼呀?”李蕴笑了,拂开她的手,解开下颌的系带,把冠冕取下来,随便提在手上。 那至高无上的象征,就这般晃荡着,价值连城的玉珠,被她弃如鱼目。 薛素不动声色,垂眸看着她。 “唉,做皇帝真累啊,怪不得父皇身体不好,每次去看我,都躺在床上睡懒觉,叫也叫不醒。” “陛下可要回宫再睡一会儿?” 李蕴摇摇头:“我还要去见见师叔……太傅,皇后你自己先回吧。对了,我听说太子生母姜氏住在偏远简陋的蓬莱殿,觉得不大合适,皇后若有空,记得把她挪出来,玉芙宫就不错,离东宫和太上宫都近。再过几日便是除夕,百姓们阖家团圆,也该让太子见见他母亲。” 薛素的脸白了白,嘴角下撇,略有些不悦:“太子自幼便长在妾身宫里,从未见过姜氏,即便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李蕴诧异地看着她,从前她混迹市井的时候,听说书人讲过,皇宫里的妃嫔,都把孩子看得极重,没孩子的嫉妒有孩子的,有女儿的嫉妒有儿子的,普通皇子嫉妒太子,母以子贵,大家都卯着劲生孩子,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难道薛素也不能免俗,会嫉妒姜氏吗? 李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要不然李漼怎么从没见过他的生母,姜氏可怜兮兮的,窝在蓬莱殿里吃斋念佛,连宫门都出不了。 这后宫,除了太后,就属薛素最大,她想让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还有谁能翻起风浪来? 李蕴想了又想,觉得薛素有些可怜,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必羡慕姜氏,漼儿既然记在你名下,又在你身边长大,自然是亲近你的,将来只会认你这一个母后。我就是听说姜氏体弱多病,蓬莱殿临水湿寒,所以于心不忍,才想着嘱咐你两句。” 薛素别扭地转过身,李蕴比她矮,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从她的动作中看出几许欣喜。 李蕴:别爱我,没结果…… “陛下怜惜姜氏,妾身自当遵命,只是这宫里的事情,错综复杂,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陛下且多个心眼,不要被人牵了鼻子走。” 李蕴只当她是好心提醒,没多想,便点了头。 两人跨过长春宫的大门,忽然看见一队小宫女着急忙慌地跑过宫道,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薛素低声提醒:“是太子身边的冬羽。” 李蕴便将人喊住:“你们不在东宫侍候太子,在这里瞎跑什么?” 冬羽穿着青色宫装,绾了两对环髻,戴着兔毛兜帽,这是宫里一等大宫女的装束,但看她年纪,却并不算大,眉眼间稚气未脱,最多十七八岁。 这样年纪的一等宫女,还是很少见的。 李蕴当下便觉出了不对,只是按下心中怀疑,等冬羽行了礼,带着哭腔向她禀报:“回陛下的话,奴婢们是在找太子殿下。方才用过早膳,奴婢送殿下去书房读书练字,才出门片刻,回去便不见了殿下……殿下他活泼好动,常常趁人不注意,到处乱跑……” “李漼确实调皮,三天两头便不见踪影,阖宫上下地找,才能在人迹罕至的宫殿角落找着。妾身教导无方,才养出了他这样的性子,请陛下降罪。” 李蕴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漼,这孩子古灵精怪,很合她的眼缘。虽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但李蕴也不在乎什么血缘的延续,她早就从薛仪身上看清,所谓的父母血缘,还抵不上权势诱惑。 既然一个亲生的母亲,能狠心将刚出世不过数日的孩子丢弃在风雪中,一个游戏人间的老道却能为了这个孩子,放下寻人的执念,安定下来将她养大成人,那么执着于一家一姓的传承,便毫无意义。 如果将来她能功成身退,李漼也有做皇帝的才能,李蕴就将雍国江山交托给他,她想,李曜也是愿意的。 只不过是顽皮了些,她小的时候,比李漼不知道调皮多少。 “朕没有责怪皇后的意思,不过现在积雪深重,李漼人小力微,要是被困在雪地里,恐怕有危险。” 薛素却淡定自若:“这倒不会,李漼聪慧过人,他知道什么地方安全,什么地方危险,也知道哪里藏得住人,申时不到,他就会自己回去。” 看李漼对薛素的态度,显然极怕她,而薛素对李漼,也是不苟言笑,严肃板正,但薛素对李漼的一切,却是了如指掌,看来私底下没少偷偷关心。 这对母子的关系,真叫人好奇得心痒痒。 “李漼平时最喜欢去哪里?” “他喜欢去宫中无人的殿宇,最常去的——”薛素忽然顿了顿,片刻后才继续道,“最常去的是重华宫。” “朕看他年纪,应该早就开蒙了,是不是功课太多,压得他喘不过气,所以才叛逆任性?” “东宫里谁能安排他的功课,他喜欢做就做,不喜欢便不做,就连宫人侍卫,都由他自己挑了顺眼的。妾身并没有拘着他,或许……或许是思念生母吧?” 薛素一提到李漼,迟疑的次数便多了许多,她能将李漼照顾得无微不至,满足他的一切需求,却不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 李蕴在寺庙长大,底下还有很多小师弟,从襁褓幼儿到少年蒙童,各个年纪都有,她喜欢玩闹,带着师弟们一起,还有个挡箭牌,所以一向是“孩子王”,对付这种别扭的孩子最有办法。 “辛夷,你去告诉太傅一声,让他在御书房等一等,朕去找找太子。” 辛夷奉命去了,何秀凑上来,缩着脖子,哈了一口白气,笑道:“陛下爱子心切,殿下定能感应到,咱们这就去重华宫找找?” 李蕴踢了他一脚,嗔骂:“就你多舌,还不带路?” 重华宫她知道,却从没去过。这座宫殿在李蕴未登基的时候,是宫里的禁忌,前太子,也就是替代李蕴的那个男孩,就住在重华宫。 说起这位假太子,也是个可怜人,一出生就被灭了满门,从小生活在勾心斗角的深宫之中,作为太后薛仪的争宠工具,每日四更天便要起床练武,一个时辰后才准用膳,膳后立刻便要读书,还有薛仪安排给他的各种功课,好好一个身体健康的孩子,活生生熬出了病,九岁之前倒还机灵,九岁之后便得了失心疯,常常躲进偏僻宫殿,爬上高高的树稍,望着天边流云发呆一整天。 听说,他曾经因为反抗薛仪的强迫,咬掉了她的一截小拇指,被暴怒的薛仪扇了一个耳光,有一只耳朵不幸失聪。薛仪还不解恨,让他穿着单衣跪在大雪中整整三个时辰,那假太子的脚趾都冻得青黑,双腿险些废掉了。自那以后,假太子便不管人前人后,痴痴傻傻地说着胡话,薛仪觉得丢人,将他关在了破旧不堪的重华宫,不许外人与他来往。 那时李曜已经知道了李蕴的存在,对这个冒充自己亲生骨肉的假太子,自然不会庇佑,所以他孤孤单单地长了七八年,直到成化十年李曜去世,薛仪得到李蕴手里的圣旨,才把重华宫里的假太子放出来,扶持他登基称帝。 李蕴在民间的时候,常常听说这位太子的事迹,即使并不相识,也觉得他可怜,虽然生在尊贵至极的皇家,但爹不疼娘不爱,还要背负那么重的期望与压力,活着真不是滋味。后来才知,那孩子是替她受了罪。 既然“鬼上身”的李蕴替代了假太子,那他本人去哪了? 李蕴想着,但愿他一切平安。 薛素停在原地,看李蕴背着手,走路走得一本正经,脚下却故意把路旁的积雪踢开,何秀在前头左右躲闪,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冬羽朝她躬身拱手,道:“娘娘恕罪,是冬羽无能,没能看好太子殿下。” “不关你的事,”薛素低着头,情绪低落,周身阴沉沉的,“重华宫,该封了。” 冬羽不明所以,但看皇帝越走越远,还是忍不住提醒薛素:“娘娘也要去找太子殿下吗?” “嗯。”薛素松开攥紧的手指,一道血痕落在雪地里,灼眼的红色,却是不为人知的疼痛。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到了重华宫,这里偏僻荒凉,人迹罕至,宫道上的积雪无人清理,寸步难行,但雪面上有一双小小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重华宫后殿。 看来李漼确实在这。 但他这一身轻功,很有些火候,章衡那样的军伍粗汉子,哪里教得了这样的轻功? 才进后殿,李蕴便看见个垂髫孩童与一黄发老人坐在火堆旁,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老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太监服,头发烂糟糟的,李漼却毫不在意,紧挨着他,一双眼亮晶晶的,笑得合不拢嘴。 “卜公公?” 薛素的身子震了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11章 李蕴走近,李漼眨着双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眼中有些茫然:“父皇?还是母后?” 李蕴脚底一滑,还以为他看破了自己的女儿身,连忙拍着胸脯狡辩:“父皇!父皇!当然是父皇!这才是你母后——” 她拉了呆若木鸡的薛素近前来,越烧越烈的火堆迸出几点火花,溅到了他脚边,薛素下意识退后两步。那老太监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将柴火拨了拨。 李漼“哦”了一声,继续盯着老太监手里的烤馒头,馒头皮金黄酥脆,飘出阵阵麦香。 昨天乖巧可人的“小翠”,换了一副冷淡模样,或许他本性如此,只是擅长粉饰。李蕴倒不觉得意外,生身母亲不能亲近,父亲又是假的,养母不懂他心事,长在深宫孤城里,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性格内向孤僻,很正常。 这座东都皇城,禁锢了太多人。 薛素道:“李漼认人有点毛病,离远了连男女都分不清。” 原来是脸盲,这一点倒和老道士像得很,不过无相子是懒得记人家的脸,跟他这种分不清男女的差别挺大。 李蕴松了口气,坐到他身边,问:“怎么?太傅给的功课太多?出来放风也不是不可以,怎么不告诉宫里服侍的人?” “儿臣就是随便走走……”李漼鼓着腮帮子,不知怎的,觉得眼眶酸涩,委屈极了,“告诉他们,就出不来了,我跟师公都约好了的。” “师公?” 这时,坐在李漼身边的老太监呵呵一笑,拱手向李漼作揖:“老奴可当不起殿下‘师公’的称呼,殿下与老奴的一个故人很像,所以老奴才觍着脸倚老卖老,教殿下一点护身的功夫。” 李蕴道:“公公客气了,不知公公名姓,是哪个宫里的?” “陛下不认识老奴啰——”他将太监服下摆一撩,颤颤巍巍地跪下,向薛素行了跪拜之礼:“老奴名叫卜成仁,在重华宫二十多年了……或许皇后娘娘识得老奴,老奴进宫以来,一直待在重华宫,从没去过别的地方,等着奴婢的小殿下回来啊!” 薛素站在原地,神色复杂,不知该说什么,沉默许久之后,才呐呐地说:“卜公公是先帝安排在重华宫的内务总管,妾身幼时见过几次。” 卜公公听懂了他的意思,虽然不知道薛夙为何要扮女装,也不知他本应是帝王,却为何成了后宫之主,但他知道,薛夙有自己的考量。 太子殿下自小机敏善变,前朝后宫,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聪明的。殿下半岁时,先帝便私下安排了他进重华宫侍奉殿下,以防薛氏教坏了年幼的雍国继承人。 可是,在薛夙九岁那年,风云突变,先帝知道了他并非自己亲生骨肉,而且在宫外找到了小公主,本就对薛夙不亲近的先帝,日渐疏远了重华宫,却也没有将他召回。 殿下只当是自己不够努力,得不到父皇欢心,于是日夜苦读,熬坏了身子,夜里噩梦缠身,常常哭叫着醒来。 有一天,先帝乔装改扮出宫去看小公主,被卜成仁发现,回宫告知了薛夙,他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倔强地说:“我要去看看,宫外到底是什么人绊住了父皇……” 他百般劝阻,还是拦不住,只能背着浑身发烫的小殿下,偷偷溜出了宫。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 浓浓绿荫遮住了通向报恩寺的万级石阶,夹道难行,薛夙撑着飘摇破碎的油纸伞,勉强将卜成仁的肩背纳入伞下。 卜成仁抹了一把雨水,眼睛被暴雨砸得睁不开:“殿下,咱们回宫吧?你可不能再着凉了。” “不,我要去找父皇——” “陛下说不定早就回宫了,不一定是殿下你想的那样……” 薛夙声音嘶哑,苦涩道:“大雍只有我一个皇子,父皇却对我如此冷淡,一定是在外面有别的孩子。” “殿下慎言。” 卜成仁虽然劝诫了薛夙,心底还是留下了几分疑惑,甚至有些认同他的话,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严厉,甚至是残忍,那是她天性如此,所有人都不会意外。但陛下生性慈和,尤其怜悯幼儿,即使是路边脏污满身的乞儿,他都能一把抱起来,温声细语,没有半点不耐烦,可他对太子殿下,实在是太狠心了,一年到头,都不肯多见殿下一面。 两人艰难地从山下往上爬,视线中忽然出现一抹嫩绿,像只轻飘飘的云雀,扑棱一下,掠过丛生的灌木。 “芙蓉饼来茉莉花, 三分茶呀七分水, 小妹妹提篮下山来, 酒市沽取十八仙, 十八仙啊金盘露, 一钱一两又一斤, 两袖空空无奈何, 师父酒鬼小徒弟苦呀, 将身卖作买酒钱~” 清脆悦耳的歌声穿破云雾,卜成仁和薛夙都呆住了,像根木头似的,直到小姑娘路过跟前,轻轻巧巧地“咿”了一声。 “这么大的雷雨,你们还敢上山呀?这山腰上常有雷电劈了树,半拉树杈还在那边呢,师伯都让香客们不要雷雨天上山了。” 没等两人回答,她又自顾自抢了话头:“那你们是远处来的香客?哎呀,你们可太傻了,报恩寺的菩萨可不灵光了,光爬个山,就得累个半死……” 薛夙苍白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那小姑娘与他年纪相仿,远处看着,以为她穿了一身绿衣,走近了看,才知那是她手上不断旋转的二十四骨油纸伞。 小小的人儿,躲在巨大的绿伞下,两个丫髻圆溜溜的,系了绯红的飘带,一个高一个低,看来帮她梳头发的人功夫还未到家。 她眨着眼,真诚中带着一丝狡黠。 薛夙呛声道:“那你为什么雷雨天下山?” 小姑娘“啊”了一声,摸着下巴思考片刻,脖子夹着伞柄,左拳右掌一拍,道:“师父馋酒,叫我下山去打酒!啊啊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定是这样——” 她话说一半又停了,疑惑地看着薛夙。 “你不会是想诓我给你带路吧?这里有条捷径可以上山的,师叔说只有他和我知道。” 薛夙气恼:“小人之心!谁要你帮忙?!” “哦,那好吧,我先走了,再会!”小姑娘又转起了雨伞,一步一颠往山下走,她看起来又瘦又弱,却在风雨中扛着重伞健步如飞。 卜成仁也看出不对,悄声说:“这小姑娘许是山中某位隐士的侍女,还是礼敬为上。” 豆大的雨点砸在薛夙脸上,年幼的他没有任何理智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桓不散。 她为什么不把伞留下?话本传奇不都是这么写的么? 等卜成仁背着薛夙上山,他已经高热不退,烧得发昏了。寺里的小沙弥说,今天没有香客上山,不过去没去后山,他就不知道了,因为半山腰有条小路,通向后山,那里住着两位外家师叔。 “小公子病得厉害,还是先去禅房沐浴更衣,小僧这就去找慧空师伯来为公子诊治。” 卜成仁怕薛夙烧坏了,心急如焚,听到这话,连忙道谢。 听说,慧空师父是报恩寺医术最高的僧人,也是下一任方丈。 过了不多时,一个面目和善、三十来岁的中年僧人来给薛夙瞧了病,不仅断出他风寒入体,还说他读书习武不得其法,心力交瘁,恐慧极易夭。 卜成仁自然知道,太子殿下身子弱,大病小病不断,奈何皇后娘娘逼得紧,他为了讨娘娘和陛下欢心,常常带病硬撑,日积月累,落下了不少病根。 “还是在寺中多住几日,让小僧为公子调养调养身体吧。” “这……”他们是宫中人,溜出来实属不易,更何况在宫外过夜?太子失踪,恐怕要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了。 床上合眼休息的薛夙忽然道:“好,麻烦大师。” 卜成仁大惊,忍着疑惑送了慧空,才回来问:“殿下,这怎么能行?” “既然父皇可以,我也可以。” 薛夙把头蒙在被子里,声音嘶哑,听得出有几分失落。 卜成仁心疼他,便不再多说。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下,禅房外头有几棵芭蕉树,薛夙就趴在窗边看水滴从叶尖慢慢落下,心中竟有种出乎意料的轻松愉悦。 那叽叽喳喳、黄鹂鸟般的脆声又飘进了院子:“三能,你不是说寺中来了位贵气好看的小公子吗?我怎么没看到?” “嘘——师姐,三能求你了,人家养着病呢,你这样大声喧哗,把他吵醒了,就看不着了……” 薛夙一滞,他还以为小沙弥会说吵醒了他,不甚礼貌,原来和那个小丫头一丘之貉。 “怕什么?我请他吃糖,保管他嘴巴严严实实的。” 院外传来小沙弥砸吧嘴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师姐买的糖,就是比师伯做的好吃。” “傻三能,那是师伯加了黄连在糖浆里,怕你馋糖吃!” “师姐你怎么知道的?” 隔着院墙,薛夙都能想象出那小姑娘傲气叉腰的场面,点着小沙弥的脑袋,数落他:“你瞧瞧你,牙齿都掉光了,还吃糖!” 作者有话要说: 对前文不满意,但在榜不能大修,每天发愁怎么改,头发都掉光了,对不起大家!QAQ 第12章 薛夙失踪后,卜成仁一直守着重华宫等他回来,半个月后,事情败露,薛仪一怒之下要封了重华宫,他抱着院中的桂花树,死也不肯离开,一等便是八年。 卜成仁望着薛夙,感慨道:“娘娘小时候,经常在重华宫玩耍呢……” 李蕴忽然想起,卜公公是重华宫旧人,那就是见过假太子的,她现在可是挂着假太子名头的“冒牌货”…… “咳咳……”李蕴向薛夙投去求救的目光,“既然皇后也认识卜公公,那不如坐下来叙叙旧?” 薛夙坐下,道:“陛下前两年中毒昏迷,昨日才醒,记不得卜公公了,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卜公公忠心护主,将陛下照料得极好,整个后宫都是知道的。” 幸好有她递了台阶,李蕴便顺坡下驴:“过去的事朕确实记不太清了,但朕一看见卜公公便觉得面善,好像曾在哪里见过。重华宫年久失修,早已破败,卜公公留在这里,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 卜成仁拱手:“从前殿下在的时候,日子也不见得多好,殿下走了,老奴反而放心多了。” 李蕴心里好奇,却不能问,她醒来这几天,总感觉这皇宫中处处奇怪,皇后奇怪,太子奇怪,最正常的,反而是争宠功夫不到家,屡出洋相的孙溶儿。 好似所有人都对她的太子身份确信不疑,又好似,所有人都知道,她并非以前的太子,更不在乎她到底是谁。 李蕴头大如斗,想不清其中关键,只好说:“从前过的什么日子,朕如今都记不太清了……” 卜成仁犹疑不定,半晌才道:“太后娘娘对殿下要求严格,功课布置得多,殿下往往要做到三更天才能完成。老奴还记得,有一年冬天,殿下实在熬不住困意,睡着了,次日娘娘身边的紫荆姑姑来查功课,老奴苦苦哀求她替殿下隐瞒一二,谁知晚上太后娘娘还是下了旨意,要殿下独自在庭中雪地里习字,既要落笔千钧,又要飘逸端柔……殿下不过七、八岁,连墨条都拿不稳,砚底的墨水结冰了,老奴悄悄拿了热水去,瞧见殿下眼睫上挂着冰凌,双目无神,手里却还紧紧攥着笔杆,一笔一划,直至天明。从那以后,殿下的关节,一到雨雪天便疼痛红肿,习武时更是百般折磨,太后娘娘不以为意,还觉得殿下没有习武天赋,出言讽刺,老奴都心疼殿下……” 李蕴低头,把弄着怀中李漼的小手,竟然摸到了几块薄茧,那个可怜的“假太子”,同他一样,自出生起,就背负了家国重任,也承受了太多同龄人不该承受的痛苦。 想起她在报恩寺“胡作非为”的日子,忽然觉得,或许当年父皇没有把她带回宫,就是怕她吃不了这样的苦。 “从前的日子都过去了,公公不必感伤。”薛夙淡然出声。 “原来父皇从前过得这样苦——”李漼抬头望着李蕴,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比他可苦多了,至少母后不会逼他在雪地里习字,也从来不打他。 李蕴逗他:“既然做太子苦,怎么天底下所有人都想当皇帝呢?苦尽甘来,你看父皇我,便坐拥三宫六院,美人无数,岂不快活?” “咳咳——”薛夙和卜成仁尴尬地咳嗽几声。 李漼摸着下巴,竟然仔细思考了起来,道:“可我看宫里的妃子们都挺讨厌接花令的,比如上一次,梅花令入了未央宫,第二天贵妃娘娘就把自己宫里的梅花树全砍了。我还看见,母后摔碎了几个梅瓶,所谓爱屋及乌,难道不会恨屋及乌吗?” 宫中传召后妃侍寝,会用各宫相应的时令鲜花,做成令信的样子,以示祥瑞和风雅。 李漼话一说完,屋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当着皇帝的面说妃子不想承宠,也就是个六岁孩子能说了,换了别人,早拉出去打过几轮了。 传花令的不是李蕴,她当然不会尴尬,反而兴致勃勃地拉着李漼研究起宫闱秘事来:“原来后宫也有不争宠的妃子?她们难道不怕皇帝生气?皇后娘娘这么稳重的人,也会吃醋啊?” “那日并不是吃醋,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精神恍惚,失手打翻了梅瓶。” 薛夙忽然出声解释,解释完又闭紧了嘴,觉得自己的言辞太拙劣,明明说的是真心话,反而像在欲盖弥彰。 啧。 李蕴觑了她一眼,很有些感慨,兢兢业业的皇后娘娘,对“李蕴”一片痴心,殊不知,她心慕的皇帝,也是个女儿家。 李漼看看李蕴,又看看薛夙,忽然觉得这两人哪里怪怪的。 说是默契吧,好像隔着什么,说是陌生吧,身上又有着相通的气质。 李蕴看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忍不住按住他的脑袋揉了揉,笑道:“你怎么跟个小松鼠似的?真可爱啊!” 李漼别扭得要死,他这个父皇,哪里像个帝王?分明像个玩世不恭的世家子,还不如他成熟,于是大声抗议:“儿臣今年虚岁七岁,已经不能用‘可爱’来形容了!还有,父皇你不学无术,怎么能说人像松鼠呢?!” 李蕴诧异,瞪大了眼睛:“可爱这东西又不分年龄,是一辈子的,我还觉得皇后可爱,卜公公可爱,这重华宫也很可爱呢!” 她认真辩解的样子,落在薛夙眼中,愈发像当年初见的模样。 天真无忧,见山是山,看水是水,满心都是欢喜,从来没有复杂的算计。 薛夙走神,李蕴便有些不满意,轻轻揪了她的脸一下,却发现薛夙皮肤紧致,脸上没什么肉,压根揪不起来。 “皇后啊,你是不是太疏于保养了?这皮肤,也太硬了些。”李蕴反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细腻的脸蛋,还是和少女时一样,圆鼓鼓的,摸起来很舒服。 “我果然是报恩寺第一美人儿!” 她喜滋滋地想。 薛夙一向笑得矜持克制,此时被她的志得意满、摇头晃脑触动了心弦,嘴角勾起的弧度,前所未有。 “母后笑了!”李漼像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叫喊起来。 “这有什么稀奇的?昨夜——”李蕴戛然而止,颇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赶紧转移了话题,“漼儿,你来重华宫散心,怎么不告诉冬羽她们,平白叫人担心,万一出了什么事,难道要她们担责吗?” 李漼眼神闪烁,道:“到了申时,我自会回去,不叫她们受罚便是。” “那别人为你付出的担惊受怕呢?漼儿,父皇不是不让你出来玩,你要是讨厌功课,讨厌闷在宫里,过几天我就带你出宫逛逛,那个……那个……报恩寺?对,报恩寺!我记得以前是国寺,后山住了不少隐士,其中有个叫‘无相子’的,剑法精纯,轻功更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你肯定喜欢他!” 李蕴生怕突然提起报恩寺引人怀疑,装作敲着脑袋想了半天的样子,把话头往无相子身上带。 薛夙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忍伤她的心,略有些迟疑,将后背挺直了几分,道:“报恩寺,好像不曾有过叫做‘无相子’的隐士。” 李蕴急了:“怎么会呢?无相子是个老道士,还是慧空大师的师弟、楚太傅的师兄呢!” “儿臣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或许是这两年慧空大师专研佛法,极少参与凡尘俗事的缘故吧?熹平二年,因报恩寺离东都皇城太远,不便宫中女眷祈福,太后下令,改城中白马寺为国寺,报恩寺就已经不再是国寺了。” 李蕴怅然若失,报恩寺香火最鼎盛的时候,整座老鸹山都飘着袅袅青烟,上山下山的香客摩肩接踵,且行且歌,连山中的飞鸟都避而远之,落日时分才回归山林。 “那报恩寺中僧人们,生活可好?” “与往常一样,并无分别,不过是少了内务府的香油钱,慧空大师佛法高深,医术高明,连东都之外的百姓,都知道报恩寺有求必应,因此香火旺盛,不输从前。” “那就好。”李蕴放下心,又道:“这两天我脑子不大清楚,从前的事忘了大半,过几天还是去报恩寺住几天,看看病,漼儿也好跟着我出去透透气。” 薛夙没有做声,李漼已经欢呼起来了。 “父皇万岁!” “妾身这就去安排。” 薛夙见两人开心,不忍扫了他们的兴致,满口应承了,心中却盘算起来,皇帝和太子一起出宫,不知有多少人要在暗中窥伺,蠢蠢欲动了。 李蕴心满意足,看了看外头天光,终于想起楚缙还在御书房等着,便对卜成仁说:“公公忠肝义胆,我都是知道的,既然我在太上宫享福,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重华宫受苦呢?你这就跟着我们走吧——” 卜成仁虽然有些茫然无措,但心中欢喜不减,能出重华宫继续服侍“李蕴”,他当然开心了,只要能再见到薛夙,就能问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改头换面,抛却了过去的所有,不肯回重华宫一次? 他这厢喜出望外,却不防听见薛夙清泠冷淡的声音:“卜公公年纪大了,服侍陛下或许有些吃力,不如去东宫养老,还能给太子做个伴。” 第13章 李漼高兴地跳起来:“师公要来陪我了!真好!” 李蕴也觉得薛夙的办法好,她和卜成仁不熟,到时候两人坐在一起忆苦思甜,她说漏了嘴,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看见卜成仁失望的神色,薛夙终究心有不忍,又道:“东宫离正阳宫很近,公公有空,可以带着太子去正阳宫转转。” 卜成仁欣喜不已,连忙跪下接旨:“老奴遵旨,一定好好侍候太子殿下。” 李蕴一拍手,笑道:“既然皆大欢喜,那朕就先走了,太傅还等着呢。” “父皇,我同你一道回去吧。” 私自跑出来没有挨骂,反而遂了心愿,李漼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牵着李蕴的衣角,乖巧地很。 这个父皇,跟从前不一样了。 李蕴到御书房的时候,宫里处处华灯初上,灯火通明,闲杂人等已经退下,只余一袭青衣,坐在轮椅上的楚缙。 他从来如同闲云野鹤,万般俗事都不放在眼里,李蕴打小就怕他怕得要死,却也信任他,超过世上任何一个人。 “师叔,你的腿怎么了?” “这些都是小事。” 李蕴在他对面坐下,捧着脸认真问:“那什么是大事呢?国家是大事?还是我这个冒牌皇帝是大事?” 楚缙乜了她一眼,嘴角浮起浅淡的笑:“这些也都是小事。” 李蕴尖叫起来:“师叔,你不要故作高深,戏弄我了!你不知道,我昨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皇帝,我有多——” “挺高兴吧。” 好吧,我承认有一点。 楚缙一眼就能看穿李蕴,道:“你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就算以女儿身登上帝位,他人也不容置喙。” “朝中那些大臣又不知道。” “前朝势力错综盘结,夏侯汜手上兵权未除,边境又靠着章衡镇守,你以为薛仪睡得安稳吗?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放心在皇位上坐着吧。” “薛仪知道——”李蕴有些难以启齿,吸了吸鼻子,“她知道我的身份吗?” 楚缙深深望了她一眼,半晌才道:“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只要龙椅上坐着的人,叫‘李蕴’就可以了。” “嗨,我也没多想什么。”李蕴捧着下巴的手往上挪了挪,遮住半张脸,声音有些闷闷的。 “今天第一次见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挺好的,有吃有喝,快乐逍遥,功课半吊子,要是长在宫里,恐怕活不到这么大,就憋屈死了。” 楚缙伸手招她过去,李蕴起身,身子站得笔直,头却垂下来,等着听他的训诫。 “手伸出来。” “啊?还要挨打啊?”李蕴缩了缩手,脚尖在地上划了好几个圈。全报恩寺,就师叔一个人最严肃,比戒律堂的长老还要不近人情。 少年时,她最爱下山玩,有时回家晚了,饿得饥肠辘辘,一回家就奔厨房去,谁曾想整个厨房半粒米都没有,连药柜里能吃的草药都会不翼而飞,一直要饿到师叔点头,才能吃上饭。 “你大病初愈,我给你把个脉。” 李蕴笑逐颜开,当即挽起袖子,露出枝条似的瘦胳膊,病怏怏的惨白色,青紫的脉络盘桓其上,一看就知道,她的身体底子损耗不小。 楚缙目光幽深,顿了顿,才伸出纤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李蕴有些紧张,她医术不精,只知道自己中了毒,却不知为什么连记忆都丢了大半。 片刻之后,楚缙收了手,笼在长袖里,自言自语:“师兄的医术果然是当世最高明的,他说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对你的伤害最小,果然不错。” 李蕴只听到后半句,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师伯连孔雀胆这种毒都能解,真是华佗再世,下次我见了他,一定要好好跟他下两局!” 楚缙没有告诉她,她中过两次孔雀胆。一次在六年前,一次在两年前,第二次的量是前一次的十倍。 他能救她一次,却救不了她第二次。并不是他不想救,而是他怕,怕她醒来,一切翻天覆地,无法面对,到时候,连师叔侄都没得做。 这一点,是他永远及不上薛夙的。 李蕴见四下无人,凑近了楚缙的耳朵,悄声道:“师叔,我怀疑,我被‘鬼上身’了。” 她故意说得神神叨叨的,等着看楚缙大吃一惊,露出慌张的模样,却不防对上了楚缙沉静漆黑的眸子。 好吧,她就说师叔是个怪胎了。 “你第一次中毒,饮下的毒酒不多,我把你身上的孔雀胆渡到了自己身上,毒素沉积在腿上,就不大好走路了。后来‘你’醒了,见我不良于行,就画了一张带轮的椅子给我,虽然容颜未改,声音也和从前一模一样,但我却知道,她不是你。” 楚缙抚着座下的轮椅,颇有些感慨,这轮椅构思精巧,世所罕见,那个上了李蕴身的“孤魂”,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至少在不明情况时,懂得讨好周围的人,掩藏自己。 她学李蕴说话做事,更是惟妙惟肖,连夏侯汜都分不出来,被她折服,自此死心塌地,不再觊觎皇位。 李蕴张着嘴,难以想象,她中毒的时候就难受死了,楚缙为了救她,直接把她身上的毒转到了自己身上,受尽锥心刺骨之痛,双腿残废,却没有半点怨言。 她的眼睛湿润了,喃喃道:“师叔,我给你惹麻烦了——” 楚缙见她要哭,眉心微蹙,淡淡地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数,报恩寺的香火熏了这么些年,一点佛性都没有,还好意思说自己和慈空师兄同出一门?” 李蕴一噎,泪珠儿挂在眼角,生生憋了回去。 “行吧……那我师父呢?无相子过得挺好吧?我不在山上调皮捣蛋,他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你下山的第二年,师兄得了信,说虞国境内出现了双鱼佩,大约是有了兰若的消息,他便也下山去了。” 李蕴撇撇嘴,小声嘀咕:“这都好几年了,他还没回来?我还是不是他亲手养大的?一点都不惦记我——惦记报恩寺的师兄弟和秦大娘的莲藕排骨汤吗?” 楚缙难得露出了笑意,啜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说:“师兄生性自由,好不容易出门云游,哪那么容易回来?” “那我一定要做这个大雍皇帝吗?” “那时你上蹿下跳,不要命似的,跑去跟桓玠谈条件,搞得自己遍体鳞伤,不就是为了这个位置?现在到手了,怎么,又怕了?” 李蕴躬着身子,嬉皮笑脸:“那是我少不更事,不知道人心险恶,你也看到了,今天在朝上,夏侯汜、桓玠狼狈为奸,还有个薛仪虎视眈眈,我这小身板,还要留着多活几年,多侍奉师叔几年呢!我是这么想的,李漼少年老成,机敏善辩,很有几分我的风采,不如你多培养培养他,等过两年,找个合适的日子,我一闭眼‘薨了’,让他做皇帝,不也挺好的么?” 楚缙神色莫明,不辨喜怒,抬起手放在半空中,似乎想打她的脑袋,沉吟许久,却放了下来,温声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吧。” 灯火摇曳,楚缙的眉眼温润如玉,暖如春庭的御书房里,只有两人似有若无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静谧无言,却令人心安定。 李蕴欢呼起来:“师叔!你最好了!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薛夙提着食盒,刚走到门外,便看见窗纱上瘦瘦高高的影子扑在矮的那一团影子上,和那人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 莲藕排骨汤的香气丝丝缕缕,从食盒中泄露出来。 他呆呆地望着自己身上的宫装华服,牡丹彩凤,金蝶团花,极尽庄重与奢华,但那不是他的。 从三岁记事起,薛仪就告诉他,她身上的皇后袆衣,将会传给一个端庄贤淑的世家贵女,那个女子,将会陪伴他终生,直至与他合葬于皇陵之中,永不分离。 他是太子,那女子便是太子妃,他当了皇帝,她就是皇后,他们会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自己穿上了这身衣裳,男不男,女不女,除了卜成仁,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是重华宫里颖悟绝伦的小太子,心怀家国,指天誓日,要雍国海晏河清,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掌心未愈合的伤疤再次撕裂开,慧空大师的警告言犹在耳:“平安从小在报恩寺长大,你愿意救她,贫僧本该高兴,但身为医者,贫僧不能不告诉你,一旦做了承载孔雀胆毒性的容器,日后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差,一点小小的伤口,都会难以愈合,一场不起眼的风寒,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大师只管尽力而为,她身上的魑魅不除,便不算是真正的她。薛夙一生所为,俯仰无愧,只对不住她一个,就算——” 李蕴单手撑在楚缙的轮椅把手上,从他的后襟抓出来一只肥肥胖胖的蛾子,惊奇不已:“师叔,你是不是脖子以下都不中用了?这么大的蛾子在你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楚缙眯着眼,凌厉的目光在她脸上剜了几遍。 李蕴哑然,终于闭上了唠叨个不停的嘴。 第14章 李蕴推着楚缙出门,早有宫人安排好了马车,厚厚的毡毯将紫檀木马车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毫不起眼。 她觉得好奇,跑过去掀开帘子,发现这马车外表虽低调,内里却别有乾坤,五脏俱全。 “师叔还是和以前一样啊!”李蕴感慨着,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楚缙咳嗽一声,李蕴一个激灵,转身将他扶起来,吃力地送上马车。楚缙双腿虽废,行动再怎么不便,也不见他有局促仓惶的情绪,反而落落大方,一手扶着李蕴的肩背,一手拉着马车上的扶手,青衣落在车辕上,用两条枯瘦的腿缓缓挪进去。 李蕴仰望着他,看清了他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眼眶有些酸涩。 楚缙说得轻松,他把李蕴身上的毒过到自己身上,李蕴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 更何况,他本是一尊无处不完美的玉器,因她有了不可遮掩的瑕疵,失去了尊严与自由,困在这一方小小的东都里,为了守护她的天下,殚精竭虑。 楚缙的身影落在黑暗之中,已经坐稳了。 “今时不同往日,想出宫还要从长计议,在薛仪面前,记得收敛一点,有事报信,不要调皮捣蛋。” “哦——”李蕴长长应了一声,才扬起脸换了笑颜,“师叔一路平安。” 楚缙似乎抿了抿唇,不知是重复了她的话,还是叫了她的名字——“平安。” 马车在雪浪中划出蜿蜒曲折的线,一直伸出那四角的宫墙禁城。 李蕴回太上宫的时候,忽然起了一场风雪,原先的步辇不能用了,便换了有篷盖的马车。 薛素竟然提着灯在门口等她,身后一群宫人侍女,衣如红霞,灯影憧憧。 “皇后你不冷吗?” 李蕴从车上蹦下来,迎上宫女侍卫们惊讶的表情,连忙装作踉跄不稳的样子,薛素信以为真,上前两步,伸了手来扶她。 “我没事,我没事……”李蕴撞进薛素的怀里,温热的气息从她身上传过来,一时间模糊了李蕴的视线。 薛素的唇角扬了扬:“陛下稳重些。” 李蕴推开她,背着手往宫里走,边走边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她说得敷衍,一不留神撞上了门框,“砰”地一声巨响。 “嗤——” 所有人都笑了,看在她是皇帝的份上,都侧过身去,憋得万分辛苦。 李蕴伸头探脑,四下看了看,以为无人发觉,自己揉了揉额头,就当无事发生,殊不知她的滑稽样子被众人看了个遍。 薛素跟了进去。 辛夷正在铺床焚香,见李蕴回来,笑着迎上来,服侍着她脱下外衣,余下的话也不多说,只颌首向薛素示意了一下,便出去了。 李蕴正要扑到她柔软宽阔的龙床上,眼角余光瞥见薛素立得端庄优雅,像一幅壁画似的,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皇后,朕要睡了。” 做皇后的,当然是比较好面子了,人前要高大威武,人后也不肯雌伏,李蕴也不好意思直接赶她回去,要是宫里头好事的人知道了,准会传出什么“帝后失和”的谣言。 薛素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垂下了头,倒显出几分委屈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人一着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外间雪大。” 李蕴顿时泄了气,这理由太正当了,薛素待她好,她也该为薛素多着想着想,万一她回正阳宫的途中伤风受寒,愧疚自责的还不是李蕴。 更何况,皇后娘娘留宿皇帝寝宫,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李蕴脸皮微烫。 不过,她还是挣扎了一下:“皇后你生得这样高,生活中应该有许多烦恼吧?比如太上宫的床,大约是不合你尺寸的吧?” 太上宫那么大,她就不信,只有这一张床。 片刻后—— 李蕴躺在床上,无比后悔,方才一时嘴快,没能考虑周全,致使薛素有机可乘,为了力证太上宫的床睡得下她那八尺长的身躯,硬要和李蕴挤在一张床上。 薛素呼吸平缓,心跳“咚——咚——咚——”的,十分规律整齐,李蕴心虚,缩在床角不敢靠近她,希望她早点睡熟了,自己好金蝉脱壳,换个偏殿睡。 她紧张地盯着薛素的脸,渐渐的,就被她优美的唇形吸引住了。 润润的,闪着亮光。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薛素眉心微蹙,翻了个身,侧对着李蕴,那张敢叫天地失色的美人面,在李蕴面前放大,令她瞪大了眼,屏息起来,不敢打扰。 李蕴看了半夜,越看越精神,怎么会有人不论什么角度,什么姿势,都这样好看呢? 唯一有些遗憾的,或许是她没有耳洞,戴不了明月珰,翠玉滴。 李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也没有。 十二岁的时候,她和无相子坐在报恩寺大殿外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看新一届的师弟们受戒,一个个锃光瓦亮的小光头,变成了灰扑扑带圆点的小光头,好几个师弟疼得眼泪鼻涕直掉,搞得师兄们手忙脚乱,不仅要完成任务,还得安慰他们,一时间,哭喊声、埋怨声、哄小孩儿的声音杂乱不堪。 李蕴正幸灾乐祸。 无相子忽然说:“昨天秦大娘上山了。” 她心里咯噔一跳,秦大娘夫妇在山下有几十亩水田,以种莲为生,没有孩子,又诚心向佛,心里把山上没有父母的小和尚当做自己亲生的骨肉,常常白送莲花莲子莲藕给他们打牙祭,李蕴作为山头上唯一的姑娘家,自然格外受她关注。 李蕴打小穿的衣裳,头上戴的花绳,屋里摆的绣花线缠的“老虎头”,上面插满了银针,都是秦大娘每次上山给她带的。 她一心想让李蕴做个好女儿家,偏偏李蕴就没生那根筋,看见针线就想跑。 无相子面色沉重,煞有介事:“她说,女孩儿家来了月信,就该穿耳朵了。” 李蕴瞪大眼睛,捂着自己的耳朵连连摆头:“穿耳朵?我不要,痛死了——” “她说再大一点就不好穿了,会更痛。” “我穿那东西做什么?师兄弟们会笑死我的。” “我又不会养女娃,都是秦大娘教的,你爱穿不穿吧,不过明天她上山送莲藕,肯定要找你的。” 李蕴从三丈高的树杈一跃而下,就要往外跑:“我叫三能到山门处守着,一看见她上山,就给我报信,到时候我去师叔那里躲一躲,你可不要出卖我。” “我这人天生老实,不会撒谎,你当秦大娘猜不到你在哪?”无相子从来奈何不了她,只要李蕴不喜欢,就从来不逼她,最多是打打嘴仗,调侃两句。 “反正你不明说,她也不好意思打扰师叔,嘻嘻。” “不过她说——” “她说什么?” “没说什么,玩你的去,记得回来做晚饭,厨房里的茭白都蔫了。” “我约了一清师兄下山买糖人张的二龙戏珠,你就自己找点吃的吧,实在不行,去寺里饭堂蹭一餐!” 李蕴已经不见了人影,只留下响亮的回答在山寺中回荡。 回忆像墨色渲染,渐渐模糊开。 “哎——”李蕴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翻身平躺下来,无相子把她养大很不容易,她离开老鸹山这么多年,连个信儿都没给他递过,甚至不知道他早就下山去找心上人了,真是不孝。 铜壶里的水漏过三更,外头风声更紧,李蕴甚至能听到大雪压弯庭中松竹,簌簌落下的声音。 大雪,总让她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扔进了雪地的乱葬岗,那里有一片梅林,吸食人的精血,开得分外灿烂妖娆。无相子喜爱梅花,为了赏花,蹲在雪地里等了一夜,以酒取暖,酒喝光了,人也冻僵了,身上积了厚雪,像个雪人一样,动也不动。 抱着李蕴的老太监惊慌失措,根本没发现他,把她扔在雪地里,喃喃自语:“小公主,不是老奴狠心,你要怪,就怪自己投错了胎,不该从娘娘的肚子里生出来吧!” 老太监跑了,她就拼命地哭啊,哭啊,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差点睡死的无相子才醒过来。 “佛祖都说了,做人呢,不要强求,你虽然是个小娃娃,但也要懂得,吵醒旁人是不对的。” “哇——”一注热流浸透了包裹婴儿的襁褓。 老道士一边脱了自己身上破烂的冬衣,一边嫌弃地将婴儿提远了些,顺手剥开她的襁褓,自言自语:“啧,说好的不强求,你又要玷污我的梅林胜境,小子,你慧根实在浅薄啊——噢,是个女儿家,女儿家好啊,到了十六岁,凤冠霞帔,大红花轿送出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无相子的入室弟子了,法号,嗯,法号‘平安’……” “平安啊,东都又下雪了。” 第15章 一早醒来,又不见了薛素的身影,李蕴长舒一口气,唤了辛夷进来。 辛夷备好了热水巾帕,服侍李蕴梳洗,轻声道:“昨日陛下吩咐,将蓬莱殿里的姜良人迁出来,今早何秀亲自去了,发现蓬莱殿中宫人怠惰不堪,欺上瞒下,不仅不侍候良人起居饮食,连她份例中的炭火棉衣也敢侵占!何秀没来得及回禀陛下,都按宫规处置了。” 李蕴皱眉:“那姜氏如何了?” “姜良人卧床一月有余,蓬莱殿无人上报,何秀说,她形销骨立、面如死灰,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李蕴大惊,好好的姑娘被“她”扯进皇宫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进宫来一天好日子没享受过,阎王殿倒走了一遭,实在罪过。 “请太医了吗?” “请了,正在玉芙宫替姜良人诊脉,皇后娘娘一早便过去主持大局了。” 李蕴点点头,又问:“今日没什么别的事吧?” 辛夷了然,知道李蕴想去探望姜月,却又不知道当下情境合不合适,毕竟她根本不记得这些妃嫔跟自己到底有过什么渊源,万一中了套闯了祸,还要给皇后和太傅惹麻烦。 陛下,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但愿那个铁血手腕、浑身尖刺的“陛下”,再也不要回来了。 “今日原就是休沐日,陛下去后宫走走,也是理所应当的,姜良人受了这么大的罪,想必也是盼着陛下亲自替她主持公道的。只是皇后娘娘殚精竭虑,替陛下打理这繁杂的宫务,已经分外辛苦了,陛下千万不要责怪娘娘。” 辛夷并非内务府在京都富户小吏家遴选的宫女,她是李蕴亲自带进宫的,虽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但一直在帝后身边,少些勾心斗角的磨练,她这样说,换了一般的帝王,立刻就要疑心她被皇后收买,是薛家的眼线了。 李蕴不笨,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其中关窍,但她对辛夷有一种无来由的信任,心里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希望帝后和睦,后宫安定。 “昨日朕见皇后穿得单薄,内库里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皮子?叫司衣司的人依制裁两件披风,送去正阳宫。” 辛夷笑弯了眉,两条柳叶儿似的细眉轻轻淡淡的,宛若云烟,偏偏合衬她的杏眼,两个小巧的梨涡缀在两腮,甜蜜可爱,让人见之生喜。 “奴婢记得库里还有几件紫貂,娘娘大气恢宏,正适合这样的颜色,陛下有心,娘娘定会欢喜不已。” 李蕴忽然想起薛素鲜红润泽的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有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那样的倾世佳人,确实适合紫色,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嗨,谁不喜欢美人儿呢?就连木讷寡言的一清师兄,见着寺里借住的那位面皮白嫩的小公子,也会多关心两句呢。 李蕴用了膳,又坐着昨日那辆带篷盖的马车,轱辘轱辘地往玉芙宫去了。 座下的垫子似乎软和了不少,车内弥漫着梨花木的清香,所有边角都用麂子皮包住了,连车轮滚动的声音,都变轻了不少。 她带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辛夷。 辛夷笑道:“娘娘说,陛下久病初愈,却是坐不住的性子,定会忍不住到处游逛,用这辆车,至少能坐得舒服点。” 薛素心细如发,思虑周全,任何有关于她的事,都关怀备至,这让李蕴有些惭愧。 “要不,再叫司宝司多打两支凤钗步摇,我……朕看皇后身上的饰物也有些陈旧了,咳——”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这样,也不算失了老鸹山山民的礼节吧? 辛夷一拍手,连连叫好,又替她出谋划策:譬如送衣物送饰品,当然是送上一整套比较好,那么不如再加上衣裙鞋袜、钗环黛佩;有了衣裳首饰,当然要选个合适的时机送出去,那就摆个赏花赏雪的席面,请娘娘小酌几杯,正好还能恭贺娘娘的生辰—— “等一下,你说皇后她的生辰就在这几日?” 辛夷点点头。 李蕴陷入了沉思。 她虽然是个皇帝,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生辰礼不同其他,要是就这么敷衍过去,明显不符合她仗义交友的做派。 她正想着要送什么礼物,转眼间已经到了玉芙宫,这里离太上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从前一直是宠妃的居所,不过,自薛仪为后开始,这里便再没住过人,修缮倒是年年修缮,宫里却再也没有一个妃子敢自称受宠了。 李蕴选了这里做姜良人的新住处,一是她乃太子生母,住得太简陋,不免有些闲言碎语,胡乱揣测李漼的地位是否稳固;二来也算是李蕴对她的补偿,姜月一个人在宫里,诚惶诚恐,步履维艰,与当年孤立无援的李蕴何其相似。 又或许,她私心里还有些对薛仪的挑衅。 李蕴进了玉芙宫,薛素正坐在上首,窗边的美人榻上斜倚着一个面色苍白、枯瘦伶仃的女子,她病容憔悴,却也隐约看得出眉清目秀,温柔婉约。 这应该就是姜月了。 薛素面无表情,端着青瓷盏微抿一口,李蕴进来,她一反常态,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是醋了? 李蕴顿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又矮了一头。 “皇后起得好早啊!”李蕴讪笑着,迈向姜月的步子一转,小心翼翼地在薛素身边坐下,“原是想跟皇后一起来的,没想到睡过头了。” 薛素瞟了她一眼,眸中流光溢彩,显然已被她的讨好取悦了,温声道:“陛下辛苦,多睡一会儿也无妨。蓬莱殿的人妾身已经处置了,太医说姜良人只是身子有些亏空,多休养几日就无碍了。” 姜月垂着眼,默不作声。 “好好好——”李蕴转向姜月,“良人受苦了,都是朕的疏忽,才纵容了蓬莱殿那群刁奴,你就在玉芙宫好生休养,朕会让漼儿多来陪你,你们母子二人,也该好好亲近亲近。你生子有功,太子又是宫里唯一的子嗣,朕打算年底提一提你的位份,晋为‘娴妃’,作为一宫主位,掌管这玉芙宫才算名正言顺。皇后,你觉得如何?” 薛素眉心微皱,却也没说反对的话。 姜月猛然抬头,眼中尽是疑惑不解,但当她的视线触及薛素,忽然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低声道:“多谢陛下恩典,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娘娘”四个字,咬牙切齿,带着不为人知的怨恨。许是她掩藏得好,又或者是她大病未愈,声音低沉沙哑,旁人听不出她的情绪。 李蕴没注意到姜月身上的不对劲,只顾着高兴,眼神又在薛素脸上绕了一圈,确定她没有不高兴,才放心地说:“皇后要是有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朕和姜良人叙叙旧。” 薛素冷哼一声,望向姜月的眼神带着几分敌意,她声音幽冷,道:“陛下且记着回宫的路,不要麻烦妾身来接。” 李蕴:“……” 这是威胁吧?很明显了是不是? 偏偏李蕴还就吃她这一套,立刻站直了,任她数落。 薛素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姜氏这事,就是当着她的面,妾身也要说,妾身虽有不察之责,但姜氏自入宫以来,得了陛下的吩咐,就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面,就连册封的仪式都没办过,本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陛下要晋封她,自然无可厚非,可太后那里,不会轻易点头的,妃位以上,妾身没有册封的金印,陛下自己想办法去问太后娘娘要吧。” 原来她生气的是这件事。 薛素虽然是薛家人送进宫,巩固薛家外戚的地位的,但薛仪正当年,权欲膨胀,什么都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自然不会把封妃这样的大权交给薛素。只要她握着金印,就算是李蕴想封妃,也得经过她的许可,要不然,宫里怎么就一个出身高贵的江贵妃,一个亲近太后的孙柔妃?其余妃嫔,在各自入宫时封的位份上待了四五年,从来就没晋升过。 李蕴也知道,她这个皇后做得憋屈,管的事又多又杂,权力又不到位,难以完全服众,在没有她这个皇帝撑腰的两年中,要把太上宫保护得滴水不漏,肯定是付出了不少心血的。 这样一想,李蕴更觉得自己对不住薛素了,她好像一个始乱终弃的渣男,放着糟糠之妻不安慰,反而先去宠幸年轻貌美的小妾。 薛素撒完气就要走,李蕴连忙拉住她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觍着笑脸对她说:“皇后的辛苦朕都看在眼里,也都疼在心里,你放心,你是朕此生唯一的皇后,生同衾死同穴,我和你的名字今生今世都不会分开!朕不过是觉得姜氏受了委屈,想要补偿她,荣华富贵是朕能许出的最容易的东西了。” 言外之意,就是她对姜月没什么心思,会宠不会爱。李蕴知道自己是女儿身,给不了薛素幸福,也不可能放她出宫再嫁,但皇后的独宠和尊崇还是能给她的,这一生,不论她死后谥号为何,旁边跟着的,只会有薛素一人的名字。 李蕴这一番真情实意的剖白,成功地止住了薛素离开的步伐,她的身影僵了僵,甩开李蕴手的动作放缓了许多。 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从来不会出现在女儿身的李蕴和男儿身的薛夙身上。 他们之间,只有尖刻的误会,和最深的沟壑。 薛夙昂首,闭上了眼睛,胸中像堵了一团絮,滞涩难堪。 第16章 薛素走后,李蕴坐到了姜月身边,看她的侍女吹着热汤药,一勺一勺送进姜月干涸皲裂的唇间。 姜月也在暗暗打量着她。 “咳,阿月,皇后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这玉芙宫的物什摆件,都是她送来的,是朕疏忽,才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放心,等你身子好些了,这宫里你横着走,有朕和皇后给你撑腰!” “噗——”姜月咳嗽一声,嘴角溢出几丝药迹,傻了眼。 她受天道眷顾,重生在蓬莱殿姜良人身上,那这个傻乎乎的“李蕴”是打哪儿来的? 原来,此时的“姜月”,已不再是原来的姜月了,她名为“萧凤皇”,是二十一世纪生人,出身富贵,从小娇生惯养,一路顺风顺水,名校毕业,出国留学,继承家族企业,后来萧家遭逢变故,在父母压力和社会磨砺下,养成了雷厉风行的“萧董”气概。 萧凤皇虽然成了女强人,心底还是因为容貌平凡,恋爱不顺而有些许自卑,她平时最喜欢看网络小说,看到穿越小说中女主回到古代叱咤风云,美男环绕的情节,便心潮澎湃,十分向往。 没想到,她乘坐的飞机失事后,灵魂真的穿越到了古代,还借着“李蕴”的躯壳重生了。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像小说里一样继承李蕴的记忆,所以前两个月都在韬光养晦,暗中观察,等到她发现,李蕴之前走丢过,薛太后秘而不宣,拿替身糊弄朝臣瞒了几年,所以这宫里的人,包括李蕴的生身母亲,都根本不了解她,她就放心大胆地做起了“李蕴”。 这时她才发现,李蕴这个皇帝根本就没什么权力,被薛太后死死压制,又被前朝几个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间,她立刻就愤怒了。 有这样好的皮囊和身世,一国之君,坐拥天下,竟然活得这么窝囊! 萧凤皇先是展露出一点现代经济和军事的知识,暗中与夏侯汜、桓玠相交,因为这两人有权有势,有才有貌,简直就像上天派来给她的“后宫”,至于那个高深莫测的太傅楚缙和那个草莽粗鲁的右将军章衡,一个来路不明,一个是薛仪走狗,相貌也都不是她的菜,所以不远不近地相交着,以皇帝的身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俩也不敢造次。 “李蕴”初登帝位,正是萧凤皇收揽人心,发展壮大的好时机,偌大一个现代企业她都能管理得有条不紊,还对付不了这群在她眼里智商低下,知识落后的古人? 薛仪不满她动作太大,违逆自己的意思,所以从宫外找了外援,把侄女薛素接进了宫。萧凤皇觉得自己总有一日会恢复女儿身,本来十分排斥薛素进宫,但桓玠却说,这个薛素有可能是她破局的关键。 薛坤对薛仪的放肆不满已久,薛素作为他的女儿,肯定听了不少父亲对于姑姑的抱怨,并不一定会站在薛仪那边。再加上,薛坤手里的兵权他们一时还夺不回来,既然不能强取,不如就软化,让薛坤成为他们的人。 萧凤皇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让薛素入宫。薛素进宫之后,果然跟薛仪处处不对付,虽然也不是对萧凤皇言听计从,但宫里的内务,她都处理得极好,解决了萧凤皇的后患之忧,再加上她也不爱出宫门,萧凤皇免于应酬,便对她的知情识趣十分满意。 万万没想到,她就倒在自己的骄傲自满上,被薛素摆了一道,玉殒香消。 萧凤皇,也就是姜月,眼睫微动,其实今天薛素来看她,真让她差点压制不住心底的滔天恨意,薛素一碗毒酒,她多年经营就化作了泡影,失去了那么好的皮囊和身份,屈居在“姜月”这个身份地位低下,样貌还平平无奇的身体里。 说来也奇怪,放在往日,薛素处理这样的事,连宫门都不会多出一步的,更别说,她和这个傻乎乎的“李蕴”之间,似乎温情和睦,方才她可是见着了,“李蕴”拉着她的袖角撒娇,她立刻就消了气。 难道? 萧凤皇怀疑的眼神看向李蕴。 她思索片刻,被子下的手一拍床榻,她明白了! 这个“李蕴”一定是薛素的人假扮的!她要做武则天,谋朝篡位! 李蕴听到“咚”地一声,目光落在姜月身上,声音好像是从她被子里传来的。 “阿月,你没事吧?手怎么样了?快让朕看看——”李蕴把姜月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放在手心看了看,瞧这通红的小手,一定拍疼了吧? 李蕴心疼地吹了吹她的手,假作嗔怒:“阿月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就是生气,也不要伤害自己啊,来,要想撒气,打我两下,不气了啊……” 萧凤皇目瞪口呆,这个“李蕴”,她不光傻,还是个色胚啊! 对着姜月这张脸,她都能下得去嘴! 萧凤皇望着李蕴的脸,那副好样貌,也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并且十分满意,此时却怎么看怎么反胃—— 她可是知道的,李蕴原是女儿身,要想扮得像,这个替身必是女子无疑,一个女人,竟然对另一个相貌丑陋的女人如此温柔,肯定是想把她掰弯! 她是铁直的!她不弯! 萧凤皇连忙把李蕴的手甩开,一脸怒气,也顾不上扮演柔弱的姜良人了,大吼:“你给我滚!” 李蕴和喂药的宫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宫女心里咋舌:“看来这个新主子真是个得宠的,原以为从蓬莱殿里半死不活地出来,定是个不受待见的,今日一看,竟然敢对皇上大呼小喝,皇上还一点都不生气……”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趁着姜良人乔迁新居,手底下无人可用的时候,成为姜良人的心腹。 萧凤皇见李蕴不动,怒火更炽,从身下抽出枕头,一把甩在李蕴脸上。 良人欸!再怎么受宠,也不能恃宠生娇啊! 正准备表忠心的宫女见自己的新主子闯了祸,连忙拉架圆场:“陛下,良人大病未愈,肝火正盛,还是先顺着她,你就先回去吧!” 李蕴懵懵的,温柔似水的病西施突然变成了母老虎,这个转变她承受不来。 原来的姜良人也是这样的吗? 李蕴忽然明白了,以前的“李蕴”为什么把她放在偏僻的蓬莱殿,不闻不问了。 “滚啊!”萧凤皇怒吼。 “好好好,你不要生气,朕这就走——那个,那个……”李蕴指着那宫女,挠了挠头。 “奴婢丹柳。” “丹柳,你照顾好良人,千万不要让她再惊风受寒了,有什么缺了少了的,去太上宫找辛夷。” 这就是确立她掌事宫女的地位了。 丹柳心中狂喜,连忙跪下来谢恩:“奴婢遵命。” 萧凤皇卧下来,被子罩头,听见辛夷的名字,眼睛一亮。 对了,我还有辛夷啊! 辛夷虽然不知道自己并不是她真正的恩人,但她是“李蕴”亲自从宫外带回来的,也一直跟在“李蕴”身边,忠心耿耿,不可能被人收买,更不可能叛变到薛素那头去。 李蕴走后,丹柳把萧凤皇头顶的被子掀开,笑眯眯的:“恭喜良人,贺喜良人,噢不,是娴妃娘娘,陛下对娘娘如此包容疼爱,娘娘的好日子来了。” 萧凤皇白她一眼:我是要自己做皇帝,我一个现代社会新女性,怎么能指望着男人的宠爱混日子呢? 丹柳没看出她的不满,继续唠叨:“娘娘,奴婢蠢钝,话说得糙,但奴婢对娘娘的心是好的。陛下脾气好,娘娘也千万不要纵着性子,把他往外头推,要知道,这宫里头的人,惯会踩低捧高的,娘娘如今住进了玉芙宫,明日定有不少人来奉承,若是娘娘失了势——当然奴婢是假设,娘娘肯定富贵绵长,盛宠不息,只是打个比方,就说那沐国公吧,昨日太傅找到人证物证,为他平反,陛下也说要下罪己诏,为当年水淹幽都一事承担骂名,宫里的人就都转了风向,前两天还都在骂沐国公白眼狼、卖国贼,辜负了陛下的信任重用呢!” 萧凤皇愣了,沐安是她一手提拔的心腹,水淹幽都是她的杰作,将来可都是会留名青史的,怎么就被人污蔑弹劾了呢?这该死的薛素,竟然让假皇帝下罪己诏,败坏她的名声,她知道了,这一定是为了削弱“李蕴”的威望,好为她上位铺路。 不过好在沐安是保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过两天她再去找夏侯汜商量一下,她一定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丹柳仍絮絮叨叨的,一边擦拭着宫里的摆件,一边跟萧凤皇闲聊。 萧凤皇白眼都翻到天边了,以她挑剔的眼光看,这个愚蠢多嘴的丫头没在宫里头找到靠山太正常了,这宫里头的人,都是结成了朋党的,要是后头没人撑腰,日子都过不下去。有的人凭资历,有的人凭交情,有的人干脆就是上头安插过去的,各人都有各人的立场,怀着叵测,勾心斗角,动辄你死我活。 一个宫女,贸然对新主子表忠心,有两个可能,一是卧底,二是能力太弱找不着靠山,从丹柳的表现看,她怎么都不可能是卧底。 这样也好,免得别人安插眼线,她不好发挥。 想到这,萧凤皇对丹柳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宫外的事,你还知道多少,说来我解解闷。” 两年的时间,对她来说好像睡了一觉,对别人可不是。 丹柳激动地放下手里的玉雕白菜,扑到萧凤皇身边,握住了她的手,眼含热泪,感动地说:“娘娘,你这是收我做心腹了?娘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萧凤皇想到方才李蕴也这样握过她的手,忽然背后一凉,冷汗涔涔。 她睡着了的时候,这宫里到底混进了多少不正常的人啊?! 滚开啊,我不弯!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除了更新不大靠谱(我忏悔,其他方面都挺靠谱的写手,这篇文应该不长,因为断灵感好久,我已经改成沙雕向了。 总结回复一下大家的疑惑: 1.女主李蕴,小名平安,大雍昭宁公主,父皇李曜,母后薛仪。李曜失去生育能力,薛仪腹中怀着他的唯一子嗣,所以满朝文武寄予厚望,结果薛仪生下个女孩,她是个权欲很重的人,所以狸猫换太子,把贴身宫女菀青生下的儿子抢走,即男主薛夙。 2.男主薛夙,从小被当成太子培养,薛仪对他很严厉,不堪重负之下逃离宫廷,与初入朝堂夺江山的李蕴相爱(他们小时候也见过)。因为误会和不懂如何相爱,最终决裂,女主入宫,成为皇帝“李蕴”,被萧凤皇穿越。薛夙为了挽回女主,以“薛素”的身份入宫,成为皇后,暗中观察萧凤皇,知道“李蕴”换了个芯子,谋划很长时间,把萧凤皇毒死了,以身渡毒,换来李蕴的苏醒。 3.李蕴中了两次毒,一次在登基前,被萧凤皇穿越,下毒者暂时不说,解毒者是楚缙,代价是楚缙双腿残废,李蕴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并且灵魂沉睡。一次在两年前,薛夙下的毒,两年后薛夙又帮她解了毒,代价是薛夙身体变差,不过李蕴醒了,萧凤皇的灵魂跑到刚死的姜月身上了。大家可以把现在的女主看作刚下山时候的她,有智商但非常天真好骗,像个小太阳,会温暖所有人。 4.太子李漼,他的身世目前是个秘密,但有很多伏笔,不多说,但他跟萧凤皇和姜月莫得关系,萧凤皇来之前他已经出生了,姜月只是工具人。 5.关于文案里的孩子,会有的,要时间显怀(狗头。 6.逻辑上大致是合得上的,但请不要深究,因为我也不晓得哪里有洞没堵上(吐烟圈。 最后,我不会在言情里加耽美或者百合的,文中相关情节仅为搞笑,我要写的话会另外开文的。 第17章 李蕴带着疑惑离开玉芙宫,转头看见东宫的殿宇楼阁,问辛夷:“这个时辰,太子应该下课了吧?” 辛夷方才去后殿帮玉芙宫宫人安排杂务去了,听见李蕴要走,连忙追出来,还有些喘气,道:“这才申时,殿下应该还在上乐理课,不过陛下要想去看他也无妨的。” 李蕴摸着下巴:“乐理课是学什么的?” 辛夷瞪大了眼睛:“乐理课什么雅乐、礼乐、歌咏都会教,还会教人鉴赏音乐。听说陛下幼时乐理课学得最好,弹琴击缶无所不通,后来太后娘娘嫌乐理课耗时无用,就停了这课,也是太子殿下入学,皇后娘娘才新请了宫外乐理大家师庭兰。殿下人还小,这才学到乐理和鉴赏。”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李蕴讪笑着,她就会些乡野小调,弹琴这种高雅活动,不适合毛猴子一样的她。 记得当年她刚认了父皇,两人在山中捉兔子烧烤,楚缙在瀑布边上弹琴,听说是为了达到琴音与流水相和相谐,毫无瑕疵的境界。 父皇站在水边,感叹道:“原来这老鸹山卧虎藏龙,一曲流水,胸中壮志便如万水奔流,倾泻而出,这定是个有境界的高人所奏。” 李蕴挽着裤脚站在水里叉鱼,两个小圆髻扎得一上一下,憨憨傻傻的模样,让李曜又叹了一回气。 李蕴又不傻,她还没见李曜几次,就知道老爹对自己的女儿身不太满意,望着她的时候总是出神,好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童。 女孩怎么了?他又不能把自己塞回死去的娘亲肚子里再生一遍。 李蕴举着简陋的鱼叉,“失手”扎偏,戳中了李曜的鞋子。 “爹,那是后山的师叔,师叔人很凶的,你听他弹琴,他要毒聋你耳朵的!” 对不起了师叔,你早上给我扎的头绳实在太紧了。 李曜听了,哈哈大笑,也不管脚上插着的鱼叉,李蕴人小力微,根本戳不破鹿皮靴子,不过这孩子实在是机灵可爱,不像心狠手辣的薛仪,也不像宫里那个刻板老成的太子。 “平安,你师叔叫什么?” 李蕴歪着头,龇了牙装着凶狠:“师叔真的好凶的!” “他是个人才,琴音如心声,爹听得出来,平安乖,告诉爹爹,他叫什么。” “平安,你说谁很凶?谁要毒聋谁的耳朵?” 楚缙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师叔最好了!当然不是师叔咯,平安在跟爹爹开玩笑呢,哈哈哈——” 李蕴抱着李曜的大腿,拼命往后藏,脚底一滑,“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师叔救我!师叔救我!” 又是“扑通”一声,青色麻衣的少年跳进水里,按住惊声尖叫、不断扑腾的女孩儿,看着不足膝深的河水,无奈叹气。 “平安,你回去给我抄一百遍《妙法莲华经》。” 李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躺在水里惊魂未定,又遭逢打击,卯足了劲抬起头,疑惑道:“凭什么?” “凭我是你师叔,凭你弄脏了我的衣物。” 楚缙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妙法莲华经》那么长!我要抄《心经》!” “那好啊,各一百遍。”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碰过一次琴。 李蕴想起悲惨往事,又为自己掬了一把热泪。 辛夷道:“太傅弹琴才是大雍一绝,只不过,他许久不弹了,殿下曾问过娘娘,为何不是太傅授琴,娘娘没说,太傅也不回他,不过,宫人们都说,太傅的琴,只为知音而弹,就像伯牙子期,子期不在,伯牙便绝弦了。” 李蕴吱唔两声,师叔不再弹琴的原因,她大概是知道的。 哎,罪过罪过。 说话间,辇车已经到了东宫,阵阵琴音自正殿传来,如泣如诉,听者心伤。 李蕴走到门边暗暗观察,庭中坐着一袭白衣的琴师,和窝在大氅里瑟瑟发抖的李漼。 远远望去,就知道他两眼发直,神游天外,心思不在琴音上。 噗…… 这孩子怎么跟她一个德行? 中庭有白雪,有红梅,上好的佳景,正适合弹这种凄凄惨惨戚戚的调子。 李蕴咳嗽两声走过去,惊动了弹琴的师庭兰,他指尖微顿,琴音停了下来,李漼被惊醒,迷迷瞪瞪地望着她。 “父皇……” “怎么在院子里学琴?” “老师说……有景有韵,配着白雪红梅……才能体会曲中真意。”可怜的孩子,抽着鼻涕,说话都不利索了。 “傻了吧,雪还没化,就该在炉火边,沸茶热点地学,人生啊,及时行乐才是真谛,但凡让你吃苦的,都是屁话。” “……” 李漼打个滚爬起来,飞也似的跑进了自己寝宫。 ……少年行动力很强,有前途。 李蕴瞧了师庭兰一眼,拱手作揖,道:“劳烦大家,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吧,往后还是以太子的意愿为主,不必强求。” 尊师重道是一回事,不必要的矫情还是摈弃了好。 师庭兰微笑着,抱起琴昂首走了出去。他是东都身价最高的音乐大家,一身傲骨也是广受赞誉的,要不是皇后三顾茅庐,明捧暗逼,他还不屑入宫来教一个脑子缺根弦的小子。 辛夷略有些焦急,关于师庭兰傲视权贵的故事她可是听过一箩筐的,陛下虽没有轻视他的意思,但这话也不怎么动听,要是得罪了他,说不定明天人家就不肯来教殿下了。 她正要去追师庭兰,却看见李蕴满不在乎地进了太子寝宫。 忽的,辛夷脑中灵光一闪,或许,陛下有办法让琴艺更高超的太傅来授琴呢? 也是她想的太多了,李蕴根本没这个意思。 李漼坐在炭盆旁,抱着个汤婆子抖抖索索,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李蕴坐到他身边,顺手掰开一只蜜糖橘,塞了一半到李漼嘴里。 纯白的经络粘在李漼唇上,他显然有些呆愣,小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冻的还是火烤的。 李蕴以为他嫌弃橘络,语重心长地说:“小孩子别挑食,这个吃了对身体好,你看父皇,比同龄人高多了。” 李漼无语,父皇是不是心里没什么数,他这瘦长条的身材,站在大司空身边,人家还以为大司空把自己儿子带出门了呢。 “父皇怎么有空来东宫?” “听说你在学琴,来观摩一下,”李蕴撒谎都不眨眼睛,“怎么,父皇看你对音律没什么兴趣啊?” “无趣。” “那什么‘有趣’?” “出宫……”李漼飞快地瞟了李蕴一眼,又把真实意愿藏了起来,“春耕祭田的时候,儿臣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很高兴,觉得有趣。” “哦?”李蕴一眼就能看穿李漼,毕竟这孩子跟她实在太像了,不过她是大部分时间不着调,偶尔正经,李漼是大部分时间很正经,偶尔露出不着调的本性。 她对付口是心非的小孩可在行了。 “父皇刚从玉芙宫你母妃那儿过来,本来想着,近来没什么事,过两天又是小年,打算带你出宫见识见识民间的年节风俗。既然你更喜欢种田,那还是开春再说吧。” 李漼露出纠结的表情,他再聪慧过人,跟“油滑”的李蕴还是没得比的。 “母妃……她怎么样了?” 宫里一早就有流言,说是蓬莱殿的姜良人被宫人欺压,险些丧了命,陛下把姜良人挪到了玉芙宫,皇后娘娘还亲自送了不少东西过去,看来这位娘娘是要得宠了。 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李漼就一直心不在焉,什么课都听不下去,往日对乐理课再不感兴趣,他也不会打瞌睡,毕竟是个教养极好的太子。 他很少接触姜氏,玉芙宫离东宫那样近,他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立刻上门探望。 如果他去了,朝臣们或许会称赞他有孝心,但母后一定会伤心吧? “姜良人精神还不错。”都能直接对皇帝怒吼“滚”了,女中豪杰啊。 “那就好。”李漼松了一口气,“父皇,今早师公说,他做了个梦。” “嗯?梦到什么了?” “梦见父皇带母后、辛夷姑姑、师公,还有我,一起去东市买了只老虎。” “……” “老虎还会说人话,它说小年那天,上天会降下祥瑞,一定要父皇驾临。” 你就胡扯吧。 李蕴微笑,摸了摸李漼的脑袋:“既然如此,小年那天,父皇就带你和你母后一起出宫游玩吧。至于你玉芙宫母妃,你多关心关心,她生了病,脾气不大好,你也多包容一下。” “嗯。”李漼点点头,身子向李蕴靠得更近了,小手钻进她袖笼,无意识地绞弄着她的衣物。 “今天过得开心吗?都做了什么事?” “学了两篇文章,写了几张大字,还打了一套拳。” “那挺好的。” “父子”两人依偎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第18章 李蕴做皇帝的日子,跟她做山寺野小子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 无非就是,一顿饭四五十道菜,一开口十几个宫人眼巴巴望着她听吩咐,一洗澡经常有个美若天仙的皇后来打扰。 姜良人入住玉芙宫那天,皇后娘娘也卷着她的铺盖,住进了太上宫,心虚的李蕴没敢说话,因为薛素对她说: “陛下怜惜姜氏,怎么不心疼心疼妾身?太上宫原是先皇的寝宫,本不该住人的,陛下既不愿传花令,又不愿去妾身的正阳宫,那妾身只好来陪陛下了,免得宫里流言蜚语,妾身失了威信,连宫里的人都管不住。” 薛素洁白如玉的长指一点,辛夷就立刻带着宫女们把她的物件归置了。 晚上她们俩也睡在一张床上,薛素睡得轻松,李蕴束着手脚缩在角落里,背对着她,等她呼吸平稳了,才放心睡去。 第二天李蕴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一条腿压在端庄优雅的薛素身上,另一只手抓着她散落的头发。 李蕴懵了,对上薛素黑曜石似的眸子,哆哆嗦嗦地问:“我……我……上次也这样?” 薛素点头。 “那……对不起啊……” “无事。”薛素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晨起的慵懒,像是有一千把小勾子在里头,齐刷刷动了起来。 她起身,被头发绊住,李蕴连忙松了手,卷着被子自闭。 黑绸似的发丝倾泻而下,掩住她半边容颜,金色的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眉间,黝黑的眸子宛如琉璃,清透干净,她的眼尾微微上扬,唇边带着一丝笑意。 李蕴更自闭了。 幸好皇后娘娘径自起身梳洗去了,她连忙穿好衣裳,简单梳洗了下,一溜烟跑到偏殿,享用丰盛的早餐。 席间有一道莲藕排骨汤,大早上的,御膳房竟然做这么油腻的东西—— 真香! 李蕴端着碗,不住喟叹,薛素从外头进来,看见她抱着碗开心不已的模样,也多了几分胃口。 两人相对而坐,辛夷上来服侍,挑选的每一道菜都是李蕴喜欢的,不过她看这席间也没有自己不喜欢的菜。 李蕴忽然想起来,她被不知名的冤魂附身,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同这两人相识,怎么她们对自己都这么了解? 细思极恐。 “陛下,莲藕排骨汤油腻,晨间少食为好,尝尝这道三丝素鲜汤。”素手挽袖,动作轻盈利落。 三丝素鲜汤很甜,甜得李蕴一整个早上晕头转向,一直打嗝。 何秀担忧地说:“陛下是不是胀气了?前两天奴婢路过御花园,江贵妃的两只大鹅就一直‘嗝——嗝——’不停,江平说它们吃多了胀气,跟陛下一个样。” 李蕴奇了:“江贵妃不是出身世家,她还养鹅?”突然有点亲切是怎么回事?秦大娘家就有十几只看家大鹅,个个威风凛凛,所到之处,鸡犬不宁。 辛夷忙里忙外,路过白了一眼:“是边陲小国进献的天鹅,黑色的毛,贵妃娘娘可宝贝了,日日带出来放在太液池里游水。” 窗边看书的薛素忽然嗤笑一声。 李蕴瞥了她一眼,皇后还挺爱笑的,怎么宫里的人都说她不苟言笑,古板正经? 看来人言不可尽信。 李漼也有这么个想法,当他走进玉芙宫,穿过走廊,步入姜氏寝宫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宫女搀着姜氏在地上走动,姜氏一直很不耐烦地要甩开她的手,那宫女就一直觍着笑脸迎上去。 他一直以为姜氏是个温柔良善,弱不禁风的女子。母后不让他见姜氏,他偷偷去蓬莱殿瞧过几眼,觉得姜氏与他幻想中低调柔弱的形象完全重合,便没了兴趣,再也不去了。 待他走近,听见那宫女说:“娘娘要多多走动,身体才会好,奴婢在乡下的时候——” 她尖叫一声,戛然而止,把李漼吓了一跳。 不就是替了主家的小娘子入宫嘛,他见得多。 姜氏和那宫女背对着他,还没发现他进来了。 “嚷什么,还怕别人不知道?” “奴婢……奴婢……”宫女已经哭出来了。 萧凤皇完全不惊讶,这个丹柳咋咋呼呼,一点都不像富贵人家的小姐,但凡换个聪明点的,她的耳朵也不必遭这么大的罪。 大清早的,她还在睡懒觉,丹柳就把她拉起来健身了,要知道,她从前可是出门三步必坐车的娇小姐,也从没在早上六点之前起过床。 李漼喊:“母妃。” 两人猛然回头,看见个金冠玉带的男童站在殿中,长得粉嫩可爱,两腮鼓鼓,还带着红晕。 萧凤皇当然知道这是太子李漼,她从前的“儿子”,丹柳却不认识他,还傻乎乎地问:“公子是哪家的小郎君?玉芙宫是我们良人的居所,不能随意进出的。” 李漼愕然。 萧凤皇想了想,计上心头。 既然李漼是大雍既定的继承人,那么作为他生母的“姜月”,前途定是一片光明,她可以先把李漼拉拢过来,利用他去打击薛素和薛仪,等他登了基,萧凤皇就可以垂帘听政,继而废帝,继而称皇,走上人生巅峰! 感谢武娘娘的指点! 萧凤皇想明白了出路,脸上便多了几分笑意,亲切地拉起李漼小手,把他按在榻上,请他吃红豆糕。 “漼儿,漼儿,没想到你会来看望母妃,母妃真的很高兴。”萧凤皇捏着帕子,“喜极而泣”。 李漼捏着自己最讨厌的红豆糕,不知所措,他知道不该怪姜氏,她从没见过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喜好,再正常不过了。 萧凤皇当“李蕴”的时候,也没怎么接触过李漼,只知道他很聪明,功课很好,乖巧有礼,人人称赞。不知是不是薛素有意为之,但凡她想跟李漼独处一会儿,薛素就会派人来叫他。 当然,她一个未婚未育的女人,也不知道怎么做太子君父,她害怕露怯,所以很少同李漼接触。 “母妃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萧凤皇看他攥着红豆糕不吃,还以为李漼被自己的母爱感动了,薛素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哪懂得关心小孩,肯定对他又严厉又苛刻,那自己就要扮演一个千依百顺的好母亲,小孩子嘛,天生就会亲近迁就他的年长女性,这一点,薛素是拍马也赶不上她的,哈哈! 李漼望了殿内陈设一眼,看见几样眼熟的物件,想起薛素。 那些东西,都是外祖父送进宫给母后的。 他把红豆糕放下,道:“父皇昨日来东宫,让我来看看母妃,母妃在蓬莱殿受了苦,做儿子的却不知道,是儿子不孝。如今母妃乔迁新居,离东宫也近了许多,儿子会每日来请安。” 萧凤皇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又踯躅着说:“这倒不必,母妃在蓬莱殿的时候,日日想着殿下,殿下冷了饿了困了,殿下的功课又被太傅夸奖了,母妃都默默记着,想着有一天,殿下散学的时候,也会蹦跳着跑进蓬莱殿,告诉母妃,你今日又做了什么……漼儿,你我母子虽遥遥相隔,母妃却没有一刻不想着你……” 她抽了抽鼻子,忍不住拿着手帕堵住,这演戏还真是个技术活,要哭得好看不容易。 李漼的眼眶也有些发红,虽然这个母妃有点奇怪,还有恃宠生骄的苗头,但她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了自己的人。 “母妃……” “漼儿……” 两人对视一眼,悲伤的气氛弥漫开来。 “哇——” 丹柳突然一声大哭,打破了这温情氛围。 “殿下和娘娘,真是母子情深……丹柳……丹柳想起了乡下的阿娘……阿娘最会做红豆糕了,每天晚上都会做一箩筐,趁着第二天赶集的时候卖掉……丹柳好想阿娘……好想红豆糕……” “……” 萧凤皇实在演不下去了,抓起一块红豆糕塞进丹柳嘴里,动作之迅捷,之粗鲁,令人惊诧。 “唔,”李漼摸了摸鼻尖,“宫人们也是有年假的,既然想家,母妃不如给她玉芙宫的令信,让她出宫与家人团聚一番。” 萧凤皇讪笑,拍了拍丹柳的脸颊:“丹柳不哭了,明日本宫就派你出宫采买,让你与家人团聚。” 然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丹柳哽咽着,把嘴里的红豆糕囫囵吞了,不可置信地反复询问:“真的?” “真的。”萧凤皇觉得,这大约是她这辈子最真诚的时刻。 李漼唇角飞扬,眼神柔软了几分。 这样的母妃,好像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全员戏精jpg. 第19章 姜良人从蓬莱殿迁居玉芙宫的事,早就传到了薛仪耳中。 她身边的大宫女紫荆,端了一碗芙蓉冰酪,缓缓走来,却不防被薛仪扔过来的软枕抛中,冰酪洒了一地。 “娘娘恕罪!”紫荆连忙趴在地上,连声求饶。 “没用的东西!让你们看着正阳宫,人都挪出来了,才回来禀报!” 这事紫荆都觉得自己冤枉,但太后娘娘脾气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向来容不得半句反驳,只能等她发泄完了,才能旁敲侧击,替自己辩解。 另一个宫女跑进来,禀道:“太子殿下去了玉芙宫,与姜良人相谈甚欢。” 薛仪冷哼一声,道:“不是李家的种,管他做什么,就让他和自己那个卑贱的母妃亲近,薛素养了他六年,还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呵。” “但是,听说是陛下让太子殿下去玉芙宫请安的,玉芙宫的人还说,年底陛下会晋姜良人为娴妃。” 这话一出,薛仪竟开心地大笑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封妃的金印在本宫这里,本宫倒要看看,他拿什么册封姜氏!假货就是假货,始终上不了台面,派出去找李蕴的人呢?怎么还没有消息?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会凭空消失吗?找了八年还没找到,反而让个假货在宫里横行!” 她重重拍了手边小几一下,震得杯盏俱动,噼里啪啦。 紫荆瑟缩一下,不敢说话。作为跟随薛仪二十年的心腹,她早已懂得如何在薛仪手下韬光养晦,委屈求生。 不然怎样呢?像菀青那样,嫁出了宫,却是个生子的工具,家破人亡,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所踪。 当年,菀青被赐婚给薛家旁支庶子薛烺,所有人都羡慕她,可谁知道,太后娘娘竟然连自己隔房的堂弟夫妇都下得去手,一家二十余口,尽皆丧命。 前太子逃出宫的时候,大家私底下都松了口气,后来外头传言,有个年轻女子,拿着先皇遗诏找到桓相,说自己是昭宁公主,真正的先皇子嗣,她还以为,那段骇人听闻的故事要浮出水面了,结果,还是那个女子销声匿迹,太后娘娘竟然找了个替身登基。 对自己亲生的骨肉都那样心狠,她们还能指望薛仪什么呢?保住性命已经很不错了。 “还有,右将军飞鸽传书,贼匪已除,不日返京,应当能赶上过年。” “很好,让他把长林军都带回来,就近安置,他不在京中,薛素那个贱人都嚣张了不少,还不是欺负本宫手里没有兵权。” “是。”众人应了,仍旧伏在地上不敢起来,等薛仪闭目养神,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才从地上爬起来,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紫荆跪得最久,直到日薄西山,才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住处。她年近四十,身上有不少病痛,风湿尤甚,一屈膝就钻心地疼,但这样的罚跪,在景仁宫是常事。 就算是她们这群跟了薛仪二十多年,已经晋升为嬷嬷的大宫女,也不能例外。 她翻箱倒柜,终于从尘封的柜底找出来一贴膏药,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才在炉火上烤热了,贴在膝盖上。 四年前。 “紫荆姑姑有风湿的毛病吧?这病可不好受——” “陛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太后娘娘急着要冰,请恕奴婢不能久陪。” “姑姑若是得闲,去太医院问问梁太医吧,他那里有个治风湿的好方子。” 紫荆摸了摸膝上的膏药,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前太子在雪地里练字的场景,那么冷的天,小小少年攥紧了手中的笔,砚墨成冰,他还在一笔一划地写着。 她为了太后对不起前太子,却又为了前太子的替身,对不起太后。 但是,她始终没有后悔过,人活在这世上,短短数十年,如果不能为了自己活,还有谁会怜惜你呢? 转眼间便到了小年这一天。 在大雍,从腊八到除夕,尤其是小年到除夕这七八天,每天都有个名堂,二十三要吃甜食,拜灶君;二十四要清扫屋舍,送晦气;二十五要吃素念经,祈福许愿…… 而每一夜,城中专为买卖而建的东西市,都会架起花灯,燃起爆竹焰火,彻夜不休,灯火满天,人声鼎沸,一片盛世繁华景象。 李蕴守诺,带薛素、李漼、辛夷还有卜成仁出宫游玩,何秀被留在了宫里,机宜应对。 “纵是漼儿不说,陛下也是想出宫的。” “嘿嘿,看破不说破,皇后……阿素你看,那盏兔子灯多好看。”李蕴指着前头的花灯,侧头向薛素小声道:“阿素,我们都出宫了,称呼要改。” “何秀留在宫里有什么用,他哭着闹着要来,晚间回去,还得被他唠叨。”辛夷适应良好,已经变了戏谑的口气。 李漼叹气:“爹爹就是拿我当借口,明明是他自己想出来玩。”昨日太傅知道他们今天要出来玩,给他额外布置了十篇文章,不抄完不能出门,他连夜赶完,现在手还在哆嗦。 卜成仁一声不吭,护着李漼在人群中穿行。 李蕴好久没有呼吸到尘世的烟火气,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气,笑道:“还得感谢师叔替我们打点,要是他也来就好了。” 薛素沉默不语。 众人随着人流,从丰德门进去,城墙巍峨,城门楼上也是灯火辉煌,点缀着红绸花灯,巡楼的士兵们也被节日气氛感染,脚步轻快,脸上挂着笑容。 一架软轿停在女墙旁,坐着白衣儒士。 将士们有些惊讶:“太傅大人。” 楚缙抬手,将士们便如往常一般,继续巡逻去了。 街道上人潮如织,他一眼就看到了云雀般活泼好动的李蕴,还有鹤立鸡群,守在她身边的薛夙。 薛夙。 他的弟子。前太子。当今皇后。 这三个身份,本不该并存于一人之身。 薛夙似乎有所感应,回首轻瞥,看见了城门上飘扬的白衣。 他轻笑,老师,既然退出了角逐,为何还要逡巡不前? 李蕴买了一串糖葫芦,趁着薛素发呆,塞进了她微张的唇间。绛红的糖浆包裹着山楂果子,与她红润的唇融为一体,薛素愣了愣,伸出舌尖卷了糖葫芦一下。 北风吹过,李蕴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 她还以为,薛素涂了唇脂。 那样鲜妍夺目的色彩,像是敷上了假面。 “好吃。”薛素咬了半颗糖葫芦,声音含糊,“阿蕴,你也吃。” “啊!嗯……”李蕴飞快地收了手,下意识把她咬了一半的糖葫芦塞进了自己嘴里。 李漼在前头呼喊:“爹爹,阿娘,我想要那个!” 薛素自然而然地拉起李蕴的手,把她带进人群,李蕴就那么直愣愣地被她牵着。 她的手冷而硬,仿佛带着锋利的棱角,大约是掌心和指尖有太多握笔、持剑磨出的厚茧,五指纤长,掌心宽阔,比李蕴的手整整大了一圈。 李蕴又抬头看她的下巴,踮起脚尖。 薛素把她的小动作收之眼底,掩不住眉间的喜悦,掌心她温软的手,仿佛暖到了心底。 皇后她,好像又笑了。 李蕴狐疑着,又听李漼说:“爹爹,我要那个小乌龟。” 辛夷道:“这个花灯真是别具一格,恐怕天底下也就这么一盏了。” 染成绿色的灯笼,像只软趴趴的包子,滴溜溜地转着,它的四个角就是手脚,背上还有龟壳的纹路。 李蕴:小翠你的口味挺独特啊。 既然儿子喜欢,她也就站了出来,待看清灯架上挂着的谜题,犯起了难。 谜面上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合起来她半点头绪都没有。李漼期盼的目光,辛夷鼓励的眼神,都让她这个“一家之主”、“一国之君”倍感压力。 李蕴用指尖勾了勾薛素的手心。 “是灯芯。”薛素悄声提醒。 李蕴抓住救命稻草,连忙答了:“灯芯。” 绿乌龟到了李漼手里,老成持重的小人儿忍不住雀跃旋转起来,辛夷又看上一盏走马灯,灯面上绘了四张美人图,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不用李蕴示意,薛素便靠近她的耳朵,揭开了谜底,直到每个人手上都提了两三盏灯笼,李蕴才回过神,她今日出宫,可不是来玩的。 “辛夷,卜公公,你们俩带着漼儿到处转转,不要走远了,亥末之前在宫门处等我。” 两人也不问,带着李漼走了,薛素道:“天色已晚,若是出城的话,恐怕要在外头过夜了。” 要是她想回报恩寺,这么点时间完全不够。 李蕴心大,根本没多想,只说:“但凡有大集,一清师兄都会下山采购瓜果蔬菜的,虽然不知道他在哪买东西,但我想去糖人张那儿碰碰运气。” “好……” “还有一件事,我先前做了个奇怪的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有个人在梦里一直叫我,如果我认识他,那说不定一清师兄也认识他。” 薛素的心提起来,后背也忍不住挺直。 “若是找到了他,你想如何?” 李蕴突然爆发一阵大笑,笑得弯下了腰:“这种事我怎么能跟你说呢?傻姑娘。” 春梦了无痕,无痕的却是记忆。 第20章 糖人张的摊子一如既往被围得水泄不通,大人小孩都爱他的糖人,精巧绝伦,甜蜜如梦。 李蕴站在人群之外,努力踮起脚尖到处寻人。 光头在人群中应该是很醒目的。 薛夙看着她,目光忽而转到她纤细的腰身上,不盈一握,柔软又轻盈,虽作男儿打扮,身子骨还是十成十的女子。 那样的绮梦,他未尝没有做过。 他吞了吞口水,双手靠近她的腰肢,用力将她举了起来。 李蕴的脚忽然离地,一时惊慌,扭过头去,蓦然对上薛素的眼睛,一双微微上扬的,狐狸眼。她平日的妆容或许在眼睛上下了不少功夫,李蕴就从来没注意过,她的眼型其实这么独特。 “阿素!你在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哪家的娘子有这么大的力气,竟把自己的夫君当众举起来了。 薛素的脸微微潮红,正要把她放下来,却又听见她的尖叫:“等等!等等!一清师兄!” 李蕴比人群高出半个身子,一览众山小,很快就在街角的小摊边搜索到了熟悉的光头,定是一清师兄没错了,他的光头李蕴从小摸到大,不知道为此挨了多少打,就是化成灰她都认识! 报恩寺弟子中,有个流传很广的挑战,谁能摸到大师兄的脑袋而不挨打,谁就能得到师兄弟们无条件的服侍,三天! 一清师兄刚正不阿,就算是全寺上下都宠着捧着的小师妹李蕴,也照打不误,不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天她不管怎么招惹一清师兄,他都不会生气。 就是无相子把她捡回去的那一天。 李蕴被抱到寺中求医的时候,一清才九岁,跟在慧空身旁,采药晒药,已经做得很麻利了。 红色襁褓中青紫一团的婴儿,哭背了气,抽抽噎噎的,看见一清的小光头,忽然露出了无牙的笑容。 一清把她抱起来,她好像是哭得疲倦了,小脑袋靠在一清怀里,柔软的胎毛搔弄着一清的下巴。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懂得生的可贵。 一清正往糖人张的摊子挤,突然听见熟悉的呼唤,下意识四处去寻,却没见着那个捣蛋鬼。她从小就喜欢糖人张的糖画,每次下山,她就缠着自己要,总也吃不厌。 “一清师兄!一清师兄!”呼喊声更近了。 李蕴挣扎着下来,脸色已经红得晚霞一般,对着力大无比的薛素,她实在没什么话说,难道要夸她这个托举有力,让自己成功找到了师兄? 薛素也没说什么,李蕴快刀斩乱麻,拉着她就往人堆里挤,终于冲破重重阻碍,拍到了那个熟悉的大光头——差点。 “哎哟!师兄你怎么还打人啊?出家人脾气这么暴躁,真讨厌。”李蕴偷鸡不成蚀把米,揉着自己的脑袋嘟嘟囔囔。 一清黑着脸:“顺手。”手指却在微微颤抖,眼神闪烁,落在她脸上,舍不得挪开。 “师兄好像又胖了……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看来报恩寺的伙食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哎,好想回家啊!” “你留了封信就跑下山,师兄弟们找了几年,秦大娘常问你的下落,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叫人怎么答?” 李蕴红了眼眶,走上前牵住一清的袖角,轻声道:“平安不是有意不回家的……” 薛夙想,报恩寺的慧空大师是知道李蕴下落的,但她的身世经历太过骇人听闻,所以慧空大约并没有向弟子们提起过,李蕴正在宫里当皇帝。 “你——”一清叹了口气,“怎么,在外头受了委屈?” 李蕴破涕而笑,昂着头骄傲地说:“我是什么人?报恩寺的小魔头!还有谁能欺负我?” 一清无奈地笑了笑,薛素正要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震喝: “李蕴!” 李蕴猛然回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又说不出为什么。薛素立刻转到李蕴前面,展臂将她护在身后。 剑光一闪,利刃破空的声音在薛素面前戛然而止,原来电光火石间她已抽出腰间软剑,挡住了袭击,然而软剑对上大开大合的重剑,根本抵挡不住,薛素的身子往后一沉,撞上了李蕴的肩胛,两人一起被逼退了四五步。 重剑刺穿了薛素的前胸,绽开了一朵血花,融入雪青色海棠缠枝纹披风中,那花仿佛有了生命般,艳丽妖冶,触目心惊。 “阿素!” 周围的路人见了血光,纷纷尖叫起来,四散落逃,灯火摇曳,一片混乱。 薛素不顾胸前伤口,仍立在当地,昂首蔑视来人,叱道:“章衡!你太放肆了!” 来人把重剑收回,剑尖落地,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出现裂纹,尘灰弥漫。他一身黑衣,松散宽阔,袖口衣角还有破烂的丝屑,头发很短,用铁簪皮弁束着,额前散落了不少碎发,遮住了眼睛。 李蕴扶着薛素,探出头来,正要破口大骂,却发现面前之人,是她曾经的宿敌——章衡。 章衡有一双乌沉沉的瞳仁,透不进一丝光芒,看起来像个盲人,但当他聚精会神盯住敌人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匹饿了半个月的狼王,吓得人丧魂落魄。 许久不见,他身上的杀气越发重了,不像个人,简直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煞神。 章衡刚从战场上下来,杀了无数敌,又餐风露宿一路奔波,只为尽快赶回东都,一行人正低调地穿街过巷,准备回将军府,章衡却在人群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那个女人。 他几日几夜没合眼,脑中早已一片模糊,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记得,那人占了她的身体,害她魂飞魄散,长消于世。 她中毒昏迷两年,章衡以为她已经死透了,只是皇后不肯放手,没想到,京中传来了陛下再次临朝理政的消息。 章衡千里奔徙,战马累死了五匹,才在小年当晚赶回东都。 李蕴背心沁出一层薄汗,被章衡射过那一箭的伤口隐隐作痛,要说朝中三恶——夏侯汜、桓玠、章衡当中,她最讨厌谁,一定是章衡没错了。 当然不是为了那一箭!不是! 章衡眼前几乎漆黑,只听见那人色厉内荏地怒吼:“章衡,你不要太嚣张!当街行刺,明天我就革了你的职!” 李蕴护着薛素,心疼地要死,又给章衡记上了一笔。 眼前的黑暗仿佛破开一条缝,月光流淌进来,照亮了他的世界。 章衡手中从不离身的重剑,坠了地。 “李昭宁,你回来了。” 李蕴也没想到,章衡刺伤了薛素,却把自己“吓”晕了。他的手下立刻围了上来,虽然不知右将军为何突然当街出手,但就算是他杀了人,做手下的也得给他收拾残局。 于是他们抽出刀剑,将李蕴、薛素、一清团团围住。 薛素一扬手,临街小楼上接二连三跳下来黑衣金绣的蒙面卫士,反而将章衡的人围住了。 “绣衣侯!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区区长林军小卒,竟持凶器闹市出行,冒犯陛下和皇后娘娘,还不跪下!”绣衣侯亲口所言,章衡的手下哪敢不信,没想到一回京就踢中了硬茬。 李蕴这下是真的呆住了,绣衣侯可不是谁都能指挥得动的。辛夷说了,是以前的那个“李蕴”将绣衣侯重启,收归己用,她还头疼将来若解散绣衣侯,大约又会掀起惊天波澜,没想到绣衣侯现在在薛素手里。 可不是嘛,她昏迷两年,手底下哪还有能用的人?如果她是绣衣侯,她也会反水去投奔更大的靠山。 薛家,多好的靠山啊。 李蕴一下子意兴阑珊,扶着薛素的手渐渐松开了。 薛夙咳嗽两声,嘴角溢出鲜红的血迹。聪明如他,怎么会看不出李蕴的态度变化? 她一直想要实现先皇的抱负,想要大雍海晏河清,百姓安乐,可做一个好皇帝,没那么容易,李曜做不到,假的“李蕴”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陛下,绣衣侯虽非正道,但监察百官,若没有这些人,就很难抓到他们的把柄。吏治清明,只是一句空话,朝中大臣,谁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谁又是对陛下忠心不二,决不叛国的呢?” 李蕴看着她唇角的血迹,很想反驳她,可她的不信任和失望,完全来自于她这个皇帝的不作为。如果她能再聪明一点,再有魄力一点,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能明正己身,以“昭宁公主”的身份掌摄天下。 “若我说,我讨厌阴谋诡计,讨厌互相中伤,讨厌弹劾举报,讨厌不信任,讨厌不作为,我讨厌白日做鬼的贪官污吏,更讨厌黑夜潜行的绣衣侯!父皇想要的朝堂,绝不是依靠绣衣侯的淫威控制着的羊圈,我想把那些披着羊皮的狼赶出朝廷,更想让那些沉默却清正的白羊成为领头,让他们带领大雍,走向父皇所盼望的大同治世!阿素,我非朝中人,一辈子都做不了操纵风云的鬼手,我只是,想要实现父皇的愿望,而已。” 薛夙惊愕地看着她。 “太傅,总有一天,本宫会惩戒大雍所有的贪官污吏,会把公正廉明的能人异士引进朝堂,会让大雍的百姓,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衣穿。本宫,一定会实现父皇的抱负,让他看到我。” 第21章 薛素的伤不在要害, 却也有一寸长,流了不少血,就算她私自将绣衣侯收拢, 继续着血腥杀戮的监察, 她也是为李蕴而伤, 明面上还是李蕴的人。 为了不引起轰动, 惹来京兆尹府的官兵,绣衣侯和长林军们如潮水般退散, 带走了鼾声如雷的章衡,只留下李蕴他们。 一清从背筐里取出白绢和金疮药,默默走上前,要为薛素疗伤,却被她婉拒了。 雪青色的披风已经染了大半血迹, 她面如金纸,好像随时会晕倒。一清也懂医术, 此刻却有些奇怪,按理说,她的伤不该如此严重,出这么多血, 好像伤口无法愈合, 血如泉涌般,令人心惊胆战。 一清默默收回金疮药,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她的喉咙,有明显的突出。 他生性谨慎, 从不多言,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只是暗中挪了方位, 从背后护住李蕴,绣衣侯说长林军冒犯了皇帝皇后,作女子打扮的自然不可能是皇帝。 那么,平安就是皇帝了,怪不得—— 怪不得师父总是欲言又止,常常下山入宫,师叔也移情异志,留恋朝堂,再也不回老鸹山上的住处了。 原来,平安的来头这么大。 只是,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皇后并非女儿身,而是一个男人呢? “师兄,你先回山上去吧。” “平安,你——” “我怎么了?” 碍着薛夙在场,一清不好当面戳穿他的身份,猜想到这样荒唐的闹剧会给朝廷带来无尽的麻烦,登时就缄口不语了。 还是等平安单独回了报恩寺,再告诉她吧。 “我先走了,你保重。”一清告辞离去,李蕴扶着薛素,往宫门处走。 薛素的身子死沉死沉的,一直向李蕴这边倒,她身材高大,李蕴本不算娇小,却被她衬得像个柔弱的姑娘。 李蕴心中莫名有些怀疑。 “阿蕴。”她声音沙哑,带着可怜兮兮的意味。 “不要说话了,等会儿伤口裂开,血会越流越多的。” 薛素嗫嚅着:“我只是想帮你,绣衣侯早成气候,若不加管制,恐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我虽然是薛家人,可我的心,是向着阿蕴的……阿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往日威风凛凛、翻云覆雨的皇后娘娘,用着哀求的语气,一双明亮的眼睛遮上了阴翳,失去了神采。 她的唇瓣又干又白,早失了血色,声气断断续续,好像濒死的人努力抓住了身边最后一根稻草,不愿沉沦。 薛夙的身体,像只千疮百孔的布偶,处处缝补,却无济于事,早就被孔雀胆的毒性侵蚀得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甚至更加脆弱。 “阿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李蕴的心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 她心慌意乱,无法面对这样的薛素。 “我不生气。”李蕴抿着唇,神色纠结,“你不要再说话了,这件事,等你好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被彻底失去意识的薛素压在身下。 幸好还有辛夷和卜成仁,不然李蕴都不知道怎么回宫了。李漼看见浑身是血的薛素,惊得说不出话,卜成仁嘴角动了动,转过身掩着脸,不忍去看。 等他们把薛素送回正阳宫,请来太医,已是子时了。正阳宫上下向来低调,宫人几乎不外出,李蕴本想进去陪着薛素,却被正阳宫大宫女秋华拒之门外。 “陛下今日也受了惊吓,不宜劳累,娘娘就交给奴婢们照顾,请陛下放心。” 绣衣侯是薛夙的人,正阳宫早收到了消息,备好了一切,等着薛夙回来。 李蕴也不好坚持,只让她们好好侍候,便离开了。 秋华关上门,薛夙斜靠在软枕上,已经清醒了,脸上虽然还是没有血色,却看不出一丝痛苦。 “章衡回京了,陛下那边要加派人手,让你们去查他入伍之前的经历,怎么还没消息?” “殿下恕罪,章衡此人捉摸不透,又有太后维护,他从军入伍之前的经历,无一人知晓,属下们也不知,他为何屡屡针对陛下,甚至悍不畏死,当街行刺。” 薛夙沉吟半晌,想起章衡倒下的最后一句话。 “‘昭宁’,‘昭宁’——” 他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哼一声:“鹰隼走狗,也敢肖想我的人?” 李蕴昭宁公主的身份,并未公诸天下,桓玠将第一道圣旨烧毁,这件事也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那么身在敌对阵营的章衡是如何知道的呢?不,当时他还不是薛仪的人。 假“李蕴”应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昭宁公主”的名号,那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应该就是现在的李蕴。 薛夙将这两人的往事思来想去,只记得李蕴曾被章衡射了一箭,恨他恨得要死,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们之前还有什么别的交集。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的心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他从床上起来,披好外衣和大氅,并未叫人陪伴,一路潜行,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着。 屋檐下的冰棱承受不住,倏忽落下,砸在他的脚边,他抬头望去,重华宫破败的门庭就在眼前。 薛夙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只是他没料到,重华宫里会有人。 “殿下,你来了。”卜成仁粗砾沉重的叹息如巨槌般落在了薛夙心头。 “每次只要殿下受了责罚,就会把自己藏起来,所以老奴在这里等等看,说不定能等到殿下。” 薛夙披散头发,素面朝天,已经恢复了卜成仁熟悉的旧时模样。 “你不该来这里。” “殿下走了很多年了,”卜成仁摸着重华宫的廊桥,眼中流露出怀念,“当年殿下离开后,他们就把重华宫封起来了。” 薛夙不回话,拥着大氅倚在廊边。月光映照着白雪,如同白昼。 “老奴没想到再见殿下,会是这样的情形,同在宫中多年,老奴却从不知殿下已经回来了。”嘴上说着理解,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对他有些芥蒂。 许是有所触动,薛夙终于开了口:“本宫的过去如何,并不重要,本宫也从不会后悔。” 卜成仁沉默了,他本想问问薛夙为什么突然离宫而不带上他,但见到薛夙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 曾经的薛夙,是笼中的鸟,拼了命地挣脱束缚,决然与过往割裂,而他,与这个腐朽的宫殿一样,是他的拖累。 “殿下,不论你想做什么,老奴都在这里。”卜成仁在雪地里跪下,毕恭毕敬地叩了三个头,默默离去。 薛夙看着他的背影,长指捻着袖角,眼帘微垂。 九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李蕴。 李蕴唱着歌从山上下来,像只自由的鸟儿,彼时他不知道,那是他心目中的“假想敌”,却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他这一生,或许再也爱不上任何人了。 他住在报恩寺客舍,听见李蕴在墙角教训小师弟,突然兴起,披着外衣走了出去。 李蕴眨着眼,一点都没有被捉了现形的尴尬,问他:“小施主,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薛夙道:“你叫什么名字?” 缩在李蕴背后的小和尚抢着替她答了:“你问平安师姐的名字做什么?” 薛夙不理他,又问:“你是寺里的尼姑?” 李蕴恼了,叉着腰气愤道:“你才是尼姑呢!”声音却是甜甜的,像在撒娇。 “那为什么他叫你师姐?” 三能又抢着答:“因为师姐就是师姐啊!” 李蕴都被他气笑了,把他推到一边:“我说你傻,你还不乐意,师伯是不是教训过,叫你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你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薛夙为自己辩解:“我是好人。” “坏人也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呀!”李蕴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公子,生得俊俏,脑子却不大灵光,是不是方才淋雨淋坏了?” 薛夙抓住她话里的漏洞:“你记得我,上午——” 李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很无辜地瞪着眼睛:“我不记得,是你看错了。” 薛夙也不想纠结这事,便问:“你住在寺里?你的师父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啊?” “我是——”薛夙有些犹豫,他来报恩寺是为了找父皇在外头养的孩子,不是来交朋友的。 “平安,你在哪里做什么?”没等他回复李蕴的问题,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薛夙身子一震,连忙跑回客舍,把房门关上,偷偷从窗缝往外看。 他不久前才拜的太傅楚缙,提着一篮菜蔬缓缓走来,像个俗尘中最普通的归人。 李蕴提脚要跑,被楚缙捉住了后襟。 “师叔,我在跟山下来的施主说话呢,他问我寺里都有什么大师,我当然得好好回他呀!” 楚缙似笑非笑,高大的身影覆在李蕴身后,在薛夙看来,格外亲密。 “怕是又有俊俏的小公子上山,你来看热闹吧?” 李蕴讪笑:“师叔说笑了——” “回家吃饭,今日有鳜鱼。” 李蕴撅着嘴,牵着楚缙的衣角,她不喜欢吃鱼,但师叔很喜欢,迫于他的“淫威”,李蕴只有忍气吞声。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薛夙紧闭的房门,做了一个鬼脸。 楚缙有所感应,敲了她的脑袋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是短文,大概十万上下就会完结,所以希望大家支持一下三月下旬开的新文:《帝皇系统》 舒望有一个文豪系统,能将她脑中所想转换为文字发表,通过读者打赏获取积分,兑换物资,但她是现代人,食盐大米都不缺。 赵长陵有一个帝皇系统,能招来历史名臣辅佐,征伐天下,但他的历史跟系统历史截然不同。 直到有一天,舒望穿越到赵长陵的时空,赵长陵重生,成为战俘,没入黑矿。 从此,日月山河,伴你为皇。 小剧场: 舒望被同学们堵在巷角欺负的时候,一个穿着Cosplay将军装的少年救了她。 少年虽然没有驾着七彩祥云,但他力大无比,一下就把所有人掀翻在地,拍着胸脯豪情万丈地对舒望说:“怕什么?打回去!” 舒望一直记得这句话,直到有一天,她穿越了。 赵长陵是昌国二皇子,天生神力,被誉为“小战神”,直到昌国国破,他匹马取首,死在敌军箭簇之下。 死前,他想起少年时的一个奇梦。 梦里胆小怯懦的女孩被人围攻,一双流泪的眼睛大得出奇。 他出手相救,对她说:“怕什么?打回去!” 第22章 薛夙在报恩寺的第二天, 清早三能来送饭,他就把李蕴的情况套了个底儿掉。 原来她既不是尼姑,也不是外家弟子, 只是因为师父与慧空大师同出一门, 所以才寄居在报恩寺后山。至于太傅楚缙, 他名义上是慧空大师的师弟, 其实算是慧空的弟子,因为楚缙天赋极高, 有机缘,他与楚缙祖父又是忘年之交,所以代师收徒,将师门密学倾囊相授。 楚缙虽然有太傅之名,却还未被朝中大臣接受, 再加上他的心思也不在朝廷,才接手薛夙一月, 便时常告假,平日也不住在东宫,神出鬼没的。 薛夙对楚缙的才学十分佩服,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但仔细一想, 既然父皇常来报恩寺,爱才惜才的他见到楚缙,自然是惊为天人。 “你平安师姐常在寺中吗?” 三能吃着蜜糖,含糊不清地回:“本来是的, 师姐最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了, 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师姐爹爹上山看她的日子。” 薛夙皱着眉:“她不是孤儿吗?” “本来是的, 但前不久师姐的爹爹找上山,对上了师姐身上的胎记,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好歹是个亲人,师叔就让她认了。” “那她为什么不回家去住?” “听说她爹爹家里还有个悍妻,怕她在家里受了欺负,师姐也不舍得我们,所以就没回家。” 薛夙若有所思,按着三能所说,悄悄找到了后山。 李蕴刚起床,洗漱过后趴在树荫里的秋千架上,打着哈欠,像只忙里偷闲的小猫儿。 屋里走出个提着长勺的男人,脸上还有灶灰,额头大颗大颗的汗滴十分醒目。 “平安,你怎么又睡着了?来尝尝爹爹做的蒸蛋有没有盐——” 躲在草丛里的薛夙浑身一震。 那是他的父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却在山野小屋中,调羹做饭。 也是平安的爹爹。 平安的爹爹。 薛夙不知如何面对,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客舍,躺在床上哭了半天,从那以后,彻底将那个名叫“平安”的小姑娘埋在了心底。 皇后遇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 薛坤第一时间进宫来看了他。 “刺伤殿下的真是右将军?” 薛夙正在处理奏折,头也不抬:“章衡无诏回京,安排御史弹劾,至于他刺伤本宫的事,再怎么追查也没用,薛仪会护着他。” 薛坤叹了口气:“既然是母子,何必自相残杀——”话还没说完,他便觉出僭越,连忙告罪。 “她不见得当我是自己的儿子。” 薛坤自始至终都是薛夙的人,薛夙出宫,薛仪用替身代他登基,李蕴冒认天子身份的一切波折,他都看在眼里。 “明日户部年终考核,陛下是不是应该上朝主持大局?” “嗯。安排好的人该赏则赏,该罚则罚,不必顾念情面,留着些蠹虫也没什么用。” “是。”薛坤踌躇半晌,才道:“殿下保重身体,微臣告退。” 薛夙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此时李蕴正在御膳房折腾,辛夷守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 “陛下,”她长吁短叹,“你要吃什么,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就是,何必亲自动手呢?” 何秀把风箱拉得“呜呜”的,找回了昔日的感觉,很是兴奋。火太旺,烧得锅里青烟滚滚,李蕴的泪流个不停,呛的说不出话。 要是让人知道当今皇帝亲自下厨,还弄得一片狼藉,保准惊掉下巴。 幸好何秀把御膳房里的人都打发了。 李蕴打小就跟着无相子四处蹭饭,除了烤鱼烤兔子,厨艺稀烂。 “哎!陛下错了,这是糖,不是盐……” “火大了火大了……” “这是发性的,娘娘失了血,不能吃……” 李蕴像只提线木偶,被辛夷支使得团团转,搞得满头大汗。 热油四溅,灼伤了李蕴的右手,她偷眼瞧了瞧焦急的辛夷,把手收回去蹭了蹭,当做无事发生。 辛夷帮她擦汗,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李蕴傻傻地笑,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的杰作。 等她把饭菜装好,提到正阳宫,看见薛坤从宫里出来,连忙躲了起来。 薛坤早远远地看见了她,摇着头叹气。 李蕴从石狮后走出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做贼一样心虚,其实薛家人除了薛仪,对她都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从她知道自己是薛家外孙女后,也不是没想过日后相认相对的情形。 薛坤是她的舅舅。她从小就没有家人姐妹,薛家有一堆,年长的年少的,看着都很温和。 她突然一愣,要这么算,薛素不是她的表妹? 李蕴咬了咬唇,看着手里的食盒,忽然没了兴致,她正要离开,却看见薛素披着鹤氅出了殿门,站在高处,凝望着她。 “你要走么?” 李蕴一下慌了神,把食盒往身后藏了藏,回道:“你不是受了伤么?怎么不好好躺着?” “有些朝廷上的事要处理。” 李蕴默然,这些本都是她该做的事,却因为她对朝政一窍不通,都抛给了楚缙和薛素。 “那……你,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李蕴欲走。 薛素却喊住了她:“我饿了。” 这一次,不再称“妾身”了。 李蕴猛然抬头,看见她苍白柔弱的脸,心中涌起一阵阵酸涩,把食盒放下,咳嗽两声,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也不会做,吩咐辛夷做了些补血益气的吃食,放在这了。” “你陪我一起吃吧。” 李蕴支支吾吾:“我……我还有别的事……” “你在怕我,为什么?”薛夙的口气却不容她拒绝,“只有我死了,你才会靠近我,对么?我觉得很累,李蕴。” 一直这样暖着一块不开窍的石头,谁都会累的。 只有他陷在回忆的漩涡里不可自拔,她永远那样快活,有着让人忍不住想要掐灭的快乐,她可以有很多面孔,可以对很多人好,被很多人默默爱慕,这些,都让他嫉妒得发疯。 因为他的存在,好像是为她而活,从狸猫换太子开始,从爱上她起,他就一直活在她的影子里。 他像只寄生在她心上的情蛊,她的情丝断了,他就失去了养分,无所依从,愈发疯狂。 “李蕴”,这是薛素第一次这么叫她,李蕴诧异片刻,敏感地觉出薛素心情不好,似乎十分低落。 她想了想,提着食盒走上正阳殿,路过薛素的时候,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 薛素披散头发,未施粉黛,看起来并不像女子,反而像个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李蕴见他不动,习惯性伸出手去牵他,勾住他冰凉冰凉的手,扯着嘴角笑道:“你看你,在外面站这么久,手冷得像块冰。” “我,在,等,你。”薛夙瞧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李蕴不谙情/事,自然读不懂他眼神的含义,只以为他生了气。 但这样的“薛素”,对她来说很陌生,她心中涌动的异样,渐渐侵蚀了全部心神,让她无所适从。 李蕴把饭菜一一摆出来,从御膳房折腾到正阳宫,菜肴大多冷透了,只剩下一道当归排骨汤还有余温。 “快喝,试试我……辛夷的手艺。” 薛夙端起汤碗,冲鼻的药味让他皱了眉,他从小就不爱吃药,但因为身体不好,吃遍了各种药材,就算长大了,他还是十分抗拒吃药。 他握着李蕴的手,眼里水光澄澈。 “不爱吃药?” 薛夙狡辩:“不爱喝汤。” 李蕴逗他:“如果汤是我做的呢?” 薛夙一脸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会做饭。” 李蕴的脸“噌”地红了,捂着脸说:“你不想吃,那就不吃好了。” 薛夙笑了笑,把她的手掰开,对着她的脸吹了一口气,声音低哑迷离:“我爱吃。” 他说着暧昧的话,又把汤勺塞在李蕴手里,微微张嘴:“但要你喂。” 李蕴不好意思,啐他一声:“皇后你可真是原形毕露了,受了伤脾性大改,像个三岁小孩,自己吃饭,还要别人哄……” “我不是要‘别人’哄,我是要陛下哄。” 李蕴瞠目结舌,但看着他胸前渗血的衣衫,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便拿着汤勺,一勺一勺地喂他。 薛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喝完了整盅药汤,眉头都不皱一下,等她喂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说:“陛下若是每日来哄我吃饭,恐怕这伤口明日就好了。” 李蕴白他一眼:“你做梦吧!”忽然又变得轻松起来,好似恢复了先前的相处方式。 “既然陛下不愿意,那不如,明日上朝?吏部年终考核,便在明日朝会了,届时京中地方共八百四十二名文武大臣,呈上勘报,他们来年的去向,都要陛下定夺呢。” 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李蕴不服气了,叉着腰道:“那皇后你就好好地躺在床上养伤,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好了!” “真的?” “搞不定他们,我就是王八!” 第23章 当李蕴真的面对堆成小山样的勘报, 才知道这是个苦差事。 桓玠立在殿下,审视般的眼光在她身上过了一遍又一遍。 李蕴看了几本,发现每个字她都认识, 就是合起来凑不成一个具体的官吏形象, 有的政事, 她连对错都分辨不出。 她看得眼皮打架, 忍不住问辛夷:“太傅今天真的请假了吗?” 辛夷道:“这已经是太傅先看了一遍,简化过的勘报了。” 她在宫里诸事不管, 楚缙可没有闲着,早就想到了吏部年终考核一事,与吏部上下连轴转了几天,才弄出这些简化了的勘报。 虽然这事本不归他管,但桓玠只会看李蕴笑话, 恨不得勘报再诘屈聱牙些,他虽有僭越, 但凭着皇帝皇后两座靠山,也没人敢弹劾他。 楚缙身体不好,因为这事忙累了,所以今天请了假。 李蕴哀呼一声, 继续扑到勘报上, 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她敲着脑袋,忽然灵光一闪。 “这些京官都在京中任职,能立刻进宫吗?”李蕴指着分成一堆的京官勘报,问桓玠。 桓玠脑子转得飞快, 以为她想走捷径, 假好心地劝诫:“陛下,自古吏部考核, 都是不能让官员们知道过程的。” 李蕴见他阻拦,心中暗笑,现在她是皇帝了,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桓玠?一边儿去吧! 她清了清嗓子,对下面待命的吏部官员说:“今年既然是朕来主持年终考核,那就应该有点新意。虽然老祖宗传了规矩下来,但规矩又不是死的,现在朕想改改这旧规矩。何秀,去,下旨把勘报上这些京官召进宫!” 李蕴说完,往后一倒,坐在龙椅上不打算再看勘报了。 桓玠质疑:“陛下朝令夕改,如何让人信服?” “‘朝令’的不是朕,朕怎么就不能‘夕改’了?桓相,你话也太多了,嗓子是不是干了?”李蕴奸笑着,向殿中宫女太监吩咐:“桓相口干,今天到散朝为止,不准给他一滴水喝!” “你——”一向老狐狸的桓玠竟然被她堵得没话说了。 李蕴闭目小憩,直到慌张赶来的京官挤满东极大殿,这一个整衣冠,那两个通有无的,都以为自己的仕途出了什么大问题。 要不然皇帝怎么在年终考核的节骨眼上,突然把他们都召进宫? 辛夷把李蕴叫醒。 李蕴揉了揉眼睛,看着下面花花绿绿一大片朝臣,笑得不见了眼。 “众位爱卿,想必你们都知道,今日是吏部年终考核的日子——” 惶恐不安的京官们纷纷跪下高呼:“臣等知道!” 李蕴连忙站起来,做出虚扶的动作,让他们先起来:“大家不要怕,朕不过是想改改考核方式,光看你们的勘报,都完美无瑕,看不出什么不足和需要进步的地方来,所以朕想直接跟你们聊聊。” 她眉眼弯弯,众人的心又一紧。 “礼部尚书,于敬之。” 礼部尚书从人群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李蕴捏着他的勘报,瞟了几眼,笑道:“别怕,就问几个问题。” “第一,于大人平日都做什么事,以冬月十三日为例,譬如你这天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当值,上朝之前吃了什么早饭,骑马还是坐车来皇宫,在礼部你都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工作,给哪些下属安排了新任务,又指导了哪些下属的工作,散朝是在外头吃了饭再回去,还是回家同夫人子女一起吃,有没有什么额外的消遣?” 于大人满头大汗,思路差点跟不上李蕴的语速。 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吏部考核又不是京兆尹府判案,这样事无巨细,谁能记得住?况且,这和官员升降有什么关系啊?! “臣下不知……不知陛下为何事无巨细,问及臣下行程……可否多嘴求问陛下,这跟臣下的考核有什么关系?” 李蕴指尖轻点桌面,于敬之摊开的勘报上,用朱砂笔做了一句批注:为人好事。 她选于敬之当“儆猴”的第一只鸡,跟他的官位、勘报内容都无关,纯粹是想引他问出这个问题。 试问一个平时就好事的人,遇着皇帝多事,并且事关己身,他会不会跳出来质疑呢? 有质疑是好事,最怕的就是一潭死水,就像她祖父那朝,暮气沉沉,掀不起一丝波澜,大雍肉眼可见地走了下坡路。 “于大人好哇!”李蕴击节叹赏。 于敬之大汗淋漓,忙称不敢,众人都以为李蕴这话是反讽,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忧虑重重。 李蕴诚心实意地说:“于大人问得很好,朕其实就是关心一下大臣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们每日忙碌,不能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岂不是朕这个皇帝的过错?” 她这话一出,于敬之松了口气,昂头挺胸,拿出了礼部大员的风采,侃侃而谈,他们都是经过重重考核才入朝为官,记住一个月前自己的一天,根本不在话下。 “臣当天卯初起床,吃了夫人在巷中摊贩那里买的胡饼,足足吃了五个。卯时三刻出门,坐车到东华门下……” 他甚至连入宫门的时候,遇见刑部尚书骑马进宫,马屁股上有块巴掌大的白斑都记得。 刑部尚书辩解称:那是他新得的西域良马,品相极佳,白斑乃是特色。 李蕴听得津津有味,深感朝廷屈才,于大人若是去当个说书先生,肯定也很有前途。 “那第二个问题,于大人最想当什么官,觉得自己最适合做什么官?在朝中,于大人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可以推荐对方,不论品阶,不论出身,说出你觉得他最适合担任的官职。” 这句话就很微妙了。 这不是伸手向皇帝要官做?还要带上自己朋友一起要,多不好意思啊—— “臣觉得,臣最适合做丞相,当然,臣最想做的,还是国子祭酒,既清贵又能少跟人打交道。臣有一位好友,就是刑部尚书,赵昶,臣觉得,他不畏权贵,胆大心细,最适合做御史大夫!” 于敬之被李蕴第一个问题打开了话匣子,第二个问题答得无比顺畅,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于大人和赵大人还有私交?” “他俩可是酒友,常在东城门内那家醉春风喝酒,于夫人还天天去捉他呢!” 被提名的刑部尚书赵昶一脸震惊,连连摆手,他可不想做什么御史大夫,不畏权贵是私底下跟于敬之吹的,他要真做了御史大夫,说不定还不如圆滑世故的于杰。 于敬之建议他去做御史大夫,难道是不满与他同姓的现御史大夫于杰?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李蕴满意地点点头,于敬之帮她开了个好头。 “第三个问题,于大人觉得,朝中哪些官位没必要存在,哪些部门需要增设官位,哪些部门有钱,哪些部门缺钱?” 这个问题一出,朝中大臣皆震惊哗然。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坑啊!你说哪个官位不该存在,就是说该官员不称职,做了事跟没做一样;增设官位倒是好事,可这里面也有学问,说得对可能惹麻烦,说得不对更要惹麻烦;至于有钱和缺钱,这不是明晃晃地问他觉得谁贪污了吗? “这个……”于敬之犹豫了片刻。 李蕴笑眯眯的,指向一旁的空处:“不妨事,你先到一旁想想,下一个,刑部尚书,赵昶。” 大殿旁忽然多了一桌一椅,上面文房四宝皆备,何秀又遣人搬了架屏风放在前面,李蕴指的就是这里。 于敬之步履沉重,走向屏风。 赵昶毕恭毕敬地站了出来。 他等着李蕴把上述问题重复一遍,毕竟他连答案都想好了,一定不会得罪人。 李蕴啜了一口热茶,身子后仰:“赵大人——” “诶!臣在!” “你觉得前一位于敬之于大人,他说得对吗?” “……” 李蕴看他扭捏不语,感慨楚缙给的评语真是一针见血——外圆内方。要让这样的官场老油子说实话,根本不可能,但赵昶又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他本人十分清正廉直,只是对上圆滑,有时候圆滑还不到点上,所以他在朝中的风评和在民间的风评截然不同,一直无法准确评价。 赵昶心中未尝没有苦闷过,他出身大家,祖上十八代都是做官的,自有一套密不传人的官场指南,但他本性耿直,心底不赞同指南上的说法,做得口不应心,所以经常把事情搞砸,得罪同僚和上司。 李蕴笑了笑,又道:“赵大人一时说不出来?没关系,那朕给你换个问题,在刑部一司,如果要从毫无背景的书令史做起,需要多少功勋、多少年限、多少打点,才能做到尚书一职?” 赵昶前一个问题答不上,这个问题他熟啊,张口就说:“这不可能,普通书令史大多终生与案牍为伴,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修订律法,掌核赦减、狱卒、囚衣囚粮、赃罚、赎罚,这些都是很简单的按章行事,无功无过,多是沿袭前任,再怎么打点,也做不到尚书一职。” 李蕴忽而严肃起来:“所以,这样就对吗?作为书令史,一味沿袭前事,不知变通,不知上进;作为一部主司,不懂正是千千万万件细碎的小事组成了刑部功能,书令史的工作虽不起眼,却使刑部门庭威严,百姓震慑信任;最重要的是,作为一朝天子,朕亦毫无作为,墨守成规,使各部各司一潭死水,使勤勉做事者毫无奖赏,使蝇营狗苟者尸位素餐!我李蕴,有过啊!” 第24章 李蕴说完这话, 朝堂上下鸦雀无声,只觉得她一腔天真热血,像极了先皇李曜。 可李曜的结局是什么?是被薛仪夺权, 病死在外, 连亲笔写下的遗诏, 都被他一手提拔的丞相桓玠撕毁了。 桓玠作为丞相, 朝会的时候可以坐在一旁听事,此时正眯着眼, 仔细打量李蕴。 从前他怎么没注意过,李蕴的脾气与先皇这么像。皇帝从前胡闹的时候,什么奇奇怪怪的话都说过,有的他听了,觉得有道理, 便应允了,有的他觉得没道理, 就让底下的人去弹劾,拖到最后不了了之,所以李蕴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人。 可君与臣, 自古就是对立的, 尤其世家与皇权,此消彼长,不可调和,他为了桓氏利益, 就不可能与李蕴上演君臣相得的戏码。 李蕴在他眼里, 不过是个莽撞的孩子,当这个孩子拿着足以左右国家兴亡的诏书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她毁灭。 不光是遗诏,更是精神上的毁灭。 她不肯屈服,带着风语营回攻,甚至险些成功,使桓玠平生第一次震惊失色。后来她出了事,销声匿迹,桓玠私下独处时,也感慨过,她一走,东都城又变成了往日沉寂的模样。 再后来,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原位,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却变了一副模样:天马行空、急功近利、自作聪明。 眼前这个李蕴,才是最初那个拿着遗诏,对他“威逼利诱”的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这一笑,若春花绽放,秋水生波。 丞相的坏脾气,谁都知道,他笑着的模样,大家也记得很清楚,每次他笑,就会有人倒霉,只是这个笑,仿佛不太一样。 好似在迎接一个多年未归的老友。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丞相这样的人,哪还有朋友? “陛下英明,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他似笑非笑,绕着指尖轻轻摩擦,云淡风轻的样子,总让人疑心后头接了个“只是”。 “只是,陛下说这话,想做什么?又想改变些什么?对你眼前这堆成山的勘报,有什么作用呢?” 果然,丞相的“只是”,虽迟但到。 李蕴就知道他会跳出来质疑,反问道:“如果朕一个人就把所有事情解决了,那朕养着你们这群朝臣做什么?吃干饭吗?桓相遇事,就只会问‘为什么’,难道不会多想想‘做什么’吗?” 桓玠倒也不生气,继续同她讲道理:“陛下天真热血,我们为人臣子的,却想得更多,若像陛下这般,自由散漫地问话,就把各部大臣们的功绩问清,将他们的去向敲定了,没有一个具体的规条律令,那底下的臣子如何审核下级官员的功过得失?” 李蕴完全不管是不是在朝堂上,就翻了个白眼,嗤道:“桓相,你当朕是胡闹,朕心中却自有一套道理,一个人的品性如何,通过纸张上的叙述是无法得窥全貌的,要真正接触过,方知对方根底。” 她接着说:“朕因病不朝已经两年,朝中也多了不少新面孔,这些人,未来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对于他们的磨砺,自然要小心再三。譬如于尚书,他的记性是一绝,他对朝政的反思审视,对身边事的细致入微,在勘报上从未提及。官员考核,不光是考核他们的政绩,对于他们的为人,他们自身的渴求,也应该给予关注。做官,不能做只会拉磨的驴子,求变求新,求全求广,都是你们将来要做到的,朕希望底下站着的,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行尸走肉。” 桓玠沉默了。 李蕴见他不再反驳,便接着考察剩下的官员,对于每一个大臣,她都能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不同的问题,有时候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仔细琢磨,却品出了其中奥妙。 她的考核,一直持续到宫门上锁,各宫燃起灯火,大臣们本以为会饥肠辘辘地回家,却在傍晚的时候吃到了御膳房送来的晚饭。 无人发现,端坐龙椅的君王并未用膳。 李蕴说得口干舌燥,嗓音微哑,一直坚持着。 她嘴上说着“不要这大雍江山了,逍遥度日去”、“干脆培养太子接任”的玩笑话,对朝堂大事,却比谁都上心,也比谁都能坚持初心,不忘本真。 因为她不仅仅是大雍皇帝,她还曾是太傅楚缙的小跟班,先皇李曜的小女儿,这两人的政治智慧,一直在潜移默化地熏陶着她。她出身市井,长在佛寺,听惯了各种各样的人在神佛面前的祈求,她好像一面镜子,能照见人心,看见真实。 这也是朝廷上下,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李蕴的治国能力,第一次看见她澄清吏治、选拔人才的决心。 这一年的吏部考核,足足进行了三天,全都由李蕴一人主持,她从东极大殿考完最后一位在京的官员,踱着步子,吹着小曲,慢悠悠地往景仁宫去了。 盖因除夕宫宴,就设在景仁宫。 李蕴进去的时候,丝竹管弦,歌舞升平,薛仪坐中间,薛素坐左边,右边剩下个金黄色的座椅,底下一溜儿浓妆艳抹,面目模糊的宫妃。 她盯着那个金色龙椅不动。 薛仪身边的大宫女紫荆款款走来,板着脸说:“陛下,请你就座吧,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看不惯薛仪处处压她一头很久了。 “哟,朕的位子呢?朕怎么没瞧见啊?是不是太后老眼昏花,忘了安排了——” “放肆!”薛仪拍案而起,“皇帝你除夕宫宴迟到,已是大不孝,进门不先请安,反而阴阳怪气,指责起本宫来了?!” 李蕴冷笑:“朕只知道,朕是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理应坐在中间,先有国后有家,先论国礼而后论家礼,太后你怕不是僭越了。” 薛仪气得喘不过气,捂着胸口一直喊“心慌”,她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平时就暴躁易怒,气涌上头就不管不顾,御医已经多次劝诫,让她少生闲气,然而李蕴怎么会放过给她找不痛快的机会呢? 李蕴不管她,让她自己“哀嚎”,在一溜儿宫妃里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姜月的身影,倒是在皇后下边一位看着个肌肤胜雪、花容玉貌的女子,她眉眼间皆凝着一层冰霜似的,愁眉不展,冷淡疏离。 这个应该就是贵妃江映雪了。 至于老熟人孙溶儿,她坐在江映雪下首,两弯细眉,衬着那柔弱不能自抑的脸蛋儿,好像下一刻就要以泪洗面,对你倾诉衷肠了。 李蕴打了个寒噤。 皇后一如既往,国色天香,大气雍容,只是她坐在那里,似乎还不如贵妃有存在感。 难道是因为她没站起来的原因? 李蕴又想到秦大娘说的一句人生箴言:大房任劳任怨,小妾吃香喝辣。 她就站在大殿中央,大有一副薛仪不把座位还给她,她就不入座的架势。 薛仪想到这两天李蕴在东极殿装模作样,假意考核,其实在拉拢人心,宫外已经有人在夸她勤政爱民了,若再让她继续下去,薛仪数年心血,必将毁于一旦。 “皇帝,大雍以孝立国,若连皇帝都不能孝顺父母,谈何立信?不过是一个座位——” 李蕴打断她:“大雍并非以孝立国,大雍的今天,是百姓们各行其是,官员们各司其职,共同造就的。朕身为帝王,所作所为都将被人议论,让人效仿,若有人藐视君威,不论这人是谁,就算是母后你,朕也不会轻饶。” “你——”薛仪差点被她气得升天。 李蕴这两天才想清楚,薛仪不过是只纸老虎,薛家不听她的,章衡对她的忠诚不过尔尔,剩下的呢?没有了。 是的,就像有人特意清除过一样,朝中薛仪派系的大臣愈来愈少,剩下的都是中立摇摆者,薛仪要指挥他们做事,还得付出代价,并不像外界看来威势磅礴,不可逼视。 前朝的变化早就影响到后宫了,要不然,薛仪这两年也不会蛰伏宫中,而是逼宫夺位了。 她气归气,李蕴还是要把自己的位置拿回来,派了人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下来,坐在了右边。 李蕴坐在中间,感觉良好,又看了一眼各宫嫔妃,觉得甚是糟心。 “太子呢?” “太子称恙,未能赴宴。” 前几天还活蹦乱跳呢,她才不信这才三天不见,他就生病了,便直接下了口谕:“传朕口谕,让他和姜娴妃一起过来,除夕夜一家人不在一起过,多不像话。” 一家人。 薛夙自嘲似的笑了笑,以酒杯掩饰了苦涩。 不多时,盛装打扮的姜月就和李漼一前一后进来了,只不过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宫人,各个手里都捧着带盖的盘子。 李蕴饶有兴趣地问:“阿月,这是什么?” 萧凤皇一听见她叫“阿月”,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但自己的心血不能白流,只能硬着头皮把一个盘子掀开。 红红的一大块肉,配了青菜,远远的似乎还能闻见血腥气。 “呕——”李蕴忽然恶心作呕,抚着胸口要吐。 第25章 薛夙紧张地站起来, 狠狠瞪了萧凤皇一眼,李漼从萧凤皇身边跑过来,一下一下帮她拍背。 萧凤皇黑着脸, 觉得委屈:“陛下, 妾身给大家做了一道菜, 是用生牛肉煎至三分熟, 味道鲜美,健康营养, 不过就是卖相不大好,陛下先试试吧?” 李蕴连忙摆手,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只是觉得腹中不适,什么东西顶着喉咙, 恶心干呕,又什么都呕不出来, 看见这血淋淋的生牛肉,腹中更是翻江倒海,一下子呕了出来。 这下殿内更是哗然。 有些年纪大的宫人觉得陛下的动作莫名熟悉,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或许是陛下长得太秀巧, 低头干呕的姿势有点像怀孕的妇人。 生**洁的江映雪拿出帕子,捂住了鼻子。 “陛下,妾身真不是有意的——” 薛夙高声呵斥:“闭嘴!”又转身派人去请御医来。 萧凤皇扭着手中的帕子,满心的怨念、愤懑。 李蕴吐完, 觉得好多了, 欣慰地看着李漼,开心道:“父皇没什么事, 你先去坐下。阿月,你也坐——” 这时,沉默已久的孙溶儿突然出了声:“溶儿听说,有些没做熟的牛肉里头,是有虫子的,人吃了不过几天就没了,姜良人这是——” 她意有所指,李蕴又不是听不出来,而且李蕴已经当着所有人称姜月为“娴妃”了,她还不识时务,硬要以“良人”相称。 李蕴叹了口气,道:“阿月没什么坏心,只不过想给大家多加一道菜,你们不喜欢,不吃就是了,剩下的盘子里都是什么?” 宫人们把盖子掀开,里头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都是奇形怪状,看不出用料,叫人害怕。 萧凤皇的脸略红了红,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平生连厨房的门都没进过,其实捣腾出这么些新奇的菜肴,已经超越她的极限了。 像蛋糕、蛋挞、沙琪玛这样的小点心,她只能凭着有限的认知慢慢摸索,这么些天,她都在弄这些东西。 俗话不是说嘛: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 她不想抓李蕴的心,但跟宫里人搞好关系还是没错的,她又没有金银财宝可以直接送,只能从细节入手,虽然没什么成果,但很明显的是——李漼对她的奇怪菜肴很有兴趣,连着几天都往玉芙宫跑,跟她一起做菜,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了不少。 这不,李漼为她辩解:“柔妃娘娘不想吃就不要吃了,母妃她只是好心,想让大家尝尝鲜。” 李蕴继续打圆场:“对啊对啊,大家都先坐下,除夕宫宴开始吧。” 歌舞再起,又是一派和乐融融,李蕴正看得高兴,殿外通传,顾太医来了。 薛仪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大好的除夕团圆夜,却叫人看病,晦气!” 李蕴是半点憋屈都不想从薛仪那受的,立刻就反唇相讥:“太后方才还说‘心慌’呢,人老了什么病都有,可得上心了,要不要让顾太医顺便瞧瞧?” 顾太医捏着她的脉,奇怪地瞟了她一眼,然后下意识看向薛夙。 薛夙道:“陛下,你身体不好,且静心凝神,让顾太医把脉吧。” 李蕴嘟囔两声,闭嘴不言了。 顾太医思来想去,实在觉得蹊跷,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敢直说,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肠胃不调,臣开两服药,喝了就好了。” 李蕴笑道:“朕身体可好呢,能吃能喝,对了,辛夷,昨日你做的酸米冰酪好吃,这些菜太油腻,我想吃些酸甜解口的。” 顾太医连忙道:“陛下,酸米冰酪性属寒凉,暂且不能吃。不光是冰酪,所有寒性、发性的东西,都不能吃。” 李蕴狐疑:“朕觉得身体挺好的,一听‘酸’字就流口水,什么都能吃得下,怎么什么都不能吃了?” 顾太医头顶冒汗,背心也湿透了,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幸而薛夙及时发现他的异状,说:“顾太医,本宫身子也有些不适,你同本宫到偏殿来,为本宫把脉。” 薛夙带着顾太医走了,李蕴偷偷吐了吐舌头,放松下来,想起来一件事,问李漼:“怎么你方才没来?” 李漼撅着嘴,委屈道:“除夕宫宴,从来就没有请过东宫。” 李蕴安慰他:“不妨事,朕明年把除夕宫宴挪到东极殿去,只请漼儿喜欢的人,好不好?” 李漼喜笑颜开,不过眼角余光瞥到面色铁青的薛仪,立刻就端起了太子的架子。 从薛仪掌后宫起,东宫就一直不受待见,不管是前重华宫,还是现在的东宫。李漼对薛仪,敬畏中带着不屈,不曾把她当做亲人,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孙溶儿见状,又动了心思,道:“听说近来太子殿下与姜良人孺慕相亲,关系甚好,不知殿下以前会不会想念生母,偷偷探望呢?” 李蕴举着杯子正准备喝酒,辛夷忽然伸手把她的杯子拿走,小声道:“陛下,顾太医说不能喝。” 她兴致缺缺,又听见孙溶儿挑事,便道:“柔妃你难道是耳朵不好使?朕已经册封姜氏为娴妃,与你位份相当,她年纪比你大,又是太子生母,你理当唤她一声‘姐姐’,怎能如此无礼?” 薛仪冷笑:“皇帝封妃,经过本宫的同意了吗?你有册封的金印吗?” 李蕴一拍手,笑眯眯地说:“母后说得对啊,朕正要同母后说呢,皇后掌管后宫,五年有余,从无过错,母后是时候把金印还给她了。” “‘从无过错’?呵,笑话!她上不敬本宫,下不恤嫔妃,未能劝诫皇帝雨露均沾,延绵子嗣,令得后宫六年无出,只有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这不是她的过错,难道是本宫的过错么?!” “后宫无出,跟皇后有什么干系?”李蕴疑惑,指着下面的嫔妃,“难道不是跟她们有关系?后宫不宁,若是皇后的责任,那封妃难道不是皇后的权力?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后娘娘的手伸得太长,既要皇后的权力,又不肯担皇后的责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皇帝这是在求本宫,还是在威胁本宫?” “朕在跟母后讲道理。” 薛仪这下算是看清了,这个“皇帝”口齿伶俐,长于诡辩,比桓玠还能气人,更不要说她荤素不忌,有时连市井粗话都说得出口。 她好面子,总想在道义上压倒对方,却没想到来了个比她还会讲道理,还爱讲道理的对手,这个对手,还是个混不吝的,根本不怕她的赫赫威严。 薛仪没法子了,只能败下阵来。 紫荆从后殿把金印取出来,放在了李蕴面前。 李蕴把盒子打开,查验了一番,笑嘻嘻地说:“皇后怎么去了那么久?朕可给她备了一份大礼呢!” 此时的偏殿,顾太医跪在地上,薛夙立在殿中,闭着眼睛,昂着头,喉结滚动。 良久,他哑着嗓子问:“你说的,可是真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惶恐和酸涩。 “虽然脉象不实,但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臣敢确定,是‘滑脉’无疑,已有两月,只是,陛下她——” 李蕴怎么会怀孕呢? 天底下,或许只有薛夙一人,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薛夙想起两月前的那个月夜。 慧空大师连夜进宫,手里拿着一本满是灰尘的古籍,对他说,有了救活李蕴的办法。 “平安下山之后回来,曾在佛前发誓,要忘记一个人。” “我知道。” “她那时已经显怀,终日惶惶不安,既恨肚子里的孩子,又恨自己下不了狠心去落胎,这个孩子,让她所有努力毁于一旦,风语营中,已有人怀疑她并非男儿身,他们忠于大雍皇帝,却不会忠于大雍公主,一旦她的肚子显怀,隐藏一年的身份就会败露,攻入东都皇宫,夺回皇位的计划就会化为泡影。你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 薛夙将手覆于眉心,捏着紧皱的眉头,不知如何回答慧空。 他要说,他全都知道,就是因为全都知道,才毁了李蕴的清白,妄图以此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吗? 李蕴与他相交的时候,不知他就是假太子,薛夙却知道,她是真公主。他带着不轨的目的,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却把自己深深陷了进去,并甘愿沉沦。 就像幼时初见那般,他一清二楚,自投罗网,她懵懂不知,守株待兔。 他害怕李蕴攻入皇宫的时候,薛仪把他指认出来,这样,她就会知道,正是因为他,她才流落民间,从云端跌落污泥,不知父母,不知名姓,失去了本应属于她的地位与荣耀。 他爱李蕴,爱得发了狂。 于是他骗她去喝酒,酒到浓酣时,捧着她的脸,问她:“李蕴,如果我要你放弃争夺皇位,你会吗?” 李蕴酒量不浅,还很清醒,笑道:“薛夙,你是不是喝酒喝傻了?我怎么可能放弃帝位呢?我下山来,就是为了皇位,为了告诉薛仪,我是李蕴啊……你是一个好人,生得俊俏,人也聪明,知道我是女子,也没有嘲笑我不自量力,将来我登帝位,你就是丞相啦!桓玠那个挨千刀的,毁了我的诏书,真讨厌,我要让他出家做和尚去,呵呵……” 她嘟囔着,又灌了两杯酒下肚,两腮飞起红云,眼神迷离朦胧,两瓣红唇开开合合,诱人采撷。 于是,薛夙俯首,吻了上去。 第26章 慧空大师给出的方法, 出乎薛夙的意料。 “若非为了平安,贫僧是不会来找你的。当年你狠狠伤了她,她怀孕产子九死一生, 醒来就把你完全忘了, 想来也是佛祖庇佑, 不忍她郁郁终生。那冤魂缠住平安, 你又不由分说,灌她喝了孔雀胆, 那毕竟是平安的身子——” 薛夙忽然道:“可那不是她,我宁愿她成为行尸走肉,也不愿旁人拿她的身体作妖。” 慧空念了一句佛偈,叹道:“世间痴儿女,竟执迷至此。” “大师, 你既然有办法救她,便直说吧。” “昨日贫僧从古籍中偶然寻得一方, 可以把平安身上的毒牵引出来,度到旁人身上,或许平安能有一线生机,只是, 这法子十分稀奇, 代价极大,与平安相关者,或许只有你能做到了。” “不论要付出何等代价,我都要把她救活。” 慧空又在心底暗叹一声, 为了平安, 他屡屡破戒,日后恐怕无颜见佛祖。 “此法名叫‘欢情劫’, 本是采阳补阴的邪门外道,后来本门祖师几经钻研,终于将它改成治病救人的法子,上一次平安被人下了毒,是师弟把她身上的毒过到了自己身上,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 薛夙点头,这事他介怀许久了,当时她不记得他,太傅也不肯让他上山去见她。 毕竟有师徒之谊,他虽不怨楚缙,却也觉得,楚缙与她,比自己与她更亲近。 其实,楚缙待他,从小到大,并不曾因李曜的轻忽和薛仪的严厉而改变态度,授课便授课,教琴便教琴,白日来了,一板一眼地讲课,从无保留,关于朝政时局的剖析,比其他老师教得更真更透,他这一身搅弄风云的本事,有一半是楚缙教的。 他那时常常觉得太傅冷清,不肯与他像寻常师徒一般,和乐融融,后来才晓得,他其实是在替李蕴不忿。 楚缙自始至终,什么都知道。 明明他心里更偏爱李蕴,明明他为了李蕴,都能放弃双腿,可他偏偏就能如此公正,从未对他露出半分厌恶,也从未有过半分懈怠。 慧空大师接着说:“这一次贫僧再翻故纸,却从柜子后头找出这么一本书,它是本门某位师祖所著,为了救治中毒更深的病患,他更多地保留了‘欢情劫’的功法,若要完全把毒度过来,不留隐患,必须……” 他停顿半晌,似乎挣扎许久,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必,须,云,雨,欢,好。” 薛夙霎时愣住了。 他这一生,只有李蕴一个,但那一次,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每每想起,他都会觉得愧对李蕴。 两人因此决裂,险些老死不相往来。 慧空愁眉紧锁,他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对于李蕴来说,她若记得薛夙,定不会为了醒过来而允许薛夙碰她,对于薛夙,这法子还有一个几近致命的后遗症。 他踌躇许久,又道:“这法子对你来说,损耗极大,有一件事贫僧一定要说,如果你替平安解了毒,将来,你再不会有子嗣了。” 薛夙忽的笑了,竟然是十分释怀的笑,恐怕是当年那个引得他与李蕴决裂的孩子,让他从此恐惧,对于孩子敬谢不敏。 “这样再好不过了,从今以后我便守着她,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她要把大雍江山打理好,我便化作女装,陪在她身边,等她哪天厌了倦了,我们也可携手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在心底思量着,然后爽快地应了慧空。 李蕴躺在床上,双颊凹陷,面色蜡黄,被子盖在她身上,仿佛轻飘飘的云朵,没有一丁点儿重量,她也是小小的、瘦瘦的一团,乌发如干涸了的墨,已经渐渐失去了光彩。 薛夙抬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像只渴求主人宠爱的猫儿,然而这只手,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动过了。 “李蕴,你醒一醒好不好?” “李蕴,你不要怪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李蕴,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求你爱我,只求你让我陪在你身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褪去外衣,躺到了李蕴身边,颤抖的手抓住李蕴的手,那手凉的像冰一样,他想把它暖热,于是把它放到自己的腋下,略一侧身,鼻尖触上李蕴枯瘦的脸庞。 那张脸在他眼中慢慢放大,充盈,发光,变回了旧时模样。 长大后的李蕴与薛夙,第一面,是在一间破庙里头。 李蕴提着师父的剑,要去浪迹天涯,薛夙刚刚从皇宫逃出来,路遇山匪,肚子上挨了一刀,身心俱疲,躲在一尊未完成的大佛肚子里,暗自舐伤。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也以为从此获得了永久的自由。 偏偏此时惊雷大作,风雨飘摇,破庙的窗棂被吹得“哐哐”作响,把他飘散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又下雨了。 “芙蓉饼来茉莉花, 三分茶呀七分水, 小妹妹提篮下山来, 酒市沽取十八仙, 十八仙啊金盘露, 一钱一两又一斤, 两袖空空无奈何, 师父酒鬼小徒弟苦呀, 将身卖作买酒钱~” 他眼前有一把旋转的绿油纸伞,伞下坐着唱歌的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好像一只自由的云雀儿。 可那歌声缥缈难寻,忽远忽近,有时好像就在耳边,他昂起头往外张望了一会儿,半晌后,才自嘲地笑了。 真是异想天开。 然而,他又听见了马蹄声,并且越来越大。 清晰的马蹄声在破庙门口停下,然后庙门“吱呀”一声,走进来哼着歌的姑娘。 姑娘她背着绿色的小包裹,腰间佩了一把极长的剑,浑身湿透了,一边捏着衣角的水,一边骂骂咧咧。 她在地上燃起火堆,才发现旁边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大殿正中、高高在上的莲花座,座上有半尊未完成的大佛,豁着大口子,黑黢黢的。 “有人吗?你受伤了?” 李蕴胆子大得很,两脚一蹬,就跳上了莲花座,嘴角念念有词:“罪过罪过,佛祖爷爷别怪我——”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瞪大了眼睛,呓语般问:“你叫什么名字?” “嗯?你问我?”她确定了眼前不是坏人,而是一个虚弱的傻瓜,便把马鞭和长剑收起来了,笑意盈盈,一边嘀咕着:“师父造的什么破剑?总是不合用……” 一边回他:“啊,我叫李蕴,你呢?” “我叫薛夙。” “你为何躲在佛祖爷爷肚子里啊?” 薛夙却反问她:“你为何称佛像为‘爷爷’?” 李蕴伸了手,揪住他肩上的衣物,使劲把他往外拖,被他逗笑了:“你这说话方式,我竟然有些熟悉,反将一军,占据上风,就不用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多聪明人!” 她傻乎乎地下了定论,等到被薛夙掏空了腰包,哄走了所有干粮,才恍然大悟。 他是很“虚弱”,但不是“傻瓜”。 后来,两人结义,在江湖上浪荡了许久。 李蕴爱他穿着白衣,斯文秀气的模样,兼之李蕴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两人餐风露宿的时候,都是薛夙动手,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她便常常开玩笑,唤他“阿素”,每每都能惹得他大发雷霆。 然而每一次,他都不忍下狠心去骂她,轻飘飘地揭过了,照旧替她做饭洗衣,偶尔捉弄捉弄她,就当作惩罚。 成化八年的一天,她穿着男装在街头又惹了是非,叫几个地痞无赖缠上,他忽然冒出来,一手攀上她的肩头,变了声调,柔媚婉转地唤她“阿蕴”,直把周围看戏的老百姓惊得下巴都掉了。 两个生得如此高大健气的男儿,竟然有龙阳之好?真是暴殄天物! 再后来,要不是楚缙的飞鸽传书把她唤回去,恐怕两人已经携手大漠、共赴南疆了。 那时的李蕴,两只眼睛盛满了天上星,一把脆声叽叽喳喳的,骑马走在他前头,就让他的眼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此刻亦然。 他眼底泛着泪光,卑微又怯懦地吻上了李蕴的侧脸,慢慢移动,滑过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伸了舌,与她唇齿相依,呼吸共融。 她的肩胛骨凸出,两肩原来是圆滚滚的,肌肤柔软又细腻,白里透红,现在染上了灰黄色,黯淡无光,瘦得只有一把皮包骨,脆弱得像纸一样。 薛夙把她的肩掰过来,一手抚上她背后的蝴蝶骨,一手揽过她的腰,把她深深嵌进了怀里。 从此以后,水乳交融,难舍难分。 第27章 顾太医的话, 让薛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甚至红了眼眶,背过身去, 不许顾太医再看他。 上一次两人尚在情浓之时, 她都能抛下他, 不肯嫁他为妻, 这一次说什么,都不可能再原谅他了。 他明明已经许诺过, 从今以后绝不再犯,此时只能看着煌煌罪证,不知所措。 薛夙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最终下定了决心,吩咐顾太医:“此事万万不可声张, 回去开些保胎的药,每日亲自煎好, 本宫会让人亲自去取。” 顾太医并不惊奇,谨慎地问:“那陛下那边——” 该怎么瞒过去呢?最多再过一两个月,她便要显怀,到时候谁都瞒不住。 “只说她身体不好, 开药给她调理便好, 下去吧。” “臣知道了,臣告退。” 顾太医走后,薛夙又在殿中踯躅了一会儿,等他回到正殿, 斜靠在正中龙椅上的李蕴忽然起了精神, 直起身来,手里捧着个木匣, 献宝似的,对他抛媚眼。 “阿素——”他浑身一震。 “阿素阿素,朕把金印从母后那里要回来了,以后就由你掌管,你高不高兴呀?” 薛夙屈身行礼,上前接过木匣,轻声道:“妾身高兴。” 李蕴仰头,望着高大的他,隐隐约约从他眼角看出几点红来,音色也哑了不少,看来心情不佳,便关心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太好?” 薛夙实在无力再去应付她,便随便点了点头,敷衍几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发呆。 他这个样子很是罕见,李蕴心头莫名有些狐疑,然后“咯噔”了一下。 皇后她,莫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 这时,薛夙下首的江映雪忽然说了话:“皇后娘娘既然身体不适,这宫宴也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陛下,妾身乏了,想回宫休息。” 李蕴愕然,她不知江映雪是这样的性子,见她外表高冷,喜着白衣,还以为她跟她表兄一般,是个切开黑的,没想到她竟然也会关心薛素。 她愣了一会儿,才在辛夷的提醒下回过神,咳嗽两声,对众人道:“既如此,大家便散了吧。孙柔妃出言不逊,冲撞娴妃,不堪配‘柔’,褫夺封号,禁足三日。这后宫,皇后替朕打理得很好,望日后各位嫔妃也能恪守宫规,免得皇后费心。” “是……” 孙溶儿满脸的不可置信,泪眼婆娑,软软伏倒,坐在原位上痛哭起来。 萧凤皇看着她,一脸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要走宠妃路线了? 她觑了一眼李蕴,突然觉得这人挺顺眼的,今天几次三番地维护她,她跟薛素之间,好像也奇奇怪怪的,并不像薛素的手下,反而是薛素迁就她多一些。 真稀奇。 这厢江映雪已经站起身要走了,她一身月华留仙裙,纤瘦窈窕,气质高华,乌发半垂,鬓间插着数支梨花簪,略一垂眸,便给人一种琉璃易碎的感觉。 李蕴觉得她生得美,下意识多看了几眼,才发现她临走前看的人是薛素。 这两人还有什么联系么?难道不是死对头的关系?她以为自古以来正室同妾室都没什么好关系的。 看来是秦大娘说的不对了。 宫宴提前结束,但宫里一向有守岁的传统,李蕴和薛夙作为帝后,更应以身作则,所以按流程来,两人该到延晖阁守一夜。 李漼闹着要去,转身同萧凤皇说:“母妃,天雪路滑,你回宫的时候,小心些。” 萧凤皇正打着瞌睡,还怕李漼缠着她要在玉芙宫守岁,李漼不来,她就可以回宫睡大觉了,自然笑意嫣然,抚了抚李漼的小脸蛋,道:“母妃先回宫了,明早来母妃宫里,母妃给你一个大红包!” “多谢母妃!” 萧凤皇敲了身边站着都能睡着的丹柳,坐了辇车回去了,剩下李蕴三人,带着宫女太监,沿着宫中长廊,慢慢往延晖阁走。 李蕴正要对薛夙说说今日战绩和感想,却听见他对李漼说:“往后不必每日来正阳宫请安了,把请安的时间用在读书习字上,才是正道。” 李漼愕然,不乐意了,本来他就极少能见到薛素,心底对母亲有孺慕之情,薛素却对他十分冷淡,趁着请安的机会才能见上她一面,现下薛素将请安取消了,他要见到薛素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嘴角一瘪,带着哭腔问:“母后,为什么?” 薛夙眉心紧蹙,对他的软弱十分生气:“你是太子,将来要担起家国重任,如此软弱,好逸恶劳,成何体统?!” 李漼眼里积蓄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薛夙发完脾气,见了他的泪,忽的愣住,这句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闭上眼,极力压制住心底的异状,想要将记忆中那女子的嘶吼声逼出脑海。 李蕴本不欲插手,想让薛素同李漼自己讲道理,却没想到今晚薛素就像吞了爆竹似的,一开口就是“家国重任”,把李漼都吓哭了。 “阿素,漼儿还小,谈治国太早,你今日太累了,不必同我们一起守岁了。” 曾几何时,他面临着与李漼相同的境地,如此渴望有一个人像李蕴这般挺身而出,替他说话,但却从未等到过。他本应十分厌恶这样的行为,可当他为人父母时,竟也走上了薛仪的老路。 他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李蕴抱了抱李漼,将他脸上的泪水拭去,温声道:“漼儿不用把母后的话放在心上,她今晚吃了酒,在说胡话呢!母后多爱漼儿,多关心漼儿,怎么会不让你请安呢?” 又向李漼身后跟着的大宫女冬羽说:“太子今晚累着了,带他回宫,早点休息吧。” 冬羽应“是”,从李蕴手里接过李漼冰凉的小手,牵着他离开了。 薛夙脑中一片混乱,他不知为何会把事情搞成如今这样,只失魂落魄地,抬了脚往外头冰天雪地里走。 李蕴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 “阿素,你怎么了?” 薛夙停步,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李蕴眼疾手快,护住了他的头,却被他的重量压倒。 “皇后娘娘!”后面的宫女太监一拥而上,惊慌失措。 李蕴想把他推起来,但他的身子沉得像石头,根本推不开。李蕴连忙把他的脸掰过来,才发现他紧抿着唇,脸色铁青,衣襟已被冷汗浸透了。 “快传太医!” 折腾了半夜,岁末的钟声回荡在偌大的东都城,此起彼伏,遍布城中的二十四座钟楼,恪尽职守,伴着漫天大雪,迎来了天凤三年。 秋华出门去送顾太医,顺便煎药回来,顾太医也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出宫回家,与家人共度清宵,就被叫了回来。 顾林盛是薛夙最信任的人之一,以男儿身稳居后位,而不被人发现,太医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薛夙的身体一直不算好,可顾林盛方才把脉的时候,还是被他糟糕至极的脉象惊到了。 顾太医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翻阅薛夙从前的脉案,发现上一次替他诊脉,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这在以往,是很少见的,因为薛夙常年吃药,需要顾太医不时根据他的脉象调整药方。 他越翻越急,汗如雨下,这是他的疏忽,竟忘了准时替薛夙号脉。其实这是薛夙替李蕴解毒后,不愿他人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刻意为之,与他并没有什么干系。 “陛下,皇后娘娘脉象杂乱,时快时慢,身虚体弱,内火积于心,愤郁积于神,可谓是身心俱疲,不光需要好好休息,更要用药调养,臣……”顾林盛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告诉李蕴。 李蕴握着薛夙冰凉的手,将他的大手裹在自己温热的手心里,轻轻哈着气,听见顾太医欲言又止,不由烦躁不安起来:“有什么问题?直说!” “皇后娘娘的身子就像一盏熬尽了灯油的灯,臣只能尽力而为,减轻他的痛苦,若要延年益寿,长命百岁,还需另寻高人。” “你说什么?”李蕴的手松开了,怔忡失神,“你说她的身体已经熬空了?不可能,她还这么年轻——” “以臣从前诊脉所见,皇后娘娘的身子骨远不如常人,两个月前还是妥善保养,仍可颐养天年的脉象,可不知娘娘在此期间服了什么药,做过什么事,身子越来越差了。” “依你看,可能会是什么原因?” 顾太医斟酌再三,谨慎地说:“像是中毒,但又不像,臣学艺不精,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皇后娘娘现在好似一张纸,风吹一吹就可能受寒,小小伤口都难以愈合……” 李蕴不忍再听,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好皇后。” 她吩咐完,转身从盥洗盆中拧了热帕子出来,替薛夙小心擦拭额角颈边的冷汗。 小时候她发了高热或者发梦盗汗,都是由秦大娘照顾,她会把自己抱在怀里,轻轻地摇动,一边唱小曲儿,一边拍打自己的后背,还会用热帕子不断擦拭自己身上的肌肤,生怕自己烧糊涂了。 李蕴瞧着表情痛苦的薛夙,心一横,眼一闭,顺着他胸前交叠的衣物,慢慢掀开。 她的手沁着热汗,紧张得不得了。 薛素笑靥从容的模样,在她眼前闪现。 “好姐妹,好姐妹,我们是好姐妹……” 李蕴的手一抖,不小心碰到了薛夙的喉咙,感受到不同于自己脖颈的冷硬线条。 “嗯?这是什么?”李蕴好奇地张开眼睛,却瞧见了他衣衫下平坦的胸膛。 “姐……妹????”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回过味来,我这个算热元素追妻火葬场了吧?从开头就是男主的火葬场了。 薛夙:把我写成舔狗,作者不得house! 第28章 李蕴后退几步, 跌在地上,一脸震惊。 她从未想过,薛素竟然是个男的! 谁来给她解释解释, 为何薛素会是个男的?!她可是皇后娘娘啊, 后宫也不是谁都能进得来的, 更何况, 她可是镇国公的女儿,实实在在, 有名有姓的人物,一进了宫,竟然就变成了个男的! 这皇宫上下,少说也有几万人,难道就这样, 被他完美欺瞒过去了?不不不,至少有两个人是知道他性别的。 秋华和顾太医。 薛仪知不知道呢? 李蕴挠着头想了半天, 突然想到,如果薛仪知道了皇后是个男的,恐怕要当场气晕过去。 她咯吱咯吱笑了好久,笑得打起了嗝, 终于回过些味儿来。 该死的薛素, 恐怕从头到尾都在骗她,把她当个傻子一样耍来耍去。 李蕴气愤不已,把冰凉凉的帕子扔到了薛夙胸前,他在昏迷中仍有感知, 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嘴唇翕张,仿佛要说什么。 “阿蕴, 我错了……” “阿蕴,我不该瞒着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蕴靠在床边,侧耳听着,忽然眼里泛起泪花,无意识地滴落一点泪光。她愣住了,伸手去拭,摸到了一手冰凉。 为何她的心,如此难过呢?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好像那里缺了什么东西,空荡荡的。 薛夙的唇干裂起皮,手脚从被子里漏出来,胡乱挥舞着,似乎受了惊厥,一直说着胡话。 李蕴不再多想,遂了心底莫名的呼唤,扑上去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呵气温暖着,把他上身扶起来,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后背。 想她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还未嫁过人,就同一个男子这样亲密接触了,真是羞煞人也。 李蕴一边觉得自己该“羞”,一边又毫不羞耻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整个人钻进了薛夙的被窝。 “我这是无奈之举……”她替自己辩解着,振振有词,“反正他喜欢做女儿家,肯定也希望人家把他当做女子看待,我这样关心他,呵护他,完全是为了报他的恩。师伯说过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救了天底下许多人的命,浮屠多得使不完,我这个做师侄的,也不能堕了他的面子,就从皇后救起,但愿他好好的,长命百岁,不要再生病了……” 李蕴一直絮叨着,手上却没停,学着记忆中秦大娘的做法,照顾着薛夙,每当她的手指捏着帕子替薛夙擦汗,偶尔触碰到他的肌肤,她的脸便又红一分。 长夜漫漫,似乎没有尽头。 “薛夙,我恨你!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见!我把你当生死之交,你却……罢罢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也莫要再来找我了!” 李蕴目眦欲裂,恨意滔天,提起长剑转身就走。 薛夙急忙上前拉她,苍白无力的解释让她更加气愤,恨不得转身捅他一剑。 “阿蕴,你别走,你听我解释——” “哧”地一声,雪白剑身刺入他的腹部,带出一抹血红。 薛夙从梦魇中惊醒,猛地坐起来,撑在床上的手触到了一份柔软。 他骇然震惊,拍床坐起,卷着被子滚了一圈,掉在了地上,“咚”地一声巨响。 门外传来秋华关切的声音:“娘娘,你怎么了?需要奴婢进来吗?” “不——”薛夙声音嘶哑,干涩得几乎无声,他回首往床上看,呆住了。 李蕴躺在床上,因骤然失了暖和的被窝,缩成了一只虾米,嘴唇微张,两只眼睛半开不开,脸上是粉嫩的红,像是海棠经雨,不胜娇羞,胸前的衣襟早就在无意中扯开了,露出半边峰峦。 她嘟囔着什么,手一拍,衣襟更加散乱,凝如羊脂的肌肤晃得薛夙心神失守,他的耳根红了红,连忙从地上起来,用被子给她盖上。 宫里各处都烧了炭盆,暖烘烘的,烧得他连眉毛都开始发烫,可当他看见自己的前襟时,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什么绮思都吓了个精光。 他的衣襟同李蕴一样大开着,甚至有几点可疑的红迹,像是被谁狠狠掐过一般。 除了床上睡着的那个,还能有谁? 薛夙想替她掖好被子,却不防对上一双懵懂的眼睛,她打着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泪花,对着枕头揉了揉脸,闷声道:“皇后,早啊。” 她早就不在独处时叫自己“皇后”了,薛夙心中起了不好的预感,希望她是夜里睡相不好,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没发现自己是个男子的幻想霎时破灭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薛夙神情复杂。 李蕴伸了个懒腰,戏谑地笑着:“皇后娘娘易容之术出神入化,我辈翘楚,李蕴难以企及啊!” 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真是凑到一起去了。 “你知道了?那——” “嗨,都是小事,同道中人,我懂的。”李蕴朝他挤了挤眼睛,下床,一脚蹬进靴子里,“昨晚照顾你可费劲了,我得回宫补补觉去。” 李蕴拍着他的肩膀,叹息一声:“对了,咱们都是有苦衷的人,日后就更应该相亲相爱,共御外敌了,你的事我不计较,也不追究,皇后你当得高兴就当一辈子,当得不高兴,往后有机会我把你送出去,咱们是好兄弟,有事吱一声啊!” 说完就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 看起来心情甚好。 薛夙松了一口气,叫了秋华进来,问:“你怎么不拦着陛下?” 秋华本是稳重可靠的,薛夙极信任她,却没想到这里出了纰漏,令李蕴发现了他的秘密。 “奴婢替殿下煎药去了,不曾注意到陛下……等奴婢捧着药回来,陛下已经在殿下床上了。” 她的两只黑眼圈十分醒目,想必也是担心了一夜,薛夙也不多做责罚,只道:“往后慎重些。” “奴婢知道了。” 大年初一,宫里的气氛极好,大多数主子在这一天都会发红封,运道好的,就连送个汤水都能得到赏赐,因而宫女太监们都十分活跃,抢着干活。 李漼一大早就到了玉芙宫,萧凤皇正吃着御膳房送来的燕窝,出手阔绰,随手就赏了一只青白釉刻花瓷瓶下去,丹柳在后头张大了嘴,嘀咕着:“这两只是一对的,少了一只多难受啊……” 她也不是心疼东西,就是觉得不对称的摆设让人浑身不舒服。 萧凤皇一噎,看着宫里处处成双成对、陈放得一丝不苟的摆件,对自己的强迫症宫女十分无语。 “儿臣给母妃拜年,祝母妃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萧凤皇把燕窝放下,笑眯眯地掏出来一只红包,塞到李漼手里,道:“漼儿乖,吃了早饭没有?” 她之所以如此和善,大约是因为这个儿子既不需要自己养,也不需要自己教,半路上岗的母妃,直接摘了死对头的硕果,真是令人通体舒泰,身心愉悦。 一想到薛素在正阳宫气得要死的样子,她就忍不住要笑。 李漼乖巧地答:“吃过了。” “丹柳,去拿些玫瑰糕来。”萧凤皇早饭时吃了这个,觉得香甜不腻,很合她的口味,便多吃了几个,竟也不积食,觉得李漼应该爱吃,就留了下来。 丹柳应声去了,李漼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萧凤皇觉得他有些可怜,想着自己从小受尽家人疼宠,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这可怜的小太子却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 如此一想,她便对李漼多了几分怜爱,想哄哄他,拿了围棋来,叫他下棋。 李漼的课程里自然有围棋,只是他学棋时日尚短,只是普通水平,而且也不爱下棋。 他想了想,母妃温柔体贴,应该不会逼自己下棋,就直说了:“儿臣不想下。” 萧凤皇笑道:“咱们下五子棋,很简单的,谁的五子先横、竖、斜连成一线,就算谁赢。” 李漼这才答应,从棋盒里拈起一粒白棋。 丹柳捧了玫瑰糕回来,放在李漼面前,萧凤皇想显得亲近些,就顺手拿起一块玫瑰糕,喂给李漼吃。 李漼呆了一瞬,眨眨眼睛,张大了嘴。 浓郁的玫瑰香气扑鼻而来,李漼天生鼻子灵,从中闻出一丝奇怪的味道。 他别开脸,不想吃,萧凤皇讪讪地收了手,手一转,玫瑰糕掉进了自己嘴里。 她忽然一噎,两只眼睛瞪得铜铃般,几乎凸了出来,丹柳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往她背后砍去,双手成圈从她身后抱住,大力压迫前胸,甚至还抱起来颠了两下。 萧凤皇剧烈咳嗽几声,呛出了粘糊的玫瑰糕,扶着棋盘后怕不已,但是,没等她高兴完,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29章 李蕴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李漼从殿外闯了进来,掀开她的被子,扳着她的肩头急切摇晃着。 “不好了!父皇, 不好了!母妃中毒了!” 李蕴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谁中毒了?” 李漼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在他少年老成, 十分稳重, 才没乱了方寸,一五一十地说:“方才儿臣去玉芙宫请安, 与母妃闲聊弈棋,母妃吃了一块玫瑰糕,差点噎住,后来昏倒了。” 李蕴一头雾水:“这跟中毒有什么关系?” “儿臣请了太医去看,沈太医说, 母妃不是噎着了,是先前就中了毒, 一时发作了喘不过气才噎着的。” 李蕴连忙穿好衣服,同李漼一道去了玉芙宫。 她到玉芙宫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看见了景仁宫的紫荆姑姑。 紫荆额角有一块淤青, 眼底泛着红血丝, 看起来精神恍惚,没休息好。李蕴仔细一想,才恍然悟过来,许是昨晚她顶撞了薛仪, 叫她气愤难消, 只能回宫找身边人的茬儿。 “陛下万安,”紫荆俯身行礼, 向她解释自己的来意,“每有宫妃新晋位份,太后娘娘都会派人前去训诫,以劝导宫妃安分守己,恪尽职守,如此后宫才能安宁无事。” 李蕴腹诽:“明明是那搅事精想给姜月一个下马威,这要是换了胆小懦弱的,一吓一哄,就把她骗到自己那边了,想来孙溶儿便是如此。” 面上却笑着,同紫荆客套:“紫荆姑姑辛苦了,不过娴妃现在生死未卜,你还是先回宫禀报一下,就说这里有朕主持大局,定要揪出真凶,还娴妃一个公道,为免太后娘娘操心,让她老人家在景仁宫好好休息,不必关心这事了。” 紫荆犹豫不决,后宫风平浪静许久了,大约是因为皇帝不来后宫,妃子们也懒得争来斗去吸引他的注意,这娴妃一晋位,便代表了皇帝的态度——他注重子嗣,母以子贵,只要能同娴妃一样,有个一儿半女,便能飞上枝头。 这样一来,后宫便有了是非。 “奴婢还是在此多等片刻,万一娴妃有事,也好帮把手。” 李蕴面露不悦,薛仪身边的人同她一样,嚣张跋扈,说话做事都不厚道。 这时丹柳从内殿出来,哭哭啼啼的,一见了李蕴便扑到她脚边,磕了三个响头,十分决然地道:“陛下,请你一定要为娴妃娘娘主持公道啊!平日里吃的那些东西都很正常,娘娘节俭,剩下的吃食都赏赐给奴婢吃了,奴婢一直没事,偏娘娘今天多吃了几块玫瑰糕、一碗燕窝,就中了毒,奴婢没来得及吃,就逃过了一劫!对了,方才娘娘最后一块玫瑰糕,本是要喂太子殿下的,殿下不吃,她才自己吃了的!有毒的肯定是这两样东西中的一样!” 她平时看起来并不机灵,关键时刻却思路清晰,令李蕴刮目相看。 李漼也想起了什么,连忙道:“母妃喂给我玫瑰糕的时候,儿臣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故此不肯吃,父皇可让沈太医来验验这玫瑰糕!” 李蕴点头,传了沈太医进来,让他验毒,果不其然,他在剩下的所有玫瑰糕中,都验出了萧凤皇中的那种毒。出于谨慎,她又让沈太医验了燕窝,竟也验出了同样的毒。 “此毒名叫‘毒旱莲’,长在墙角檐下,十分常见,无色无味,食之却能让人窒息失声,民间也叫它‘哑巴草’。” 李蕴略通医术,这东西她儿时见得很多,除了有毒,还是一味药材,炮制得当,能够凉血止血。哑巴草的花儿小巧可爱,她还差点塞进嘴里生吃过,好在被一清师兄拦住了,才保住一条小命。 “用绿豆水催吐了没?” 沈太医恭敬地回道:“已经灌了绿豆水了,娘娘吃的玫瑰糕不少,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恐怕作用不太大,不过暂时没有危险。臣听说慧空大师曾救过一个误服毒旱莲三天之久的农妇,他或许有更好的法子替娴妃娘娘医治。” 毒旱莲其实毒性并不太大,只是这东西长得不起眼,很容易混在菜蔬中被人误食,吃下之后也不会立刻发作,李蕴见过半个时辰就发作的也见过好几天才发作的,沈太医说的那个中毒三天的农妇,还不是慧空师伯救过中毒时间最长的一个。 沈太医这么说,也是怕娴妃留下后遗症,记在他头上算失职。 能见到慧空师伯,李蕴当然很乐意,立即让何秀传旨,请慧空入宫为娴妃诊治。 虽然姜月没有性命之忧,但中毒的事也不能平白了了,李蕴就在玉芙宫正殿粗设公堂,把玉芙宫一干人等叫过来都询问了一遍。 玫瑰糕和燕窝都是御膳房送来的,其中玫瑰糕是妃以上位份的宫妃才能传的点心,姜月昨晚刚被晋升为妃,所以今早玉芙宫的宫女就替她传了这道闻名遐迩的点心。至于燕窝,低等宫妃定例少,吃的也是普通燕窝,四妃以上的才能每日都吃到顶级的血燕,姜月吃的,也正是血燕。 李蕴苦笑,她刚给姜月提位份,就提出了两份大礼。 有人算准了玉芙宫今早就会传唤玫瑰糕和血燕,也是,一朝封妃,能过得好些,自然不能辜负了肚子。 现在她要查问的,就是这两份毒是否出自一人之手,出自何人之手。 丹柳跪在地上啜泣着,不断自责着,把这些都当成了自己的过错。 李蕴摇了摇头,叫她起来:“你在这里哭,谁来照顾你家主子?” 丹柳的泪水终于闭了闸,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跑到内殿照顾萧凤皇去了。 这宫里的怨恨,往往不是无缘无故的,又是在姜月刚刚封妃的节骨眼上,李蕴略一思索,觉得有可能是姜月遭了妒忌,说不定那人还想将李漼一并除去,因昨日姜月盛邀李漼初一拜会自己,李漼很孝顺,一定会去。 李蕴吩咐辛夷:“去把御膳房昨日今日值守的所有人都叫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辛夷诧异道:“陛下,这是慎刑司的事,他们审问犯人更快,不如交给他们去办吧。” 李蕴知道慎刑司有千奇百怪的逼供方法,也知道他们想审问什么,都能在犯人咽气之前问出来,但她向来讨厌屈打成招,对慎刑司没有任何好感。 “他们还不是犯人,交到慎刑司便去了半条命,到时候谁来做玫瑰糕,谁来煮燕窝?” 辛夷连忙拱手叫饶:“辛夷知道了,是辛夷多嘴。”心里却十分开心,她不过是按宫中流程,顺嘴一提,作为宫女,没人会喜欢慎刑司,陛下仁厚,能多替手底下的人着想,她自然是最开心的。 不一会儿,御膳房的人就找齐了,熙熙攘攘挤了大半个正殿,乌泱泱跪倒,高呼“冤枉”。 为防止串供,李蕴一个人走进偏殿,让涉事者从职位高低一个一个进去问话,问完了就让他们从后门出去庭中站着,剩下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的人到底说了什么,等到庭中相聚,也为时已晚。 李蕴问他们的问题千奇百怪,有的甚至跟这件事毫无关系,譬如“你今早吃了什么东西,在哪里吃的,吃了多少”、“未央宫的江贵妃最喜欢吃什么”、“景仁宫的太后还吃不吃得下硬食”、“御膳房外头那棵桃树结的果子好不好吃”…… 有些是胡乱编造的,一来测试他们有没有说谎,二来测试他们的品行;有些是她八卦心作祟,不过也能转移虚心的凶手的注意力,让他们防不胜防;有些就跟这个案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常人在惊慌不安的情况下,很难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李蕴其实是一个极其细心的人,她懂得见微知著,也懂得人性的不可信任,所以自己通过全方位了解后做出的判断,在她眼中,才是最可靠的。 隐匿在黑暗之中的凶手团伙,早就串好了供词,自信**无缝,连慎刑司都找不出他们的差错,可没想到,被李蕴问了十来个问题,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们越听李蕴的问题越觉得不对劲,等到终于恍然大悟的时候,早已脱口而出,把自己的破绽暴露了出来。 辛夷一直站在李蕴身边,听她问案,竟然有些恍惚失神——陛下,真的很像太傅,果然是太傅的学生。 李蕴一拍长案,堂下跪着的御膳房洒扫宫女猛地一惊,抬起来茫然地望着她。 “粉儿,你还不知罪么?你说你今早寅时开工,浸泡玫瑰,准备制作玫瑰糕的原料,等王御厨卯时来做,期间困倦,小憩了片刻,差点让炉火燎了头发,有厨房另一边磨豆浆的兰儿为证。你说你醒来时兰儿已出门提水,御膳房空无一人,你看见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离开御膳房,像是哪个御厨,你又暗示朕只有王御厨和你知道,制作玫瑰糕中有一步需要摊凉煮沸的无根之水,会放在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其他步骤都由你和王御厨共同完成,不可能有人投毒。但我第一个问的就是王御厨,他说你在他手下共事三年,少言寡语,从不多事,而且手脚麻利,为人可靠,就算日日寅时开工,你也不会有一丝倦意,而兰儿说,她今早不知为何哈欠连天,托你关照炉火,你却走了神,炉火都烧到她的衣角了,你才匆忙过来把她摇醒,而那个装着无根水的罐子,今天不知为何换了个地方,屡屡挡住她的正常路线。” “你若将背后主谋和盘托出,朕会饶你一命,还会赐你金银财宝,出宫成亲。” “御膳房里头,同奴婢关系最好的就是粉儿了,不过她也是个可怜人,明明订了亲了,却被兄长卖进宫,她的未婚夫还没娶,等着她呢!” 第30章 李蕴抽丝剥茧, 从细枝末节推断出,制作玫瑰糕的王御厨并非其他人众口一词,指责的凶手, 那个口碑极好, 看起来善良无害的宫女粉儿, 才是真正的投毒者。 原因也令人唏嘘, 大概是御膳房今年出宫的宫女名额已定,年仅十六, 入宫三年的粉儿,根本不够年限出宫,而她宫外那个深情不渝的未婚夫,也渐渐抵不住家里的压力,要同另一个女子定亲, 若她不能及时出宫,心上人便要同旁人成亲了。 粉儿趴在地上, 已经泣不成声了。 在李蕴说出“出宫成亲”四个字的时候,她便完全崩溃了,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她违背本性, 受了他人指使, 在刚出锅的玫瑰糕上下了毒旱莲,眼睁睁看着玉芙宫的宫女将这些玫瑰糕全部领走了。 辛夷劝道:“粉儿,你要知道,这宫里宫外是谁做主, 你不用怕, 就算供出了幕后之人,你和你的李郎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粉儿本来就是个坚韧善良的女子, 听了这话,强忍惧意,直起身来,向李蕴道:“陛下,奴婢自知谋害娴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乃是灭九族的大罪,他们给我的三包毒旱莲,我藏了两包在床底,上头的包布是宫中某人特有的,这便是她的罪证。奴婢不怕死,只求陛下放过奴婢的家人和李郎,他们与此事绝无关系,都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 她说完,向李蕴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抿着嘴唇,闭上双眼,猛地往殿中圆柱撞去,血溅当场,霎时便没了声气。 李蕴叹息一声,辛夷不忍去看,眼中已有了泪花,连忙让人把粉儿的尸首抬下去安置,又按她所说,派人去宫女住处取回剩下的毒旱莲。 审讯仍在进行之中。 再进殿的人,看见地上的斑斑血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都不敢直视李蕴的眼睛。 李蕴脸上带着笑意,明眼人却看得出来她心有怒气,扫过宫人们的双眼,好似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内心。 她冷冷地说:“疑犯已经伏诛,若心中有鬼,最好现在就站出来认了,罪不及父母妻儿,只要你们供出幕后主谋,朕可以保证他们安然无虞,但若是被朕审问出来,罪加一等!” 天子威严尽显,震慑得一干人等心慌意乱。 “陛下,奴婢有话要说!”人群中响起一个慌张的声音,“奴婢记起来,今早众人忙成一锅粥的时候,未央宫的灵玉姐姐过来,说贵妃娘娘心血来潮想吃燕窝,但贵妃娘娘从前未曾传过燕窝,御膳房也没有提前准备,她看到旁边给玉芙宫娴妃娘娘准备的燕窝,便笑着说:‘贵妃娘娘好不容易想吃燕窝,却没赶上,娴妃娘娘才封妃一天,御膳房便什么好的都往她眼前送’,大家都怕贵妃娘娘怪罪,林姑姑便说,让灵玉姐姐把娴妃娘娘的燕窝先领走,咱们再后做……” “贵妃?”李蕴皱眉,“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宫女结巴半天,才终于说出了下半句,“后来灵玉姐姐提着燕窝就走了,娴妃娘娘的燕窝,是小芸亲自送去的,还得了赏赐。” 余下众人皆点头赞同,显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有人提起了,他们才记起来。 李蕴皱眉,江映雪性子高冷,从不与其他宫妃来往,更别说主动争宠了,更何况灵玉是领了原属于玉芙宫的燕窝,若有人提前下了毒在里头,受无妄之灾的可是江贵妃。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燕窝里的毒,是后来临时下的。 御膳房宫女的供词,令这桩案子更加扑朔迷离,李蕴好像冥冥中抓住了线头,追根究底,却追溯到一团乱麻。 “看来此事与江贵妃并无关系,派人去未央宫提醒一下,万一原本的燕窝里就有毒就不好了。” 江映雪入宫以来也是很少出宫门,作为家族巩固地位的棋子被送进宫,她似乎毫无怨言,也没有什么进取心,一直默默无闻,若不是贵妃的位份,以及桓相表妹的身份,她这样的性子,恐怕会得罪很多人。 辛夷派去未央宫的人回来,说灵玉今早领去的燕窝贵妃并没有吃,都让人喂了那两只天鹅,天鹅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并无大碍。 李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舒服,喉咙里一阵恶心,呕了半天也呕不出东西。 辛夷心疼她,便让御膳房的人都回去了,准备亲自去给她请太医。谁知她刚走到门外,正阳宫的秋华就提着食盒过来了。 秋华略一矮身,道:“辛姑姑好,这是顾太医为陛下开的药,都放在正阳宫了,皇后娘娘吩咐我一日三餐按时煎煮,亲自送到陛下手上,督促陛下喝药。” 辛夷笑着说:“辛苦秋华姑姑了。”她伸手去接,秋华却下意识避开,朝殿内张望片刻,道:“陛下审完了么?还是请陛下先喝药吧。” 她如此护着那些药,辛夷也能理解,皇后娘娘是一个治下严明的人,他吩咐的事,定要一五一十完成,不能有半点弄虚作假。 “审完了,正有些恶心,你这药来得及时,进去吧。”辛夷领着秋华进去,向李蕴禀明了情况。 李蕴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食盒里浓郁的药味,捏着鼻子摇头,可怜巴巴地说:“朕的身体很好,不需要吃药,倒是皇后操劳,要多补补。” 秋华把药汤端出来,呈到李蕴面前:“陛下,你身子不好,为免娘娘心疼,还是喝了这碗药吧。” 李蕴一听到薛夙的名号就头大,接过药汤,仰着脖子,视死如归,一口气把那些药都喝下去了。 “啊啊啊啊,苦死了!”李蕴扇着口中药味,整张脸苦得挤在一起,说完又要吐。 秋华忽然从食盒里又取出些梅脯,眼疾手快地塞进她嘴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道:“这是娘娘亲自采摘腌制的,陛下吃了就不会苦了。” 李蕴嘴里含着梅子,眨了眨眼。 梅子酸溜溜的,她吃过是不想吐了,可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皇后怎么样了?” “回陛下,皇后娘娘正在预备新春赏赐给王侯大臣们的节礼,无暇顾及后宫纷争,请陛下代为处理。” “哦。”李蕴也没觉得奇怪,高高兴兴地去了。 从粉儿房中搜出来的布包已经呈上来了,辛夷正要查问司衣司主事,一直旁观李蕴审案,毫无存在感的紫荆姑姑突然发话:“陛下,这是兰宁绢,类纱孔大,为各宫主子不喜,所以采买较少,只有……毓秀宫才有份例。” 她不说,有些明眼人也看出来了,李蕴沉默片刻,又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孙晔,深感遗憾。 孙溶儿若是有她父亲一星半点的坦荡磊落,也不会因李蕴废她妃位,就迁怒他人,意图毒害娴妃和太子。 紫荆说罢,有些呆滞,她也不知是怎么了,鬼迷心窍地就指认了孙溶儿,明明孙溶儿受太后摆布,与她同属一个阵营,孙溶儿出事,对她们绝无好处,可她就那么站了出来,脱口而出。 等她回过神来,李蕴已经下旨去毓秀宫拿人了,身旁的小宫女推了推她,紫荆方才恍然,赶忙起身离开了玉芙宫。 太后娘娘若知道了这事,定要将她打个半死。 此时内殿的萧凤皇幽幽醒转,看见身边小声啜泣,抹着眼泪给她擦汗的丹柳,听见她自言自语:“娘娘你可不能有事啊,玫瑰糕还没吃够本呢……还有陛下的那么多赏赐,成双成对的多好看啊,以后丹柳不拦你了,随便你拆开赏人……” 萧凤皇一时无语,心中却多了一分柔软,在她眼里,丹柳只是个侍女,可在丹柳眼里,自己是她的贵人,是她的天。以前她只觉得丹柳聒噪、傻气,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却觉得她这份真心实在难得。 她们在这波光诡谲、危险重重的深宫中,彼此依靠,纵然有些许摩擦,些许的个性不合,可丹柳待她至诚,她也应该报以真心。 萧凤皇这人,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一朝穿越,她以为自己从此和小说女主一样,能够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后来当了几年皇帝,见识了宫廷和朝堂的残酷,屡屡碰壁,寸步难行,心中不免生出滔天的怨念,恨薛素杀了她,但她的底色是善的,富贵人家娇养长大,或许共情能力有点差,又过于天真,把战争的后遗症想的太简单,才指使沐安水淹幽都。 两度徘徊生死,让她成熟了不少,竟也开始反思,自己占了李蕴的身子,那么李蕴本人呢?如果她没死,她肯定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掌控她的人生。 她来之后,受李蕴遗泽不少,辛夷忠心于她,薛素替她打理后宫,太傅楚缙时常指点她,就连桓玠和夏侯汜,提起从前旧事,也会有几分感慨。她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重情重义、任侠豪杰的女性形象。 就算是在姜月身上重生,她也一直受到李蕴的照顾,李蕴虽然奇奇怪怪的,还可能是个替身—— 等等,替身? 她用过的身体她清楚,身高、体型、声音几乎完全一样,脸上也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天底下哪有这么神奇的易容术? 萧凤皇躺在床上,将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串连起来,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十分合理的答案:薛素给她下毒,是为了把她从李蕴身上赶走,她在死去的姜月身上复活,现在看到的李蕴,其实是被她占过四年身体的真李蕴。 李蕴是一个善良的人,她对自己很好,也很适合做皇帝,或许,她应该放下那些可笑的想法,好好在古代活一回,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姜月。 萧凤皇终于想通,睁开眼睛,声音嘶哑:“傻丹柳,你给谁哭丧呢?” 第31章 孙溶儿被带到玉芙宫的时候, 素衣披发,满面决绝,步履从容, 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会有此下场。 她衣衫单薄, 肩上还有雪花, 冷着脸跪在地上, 脊背挺得笔直,此时竟有了几分孙晔的风骨。 “溶儿, 你为何要自毁前程,做这样的事?” “陛下原来知道,我们也有‘前程’?”孙溶儿嗤笑一声,反问李蕴,“我原以为, 陛下是没有心的,我们这群宫妃, 从青春少艾等到年华不再,都没能等来陛下的垂青,我们也是人,也想要幸福安稳的生活, 也不想每日活在算计之中!可陛下, 给过我们机会吗?” 李蕴语塞,她的后宫注定只能是摆设,可又怎能跟她们解释呢? “溶儿,你是自愿进宫的, 没有谁逼过你。”李蕴思前想后, 斟酌着说。 孙溶儿目眦欲裂,愤懑难平, 她指着李蕴,高声叫喊:“是啊,没有人逼我,是我在逼我自己,我想要权势,想要富贵,想要留住我曾经留不住的一切东西,我有罪,可这罪孽却是陛下造成的,是你给了我做梦的机会,又亲手打碎了它!” 李蕴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在宫里衣食无忧,地位尊崇,就算你想要出宫,甚至想要再嫁,朕都能帮你,你去毒害娴妃,只会徒增杀孽,又有什么用呢?” “虚伪!恶心!”孙溶儿蓦的站起来,表情凶狠,“我最讨厌你这副伪君子的模样了!明明是你毁了我的一切,却要扮好人让我来感激你,你曾经对我那么好,转过头却变了脸,要把我身边的一切夺走——玉珠,妃位,我仅剩的尊严!我就是想要个孩子,就是看不惯姜月和太子母慈子孝的场面,就是看不惯你对皇后那般关心,对我却不屑一顾!” 李蕴被她的歇斯底里吓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既觉得愧疚,又觉得惋惜。 “溶儿,你变成今天的模样,是我的错,若娴妃肯原谅你,朕会派人把你送到报恩寺后山,结庐而居,带发修行,若你有一天想通了,尽可下山嫁人。” 李蕴说完,浑身似乎没了力气,颓丧不已。 忽然,李漼从内殿走出来,眼睛盯着孙溶儿,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挥舞着双手,扑进李蕴的怀里,软软的一团,让李蕴多少有了几分抚慰。 李蕴低声问他:“怎么出来了?” 李漼的小手拉住她的耳朵向下扯,凑近了小声说:“母妃说,她愿意原谅柔妃娘娘。” “哦?是她亲口说的?”李蕴诧异,姜月脾气时好时坏,她都有些拿不准姜月的心思,没想到这次她竟如此大度,轻易饶过了孙溶儿。 “嗯。”李漼点点头,想起姜月听到谋害她的人是孙溶儿的时候,那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还听到她小声嘀咕,说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早知道不戏耍她了”…… 他不懂这些话背后的意思,直觉姜月同孙溶儿之间,有过什么故事,却也不想深究。 这宫里,有太多秘密了。 李漼在李蕴怀中坐了一会儿,看她亲手拟了圣旨,让人将孙溶儿送到报恩寺清修。 孙溶儿被逐出宫清修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后宫。 薛夙闻言,只是笑了笑,感慨李蕴其实很有国母风范,若能母仪天下,定能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若是他的后宫,大约不会有这么些杂七杂八的人让她烦心。 他笑过,忽的一愣。 薛仪听说孙溶儿被逐出宫的事,气得茶盏都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紫荆跪在她面前,恐惧过后,是无边的平静,好像等待已久的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紫荆,本宫自认待你极好,你跟了本宫二十多年,从未亏待过你,你不想出宫嫁人,本宫就把你留在了身边,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为何你还要背叛本宫?!” “不想出宫嫁人?”紫荆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自嘲似的笑了笑,她哪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若嫁了人,夫君子孙,都会变成太后的傀儡,再没有安稳的日子,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太后娘娘,紫荆跟了你二十八年,自认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异心,但紫荆真的累了,很想了结这一切。” 薛仪完全不能理解紫荆所说的“累”,她只会破口大骂,拿起手边的东西狠狠砸过去,发泄她心中所有的不忿。 一块碎瓷片划过紫荆的脸庞,鲜血如注。 她晕了过去。 “太后宫中的紫荆姑姑被罚去浣衣局了?”身着一袭粉白宫装的女子立在红梅树下,素指纤纤,指尖蔻丹红得热烈,似火似霞。 “回娘娘,是的,听说还破了相,十分狰狞。” “这等腌臜事就不必多说了,”女子用帕子掩住秀鼻,微微皱眉,风流情态若西子捧心,说出的话却残酷无情,“娴妃吃了两份毒旱莲,竟然还活着,本宫都不知该说你们是草包,还是说你们是蠢货了。” 她身后跪倒了一地宫女太监,瑟瑟发抖。 “按家里的规矩,不成事的奴婢,留着也没用。”她挥了挥手,众人的心如坠冰窟,彻底冷透了。 江家的规矩,是桓夫人从桓家带来的,办事不力的奴婢,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第二日清晨,连夜奔波从报恩寺请来慧空大师的何秀回来了,马车直接从宫门穿过,向玉芙宫奔去。 李蕴坐在萧凤皇床边,百无聊赖地数着床帐上的粉蝶,李漼趴在一边看书,小脑袋一晃一晃的。 萧凤皇觑着李蕴的下巴,完美无瑕,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心虚地想:“要是现在跟她坦白,她说不定就得把自己赶出宫自生自灭了,还是先瞒着……” 李蕴不知她的心事,只道今天娴妃过于安静温婉,还以为她不舒服。 “你放心,我师伯……啊慧空大师回春妙手,肯定能把你完全治好。”李蕴替她掖了掖被子,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 萧凤皇猛地一缩,警惕地盯着她,好像以为她要对自己图谋不轨似的。 李蕴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娴妃嘛。 “李蕴,我——” “诶?你不叫‘陛下’?叫人听见了不好,乖,好好躺着——” “慧空大师来了!”何秀从门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脸邀功的笑容。 萧凤皇闭了嘴。 李蕴站起身,在殿中徘徊了两圈,整了整衣裳,问何秀:“朕今日是不是过于威严了?” 何秀拍马屁功夫一流,笑道:“不威严,不威严,慧空大师要见了陛下,说不定还会把陛下当作自己的师侄呢!” 李蕴脚下一个趔趄,简直要疑心何秀知道自己的底细了。 说话间,慧空已经入了殿,他一身灰衣,朴素得发白,还有许多补丁,脸上亦是风霜沧桑,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李蕴的岁月,停在了十八岁,她到现在,还不觉得自己已经二十四五了,也没想到,慧空的面貌,老了这么多。 “陛下。”慧空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别来无恙。”他说完这话,眼底已有泪花,只是垂着头,无人看见。 “大师别来无恙!”李蕴连忙上前扶着他,笑道:“此番因祸得福,能再见到大师,真好啊……” 慧空到底是出家之人,贪嗔痴都是浮云,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只是李蕴对报恩寺上下来说,实在太特别了些。她从小就在自己膝下,娇俏爱笑,虽然调皮捣蛋,却也是惹人怜爱的活泼,并不讨人厌,更何况她大多数时候,是个极其懂事的孩子,连吃一份糕点,也会把大半留给他和师弟。 寺中都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难得有了她的笑声,才使得这修禅问佛的岁月,不至于太过枯燥。 “陛下且等稍后再叙旧,贫僧先为娴妃娘娘看病。”慧空大师听她嘀咕个没完,知道她兴奋难抑,连忙替她打了住。 慧空给萧凤皇诊过脉,草拟了一份药方,李蕴叮嘱辛夷亲自去太医院抓药,丹柳眼巴巴地看着那药方,李蕴笑了,挥挥手让她跟着一起去。 殿中便只剩下了李蕴四人。李漼过来同慧空见礼,端了一杯茶送到萧凤皇床前,道:“母妃,喝口水润润嗓子。” 萧凤皇笑着,欣慰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慧空看着两人,神色悲悯,再看李蕴,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还不知眼前这个唤旁人“母妃”的孩子,便是她九死一生,冒险产下的亲生骨肉。 第32章 宫中少有人知, 太子李漼其实比娴妃姜月更早入宫,当时陛下言称与太子生母失散了,后来过了一个月, 才从宫外带回来一个女子, 说是走散的太子生母。 其实细看太子的容貌, 与陛下真有九分相似, 尤其一双又圆又润的杏眼,剩下的那一分, 则更像他的“养母”皇后娘娘。 李漼是慧空亲自接生的,不过三个月就断了奶,李蕴把他背在身后,带他下了山,再入朝堂, 后来养在了宫中,一天天长大。 慧空喟叹一声, 只觉众生皆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李蕴的失忆, 李漼的懵懂,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太子殿下灵秀可爱,贫僧一见便觉有缘,贫僧这里有一串念珠, 赠予殿下, 望殿下平安康健,承欢父母膝下, 长乐未央。” 慧空把手中念珠取下来,递给李漼,李漼看了李蕴一眼,见她满面喜悦,一副鼓励的表情,才放心接下慧空的礼物。 “多谢大师。” 李蕴欢喜道:“漼儿啊,其实慧空大师是太傅的师兄,你理当唤一声太师伯。” 李漼便敛衽行礼,乖乖地唤了慧空一句“太师伯”。 慧空鼻头微酸,只勉强笑着,受了他的礼,转头看着李蕴,见她气色甚佳,长吁一口气,道:“两月之前,贫僧也曾受皇后娘娘之邀入宫替陛下诊脉,只不过彼时陛下长睡不醒。现下有空,不如让贫僧再替陛下探一探脉。” “我就知道,肯定是师伯替我解的毒,”李蕴乖乖把手臂伸出来,“我最近吃得多睡得香,身体可好了!” 慧空用手搭上她的腕部,不一会儿,眉心紧皱,摇了摇头,显然是探出了她怀孕的脉象。 李漼见他摇头,担心李蕴身体不好,急忙问:“太师伯,父皇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吧?” 慧空听他关切生母的身体,心道这血缘羁绊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纵然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担忧,是做不了假的。 “陛下这两天是不是在吃药?” 李蕴点头,她每天都有吃正阳宫送来的药,苦得要命,偏偏薛素给她配了一种酸甜可口的梅脯,为了能吃梅脯,她也就忍了苦药。 慧空心中又是一阵叹息,看来薛夙已经知道这事了。 “怎么?那药不好吗?”李蕴见他不说话,追问道。 “无甚不好,陛下记得按时服用,于身体有益。此番前来,贫僧有些事要同皇后娘娘商量,稍后再来同陛下叙旧。” 李蕴还没有点头,慧空就起身走了,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又怕耽误了慧空的正经事,便示意辛夷送慧空去正阳宫。 李漼道:“太师伯走得好急啊,漼儿还有问题想问他呢。” 李蕴把他搂在怀里,奇道:“你今日第一次见太师伯,有什么事要问他?” “儿臣并不是第一次见太师伯啊,前两年他时常入宫,不过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只见了母后一人。” 李蕴酸溜溜地说:“哼,那可是我的师伯——” 怎能同他更亲近呢? 讨厌的薛素。 她一时起意,便存了几分去正阳宫看看,慧空和薛素在密谈何事的想法。 恰好萧凤皇道:“陛下,小厨房里做了新鲜出炉的蛋糕,你吃不吃?” “父子”两人蓦然回头,见到对方都是一脸惊恐,彼此点了点头,夺门而出。 正阳宫中,慧空正在同薛夙说话。 “看来是两月之前怀上的,贫僧未曾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也算不得是意外,恐怕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当年她便是因此同我决裂,若重演一次,说不定——”薛夙说不下去,也无法想象,但他已学会了坦然面对,“慧空大师,我听说有些母体中毒,孩子也会受到影响,不知阿蕴腹中的孩儿现在如何了?” “孩子还太小,仅凭把脉看不出什么。” “那不如请慧空大师留在宫中,好为阿蕴产子做个打算。” 慧空摇了摇头,道:“报恩寺离不得方丈主持,宫里有太医,安胎足够了,况且师弟也在东都,这两年他苦心钻研医术,个中造诣更胜于我,他在,比贫僧在更好。” 毕竟慧空是一个和尚,住在宫中不成体统,住在宫外又略嫌麻烦。 薛夙不知该作何感想,在他与李蕴之中,似乎永远隔着一个楚缙,但这人,又是他和李蕴,都无法割舍的,亲人。 “阿蕴怀孕的事,不知还能瞒多久——” “已经瞒不住了。” 薛夙话音未落,一旁的雕花木窗被人从外面推开,李蕴冷冰冰的脸杵在那儿,揪着身旁低矮的花枝,手上染了一片梅红,映衬着白雪,如血一般。 “阿蕴!你——”薛夙见了她,顿时方寸大乱,站起身来,朝她奔去。 李蕴脑中一片糨糊,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在说什么,她来的时候,其实只听到薛夙最后那句话,但就这么一句话,足以让她完全崩溃。 原来她总觉得想吐,是害喜。 原来顾太医和慧空的惊讶为难,是喜脉。 原来薛夙命秋华送来的那些东西,是怕她孕中贪嘴。 她才刚刚接受薛素是个男人的事实,突然又告诉她,他还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 李蕴哑着嗓子,好似在哀求:“薛素,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薛夙停下脚步,定在窗前,与她一步之遥,却始终不敢靠近。 告诉她,是万丈深渊,不告诉她,亦是无间地狱。 两人对视良久,终是薛夙挪开了眼睛,缓缓闭上,打开了尘封的回忆。 “我名薛夙,并非‘素白’的‘素’,而是‘夙愿’的‘夙’,这个名字,是九岁那年,在报恩寺见到你与先帝父女相谐,仓惶逃回深宫,自己给自己取的。” 其实,从那天起,我便盼着与你的重逢,告诉你,我不再是“李蕴”,不再是你的替身,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的母亲菀青,曾是薛仪身边的大宫女,被放出宫,同薛家旁支庶子薛烺成亲,诞下我不到十天,还没来得及为我取名,便被暗中杀害,而我,也被送入宫中,从此成为太子李蕴。” “九岁那年,我察觉父皇待我态度忽远忽近,既送了卜成仁来保护我,又请了楚缙来教我,却不肯同我多待一会儿,多说一句话。我与卜公公暗中跟着他,找到了报恩寺,那天,你提着食篮下山沽酒,唱着一首不成调的歌谣,与我擦肩而过。” 李蕴恍然大悟,这才将眼前人同记忆中那个灵秀的小公子重合起来。 “原来你是他,可第二天,你就不见了——”李蕴话没说完,忽然闭了嘴,她大概知道了。 凭良心讲,她若是薛夙,恐怕当场就会跳出去,质问自己的父皇。 “后来,我费尽心思,终于从皇宫里逃了出去,身负重伤之下,为你所救,我认得你,你却不记得我,但那时的我,已经是自由的薛夙,并非你在宫中的替身,所以我与你并肩同行,仗剑天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一些抓不住的记忆碎片从李蕴脑海中闪过,她听着薛夙的故事,好像在旁观另一个名叫“李蕴”的人的人生。 “也是从那时起,我决心与你坦白,因为——”他声音酸涩,带着几分飘忽不定,“因我心悦你,不愿再隐瞒,可你当时一心夺位,还未开窍,我向你表白,你却同我讽笑……” 李蕴退后两步,有些惶恐,她从卜成仁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想见薛夙当年步履维艰,苦心孤诣的模样,他与亲生父母生离死别,他在宫中苦苦煎熬,他决心离开皇宫,流浪天涯,其实都与她有关。 如果一个人,完全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她都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痛苦。 李蕴没有说话,下意识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她在寺院中长大,天性善良,对生命的态度与佛门普爱众生的态度是一样的,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她虽然恐慌,却也生出了几分柔情。 师门的爱护弥补了她幼时无父无母的缺憾,但她毕竟是一个缺少正常母亲的孩子。秦大娘待她再好,也没有告诉她,如何去当好一个母亲。 她登上帝位的夙愿已偿,对薛夙亦怀着朦胧情愫,虽然她很不愿意承认,可薛夙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那种甜蜜、慌张的心情,如梦一般的幻想,都与眼前这个风姿毓秀、深情不渝的人有关。 此般情谊,如何能辜负? 薛夙苦笑,以为她和当年一样,不愿承认腹中孩儿,更不敢把李漼的事告诉她了。他欺身靠近,隔着敞开的轩窗,将她的身子揽近,近乎哀求地对她说: “当年是我天真鲁莽,以为你能为了我放弃夺位,这一次,孩子是我替你解毒时意外怀上的,他是无辜的,你能不能……留下他?” 他勉强说完,最后一个话音已经开始颤抖了。 李蕴听罢,看着他布满哀伤的面容,忽然心中一疼,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吻,笑道: “早同我说不就好了?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师伯来与你商量我的后事呢!” 第33章 薛夙脑中一片空白, 没想到她会如此答复。 他还在发愣,李蕴已经绕过门庭,走进正殿, 坐在慧空身边, 翘起了二郎腿, 语气中带着怨念:“平安睡着的时候, 师伯跟那个坏蛋关系真好呀!” “嗯?”慧空也看不懂她的转变,“你要生下这个孩子?” 李蕴奇道:“不生下来还能怎么办?师伯, 出家人不能杀生哦,你难不成还要劝我落胎?” 慧空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李蕴开心就好,但见她端起一杯冷茶,板起了脸:“既然有了身孕, 也该学会顾惜自个的身子,如何能饮冷茶?” 吓得李蕴忙把茶盏放下, 转过头向薛夙瘪嘴抗议:“秦大娘说夫妻同心,怎么我挨了师伯的训,你也不拦着?” 薛夙还飘飘然的,担心已久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与李蕴的感情更进了一步,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还开心的事了。 “慧空大师是为了你好。” “哦,你同他是一伙的。”李蕴翻了个白眼,侧过身去,不理他。 薛夙无奈, 她乐意搭理你的时候, 甜如蜜糖,生了气不理人的时候, 又像一团软绵绵的猫儿,伸着爪子挠人,却叫人的心都化作一滩春水。 “我同你才是一伙的。”他细细哄她,将她发上的花瓣拂去。 李蕴被他哄得生了娇气,支使着他做这做那,像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连慧空大师见了,都摇头叹气。 既然一切都挑明了,薛夙便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太上宫,晚间歇息,李蕴抵死不让他进内殿,他却笑着道:“白日里支使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晚?你可要记着,我是你腹中孩儿的爹爹。” 李蕴红着脸,把自己蒙进了被窝里。 薛夙褪了外衣,在她身边躺下,拉了拉她身上的被子,李蕴怒道:“明明床上有两床被褥,你为何偏来抢我的?” “你的暖一些。” “你无耻!” “我是你腹中孩儿的爹爹。” “……” 她忍了又忍,才勉为其难地把被子分了一半出去,并警告他:“你不要半夜过来,我会打人的,孩儿他爹也照打!” 薛夙强忍笑意,又怕她生气伤身,软声哄道:“你好好睡,我守着你,不会越界的。” 李蕴安心躺着了,闭上眼睛,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浑身不自在,往里挪了两寸,还背过了身。 她又听到了薛夙的笑声。 沙沙哑哑的,真好听。 慧空只在东都待了几天,李蕴再怎么挽留,他都执意要回报恩寺。 送行的那天,东都城外青空渺远,长亭边有一棵万年青,苍翠欲滴,积雪覆于其上,好似一幅水墨画。 “师伯,溶儿住在后山,麻烦你常派人去看看她,她本性不坏,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若能引她向佛,大约能求一个心安,不至于噩梦缠身,不得安宁。” “孙妃娘娘既离尘俗,自然由我们佛门中人关照。” “等过几日,平安会下旨,恢复报恩寺的国寺称号。” 慧空摇了摇头,慈眉善目,宛如一尊活佛:“虚名而已,报恩寺上下一心向佛,并不想掺和凡尘中事,若香客诚心,不必宣扬,他们也会来。” 李蕴想想也是,报恩寺远在深山,香客们若因路途遥远不便而放弃礼佛,也不是真正的诚心向佛,对于佛祖来说,还是清清静静的,与山水岚雾做伴更好。 慧空登上马车,回头向她微微一笑,李蕴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 好似怀了孕的妇人,愈加多愁善感了呢。 薛夙站在她身旁,静静看着,将她揽入怀中,细语安慰:“待肃清了前朝后宫,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 李蕴一怔,抬头看他。 “你不是一直想早早培养了漼儿继位,一个人逍遥快活去吗?”薛夙随意说着,云淡风轻,却又带着些微醋意,“你难道只想到漼儿,没想过旁人吗?” 李蕴呆呆地:“旁人?你说娴妃?” 薛夙气极反笑,把她拖进马车,紧紧扣在怀里:“我怎么不知,你同娴妃的关系这样好?怕不是她小厨房的东西吃少了——” 李蕴“咯咯”笑着,险些直不起腰。 薛夙护着她的肚子,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 两人正调笑着,马车突然停下,何秀勒住缰绳,还没看清路上拦着的人,便开始破口大骂:“本公公看你是活腻了,也不看看车里坐了谁!天子脚下,谁的车都能拦吗?禁卫军出来!办事不力的东西——” 他骤然住口,一声不吭,甚至还有些瑟瑟发抖,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什么凶神恶煞的气势都没了。 “将,将军……”许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等他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挨打挨骂绝不还口的伙头兵后,才又拾起了太上宫总管太监的霸气,清了清嗓子,道: “右将军带刀当道,拦截圣驾,是什么意思?!” “章衡?”李蕴皱眉,掀开车帘要往外看。 薛夙不动声色地把她拦住,出声问道:“右将军可有紧急军情,要同陛下奏报?” 章衡手中握着长刀,寒芒刺目,泛着银光,他眼底一片冰冷,猎猎北风吹动着他的黑袍长缨,竟让人觉得极沧桑,极悲凉。 “臣,求见陛下!” 铿锵有力,掷地余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李蕴心惊,偷眼瞧了薛夙,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说:“右将军有事么?若是朝事,不如明天当廷上奏。” 章衡还是不肯退去,固执地挡在车前,沉声道:“陛下有时间出宫游玩,却没空听微臣一句话么?” 李蕴不悦,她本就不喜欢章衡,还记恨着他给了自己一箭,虽然当时两人不认识,还处于对立面,但这人嚣张桀骜,冷血无情,铁腕手段是出了名的。 “朕为慧空大师送行,并非出游,右将军有空过来拦朕车马,没时间去查一查原委吗?” 章衡皱眉:“臣只想问陛下一句话。” “问吧。” “请陛下摒退左右。” 李蕴心里烦他,白眼都翻了好几个,奈何这人手握重兵,也算是栋梁之才,大雍现在还离不开他。 何秀等人奉命走远了,剩下薛夙稳稳坐在李蕴身边。章衡知道他在,就算是皇后,也不留情面,直接驱逐:“皇后娘娘,请吧。” 薛夙眼皮一掀,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就是不挪窝,他不想做的事,还没人能逼他去做。 章衡道:“陛下可还记得七年前,曾中过微臣一箭?” 他不提倒罢,一提李蕴肺都要气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人不会是来下套的吧?毕竟中了他一箭的是昭宁公主,不是太子“李蕴”。 “右将军记错了,朕不曾中过箭。” 章衡微微低着头,顾及头顶的车门,也不敢大做动作,他似乎想了片刻,又道:“我不会说出去的,关于你是女子这件事。” 薛夙:“……” 李蕴:“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 她在心里腹诽了一句,硬着头皮回:“右将军怕不是疯魔了?天还早,回去多睡睡。” 简而言之,别做梦了。 “就算你不肯认,微臣也早已确定,”章衡把长刀放在车辕上,“嘭”地一声响,像是在威胁李蕴一般,“当年之事,是章横对不住李昭宁,章横这条贱命,是昭宁公主给的,为虎作伥,害公主错失良机,也是章横一生中最大的过错。” 他抬眸,紧紧盯着李蕴,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泄出几许不安,若有外人在场,一定会感慨,素有“鬼将军”之称的章衡,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脆弱的表情? 李蕴被他吓到,“李昭宁”这个名字她很久没用了,回望过去,除了亲近之人,也只有…… 只有阿狗才知道。 李蕴一阵恍惚,记起了从前某日。 春日融融,李蕴提着长剑下山去玩,因为贪图新鲜,无意中搭上了一辆出东都的马车,赶车的老伯心善,见她干粮吃完了,还拿了自己的胡饼分给她。 两人在路边停憩,面对着一堆废墟,几枝芭蕉从破墙缝里伸出来,还有三两粉白桃花,氤氲成了红雾,煞是好看。 李蕴左右瞧了瞧,这地界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成片的水田,大约从前是某个富户家的庄园,年久荒废了,便感慨了几句。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伯知道这庄园的旧事,便讲起故事来。 庄园叫做“桃园”,主人姓章,名文礼,世代从商,他们家住在桃园里,已逾五代,是个繁荣富庶的识礼之家,奈何章文礼有个小儿子,性情乖张,不走寻常路,纳了青楼女子为妾,还吵着闹着要把她升为正房。这青楼女子不知廉耻,同家里的几个草包纨绔勾搭上了,搞得章家鸡犬不宁。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甚至闹出了人命,就连外头的知府、山匪、流盗都听说了这青楼女子的艳名,要见她一面。这不见不知道,一见不得了,都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人伦,一心要把她据为己有。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便开始明里暗里打击章家的生意,闹得章家家破人亡,只剩下那青楼女子和她不知生父的儿子。 到这时,为她痴迷的那些人,开始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躲她像躲瘟疫一样,那女子生在青楼,心如浮萍,定要找个依靠才能过活,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幼子,她重操旧业,成了暗娼。 听说,就在桃园旧址的废墟里,苟延残喘。 第34章 李蕴听完这故事, 连连咋舌,报恩寺里都是和尚,她是没见过多少美人的, 祸国殃民、颠倒众生的“狐狸精”更没见过, 心下便存了几分好奇, 对那桃园废墟念念不忘。 两人继续赶路, 还没走出多远,忽然一场春雨, 劈头浇下,淋得两人狼狈不堪,就近找了个路边的茶寮坐下了。 茶寮是个瘦骨嶙峋、鼠眉鼠眼的汉子开的,他言语粗鄙,连声吆喝着, 支使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做这做那,把他耍得团团转, 连喝口水的功夫都不肯给他。 “阿狗,滚去把柴劈了!” “找死啊你!把东西碎了老子打死你!” “死东西,跑快点……” 少年低着头,乱发蓬松, 看不清样貌, 一声不吭,任由他手上的笤帚落在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划出几道褴褛。 李蕴年纪小,最见不得“人吃人”的场面, 胸中正气磅礴而出, 一拍桌案,跳起来便骂:“你一个大男人, 只会打自己的儿子,算什么本事?!” 男人一愣,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阿狗,用一种极轻蔑极鄙夷的语气说:“他?儿子?他娘都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一个狗杂种,活该跟他娘一样,阿狗,阿狗,不就是条狗吗?欺负他,老子不用本事!” 李蕴气极,长剑一弹,一手接住剑把,抽出寒光凛凛的剑身,反手指着男人的鼻子,喝道:“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来欺负人的!现在你强他弱,你欺负他,待到有一天他长大了,你老了,他强你弱,又欺负你,冤冤相报,怨气横生,谁心里好过了?既然他不是你的儿子,只是一个小帮工,在你这里讨口饭吃,你给了工钱,他做了事,两不相欠,凭什么要受你侮辱?!” 男人看她还没有自己肩头高,只把她当做寻衅滋事的苍蝇,挥挥手让她滚:“哪里来的泼皮?老子乐意打他,你管的着吗?!阿狗,咬她!是狗就咬她!哈哈哈——” 李蕴瞟了一眼那躲在角落里啜泣不止的少年,怒不可遏,长剑一抖,左右挥舞,把那男人的头发削出两块空白来。 这功夫,大约得益于她爱看寺里师弟们剃头,赶明儿回家了,还能在小师弟头上试一试。 她这一手剑花,把个大男人吓得屎尿尽出,跪地求饶。 忽然,远处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呼唤:“阿狗!阿狗!回家了!” 阿狗的身子抖若筛糠,缩成一团拼命把自己往台子底下藏。那个喊他的男人不多时就走近了,满面横肉,油光水滑,走一步震山撼地,叫人心生敬畏。 他腰间系着灰布围裙,油乎乎的还嵌着肉丝儿,手里提了一把剔骨尖刀,血迹斑斑,李蕴似乎闻得到那上头散发出来的腥臊味。 她在寺中长大,饮食多清淡,见着这样杀生孽债缠身的屠户,胃里不多的几块胡饼碎都要呕出来了。 屠户去拉阿狗,阿狗尖叫着不肯跟他走,还昂起头向李蕴的方向求助,奈何李蕴正低头干呕,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那般绝望而凛冽的眼神。 “乖!阿狗!回家,今天有肉吃!叫上你娘一起,她都病了这么些天了,该吃一顿好的,补补了——” 阿狗听了这话,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但他似乎有苦难言,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肯说,就是像个小动物一样,咿咿呀呀地叫。 但那屠户显然力气很大,三下两下就把抱着茶寮柱子不撒手的阿狗拖走了。 阿狗像块破布,又像块死猪肉,不再反抗了。 突然,他脚上那双还算新的布鞋被拖掉了一只,阿狗开始挣扎尖叫,企图挣脱屠户的束缚,去捡那只离他一步之遥的鞋子,无力的反抗却换来屠户更重的拖拽,快步疾行,不一会儿就转过了拐角。 想必那只鞋子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李蕴愣了一会儿,跑上前把阿狗的布鞋捡了起来,这鞋子做工很精细,就是布料不好,鞋底也薄,想必为阿狗做鞋的人十分用心,就算是穷,也倾尽全力想给他做一双好点的鞋子。布鞋很大,若是好好爱惜应该能穿一两年,应该是做鞋人的巧思。 鞋帮子上还有一朵桃花,大约有什么特殊含义。 这双鞋对阿狗来说一定很重要。 李蕴抬头看了看路,她不知道阿狗到底在经历什么,但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也才十二三岁,想把阿狗从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手中救下来,要冒很大的风险。 但她想都没想,攥着鞋子冲了过去。 李蕴没想到,这里有不少人家,村中小路错综复杂,又不知道屠户的住处,她花了很长时间在村子里找阿狗的下落。 一直到傍晚,李蕴找遍了村中每一户人家,大多数人一听阿狗的名字,都是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甚至把她推出院门,嫌她带了晦气。 李蕴突然想起不远处的桃园。 只剩这么一个地方没找过了。 “你问阿狗?唉……”有个老婆婆见她跑得大汗淋漓,忍不住说出了实情,“阿狗大概在桃园,他娘生了重病,前两天走了,就剩下这孩子,被那些杀千刀的——” 她话音未落,李蕴便如离弦之箭,向桃园的方向冲去,怪不得阿狗听见屠户关于他娘的话反应那么大,原来他娘已经去世了。 阿狗就是章家那个遗腹子,他阿娘——算了,人死如灯灭,至少她把阿狗带在身边,拉扯大了,这世道谁都不易,谁都不能苛责一个受尽苦楚的妇人。 李蕴找到阿狗的时候,他浑身是血,躲在坍塌的墙角里,头顶是块石板,长满了青绿色的苔藓,身旁野草见缝插针,生得极旺盛,开出了粉紫色的小花。 他紧紧攥着剩下的那只鞋,抚摸着上头的桃花,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滴。 “你的鞋——”李蕴不愿去喊那个带着侮辱性的名字,把鞋子轻轻放在他手里。 阿狗抬头,眼里蒙着一层阴翳,好像刚刚经受了巨大的惊吓,两眼无神,跟个游魂似的,但他一见到布鞋,眼底立刻有了光彩。 “那个人——没打你吧?”她试探着问,但看阿狗身上的血迹,远远超过一个瘦弱少年的血量。 李蕴拉起他:“我带你去看大夫!” “不,不是我的——”阿狗弱弱地说,“他家……他家有盆猪血,我打翻了……” 李蕴松了口气,虽然觉得那血不太像猪血,但也不想深究,便问:“你要我帮你找个住处吗?” “我家就在这……” “可是桃园……”李蕴惊觉失言,连忙补救,“可是你身上有伤,还是要去看大夫。” 阿狗大约是明白了李蕴知道他的身世,立刻缩了手,埋下头喏喏道:“我不需要你帮忙……我不是好人……”自卑怯懦,一直否定自己,让李蕴看得鼻子发酸。 “那你叫什么?章——”李蕴不再隐瞒,怕他以为自己看不起他,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几天会在村里住下,你要是需要我帮忙,就来村口找我,对了,我叫做——” 李蕴略有些迟疑,把李曜新给她取的名字告诉了阿狗:“我叫李昭宁。” 她用剑鞘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这是她成为“李昭宁”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阿狗抬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尊重和关心,也在地上写下了两个字。 前一个字是“章”,写得很清楚,后一个字实在太模糊,李蕴根本没看懂,但还是笑着鼓励了他,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桃园。 她在村子里住了几天,但阿狗一直没来,后来听人说,阿狗饿极了跑去河里捉鱼,被过路的征军队看见,把他拉去充军了。 李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记了几年,但她生命里有趣的事、快乐的事太多,渐渐的,就把这段悲伤的故事忘记了。 眼前这个章衡,会是当年那个怯懦的“阿狗”吗?她有些惊诧。 章衡半跪在车辕上,沉声道:“当年看到公主送来的圣旨,上面写了封号‘昭宁’,微臣还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公主。若臣当年知道,公主就是在臣少年时拔剑相助的那个‘昭宁’,定不会射出那一箭,所幸为时不晚,微臣此生,当报君恩,万死不辞。” 李蕴大概懂了他的意思,他这是说,李昭宁帮了他,他投桃报李,从今以后,章衡就是她李蕴的人了! “想报君恩的人多了,不少右将军这一个,右将军可不要转头就忘了,这些年是如何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薛夙听明白了事情经过,出言嘲讽。 李蕴却觉得,如果他是阿狗的话,这几年他帮着薛仪做事,她是可以谅解的,阿狗出身卑微,从无名小卒爬到右将军之位,非浴血拼杀,以命相搏不能做到,他只不过因为立场需要,站到了薛仪身边,平时也都是按着朝廷安排带兵打仗,其实跟“助纣为虐”没什么关系。 阿狗一生实苦,章衡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到现在都还没成家,恐怕是少年的经历留下了阴影。章衡是一员猛将,镇守边关,剿灭贼匪,都少不了他的长林军,如能平和招安,收归旗下,对朝廷,对百姓,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右将军,当年那一箭,朕就不记你的仇了,不过你倒是说说,那一年你究竟写了什么字?朕怎么看都不像是‘衡’字,亏得朕在村里等了你好多天。” 章衡沉毅的面色竟然有了几分局促,握着刀把的手微微颤抖。 “臣写的,是‘横’字。” 这个字,代表了他一生的耻辱。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几章就完结了,能看到这里的读者也挺不容易的,这本书考虑不周,实在写得不好,感谢大家的不弃。 第35章 从慧空离京那日, 章衡来找李蕴开始,朝中风向就渐渐产生了变化。 大臣们纷纷发现,一向不怎么上早朝的右将军日日早到晚退, 在军政大事上频频发表建设性意见, 并获得了皇帝的大力赞同。他提出的一些意见, 显然是在削弱自己的兵权, 为了把军政大权交到皇帝手中,处处附和陛下, 简直成了陛下的应声虫。 连口才过人的桓相都认为,章衡从前都是扮猪吃老虎,明明拍马屁一流,对他刮目相看,而一直与他是死对头的大司空, 对此鄙夷不已,某日朝会, 甚至当堂指出章衡是阿谀奉承,媚上欺下。 皇帝不以为然,对章衡赞不绝口,亲自赐下金银珠宝、美人佳酿, 塞满了整个将军府。 太后派本来就以他为轴心, 因着他手上有兵权,能直接威胁到大雍江山,皇帝也对他忌惮不已,所以太后派众人, 才能躲在他的身后, 跟李蕴叫嚣。 他这么一投敌,几乎使薛仪的势力分崩瓦解。 章衡的倒戈, 过了几天才在后宫产生效应。 先是太后的一件凤袍脏污,在送往浣衣局的过程中挂了丝,景仁宫的宫女不认,浣衣局的宫女也不认,请来司衣司主事补救裁定,她竟也称病推脱。 几方推脱,一来二往,这件破了的凤袍原原本本地回到了薛仪面前。 “这是什么?!让你们送去洗,破成这样也敢拿回来碍本宫的眼?”薛仪勃然大怒,发落了几个涉事宫女,转头一看,景仁宫里空空荡荡,竟没几个正经服侍的了。 先前她那般对待紫荆,便叫侍候她多年的几个大宫女寒了心,暗地里都在找出路,寻法子好离开,景仁宫里的大宫女,年资高,人脉广,倒真有几个找着了去处,寻了薛仪高兴的日子,一个个跑到她面前哭诉念旧,把自己说得病入膏肓,惟愿出宫,薛仪没细想,放了几个走。 这领头宫女走了,底下的宫女怎么坐得住,都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不起眼的,托了关系,禀明了自己的上司就调离了,那些薛仪常用的,离不开景仁宫,一个个哭丧着脸,把多年攒下的家产都托人带出去了,说是且等着一死。 薛仪被章衡的背叛搞得焦头烂额,只说让大宫女绿屏去找皇后要人,其他的万事不关心。薛夙又不是什么大善人,绿屏去要人,他都以身子不适为理由拦下了。 拖拖拦拦,正月都快过完了,薛仪才发现,自己已经众叛亲离。 昔日辉煌壮丽的景仁宫,如今铺满了落叶,无人清扫,门庭冷落,连宫妃们的辇车都不往这儿来了。 薛仪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气,当即就去正阳宫找薛夙理论。 薛夙坐在殿中,手中茶筅摇动,身旁小几上煮了沸水,“咕嘟咕嘟”冒着雪一样的泡沫,白瓷衬着碧绿茶汤,甘香醇美的味道弥漫开来。 “薛素!你这贱人!竟敢私自削减景仁宫的份例!本宫是太后,你这样待我,不怕天下人指摘吗?” 薛夙眼都没抬,专注地看着手中茶汤,变幻出各种形状,淡淡地说:“太后娘娘怕不是误会了,是景仁宫的宫人来求本宫,本宫查了簿子,确定她们符合宫规,又有太后首肯,才放走的。” 薛仪把眼一瞪,恨恨道:“她们服侍本宫二十多年,若不是你捣鬼,怎会纷纷离宫?!” “太后娘娘,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吗?”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后殿传来,接着珠帘摇动,走出来一位女子。 她身着正红色九翟袆衣,头上戴着凤冠霞帔,光华璀璨,夺人心魄,一张芙蓉面更是滑如凝脂,莹洁如玉,朱唇如樱,淡眉似柳,额间一朵莲花花钿,一双眼睛清亮如星,似乎能照见人心。 薛仪见她款款走来,心中暗道不好,这怕不是小皇帝新纳的宠妃,要同薛素狼狈为奸,一起欺负她。待她仔细一看女子眉眼,却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那鼻唇像她年轻时,眼睛却十足地像……死去的先皇。 更可怕的是,她同当今圣上生得一模一样—— 薛仪微愣,突然明白了什么。 果然,果然,怪不得“李蕴”行为如此怪异,怪不得她联合了章衡,一定要将自己置之死地。 原来是当年那孩子,寻仇来了。 可笑,这孩子在宫里六年,她竟一点都没认出来,不知是她演技太好,还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母后,阿娘,薛仪,你记起什么了么?” 李蕴目光冷冷的,她许久不穿女装,偶一装扮,照了镜子,竟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父母双亲的影子。 她生得比薛仪好看太多,那双承袭自李曜的星目,给她添了无限光彩,朝中大臣长久以来不曾怀疑过她的身份,大约也是因为她身具李曜和薛仪的相貌特征。 李蕴并不想生得像薛仪。 但她转念思索,却不得不承认,是薛仪给了她生命,纵使她曾经想要把她扼杀于襁褓之中,她也还是她的生母。 “你……你……”薛仪的唇都在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是李蕴,二十五年前,你命一太监,将我弃诸荒山梅林之中,那日大雪纷飞,一个出生不足三日的婴孩,在雪地里放声痛哭,为她的阿娘,抛弃了她的阿娘。” 薛仪有些晃神,怔怔地盯着她看。 “但她不是在哭自己被生母抛弃,而是在哭——生母永久地失去了她。从那日起,孩子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亲人,有了新的生命,她叫做‘平安’,同师父师叔一起,住在老鸹山中,幸福地长大了。” “你是蕴儿……”直至今日,薛仪仍旧不悔当年的决定,但她还是被李蕴的出现震惊了。 她心情复杂,不知是酸涩、惊讶还是害怕,从小生活在勾心斗角中的她,第一反应是,李蕴从薛素宫中出来,薛素站在一旁观望,至今一言不发,这两人,恐怕是合起伙来,想要夺她的权。 于是她斟酌片刻,道:“我当年扔掉你,也是为了你好。” 李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为我好?为我好?” 她重复了几遍,吸了吸鼻子,忽然就释怀了,笑道:“确实是为我好,在你身边,也是坐牢一样难受。薛仪,你不用害怕,我不是来找你寻仇的,当年的事,对我来说不算是仇,你也不算我的阿娘,我不过就是想让你知道,李蕴是为了爹爹的愿望回来的。” “爹爹临死前,叫我来夺这个帝位,我就来了。” 薛仪退后几步,眼中血丝遍布,眼珠微微凸出,几近崩溃:“你是何时知道的?” “十六岁。” “你恨我?想杀我?” “没有这个必要。” 薛仪不可置信:“那你想干什么?” “偶然兴起,想告诉你罢了。” 薛夙不知何时进了内殿,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袍出来,玉冠高挽,插着翡翠云纹簪,俊朗温润,腰间饕餮人面纹的金镂玉腰带,更添几分王者霸气。 他剑眉星目,疏阔大方,除了一双稍嫌妩媚的狐狸眼,其实没有一点女儿气,但扮了女装就是惟妙惟肖,无人分辨得出,就连曾是他母后的薛仪,也没认出来。 大约是当年薛仪厌恶见他,只把他当个固位的工具,见了他也是眼高于顶,不屑一顾,到后来他佯装痴傻,薛仪更是雷霆大怒,把他关在重华宫中,不许他出去丢了自己的面子。 薛夙逃出宫后,增了眼界见识,心胸不似从前狭窄,眉眼气质自然有所变化,其实他若不眯着眼,也不太像狐狸的形状。 薛仪一时惊慌,失声问道:“你是谁?!” 薛夙上前握住李蕴的手,与她并肩而立,闻言轻笑,宛若清风霁月,干净清澈,他道:“母后,你还记得菀青,还记得重华宫里那个痴傻的太子么?” “你是菀青的儿子!” 薛仪已经有些错乱了,从始至终,她好像都被蒙在鼓里,她自以为掌控了后宫,却被先皇、李蕴、薛夙相继隔离,被他们造就的假象所迷惑,沉溺在自己掌权的幻梦中。 原来她,才是最傻的那个人。 薛仪的表情完全变得癫狂起来,目眦欲裂:“你是菀青的孩子!哈哈哈!你来复仇了!” 薛夙略带些怜悯的神色望着她:“母后,我之所以今日还叫你一声‘母后’,是为了报你当年养育之恩,若不是你,我与阿蕴不会相识相知,站在你面前。” “你是来报仇的!你怎么可能不恨本宫?!”薛仪被这惊天霹雳震得心神错乱,连眼前人是谁都有些分不清了,“你是李蕴,你也是李蕴,你们俩竟然成了一对儿!哈哈哈,真是造化弄人啊!” 薛夙道:“我名‘薛夙’,夙愿的夙,从父姓,素堂妹不愿入宫,我便替了她来,此时她应该已经游遍群山大川,看尽世间繁华了。” 镇国公府,原来早就倒向她的对立面,她的兄长,她的母家,她引以为傲的家世出身,此刻都像在嘲讽她。 “竟连兄长都帮着你们骗我,呵呵,兄长,兄长……” 薛仪露出痛苦又嘲讽的笑容,抓落了发上钗环,披散着头发在殿中走来走去。 “都说我薛仪狠心绝情,从不以真心待人,可你们,又何尝用真心待过我呢?!李曜爱孙氏便爱,凭什么让她压我一头?我才是出身名门,教养规矩东都第一的贵女,她不过是个国子祭酒的女儿,凭什么争过我?!” “她死了!所有和我作对的人都死了!你们也是一样!都去死吧!” 第36章 薛仪疯了。 李蕴本想召集天下名医来给她看诊, 但楚缙入宫看过她的脉象后,摇了摇头,道:“郁结于心, 肝火太炽, 梦魇缠身, 日久天长, 已经病入膏肓了。就算是我,也治不了这样的心病, 她一生骄傲,怎受得了活在他人掌控之中,自以为挣脱了束缚,其实一直活在薛家、先皇和这座深宫共同编织的牢笼中,如此下场, 也算是恶有恶报,偿还孽障了。” 在外人看来, 她或许是为李曜报了仇,偿了愿,但李蕴没什么感觉。 她虽敬佛,却不信因果报应, 只是觉得, 人们任何的选择都有对应的结局,有些可以预见,有些不可预见,用什么东西去伤害别人, 终究会反噬自我。 李蕴的腹部一日比一日凸起, 楚缙给她把了几次脉,说那孩子十分健壮, 并无什么中毒的后遗症。李蕴也觉得这孩子很活泼,常在她腹中翻滚,她只要一摸肚子,那孩子便会轻轻踢一踢她的肚皮,像是在和她打招呼。 她的心化作了一团轻飘飘的羽毛,都系在了孩子身上,便无心朝政,再加上怀孕嗜睡,她就把朝事都交给了薛夙。 李漼常来她殿中请安,起初还正常,后来李蕴懒得遮掩,便直接着了女装,出来见他。 “你是……”李漼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话。 “怎么?不认识父皇了?哈哈,你若叫我‘母后’,也是可以的。”李蕴喜欢这个孩子,早把他当做亲生骨肉,所以相处自然随意,并不把他当外人。 李漼聪明,他眨了眨眼,很快平静下来,仔细回想了一下曾经的疑问,欣然接受了李蕴的女子身份。 他就说,父皇那体格那身姿,怎么看都不像男子,怪不得他总觉得父皇身上香香软软的,母后身上…… 等一等,母后“她”? 李漼望着李蕴,飞速眨眼,一脸呆滞。 李蕴哈哈大笑,捏了捏他圆鼓鼓的脸蛋:“你没猜错,你母后呢,才是男子。” 李漼把嘴一瘪,哭成了泪人。 辛夷与何秀在后头捧腹大笑。 二月底的一天。 李蕴闲在宫中,抚摸着小腹,正低头沉思,忽见辛夷着急忙慌地走进来。 “何事惊慌?” “太后娘娘得失心疯的事传到前头了,御史大夫他们联名上书,闯入宫中,要求见太后。” 李蕴讶然:“这事不是暂且压下,日后再说的吗?御史大夫,于杰那种圆滑世故的老油子,怎会参与闯宫这样的大事?” 辛夷擦着额头的汗,在原地转了几圈,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冲到李蕴的寝殿,把她的龙袍拿了出来,让她伸手站好,要服侍她穿衣。 李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厚实的女装,小腹微凸,慵懒随意,自从怀上这孩子,她胖了许多,每日吃吃喝喝,睡得太多,脸都圆润了不少。 这女装一穿上,好似回到了少年时,那些天真无忧的日子,不必操心那些繁琐的政务,也不必衡量朝中群臣的勾连得失。 人若是懒惰起来,什么斗志都没了,她把所有奏折推给薛夙,叫他带着李漼去处理,自己就做个富贵闲人,万事不管。 “陛下,看来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辛夷急得不行,用手去抓李蕴的头发,要为她改装。 “皇后呢?” 辛夷已经急哭了:“皇后同太子殿下出宫微服私访去了,晚间才能回来。” 殿外已经传来禁卫军拦门的声音,迫在眉睫。 于杰他们都是朝中重臣,万一刀剑无眼,有个擦碰,禁卫军都担不起责任,谁也不敢下死手拦,更何况,于杰手里提着一只青石砚台,那锋利的尖角,往头上一磕,人大概就没了。 经验丰富,当年他们就是这样逼迫先皇让步的。 这太上宫的台阶,也流过不少朝臣的鲜血。 李蕴忽然一笑,把外衣掀了,头发捋了,素衣披发坐在殿中,安慰辛夷:“急什么,他们早就知道了,此次来,不过是找个由头废了我,就算扮男子再惟妙惟肖,我也还是个女儿家——肚子里还有一个,别吓着他了。”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极温柔,也定了辛夷的心。 辛夷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裙角,昂首挺胸打开殿门,迎着那群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臣,高声道:“陛下等候已久,各位大人请进吧!” “她可不是什么陛下!她是女子,身份不明,不配帝位!” “对!牝鸡司晨,朝纲不正!” “今日我们就让她以死谢罪,上祭苍天,下祭后土,大雍青史,绝不能留下这样的污点!” “……” 诸如此类,都不是什么好话。 李蕴一一听着,微笑点头,好似十分赞同他们的话。 她一眼扫过去,都是于杰一党的大臣,平时十分中庸,只有触及到他们的利益,才会抱成团出来建言,看着都是些老好人,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官的蠹虫。 薛夙正准备清扫的,便是这群人了吧。 怪不得他们要在此时发难。 二月底,吏部新一年的安排就要出来了,这里的很多人,都不在名单上。 李蕴气定神闲,丝毫不慌,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各位大人,请坐吧,若是体力不支,倒在这太上宫,倒成我的罪过了。” 于杰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都听得出来她的弦外之音,李蕴并不怕他们死,就是全都死在太上宫,她也不在乎,这宫里宫外,都是她的人,他们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 但前程性命皆在今朝一战,李蕴的不在乎,反倒成了他们的动力,一定要李蕴向他们低头。 于杰率先出列,振声道:“妖女,你妖言惑众,天地不容,冒充帝王,更是天地之大不韪,你且招来,如何冒认先帝子嗣,如何李代桃僵,搅弄风云?!” 李蕴笑道:“二十五年前,贤妃薛氏与贵妃孙氏同时有孕,贵妃难产,母子双亡,贤妃产子,先帝为之取名‘蕴’,封太子。太子蕴自幼聪敏,为人称道,九岁不幸痴傻,天下怜惜,后登位,不痴不愚,更令司空归附,大雍中兴。诸位以为的历史,大概是这样的,对么?” “自是如此!” 李蕴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看,痴傻的是诸位吧?太子‘李蕴’在宫中多年,你们竟无一人见过他的样貌么?若说我是假冒的,那为何七年前你们没认出来,直到今日才来揭穿?” 众人语噎,他们确实没见过以前的太子,认不出来太子,甚至分不清男女,确实是他们的过错,但太后权倾朝野,一力压住舆论,又有太傅、桓相等人拥护,眼前这个女子,实非常人,并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朕并不想为难你们,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朕并非男子,那么今日,便把当年之事公诸于众吧。”李蕴换了自称,又变回金銮殿上威震四方的帝王。 “当年,贤妃薛氏生下的,实为公主,只不过她不甘心,将一名男婴与朕调换,令朕流落民间,后先帝在报恩寺找到朕,临死之前,封朕为‘昭宁公主’,命朕继位称帝,有报恩寺慧空大师、太傅楚缙,以及两道圣旨为证,桓相也是看过圣旨的,朕的身份毋庸置疑,确系先皇子嗣。” 于杰心中震惊不已,那幕后之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昨夜有一黑衣人潜入他府中,将皇帝拟定的吏部官员任命交给他,其中鲜少有他这一派的官员,很多人甚至被贬谪罢免,更有甚者,罪责在状,将会有牢狱之灾。那黑衣人告诉他,当今圣上乃是一个女子,来历不明,意图窃国通敌,所以他们才匆忙发难。 可没有谁告诉他们,当今圣上确实是先帝与太后的子嗣,实打实的长公主,若是如此,长公主摄国倒无不可,他日公主有了子嗣,只要姓李,便还是李家的江山。 忽而脚步声凌乱,甲胄卫士鱼贯而入,于杰看着殿内殿外水泄不通的禁卫军,颓然倒地,老泪纵横。 他这是被人算计了啊! 薛夙一身束腰紫金袍,披着白羽鹤氅,腰佩长剑,大步流星地走来,他玉冠高峙,俊逸不凡,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看得李蕴脸红心跳,忙别过脸去,摸了摸发红的耳垂。 “诸位,可识得本宫?” 众人又是一愣,隐隐约约觉得此人十分像前不久在东极大殿见过的皇后。 “本宫便是先太子‘李蕴’,亦是皇后薛氏,既然众位多有疑惑,不如到天牢里去,慢慢问吧!”薛夙眸色幽深,微微眯起,果然有人在背后捣鬼,幸好他及时赶回来,若是混乱之中有人伤了李蕴,他就追悔莫及了。 李漼跟在他身后进来,太子冠冕穿得齐齐整整,与他动作一致,看起来十分和谐。 有人高声喊道:“既然如此,太子是哪里来的?!李漼并非李氏子嗣,如何能担太子之位?!” 李漼一愣,他还是前不久才“认清”父皇母后的真面目,也知道了他马上就要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虽然不知道长辈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本能地亲近李蕴和薛夙,把两人当做亲生父母。 至于姜月,更像他的一个好朋友,这个朋友有很多奇思妙想,李漼心里很亲近她,当然,喜欢她也不妨碍李漼觉得,她煮的饭菜是天底下最难下咽的东西。 他从未想过,父皇、母后、姜月都不是他的父母,到底谁才是。 第37章 李蕴眉心微蹙, 这群人见撼动不了她的地位,便调转枪头,对付李漼。 李漼的来历确实不明, 连她都不知道李漼的父母到底是谁, 但薛夙一直让她放心, 悉心培养李漼, 俨然把他当成了大雍的继承人,把李曜和楚缙教给他的所有帝王心术, 悉数传授给李漼。 李蕴下意识看向薛夙。 薛夙面色如常,不为所动,道:“太子确是李氏子孙,他天资聪颖,堪当大任, 亦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怎么, 众位爱卿有意见吗?” 于杰突然暴起,怒吼道:“就算天下人承认了昭宁长公主的摄政身份,你也不过是一个驸马,按惯例不得干涉朝政!你有何脸面在此妄言?!” 薛夙眉头微挑, “哦”了一声, 道:“原来诸位觉得本宫无权干涉朝政?” 他一动,禁卫军们的枪头便对准了当中的大臣,步步紧逼,许多老臣瑟缩退后, 抱成了一团。 “那么本宫就告诉你们, 什么才是‘有权’!”薛夙忽然抬高声音,抽出长剑, 银光一闪,为首的于杰脖颈便多了一道红痕,鲜血四溅,落在众人头上,也落在薛夙衣摆上。 如此铁血手腕,怎不叫人惊骇! 所有人,包括李蕴和李漼,都没有料到于杰竟然触动了薛夙的逆鳞,直接被他斩杀当场。 “现在,还有谁来质疑太子血统,质疑长公主与本宫威严?” 众人尽皆跪伏,高呼万岁。 闯宫一事,本是惊天危机,却成了李蕴表明身份、恢复女儿身的转机。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手里有权,于杰等人,根本无法抗衡,只是螳臂当车。 薛夙当众弑杀御史大夫于杰,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纵使他能掩盖住一时的骚动,却阻挡不了青史上的如椽巨笔。 他要把这件事安顿好,便只剩下李蕴一人独睡,她见了血光,有些不适,辛夷替她燃了安神定魄的熏香,悄然退去。 李蕴一夜惊梦,梦醒之后,浑身湿透,想起了后宫中的妃嫔们。 她们青春年华便入了宫,却从未得过恩宠,纵使各有各的目的和使命,也是李蕴耽误了她们。 薛仪已疯,李蕴和薛夙的身份也已经揭开,宫中再无阻碍,李蕴决定把那些可怜的妃子都遣出宫。 李蕴赐下大量金银珠宝,有母家接受的回了家,有另外打算的自己走了,那些没去处也没打算的身世飘零的女子,李蕴遂了她们的愿,为她们在宫外新辟了一处府邸,或常伴青灯,或独身待嫁,都尽如她们的意愿。 只有两个人不太好办。 一个是桓相的表妹江贵妃,一个是李蕴带进宫的孤女姜月。 李蕴差人去未央宫问江映雪,得到回复:“江氏未曾有过出嫁又归家的女儿,妾身也不愿出宫,若长公主心怀歉疚,请准许映雪以贵妃之位于未央宫终老,死后可葬入皇陵,莫让映雪污了江氏清名。” 江映雪执意留在宫中,李蕴也无话可说,毕竟是她理亏在先,虽然江氏送她入宫也是为了保住家族荣华,但她曾是东都第一贵女,才貌双全,未婚夫更是丰采高雅、容止可观的表兄桓玠,多少东都女儿家羡慕她,羡慕到了极点。 奈何江家人才凋零,日薄西山,家中女子虽才貌出众,名声在外,却不得不成为家族的联姻工具,嫁到东都勋贵人家,以维持江家曾与桓家并肩的体面。 李蕴登基为帝时,桓玠竟亲赴江氏,游说江家家主,解除他与江映雪的婚约,并通过他的举荐,直接把江映雪送进宫,登上了贵妃宝座。 江映雪疏离冷清,几乎从不出未央宫,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任谁被昔日良人狠心“抛弃”,甚至送入另一个“牢笼”,都不会开心的。 李蕴了解了事情始末,对桓玠更是唾弃。 “这老狐狸,明明年纪不大,却一肚子坏水,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当年我就一剑捅过去了!” “陛下当年,不是被桓相赶出去过吗?桓相还烧了先帝留给陛下的诏书……”何秀一边理着奏折,一边接了李蕴的话茬。 李蕴凉凉地说:“早知道你这个伙头兵会入宫当太监,还到朕身边做了总管太监,我当初就该把你饿死。” 何秀噎住,无言以对。 辛夷扶额,何秀能做到总管太监,真是宫里的一大奇迹。 何秀十岁的时候便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靠捡食人家的残羹冷炙为生,直到十五岁那年,朝廷征兵,他为了一口饱饭,偷偷多报了年纪,入了军营,成了一个小小的伙头兵。 那时李蕴和章衡还是死对头,互相看不过眼,一见面就拔剑相向,章衡一箭射中了李蕴的胸口,她跌落马下,成了全营的笑话,便伺机报复,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烧了章衡的粮草。 混战中,何秀与大部队走散,险些饿死街头,是李蕴给了他银两,派人把他送回了章衡那里。 后来的事,李蕴便不清楚了,问何秀,他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听宫里老太监说,何秀入宫之前就净了身,那伤口很深,不像是普通刀伤,有可能是在战场上落下的旧伤。 李蕴便不问了,何秀也还是一副天然黑的样子,总是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逗她开心。 另一个姜月,她无父无母,乃是实打实的孤儿,连籍贯在哪都找不着了,是李蕴把她带进宫安置下来的,那时便对她说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现在姜月的身体里换了个芯子——萧凤皇,她觉得住在宫里挺好的,有吃有喝,有人侍候,时不时还能享受一下便宜儿子的孝敬,其实美哉。 唯有一件事,让她有些介怀。 她当“李蕴”的时候,勾搭了两个权臣,桓玠和夏侯汜,虽说这两人对她都没有什么特别表示,但夏侯汜这些年安静如鸡,从不搞事,是不是也有一点她的影响呢? 她不敢问,毕竟桓玠是个能把自己未婚妻送给上司的人,莫得良心,对她肯定是利用居多,夏侯汜呢,外表就暴虐,心理也不正常,听李蕴说,他当年为了继承自己父亲的家主之位,可是杀了自己二十多个庶兄弟的,亲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披了一层画皮的君王,他能有几分忠心维持着不造反,就不错了。 李蕴问她想去哪的时候,她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这时空,何处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见的人,想做的事?”李蕴挺着大肚子,一边吃点心,一边同她唠嗑。 嗨,这个李蕴真的,太没眼色了。 萧凤皇呆呆地望着天,情绪低落,过了半晌,她才慢慢说:“陛下,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李蕴“嗯”了一声,坐直了等着听故事。 萧凤皇看见她的肚子,忽然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告诉她又怎样呢?古人听了这些东西,会相信她吗?万一把她吓着了,惊了腹中的小婴儿就不好了。 于是她咽了咽口水,编起了故事。 “其实当年,我骗了你。我不叫姜月,我叫萧凤皇,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非常富贵,父母也非常疼爱我,我是萧家独女,掌上明珠,捧在所有人手心里长大的。” “嗯,然后呢?”李蕴听得十分认真,大约是把她的故事当成了胎教。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眨眼,我便长成了窈窕少女,家里要为我相看人家,选一个如意郎君,我也盼着有个英俊潇洒的盖世英雄,会踏着五彩祥云,带着八抬大轿来娶我。可惜,我相貌普通,我看上的,没看上我,看上我的,大多是为了萧家家业,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我不堪重负,离家出走了。” 她用自己前世的经历融合了今世的情况,编出来的故事竟然毫无漏洞。 “那一天下了大雨,我在一间破庙里躲雨,正烤着火呢,忽然听见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我害怕极了,还以为是什么蛇虫鼠蚁,但是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像是什么人的呻吟,我觉得,可能是有人受伤了,需要我帮忙,所以我就凑过去了。” “是这个道理,出门在外,总要小心一些的。”辛夷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娘娘继续讲。” 萧凤皇翻了个白眼,接着说:“那果然是个伤得很重的将军,他身上的铁甲,沉重非常,被什么东西砍出了极深的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流,把我吓坏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多的血。” “我把他的战甲卸了,替他包扎了伤口,还给他喂了几口水。他生得很好看,高大英武,气宇轩昂,正是我最喜欢的类型,我心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要他给我造浮屠,他要是愿意娶了我,我就满足了。” “然后呢?”李漼忽然从辛夷身后冒出头,“母妃继续——” 萧凤皇气笑了,把他揪出来,捏了捏他的圆脸蛋,这孩子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依旧叫她“母妃”,甚至与她更亲近了,大约是没了身份上的约束,直接把她当做玩伴了吧。 “后来他走了,一声不吭,连我给他包扎用的碎裙布都偷走了。” 萧凤皇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斜眼觑了她们一下,发现这几个多愁善感的妇孺都沉浸其中,真的信了。 李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不嫁也罢,凤皇,不如我给你封个郡主,张榜招婿吧?” 辛夷没来得及堵住李蕴的嘴,听见她这不靠谱的想法,唉哟一声,道:“陛下,你当张榜招婿是这么好招的?” 萧凤皇年纪偏大,相貌平平,又没有家世,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郡主之位,能招到什么好夫婿,别到时候又招出一个贪图权势的郡马来。 “儿臣觉得此计可行。”李漼表示了支持,他永远站在李蕴那一边。 萧凤皇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她编故事骗人,她们却都以为自己恨嫁,不论是从那一方面考虑,都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 她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后来我回到家中,才知家里不幸遭了洪水,一家人都死在洪水里头,就剩我一个,什么都没了,所以陛下说要带我进宫,我立刻就应了,不过是一辈子不嫁人,有什么好怕的?你们也别多想了,这宫里住得多舒服啊,我要是成了郡主,嫁到别人家里,还得伺候人家,不如自己一个人过,潇洒自在。” 萧凤皇说完,绽出一个勉强的笑。 李蕴看着她的笑容,若有所思。 晚上,萧凤皇在寝宫里发现一封信,是李蕴给她的,她问她,那个人是否就在朝中,并且权势很大,家里有没有三妻四妾,儿女成群。 萧凤皇想了想,夏侯汜好像连个侍妾都没有,更别说儿女了,听说他们夏侯家风流成性,每一代都有几十个庶子庶女,他这一代,因为他的铁腕手段,跟他夺位的庶子都是非死即伤,就剩他一根独苗,听说夏侯家其他长辈天天上门催促他成亲生子,他都不愿意,但没说过自己不想娶。 李漼跟她说过,夏侯汜好像很喜欢他,每次进宫都会给他带一些小玩意儿,还常常送吃食进宫给他,这就说明,夏侯汜心里头,还是很喜欢孩子的。 所以他应该也是“恨娶”的吧? 萧凤皇觉得,她有必要见夏侯汜一面,把所有事都搞清楚,顺便问一问,他有没有成亲的打算。 所以她给李蕴回信,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夏侯汜,并且希望见夏侯汜一面,当面和他谈谈。 她随信放了一块香皂,这东西是当年她捣鼓出来的,夏侯汜知道天底下只有她才有这个配方。 过了几天,李蕴带给她一封信,信上只有一个地址,她在何秀的安排下偷偷出了宫,去了那个地方,然后见到了夏侯汜。 夏侯汜看见她,微微一愣,然后说出了一句话:“你是熹平年间的‘李蕴’?” 萧凤皇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原来她的付出和努力,是有人看得到的,那个人记住了她,并且只记住了她。 她点点头,于是便以郡主的身份,嫁入了司空府,桓相难得亲自上门观礼,还微微有些惊讶,毕竟司空府,处处是故人的痕迹。 一块小小的香皂,一些奇怪的饭菜,还有一个说话十分熟悉的人。 不过惊讶过去,便是理解,他当做玩具耍的那个赝品,有人当做价值连城的宝物。 第38章 三月望日朝会。 李蕴身着九龙金纹玄衣, 背后绣了一只遨游四海的凤凰,腾云驾雾,被九条金龙拱卫着, 威严霸气, 发饰也成了凤冠步摇, 行动间凤凰于飞, 似有清鸣之声。 薛夙亦是一身金纹玄衣,紫金冠, 盘龙扣,衣上绣了祥云与青梧,看似与他身份毫无关系,实则与李蕴成双配对。 凰鸣九霄,凤栖梧桐。 两人携手并进, 长袍迤逦,宛如一幅画卷。 章衡站在阶下, 看着李蕴坐上龙椅。作为唯一一个能够带刀上殿的将领,他将会一生守在丹陛之下,捍卫李蕴的帝位,捍卫李氏的江山。他心底最深的渴望, 已被深深压抑住, 只要李蕴能以“昭宁”之名立于朝堂,他便于愿足矣。 楚缙依旧没有上朝,自薛夙完全接过朝政,他便很少上朝了, 听说太医院的太医们常常看见他在藏书阁中翻阅古医书, 若趁此机会上前请教,这位大雍公认医术第一的太傅大人, 还会不吝赐教,传授他们一些独门绝技。太傅不再参政,他定下的一些规范却没有废除,朝廷内外都记着他的仁德能干。 桓玠与夏侯汜并立左右,互不对付。自从大司空娶了长公主亲封的郡主萧氏后,对朝廷上的党争便不再掺和,甚至隐隐有站在长公主那边的势头。朝臣们唏嘘不已,原来百炼钢也会化为绕指柔,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司空,便就此归顺了。 桓相一如既往地毒舌欠揍,不过近来驸马掌政,与他多有分歧,吵过几次,不大有人敢站在他身后支持他,毕竟驸马背后有长公主撑腰,他还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敢当廷斩杀御史大夫,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桓相的立场向来模糊,趋利避害,最懂得替桓家这些大世家谋利,很大程度上与李蕴的皇权是不相容的。 李蕴站起来,俯视着阶下百官,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她脑海中闪过,二月底吏部安排一出,朝野动荡,这一次,有些人解甲归田,有些人一步登天,任命与贬谪齐飞,谁都不知道,送到他们家里的,会是怎样的圣旨。 她缓缓道:“朕并非贪恋权位之人,也从未想过,要做一辈子的皇帝,朕自幼长于山水寺院之中,志在五湖四海,不在囹圄方寸,若不是身负李氏血脉,朕今日也不会站在此处。驸马薛夙,从小就被当成太子培养,贤德仁厚,御下有方,他才是最合格的帝王,当年之事,虽是阴差阳错,却是上天的安排,天意如此,不可违也。所以——” 她提高声调,险些呛着嗓子,咳嗽两声,接着说:“所以朕李蕴,今日在此禅位于驸马薛夙,退居后宫。” 薛夙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骤然站起来,高声阻止:“陛下不可!” 李蕴向他笑了笑:“驸马,你难道要抗旨么?” 声音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坚定。 薛夙望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璀璨无双,夺人心魄,此时却透着一丝冰冷和疏离。 昨夜薛夙处理奏折太晚,宿在了御书房,便没有去太上宫与李蕴同睡。 仅仅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蕴目光渺远,仿佛在薛夙身上看到了昨夜一样惶恐的自己。 昨夜,太上宫内,灯火阑珊。 李蕴正要睡,忽然听见窗台传来一声脆响,木闩落地,如水月华偷溜进来,铺成一地银练。 “是谁?”李蕴下意识提起床边长剑,戒备起来。 来人一身黑衣,身姿窈窕,有玲珑的曲线,一看就是个女子。 “李蕴,你好傻啊!”她的声音极细极尖,好似喉咙眼里含了什么东西,语气也有些奇怪,似乎不是她惯用的说话方式。 李蕴一听,便知她有心隐瞒自己的身份,只不过看在她还没有恶意的份上,没有叫人进来。 “你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不忍见你被骗,好心前来提醒你一句。” “既是好心,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小女子面貌丑陋,恐吓着公主腹中的孩儿——噢,公主想必十分在乎腹中这个孩子,不忍他受到一丁点伤害吧?”她声音实在难听,带着矫揉造作的戏腔,李蕴试图从中听出什么端倪,却一无所获。 “是又如何?” “公主啊,你可真傻——”她再次重复,后语出惊人:“这孩儿才是你痛苦的根源,你应该恨他才是。” 李蕴心下竟有一丝不安,但还是强忍怒意,笑着说:“他只是一个孩子,尚未成型,我为何要恨他?” 女子也在笑,笑得肆意轻狂:“因为他的父亲,是伤害公主最深的罪魁祸首啊!昭宁公主,你可知道,太子李漼的生父生母,到底是谁?” “是……谁?”李蕴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便是昭宁公主你,和你那鹣鲽情深的驸马啊!” 李蕴失声,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这个答案,是她意料之中的,今日在于杰等人的逼迫下,她已经在想,李漼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薛夙避而不谈,甚至直接动手杀了于杰,这都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所以那时,李蕴便隐约有了预感。 原来她的猜想,都是真的。 “七年前,驸马不顾你的反对,为将公主强留在身边,强占了公主,那一夜之后,公主便怀上了太子,因怕风语营识破女儿身份,悄悄回到了老鸹山,本想打了这个孩子,却因佛门慈悲留下了他。公主九死一生诞下麟儿,恨极了驸马,也因此记忆全失,驸马不顾公主未出月子,强行闯上山,带走了太子,放在宫中抚养……” 女人的声音好似有魔力一般,引导着李蕴,不断遐想,不断猜疑,不断通过自己的揣测去补充那些未说出口的东西。 李蕴知道,以她的脾气,不肯换回女装嫁给薛夙,那是肯定的,当年正是紧要之时,成败系于她一人之手,不可能因为她个人私心,而放弃所有筹谋,牺牲所有兄弟的努力。 薛夙……强占她……也不无可能,薛夙其实是一个阴晴不定,心思极深的人,他对李蕴的用心,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但要说薛夙在她失去所有记忆后,还强行上山带走李漼,她却有些怀疑。因为薛夙并没有很亲近李漼,他对于子嗣毫无执念,甚至十分嫌弃李漼亲近于她,有时李漼近她的身想听听弟弟或妹妹的动静,他都生怕李漼不知轻重,弄伤了她。 女人又说:“是薛驸马,害得公主失去了所有,他的目的,便是那金銮宝座,不然公主以为,今日的众位大臣,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到了太上宫?他们又是为何,尽皆匍匐于驸马剑下?只要公主有孕,便不能上朝理政,一切就都中了驸马的下怀!” 朝政向来都是薛夙处理的,她醒之前如此,醒之后也如此,薛夙想要什么,根本不需要拿一个孩子来换,当他知道自己怀孕后,还想尽力隐瞒,并没有一丝高兴的情绪。 李蕴脑海中一片混乱,所有的线头绕来绕去,她根本找不到一个解释的出口。她知道的,和她不知道的,过去的和现在的,甚至薛夙的笑,薛夙的泪,薛夙的温情脉脉,都在她面前,走马灯似的,一晃而过。 那女子轻笑几声,跳出窗子,回眸一望,眼底布满了轻蔑和戏谑。 “李昭宁,你注定这一生,都被同一个男人欺骗,你终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里!哈哈哈!” 李蕴一夜未睡,将女子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天明熹微,更声悠远,她的泪蓦然落下。 原来,这便是一切的真相,她以为的深情不渝,原来只是他的谎言。 东极大殿上,李蕴已将一切未尽之意放在了面上,她横眉冷对,眼中再无薛夙熟悉的神采,只有怨恨。 薛夙神情中带着癫狂和绝望,他没想到,一夜过去,李蕴已将前尘往事全都“记”起来了。 有人强行帮她记起来了。 李蕴看着他,心中一痛,就算是决心了断,她也还是会念起薛夙对她的好。 “你我,从此一刀两断,互不拖欠。” “这公主与驸马的身份,不适合你我,但你若称帝,皇后还是姓李比较好,也算对先帝有个交代。” “若你百年之后不愿与我同穴,尽可以挖个假冢,把我的骨灰洒在老鸹山上就好。” “漼儿年幼,但已经初见才干,他身具你我血脉,是最好的继位人,将来你有了更疼爱的小儿,不要废了他……” 她一句一句地交待着,好似在交待自己的后事。 李漼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坏了,跌倒在地,痛哭起来,被身旁的何秀紧紧抱住,挣扎着想要扑到李蕴身边,祈求她回心转意。 薛夙的眼神黯淡无光,透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当年是你对不起我,我便不多说,你好自为之,我余生如何,都与你无关了。” 李蕴说罢,卸下凤冠放在龙椅上,脱去外面那件华丽的长袍,走下丹陛,一步一步,走向东极大殿的殿门。 薛夙目送着她远去,忽然一笑,面部有些狰狞,双腿一软,单膝跪地,一股鲜血自他口中喷溅而出,像极了天空中绽放的烟花,染红了他那一身绣金玄衣。 “驸马!驸马!”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皇家的那点荒唐事。 什么多年前太后薛氏“狸猫换太子”,弄得公主流落民间,在报恩寺长大;什么公主为替先帝复仇,女扮男装成了皇帝;什么换来的那个假太子一心挚爱昭宁公主,不惜女装入宫,假扮薛后;什么公主与驸马纠缠不清,最终决裂;什么公主禅位,隐居山林,驸马登基,却吐血病重,将不久于人世…… 太子李漼,突然之间成了大雍的顶梁柱。 李蕴走得潇洒,无人敢拦她,太傅的车马就在殿外候着,她一登上马车,那拉车的四匹神骏,便撒了蹄子跑起来,迅如雷电。 李漼追出殿外,只看见消失的马车影子。 薛夙吐血,太医院会诊,都说他身子亏空,活不过四月。 但李蕴已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禅位于他,他便是大雍的皇帝,必须担负起所有责任,不可能离开东都,去追寻李蕴。 更何况,李蕴根本就厌恶了他,恨他恨到了极点。 薛夙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灰败,就连已经出了宫的萧凤皇,都抽了空来看他,看到昔日死对头就要死了,萧凤皇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萧凤皇以为,薛夙不会死,可他真的,一天比一天狼狈,一天比一天虚弱,只有听见李蕴名字的时候,才会微微睁眼,瞧一眼门口。 他在等着李蕴回来。 可连萧凤皇都知道,李蕴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马车,飞驰在山道上的时候,滚落悬崖,连同那个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太傅,死无全尸。 这件事,谁都不敢告诉薛夙。 桓玠派人收殓了李蕴和楚缙的尸体,偷偷葬进了皇陵,入棺之前,他看了一眼李蕴摔得不成人形的身子,问了身旁的太医。 “公主腹中的孩子,还有生还的可能性么?” 老太医摇摇头:“臣等已经替公主把过脉,检查过身子,确实已经断气,绝无可能还活着。” 桓玠悲痛掩脸,为李蕴覆上白布,低头时,却泄露出一丝冷笑。 一切,大功告成。 只是,无人看见,白布下太傅楚缙的手,粗糙皲裂,浑然不似读书之人。 第39章 桓玠带了桓氏家将, 闯入薛夙静养的太上宫。一月之前,便是在同样的地方,他挑唆出来闹事的于杰, 死在了薛夙剑下。 “于大人, 你死得其所, 你放心, 朕会好好照顾你的遗孤的。”桓玠坐上当中龙椅,朗声大笑。 帘幕后走出来一个高挑纤瘦的女子, 她戴着梨花簪,穿了一身雪色浮纹云锦宫装,柳眉如烟,唇色清浅,宛若空谷幽兰, 带着无尽的哀愁。 “表兄,你终是如愿以偿了。” “桓氏与江氏, 都会以你为荣的,映雪,若不是你埋伏宫中这么多年,朕也不能对他们了若指掌, 一一击破, 如今李蕴和楚缙死了,夏侯汜有把柄在我们手上,章衡一介武夫,不足为患, 桓氏坐这江山, 唾手可得。” “那便恭喜表哥了。”江映雪脸上的神情淡淡的,并没有半点开心, “希望表哥能够兑现承诺,许薛夙在我身边善终。” “就算是死,你也要他?朕可以下旨,为你挑选更年轻、更优秀的青年才俊,你在宫中蹉跎几年,为难你了。” 江映雪脸上的冰冷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为了得到他,便是死又如何。” “可你得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就是这样我才开心,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那年杏花微雨,正是如此时节,高门贵胄、礼仪典范的江家嫡女,随母亲到寺中上香,偶然惊鸿一瞥,见到了打马仗剑的薛夙。 他一身白衣,落拓风流,即使是粗麻衣裳,穿在他身上也别有一番味道。 江映雪的心,从未如此剧烈地跳动过。在此之前,她还一心嫁给少年英才、人人称颂的表哥桓玠为妻,因为放眼东都,只有他的样貌,能够与自己相配。 可她见到了薛夙,年少风华的,行侠仗义的,鲜活生动的,同李蕴在一起的,薛夙。 她完完全全忽视了薛夙看向身旁明显是女儿身的同伴的眼光,决心将薛夙据为己有。可当她从表兄桓玠那里拿到所有关于薛夙的资料后,才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家世,而是天下。 桓家注定是要谋反的,江家作为姻亲,亦无法逃脱。 那一杯混在美酒里的孔雀胆,便是桓玠送给李蕴的第二份礼物,第一份,是毁诏书,让她失去正统身份,口说无凭。 可他们没想到,李蕴的生命力如此强大,他们也没想到,楚缙付出了双腿的代价,护住了李蕴。 江映雪呢,她死心塌地从垂髫等到豆蔻,从十五等到双十,等到她自己入了宫,见到了上首的皇后。 即使是浓妆凤冠,她也认得出来,那便是每日入她梦中,折磨了她许多年的人。 她像一个透明的游魂,飘荡在宫中每一个地方,搜集着所有信息,渐渐拼凑出他与她的经历,抽丝剥茧,将所有谜团一一解开,看着谜团里的人,苦苦挣扎。 但那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是有爱的,她呢,她有什么? 江映雪恨极了,她把这一切告诉了她的表哥,那个野心勃勃却甘愿蛰伏的人,她要毁掉薛夙,从小到大,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既然他心有所属,那便毁了他心上的人,再毁了他! 现如今,两人并肩站在这太上宫里,忆往昔峥嵘岁月,竟觉得不胜唏嘘,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落寞。 “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声从后殿传来,依次走出李蕴和薛夙,后头跟着一串熟人。 李漼、楚缙、萧凤皇、夏侯汜、章衡、辛夷与何秀。 萧凤皇脾气急,按捺不住,破口大骂:“原来是你们两个黑心肠的给李蕴喂毒,把我坑来了,我X你大爷!!!” 夏侯汜眉头一皱,声音洪亮:“你一个妇道人家,嘴巴干净点。桓玠你这无耻贼子,坏事做尽,全家死绝!” 众人:“……” 李蕴尴尬地笑了笑,主动替惊到呆滞的桓玠和江映雪答疑解惑:“假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那不过是义庄里寻出来的,刚死不久的怀孕妇人尸首,另一具,是个瘫痪多年的中年农夫的尸体,他手掌粗糙,其实师叔很不满意,认为有瑕疵,恐被你看出来,没想到你得意忘形,竟然只记得仔细检查‘我’的尸体,不记得检查师叔的。” 人已经站在面前了,桓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无非是这群人,联手给他设了个圈套,演了一场好戏。 桓玠苦笑:“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凤皇按耐不住,跳出来炫耀:“这事儿可是我的功劳!你们说是不是?”顺手揪了一下夏侯汜的胳膊。 夏侯汜皱眉,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她倒没有争功,江映雪的反常,还真是通过她才查出来的。 当时薛仪划破了紫荆的脸,把她发落到浣衣局,事情闹得很大,宫里人尽皆知,萧凤皇想起当年偶然看见紫荆姑姑蹒跚前行,为了拉拢她,通过太医院告诉了她一个治风湿的方子。 紫荆在薛仪身边,从未受过他人真心实意的关怀,她这痼疾,不曾有人关注过,萧凤皇的一次无心之举,倒让她心酸不已。从那以后,紫荆偶尔会透露些消息出去,不管收到的是谁,想着对“李蕴”也有一些帮助。 萧凤皇觉得她一把年纪,落到如此境地十分可怜,便求了李蕴,让紫荆跟了她。这事江映雪懒得听,所以根本没注意到。 紫荆到了玉芙宫,感激涕零,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宫中旧事,捡了一些有用的说了,尤其是关于萧凤皇中毒一事,她竟有些眉目。 原来江映雪给萧凤皇下毒,用的手法其实极简单,她派灵玉去截萧凤皇的血燕,其实目的不在燕窝,而在装燕窝的器皿。御膳房盛菜,都要用相配的器具,江映雪让灵玉在提菜的食盒中藏了一只同样的瓷盅,瓷盅是用提纯的毒草液浸过许久的,只要热气一蒸,便会渗透到燕窝里。四妃之上的江映雪和孙溶儿都不吃燕窝,所以御膳房的人很少备血燕,相配的器皿也收在库房中,被灵玉冷嘲热讽一顿搅和,御膳房的人都慌了手脚,后来再装燕窝,就忘了本来预备的瓷盅早就被灵玉提走了。 这法子非常简单,也非常实用,灵玉提走了原属于萧凤皇的燕窝,便间接排除了江映雪的嫌疑,谁都想不到,毒会在被调换的瓷盅上。再加上当日还有另一个人动手,手法粗疏,一下子就被李蕴审出来了,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孙溶儿身上,谁还想得到让太医再仔细查一查燕窝? 这法子,宫里老人其实都看得出来,尤其是薛仪身边的人,当年的薛仪可是纵横六宫,从无敌手,若不然,宫里怎会只有她和孙贵妃怀上孩子?孙贵妃那个孩子,是她和先帝在温泉行宫单独小住的时候怀上的。 萧凤皇知道江映雪给自己下毒,也吓了一跳,这个贵妃的存在感实在太低,她从来没注意过,没想到竟然被她阴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直接去找江映雪对峙,就告诉了李蕴。李蕴同薛夙一商量,便找出了不少桓玠与江映雪这对表兄妹的不同寻常之处。 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就算老谋深算如桓玠,也一样。 薛夙知道桓玠开始策划夺位,便推波助澜,传出他要大肆贬谪于杰派官员的消息,促使桓玠行动起来,以掌握他更多的罪证。 果不其然,桓玠根本受不了诱惑,谨慎老练抛之脑后,直接咬了钩。 他们最最低估的,便是李蕴对薛夙的信任。 当年之事,薛夙早借着半梦半醒的呓语告诉她了,他害怕重蹈覆辙,当年一时隐瞒,便让李蕴和他分离七年,他绝不会把这件足以摧毁李蕴对他所有信任的事情隐瞒下来。 李蕴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觉得根本不可能,她一向乐天,怀了孕怎么了,她一个佛寺里熏陶着长大的女孩儿,怎么会起落胎的心思呢?更何况,她若不喜欢薛夙,怎么会赖着他去四处周游?即便是忘了薛夙,她在梦里梦见薛夙的时候,也还是脸红心跳,悸动不已,怎么可能因为薛夙对她主动,就翻脸不认人? 后来她仔细考虑,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时的她,身负重任,国仇家恨皆在一身,就等着攻入东都,实现她对父皇的承诺,薛夙的举动,使她所有努力付诸流水,当时若不恨,根本就不正常。 但现在李蕴长大了,处境不同,从背负深仇大恨到万事如意,幸福美满,心中不再有怨。一觉醒来,她的心性其实保持在十六岁初下山时懵懂天真的状态,曾经的一切苦楚酸涩在她眼中,都是“别人”的故事,薛夙对她的付出,她却看在眼里。 这样的她,怎么会记恨薛夙呢? 江映雪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李蕴,是我输了。” 天凤三年三月二十四,传言坠崖身亡的长公主李蕴和太傅楚缙,完好无缺地回来了,宫里刚刚登基的驸马,也迅速病愈,临朝理政,只有两人悄然消失于世。 驸马薛夙称帝,实为大雍青史上诡秘奇绝的一段历史,后人从史册上看到的,是这位孝昭帝的瑰丽人生,更是他对皇后孝景帝李蕴的深情不渝。 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妻皆是帝王,却如同民间夫妻,食则两三小碟,行则轻车简从,一双皇儿,后来的孝桓帝李漼,卫国大将军李涣,都是名垂青史的明君良将,成为一时美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写到这里,大部分的坑都填满了,大家还想看番外补充的话,就在评论里说吧,有时间我就写~ 然后就是推一下正在连载的新文《帝皇系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谢谢! 舒望有一个文豪系统,能将她脑中所想转换为文字发表,通过读者打赏获取积分,兑换物资,但她是现代人,食盐大米都不缺。 赵长陵有一个帝皇系统,能招来历史名臣辅佐,征伐天下,但他的历史跟系统历史截然不同。 直到有一天,舒望穿越到赵长陵的时空,赵长陵重生,成为战俘,没入黑矿。 从此,日月山河,伴你为王。 小剧场: 舒望怀孕第一天:“系统,我还要生几个?能不能一次性给生完?” 系统:大姐你清醒点你不是猪啊喂!!! 舒望觉得当世美妆技术不发达,影响她胎教,继而影响她孩子的颜值水平,于是: “陛下,系统里积分要求最高的的四大美人,我想要,嘤嘤嘤,呜呜呜,2333……” 陛下:阿舒你清醒点她们会勾引我的啊喂!!! 长陵抽奖抽中了唐宋八大家礼包,嫌弃,欲扔,舒望竭力阻止,并且撒娇打滚(??) 后来,当事人长陵:我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我单知道她撒娇难得,没想到啊,看着一群眉清目秀的大老爷们,大半夜拉我老婆去游江,蒸汽机船一响,搞得我连夜去海外捞老婆!! *架空混搭,非常架空,非常混搭 *会有各种历史名臣出没,欢迎评论区科普式提名 *乱世烽烟,剧情居多,基建流,1V1初恋双处 第40章 皇二子李涣, 他的出生也许是个大写加粗的悲剧。 首先,他有一个不靠谱的母后。 这位母后,她是大雍朝唯一一位女帝, 当然, 公布女帝的身份后, 只当了大概半个月皇帝, 但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自从退居幕后当了后宫之主,她好似对自己曾经的身份越来越留恋了, 挺着肚子的时候都敢跑到东极大殿去怼大臣。 听说她曾经也算是位明君来着,好歹前前后后做了七年皇帝,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唉! “你放屁!苏北旱灾如此严重,旱蝗相随,说不定明年就会发生蝗灾, 你此时提高赋税,那不是逼百姓流离失所吗?” “可苏北地区连续五年无灾无难, 地方官早就反映,可以适当增加赋税……” “一次天灾足以摧毁之前所有的富庶,你要加赋,那就自个儿去苏北看看!听说你家在东都城外有良田千亩, 那朕就下令, 将你家所有良田置换到苏北去,也不让你吃亏,多给你划五百亩!下一个!” 瞧瞧她这暴脾气。 “阿蕴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下一个, 工部尚书申京, 你上书想在渭水造桥,预算怎么不报上来?” “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 批什么批?!”母后一声暴喝。 “哦,申京德不配位,贬为工部侍郎。” 这就是他的另一个悲剧源头——更不靠谱的父皇。 连母后自称“朕”,他都从不纠正,二十四孝好夫君,后宫空空荡荡,就他母后一个,母后单独出宫玩耍,可以,他单独出宫玩耍,不行,不对,不是不行,是他必须带着母后一起,时时刻刻黏着母后,是人见了都发腻。 啧啧,堂堂帝王,只有一个女人怎么成,如果是他的话,会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好多个女人!!! “哎哟!谁揪我的耳朵?!” 李涣回头一看,他人生悲剧的第三源头来了。 “皇兄……”李涣把手中的小人书往裤/裆里一夹,躬着身子站了起来,声音又细又弱。 李漼生了一双瑞凤眼,贵气雍容,越长大越明显,听说他小时候同自己一样,是可爱的圆眼。 “你那是狗垂眼,”皇兄好像会读心术一样,“萧姨母的小人书少儿不宜,你要少看,拿出来我帮你保管。” “……” 告辞了皇兄,这个没有爱的皇宫,我终究是待不下去了。 李涣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笔直地往地上一躺,顺着长毛地毯往殿外滚。 “要是阿涣把衣裳弄脏了,可是要自己洗的,还有,宫禁已下,这个点你去不了师叔公那里,起来同皇兄说说,今天你把玉林县主打哭了,是怎么一回事?” 李漼“不小心”踩住了李涣的衣角,稳如泰山,面上的表情也是严肃沉重,仿佛在审问犯人。 对了,他皇兄好像兼职刑部侍郎,会十八般刑罚,每一种都能叫人痛不欲生,求死不得。真搞不明白那对不靠谱的父母,怎么能让一个十二岁少年去管刑部,多影响心理健康啊! “皇兄,阿涣很乖的,不会弄脏衣服的,你看——”李涣连忙爬起来,抓住衣角吹呀吹,嘟着小嘴,煞是可爱。 “玉林县主——”李漼拉长了尾音,一只手张开,屈伸五指,然后放到李涣面前比划了一下。 看吧,他就说在刑部干活影响心理健康,皇兄他年纪轻轻,已经是个“变态”了。 “变态”是谁教的来着?哦,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萧姨母,她可是大雍纨绔的风向标,坏事做尽,哦不——只是区区的一个童话寓言、种/马小说、女尊恩劈文作家罢了。 对了,玉林县主是她的女儿,天底下最最可怕的小孩。 “玉林她说——”李涣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猥猥/琐琐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才肯把话说完,“她说皇兄喜欢她,将来要娶她为妻。” 李漼的面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最后又变回了死人白,他盯住李涣的眼睛,把他脸颊两边的肉夹起来揉了又揉,忽的一笑:“阿涣,你该减肥了。” 李涣呆了一瞬,眼睛一闭,歪着头放声大哭,声音穿透九霄,把整个宫里的人都吵醒了。 “嗨,二皇子又被太子殿下读心了吧,真是不长记性。”宫女翻了个身如是想。 “看来这皇宫,我是彻底待不下去了!” 李涣悲痛欲绝,从枕头下掏出他的小背包,粉红色的一只猪,是辛夷姑姑给他缝的,猪鼻孔里还有两个字,写着他的小名“阿涣”。 “辛夷姑姑对不起,阿涣要去勇闯天涯了,你等着,阿涣会给你带好多好多媳妇儿回来,帮你分担宫务的。” 夜阑人静,为了节省灯油,宫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李涣走两步就被小路旁横生的枝桠挂了腿,再走两步又被鹅卵石小路上凸出的“叛徒”绊了脚。 李涣走了半个时辰,累得瘫倒在地,伤心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抱着小猪啜泣起来。 “你看,他的背影,像不像凤皇小人书里的企鹅?” “我觉得有点像熊猫,毕竟一样的胖。” 两道熟悉的人声在背后响起,同时竖起两个人形黑影。 小胖子哭得更伤心了,简直要把人脑袋哭炸,矮而瘦的那个一听到他哭,捂着耳朵就跑了,临走前还高喊:“薛夙你生的儿子你来哄!” 又高又瘦的那个黑影原地顿了顿,正要抬脚追随她远去的步伐,突然被地上痛哭的小胖子搂住了腿,他低头一看,小儿子睁着湿漉漉的狗垂眼,挂着两条鼻涕,渴望地看着他。 薛夙斟酌半晌,按捺住抽腿的冲动,温声道:“阿涣,你是大人了,自己起来自己走,回宫睡吧,挺晚了。” “父皇我要亲亲抱抱举高高!” “父皇这里离太上宫好远!” “父皇你不爱我了吗?” “父皇父皇父皇……” 肥企鹅开始叽叽呱呱,不停唠叨起来。 薛夙沉默良久,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领子,把他提起来,对着近在咫尺的太上宫:“你管这叫‘好远’?” 李涣眨了眨眼:“没错啊,就是好远,好远,好远,要父皇抱抱才能回去。” 他说着,同时挥舞着脏兮兮的小手,“啪”地一声,在薛夙脸上留下一道黑色的巴掌。 薛夙:“……” “父皇你别生气!阿涣给你擦擦!阿涣给你吹吹!阿涣是父皇最爱的小孩对不对?阿涣一定会很听话的!” 李涣一边说着讨好的话,一边急吼吼地给他擦脸上的黑迹,果不其然,片刻后薛夙的脸就成了一只大花猫。 “呜呜呜,对不起父皇,我不是故意的父皇……”李涣放声大哭,打算用小脏手去揉眼睛,却被薛夙的大掌拦住,他无奈一笑,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帕子,轻柔地擦在李涣脸上。 “怎么这帕子一点没湿?”薛夙心中狐疑,把李涣提到光亮处,定睛一看,哭嚷了半天的李涣脸上干干净净的,像只刚出锅的热包子,透着兴奋的红晕,就是没有伤心和内疚。 “啪叽”一声,胖企鹅落到了地上,薛夙扬长而去。 看吧,他就说,这个家庭没有一丝丝爱意。 薛夙回到宫中,李蕴已经洗漱好,半躺在床边看书了。 “哄好了?”李蕴笑吟吟的,眼中透着幸灾乐祸。 薛夙在盆中净了手,终于除掉了那可怕的鼻涕触感,松了口气,眉头紧皱:“阿涣这个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李蕴眼巴巴地望着他,看他除去外衣,又除了内衫,露出结实精壮的胸膛,咽咽口水,把怀中的书往被子里藏了藏。 “不知道,大概是被凤皇的小人书教坏了吧?不如明日你下道旨意,不许凤皇再出这样带坏小儿的书?” 薛夙穿上寝衣,雪白的绸衣缓缓拉上,动作好似放慢了一百倍,终于在李蕴的口水流下来之前,盖住了他弧形优美的臂膀。 他走到李蕴身边,一手按住被褥,一手抵住李蕴身后的床柱,用一种极柔极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看,带坏的不只是阿涣吧?”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李蕴的世界天翻地覆,身下隐藏的秘密被人迅速抽走,捏在如玉雕刻的长指间。他随意翻了几页,嘴角挂起浅淡笑意,指着其中最为刺激露骨的一场描写,润泽鲜红的唇缓缓打开: “啧啧,你想试试这个?” 言毕,瞥了一眼她细如烟柳的腰肢。 “我看不行。” 李蕴怒了:“谁说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