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心尖宠当替身》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帝王妾(狗血)/他让心尖宠当替身》作者:清风不换【完结】 文案:【又名《他让心尖宠当替身》】 京都春日莺飞草长,万物皆苏,散了满冬寒意,椒房殿依旧冷如冰窖,再没往日鲜活。 杜浮亭自寒冬落水,就一直久卧病榻。加之帝王不问不顾,众人以为杜浮亭失宠,椒房殿宫室越发凋敝。 而无人可知,他们敬仰敬畏的帝王,总会趁夜色暮合,步入失宠贵妃内寝。 杜浮亭似乎早就习惯帝王的极端。 可待帝王再次不顾她病体,强行闯入椒房殿。 忽然间,她不想再有这份执念。 她与帝王间算是一段孽缘。 哪怕青梅竹马是她,海誓山盟亦是她,可一朝失忆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这段感情终究是她强求。 杜浮亭托宫人给帝王递信,她到底想同活在她豆蔻年华的少年作别,那原是属于她的,再温柔不过的少年郎。 帝王听得宫人禀告,无视了杜浮亭的请求。 那时帝王还不知,自己将在往后余生的岁月,每每想起她,便痛得肝肠寸断,几欲拧碎心脏,深夜不敢入眠。 那晚,椒房殿燃大火,照亮半片天空,惊起满宫的人。 帝王匆忙慌张而来,竟是连鞋袜都顾不上穿。 杜浮亭却往火海深处而退,淡然望向赤红着眼欲冲进来的男人,无声启唇说着:“再见。” 再无留恋。 这场滔天大火,把所有烧的干净。 最终一场春寒落雪,覆盖残垣。 仿若她从未来过。 只殿外独留一树红梅,同久不离去,雪落肩头的帝王,道:若是他朝霜雪吹满头,此生也算与君共白首。 【阅读指南】 ①女主没死,高亮,女主没死! ②真·追妻火葬场 ③狗血,且很虐男主 ④写文不易,角色有病别骂作者,有事骂角色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前世今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浮亭 ┃ 配角:萧律,谢玉 ┃ 其它:推荐预收文《樊笼(狗血)》、《反派男主的心尖宠(穿书)》 一句话简介:狗血火葬场 立意:回不去就一直往前走,做坚定而执着的人 第1章 椒房宫 贵妃尚未就寝 正雍元年,贵妃娘娘意外落水,有幸捡回一条命,却毫无征兆的失宠,后宫因此开始掀起惊涛骇浪。后面的事不再受控制,件件大事犹如山崩海啸接踵而至,走向谁都没想到的方向,乃至差点要了帝王半条命。 不过那皆后话,此时京都和谐一片,才刚落下初雪,只是天气骤然转寒,比往年冬日更冷。 椒房殿燃着袅袅清香,地龙烧的火旺旺的,人在屋内并不颓靡,反而因着透心的清香,人都透着清醒与精神。 灯下,青衣的美人眉目温和,满头青丝慵懒绾在脑后,倚靠在嵌白螺玉的檀木榻上螓首微垂,雪白皓腕上戴着只碧翠玉镯,细腻嫩白的玉指缠绕五彩的丝线。 凑近一瞧,她所绣的正是绵延不绝的大秦江山图,波澜壮阔而锦绣华丽。 红玉已经挑了三回灯芯,眼见烛台上的白蜡烧尽底,侧首温声道:“娘娘,要不然您先歇会儿吧,烛灯下熬夜,最是容易坏眼睛。这么下去您眼睛受不住。” 这些日子,娘娘但凡有空,就捧着绣筐不撒手,她们在旁边显得无甚用处,只能替娘娘干操心。 杜浮亭摇了摇头,手上动作不停,柔声细语地道:“会赶不上的,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女绣,得将其绣完才行。”这幅《万寿无疆》图,是崇德帝登基,杜浮亭准备在年夜里,送给他的大礼。 从前她单纯的以为,他是温润如玉的矜贵公子,不知道是男人总有野心与欲望,眨眼他不再是陆家三爷,而是成了登上高位的帝王,坐拥江山万里。这幅《万寿无疆》的图,囊括四海八荒,肯定会送到人心坎上。 她所求素来简单,他好就都好。 纤细指尖划过秀丽江山,杜浮亭掩盖住眸底笑意,就算过程辛苦些也无妨。 红玉还欲开口,旁边红珠拧眉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劝。 娘娘在后宫宠爱无人能及,时常需陪伴君侧,又得藏着不让察觉,所以这幅绣卷进展缓慢,但娘娘焦急,想将其完成的。 因着之前耽搁了进程,现在就不得不抓紧赶制,离年夜还有不到月余。娘娘想叫这幅图从头到尾皆亲手完成,不叫她们动手帮忙,再慢真就来不及了。 杜浮亭不想有人打搅,她们稍有动作烛光下就有影子晃动。 她微微抬头望向两人眼,道:“你们下去,不必陪着我。”细望之下能瞧见她杏眸里的笑意,似水柔和。 她总是这般温柔,鲜少生气。 椒房殿的宫人都知道,娘娘仅有的几回动怒是关于帝王,离得最近的一回,大概是娘娘得知帝王酷夏中暑,急得在乾清宫落泪不止,等帝王病好后,板着脸冷了帝王好几日,那段时间娘娘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无人敢惹。 红珠与红玉福身,轻声退出寝宫。 待四下无人,红玉忍不住责问红珠,刚才不知道劝娘娘早些歇息,光她一人说话也不管用。 可主子的事,哪轮到做奴才的置喙。 红玉是自以为自己在娘娘跟前得脸,所以才敢插手娘娘的事。现在遭娘娘驳回,面上挂不住,就开始拿她撒气。两人同为椒房殿一等丫鬟,谁也不欠谁。 红珠不多解释,淡淡道:“娘娘心中自有成算。” 《万寿无疆》图寓意不同,在头年相送更显珍重,更何况针针皆为贵妃所绣。也幸好临近过年,圣上政务繁忙,幸椒房殿的次数减少,娘娘才能腾出时间。 “做奴才的也要在旁提醒,熬坏身子得不偿失,别让旁人捡了便宜去。” “管好自己就行。”皇恩帝宠旁人望着艳羡,后宫其他女人拿娘娘当眼中钉。可因这些年,这份盛宠娘娘握在手里并不安心。 红珠是杜浮亭身边的老人,从宫外到宫里,未出嫁的姑娘到荣宠富贵的娘娘,陪她走过近十五载。 她从不违抗她家姑娘的命令,不与人争锋。那些往事由来,她也从不提起。 知晓当年事由的人,谁都知杜浮亭与那人,皆爱惨了对方。 他们历经磨难,饱尝苦楚。 好不容易似乎初见光明,又偏生波澜。 谢玉心里亦是此种感觉,手里握着刚得到的消息,犹如烫手山芋,嫌弃的将其往暗红色桌面一掷。 脑中闪过几瞬,皆为过往。 曾经那些经历,除了那人已经忘记,其他人都深入骨髓,回想起来如泡在不掺任何杂质的蜜罐里,再反观现实,活着的人呼吸都带着疼痛。 不到片刻,他又拿起密函深夜入宫。 谢玉神色冷峻的出统领府。 京城不少官员又得彻夜不眠,生怕谢玉拿捏的是自己的把柄。 谢玉是崇德帝登基后才露于人前。 此前他是暗卫统领,一直暗里替崇德帝办事,生死皆由崇德帝掌控。 他们一直身在暗处,谋夺帝位之时作用甚大。 只是崇德帝登基后,所觉暗卫藏于暗处,威慑远不及他们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强烈。 崇德帝为加强朝堂控制,索性将一部分暗卫转入明处,肩负的职责与任务,和暗卫一般无二,名唤锦衣卫。 直属于崇德帝,直接对崇德帝负责,管辖之事囊括六部。 统领虽只正三品武职,但权利甚大,可越级承办事务,直接向皇帝上奏。 如此,一为震慑某些不安分的官员,让他们知道,帝王在盯着他们;二为加强帝王对皇权控制。 以前他们藏于暗处,朝野群臣看不见实质性的威胁,所以胆子越来越大。现在摆在他们面前,想让人忽视都忽视不得。 可他们大概没猜到,此时的此番阵仗并非因为他们,而是因为一传闻早已死去的女人。 乾清宫内已落榻的男人孤枕衾寒,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剑眉星目皆是不耐心烦之色,听得宫人禀告谢玉求见,忙掀被下床。 “可找到人了?如今身在何方?”出来见谢玉的帝王身上只披了件玄色外裳,墨发披散于脑后,冷硬面容略显急切,难得在这位帝王身上见到情绪。 谢玉将密函呈上,回道:“找到了,二姑娘就在虞城,安然无恙。” “朕就知道她还活着,她舍不得死,舍不得丢下亲人好友。”崇德帝阔步坐在上首,目光落在密函上,上面记载两年时间,她去过哪里,做过何事,现今在何处落榻,见过文字,就仿若日夜出现在梦里的人,此刻活生生站在眼前:“谢玉,这回的事你办的好,你要何赏赐?” 谢玉立于御案之下,神色不变:“臣不过奉命行事,不敢要赏。如今既然找到二姑娘,若不然臣亲自去将二姑娘请回来,也免得其他人冲撞了姑娘?” 他用词极为严谨,知晓崇德帝看重那位杜二姑娘,用的字眼是将人请回京城,而不是将人带回京城,一字之差意思截然不同。 “那等人安然回京,再说赏赐。”这便是让谢玉下趟江南的意思,派别人也不是不行,可谢玉算是旧日相识,终归谁都没他让人安稳。 他抬眸望向崇德帝,领旨谢恩,没再拒绝帝王的赏赐。谢玉不是无欲无求之人,纵然前二十几年活在黑暗中,他亦有求而不得的光明。 出了内殿就是狂风刮在脸上,谢玉没管拿着油纸伞和暖手抄追出来的小太监,径直出宫办帝王交代给他的差事。 这位帝王如今不过二十又二,登基不过一年时间,可这生却过得坎坷多舛,但若非要总结,也就是“生母早逝,为帝所厌”八字。 更多的不为外人所道,不过就算辛秘再多,单一点,能踏着父兄尸骨登上高位,之后以雷霆手段血洗朝堂,叫这大秦改天换地而不伤及江山社稷,又岂是良善之人? 寒风呼啸,急促地拍打在窗柩上,沉闷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异常响,崇德帝难以入眠,索性翻看奏折,这场寒冬还不算严峻,及时干预哪怕遇上雪灾也能及早应对。 乾清宫大太监苏全福见谢玉出门,他才躬身入内,伺候在君侧。 帝王翻阅新递上的折子,苏全福替帝王添了盏茶,方才殿内只有谢统领与帝王,他并不知两人商谈何事。 可苏全福混迹深宫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那叫个炉火纯青,觑了眼帝王神色,见帝王兴致不高,低着嗓子道:“奴才听闻椒房殿不曾落锁,殿内还燃着灯。”也就是说贵妃尚未就寝。 满宫的人皆知,众多妃嫔最得圣心的莫过于杜贵妃,便是皇后都要靠后。 第2章 温柔冢 崇德帝反客为主,宽厚手掌紧握…… 苏全福就知提起杜浮亭,崇德帝不会无动于衷,伺候帝王穿衣,颠颠地跟着往椒房殿而去。 夜深寒重,身后再没跟其余宫人。 耳边只能听见时不时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偶尔踩到积雪的沙沙声。 这个冬日是真冷得透人心,尤其刚从殿内出来,冷风飕飕,试图往衣领袖口灌,那刺骨的滋味可好受了。 苏全福要留心上半夜才落下,没得及扫清的雪,还要拼命护住宫灯。只不过任由他怎么保护,宫灯里的烛光都犹如浮萍摇摇欲坠,最后还是让风吹灭。 好在头顶有月高挂,清冷的光撒下,能看清前方。 就是没算到,等他们走到椒房殿,厚重宫门上已落锁,周遭听不见人言语声,估计椒房殿的人都入睡了。 外头瑟瑟寒风不断叫嚣,雪窖冰天,徒步行至此,又吃了闭门羹。 苏全福望了眼手里残破宫灯,来得真不是时候啊,从未遇到过的事。 可这话着实没法说,帝王临幸后宫,该让宫人传话后妃,彤官记入彤史。 他以为皇上会按照以往走流程。 结果,今儿皇上直接是过来的,未乘御辇,未让宫人随驾伺候。 椒房殿宫人事先也并不知情。 而他们出乾清宫前亥时三刻,现在已经接近子时,按照规矩椒房殿也是时候落锁闭门了,再不落锁可是违反宫规。 对着眼前闭紧的宫门,苏全福不忍看帝王脸色,就怕帝王动怒,半点没踌躇,低着脑袋忙自荐,道:“奴才这就叫人开锁。”做这些不过是亡羊补牢,只求为时未晚。 帝王笑看下钥宫门,摆了摆手:“不必了。” 随后,苏全福见崇德帝向右侧绕去,他拔腿追上去,现在他只期盼自己别连累了贵妃才好。 夜色朦胧,只有空中一轮惨月高挂。 帝王步伐稳健,身影高大挺拔,不骄不躁。透过月色瞟他脸色,一如往常的肃冷与凌厉。 就是在苏全福看来,帝王似在乱走,不知他们所走的路通向何方。苏全福见崇德帝不发一言,他也没胆子询问。 走了大抵不到半刻钟,在一处杂草丛生处停下。平常无人踏足此地,很意注意到后头极不显眼的地方,有处杂草掩盖的破败角门,微弱光亮落在角门上,照出铁锈斑斑的老旧锁。 崇德帝将锁取下,嘎吱的推门声在风声掩盖并不明显,他缓缓推开角门,微低头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像是到了某处柴房。 绕过无人的西厢房,走过处花墙,又碰到棵大槐树,下面系着缠着绦丝的秋千。 苏全福越看越眼熟,恍然了悟,他们这是走到椒房殿内了啊。 再往前走过处假山,就到椒房殿正殿。 不了解椒房殿各处的人,无法做到一路不惊扰任何人,顺畅找到贵妃寝宫。 崇德帝的轻车熟路让苏全福咂舌。 要是帝王不把这位放在心上,哪里会为其费这些琐碎心思,怕是椒房殿的宫人都不知那处显得荒凉的角落,有处风雨捶打的残破角门。 苏全福紧跟帝王身后,下定决心往后要对椒房殿一切事务更加上心。 见到崇德帝与苏全福到来,杜浮亭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睛出了差错,抬手揉了揉犯困的眉眼,眼前的人还在,不是她出现幻觉。 外面身着石青色织金花妆蟒服,外罩绉面灰狐狸皮鹤氅的青年男子,真真实实就是如今大秦的帝王萧律——亦是她的阿笙。 就算没了记忆,他也是她的阿笙。 对上帝王驻足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杜浮亭顿时眉眼神采飞扬,屈膝草草请安,将人请入内室。 帝王有贵妃伺候,苏全福就不靠近,打扰两人兴致,唤醒椒房殿二三侍者,在偏间烤着火守候,主子唤人伺候,随时都能在。 刚进屋内,崇德帝便嗅到熟悉薄荷沁雅香气。 杜浮亭不喜大秦时下最流行的馥郁浓香,她独爱薄荷香而不腻,清淡而素雅,常使人清醒安宁、心情舒畅。 他扫到室内摆着的铜镀金珐琅炭盆,目光越过炭盆望向窗边灯草锦鲤纹几案,乳白汝窑瓶摆在几案,里头插着不知哪寻的比成年男子指节稍粗壮的干枯梅花枝,竟添几分别样诗意。 “此前怎么不见贵妃有这般雅致?” 杜浮亭随帝王视线,落在枯枝上,“那是我与宫侍在秋日捡的,丢在一旁昨儿才想起,就将它插瓶里了。”闺阁女子内室或是诗书墨画,或是锦花绣草,没见过谁拿枯树枝点缀房间,她唇角浮起不大好意思的笑意,可也不见她要将其遮掩。 崇德帝记忆里似乎也有一女子,在他出趟远门前,会再三叮嘱他记得带礼物,不是金银珠宝、头面首饰,而是总让他想法子带回各地特色的枯枝败叶,她会着人将枯枝挂在白墙各处,败叶用作书签,最后不过几日,都落于厨房灶火间。 崇德帝看不清女子面容,可清楚的知道那人是谁,等见到那人,他就能放心了。 “我还有几枝挂在了书房,改日请爷过去瞧瞧。”杜浮亭以为崇德帝是在赏她的枯枝,想起不止内室有,旋即道。 低柔嗓音唤醒帝王的思绪,压下那些日夜纠缠的思念,将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娇娇体寒,怎还穿的如此单薄?”望向杜浮亭的神色温柔,将透过她望向旁人的心思,掩盖得严严实实。 “内室烧了地龙,还有几炉炭火,很是暖和。”白玉似的指尖点了点帝王手背,杜浮亭轻轻蹙眉,垂首凝喃了声:“倒是爷入室内良久,手依旧冰凉。”说着,烛火下白如凝脂的双手盖住崇德帝的手背,小手合拢尽力捂住,试图将微凉的手捂热。 “朕无事。”崇德帝反客为主,宽厚手掌紧握杜浮亭:“你也不怕沾了冷气。”帝王手背虽透着外头沾染的凉意,可掌心是暖的,比屋内还高的温度传遍白嫩柔荑。 “不冷,是烫的啊。”杜浮亭心里漫起衷心的喜色,能得帝王关心,比吃了蜜糖还高兴:“多少人想与爷亲近都无法。” 她原就生得极好,如烟似黛的浅眉,始终温和无害,双颊沾染淡淡微红的晚霞,欲语还羞。笑来好似人间暖月,瞬间驱散阴霾阴晦,冷雪消融,让人挪不开眼。 崇德帝想起自己同她说过,最喜她的笑容,后来每回到椒房殿总能见她笑,偏生他能看出笑里的傻气。 节骨分明的指节抚上带着笑意眉眼,他就图她那丝傻气,与梦里那人无二,也只有此时,她才最像梦里那人。 许是他弄得她眉间生痒,笑着别过头躲开,旋即觉察到他身上厚实衣物,在室内会捂出层层汗,踮着脚尖替他将鹤氅脱下,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上,绕着杏色缨穗随她的动作摇摆。 杜浮亭替崇德帝褪去外裳,挂在黄花梨拔步床头不远处的架子上,准备去后间,手又让崇德帝攥住,“刚见到爷就离开?爷不想喝茶,比起忙前忙后沏茶倒水,不如娇娇在侧。” 帝王的亲昵话语,她闻之欢喜,似是回到从前毫无嫌隙、坦言待之的时候,可她神情忧惘:“我不是要离开爷,只是见爷好似忧愁又加重了,想替爷解忧。”她语调软糯,哄着帝王:“爷先去醉翁椅上躺着,我去去就回。” 杜浮亭步入后间,拿着温热帕子擦了擦手,旋即去而复返,纤白指尖落在帝王太阳穴、前额,替帝王舒缓眉间倦色。 帝王自几年前患上偏头疼,偶遇连夜风雪夜,总难免头晕触痛。尤其帝王接手的朝局世家势力勾结、盘桓交错,前有五姓七望存心不良、后有江左侨姓摩擦生事。狼前虎后,其欲逐逐。 帝王龙体抱恙,不便声张。杜浮亭恰好会古医按压穴道,借着替帝王驱散倦怠为由,帮帝王舒缓一二疼痛。 自始至终她都没问椒房殿落锁,崇德帝如何进来的。 重要的是他出现在她面前,这就足以。 崇德帝躺在醉翁椅上,柔若无骨的小手有技巧的摁压,熨帖舒服得他双眸闭阖,眼睛微微睁开,透过烛光得以觑见她娇容。 她的熟稔与亲昵,总让崇德帝有种,她与他是普通夫妻的感觉,涓涓细水长流入人心,得以抚慰登高孤寒。 这辈子他身为帝王,却能得“普通”二字,堪称奢侈,该足兴才是。 可每每想到,她与那杜笙都经历过,甚至与他更亲密,他便如鲠在喉,就连她交出的信任与托付,也只是让他难受憋闷,一腔郁气堵在胸口。 他不过是顶着陆笙的名头,享受这些原不是他的东西,可他心里又因此有诡秘的满足感,至少此刻拥着她的人是他。 帝王攥住杜浮亭游动的指尖,已经睁开凌厉凤眸。 她眉眼含笑,染上一抹嫣红,不怕帝王眼底冷色,俯身凝望:“怎么啦?”馥气如兰,幽幽自香。 崇德帝自知他不是风月之人,登基至今近一年,他只在椒房殿留宿,旁人那里也不过如此。 可若是只要想到,红床锦被、鸳鸯交颈,她攀搂着他娇音婉转、香汗暗融,心里便是泛起噬骨的滋味。 原以为得手之后,是了尝所愿,自此丢开、弃之不顾,谁知反而是总能忽然想到她,然后不可收拾的想见见她。 他挨在她耳边暧昧,“叫爷听听娇娇的声音。” 杜浮亭是只纸老虎,比不得崇德帝的游刃有余,登时羞得面皮涨红,在醉翁椅上如何施展,半卧式躺椅,推挤做一块儿摇椅晃晃。 她要抽出自己的手,帝王怎么肯放,纵情任性的姿态,一手与她相扣,一手解开她腰肢上的宫绦,将她掠至椅上,相依挨着。 “娇娇可是不愿?” 第3章 白月光 我陆笙不会再有其他人 杜浮亭笑意温软,“爷明知顾问呀,爷知道的,只要爷提的要求,我从不拒绝。”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 少年生得俊朗挺拔,踏着朝阳而来,纯蓝色锦缎长衫穿他身上,衬得他身姿愈发修长。 自入她乐安院,他面上就一直含笑,眉目温润而透彻。她坐在窗柩旁朝他挥手,觊觎着她手里拿着带给她的冰糖葫芦,可也就是待他靠近,她同他提了退婚之事。 十七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饶是他温润如谦谦公子,可到底年轻气盛,差点没让她要退婚的话给气死,恶狠狠说“绝不同意退婚”的语气,都带着浓浓颤音,害怕地将她抱了满怀,还向她许下“我们定会白头到老”的誓言,严肃且认真的望着她,向她保证“我陆笙不会再有其他人”。 待到杜浮亭学着陆笙举手发誓,这辈子再不说退婚的混账话。话才到一半就让少年捂住唇,赤红着眼朝她摇头,阿笙无需她任何保证,更是怕誓言里天打雷劈、遭报应的话成真伤到她。 誓言虽未说尽,可已经在杜浮亭心间生了根,她这辈子定不辜负阿笙,她要努力好好活着,与阿笙白头到老。 杜浮亭终是随了帝王的意,忍住羞意与他共赴鱼水浓情、深陷其中,身下躺椅摇摇欲坠,娇啼连连、泪水涟涟。 她把整颗心毫无保留的递到他面前,只需要他抬抬手,她就可以温柔小意,也可以热情如火,眼里的深情能把铁石心肠的心捂热得滚烫。 她越是情深,帝王心里越不满意,这些都是给陆笙的,而非他萧律。 崇德帝翻涌着不止怒火,还有不可明说的刺痛,他将这些都过度给杜浮亭,施欲过后的帝王,犹不满足,意犹未尽的埋在她雪白颈间,薄唇细细轻吻,从醉翁椅到拔步床,直到接近破晓,才肯放过哑了嗓音的女子。 帝王唇角隐隐约约焕发光彩,那些憋堵心里的郁结,似是因为声声轻喘,撞击出几条裂缝,不过里面黑黢黢,能吞噬万物,大概当中藏的是至极黑暗。 冒名顶替她心中之人,利用她永远怀着的满腔爱意,勾得她堕入深宫。步步为营谋划,亲手将她造成他想要的样子,让她此生身处宫闱,都犹如樊笼囚雀,一朝被禁于金笼,一世笼外春光与再好,都不是她可以奢望的。 杜浮亭乏困难当,累得沉沉睡去。 崇德帝叫人抬水,清洗过后苏全福低声提醒崇德帝,已经将近到了卯时,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左右。 帝王嗯了声,紧紧将人禁锢在怀,似乎漫漫长夜有她在侧,那种噬骨的心疼才能以缓解,只是偶尔会有另一种痛不时的提醒他,不可耽溺其中。 杜浮亭心中记挂帝王早朝,到辰时一刻准时睁眼,身边不觉有人的她忽地坐起,挑开层层床帘才见苏全福在替帝王穿衣,帝王闻声回了头。 她见状露出浅笑,俏脸红扑扑的,“我来帮爷吧。”有关崇德帝的事,杜浮亭事必躬亲、巨细无遗,春葱玉指脱离床帘,起身就欲下榻。 哪料经过整晚折腾,她腰肢酸软,额首昏昏沉沉,刚落地就未站稳,踉跄了身子。 眼见人即要摔地,帝王阔步上前,扶住盈盈素腰,将她捞入怀中,眼底似有笑意闪过,他对杜浮亭昨儿晚上的表现很是满意,语气带上三分低哄:“任娇娇替朕着衣,早朝该迟了。”将杜浮亭使回床榻,又叫苏全福向去风兮殿,免了今早贵妃向皇后的请安。 直到帝王神清气爽出椒房殿,众人才知昨夜帝王又宿在杜贵妃寝宫,有后宫众多门庭冷落的妃嫔作比,愈发显得杜浮亭恩宠之盛。 凤兮宫内,皇后将一众后妃打发走,侍鬟银翠伺候身侧。 趁内室无人,银翠低声言语道:“娘娘,大长公主的意思是您还需尽快怀孕。这一年以来,杜氏恩宠过盛,怀有身孕是迟早的事,咱们不能让杜氏诞下皇子,抢占了先机。” “杜氏……”薛皇后轻念出声,回想起那总低眉婉转、细语接话的女子忧思深沉。 见惯谁家宠妾嚣张跋扈,踩在正妻头上作福的事,难得见到有人得了帝宠,依旧淡然自处、不骄不躁,对她这位皇后恭敬有加,从不恃宠而骄。 “娘娘,大长公主那边催得紧,让您且多想想家里,您才入主中宫一年光景,根基不深,有了皇嗣后位才算安稳。大长公主还命人将这东西交给奴婢。”银翠奉上细长的白色瓷瓶,“大长公主特地寻来此物帮助娘娘。无色无味,用处极大,只需倒上小半放入茶中,碰到嘴唇就能使人纵身□□,饶是冷心冷情、寡欲之人,都难以自制。”若不是她亲口所言,只怕无人在意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瓶子。 帝王刚登基之初,大赦天下、颁赐群臣,后又轻徭税赋、开言纳谏、广纳贤言,于朝堂政事管制严明,有仗着从龙之功者专横放肆、跋扈无忌,挥手便派人将其捉拿斩杀,顺带处理了几十名造谣生事的官吏。铁血专政使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敢违背皇帝。 可渐渐的他们也都琢磨出帝王性子,公私分明、赏罚分审,不是全然狠厉残暴,比之先帝还是要好伺候,更何况他宠杜氏有分寸,并不沉溺美色,反而勤于政事、厉精为治,后来众人也都道帝王心雄胆大、将有大为。 就是刚开始的两三月,帝王杀人立威的雷霆手段、冷沉沉的眸子太过让人印象深刻,让人望而却步。 薛皇后恼羞,“床榻之事,讲究你情我愿,才能得水乳交融、鱼水之欢,岂能用此等药物。” “娘娘有所不知,许多男子都爱借助旁的东西助兴,这东西不仅能催情助兴,更是能让女子一举怀孕,所以才显珍贵。”薛皇后性子温和且良善,吃软不吃硬,银翠不再逼迫薛皇后,而是道:“其实您无需自己生,后宫若哪位低位妃嫔能诞下一儿半女,您抱来养在凤兮宫,是相同的,大长公主那边也是这想法。” 薛皇后无奈扶额,各种思绪拉扯纠缠着她,一会儿是青朗怨她不守信诺,一会儿是母亲怨她不顾全家中,一会儿又是她自己,她这颗心是已经放在火上炙烤。 薛皇后薛温尔乃嘉羡大长公主之女,与今上是为表亲,今上刚登基为帝,便在嘉羡大长公主的主持下与帝成婚。薛温尔自觉自己不幸,却又难得幸运。成婚之初,帝王予她身为皇后,足够的尊重与体面,甚至知道她心中意属青郎,和她定下约定,他准她为青郎守节。 薛皇后接触男子甚少,可也知世间绝无男子能容忍妻子记挂他人。是她先与他人许定一生,还让今上知晓此事。而今上未曾因此嫌恶她,甚至在人前给足她尊重厚待,让她稳坐后位,管理后宫诸事。 或许是今上对她也无男女之情,才不在乎她心中是否藏有他人,可是面对家中母亲逼迫时,今上亦是处处出言维护她,让她在母亲面前得以喘息,即便两人不做夫妻,今上这表亲当得也是极好的。 她何以又去做今上厌恶的事?更何况她能坐稳后位,得益于杜氏的存在,破坏今上与杜氏的关系于她百害而无一益。 薛皇后摆手让银翠退下,“再等等,容本宫再想想。” 第4章 帝王宠 她和帝王还有往后余生的时间。…… 帝王特许杜浮亭恩典,今早不用给皇后请安,她正好懒得去面对那群女人,转头倒在床榻上休憩。她宁可过后再同皇后请罪,将请安给补上都行。 直到睡到辰时二刻,杜浮亭才让冯嬷嬷喊醒,不见帝踪的杜浮亭有些小耍赖,不似在帝王跟前的处处周到,裹着锦被在床上赖着不愿起。 冯嬷嬷便道:“皇上嘱咐老奴定要记得辰时唤娘娘起床用膳,老奴替娘娘梳洗,可别饿坏了肚子,让皇上心疼。” 杜浮亭听到帝王的旨意,眼睛亮晶晶的,笑意明媚动人,乖乖的依言起床,口中吩咐道:“我今儿晚上想吃驴肉锅子,要辣锅底的,嬷嬷快去叫人去准备,还有别忘了同皇后娘娘请安,之前她跟我提的花样,我已经绘出来,嬷嬷记得亲自送去凤兮宫。” 还未用早膳,就想着晚膳,只想着搜罗美食入腹,颇有些没心没肺,冯嬷嬷却满口应答,伺候杜浮亭用了早膳,吩咐小厨房的厨娘准备锅子,才领命前往凤兮宫。 在杜浮亭未住进椒房殿前,这里一直无妃嫔居住,椒房殿没有主子能伺候,留在这里并不算好差事,是以多年以来能坚持下来的人所剩无几,都各自寻了别的好去处。 冯嬷嬷却是原在椒房殿伺候的嬷嬷,别人都走光了,她还留在此处做洒扫的活,她见冯嬷嬷手脚勤快,为人耿直,加上又没有伺候过其他后妃,便将人提到身边伺候。能留在椒房殿多年也是长情之人,后来也就可是重用冯嬷嬷了。 杜浮亭故作借口审视晚膳材料,借机踱步入厨房。 她以前身子不康健,经不起折腾,家里鲜少让她出门,只能存书房读书,阿笙为此替她搜罗不少各种杂书,是以她虽说十指不沾阳春,可腹里所知各地美食不少。而宫里最好的一点就是,只要你能说出的美食,宫厨就能替你做出来。 她瞧着乖巧无欲,实际上也会好口腹之欲,贪美食美酒。 身子不好时不得不忌口,现在康健无恙、没所顾忌,便想把以前没吃过的美食都吃一遭。所以时常都能瞧见椒房殿烟火缭绕、飘着香味,勾缠着人肚里馋虫,就差没直接告诉人家,这位贵妃娘娘拿宫里当成外头普通人家过日子了。 她们不知道杜浮亭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才爱待在小厨房里,她想跟厨娘偷学厨艺。 小厨房的人能在主子面前露脸,当然是喜不自禁,更何况娘娘每回都给她们赏赐,她们凭借手艺几次得娘娘赏赐,就是说出去,面上都极为有光。 杜浮亭刚入小厨房,灶台下烧了火,暖烘烘的熨帖,厨娘行了礼,便细细介绍驴肉锅子该怎么做。 “驴肉用的是新鲜黑驴肉,没有羊肉的膻味,但质地软嫩。” 先将驴肉洗净,切成大块,放入锅中在旺火上烧,撇去浮沫,再放入红汤、切段的干辣椒、葱、姜及八角等各种香料,小火煮慢煮三个时辰左右,捞出晾凉后切成大薄片装盘,为“酱驴肉”,其汤留用。 白菜洗净沥干水,从中切开,猪里脊肉、火腿切片,土豆洗净去皮切片。鲜香菇去蒂洗净沥水、划开成十,以上各料均一分为二,装盘围于火锅四周。 现在正在给驴肉去浮沫,杜浮亭扫了眼那些还未处理的配菜,道:“做法不是很繁杂,不过耗时比较久。” “是,所以上午就该准备熬汤。” 虽然杜浮亭养尊处优,可她自小记忆力很好,简单的菜色看上几回,再加之旁人偶尔点点,就知道该如何下手。 她倒是动过想去御膳房偷师的心思,不过后来仔细思忖,御膳房那地方毕竟人多口杂,还涉及到后宫其他人的入口之物。在那地方待久了,要是谁吃坏肚子,有口都说不清的。 好在这一年到头,林林总总她还是学会了好些糕点菜色,可惜没能找到机会跟帝王炫耀,更没找到机会请他尝尝她的手艺。 不过杜浮亭一点都不着急,虽然帝王日理万机,不再是只要她想他,他就能排除万难出现在她眼前,但她也不用担心自己身子是拖累,不用担心自己注定早亡,日日活得犹如最后一日。 她和帝王还有往后余生的时间。 杜浮亭已经悄悄做好以后二十年的计划。 以前的记忆丢失,能找回皆大欢喜,可找不回来也没关系,她不会逼帝王记住,她可以创造更多有关他们的美好回忆。 杜浮亭在小厨房留了半时辰,就回了暖阁,将全部心思放在《万寿无疆》图上。 冯嬷嬷将花样献给皇后,回来就带了消息,淑妃和良妃两人娘家都递了牌子,进宫求见。 皇后那边对淑妃的态度是欣然应允,可却在此事上卡着良妃,只道良妃既然身子不适,就需以静养为主,再过段时日见娘家人为好。 冯嬷嬷面上不显沉稳镇静,心里是乐得见的,要不然不会一回椒房殿,就将此事告知杜浮亭。 贵妃娘娘素来是人敬她一尺,她还人一丈,谁待她好一分,她恨不能十分想报。原是和众位娘娘并无恩怨,就比她们晚入宫一段时日,偏偏恩宠俱渥,结果惹人嫉妒。 娘娘刚入宫之际,良妃与娘娘亲近,谁知良妃妄图踩着贵妃娘娘往上走。 而红珠却小心觑了眼杜浮亭脸色,见她并未露出伤感,心下放松了些许。 别的后妃至少还有家人可见,这回见不到,还有下回可见。但是娘娘的家人已皆遇意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这事她一直不敢跟娘娘提及,如果娘娘这辈子都不知晓也是好事。 “娘娘,皇后赏赐了这个给老奴,老奴推辞不掉,可着实不敢要。”冯嬷嬷弯腰躬身,将在凤兮宫得的玉镯捧至杜浮亭眼前。 碧翠的镯子通体泛绿、玉质细腻、光泽柔和,品质竟是上上等,难怪冯嬷嬷不敢收下,忙慌将玉镯交待给她,恐是觉得此等贵重之物烫手。 谁有这般好的玉镯,等闲谁都是自己佩戴,不会将此贵重之物赏赐给宫侍。当真不得不感慨一句皇后出手阔绰,不愧出自骄侈纵奢之名外扬的大长公主府,都道嘉羡大长公主奢侈无度,可也得人家有东西挥霍才行啊。 杜浮亭扫了眼,并未接过玉镯,东西虽难得一见,但她不是眼皮子浅薄的人,上头赐给嬷嬷的东西,她还不至于沾染:“既是皇后娘娘赏赐,嬷嬷好生收下吧,得了闲暇就戴在腕上,注意别磕碰到就行。嬷嬷记得还得督促小厨房,一定要准备奶,咱们吃驴肉火锅少不得。” 冯嬷嬷谢过杜浮亭,会意收下,娘娘这是在说,以后见皇后记得将其戴着,别的时候可戴可不戴,那便是最后不戴。小心将东西收下保存,该干嘛干嘛去。 皇后待杜浮亭,甚至比帝王待她还要好上几分,她能在宫里活得安稳惬意,一半得益于帝宠,一半得益于皇后的大度温良。 杜浮亭入宫前受尽家中宠爱。因着自小身子骨不好,常年在院中闭户养病,是以虽是家里大小姐,可家中大小事务几乎无需她操心,性子难免养得温柔单纯。 后来她又遇到陆笙,将她捧在心里、置于怀中,舍不得她受累。 她是凭借一腔情谊,毫不犹豫地踏入深宫,才知后宫远比她想的要复杂。 你得宠遭人眼红嫉妒,你不得宠,人人恨不得皆踩你一脚,跟红顶白是常事,而且哪怕是你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也不是谁都愿意见你好。杜浮亭最初吃过几回小亏,好在帝王肯护着她。 深受帝宠必是让其他人记恨厌恶,看透其中厉害,她在宫里便不在想着与谁为善,后来有皇后暗中帮衬,她之后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 皇后忽然待她好,她是疑心的,后宫女人的面目她瞧得清楚,面上和和顺顺,不知下面藏着怎样的心思,皇后的示好让她略感不安。 她也不会因为谁的示好,就将帝王拱手相让,她一贯的原则和底线就是帝王,于帝王不利,或者有损她与帝王情谊的事,她一概不碰。 后宫世家之女林立,杜浮亭知晓自己身后无母族支撑,比不得她们出生望族,说护住帝王,未免自大了些,可她就是决不会伤害帝王一分一毫,别人也不准伤害他。 只是皇后也没让她帮忙做事,更没要求杜浮亭向她投诚,就是瞧出她绢帕、香囊这类上面绣的花样别处不见,得知是她自己绘画,交给宫中绣坊绣制,便偶尔问她讨要些别致的花样,两人的相处倒是有些像朋友的感觉,不过后宫里哪里有真朋友。 如果冯嬷嬷有别的心思,今儿就该让皇后用玉镯收买了。 或许皇后并未有害她的心思,拉拢冯嬷嬷,只是想从她亲近之人口中,听得些她近处的消息,好在冯嬷嬷不是容易收买的人。 这也是她每回唤冯嬷嬷去见皇后,不叫别的宫侍的缘由,冯嬷嬷在深宫待了三十几年,默默熬过椒房殿无主到有主,眼下于她而言,满后宫再没有比椒房殿更好的去处。 内里弯弯绕绕颇为复杂,不过都比不过晚间杜浮亭的驴肉火锅来得实在。 晚间,杜浮亭与红玉、红珠、冯嬷嬷坐了一桌,吃锅子还是多几人吃得舒畅,尤其是红汤底的锅子。 杜浮亭本身吃不得辣,她偏生又钟爱辣味,若不小心嚼了辣椒,就面色凝重地将辣子吐出,忍着即将崩溃的小表情,故作镇静地端起手边温羊奶往嘴边送,趁着几人不察觉才忙慌地吐了吐辣到的舌头。 几人当中只有红珠比她还吃不得辣,杜浮亭有时会故意使坏叫她吃到辣子,红玉会忙拿奶解辣,眼眶红红的控诉杜浮亭,一伙子人顿时笑作一团。 有人陪着杜浮亭辣得泪眼朦胧,她若再不小心辣到自己,会站起来蹦脚,表情生动而鲜活。 其他宫人或围在小厨房里灶台边吃锅子,都能听见殿内笑声,这时候总是不由相视一笑。 外头天寒落雨,殿内欢笑满堂。 门一关,主子不拘她们礼节。 热气缭绕,汤底翻滚,拿驴肉一涮,迫不及待的吹几口,往嘴里一送,满嘴细嫩肉味,吃得尽兴而满足。 这年冬季来得再早、再寒冷,好似都不用惧怕。 第5章 闹矛盾(1) 满室的旎旖温馨 寅时三刻,天空如浓墨般黑沉沉的,大风刮蹭树枝的声音清晰可见,今年初冬的天气就这般肆意可怕。 杜浮亭让风声给吵醒了,眯了眯了眼睛准备继续睡,不然到了辰时去皇后的凤兮宫请安,懒散无力惹人笑话,每每要面对宫里那些女人,她都想念不必请安的日子。 明知道对方现在是帝王,后宫妃嫔众多实属正常,甚至她连指责的机会都没有,可她心里依旧会吃味,甚至是妒忌,偏偏她又不忍心放手。 杜浮亭在冯嬷嬷的轻声呼唤下,撒娇般哼唧了声,从悠悠转醒。 她慵懒随意地倚靠床头,微眯着一双似醒非睡的杏眸,任由冯嬷嬷拿温热帕巾给自己擦脸擦手。 脸上清爽了,人也醒得差不多了,杜浮亭趿拉着双绣鞋,走到梳妆台前,叫侍鬟给她打理满头青丝。 若是没有帝王恩典,准杜浮亭不必同皇后请安,杜浮亭从不缺席。反正皇后不会针对她,其他妃嫔也不敢出言伤她,她也没理由不去。 更何况去凤兮宫请安,是全了皇后的脸面与威仪,让宫人都瞧清楚,她是宠妃不错,可也没到目无尊卑的地步,她都尊敬着皇后,下面无宠的妃嫔更不敢不尊敬。 就是杜浮亭没想到,还真有人和皇后对着干,没把皇后放在眼中。她用完膳,掐着点到凤兮宫。 在杜浮亭的贵妃之下,还有四正妃、四庶妃。德、良、淑、贤四正妃之位,德位与贤位尚且缺着,可今儿唯二的四妃,也只有李淑妃到了凤兮宫。 良妃因皇后恩准淑妃娘家人入宫,而不准她娘家人入宫探视,心中郁气难消,请了医正把脉,写了张需静养的方子,当真规规矩矩的修养起来,可也因此几乎不到凤兮宫请安,日日称病告假。 说到底是没将皇后放在眼里,她出身温氏家族,父亲官拜丞相之位,兄长是吏部会同兵部推举的江西巡抚。她自认为自己出身只比皇后低在不是皇亲,在闺阁之中就处处与皇后相争,谁知道到了宫中,屈居皇后之下不算,还让杜浮亭压在头上。 不管良妃心中作何想,皇后是着实生气了,让身边的嬷嬷带话给良妃,连请安都没法请安了,那定是病得不轻,她会让宫人同良妃娘家人讲明缘由,直到病好再入宫。 当场赏赐了良妃不少东西,还让人请医正给良妃瞧病。 淑妃没忍住当场噗嗤笑出声,那姓陈的医正,每月负责给皇后把平安脉。 这下原本良妃只需今儿露面,说一下自己病好,就能解决见家人的事,现在拿捏到皇后手里了,这病好不好的,由皇后派去的医正一张嘴说。 皇后瞧了眼淑妃,倒没有斥责,挥手散了请安。 出了凤兮宫,杜浮亭欲回椒房殿,淑妃的欢仪殿与她方向有段相同,只不过人家并未出声要同行,她也没硬拉着人家,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 不过淑妃倒是有趣的人,方才能当着满殿的人嘲笑良妃,如今杜浮亭的速度不紧不慢,她却能耐住性子走在杜浮亭身后,不行半分逾矩之事。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给淑妃娘娘请安。”麒麟殿的小太监快步走来,先是给杜浮亭和淑妃行礼,转而就朝杜浮亭道:“皇上传贵妃娘娘伴驾。” 杜浮亭打量了眼身上衣物,因着给皇后请安,是以穿的是朝服,挽着流云髻,簪着夺目耀眼的华胜步摇,格外的雍容华贵,她不想穿这身见帝王,便问道:“我先回椒房殿换套衣裳。可好?” 小太监生得白净,说起话来也讨喜,恭敬回道:“皇上叫奴才都听娘娘的。” “那就先回椒房殿。”杜浮亭言罢,望后看了眼淑妃,同她轻轻颔首,携着椒房殿的宫婢先走了。 “贵妃当真受宠。”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望着一众人远去,不由得心生感叹。 淑妃唇畔挂着笑意,反问道:“是吗?” “是呀,满宫的人都说贵妃得宠。”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刚给皇后娘娘请安,就着人请贵妃到麒麟殿伴驾,谁都没有的恩宠。 “那咱们也羡慕不来。”淑妃言语里似是想羡慕,可神色冷淡并非向往,男女之情看透了,也就如此而已,最后免不了伤人伤己。 杜浮亭将朝服换下,换上一袭绯色水袖对襟宫装,足着同色系的绣丝宫闱鞋,发髻上的珠宝让她去除大半,耳坠换成了珍珠坠。 她不让宫侍帮忙,而是自己亲自动手描眉抹唇,她轻轻抿唇,谈笑间好一段妩然风姿。 冯嬷嬷在旁边好笑得直摇头,这大概便是女为悦己者容,去凤兮宫请安,娘娘只求得体,不是分寸就好,可见皇上便是力求尽善尽美。 到了麒麟殿外,不必等通传,苏全福就将杜浮亭引入内殿,内殿摆设似帝王给人的感觉般冷沉稳重,虽然殿内燃着火笼,可依旧遮盖不住它的威严。 杜浮亭轻手轻脚地步入麒麟殿内,脱下银狐大氅往内里走去。男人手握御笔,坐在御案后,俊美的脸庞冷硬没有任何表情,却专注而认真。 帝王早已觉察有道温柔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在等她能瞧他到何时,结果久久不曾听见女声。 抬头望去人半藏在柱子后,借着帷幔遮挡,只留出小脑袋,怔怔地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模样。 见他抬眸望她,躲在后面的人总算走出来,如仪行礼:“给爷请安。”清脆动人的嗓音在殿内回响,似乎将寂声都染上了鲜活气息。 他放下御笔,合上奏折,朝杜浮亭招手,“过来。” 苏全福余光瞥见贵妃娘娘眉眼蕴笑,已经照帝王的意思,踱步走向御案,轻快的脚步都藏着欢喜,每回贵妃靠近帝王,周遭好似都温暖起来。 他眼观鼻、鼻观心,将殿内宫侍都赶出去,自己慢步走在最后,将殿门缓缓拢上。 “我替爷磨墨?”杜浮亭指节搭在墨块上,白嫩色与黑金色碰撞,煞是好看。 “朕不过想赐字给几位爱卿,倒不用娇娇专成朕研磨。”帝王赐字是大周素来的传统,也是帝王给臣子的恩宠,这份殊荣不是谁都能有,不过杜浮亭只听过年节赐字,现下离过年还有两三月的时日,不该这么早才对。 不过既然崇德帝这么说,杜浮亭也没出声讯问,见帝王执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她便乖顺的坐在帝王怀里,扬起唇角一直不曾落下。 灵巧的目光随着他的笔而动,瞧的不是他笔下字迹,而是那节骨分明的手,偶尔她不安分的斜瞟帝王,观察帝王的俊容。 杜浮亭似乎能捕捉到,他眼底几乎转瞬即逝的满足,可她又不敢确认,曾经的少年是执她之手,与她泼墨赌茶。 “朕写的如何?” 崇德帝未说把墨宝赐给哪位大臣,可纸上赫然写着“忠”字,笔迹未干,宣纸上的字龙飞凤舞,力透三分。 杜浮亭手握成拳攥紧,开口道:“都说字如其人,其实也不尽然。以前爷是陆笙的时候,字迹清隽而不失温雅,爷给我写的书信拆开阅览,好似春风雨露。现在爷贵为帝王,王者风范,行书迅猛而苍劲有力,落笔干脆又显凌厉。一勾一划皆有棱角,一横一竖均为风骨……” 她的夸赞溢于言表,可崇德帝眼里并无喜意,薄唇紧抿,不怒自威地望着笔下的“忠”字,只觉无比刺眼,心中浮起郁躁。 满室的旎旖温馨顷刻消散,让人如坠冰窖。 第6章 闹矛盾(2) 崇德帝见不得陆笙二字从…… 杜浮亭自知理亏,小心地攀上崇德帝衣袖,神情忐忑紧张,“爷别生气,全是我的错,我并非有意提及过去的。”女人怯怯低语,眼里隐含的悔意与深情不容错认。 她哪里又有错? 不过是把人刻在骨血,雕在心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而已。 “朕没生气,不用想太多。”帝王压了压拽住他袖口的玉手,可他又冷又沉的嗓音与暗深的眼眸,却不似他话中含义。 甚至帝王阴沉眸光垂下,见杜浮亭并没识趣的顺势松开他衣袖,他亲自将她的手从他袖口扯下。 到底是恼羞成怒了,崇德帝见不得陆笙二字从她嘴里说出。 杜浮亭不料他会扯她手,让她松开,重心不稳下,腰侧磕到御案桌角,登时一股疼痛让她皱了眉。 即便如此,她依旧想靠近帝王,让他消气。指尖将要碰到他衣襟边际,帝王却是面色凝重而不耐。 杜浮亭手僵持在空中,停顿良久才泄气似的收回,心里的苦涩滋味比过夜凉了的旧茶更加浓烈,贝齿轻咬红唇,眸底聚集浓浓雾气,她受不住他的冷待。 “爷别气坏了身子,臣妾下去让苏公公换盏茶。”杜浮亭端起御案边的茶盏,抬眸望向帝王,帝王斜飞入鬓的浓眉微皱起,略显薄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直到杜浮亭绕进麒麟殿内间,再到苏全福奉上新泡的君山银毛茶,帝王都不曾出言问探一句。 杜浮亭站在茶水间内良久,她所站的地方离内殿不过一层门帘与屏风之隔,只要帝王问她一声,甚至敲下桌面,她立马就能听见,出现在帝王面前,可是……并没有。 殿内死寂一片,连带着威仪的麒麟殿越发沉沉,原先明亮的眼眸渐渐暗淡,她压低嗓音同旁边的小太监,道:“等会儿苏公公回来,记得同苏公公说一声,我先回椒房殿了。” 小太监察言观色知晓事情不对,丝毫不含糊地应下,目送贵妃娘娘从茶水间的另一处门离开。 殿内因杜浮亭的到来,独有的清冽宜人的香气随着时间而消散无几,苏全福奉完茶就立于角落伺候,眼皮都不抬一下,全似殿内没有他。 崇德帝重新批阅奏折,手边碰到青釉里红的茶盏,神色顿了下,这是杜浮亭最爱的一套茶具,她来麒麟殿必然要用它泡茶,他还听见过她背着人叮嘱苏全福,以后不准拿这套茶具待别人,只有她和他能用。 “她人呢?” 苏全福隐晦地朝后看了眼,并没有听到茶水间有动静,回道:“娘娘离开了。” 崇德帝端起茶盏细细嗅闻,末了轻啜一口,茶是好茶,滋味甘醇,口感绝佳,泡茶的技艺亦是上层,是她的手艺。帝王面上不显,心脏却传来密密麻麻、连绵不绝的针刺之感,泥人捏的娃娃都比她有脾气。 杜浮亭进了麒麟殿,大概一刻钟左右出来。她面色无异、步伐淡然,来时如何,走时如何。除了麒麟殿仅有的二三人,无人知晓内里真实情况。 回到椒房殿人就不似在外头了,她借口要绣花样躲到暖阁,坐在绣架前愣神,指尖捏着绣花针久久没有落下。 红珠走近才发现不对劲,“娘娘怎么哭了?” “啊?”杜浮亭恍然回神,放下绣花针在红珠视线的低头抹了抹脸颊,指尖湿湿润润,低低地笑出声:“大概是让殿内的熏香迷了眼。”语气故作轻松。 可殿内的熏香是以往的薄荷香,红珠在心里暗自叹气,没让旁人靠近内室,瞧见杜浮亭的失魂落魄,麒麟殿所发生的事,更是无人刻意提及。 杜浮亭从未对陆笙有过低俯做小,一言一行皆是陆笙迁就她。 她尚且记得他们刚认识的那年,正好遇到夏日炎热难当,心情浮躁烦闷,又整个夏季都不见少年踪影。 她无法出门寻他,只能一遍遍着人传消息,可等来的是他事务繁忙。她那年才十三岁,家里千娇万宠,初识陆笙他也是处处迁就,结果才几个月,就遭到他的冷遇,让她颇是不满。 到最后她生气索性不理他,就是他马不停蹄的归来见她,都让她拒之门外。 他就在门外央求了许久,连晚膳都没有吃,只等她见他一面,杜浮亭勉为其难的打开了房门。 可真的见到他,人不仅瘦了,也黑了不少,没了翩翩公子的雅然,像是泥地里打滚过的野小子,都快认不出他人来。 少年见到她却笑得如灿阳,满眼撒满闪耀的星星,像怕吓到她似的,温声道:“阿浮,我回来了。” 而杜浮亭也才知道,少年是为了寻治她身上顽疾的法子,跟着位性情古怪的神医种草药去了,整整一个夏季少年都在琅邬的山上,蚊虫叮咬的伤布满浑身——这些都是为了她。 他一回瑶州没顾得上午膳,只用几块糕点垫肚子,就来了到杜府,又等了半下午才等到她开门,晚膳也耽搁了。 杜浮亭哪还能生他的气,让侍鬟准备晚膳,在他面前没忍住心里的憋闷落了泪,她从未想过除家人以外,原来还有人待她这般好。 少年匆匆吃了几口饭,见她落泪反而低声安慰,揉了揉她的头,“别哭,病咱们能治好的。”她分明能感觉到,原是节骨分明、修长干净的漂亮手,已经起了劳作的薄茧。 他的好脾气让人总忍不住心软,让她毫无忌惮卸下心房,后面得知他让人诓骗,她根本顾不及没能治疗顽疾的失望,而是心疼他的奔波。现在转变成了后悔,杜浮亭总觉得要是自己一开始不任性就好了,她也要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包容。 临到用晚膳,红玉急匆匆踱入暖阁,宫人以为她是请杜浮亭用膳,毕竟自麒麟殿回来,娘娘就一直待在暖阁不曾出门。 可她却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样,还未到人跟前,只见到背影就焦灼地道:“娘娘,皇上临时去了良妃的云水殿。” 杜浮亭心猛地悸了下,手下的针刺到食指,她忙含在口中将血吸出,目光又落在绣画中。饶是入宫一年,听到他偶尔去别的女人那里坐坐,她还是会心疼。 红珠没追上红玉脚步,前后跟着她进暖阁,恰好听见红玉的话。 她睨了眼毛毛躁躁的红玉,警告她赶紧闭嘴,红玉被她凶狠的眼神吓到,瞬间不敢发声。 红珠捧起杜浮亭受伤的手察看伤势,煞是好看的青葱指节搭在她手心,而白玉般的食指上是刚让绣花针扎出的小眼。 红珠眉心紧拢,不放过半分细节,仔细端详才发现,十根手指的指尖上都有细小伤口,全是近来绣《万寿无疆》所致,不细致都注意不到。 娘娘肯定是怕指尖沾到药膏,染了整幅绣卷,才将这些伤口置之不理。 “娘娘,咱们还是先上些药,等会儿再绣。”红珠先低声劝杜浮亭,又语气强硬地把红玉使开:“红玉,去拿药膏来。” 杜浮亭重新拿起绣花针,低声道:“皇上不会在那儿过夜的。”语调里藏着几不可闻的紧张,他们才闹了不大不小的矛盾,眼下崇德帝又去了云水殿,杜浮亭哪能不紧张。 “娘娘说的是,只是恰好圣驾撞见云水殿的宫侍请了王太医,皇上听闻良妃娘娘身子不适,顺道去看望看望良妃。”红珠宽慰杜浮亭,免得她思虑过深,娘娘该是活得天真无忧,她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将最后让她心生欢喜的东西失去。 “嗯。”杜浮亭点头,把绣花针别在绣线上,由着红珠替她抹上乳白色药膏,轻轻地揉搓化开,静静等待药膏吸收殆尽,她才再次拿起绣花针绣制绣卷。 除开皇后和她这儿,帝王从未在别人那儿留宿,他亲口说他与皇后是表亲,留宿是遵循祖制,并没有男女之情,她愿意相信。 阿笙从前就是爱干净又自洁之人,侍鬟犹如摆设,贴身伺候的一律是小厮。瑶州有掷果习俗,女子见容貌俊朗美男子会向其投掷手中瓜果,越受欢迎者收到的越多,风流雅事一桩,可阿笙不喜别人靠近,从来对此置之不理,久而久之他身边的公子哥儿,都比他受欢迎。 便是有时她悄悄碰了他指节,他都会耳尖通红,想躲开又躲不开,倘若她再往他旁边蹭一蹭,离他近几分,他的脸就会犹如落日晚霞更添抹红。 谁都不知道翩翩如玉的清冷公子,私下竟是时不时脸红的主。 杜浮亭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突然而起的心悸。尽管他床榻之上待她霸道蛮横,可他曾是那么纯情又干净的人,是欢喜她,才失了方寸,他是不会对别的女子殷勤的。 第7章 探病忧 难不成今儿要由良妃绝了这独宠…… 帝王心似,海底针。 苏全福瓜着一张脸,心里苦不堪言。 皇上冷脸批阅奏折,期间不大不小的发了几回怒火,因吏部失察的事,还传召了几名吏部大臣,骂他们办事不力,直到用完膳在御花园消食,脸色才稍霁。 谁知道就在出御花园没多久,碰见云水殿的丫鬟送太医出宫,那丫鬟下跪给皇上行了礼,道了句:“娘娘身子不适,还在念着皇上,求皇上见见我家娘娘,让我家娘娘安心养病吧。” 苏全福原以为帝王心情不佳,不会临驾云水殿,可实际上还是见了良妃,他得时刻提着这颗心了。 都说后宫美人各有不同,而良妃的容貌属于侵略性的大美人,端得是明艳照人、容姿不俗,置于后宫之中,只怕也只有贵妃娘娘才能压她。 不得不说平日艳丽非凡,又光彩夺目的美人,此时面带病容,眼底露出憔悴,是真惹人心疼。 崇德帝的眉间紧蹙,好似有一抹记忆飘过,转瞬即逝,他越想抓住越是勉强,眼尾不由得露出冷意。 良妃没察觉到帝王异样,沉浸在帝王驾临云水殿的喜悦中,杜氏把持皇上的能耐是有,可也不代表她不行,可一便可再,皇上得恩宠她也要博上一博。 哪怕心中划过喜色,良妃面上却是不表露半分,支着身子欲下床给帝王行礼。 崇德帝的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转动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见状到底是扶了她,道了句:“良妃既是身子不适,不必多礼了。” 良妃柔弱一笑:“谢皇上关心,妾身的病不要紧。”怕帝王觉得她病好,会转身就离开,忙又唤宫婢赶紧给帝王泡茶,自己也下了床。 双脚踩在绵软的绣花棉鞋上,内里竟只着中衣中裤,满头青丝披散于脑后,可她神色太过坦然,全不似有别的意图。 苏全福低垂着脑袋不敢直视,余光不自觉地瞥帝王神色,贵妃独宠惹了不少人眼红嫉妒,难不成今儿要由良妃绝了这独宠?可他见到的帝王神色不显,窥不见其中内情。 崇德帝在云水殿看望病中的良妃,后宫其他女人也都得了消息,暗自搅着绢帕,咬碎满口银牙,但让她们去拦圣驾邀宠,她们没那胆子啊。 不管良妃生病是真是假,可她确实在几日前就修养,面上至少是这么回事,人家好歹有幌子可打,不过其中也有人动了将自己作病的心思,要见圣上可不得下血本,也有人借着探病的名头去了云水殿。 “宸妃到云水殿探病去了。”早不探病晚不探病,偏生圣驾临幸云水殿,就跑去探望,不过是宸妃想借由这名头,一睹龙颜罢了。 红玉看向杜浮亭,问道:“娘娘,咱们过去吗?正好消消食啊。”话里撺掇杜浮亭到帝王与良妃跟前露脸,以娘娘在皇上面前的得宠之势,有娘娘在的地方,哪还有别人的事。 “不了,落锁吧。”他已经没了以前阿笙的记忆,不喜欢提起过往,大概也不会如阿笙般喜欢她的无理取闹,更不会喜欢她拈酸吃醋。 自打进宫,杜浮亭一直在揣摩圣心、谨言慎行,论了解帝王她该是第一人,生怕惹帝王不快。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太高兴,亦或者是太伤心,乖乖巧巧,任他摆布。 只不过那些和陆笙的过往太深刻,往往忘记他不仅是曾经满心装着她的陆笙,还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所以总在出错边缘徘徊,她现在也不知道如何揪着这种错。 红玉还欲再劝,话都到嘴边,杜浮亭不冷不淡地斜了眼,“出去。”别的话并不多言,可两字值千斤重,容不容得下人,不过她一念之间。 鲜少见杜浮亭动怒,红玉身子下意识地颤抖,呐呐领命退出暖阁后,满脸涨得跟煮熟的虾子般通红,杜浮亭的冷淡就跟盆冷水似的,兜头全倒她脑袋上。 经此之后,红玉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没再往杜浮亭跟前凑。 晚间夜幕落下,杜浮亭也没问帝王留没留在良妃的云水殿,亦或者是不是宠幸了宸妃。 自行宽衣准备入眠,腰间忽然的疼痛促使她皱了皱眉。 她将外衣退下,掀开亵衣左侧一角,腰迹有块玉佩大小的淤青,定是白日在麒麟殿磕碰的。 当时她察觉到有股酸疼,后来心神都在帝王身上,神不守舍,就忘了腰间有伤,也不记得疼痛了,现在倒回味过来。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叫人进屋,兀自从匣子里拿出治跌打的药抹在身上,身上沾了药香,裹着锦被入睡,似乎比以往都踏实。 她是已经睡了,可不知道有人还在煎熬着,苏全福心里再苦都不敢叫人知道。 出了云水殿,他就受到帝王冰冷视线的压迫,帝王俊容上布了层阴霾,声音是沉沉如幽潭的深水,“良妃生病,贵妃怎么不来探望?” 现在天黑得不算早,可谁探病也不会选用完晚膳的时间,宸妃前来探病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方才宸妃还欲同皇上一同离开,是良妃出言将宸妃留下,让宸妃既然来了,索性就多陪陪她。此刻良妃心里指不定怎么暗恨宸妃半路杀出,坏了她与帝王相处。 若是贵妃来了,可不得招惹上良妃,良妃瞧着就不好惹。贵妃从未同您上过谁的眼药,您大抵还不知道,先前贵妃在良妃手里吃过亏的,现今怎么可能过来探望。 帝王突然发问,苏全福搞不清帝王的心思,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时间不过转瞬,苏全福低着身子,回道:“大抵是椒房殿已经落锁了。” 突然凉风瑟瑟刮来,他察觉到帝王的视线越发冷了。 第8章 缓行礼 她家姑娘是要吃亏的。 苏全福猜不透帝王心思,不过最终是回到了乾清宫,到底是安然无事,他心里松了口气,帝王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到几时,他就在书房内守到几时,还不忘拖着他新守的徒弟小德子一块儿伺候在侧。 倒是云水殿在帝王圣驾离开,一时间发生不少事。论位份良妃比宸妃稍胜一筹,可宸有御赐的封号“宸”字,她面对良妃自然是不怵的,若不然也做不出想截胡的事。 良妃气得生生拧断了自己的指甲,宸妃欲离开,她让人直接拦了,可不能叫她与帝王独处,要不然不等几日,她得被人笑掉大牙。 “宸妃妹妹好手段,本宫想不到妹妹胆子如此大。”以前只晓得宸妃是憨的,有话直说的蠢货,果然披着这件外衣,做事都比其他人大胆,着实叫人好生厌恶。 “这是跟良妃您学的啊,皇后娘娘叫您好生养病,您却请了圣上到云水殿,其中分寸时机也不知您是怎么拿捏的。”用最直白的话将遮羞的布一把扯下,宸妃明晃晃地望向良妃,没道理同一件事良妃能做,她却做不得。 “那宸妃学的可真够精。” 宸妃眼睛都不眨的应下良妃的夸奖,似是听不出她言语间的讽刺,面对良妃这样的人与她真交好怕她背后捅刀子,与她虚与委蛇假意交好,又没有那精力,只能真刀实枪的直来直往,哪怕树敌也无所谓,毕竟良妃就爱在人前装作善解人意。 “天色渐暗,我便不打搅良妃娘娘养病了。”该欣赏的好戏也欣赏完了,能看到良妃既要故作清高,又想留下帝王的姿态,这段时日都有乐趣,在宫里也就这些乐趣了。 良妃知道自己将人留在云水殿,只能吃她的气,再气下去怕自己忍不住挠花宸妃那张得意洋洋的脸,这回不再强硬留人。 “碧羽,替本宫送送宸妃。”在宸妃将要踏出门,良妃高声提醒了句:“宸妃妹妹注意些安全,天高夜黑,小心路滑。” 宸妃回眸,笑道:“我原该同圣上一块离开,是良妃叫我多在云水殿留留,要我有三长两短,良妃逃脱不了干系。” 良妃长吸好几口气,胸腔不断起伏,犹压不住怒火,等到人走远,骂了出来:“贱人!” 旁边宫婢上前劝解,她抬手一把将人推倒在地,甚至看都不看地将内室的绯樱色官窑花瓶直接砸了,恰好摔在宫女背脊上,那宫女跪在满地碎片上敢怒不敢言。 良妃斜视了眼也不喊起,躺回榻上闭目养神,屋内无人寂静无声,无人敢在这时候说话,还是碧羽回到内室,才显得有了些动静,她见此情形替良妃顺气,“娘娘为了别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宸妃也没讨得好处,您生气才是让宸妃痛快了。” “那我该怎么办?” 碧羽巡视了眼屋内其他宫婢,良妃将人悉数挥退,等着碧羽替她拿主意,碧羽是她自家中带来的人,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握在她母亲手里,是她身边目前最值得信任的人。 “宸妃是如何这么快得到消息,禧双殿离咱们的云水殿不远,可也不算最近的,她是不是也知道别宫的情况?” 不管云水殿是不是有宸妃的人,哪怕宸妃没有在云水殿动过手脚,只要主子咬定有,别宫的妃嫔会人人自危,觉得自己宫里不安全,宸妃可别想好过。 外面且闹腾着,不过这几日杜浮亭明显兴致不高,时常眉心颦蹙,就是红珠在她耳边宽慰她,帝王不曾留宿云水殿,也不曾到宸妃的禧双殿,都不能让杜浮亭高兴三分。 恰逢天气转晴,殿外已然阳光明媚,日丽风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红珠提议去御花园散心。 今儿这话不是红玉说的,自那会让杜浮亭撅了她的提议,她还当真不往跟前凑,椒房殿谁也没惯她的脾气。 冯嬷嬷以前总提点红玉,主子为人温和宽容,但她别总想替主子做主,要在旁边多看多听,看准主子的意思。 现在都不跟她讲这些道理了。 她是还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丫鬟,主子说她几句她就恼,难不成还得叫娘娘向她低头,请她上前伺候? 杜浮亭望了望湛蓝蓝的天色,日头温和不刺眼,耳边似有鸟儿啼鸣,温声道:“这样好的天气,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不止她觉得天气尚好,适合游玩。 她不爱到别的宫妃那儿凑,红珠早想到这点,笑道:“奴婢叫人留意了,现在御花园没人。您散散心也是好的,整日待在暖阁憋闷得慌。况且写字作诗由人心境不同而变化,想来针线下的绣卷也是如此,心情是好是坏,展现出来的东西都不同。” 红珠提及会影响到绣卷,杜浮亭才动了去御花园的心思,“那……就去走走。”毕竟她也感觉到自己装着心事,时常坐在绣架前一坐就是半上午,结果进程都不及先前速度的十分之一,时间都让她发愣了。 红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在角落里暗暗跺脚,直到冯嬷嬷瞧着她还站在原地,上前催促,“娘娘要去御花园,你跟在身边照顾好娘娘。”总得有人守着椒房殿,大部分时候是冯嬷嬷留守。 “娘娘身边不是有红珠伺候了吗?我还是留在椒房殿吧。”红珠说的话主子没有不答应的,她说的话主子就次次拒绝,可不就是因为她是主子进宫才到身边伺候的,不如红珠一直跟在主子身边受信任。 冯嬷嬷望向红玉,这是心里还藏着气。 可主子身边贴身侍鬟只有红珠,哪里能让人放心。你现在跟在娘娘身边,难道娘娘还能叫你不要跟着?等再回椒房殿,先前的事就都过去了。 不过她要是这种态度,在主子面前给主子脸色,还不如就不去吧,另外叫几名椒房殿的二等丫鬟伺候主子,也不是不行。 冯嬷嬷不跟着杜浮亭游御花园,是不愿叫红玉守椒房殿,现在红玉的状况也不适合独自留守,怕她怒在心头,连门户都守不住。 红珠与杜浮亭到了御花园,没选的少有人过去的地方,有些地方越偏僻,撞见麻烦事越多,自然明显大家爱聚集的地方也不是首选,她们就在一处水榭边坐下。 初冬的景色并未好赏的,原本一簇簇争相怒放的菊花,花瓣凋零落了满地,来不及清扫混入泥中,任人踩踏碾,倒是或许因着天气回暖,湖中的鱼儿竟相欢腾,在水里冒着泡泡,嬉戏玩耍,好不乐哉。 杜浮亭手里端着鱼食碗,斜仟身子半靠在扶栏上,忽而有侍鬟上前道:“娘娘,嘉羡大长公主携武安侯世子夫人进宫了,往皇后凤兮宫的路,恰巧要路过咱们这儿。” 武安侯世子前不久刚新婚,嘉羡大长公主携其妻子入宫拜见皇后,嘉羡大长公主就世子与皇后这一子一女,就算先前儿子没有讨媳妇,平常入宫也比较勤快。 “咱们先避避。” 嘉羡大长公主乃先帝同胞姐姐,与先帝姐弟感情甚笃,深受先帝看重信任。就是崇德帝能入主东宫,也是少不了她与武安侯从中使力斡旋。 传闻嘉羡大长公主性情骄悍,不好相处,她是皇后母亲,杜浮亭这宠贯后宫的贵妃,招惹人眼得很,更何况嘉羡大长公主还是皇帝亲姑姑,和对方起矛盾不是明智之举,她还是能躲就躲吧。 不过杜浮亭没想到自己没有躲过,刚出水榭亭,过九转廊桥,嘉羡大长公主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这边走,人已经瞧见她了。 既然看见了,那就不能无视,杜浮亭如仪行礼。 嘉羡大长公主态度冷淡,轻视的扫过向她屈膝行礼的女子,她就让杜浮亭这么给她行礼,良久不喊起,她似乎忘了那边除她以外,其他人也要给杜浮亭行礼,就算是武安侯世子夫人,按照规矩也要同杜浮亭行礼。 这么一群人只有嘉羡大长公主站着。 她身侧略后些的位置,是位身着豌绿色裙钗,端庄温婉的女子,低眉顺眼、寡言少语,眉宇极力掩盖愁色,眼神却是难得的清澈如水,想来正是武安侯世子新娶的世子夫人。 就是这位世子夫人似乎不受嘉羡大长公主待见,跟在嘉羡大长公主身后,大长公主并未给其眼神。 若是对她上心,或者给她脸面,也不至于眼下为难杜浮亭。她是给杜浮亭行礼,杜浮亭身为贵妃,品阶为正一品,杜浮亭不能起身,世子夫人也无法起身。 那位世子夫人刚嫁入侯府,规矩礼仪尚未学完,屈膝行礼的身子踉跄了下,若不是身后侍鬟搀扶,怕是已经跌倒在地。嘉羡大长公主冷着脸,乜斜了她一眼,“真是不中事,也不知提醒我一声,让我忘了唤贵妃起身。” 世子夫人脸色白了白,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低声同嘉羡大长公主请了罪,嘉羡大长公主唤了众人起身。 这下让人分不清楚嘉羡大长公主,到底是见不惯杜浮亭宠爱压过皇后,要压压她气焰,还是借机对新讨的儿媳妇发泄不满,亦或者两者兼有之。 红珠扶杜浮亭起身,心里盘算,如果嘉羡大长公主找自家姑娘麻烦,到底要不要使人去请圣上出面,嘉羡大长公主骄横凶悍名不虚传,她家姑娘是要吃亏的。 第9章 清醒了 杜浮亭瞬间无所适从。 好在今儿嘉羡大长公主进宫,是有正事要办,没有再为难杜浮亭,又或者是怕儿媳妇再给她丢脸,冷着眼眸叫宫人带路,一行人拥簇着嘉羡大长公主往凤兮宫而去。 杜浮亭却察觉到了异样,嘉羡大长公主另外一边竟还跟着位容貌不俗姑娘,杜浮亭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些许时刻,这姑娘不仅妆容还是穿戴,似都要比世子夫人艳丽,鹅黄色飘逸的衣裙极好的贴合姣好身材。 方才宫女说的是“嘉羡大长公主携武安侯世子夫人进宫”,这女子是未出阁姑娘装扮,定然不是谁后院的女人,可若是外头有名有姓人家的女儿,能被嘉羡大长公主带入宫中,就不会让她跟着跪这么久。 想不通的杜浮亭,便问身边婢女,“你们可知嘉羡大长公主身边的姑娘是谁?”可竟然谁都不知道那位姑娘何来历,能与武安侯世子夫人,同处嘉羡大长公主身侧。 她身边有位二等丫鬟,眼睛闪了闪,瞬间想到,一些有关嘉羡大长公主不大好的传闻。 听闻大长公主爱乐爱舞,公主府里养了不少能歌善舞的舞姬。先帝在世时期,大长公主便时常入宫面圣,身边总跟着舞姬,先帝曾宠爱一时的姮妃娘娘,就曾是出身于大长公主府。 她附耳同红珠言了几句,将事情交代了清楚,可心里如鼓雷。她不确定猜测是否正确,若是贵妃娘娘生气,保不齐会治她妄议大长公主之罪,可如果娘娘听进去,她此举就不算错。 “我与娘娘说几句话,你先下去。”嘉羡大长公主把章氏带到薛皇后面前,让人见了面就算认识,并不拿正眼看章氏,轻视而随意的语气,似乎是在处置阿猫阿狗,让薛皇后紧紧拧眉。 章氏心里有委屈不敢表露,嘉羡大长公主叫她出去,而留下别人她也不敢置喙。 薛皇后面对的是亲生母亲,和弟弟新娶的妻子,哪怕她身为皇后之尊,眼下也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她起身握住章氏的手。 章氏神情诚惶诚恐,到了京都,入了侯府的门,才知这里规矩森严,是她没有想到的。这段时日婆母以教她规矩为由,让她侍奉身侧,使得她如今坐卧皆不宁。 薛皇后温和而笑,这双手玉滑柔嫩,想来是家里的娇儿,到武安侯府倒是总受委屈了,语气软和地道:“早听闻弟妹好花,花房里的花常开,我叫宫人领弟妹去花房转义转。” “多谢娘娘记得妾身喜好。”武安侯世子夫人感激颔首,屈膝堪堪俯身行礼,随着皇后宫里的丫鬟款步退出椒房殿。 哪里是薛皇后记得,是她那傻弟弟念叨得她都能背诵了。他初蓟州任职,每回写书信给她,就总在信里念叨琐碎事,先是蓟州所见所闻,后来字字皆是章氏。男儿的心思在别人那里都是这般直白,只到了心上人跟前,就成了榆木疙瘩。 “有些话女儿本不该说,可母亲既然同意绪儿娶章氏,至少里外脸面得顾全,母亲将章氏面子留足,就是保住绪儿脸面。” 薛皇后了解自家母亲,既骄悍霸道,又是富贵眼,就是出身贫寒微贱的人,在她面前出现,都是污了她的眼睛。 她心心念念安排绪儿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于绪儿仕途有助力,于家里势力发展有益。 结果到头来并不如她所愿,是出身吏治之家的章氏做了她儿媳妇。 她当然心气不顺,她心里不舒服,周遭其他人都得遭殃。 “章氏你不必管,我就瞧不起她门户低微,以绪儿才能,咱家门楣,不说讨宗族贵女,至少也应该是世家千金,结果看上蓟州小门小户出生的人。是绪儿非她不娶,拿命相逼,若不然我哪里会同意。”当着外人的面都不留情面,可见在家里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母亲别太苛责了,绪儿自小懂事,不过是在人生大事上,也想做回主。”事已至此难不成叫他们合离?更何况绪儿是真心喜欢章氏。 她只有绪儿这个弟弟,他们姐弟一直关系要好,薛皇后没忍住替薛绪说好话,她自己没能有权利选择婚姻,她希望自己的弟弟能。 “蕴儿当了皇后,结果现在就开始教责母亲了,你都已经入主东宫一年,肚子怎么就没动静。”嘉羡大长公主出生到如今,是万千宠爱与瞩目,父兄在位她是公主,如今侄儿在位,她不仅是大长公主,还是帝王岳母,等闲人入不了她眼,绪儿和章氏的事她是定要拆散的,这种事她得心应手,也不是谁就能轻易让她改变主意。 薛皇后瞥了眼自己肚子:“母亲应该知道原因。” 嘉羡大长公主过来本意不是要与薛皇后争吵,她方才叫了心怜留下,此时将人往薛皇后眼前退,问道:“比之杜氏,如何?” 薛皇后扫了眼眼前女子,眉目含情、弱柳扶风,似春日柳絮飘散无依,就是这股让人怜惜的劲儿,换成男子大概恨不得将其揉到骨子里。 “母亲不是在御花园撞见杜氏,应该知道她和杜氏相比,到底如何了吧。不过心怜这个名字取的倒是好,人如其名。” 拿其比之杜氏?未免磕碜杜氏了。 杜氏生得温婉柔弱,骨里却带韧劲,不是些出自烟柳之地,妄想攀龙附凤的人比得上的。 名唤心怜的女子,将脑袋深深埋在了胸前,她在皇后语气里听到浓浓的讽刺,不是针对的杜贵妃,是冲着她而来。 嘉羡大长公主听到薛皇后的话,面色却缓和了不少,刚刚才发生的事,凤兮宫能立马得到消息,证明后宫攥在她女儿手心,还没让人抢夺了去,“你掌管后宫,耳目倒是灵敏,怎么就任由杜氏把持皇帝,让她受尽恩宠。” 又提到帝王与杜氏,薛皇后蹙眉,挥手让人退下。 “心怜不是外人,让她听无妨。”嘉羡大长公主还在阻拦,她已经将心怜牢牢掌握在手里,若是没有把握,她是不会将人献给帝王。 不是外人也不能听到这些话。 心怜倒很是识趣,也很聪明,知道有些话她听不得,行礼之后,缓缓退出殿内。 殿内只有她与大长公主两人,薛皇后才道:“那是皇上愿意。”谁受宠在她这无甚差别,不过杜氏好过其他人。重臣之女、望族世家女原就心高气傲,得了宠爱免不了肖想其他。 “你是不是心里还装着邹青?” 嘉羡大长公主嘴里吐出“邹青”这个名字,薛皇后伪装的温和表情出现龟裂,面对自己亲生母亲面色冷凝。 嘉羡大长公主见她丧着脸,像是在给死人守节,登时气血上涌,她语气含上不可反驳地厉色,眼神犀利而狠辣:“你坐上的后位可不稳当,无子无宠迟早让人踹下去。后宫女子何为贵?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世家贵女,是能得帝王看重疼惜的女人。即便你身无所有,帝王将你放在心尖上,你比她们都强。 先帝的柳贵妃就是好例子,嫁过人都能伺候君侧,册封贵妃,甚至护得比眼珠子都珍贵,怕她受到外头流言风语,建造锁雀台供其享住,除里面伺候的宫人外,无人窥其容貌,就是现在她都不露人前,跑到千佛山去礼佛,谁知道做什么看不得人的事!” 薛皇后站起身,与大长公主三分相似的面容,恼怒时有了五分相似,“母亲还是慎言,在我这里不便提及太后。您别忘了,我不仅是您的女儿,现在还是皇上的嫡妻,您口里贬低的贵妃,如今是大秦太后,皇上的亲娘。” “你居然为了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我,现在还想拿国母身份压我不成。别忘了普天之下孝字为先,就是皇帝在这儿,都得恭敬地唤我一声姑母。”嘉羡大长公主面色难堪至极,心中火起,拂然摔了案桌上的茶盏。 薛皇后也一改往常的温和,话里话外都在反驳大长公主,“是您逼我在先,您逼我嫁给皇上。”她处处退让的结果,不过是让她得寸进尺。 皇帝要的就是后宫平稳,将管宫之权全权交到她手里。 她高兴了就把权利放下去,让她们去争斗,免得把心思放在夺宠上。原先这池子里的水算不得干净,至少还能过眼,现在她的好母亲竟然要她亲手把水搅混,能有几人在当中自我保全? 不知道他人能不能保全自我,倒是杜浮亭意会到,嘉羡大长公主有意给崇德帝送女人,心瞬间就高高吊了起来。 回想嘉羡大长公主那副不屑与蔑视的姿态,她不知为何就慌了神。既然嘉羡大长公主能给先帝后宫塞人,那也能给今上的后宫塞人,甚至以嘉羡大长公主的霸道,还能逼着帝王幸了她的人,帝王刚登基那会儿都在传,若是没有嘉羡大长公主的支持,就没有帝王能登帝位一事,他们就是如此捆绑紧密的关系。 “贵妃娘娘若想见皇上怕是不行,皇上听闻嘉羡大长公主入宫,便放下政事去了凤兮宫。” 明明是很平淡的话,甚至小太监的语调都和往常相同,可偏偏让赶到麒麟殿的杜浮亭瞬间感到无所适从。 在所有人的眼里,她受宠归受宠,但帝后才是夫妻,他现在是去见自己的妻子和岳母,且迫不及待的与她们见面,她有何可过来的?告诉他,长公主要塞女人给他,是不是他会觉得她多事,善妒忌,不知足? “既然圣上不在,那本宫先回椒房殿了。”杜浮亭几乎是落荒而逃,像后面有可怖的东西追赶她。 第10章 诸事难 难不成还要他低头? 杜浮亭自回了椒房殿,神色怏怏犹如打霜的茄子,自己走不出也无用,她晓得现在她这种情绪要不得。当初入宫就该做好心理准备,她和陆笙之间毫无阻隔,可和帝王之间却隔了千山万水。 照这般下去,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现在别和帝王闹别扭了才最要紧。 红珠陪在杜浮亭身边,还叫了先前同她说嘉羡大长公主那些事迹的丫鬟,记住了那二等丫鬟名字,当初红玉是跟了她“红”字为首,二等丫鬟是以兰菊竹梅取的名字。 椒房殿依杜浮亭的意思,移栽了几株红梅,这丫鬟凑巧唤作冬梅。所以哪怕有大宫女在杜浮亭身边贴身伺候,因着这名字,加上她勤快肯干,她时常也是能在主子面前露露脸,她有心再往前一步,可没想到弄巧成拙。 冬梅见主子心情不佳,怕是自己一番话导致,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红珠宽慰她几句,她的心才放下来,安心伺候主子,心里还在琢磨嘉羡大长公主的事。 崇德帝入凤兮宫内,似乎察觉不到萧皇后与嘉羡大长公主之间的不快,只是在扶起同他行礼的皇后时,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而嘉羡大长公主理了理仪容,又是那尊贵不凡的长公主,她坐在椅子上只微微抬了抬身子,其实并没有同皇帝行礼的意思,崇德帝眼神暗了暗,笑着问道:“姑母近来安好?” “府里只有我无事可忙的,整日听曲看戏,闲闷得慌。” “本来绪儿归京述职,也能轻松些,可是澹州那边还有事需要他跑一趟,也就半个月。”崇德帝似乎听不懂她话中深意,只顺着她的话道:“姑母闲来无事听听小曲,看看戏也是不错,难得悠闲自在,皇后还念叨过想看新戏,总找不到好机会。” 萧皇后神色恍惚了下,她很少跟帝王提及自己喜好,每回见面都是公事公办,她像臣子般汇报后宫事务,貌似自己是有说过这话,不管说没说过,这会儿她都该接,“难得皇上还记得臣妾随口所言。” “只可惜自己听没意思,府里时常管弦丝竹之声不断,就是姑母现在都不敢和别人接触,想找几人进府叙叙旧左右为难,怕叫御史知道我在府里请客,用不了个把时辰,律儿的桌上就会出现参我的奏折。” 萧皇后觑向帝王,见到他眸色暗深,薄唇微抿,浑身上下透着冷硬,知道崇德帝是动怒了,偏生惹怒帝王的人是她母亲,可嘉羡大长公主并未停止她的说教,仿佛看不见帝王脸色如墨,她没想过眼前的人不仅是侄儿。 “姑母,今儿不提朝堂。” “不过是与皇帝闲谈,怎么就牵扯到朝政之上,皇帝可别像那群御史般,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姑母。”嘉羡大长公主反驳,她不想担妄议朝政的罪名,所以言语间很是不满,也并没有责问崇德帝,只是骂了那些参过她的御史大臣。 可谁都不是傻子,终归御史都是崇德帝的臣下,看似嘉羡大长公主是骂御史,其实何尝不是在说崇德帝识人不明。 才说得几句话,嘉羡大长公主就以长辈的身份教导皇帝,萧皇后在旁边听着眼皮直跳,开始提醒她该走了,“母亲,家中事务不忙,多陪陪父亲也是行的,您总念叨以前父亲没有空陪您,现在有大把时间了。”就算是放在平常人家,姑姑教导侄儿也要掂量掂量,免得叫人讨厌,更何况面前的人是帝王,惹怒了帝王不只是讨人嫌这般简单。 “忙起来觉得忙不好,闲下来才知道闲得慌,我是想起先帝在世时了,到底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不论嘉羡大长公主是在怀念,她曾经能在麒麟殿与众朝臣议政,还是在暗讽崇德帝治国才能不及先帝,都是身为帝王所不能忍受的,崇德帝早已面色不虞。他原想着给皇后面子,与她一同见见武安侯世子夫人,现在也没必要了。 “您若觉得父皇在世的日子好过,可以去陪父皇。”崇德帝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拂袖离开。 萧皇后面色白了白,想追着帝王的身影出殿,可帝王阔步而行,完全不顾等她,只留给她冷漠背影,衣角都泛着寒霜。 “母亲您太过分了!”往前帝王从来不会直接离开,至少面子情是顾忌的,她与帝王的关系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更何况她亦不想说清,这是她与帝王心知肚明又不戳破的交易。 “他让我去找先帝,你不帮我也罢,反倒指责我。”嘉羡大长公主听到崇德帝咒她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还没有受过这种气,“我这到底是为了谁?身为帝王连半句逆耳之言都听不得,他何处比得上先帝。” 可是外面谁人不赞扬当今开言纳谏,圣明之举,有容万物之象,到了她这里不过是不顺她心意,就是听不得逆耳之言。 “母亲您够了,为了谁您心里清楚,我看就是为了维持母亲您的野心与权势,您的谋划是想依旧延续您在先帝朝的风光,武安侯府拥有的已经够多了,皇后之位也如您所愿落在武安侯府,您能不能知足?”殿外的人只知道帝王怒气冲冲离开,随后是殿内东西砸碎的声音,皆是噤若寒蝉,不敢细想帝后以及嘉羡大长公主之间发生的冲突。 嘉羡大长公主直愣地看着自己女儿,她的话犹如冰刀子割在她心口,让她坠坠地发疼,“你为何会这么想,认为我全是为了自己。” “那母亲以为我该怎么想?”萧皇后苦笑出声,她已经很累了,她不想再叫她对她生活指手画脚,“母亲,我虽然愚笨,可我也知道先帝不是当今,不会任由你送婢子舞女照收不误,不会任由你把持朝政,与朝臣勾结成连。”她甚至言辞犀利直指,先帝自有柳贵妃后,就与她疏远了,在后期两人的关系接近冰点。 这席话,萧皇后压低了嗓音说的,说完她便叫人看住嘉羡大长公主,等半盏茶的时间,就立刻马上送人出宫,半盏茶的时间让嘉羡大长公主理好情绪足以。 嘉羡大长公主闻言,面色都不禁白了,她是心气高的主儿,哪里受得了别人这般指责,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小时候乖巧懂事的女儿,如今一再违背她的意图,嘉羡大长公主心口顶得慌,摇摇晃晃地坐在椅子上。 萧皇后没有丝毫心软,她只求她能消停片刻,其实刚刚帝王言语间提到绪儿,应该顺势让章氏拜见帝王的。可是她根本就不敢提及章氏,生怕她母亲突然想起还带了人入宫,把那心怜推到帝王面前。 可即便没让她母亲将人送给帝王,母亲还是和帝王起了矛盾,今儿皇上是真的气狠了,要不然不可能说出那些话。 出了凤兮宫的崇德帝,脚尖下意识往椒房殿,甚至走出好远才觉察那是椒房殿的方向,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皇宫里唯独也就椒房殿能让他轻松片刻,想到杜浮亭,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几日她都没有找过他的意思,难不成还要他低头? “回麒麟殿!” 等回到麒麟殿,苏全福才得了话,杜浮亭曾经到麒麟殿找过崇德帝,他又找人询问了番,主要是今儿贵妃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问完这些事情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苏全福身边跟着个憨厚的小太监,不解地看向他,在他就要入殿内前,还是把疑惑问出口,“师傅这是准备?” 苏全福转头看向问话的人,面上憨憨之色,不正是自己收的徒弟小德子,宫里的太监像是到总管的地步,总有几个徒儿或者是干儿子,以后如果死了也有人敛尸,前不久他动了心思,就把人带在身边。 “叫你多琢磨,没叫你多问。”他握住拂尘敲在徒弟脑袋上,转身踱步入殿。 帝王眉头紧锁,不像在怒头上,反而像是在为某事困惑,听到他的声音,浮着冷意地眸子扫了眼,苏全福差点当场给跪下,好在他给挺住了,低声禀告:“奴才刚刚才得知,贵妃娘娘来过麒麟殿。” “朕知道了。”崇德帝有意敲打警告大长公主,不过并未准备和皇后撕破脸皮,为难皇后。他刚从凤兮宫拂袖而出,转头就去贵妃宫里不合适。 崇德帝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对嘉羡大公主越发不满,但并没有如苏全福所想,会顺势去看望贵妃,明明方才帝王的动了心思去椒房殿的。 帝王没有别的吩咐,苏全福也不能继续再说别的,要不然太过明显。他的本意不过是给帝王一个想去椒房殿的台阶,既然帝王没有见贵妃的意思,他也不必做无用功。 苏全福躬着身子就要出去,结果身后帝王喊住了他,“把你说的话再说一遍。”清冷而透着威仪的嗓音,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第11章 低头了 帝王不为所动。 冯嬷嬷上暖阁没见着杜浮亭,冬梅和她走了对面,她拦住冬梅问道:“娘娘呢?” “说是要睡了,内室伺候的宫侍也都赶了出来。” 可现在这时辰,娘娘一般都在暖阁绣画卷,不是入睡的时间,定然是白日的事闹得心里不舒服,连晚膳都不想用,“这可怎么行?” 冬梅轻声叹气,不行也没法,红珠姐姐劝不动,真要还有能劝解娘娘的人,那必然是皇上。 杜浮亭宁可躲在内室睡觉,可躺在床上就无法入眠,翻来覆去心里烦闷,闭上眼就胡思乱想。 直到夜色渐深,因着白日天气好,天上能看见零星的星光。 红珠推门入内室,就见杜浮亭在床榻上躺着,脸朝里那边,脑袋都蒙在锦被里,她到现在晚膳都没有用。 她走近了,坐在床头轻声道:“娘娘,圣驾往咱们这边来了哦。” 杜浮亭脑袋露出来了点,眼睛不自觉往后瞟,心里竟隐隐有期待,可理智回归,还是闷闷不乐,并不信红珠所言:“知晓你想逗我开心,这玩笑不要再开了,一点都不好笑。” “那娘娘要不然就这样子面君?”红珠轻拍了拍锦被下杜浮亭的身子,语气哄孩子差不多。她比杜浮亭年长三岁,自幼跟在她身边,后来又跟随杜浮亭步入深宫,两人的情谊别人比不得。 那就这般面君呗! 杜浮亭气鼓鼓地把被子往头上罩,懒得再同红珠说话,沉闷嗓音从锦被传出:“你出去,出去,别烦我。”让嘉羡大长公主刁难没觉委屈,不过是去麒麟殿扑了空,她委屈作甚? 红珠无奈地往后望去,正是一袭常服的帝王,她还想拉扯杜浮亭身上的锦被,让帝王抬手制止,她只好退出房间。 “不怕将自己闷坏?” 杜浮亭听到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先是愣住了一下,而后身子僵硬不敢转身,不敢相信身后的人真是帝王,她没想过和帝王闹别扭后,帝王会向她低头——虽然从前都是他哄她。 崇德帝眉头紧锁,“真受了大长公主的委屈?”难道不如他所想,是以为大长公主要献人给他,受了刺激才跑到麒麟殿? “没有。”不过是向她屈膝行礼,规矩如此,倒不至于扯上委屈二字。“是想到有人比我还好看,我嫉妒了。”没直白的将她清楚大长公主欲送人进宫的事,有时候聪明人不必说明白了。 “呵,出息。”崇德帝笑了,明明白白是她的错,想让她低头认错,谁知脾气倔得跟头牛似的。哪怕是晓得他去良妃宫里,宸妃都去截胡了,她却没顺势去一趟,到头来不如别人要送女人给她管用。 杜浮亭不想在上面纠结,其实让她心气不顺,是因为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差距,可又不能说出口。她怕崇德帝继续深究,无法解释清楚缘由,把脑袋从锦被探出:“我到现在还没有用晚膳。” 可她转移话题的本事素来稀烂,干巴巴一句“我饿了”,让帝王不为所动。 杜浮亭抬眸观察了番帝王脸色,素手勾着他白玉腰带,直接唤宫人端了麻酱鸡丝拌面,“皇上陪我用点。”还不如自己做主。 崇德帝晚膳也没用几口,低声应允了杜浮亭,如了她的意思陪她用点。 面上伴着爽口的黄瓜丝,撒上炒好的肉酱、花生碎,底下埋着鸡肉丝和豆芽,加上一勺麻酱,拌匀了吃到嘴里满是满足,嘴上还不会沾油。有崇德帝陪着,杜浮亭明显心思转移,最后一人用了一碗,腹中不至于空空如也,就是晚上不好消食。 帝王听着杜浮亭净脸洗手,还在小声念叨又该长胖了,晚上应该少食不食,他攥住替他擦拭指尖的手,凑到低眉的女人跟前忽而一笑,“朕有消食的好法子。” 杜浮亭让帝王压在了榻上,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似的,不太真实的感觉。 “不管你是不是因着大长公主吃气,朕要告诉你一句话,朕不喜你总提陆笙,现在同你在一起的人是萧律,不是陆笙。”指不定她什么时候就又想起了那陆笙,崇德帝眯了眯眼睛,指尖挑起她下颌,“可还要朕再说一遍?” 语气里的威胁意味甚浓,杜浮亭没敢在老虎头上拔须,摇了摇头,乖乖地道:“不用了,我记着了。” “那唤一声让朕听听。” 杜浮亭愣怔了下,很快回过神,指尖勾着帝王衣带,依照他意思,唤了“萧律”二字。 她不如同他人避讳帝王名讳,她从前就这般喊陆笙、阿笙,清清脆脆的嗓音,比外面叫卖糖水的人还要甜。 她见帝王没应声,以为帝王不满意,她又唤了种语调,趴在崇德帝硬朗胸膛上,睁着无辜眼神,在帝王耳边亲昵:“萧律,萧律?萧律~” “就这?”崇德帝喉结上下滚动,语调颇有磁性,含着沙砾般的质感,意外的惑人。 杜浮亭迷惘地抬头,恰好撞入帝王浓烈而黑暗的眼底,里面藏着疾风暴雨,似乎只要有副引子,就能骤然急降。 她被帝王眼底的浓情惊到,好久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帝王欺身压下,她“呀”了下,小嘴翕张惊呼出声,嫩滑白肌的藕臂挽上帝王脖颈。 帝王俯头将她的惊呼堵在嘴里,勾着香舌与他嬉戏玩闹,浓烈的男人气息铺面而来萦绕鼻尖,让她呼吸瞬间不顺畅,火热的唇舌似乎犹觉不够,不断在自己口中撩拨她的舌尖。 杜浮亭似小兔子通红着眼睛,紧紧盯着崇德帝,霎时桃腮羞红如火、惊娇绝艳,待到好不容易喘口气,帝王似探宝般向其他地方索取,她慌神变得紧张,脑海里炸开了绚丽的烟花,忽然呢喃道:“萧~郎~” 帝王却似备受鼓舞,如同藏在暗处的凶狠恶狼般,觊觎窥窃着诱人的美味,将她既娇且媚的诱人声,悉数吞入腹中。 苏全福在小间内守着喝茶,听到崇德帝唤水的声音,忙让宫人抬水入内,待到宫人皆出来,浴间传出稀里哗啦的水声,夹杂着女人娇啼和男人低哄的声音。 看来闹些小矛盾,倒是叫皇上和贵妃的关系越发好了,苏全福也无需提着心,总觉得自己在空中踩着钢丝飘忽不定。 先前帝王让苏全福留在麒麟殿,他将事情如实禀告,不敢添油加醋,但是也没有隐瞒,嘉羡大长公主确实无故让贵妃娘娘多行礼。贵妃在嘉羡大长公主手里受了委屈,立马到麒麟殿求见帝王,很像是想寻求帝王安慰。 可崇德帝眼眸微暗,道:“嘉羡大长公主府里养了不少伶人,今儿可是将人带到皇后宫里了。”皇后还不算蠢,没有依照嘉羡大长公主的意思,把人往他面前推。 此时的苏全福心中咯噔一下,这事都叫帝王知晓了?皇后算不得受宠,至少是东宫正主,所以他不敢无故将此事提起,不过现下帝王主动提及,他也没好避讳的,嘉羡大长公主确实有此意图。就是不知道帝王为何突然问起此事,这与贵妃扯上干系了? 他似乎听到崇德帝低嗤了声:“朕何以要惯着她?” 苏全福却不明白内里到底何意,嘉羡大长公主想送女人给帝王,怎么到头来牵连的是贵妃娘娘。 百思不得其解下,苏全福觉得还是那回贵妃无意惹怒帝王的缘故,至今叫帝王心里不舒坦,今儿心情不好迁怒贵妃。 结果帝王处理完手中要事,用了晚膳欲前往御花园消食,离开麒麟殿前,意味不明地询问了句,“良妃是否还在病中。” 语气不像是关心良妃病好没好,倒像是不想让人打扰,苏全福立马想起,上回良妃的宫人擅自拦住帝王,自云水殿出来,帝王面色就没好过。 苏全福只能回,“良妃尚病着,云水殿的宫人都忙着照顾良妃。”良妃病没好也没机会再请帝王,他着人下去先打点清理了。 如此帝王神色稍缓,安心消食散步,散着散着一行人就到了椒房殿,他们来得十分凑巧,椒房殿宫人恰好准备落锁,见到圣驾到临,宫人们齐刷刷下跪请安,没叫他们吃闭门羹。 在良妃那里的帝王,巴不得良妃早些休息,良妃绞尽脑汁与帝王攀谈,帝王还是坐了一刻钟不到就起身离开,轮到椒房殿这边截然不同,帝王得知贵妃早早入内室,反而阔步踱入殿内。 经此一回他算是明白,自己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后宫的天一时半会变不了。苏全福手持拂尘,找了让自己舒服的姿势,然后如老僧入定般立住。这一晚上到现在,帝王可唤了三回水啊。 第二日清晨,所有人都知道崇德帝又宿在了椒房殿,就是皇后听闻此消息,都不由得愣怔了。昨日送了母亲与章氏出宫,她就让人打探帝王行踪,只说回了帝王麒麟殿处理政事,任何人都不见,结果没成想还是去了椒房殿。 “娘娘,奴婢斗胆说一句,其实大长公主别的话或许有错,可唯独有句话没错,杜氏恩宠太盛。”银翠瞥了眼萧皇后神色,没有在她脸上见到怒气,很是平静无波,没有阻止她说下去,她便继续壮着胆子道:“杜氏如今安分守己,可人总是会变的,娘娘心慈宽容,不见得杜氏承您的恩情。皇上会去椒房殿八成是因为杜氏撞见了大长公主,就跑去了麒麟殿,她这番举动不能叫人不深思,不知道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12章 不撒手 只有崇德帝自己知道,他放不下…… 皇后揉了揉眉心,“不用再说了。”皇后之位杜浮亭想要大可以拿去,她根本就不稀罕。所有人都在以为她好的名义逼她,她只感觉到此刻自己身上,犹如有座大山压在她头顶,让她喘不过气。 银翠在旁边无奈地摇了摇,皇后如大长公主所言,少了破釜沉舟的魄力和决心,爱人爱得不彻底,恨人又恨不起来,迟早是要吃亏的。皇上与大长公主,皇后总要选择一方而站,若是她自己不选择,会有人逼她不得不选择。 “皇上又去了椒房殿?”良妃未见汤药就已然闻到药汤苦涩,忍不住狠狠皱眉,低声嘟囔:“那贱人到底有哪里好的。”似是骂了杜浮亭就不用喝药,她偏又不敢骂得叫别人知道,屋内还有进来送药的女医。 良妃的病三分真七分假,仗着生病不用给皇后请安。宸妃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善解人意,对良妃的病体贴入微,良妃就时不时把宸妃唤到云水殿,故意折腾宸妃。 只要宸妃露出不愿意的意思,良妃就把那日宸妃探病的事搬出来,还边煽风点火宸妃知道云水殿的举动,肯定还能晓得别的宫里的举动,让宸妃只能留在云水殿,如此把宸妃吃得死死的,也把人彻底得罪狠了。 就是良妃这做戏就上瘾,觉得她病着还算不错,不肯轻易地病好。不过每日送来的药,她都偷偷倒掉。 “你把药放下吧,本宫等会再喝。”先把送药的女医支开,再偷摸把药倒到屋内养的青松盆景里。 不过她这回失算了,女医并未如她所愿离开,而是看了眼浓稠的药汁,道:“娘娘还是趁药温,将药喝了为好,凉了就没药效了。” “本宫说了现在不喝。”躺在床榻上装病的良妃眼神锐利,往女医身上扫去,是药三分毒,她也怕把自己的身子作坏。 可是女医不为所动,像是没有感觉到良妃的不喜,她得了上面的意思,一定要看着良妃把药喝下。 “你这女医好大的胆子,竟然连娘娘的话都不听?”碧羽在旁边出声呵斥,她是知道娘娘在装病的,这药喝下去没病也许喝出病来。 女医面露难色,想了想才道:“皇上发话了,娘娘的风寒久不好,太医院医正都该受罚,连小病都束手无策,让娘娘病了这般久。” 听闻让女医监督她喝药,是崇德帝的命令,良妃眼底闪过光亮,身子不由坐直,问道:“是皇上吩咐的?” 就连屋内的宫婢耳朵都尖了,想听听女医的回复,许是主子的好日子要到了,她们也能熬出头。 “是皇上亲口吩咐的。”女医恭敬地应了声是,态度公事公办,并未因为良妃可能得宠,而有巴结的意图。 良妃这回没有再犹豫,帝王能关心她的身子,也算是恩宠了,她皱了皱眉头,一口将药闷了。 可是等女医告退离开,良妃嘴里含了婢女送上的蜜饯,瞥见碧羽眉头紧蹙,她从中回过神,让其他宫人退下,轻声问道:“碧羽,你说真是皇上的意思?” 碧羽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可皇上若在意娘娘身子好坏,早在给娘娘探病的时候,就会交代女医要看着娘娘喝药,不必要等到现在,她不能当着娘娘的面戳破,若不然以娘娘的性子,该记恨她。 杜浮亭得知女医端着空碗出云水殿,看着良妃喝下药汁,不厚道地笑出声,引得崇德帝侧目而视,“就这般开心?” 崇德帝下了朝就往椒房殿赶,可能是昨晚杜浮亭太过热情主动,一声声“萧郎”唤到他心里,恨不得能在他心间深根,倒叫他不想撒手了。 杜浮亭拨着松子放到白玉盘子里,语调都轻松了不少,“她说的她生病了,合该好好吃药,您是皇上又不是医正,病了该请您去干嘛?”只是嗓音些许微哑,说的句子上了些尤其明显,她抿着唇脸颊掠过绯色。 崇德帝恰好捕捉到她的羞涩,明明床榻间大胆放肆,眼下又开始不好意思,他捏了捏她脸颊上的绯红,“那你怎么不去找朕,连宸妃都知道过去。”这也就罢了,还借着他的名头,让女医盯着良妃喝药,也不怕传出去后宫众人以为良妃要得宠了。如果不是她醒来延续了昨儿的热情,他不一定同意她这么做。 杜浮亭抬眸望向崇德帝,特别理直气壮地道:“爷曾经说过除我以外,不会再有别人。” “那你怕嘉羡大长公主送人,入朕的后宫?” “那是关心则乱,再者……”那毕竟是大长公主,或许看在她的面子上,崇德帝不得不纳下呢。 崇德帝冷哼出声,“朕在你心里就这么没出息,旁人叫朕纳人,朕就得纳人?”换做别人这么说,帝王早就动怒了,苏全福跟在帝王身边,也想听听杜浮亭该怎么给帝王顺毛,这贵妃抚平帝王怒火的本事,他是觉得自己拍马都赶不上。 “爷不在我心里。”杜浮亭说话停顿了下,崇德帝兀自皱眉,胸腔都闷着股气,正待他要开口,眼前忽然凑过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语气跟他道:“爷就是我的心。” 崇德帝瞳孔猛地收缩,仿若世间最美的颜色不外乎靠近自己的这张俏脸,她脸颊处还有他方才捏出来的印子未散,不过杜浮亭分寸把握得好,说完之后退了回去,继续剥手上的松子。 苏全福啧啧称奇,果然贵妃娘娘就是贵妃娘娘,这回答不是谁能学的,顺势还拍了帝王马屁,他可看见帝王眉梢微挑了,虽然帝王没有笑意,可是不代表对这个答案不受用啊。 “倘若哪一日爷真的有别人了,你会如何?” “爷是我的心啊,它如果有了别人,就是与我无关了,我自然也活不了。”她语气轻松自然,死这个字轻而易举从她嘴里说出,好似人的生死大事在她看来不过如此。 苏全福诧异地看向贵妃,又看了眼身后的红珠,只见红珠面色如常,结果她并不以此惊讶。 因为红珠明白她家姑娘说的是实话,姑娘拿帝王当成心捧着护着,她可以不介意他失去记忆,但是前提是帝王是陆公子。她把帝王还是陆公子时期待她的好,对她的纵容与关怀,都悉数还给眼前人。 不论帝王怎么使手段,让姑娘妥协,一遍遍喊他名讳,唤他萧郎,都不可否认从陆公子出现开始,到他失忆的短短几年,已经是姑娘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这份爱纯粹到容不下半点沙子。 崇德帝眉头皱的跟能夹死蚊子似的,嗓音低沉了几度,显然不赞同她随口提起死不死的,“别乱说死字。” “生老病死,人生常事,这辈子总要经历的嘛。”可能是因为自幼身体不好,杜浮亭把生死看得很淡,毕竟前面的十来年,谁都说她活不过十六,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话语尚未全落,崇德帝脑子里猛地闪现副画面,刚刚难产生下孩子的女人,惨白着脸色躺在榻上,身上流的血已经浸染了白色床榻,她微微阖上眼睛,已经没有力气看一眼孩子,开口的语气轻飘飘:“如果我死在十六岁,是不是大家都可以幸福了?” 崇德帝在画面里找不到自己,眼里全是虚弱的女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句话一定是对他说的,好像非得让他放下某种东西不可。 只有崇德帝自己知道,那声音越是叫他放下,他越是放不下,反而恨不能将其揉入骨髓,恨不能融为一体。 第13章 帝王怒 他也只对着杜浮亭温和软语些,…… 杜浮亭对待生死的看淡,惊到了崇德帝和苏全福,也惊到了红梅和冯嬷嬷,她们虽伺候在娘娘身边,了解娘娘喜欢吃甜食、不喜欢吃葱花,擅女红,爱捉弄逗趣人……可是没想到会听到,她说生死无畏亦无谓。 崇德帝并未在杜浮亭面前露出异样,揉了揉她的脑袋,“年纪轻轻别把生死挂在嘴边,朕许过你这辈子平安健康。”他声音低沉而磁性,像是经年累月酿造成了酒,尤其是他语气温柔的时候,五官冷硬都能让人感觉到温和。 杜浮亭撑着下颌望着帝王,听话温顺地点了头,“我相信爷。”闹了别扭再多,她依然能毫无保留地说出信他,没有任何理由的信任。 帝王有要事在身,到底是无法在椒房殿逗留太久,他到后宫几乎是在凤兮宫与椒房殿两处,因着和大长公主不愉快的经历,也没有再去凤兮宫,而是回麒麟殿处理政事。 走前杜浮亭拽着帝王袖口,明白自己不能打扰正事,不说挽留的话,可杏眸亮亮的满是眷怜。 着实太像依赖人的小奶猫,崇德帝没忍住,又揉了揉杜浮亭的头,“乖,朕让御膳房给你送杏仁奶脆糕。” 等送走了帝王,杜浮亭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轻轻地勾了勾唇,冯嬷嬷重重的松了口气,高兴地道:“皇上还是心疼娘娘,记得娘娘爱吃的点心。” 杜浮亭轻轻应了声,往暖阁而去。 红珠瞅了一眼冯嬷嬷,帝王和姑娘的关系感觉是和好如初,可是姑娘不是因为帝王记得她喜好才高兴,而是想起陆公子了。 每次姑娘将陆公子惹恼,陆公子都会仗着自己身量高,故意揉姑娘的脑袋,没明目张胆的笑话姑娘身高,可姑娘回回因他的举动气得脸红,不过最后总是以陆公子主动将自己墨发塞到姑娘手里为结局。 这些话红珠看透了也不会说,跟着杜浮亭前往暖阁,闹脾气都没放弃绣卷,现在更别指望姑娘放弃,好不容易指尖针眼恢复差不多,这下姑娘恐怕又会熬夜追赶进程,又得多出不少小伤口了。 崇德帝出了椒房殿的,可不再是那般好说话,他也只对着杜浮亭温和软语些,别人难得看见他笑意。 朝中大臣再一回感受到,什么叫做帝王喜怒无常,消息灵通的都听闻嘉羡大长公主进宫一事,从半年之前嘉羡大长公主与帝王关系就不似从前。 帝王给予嘉羡大长公主应有的尊重,可是从来不会超出祖制,更加不会犹如先帝般放任大长公主自由出入勤政殿,甚至出入朝堂议事,嘉羡大长公主不满不如先帝时期那般风光,早已对帝王心生不满,这两人碰到一起遭殃的都是他人。 早朝大臣们不说战战兢兢,至少是睁着眼睛观事,耳朵恨不得再灵些,决议定不惹怒帝王,可是谁知道皇帝神清气爽,难得的在朝堂上和颜悦色,就算有大臣不在大殿之上不小心说错话,都没有当场发怒,不轻不重地放过去。 他们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半下午,就传出长宁知州上下勾结、贪污受贿,崇德帝不仅叫人捉拿长宁知州问罪,着人调查,还要惩治长宁刺史赵亓失察,更是要查查赵亓身为刺史,身负皇命,是不是也跟着相互勾结、玩忽职守。 当官的没有谁能保证自己身上没有半点错,有时候可能只是泥星子沾上了,没能及时甩掉,上面非要纠察,都能给你揪出些错处来,更何况赵亓不是那种干净的人。 屋内气压低沉压抑,大长公主从宫里回武安侯府,就一直心气不顺,如今听到皇帝责罚了长宁刺史办事不利,有失察之罪,身子更是踉跄了几下。 一屋子的下人胆战心惊,犹如吓坏的鹌鹑,既担忧自己会被大长公主当成出气的沙包,又怕嘉羡大长公主气出好歹,她们难辞其咎。 嘉羡大长公主冷笑出声,将桌面一扫而尽,看着茶盏碎片的眼神像是淬了毒,恨不能将其丢入火中重造,长宁刺史赵亓是从她长公主府里出去的人,崇德帝不是在责怪长宁刺史,而是再打她的脸。 “都道本宫这个嘉羡大长公主了不得,拥权自重,善于权谋。真那般了得,扶了他萧律上位,本宫还需向他低头?” 此话无人敢接,皇权至上,世上能直呼帝王名讳的拢共每几人,更不敢开口闭口就骂皇帝,帝王登基时日尚浅,可手腕强硬霸道,不容小觑,便是君威不可测,因着帝王登基初期嘉羡大长公主时常入宫,她们也跟着见过帝王,更是不敢随意评论。 “公主,您别动怒,万事没有您身子重要,奴婢还是请大夫入府替您瞧瞧,不能叫世子和皇后娘娘他们担忧,他们可不能没有您。”侍鬟元安将嘉羡大长公主扶好,好一顿安抚之后,叫人重新给大长公主上茶。 出门子前,元安遇到武安侯。 从前武安侯也是执掌一方的主帅,五年前上交兵权,如今闲赋在府里,每日读书泼墨,身上都沾染着墨香。 武安侯薛平见到元安,不在嘉羡大长公主身边伺候,反而欲出府,出声问道:“这是作甚去?” 元安恭敬地行礼,“公主身子不适,奴婢请大夫过府一趟。” 这位既是武安侯爷,又是驸马爷的儒雅男人,眉头轻皱了皱,沉吟思忖了下,嘱咐道:“从后门出府,记得公主是回府受了风寒病倒。”崇德帝刚斥责了长宁刺史,大长公主就称病寻医,若是让外人知晓,指不定猜测大长公主在发/泄对帝王的不满。 武安侯见元安领命,往后门方向去,他欲出府的动作顿了顿,脚尖方向一转,还是去看望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与武安侯夫妻不合,在府里已经不是秘密,武安侯容不了大长公主专横骄蛮的性子,如今只是表面夫妻,平常少有到嘉羡大长公主院子的,正院的下人见到武安侯都愣了愣,连忙给武安侯行礼。 武安侯刚踏入屋内,招待他的是大长公主朝他面门丢掷的茶盏,武安侯领兵打仗练就好本事,可他没有拿手去接,而是侧身躲开茶盏。 果不其然,茶盏撞到门扉,滚烫的茶四溅飞散。嘉羡大长公主似乎没料到是武安侯,凤眸望着他与那碎裂的茶盏,张了张嘴作罢。 “谁让公主生这般气?”武安侯态度软和,与嘉羡大长公主的关系,看起来并不似外界所传言的水火不容。 “还能有谁。”知道自己差点砸了武安侯,嘉羡大长公主怒色渐消,可依旧冷着没好脸色,“当着本宫的面摆脸子,当晚就去了椒房殿,到底是没把本宫这大长公主放在眼里,就不该扶他上位。”以前还以为萧律好把控的,加上他又愿意娶薛温尔,几位皇子当中他最是听话,谁知道登上帝位就欲翻脸,这一年里处处打压她的羽翼。 “是赵亓处事不当,先留了把柄,他自有错在先,就不能怪皇上处罚,这件事公主还是不要管为好。” 武安侯自知嘉羡大长公主独断惯了,自己说的话对方不一定会听,可还是会时不时的劝诫,也只有他说的话,兴许对方能听进去几句,只不过往往等来的是嘉羡大长公主的变本加厉。她见不惯曾经能率领千军的男人,眼下只能蜷缩在小小武安侯府,大秦驸马爷可担任要职是从他开的先例,嘉羡大长公主曾经一度以此为傲,甚至愿意跟他杀敌擒贼,结果他等到战事平息,竟然亲手将兵权交付出去,这件事成了嘉羡大长公主心头跨不过去的鸿沟,也越发觉得男人与自己越走越远。 “这家里能靠的也只有本宫,若是本宫不去争不去抢,侯爷以为如今京城还有武安侯府的一席之地?” 武安侯见嘉羡大长公主又要恼怒,起身只留下句:“你早应该放手,把武安侯府交给绪儿,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本侯会入宫请求皇上将侯爷的爵位承袭给绪儿。” 元安请了大夫回府,恰好撞见武安侯气冲冲离去,看出这两人又是吵架了。要说侯爷不关心公主,那也不能这般说,至少大长公主是不会向侯爷低头,主动去侯爷院子或者书房,总是侯爷过来瞧公主。就是每回武安侯到公主院子,两人总是免不了吵一架,她只是小小侍鬟,不好对主子的事情多加插手,可是她明显能感觉到大长公主行事越发偏激,迟早会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地步。 武安侯与嘉羡大长公主不睦,府内府外知晓的人不少,甚至有好事者暗自揣测武安侯到底能容忍嘉羡大长公主到何时,不过今儿这回吵架并未传出去,就连武安侯府正院都没有传出。武安侯和嘉羡大长公主吵架归吵架,不忘替长公主收拾残局,警告众人嘉羡大长公主说的话,不能泄露出去半分,只是嘉羡大长公主请大夫的事,终究是没能隐瞒住,都知道大长公主病倒了。 原以为崇德帝哪怕在气头上,要处置长宁刺史,可嘉羡大长公主是姑母又是岳母,至少对方生病了要好言好语几句,派太医往武安侯府看看,可没想到帝王得知消息,拧眉肃声:“既然嘉羡大长公主生病了,就好生在武安侯府修养,若是不行,与武安侯去大长公主府也行,别操心不该操心的事。”算是变相的叫嘉羡大长公主禁足,交由武安侯好生看管。 萧皇后得知此消息,不小心走神摔碎了她凤兮宫里一盏琉璃灯,破天荒的在杜浮亭请安的时候,对她从头到尾的冷脸。 第14章 风波(已修) 无端迁怒 薛皇后身着皇后朝服,端庄威仪,缓缓抬了抬右手,“行了,大家都起来吧,好久没这么齐全了。”要说请安次数最少的,大概要数杜浮亭了,这也算是帝王给她小小的特权,崇德帝不忍心折腾她整晚,她还要给皇后请安,时常便免了,只不过从前皇后从不会明说,这时突然说了出来。 为高位者每句话都别有深意,加之薛皇后扫过杜浮亭时,眼神微凉,不得不让人多想。 就连往常到皇后宫里的茶,都是按照她们各自喜好端上的,杜浮亭浅尝了口刚奉上的茶,却不是她往常喜欢的君山银针茶,而是她不怎么喜欢的蜜花茶,她爱甜口,可是茶不喜欢甜的。 在方才杜浮亭喝茶时,良妃已经瞥到她茶盏中是蜜花,而不是往常的君山银针,她的茶盏里倒是一如既往的白毛茶,良妃觉察到杜浮亭轻皱眉,出声问道:“可是贵妃觉得茶不合口味?” “皇后娘娘宫里的东西自是极好的,在椒房殿平常也喝不到。”她当中后妃的面答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哪怕不合口味,也不会当着人面说出口,更何况这是皇后宫中的东西,不论是不是宫人有意端了她不喜的茶奉上,她也不好妄自议论。 可是杜浮亭这番话无人接住,良妃是似笑非笑地瞥了她眼,淑妃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而本该开口的薛皇后,更是没有任何发话。 杜浮亭没有料到薛皇后的冷遇,她刚进宫之初,其他后妃皆看不惯她未经选秀,就直接坐上贵妃之位。 那时候薛皇后或许对她有过不喜,所以在良妃被后捅她刀子,薛皇后并未及时出手帮忙。 她后来所有贵妃应该有的待遇,是在帝王表露对她的重视之后才起来的,可不管怎么样,薛皇后至少明面上没刁难她,如今倒是尝到对方冷遇。 她是妃位当中位分最高之人,坐在皇后左下第一位的位置,也是她领着后宫其他妃嫔同薛皇后请安,薛皇后的神色她瞧得最为清楚,同样她身后半步距离的良妃与淑妃也都瞧见了。 不过要说措手不及也不至于,后宫这潭水大家都知道深浅,踏进后宫没有整日活得提心吊胆,可也设想过各种结果。 杜浮亭秉承着多说多错的原则,给皇后请安之后,并没有再开口说话。 倒是宸妃咳嗽了几声,将殿内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对上薛皇后询问的目光,她捏着帕子起身行礼,哑着嗓音开口:“没想到这些日子照顾良妃姐姐,姐姐的病大好,我却染上了风寒,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良妃本就是假意称病,被逼着在女医监视下连喝了几回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身子开始不及没喝药前,她是真怕自己没病喝出病,忙宣称自己已经病好,自然没有借口不给皇后请安,如今坐在杜浮亭的右手边,她正对面坐的就是宸妃。 原先是想看杜浮亭笑话,让她受受皇后的冷遇,皇后和贵妃不合最好。没曾想宸妃跳出来,听到宸妃不仅说她自己病了,还将她拖出来,良妃就暗道声不好。 薛皇后面上有了笑意,看了眼良妃后才道:“宸妃能带病请安,本宫怎么会舍得责怪。”说罢,赐了好几样药材给宸妃,让宸妃好生养病,切忌太过劳累。 好像是忽然想起,杜浮亭刚才夸奖了她这里的茶好喝,叫宫人准备了蜜花茶,给杜浮亭带回椒房殿。 似乎先前她说的人难得凑齐,针对的不是杜浮亭,而是让宸妃拖出来的良妃。 良妃搅了搅手里绢帕,撇了眼欢喜着谢恩的宸妃咬了咬牙,这是拿她当跳板向薛皇后示好呢。 她连忙给自己找补:“宸妃妹妹身子不适,还是安心养病为好,免得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娘娘不及我们粗糙,应当以凤体为重。” “好了,本宫说了不会怪罪宸妃。”薛皇后又看向宸妃,语气谆谆善诱,温和地提醒道:“不过身子是大事,宸妃还需好好保养。” “是,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听闻大长公主似乎身子也是不适,最近天气确实是一时天热一时天冷,让人难以捉摸,娘娘还需多多保重。”宸妃朝良妃笑了笑,有些不怀好意地味道,“良妃姐姐也要注意休息,免得风寒刚好,又受了凉气。” 宸妃似乎是无意提起嘉羡大长公主生病的事,而杜浮亭眼里闪过诧异,也难怪薛皇后今儿面色不佳,可是杜浮亭事先并不知嘉羡大长公主生病了。 她在宫里似浮萍,只能依靠帝王,宫外也没有人替她传外头消息。其他后妃好歹有家里帮衬,宫外的事情不说全知悉,至少知道最近有大事发生。聪明人会想好该如何规避风险,不能说的话半句不提,实在觉得麻烦甩不掉,就乘机躲掉不出门。 不过早知晓嘉羡大长公主生病,她请安也躲不过去,只是能让她细想薛皇后针对她的缘由,红珠将其称为无妄之灾,她家姑娘又没有惹到嘉羡大长公主,撞见嘉羡大长公主一律按规矩行事,再是本分守己不过。 整个请安就在宸妃插科打诨中度过,因着宸妃不停地把良妃拖出来,也没有谁再把目光放在杜浮亭身上。 只是在请安结束后,良妃紧跟杜浮亭脚步,出了凤兮宫,就喊住了她:“贵妃娘娘留步,可否与臣妾同行?” 杜浮亭皱了皱眉头,“云水殿与椒房殿不在同个方向,良妃与本宫不同路。”她并不想让良妃去椒房殿,实际上她与后妃井水不犯河水,私下里几乎不会走动。这也是多亏她前面好些年,因为体弱多病困在杜府的乐安院不能外出,所以现在独居椒房殿也能耐得住性子。更何况她忙着回去绣图,哪里有空浪费时间和她寒暄上。 可良妃似乎听不懂杜浮亭话,非要跟着她回椒房殿,不知她心底打的什么主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宸妃见到良妃与杜浮亭纠缠,面上露出丝丝笑意,上前搭话:“良妃姐姐既然有空,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不着急一日半日,我许久未与贵妃娘娘相处,甚是想念贵妃娘娘宫里的牛乳茶和香酥糕,在御膳房可是吃不到,只有椒房殿才有,宸妃妹妹就放了我吧。”良妃早受不住宸妃一次两次坏她好事,她强忍住与对方翻脸的举动,免得在皇后宫门口就闹上了。 见良妃拒绝,宸妃故作忧愁上心,深深叹气道:“怎么说我也照顾了良妃姐姐好几日,姐姐当真忍心。” 杜浮亭嘴角弯了弯,看她们两人对话也是有趣,若良妃不肯去宸妃那里坐坐,只怕要戴上顶忘恩负义的帽子,毕竟良妃病中那些日子,她有意磋磨宸妃,日日叫宸妃留在云水殿,宸妃都忍了过去,只是她没有想到相同的招数,宸妃会原模原样还给她。 最终良妃还是败在宸妃手里,尽管对方百般不愿,还是让宸妃给拖走了,杜浮亭压了压自己的唇角,没让自己显得太过高兴。 这番事情就在凤兮宫外上演,薛皇后自然没有落下,更何况还是与杜浮亭有关。 她听完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杜浮亭不肯与良妃亲近是在情理之中,倒是宸妃和良妃不对付,“是良妃把人欺负狠了,狗急了都会跳墙,就让她们去闹吧。”也幸好请安的时候有宸妃转移视线,才能把她迁怒杜浮亭的事揭过去,其实等杜浮亭给她请完安后,众人各色不一的表情,薛皇后就知道自己挂相了。 见杜浮亭都不知她母亲生病一事,薛皇后就更加懊恼自己无端迁怒她,帝王把杜氏放在心上,她欺负了杜氏,还不知帝王心里怎么想。 第15章 梦魇(已修) 总是到半夜进入一场诡谲…… 帝王听闻此事后,心里如何想的无人知晓,不过是每回给薛皇后请安,麒麟殿那个生得白净的小太监,会在提前在凤兮宫外等着,待后妃都出了凤兮宫,便请杜浮亭陪圣驾。 杜浮亭也知道了那太监唤作小安子,他们这一批伺候在崇德帝身边的小太监拢共四个,取了“福、乐、安、喜”四字,都是经过苏全福调教过的。 刚开始一两回,杜浮亭心觉欢喜,特地跑回椒房殿换身衣裳,再到麒麟殿陪驾,后来有些嫌弃耽搁自己时间了,她陪在帝王身侧就没法绣画卷,顶天了斜仟在榻上看看山水游记、戏文话本,或者是拿着绣篮子放在腿上,边给帝王缝几只荷包、打络子,边思考那副绣卷接下来该用何种配色,该怎么调整格局颜调。 反正杜浮亭从来不屑将女人间的争锋将给崇德帝听,给崇德帝添烦恼,偶尔的吃醋能调剂两人的感情,上纲上线就没有必要,更何况她们对她造不成实质上的伤害,所以日日陪伴君侧还不如她完成要送他的那幅绣卷重要。唯一让杜浮亭松快些的是,这些时日帝王也不踏足后宫了,就连她的椒房殿都不去,给她晚上留了点自己的时间。 崇德帝也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些烦闷,就是以前她捧着书,偶尔会轻笑出声,很多时候笑笑过去,如今用膳的时候会煞有介事地跟他吐槽,“怎么戏文里都是千金贵女看上穷书生,非上赶着嫁给家里一穷二白的穷书生。” “苏全福说,这是京都最近最受欢迎的话本。”不是最受欢迎的,也不会送到她手里,谁知道还让她挑出不少刺。 “是吗?”杜浮亭不由挑了挑眉毛,没把此事轻轻放下,转头看向苏全福,“受欢迎那应该也有它的道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满足男子,还是满足女子。每个故事都是自觉空有一身才华的书生,突然有日让贵女相中,为他抛弃所有,不惜和家人反目都要和他在一起。最后书生不仅抱得美人归,还能倚仗岳家考取功名、名利双收。只可惜哪怕是贵女看到这些,稍微聪明些的人没有会这般做的。” 大秦民风开放,女子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能抛头露脸能做生意、或者是上街游玩,可不代表开放到没有门第之见,相反如今的门第之见尤为严重。 要说现在男女婚约,普遍都是世家贵族之间联姻、互通往来。像嘉羡大长公主那样瞧不起贫寒微末出生的人,才是如今最普遍的现象,只是大长公主比别人更加明显的显露出来而已。贵女私奔都要嫁给穷书生,那是压根不可能的事情。先不说贵女会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家里姐姐妹妹的名声,乃至整个家族的名声,都要嫁给家里不同意的人,贵女真要一意孤行,大抵家里宁可没了这女儿。 杜浮亭好一番说道,似乎是受够了千篇一律的故事,不过也没指责苏全福戏文找的不好,而是直指背后的人。 她的有句话倒是让崇德帝侧目,崇德帝没有想到杜浮亭能犀利的指出这些话本“到底是在受谁的欢迎”,她说的也没有错,话本满足的从来不是,闺阁女子对未来夫君的幻想,而是天下读书人的幻想。世家大户当道之下,读书人想出头难,尤其寒苦仕子更是难上加难,没有可靠的上升渠道,便只能寄希望于能得到他人赏识,达到自己上升的目地。 只可惜世家不会给下面的人希望,他们有自家的子弟,世家势力盘桓纠结,生生不息形成股扎根大树,崇德帝现在就是试图拆解世家,给了下面人上升的路,上面才不至于一滩死水,任由一家独大。不过很多话崇德帝不能跟杜浮亭说得太明白。 “你若嫌无趣就回椒房殿吧,在椒房殿应该自在些,等几时想来了再过来。”他扫了眼杜浮亭做到一半的香囊,让苏全福把绣篮塞到杜浮亭手里,“做事不能半途而废,香囊还得继续绣完。” 有意还想再嘱告杜浮亭几句,看她知道自己能离开麒麟殿了,笑得没心没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杜浮亭好不容易获得恩许,不必天天去麒麟殿陪驾,倒是没想到良妃盯上她的椒房殿。 之前请安结束,小安子就请她到麒麟殿陪帝王,良妃想凑上前都没机会,现在小安子没有请杜浮亭了,让良妃瞅准了时机扒拉上来,宸妃想拦也没拦住,良妃跟着杜浮亭回了椒房殿。 杜浮亭绣画卷的事瞒得严严实实,不在人前显露过,良妃到椒房殿寻她,杜浮亭势必不能把人带入绣阁,也不能叫良妃觉得每回寻她,她都在绣阁待着,一副绣阁有秘密的模样。 没有把时间花在陪帝王身上,全都浪费在良妃这儿了,可是把杜浮亭惹恼了。再一回把良妃送走,已经接近夜深,“明儿不用给皇后请安,她再来就说本宫不待客。” 她就不信自己不见良妃,她还能死皮赖脸地贴着不成,实在不行便也只能叫宸妃收拾她了,最近宸妃总叫良妃去她宫里,她瞧着良妃都瘦了好些,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红玉心里隐隐着急,近段时间,冬梅和红珠伺候在杜浮亭身侧,她眼见冬梅越发受器重,总算有危机意识,可是杜浮亭身边有人侍奉,她不好贸然靠近了,只能想法子找到冯嬷嬷,“我总感觉良妃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嬷嬷你说良妃是不是想故技重施,借机接近皇上?” “那也得要皇上到咱们椒房殿才行,也要皇上眼里有别人。”只要主子不像从前单纯,谁的好意都相信,她就不担心有人从椒房殿这边截宠,看看宫里现在的情况,哪怕圣上日理万机,没有时间到后宫来,也会唤主子到麒麟殿去,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实际上崇德帝不临幸后宫,不单是因为事务缠身。 “谢玉那边可有消息传回?他也该到江南了。”崇德帝刚问出这话,就瞧见灰白色信鸽落在窗台,他摆了摆手没让暗处的人现身,从信鸽腿上取下谢玉寄来的信,打开之后一扫而尽,眉头紧锁,信上写着途中遇到点麻烦,回来的时间或许比预期要晚上半个月。 他朝着方才开口的方向望去,转头又看向漆黑殿外,明明不管殿内殿外都是空无一人,崇德帝却道:“暗五暗六,你们去江南一趟,务必要把人安然无恙的接回京城。” 殿外的树叶似风刮过动弹了下,随后回归平静,而崇德帝捏着信纸,回想起最近缠绕住他的那场梦,就不由得觉得心似重锤碾压过般生痛。回回都以他冷汗涔涔惊醒为告终,导致崇德帝都不愿入梦。 可人不睡觉总是不行的,崇德帝已经叫人将乾清宫的熏香换了,又专程喝了安神茶才入睡。 可等到半夜时分,崇德帝又梦见那个雷雨交加的黑夜,天下起瓢泼大雨,一阵闪电一阵惊雷,叫他勉强看清眼前的场景,他所站之处,是座三进大的宅子院内。 院内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首,还有一男子让人挟持跪在地上,而院子正中间站着身着黑衣的男人,他面前跪着一妇人,又是一道闪电落下,让崇德帝看清男人的面容——竟然就是他自己,而那妇人挺着大肚子跪在积水甚深的地上,只是妇人的面容朦胧,他费力去看依旧看不清。 男人手里撑着伞向妇人倾斜,替妇人挡住风雨,自己的后背已然全湿,可他顾及不上,透着威仪的凤眸直勾勾地盯着女人,沙哑着声音开口,“你起来。” 妇人却连连摇着头,一手护住自己隆起的肚子,一手扯着男人衣袍的下摆,低声苦苦哀求:“我只求你放他一命。” “你竟然还替他求情,他犯下的错事桩桩件件,就是十条命都不够他偿还!”男人恨得咬牙切齿,连话都似从齿缝间吐出,如果不是眼前妇人的阻拦,想来那男人已经让他大卸八块泄恨。 可是妇人固执己见,“我都已经嫁给他了,他现在是我的夫君,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你要杀他,就连我一起也杀了,好让我们一家团聚。” 妇人扬起沾了泪水和雨水的小脸,丝毫不惧怕男人寒霜似的神情,就在崇德帝要看清楚她容貌记下时,突然妇人就成了团青烟消散不见,眼前除开院子中间的男人,所有人都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疼痛欲裂。 那股疼痛要将人撕裂,崇德帝猛然惊醒坐起,殿内只有盏跳动着橘黄光的烛灯,他手抚额头躺下,不停按压太阳穴。这些日子他没有踏足椒房殿,也不让杜浮亭留宿乾清宫,就是因为半夜便做起诡谲的梦。 从前的梦醒过之后,他就记不清具体内容,只知道自己似乎在找谁,以及那种找不到的怅然若失,这些时候一连做的梦,就像梦魇般陷入其中,经久不散。 而且这梦好生奇怪,像他亲生经历,他看不清那女人是谁,也看不清那女人在替谁求情,这种未知让他顿觉恐惧,比以往他所有做过的梦都要让他感到恐惧。 第16章 影响他 因为她与那人有几分相似的容貌…… 崇德帝连日遭遇噩梦缠绕的事,只有御用太医崔老太医知晓,宫里的太医崇德帝也只信得过他。 “朕的身体到底出了何问题?从前夜间梦连连,醒来就不记得了,最近的梦朕能清醒的记得,可就是看不清梦里人的脸。” “皇上是不是近来受了刺激?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崔堰揪了揪头顶日渐稀疏的白头,他七十多岁老翁,原是皇上登基后,他就该致事回乡的年纪。可是因着圣上曾经受过重伤,留了顽固头疾在身,他就留在了太医院替圣上调理身体,可是最近跑宫里的次数比以往两三个月都多,他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迟早得坏。 崇德帝蹙眉不解,“谁能给朕刺激?”要说让他棘手的事无外乎朝堂江山,这也不是一日两日就造成的。 苏全福隐晦地望了眼崇德帝,又望了眼崔老太医。 他心里有猜测,可是不敢对外说。 崔老太医又开口:“几年前您曾遭受重创,伤势过重导致至今并未好全。根据您以往对梦的描述,似是在追寻从前的记忆,或许最近您做的梦,对您的记忆恢复有帮助。” 帝王脑后的伤给他留下后遗症,导致失记不是永久忘记过去,而是不限制时间地点的触发想起回忆,这样时不时的想起一星半点会影响日后生活,若是心智不坚定者,甚至可能会分不清真实和虚假。 崔老太医试过用针灸的办法,帮助帝王恢复记忆,可是用外力助帝王恢复记忆,只会加重帝王的头疾,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外力帮助帝王恢复记忆就能成功,帝王龙体是国家根本,崔老太医不敢拿起冒险。 放任帝王进入梦魇做梦,恢复记忆的方法纯属是折磨人,眼下却好像也别无他法。 熏香、安眠茶都没有用,崔老太医给崇德帝开了几副助眠安神的汤药,喝下去起或许能起作用,或许维持现状每日陷入恶梦。 他心头叹气,要是他这回开的药都毫无效果,别的太医也是束手无策。 苏全福照例送崔老太医出宫,只是这回他与崔老太医同行,注意到旁边无人了,低声问道:“崔老太医可是确定皇上是受了刺激所致?” “拿不准。”崔老太医摇头叹气。 帝王开了金口无人能刺激到他,现下他也拿不准帝王是不是真的受了刺激。 太医院常年与宫里主子打交道,不小心就卷入后宫争斗,乃至前朝风波当中,皆是练就一身能进退自如、自说圆满的本事。苏全福哪能不晓得崔老太医是其中翘楚,要不然人家也不会身处太医院,却能安然历经三朝,依旧深受帝王器重。 “崔老太医就别跟杂家打哑谜了,你我都是伺候皇上的。只有皇上无恙,咱们才能安心。”苏全福是暗暗着急上火,面上还不能表露,他是帝王近侍,不能叫人随意在他这里窥探到帝王行径。 崔老太医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谁跟你是咱们? 我可是儿孙满堂、四世同堂,最近小孙媳妇怀孕了,家里又能添两口人。 不过崔老太医不得不承认,他们都和帝王息息相关。 他沉吟了下,放下捋山羊胡须的手缩回衣袖前,朝苏全福比了个“八”。 依他所见帝王八成是受了刺激,可能帝王自己无所觉察,又顾及帝王威严颜面,才会坚决的否认。日夜不分跟在帝王身边的苏全福,应该是看出些内情了,要不然也不会特地追问他,自己透露半分权当卖他好,帝王近侍交好总没有错。 太医从不把话说满,说五成那是七八成把握,说八成其实是已经确定了。苏全福脸上挂着笑送走崔老太医,心却一点点不由得往下沉。 以前皇上偶尔会从梦中惊醒,不过只有零星的几回,这回一连好些天都是如此,他不可能不为此担忧。而皇上应该没发现,他是自椒房殿回来后才开始陷入梦魇,而他会陷入梦魇,极有可能是因为贵妃娘娘那番生死无畏亦无谓的话。 可能当时苏全福也是惊到,世上真有那么把生死看淡的人,所以他特地观察了帝王神色举动,他亲眼看到帝王藏在白云绣金的袖口里手在发抖,不过转瞬即逝,他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苏全福是知道帝王在找人这件事,甚至知道贵妃泼天荣宠,是因为她与那人有几分相似的容貌。 他是近前伺候帝王的人,别人巴结他不过是因为他离帝王近,能帮其美言几句。可唯独贵妃待他好,是真心实意为帝王。 天气闷热火躁,提醒他莫忘了给帝王准备祛火茶,天热屋里的冰别放太过,天冷屋里燃了炉子记得要给窗户留缝,要祭拜祖庙亲手给帝王做护膝……诸如此类的事,他已经数不清了。 为此他受了贵妃颇多恩惠,私心里是想贵妃能一直受宠下去,要知道贵妃关心帝王日常,其实也是在提醒他怎么伺候帝王,给帝王做护膝纳鞋垫,他也能收到,宫里哪里还能遇到这样实心的人。 可如果贵妃能影响帝王如此之深,等帝王察觉到了,说不准对贵妃是福还是祸,全看帝王能不能容得下影响自己心境的人。 这件事苏全福如崔老太医般,并没有直接戳破,还得靠帝王自己察觉,他直愣愣说出口,可能对帝王病情没起到帮助,倒是坏了帝王和贵妃的关系,也有可能是崔老太医保留的那两成。 晚间苏全福点了安神的熏香,端了新熬的汤药奉上,崇德帝眉头都不皱的喝下才入睡,苏全福心里惴惴不安,期待这回的药效能有用。 第17章 疑团升 她得到的所有毫无理由的偏爱…… 苏全福紧张得一宿未睡,可是入夜之后帝王不叫人伺候在侧,除非帝王喊宫人进内寝,否则旁人是不能轻易进去的。 这一夜苏全福都没有听到帝王唤人,可是等到寅时三刻,他领着捧着朝服的小太监扣门,步入内殿瞥见崇德帝黑沉的脸,明显感觉到帝王的心情并没有变好,可能那汤药效果甚微。 乾清宫的宫侍都格外注意谨慎,生怕不小心就惹了帝王生气,这股暗压的气息无形中传到前朝与后宫,波及到不少人。 椒房殿没有受影响,或者说没有顾得上影响,椒房殿似是隔绝在外似的。杜浮亭白日不用陪圣驾,晚上不用侍寝,紧赶慢赶的赶制手下的绣卷。 不过总有不长眼的撞上了,红玉推开绣房的门,看了眼侍候在侧的冬梅。心里升起股不服气,原先这里站着的人应该是她,现在却成了个二等丫鬟。 冬梅见到是红玉,忙走上前低问:“红玉姐姐可有事?” “废话,我找娘娘自然是有事。”红玉推开冬梅走了进房间,冬梅想拉住她,却让她拂开手。 杜浮亭闻声抬头,按压了下鼻梁,缓解泛酸的眼睛,手撑在左侧的案桌上,连日的刺绣让她眼睛受不住。 红玉以为杜浮亭是知道她要禀告,特地停下手中的针线,忙趁机道:“娘娘,良妃来了。” 自从她上次吩咐谢客,良妃再过来,她们都是直接挡回去。她现在心神都放在绣卷上,没心思应付无关紧要的人。 “本宫不待客。”杜浮亭阖上双眼,仰头靠在椅背上,不再低头垂首,身体似乎瞬间感觉到舒坦,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到她语气里透着浓烈的疲惫。 冬梅已经隐晦的拉了拉红玉,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娘娘这些日子够累的,何必再让这些事情打搅她。 红玉白了眼冬梅,恨恨地将自己的手臂收回,摸向手腕间的玉镯,继续劝道:“可是这都好几回了,回回闭门不见客,不太好吧。” 杜浮亭怕自己的指甲刮绣卷,特地将指甲修剪干净,更没有在指甲上染上豆蔻,干干净净煞是干净。 而此刻整个绣房内,只有漂亮的指尖叩在椅把上的清脆声,杜浮亭沉默不语的靠在椅背上,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回复红玉。 她不叫任何人打搅自己做事,连绣阁的门都甚少出,便是到了晚上都恨不能不回寝宫,只睡在绣阁应付一下了事。 这里面有暖炉、有床榻,夜间把汤捂子塞到锦被里,也能暖乎乎的睡上一觉,起来洗漱过后就扑到绣架上。都已经这么苛待自己了,她才舍不得把精力浪费在别处。 焦灼地等了良久的红玉,实在是等不下去,见杜浮亭不会改变态度,她是真不乐意见良妃,暗暗踱了踱脚,道:“娘娘既然不想见良妃娘娘,那奴婢去回绝良妃娘娘。” “红玉。”杜浮亭柔柔出声。 红玉以为有转机,骤然停下脚步,欢喜地转头看向杜浮亭,“娘娘?” 杜浮亭微微坐起身子,手臂平靠在一边的椅把上,探头望向没来得及掩藏喜色的红玉,“你可还记得本宫入主椒房殿,说的第一句话?” 这个红玉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娇容玉肌恍若神仙妃子的女子,在帝王亲自迎接下入主椒房殿,容姿出尘、浅浅而笑的女子被帝王牵着手坐下主位,帝王与女子坐在上首似乎满殿都熠熠生辉。 而当时女子当着椒房殿所有宫人,包括帝王的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里留不得二心之人,我这辈子最容不得他人背叛。” 她还说她们只要待她真心,她必以真心相待,护她们在宫里的安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在帝王面前充好人,借此获得帝王好感,事实上这一年以来,椒房殿上下有娘娘护着确实安全,没有人敢欺辱她们,比别的宫里的丫鬟日子好过得多。 红玉顶着温和而不容忽视的视线,不敢与她对视,将头埋在了胸前,屈膝回道:“奴婢不敢忘。” 杜浮亭蓦然笑了,摆了摆手,“算了,去吧。” 走出绣阁红玉长吐一口气,仿佛自己刚刚从历练场下来,想起还在椒房殿外等候的良妃,她不敢再耽搁,连忙往殿外走。 良妃眉宇间刻着不耐烦的神色,碧羽低声安抚良妃,“娘娘,现在是在椒房殿,不能叫人看了咱们笑话。” “看笑话?”良妃怒急反笑,“本宫现在就像笑话,她杜浮亭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宫乐意亲近是她的福气,竟然一再将本宫挡在门外。” 良妃与碧羽见到她,便止住了声。 红玉刚好听到这话,不过下意识地没有出声辩解,她把手腕上的手镯脱下,福身给良妃行了礼,“这东西奴婢受之有愧,还请娘娘收回去。” 瞥向红玉退回的手镯,良妃眼底露出不屑,差点不自觉往后退,似乎侍鬟戴过的东西,在她眼里已经成了污秽。 碧羽深知自己主子性子,她难得对侍鬟和颜悦色,刚才将玉镯递到红玉手里已经是极限。 她上前扶起红玉,和气地笑着道:“红玉姐姐说笑了,良妃娘娘给了姐姐,自然是姐姐的,只是想和姐姐交好罢了。” 红玉将手镯往碧羽手心推,依旧没能退回去,反而惹得碧羽轻笑:“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拿回来的道理,贵妃娘娘可是对我家娘娘仍心怀芥蒂,所以不愿意见我家娘娘?还请红玉姐姐说句实话。” “主子是着实因为忙,就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不是对良妃娘娘有意见。”可到底在忙什么,无论碧羽怎么试探,红玉都没有开口,她能说的只有这些。 碧羽也有些恼羞了,椒房殿就跟铁桶似的,看起来很好收买的红玉,现在也没有收买下,她只好以如何讨得贵妃欢心,旁交侧击的询问了些杜浮亭的喜好。 红玉因着收了良妃的玉镯,又以为良妃是真的想讨好杜浮亭,想着透露些没事,在碧羽的层层试探下,言语间告知了些别人不太知道的小习惯,才把良妃等人送走。 而良妃得到了些内情,心里的火气就没那么重了,脸上也好了不少,就连在回云水殿的路上碰到淑妃,还有心思同淑妃点头。 淑妃侧首望向良妃的背影轻轻皱眉,不知道为何她现在看良妃总觉得奇怪,莫名地觉得违和,偏偏找不出源头。 侍鬟见淑妃驻足停留,跟着望过去,眼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心中有想法来不及过脑子细想,便脱口而出:“良妃娘娘总去椒房殿,奴婢瞧着竟然觉得,良妃的背影有些像贵妃娘娘。是不是同一个人待久了,行为习性都会越像那个人?” 淑妃恍然回神,似是即将要抓住了重要的内容,“你说什么?” “良妃总去椒房殿,可惜贵妃娘娘并不受欢迎,总让椒房殿的人给挡了,连门槛都摸不到。”侍鬟说得眉飞色舞,好像只要看到良妃倒霉,她就很开心似的。 “不是,是下一句。” 侍鬟不明所以地看了淑妃,而淑妃正眉头紧锁地催促,她思索了下,压低了声音显得沉稳地重新道:“奴婢看着良妃娘娘的背影像贵妃娘娘。” 就算是在自家主子面前,随口妄议别的娘娘,也是不应该的事。 侍鬟言罢,瞄了眼淑妃神色,不仅没有受到责骂警告,她还在淑妃眼里看见了鼓励之色。 受到鼓舞的侍鬟,当即壮着胆子继续说道:“尤其是良妃娘娘走路姿态,就是捏着帕子的指尖,都像是在仿照贵妃娘娘。” 很好理解,良妃恐怕是见贵妃得宠,杜浮亭容貌与作态,才有意模仿贵妃的作态。 “观察得这般细致?”淑妃打量了眼侍鬟,忽然想起了似的,问道:“我似乎记得你还夸过贵妃说话嗓音好听。” 杜浮亭的声音确实悦耳,如她容貌般温柔而娴静,似丢了石子到碧波清水中,一圈圈的漾纹荡开,不急不缓又带着些特有的娇憨,一听就知道是家中娇宠长大的姑娘。 侍鬟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娘娘真是好记性,在奴婢眼里,娘娘您是顶顶温柔的人,比贵妃娘娘还温柔。” “就你嘴甜。”淑妃摇了摇头,她深知自己性子并不温柔。 她自幼与她娘相依为命,凡事都靠自己出头,想学大家闺秀温柔体贴,也没那条件做到。是因为她现在身处皇宫,不得不小心谨慎,当然入宫有李家照拂几分,她又是四妃之一,不争宠不献媚,没有需要她出头的地方了,人表现的自然而然温和。 倏忽间起风了,侍鬟没忍住拢了拢身上宫装,瞧见主子衣衫单薄,背脊挺直地站在风处,她接过后面丫鬟送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给淑妃披上,“幸好带了披风出来,要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好了没几日的天气似乎又要落寒了,娘娘别着凉了。” 淑妃心不在焉地应着,还是心事重重的表情,眼角撇到身上披风镶边的绯色,错愕了下,指尖触碰了上去,觉得自己的揣摩太过惊骇。 当时选秀她穿的是件绯色衣裙,帝王罕见的夸赞了她几句,赐了她玉佩留宫,那是帝王第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夸赞她。 她知晓以李家在朝堂的位置,自己必然要入宫,可入宫后的位分谁都不确定。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入宫就位列四妃,李大人得知此消息都道不可思议,还让她好好把握机会稳住帝王。 李家人得知她在选秀时,受帝王夸赞她穿绯色好看,特地着人从宫外送了绯色为底色的布匹进宫,如今她那里布料最多的就是绯色布料。 只不过她素来谨慎小心,没有帝王恩宠为前提,穿来只能是打人眼,让人觉得她在炫耀帝王的称赞,所以最开始甚少用绯色。 后来就是察觉到贵妃常用绯色,她庆幸自己没听从李家人都话专用绯色,之后她刻意减少绯色,只是像如今这般当做点缀。 如果她真是因为像几分贵妃,才能得到四妃之位,而不是屈居于嫔位,或者如宸妃般,只能是封号的庶妃,“那没准良妃的路子走对了。” 淑妃身边的侍鬟耳朵尖,敏锐地听到淑妃的低呢,她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不解地出声:“可是有贵妃娘娘在,良妃不过是东施效颦啊。”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在嘲笑良妃,可却让李淑妃醍醐灌顶。正主在眼前帝王自然容不下别人,甚至连小小的眼神都不会施舍,只有正主不在时才有机会。 而贵妃曾经在她面前不小心提及过,她与帝王很早就相识,算一算时间选秀那段时间,正好贵妃正好从江南到京都。 可她还是因为爱穿绯色裙钗,就得到帝王善待。 李淑妃攥紧披风,不自觉加快脚步,细细回想宫里妃嫔,竟然想到有好些妃嫔,或多或少都能抠出与杜浮亭相似之处,或许换种说法更为准确——如果杜浮亭是最像帝王心里的那人。 她得到的所有毫无理由的偏爱,好似都能解释清楚,也能解释清楚为何选秀,帝王独赞了她的绯色衣裙,因为可能哪怕是贵妃都是不那正主。 一时间淑妃表情凝滞,想到那只要帝王出现之处,就满眼都是帝王的女子,再想到只对那女子才露出温情的帝王,顿时后背冷汗直冒。 第18章 禁她足 叫人送贵妃回去,禁足三个月…… 得以窥见真相的淑妃出了冷汗,天气又急转直下地冷下来,在外吹了风,毫不意外的受寒了,还真应了宸妃那句“没准风寒轮流转,明儿到你家”,宸妃头回知晓自己的话还能预言,当丫鬟将这事讲给她听,她吓得多用了一碗饭。 丫鬟惊诧地看向自家主子,“主子,您说的您要苗条纤瘦,少吃多动的。”平常主子饭量就足,和下面丫鬟相比都不示弱,若是听了良妃倒霉事,那还得再多用一碗饭。 之前可劲折腾良妃,她家主子恨不能一日四顿,别人一场风寒定要瘦弱削减些,她家主子愣是没瘦,脸比先前反而圆润了。病好了嚷嚷着要练练身子,免得再继续长肉下去。 “得吃饱了再动嘛,想当年我可是能一口气……”话说到一半宸妃不再言语,化力气为食欲,狠狠地咬在新端上桌的水晶虾饺上,满嘴的鲜虾香,滑嫩嫩的又有嚼劲,从前的事不能提了,“继续讲些好听的话,给你家主子我好下饭。” 她家娘娘就爱听后宫趣事,拿那些事当做戏来听,争宠也不费心思,上回好不容易到良妃手里截胡,结果还落得铩羽而归。 丫鬟边执筷箸布菜,边搜肠刮肚地想着宫里的消息,道:“椒房殿篱笆扎得严严实实,里面的事咱们也不知道多少,不过贵妃娘娘都不怎么出椒房殿,不知道再忙活什么,好似从个把月前就忙了。您要是想看良妃娘娘吃闭门羹,且看且珍惜吧,指不定哪日贵妃娘娘就不忙了。” 不用等太久,赶在过年的前一个月,杜浮亭总算忙完了,彼时京城的天气落了好厚的雪,大家都裹上暖和的棉衣,外头风雪交加恨不得让人把脑袋缩到围脖里。 杜浮亭已经把绣架搬到暖阁,可饶是如此她握针的手,还是不免起了冻疮,纤细白嫩的手指,如今胖的跟胡萝卜似的。 红珠在旁边急得要给她上药,她怕自己没有办法握针,一直不肯涂药,这回无论红珠怎么劝,她都没有松口,还捧着双手放在胸前,笑着打趣自己像是兔子捧着新鲜的胡萝卜。 “娘娘,如今总算把东西完成了,咱们是不是该涂药了?”红珠再一次拿着药膏走到杜浮亭面前,她在半夜的时候会给主子偷偷抹药,可这药一日起码涂抹三回,才夜间一次根本不抵用,冻疮并未消散。 “当然……不行。”杜浮亭捧着自己刚出炉的作品,笑得比花儿还灿烂,生怕自己弄坏它又连忙放下,“要趁热给爷啊,我也好久好久没有见过爷了。”她这段时间忙过了头,好似是真的没有见过他,实在是时间过得太快,自落大雪后皇后免了请安,她就没怎么出过椒房殿。 杜浮亭为了不引人注目,没有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去乾清宫,只有几个宫侍帮她拿绣卷和绣架。 得知帝王在麒麟殿,杜浮亭就没有往哪儿去,而是领着人去了乾清宫,要是去麒麟殿,只怕她东西都没架好,帝王就知道她要送的是何礼了。 乾清宫每回都是张玉芝守着,苏全福跟在帝王身边主要还包括前朝传达旨意,与大臣联络,他看似相比苏全福稍逊色一截,不过帝王能留他守着乾清宫,也是帝王极为信任之人。 杜浮亭到乾清宫侧间整理仪容,她是知道张玉芝去老家探亲已经回宫的,可一直都没等到人,只有小太监小宫女守着,他们也不敢上前搭话,她还想找张玉芝给她寻个隐秘的地方摆绣卷呢。 好不容易有了小太监过来给杜浮亭奉茶行礼,“圣上这回儿在麒麟殿,娘娘有何吩咐尽管吩咐奴才。”这也是因为是杜浮亭到这儿来,其他人只怕帝王不在乾清宫,连大门都无法进。 杜浮亭蹙了蹙眉头,“本宫瞧着你是面生。”张玉芝那人不比苏全福像是老好人似的,见人就先笑三分,他做事老辣,知道自己过来,不可能不出来见自己。 小太监笑着解释,“奴才唤小康子,张公公刚刚回宫有些发热,圣上赐他恩典让他休息。张公公听闻娘娘过来,原是安排小安子过来伺候娘娘,可是小安子吃坏了东西闹肚子,让奴才顶他一会儿。” 听着是新上的小太监,小安子说过她与其他太监都可以,又是他临时身子不适,杜浮亭就没再说了,她着急把绣卷架好,只怕稍微慢一小会儿帝王就得知消息了。 乾清宫内杜浮亭从未留宿过,可她是知道帝王寝宫所在之处,不过她并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叫小太监另外找间屋子,急匆匆的一时没看清楚地方就走了进去。 杜浮亭唤住想离开房间的小太监,小太监的眼睛闪了闪,缓缓转过身,听到贵妃温声叮嘱他:“你记得叫小安子好好休息,实在不行就去太医院捉药,就说是本宫的意思。” 太医院的医正只会给张玉芝、苏全福这类的治病,不会管小太监小宫女,他们有不舒服的地方,一般都是下面的小学徒拿他们练手了,是以杜浮亭提了句。张玉芝就不劳她多说,那是老狐狸似的人物,比谁都要惜命,到时候叫人送他几只好鼻烟壶,比嘱咐他看病要强得多。 小康子低着头行礼应是,转身离开了屋内,走前还不忘把门拢上。 崇德帝得知杜浮亭去了乾清宫,先是眉头皱了皱,得知她在书房,还是那无人踏足的内房,腾地起身往后走去,苏全福也是大惊之色,连忙跟了上去。 帝王心情不好时总常独自待在那里,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不少同一位女子的画像——曾有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打扫房间,不小心将画卷掉落在地,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今往后,内房的打扫都是帝王亲自完成,画卷也从不展开挂墙上,全都卷成轴妥善收藏,只有帝王想念画中之人时,才会展开画卷,动作轻柔,神色温和,与朝堂上肃杀之气的帝王截然不同。 可是谁想到贵妃哪儿去不好,偏生去了那间房间。 苏全福跟在帝王身后,刚到内房就见杜浮亭弯着腰,在捣里面鼓支架,横贯内书房中间,几乎铺满了宽阔的中心,他觑了眼帝王神色,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知怎么出声提醒贵妃。 崇德帝有种不愉不断在胸口发酵,而后瞬间烧成火苗,一下子窜到喉咙口,“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杜浮亭专心摆着绣卷,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手抖,差点绣卷就掉落在地,她连忙护在怀里紧紧抱住。 见她没有听自己的话,还在顾及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崇德帝唇角死死绷住,眼眸暗沉,“朕叫你滚出去。” “爷到底对我有哪里不满意,您同我说清楚,别时冷时热的待我好不好?”杜浮亭扯着崇德帝袖口,面对帝王陡然而起的怒意,她首先想的是自己哪里不对,“是不是因为我近来忙于自己的事,疏忽了爷?我以后有很多很多时间陪爷。” 崇德帝眉头紧拢,目光落在离他掌心不过几厘的小手上,小手红肿与往日素净白皙不同,可他已经让怒火充满,挪开了自己的视线:“朕觉得贵妃应该清楚,尤其是贵妃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偷偷摸摸见不得光,想将朕瞒在鼓里。” 这些时日,崇德帝让梦境不堪其扰,总感觉自己未曾看透将有大事发生,就在刚刚他竟然荒谬的觉得梦里的妇人是杜浮亭,先前不见她只觉得那梦可笑,现在见到她便压抑不住怒火。 “见不得人的事?”杜浮亭面色一白,与她红肿的手指截然不同,她目光落在自己日夜赶制,所绣的《万寿无疆》图上,低声委屈地道:“那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 “朕不需要!” 杜浮亭强忍着泛起的湿泪,她努力平息颤抖的声音,还挤出抹笑:“是我的错,不该贸然拿到爷面前,我现在将它收起来,等爷想看的时候再给爷。” 说着,杜浮亭就要将绣卷收起,可是心里越着急收好,越是容易手忙脚乱,身边宫侍已经全都跪在地上,不敢插手帮忙。 “杜氏,你几时染了听不懂话的病,朕不想再说第二遍。”崇德帝钳制杜浮亭慌乱的手,将她扯离绣卷,他的眼底只有不耐烦的神色。 两人的争论声,吓得乾清宫的宫人屏气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杜浮亭微微怔住,咬了咬腮帮子,嗓音止不住地颤抖问他:“那……是不是我……你也不需要了。” 让杜浮亭没有想到的是,帝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不需要。”冷硬而坚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杜浮亭瞬间红了眼眶,可饶是如此却得不到男人态度软化,好像自入宫以来,她受过的冷遇,比她从前十几年遇到的还要多。 “说要我的人是你,现在不要我的人还是你,你太过分了。”她找了剪子攥手心,娇柔的嗓音深深指责着他,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苏全福下意识挡在面前,就怕她冲动伤到崇德帝,心里快骂死张玉芝的祖宗十八代了,好不容易盼到张玉芝回宫,结果一回来就水土不服发热病倒,明明两个人都是总管太监,这种场面却让他独自面对。 杜浮亭望向怒色正浓的帝王苦笑,无奈地摇摇头,她就算伤了自己,也舍不得伤他分毫。 杜浮亭自始至终只当他病了,只要他稍微好言好语,她能义无反顾的默默陪在他身边。不记得往事也没关系,他们只要在一起就还有未来,可以创造更多更美好的回忆。 可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的未来从来没有自己,也有可能从他失忆开始,他们就再也回不去。 杜浮亭拿起剪子,如同崇德帝说不要她时那般决然,绞了自己亲手所绣的《万寿无疆》图。 崇德帝瞳眸紧缩,欲冲上去拦下她。 苏全福早就紧紧盯着杜浮亭,率先行动阻拦,可是仍然没有用。 杜浮亭的动作又快又急,壮阔瑰丽的锦绣山河瞬间破败不堪。为了这幅绣卷她彻夜不眠,十根手指就没不被针扎过的,摧毁起来不过瞬间而已。 崇德帝挥袖推开苏全福,徒手抓住锋利剪刃,厉声呵斥:“杜氏,你放肆!”帝王身上是怒不可遏的气息,若不是帝王从不动手打女人,或许已经朝她动手。 她可知毁掉江山图所代表的含义! 国破家亡不外如是! 她所作所为传扬出去,往后以何在大秦立足? 只要杜浮亭稍微用力,帝王的掌心就会让剪刃划破,她蓦然松开剪子,朝面色冷沉的帝王,淡淡地笑了:“它是我准备的,既然皇上不需要,也没必要存在。” 她的语气好似无所谓了,和以往的闹矛盾不同,不再温柔乖巧,她的眼里看向他仿若多了丝陌生和疏离。 崇德帝呼吸一窒,心底忽然掀起彷徨与无措,随之而来的是恼羞,“苏全福,叫人送贵妃回去,禁足三个月。” 第19章 夺帝宠 她们擎等着贵妃失宠 小康子自知自己会要面见崇德帝,早已经在心里打好腹稿,趴在地上,恭敬地回禀道:“贵妃娘娘说有件东西要给圣上,物件挺大,需要宽敞的地方才能摆下,还不能提前叫圣上知晓。奴才想带贵妃娘娘去后头东厢房里,哪儿暖和且宽阔,可是娘娘又道得叫圣上第一眼看见才行,便领着身边的宫人去了内书房……” 趁着杜浮亭不在现场,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小康子竟然把所有的事情都将杜浮亭身上推,以为这样自己就能蒙混过关。 可帝王心思本就难揣摩,岂是几句话就能信他,“苏全福,人你是怎么□□的?不管是内外书房都由不得旁人踏足。”乾清宫的书房比不得御书房,可内里机要不少,随意闯进去能治死罪。 苏全福干脆利落的请罪磕头,“是奴才的错,奴才没有管好下面的宫人,可是奴才已经再三叮嘱警告了啊。” 这事他身为大总管,下面的人出纰漏主子要罚他,苏全福都不敢有委屈,更不敢把责任全推下面的人,叫主子对他能力产生质疑。 不过苏全福心里呕死了,下面的人都是皮痒痒了,就不该放松管制,张玉芝也是能躲事的,现在都不见人影。 秉承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苏全福忙侧头看向将头压得低低的小康子,语气有些不善:“小康子,你们四人杂家可是都教导过的,就算挡不住贵妃娘娘,你怎么不事先通知张公公!” “张公公尚在病中,已经睡着了,奴才不敢将人叫醒。奴才没能拦住贵妃娘娘,还请皇上责罚。” “那你确实该死。”崇德帝拿了砚台就往小康子头上砸。 小康子没有想到帝王会动手,跪在地上不敢闪躲,愣是捱了这么一下,额头上的血霎时从额角落下糊了满脸。 而方才他们谈及的张玉芝,顶着烧得红扑扑的脸色出现在门口,似乎没有看见受伤的小康子似的,拖着虚弱疲劳的身子,直接跪在帝王面前。 小康子见到张玉芝的瞬间,脸色僵硬了下,而后又恢复了正常。 “奴才张玉芝给皇上请安。”沙哑的嗓子一听就似高温烧过似的,捏着嗓子同帝王请罪,“奴才的身子不中用,耽误了皇上的事,奴才有罪。” 苏全福靠张玉芝近,鼻尖动了动在他身上闻见股烤红薯的味,在看他明显红的不正常的脸色,有些像是拿烫的红薯往自己脸上印上去的,苏全福暗自呸了声,果然是老狐狸,靠这招博取同情。 不过他没有揭穿张玉芝,明显帝王朝小康子撒火,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朝虚弱的张玉芝撒火,可是这小康子也不似他自己说的清清白白,都是千年的狐狸,这些东西都是他和张玉芝以前玩剩下的。 “都给朕滚出去,私自踏足书房者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小康子还以为自己瞒过去,把错处全往杜浮亭身上推,就能安然无事,可他却属于踏足书房的人。 张玉芝和苏全福站起了身,苏全福看了眼颤巍巍虚弱得风一吹就倒的张玉芝,转头笑着看了眼小康子,眼皮抬了抬,示意他跟自己走。 小康子张嘴想要求饶,却被苏全福一把拉着推出门外,原本就伤到了脑子,这下又磕到了门槛上,小康子脑袋嗡嗡直响。 等张玉芝动作不慢地将书房门拢上,隔绝了内外,苏全福才开口:“何必叫杂家和张公公动手呢。” 张玉芝咳了咳,拿帕子捂住了嘴,“剩下的事就劳烦苏公公解决了,苏公公素来得心应手。”坏人就让苏全福来做,反正他自来做的多。 看透张玉芝小心思的苏全福没法子,这事还真只能他做,毕竟张玉芝看上去就跟要死了差不多。 苏全福让慎刑司的人把小康子带走,特地警告了乾清宫剩余人,“圣上的书房不是谁都能踏足,要保住你们的小命就少耍小聪明,乾清宫要的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聋该哑的人。” 警告完众人,苏全福没忍住补充了句:“今日之事,谁敢传扬出去,慎刑司伺候,到时候遭罪了可别怪杂家没提醒。” 苏全福嘴角紧绷,严肃而凛然。说不清楚是不想叫杜浮亭惹怒帝王的事,慢些叫人知道,还是在考验乾清宫的宫人。 他四十来岁坐上太监总管的位置,平常在人前看上去都像是老好人,此刻却突然露出利爪,叫人不得不听信他的话,没人会怀疑苏全福说话的真实性。 张玉芝得知此事摇了摇头,趁着苏全福给他端药,问起了他假公济私的举措,“我看帝王动了不小的怒,你近来伺候在帝王跟前要小心些。”别我病还没好,你就把自己给折了。 “呦,杂家还以为张公公盼着杂家早点去死,好把杂家这半位置占过去呢。”苏全福说话阴阳怪气,他自然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是为了杜浮亭,用力将药碗往床头小桌子上一放,药都溅出来几滴。 张玉芝皱着眉捏紧帕子,仔细地擦掉小桌子上的药汁,“我没跟你开玩笑,贵妃娘娘的事你少管,皇上又在内书房待了一整日吧?”他比苏全福要特殊,是伺候过太后娘娘的人,是太后娘娘赏给帝王的,有太后娘娘的脸面在,只要不太出格他这条命就丢不了。苏全福是因为干净才得帝王重用,没必要为了别人坏了前程。 “看来贵妃娘娘给你的拿一匣子的鼻烟壶都是喂了狗了。”苏全福坐在张玉芝床边上,理了理自己藏蓝色衣摆,状若无意的提起小安子,“那小子是真的吃坏了肚子,他跟在贵妃娘娘身后,是他的运道。这回贵妃娘娘知道他病了,二话没说叫他以她的名义去太医院抓药,换做其他人谁能管小太监小宫女的死活。” “宫里的太监尤其如此,身上缺憾,久而久之心理就缺了点。不少人明里暗里骂咱们阉人,不男不女,咱们努力活着,活得比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好,不就是想证明自己还是人?”苏全福侧头看着张玉芝,语气平静地问道:“你说……活得再好,没有人情味还叫人吗?” 这话落在张玉芝耳里,不说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他看着药碗沉默了良久。 他七八岁与家人逃难走散,后遭人贩子卖身入宫,在宫里十余年,二十七八岁选在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后娘娘身边,这回得知家里老母尚在人世,跟圣上求了恩典出宫回了趟老家。 回去一趟物是人非,兄长娶了嫂嫂生了几个孩子,如今孩子大到要娶嫁了,一大家子院子里热热闹闹,自己离家几十年,在宫里待习惯了,家里反而不自在,这些热闹都不属于他。 看着家里一切都好,老娘儿孙绕膝,他不敢叫老娘知道自己是宫里的太监,只道自己现在跟着好主子不吃苦。 等出了家门越想越觉得不得劲,兄长能成婚生子延续家里香火,他日后却是没脸见家里的祖宗,觉得自己这些年白活了,回京的路上没过得去心里的坎,这不一下子就病倒了。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伺候皇上,记得盯着慎刑司那边。”末了,张玉芝皱眉添了几句:“你这般做可能歪打正着了,皇上怕是要肃查乾清宫,你瞧着看有哪些人走漏风声,不过在人前你得装作不知晓。” 苏全福捏着兰花指缓缓起身,弹了弹衣袍坐出来的褶皱,“杂家几时要你教导做事了,别仗着比我老就充老大。”然后甩了甩拂尘出去了,门一打开冷风照着脸上呼,拂尘狠狠地甩了他几下,好不容易才没在张玉芝面前丢脸。 杜浮亭哭着跑出乾清宫,和她被帝王禁足的事到底是瞒不住,路上好些宫人见到杜浮亭红着眼睛跑出乾清宫,都在猜测是不是帝王和贵妃有事。 不知从哪儿刮起股“贵妃恃宠而骄,帝王心生厌恶”的风。 这股风席卷后宫,满后宫忽然消停了五六日,见帝王果真几日未曾召见贵妃,所有人心思都浮动起来。 崇德帝刚登基之初,手腕强硬,朝堂血流千里,她们恐惧帝王的不怒自威,后来见帝王也有柔情,对待贵妃化成绕指柔。 说不心生羡慕那是假的,可距离帝王斩杀朝臣,肃清朝堂才不过半载,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贵妃是极端护食的性子,看上去柔柔弱弱。可不管是谁,只要敢从她手里截胡,她就仗着帝王恩宠,照打不误,良妃就成了她“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她们擎等着贵妃失宠,等皇帝几时厌倦贵妃,这一等就是一年。 以前帝王即使再忙,不踏足后宫,也会请贵妃伴驾,或是赏赐东西到椒房殿。似如今禁了贵妃的足,对椒房殿不闻不问,可是未有过的事。 在后宫众人看来这是难得的好机会,自然都想把握,崇德帝此举让人看到了自己得帝宠的希望。 第20章 杜月满 杜浮亭欠她的,也该偿还了。…… 崇德帝从前还不知道后宫的女人能有这么多花招,或是腿软走不动,或是手帕香囊丢了,或是头上簪子落地……五花八门的邀宠路应有尽有,逛个御花园各种偶遇,让人不胜其烦。 苏全福见帝王厌烦,极有颜色的提前清扫道路,只不过饶是如此,依旧阻挡不了后妃想要争宠的热情,她们靠近不了帝王,就结伴在凉亭闲谈,或者在雪地里翩翩起舞,只为了帝王路过瞥见唤她们,能唤她们上前请安、伴驾。 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湖面都结了厚厚的冰,不管是凉亭四处无遮拦,在里面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还是着剪裁贴身、展露窈窕身边单薄的舞衣站在落了雪的树下,捱冻跳一支帝王可能瞟都不瞟的舞,苏全福都是佩服挺她们毅力的。 可能后宫中人觉得帝王和贵妃闹翻,其他人终于迎来曙光,盼到出头之日,实际上崇德帝清心寡欲,日夜勤勉朝政,睁眼就对着奏折与朝臣,没有丝毫问起贵妃,可也没有招别的女人侍寝。 自杜浮亭红着眼眶回椒房殿,整个椒房殿就陷入了沉寂,得知她禁足更是惊诧了全宫的人,好在椒房殿的宫人还算安分,没有因此懈怠懒惰。 不过由着禁足时间越来越长,杜浮亭没有露出讨好帝王的意思,而后宫妃嫔开始了争奇斗艳的夺宠,椒房殿内还是有些浮躁。 冯嬷嬷敲打了番椒房殿的宫人,宫里的女人起起落落实属正常,重要的是主子能稳住心态,满后宫就在帝王面前做到喜怒哀乐皆自由的,也就只有主子,更何况主子满心只有帝王,想要复宠端看主子乐不乐意,把那颗心留给她自己多几分。 杜浮亭这颗心是完整的给出去了,能拿回来几分她自己都不确定,只是恍然间感觉到有些东西她注定握不住。 回椒房殿的当晚,就有消息传出她失宠的事,并未说明失宠缘由,可随后就闹得满宫风雨,再后来便是后妃的争宠,杜浮亭再不知道自己落人全套,未免太愚蠢了些,千防万防到底是没能防止别人的圈套。 冬日卯时天色尚暗,红珠推门而入,就见杜浮亭正站在窗口发呆,都不知她几时起床,火炉已经凉了,屋内透着丝丝凉意。 她快步走上前,劝道:“娘娘还是把窗户关了吧,免得着凉。” “吹吹风让自己冷静冷静也好。”也叫她认清如今的局面,禁足三月的处罚至今为止她还是后宫头一份。 红珠知道自己劝不动,只好去取披风给杜浮亭披上,她特地从众多披风中,选了她最钟爱的菊色云鸳蜀锦的披风,盼着她瞧着好看的衣裳上心情能好点。 杜浮亭就是这么站在原地,甚至在红玉要给她系带子,稍稍抬了抬下颌,这般温顺乖巧,都已经懒得说不,让红珠的心往下沉了沉,“娘娘不同皇上解释吗?” “同他解释?”杜浮亭睫毛颤动,反复咀嚼这两字,似乎在思忖可行性。 只是等了片刻,她忽然淡淡笑了,视线转向外面落了满层白雪,依旧傲然挺立的红梅。 从他进入书房再到怒斥她,叫她离开乾清宫,从未想听过她解释,也不曾询问她半句为何她要进书房,明明往日她步入他书房的次数也不算少,这回走到内间却犹如触碰到他的逆鳞,以至于容不下她。 “我想解释,他信吗?”明明嗓音娇娇柔软,可听了叫人无端感到落寞。 红珠被问得哑口无言,也是知道崇德帝相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两人感情她家姑娘处于弱势,因此她心里时常不免生起怨气,不是以失忆忘却前程为借口,就能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人,践踏他人的真心。 她一时间张了张嘴,让自己给噎住剩下要说出口的话,惹得杜浮亭轻笑不止,眼角似乎挂着因笑得眼睛发酸泛起的泪珠,她捏着帕子压了压,略带自嘲地道:“既然他不信,我又何必再问,得了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伤心。” “姑娘……”红珠听得直泛心酸,跟着姑娘一块儿长大,再一同步入深宫,除开遇到陆三少爷那几年日子畅快,其余时候都不怎么好。 红珠心疼杜浮亭受的罪,恨不能替她结结实实出口恶气,叫欺负她家姑娘的人都别想过好日子。 可是理智告诉她,她再想替姑娘出头都不能,这个宫里能守着姑娘走到最后的,红珠只能相信自己,她怕自己离开了姑娘,再没有人能长留姑娘身边照顾姑娘。 “先前是说小安子病了,他有没有去太医院?” 红玉还没从愤懑中走出,闻言猛地愣怔了下,杜浮亭也似回过神,抚掌而笑:“瞧我的记性,椒房殿上下都禁足了,你们也没法出去,都拘在了椒房殿,自然不知晓外头情况。” 她说着拢了拢披风,往美人榻走去,还不忘吩咐红珠将窗户闭上,借此掩盖提及禁足的落寞,不想叫人察觉到她伤心了,也暂且不想再提崇德帝,禁足就好好禁足。 凉城城门卯时准时开启,一架不起眼的马车顺利过了检查,城门守卫放行其驶入城内。 无人知晓驱使这架普通低调马车的人是当朝天子近臣——锦衣卫统领谢玉。而马车内坐的人,则是帝王心心念念要接回京城的女子杜月满,也是杜浮亭的胞妹。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崇德帝暗中保护派了不少人保护,就是帝王派遣来的暗五暗六也在其中。 杜月满坐在摇摇晃晃地马车内,神色似乎恹恹的,为了赶路早日到达京城,这一路除了有几日大雪挡路暂停了行程,其余时间几乎马不停蹄,她都在马车上度过,吃穿住行一律从简。 “姑娘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咱们叫谢公子停停,稍加休整下吧。”杜月满对面的丫鬟倒了杯温水递过去,眼里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是在杜家遣散后,由杜月满找回,重新在她跟前伺候的丫鬟,原先还是杜浮亭身边的人名,杜月满没有改掉她姓名,她还是唤原来的名字红如,只不过如今她对杜月满可谓是死心塌地。 杜月满接过茶盏,抿唇露出抹笑,“我忍忍就好,没事的。咱们也快入京了,不必要耽误时间。” 谢玉在外面驱赶马车,内里的谈话声他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并未因此放慢速度,帝王已经一连催了三四回,再耽搁下去他怕帝王会忍不住亲自接人。 其实杜月满的容貌与杜浮亭只三四分相似,乍一见到她,不会将觉得她与杜浮亭多像,可是偶尔的抬眸、婉转而笑,又能让人将其联系起来。 谢玉暗自握紧手里的马鞭,自从他动身下江南,便时不时会想起深陷深宫,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的那人,她知道这些该会多难受,以她的秉性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日子只要入睡他就会惊醒,梦里时刻都有双似泪欲滴的眸子望着他,透过她水莹莹的眼泪望向眼底,是她掩藏得极深的颓然,原是充满灵动的眼睛,却好似冬日枯萎而死的花草没了生机。 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压制蠢蠢欲动的心,有些东西注定无法肖想。 马车内红如见杜月满蹙眉,忍不住继续道:“姑娘,您要是着实难受,还是先休息休息,总不能咱们到了京城您就病倒了。” 杜月满借着端起茶盏喝茶的动作,隐晦地朝马车帘门撇了眼,指节在杯壁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 连日赶路已经习惯了匆忙,难受不算顶难受,有一半是故意装的罢了,方才说的话也是讲给谢玉听的,可她没有感觉到谢玉有停下马车的意思,那就再忍耐忍耐吧。 杜月满一想到自己即将入京见故人,便觉得这些就都不是问题。 她放下茶盏闭目养神,顺便掩盖住自己眼底恨意,恐怕杜浮亭怎么都不会想到她还活着,会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能见到杜浮亭震惊的表情,光是想想就兴奋。 杜浮亭欠她的,也该偿还了。 第21章 薛皇后 当真叫那心怜入宫? 杜月满即将归京,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雨,可后宫又因帝王起波澜,杜浮亭也得了崇德帝进后宫的消息。 后宫能够让崇德帝主动去的地方,也就椒房殿与凤兮宫,在前朝处置永宁刺史的事已成定局,涉及到嘉羡大长公主的利益,可如今不能直接和嘉羡大长公主撕破脸皮,崇德帝踏足了后宫。 只是崇德帝进殿就闻到股馥郁香气,时下大周最盛行的熏香,闻惯了薄荷清香,这种浓郁熏香让人不适。 苏全福替他解下赤金黑纹的斗篷,崇德帝就更加不习惯了,总觉得沾染这种香味浑身不舒服,似是要人沉湎靡靡。 “这香?” “这香名唤青栀,臣妾也是心血来潮叫人点上的,臣妾倒是忘了皇上不喜香。”薛皇后说出这话的同时,忙让宫人将紫铜鎏金百合香炉里的熏香用土沙埋了,又唤宫人将远处的窗户打开半扇,让屋内得以通风,又不至于让人吹冷风。 苏全福站在旁边暗自诽腹:那可不是帝王不喜欢熏香,从前乾清宫用的熏香是上等龙涎香,香味四溢,比麝香还香,可因着贵妃娘娘总是伴驾,尤为不喜欢这种浓烈馥郁的香味,所以后来乾清宫、麒麟殿基本不用香,就是用的也是特别清淡的香添添味。 薛皇后见崇德帝面色缓和不少,心头忽而动了动,笑道:“贵妃在皇上的事情上亲力亲为,臣妾做不到,就是宠妾凤兮宫的宫人都笨拙了不少。” 银翠伺候在侧,诧异地看向薛皇后,皇后知晓帝王宠杜贵妃,少有在他面前主动提及的,今儿竟然找了贵妃做话题,替贵妃说好话,难不成想帮贵妃重新获宠,让后宫回归平静不成?可反观帝王,好似很是不满。 薛皇后突然提到杜浮亭,让帝王唇迹泛起点点冷意,好不容易压到心底的怒意被人挑起。 她事事亲为、不假人于手,可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了在梦里都轻轻呼喊,诊视以待的情郎。 思及至此,帝王眸光幽暗,望向皇后表情温和:“你是大秦的皇后,朕的嫡妻。抛除这些,还有华阳郡主的身份,岂能做她那等婢子行径。” 皇后有些吃惊帝王对杜浮亭的评价,总觉得不太真实的感觉,她忙接话道:“想必贵妃是想让皇上高兴。” 她确实能让人高兴,可是回想杜浮亭笑意盈盈的眼眸,独独倒映着他一人,就是不知道那双好看的漂亮眼睛,是不是在透过他看别人,帝王眼底冷意便仿若化作实质,薄唇吐出如冰锥般的冷言:“满室宫侍伺候在侧,朕不缺她。” 面对如此直言的帝王,薛皇后不得不相信帝王与贵妃之间出了大问题。 “皇上切勿动怒,贵妃身份低微,有些鄙陋习性难免难以改正。”这话如果放在以前,薛皇后绝对当着帝王的面说,她不会明知帝王宠爱杜氏,还故意拿他心尖尖说事,可是现在她想试探试探帝王底线。 薛皇后见她说到杜氏鄙陋习性,帝王面容比方才更严峻,思索了番,提议道:“若不然,从教习坊请两位嬷嬷到椒房殿,教导贵妃礼仪。” 苏全福静默地听着薛皇后的话,今儿的皇后似是有意针对贵妃,也是帝王不去别的宫里坐坐,要不然估计现在是谁都想趁机踩贵妃一脚。 崇德帝下意识地开口:“此事皇后不必费心。” 等话音落下,帝王才反应自己明明尚在怒火中,可听到皇后暗骂杜浮亭粗鄙,还是会忍不住抵制,听到皇后要给杜浮亭找教习嬷嬷更是出言拒绝。 崇德帝眉头不自觉紧蹙,明白过来似乎只要稍加松懈心神,维护她便成了习惯。 他若无其事地转而道:“倒是朕今日所见,皇后凤仪宫中少了照顾起居的嬷嬷,还是尽早补上为好,皇后分例规制不能缺。” 崇德帝的情绪来去迅速,掩盖得极为及时,薛皇后并未捕捉到,她身边又确实是少了两名嬷嬷,是以并未有所怀疑。 那两名嬷嬷都是她母亲安排在她身边的人,她以各种名义遣送出宫了,后来凤兮宫的奴才用的顺手,就没有再添其他人。眼下帝王提到要补上两名嬷嬷,她自然不能拂了帝王好意。 薛皇后款款起身,福身道谢:“ 臣妾多谢皇上关心。” 崇德帝是在凤兮宫用的午膳,宫人端上整整十八种菜色,还有各色不一的糕点,能看出是吩咐人精细准备的,瞧着是好看,味道也还可以,宫人更是尽职尽责的布菜,可崇德帝总觉得少了些东西。 方才该汇报给帝王的事,薛皇后已经汇报完毕,暂且没找到可以聊的话题,她见帝王用膳不语,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也在旁边默默用膳。 一时间,饭桌间只有偶尔碗筷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下午帝王还要处理政事,与薛皇后共用午膳后,便要起身离开。薛皇后有意送崇德帝出凤兮宫,唤宫侍拿了斗篷,帝王出声制止,声音依然低沉好听,“外头冻人,皇后不必相送。” 薛皇后低声应诺,不过还是叫下面的宫人相送。帝后此番相处很是融洽,似乎并未因大长公主而产生裂痕。 待送帝王离开的宫人回殿内,薛皇后已经上了榻上,用完饭后昏昏欲睡,撑着脑袋闭目养神。 “奴婢替娘娘捶捶腿吧。”得了薛皇后应允,银翠搬了绣墩坐在榻下,替薛皇后捶腿按摩。 平日这些活不用她做的,今儿是提了她醒,让她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薛皇后突然提起杜氏,她以为皇后有意帮杜氏复宠,可等后面再提及要给椒房殿安排教习嬷嬷,银翠便知道自己是想错了,皇后不过是进一步试探帝王对贵妃的态度。 毕竟薛皇后是由能左右朝堂的嘉羡大长公主,亲自教导长大,她待人和善可亲,可不是软柿子谁都能左右。 这也叫银翠明白,自己面对薛皇后需再用心些,不能如往常那般一心只听大长公主吩咐。 银翠觑了眼萧皇后神色,边调整按压力道,边低声道:“皇上许久不进椒房殿,今儿又是这番言辞,皇上到底是何意?”说帝王看重杜氏,可谁将看重之人比做婢子,银翠心里觉得许是从前高了看杜浮亭,杜氏也就皮囊出色。 “皇上的意思本宫也看不透。”帝王城府深沉,只有他叫人想参透,她才能参透帝王深意,薛皇后半会儿拿捏不定,“今儿本宫这番言论已经有些过界,索性皇上并不曾为难本宫。” “娘娘的言论没有过界,皇上怎么会为难娘娘啊,指不定还在想娘娘掌管后宫,不管怎么说后妃都是对的。”讨巧的话在银翠嘴里说出,也是让凤兮宫其他宫人听听,帝王还是将皇后看得特别重的,正好让外头的人知晓贵妃容易得宠,也可以轻易失宠,可皇后有宠无宠,无论如何依旧是皇后。 薛皇后轻笑:“就你会说话,本宫最近可忙得焦头烂额。”杜氏的性子还是太过刚硬了,这么久也不同帝王低头,闹得后宫人心涣散,落在她手里的事情骤然加重。 银翠眼里闪过光亮,凑到薛皇后跟前低语:“这对娘娘而言是好事,谁得宠都是得宠,可若是能将人完全拿捏在掌心里,于您不是更有利?”这话其实是变相在劝薛皇后给帝王送人,先前银翠的此番提议就遭到皇后拒绝,那瓶药始终都被皇后放在床头夹层不曾动过。 说完之后,银翠暗暗窥了眼薛皇后,这些话放在往常薛皇后该面色不虞,可薛皇后如今连眉头都没有皱。她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不知道这招能不能奏效。 薛皇后闻言撑起身子,挑了挑细眉,莫名的威仪在眉宇间展露,语气尚有不名地问道:“当真叫那心怜入宫?” 银翠知道自己这话要好生回答,要不然她的下场,只会比遣返出宫的两位嬷嬷更加惨。 她低首顺眉地回道:“娘娘曾说过,杜氏虽不是世家望族的贵女,好歹也是出生前江南首富,先帝御赐的皇商的杜家。拿不知哪儿找的烟柳之人和杜氏做比,太寒碜杜氏了,心怜姑娘自然不行,可是咱们可以挑选良家女子。” “哦?那该如何。” “教司坊有好些出色的姑娘,且根基浅薄又好拿捏。”教坊司都是歌女舞女,薛皇后时常也唤人到凤兮宫表演,一来二去银翠便与有些人相熟,知晓其中不乏想更进一步的人。 薛皇后缓缓睁开眼,凤眸里流转着浓浓深思,犹如晕开的墨水,她道:“那你替本宫去教司坊物色物色,皇上喜欢贵妃那般听话懂事的。”她也喜欢听话懂事的。 到底还是银翠那句,若能将得宠之人彻底掌握在手心打动了薛皇后,她也想尝尝全盘尽我手心的滋味。 崇德帝还不知道他这趟,终于让薛皇后踏出第一步,回了乾清宫,崇德帝便得到消息,还有几日谢玉就能带人回京,他摩挲着指腹,眼里神色不明。 忽然,帝王看向角落的苏全福,“朕是不是确实该找教习嬷嬷,送去椒房殿?” 苏全福察觉到帝王视线后,就没来由的头皮紧绷,现在听闻帝王所闻问题,更加觉得自己一条腿已经身处悬崖边,若是没回答好大概得以身殉涯。 第22章 管教她 你现在开口朕能饶你一命 要是帝王想送教习嬷嬷去椒房殿,当时答应皇后娘娘的提议便是,可若是帝王不欲送教习嬷嬷,怎么现在就突然发问? 苏全福瞟了眼殿内众人,发现张玉芝又不知躲哪儿去了,但凡遇到点事就没人跑的比他快,苏全福寻不到垫背的只能靠自己。 贵妃娘娘行事恭谨有礼,不逾矩行规,就是细枝末节经不起推敲,只能说她守大体规矩。 比如说平日见到帝王肯定会行礼,可算不上认真的福身,多些时候潦草了事。不用帝王喊起身,转而就笑意盈盈牵他的手,多屈膝小会儿都不干。 身处贵妃之位,大多数只有别人给贵妃请安的份,敷衍姿态才没让多少人瞧去。就那娇娇弱弱的行礼方式,让人教导难免叫人嘲笑。 可是贵妃娘娘本是爱面子的人,笑她就是打她脸。当初直接接她进宫,没有安排教习嬷嬷教导宫规,如今才想起这回事特地找教习嬷嬷,那可是在打贵妃的脸,贵妃怕是得觉得自己受了大委屈的。 左右思索了三四回,苏全福才斟酌着开口,“怕是不太妥当,之前也没听闻贵妃娘娘规矩上出过错。” “是吗?”崇德帝声音语气微沉,目光落在刚得到消息的纸上,“那就让人挑选名教习嬷嬷送到椒房殿吧,把齐嬷嬷送过去。” “嗯,不请……”苏全福连忙住口,方才帝王说的好像是请教习嬷嬷去椒房殿,可是为什么啊?他不敢说出口,只能帝王说请那就请,好似还是以冷面著称的齐嬷嬷。 而此时茶水间的太监奉茶,崇德帝望了眼茶水,“菊花茶?” “是早前贵妃娘娘拿来的,还嘱咐奴才定要给皇上泡上杯,说是见皇上最近嘴角起皮,菊花茶正好可以祛火,菊花茶是娘娘亲手做制。” 崇德帝微抬眸子,不带任何温度地打量了眼捧茶的太监。 苏全福心惊了下,这可不是在替贵妃说好话,乾清宫也无人敢出头帮贵妃说话,反而怀疑叫人联想起方才帝王还在皇后宫中将贵妃必做婢子的事,现在这不就是在火上浇油,非得坐实贵妃是婢子? “你是谁的人?”崇德帝眉间已经笼着层寒冰,拂袖挥向茶盏,前脚在凤兮宫说的话,后脚就传到乾清宫。 茶盏落地的声音在殿内清脆而响亮,那奉茶的太监吓得跪在地上直求饶,额头磕得渗血,“奴才是乾清宫的人,是皇上的人。” “是你自己开口,还是朕想法子让你开口?”崇德帝冷眸直直地看着太监,“你现在开口朕能饶你一命。” 太监咬紧牙关,闭着眼道:“奴才与凤兮宫的宫女是同乡,她告诉奴才这些事,叫奴才想法子让皇上彻底厌恶贵妃,她能向皇后娘娘邀宫,只要她能到皇后娘娘跟前伺候,她就答应与奴才做对食。” 这太监见到崇德帝允诺他,可以留他性命,毫无犹豫的将人供出来。 “呵。”崇德帝大抵没料到,自己与杜浮亭闹了矛盾,不仅让后宫嫔妃趋之若鹜般争宠,还引得后宫的奴才们都想踩她,拿她当做垫脚石往上蹦。“将人带下去,既然他想和那宫女做对食,记得顺便将那宫女也送去。” 那太监闻言,满脸劫后余生的表情,磕头谢恩。 苏全福看他跟着下面的奴才离开,止不住地摇头,这留命也讲究技巧,是全须全尾的留下命,还是要死不活的留半口气,都说不太准。 就是要从皇后手里要人,皇后怕是少不得受皇上问责管制后宫不严,如今两人得罪了皇上,又得罪了皇后,两人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这还得幸好是贵妃已经禁足了。 “张玉芝,朕叫你查的事,查清楚了没有?”崇德帝微微紧绷的下颌线,狭长上调的郁沉眼眸,绷紧拉直的嘴角,都叫人轻易地察觉到他心情正不好。 张玉芝早在旁边候着,此时领命快步走了出来,不敢有半分耽搁,如仪给崇德帝行礼,将手中册子奉上。 苏全福从他手上接过册子,看了眼花名册,再想到最近的事,暗暗盯了他一眼。 难怪帝王开口就问那太监是谁的人,难怪先前这老狐狸话里有话,叫他不要掺和帝王要调查满宫的奴才的事,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他自己是转身就接了差事,还故意假装送人情给他,实际上是不想让他捣乱。恐怕那小康子进了慎刑司后,张玉芝肯定也去探望过,拿病做掩饰暗中调查,当真是好手段。 张玉芝没有办法解释,崇德帝早开始怀疑宫里不干净,他回宫后就得了帝王命令着手肃查,杜贵妃那事发生得措手不及,也是真心想给苏全福提醒,免得他打草惊蛇。 他现在将头埋得低低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上面记载的情况。 其实崇德帝登基前后三四个月内,宫里就大清洗过一回,而这回又在宫里揪出不少钉子,主要是大长公主从前安插的宫侍、还有宫外朝臣也埋过钉子,都是先帝在世时期布局的,所以钉子埋得比较深。 崇德帝扫过册子,面色凝重肃杀,光是他乾清宫上下就有三四处暗桩,这还不算那丢到慎刑司的小康子,要知道小康子那一批还是这回只挑了四个太监,他赫然就在其中,可见让人安插内线其中概率之大。 “越发不中用了!”崇德帝将册子往桌面上一丢,暗卫都用在朝堂,结果后宫有所疏忽就让人钻了空子,就是各嫔妃之处也是互相安插桩子,“把卫年冬给朕传来,朕要将这些爪牙都给砍了,别叫人知道卫年冬见朕。”卫年冬是禁卫军首领,负责帝王出行安全,帝王身侧时常跟着谢玉,他平常也就隐身不到跟前凑,如今帝王却是将他传唤到跟前了。 放在从前,各家宫里有人实属正常,可崇德帝容不得这种前朝后宫勾结的行为。 这是宫里后妃皆不得宠,所以帝王身上的消息传不出去,放在先帝身上只怕前脚刚步入后宫,后脚他要临幸谁,宫里宫外都知道了。 卫年冬进了乾清宫,拿到名单后只觉得手里千斤重,崇德帝挖掘得比较深,后宫各位妃嫔给对方安插了几名宫人,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而且极为细致,就是出错都不大可能。 不过贵妃不愧是帝王上心的人,卫年冬瞟了眼崇德帝,椒房殿比乾清宫的情况都要好啊,只有两负责洒扫粗使宫人是别的宫里的。 “要将人连根拔起并不实际,更何况缺了的宫人势必要补上,重新从宫外选进来的宫人,难免不会拜山头。” 他这话说的恳切实际,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有争端自然有三六九等。这层层叠叠下来,下放到最底层的宫人,上面的宫人稍微施加压力,他们就扛不住了,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宫里就是这么残酷,人终归是要想办法活下去。 卫年冬愁眉苦脸地叹气,“皇上这差事可是难为属下了。”如果叫他暗地里将人处理,这段时间怕是每日都得死几名宫人。 “水至清则无鱼,朕没想将人全部处理掉,你着人重点将这些、这些、还有这些盯着。”崇德帝手指在几处名字上,那些奴才都是曾经伺候过先帝,或是先帝后妃的,如今先帝后妃都在西六宫居住,这些奴才大部分也在那边,有些是落在宫里其他地方,就是好几名崇德帝都有印象,“这其中叛主的奴才你想办法暗中处理掉。” 崇德帝说的叛主自然不是指的后妃间的小打小闹,而是将帝王消息传出宫,让宫外那些人利用了的奴才。 这动荡说大不大,宫里不过死了几名奴才,可得知消息的那些人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以前还抱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在宫里的小动作,应该不会让帝王知道,现在吓得冷汗直流。 嘉羡大长公主这回的人几乎全都损失了进去,正待她要进宫找崇德帝,宫里派了人下来,还是叫苏全福亲自跑的这趟,赐给武安侯府真是卤猪蹄。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嘉羡大长公主听着苏全福说:“皇上午膳在凤兮宫用的,觉得卤猪蹄味道不错,心里挂念长公主,马上叫御膳房做了送来,府里几位主子每人都一份。”恨不得将他的脸给撕了,这不是在真的想着她这做姑姑的,是在警告她,她安插在宫里的人都没了,叫她手别伸太长。 “以他的气性到底还要与本宫计较到几时?”她的人安排在乾清宫不过是传了点消息出宫,并未在宫里乱事,结果崇德帝这都不愿将人留下。 而椒房殿禁足中的杜浮亭,也收了到崇德帝送的礼——从进殿开始到给她行完礼,脸上从始至终不曾有笑意的管教嬷嬷。 第23章 回应她 堪比温山软水的神色 红珠是让崇德帝将齐嬷嬷送来椒房殿的行为气到了,这是明晃晃的在打她家娘娘的脸,她该庆幸幸好现在是禁足,要不然那些后妃指不定怎么冷嘲热讽。 杜浮亭让人替齐嬷嬷准备房间,可她却没有打算跟人家学,只将人晾在一边。 不过这位齐嬷嬷很有意思,许是看出杜浮亭不乐意学,她竟然都不强求,只是每日都会照例给杜浮亭请安,然后陪站在杜浮亭身边。 别的事情都不做,就静静地看着她,也从不提起自己来椒房殿的缘由,直到杜浮亭晚间睡去,她才会离开,而这位齐嬷嬷也是杜浮亭禁足期间,唯一能自由出入椒房殿的人。 杜浮亭见齐嬷嬷又打算站一整日,无奈地道:“我没有虐待人的爱好,嬷嬷若是想盯着我,就坐下盯着吧,整日站着也累。” 齐嬷嬷说破天也只是奴才,奉帝王崇命令守着她的人而已,虽然弄不明白崇德帝怎么突然让人盯着她,不过椒房殿只是多张吃饭的嘴,杜浮亭不至于容不下人。 奴才侍候在主子身边,就算是从天亮站到天黑都是正常,齐嬷嬷没想到这位能说出这般话,她的眼皮动了动,望向杜浮亭的眼神里有诧异。 “嬷嬷别站得脚浮肿了,现在我可没有法子传唤太医,就是找些好的药都不行,病倒了只能捱过去。”话里话外将椒房殿说得无比可怜,可事实也是如此,纵然听不得殿外消息,估计也是各种有关她失宠的言论横飞。 齐嬷嬷规规矩矩地谢恩,坐在了杜浮亭赏赐的靠椅上,只不过她坐得腰笔直,屁股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这般和站着相比还真不知道是哪个更累。 而此刻齐嬷嬷心底想的却是,既然这位娘娘知道禁足,做事束手束脚,可怎么没想过复宠。哪怕明知道她是皇帝派来的人,也没想法子拉拢她,让她给皇帝递口信。 她每日不是誊写经书,便是浏览各种医书,是真不怕帝宠落在别人手里。其实但凡这位娘娘想叫她,在帝王面前美言几句,她都会答应的。 杜浮亭不是不想见帝王,她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每回两人闹了不愉快,都是她同帝王低头。 她清楚是因为他失忆,所以两人这段路走得磕磕绊绊、不尽人意。可又觉得哪怕只有一回,她只要一回,他向从前那般朝她低头示好也行。 杜浮亭总在回忆着过去,试图找出现今与回忆中的共同点。她始终都无法忘怀,记忆里温润随和,总着一袭青衫,腰间别着折扇的少年。 而她可能都不知道,乾清宫的主人得知他要等的人即将入宫,下意识挑选了套青衫穿在身上,丰神俊朗,如松如竹,褪去身上冷硬凌厉之感,为人显得越发温和儒雅。 而跟随谢玉入宫的杜月满,等真正要踏入巍峨壮阔的宫门,徒然升起股怯懦,或许这辈子她都没有回头路了,往前的三年时间里,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都只能是梦。 可想到在宫里锦衣玉食、恩宠环绕的杜浮亭,再想想杜家如今几近家破人亡,她深吸口气,头也不回的往里踏去。 崇德帝见到杜月满那刻,忍不住从御案后站起身。 杜月满着浅绯色衣裳,身材削弱,步伐不疾不徐,坠着银线绣白云的裙裾几乎不怎么扬动,绾着凌云髻,饰双股木簪,容貌娇艳却素面朝天,正是恰到好处。 “民女杜月满参见皇上。”杜月满朝崇德帝行跪拜大礼,嗓音娇俏糯甜,偏生不卑不亢。 她低垂着眉眼,与其说是顺从,还不如说是并未将帝王放在眼里,这一切的一切竟都不由得让崇德帝脑海里的那人清晰。 “抬起头让朕瞧瞧。”帝王声音里罕见的紧张,他在小心地求证。 杜月满缓缓抬头,清澈如水杏眸地直直地望向崇德帝,朝他浅浅的露出抹笑,自从知道她要入宫,她几乎日夜练习这抹笑,这是她与杜浮亭最相似的时候。 当然也少不了她如今这身装扮,这身行头是到了京城后,她以要入宫面圣,不能寒酸为由,特地让谢玉帮忙置办的。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杜浮亭的喜好,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眼前的男人,喜欢怎么样的杜浮亭。 杜月满的心思再深,眼里不露半分,她知道他喜欢杜浮亭的干净与纯粹,就是这双分外明亮的眼睛里,眼下都只存了他一人。 谢玉身为旁观者全都看在眼里,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帝王错认他人,只能选择将嘴边闭紧。 帝王的病古怪就古怪在,如果眼前的人是杜浮亭,那与他真切有过曾经的人,他定会头疼俱裂,而若是杜月满这假冒的人,则不会有任何反应。 就好像他刻意忘记杜浮亭,又控制不住想留住她。谢玉不敢对任何人透露他的真实想法,一方面他想崇德帝能利用杜月满,尽早能回想起曾经,可另一方面谢玉又不想他想起曾经,如果帝王再也想不起…… 崇德帝俯身打量着杜月满,指腹落在她眉宇与眼睛上,他的目光好像能直接窥透她心底般,“是你吗?你太鲜活了。”明明是想让她回答,可是话出口就成了自问自答。 眼前的姑娘眉间要比杜浮亭鲜活,这股鲜活犹如刻在骨里,哪怕轻轻柔柔说话,都似乎就要眉飞色舞,不像杜浮亭身上自带沉静与安宁,偶尔才有如狐狸般狡黠,眼睛闪着灵动的光彩。 恍然间想起杜浮亭,崇德帝收回了触碰杜月满眼睛的手,低头看着自己手指陷入沉思。 有那么一瞬间,杜月满感觉自己失败了,如果她失败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杜月满继续扬起笑,趁着崇德帝眼神正迷茫,用姑娘家软糯的语调,道:“有没有东西吃啊,我饿了,想吃糖葫芦,一串……不,我想要两串。”她在崇德帝眼前比划了个二。 苏全福已经震惊地不得了,起先是帝王真的寻到了画像中的人,再是这人竟然与贵妃同姓,再再是这人竟然这么大胆地跟帝王提要求,不见半分惧怕帝王。 杜月满内心是怕的,只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势必要留在宫里,要留在帝王身边,她静静等着帝王回应。 “让我喝药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要吃一整串糖葫芦。”斜赖在榻上的姑娘比划出一根手指头,可是拧着眉头思索,迟疑地把手收回来,再比划的时候变成了二,“两串糖葫芦。” 帝王轻笑低声开口:“吃多了糖葫芦对身体不好,你连一整串都吃不下,每回剩下半串给我,还想肖想两串?”不知道这番是在回答谁。 苏全福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脸,心里不能说是震惊,他没有想到这般温情脉脉的话竟然会从帝王口里说出。 杜月满眉头忍不住动抬了抬,心里划过喜色,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她记不清当时陆笙的回答,可是这般温润而泽的语气,堪比温山软水的神色,确实是陆笙对杜浮亭才有的,这曾让她无比嫉妒过,谁知道以这种方式得到。 第24章 不对劲 不忍说句不字 最终,杜月满如愿以偿留在乾清宫,她没有选择成为崇德帝嫔妃,而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哪怕是当奉茶侍墨的宫女。 可崇德帝怎么会让她当宫女,不过是在身边留个人而已,只要是她想的,他自是能满足她,谁都不能有异议。 崇德帝让苏全福下去收拾屋子,乾清宫内偏殿众多,总有间适合她住的地方,而杜月满将乾清宫走了遍,好巧不巧地指着离崇德帝寝宫最近的地方,“既然是要伺候皇上,当然离得越近越好。” 苏全福得了帝王的吩咐,让他尽可能的满足杜月满的要求,如今听到杜月满就要住乾清宫偏殿,也是按照意思应了下来,一一询问她的喜好与要求。 “我喜欢素色的,不要太浓烈,至于帷幔、橱纱可以根据季节变化,比如:春日尽可能用淡青色、淡绿色,冬日可以用偏暖的颜色诸如鹅黄色、柔菊色。房间内的熏香一年四季最好都是清雅的香,衣裳以绯色、黛绿、墨蓝为主……” 初听这些喜好,苏全福没发现问题,可越发往下听,他后背不禁直冒冷汗,这位杜二姑娘的喜好十之七八与贵妃相似,剩下的两三成则是和帝王相似。 苏全福听完杜月满的要求,全都记在了心里,招手将身着宫装的宫女喊到跟前,才道:“奴才下去给姑娘安排,姑娘先跟双喜这丫头熟悉熟悉。” 杜月满望向那叫做双喜的宫女,圆圆的脸蛋,瞧着很是老实,可宫里都能在乾清宫这种地方轮值,哪有真正老实的宫人。 她看了眼就收回视线,笑道:“我身边有个叫红如的丫鬟,她跟我一块入京,可否让她进宫陪我?” 听得这位姑娘身边的丫鬟,名字都与贵妃宫里的大宫女相似,苏全福眉心直跳。 “这事怕是得姑娘问过圣上才行,奴才不敢自作主张。”苏全福虽为大总管,但手里权利不是无限的,并不能随意安排人出入宫廷。 再者这位和贵妃必有相见之日,帝王可以将贵妃抛之脑后,苏全福心里不想和贵妃闹僵,这种事能避开当然避开。 苏全福为了不让杜月满心怀芥蒂,话里话外都在抬高她,“奴才跟圣上提,没有姑娘管用。只要姑娘同圣上明说,圣上肯定会答应。” 虽然不满不能直接将人带入宫中,但是杜月满也明白现在不能和人闹僵,只好勉勉强强地点头,让双喜陪着她走乾清宫其他没去过的地方。 见杜月满离开,苏全福的徒弟小德子不喜地皱眉,小声嘀咕:“这位真是好大的脾气。”他还没见过自家师傅几时这么低声下气,猛地瞧到他师傅佝偻着身子,顿时心气有些不平。 “行了,记得谨慎对待。”苏全福瞪了眼小德子,让他赶紧把嘴巴闭上。 这位二姑娘可不比贵妃好性子,宫人犯的错不会死死揪着不放,这位二姑娘看着就是爱计较的人,最怕就是得罪这种人,最后让人在背后折磨还不自知。现在人家受帝王青睐,他不过是说几句好话,态度放低微些罢了,也不是多大的事。他的腰杆直得,也弯得。 “可是师傅,她来了,贵妃呢?” “师傅也不知道啊。”苏全福无奈地叹气,抬了抬手里拂尘,只能警告小康子留点心眼,“做好分内事,主子让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 崇德帝在书房内与谢玉商议要事,等到事情完毕,他目光瞥到角落里堆在一块,都有些落灰的残破绣卷。 这里整个环境都是他亲手打理,唯独那一块由绣卷占满的地方,每回清扫书房,他都会下意识地忽略。如今再看那堆绣卷,上面已经积满灰尘。 他喊住即将出书房的谢玉,“谢玉,替朕将件东西送到椒房殿。” 椒房殿是杜浮亭所居之处,其实原是前朝皇后居住的地方,可自开国皇帝康孝帝为皇后建造凤兮宫,再之后的皇后便以住在凤兮宫内为荣,椒房殿反而逐渐让人忽视,可也因为其特殊性,没有哪位后妃敢提要住进去。 直到崇德帝登基下令修葺椒房殿,杜浮亭入主椒房殿,她是大秦唯一住进椒房殿的后妃,大臣们得知贵妃入主椒房殿,还曾上折子抗议,可是让崇德帝驳回了。 谢玉闻言是椒房殿,都没听是何物,直接恭谨地回绝:“让苏公公去送吧,臣入后宫怕是不妥当。” 哪怕他与杜浮亭相识,这段时日夜夜做着有关她的梦,他还是尚存理智,不能接过这件差事,从前再是相熟,如今也是朝臣与后妃,不好太过接近。 “无事,还是你去吧,苏全福要安排月满的住处。”说完,崇德帝就皱了皱眉头,哪怕苏全福有事在身,可乾清宫还有张玉芝在,还有那么多奴才,他何必非得叫谢玉跑一趟? 可身为皇帝金口玉言,话出了口便不太好再收回,崇德帝倒是希望谢玉不要接下这差事,他去后宫确实不太妥当。 只是这一回,谢玉没有如他所愿再次推脱。 谢玉心里自由章程,觉得自己若是再三推拒避嫌,反而叫皇帝心生疑惑,便应下这份差事。 崇德帝顿了顿,只好摆手,让他拿了东西赶紧给椒房殿送去。 前往椒房殿的路上,谢玉从他身后小太监的口中得知,原来杜贵妃禁足了,至今都未出过椒房殿,从前往椒房殿去得勤快的崇德帝也从那之后不曾踏足过。 小太监没直说贵妃失宠,可话里表露出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贵妃恩宠不再,甚至他可能想巴结谢玉,小声地提醒谢玉莫要与贵妃过多接触。 可是不过多接触那也是曾谈天说地,下棋把欢过的,更何况从前他在还在用着陆笙身份的帝王口里,听过不少他和杜浮亭发生的趣事,那时的帝王最高兴的时候,便是提及所有与杜浮亭有关的事。 谢玉心里登时百味杂陈,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杜浮亭现在是在禁足中,至少能慢些晓得杜月满入宫的事,也幸好他素来面上淡漠,没有任何表情,所以旁人难以看出他真实情绪。 等谢玉到椒房殿外,由冬梅引入内,竟然从心底钻出股怯意。他和杜浮亭大概有近两年时间不见,似乎往昔尤在眼前。 身子不好的姑娘偏生爱闹腾,只要她恢复些力气时有爬假山,时有爬墙头的事情闹出,她为了维持在人前乖巧形象,不让人担忧她的身体状况,只能偷偷背着人行事,可惜大概她都不知道他从未缺席。 “娘娘,谢统领求见。”冬梅身后跟着着一袭墨金色绣麒麟衣袍,浑身气势凛然的谢玉,和从前并无太大差别。 谢玉见到杜浮亭便朝她行礼,“臣见过贵妃娘娘。” 对于谢玉的突然到访,杜浮亭不过惊讶了瞬,便旋即迫不及待地说道:“可是他叫你带信给我?” 以前如果两人不方便见面,不紧急的事用飞鸽传书,有紧急的事阿笙就会叫谢玉从中传信,话是杜浮亭下意识脱口而出,但眼睛刹那间亮晶晶的期盼,好似满殿生辉是做不了假的。 谢玉都不忍说句不字,可想到已经将杜月满接入宫的崇德帝,这件事迟早隐瞒不了多久,撒谎也无济于事。 他的唇动了动,明确的感觉到杜浮亭目光落在他身上,从满眼的期待到眼里的光亮渐渐暗淡。 杜浮亭期待地盯着谢玉,可迟迟等不到他回话,她掩饰般的低头,“不过也是许久不见谢统领了,谢统领近日可安好?” 谢玉的喉头动了动,尽力不让自己显得回答的艰难,道了句:“尚可。” “谢统领没有变化,还是和从前那般惜字如金。”杜浮亭笑着请谢玉入座看茶,又见谢玉不曾开口,主动问道:“不知道谢统领此行是有何事?”终究他是外臣,不好在帝王后宫停留,年纪小时嬉笑打闹的日子终究一去不复返。 “这是皇上让臣送还给娘娘的。”谢玉将托盘往杜浮亭眼前递了递,他是亲眼看着苏全福送乾清宫书房的地上捡起,最后铺的整整齐齐交给他的。 谢玉只能看出是幅刺绣,看着苏全福郑重的态度,直觉这份东西不同寻常,或许是贵妃亲手所绣,依她的性子为了帝王,确实能做得出这般繁琐又精致的事。 他临走出乾清宫,苏全福还特地嘱咐了他,不论贵妃怎么样的反应,都让他忍耐着些,不要与贵妃计较生气。 杜浮亭揭开托盘上掩盖的绸布,刹那间面上的笑意凝滞,就是殿内的宫人都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这是将娘娘的《万寿无疆》图给送回来了。 第25章 死心 谢玉察觉到了怪异, 望了眼殿内所有的宫人,她们都无意识地瞟了眼杜浮亭。 杜浮亭当时将绣卷绞了,实属正在气头上, 等冷静过后,其实知道自己不该,亲手将不眠不休赶制出的绣卷毁掉, 她何尝不心疼。 如今他主动派人将东西送回,是当真毫不顾念, 委实冷情得很。 杜浮亭连碰都没碰托盘, 直接吩咐冬梅将其拿下去烧掉, 而后又朝谢玉道:“这东西其实随手丢了也没关系, 劳烦统领专程跑一趟, 我还记得统领爱青州千层酥,小厨房正好蒸了屉, 我叫人包了让统领带走。” 冬梅不敢不从,小心地端着托盘往椒房殿后面走去, 找机会把这幅绣画烧掉,红珠则是听了杜浮亭的话, 往后厨的方向去, 将千层酥给谢玉打包。 谢玉想与她寒暄几句,跟她道没想到她还能记得他的喜好, 可话到嘴里转了转又咽了下去,因为理智告诉他, 这是人家不仅记得自己的喜好,也是委婉地在送客。 他连茶都没来得及喝,起身告辞:“多谢娘娘了。” 谢玉将东西送到人手里,事情就算安然办完, 去了乾清宫交差,结果见他的只有苏全福,并没有见到崇德帝。 苏全福偷摸地问谢玉:“娘娘瞧见那东西何反应?” 杜浮亭现在还在禁足,对待那幅疑似绣画的东西不假辞色,甚至毫不犹豫地要将其烧掉,谢玉也猜到此番两人的矛盾是轻易不会好,加之如今杜月满入宫,怕是更难如初。 于是他没有隐瞒:“娘娘叫人将东西烧掉。” “烧了?”苏全福的脸色变了几变,这得是多大的怒气才将那东西烧掉。 谢玉一直观察着苏全福神色,见此故意追问道:“可是有不妥当?” “没有,谢统领出宫注意安全,杂家手里头还有事,就不送统领了。”苏全福本来还想打探椒房殿更多内情,可终归还是没有继续追问,做奴才最重要的是知情识趣,帝王都没有放在心上,他管再多都于事无补。 “圣上那里公公就多多注意,若是招架不住尽管传消息给我。”谢玉与苏全福寒暄几句,若崇德帝决定的事,哪怕是他也阻止不了,一如他要接杜月满入宫,可想到椒房殿那人,他还是这么说了,或许从开始他就注定逃不掉。 回到统领府,谢玉便拿出千层酥,他将它放在胸口,尚且残留了丝温度。 其实他前段时日下江南,特地尝了千层酥,再次吃已经没了当初的味道。可当谢玉将油纸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青色糕点,还是捻起一块放入嘴里。 糕点刚一入口,甜腻香味煞时在口中冲散。 谢玉轻轻皱眉,是记忆里的味道。只是再一次让他确认,他其实并不喜甜,可是谢玉还是将整个千层酥都吃入腹中。 不喜吃甜偏还要吃甜,在别人看来许是自虐,可只有谢玉明白他心甘情愿,大抵是因为怕送甜给他的人,最后会把原要送给他的甜,毫不犹豫地收回去。 而就在夜幕已深后,众人皆以为谢统领已经出宫,就连出入皇宫的记录上都有他的名字,可谁也不知道他去而复返。 谢玉仗着自己对宫里布局的熟悉,已然悄悄落在了某宫殿的屋顶上,暗色系的衣袍在夜色里是最好的掩饰,他最后脚尖轻点进了内寝,似乎这样的事情他做过千百次半熟练。 屋内的人已经熟睡,只是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谢玉轻手轻脚的在孔雀蓝釉暗刻麒麟香炉里添了丝香料,丝丝缕缕轻烟燃起,床榻上的人神色都似安宁不少。 谢玉卷起淡菊色帷幔挂在金钩上,可他不敢靠近床榻,更别提坐在这张大床边。他一直谨慎而克制,守着最后的底线。所以直到如今都不曾有人察觉,原来他心里藏有龌龊心思,可他发现自己因为日夜有她出现的梦境,越发压制不住内心。 他唇角勾起抹笑意,单膝磕在床下脚踏上,指尖就在杜浮亭睡容上方几厘的位置描绘着,这些年来他总在想,如果当年还是陆笙的帝王,不同他说那么多有关她的事,他的觊觎之心会不会没有这么重。 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转过身子面朝谢玉这边,侧卧而睡,谢玉想将手收回,可是没有来得及,指尖恰好碰到温软的红唇。 他犹如受到惊吓般连忙把手收回,耳尖不由自主地微红,他想让自己忘记方才的意外,但人就是那样,越是想越是记得清楚,那种真实绵软的触感让他怎么都忘不掉。 再看床上的人似乎毫无察觉,谢玉登时冷静下来,这熏香管用得很,能叫人安安稳稳的睡场好觉,她不会知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任何事。 就像她不会知道她在满心欢喜一人时,曾有人同样以这种感情喜欢着她。 谢玉不敢让人知晓他对杜浮亭的感情,他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事。 清晨,冬梅抱着包好的绣画,跑到了红珠的房间,脸上写满忐忑的神情,“红珠姐姐,我真的要烧了这东西吗?好歹是娘娘的心血。”她知道娘娘叫她把绣卷烧了,可是有担心只是娘娘一时脑热,若是娘娘后悔了怎么办? “既然是娘娘吩咐的,咱们怎么能够违背?烧吧,记得小心些烧。” 冬梅在外面摆了盆子,把绣画往里面一丢,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绣画,登时绣画就点燃了起来,她脸被火光照得有些红红的,还一边往火盆里丢绣画,这些绣画着实太多,一下子烧不完。 瞥见红珠走过来,红梅难得没有像往日那般挂着笑意,眼睁睁看着绣画一点点被烧掉,她心里有些止不住地难受。 红珠瞧出了她的难受,叹气道:“这里交给我看着吧,你先去娘娘身边守着,估计娘娘也难受。等烧完了,拿雪一埋就都过去了,娘娘都能放下,咱们放不下?” 见冬梅还愣着,红珠又催促了下,才将人给劝走。 她望向燃着火光的盆,这是她家姑娘日夜不分才赶制出来的,哪怕皇上不稀罕也不该这么对待,就是如她家姑娘所言,偷偷丢掉都比叫人直接送来要好。里面的绣卷还在不停地烧,可燃烧不仅仅是绣卷,更是她家姑娘一刻炙热的心。 许是因为年复一年的折腾,红珠能感觉到自家姑娘的心在逐渐变冷,不知道还能折腾多久。 她一边希望姑娘能尽早死心,一边又不希望姑娘死心。 陆公子全心全意只有她家姑娘,能配得上她姑娘的热情,可是帝王心里装了天下臣民、万里江山,他那颗心裂成几瓣,纵然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她依然觉得他配不上她家姑娘。 可是姑娘就是靠陆公子而活着,因为陆公子她才能一腔孤勇,满心期盼,她如果心死如灰,红珠都不知道她该怎么活下去。 让红珠没想到的是,有些事来得猝不及防,根本不给人反应地机会。 给帝王送香囊送羹汤都是后妃正常操作,纵然崇德帝不临幸后宫,可这后宫的人依旧前仆后继地扑上去。不过淑妃也就随大流跟着众人送了几回,便再也没有凑上去。奈何家中兄弟恰逢适婚年龄,李家人希望她能同帝王求道赐婚圣旨,好全了家族脸面,是以淑妃不得不求见帝王。 崇德帝在后宫女人眼里性子寡淡、不重□□,可是身为皇帝并无可指摘之处。 淑妃发现若是以对待上峰的态度对待帝王,会很好相处得多。 就比如这赐婚的事,帝王能答应当即便下旨赐婚,果决有魄力,只要不触及帝王底线,身为后妃的日子也不是会比在宫外困在闺阁难过。 “臣妾谢过皇上。”李淑妃规矩地行礼。 既然知道帝王要的是本分守己之人,那种盈盈一拜就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她娘出生青楼私底下教过她不少笼络男人的手段,可是面对眼前的男人注定白费心血。 “嗯。”崇德帝淡淡应了声,目光确实不曾再落在淑妃身上。 就在淑妃离开乾清宫时,忽然瞟到有一女子朝她这边而来,有那么瞬间她觉得杜月满就是杜贵妃,可众人皆知贵妃正在禁足,始终没有踏出过椒房殿,联想到自己不久前的猜测。 “快、快走。”淑妃催促身后宫侍,她没想自己见趟帝王,就沾染上麻烦事,这种事就不应该让她撞上。 “淑妃娘娘留步。”可杜月满哪能放过李淑妃,好不容易遇到帝王后妃,她可是希望对方能将她入宫的消息传给杜浮亭。如果不是杜浮亭遭到禁足,她是想亲自去椒房殿拜访她的。 “你!”李淑妃身边的丫鬟知道自家娘娘想赶紧离开,见竟然有奴才不长眼睛,这种时候还敢出言喊她家主子留步,张嘴就想要训斥。 结果看到杜月满的容貌,丫鬟下意识出声:“贵妃娘娘?” 可是霎时她察觉到不对劲,眼前的人只是和贵妃有几分心思,便退到淑妃身后,没有给杜月满行礼,但内心慌乱不已,事先谁也不知道乾清宫几时冒出这等人物啊。 “姑娘喊住本宫可有事?”见到眼前姑娘认识自己,李淑妃并不惊讶,既然眼前姑娘有本事留在帝王身边,自然有本事知道宫里的事,指不定还能成为第二位贵妃。 “皇上身边离不得人,是以我暂且还不能去找姐姐,劳烦娘娘可否到椒房殿,帮我跟我姐姐报声平安。”杜月满眉眼弯弯,成了月牙儿状,显得人畜无害,可出口要帮忙的事不是一般的棘手。 知道眼前的姑娘是杜浮亭妹妹,李淑妃眼里终于有了诧异,难怪能有如此相同的容貌,那皇上要找的人是贵妃的妹妹?可是不管是与不是,淑妃都不想接过烫手山芋。 “实不相瞒,本宫到乾清宫求见皇上是为了家中兄弟的婚事,如今皇上给了家里恩典,这本宫家人还得入宫谢恩,怕是没那时间。”知晓眼前的姑娘,在崇德帝心里占据分量怕是不小,李淑妃话说得很是委婉。她不是不想帮这个忙,而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她办,全了对方的脸面,又没有真的揽过事。 李淑妃原以为自己要与对方拉扯一段时间,甚至都做好有可能撕破脸皮的准备,谁知道对方竟然没有再强求,还低头屈膝朝她行了行礼,“打扰淑妃娘娘了。” 李淑妃毕竟还是帝王四妃之一,她做不出给对方回礼的事,不过是在她屈膝前就抬手扶住她,好生好气地道:“姑娘就好生照顾皇上,本宫就不打扰了。” 红如惊诧看了看淑妃背影,又看向杜月满,感叹道:“后宫中人当真和气,就是娘娘也是没有半分脾气的样子。”自她入宫陪在姑娘身边也有两三日光景,乾清宫的小太监小宫女都喊她声姐姐,比当初在杜家都好相处。 “和气?不过是聪明罢了。”杜月满眼底晦深莫测,宫里哪里有老好人,人家这不还是拒绝了她的要求。 “那姑娘还要不要见贵妃娘娘,皇上会不会生气啊。”红如才反应过来,杜月满的行为可能惹得帝王生气,她是知道前日杜月满提出想见杜浮亭,被崇德帝以贵妃禁足驳回请求的。 “难不成皇上舍得打我?”杜月满挑眉反问,面上笑意浓厚。 正是因为知道崇德帝失去记忆,舍不得伤害她,杜月满才敢做这些事情。 而她又十足地了解自己亲姐姐。 杜浮亭眼里容不下沙子,从杜月满住进乾清宫开始,其实就在她心里种了刺。 只要让杜浮亭知道这件事,不管帝王和她之间清白与否,杜浮亭都绝不可能原谅。 第26章 纠缠 李淑妃对于在乾清宫的事守口如瓶, 可最终依旧是闹得满城风雨,满宫的人都知道乾清宫进了位姓杜的姑娘,容貌与贵妃极为相似, 帝王对她甚是宠爱。 崇德帝抬眸看向低着头,满是愧疚神色的杜月满,似乎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有什么话要说?” 杜月满揪着衣角,收敛着眼睑, 最后终于壮着胆子般宣誓, “我、我就是想要所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不要藏在乾清宫的一角。” 记忆里的那人也是这般霸道蛮横, 总是想将他抓的再紧些, 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他是她的。崇德帝扯动唇角,显然让这话取悦到, 于是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杜月满闹出这么大的事,最后她安然无恙, 并未有任何处罚,乾清宫的人都有些惊了。 可是没人知道越是这样, 杜月满心里越发不平衡, 嫉妒与恨意日渐增生。就因着杜浮亭身体不好,家里所有人都让着她, 纵容着她,可是家里人就容不得她犯错, 就是明明是她先和陆笙相识,最终陆笙眼里也只有杜浮亭,病秧子、刽子手也配! 杜月满将事情闹大的目地,不过是想让杜浮亭尽早知道她在宫里, 而杜浮亭也是如她所愿知道了这件事,多亏了良妃专程跑到椒房殿告知杜浮亭。 崇德帝虽是禁了杜浮亭的足,可是没有说旁人不能探视,良妃领着人趾高气昂地跑到椒房殿。 “良妃娘娘擅闯椒房殿,未免也太不将咱家娘娘放在眼里了吧?”出面阻拦的人是齐嬷嬷,眉间沟壑明显,板着张脸没有半点笑意,很是能唬人的模样。 纵然良妃知道杜浮亭不想见她,可她本也没有多想见她,只是传消息给她而已,站在院子里道:“听闻皇上身边新进了位妹妹,可惜不得见其容颜,不过有人说与贵妃有三四分相似……” 话未说完就见到杜浮亭从内室而出,良妃露出笑意,她就知道后宫中最见不到有人靠近帝王的是杜浮亭,其他人索性都无恩无宠,可是杜浮亭却是从高处重重摔下。 “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齐嬷嬷拉住略显暴躁的杜浮亭,在旁边劝道:“娘娘还是先回去,良妃娘娘此举出格,老奴这就请良妃娘娘出去。” 良妃知道杜浮亭刚刚都听到了,没有如她的意重新再说一遍,“就是贵妃娘娘听到的那般。对了,我还打听到,那姑娘跟贵妃娘娘同姓。”这句话纯属良妃胡诌,自从上回乾清宫清洗了番后,外面等闲打探不到里面的消息,她只是故意为了刺激杜浮亭才这么说的,可是她不会想到自己阴差阳错蒙对了。 而杜浮亭听到那姑娘姓杜,已经站不住脚跟了,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可是她想的不是崇德帝找人取代她,而是嘉羡大长公主是不是知道她得宠,硬塞了与她相似的人入乾清宫。 良妃看着杜浮亭心内焦灼,还故作镇定地站在台阶上,笑着道:“这事我只是跟娘娘提个醒,娘娘千万不要冲动用事。”而后施施然起身告辞,也不用齐嬷嬷相送,她的目地已经达成了。 杜浮亭最后还是踏出了那一步,不顾崇德帝禁足的命令,直接闯出了椒房殿,宫人们怕动手伤到她,谁都不敢用力阻拦,齐嬷嬷一人拦不住杜浮亭。 而她尚未到乾清宫,各宫妃嫔就都知道了消息,再联想起近日传闻,宫里新进了位姑娘,正正在乾清宫伺候帝王,不约而同的冒出个想法:怕不是杜贵妃要去闹事? 满宫的人可都等着看这出戏,她们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可都坐在正殿,随时等着宫人回禀消息。 苏全福得到消息在半路拦了杜浮亭,他不能让贵妃就这么直愣愣地闯入乾清宫,这私闯乾清宫往大了说能治死罪的,再加上杜浮亭尚在禁足期间,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他苦口婆心地道:“我的娘娘呦,凡事等出了禁足期再说好不好?现在趁皇上还不知道此事,您赶紧回去吧。” “乾清宫那人到底是谁?”出了椒房殿杜浮亭就没有打算回去过,她面色凝重,直接向苏全福发问。 苏全福拧着眉头,无奈开口:“娘娘您就别难为奴才了,那只是皇上身边伺候饮食起居的人。”可就是不正面回答杜浮亭的问题,因为他深知自己不能告诉杜浮亭,那人是她的亲妹妹。 杜浮亭怎会相信苏全福的话,真要是单纯伺候在侧的宫人,何必劳烦良妃兴师动众到她椒房殿告知这人的存在,“既然苏公公不肯说实话,那就别拦着本宫,出了事那是本宫的责任,与苏公公无关。” “话不能这么说。”出了问题不是他的责任,可他不能看着贵妃一错再错。只要没有惹得帝王厌弃,总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如今皇后都不曾对杜二姑娘提出异议,她跳出来担起这事不是明智之举。 而薛皇后得知杜浮亭私自出椒房殿,派了宫人过来,苏全福以为凤兮宫的宫人是阻拦杜浮亭的,心想哪怕贵妃受皇后责罚,也好过直愣愣地冲到帝王面前,最后惹得帝王厌恶。 可是那宫人给杜浮亭行了礼,请杜浮亭回椒房殿,让苏全福放松了警惕,这下杜浮亭钻了空子直接跑了。 “贵妃娘娘,使不得啊。”苏全福忙追赶上去,而凤兮宫的宫人也跟着追,可是没能拦住杜浮亭,但总是恰到好处的挡着苏全福。 苏全福哪里还不知道薛皇后的意思,这宫人奉了薛皇后的命,他也不能直接骂人家混账,只能大声喊着前面的奴才,赶紧将杜浮亭拦住。 只不过不少人暗里帮着杜浮亭,到了乾清宫门口,都没有成功拦下她,杜浮亭心里也清楚,这些人并非真心实意的帮她,不过是想让她出面,撕下乾清宫里神神秘秘的姑娘的面目。 可她没想到自己会在乾清宫门口,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看着眼前鲜活的姑娘,杜浮亭眼底充满不可置信,当初明明说她已经坠崖身亡,如今却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真正地活着站在眼前。 体会过生死感受的杜浮亭,知道能活着就是莫大的福气,她升起的是满腔欢喜和失而复得的感激:“月满?你……还活着?” 杜月满被她眼底毫不作假的喜意,弄得有些愣怔住了,可随即就让一片冷漠取代。 杜浮亭脑子都没转过弯来,别的都比不过她再次见到杜月满,只是她看见杜月满身后的丫鬟红如。 刹那间杜浮亭抓住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般看着杜月满,颤抖着声音开口,“她们说的人是你?为何你不亲自去找我……”其实杜浮亭更想问杜月满,她和崇德帝之间不是如外界所言那般,为何要传出那样的谣言。 杜月满已经走欢喜地走上前,牵起杜浮亭的手,用力紧紧握住:“我确实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至于不想去找姐姐,是因为皇上不让我打扰到你。” 触碰到纤细素手的杜月满,明显感觉到自己双手和她的对比,杜浮亭这双柔弱无骨的手保养的极好,摸起来柔嫩细滑,十指干净白皙,可这双手明明沾满了鲜血,凭什么这么干净雪白。 受到心里想法的影响,杜月满出口的话都犀利许多:“怎么了,姐姐见到我不高兴吗?” “是,我高兴啊。”杜浮亭明显喜悦被冲散,还是露出抹笑意。只不过眼下她顾不上和杜月满叙旧,她急于想求证自己心里的揣测,“皇上呢,我要见皇上。”说着就往乾清宫里走去。 “皇上正在寝宫休息,我听闻姐姐到乾清宫,特地出来见见姐姐。”杜月满补充了句,“姐姐尚在禁足中,若是没有人接姐姐入内,恐怕姐姐进不来乾清宫。” 听着杜月满话里话外,炫耀着她与帝王的关系,杜浮亭已经彻底笑不出,越过守在乾清宫外的奴才,直接朝里走去。 从前她来过无数回,没有哪次让人撅了回去,哪里想到终有一日,她需要人领着才能入内。 “姐姐等等我。”杜月满朗声喊住杜浮亭,快步追上她的脚步,玲玲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 杜浮亭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杜月满腰迹的铃铛上,跑起来时她脑后青丝飘荡,腰间系着的铃铛清脆作响,给肃杀的冬日增色不少,满耳都萦绕着铃铛声。 杜月满跟着杜浮亭视线落在腰迹,当着她面缓缓转了一圈,拿起腰间铃铛扯了扯上面红色绦丝,“姐姐,这是皇上亲手替我系上的,它好看吗?” 从前杜浮亭也有对相仿的铃铛,只是后来帝王做主唤宫人,在椒房房殿外给她搭了只秋千,她就把铃铛系在秋千上,风一吹满殿叮铃铃响,好似帝王在她身后推秋千故意叫她高高推起,在落入他怀里后,他低头于她耳迹的轻声呢喃。 她移开了目光,望向廊下散了些许的白雪,“我没想到你我重逢是这样的局面,你让我冷静下好吗?有些话等我见了皇上,冷静好了再说可不可以?”她始终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情况,她怕自己冲动下伤人伤己。 杜月满最不喜看她这般平静姿态,因着她从小就带病在身,很长时间都是处于不悲不喜的状态,在家里衬托的她似顽猴,就她上下闹腾得不行,家里父母也只叫她安静些别打搅她养病。 “我也有话想跟姐姐说呀,姐姐何苦继续缠着皇上,让皇上不得安宁。”杜月满推开门请杜浮亭入内,有些话终究是不好在外面说的。 “究竟是不是我缠着阿笙,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从未想过你如此卑鄙,将心思动到自己亲姐夫身上。” “亲姐夫?”杜月满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靠在身后雕梁画栋的柱子上,嘲讽地看向杜浮亭:“姐姐不过是区区贵妃罢了,算皇上的妻子吗?萧皇后还在凤兮宫活得好好的,你……只是妾。” 杜月满的话比利刃还要尖锐,直往人心最脆弱的地方扎,杜浮亭面色不禁发白,她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因为当年是崇德帝问她愿不愿意为贵妃,她亲口点头答应的。 “这就心痛了?你可知我曾受过的痛是千倍百倍。”哪怕把人扎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她依旧不愿放手,打从心底她就恨着她。 杜浮亭后知后觉,发现杜月满对她有着无法想象的恨意,“你到底在怨我什么,当年你叫我对阿笙放手,后来我曾问过阿笙要不要退婚,他亲口说的不要。”她都不知她的恨从哪来,为何她要这般恨她,“如果是因为听闻你坠崖,没能继续派人寻找你?那是因为当时哥哥已经确认你身死,我不知道原来你还尚在人世。” “闭嘴!你没有资格提哥哥。你说这些还有何用,跟我炫耀你能无忧无虑而活,还是炫耀你和陆笙曾经的美好?我承认你们的感情无人可比拟,姐姐也是用情至深,不过我从来没想过我自傲清高的姐姐,有朝一日竟心甘情愿为他人妾。” 杜月满缓缓靠近杜浮亭耳畔,瞄了眼她已经泛白的唇色,低声道:“皇上有意纳我为妃,他问我愿不愿意居四妃之首,只要我点头德妃之位就是我的,可是我拒绝了。我说,我要寻得一人白首偕老,要做就八抬大轿入门的妻,绝不为他人妾,若谁娶了我这辈子更是只能有我一人。” 最后一句话顿时将杜浮亭思绪拉回五年前,冬去春来的桃树林间,似乎一夜间树丫都生了芽,穿着青葱色衣裙的姑娘,戳了戳桃树嫩芽,春风拂过她脸颊,让姑娘的眼角挂了春意。 她笑着回头看向挺拔俊郎少年,指尖抚摸少年鬓角,语气何其坚定地道:“阿笙想要娶我,就要八抬大轿抬我入门,这辈子只能有我,我的眼里容不得别人,也受不得委屈。” 她嗓音里充满了自信,一点都不怕眼前的少年不答应,她知哪怕自己注定早死,少年会要独留在人世几十年,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点头,会毫无底线的纵容她的任性,并此生不悔的坚守。 杜月满小声地说着,“我记得清楚,这是姐姐曾经对笙哥哥说的话,是吗?” 见到杜浮亭沉默不语,杜月满脸上几经变幻,最终她面容上挂着与五年前的杜浮亭相似的笑,淡而不失灵动:“其实,现在的我比姐姐,更像从前的姐姐。” 杜浮亭抬眸直视杜月满,她依旧维持着淡淡笑意,从她的眼底杜浮亭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再于现在的杜月满相比,杜浮亭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事实——杜月满比她像从前的自己。 “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抢阿笙?” “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我要抢皇上,而是他认定我了。”杜月满拍了拍杜浮亭肩膀,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望着她,点了玉胭脂的唇微启:“从今往后就让我陪在皇上身边吧,姐姐一定要活得好好的,长命百岁~” 杜浮亭推掉杜月满搭在她肩头的手,杏眸含上怒色,语调都忍不住拔高:“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杜月满,你非得以这样的方式报复我!”杜浮亭自问从小到大,自己从未亏欠过杜月满,哪怕自己只比她早出生一小会儿的时间,因着她是姐姐,她都处处让着她,“我只有阿笙没有让给你,你就要嫉恨到不惜以自己为代价,报复我?” “与陆笙无关,你欠我的数之不尽,也只有看见你不痛快,我心里才痛快。”杜月满收敛了嘴角笑意,偏生话不说清楚,扔下疑团迷雾给杜浮亭,看她苦苦挣扎也是她的乐趣。 杜浮亭手腕已经让她抠破皮,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想与杜月满动手,气急之下呼吸不断加促,眼前天旋地转的发昏。 红珠搀扶着杜浮亭,实在看不下去,与杜月满争论,“二姑娘你太过分了,家里小打小闹就够了,如今为何还要穷追不舍,你就是见不得我家姑娘好。” “我与你家主子说话,哪里轮得到你插嘴。”不知道是不是红珠的话,戳到杜月满的肺管子,她抬手就准备打红珠。 杜浮亭眼疾手快,抓住她抬高的手重重地丢下去,她身边只有红珠会不顾一切地护着她,她自然不能让人欺负她,“杜月满你真是够了,我的人轮不到你教育。” 杜月满吃痛地捂住自己手腕,眼里瞬时气了水雾,糯糯地喊着:“姐姐……” 方才还不可一世地人,如今倒是跟瓷娃娃做的似的,碰不得、动不动。 杜浮亭吃过宫里女人的亏,早已不是宫外那么单纯天真,顿时明白了什么似的,猛地往后回头。 帝王正在门口,神情淡漠地望着她。 他身上着着再平常不过的常服,脑后长发未束,显然是午休清醒,听得消息便立马赶来。 “爷。”杜浮亭下意识地往崇德帝的方向走去,可是杜月满先她一步走上前,恰到好处的露出已经有红印子的。 杜浮亭瞳孔猛然收缩,她知道自己的力道,看似用力甩开杜月满,实际上并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可这转眼间说手腕上就出现了被掐的红色印子,方才杜月满的左手一直放在右手手腕的! 杜浮亭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们姐妹间,竟然会用上后宫女人争宠的戏码。 崇德帝同样看到杜月满手腕上的伤,狭长凤眸微眯,再看向杜浮亭,她已经愣在原地,眼中透着茫然无措,“苏全福,还不快送贵妃离开,没朕的准许,贵妃不得踏入乾清宫半步。” “那不是我弄的。”杜浮亭只得出声替自己解释。 如果在几年前有人跟杜浮亭说,她有一日会要同他解释自己做过的事,她肯定不会相信,可是就是这般发生了。 “皇上,我手上的伤不碍事,不要迁怒与姐姐了。”杜月满拉住崇德帝手臂处的衣袖,看了眼脸色煞白,仍兀自强撑着的杜浮亭,笑着出声道:“我还想求皇上解了姐姐的禁足吧,姐姐不喜拘足于一地。” 崇德帝听得这话狠狠皱眉,杜月满却是乘此机会暗暗朝着杜浮亭挑眉,挑衅地看着她,似乎再说你和帝王的感情不过如此,他宁可信我、心疼我。 气得杜浮亭呼吸急促,当着帝王的面道:“我不用你好心,这是我和皇上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杜月满哪里会听杜浮亭的话,她本质上只想给杜浮亭添堵,越是见她不高兴,她越觉得自己的复仇成功,继续说道:“姐姐喜热闹,不喜欢偏居一隅。就~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再禁着姐姐了。” 她的撒娇理直气壮,语气犹如糯米般软糯香甜,还有着姑娘家的娇憨与天真,像极了看自己同陆笙撒娇,再加上就连她如今发饰头饰、身上衣物,都是仿着她从前所穿的款式,恐怕换成其他人都要怀疑,那些是不是都是杜月满和帝王之间的过往。 犹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刺痛了杜浮亭的眼睛,再没有任何打击能比得过亲眼看着自己亲生妹妹,和曾经与自己许下海誓山盟誓言的男人在一起。 蕴着泪的秀眸,终是坠落了泪珠,像是星空撒过流星。有瞬间崇德帝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有着别样的能力,可以让人自惭形秽。 杜浮亭不想在人前丢脸,意识到自己落泪,别过头倔强地忍着,直到将眼泪重新憋回眼眶:“杜月满你先出去。” 杜月满满脸委屈求全,还欲开口跟帝王说话,想引起帝王对她怜惜之情。 杜浮亭觉察到她的小动作,目光突然凌厉:“出去!” 忽然而起的气势摄人神魄,让杜月满愣神住,也就是苏全福见此情形,立马将她拉出殿内。 直到出了殿杜月满才有所反应,下意识还想入内,到底不是正主,她怕杜浮亭和崇德帝同处一室,到时候刺激到崇德帝恢复记忆。 “姑娘暂且等皇上和贵妃商讨完,再进去吧。”苏全福拉住她手臂,怕她会冲入殿内,补充了句:“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如果皇上不想听贵妃娘娘说任何话,甚至不想见贵妃娘娘,那么早已经喊人将贵妃赶出乾清宫了,可是贵妃斥声命令杜二姑娘出去,帝王并未出言阻止,可见他并没有想将贵妃置之不理的意思。 有苏全福眼睛都不错地盯着,杜月满只好恨恨作罢,不断地自我安慰,杜浮亭待在帝王身边这么久,都没能成功让帝王恢复记忆,仅凭着片刻相处应该也改变不了现状。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杜浮亭先开的口,可是帝王只是盯着她,眼神比以往都要陌生。 “朕知道那伤是她自己弄的。”这是在解释为何当时他未责怪杜浮亭,自从他将杜浮亭禁足之后,见识了不少后宫女人的争宠手段,一眼就看出杜月满故意为之。 可是这在杜浮亭看来,无异于是在帮杜月满。既然做错事的人是杜月满,怎么不惩罚她杜浮亭,就是能一笔勾销的呢? “所以你就纵容她陷害我,你是不是还在心里心疼她受伤了?”她见崇德帝并不否认她所言,急得跺脚,质问帝王:“你独忘了我,又为何费尽心思地找我。” 崇德帝略带好奇地望向杜浮亭,指腹蹭在她脸颊,依然有着眷恋的表情,可低沉的嗓音透着凉透人心地清冷。 他道:“杜浮亭,朕看着你没有心动的感觉,你明白吗?” 这话犹如万箭穿心,说过白头偕老誓言的人,如今亲口对她说,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甚至杜浮亭想说话反驳,几次张口都吐不出词。 她的唇张合,眼泪簌地往下落,随手拿帕子胡乱擦拭,可怎么都擦不掉。崇德帝也不如以往,会小心地帮她擦泪,而且沉默地看着她。 杜浮亭终于意识到,这是她和崇德帝之间的问题,无关于任何人。 她哑着嗓音,无比疲惫地开口:“除了你,我已经没有别的可以失去了……如果你要收回,我也无所谓。可你要记住,世上没有两全的好事,若有朝一日你再想要回,我不会答应了。” 说完这些话,杜浮亭只感觉到自己整颗心就像硬生生让人挖去大半般,疼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疼痛,才让她无比清楚地知道,杜月满千错万错有句话说的对,她爱他已经爱得没了自己,终究她不像当年的杜浮亭。 “你在觉得朕可能会后悔?” 第27章 陆笙 “不, 你不会后悔。”杜浮亭回答得坚决,红着眼眶望向崇德帝幽深的眼底,“我也不会后悔。”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将她和帝王之间彻底的划分成你与我的区别,从前她从来都不已你我区分。 两人在殿内的谈话说是激烈,并算不上太激烈, 可是若说不激烈,杜浮亭似是要流尽所有的眼泪。 崇德帝难得卸下繁重政事, 只一心听她哭, 他想替她抹去眼角的泪, 可是他过不去心里那关, 他的心告诉他绝对不能这么做。 殿外是守着不肯离去的杜月满, 她静静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 直到殿门缓缓推开, 走出道倩影,她立马正了正神色。 杜浮亭已经恢复了冷静, 与杜月满错身而过,撇过她的眼神无悲无喜, 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杜月满想开口出言讽刺杜浮亭, 可发现自己见到这样的杜浮亭,竟然有不忍, 杜月满将这一切归咎为双生子的原因。 这么些年家里人都捧着杜浮亭,父母更疼她入骨, 她确实心生嫉妒过,可是父母都道,杜浮亭是身体不好是因为她们,当年母亲怀孕不小心受小人陷害中了毒, 是杜浮亭在母亲体内,吸收大部分毒素,救了娘和身为双生子另一半的她。 其实当年若是她开口要她的心头血,她并非一定不会答应…… 她千不该万不该使用下作手段! 等都杜月满回过神,杜浮亭已经离开乾清宫,等在宫外的是齐嬷嬷、红珠等人,见到她安然无恙地从乾清宫走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杜浮亭看着担忧她安慰,为了她无视禁足的众人,她努力勾出抹笑意,“让嬷嬷坏了规矩真是不好意思。” “先回椒房殿。”齐嬷嬷沟壑纵横,爬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好脸色,可心里是担忧的杜浮亭,怕她冲动行事犯下大错,要不然不会带这个头到乾清宫接她。 红珠下意识要去扶杜浮亭,让杜浮亭缩手躲开。 突如其来的抗拒,让红珠敏锐地感到有些不对劲,她下意识打量杜浮亭,果然在最后要收回目光前,撇见了她手腕的有伤。 “姑娘,让我瞧瞧你的手?”杜浮亭还想掩饰,红珠已经掀开了她的袖口,白嫩手腕上横着青紫破皮惨不忍睹,更重要的是这伤像自己抠破的,几人都惊吓住了,没想到杜浮亭如今到了自残的地步:“姑娘何必忍着,奴婢去请医正。”反正都出了椒房殿,不在乎再多一回。 这风火的性子怕是又要搅和太医院不安宁,齐嬷嬷忙拉住红珠,“你先把娘娘送回椒房殿,我去一趟吧。”她是崇德帝赐下的嬷嬷,也只有她能无视禁足出入椒房殿。 杜浮亭手腕上包着白色纱布,红珠有心念叨几句,可见往日鲜妍跟御花园春日里最好看的花般的人,如今神色萎靡、眉间失落,任何话都说不出口,只是陪在杜浮亭身边让她靠着自己肩头,“姑娘既然能狠下心烧掉那幅绣卷,那为何不能狠下心抛却旧人,人……总要往前看。” 杜浮亭不肯放弃那些过往,那是她这辈子最好的回忆,“我该死在十六岁年的,我的人生就不该继续。” 红珠望着杜浮亭又陷入回忆,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言语。 她无法反驳杜浮亭的话,可她知道这不对,“我家姑娘知道自己注定早亡,但她从不会说要放弃自己的生命,陆公子救下姑娘性命不是让姑娘自怨自艾,哪怕您不为自己活,为了陆公子活下去好不好?” 杜浮亭睫毛轻轻颤动,红唇紧抿着不说话,红珠知道她听进心里去了,只有陆笙才让能让她活下去,“咱们把皇上和陆公子分开看待,咱们就全当他们是两人……陆公子不会希望姑娘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哪怕是因为他都不行……当年陆公子为了寻找能救姑娘的药,险些去掉半条命,姑娘怎么忍心再作践自己……” 红珠说了许多的话,直到嘴巴说干,她只得暂且停下,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就是这么半会儿的功夫,她听见一声细细地:“嗯。” 红珠身子僵了下,惊喜地看着杜浮亭:“姑娘,你答应了。” “嗯。”杜浮亭倒了杯水,递给已经将笑意刻在脸上的红珠,温声细语地道:“先润润嗓子。” 红珠见自己将杜浮亭安抚好,这才彻底地放心,只要朝前看总能过去的。不过今儿因着杜浮亭这出,后宫闹了不少风雨,就是各后妃的宫里都不安宁。 一为杜浮亭禁足期间私出乾清宫,没有受到崇德帝责罚;二为这跟在崇德帝身边的女人,竟然真的是杜浮亭的亲生妹妹。 “真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李淑妃蹙了蹙眉,可细想竟感觉在意料中,早就该知道帝王是薄情寡性,天生凉薄之人,不能付出真心,只能讲究利益二字。 弦儿听到淑妃感慨,正铺床的动作停顿了下,转了头瞧了眼坐在披散着头发,只着中衣侧靠在榻上的淑妃。 她眼睛转了转,在腹中不断搜刮杜浮亭家世,宫里人甚少知晓杜家情况,她自然也不知道多少。可忽然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道:“贵妃娘娘好似曾提起过她有一妹妹,容貌生得与她极为相似,性子却比贵妃娘娘讨喜,天真烂漫。当时贵妃娘娘提到她妹妹神色落寞孤寂,奴婢还以为贵妃娘娘的妹妹是不是遭遇不测,可如今看来倒不是,而且现在贵妃的妹妹还和贵妃相争。” “输的只能是贵妃。” 恰逢房间内只有她与李淑妃二人,弦儿索性多问了几句:“可是为什么啊?奴婢看着皇上那么宠爱贵妃娘娘,从前的维护与恩宠不似作假啊。” 早前她见到贵妃刚给皇后娘娘请安,出了凤兮宫便有乾清宫的宫人接贵妃伴驾,还曾与娘娘感叹过,贵妃娘娘受宠,当时可看不出皇上心悦之人竟是旁人。 “最开始本宫以为后宫的女人是像杜浮亭……”直到后来感觉不对劲,才揣测她是不是也是赝品,“皇上真在意杜浮亭,也不会赐她椒房殿,压不住泼天恩宠,也享受不了多久。”一如先帝的柳贵妃,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 传闻圣上母妃柳氏姿色顾眄,溶溶如天上皎洁冷月,令人见之难忘,下官专从民间寻拢的良家女子,献于先帝。帝见之倾心,纳入后宫,独宠五年文氏,甚至为她在宫里建了座锁雀台。 可帝恩深厚,柳氏福薄命浅,生下皇子后重病不起,锁雀台燃了大火,这位柳贵妃丧生火海,香消玉损。 后来先帝将柳氏之死怪罪于当今圣上身上,厌之弃之。当今被养在先皇后膝下,教导至九岁,先皇后终身无子,是以当今虽不是她所生,可也待他不薄。 若不是先帝杨贵妃所生的二皇子意外坠马,并借此陷害当今,他也不至于被逼至青州,堂堂皇子只能寄人篱下。 后来很久,民间都传言柳贵妃是压不住富贵,承受帝王太多恩泽才会丧命,李淑妃是生长在民间,这些话小时候听得有些多。 直到当今圣上登基,议论先帝柳贵妃的声音才渐渐消散,不过当今要将杜浮亭安置到椒房殿,那股“压不住富贵”的言论卷土重来。 这些李淑妃并未明言,这很大一部分是她入宫前,她那吏部尚书的爹告知她的,也是拿这些“皇家辛密”捆绑住她。 “娘娘何苦为了旁人操心,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弦儿见淑妃为了杜贵妃愁眉苦脸,不由得出声劝解。 弦儿是跟着淑妃从娘家入宫,也就才能这么大胆子说话,她也是唯一知道淑妃只想平安过活,半分不争宠的人。 不过她只是稍稍劝下,方才谈论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就转移话题道:“娘娘生辰就要到了,您准备怎么过?” 李淑妃这才想起好像她生辰要到了,眉头反而越发紧缩,“本宫倒想安生些,多事之秋,免得有人在上面做文章,眼下的事还有人比本宫更烦。” “这杜家姐妹当真是好手段。”薛皇后半夜久久不能入眠,额头抽抽地疼。 “娘娘何必因为杜家姐妹伤身,叫她们自己争去,一山不容二虎,可是不管谁落了下风对娘娘都有好处。” “那都是后话。”明儿众妃嫔到凤兮宫请安,必然得提起杜浮亭私自出乾清宫的事。皇帝没有处罚杜氏,她若越过皇帝处罚杜氏,恐怕会得罪皇帝,但如果她当做看不见,只怕难以服众。“往后谁还敢将宫规放在眼里?本宫这皇后之位,在别人眼里怕也是虚有其名了。” “既然皇上在意的不是杜氏,而是杜氏的妹妹,那娘娘也无需给杜氏留颜面。”银翠在旁边给薛皇后出谋划策,“娘娘可以借此敲打杜氏,让她认清楚失宠的事实,再给杜氏颗甜枣,杜氏不会对娘娘死心塌地?” 薛皇后揉了揉自己额角,心里越发厌烦起这些事,杜氏这把刀她怕着不顺手,忽地提及:“前些时日在教坊司挑选的舞女,怎么样了?” 银翠还以为得自己跟薛皇后提,没想到皇后自己问了这事,见状她忙道:“已经挑选妥当,娘娘要不要见见?” 薛皇后暂且不准备单独见她们,只是吩咐道:“正逢淑妃生辰,除了听戏以外,也叫人准备几支舞,免得谁不爱听戏,坐在下面乏味。” 银翠忙声应诺,转身下去安排。 倘若恰逢淑妃生辰那日,皇上能到畅音阁瞧上一眼,她们真有本事,指不定能一举飞上枝头变凤凰。此事皇后也能撇的干干净净,她只是叫人给淑妃庆生,不是把人往皇上面前推。 第28章 安好 第二日清晨, 细雨绵绵。 因着尚在禁足期间,杜浮亭正好不用去凤兮宫请安,是以起得晚了些, 她直接睡到自然醒。 冯嬷嬷期间都没忍心叫醒杜浮亭,昨儿闹的那番事,搅得人筋疲力竭, 贵妃晚间能睡踏实也是好事。 而杜浮亭才刚用完早膳,就听到宫人禀告凤兮宫的嬷嬷求见, 想都不用想这时候来椒房殿不是好事。 杜浮亭让薛皇后罚了誊抄佛经, 美名其曰修身养性, 那嬷嬷身上是两小太监吃力地抬着箱笼, 整整一箱子的佛经。 椒房殿的众人不由得变了脸色, 这不下百本的佛经要抄到几时? 那嬷嬷似乎察觉不到,眯着眼睛笑得慈蔼和善, 说道:“这些佛经都是从良妃娘娘那儿抬来的,希望贵妃能好好的誊抄完, 这些佛经还得归还给良妃娘娘。”也就是说良妃可以时不时的看她笑话。 嬷嬷这是将良妃给卖了还不够,希望杜浮亭记恨良妃落井下石, 可是此事没有薛皇后默许, 这么多佛经也不可能抬到椒房殿。 杜浮亭眼睛都不眨的应下,顺便取下手里一直戴的羊脂玉镯, “还请嬷嬷能到皇后面前美言几句,是杜氏叫娘娘为难了。”这番话说得深明大义, 可她也并没有如皇后的意记恨良妃。 可能在身处后宫越久,越能感觉到后宫的不易,后宫的女人谁能比谁好? 杜浮亭有了誊抄佛经的借口,更加是不愿意见人, 良妃有时候还来挖苦她,可杜浮亭权当做练心。 良妃说着说着无人应答,自觉无趣就会离开,对杜浮亭的生活造不成影响,许是有影响的就是帝王和杜月满。 当良妃故意在杜浮亭面前提起帝王和杜月满,杜浮亭总能费掉几张纸,她尽力不让自己往深处想,可始终做不到平静。 只是良妃也探不到乾清宫的事,再加上杜月满似乎安宁不少,就是有后妃去乾清宫求见崇德帝,她也不出现于人前,良妃到椒房殿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话。 可能杜浮亭是因为听的次数稍多,反应都稍微迟钝些许。 她见良妃终于停了嘴皮子,从案桌上抬头望向她,“良妃娘娘说完了吗?红玉,给良妃娘娘添茶。” 好几回杜浮亭都是美眸含笑,坐在她侧前方抬头望着她,喊下面的宫人给她沏茶添茶,就是这般犹如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良妃着实忍不住了,踱步到案桌前,拍着桌子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杜浮亭瞧见良妃怒气正盛,将手中毛笔放下,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耍花招。” 因着良妃凑得近了,对方稍有不妥都能看见。 杜浮亭目光微微向下,落在良妃涂得鲜艳的红唇上,而后不免多看眼她,盯得良妃头顶发麻。 结果良妃正要怒斥,就听她问道:“你最近是不是故事讲太多费神,肝火旺盛,嘴角都起泡了。我不叫她们泡冬茶给你,还是泡苦丁茶吧,最是降火祛热,只不过比别的茶更苦。”更可气的是,她真的在正儿八经地提这件事! “杜浮亭你真是岂有此理,到底有没有人教过你……” 眼见良妃逐渐暴躁,杜浮亭打断了良妃继续往下说的话,提醒道:“椒房殿不能讲脏话,良妃师承温相不会做出有损仪容,侵害家风之事吧?” 要不是良妃身边跟着两丫鬟,眼明手快地将人拦住,只怕她会让气得掀了贵妃的案桌,“娘娘,咱们先回去。”能将她们娘娘气成这样,贵妃的手段也是了得,不过她们很奇怪,每回娘娘都是怒火中烧的离开椒房殿,可是下回依旧到这儿坐。 良妃顾不上喝茶,瞪了眼杜浮亭,转身就要离开,正好撞见端茶的红玉。 她脚步停顿了下,光是闻着苦丁茶,鼻子就充斥着苦味。这让良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段喝药的日子,她假装生病,可是被女医盯着喝了好些日子苦药。 “杜浮亭,你还以为你是荣宠加身的贵妃?也就是我想看笑话才会踏足椒房殿,我警告你最好别耍花招。”良妃走前不忘端起茶盏,摔了红玉泡上的苦丁茶。 红玉吓得愣了神,她听从娘娘的吩咐泡的苦丁茶,谁晓得温婉示人的良妃,直接恼羞成怒地砸他人宫里的东西。 可是杜浮亭依旧不见恼意,她唇角扬起浅笑:“良妃慢走,不送了。” 只是话语刚落,方才朗声送客的人便隐去唇角笑意,将手放在自己胸口,感受着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她哪有耍花招啊。 只是觉得如果良妃坚持不懈地在她面前刺她这颗心,总有一日她能练就百毒不侵的本事。 又是一夜接近戌时三刻,齐嬷嬷照常到乾清宫禀告椒房殿日常。 这是连贵妃都知道的事,可从来没阻拦她。而且贵妃给她在椒房殿的权利甚大,能自由出入任何地方,其他宫人都给她三分面子,说是没有触动那肯定是假的。 在椒房殿的这段时日,齐嬷嬷看到这里主仆的相处,比之外面少了分拘束,多了丝温情。这并不是说杜浮亭管辖的松泛,相反椒房殿的宫侍在她手里张弛有度,就是下面的奴才能与主子恰到好处的相处,又不至于冒犯了主子,她在椒房殿伺候贵妃娘娘,是难得的舒心。 “椒房殿可好?” “一切安好。” 这事自杜浮亭从乾清宫闹了番,齐嬷嬷到乾清宫汇报事情,帝王与她最常的对话。 “都好?”崇德帝不太相信。 要知道以往杜浮亭受了委屈,许是不会明晃晃说出口,可总会故意缠他要弥补,更何况如今还有杜月满在。 可惜注定让崇德帝失望,齐嬷嬷点头答道:“是,娘娘除开每日誊抄佛教,修身养性外,还会读书作画、煮茶对弈,在院子里或是赏梅,或是饮酒。娘娘还想着是不是可以在院里多种几株梅树……那棵大槐树下的秋千拆了,铃铛丢了,娘娘想在原架了秋千的地方搭个葡萄架,她想夏日傍晚将藤椅摆在葡萄架下乘凉。” 齐嬷嬷如实汇报椒房殿的情况,面对崇德帝她绝不会撒谎,便越发显得贵妃明知道她表面上是到椒房殿教导她规矩,实则见识她一举一动,但没有为难她是多么珍贵。 其实经过杜浮亭无视禁足,冲到乾清宫闹事这回事,处处都好才是不好,可齐嬷嬷又无法说出杜浮亭哪儿不好的话。 因为她不知道,以前杜浮亭拘在房里无法外出,是陆笙陪她读书作画打发时间,煮茶的手艺是陆笙亲手教导,她头回偷尝清酒让陆笙抓了正着,还趁着酒疯在陆笙脖颈上种了印记,不小心将人咬破了皮,而冬梅树她曾经也有过一株,见证了她和陆笙许下的承诺。 而至于椒房殿卸除的秋千,是崇德帝亲手打造,丢了的铃铛,曾是杜浮亭得了秋千亲手挂上去的。 这些能知道,或者说在意的,真的放在心上记住的,恐怕只有杜浮亭。齐嬷嬷不知缘由,只好道:“娘娘和椒房殿都安好。” 崇德帝不由自主地转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不明不白地道了句:“她的日子倒是过的舒心。” 齐嬷嬷依然木着脸,一板一眼道:“舒心倒不至于,只不过以前喜欢拘在房内,如今倒喜欢更广阔的天地。娘娘还从猫狗坊领了只通体棕色毛发的京巴犬,总是穿的厚厚实实的,抱着京巴犬在椒房殿溜达,也有大半时间站在梅树下。” 崇德帝身躯微微前倾,双手交叠在一块儿:“她还养了狗?”宫里人皆知帝王不喜猫狗,就是见到猫狗都要皱眉的程度,是以猫狗坊的宠物只这么养着,后妃们都无人开口要养,就怕惹得皇帝不喜,就是从前杜浮亭也没有表露出她喜欢猫狗这类宠物。 “是,那京巴犬娘娘取名欢欢,欢喜的欢,娘娘很是喜欢欢欢,特地将欢欢的窝挪到了寝宫。” 崇德帝似乎觉察到齐嬷嬷的不对劲,今儿禀告话里话外总是有刺,“嬷嬷是不是对朕有不满。” “老奴不敢对皇上有不满,只是公事公办而已。”要知道她如今每回晚归,椒房殿的一角总给她留盏灯,叫她辩明方向,房间炕上温度不灭,炉子上有滚烫的姜茶,她这监视未免缺了些意思。 起初,齐嬷嬷以为崇德帝是真心相待杜浮亭,将她派到椒房殿,是为了让她在杜浮亭禁足期间多照看她,免得杜浮亭有想不开的地方。 不过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来看,帝王真的在意杜浮亭?但是不在意又何必几次三番招惹,到头来害的还是女人,就似当年的柳贵妃,纵然先帝恨不能掏心挖肺待柳贵妃,可是那颗心最初给了谁,往后便只落在他身上。 齐嬷嬷到底是恪守做奴才的本分,她虽和崇德帝关系匪浅,但这种事不是她能指摘的,更何不能让帝王知晓她把贵妃当成了当年柳贵妃。 崇德帝摆了摆手,“罢了,往后嬷嬷有事再给朕汇报,无事不用总到乾清宫。” 齐嬷嬷巴不得不来乾清宫,方才她入乾清宫就见到那杜月满,和娘娘像了四五分的容貌,光是瞧见就浑身不对劲。 杜月满也不知道哪儿出了差错,自那回杜浮亭闯了乾清宫后,崇德帝对她的态度和最初有些细微的不同。 如今他时常露出深思的神色,是在透过她看某人。杜月满不知道是因为她模仿不够像,还是因为那回杜浮亭对他说的话,才让他对她有了改变。她心里不禁隐隐担心自己没能复仇前,崇德帝就会想起过去。 第29章 落水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椒房殿内寝的窗户动了动,如今时而大风时而大雪的天气,就算窗户响动, 大概也只会认为是风雪刮的。 谢玉照旧先给香炉里燃了安神香,又从怀里取出盒圆瓷罐,拧开瓷罐盖, 把稳地握住杜浮亭左手腕,细心地在她腕节处涂抹乳白色药膏, 按揉抹匀开, 态度像是比他处理锦衣卫事务还要严谨细致。 暗卫处这种祛疤药很常见, 不过暗卫都是些经历生死, 对死亡无畏的人, 用的药也比较霸道,讲究的是迅速和管用。而他手里这罐祛疤药是经过改良的, 不会让人产生刺痛感,而且祛疤效果良好, 只不过麻烦就麻烦在要坚持涂抹,祛疤时间跨度稍长。 哪怕谢玉知道杜浮亭爱惜身体, 不会容许自己身上留疤, 肯定会想法子让太医院开专门祛除伤疤的药,但他还是想亲自给她涂药, 这般想着也是这般做了。雕花架子床上的人睡得踏实,呼吸绵长柔和, 对这些毫无知觉。 谢玉涂抹完药后,轻轻将杜浮亭手重新塞回锦被,走到香炉前将熏香埋了,才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宫, 好似他从未到过。 “娘娘,淑妃娘娘生辰就在明日,方才凤兮宫的嬷嬷过来提醒,说是叫娘娘记得参加淑妃娘娘生辰宴。” “冬日也就听戏,摆桌子席,我不大想去。”杜浮亭说着挠了挠欢欢的下巴,欢欢的尾巴高兴地直摇摆,她无事就喜欢逗弄欢欢,和欢欢的感情愈发深厚了。 自从上回伤着自己后,她在红珠和齐嬷嬷的双重监督下,将好不容易留长的指甲修剪掉了,如今手指毫无杀伤力,不过欢欢可喜欢她给它顺毛了,动作轻柔缓慢又舒服。 红玉上前说了句:“皇后娘娘说这是年节前最后一回,热闹热闹全当做给之后的过年添添气氛,娘娘还是去吧。” 看透杜浮亭性子的齐嬷嬷没管,知道她只是随口说说不想去,最终还是会过去给淑妃庆生的。 若是不去给淑妃祝生辰,娘娘这禁足会一直毫无期限地禁下去。虽然贵妃娘娘能耐着性子待下去,可每日欢欢拘在椒房殿,稍一不留神就跑到门口要出去溜达了,贵妃就是不为自己着想,恐怕也会为了欢欢,顺了皇后的意,前去参加淑妃生辰,顺势解除禁足。 杜浮亭到畅音阁时,淑妃、宸妃、良妃已经先行落座,戏团也准备妥当,且等着人到期就能开唱。 淑妃瞧见杜浮亭进来,与宸妃一同起身相迎,良妃斜睨了眼,起身福了福,倒是后面两位嫔位的后妃,见到杜浮亭那刻动作顿了下,随后继续剥着手上栗子,权当杜浮亭不存在似的,此前杜浮亭从未与她们有过过节。 杜浮亭得宠时风头盖过所有人,满宫没人有胆子无视她,如今一朝落势,倒是体会了不少人情冷暖。 “齐嬷嬷教导本宫规矩,还得请示下嬷嬷这宫里几时没了尊卑?”杜浮亭云淡风轻地开口,看似随意挑个位置坐下,但恰好就在那两嫔位后妃同排。 她们对视了眼,还以为杜浮亭经过此遭落魄后,定会缩起尾巴做人,谁料杜浮亭突然发难,顿时都起了身站在身后,她们是不敢与杜浮亭同起同坐,连同剩下的两位嫔位的妃嫔,都不得不起身。 “呵。”宸妃轻蔑地撇了眼起身的两嫔位后妃,吹了吹指甲上新染的豆蔻,没给两人顾忌半分颜面,“有贼心没贼胆,丢人现眼的东西。”就是良妃和杜贵妃不合,都起身行了礼,就嫔她们小小嫔位也敢作妖。 不过好在这只是小插曲,至少看在淑妃面子上,在她生辰之日没弄得太难看,只是薛皇后到场扫了眼杜浮亭,竟然与嫔位坐的一排,也没特地将人喊到前排落座,她身边右手边空出个位置。 杜浮亭当时坐到后面,也是因着可以悄悄离场,她着实不喜欢人堆处,聚在一块儿听曲听戏,大半目光和焦点都在她身上,看她脸色神情,揣摩着她近日是不是因为失宠憔悴惶恐,简直无聊无趣到极点。 杜浮亭借口都不找地退出畅音阁,走前同淑妃点头示意就算了事,良妃瞥见她要离开还试图拦着她,淑妃低咳了声:“这出戏可是良妃点的,要开场了。” 引得其他妃嫔都往她这边望,再看杜浮亭已经出了畅音阁,她只好将目光移到戏台上。 刚出了畅音阁的杜浮亭,猛地呼吸口新鲜空气,风凉凉的吸入腹中,让杜浮亭清醒舒爽不少,她还是不能习惯黏腻的感觉。 “冬梅,帮本宫去把欢欢抱出来,我禁足这段时日他也不能出去,今儿叫它赏赏御花园的景儿。”杜浮亭抬脚往御花园的方向去,冬日少有人会到御花园闲逛,加上今儿淑妃生辰大家都在畅音阁,这会儿去御花园肯定碰不上人。 可是她没有料到此行是碰不上后妃,有人却不属于后妃行列,杜月满从旁边的道走至杜浮亭跟前,“姐姐原来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杜浮亭见到杜月满转身就走,红珠抬手挡住要靠近的杜月满,脸色很不好看:“二姑娘还来找咱家娘娘作甚,您已经如偿所愿了。” 杜月满柳眉紧蹙,想起上回她想给红玉教训,让杜浮亭捉了她手腕,倒是没有直接动手,而是道:“我在跟你家主子说话,哪里容你插嘴的份,家里最没规矩的就是乐安院,果然不愧是乐安院出来的下人。” “是,二姑娘院里的人最有规矩,主子逼我家姑娘亲口跟陆公子提退婚,下人差点儿怕了大公子的床。”当年发生的事她家姑娘不计较,不代表她跟着忘记,凡事欺负她家姑娘的,她都会帮着姑娘记着。 “我说了你们没有资格提哥哥!要不是因为你杜家也不会出事。”杜月满弯眸里含着怨恨,她直直地凝视着杜浮亭,若是目光能化成刀剑,只怕她已经将杜浮亭捅得千疮百孔。 杜浮亭听闻杜家出事,清澈杏眼望向杜月满,“我离家前哥哥与阿娘都好好,这种玩笑并不好笑。” 可杜月满死死盯着杜浮亭,哪怕杜浮亭继续追问,她依然硬扛着不说话,直到红玉抱着欢欢出现,才打破了寂静无声的僵局。 欢欢小声地叫唤着,扒着红玉的手就想立马冲到杜浮亭面前,椒房殿里它最依赖的就是杜浮亭,都已经出了椒房殿,可以任由它嬉闹,它见到杜浮亭的第一时间,还是想跳到她怀里待着。 “乖~”杜浮亭将欢欢抱在了怀里,才五个月大的小狗,声音没有丝毫杀伤力,只不过能听到里头的焦切,将人的心都喊软化了。 “你若不想说,不说就是。”从前杜月满没少拿杜泽做筏子,但凡她惹出事端,都是杜泽替她收拾烂摊子,或者索性央求杜浮亭替她背锅,因为杜浮亭体弱多病,家里舍不得责罚她,是最最好的人选,杜浮亭也只以为杜月满是故意找借口刁难而已。 “我找姐姐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想提醒姐姐不想见见皇上,那也该给淑妃娘娘庆生吧。” “不劳你费心了。”如果是崇德帝后妃给她脸色,杜浮亭还能还回去,许是明白自己与杜月满对上,只有惨败的后果,如今杜浮亭只想躲着。 “姐姐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啊,这不是姐姐……”杜月满故意停顿了下,“进宫前就应该做好准备的吗?” 红珠想开口替杜浮亭反驳,让杜浮亭扯住袖口,她望向自杜月满走来的崇德帝,红珠被杜浮亭提醒,也看到了阔步而行的崇德帝,顿时把要出口的话咽下。 “妾见过皇上。”杜浮亭敛眉含笑,抱着欢欢行礼,听得崇德帝低沉嗓音喊起,方才缓缓站起身子。 刚刚杜月满那番话,杜浮亭猜到崇德帝大抵是要给皇后和淑妃面子,经由御花园去趟畅音阁。 她该庆幸自己没和杜月满闹矛盾,不然又该落入她设计的坑里,叫崇德帝见识到她的跋扈无力。 崇德帝暗沉目光落在杜浮亭怀里的京巴犬上,那狗正不断在杜浮亭乱供,方才见了他都没笑意的杜浮亭,此刻低头看向怀里的狗眼尾竟然染了笑意。 他眉头紧锁:“将这狗抱走。” 杜浮亭闻言转身就走,崇德帝本意不是喊她走,只是不想见到那只京巴犬,不过瞧见杜浮亭离开,他也没出声留她,倒是杜月满跟在了她身后。 杜浮亭想甩开后面的尾巴,不免加快了速度,可是后面的人打定主意跟她,无论怎样都甩不掉。 “杜月满你够了,我不会和你争。”她猛地回头神色,指尖直指帝王:“他若想和你在一起,我不会死缠烂打。当初我劝过你放手阿笙,这辈子要找两心相悦,欢喜自在的人,那番话如今我用在自己身上,你满意了吗?” “杜氏你放肆!”崇德帝凤眸掠过杜浮亭指尖,还从未有人这么指着他鼻子,这是在挑战他帝王权威。 杜浮亭知晓自己和杜月满争辩,结局毫无胜算,她抱着欢欢往后退了步,试图离两人选些,可是没想到冬日地面湿滑,她重心不稳脚底打滑,整个人往后倒去。 在掉入湖里前,杜浮亭做的事竟是伸手将欢欢丢给了红珠,再反应过来下意识想拽崇德帝衣角,她眼神充满慌乱与惶恐,似乎是要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是杜满月见杜浮亭忽然伸手,像受到惊吓般往后退,而她的动作也正好拂开杜浮亭,成功让杜浮亭扑了空,甚至她的力道还将她往后推了一把。 崇德帝因着杜月满挡在他身前,往他胸膛上靠,下意识要抓住杜浮亭的动作停顿了下,不但没能救下杜浮亭,反而把杜月满带入他怀里。 杜浮亭瞪大了眼睛,目光望向两人全然是不敢置信,到后面又似乎是了然,最后她完全不受控制地一头栽入水里。 沉闷入水的声响在寒冬格外清楚。 第30章 救人 只见杜浮亭栽到泛着寒气的湖水里, 连扑腾都没有扑腾,她根本不想挣扎,竟要顺势将自己沉湖! 听到动静的宫人和侍卫已经聚集, 周遭瞬间乱哄哄,都在想法子找家伙将杜浮亭救上来,杜月满靠近湖边怕自己掉下去, 又想看杜浮亭怎么挣扎。 湖水冰寒刺骨,掉下去如坠冰窖。 再加上冬日身上穿的厚实, 冬衣泡水厚重, 人在水里扑腾不起来。加上杜浮亭无意自救, 不出几息她就会溺水而亡。 崇德帝顾不上别的, 抬手扯掉就披风和外裳。 杜月满没料到, 明明说着不在乎杜浮亭生死的崇德帝,却会想亲自救杜浮亭, 忙张开双臂挡在面前,言辞恳切的阻止崇德帝下水救人:“让侍卫下去救姐姐, 皇上要以龙体为重,这么下去您会生病的。” 崇德帝只是望了眼杜月满, 眼底是深不可测的浓黑, 冷漠而无情,根本不似先前温柔。 她下意识犯怵, 步子稍往旁边挪开,就这么刹那间的功夫, 崇德帝当着满宫的人跳了下去。 原先有所顾忌的人,此时已经没了犹豫的心思。这要是帝王出事,他们都得跟着陪葬,此时会凫水的人在刺骨冰寒的湖里, 手脚并不能施展开。 杜浮亭身上裹着的斗篷湿沉沉的,欲将她整个人带下去深底似的,她也失了挣扎的意思,乖巧娴静得不像话。 恍惚间她睁开眼睛,看向崇德帝朝她游来,就像看见了曾经。 有回她玩闹爬上假山,太着急不留神踩空了块,当时她又正好体力不支,站在上头不敢下去,将赶来的他吓坏了。 后面还是他跟着爬上假山,将她安安稳稳带下地,为此他大腿划伤了道口子。 那时他就说他永远会护她周全。 只是,一次两次他都失信于她了。 在水里睁着眼睛极为难受,可她还是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好似会说话,委屈可怜,又含着丝埋怨,就像在责备他的言而无信。 崇德帝唇角绷紧,小心地从身后靠近杜浮亭,她替解开身上斗篷,去除身上多余的重量,杜浮亭只感觉自己身上猛地一轻,随后崇德帝带着她浮出水面。 上面的人见帝王和贵妃露出水面,都不由得松了口气。在畅音阁听戏的后妃也都聚在周遭,见到崇德帝竟然为了杜浮亭跳入湖里,各人神色皆有不同,淑妃今儿生辰注定是圆满不了。 薛皇后眉间布满愁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快、快点救皇上与贵妃。”不断催促宫人将人救上来,又马上命人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请到最近的明月楼,安排宫人们准备干净的衣物,炉子、姜茶都要准备,这人上岸就得到屋里去,要不然岂止是大病一场。 身为皇后这会儿,薛温尔脑子里只有如何保全崇德帝,只有崇德帝活着,她这个皇后才能存在。 宸妃看着水里的人迟迟没往岸边游,恨不能脱下身上衣物跟着跳下去,把人都给带上来,还是宸妃身边的丫鬟死死拉着她,朝她摇头不要冲动行事,她不能在后妃间显得突兀,更何况皇上已经将贵妃带出水面。 浮出水面的杜浮亭疯狂咳嗽水,刺骨的湖水呛到鼻子和肺里,让人难受得要命。 她微红着眼眶,脸色冻得煞白,连牙齿都在不停打颤,可还是死倔犟地道:“你又何必救我,不如叫我死在这冬日。”这段时日与其说她过的好,倒不如说她试着放下过往,可是她根本做不到。 “闭嘴。”崇德帝薄唇紧抿,无法回答杜浮亭这个问题,他也想问自己为何不要命的跳入湖里救她。 帝王心思诡谲莫测,可能下刻就杜浮亭轻笑出声:“我闭了嘴的结果是你从不信我惜我,你不叫我提及过去,可杜月满却能肆意提起。我为了你而改变,抛却稚嫩天真、不切实际,学着如何照顾人,学着如何体贴入微,我想把我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你,可你说你依旧喜欢从前的我。”光是想想就觉得讽刺。 “你够了,你连装都装不像。” 杜浮亭眼眸彻底冷淡下来,说到底就是认定了杜月满,连听都不愿听她说一句。 她抬起头眨了眨微红的眼睛。 杜浮亭最初的愿望,也不过是至少在病死前,他能一直陪着她,能在她死前都深刻地爱着她。 “那我不装了,我且忍了你和旁人在一起,从今往后你就放过我吧。我没能死在十六岁,让我死在今日也好。”她咬着牙不肯跟崇德帝往岸边去,双手推在他胸前推拒他靠近,因着泡在冰冷的湖水里太久,脸色已经彻底发白。 崇德帝见杜浮亭似乎想挣扎,真是存了想死的心思,怕她把小命做没,没有办法手砍在她后颈,让她安生的昏睡过去。 杜浮亭上岸时昏迷过去,崇德帝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湿冷衣物贴在身上,刚上岸发丝就结了冰,连开口说话都勉强,好不狼狈。 守在岸边的宫人将干净的披风递上,可最先顾及的肯定还是崇德帝,崇德帝手脚已经冻得僵硬,抱着杜浮亭的双手无法自己松开,红珠和冯嬷嬷在旁边已经急红了眼,连忙过去接杜浮亭,好不容易才从崇德帝手里接过杜浮亭。 宸妃在旁边催促宫人安置杜浮亭,宫人才手忙脚乱的将人安置到最近的明月楼。 苏全福沉默地过去搀扶起帝王,扫过帝王冻得连直不起的膝盖,扶着帝王一同入了明月楼。得赶紧将湿淋淋的衣物脱下,把身子擦干暖和了,再换干燥的新衣,免得将人冻出好歹。 有宫人还有薛皇后在侧,宸妃没有再着急往前凑,她撇了眼想跟上去的杜月满,可是现在所有人都在顾及帝王和贵妃,哪里还会记得她,凭她自己根本到不了帝王身前。 宸妃目露讽刺地望向杜月满,“让侍卫救贵妃娘娘,杜二小姐是何居心?”让宫人下去也就罢了,侍卫、禁卫军都是男儿,这一入水,哪怕杜浮亭侥幸捡回条命,但她那名声只怕得烂到淤泥里。 “我也是担心皇上龙体,不想皇上拿自己龙体冒险,这才提议让侍卫下水,宸妃娘娘怎么张口就怪罪在我身上,还是说娘娘想看着贵妃落水而亡?”杜月满一番言语说得理直气壮,她根本就不怕宸妃质问,哪怕她猜测真实,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是为了帝王龙体着想,她做的就没有错。 “杜二小姐果真伶牙俐齿,本宫说不过二姑娘。不过本宫知道皇上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身,轻易有不会出事,贵妃有皇上相救,肯定也会没事。”宸妃暗暗咬牙,她最是看不惯这种明面上装好人,背地里不知道是何玩意儿的人,换做平常她直接拿铁锤揍人了。 杜浮亭是死是活杜月满管不着,她如果死了挺好的,正好还了欠下父亲母亲、她还有哥哥的债,兴许她能原谅杜浮亭,给她坟前上柱香。 待到崇德帝换完干净的衣裳,宫人端来冒着热气的浓姜茶。 帝王勤于朝政,但也不曾疏于锻炼,一碗姜汤下去散了半身寒意,太医院的医正一半在崇德帝这边,一半在杜浮亭那边。 这回依旧是崔老太医给帝王把脉,看着帝王龙体无恙,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寒症这种东西不是说来就来,有时候入侵身体,总需要段时间反应,他还是开了几副驱寒御寒的药。 崇德帝未曾主动问及杜浮亭,可眼睛不断瞟向隔壁,那里是安置杜浮亭的房间。 苏全福识趣地到帝王跟前,主动禀告杜浮亭亲口,道:“娘娘那边有红珠和冯嬷嬷照料,都是贵妃娘娘用得趁手的宫人。只不过医正说了,娘娘身子骨弱,许是要病一场。” 谢玉听到崇德帝与贵妃双双落水,马不停蹄入宫,等他见到帝王之时,帝王正面色沉怒,房间内谁都不敢出声。 苏全福额头冒着冷汗也不敢擦,方才帝王看望了贵妃娘娘,可谁知道红珠拦在门口不让人靠近,帝王以为杜浮亭情况危急,脸色登时如乌云重压,直接闯入房间,听到的却是一声声“阿笙、阿笙”的低声轻唤。 红木嵌黄杨花卉拔步床上躺着的女人面色通红,烧的不省人事,可是嘴里始终都念念不忘某人的名字,帝王气得拂袖离去,苏全福是大气都不敢出。 谢玉往杜浮亭房间的方向瞟了瞟,许是他再早来片刻就能看到她的情况,如今崇德帝在眼前,他无法过去查看。 “皇上不然先回乾清宫好生休息,让崔太医留守皇上身边,免得中途出意外。”现在崇德帝留在这儿只会让怒火积攒,谢玉只能想办法让崇德帝先行离开,红珠对贵妃忠心耿耿,有她在,贵妃留在明月没有人会打扰。 杜浮亭这场病来势汹汹,烧了整夜,明月楼灯火通明,不敢熄灭,太医院的太医好几回直摇头,若是整晚都不能降温,怕是要扯白幡。 有人时刻守在贵妃身边,还有太医、女医来回走动观察贵妃情况,谢玉只能站在离明月楼甚远的地方,沉默无言地盯着某间房间的窗户处,外头的天气严寒冻人,他依然静静地站了良久。 第二日清晨,杜浮亭终于得以退烧,可人显然憔悴虚弱不少,可她刚刚苏醒,崇德帝就下令让她回椒房殿。 他应该就没有同意杜浮亭出椒房殿,她依然还有一个半月的禁足期限,这意思是年节杜浮亭都得在禁足中度过。 杜浮亭没来得及细想,帝王下旨催她回椒房殿,她只能趁着清醒搬走,这么折腾下又迷糊昏沉了。 椒房殿的人都不敢靠近杜浮亭,就怕自己在贵妃昏迷期间听到不该听的,可此时流言肆意飞蹿,说贵妃入宫前有过婚约,更有甚者传贵妃入宫前就不是处子之身。 这些话毫无例外地传入崇德帝耳中,宫里当即绞杀了一批乱嚼舌根的宫人,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红珠只能尽可能给杜浮亭喂药,喂进去多少算多少,她的身子本就有所亏损,是从老天爷哪儿抢回的一条命,如今这事闹得怕不是半条命没了。 第31章 中药 自杜浮亭清醒后, 红珠就捧着药碗站在床头,一人不想喝药,一人执意劝, 现在僵持不下。 杜浮亭紧紧抿着唇,面色紧绷,如纸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红玉有意劝红珠暂且放下碗,红珠睨了她眼, 红玉最终还是闭了嘴。 现在红珠都能逼娘娘喝药, 她还是先躲在旁边为好, 更何况娘娘不肯喝药, 身子一直亏损下去也不是办法。 “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姑娘还是先把药喝了吧。您知道的,只要奴婢想, 奴婢有法子叫娘娘喝药。” 自在杜府开始,杜浮亭就不爱喝药。可是她羸弱身子, 不喝药肯定不行。红珠伺候在她身边,主要就是哄着她喝药。叫人乖乖喝药的办法, 她手里没百十来个, 也是够让杜浮亭将药喝下去。 这话一出,红玉以为贵妃会呵斥红珠不分尊卑, 可没想到方才倔犟的贵妃,端起不烫不凉的药, 眉头都不皱的直往嘴里灌,这药味光是闻着就够苦,可是床榻上的女子喝完眼睛都不眨。 红珠见到杜浮亭将药喝下,把只剩点点碗底的药碗交到红玉手上, 自己站在内室陪着心情已经坠入谷底的杜浮亭,也是在守着她,不让她偷偷将药扣出来,人劝药的办法再多,也抵不过真心不想喝药,她就怕杜浮亭会把药吐出来。 等到小半时辰过后,她才离开内寝,用膳红珠不会守着。她家姑娘不愿喝药,可用膳还是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更何况她家姑娘不是铺张浪费的人,这得多亏了陆公子的耳提面命,姑娘见不得奢侈浪费,摆在她面前的膳食,只要不是她厌恶的,她几乎都会乖乖的吃完。 夜间杜浮亭腰间垫着迎枕,靠在床头发愣,嘴里喝完药的苦味让她没法入睡,只不过今儿她没入睡,却得了意外收获。 谢玉悄无声息地入内,没想到等着他的是燃着橘黄色烛光的内寝,以及侧头望向她的杜浮亭。 他夜探椒房殿,她似乎毫无意外,反而轻轻开口:“是不是我病得太重,眼前出现了幻觉,还是阿笙……你终于来接我回家了吗?”从前他也会偷偷摸摸的跑到她房间里见她,以至于哪怕帝王偷偷潜入她寝宫,与她共睡床榻,她都不反感。 谢玉抬眼望向杜浮亭,没想到自己入内杜浮亭并未入睡,可霎时他就收敛神色,因为他看见她在通过他,回忆镌刻在她骨子里的人,谢玉跟着杜浮亭回想记忆里温润谦和的男子,哪怕那人再忙再累,总是记得她任何话,她随口一提的事他都放在心里,让他就连妒忌的心思都升不起。 谢玉学着他扯着唇角而笑,指节不自觉动了好几回,最后大着胆子揉了揉杜浮亭头顶,他像是他的影子,比失忆的崇德帝还要合格。 只不过这种刻意的模仿,让杜浮亭瞬间回了神——没有人能替代她的阿笙。 谢玉察觉到杜浮亭细微的变化,几乎瞬间意识到他是在模仿陆笙,顷刻间便从中清醒。他见自己谋划未成,垂眸眼底划过莫名的神色,这大概就是帝王和贵妃的区别,一个是心甘情愿让假物迷惑,一个是生死都要活得清醒。 “娘娘或许不知道,皇上可能这辈子都恢复不了记忆,难道娘娘愿意从今往后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他想说杜浮亭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种人生,他在她眼前恭候差遣,可若是说出这话,定然会让她生气,更何况谢玉还尚存一丝理智,他是为人臣子,曾与皇帝出生入死,他不能做出背叛皇帝的事。 杜浮亭抬头看向谢玉,娇柔的嗓音还带着生病的虚弱,略显沙哑:“这不是统领该来的地方,统领还是尽早离开,此事我可以权当不知。” 听到杜浮亭赶人的话,谢玉面上笑意微僵,早就知道她不肯轻易松手,可他还是按捺住心里猛然涌起的幽暗,嘴角动了动,勾起抹笑意:“臣不打扰娘娘休息了,娘娘好好养病。”但哪怕明显见到杜浮亭不喜,他依旧没有承诺下回再不到椒房殿看望杜浮亭的事。只是谢玉下回再来椒房殿,就再没遮遮掩掩。 深宫里太多得宠又失宠的女人,好时你是天上皎洁白净的圆月,不好时你连地上烂泥都不如,就是杜浮亭也逃脱不了这些。 这段时间椒房殿明面上没有问题,可是实际上明里暗里的分例克扣了不少。 比如原先送到椒房殿的炭都是上等的银竹炭,烧起来没有点烟,而如今虽然还在送炭,可只是上面铺了层银竹炭,底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炭,烧起来多的烟。 再比如椒房殿有小厨房,可以自己开火,可是得内务司送食材,从前杜浮亭得宠,新鲜东西只管椒房殿开口,内务司即便当下没有,也会想法子弄到送过来,如今别说好些东西说没就没,能准时就不错了。 红珠与冯嬷嬷几人把事情压了下来,她们想让杜浮亭好生养病,没拿这些事情烦扰她,更何况这些事说出来,肯定会弄得椒房殿人心惶惶。主子得宠的时候,大家肯定都尽心尽力伺候,往更好的日子奔,干活做事都有奔头,可一旦主子失宠,稍久些各种矛盾都会显现出来。 红珠做这些只能把这些矛盾发生的时间延后,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但没有杜浮亭的意思,红珠没有求到齐嬷嬷身上。 或许齐嬷嬷能见到帝王,求帝王出面管事,可红珠敢胁迫杜浮亭乖乖喝药,但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擅作主张,除非杜浮亭亲自开口,不然红珠不会替她低头。 而这事没有让红珠开口,这段时间的事齐嬷嬷看在眼里,她还是想办法见了崇德帝一面。没有直言内务府克扣用度,这里面关系甚大,如今椒房殿不好再得罪其他人,她只是委婉的请崇德帝派太医给杜浮亭看病。 嘉羡长公主收到薛皇后宫里丫鬟传出的消息,看完之后将纸放到烛火上点燃,“好不容易等到杜氏失宠,结果另外一个杜氏又入宫,帝王后宫难不成就让杜家姐妹霸占不成?满宫的女人都抵不过这两人,可当真是废物都不如!” 先前崇德帝借机将宫外的人,安插在宫里的钉子拔除,嘉羡大长公主就一直郁结在心,那里面她几乎折了七八成人,之后再怎么继续在宫里安插人手,光是布局到将人物尽其用,都得几年乃至十几年光景。 知晓杜浮亭失宠,嘉羡大长公主便直觉契机到了,暗自联系朝中有女儿入宫,或是想把女儿送入宫、靠女儿博帝心的大臣,在后面撺掇他们,让他们给帝王施压,早日临幸其他后妃。 前期杜氏霸占帝宠,让后宫其他妃嫔毫无机会,更是让前朝想凭借女儿更进一步的朝臣焦心,女儿入宫没有帝宠,于他们而言就是少了条路,现在确切知道杜浮亭失了帝宠,可不就对其趋之若鹜了。 可谁都没有想到,后宫妃嫔没有能成功承恩,反而杀出个杜二姑娘,就是杜家姐妹相争,都没有后妃能从中谋利,现在这位杜二姑娘算是将杜贵妃给废了,还能借着与姐姐和睦相处,表现自己的深明大义,如此心计手段,更加难以把她挤掉。 “再催催皇后那边,让她乘此机会把握时机,若是再不放人到皇帝后宫,只怕总有一日她后位要拱手相让杜氏姐妹。”嘉羡大长公主执笔落字,交代跪在下方的人,语气顿了下:“若是皇后执迷不悟,你知道该怎么做。” 下方的人领命退出房间,嘉羡大长公主放下笔后,换了身衣服,身披斗篷,低调的从长公主府后门上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到了路政司府邸。 连日冬雪下降,多地受到雪灾,玫嫔父兄奏报灾情及时,又治灾有功,得了帝王赏赐。父兄在朝堂得力,连带玫嫔在后宫底气都足了,到凤兮宫给皇后请安都显得额外不同。 在后妃都无宠的情况下,家族助力就是她们最大的倚仗,好巧不巧玫嫔就是此前宸妃出言讽刺,没胆子还没规矩的两位嫔位后妃其中之一。 可能是宸妃那话刺痛她,如今仗着父兄有功,一并想要讨要回:“要说最得宠的非贵妃娘娘不可,这后宫无人能及,哪像嫔妾无用,得皇上赏赐还得靠家里父亲兄长。” 她大概不会想到,就是她这话暗暗嘲讽杜浮亭得宠,不如家里有父兄得用,可也让薛皇后吃了气。 她的话听在薛皇后耳里,就是杜浮亭在得宠期间,她这皇后当得没有人知道她是皇后,更何况杜浮亭居住在椒房殿,一直是她心头计较,却又不敢明说的心病。 “虽然玫嫔无规五矩,可她有句话说的对,贵妃自落水,病情一直不见好转,皇上让崔老太医与陈医正专程负责贵妃。”谁也没料帝王还会关心贵妃,还以为有乾清宫那位杜二姑娘,两位杜家姐妹会水火不容,结果还是让崇德帝照料了杜浮亭,“皇上心里应该还是放不下贵妃,毕竟贵妃受宠皇上将近一年时间,和别人总有不同。乾清宫的人道杜二姑娘至今未承圣宠,娘娘还需早做决断。” “行了行了,本宫知道了。”薛皇后神色不耐,望向银翠的眼底闪过不虞。 若不是银翠自幼跟在她身边,薛皇后用她用习惯了,只怕银翠的下场就是先前被送出宫的嬷嬷。 银翠让薛皇后的眼神看得咯噔了下,她跪倒在薛皇后面前,恳切地道:“娘娘,内务司的总管偷奸耍滑,最是捧高踩低,只怕已经对椒房殿落井下石,皇上让崔老太医给贵妃看病,最后椒房殿的情况皇上能不知道?” 她的意思很明白地在提醒皇后,既然崇德帝现在还在意杜浮亭,如果把这些事情翻出来,到时候指不定崇德帝会责备她管教后宫不严,杜浮亭身体垮了难成大事,可是还有杜月满在,最后可能让杜月满得了便宜。 薛皇后心思神动,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吩咐银翠:“叫人去查内务司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看看谁敢克扣后妃用度,内务司都不够他们沾油的,还从这些地方占便宜。” 此前薛皇后不是不知内务司惯爱捧高踩低,只是内务司从不少凤兮宫孝敬,那边又没有捅出篓子,所以薛皇后管这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可如今既然影响到她的利益,她自然不能不管。 等银翠当真查到内务司克扣椒房殿的吃穿用度,甚至连嫔位的后妃用度都不如,萧皇后立即命宫人将帝王请到凤兮宫,屈膝跟崇德帝请罪,“是臣妾管教不严,让下面的人钻了空子,还请皇上责罚。”她自己揭露此事比让崇德帝知道后,拿此事诘问她要好,至少她亲手揭露其短,帝王为了颜面也不会责罚她。 薛皇后心里早有谋算,她面上诚惶诚恐,可是内里其实是不惧怕的,事情也如她所料,崇德帝反而让她起身,过问内务司的事,命人拿了内务司总管太监。 “臣妾已经让人将内务司上下管事的都请到了凤兮宫,如今他们都在后头等着皇上召见,皇上有事可以细细盘问他们,用不用臣妾专程收拾间屋子?”薛皇后坐在崇德帝对面脸上是和善的笑容,她依然是那宽和仁慈的皇后娘娘,可她的话引得崇德帝多看了几眼,薛皇后面色稍僵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颊,“臣妾脸上可是有不妥?” 崇德帝摇了摇头,“皇后没有不妥,这事若不是皇后向朕言明,朕怕是要被这群人蒙在鼓里,只不过今儿稍晚,让他们都先回去,朕有空再审。”心内再是不满,可帝王未露出半分,心思诡谲深沉。 薛皇后拿不定是不是她猜测错了,崇德帝并不在意杜氏,许是之前传出杜氏流言只是因那流言也关乎帝王颜面、男人尊严,派崔太医照料杜氏的身子,是因为杜月满的要求。 她笑着道:“椒房殿的分例臣妾已经叫人补上,那这边暂且先放放,不过内务司的总管臣妾想还是革了他的职,原先的副总管倒是能人,臣妾让他顶了职。” 苏全福手握拂尘,眼皮微垂,撇了眼眉目温良的薛皇后。 原以为薛皇后将内务司的大小总管都命人带来椒房殿,就已经很是不妥当,没想到还有更不妥当的。 可能连薛皇后自己都没有察觉,如今她的做法越发与嘉羡大长公主相似,凡事都太有主张,甚至擅自替帝王做决定。帝王最不喜嘉羡大长公主奢侈迷醉的做派,更不喜她沾手朝堂政务,试图一家独大的野心。 这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心思各异,可谁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薛皇后照例留帝王用餐,今儿恰好是十五,按照惯例崇德帝晚上还会歇在这里。 第32章 强迫 崇德帝不喜薛皇后那种嘉羡大长公主的作态, 不过他还需要薛皇后制衡嘉羡大长公主,其实薛温尔只要这辈子都没有子嗣,帝王不是不能容忍她坐稳皇后之位, 可是她却在今日触碰到帝王底线。 在崇德帝正欲在休息前,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在凤兮宫他与薛皇后自来都是分房而睡,他又不喜别人伺候在侧, 是不喊凤兮宫的宫人伺候的,可是今儿薛皇后却安排了人伺候他。 崇德帝端起茶盏呷了口, 寝宫内飘起袅袅轻烟, 是熏香的味道, 虽然并不怎么馥郁难闻, 可他到底还是已经用不惯熏香, 非要说可以接受的熏香,就是椒房殿一贯用的熏香味道。 崇德帝将香炉灭掉, 只是心里燥热越发浓盛,他以为是房间内火炉太多, 将窗户多开了一条缝,冷风出入到底还是舒服不少, 抬手宽衣准备入睡, 可是旋即那股热便越发压制不住。 此时两名侍鬟从内间缓步走出,给崇德帝行了行礼, 她们像是受到过训练般,就是走路的幅度, 脚步所跨出的宽度,低头黔首,雪白脖颈弯曲的程度都相仿,她们两人此刻像是变成了同一个人。 崇德帝扯了扯领口, 眉头高拢,呵斥着两人:“出去。” 侍鬟觑了眼帝王泛红的眼尾,比平常见到的帝王少了丝冷意,多了些让人骨子里透出的酸软,想到等下要发生的事,脸上浮起娇艳欲滴的神色,“皇上,让奴婢替皇上更衣。”走近帝王似是要斜靠在帝王肩头。 崇德帝勉力撑着扶靠在榻边,猛地让人触碰到,一脚踹开侍鬟,“滚!” 那侍鬟受不住力道滚落在地,趴在地上口吐鲜血,再看帝王怒火滔天,眼底暗色犹如深海波涌,顿时浑身颤抖犹如筛糠,趴着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另一名侍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她见到帝王动怒,没能及时反应,下刻迎接她的便是利刃,谁都不知道原来帝王腰带间藏着软剑,他举剑砍在图谋不轨的侍鬟身上,顷刻间头身分离,温热的鲜血登时四溅,落在菊黄色帷幔上。 “苏全福,给朕滚进来!”崇德帝的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可眼神冷鸷让人浑身发抖,写满了疯狂和怒火,终于屋外开始有了动静。 苏全福方才让薛皇后拌住脚,听到帝王怒吼,连忙推门入内,抬眼看到的就是鲜血淋漓的场面,两名侍鬟已经有名侍鬟咽了气,还剩下一名见到他入内,慌忙往他的方向移动。 苏全福眼角直抽抽,想快步走到崇德帝身边,又怕他如今分不清人,拿着剑谁都乱砍一气,只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喊到:“皇上?” 崇德帝将手里沾血的剑一扔,凤眸狠厉毒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暗卫,快步入内跪倒在地请罪。 帝王让暗卫搀扶着出门,森冷的目光如刀刺,扎入跪在门口请罪的皇后身上,此时的薛皇后发髻散乱,曲着背脊额头磕在冰凉的地面,失了皇后该有的仪度,“还请皇上恕罪,臣妾不知下面的人这么大的胆子,臣妾已经让人下去彻查。” 她身后的银翠越过众人看到了内室里面的惨状,狠狠地闭上了眼睛,没有想到自己的计划失败了,嘉羡大长公主绝对不会轻饶了她,可能还会找人灭口。 崇德帝的眼神如同平静无波的大海,可往下深不见底,幽晦不明,不知底处藏着多少黑暗。 他丢掉手里尚滴着血的剑,似惋惜般地摇头,薛皇后顿时犹如深处寒潭,张嘴欲替自己辩解几句,可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她犹豫之际,只听崇德帝低叹,冷漠的话从他薄唇吐出:“皇后,不得不说你很聪明……可凤兮宫的人都该死。”事出突然,她都能迅速的反应,第一时间将过错推到下面的人身上,再提出她来彻查此事,实际上无论结果怎样,她薛温尔身为皇后,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崇德帝曾经给过薛温尔机会,在嘉羡大长公主面前几次三番维护她,在外人面前给她尊严与脸面,如今他却在她凤兮宫中药险些让人爬上龙榻,就是叫凤兮宫上下清洗掉也是正常。 薛皇后身后的奴才似乎知道自己逃脱不了命运,有的面色麻木呆滞,有的已经掩面低声哭出来。 他一直都是手握生杀夺命之权、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句话就能轻易定夺人生死。 薛皇后而瘫软在地,怔怔地看着崇德帝不存情面的离开,只给她留下残酷冷漠的背影——这下真的都完了。 她极力的想要解释,甚至在反应过来之后往前爬着追崇德帝:“皇上,臣妾是被冤枉的,臣妾并没有做啊!” 暗五暗六替崇德帝处理接下来的事,调御林军围守住凤兮宫,还要细查到底是怎么下的药,这凤兮宫还有多少别人的桩子,今儿他们注定是没办法睡觉。 等崇德帝强撑着走出凤兮宫,他便真的不行了,勉力站稳脚跟,上了御撵死死抠住自己掌心,才能让自己残留点神智。 苏全福不知道帝王要去哪里,想等帝王开口发话,又不见帝王出声,飞速抬眸望去帝王面色很不正常,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药着实比别的情药霸道,其实早在凤兮宫内,崇德帝就已经不行了,不过他不愿人前出丑,强忍着体内不断发作的药效,如今他隐约压制不住了。 “快快快,回乾清宫。”苏全福没有法子只好替帝王做决定,他不是不想将帝王送到椒房殿,可是他没那胆子把帝王送去,想着帝王将杜月满安排在了乾清宫,不如就叫杜月满伺候。 帝王方才本来可以顺水推舟,收了皇后宫里安排伺候的宫人,如此不必费心再找别的女人解药效,更何况那丫鬟明显是专门挑选伺候主子的,论容姿身段皆不差,帝王宁可拔剑杀人都不愿,他与贵妃闹得不可开交的地步,难道还愿意靠近贵妃? 崇德帝坐上御撵让人抬着走了许远,恍惚间觉得方向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去椒房殿的路,“停下!找杜浮亭。” 苏全福着急得直拍大腿,他想要劝眼底赤红,明显气息不稳的崇德帝:“皇上,前面就是乾清宫,再去椒房殿奴才怕来不及啊。”如果帝王有三长两短,他以死都难辞其咎。 “椒、房、殿。”崇德帝几近咬着呀吐字,取下头上束发簪子划破手腕,鲜血以及疼痛的感受让他回神,看得苏全福眼皮子直跳,噤声不再劝解。 “赶紧调头,去贵妃娘娘宫里。”苏全福催促着宫人往椒房殿的方向去,若不是事态紧急他真想吐槽几句,早知道帝王在意识模糊时候还能想到椒房殿,他就不该有所顾忌提要去什么肃喜殿耽误时辰。 而满宫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何事,只晓得皇后似乎惹得皇上震怒,凤兮宫让御林军围了,而去众人都以为失宠的贵妃那儿。 锦帏初温,房门推开半指,一袭冷意裹挟而至,又将人刚捂好的温度逼凉。 崇德帝夜半三更入她房间,已经不是新鲜事,此前他都通过椒房殿一处荒废的角门入内,没有人知道他来过,只是这回还带了人过来,没有隐瞒的意思,让杜浮亭心生警惕。 她半撑起身子,止不住往后退缩:“皇上这是何意?” 杜浮亭低声唤眼前男人,眉头拧得死死的,尤其是崇德帝半隐藏在黑暗里,似是暗处窥伺依旧的野狼,总是让她感觉到不寒而栗。 她心脏扑通直跳,整颗心似乎试图钻出嗓子眼,却不是心动,而是因为恐惧。 崇德帝走近了几步,杜浮亭见状裹着锦被往后推,背脊已经贴在墙上,可还是没能逃脱崇德帝魔爪。 他将人抓到床榻边沿,沉哑得不像话的嗓音,低低地道:“你怕我?” “皇上到我椒房殿是有何要事?” 杜浮亭脚腕似是让烙铁钳制,烫得她下意识踹帝王,可如此只能叫帝王更好的压制她罢了,杜浮亭慌忙无措对上帝王视线,察觉到帝王不对劲,此刻严峻狠厉的面容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不怒自威地凤眸充血,猩红可怖,额头青筋直跳。 等到整个落入帝王胸怀,崇德帝不禁喟叹出声,尤其脸颊不自觉贴着杜浮亭微凉的肌肤。 崇德帝的手臂紧紧箍住纤腰,身体贴的很近,有微微沉沉的呼吸喷洒而出,打在杜浮亭白皙可见细小可爱绒毛的脖颈之上。 “你怎么了?”杜浮亭压抑着自己发颤的嗓音,其实已经猜到他要做的事,可是杜浮亭并不想再从他,她狠狠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道:“我唤宫人伺候你。”说着就准备起身喊人,可她身子本就没有痊愈,浑身毫无力气,差点儿直接滚下床。 “不用别人,你就够了。”崇德帝将她按回床榻,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回答杜浮亭,依照他的性子,应该找杜月满才对,那才是他要找的人,可偏偏脑子在告诉他只能是她,别的人都不行。 杜浮亭紧紧抓住崇德帝的手,杏眸盈水望向他,语气哀求而不解,“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想推开崇德帝,但帝王一只手忽然将杜浮亭的手锁在她纤腰之后,按在床榻之上,另一只手托起她细嫩脆弱的后颈,不断加深着这个吻。 “唔~唔唔~不~”杜浮亭想反抗,可帝王充满爆炸般力量的坚硬身体,犹如压倒性般的将她囚困方寸之间。 “你这样让我害怕,阿笙、阿笙。”杜浮亭下意识出口,带着委屈和哭腔,只有面对陆笙她才会肆无忌惮的撒娇,才会最直白的表达想法。 杜浮亭试图唤醒帝王的意识,可回答她的只有男人猩红的眼睛,以及里面毫无遮掩的欲望,她的话已经激不起他的怜惜。 这一夜显得极为漫长,杜浮亭只觉得比酷刑还要难熬,嗓音干哑得冒烟,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掉落不止,身子也是让人翻来覆去势要将她折腾坏,眼睛已经红肿得很核桃似的。 “你曾跟我说过,你是阿笙,你还说你因着身份特殊,只能用陆家三子的身份寄居陆家,与真正的陆三少爷同用一身份,可与我相处的从来是你,你说过的。”杜浮亭眼泪早就流干殆尽,再落不下金疙瘩,她似乎记得陆笙同她说的每一句话,想不通两人怎么走到这番田地,“为何……为何你失忆了就要这般待我,为何你就不曾想起半分有关曾经的事……” 崇德帝扯动唇角,眼睑下投下片阴影:“假的,朕同你说的都是假的。”他的心肠就像是石头做的,哪怕是毫无顾忌的伤了杜浮亭,恢复理智后也丝毫不理会她的伤心,神色从不曾缓和。 “不是假的!”杜浮亭提高语调反驳崇德帝,拼命摇头,言辞激动而坚定:“只是你忘记了而已!你为何不愿意信我,你到底有何苦衷不愿回忆,是不是那次的意外,你留下了后遗症?”她抬手就要去看崇德帝脑后的伤势,锦被滑落下皆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崇德帝拂开青紫交加的手臂,抬起杜浮亭下颌,两人脸庞不过毫厘之差,他逼着杜浮亭不得不看他:“你看清楚,我是萧律。” 他将所有的恶劣与卑劣,藏于一副名唤陆笙的皮囊下,只不过这副皮囊如今由他亲手撕裂。他就是要告诉杜浮亭——他,从来都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陆笙。 “我不可能认错人,你身上就是阿笙的味道。”杜浮亭看似柔弱娇嫩,是依附他人才能生存的菟丝花,可实际上她比谁都固执,非要磕得头破血流才肯松手。 萧律薄唇微挑,见她还不愿清醒只好道:“你情动时唤我萧郎,怎么现在还需我提醒你。”萧律将杜浮亭扯到他怀里,深沉眼眸逡巡她的脸色,不放过她任何情绪,他的话似划破长空的利刃,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杜浮亭蓦然瞪大眼睛,她脑子里闪过自己看过的各种灵异怪志,有的故事里就有类似夺舍的情节,讲就是某个灵魂掠夺了原身取而代之,她似是受到惊吓般挣脱崇德帝的禁锢。 “那我的阿笙呢?”她死死抓住崇德帝,急切地看着他,她的眼里心里只想知道有关陆笙的事,其他的所有都不重要。 崇德帝凤眸半眯,扫了眼她已经用力到泛白的手,在她注视下开口:“死了,陆家人都死绝了。”他的声音很淡,淡到像是没有任何感情。 实际上杜浮亭正好抓在他的伤处,先前他为了保持清醒而拿刀子划破手腕,此时伤口又重新流血,滴在床榻之上,染红了杜浮亭白净的指尖,他却恍若未觉,似乎丝毫没有痛觉。 杜浮亭完全愣怔了,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也是因着崇德帝这个绝对的与陆笙划清界限的回答,她明白眼前的人并不是如她所想的,让人掠夺了身躯,可她依旧对他感到惊恐,眼里全是陌生和害怕。 她晃神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把陆家人……都杀了?”他在陆家待了将近十年,说将人杀了就将人杀了,杜浮亭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是啊,陆家八十七口人,一个未留,就连鸡狗家禽都没有放过。”崇德帝忍不住嗤笑,似是嘲讽杜浮亭到现在都看不清形式,“难不成你还要为了陆笙守节不成?”他直接下了床从衣柜里拿出套崭新衣物,从前他总在椒房殿留宿,这里都有他常服,也许是与杜浮亭衣裳同放在一处衣柜,上面染了点点独特清香。 杜浮亭把自己蜷缩起来,紧紧地闭着眼睛,她说出这番话就像抽干了浑身都力气:“我明白了,你确实不是我的阿笙,我的阿笙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崇德帝扣好腰带就听到,杜浮亭几乎是咬牙吐字的话,身子猛地僵硬了下,不过转瞬就恢复了正常,侧头看她嘴角都已经被咬得渗血,指节霸道的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猩红的唇瓣从贝齿下解救出来,低头吻上她泛血的红唇,唇齿间瞬间充斥着血腥的味道。 杜浮亭拼尽全力推开崇德帝,抬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萧律!你没有资格!”也就只有她敢甩帝王脸,直呼帝王名讳。 崇德帝舌尖抵了抵腮帮子肉,左脸颊隐隐作痛,他捉住她手,俯身看她:“你在我身下可不是这般说的。” 杜浮亭声嘶力竭地反驳:“那是我瞎了眼,我就不该同你入宫,作贱我自己!” 崇德帝听闻她竟然用了作贱二字,瞳孔猛地收缩,扫过杜浮亭的眼神冷到极致:“除非死,不然你休想离开。” 见到崇德帝刚离开椒房殿,红珠就捧着托盘入内,上头摆置洗漱所需之物,她生怕杜浮亭受崇德帝欺负。 可她远没有想到比自己猜测更严重,入目是满目狼藉,还有久久不曾散去的浓烈味道,顿时震惊地连话都说不出,可还是反应迅速的将门关拢,不让人进房间。 直觉告诉红珠大事不妙,她忙往床榻走去,想要触碰杜浮亭,可是她却十分抗拒,裹着锦被摇头后退。 在杜浮亭动作之间,红珠扫见杜浮亭手臂上的青紫,终究还是没能顾及杜浮亭的想法,握住她手腕,目光往上望去,凡是露在外头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 “娘娘?”红玉声音里已经带着浓浓的哭腔,心疼地出声唤醒呆愣的杜浮亭,“他就是畜生!他怎么能这么对您!” “阿珠,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放手。”杜浮亭把手按在心脏处,狠狠地按着她,低喃出声,抬眸望向红珠,轻柔嗓音里浓浓哭腔:“我以为都会好的,可是它怎么还是这么痛。” 红珠跟着红了眼眶,弯腰抱住杜浮亭,轻轻安抚她的无措和彷徨,杜浮亭紧紧揪住锦被,就在胸口的位置。 “红珠,我想家了,我想回瑶州。”杜浮亭呜咽地哭出声,所有的话止于唇齿。 见到杜浮亭明明哭得眼睛红肿,眼角又落下泪,忙将温热的帕子覆盖在杜浮亭眼睛上,就怕她会哭瞎自己的眼睛,“姑娘快别哭了,不值得。” 温热的帕子刚覆在眼睛上,杜浮亭眼睛生理性的划下两行清泪,可她却平静下来止了哭,泛着白色的唇微动,“你说我是不是在十六岁那年死了就好了?” 红珠听到她又提起这话,再想想如此场景,她拼命摇头:“不好,不好,姑娘要好好的活在世上,您说过的如果病好了要与陆公子走遍大周,想去海边,去沙漠,要学骑马射箭,要游湖撑舟,还要尝遍世间美食。” 杜浮亭将手搭在湿热的毛巾上,身子轻轻颤动,心底全是自我厌弃,“可我都没做到,我知道自己无用还懦弱,我的命是阿笙救的,可是我救不了阿笙。” “陆公子永远都在姑娘心里,在姑娘的笔尖,在姑娘的一颦一笑中。”自从陆公子出事后,她家姑娘便一直都在写信给陆公子,她之前瞧见过的,如今只怕是已经留下厚厚一叠,红珠哪怕不知道信当中的内容,可也能猜到里面定然是情深意切。 杜浮亭苦笑着摇头,都不重要了:“这回真的不一样,阿笙……真的已经死了。”或许这时候她才彻底认清自他失忆开始,他就不再是陆笙了,他选择了天下和江山,而不是那与人同用身份的陆笙。 第33章 放肆 崇德帝中药的事并没有大肆宣扬, 就连他幸了杜浮亭,都是仅有的几人才知道,这件事崇德帝下意识的不想公之于众。 那一夜的狂欢是他失了分寸, 让他彻底癫狂,叫他都不认识他自己,回想起来后是阵阵心惊, 以至于他将崔老太医宣进宫,让他给他把脉看病, 只是得到的回复依旧和从前相同, 并无大毛病。 崇德帝暂且没有处置薛皇后, 可凤兮宫的宫人犯了忌讳, 全都换过一批, 原先薛皇后无宠,但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受帝王尊重与维护,可是一夜之间薛皇后就禁了足。 后宫里先是杜贵妃落水失宠, 后是突然皇后倾倒,后妃们不由得人人自危, 下面是不是就轮到她们, 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为了给杜月满铺路。 甚至在朝堂之上,薛皇后的弟弟薛绪因为件小事, 莫名的得了帝王的怒斥,崇德帝更是专程下旨斥责嘉羡大长公主枉顾法纪, 闹得京城风雨不断。 “端走吧,我不喝。”杜浮亭抗拒地别过头,再是不想喝这些东西,见红珠依旧在她面前捧着药碗, 杜浮亭抬手把药碗打在地上:“是不是我现在的话再不管用了?我都说了我不喝!我不喝!” 药碗摔在地上顿时碎了满地碎片,浓浓的苦药味溢满整个房间。 “姑娘要是还想发泄,我去把小厨房的碗筷都拿过来,咱们砸着玩。”红珠像看任性的小孩子似的,她无底线的包容她,转身真的就去厨房搬了碗进房间。 世人俱认为她家姑娘受帝王疼宠,可红珠却觉得帝王才是被宠的那人。她家姑娘只会无尽的同帝王退让,宁可把自己逼到墙角蜷缩起来,都舍不得硬气让帝王让着她,所以她现在就来无限的包容、退让,能补偿姑娘些许,就补偿姑娘些许。 红玉想阻拦红珠这个做法,让齐嬷嬷给制止住了。 “嬷嬷你就任由红珠这么做?”红玉不赞同地看着齐嬷嬷,“先前红珠明明有办法劝娘娘喝药,如今娘娘不肯喝药,非要砸碗胡闹,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齐嬷嬷是知道当时的事,现在这种情况非要说,只怕是不可避免,她不能阻止贵妃发泄自己心里的不满,因为有不满能发泄出来,至少还有挽留的余地,可是如果连发泄都没有,那只怕是不留任何余地了。 红玉见齐嬷嬷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沉思,她继续道:“上回皇上来过之后,椒房殿的用度就都恢复正常了,娘娘应该振作起来。”凭借贵妃娘娘的容貌手段,复宠指日可待,上面的薛皇后摇摇欲坠,贵妃娘娘正好借着这股东风扶摇直上。 “你知道你和红珠的差距在哪儿?明明娘娘已经将你提拔成大宫女,可你如今在娘娘面前却连冬梅都比不上。”齐嬷嬷凉凉的开口,“因为红珠真心实意替娘娘着想,知道娘娘到底想要的东西。而你最先想的是自己,椒房殿的日子不是过不下去,由着娘娘来也不是不可,如果你看不上椒房殿,我做主叫你离开吧。” 红玉脸色白了下,齐嬷嬷在椒房殿说一不二,就是冯嬷嬷都要退她一步,现在听她这般说,红玉是不敢在有撺掇贵妃争宠的心思,“还是娘娘最重要,不管是娘娘的心情还是身体,我先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齐嬷嬷摇了摇头,拨一下动一下,点一下醒一下,不怪她在椒房殿越发边缘,方才那话其实不单只对红玉说,更是说给椒房殿的其他奴才听。 若是他们生了别的心思,大可以早早离开,主子不欠他们的,别怨主子不努力往上爬,贵妃之位都在这儿了,再往上便是皇后,也不想想嘉羡大长公主以及武安侯同意不同意。 崇德帝得知杜浮亭不肯喝药,甚至还有想要绝食的迹象,他当初还是不肯信她能这么硬气,直到看见红珠端药碗放她面前,她抬手就打落在地,滚烫的汤药泼在帝王身上,透过暗色衮服烫着了小腿,“杜氏,你太过放肆了。” “这是爷第二回 骂我放肆,我最放肆的事是答应入宫为妃。”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从未有过失控,犹如濒死困兽,声嘶力竭的奋力反抗。明白得太晚,以至于直到死前,才开始想挣脱身上的桎梏囚笼。 崇德帝眸光眨都不眨的盯着杜浮亭,里面情绪如汹涌澎湃的浪潮,“你还在想陆笙是不是?” 杜浮亭不仅没有否认,而且利索地承认崇德帝所言:“没错啊,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的人就是阿笙?我的阿笙是世间最好的人,你永远都比不上。” “他死了,你找不到了。朕劝你最后也是死了这份心,看在你曾经尽心伺候朕的份上,后宫之中有你一席之地。” 她的阿笙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提到死这字,杜浮亭面色瞬间苍白,她看向崇德帝:“那又如何?他死了也是最好的,哪怕你活着,是皇帝,我缠绵于你身下也不过是因为你说你是我的阿笙。” 似乎只要接受了阿笙已死,之后就并不是件特别难受了,现在轮到杜浮亭亲手撕开她和崇德帝之间的这层虚假遮掩,崇德帝没想到这番话会从杜浮亭口中说出,他的唇角紧绷成一条直线。 “臣妾身子不适,就不送皇上了。”杜浮亭出口赶人离开,她如今已经不怕他是否会不高兴,不会担忧他生气,自己又该如何哄他,甚至连见都不想再见到他。 “杜浮亭,你到底想怎么样?”崇德帝抓住杜浮亭肩膀,叫她看着自己,可是等来的不是温情柔和的目光,而是杜浮亭噙在嘴角的冷笑。 “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您想怎么样,您现在最好去找您的杜月满。”她的眼睛是彻底的冷了,就像那夜他不管不顾的折磨她时,那种透着冷意的眸子:“毕竟皇上心里很清楚,我不是皇上要找的人。既然皇上不承认,就不承认到底,我说过您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不是吗?” 是,崇德帝亲口问过她,是不是觉得他会后悔。当时崇德帝心里所想便是他绝不可能后悔,杜浮亭只是把那番话说出口,后面更是加上句她也绝不后悔。 最终的结果也就不过是帝王愤怒地摔门而去,杜浮亭落寞地垂下眼眸,这颗心已经不知道疼痛了,她倒在床上,任何事都不想管,在崇德帝摔门声响起时,眼睛里最后的光仿若都灭了。 谢玉没想到自己再见到杜浮亭,会是此番场景,内室明明点了好几处炉火,可让他冷得感到心惊。 他缓步靠近床榻,床上的人抬眸望,带笑含如春水的眸,已然失去了生机。明明想过她几时能对帝王死心,可当真见到这幕心却狠狠地被刺痛。 谢玉呼吸猛地停滞,他蹲身到杜浮亭跟前,分明想好好看看她,可是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只道了句:“怎么回事?”他只不过是因为事务缠身,有几日不曾过来,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杜浮亭缓缓闭上眼睛,不想开口说任何话,甚至将别过头默默离谢玉远些,这让谢玉眸子暗沉了瞬,心登时恍若裂开。 他道:“臣并未对不起娘娘。”只是没有听从她的话,不再踏足椒房殿。 确实谢玉没有对不起她,可是从当年到如今,谢玉都是跟在他身边,杜浮亭看见谢玉便忍不住想起从前,“本宫与统领毫无干系,统领没有必要。” “臣心甘情愿。”因为那人总把阿浮挂在嘴边,喜欢拉着他讲陆笙和阿浮之间的趣事,生气了该如何哄,高兴了又怎么才能让她更高兴,谢玉知道很多有关她的事情,看到杜浮亭心情不好,便不自觉按照自己知道的法子逗她开心。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便遏制不住。 一如他知杜浮亭在后宫日子不好过,便总想着利用职务之便见她,可也仅仅只是见她。他压抑着自己不叫自己做出更出格的事情,谢玉心里是怕的,怕压不住那头时刻咆哮欲冲出的野兽。 谢玉本就是游走于黑暗当中的人,他出身暗卫,最开始跟在帝王身边,便是替帝王处理些见不光的事,双手沾满了鲜血,一路走到暗卫统领的位置,再到如今能光明正大的走在路上,担任锦衣卫统领一职,将暗卫的一部分搬到光下,威慑群臣。他的心里早就被黑暗腐蚀浸透,只是尚且未表露太多。 谢玉见杜浮亭仍旧没有看他,暗眸沉了沉,道:“薛皇后惊惧之下病倒,嘉羡大长公主伙同人不停地在朝堂上给皇上施压,恰逢近来连日冬雪下降,又冬雷震震夏雨雪,气压低沉,不是好兆头,官员联名上书直言灾祸将至,还望圣上替大周着想,早日为大周开枝散叶,或许帝王该宠幸其他妃嫔了。”他明知道这会刺激到杜浮亭,可最终还是把这件事挑明摆在她面前。 第34章 得偿所愿 这话似是要把杜浮亭最后的念想都磨灭, 她的睫毛狠狠颤动,身子不由得坐直,可片刻又靠在迎枕上, 淡淡出声道:“我不在意了。”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在意,除杜浮亭她自己外,恐怕无人知道。 谢玉接下来倒没有再说任何可能刺激到杜浮亭的话, 他深知再说下去必然会引得杜浮亭反感,只需方才那番话在她心里种下种子就行, 只要她开始怀疑崇德帝, 便会让椒房殿的人关注乾清宫的情况。 他方才的话并非信口胡言, 崇德帝近来隐约是有向朝臣妥协的意思, 毕竟他能杀十人、能杀百人, 却无法杀尽天下对于神鬼拥有敬畏之心的百姓,这是先帝时期遗留下的祸患。 先帝曾痴迷仙丹灵药, 起死回生、扭转乾坤之术,曾经一度江湖术士、游医神棍盛行, 乃至大秦百姓信奉鬼神甚至都超出对皇帝的敬畏。后来先帝不再沉浸仙道之中,斩杀宫中炼丹术士, 又命人大肆抓捕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可还是埋下了祸患。 谢玉是天子近臣,又得崇德帝信任, 多少人都想得他一声准话。 帝王不再独宠谁,而是要宠幸后妃, 这样的准话出口,大抵不知道会让多少人欣喜若狂,那些原先已经熄了将女儿送入后宫心思的人家,家里又该热闹起来, 更加别说家里已经有女儿在宫里的人家。 杜浮亭闭上眼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那一夜的折腾,她和崇德帝之间所有的感情便烟消云散了,是她自己固执的不肯撒手,现在就要彻底撒手。 可有些事似乎长了眼睛似的,明知道你不愿见、不愿听,甚至不愿想,偏生落到眼前,飘入耳里,在脑子里深根发芽。 甚至有人趾高气昂的踏入椒房殿,以给杜浮亭探病请安的名义,把消息散播到她面前。 红珠看着眼前上身着浅蓝色宫装,面容似有不善的玫嫔。 她想将人拒之门外,可玫嫔直接闯入椒房殿,声音不大不小地道:“嫔妾记得淑妃娘娘生辰,贵妃嫌弃嫔妾规矩不好,没有给她行礼,嫔妾没能力叫皇上赐下嬷嬷专程教导规矩,可有幸得皇上亲自教导,今儿就特地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这话让在廊檐下,躺靠摇椅上的杜浮亭听得清楚,她身边燃着火炉、煮着茶。 椒房殿的雪融了,风都像是含了丝暖意,原该是惬意、悠闲的,红珠和齐嬷嬷也是这般想的。 杜浮亭的病她不愿喝药养着,就只能另外想别的法子。瞧瞧椒房殿的景色,不总闷在房内。哪怕眼下无法走出困境,心情能好上几分也行,可谁料玫嫔拿着冠冕堂皇的到椒房殿找事。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玫嫔施施然屈膝福身,给在躺椅上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已经入睡的杜浮亭请安。 杜浮亭是清醒的,方才玫嫔那番话她也都听到了心里,崇德帝与玫嫔有过接触。 正如谢玉所言,帝王或许真动了宠幸旁的嫔妃的心思,杜月满哪怕假装曾经她,也无法留住崇德帝的心,其实如今细想蛮可笑的。 “请了安就退下吧。”杜浮亭声音不轻不重地道,不欲与玫嫔多言,如果可以她都不愿开口。 可玫嫔今儿专程见杜浮亭,哪里会让听杜浮亭一句话就打发走了,她刻意远离火炉的位置,低声细语地道:“嫔妾的礼节还有那些让贵妃不满的地方,娘娘可以跟嫔妾提,正好嫔妾能请教皇上。” 杜浮亭搭在小腹上的手猛地攥紧,又缓缓松开,她将手在眼前晃了晃,至少这回没有在手上留下痕迹,“不要让本宫叫宫人专程送客。” 红玉闻言,连忙快步走向前,以保护者的姿态,横在玫嫔与杜浮亭中间,害怕玫嫔冲动下伤到杜浮亭,而齐嬷嬷则是拉上玫嫔手臂,“玫嫔娘娘若是想要嬷嬷教导,老奴可以去跟皇上提提这事,这些小事交给下面的人办就好了,何需让皇上费心思。” 齐嬷嬷的手暗暗使了些力道,又很是小心的不会在她身上留印迹,把把柄交到他人手里,“老奴认识好些教导嬷嬷,保准能把人驯服得服服帖帖。”这是齐嬷嬷这等教导嬷嬷的厉害之处,别管是后妃还是丫鬟,只要是上面主子发话,她们有不少手段可以让人屈服。而至于为何她是崇德帝派到椒房殿的,却纵容着杜浮亭所作所为,这也是崇德帝的意思,也就是这点让齐嬷嬷觉得帝王心里不是没有贵妃。 玫嫔有瞬间让齐嬷嬷吓唬住,可等她反应过来又觉丢脸,自己竟然让卑躬屈膝的奴才吓到,“皇上都不曾发话,嬷嬷伺候了几日贵妃娘娘,倒是开始替皇上做主,也不知道您配还是不配……” 话里话外似是在讽刺齐嬷嬷,实际上不过是指桑骂槐,嘲讽杜浮亭不配,杜浮亭起身就将火炉踢翻,滚烫的茶壶掉滚落在地。 “这回踹的是炉子,再多嘴本宫不介意踹人。”杜浮亭斜了眼玫嫔,只见她整个人已经愣住,大抵是玫嫔没想到她会动手,杜浮亭趁机道:“红珠红玉,替本宫送客。” 玫嫔知道杜浮亭最见不得别的人靠近皇帝,受了旁人的蛊惑,原是想在椒房殿炫耀一番,结果倒是平白惹人笑话。 出了椒房殿不远,她便反手甩在身后丫鬟的脸上,那丫鬟脸上瞬间红肿,浮起五指印子。 玫嫔不痛不痒动了动手腕,道:“你提议的来椒房殿,事情没办好就好受罚。” 那丫鬟眼里含着泪不敢出声,因为她只要出声就会受到更多的惩罚。可那丫鬟敛眉垂目,眼底便是藏不住的恨意。 在玫嫔身边伺候,有太多无妄之灾,平日里只要玫嫔不高兴,下面的宫人做任何事都是错的,动辄打骂侮辱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她大概不会知道,她平时随便打骂的人这回真的背叛了她。 夜间椒房殿内殿,谢玉一改与杜浮亭逗笑的常态,栖身落于内室横梁之上,沉默无言地陪着她,他这般姿态似是印证了崇德帝所做的一切。 “谢玉,你能帮我的,是不是?”杜浮亭知道他来了,将木梳放在梳妆台上,檀木梳子与梳妆台面相击撞出轻细而清脆的声音。 谢玉从横梁之上飞下,轻点地面,悄然无声,就连衣袍都不曾响动。他步履淡然地走向杜浮亭,回道:“是,臣能帮娘娘。” “我还没有提要求。”杜浮亭微微心惊谢玉的干脆利落,下意识觉得事情不简单。 谢玉站在杜浮亭身侧,她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求他帮忙,道:“娘娘尽管提,臣必然帮娘娘达到。” “我不要在宫里了,你带我走吧。”杜浮亭话语略顿,说出这番话鼓足了气,不曾听见谢玉应答或是拒绝,她又问道:“可以吗?” 谢玉似乎预料过杜浮亭想离开皇宫的这个可能性,丝毫都没有感觉到惊讶,而且他在听到杜浮亭的要求后,未经由杜浮亭同意,掌心略带薄茧的手便缠上她的青丝,感觉犹如他所想,柔顺乌黑如绸缎的发丝落于指尖触感极好。 他的声音压似乎是压抑因为太久,而沙哑磁沉,他道:“娘娘能得偿所愿,可否让臣也得偿所愿?” 杜浮亭不习惯谢玉的亲近,猛然回头望向他,青年眼底阴影沉沉,与每回帝王欲使她臣服他身下,看她时的神色如出一辙。 杜浮亭心儿直颤抖,似是窥探到谢玉内心深处不可加人的东西。 她沉默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金银珠宝你大抵不需要,高官厚禄你也有,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 谢玉唇角微弯,在无声的笑她天真,眼神又不舍得自她身上挪开半分:“那些谢玉都不稀罕,唯独贵妃娘娘,让谢玉几欲疯狂癫魔。”神色克制而隐忍,语气深沉压抑,透着几分势在必得。 杜浮亭面色比纸苍白,她从未想过谢玉内里藏着此等黑暗的心思,好似她所有人都没有看透,她像是戏团表演供人取乐玩笑的丑角。 谢玉宽厚手掌搭在杜浮亭肩膀,弯腰靠近她颈窝,厚重的人影压下笼罩,他能觉察到掌下娇躯僵硬。 杜浮亭让谢玉惊吓到脑子空白,已经不知怎么反应,思绪纠缠如麻,仿若瞬间给了她重锤。 谢玉深深望向镜中美人,两人的脸颊只差分毫的距离,他抿唇隐秘地笑了笑,“娘娘若同意,臣立即谋划送娘娘远离深宫,最迟不过二月。” 察觉到女人浑身僵硬,可他的鼻尖还是触碰了女人精致耳廓,眼眸闪着绿光犹如黑暗的饿狼,碰到新鲜而美好的猎物,只想吞之入腹。 “臣等娘娘的回复,三日后元宵夜臣再来。”谢玉扫了眼杜浮亭面庞,见她睫毛轻颤,便知道话她已然听了进去,至于作何决定他便不管,直起背脊从何处进的房间,便从何处离开,一如既往地让人察觉不到半点踪迹。 杜浮亭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已经陷入掌心里,刺痛的感觉让她回神,谢玉的语气与神态,乃至他的气息,都似附骨之疽,久久驱散不去。 她嘲讽地笑了,镜子里的女人随着她笑而笑,仿若也在嘲笑她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天真可笑,教训永远都没吃够。 第35章 交代 其实谢玉不用给杜浮亭时间选择, 她想出宫的心思远比留下强烈得多。 换句话而言便是她眼下除开远离皇宫别无他法,这里活得叫她喘不过气,叫她生不出活下去的念头。 玫嫔跑到椒房殿在杜浮亭面前耀武扬威的事, 不知为何似燕过无痕,根本没有人再提及,或者是说椒房殿在人为刻意的忽略无视下, 渐渐的没有了存在感,真的仿若没有存在过。 椒房殿的宫人见状想要离开的心思愈发浓烈, 觉得跟着贵妃没有前途, 就连红玉因着听了好几回冯嬷嬷和齐嬷嬷的教导, 也动了离开的心思。他们到底是怕贵妃处境再艰难会连累到众人, 毕竟凤兮宫的皇后说倒就倒, 满殿宫侍竟然都换了彻底,这也叫众人更加害怕起来。 红珠在心里积攒着怒火, 连带着她同杜浮亭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都忍不住增了几分不甘, “姑娘对他们那么好,结果还是想离开姑娘。” 杜浮亭知晓此事只是笑了笑, 她若无其事地给只棕金色匣子扣上了锁, 放到梳妆台的最底下,道:“不是所有人如你, 可以不顾一切的跟着我。他们为求保命想走无可厚非,想奔好前程也没错, 叫要离开椒房殿的宫人领了赏赐就都走吧,好歹主仆一场,大家就散的体面些。” 此话一出,椒房殿陷入诡异的沉默, 原本有些犹豫再三不知作何决定的宫人,听到这话干脆咬牙另想法子离开。 因着原先伺候过杜浮亭,她又一直独占盛宠,椒房殿里的宫人倒还挺受人欢迎,都想知道杜浮亭到底有何手段能留住帝王,尤其是红玉曾经贴身照顾过杜浮亭,她竟是想到良妃的云水殿去。 “你当真要走?”红珠听到红玉竟然愿意离开,到底是没坐住跑过去问她。 “你和红梅伺候在娘娘身边就足以,不需要我。”红玉侧眸望向旁边石桌,下面是让风吹飘落的树叶,凌乱地摆在石桌上无人管,该洒扫的婆子也偷了懒,比从前越发不济了。“大家都能离开,我自然也能,往后你好好照顾贵妃娘娘吧。” 谁要离开都行,大概唯独红玉离开,红珠可能难以接受。这红玉的名字还是杜浮亭赐的,跟着红珠排的红字辈,一直是两人一块照顾杜浮亭。 红珠还想再说,齐嬷嬷暗声叹气,把她喊了过来。现在红玉可能嘴上不说,甚至听信红珠的话留下,可这不是让人心甘情愿的留在椒房殿,等红玉回过神,指不定还以为红珠存心挡她富贵路。 贵妃娘娘趁早将人放手是对的,留来留去免得留成仇。还留在椒房殿的宫人寥寥无几,至少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留下的,没有人逼迫,因心而决定,也少了怨恨埋怨。 第二日清晨而起杜浮亭见了走掉大半宫人的椒房殿,仿佛任何事都没发生,只不过将红珠唤道跟前:“我在江南置办的铺子你应该都知道,你替我好好保管,宫女熬到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以后出了宫那就是的嫁妆,不想嫁人就是养老钱,你好好活着。” 杜浮亭紧紧抓住红珠的手,眼底是快要溢出来的愧疚,要说这世上她最对不起的大抵就是红珠:“是我对不起你,当年我不该把你也带入皇宫这是深不见底的窟窿。” 红珠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望向杜浮亭苍白虚弱的脸颊,似在交代后事,没忍住染上哭腔,她连忙摇头抗拒听这些:“姑娘说这些作甚,入宫是我甘心情愿的,我愿意跟着姑娘的,我要陪姑娘一辈子。” “怕是不能了。”杜浮亭唇角含笑,眼睛透过药碗的边缘似乎是在追忆曾经,她的嗓音蓦然缥缈无力,“这段时日我常想,如果我死在十六岁就好了,是不是因为我不该活下来,所以上苍以这种办法惩罚我。” “姑娘怎么就不该活下来,任何人都有或者的权利啊,这是姑娘你自己说的,怎么你就不记得了呢。”当年若不是姑娘救下她,她恐怕早就让人卖到勾栏妓院了,是姑娘叫人拦着将她救下,“姑娘,你也好好活着好不好?” 说着,红珠实在没忍住在,还是杜浮亭面前哭出来了,素日顽强能干的人现在仿若不堪一击,想到杜浮亭可能会死,她就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杜浮亭笑着揉了揉红玉的头,大概如果她真的死了,满宫里的人也就只有红珠会真的替她伤心,“别伤心,我会好好活着,我还得回家。你也要好好的,我们一起回江南看阿娘和哥哥。” 因着杜浮亭心里藏着想离宫的事,并未注意到她提及阿娘与哥哥,红珠面上闪过的不自然,其实杜家早就没人了,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件事她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杜浮亭,她怕杜浮亭真的撑不下去,至少如今她还有念想,期盼着见到阿娘和兄长。 苏全福时刻注意椒房殿的动静,椒房殿的人少了他看在眼里,私底下找过齐嬷嬷问过情况,可他没想到齐嬷嬷如今倒是有些死心塌地跟着杜浮亭的意思,满嘴都是打太极的话,听不得真话。 “嬷嬷,椒房殿若是缺人杂家叫内务司补上,分例的事如今已经不缺,这人要补上也是快的。” 椒房殿的宫人要调动,自然是越不过内务司,他们要到哪里去,是不是寻了好的去处,都是有记载的。这也是为何苏全福能这么快的得知消息。 “娘娘的意思是不必了,椒房殿只住了她一位主子,本就不需要太多人照顾,如今娘娘又在静养当中,少些人、少些闹腾是好事。” 苏全福不好再说旁的,就是看着齐嬷嬷的背影,他犹豫了下,要不要跟崇德帝汇报此事,可想到近日,崇德帝因政务而忙得焦头烂额,还是暂且按捺住此事。 本来年前应该封御笔,休假暂停朝堂政务,可是今年帝王首创破例,哪怕是大年三十都在处理朝堂之事,大臣们更是过年都没得休息。 先前闹得满城风雨的散步谣言者,是抓了一批又一批,从源头斩断才肯罢休,皇帝每晚的觉是越发短暂。 因着崇德帝不叫人夜间在旁边伺候,所以苏全福也不晓得,帝王是不是还在被噩梦纠缠,可看着帝王每晚都是浓茶下肚,大概也是睡不安稳的。 仅仅三日时间恍若眨眼就过去了,元宵节那日宫里举办了宫宴,热热闹闹四处挂上红灯笼,就连椒房殿都挂上了灯笼,原本杜浮亭是想说不用麻烦,是红珠非得说红色添喜,让杜浮亭的病快些好起来。杜浮亭见她欢喜高兴,便也就纵容她把椒房殿的能挂红灯笼的地方都挂满了,这还是她们入宫头回过元宵。 只是今年这场元宵宫宴,注定不会好。 杜浮亭的禁足在已经解了,可她仍旧不愿出席宴会,薛皇后遭圈禁在凤兮宫,一下子就病倒了,她也是不能出席宫宴。 皇后、贵妃皆连倒下,再往下是德、淑、贤、良四妃,德妃与贤妃暂缺,排在前面的就是淑妃了,事先谁知道如今满后宫算来算去,竟是淑妃位分最高,此番举办宴会的重任也是交由她手里。 气得良妃在云水殿,硬生生拧断自己拇指上的护甲,自己败给杜浮亭就算了,没想到还败给李兮雅,“不过是青楼妓子生出的小贱人,她也配管这么大的宫宴。” 碧羽站在旁边听着,沉默不言,颇有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意思。 往日她听到这些话,肯定会费尽心思的给良妃谋算、出主意,现在她算是看清楚良妃,色厉内荏、只会放狠话,实质性的事她干不出。就是让贵妃气得再狠,顶多就是在人家面前刺几句,再回到云水殿骂人,如今换到淑妃身上大概差不多。 良妃看了眼红玉,她特地从椒房殿要来的侍鬟,平日就听些杜浮亭喜恶才艺,“你说杜浮亭会不会去?” 红玉忽然遭良妃点名,身子轻微颤栗了下,这里不如椒房殿简单,需时刻谨慎、守宫规。 她双腿站得麻木,又不敢大幅度缓缓酸麻的感觉,忍着疼痛朝前走了两步,屈膝行礼回禀道:“回娘娘的话,贵妃不喜人杂的地方。” 良妃听后指着宫里的小丫鬟,“你去回了李兮雅,宴会本宫也不参加了,既然杜浮亭能不去,本宫不去应该也行。” 主子的命令不敢不从,小丫鬟顿时苦着脸,领命就要往出走。 碧羽见良妃有些出格,怕良妃此番行事惹恼帝王,到底还是劝道:“贵妃娘娘是有病在身,不想过了病气给旁人,您不去不成样,除非您也病倒。”因凤兮宫那一出大事故,如今别的宫里的奴才都颇有自觉,哪怕知道自己劝诫主子会挨主子责罚,可也好过看着主子行糊涂事。 “那本宫就病倒。”大概也就喝几帖药而已。 可良妃哪里晓得自己前脚称病,叫太医院开药熬药,后脚杜浮亭就被逼不得不出席宴会——杜月满专程亲自到椒房殿请她。 其实自从杜月满入宫,杜浮亭和杜月满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回更是杜月满头回踏入椒房殿,她扫过略显凋敝的椒房殿,面色冷硬非常,“贵妃还是去露面比较好。” 杜月满口口声声奉旨行事,请杜浮亭是崇德帝的意思,圣明难为,杜浮亭若是不去就是抗旨。 第36章 深夜 杜浮亭还是参加了元宵宫宴, 麟德殿内富贵华丽,歌声靡靡,经久不绝, 大殿当中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薛皇后因病无法出席,宴会上就是连她的位置都不曾设,是以身为贵妃的杜浮亭倒是坐在了离崇德帝最近的位置, 只需稍加偏头就能看见帝王,可是自从她落座, 就没有将目光落在帝王身上过, 请安时浅垂螓首, 神情淡淡的漠然。 崇德帝倒是在入殿, 众多人当中煞然瞥见她的身影, 往日爱描眉妆点的女人如今素面朝天,身上衣物是葱绿色宫装, 与其他着盛装华服的后妃相比,额外显得素雅清淡, 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她以这般姿态博取众人目光,毕竟在穿红戴绿、丰容靓饰的众人当中, 唯她粉黛不施、随意处之, 当真是独处一时,万众瞩目。 可是崇德帝心里清楚, 她这是不在意。 不知为何如今越发容易想到她昔日曾说过的话,这时候便又想起她说过的女为悦己者容, 每回见他前她总是恨不能将头发丝都收拾服帖,身上衣物换过一件又一件,如今再看她随意处之的姿态,恍然间崇德帝闷得慌, 一杯烈酒闷头下肚,下方朝臣敬酒他是来者不拒。 谢玉是锦衣卫统领,虽是朝中重臣,不过这般宴会他并非坐在朝臣中间,而是站在了离帝王不远处的地方,他总有一抹视线是落在杜浮亭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之中暗藏着,叫人参不透的沉甸甸的情绪。尤其是看到帝王一股脑的往口中灌酒,谢玉眼底更是倾泻出复杂与痛苦。 当年他们在青州陆家的处境并不如表现的那般好,最初的几年害怕被人识破身份,害怕京城的人找上门,将他们赶尽杀绝,时刻都是如履薄冰般活着,直到后面几年随着帝王不断布局收网,加之先帝暗中帮衬,日子才好过起来。 他与帝王情同手足,那些年陪着帝王出生入死,帝王更是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时候看到帝王内心折磨,他心里跟着不好受,犹如让石磨反复来回碾压。可要叫他放下,他当真放不下,不知何时那种感情就犹如藤蔓般肆意生长,待到他察觉时,紧密的藤蔓已经将他的心彻底纠缠,死死捆绑让他无法呼吸,尤其是近来他日复一日噩梦缠身,全是磅礴大雨不见光明的黑夜,偶尔闪电落下才见到寥寥人影,不知缘由,不知结局。 谢玉常年游走于黑暗当中,哪怕时至今日他已经身处阳光之下,有了合乎情理规矩的正当身份,甚至因着锦衣卫检察百官,有巡查缉捕、驾驭不法群臣之权,让朝中众多大臣忌惮巴结,可他依旧害怕自己死的不明不白,偶尔深夜是控制不住的嫉妒帝王,能得杜浮亭至死不渝的深爱,最初是他先遇见的她,这种念头一直深根于谢玉脑海挥之不去。 “此番宴会还是淑妃亲手操办,朕敬淑妃一杯。”崇德帝抬手向李淑妃敬酒,让热闹的大殿霎时安静了,殿内无人敢出声,紧密到犹如细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淑妃身上。 李家人甚至都是隐隐含着期待,坐在大殿之下,挺直了背脊,帝王当着众人夸赞不仅是李家女儿,更是在给李家镀金。 不过总有人是意外,根本没有在看李淑妃。 一是夹起块嫩虾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的杜浮亭,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是在面前的美食上,淑妃着实是在这场宴会上花费了心思,至少她观察了后妃们面前菜色,大家面前摆着的菜色看似相同,可并没有出现谁不爱吃的东西上桌的情况。另外一个则是崇德帝,他凌厉锋锐的凤眸虽看向淑妃,可聚焦却是在她前面一位的杜浮亭身上,只见她没有丝毫的反应,根本就是无动于衷,崇德帝没来由的升起闷意,眉心拢起。 淑妃见崇德帝似乎神色不耐,她怕帝王动怒,忙顶着众人刺眼的目光,缓缓起身谢恩,抬手将白玉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等到坐下后,还是时不时有各种目光落在她身上,尤其是近日好几回陪伴圣驾的玫嫔,淑妃不习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更不喜这些人的注视,可是如今人前她不能表现出异样,只能强忍着皱眉的冲动。 但她还是隐晦地下意识望向杜浮亭,想知道这些看她的人里有没有她。她只见杜浮亭面色如常,神情镇静而自然。 或许是杜浮亭感觉到她在看她,抬眸望了她眼,说了今儿第一句话:“尚在病中不便喝酒,淑妃见谅。” 淑妃让人抓了正着,有些不好意思,让她这般瞧着总有抹心虚的感觉,连忙摇了摇道:“无事,贵妃觉得可还顺口?” “可,淑妃娘娘用心了。”杜浮亭与淑妃低声攀谈几句,崇德帝的目光始终落在她们中间。 玫嫔恨恨地捏紧筷箸,她可是一直注意着崇德帝,帝王目光就没有挪开过,就算与人谈话喝酒,始终都有看着淑妃,她咬着牙出声:“贱人,不过是举办回宫宴,就让皇上几回都看着她。” 旁边同是嫔位的后妃不敢接话,只能忙低着头喝酒。如果淑妃有望得宠,她们没必要得罪淑妃,淑妃不得宠,人家也是妃位压她们一头,皇后与贵妃皆倒,就属淑妃位分最大,她们更没必要得罪淑妃。 待到宫宴结束后,崇德帝已经有了五六分醉意,不少人以为他会招哪位嫔妃伺候圣驾,谁知还是苏全福搀他到后面休息。 趁着起身的间隙,崇德帝往杜浮亭的方向望去,可是没有看见她人,她已经随着其他人退出麟德殿,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几时离开。 苏全福见状,明白这回或许是让帝王与贵妃冰释前嫌的机会,只要帝王肯向贵妃娘娘低头,贵妃娘娘定然舍不得再和帝王闹脾气。故而他提议道:“皇上,娘娘回椒房殿了,现下应该不曾走远,要不然奴才叫人将娘娘留下?”近日帝王总是沉默寡欢,哪怕是最开始能哄得帝王有丝笑意的杜月满,都不能让帝王开心,苏全福觉得帝王应该会顺势下坡。 可是自他开口之后,上首的人便是一直沉默,没有半分声音,苏全福不免觉得自己会错帝王的意思。 他抬眸往上望去,正好与帝王黢黑的眼眸撞上,深不见底的幽渊,以及让人窥测的恼意,成功让苏全福后背泛起冷意,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告罪。 “从今往后再不准提任何有关杜浮亭的事。”崇德帝的声音幽幽响起,好似地狱升起的恶鬼,要将人彻底撕碎般,就在那么瞬间苏全福感觉帝王是不是对贵妃动了杀心。 宴会散后,夜色正浓,杜浮亭遣宫人们都下去歇息,今儿注定是不同的夜晚,她斜坐在美人榻上等人。 谢玉褪去旧例的锦衣卫服,着的是石青色松针叶纹交领长衣,腰间挂着上等碧色青和玉,墨色长发束在银冠中。 他没有穿那套冷冰冰的麒麟暗纹服,似乎人都显得温和不少,有股公子温润儒雅的气息,谢玉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攥紧,掌心布满细汗,他有些不敢直视杜浮亭,肮脏的内心剖析出的脏污玷染了世间罕有的雪白。 杜浮亭特地精心打扮过,扯下绾发的梨花簪,满头青丝缓缓落下,簪子掉在地上撞出沉闷声,她又抬首放在腰间宫绦之上,便这般轻轻解开,在谢玉面前层层脱下,烛光下是莹白娇躯。 “你为何不敢看我了?” 杜浮亭偏头不解地望向谢玉,可他犹如老僧入定闭上眼眸,她手扶住他的腰迹,踮起脚尖主动吻上沾了寒意的唇角。 沾着梅花清冽香味的吻,落在他微凉的唇角,猛地在他脑海里激起绚烂而璀璨的烟花。 谢玉浑身僵硬,不知作何反应。 想靠近杜浮亭,又怕他真的靠近,会让她恨他一辈子。 他知道她嗜陆笙如命。 “呵,谢统领是不敢了吗?” “够了。”谢玉耳尖悄悄的通红,从地上捡了衣物替杜浮亭遮上,冷着脸道:“我带你走就是。”他本也就想带她离开,从开始就想带她走。 杜浮亭并不自己拿着衣物,而是站在原地任由谢玉替她遮挡,唇角勾起:“这么好的机会谢统领都不把握,往后我可不会再答应谢统领,这是给谢统领的谢礼。” “阿浮不要逼我。”最开始他称呼她为杜小姐,不敢有半分逾矩,后来称呼她为贵妃娘娘,他企盼能喊她一声阿浮似乎盼了一生,嗓音沉稳犹如时间酿造多年的老酒,低沉地喊出她的名字就一发不可收拾,上瘾般喜欢她名字从他口中吐出的感觉。 可在杜浮亭眼里便是让人可笑,大概世间男人都爱故作正经,偏又做不了柳下惠,一如每回招架不住的崇德帝,她越是哭的凄切,他越是使劲掠夺。 杜浮亭低头嗤笑,细细柳叶眉微挑,登时风姿摇曳,“且不说既然是你先主动开口要我,即便我逼你又如何?” 她只是觉得想,凭何崇德帝能再三拥有别的女人,而她要独守着他。倘若崇德帝见到她与谢玉成好事,大概会很有……有趣。 “你们男人不就偏爱美人?这具身子他喜欢得很,爱不释手,想来谢统领应该也会喜欢,我……把自己当谢礼交给统领。”杜浮亭偏头乖巧而懵懂地看着谢玉,她不是不会引诱人,只是她从前与帝王的相处,不觉得自己需要在两人之间动用手段,可显然她太过自以为是。 心爱的人都这么说,怕是谁都控制不住自己,谢玉扣住杜浮亭后脑,朝着点了胭脂的红唇吻去,“唔~”他不会任何技巧的吻略显笨拙,可是却能知道他在珍之重之,或许是因为浑身沾满黑暗,所以无比渴望光明,哪怕因为要抓住这点光明,会将皮肉烫翻、削骨剔肉也不肯放手。 “阿浮~阿浮~” 他唤一声,杜浮亭便不厌其烦的应一声,似要将人拉入谷欠海共沉浮。 可到了临门一脚,谢玉止住前进,环住杜浮亭平息燥热,粗热气息打在杜浮亭圆润肩头,女人推了推他胸膛,比夏日灼阳还烫三分,刚触碰就撤回,怎料他执手放在他唇齿间啃咬。 杜浮亭没有将手收回,可她眉间与眼底都是冷的,疏离而冷漠,甚至先前她还能以对待故人的温和对他,当真犹如天上泠泠清月,哪里窥见从前半分温柔。 “我不想逼阿浮。” “那统领可别后悔。”她嗓音不带任何情绪,似乎两人不是在床上说的这番话,而是在谈及无关紧要的东西。 谢玉喉头滚动,掩盖住眸底苦涩,压着嗓音道:“是,我不后悔。” 杜浮亭试图从床上起身,让谢玉从后面抱住她腰肢,杜浮亭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似乎是不喜这种接触,不是心生欢喜的人亲密,让人怎么可能适应。 谢玉感觉到她身体不自在的僵硬,低声祈求道:“不要走,就抱一小会儿。” 杜浮亭似乎能感觉到那卑微到骨子里的爱意,可这份爱意并没有让她心生欢喜,反而让她觉得厌恶、让她无所适从,想来大抵崇德帝也是这般想她的。 可能是得以明白让人纠缠的苦楚,她自嘲地笑了笑,闭上眼睛准备睡觉:“那等下劳烦统领帮我将衣裳穿上,我不是供人玩乐的妓子,还请统领记着出宫一事。”最后一句话杜浮亭不得不提醒谢玉,她只等着谢玉带她离宫。 第37章 真相 晚间寒气散尽, 天边正泛起鱼肚白,杜浮亭苏醒时身边不见空无一人,身上着的是崭新的中衣。 她起身唤了水, 清洗了身子重新换过套衣裳。 谢玉说过最迟二月份带她离宫,杜浮亭想好好利用这段时日,好生安顿还留在她宫里的这些宫人。总不能他们伺候她一场, 在她失宠都没不离不弃,最终因为她离宫受到连累, 而落得下场凄惨。 这段时间任由传出任何消息, 杜浮亭都岿然不动, 哪怕是传出有谁得帝宠, 皇帝入后宫去谁哪里喝茶用膳、赏鱼观花, 她听了也就听了,从不过多评价, 或是从不流露出旁的情绪,仿若所以都与她无关。 如果这些不是谁故意传到她耳里, 那消息可真是长翅膀自己会飞了,扑腾扑腾地就飞到她面前, 一股脑钻入她耳中。 如今杜浮亭解足已解, 薛皇后一直都在病着,后宫里其他女人都想过来椒房殿给她请安, 如果薛皇后不主事,都到椒房殿请安是合乎规矩的。 可后宫的女人请安不为别的, 叽叽喳喳聚在一起,不过是想看杜浮亭失宠的日子如何凄惨,以此证明她们活得还行而已。 是以杜浮亭听到传入她耳里的消息,没有着急着动作, 她就是在等传消息的人,想借机会再禁足一段时间,让人轻易不到椒房殿打搅她。 而她没料先等到的人是杜月满。 杜月满踏足椒房殿肯定没好事,这是红珠脑子里瞬间冒出的想法,她挡在椒房殿门口不让人进门,可是杜月满却是绕过她,走过影壁直接往里走,根本就无视了红珠。 “二姑娘,如今是在皇宫里,不是在杜府,姑娘的地方可以任由你随意进出。”红珠将杜月满扯住,不让她再进半步,而跟着入内的红如替杜月满帮忙,试图让红珠松开手。 最后红珠整个人踉跄往后退,杜月满看都不看她,直接道:“我找我姐姐,干你何事,就是有人要教导我,也轮不到你一小小婢女。” “红珠你先退下。”杜浮亭听到动静就出了门,及时拦住刚准备发作的杜月满,她不想让红珠和杜月满起争论,日后没有自己护着,吃亏的是红珠。 杜浮亭将杜月满请入屋内,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而房门刚刚闭上,杜月满就急不可待的出言讽刺:“杜浮亭,你现在可真能沉住气,皇上宠幸后妃,你当真不在意?可惜曾经再刻骨铭心又如何,还不是忘得一干二净。” 听到这样的话杜浮亭还是不由心悸,可她却直视杜月满,面色肃然:“你何必要再三刺激我。如果以假扮从前的我而活,你真的开心,他也能开心,我无所谓。” 杜月满的嘲讽神情僵硬在嘴角,她从未想过会得到杜浮亭这般回答,想象中她该是疯狂指责,该是求而不得的痛苦,她声音里增了几丝厉气:“虚伪!杜浮亭,你可真是虚伪至极!到现在你还在装。” 听到杜月满骂她,杜浮亭扯着唇露出释然的笑意,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从未想过陪他一辈子,我注定早亡,只是想在死前叫他永远记住我,注定早亡的人还能有何奢求?”不过拼命想抓住独属于她的好,只要在她死前不消失,那便是永恒。 “说得好听,你终究活下来了,你要是真想死,怎么不死在你的十六岁。” “是啊,我奇迹般活了。”杜浮亭眼里闪过落寞,嗓音犹如缓缓流淌的小溪,带着独有的安宁与柔和,可她说出的话,无异于是亲手撕裂结痂的伤口:“那时恰逢传回爹爹途中遭遇山匪,人货皆亡的消息,而后又是你失踪。阿娘经不起打击疯疯癫癫,阿笙又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家里家外只有我与哥哥,我能怎么办?” 杜浮亭不愿提起往事,那段时间太过难熬艰苦,以至于她都不想跟任何人说起,可如今她不得不告诉杜月满。 “那样的情况我能叫哥哥一人支撑?如果我再倒下,留哥哥守着杜家,他该如何艰难?” “不,不对,你在撒谎。”杜月满不敢置信地摇头,指尖不停颤抖,直指杜浮亭质问她:“当年是你命人取我心头血,害我坠崖差点身死,爹爹得知噩耗想尽快回家,走近道才遇到山匪,还有母亲和哥哥,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杜浮亭诧异地看向杜月满,不知为何她会如此想她,“当年我病情太严重,有大半时日昏睡不醒,人事不知,怎么让人取你心头血?你又怎么不问问我,如果要拿你的心头血救命,我是不是真的舍得?”她们是从小到大的姐妹,若是她身体好些甚至同吃同住,那是自幼长大的情宜。 杜月满不敢信她恨错了人,这辈子杜浮亭都该欠她才是,当年明明她偷听到大夫说过杜浮亭活不久,若世间还有法子就是拿她的心头血做药引,她们恰好是双生子,只有她的心头血才能救她。 “真不是你?”杜月满眼眸微眯,她不信杜浮亭的话,固执己见的认为:“若不是因为我的心头血,你怎么能活下来。” 杜月满忽然神色冷硬,而同时杜浮亭也在怔怔地看她,因为这声声指责与质问,她的眼底突然溢满悲伤与绝望。 最后她哽咽颤抖的嗓音,道:“你恨我也对。”可却始终没有承认,是她叫人取了她的心头血,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室内瞬间让悲伤填满。 杜月满猛地上前抓住杜浮亭肩膀,与杜浮亭的杏眸相对,两双轮廓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眼睛互相看着对方:“什么叫我恨你也对,你到底还藏了多少话在心底,你把话说清楚!” 杜月满的眼神是慌乱与紧张,指尖用尽力道,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似乎比杜浮亭还要疯狂。 “这个答案重要吗?” “重要!重要!”杜月满用尽力气喊出声。 她所有都是为了报复杜浮亭,可结果发现自己可能信错他人,报复错了人,她不能接受。 杜浮亭闭了闭眼睛,杜月满的摇晃让她脑袋晕乎乎的,可她心里比任何时候还要清楚。她的嗓音轻柔而坚定地道:“那我告诉你,你说的对,我终究是因为你才能活。” 其实直到今日之前,杜浮亭只知她的阿笙为她走遍大周,寻访名医,甚至不惜为她四处求人。 从来不知这里要杜月满心头血,更不知她的阿笙竟会为救她取杜月满心头血,害得杜月满坠崖。 此刻杜浮亭也在怀疑,是不是杜月满说的才是真话,杜父是因为得知杜月满坠崖的消息才走近道出事。 而等她清醒的时候,陆笙暗中调换杜月满和杜父出事的时间,不让她知道真相。压下口中泛起的苦涩,杜浮亭毫不犹豫认下这一切:“你没恨错人,你该恨我。” 这些都是为了救她这条残破不堪的命所致,谢玉定也晓得内情,可他自始至终绝口不提,可能是不想让她再深陷帝王身上,他已经隐瞒她,引她入瓮,往后他只会隐瞒到终,也绝对不会再说出此事。 其他人就没有知道的必要,更重要的是都忘了也好,活在编织的美梦里,总好过清醒而痛苦的活着。 至于父亲到底怎么死的,她会亲自调查清楚,至少让人死得明白。 杜浮亭承认下所有,她把杜月满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她说过要放下就放下得彻底,她从来都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没有后悔过喜欢他、爱上他,没有后悔一腔孤勇入宫,没有后悔以自己代价出宫。 可终究杜浮亭还是摇头,无奈充斥着胸腔,让她整个人无力虚脱。为什么偏生叫她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不瞒她一辈子。 见杜浮亭死死强压最后的崩溃,犹如负隅顽抗的困兽,杜月满笑得前合后仰,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笑谁。 只是原想的报复后的痛快感,并没有如期而至,而是让这股伤痛浸染,报仇真的……值得吗? 等到彻底笑不出声,杜月满终于停下动作,抬了抬手,在离杜浮亭头顶半分的地方硬生生止住。她用了她们重逢后,最为平和地语气,问道:“你还爱他吗?” 良久都没有得到杜浮亭回答,直到她哭到声音沙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眼里阳光都参不透的哀伤与无力感。 自然是爱的,她从头到尾也就只爱他而已,可是这份爱已经沉重得她背负不起,她不想再爱了。 “我……明白了。”杜月满不敢再看杜浮亭的眼睛,那些原本要拿出逼迫她的话全都哽咽在喉咙里。最终,她倾身在杜浮亭低耳,原先说的话出口换成了,“他从未碰过我,也……从来没碰过别的女人,宫里的流言你别信,大概就算再像你,他也知道不是你。” 杜月满就住在乾清宫,无时无刻都警醒着,那里发生的事她最清楚不过,她从决定入宫,就做好以身侍虎的准备,可崇德帝只是常常看着她,除头回他碰过她眼睛,再没有碰过她。 杜浮亭摇了摇头,这份爱太过沉重与复杂,她已经不想要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这条路注定无法回头,崇德帝不全是她的阿笙了,宫里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呵,是没有意义。”杜月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在椒房殿崩溃。 她回到乾清宫,就将自己锁在房内,蒙头倒在床上,只觉得此时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所有的一切,她都是从那个在她坠落悬崖,将她救起,悉心照顾了她三年的清隽男子口里得知。 那三年的时间,她犹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他,又那么那么相信他,他会端着温热的药碗哄她喝药,他会替她梳发绾髻,他们吟诗作对、泼墨话茶、梅间寻鹤。 她得知崇德帝派人寻她,任性的答应了入宫,他含笑地点头送她登上马车,还是千般万般的温柔。 杜月满尽力让自己回想那人的好,可是脑子不受她控制,她想起这一路进宫听到的消息,杂乱无章却理出条线。 自三年前开始,江南首富就由沈家取而代之,三年前也是杜家开始没落的时候。 她从苏醒就在养病,好不容易病好,那人却不让她回瑶州,而是在靠近的瑶州的虞城,她所有的消息来源全是那人给予。 如果,她真的信错了人呢? 甚至可能因此错过救下母亲和哥哥。 杜月满揪着缠金线青栀的锦被,捂住自己的头嚎啕大哭,她在入宫前就说过自己绝不后悔,可是她现在已经后悔了。 杜浮亭顾不上杜月满心里所想,因为她急需为自己出宫而做准备,甚至因此忽略掉杜月满提起的杜母和杜家哥哥。 第38章 大火 椒房殿的所有人都低调行事, 就像宫里没有贵妃娘娘,曾经荣极一时的宠妃,到了宫中人人忽视的地步, 就连送往椒房殿的分例都日渐一日的不上心,后宫女人间的争斗不算惨酷,残酷的是帝王之宠, 一厚一薄将人心都揭露了出来。 这段时间谢玉紧锣密鼓的安排杜浮亭离宫的事,隔两三日时间, 他便会到椒房殿同杜浮亭汇报进程, 总是他说话的次数多, 她只偶尔回上一两句, 可是谢玉卑微到哪怕只能得她一个眼神, 他就很心满意足了。 杜浮亭坐在梳妆台前,素手执红木发梳, 打理满头及腰青丝,镜中人柳弯眉, 樱桃唇,巴掌大的小脸, 面色大病未愈的苍白添了几分脆弱, 眼眸隐约透着几丝期盼。 红珠推门入内室,见到杜浮亭竟然在梳妆台前描眉, 心里略略高兴,至少自元宵宴会后不是死气沉沉的, 回到椒房殿还愿意动弹,“姑娘身子未好,以后等身子完全好了再化妆,定然惊艳四座。” 杜浮亭扯着唇角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在这宫里已经没有以后了,“也只有你才会这么说,往后我会好好活着的。”镜中的女人依旧面色白如纸,上了层胭脂都没能遮住病容,娇嫩红唇也起了皮,她抹上润唇凝膏才好些。 她看了眼红玉道:“帮我将齐嬷嬷请进来吧。” “老奴给娘娘请安。” 杜浮亭在齐嬷嬷屈膝前,抬手阻拦了她行礼,她道:“嬷嬷不必多礼,你也知我从未将您当做奴才看待。”见齐嬷嬷忍不住抬眸望她,神色慈爱和睦,她继续开口:“如果我猜的没有错,您是皇上的奶娘吧?” 这下齐嬷嬷是彻底惊到,看向杜浮亭的目光都顿了顿,宫里几乎无人知晓此事,就是伺候在帝王身侧的苏全福和张玉芝都不知道,她曾经给帝王当过奶娘。 “他跟我提起过,宫里有位极为重规矩的嬷嬷曾是他奶娘,他小时候因为规矩的事吃过不少苦头,至今不敢忘记嬷嬷教导的规矩。我没想到他会将您放到我身边,我先前有过欣喜,可后来看到月满我就明白了。” “他本意并非让我练规矩,而是不想让我扰了他和月满的好事,想叫我跟嬷嬷学如何怎么隐于宫里纷扰而活,最好让人再也记不起我,对吗?”不管他到底碰没碰过杜月满,至少最初的想法当中,他是这么安排杜浮亭的,想让杜浮亭永远安静的待在宫里,成为所有人都记不清、提不起的存在。 齐嬷嬷无法说不对,她抬眸看向杜浮亭直接撞上她的视线,眼底澄清透明,能轻易望到底,心里忍不住低叹:有时候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贵妃就是看得太透,把这些事都说破了。 若葱白的指尖划过茶盏边沿,杜浮亭清冷的嗓音开口:“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劳烦嬷嬷帮我递信吧,我身边也就只有您才能有办法见到皇上,可以吗?” 倒不是杜浮亭还有念想,只是她想把椒房殿剩余宫人都安排妥当,尤其像是跟她身边最久的红珠,她只能尽可能寻求最好的解决法子,这是杜浮亭不能推卸的责任。 不过杜浮亭也想到过,或许崇德帝不愿见她,“如果他不肯见我,嬷嬷三日后帮我把这封信交给皇上,再替我带句话,说是杜氏往后再也不叨扰了。” 这还是齐嬷嬷来到椒房殿后,杜浮亭首次开口请她帮忙求见崇德帝,齐嬷嬷没有道理推辞,更何况她是希望贵妃与帝王能有人先低头,把两人的之间的冰破掉,眼下贵妃肯主动跨出这步,齐嬷嬷应下了,不过她也不敢保证能真的请动帝王尊驾,可是愿意用全力试试。 崇德帝听闻杜浮亭想见他,从批阅的重重奏折中抬头,扫了眼下方通禀后,将头埋得低低的小太监。 自从上回他警告过苏全福,乾清宫就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贵妃,似乎杜浮亭有种成为乾清宫禁忌的意味。 “下去领板子。”崇德帝冷冽到让人冰寒的嗓音,在偌大的书房响起,使得人从头顶发寒。 旋即他重新将目光收回,加了句:“记得提醒苏全福,他没有教好下面的人,也去领十大板子。”此时的帝王还不知道他的一念之间,成为他这辈子的遗憾,哪怕日后千千万万的日夜,他都不可能弥补。 杜浮亭等齐嬷嬷请崇德帝到椒房殿,从清晨等到夜浓,皎月爬上梢头,从略显焦躁不安,只能在殿内来回踱步缓解情绪,到平静地站在窗台边。 她望着已经凋落的梅树,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帝王的身影,更是没有听到半句回话,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了。 “红珠,替我办件事。”她将红珠招到跟前。 红珠忙应承下来,“娘娘您说,奴婢马上去办。” 椒房殿的宫人住在东西两边厢房,离她正殿稍远,若是火势蔓延波及不到那边,可是住在她旁边的红珠与齐嬷嬷、冯嬷嬷就不一定了。 所以杜浮亭得先将她们支开,叫红珠领着齐嬷嬷她们挖她埋在后山的桃花酿,那是她初入宫时特地酿的,正准备一年后挖,结果这段时日忙忘了,如今正好拿它做借口。 “我自己去挖好不好?”大半夜的红珠上山无所谓,可就是齐嬷嬷、冯嬷嬷两人年纪稍大,她怕她们出好歹。 “你问问冯嬷嬷同意不同意。”杜浮亭轻笑出声,冯嬷嬷好酒不酗酒,可是有好酒也是嘴馋得紧,知道杜浮亭肯挖后山的桃花酿,别说半夜叫她去挖,就是叫大风大雪她都会去,“挖酒讲究时辰,原是早该挖出来放置段时日,再迟些挖怕是味道苦辣。” 这也是给出合理的理由,不然平白无故让她们去挖酒坛子,她们肯定会起疑心,都是在宫里待过的人,论脑子谁都不比谁差。 等把人支开,杜浮亭踱步入内室,只见谢玉从杜浮亭寝宫上头房梁落下,脚尖轻点地面,他的动作悄无声息,甚至都无法知道他几时入的椒房殿。 “等下大火燃气,你走密道出宫,宫外有人接应,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至于瑶州怕是不能去,江南那片最近闹事,乱得很。” “是吗?”杜浮亭抬眸望向谢玉,眼底神色似乎在问到底是不能去,还是他不愿让她去。 “等到这个京城事了,江南那边也安定下来,我定会派人将你安全送回瑶州。”谢玉舌尖抵住上颚,压下心里泛起的酸涩,他们做暗卫的,从不要求被主子以外的任何人的信任。 他们只是一把利刃,坚决完成发布的任务就行,可是如今尝到不信任的滋味,还真是让人难受。 “还望统领能信守承诺。”杜浮亭眼下除了相信谢玉也别无他法,只有回到生她养她江南,见到母亲与哥哥,她才能算没有把自己命运交到他人手里:“既然无法立即回江南,那统领帮我送封信给我兄长,不过分吧?” 谢玉略微迟疑了下,早在半年前,杜夫人与杜泽就已经不知所踪,可是听杜浮亭言语,她并不知道此事。 他沉默了瞬,颔首答应杜浮亭。 杜浮亭见他应允,松了口气,至于谢玉的迟疑与沉默,她以为他只是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再加上谢玉表情控制极好,她倒是没有怀疑有不对劲的地方。 杜浮亭抬手举起烛台点燃了床幔,火势床头而起,顿时一发不可收拾,烧掉百子千孙的雕花架子床。 谢玉下意识地护住杜浮亭,避免她受到伤害,倒是杜浮亭冷静很多,缓缓往后退。 “走吗?” “再等等。”她得等宫人发现火势,亲眼看见她葬身火海,只有亲眼见到人死,才能以绝后患。 毕竟杜浮亭出宫后,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人,她这张脸见过朝臣以及朝臣家眷,并不是锁在深宫无人知,而只有她真的让人亲眼看见她死亡,日后哪怕有人见过她,大概也不会联想到贵妃身上。 椒房殿火舌肆意,谢玉站在了众人都看不见内室,他身后是一道已经开启的幽长暗道。 其实皇宫底下修建暗道不是秘密,可是暗道并不会太过复杂,也不会四通八达,任何地方都能通往,毕竟皇宫是历代帝王所居之处,要是需时刻担忧有人忽然从暗道里蹿出,这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不安全。 而宫里记载椒房殿是无任何暗道,密室布局,此前也有人彻底排查过,是以至今为止,宫里无人知道原来椒房殿内里暗藏玄机。 当年谢玉会发现也是偶然,崇德帝命他暗地排查宫中安全,谢玉意外发现椒房殿下有处无人可知的暗道,鬼使神差般将事情掩盖——最后更是向崇德帝提议,将杜浮亭安置到椒房殿。 或许从开始谢玉就已经阴暗的揣测帝王与杜浮亭能走到几时,那时候就下意识步步谋划,终有一日,她会忍受不住深宫,求他带她离开。 终于再火势彻底爆发之前,椒房殿仅剩的宫人中,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走水了!走水了!赶紧起来!” 睡梦中的人顿时惊醒,纷纷裹上衣物跑了出来,只见椒房殿杜浮亭寝宫内已经燃起大火。 风一吹,火势又渐大了些。 椒房殿的宫人慌了神,不知道是哪个宫人大喊声,“快救火,娘娘还在里面!”椒房殿仅有的宫人像是回了魂,手忙脚乱的赶紧抬水扑火,可是这远远不够。椒房殿火光不断上升踊跃,最终这场火惊扰了满宫。 第39章 吐血 在后山挖酒坛子的三人中, 红珠最先察觉到山下动静,隐约间听见嘈杂吵闹声喊着灭火,起身往下望去, 见到的是火光冲天的场景。 那方向正是椒房殿。 再想到这些日子,杜浮亭所说的似是而非的话,她虽未再提及死不死的, 可是细想之下她所言所语竟然处处都是告别。 红珠霎时手脚冰凉,浑身血液倒流, 再也顾不上手里抱着的酒坛, 丢下就往山下跑。 此刻冯嬷嬷与齐嬷嬷也感觉到不对劲, 同往椒房殿的方向望去, 现在比刚刚的火势更猛烈一些。 “坏了!坏了!赶紧下去。”齐嬷嬷狠狠地拍大腿, 干枯苍老的手直发抖。 难怪娘娘白日把信交给她,让她三日后呈递帝王, 难怪娘娘说什么杜氏再不打搅,原来竟是这般意思。 回过神来齐嬷嬷同样惊觉, 原来她无时无刻不再同她们告别。 乾清宫入睡的帝王,睡得并不在怎么踏实, 崇德帝又陷入梦魇当中, 这回不是瓢泼大雨的黑夜,而是一片火光滔天, 将浓如墨的苍穹被浓烈炽热的焰火破开洞。 苏全福刚领完板子,就得到椒房殿走水的消息, 与此同时张玉芝也是收到消息,他见苏全福拖着都要推开崇德帝寝宫门,抬手虚拦了他一下:“皇上说了椒房殿的所有事都不用同他汇报,你真的要进去?” “贵妃娘娘生死未卜, 总该要让皇上知晓的,若是不禀告我于心不安。”刚挨罚的屁股生疼,上药了只能叫伤口消肿,可是不能止疼,苏全福开口说话不小心扯动屁股上的伤口,连带着飕飕凉气往嘴里钻。 张玉芝见状,只能叹气:“算了,我陪你一块儿进去。” 帝王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半是轻松半、是冷汗涔涔,方才缓过神又忽然听得苏全福开口就是“椒房殿”三字,“朕说了椒房殿的任何事不准向朕禀告!” “可是皇上椒房殿火势要压不住了,贵妃娘娘在寝宫!”苏全福额头贴着地面,声音里全是颤抖与惊恐,这场火得到的消息是火势实在太大,下面的人只能保证不祸及其他宫殿,除非上苍有眼能降下大雨,不然能压下的希望微乎其微,通禀帝王不过是想兴许能见最后一面。 帝王睁着迷蒙双眸,耳里炸响惊雷般的声音,愣怔地转头看向未经允许,便擅自入寝宫的苏全福与张玉芝,掀开锦被连鞋袜都顾不上穿,往椒房殿的方向而去。 苏全福刚刚受罚,动作受了影响,眼下只能靠张玉芝,他取下帝王披风,双手提着帝王鞋子,在后面快跑跟着崇德帝。 乾清宫刚有所动作,其他宫里的人闻风而动,裹着披风就出了宫殿,也有后妃坐着轿撵,摇摇晃晃赶到椒房殿,看着随风摆动的火焰眼皮跳了跳,想来要是有人在这样的火光中,恐怕是活不了的。 等崇德帝到椒房殿,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住,四周的宫人闻声赶到灭火,可加上椒房殿的宫人依旧不够。 崇德帝眉心皱得死死的,哪怕是最为棘手的政事都不曾让他这般严阵以待:“还不快调御林军、禁卫军灭火!他们人呢!” 其实御林军接到消息便赶了过来,可是他们赶到水不够用也无法,只能到沁水湖寻水源扑火。 张玉芝想要提醒崇德帝穿鞋,谁料帝王夺过太监手里的水桶,苏全福似乎知道帝王要做什么,颤抖着嗓音劝解,“皇上,您不能进去,这火势太大了,侍卫都进去不了。” 可帝王面容冷淡,不管不顾地将自己兜头淋湿就往火里冲,这些似乎不是他脑子里的理智所决定,而是他本应该这么做,全是他的本能趋势。 可刚走到殿内,就有房梁砸下拦住他的去路,逼得他只能往后退。 苏全福似乎看到了希望,见状拉住崇德帝死也不肯松手,帝王若是有三长两短所有人都活不了,是以不少人挡着帝王,饶是帝王有三头六臂都不可能进去。 他猩红眼睛盯着不断燃烧的椒房殿,光打在他脸上,冷硬五官徒然添了阴霾,就是拉住他的苏全福,都能感觉到自帝王身上散发的冷意,冻得他指尖打冷颤。 杜月满勉强穿戴好衣物,徒步走到椒房殿,她的衣服是随意结盘扣,扣错地方都不知道。 这样的火势实在太大了,现场嘈杂混乱成片,宫人们尽力救火可是只能看着火不停往上蹿,杜月满摇着头连连后退,要不是她有身后红如搀扶,大概已经狼狈的坐在地上。 这段时间她不敢去想自己是不是信错了人,因为只要想到有这种可能,她就像让人遏制住喉口,几乎是要她窒息而亡,她更加不敢面对杜浮亭,可她……已经不想让杜浮亭死了。 她以为她还有机会见到杜浮亭,以为她们还有时间解除误会,再如同从前那般毫无顾忌的畅谈,可是这场火给她如雷霆般的打击,残酷的告诉她有些东西等不到明日,也不会再有以后。 杜月满忽然瞟见站在离火光最近地方的崇德帝,似乎抓住救命稻草般推开人群,冲到崇德帝面前,哀求帝王:“皇上,你赶紧想办法救救她,救救杜浮亭。”不知道是不是双生子的原因,还是看着不能大火无法熄灭的心理作用,她竟然觉得自己身上犹如烈火灼烧的疼痛,似乎她能感觉到杜浮亭会如何被这场严峻大火一点点烧死。 可是任由她怎么扯崇德帝,帝王都仿佛不为所动,结果抬眸见到的就是崇德帝站在椒房殿外,冷漠地盯着大火,“她自己要寻死,朕如何救她?”帝王的身上是湿漉漉的衣裳,墨发低垂着水珠,他死死盯着绵绵不断的火焰,不想叫自己再去替杜浮亭死,他疯了才要为了她闯入火中救人。 红珠是手脚并用冲下山,她以为她能在紧要关头护住姑娘不受伤害,可是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此时她是浑身发软,连路都走不动,她费劲全身力气想叫自己冷静下来,僵硬地站在原地,眼底全是不知所措,还是让齐嬷嬷与冯嬷嬷两人追上,她们扶着红珠往椒房殿赶。 等到几人从后山赶到时,椒房殿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红珠抑制不住地大哭,软倒在地嘶吼着喊杜浮亭:“姑娘!”在她心里杜浮亭始终都是那杜家安宁院,活得无忧无虑的杜大姑娘,而不是入宫后几经折磨的贵妃。 “姑娘!你在哪儿,你不要寻死,你快出来好不好!” 大火当中的杜浮亭似乎听到红珠仿若杜鹃泣血的呼唤,就着大火从内往外出走,可她人依旧身处火中,她的神色自若,仿若是在与人会一场简单的见面,而不是要自焚。 红珠的眼睛登时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般:“姑娘!你不要丢下我!你把我一块儿带走吧!” 红珠激动地朝着火海喊,不断涌出的眼泪糊住眼眶,她只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人。红玉不断地想要挣脱齐嬷嬷和冯嬷嬷的桎梏,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快要昏厥的姿态:“姑娘!我求求你了!你不要丢下红珠!你丢下我,我怎么活啊!”若不是齐嬷嬷她们死命抱住红珠的腰,不让她冲动跑进去,恐怕她真的要以命殉主。 “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救姑娘。”她不能相信她那热爱生命、总有向往,哪怕是最病重时都想着如何活下去的姑娘竟然会自焚。 冯嬷嬷抱着红珠痛哭,想到这一年从头到底伺候娘娘的过往,又看着滔天的火光无奈地摇头,看了眼快要疯了红珠:“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娘娘存了必死的心。”要不然贵妃娘娘也不会故意支开她们 崇德帝的心在看到杜浮亭那刻,骤然停止跳动,耳里早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眼前急于扑火的宫人,以及站在烈火当中的杜浮亭。 杜浮亭透过火光也看到外面的人,她轻轻的扬起了抹笑,那一抹浓烈的笑意,像是要刻入骨髓般的惊悸,抹去蒙尘明珠上的厚厚灰尘,让原本晦暗无光的明珠,瞬间散发夺目耀眼的光彩,真正的惊艳绝伦。 杜浮亭眼前又落下一块房顶,惊得她往后退,差点儿让砸到,几乎是同时就听到帝王怒吼她的名字:“杜!浮!亭!”那声音似乎再无克制,穿透力极强,冲破一切,敲打着杜浮亭胸腔。 可是杜浮亭鼻中吸入浓烟,呛到了肺里难受得她不停咳嗽,她止不住往后退去,准备离开这里,在众人眼里就是眼睁睁看着她深入火海。 最终火势救无可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照耀天空,将这方天地点亮,璀璨绚丽而悲怆。 年长一辈的宫侍都知道,曾是深宫禁忌的锁雀台,宫殿之饰,铺遍黄金白玉,而后绚以五采,金屑飞空犹如落雪。只不过康嘉七年夏日,宫人打翻油灯,锁雀台走水,务极华丽的宫殿,最终也不过沦落到付之一炬的地步。 就在杜浮亭入主椒房殿之初,有人心里揣测这位皇上甘之如饴放在心上的贵妃,到底能走到哪步。如今证明荣宠与地位,曾经让人艳羡的椒房殿,终究是步了锁雀台的后尘。 后妃们听到椒房殿大火先后到来,只是无人靠近前面,站在外围面上脸色各异,大抵都是担心忧愁的表情,可有些后妃眼里落在不停跃动的火苗上,闪着轻松与喜色,这是属于杜贵妃时期的终结。 崇德帝脑子头疼欲裂,顿时闪过无数画面,渐渐与眼前步入火光的人重叠,那些似乎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过往在他脑子里攒动,压不住疯狂往喉口而蹿的鲜血,噗的悉数喷出,混入让人践踏的泥土中。 他在往后倒前,拼尽全力抬手试图抓住火光中的人,却只能任由手臂无力滑落,犹如他残留在唇间的那声:“阿浮……” 第40章 信件(已完全修改)…… 苏全福注意力已经无法在椒房殿上, 见到帝王突然倒下,连忙守住崇德帝,着人唤太医进宫, 他又不敢叫宫人停下扑火,至少抢救一点就救一点。 那边的宫人还是提着一桶桶水灭火,试图闯进救人的宫人被大火阻拦, 只能眼睁睁看着巍峨壮阔的宫殿,一点点被大火吞噬殆尽, 横梁不断从房顶落下, 砸到地面发出震耳的声响。 这一晚的皇宫注定无人能眠。 一场大火将这幽幽深宫里, 有人悲喜有人愁的场景照得淋漓尽致, 也足以看透人心。 大概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杜浮亭已经趁着混乱从暗道离宫,这处暗道通向的是宫里幽僻冷宫, 谢玉护着杜浮亭轻车熟路,这倒是让杜浮亭想起, 为何他总能潜入她寝宫。 走得急了杜浮亭忍不住咳嗽几声,方才在滚滚浓烟下, 呛到肺里难受得紧, 到现在是真的忍不住了。 谢玉怕耽搁时间,索性抱着杜浮亭, 暗暗运起轻功,将她安稳送送出皇宫, “我还得处理后续的事,未央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杜浮亭知道他说的后续事,不是那隐蔽的暗道,那处暗道巧妙绝伦, 恐怕只要将门关上,房屋倒塌都不会将暗道露出,要不然谢玉也不会提出,让她以葬身火海的法子死遁,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设计暗道的人。 大概后续的事是与崇德帝有关,毕竟谢玉是帝王心腹,这时候应该陪在帝王身边才是。她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坐上马车,往宫外而去。 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椒房殿,无数的侍卫与宫人连夜灭火,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围绕在昏睡的帝王身边,皇宫彻底乱成一团,根本不会注意到杜浮亭的离宫。 嘉羡大长公主听闻皇宫大火,帝王忽然昏厥不醒,自觉她的机会来了,准备入宫控制局面,只是最后情况并未如她所料。 先帝的一母同胞的兄长恭敦老亲王于她先一步进宫,恭敦老亲王同样也是嘉羡大长公主的老大哥,年长先帝与她二十岁,这位恭敦老亲王自先帝登基,就当了闲散王爷,整日逍遥乐哉,直到先帝病逝他才回到京城。 恭敦老亲王如今手里虽然没有实权,但谁都不敢不给他面子,他那是在顺康朝先帝还是皇子时期,他们那批皇子当中出类拔萃、惊艳绝伦者,先帝当年能顺利登基是他亲手废了其他皇子,只不过最终他也为顺康帝所厌。 有恭敦老亲王出面坐镇,混乱局面瞬间被镇住。 崔太医正给崇德帝把脉开药,帝王脚上的伤口需要立马处理,这伤是帝王赤着脚踩在地上,走路时又太过仓促造成的,脚底里扎了泥沙,如今处理起来好生费劲,也是帝王昏睡没有知觉,要不然更加难以处理。崔老太医眼神不大好,这种事只能交给医徒负责,年轻的医徒面容紧皱,生怕弄疼帝王小心地处理着伤。 只不过等处理完一切,帝王迟迟没有苏醒的迹象,苏全福等乾清宫的人不免焦灼得来回走动,坐镇的恭敦老亲王却端着茶盏坐在太师椅上品茶。 宫里的茶叶果真就是比他亲王府的茶要好啊,他招手把张玉芝喊到跟前,“包些茶叶给本王府里送去。” 这位恭敦亲王年轻的时候,在众位皇子当中是傲然而立,享受过不少好东西,后来先帝登基,这位开始云游散心,可是先帝的赏赐依旧不少,再到帝王这里,这位是帝王嫡亲嫡亲的伯伯,进贡的好东西少不了恭敦亲王府,怎么就馋这点茶叶? 张玉芝瞥了眼恭敦老亲王的茶盏,忙又看了眼恭敦老亲王的神色,恭敦老亲王已经头发斑白,额头上是皱纹的痕迹,面容端是犹如菩萨般和善。 可见到张玉芝看他,他将茶盏盖上,就道:“这点子茶叶都舍不得?”依然是不见怒色的语气,可铺面而来的威仪,是怎么都掩盖不住。 不是舍不得这点茶叶子,如果是别的茶叶好说,可是,“这是贵妃娘娘亲手炮制的茶叶。”不知道是哪个小太监上茶,上了这种茶叶,拢共茶叶就剩二三两,如今贵妃已经亡故,又不可能再有新的:“您要是拿去怕是不合适。”剩下的这些肯定是都留给帝王的,甭管崇德帝喜不喜欢喝,在不在意这些,至少眼下他是为了贵妃昏迷不醒,有关杜贵妃的东西如今所剩无几,没人敢擅自做主。 “小气。”恭敦老亲王别过头,可到底是没再说要茶叶的事。在心里嘀咕:他这侄儿看似薄情,到还是用情蛮深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急得吐血,他也就不跟他争这点茶叶了。这么一想,恭敦老亲王觉着自己还挺通情达理的。 直到第二日上午崇德帝苏醒,恭敦老亲王才起身,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一坐就是整宿,宫身子没忍住晃了晃。 他走到崇德帝面前,崇德帝正好看到头发花白的恭敦老亲王,刚要开口谢他,恭敦老亲王先一步开口,语气特别不好地一句话噎着崇德帝:“别要死要活,萧家出情种可是没有哪个帝王殉情的。”就是当年萧衍活得再痛不欲生,也没想过去死,既然当初选择这条路,就应该知道自己要面临的责任与义务,不是说放下就放下。 恭敦老亲王说完,也不管这话是不是会得罪皇帝,背着手就出了乾清宫,挥退了守在乾清宫的御林军,其他的事他没有管,就是嘉羡大长公主被他挡在宫门外,一晚上气得直跳脚,要找他算账,他也权当自己不知道。 “杜浮亭呢?”崇德帝开口就是沙哑的声音,眼睛赤红着布满血丝,他强撑着坐起身,顾不上自己身体上的虚弱,开口就问杜浮亭。 似乎很平常的一句话,崇德帝的情绪都掩盖在他的皮囊下,不被任何人所知晓。更加没人能知道他在昏迷前后的所有经历,就是连他记忆已经恢复,都没有人知道。 苏全福顶着众人的压力,在鸦雀无声之下开口:“贵妃娘娘已经殁了。”他的话音未落,便觑向帝王脸色,只见崇德帝面无血色,崔老太医赶紧上前候着,帝王现在气息极不稳定,他怕帝王又是气急攻心吐血。 “尸骨呢?” “红珠亲手替贵妃娘娘收敛尸骨。”等到大火扑灭已经是天光大亮,红珠疯了似的扑进废墟里,徒手挖着贵妃尸骨,不肯任何人靠近那里,说着贵妃生前最爱容色,见不得别人瞧见她枯骨。 苏全福听到此事,赶紧让人阻止宫人清理废墟,红珠既然言明贵妃不喜人见到她死后难看的模样,那就谁都不看,免得让杜贵妃死后都不安宁。苏全福敢做这决定,也是因为亲眼看着帝王,在见到贵妃身死火海而吐血昏迷,这些事帝王应该会纵容。 可是崇德帝还是问了句:“尸骨呢?” 崇德帝不在乎谁收敛的尸骨,在意的是如今杜浮亭在哪,张玉芝见苏全福愣住,手肘杵了下他,旋即回禀道:“奴才这就让人将红珠请来。” 椒房殿内确实是有具尸体的,谢玉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各方面都谨慎小心,他早已从乱葬岗,找到具体型身材与杜浮亭相似的尸体,做成烧焦的干尸,放到椒房殿。 那具女尸上还戴了只杜浮亭日常佩戴的手镯,加上那么多人亲眼所杜浮亭烧死,几乎不会有人怀疑她还活着。 张玉芝亲自领人找到红珠,让她交出贵妃尸骨,他要将其带回乾清宫交给帝王。 红珠彼时浑身狼狈不堪,有泥土与黑色灰烬沾满身上,她双眼哭得通红,正跪坐在椒房殿门口的红梅树下,神情似有呆滞,她手指缝里都是泥巴,可是她并没有清理的意思。 听到粗噶的声音,她抬头扫过张玉芝的脸,随后低头淡淡地道:“姑娘最喜这株梅树,她的尸骨已经埋在这株梅树下,你们难不成还要挖出来?”眼泪砸到地上,她就是在赌他们不敢,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碰她家姑娘。 张玉芝顷刻间没了话说,红珠收敛贵妃尸骨是想葬了贵妃,不是,是她已经把贵妃葬了,再掘出来岂不是挖了贵妃的坟? 他就应该让苏全福管,他不该揽下这件事,帝王的心思难测,崇德帝心里到底如何想的,谁也不知道,张玉芝不敢擅自动手掘了贵妃尸骨,只能空手而归。 红珠看着张玉芝离去的背影,她酝酿良久,终于开口道:“我要见皇上一面,有东西要交给皇上,还望公公通禀一声。” 张玉芝如愿将她的请求带到,当然也把红珠已经将杜浮亭尸骨,埋在椒房殿外那株冬梅下的事,如实告知帝王。 冷峻自傲的帝王面容出现裂痕,他的指尖不自觉轻轻颤抖,狠狠闭上眼睛,似乎是在用力克制自己,只有将情绪深深压下,再不见天日,才能不叫他发疯。 可有些东西哪里是那么容易克制的,凡事都知道度,能任何时候保持冷静,那是神仙,不是人。 “你叫她下午到麒麟殿见朕。”崇德帝原是想身子恢复些,处理朝政后再见红珠,故而选择了麒麟殿,也叫他好生平复心情。 恭敦老亲王有句话说的对,他是肩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帝王,不是望族世家子弟,或是平凡的贩夫走卒,能感情用事为谁殉情而死。这一刻崇德帝似乎是蜕变而成真正的帝王,也恍惚间明白为何皇帝是孤家寡人。 可是在此之前,齐嬷嬷却先于红珠一步见到帝王。 她将杜浮亭当时亲手交给她的信,呈递到帝王面前,那里面写的所有都是如何安排椒房殿宫人去向,都是有关于别的话,从未有只言片语提到他,或者她自己。 杜浮亭似乎笃定只要她死,他就能答应她提出的所有条件,论了解帝王,恐怕杜浮亭无出其右,崇德帝将信扫完:“她还留有何话?” 齐嬷嬷神色正了正,心里觉得那句话方才此刻,简直残忍至极,可在帝王询问的目光下,她还是同崇德帝屈膝行礼,道:“杜氏往后再也不叨扰。”齐嬷嬷模仿着当时杜浮亭说话的语气与举动,她那时是怀着这辈子都不再相见的心思,松快而又解脱般说的这句话。 意识到这点都崇德帝喉咙里又是涌出一股铁锈味,他用舌尖死死抵住上颚,强压下那股味道,才没有叫自己吐血。 他满脸倦意地抬了抬手,此时的他并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让旁人见到他脆弱的一面。 齐嬷嬷悄无声息地退离,到了殿外正好撞见苏全福,低声询问道:“皇上的情况如何?” 苏全福垂头摇了摇,帝王的情况不容乐观。就是崔老太医在帝王清醒后,给帝王把脉象显示帝王脉象极为混乱,似乎有东西扰乱帝王身体平衡。可是现在太医院的太医都没有查出症结所在,只能暂且归咎为帝王是焦急攻心,接受不了贵妃死亡而导致的脉象不稳。 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待贵妃,如今贵妃已经不在人世,有些事哪怕是做的再好,都无济于事,最多叫自己心里能安宁些。 齐嬷嬷只能叮嘱苏全福几句,定要注意帝王身体,她便先行回椒房殿,她现在是和冯嬷嬷轮流看着红珠,免得她会想不开追随贵妃而去。 虽说红珠追随贵妃而去,能成就一桩主仆情深的美事,可贵妃定然是不想活着的谁因她而死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死前,心里想的还是如何安置椒房殿仅剩的宫人。 当日下午红珠收拾好自己,才敢触碰杜浮亭仅留下的东西,她抱着这些东西依照张玉芝的意思,到麒麟殿拜见帝王。 刚刚跪下朝上首帝王行玩跪拜之礼,她就听见低声幽暗的男声开口:“听说……你有东西要交给朕?” “是,其实皇上送姑娘的东西,姑娘全都保存着,轻易不让人碰,可这一把火足以燃烧殆尽,姑娘仅剩下……这些东西。”红珠小心翼翼打开包袱,似乎里面的东西比千金万金还珍贵,她的动作极轻,生怕把包袱里的东西弄坏。 待到红珠将叠好的包袱展开,里面的竟是杜浮亭要宫人烧掉的《万寿无疆》图,只是这幅图原先让杜浮亭用剪子绞烂,又拿火烧过,早已经残破不堪,“姑娘前后花了半年时间才将其完成,奴婢本是舍不得它就如此烧掉,偷偷捡回来保存,如今想着应该皇上定然不曾好好瞧过,拿来给皇上瞧瞧。” 崇德帝的指节摩挲在这幅绣卷上,不敢用力去碰它,就怕会将它弄破,还没有等他好好看这幅绣卷,红珠又奉上一烧得黢黑的匣子,这场大火将一切烧得干净,怎么救都救不过来。等到天际破晓,火才扑灭,红珠不顾灭火后的高温收捡了杜浮亭尸骨,又在大火燃烬的灰里扒出只黢黑黢黑的匣子。 这匣子坚固,虽这场火烧了整宿,匣子被烧黑了,真正烧坏了的却只上面一层,可见这匣子的主人,对其内摆置的东西的用心程度。 红珠要求面见崇德帝,最终目地倒不是那幅绣卷,而是亲手将匣子呈给皇帝。 大殿之内昏暗晦涩,她抬头只能依稀瞧见有人坐在御案后,却看不清那人的脸,红珠低声道:“奴婢想着姑娘应该希望皇上看到,所以斗胆将其交给您。” 苏全福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红珠,看不太清她的神色,但就是觉得如今红珠有些不对劲,不相信她真的这般好心,不过在崇德帝催促下,苏全福低头双手接过黑乎乎匣子递到帝王眼前。 听到那是杜浮亭留给他的,上首的男人眼里便只有那只黢黑的匣子,好不容易看向下面跪着的侍鬟,他闭眼想起杜浮亭叫齐嬷嬷送给他的信,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红珠。 “阿浮没想你拘在宫里一辈子,朕如今赐你恩典,出宫去吧,想去哪里都行。”他沉着嗓音发话,连“阿浮”两字吐出都颇为艰难,若是可以他或许想这辈子都不提起。 红珠听到帝王久违的一句“阿浮”,瞬间回到几年前,她们尚在杜府时,那时陆公子就是唤姑娘阿浮,可是自从陆公子失忆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喊过姑娘,红珠隐约猜到帝王可能恢复记忆。 可是即便如此,依旧消散不了她心中怨念,恢复记忆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想起那人往日的音容相貌,红珠语气已是哽咽,匍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息,她到现在都不能接受她家姑娘死了的事实。 如果、如果不是姑娘嘱咐她,让她好好活下去,让她一定要回江南,她真的很想就这么跟着姑娘走。 红珠朝上首的男人磕头谢恩:“多谢皇上恩赐。”出宫正如她意,反正她想做的已经做完,这里没有姑娘,她也没有留下的意义,还不如回江南,回瑶州。 红珠站起身时,斗胆看了眼上首陷在黑暗中的帝王,他的背后是苍凉与孤漠,再不见周身有任何的温暖,仿若已经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可红珠远觉得这些根本就不够,她的心随着杜浮亭的死,已经让恨意填满。她深知杀人远远不如诛心狠,就是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看见那满匣子情意,余生是不是会在悔恨里度过。 最好,最好的一辈子都以悔恨度日,那样才能勉强偿还她家姑娘。 从麒麟殿退出后,红珠一直往前走,再回没有头。 姑娘走时痛痛快快,肯定也不希望她总沉浸在过去,姑娘是想往前走,放下过往那些爱恨的,她就好好的活着,连同姑娘想要的那份自由一块儿活着。 苏全福将匣子放在御案上,默不作声的殿内烛台点燃了几盏,让殿内不那么昏暗幽深,可依旧无法驱散那股寒意。 崇德帝根本不敢打开匣子,直觉告诉他这里面的东西,不是他所能承受的,他在逃避接受。 可终究,崇德帝还是颤抖着手解开匣子上的锁,目光落在打开的匣子上,他眼神瞬间凝滞。 匣子里赫然装的是信件,最上面的信还是落了火星被烧烂,又沾救火的了水,描金的信封都是湿的。 虽然信件有些残破,却还是依稀能看清上面内容。一如杜浮亭曾经残败的身子,对他却为满腔热情与向往。 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底,最上一封写的便是她再不会写信了,而这封信就写于半个月前。 这封信崇德帝不敢再看下去,他的心犹如被看不见的大掌紧紧攥住,他一把将龙案上其他东西一扫而尽,慌忙要在剩余的信里找活下去的意义。 匣子里一封封信压得紧实,竟有四十九封之多,有些信封薄,有些信封厚,每一封都是描金信封。 他将信封摆好,从最底下开始看,少女的心思跃然纸上。这是他说他这辈子绝不会退婚后,杜浮亭写下的信,信尾坠着轻快的语气:“那我这辈子也不会放弃阿笙,直到我死亡。” 苏全福听见声音眼观鼻鼻观心,这等辛密只能当做自己是瞎子聋子,可余光还是瞥见了。 他见到这位帝王笑着笑着却哭了,泪滴在信上晕染了上面的字迹,他手足无措地去擦拭信上眼泪,可下手没轻没重却又将信纸擦破,双手捧着信纸似是犯了错彷徨无助的孩子。 苏全福站在角落不敢出声,恨不得缩到墙角,让自己彻底消失,他自跟在帝王身边还是头回见到帝王哭,不由得跟着迷了双眼,拼命又飞快了眨了眨眼睛,才没有跟着掉泪。 崇德帝细细地翻看每封信,越往下可以见到字迹越不稳,那是因为写信的人气息不稳,似乎看的信就能想象写信的人身子越来越不好,她却强撑一笔一字写完整封信,每封信末尾都是她最直白的表白。 “阿笙,我今天好像又多喜欢你一点了,继续加油。” 是,我是阿笙,我是阿浮的阿笙。 “阿笙你穿青色真好看,糖葫芦真好吃,药也不苦了。” 那我日后日日穿青色衣裳给你看,给你买糖葫芦,不喝讨厌的药。 …… “阿笙,你忘记我了,没有关系,我会让你好起来的,我们还要在一起一辈子。”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你快回来。 “阿笙,你一定会好的,你看,我现在还活着,我还要给阿笙生小阿笙。” 那你回来啊,你回来,不要丢下我不管。 “阿笙,我没有害月满。” 是我害的杜月满,不是你,都是我做的。 “阿笙,爹娘不信我,哥哥不信我,我知道你一定是信我的。” 阿笙怎么能不信你,阿笙信你。 “阿笙,我没有爹娘了,哥哥不要我了,连你也欺负我,你混蛋,你乌龟王八蛋,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是,我乌龟王八蛋,我是混蛋,我就站在这里任由你打骂,只要你回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阿笙,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我是阿浮啊,你最喜欢的阿浮。大家都喜欢月满,是不是你也早喜欢上她了,所以记得所有人唯独不记得我,还让我当她替身。我宁可死的人是我,我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没想过别人因我而死。” 我不喜欢杜月满,我从始至终喜欢的人只有你,想要的也只有你,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你不是我的阿笙,我的阿笙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崇德帝痛不可遏,几欲昏厥。 这是他当时深中情毒,闯入椒房殿逼迫她替他解毒时,她一字一句咬着齿同他说的话。 初时只觉得她提起陆笙,让他心犹如密密麻麻的虫蚁啃咬、万般不适,如今却是字字诛心,寸寸凌迟蚀骨。 回想起来,她那时的倔强与狠绝,崇德帝紧握信纸,登时口吐鲜血,昏厥倒地,脑子里只留一句话——其实自他失忆,固执地将杜月满认成记忆里那人开始,他再没有立场要求她还喜欢他。 第41章 有孕 其实杜月满一直站在殿外求见帝王, 可崇德帝见了齐嬷嬷,见了崔老太医,见了红珠, 唯独没有见她。 她亲耳听到帝王赐红珠离宫的恩典,见到红珠身影渐渐远去,她走的是回椒房殿的路, 许是回去整理离宫的行礼。 杜月满纠结自己到底是再求见帝王,还是跑出去追红珠, 殿内忽然而起的苏全福唤太医的声音, 惊醒了愣怔的杜月满。 她匆忙跟随红珠的脚步, 往椒房殿的方向去, 在红珠即将踏入颓败的椒房殿前, 杜月满终于追上红珠。 红珠经过此事眼里已经染了历经事实的沧桑,眼尾也没了从前的欢悦。看到杜月满的瞬间, 红珠恨不能直接将她推开,可是硬生生忍住了。 只不过她出口的话不好听:“将我家姑娘逼死, 二姑娘可还满意?” 杜月满面色白了白,她不敢踏足椒房殿也是有其中缘由, 就是不敢面对杜浮亭。 红如替杜月满辩解出头, 皱眉反驳红珠道:“二姑娘如何想到大姑娘会自尽,得知大姑娘死讯, 二姑娘心里也不好受!”这段时间在宫里,她与杜月满是相互依靠, 如今自是偏袒着杜月满的。 红珠不会与杜月满动手,可不代表她能容忍红如在她面前,在椒房殿前撒野。 她抬手就甩了红如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 张口闭口敢提大姑娘。”这巴掌用尽了全身力气,如今只要提到杜浮亭的死,就能叫红珠失控,红如这是自己撞上的。 “椒房殿不欢迎你们,请回吧。”红珠说完就跨过门槛,似乎是与杜月满她们划分界限,就在她身后,是成了废墟的椒房殿正殿以及寝宫,成片的灰烬与满目疮痍,红珠压下哭腔,道:“也请二姑娘高抬贵手,让我家姑娘能安安心心的走。” 杜月满站在原地神色颓然地低头,目光越过废墟前的冬梅上,最终还是没能有勇气走入椒房殿。 苏全福见到帝王再次吐血,明显比头回冷静了不少,淡定地唤宫人将帝王安置在床榻之上,唤崔老太医入殿把脉看病。 崔老太医看了眼帝王手心的信,他只瞄了上面内容就不敢再看,深宫知道越少活得越久,虽然他年近古稀之年,要说活到如今也活够了,可是小儿媳妇刚生下龙凤胎不久,他还想再活几年看着孩子长大呢。 帝王将信攥得紧紧,让崔老太医不大好替帝王诊脉,他试图将信纸从他手里扯出,可帝王似乎抓住最后根救命稻草般,怎么都不愿意松手,若是强行取出必然破坏信纸。 他无奈地看了眼苏全福,该如何是好? 苏全福站在旁边撇过帝王如纸般脸色,恨不得将脑袋摇断,“别,崔老太医就这么给皇上把脉吧。” 帝王心思不可捉摸,但他见到帝王翻看贵妃留下的信件,几乎可谓是痛不欲生,却又死都不愿松手,苏全福便知这些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碰不得的。 御案上信他也叮嘱乾清宫所有的宫人谁都不能动弹,就是贵妃曾经在乾清宫、麒麟殿留下的所有东西,他都命宫人全都保存起来,贵妃所留之物也就仅此这些了。 崔老太医无奈只能就着这样的姿势替帝王把脉,他的面容逐渐板正,眉头不由得蹙起。 再看向帝王神色,与帝王脑后的伤,原先堵在脑后的淤血,似乎在帝王吐血后,瞬间消散顺通,“皇上恢复记忆了?” “是,醒后恢复的记忆。”苏全福仔细回想帝王刚醒后的神情,知道崇德帝绝对不是看到贵妃信件才恢复的记忆。 “什么?”崔老太医利索地起身,他现在才晓得崇德帝早恢复记忆:“皇上清醒我还替他把过脉,当时怎么不说?” 苏全福也很冤枉,屁股上挨的板子还隐隐做疼,语气不大好地尖着嗓音回着:“崔老太医不也没把出症结所在,皇上找回记忆后是存心瞒着人,他不想叫人知道。”或者是不愿意承认,可谁也没想到红珠会拿出贵妃绝笔,刺激得帝王绷不住本就摇摇欲坠,即将崩塌的情绪,叫帝王受不住,直接昏厥过去。 再多的话苏全福怎么都不肯透露,有些事他恐怕要守在心里一辈子,最后带入棺材里掩藏。 崔老太医不知缘由,可如今很明显是帝王有心结在身,又听到苏全福在那儿不停地催他,“皇上几时能醒,身体几时恢复,先前开的药皇上醒来并未来得及喝,是不是现在得喂皇上。” 让苏全福叨得烦了,崔老太医吹胡子瞪眼,索性回他道:“我也不知道皇上几时能醒。”看情况不是皇上龙体抱恙才导致的昏迷,而是皇上如今陷入深度昏迷,根本就不愿醒。大夫可以治病,可是不能治心。 谢玉总算入宫求见崇德帝,苏全福可是松了大口气,要知道恭敦老亲王能在帝王吐血昏迷即刻入宫,现在局势已经稳定,帝王第二回 吐血,怕是再难以请动恭敦老亲王。 不过如果有谢玉在也相差无几,至少帝王安危能有所保证。 “您可总算出现了,宫里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不过在路上,苏全福还是大体把事情同谢玉说了一遍。 其实这些谢玉都清楚,甚至杜浮亭的死还是他亲手谋划,不过在苏全福面前他还是做出他听到消息后,应该做出的反应,简直是天衣无缝,顺便给自己做了解释:“皇上突发状况,有恭敦老亲王坐镇,宫内宫外稍乱,正好叫人瞧瞧锦衣卫的用处,此番锦衣卫拿了不少想从中作梗的人。” 恭敦老亲王出面,那是因他与先帝是亲兄弟,想趁机作乱的人是嘉羡大长公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妹妹走向末路。恭敦老亲王阻止的人主要是嘉羡大长公主,其余人他不会管,这些就得谢玉出面,倒也是好借口。 苏全福能毫无保留地把事情讲出,也是因为这宫里最受皇上信重的人当属谢玉,真正与帝王无血缘关系,可帝王拿其当兄弟相待的人,是以谢玉这才没过多提防。 谢玉步入寝宫就闻到药味,他不由自主地抬首,朝龙榻上双眸紧闭的男人望去,短短一日不到,似乎帝王就似消瘦不少。 崔老太医刚从隔壁房间到寝宫,拱手同谢玉致意,随后回到隔壁与其他太医一块潜心研究帝王的病情。 他嘴上说着心病还须心药医,真要不管不顾他这太医也做到头了,更何况哪怕崔老太医有心放任不管,太医院其他太医们也不同意,只能聚在一处讨论。 谢玉在跟前帮不了忙,可他依旧守在帝王身侧。 不知道是愧疚驱使他留下,还是因为他想等帝王清醒,立即出现在帝王面前,第一时间摆脱他的嫌疑。 杜浮亭为了让人亲眼看见自己丧命,到底是吸入不少烟尘,上了马车后她就忍不住咳嗽,马车内放着温茶,她往口里灌下依旧没多大用处,好不容易才没继续咳嗽,倒在马车榻上睡了一觉。 等到杜浮亭再次醒来已经将近黑夜,她着实是撑不住了,才问道:“到底还有多久才到?” 马车外的未央开口是压低的声音:“姑娘先忍耐忍耐,还有半刻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们出城后在城外转了一圈,才重新到京城内。 未央将马车驶入街巷,再一处不起眼的门户面前停下,跳下辕辙抬手掀起车帘。 杜浮亭顺势望向未央,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位姑娘,只不过是穿了身男装,压低嗓音说话,让人误以为是男子。不过想到谢玉的安排,恐怕他也是觉得让男子跟在她身边不妥,有些事同为女子说起来也方便。 杜浮亭在她搀扶下踩在横辕上,稳当点下了马车,她边打量着陌生无比的四周,边问道:“这是哪儿?”她到了京城之后就入了宫,从未转过京城街巷,体会过京城的风土人情。 “我们此时尚在京城,只不过是偏京郊的地方。” 未央抬手推开眼前的木门,入目就是简单的庭院,放在京城毫不起眼的小地方,自然这种地方也不会引人注意。 杜浮亭缓步走了进去,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似乎此前有人接到消息,已经将其收拾妥当,院子前面是堂屋与正屋,左边两边是东西厢房,侧边是厨房,而院子西南角有处水井。 这里的条件与从前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可胜在周遭都是烟火,住的也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方才马车停下好似还有几家小孩探头探脑的往这边张望,住在这里热闹不扎眼,碰到旧人的几率也是极小。 杜浮亭还想往后去,未央先出声:“再后面是菜园子,夫人还是先休息下,我去请位大夫替夫人瞧瞧。”她是听到杜浮亭咳嗽不止的,碍于统领的要求,她不能看着杜浮亭出事,哪怕她并不喜欢这位娇滴滴不知民间疾苦的娘娘。 杜浮亭对人的情绪素来敏感,可能是收到未央的对她有敌意,她点了点头:“麻烦了。” 未央在这片似乎很熟悉,不出片刻中就有领着大夫入门,是位头顶白发都快要掉光的老大夫,脑袋上勉强有撮稀疏头发,拿桃木簪子束起。 杜浮亭在老大夫替她把脉前,未见他拿出绢帕垫在她手腕,强忍着拿出自己帕子的冲动,让老大夫就这么替她把脉。 她心里似明镜般清楚,既然暂时要在这里落脚,就要把自己表现的与寻常人相差无几,最后是融入这些人当中。 宫里也好,杜家也罢,那些规矩如今都得放下,不能继续讲究。 “我身子到底如何?”杜浮亭见老大夫蹙眉凝神,替她把脉久久没有言语。 老大夫听到杜浮亭的话,并未立即开口回她,而是沉吟了瞬,才收回手:“恭喜小娘子,贺喜小娘子,您怀孕已有一月有余,如今脉象不显,但确实是喜脉之象。” “怀孕?”杜浮亭眼底闪过惊愕,愣愣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肚子,脸上满是复杂,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怀了孩子。 可回想好似是有月余不曾来月事,此前她因老是生病月事总不准,有时推迟,有时提前,所以这些事她没在意过,可如今却告诉她怀孕了。 “是,确实是喜脉,小娘子此前身体有所亏损,常年服药治疗,如今有孕也是实属不易。”老大夫看出杜浮亭曾有旧疾在身,本是难以受孕的体质,他以为杜浮亭也是盼腹中孩子盼了良久,故而说话的语气轻松,带着恭贺的意味。 杜浮亭忍不住苦笑,疲倦地侧头闭眼。 她与陆笙两情相悦,这段感情虽起于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却足见刻骨铭心。 听到自己怀孕的消息,原该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只是如今情况让她升不起欢喜。 这腹中的孩子终究来得不是时候。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昏迷 “这孩子能保住吗?”杜浮亭无比冷静地问老大夫。 旁边的未央见她瞬间恍惚后, 即刻就能恢复镇定,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 似乎杜浮亭问的这话,事关老大夫的医术医德, 他丝毫没有犹豫,回道:“虽说夫人身子未完全调养好就怀孕,可要保住腹中孩子还是可以的, 不过直到生产前都需好好养胎,切忌心浮气躁、操劳过度。” 未央将老大夫送到门口, 反手将院门关严实, 回到明间女人正在发呆, 她仔细打量着眼前柔弱娇嫩的女人, 见到女人眉宇间是有挣扎, 故意问道:“夫人是不想留下腹中孩子?” 没有预兆地接受未央的提问,杜浮亭只能沉默以对, 因为她不确定该不该留下腹中的孩子。 杜浮亭把手放在小腹上摩挲,方才她都没露出欣喜的神色, 反而老大夫似乎很高兴她竟然能怀孕,毕竟按照以前身体情况, 她是极难受孕。 不过当时大夫都道她只能活到十六, 于是她能不能有孩子,已经不是重要的事, 给她看病的大夫重要的是,如何保住她性命活下去。 她喝了这么多年的药, 此前又是落水染上风寒,如今她还能有这个孩子,大概真的是老天开恩垂怜。 老大夫刚刚还嘱咐了许多,叫她多小心注意的地方, 还说是如今腹中的孩子都尚未成型,得两个月才有心跳,三四个月小腹会隆起,五个月腹中孩子会开始踢母亲,有顽皮的会老是闹不停,直到母亲十月生产,婴儿呱呱坠地。 这个孩子注定从出生就没有父亲,而杜浮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好母亲,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更何况若是要生下孩子,她将近一年的时间都得留在京城,留在这里的时间越长,她被人发现的风险越大。 直到夜深杜浮亭都在思考这件事,未央暂时留在她身边,照料着她饮食起居。 未央见她总是愣神拿不定主意,有些懊悔当时就不该问这位贵妃娘娘,要不要把孩子留下,她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做。 杜浮亭原以为自己出宫会好过些,不用再受宫里的压抑。可结果就是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她不知道的是,有人陷入梦里不愿清醒。 乾清宫,崇德帝寝宫。 下午帝王吐血昏厥直到深夜,就一直没有醒,殿内的人都不由得焦灼,紧张的气氛弥漫在乾清宫内。 苏全福坚持守着帝王,亲眼见到帝王昏睡期间唇角微勾,又不见清醒的迹象,简直是坐立不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按照崔太医的吩咐,在崇德帝耳边喊他:“皇上,您快醒醒啊!” 醒? 不要醒。 从刚入安乐院,十七岁的少年面上就一直含笑。 他生得俊朗挺拔,眉目温润而透彻,身着纯蓝色锦缎长衫,腰束玉带,上头别着枚同色的玉佩,脚上蹬着双革靴。 “阿笙!”娇俏而弱气的嗓音响起,坐在窗柩前的姑娘见到陆笙的瞬间,眼睛就像耀眼的星星,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分,手抬得高高地挥手。 待他入了书房,那姑娘伸手就要将陆笙拉到她身边坐在,只是陆笙顾忌礼节,没依着她,而是坐得离稍远了些。 那姑娘不满地睨了他眼,双手放在小几上撑着下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这回阿笙给我带了什么?” 陆笙将新寻的话本放到小几上。 书房内满屋子的书,将近大半是陆笙想法子淘的,其中不仅有经济庶务的书,还有医学孤本,和各种奇志怪谈。 “阿笙真好。”那姑娘笑意盈盈地接过话本,这作者写的小说新奇又大胆,每回出新本子,不到半刻钟就一扫而空,可是陆笙总能第一时间拿到最新的。“也不知道以后谁能有好福气,能得这般好的阿笙。” 见小姑娘自心内欢喜,陆笙眼唇角扬了扬,温声道了句:“没有别人。” 那姑娘闻言动作顿了下,捏着书角手不太自然,好端端的书叫她拧巴了,可她下句却道:“要不然,咱们婚事就此作罢吧。” 她眼底还能瞧见笑意,只是说的话让人措手不及。 “你说什么?”陆笙眼里不可置信,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退婚呀。”明知道少年气着了,姑娘依旧重复着刚刚到话。 十七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绕是他在杜浮亭面前温润如谦谦君子,可到底是年轻气盛,猛地一下站起,带动几案上的茶盏都在乱动。 “我不同意。”陆笙对她说的退婚气得半死,刚要了他的话本,结果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但偏生对她又提不起责问,只能置气似的扭过头不搭理。 那姑娘见自己把人惹急了,张了张嘴想哄他,可想到自家妹妹说的话,她的身子确实不能一直陪着他,终有分别的那日,与其日后忍受别离之苦,还不如现在断得干净。 她跟着站起身,知人正在气头,非得凑到人家身侧,端着小脸很是认真地同少年说着:“反正没人看好这桩婚事,我的身子也撑不了那么久的。” 她说长句容易气短,只能暂且停下,可却并未因此止住话头。 “若你觉得是我先提出的退婚,现在你吃亏了,那就让陆叔叔同我爹退婚,我爹那边我去劝。爹爹疼我,以我的身子状况,他不会不同意。再不然……陆家与杜家的婚事,其实杜二小姐也是可的。” “我不同意,你听见了没?我说了我不同意!”那姑娘突然让陆笙抱了满怀,登时就愣住了。 自从懂得男女有别后,他再没对她动手动脚,肯揉揉头发就算不得了,让他主动抱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下倒算如了愿。 而少年顷刻间察觉自己语气太凶,语调低了好些,可嗓音依旧坚定,“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一定会,我也不要旁人。” 听得少年理直气壮的声音,杜浮亭鬼使神差般地点头:“我往后再也不说那等混账话了。” 少年松开了姑娘,只是衣袖里的拳头却攥紧了,出声的凌乱语气,也表露出他情绪并不稳定,心神都在压抑情绪,怕自己吓到杜浮亭,哪里还有功夫理会人。 姑娘往他的方向挪了挪,扯着他绣祥云的云锦衣袖。 见少年依旧不理她,眼珠子转了转,严肃着脸道:“我阿浮发誓,我若再说和阿笙分开的话,就天……”举起手便要发誓,话成串成串的往外蹦。 少年听到她发誓就慌了神,没来得及阻止,等他反应过来,她话几乎说完一半,只能忙手忙脚地捂住她嘴,将未出口的下半句话堵住,红通通的眼睛直盯着她。 “我不准你往下说,你会好好的。”这辈子他偏要强求的事,也只此一件而已。 那姑娘没心没肺的,见陆笙着急,还能笑弯了眉眼,歪头看向他,闷闷地声音从他掌心下响起:“我不说了,再不说了。” 少年又确认了番,才放心松开手,这时候的他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只求着她不要再动不动就说天打雷劈、遭报应的话了。 “可是我还是会把阿笙放在心里,一辈子。”姑娘将少年的手摁在心口,那颗滚烫而炙热的心,只因眼前的少年而跳动,她眼底笑意更深,一字一顿地道:“阿笙一定要对我很好很好很好。” “傻姑娘。”少年揉了揉她的脑袋,故意逗她:“我对你不好,你又如何?” 可少年没想到,哪怕他会对她不好,她的回答依旧:“阿笙都说我傻了,所以即便阿笙对我不好,那我一样会把阿笙放在心里啊,阿笙可以有很多人,我只有阿笙。阿笙你凑近些,我有话同你说。”那姑娘坐在榻上,朝面对的少年勾了勾手指。 少年没有靠近姑娘,而是执着地叮嘱她道:“不可再说退婚的事,不可再随意发誓。” 姑娘十分笃定地道:“无关这事,从今往后,我再不说了。” 少年瞧了眼神神秘秘的姑娘,见她眼神催促,笑了笑侧耳过去,想听听她到底有何悄悄话要说。 榻上的人稍稍靠近,便能闻见她身上淡淡药香。少年薄唇不自觉轻抿,心怦怦地跳不止。 她缓缓地开口,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少年耳迹,少年从耳尖红到脖颈,只听得她道:“从今往后阿笙都不可以拒绝我,我要在阿笙的一生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我这辈子都属于阿笙,直到你我死亡。” 因为她明白注定早亡,所以希望这辈子能有东西或者人,可以让她奋不顾身,全了短暂活在世上的十六年。 少年只觉心压迅速飙升,这般大胆而霸道的宣誓,让头顶都要冒烟了,谁知始作俑者觉得这些还不够,下秒,他察觉侧脸便覆上温软。 少年慌张撇过头,唇角恰好擦过温软的唇。一瞬间少年脸色爆红,绯色弥漫至耳后根。 反观偷亲了他的那人,此时却是笑意盈盈,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像极了他曾经养过的那只红色小狐狸,是旁人都没有的,只能艳羡地望着他。 少年双手紧紧握拳,板起脸色:“姑娘家怎能做这种事?” 况且与其说陆笙在责怪,还不如说在害羞。这种程度的斥责,对那姑娘压根没丝毫杀伤力。 她歪了歪脑袋,反问道:“阿笙喜欢吗?” “下回再不可如此。”却不回答姑娘喜欢或者不喜欢。 “那我就默认阿笙喜欢啦。”那姑娘亲昵地蹭了蹭陆笙脸颊。 既然哪怕她注定早逝,阿笙都不愿放弃她,那就让她给阿笙留下,好多好多美好而值得珍藏的回忆。 她知道她迟早先阿笙而去,她不应该让阿笙再喜欢她,可阿笙太好了,好到她这辈子都不想放手,所以就让她死前,霸占阿笙少年时期的所有爱意吧。 少年浑身硬挺,不敢乱动,他虽平日素来放浪,狐朋狗友相处难免满嘴不正经,可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君子姿态,就怕鲁莽冲撞了她。 除开之前着实气急了的那个拥抱外,平日相处逾矩的事他从来不碰。此刻理智告诉他,他得立马起身离开,可手刚刚抬起,心里又舍不得。 少年的喜欢总是莽撞又直白,跌跌撞撞的不知如何表达。 万般心思终化成一句叹息,少年僵硬着身子揉了揉杜浮亭脑袋,低头却见她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脑子像断了根弦,被她引诱得吻上他肖想已久的唇。 果然如他所想,绵绵软软,有着中药的清香。 鼻尖全是少年滚烫的气息,少年毫无章法的吻让姑娘哼了声,哪料少年察觉到她的动作,以为她要躲开,忙将掌心放在她脑后,一手揽着她细腰,让怎么都避不开,只能任由他索取。 姑娘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终于少年松开了她,像是午后阳光下的懒猫,喟叹着露出餍足的神色。 “连本带利还给你。”说完,少年不自觉舔了舔唇,盯着姑娘红肿的嘴角,仿佛盖上独属于他的印章,少年黝黑眸底露出笑意,没忍住又吻了吻她嘴角,灼热的气息喷洒,暗哑的嗓音里是少年特有的欢愉,他低低的呢喃:“这是我欠阿浮的,欢迎阿浮随时讨要。” 明明主动的人是那姑娘,此刻少年反客为主,反倒她闹了大红脸,根本不敢瞧他唇角上的水光,整日都不敢不同他对视。 可是少年好似忽然开了窍,那些矜持与分寸全都见了鬼,越发喜欢待在姑娘身边。 梦里的姑娘软软糯糯,眼里心里只装得下少年,而少年也似真的少年儿郎般无辜天真,守着姑娘叫她做她任何喜欢的事,只是偶尔在她身上收收利息。 这场梦在为温馨不过,入梦的男人怎么都不肯苏醒,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似乎想长长久久的活在梦里。 可既只是梦境,那终有梦醒的那刻。 崇德帝耳边不停地有人喊他,他烦躁地摇头,抗拒从梦中清醒,可依旧抵挡不住梦醒的趋势,头顶有过刺痛感,逼得他猛然不得不睁开眼睛。 一朝如梦初醒,梦里的人和事瞬间烟消云散,面对的只有孤寂空荡的冰冷宫殿,压抑阴沉,仿佛透不尽半分光亮。 原来他的世界里也有光,一道名为“杜浮亭”的灿烂而辉煌的光芒,原是照耀温暖人心的存在,可他却生生在这光芒中制造阴影了,当时无所觉察,如今叫此刻的他绝望而沉重。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自虐 崔老太医见崇德帝已然清醒, 将银针从帝王头顶取下,虚脱般地靠在床柱边舒缓了口长气。 给帝王施针是无奈之举,冒了很大的风险, 不是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们不会在帝王昏迷期间给他动针。 而刚刚才清醒崇德帝,盯着头顶帷幔很久都没回神, 其他人都不敢出声打搅,还是谢玉先开口问道:“皇上感觉如何?” 熟悉的声音让崇德帝猛然回神, 他目光如炬的看谢玉, 谢玉被这个眼神看得心颤。 崇德帝忽然发现手中无信, 眼里登时露出紧张的神色, 疯了似的低吼:“信呢?朕的信呢!” “都在御案上, 谁也没有动。”包括最开始崇德帝手中捏着的那封,他紧紧握在手里不肯松开, 直到深度昏迷无意识松手,苏全福害怕信件弄丢, 便将其一并放在御案上了。 崇德帝不顾身上虚弱,赤着脚踩在地上往御案的方向走去, 原先包扎好的伤口, 让他这么一踩又是白费功夫。 崇德帝将匣子抱在怀里,一边在不停地整理书信, 一边便怒斥殿内所有人,“都给朕滚出去!” 谢玉见到隐约有些癫狂的崇德帝, 他快步上前抓住帝王手臂,提醒道:“皇上,贵妃已经死了!杜浮亭已经死了!” 当初杜浮亭死心塌地守在他身边,可是他非不珍惜眼前人, 如今倒在为人痴狂。 谢玉很想告诉崇德帝,他不配。 可是转念想到自己,哪怕是帝王不配杜浮亭的心意,那他又何尝配得上杜浮亭? 就在谢玉晃神陷入沉思之际,崇德帝的拳头砸在他脸上,帝王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扑面而来的是帝王威压:“滚出去!” 谢玉踉跄着起身,揉了揉让崇德帝揍了的脸颊,似乎叫帝王打了一拳之后,他心里也好受些。 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犹如困兽之斗,谢玉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可是这条路,自他踏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归途,只能这么隐瞒着帝王。 苏全福害怕帝王又像之前那般,读信读到一半忽然昏倒,试图想留在殿内,可是崇德帝仿若能察觉到他心中所想,冷漠的视线打在他身上,苏全福不敢在殿内停留,随着人群出去,还不忘将门拢上。 待到殿内完全无人,崇德帝重新打开继续往下看着信,可是他没能挑到杜浮亭满腔热忱与爱意的信,入目是痛苦刺眼的话。 “你不是阿笙,就算你能化成阿笙的容貌,但我的阿笙笑起来眼睛里都是星星,我的阿笙会骑马射箭,我的阿笙会给我买冰糖葫芦,会给我说笑话,还会偷偷亲我,自己却红了耳尖。” 阿笙的容貌与崇德帝此刻的容貌并不相同,当年他化名为陆笙生活在陆家,实际上是与陆笙同用陆家三少爷这个身份,此事陆笙父亲,江南制造司的陆制造司同样知晓。 原本这些能井然有序的进行,他与陆笙从不一块出陆家,直到他意外失忆,甚至是忘记杜浮亭,把她当做杜月满,而将杜月满当成了她。 再最最开始他恢复记忆,便看中杜浮亭与杜月满相似的容颜。他当着她的易容成陆笙,亲口告诉杜浮亭他和陆笙是一人。 崇德帝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明明人就在他眼前,从始至终都不曾离开,可是他偏要固执的以为杜浮亭口中所说的阿笙是陆笙,不是他萧律,固执的以为与他接触的人杜月满。 为何,到底为何才会弄成这般局面? 崇德帝自虐般继续翻看杜浮亭的信,可是往下的每封信杜浮亭都会加上句:“你不是阿笙。” 无不在提醒崇德帝,在杜浮亭眼里,阿笙、杜笙、崇德帝是全然不同的人,她钟情的从始至终是阿笙。 崇德帝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曾经就是阿笙,她心里还是有他一席之地,他不能接受她就这般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明明约定好的这段感情直至死亡终结,不,哪怕是死都不能终结。 直到最后一封,彻底打碎崇德帝期望。 “都是你害死了阿笙,我知道阿笙已经死了,彻头彻尾的死了,为救我而死,我现在要去找我的阿笙了。”所以她才说她再不写信,因为她去见满腔爱意与热忱,独爱她的少年郎了。 杜浮亭在自焚之前是恨着他的,这股恨意已经深入她心,以至于在她笔尖怎么都遮盖不住。 崇德帝心脏像是让人割开道口子,刺啦传来的疼痛叫他想歇斯底里,可是他只能无声的嘶吼,犹如落入荒漠绝望到失声的旅人。 她走前淡漠无情的眼神,这些日子他对她的坏,此刻全部都是他痛不欲生的由来。 崇德帝恍惚像是让人掐住了脖子,呼吸窒息,他明明浑身悲痛欲绝,想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离开的这几日,自己好似让人丢进油锅煎煮,遍体鳞伤,永远都好不了的那种。 他抱着信跪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声声泣血般喊着:“阿浮,阿浮……”似是要把这些年她喊他阿笙,他亏欠她的回应都还回来。 苏全福和谢玉时刻守在殿外,清晰的听到殿内传出崇德帝带着哭腔的声音,两人匆忙对视后,又连忙别开头,无声地站在大殿之外。 就是连路过麒麟殿的宫人都能听到,尤其是在步入深夜之后,那样的声音越发的清楚入耳,伴随着时而呼啸的风声,所有宫人都不敢停留,不敢听帝王那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喊着的“阿浮”。 苏全福等着崇德帝随时召唤,不敢随意离开殿外,光是听着帝王的声音,他也想起了很多。 想起贵妃总赏他的甜食,想起贵妃明知他怕软骨虫,故意在他走过树下,作弄、吓他身上掉了虫子,想起椒房殿他熟悉的小偏间…… 那小偏间是贵妃特地留给他的。 冬日他无需守在门外,可以坐在暖和炭火旁,煮壶滚烫的茶,再烤上一把栗子,当真好不惬意哉。 可往后这番惬意雅闲再遇不到了。 明明距离上回落雪,他随帝王悄悄从角门潜入椒房殿,好似就在近前,怎么人说没就没了…… 苏全福抹了抹眼角的泪,自从贵妃离世之后他得守着帝王,根本来不及伤心,如今是跟着压不住感情了。 麒麟殿整整闭了七日,日日都能传出帝王悲痛的声音,像极了失伴的孤狼无助的哀鸣,路过麒麟殿的宫人都不敢驻足停留,百官在殿外跪求帝王上朝。 直到第八日晨曦,厚重的殿门缓缓才打开,身着衮服的崇德帝冷眼看着跪满殿外的大臣,这些大臣们哪怕是头顶冰冷目光,依然是不约而同的都松懈了下,至少帝王肯出面见人了。 第4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堕胎(已修)…… 八日内足够发生很多事, 红珠已经收拾包袱离宫,因着是帝王恩赐还乡,她能将宫里的一部分主子赏赐给她的东西带出宫, 有叮嘱宫门口的人,她离宫前并没人刁难,只是送她的人也只有冯嬷嬷与齐嬷嬷, 红梅去了御花园当差,清闲不复杂的差事, 就是那边离不得人。 如今冯嬷嬷与齐嬷嬷共事, 同为宫里的教习嬷嬷, 任务并不繁杂, 就是和先前在椒房殿相比枯燥乏味, 不过好在两人相伴倒不是煎熬的事。 “能出宫就是值得开心的事,娘娘在天之灵不希望你为了她蹉跎一声, 出宫之后好好地活下去。”冯嬷嬷叮嘱着红珠,还是怕她想不开。 这些时日她把红珠举止都看在眼里, 自将娘娘葬在冬梅下,她最常做的事就是盯着那株冬梅出神, 离世的已经离开, 活着的应该还好活着。 “嬷嬷放心吧,我回江南。”红珠紧了紧肩膀的包裹, 笑道:“姑娘让我好好打理她留下的铺子,我没姑娘行商的天赋, 但也不会叫姑娘留下的东西败光。” 在红珠离宫登上架普通马车,朝着皇宫西方向行驶的同时,恭敦老亲王的马车缓缓驶入皇宫。 坐在马车内着一身深蓝色亲王服的恭敦老亲王,身子跟着马车摇摇晃晃, 阖上眼眸端的是慈眉善目,实则恨不得劈了崇德帝和他朝堂下的那群大臣。 他原准备闭门修养,谁知道崇德帝几近失去理智的罢朝,引得他不得不入宫。 其实叫他说崇德帝平常积威甚深,只要他身为帝王尚未驾崩,朝堂短时间内无他处理朝政也是能支撑的,可耐不住那些大臣求到他府邸,要死要活哭诉大秦不能无主,君主不可荒废治国,求他出面劝解帝王。 恭敦老亲王哪怕是想称病,都错过最佳时期,他只好应付似的入宫,然则他和其他人待遇相差无几,也没能见到崇德帝。 不过此事上恭敦老亲王不强求,都说了萧家尽出情种,这事得给人缓转的时间,恭敦老亲王在偏殿等着喝两盏茶就出宫,反正群臣求他进宫见皇帝他已经进了,皇帝不召见他入殿觐见,谁也没法指摘,毕竟这不是他能控制的。 这种事别人劝说无用,只能皇帝自己想清楚,一如当年柳贵妃葬身锁雀台后,先帝日日活在悔恨当中的情况相同,可终究还是需面对现实。 忽然想起康嘉七年而亡的柳贵妃,恭敦老亲王眼底露出追忆的神色。 很多事情已经随着流逝而掩盖在滚滚历史当中,内里涉及到不少皇家辛密,红墙黄瓦、龙楼凤池的皇宫下极力遮掩的龌龊。那时候康嘉帝还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帝王,行事比崇德帝荒唐无忌得多。 不过恭敦老亲王脑子里闪过自己错过的某些关键东西,就在他细细回想快要转瞬即逝之际,他蓦然捕捉到一点。众人都以为柳贵妃葬身火海,就是如今民间宫里流传的也是那位已死,实际上先帝驾崩之前曾对他说过她只是出宫了。 那时恭敦老亲王以为先帝在说胡话,可是如今细想未必是胡沁,要不然当年自柳贵妃死后沉迷炼丹道术的先帝,怎么就幡然醒悟,废除寻仙问道、迷信丹药这类事? 不过这事恭敦老亲王知晓不多,他自放弃争夺帝位那刻开始,就不想掺和皇宫任何争斗,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先帝在位期间他凡事不管不问,只做好他的恭敦亲王。 可能当年先帝有意告诉他实情,却没来得及把事情说完。他也是刚刚才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点内容,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之处,恭敦老亲王不由感慨到底是不管事太久,又上了年纪,所以脑子越发迟钝。 如今询问崇德帝定然问不出结果,若是他不知道还好,当年的事不该深挖,如果是知道不跟他言明,那就是故意遮掩此事,他也没必要问。 不过他可以着人调查,正好把宫里宫外都查一遭,弥补缺失的那几十年光景,兴许能发现不同的东西,没准这场大火,有些人当局者迷看不出。 不得不说恭敦老亲王在某些方面要比崇德帝老辣犀利,到底是曾经顺康帝亲手培养的继承人,无法登上帝位却依然保留身为储君的判断与冷静,虽什么都不知道,却能敏锐洞察到有些东西。 恭敦老亲王悠闲地点点头,面上不表露半分,还把小安子唤到跟前,让他再给他续茶:“还要你们贵妃留的茶叶。” 他瞧见小安子苦大仇深,特地很大方的让他少放些茶叶,道:“本王知道留的茶叶少,你少放点茶叶便少放点,不叫旁人知道就行。”他就尝尝味儿就行,实在是爱茶之人惦念着那股茶香味。 前几日恭敦老亲王都只喝一盏茶,今日心情颇佳,破例多在麒麟殿逗留半刻中,也就是他停留的时候,麒麟殿厚重的殿门从殿内打开。 崇德帝恢复了帝王该有的冷静自持,他还得处理杜浮亭后事,钦天监已经拟好贵妃谥号,见帝王开口便呈了上去,看出帝王对贵妃的重视,他们也不敢含糊,挑选的无一例外皆是表达最美好的字。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帝王依旧不满意,最后直接下旨册杜浮亭为惠安和淑皇后,以皇后规格下葬,而且还是衣冠冢,她的尸骨便留在椒房殿外那株冬梅下。 就是谢玉听闻眼皮都跳了下,没想到崇德帝竟会给予杜浮亭皇后尊荣,这就是恢复记忆便恨不能将心都掏出对她?如今的薛皇后就算圈禁在凤兮宫,可她尚且在世,更遑论她身后倚靠的是嘉羡大长公主,所代表他们这批人的利益。 不少人皆不愿信崇德帝陷入情谷欠,现在见到崇德帝刚出麒麟殿,就把巴掌甩到嘉羡大长公主等人身上,倒是自己给帝王这段时间的行为做了解释。 他们宁可相信帝王与其说是待杜浮亭情深似海,不如说是终于忍不住要对嘉羡大长公主等人动手,他昏迷期间嘉羡大长公主如死灰复燃般,试图动摇朝堂根本,触及了帝王利益与底线,有了合理的解释后,崇德帝还是他们心中励精图治、为国为民,以利天下的好帝王,他们也能安心做好臣子本分。 不过朝中大臣还是从礼制规格,到祖宗典法争吵不停,按理说有薛皇后在,无论如何杜浮亭都不能跨过活着的薛皇后,结果就是整整一日都没有吵出办法。 “既然你们想插手朕的家事,那你们就管彻底,不吵出办法出来交给朕,谁都别离宫。”对于册封杜浮亭为皇后的事上,崇德帝丝毫不做退让,把人拘留在宫里也是想让杀杀这些只知道死遵礼制、顽固死板大臣的气,更是不让嘉羡大长公主有机会与朝臣通气。 经过整日折腾的帝王精神与身体实在不堪重负,他连寝宫也不回,倒身在麒麟殿榻上,鼻尖萦绕丝丝薄荷清香,是香炉里散发的熏香味道,亦是她身上的味道。 他略微贪婪的深呼吸,骨子里泛起层层熟悉,似乎这样能暂且麻痹自己,她从来没有离开。 虽然崇德帝醒过来后,首要的事就是安排丧事,甚至力排众议给她后位,可是他却没有胆子到椒房殿,就是连去椒房殿都想法他都升不起。 自他知道她恨他,他就不想去椒房殿扰她的安宁,大概他不会想到,他已经扰了杜浮亭的安宁,就因为腹中不期而至的孩子。 杜浮亭思忖再三,还是动了打掉孩子的念头,她怀揣忐忑不安的心思,问了老大夫如何拿掉孩子。 可老大夫似乎知道她身体不易有孕,听她不想要孩子,显得比她还捉急。 他只见过青楼女子或者是小妾才回打掉孩子,难不成眼前端庄秀丽的女子是谁家养在外头的外室? 杜浮亭抬眸看了眼老大夫,就知他定是想歪了,不过有所误会是人之常情,谁家的人都想子嗣丰茂,怀孕就会生下,没有哪家会无故打掉孩子。 她轻声同老大夫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要孩子,实在是夫君不幸亡故,腹中孩子乃遗腹子,我只于家弟相依为命,与其叫他生下同我过苦日子,还不如不生。” 老大夫两回到这处院子,其实是在心里不信她是哪家外室,因为能养得起外室的人家,不会在外室身边留着十七八岁,喊她做姐姐的少年,要也是丫鬟婆子伺候着。 加上她虽是生得年轻美貌,可连时下女子最兴的头花都不曾戴,耳朵上有耳洞也不曾戴耳环,老大夫心里更是相信了几分杜浮亭所言,恐怕眼前的年轻小娘子是真的命苦丧夫。 老大夫望向她小腹,再看了看神色落寞无助、衣着朴素质简的杜浮亭,许是觉得戳到人家痛处,老大夫叫她把手递出搭在脉垫上,决定替她再诊脉。 而未央听到杜浮亭竟然毫不忌讳,直接在老大夫面前提起她是她弟弟,不自在地往外往去。 先前杜浮亭曾问她是否换回女装,只不过她着男装已经成了习惯,并不打算为了改变。杜浮亭闻言依了她的选择,只是道外人不知她是女子,他们男女住在同处屋檐下难免有人传闲话,便叫她喊她做姐姐。 未央面上附和着,实际上是喊得心不甘情不愿,可哪晓得杜浮亭道出“家弟”,语气淡然而平静,好似她真就是她弟弟般。让从小无父无母,无所依靠的未央不适,她抬腿走了出去。 杜浮亭乖巧递出手腕,只来得及匆忙抬眸望她,以为未央外出有事没拦住她,收回视线看到老大夫忽然面色凝重,叫她觉得大事不妙,细眉蹙起紧盯老大夫:“我的身体可是有不妥?” 直到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杜浮亭半截手臂泛酸,老大夫才缓缓收回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问道:“小娘子是不是怀孕前用过激烈的药物?”比如能叫女子一举得子的药,那种药虽能叫人容易受孕,可是极为伤身。 “没,我怎么会……”杜浮亭刚要回答没有,猛地想起那夜帝王疯了般要她,所以的话都止于喉中,当着大夫的面也没有好隐瞒的,“那药不是我用的,是我夫君不小心着了小人的道,这于我也有影响?” 老大夫叹息了声:“如此小娘子怕是无法拿掉腹中孩子。寻常堕胎药本就对女子身子有损,小娘子的体质又偏弱,这没了腹中孩子不能生育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以小娘子现在的情况,拿掉孩子风险极大,可能会因此丧命。”也就是说这孩子不想留下也得留下。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独fa 死了(一更)…… 杜浮亭低眸思索, 就连未央几时送走大夫她都没察觉。 未央坐在杜浮亭身侧,给自己倒了杯清茶一口饮尽,道:“如果想留下孩子大可以生下, 以你手里的钱养孩子绰绰有余。” 出宫势在必行时,杜浮亭便把将她私库转移了,像是蚂蚁搬家似的挪出皇宫, 这样子短时间内无人察觉。真到快要瞒不住的时候,反正椒房殿会有一场大火烧成灰烬, 最后有人清点东西或者银钱, 有缺失损坏实属正常。 谢玉怕人察觉蛛丝马迹, 那些东西带离皇宫之后, 还是经过一遍未央, 再转交给杜浮亭。包括如今杜浮亭新换的身份文书与通行证,谢玉自己没有沾染, 都是他委托未央办理,如今杜浮亭用这些钱财都很安全。 “养孩子不是只将他糊弄长大就行, 供他吃穿住行,还得交他为人做事。我不求他大富大贵, 但求他喜乐安康, 可是我连自己都高兴不起来,怎么叫他高兴?” “你应该看看如今世道, 能活着就是件好事,你不想让腹中孩子活, 难不成是你也想去死?既然你没存活着的心,那你何苦让统领替你承担欺君叛君的罪名?”这段时间谢玉那边已经与这里断了联系,近期两者分开才是最好的办法,未央不敢贸然联系谢玉那边, 就是连杜浮亭怀孕这般大事都不能传递,同样也无法得知那边确切消息,情绪难免波动起伏不定,抑制不住就对着杜浮亭表露出来。 杜浮亭哑然无语,她凉着嗓音道:“我与谢玉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摘。”转身步入房内将门关上,未央一提到谢玉,她便无可抑制的想起那场交易。 如果她与谢玉那晚真的有事发生,恐怕连孩子亲爹都分不清,杜浮亭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生下崇德帝的孩子,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和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 临到未央端着晚膳敲响房间,没听到杜浮亭出声,她推开门走了进去,把饭菜放到桌子上,道:“就算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不能饿着肚子里孩子。” 杜浮亭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才转身,低头端起饭碗细嚼慢咽的用饭,未央手艺肯定比不得宫里御厨,但也能入口,至少杜浮亭吃得习惯。 未央斜眸打量了眼杜浮亭,她用饭都维持着良好仪态,哪怕是住在这里,都不像是普通人,好在她最近没挑剔,也不是特别难伺候。 不过她是没规矩惯了的人,手拿筷子往桌面杵了杵,飞快地扒着饭,她吃完饭杜浮亭才用了小半碗:“留下孩子吗?” 杜浮亭从饭碗里抬头,眼前是未央特地给她熬的鸡汤,还特地撇去上面的鸡油,免得让她喝着腻,她知道未央虽有时说话刺人不好听,但是她不是坏人,真心以待她,她会回以真心。 她接过盛有鸡汤的碗,低声回道:“留下。”杜浮亭是那种想好就认定了,不会再拖拖拉拉的人。 “方才还说孩子生养不易,你确定留下孩子不是为了保命?” “你说话当真不好听。”杜浮亭将鸡汤喝完,把手搭在小腹上,“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就只能如此。”等孩子长大如果他问爹爹是谁,她就告诉孩子他爹是阿笙,是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至少杜浮亭没办法说服自己,开口承认这是她与崇德帝的孩子,只有想这孩子如果是阿笙的,她才有勇气生下他。 倒在软榻上的崇德帝渐渐睡着,只是软榻与他而言太小,崇德帝只能蜷缩着才能容下他的身躯。 苏全福轻手轻脚的替帝王盖上薄被,很是小心的没有惊扰帝王。 他看得出实际是帝王睡得并不踏实,高大身躯蜷曲紧缩,眉心拢得死死的,让人瞧着无端感到可怜而无助。 若不是这里是和淑皇后常待的地方,帝王也不至于这般委屈自己,可谁叫椒房殿付之一炬,所有与和淑皇后有关的东西全都没有留下,仅剩下乾清宫与麒麟殿零散些的物件。 苏全福退出殿内轻声将门掩上,正好碰到谢玉求见帝王。 谢玉一身麒麟暗色的锦衣卫服,步姿矫健快步而行,他面容紧绷,神色肃杀,腰间佩刀剑,浑身透着冷然气息。如今锦衣卫是手握生杀大权,人人忌惮自危,风头也跟着越发盛了。 他连忙挡住欲推开殿门的谢玉,压低了自己嗓音道:“皇上刚刚才睡下,谢统领还是让皇上好好休息下吧,和淑皇后的事给皇上时间缓缓。” “我有要事同皇上汇报。” 苏全福不跟谢玉争论,身为宦官他不会插手朝堂要事,也不行和如日中天的谢玉闹僵关系,他略往后退了步道:“若是统领能唤醒皇上,那您进去吧。” 谢玉淡淡地扫了眼苏全福,没有办法只能退下,等帝王醒后再谈。 崇德帝企盼着还能梦到杜浮亭,梦到他先前遗忘的曾经,可是世上哪有万般如意的事,总能全了他夜夜好梦的祈求。 又是雷电交加的雨夜,这样的梦总是能让崇德帝心悸,曾经日复一日的纠缠在他心头。帝王眼睁睁地看着院中女子跪下,撑伞而立的男子将手中雨伞向妇人倾斜,替她遮挡风雨,可是妇人依旧浑身都淋得湿透。 男子身上衣袍亦是紧紧贴着后背,脚上蹬着双革靴直直的踩在水里,他哑着嗓音开口:“你求朕也无用,他必须死。” 妇人颓然地跪在他身下,满脸泪痕与雨水。听闻此言,她仰抬着头:“你究竟何苦要这么逼我?”原先总是看不清的脸逐渐清晰,成了杜浮亭的面貌。 崇德帝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再往站着的男人望去,只见那张脸与自己的脸如出一辙,只是那张脸上镌刻的五官远比如今的自己成熟,或者说是稳重与沧桑,明明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仿佛是历经沧桑的老人。 他下意识地后退,试图从梦里苏醒。 只不过这场梦境似是已经将他困住,无论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逼迫他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无法走出梦境,崇德帝就只得留下。 他目光望向跪在地上的妇人,一遍遍告知自己,眼前的人不是杜浮亭,他失去记忆的时候是混蛋,但恢复记忆他绝不可能如此待她,只是杜浮亭都没有给他机会弥补。 一想到杜浮亭的死,连在梦里崇德帝都是心疼得慌,像是让无形的大掌紧紧攥住心脏的窒息感。 崇德帝看着妇人与杜浮亭相似的脸,还是不忍心让她就这么跪着,淋着雨跪倒在地该是多难受,她身子本就娇弱,淋了雪都可能大病一场。 帝王伸手搀扶妇人,谁知手直接穿了过去、扑了空,只是崇德帝眼见雨愈发大,哪怕他没有办法触碰到妇人,还是不停地想将她从地上扶起。 直到,妇人唇角微微动了动,忽然笑着道:“我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崇德帝弯腰扶起妇人的动作顿住,浑身僵硬不堪,好像刚才他都能感觉到妇人气息打在他耳边。 明明妇人说话的语气很轻,犹如鹅毛般飘落湖面,都激不起一丝波澜,可是又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人心里闷闷的慌。 帝王缓缓偏头往妇人看去,只是留给他的是妇人苍白的侧脸,妇人依旧挺着肚子仰头看撑伞的男人,而那男人挺直背脊同样回望妇人,浓黑如深夜的凤眸透着让人难以窥透的情绪。 “杜氏你根本就没有死,又为何骗朕?”男人干脆不再举伞,蹲身在妇人眼前,捏住她下颌:“拿自焚叫朕后悔,叫朕痛不欲生,结果你却和谢玉苟合,还怀了肚子里的野种,你还有什么脸替他求情?” 妇人难受的皱眉,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安抚腹中孩子随喜,嗓音沙哑而冷静的反驳道:“当你不爱我的那刻,我就已经死了。当年你拿命救我一命,我拿我的命栽入深宫,已经偿还清楚了。” “最放不下曾经的人是你,从来都不是我,我也没有想过拿这些报复谁。我的所有选择都心甘情愿,你就应该权当我死了,不该找到我。”她脸上全是倔犟顽固,当初眼里有多深情,如今就有多绝情。 梦里透露的内情着实太多,妇人就是杜浮亭,而自称“朕”的男人是他,甚至还涉及牵扯到谢玉,这些砸得人头昏眼。 崇德帝死死盯着自称“朕”的男人,他已经分不清真假,现实和梦境交错,让崇德帝头疼欲裂,恍惚间感觉自己想起所有,可又似丢失了重要的信息。 帝王是让头疼痛醒,挣扎按压着额头与太阳穴,见到的是自己蜷缩在软榻,动了动酸麻的身子,在起身下榻前,帝王耳边犹有她说的那句“我已经死了,放不下曾经的人是你”,崇德帝的呼吸停滞,明白到若她当真是杜浮亭,那是其实在告诉她,她已经不爱他了。 帝王甩掉方才做过的梦,点燃烛灯,殿内瞬间亮堂,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因着先帝痴迷先术、起死回生之道,差点误入歧途,是以崇德帝根本不信有前世今生,轮回转世,甚至感到厌恶。 这也导致他最先想到的不是,这梦在预警着他不要执着,或是提醒他杜浮亭可能并没有死,而是他是不是中招了,麒麟殿混进手脚不干净的人。 帝王来不及细想,就听苏全福禀告道:“皇上,谢统领求见。” 乍然听到谢玉二字,可能是因为梦境影响,崇德帝戾气徒然加重,茶杯在手里裂成碎片,扎伤了他的掌心,血顺着破碎的茶碗边沿顺流直下,滴到殿内青砖铺满的地上。 第46章 jin江文学城独发 背叛(一更)…… 谢玉见到崇德帝第一眼, 就注意到他手上的伤,还在滴血不止,他匆忙躬身施礼请安, 又喊苏全福请太医。 崇德帝看着谢玉目露担忧,神色不似作伪,他忽而开口问道:“谢玉, 你会背叛朕吗?” 谢玉心中震惊了瞬,都没有思忖帝王为何发问, 直接跪在地上回道:“臣这条命都是皇上的。”他面色如常, 没有丝毫破绽。 “你起来, 朕没有别的意思。”崇德帝用没受伤的手扶起他, 唇角露出笑意, 原先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只是谁也不知他是否真信了谢玉表忠心的话:“你是有何事要同朕禀告?” 谢玉的注意力都在崇德帝伤口上, “先叫太医给皇上包扎。” 崔老太医已经习惯时不时入宫替帝王包扎伤口,见到崇德帝鲜血淋漓的左手, 认命般帮帝王消毒,因着是捏碎的茶盏, 有些瓷碎片扎到肉里。 他先嘱咐道:“兴许有些疼, 皇上暂且忍忍。” 也不知道帝王是如何伤到自己的,伤口实在是有些深, 血也流了不少,处理伤口时崔老太医额头都有些冒汗, 只不过他发现帝王竟然一声不吭,就是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分毫,似乎是感觉不到疼痛。 崔老太医给崇德帝包扎伤口后,到了偏间交代苏全福, 正殿留给有要事相商的帝王与谢玉:“皇上左手近日不要沾水,每日记得要换新的药……养上半个月就无碍了,苏公公伺候皇上小心些,还是要让皇上以龙体为重……”要不然就别每回都恰好是他在太医院轮值受伤,不过这话崔老太医没能说出口,这点小心思不能叫人知道。 哪怕是他不说,苏全福也从他表情看出端倪,附和地应着崔老太医,把人送走后谢玉还不曾出正殿,他就守在了偏间。 此番谢玉入宫主要是因为,之前崇德帝昏迷期间,锦衣卫抓了官员的事,其中不少是欲跟着嘉羡大长公主闹事的,崇德帝扫过上面记载的条条罪状。 暗卫特殊审讯人的法子层出不穷,而且有不少激烈狠辣手段,锦衣卫出自暗卫,大概审问方法应该相差不大,必要时候是需动刑才能撬开嘴巴,这种事情实属正常。 锦衣卫更是拿着帝王驾贴便能拿人,秉承帝王旨意行事,可是崇德帝容不得有人越过他办事:“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是朕手里的底牌,有些东西还是交给刑部处理。” 崇德帝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和善,与以往待谢玉的态度相似,可是出口的话不容人反驳,这大概就是帝王,谢玉低头遵旨领命。 苏全福适时步入正殿,低声道:“皇后娘娘着人给皇上请安。” 前朝吵了整日的和淑皇后的事,乍听皇后娘娘着宫人给皇上请安,苏全福当下还愣了下,甚至下意识的再想是不是杜浮亭,差一点点忘了宫里还有位薛皇后。 听到有关薛皇后,谢玉欲退出正殿。 崇德帝抬手让他坐下:“不着急走,等下你我对弈一局。”留住谢玉,帝王才让苏全福将凤兮宫的宫人领入正殿。 宫女垂头恭谨的入正殿,规矩地同崇德帝行跪拜大礼,她是凤兮宫遭清洗后,被调到薛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因生得张讨喜的圆脸,面容憨厚老实,在一众宫人当中被薛皇后看中。 “皇后命你是来何事?” 圆脸的宫女照着薛皇后的吩咐道:“娘娘自求圣上以皇后之礼下葬和淑皇后。” 自凤兮宫出事之后,帝后的关系就一直僵持着。如今薛皇后闹这么一出戏,苏全福可是暗暗惊到,难不成薛皇后想借此与帝王缓和关系? 要知道帝王在凤兮宫中药,只能找和淑皇后解药,又与和淑皇后闹别扭,就再也没有主动过问薛皇后情况,说句难听的话,哪怕薛皇后久病不起,只要有太医去凤兮宫瞧病不死就行,帝王冷情真是能到全然不管不问的地步。 崇德帝的指尖轻点桌面,似乎是在沉吟思考,可是也不过是片刻,他就看向苏全福道:“既是皇后都此般请求,那朕便听皇后所言。” 苏全福躬着身子颔首,与那圆脸的宫女一同出麒麟殿,帝王这是让他把薛皇后的话透给朝臣,连皇后都心甘情愿,旁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凤兮宫内薛皇后听闻,崇德帝用了她的话堵朝臣的嘴,倒在红木嵌黄杨花卉拔步床上的身子骤然放松,这是连日以来她最放松的时候。 “娘娘好生休息,莫要想太多,皇上赏赐了好些珍贵药材。”圆脸的宫女看不懂其中利益纠缠,以及薛皇后的谋划,只知薛皇后身为正妻,可还是不得不给贵妃让路。她有心安慰薛皇后,只是薛皇后似乎不愿听。 薛皇后摆了摆手,道:“本宫晓得了,你退下吧。” 等到宫女离开,薛皇后不由得苦笑。 不是每个人都有杜浮亭的命,自己落入此般境地只能这么选择,或许帝王就是在等她主动开口。 当然如果她不主动请求帝王,让杜氏以皇后之礼入葬,以帝王独断专行的行事风格,他会想别的法子达到目地。 那还不如她识趣些帮帝王的忙,让帝王重新看到她的价值。 最终,这件闹得风风雨雨的事,以薛皇后自请皇帝,以皇后规格下葬和淑皇后为终。 高挂的艳阳,湛蓝湛蓝的天空,成片地流云翻滚,在暗自下定决心后,杜浮亭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杏眸沁出点点笑意,这还是她出宫以来第一回 发自真心的笑。 未央就站在院中间看她,眼里闪过惊艳之色,有些人或许天生就不同,杜浮亭哪怕是周遭的普通妇人穿着相似的衣裳,站在人堆当中都会是最特别的那人,更何况如今未央直面杜浮亭。 她的容貌姣好,并不艳丽,身上不是那种攻击性很强的美,而是似流水般无声无息沁入人心,等到发现之时,已经陷了进去。 未央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看呆了,“夫人要不要在外头晒晒太阳?”春日懒阳晒得人有些昏昏欲睡,可是在外面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半截薄毯,是极为舒适自在的。 “好啊。”杜浮亭应下来,未央进屋内搬出躺椅。 杜浮亭下意识跟着她入屋内,抬手就想要帮忙,吓得未央瞪她,慌忙放下手里的躺椅,又不敢推她,只能道:“你怀着孕呢!别动手动脚的,到时出事,麻烦的又是我。” 杜浮亭闻言乖乖站在院子里,没有再靠近未央,免得给她添乱。 未央把躺椅搬到院中间后,还不忘拿了针线盒,让她打发闲散时间,只不过杜浮亭当动了几针,就放下手里活计,道:“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想吃酸的还是辣的?”未央不曾怀孕生育,就是和孕妇相处的机会都极少,不过那日老大夫交代的事,她都悄悄记下了,听闻杜浮亭要帮忙,她熟练问出了口。 “我是想你帮我寄封家书回杜家。”杜浮亭把封好上蜡的信递给未央,眼里露出期盼神色。 之前托谢玉寄回去的书信,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回信,杜浮亭心里有些不安,她等不及从谢玉那里得知家中消息,才又重新写了封信打算寄回去。 未央瞥了眼杜浮亭,不得不说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让人忍不住答应她的要求,可她并没接过她手中的信,如今普通家书从京城到江南,来回少说一两个月时间。 “你难道不想回江南了?这里只是暂居两三个月,就送你回江南,这是统领早安排好的。”反正就相差几个月,还不如安心待上段时间,要是杜家人找上京城反而不妥。 其实她不确定如今母亲与兄长是否已经收到她的信,还是说他们仍在怪她要跟着萧律入宫,所以不愿回信,虽然当时她在书信里说了,她会回家赔罪,可哪里又想到她会怀孕。 “我的身子估计受不住路途奔波,从怀孕到生下孩子,再算上坐月子的时间,前前后后起码将近一载,我怕家中母亲与兄长替我担忧。”既然决定要好生养胎,其他的事情就不得不暂先搁置,包括之前她计划的回江南。 似乎是知道未央顾虑,杜浮亭又补充了句:“他们不会到京城寻我的,也不怕别人知道里面的内容。” 杜浮亭深知自己身份敏感,这封信是写给兄长杜泽看的,其中隐去很多东西,关于杜月满的事她也是只字未提,只是单纯提了自己近况,还用特地用了他们小时候用过的暗号加密,哪怕信落在别人手里,看上去是再简单不过的报平安,就连她交给谢玉的那封家书也是加密过的,就是信封与信件内部也都没有用她惯用的纸张与标记习惯。 未央不自主地挑了挑眉头,她要被杜浮亭说服了,每回杜浮亭行事说话,总能让她对这位娇弱的娘娘有不同看法,这回甚至在她身上看到精明与谋算,不愧是出自商贾之家,还在深宫里待过的人,竟是有瞬间抓住人心的本事。 最终未央还是接过她的家信,“那我帮你送到驿站。” “驿站?” 见杜浮亭露出迷茫神色,未央就知道她肯定不懂,只得解释道:“如今官家驿站有专门的驿使、信客,驿使主要传递公文、书信,信客便是帮普通人寄送书信……叫离乡的人能更加方便与家中通信。” “驿站之外也有信客,以前就有,只不过价格比官家驿站的信客稍贵,而且要找到牢靠的信客不简单,不如驿站的信客有信誉有保障,对普通而言少几文钱能糊弄家里人一日的饭菜,对稍有家底的人而言,不至于把信里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 “我鲜少寄信,若是同谁写信,有府里下人专程送去,或者……”如同她托谢玉送信般,他们手里有自己的法子把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出去,杜家把生意从南做到北,也有着自己的法子传信。 “那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他们手里的人和钱财自是足够支撑,下面还有平头小老百姓呢,你若是出去看看,能看见外面有人代笔写信读信,就写信的老秀才旁边站着揽客的信客……”未央本是嫌弃杜浮亭当真不知民间疾苦,可是到后面看她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就听老大夫说她身体不好,估计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哪里知道外面那些事。 未央找补似的说了:“驿站信客是当今做主在驿站开设的,你不知道也正常,我帮你去送信。”她困于深宫,哪里见过外面的世界。 说完就准备往外走,只是她的衣袖让杜浮亭扯住,未央晃了晃书信,无声问她还有什么事? “等胎象稳定,我也想出去看看。”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大雪(二更)…… 春日天气变幻多端, 好过一阵子,又阴雨绵绵不断,忽然京城是春寒急骤, 竟落下层层白雪,不知阻拦住多少匆忙赶路的行人脚步,这样的天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未央望着飘下的雪花, 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趁着天气好将屋里的棉被, 都拿到外头晒了晒, 要不然定然潮湿难耐。 原先有下面的丫鬟侍从, 杜浮亭不用操心这些, 外面老远还听见有妇人在嚎家里人赶紧收东西进屋, 免得把东西淋湿,她们这里完全不用担心 见到未央料事如神般, 杜浮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未央让她瞅得不自在,赶紧把人轰到进去, 嘴里不饶人地道:“下雪冻人,赶紧回屋去, 腹里孩子要紧。” 杜浮亭已经习惯未央式的关心, 她每回关心她,总要变扭加上肚子里孩子, 好像就怕让她晓得她其实是在关心她。 这场雪让人始料未及,京城重新裹上一层白衣, 但倒春寒就是如此突然,还叫人冷得发抖。 御花园的宫人要扫雪,免得让雪堆积不好走道,扫着扫着就扫到假山后, 一宫女愤愤不满地把扫帚往地上戳,“昨日天气还挺好的,你说怎么杜贵妃下葬就下雪。”偏生这时候落雪,实在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和淑皇后下葬。 旁边的宫女恨不得想要捂住她嘴,左右看了好几眼,发现没人才道:“那是和淑皇后,岂是你我可以乱议论的。我知道你不满红梅掌事,可是人家如今管着御花园,你我低调些才好,谁叫她是伺候过先皇后的。” “她算哪门子的皇后,还先皇后,正儿八经的皇后娘娘在凤兮宫呢。”最先开口的宫女不屑地翻着白眼,单手撑在突出地假山石上,道:“要不是凤兮宫的皇后娘娘宽和大度,主动请求以皇后之礼葬杜贵妃,如今她不还只能是贵妃,哪怕是死后封为皇后,到了底下,她有那底气告诉别人她才是大秦的皇后不?” 旁边的宫女觉得她说的也在理,附和着点头道:“那到也是,毕竟不是从正德门抬进中宫的皇后,他日见到在凤兮宫的皇后娘娘,她还是要低头。” 两人仗着有假山的掩盖,又是落雪天气宫人鲜少到御花园,便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和淑皇后,原就不满红梅出自椒房殿,凭空压在她们头上,说话更加没遮没拦,直到最先出言不逊的宫人,猛地瞥见一抹明黄色。 “皇、皇上……”宫女诋毁和淑皇后的话骤然间停在喉口,两人慌不择乱地朝帝王下跪,甚至因着动作急切,还望雪里栽了一跤,方才说得起兴的两人,此时呐呐不敢言语。 帝王俊朗五官犹如冰雕,似乎没有任何人的感情,冷眼望着跪在地上的宫女。 他还不知道私下里宫人都是这般谈论她的,言语之间满是不敬不屑,这还仅仅只是他听到的,他没有听到的地方呢? 两名宫女察觉到头顶视线,只觉得那视线落在身上生疼,像是被弯刀剜肉,连话都说不利索:“奴、奴婢们……并非有意谈论和淑皇后,还请皇上赎罪。” 崇德帝唇角紧绷,怕自己当场持剑要了两人性命,耽搁了要见的人。 他面容冷情的背过身,声音冷得似三尺寒冰:“拖下去拔舌杖毙。” “皇上饶命,是奴婢该死,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妄议主子。”两名宫女慌忙磕头求饶,听到崇德帝要杖毙她们都话,吓得眼泪鼻涕横流,“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还请皇上赎罪……” 苏全福直接叫小太监压着她们送去慎刑司受罚,谁让她们乱嚼舌根,竟然还敢在背后议论和淑皇后。 这也是凑巧得很,终日避开椒房殿不愿谈及的帝王,在京城倒春寒落雪后,终于想去椒房殿走走,然后便这么撞上了。 那两宫女求饶声、叫唤声不断,聒噪吵人得很,苏全福见崇德帝不耐烦的皱眉,用眼神催促小太监,赶紧把那两宫女嘴拿布堵上。 别人或许不知道帝王的苦楚,时刻跟在崇德帝身边的苏全福瞧得清楚,能下定决心直面和淑皇后最后所待的地方,都酝酿了不知多久,才鼓足了勇气迈出这一步。若是目光能够杀人,大概眼前两名宫女早已凌迟千百次。 “停下。”崇德帝忽然止住脚步,那两名宫女还以为是自己的求饶有用,登时忘记了哭泣,两人跪倒在地求饶。 可是下一刻就让她们直接坠入地狱,帝王的转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嗓音不含丝毫情绪响起,“把人都召集起来,让六宫看看乱嚼舌根的下场,谁敢胡言先行拔舌之刑再杖毙。” 那两名宫女顿时犹如被遏制住喉咙,还想再说话,嘴里已经塞了破布,被小太监架着拖下去了。 苏全福以为经此一事,崇德帝或许要歇了去椒房殿的心思,还在心里有些可惜,可没想到帝王并没有退却的意思,只是到了椒房殿前没有让任何人跟着。 他独自抬手推开殿门,缓缓走了进去。 这里最开始烧成什么模样,如今依旧是什么模样,雪落了满椒房殿,似乎掩盖了大火燃烬烧成的灰,将这里覆盖得纯洁白净。 唯独院中的一树红梅开得灿烂,似火般炙热与浓烈,崇德帝唇角勾起笑意,旁人许是不知她为何执意要栽冬梅,其实她不是喜梅,而是执着落雪红梅白头。 他指尖触碰到梅花上的白雪,花枝儿轻颤,白雪簌簌淋下,砸到他靴边,与地上的雪化作一团,他却往后退了退,再不敢靠近冬梅树。 风忽然刮过院门,带着微微冷意,木制门的咯吱声,崇德帝转头望向门口,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至五年前。 陆笙刚推开院门,站在廊下跺了跺靴上白雪,抬头就见杜浮亭蹲院子里玩雪,就在开得浓丽的梅树下,两手抓满了雪。 他顾不得打伞,忙往杜浮亭而去,“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外头冷。” 听见陆笙的声音,杜浮亭一下子松了手里的雪球,蹿到一边去,漂亮的眼睛娇嗔地看了眼他,声音藏着小小的抱怨:“我穿得严实。”两人的对话活像迂腐老夫子和顽皮学生,现在顽劣不改的学生正死鸭子嘴硬的反驳。 崇德帝愣愣地坐在了石桌旁,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离梅树稍远的地方,似乎那里就站着性子藏着顽劣的小姑娘。 见陆笙不说话了,杜浮亭伸出指尖接住飘过的鹅毛似的雪,她身着白为底绣金菊斗纹锦的上袄,外头罩正红色羽纱面白狐皮里的斗篷,小脸藏在厚厚的篷帽里,狐狸毛蹭在脸上,笑起来明朗的眉眼弯弯,像极了贪玩的小狐狸,她身后倚靠的红梅都盛开了几分。 陆笙快步走向杜浮亭:“穿的严实也不行。”他不能容忍她出半分差错,身子本就不好,见不得风。 杜浮亭躲过陆笙要过来牵她的手,“真的是,你懂不懂浪漫啊?这叫做若是他朝同淋雪,也算共白首。”说着,她笑嘻嘻抓住满天落雪,“我和阿笙也是白首了。” “都是假的。”陆笙心中一紧,这样的白首不要也罢。 他掌心握住杜浮亭的手,见她指尖凉凉的,干脆把手塞到自己袖里,道:“白头偕老,是两人一块掉牙齿,头发花白,脸上长皱纹。哪里是年纪轻轻就哀词悲语。”边说边将她往屋里拉,他最是见不得,她说那等悲凉的话。 “哼,阿笙一点都不浪漫。”杜浮亭由着陆笙将她手放在他腕处,纤细指尖贴着中衣都暖和和的。侧头瞥见陆笙正经严肃的表情,顽皮的勾了勾指尖。“这样的白首,也是很多人的求之不得。” 陆笙紧绷着脸,将她塞回屋里,警告她道:“老实些!” 他这副表情许是能唬住别人,可杜浮亭不怕,在陆笙望过来的瞬间,反而笑得狡黠而灵动,拉着节骨分明的手,放在下巴斗篷系绳处,“热~帮忙脱下来。” “别闹,手是凉的。”陆笙将自己斗篷解开挂在衣架上,将手放到炉火旁驱寒,目光才去寻杜浮亭身影,就见她已经在丫鬟的帮衬下把红色羽纱的斗篷。 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指节,眼里有些可惜,不能亲自代劳。可是下刻自己怀里就钻进只小狐狸,眉眼弯弯笑得狡猾,仰着头望他,清澈的眼睛里只能容得下他一人。 “我沾沾阿笙身上的暖和气。”杜浮亭笑着钻进少年沾了墨香的怀里,丝毫都不知羞。 少年叫她把冰冷的手塞到自己衣袖,身子被冻得稍颤了颤,但没有把姑娘的手从袖口拿出,嘴上不依不饶道:“你这般胡闹可怎么好?” 杜浮亭笑着摇了摇头,“我只在阿笙面前胡闹呀,没有别人。”她在家里素来没甚规矩,家里人不舍得她劳累,故而从不苛求她恪守言行,就是少年总寻她,他们亦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们总觉得她活不长,能在仅有的时间里欢喜的度过,至少不会那么遗憾。 “阿笙想和我白头吗?” 少年揉了揉她头顶,动作温柔到了极点,眼眸含着温软的笑意:“我原以为你早知道答案。” 天又稀稀落落飘下雪,比今早的雪还要大,砸到崇德帝指节处,他摊开掌心接住雪花,最后看着雪融在掌心。 随着雪越落越大,苏全福怕帝王无处躲雪,撑着伞出现在椒房殿门口,探头往殿内望去,只见帝王面朝椒房殿正殿而立,任由雪落在头顶与肩头,孤寂与落寞与他融为一体。 他没敢打搅帝王,只是收回视线前似乎见到帝王薄唇微动,声音实在太轻,以至于他听不清帝王说的话。仔细盯着唇动,帝王好似……在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首。” 苏全福仰头看了眼满天白雪,心里暗暗叹气不止,要是和淑皇后能看见帝王恢复记忆该有多好。 此时的杜浮亭啊,她正请教对门大娘怀孕该注意哪些,哪儿接生婆最好,还有小娃娃的衣服该怎么做。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杀狗(一更)…… 李大婶指着正拿扫帚, 满脸愁苦扫院子的小孙子:“我家那儿媳妇怀他的时候,嘴巴叼得很,这也不吃, 那也不吃,直到五六月份才吃得下东西。” 李婶子家的小孙子才四岁,扫帚比他高出一长截, 他想要抓住扫帚,只能握着靠近扫头的地方, 艰难地扫地的动作看起来略显滑稽和搞笑。 李婶子看了小孙子一眼, 自己笑得前合后仰, 又道:“你现在还没有孕吐, 等你孕吐了就知道难受了, 吃东西吃不下,闻着味儿都想吐。” 这些都是过来人的经历, 杜浮亭觉得哪怕用不着,多听听也是可以的。 她耐心地听着李婶子讲话, 还跟着点头示意自己认真听着:“我最近胃口挺好,肚子里的孩子也挺安分, 省了我不少事。” 杜浮亭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 心里不免会担忧,她这副身子负担不了孩子, 可哪里还有别的法子应对,只能努力把身子、精气神养好, 不叫到时候生孩子时出事。 起初周遭妇人都不敢接近她这边,毕竟是生人到银枝巷,不了解性情人品。不过小孩子好奇心重,知道这里搬来对姐弟, 会故意路过门口,看院子里的情形。 杜浮亭见到是孩子,倒是不抵触和他们接触,院子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们想瞧就瞧,还拿特地饴糖叫他们吃。 等各家大人发现他们喊自家孩子,怎么喊都喊不回,才晓得他们天天到杜浮亭这边讨糖吃。 如今能吃饱饭就行,哪家还有糖给孩子吃,想要吃糖得等逢年过节,家里才称上点尝尝糖味。 对门家李婶子是豪爽大方的人,觉得杜浮亭心好见着孩子就给糖,可是自家孩子不能养成手短嘴短的坏毛病,尤其是知道小孙子带头问杜浮亭要糖,拎着孩子就登门道歉赔不是。 一来二往,邻里大抵知道她夫君意外身亡,还辛苦怀着孩子,都开始可怜她,后来见她人大大方方、不是特别难相处,同她来往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今儿就是李婶子见外头落了雪,就叫小孙子趁着雪停之际,帮杜浮亭院子扫雪,以弥补他问杜浮亭白白要的那些糖酥,叫他拿自己的劳动换。 “雪又大了起来,叫远儿进屋吧。”杜浮亭抬头往外出去,正好李婶子家的小孙子也往她这边看,她笑着朝给他招手:“快些来,小姨请你吃烤栗子。” 李婶子家的小孙子停下动作,站在原地看了眼李婶子,直到李婶子颔首答应,他才把扫帚丢了,一溜烟地往屋里跑。 吓得杜浮亭坐直身子,赶忙喊道:“你慢些跑,别摔着了。” 等李婶子家的小孙子跑到她面前,她把栗子都塞在他怀里,“红薯还得等会儿,先吃栗子。”还端了杯温水给他,免得让他噎着。 “谢谢杜姨。”李婶子家的小孙子小脸嘟嘟的讨喜得很,笑着接过栗子,跑到旁边吃去了。 李婶子就在旁边道:“你惯着他了,等下继续叫他扫雪,还给他烤红薯。” “不碍事,正好家里有。”刚淅淅沥沥落雨,未央怕杜浮亭忽然住进这里,适应不了环境,加上她又怀着孕畏寒,立马在屋里燃了炉子,结果倒是方便杜浮亭在屋里烤栗子红薯。 这片住着的人家没有大富大贵,可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日子都能过下去,可也没哪家有她这里奢侈,春日里都燃炉子,不过天气冷还是冷的。有时妇人会结伴拿着绣篮过来寻她,就贪图这点暖和。 只要她们乐意来,杜浮亭就把人迎到里头来,让未央备齐小食茶点,看着妇人们聚一块儿唠嗑,周围的闲话趣事都能侃。 李婶子说了杜浮亭好几回,让她别铺张浪费,她们都是在占她便宜。 可这做法有点好处,便是杜浮亭住在这里不显突兀,没人四处乱散播她流言,而且不是拎不清的人,在她这儿得了零嘴,知晓她爱干净,都懂走前至少把地扫了,不会说吃得满地狼藉转头就离开。 瞧着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杜浮亭宁可让她们占点便宜,大家都能和气相处,她作为新来的不受刁难。 有时候杜浮亭觉得这般日子,当真是极好极好,缩在京城小小一角,过着偏安而悠闲的生活。她会有些舍不得这份平静,不想让任何人打搅。可她不知道往往越害怕碰到的东西,偏偏越容易碰到。 崇德帝退出椒房殿之后,亲手将宫门关上,苏全福没有丝毫耽搁的连忙给崇德帝撑伞,再想替帝王拂去肩头的落雪,帝王已经自己把落雪打了,淡淡的道了句:“走吧。” 苏全福看不准帝王的意思,只能是崇德帝说什么便是什么,举伞跟在帝王身后,从前都是他给帝王打伞。 可这回刚走没几步,苏全福便见帝王停住脚步,帝王拧着眉头将伞接了过去,非得自己撑伞,期间并没有说半句话。 其实都是些小细节,可这种细节随着时间累积,就逐渐多起来,让苏全福有些诚惶诚恐。 就在他思索近日帝王不对劲之处时,后面小太监见苏全福手里没了伞,把伞给了苏全福,自己与另一名小太监共伞,苏全福稀里糊涂的接过伞。 这一晃神就落后帝王太多,苏全福拔腿追了上去,就在他正追着帝王,眼前忽然冲出只白色的东西,往帝王身上扑去,他没来得及阻拦,让那白色的东西是想往帝王怀里落,只不过帝王侧身躲开,叫他撞上了那坨白色东西。 撞到苏全福怀里的是只京巴犬,身上穿着还红色绣老虎的图案,苏全福扫了眼就认出这只狗,也没有把他往地上扔,而是就这么抱着,连伞都顾不上打。 “它是哪儿的?”崇德帝看着这只有些丑的狗,不自觉地露出嫌弃之色,那狗还想往他这边蹭,也不知哪儿来的狗胆。 崇德帝不喜猫狗是满宫都知道的事,有嫌弃之意也是正常,平常都不会让猫狗这些动物靠近帝王。 倒是苏全福一反常态,并没有先把狗赶走,而是稍微退后了几步,才答道:“这是和淑皇后娘娘留下的京巴犬,留给了曾经伺候过娘娘的红梅照顾,应该是六宫的宫人都去看行刑,没人看住它,这才冲撞了皇上。” 崇德帝眸色暗了暗,盯着似乎想到他怀里来的欢欢:“她养过的狗?” “是,它就是欢欢。”苏全福点头,觑了眼帝王神色。 之前没着急把狗丢掉,就是心想指不定皇上觉得和淑皇后亲手养过的这狗,想接到乾清宫去养,毕竟也能留个念想。 可让苏全福始料未及的是,崇德帝忍着嫌恶抱起欢欢,温柔的摸了摸欢欢后背,却在欢欢要舒服得打滚时,突然凤眸微眯,节骨分明的指尖就掐在欢欢的脖颈上,眼底的戾气就似是要活生生把欢欢掐死。 欢欢吃痛得想要挣脱,可是不知是不是让帝王身上骇人血气吓到,只能发出细细的求饶之声,眼里都升起了泪水。 “皇上!”苏全福让崇德帝这番动作吓得腿软,震惊地看着面色冷峻的帝王。这好歹是和淑皇后亲手养过的狗,就是椒房殿那些旧人,皇上都能顾念情宜好生对待,为何要跟只狗过不去? 对于苏全福惊呼,崇德帝状若未闻。 大概苏全福不会想到,崇德帝是想起齐嬷嬷曾说过,杜浮亭极喜爱这只狗,日常抱在怀里逗弄,才控制不住情绪。不见这只叫做欢欢的狗前,或许他不会有别的心思,可如今见到就却让他忍不住心生妒忌之意,凭什么她宁可叫只狗伴在她身侧,都不愿意要他。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夫君(二更)…… 崇德帝漠然看着手下的小狗, 对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知怎么忽然猛地松开自己的手,到底是没将它杀了, 可是欢欢却是对崇德帝怕得要死,刚觉察到自己脖子上一松,就挣扎着想要跳下去。 “别摔着了。”崇德帝修长指尖搭在它的背脊之上, 语气很是淡定、云淡风轻地说着,似乎方才杀狗的人不是他。 而欢欢就像能懂人言, 听到这话瞬间不敢动弹, 唔咽地喊了声后, 乖巧的缩在崇德帝怀里。 苏全福害怕帝王对欢欢再起杀心, 眼睛都不敢错开的盯着他怀里的欢欢, 试图用眼神教欢欢再懂事听话些,刚刚它真的差点就没命了, 他可真是老操碎心了。 欢欢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苏全福,最终是屈服于帝王淫威之下, 恹了吧唧的跟快死了差不多,若它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情绪, 大概会后悔死自己冲出来撞见皇帝, 还试图往他身上扑,只是这也怪不得欢欢。 欢欢最是喜欢杜浮亭身上的味道, 没有浓烈的熏香,或是胭脂粉的味道, 而是淡淡不刺鼻、不黏腻的清香,如今崇德帝身上就是这般味道。 苏全福也总算是知道,崇德帝怎么在细节之处变了太多,因为如今帝王爱做的, 或者是他无意识做的,都是和淑皇后曾经做过的事。 苏全福叫人给红梅递信,欢欢往后就放在乾清宫养着,红梅听到欢欢被帝王抱到乾清宫养的消息,下意识担心欢欢的安危,怕欢欢受伤害。 当初留在椒房殿陪着和淑皇后走过最后一程的人,都能得好归宿,就是连欢欢都有好去处。红珠亲手把欢欢交给她养,就是看中她在御花园当管事,她跟她说过娘娘遗憾没能带着欢欢逛御花园,叫她一定要好好待欢欢,她也答应了红珠,她好生照顾欢欢。 红梅还留着幻想,想着帝王并不喜欢猫狗,养欢欢只是突然一时兴起,用不了多久就会厌倦。她特地找了苏全福,言辞恳切地道:“苏公公,如果皇上厌弃了欢欢,拜托公公定要将欢欢还给我……毕竟,这是娘娘最后能留下的。” 苏全福甩了甩拂尘,没把帝王见到欢欢恨不得掐死它的事说出来,而是选择了说后半段话:“放心吧,欢欢老实听话得很,你也不用太担心欢欢。”欢欢倒是不怕乾清宫的奴才,它最怕的就是帝王,哪怕帝王轻飘飘的眼神,都能叫欢欢缩成一团,在崇德帝面前可不是特别老实本分? 红梅将信将疑地点头,她不相信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祈祷欢欢跟在帝王身边能过上好日子,或许别的红梅都不确定,但她知道自己以后不用担心,欢欢在御花园玩耍会遭别人欺负,没有人敢欺负皇上的爱宠。 这件事谁都没有想隐瞒,以至于满宫的人都知道不喜猫狗的崇德帝,最终还是养起了和淑皇后留下的京巴犬。 杜月满还是住在乾清宫内,是以她见过那只京巴犬。 那只叫做欢欢的狗,见到她的瞬间就冲她跑过来,只是到了还剩两三步的距离,又连忙跑开了。 红如看着跑开的欢欢,心里有些庆幸它没跑这边来,要是它来了这边,她们势必要与乾清宫其他人的交道。 可同时也看得红如满头雾水,方才它明显跑得欢腾,尾巴都快要摇上天了,“怎么突然跑了?” “因为我不是杜浮亭。”杜月满苍白着面色,开口说话的语气都有些虚弱。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日,她有些控制不住,皇帝谕旨,满六宫宫人都要看那两名乱嚼舌根的宫人行刑,杜月满自然是没能逃过,她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以至于深深刻在她脑子里,只要她稍微想动脑子,满脑海都是那两宫人行刑的场景,挥之不去。 其实自杜浮亭离世之后,杜月满就没往崇德帝面前凑过,眼睁睁看着宫人拔舌,然后硬生生受仗刑而死,真切的感受到帝王狠厉之后,杜月满更是不敢再靠近帝王,只觉得从前的自己简直幼稚可笑,入宫的行为是在以身饲虎。 她和杜浮亭到底是不同的,杜浮亭敢一头扎入深宫、无怨无悔,甚至最后还能为此而死,但是她杜月满没有那胆子。幸好帝王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从未再召见过她,更没有要拿她当做杜浮亭替身的意思,若不然她的下场或许和那两人相差不多。 乾清宫没有人与她靠太近,可也无人会欺辱她,都知道她的脸与和淑皇后有四五分相似,凭借这长脸也没有人会欺辱她,所以只能有意无意的忽略掉她。 苏全福刚好出正殿,就看着欢欢垂头丧气的回来,他扫了一眼跟在它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地小乐子,问道:“怎么回事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小乐子喘了好几口气,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它瞧见二姑娘就恨不得扑上去,只不过又硬生生停住跑开了,回来就是这副蔫蔫的,应该是最开始认错了人,反应过来失落了。” “许是真有这种可能。”他们没有养过猫狗,不晓得猫狗是不是真会认错人,可帝王在养欢欢时候,特地找了猫狗坊的太监问狗应该怎么养,他们也才知道原来猫狗同人都有情绪,高兴了恨不得上天,挨骂了也会失落。 “可见狗比人纯粹,能辨真假……”小乐子有些感慨,最后一字话语未落就叫苏全福打断了。 这话要叫外人听到,可能小命不保,苏全福一拂尘敲在自家徒弟脑袋上,“你可闭嘴吧,迟早你要坏在你嘴上,到时候别连累了你师傅,赶紧把欢欢抱走,皇上正在和几位大臣商议要事,别让欢欢进去捣乱。” 等小乐子转头想抱走欢欢,已经不见欢欢的踪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欢欢溜进了正殿内,小乐子停住脚步不敢往前,欢欢现在比他们在皇上面前有脸多了。 欢欢也是不清楚内里氛围的,它只是不自觉往自己熟悉气味的地方跑去,偏生帝王身上的气味与杜浮亭身上气味最为相似,它是惧怕帝王威仪,又不受控制的想要靠近。 “这些世族大家未免太过放肆,竟敢影响中正官考核人才,再让他们插手下去,岂不是终有一日这大秦会落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地步?” 欢欢悄悄靠近崇德帝脚边,听到帝王发怒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往桌子下面躲,不过崇德帝又把它拎了回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动作不急不缓的替它顺毛,也似乎是在替自己顺气。 下面坐着皆是内阁大臣,他们见到帝王发怒为首的王阁老与张阁老对视一眼,都觉得颇为棘手,其实此番不怪帝王发怒,早在登基之初,帝王便下旨连开两年恩科,选拔有才能之士,今年更是有意在科举中添“特科”,便是有特长者居之,本该是普天同庆的事,可是却有人试图在上面做手脚。 王阁老上面一步,道:“科举之下不仅限于常科,设立特科之后,可据需求有针对的选拔专业人才,防止常科考试埋没特长生……选拔‘非长之才’,能以弥补常科的缺陷和遗憾……这是皇上圣明,于大秦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特科分科考试,分科举人,对考生资格没有限制,无论是在朝为官的官员,还是没有功名在身的平民,只要是自己有信心者,都能毛遂自荐参加考试,更是叫下面的人也有上升机会。 再细致便是若民间账房先生、木匠,哪怕是田间耕作的老农,有一技之长者,都能上前要求考试。若是顺利通过考试,都能得到奖励,还能入国子监读书,不用花银子读书,每月国家都给补发银子,若有佼佼者可留学院教书,真正做到叫人术业专攻。 朝中如今分为两派,如今在乾清宫商议政事的,皆是站在帝王这派,也是帝王的心腹重臣,可抵挡不住外面的人执意要兴风作浪,甚至不惜将帝王生母与和淑皇后拉出来说事。 他们说锁雀台也好,椒房殿也罢,都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人承受不住泼天富贵,所以才香消玉损,那些寒门子弟也都赶紧歇了往上上进的心思,免得最终同样落得人毁身死的下场。 就是偏居一隅的杜浮亭,都能听到这些话,可见这些话传得有多恐怖,帝王想要改革的阻力有多大,这是在不停给人洗脑,叫人没了往上攀爬的心思,简直其心可诛。 杜浮亭在银枝巷这段时日,虽然因为要养身体的原因,并没有总出门,可从那些妇人还有小孩子的嘴里听到外面的事,也见识了京城一些风土人情。 别人说的许是些再琐碎不过的事,可是杜浮亭之前在帝王身边待过的时日,看到的听到的与他们会有不同,也能看清一些内在的东西,联想到偶尔他有时在她面前提及的政事,知道崇德帝是想做位好皇帝,不想叫那些世家望族挟持,他做的是打破他们垄断的局面,给寒门子弟机会和上进的途径,一如他开始实行驿站信客,也是为民谋利。 未央见杜浮亭听外头的事听得热闹,在听到有关帝王所实行的政策,以及所做的举措,便会不由得点头颔首。 她心里隐约有些担忧,怕这位娘娘又起回宫的心思,如果真要回去那就无需浪费时间,她还陪她在这儿过这种平淡的要命的无聊日子。 在把人都送出院子之后,未央不知怎么想的,可能是真的怕杜浮亭会忽然要求回到帝王身边,反而置谢玉于不仁不义之地,关上门,话不过脑子就说道:“贵妃娘娘离世之后,今上便封贵妃娘娘为和淑皇后,可见其深情。” 未央还以为杜浮亭不知晓此事,毕竟她从未对杜浮亭说过,不代表杜浮亭不能从别处听到。她真当那些妇人到家里做客,那些瓜果是白摆出来的? 杜浮亭笑着看向未央,她的语调显得无比的温软柔和,却又清脆如玉相击,透着些许冷意与坚定,道:“他会是好皇帝,但不是好夫君。”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故人(一更)…… 杜浮亭现在只想养好胎, 然后回江南找母亲与兄长,她盘算着红珠已经先于她一步回江南,如果她脚程快些, 算算日子应该也快到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生在长在江南,所以杜浮亭才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回去。 杜浮亭刚想红珠可能已经到了江南,自己的家书也快要送到哥哥手中, 就听见有人敲响了院门,打断杜浮亭思绪。 她轻轻皱了皱眉, 心里感到奇怪。 邻里若是想到她这边坐坐, 老远就能听到她们谈话的声音, 可是先前都是安安静静的, 没听到有人要往这边来的意思。 再者天光破晓, 都刚用完早饭,各家有各家的事忙, 也不是做客的时候,未央前脚才出去不久办事, 谁会敲她家的门? 站在门外的红珠紧了紧自己的手,不自在的攥成了拳头, 她已经紧张得心脏就要从胸腔蹦出。 红珠害怕见到故人, 但又害怕自己见不到故人,期盼已久的梦想落空。想到这段日子的煎熬, 她悄悄红了眼眶,又怕自己这副模样叫故人瞧见会担心, 拿手使劲扇了扇眼睛,妄图把眼泪扇回去。 就在红珠仰头扇着眼睛,刚觉得自己不会蹦出眼泪时,院门“咯吱”一下缓缓开启条缝隙。 忽如其来的开门声传入耳中, 红珠整个人紧张得僵硬在原地,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轻缓,而门内的人似乎也是惊讶到了,站在门后没太反应过来。 直到好几息后,院门才从内打开。 院子里的人正是杜浮亭,她身后的干净整洁的院子,面前是忽然而至的红珠。 她站在院内看着院外的红珠,温润唇角扬起抹笑意,杏眸里是盈盈如水的温柔,轻轻的、柔柔的,开口道:“回来啦?” 如今她着的衣裳皆为宽松的,没有束腰的衣裳,头发只用根银簪子绾在脑后,不再做任何赘束,就是耳垂上也只带了米粒大的珍珠耳环,不叫耳洞重新堵上,极为质朴简素,可是眉宇简是鲜活生气。 红珠眼眶渐渐湿润,看着她就这么站在院子里,满脸笑意着看向自己,好似自己不是匆忙赶路到这里寻她,而是她只是出了趟院门,如今再正常不过的回家。 红珠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就抱住了杜浮亭,委屈巴巴地瘪嘴:“姑娘……我总算见到你了……” 难得红珠这般脆弱无助,从前可都是红珠在她身边护着她,杜浮亭她任由她抱着自己,拍了拍红珠背后,笑着宽慰道:“没事没事,我好好的。”只是右手则还是下意识护住小腹,免得无意识地压肚子里的孩子,哪怕现在过了最危险的头三月,只要孩子还未出生,杜浮亭都不得不小心谨慎。 红珠松开杜浮亭后,她几乎瞬间感觉到她护住小腹的动作,如今的杜浮亭衣服穿得宽松,微微隆起的小腹并不明显,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眼里露出错愕神情,红珠僵硬站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 “外面不方便说话,先进屋再说,风尘仆仆的赶这儿,应该挺累的。”杜浮亭伸手要接过红珠肩膀上的包袱,也没有来得及问她怎么找到的这儿,总归瞧着红珠安然无事的出现在眼前,还有闲心思担忧她,就证明没有大问题。 红珠见到杜浮亭要动手,赶紧把包袱抓得紧紧的,舍不得杜浮亭受半分累,反手还替她把门关上。 “你先坐下喝口水。” 杜浮亭转身就要给红珠倒水,让红珠给拦了下来,“姑娘告诉我水在哪儿,您别乱动。” 她猜到杜浮亭可能怀孕,看着她就跟看着易碎的瓷娃娃般,她的身体虽弱,可还不至于连这些小事都做不了。可看着红珠不太赞成眼神,杜浮亭无奈地叹气,指了指明间案桌上的水壶,“那你就自己倒吧,要不要先洗澡,锅里留了热水,还是你去街头小张家的粥铺喝点小粥填肚子?等下晚上再做好吃。” 红珠连喝了两杯清水,环顾四周、打量着眼下环境,到现在都不见杜浮亭身边有人伺候,“姑娘身边怎么没有人照料。”从小到大姑娘都不曾干过活,如今得沦落到自己动手的地步,红珠想想就觉得心疼。 杜浮亭轻笑着解释道:“我这边有未央帮衬不碍事,其他零碎的事找周围的婆子帮忙做,每日给工钱就是的,住在这里我也还习惯。”虽然不是奴仆环绕、前拥后呼,身上着不是锦衣华冠,可是比在宫里,甚至是在杜家安乐院都要让她舒坦,就像是自己融入进这人世,不会有被谁抛下的感觉。“倒是你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说好的去江南等我。” “我原先已经准备下江南,为了确保自己安全,我还特地跟镖师们一块儿,给了些银子让他们捎带我,只是刚到一半路程,就有人拦住了我,叫我赶紧回京城,说是京城能见到我想见的人。” 红珠最想见的人就是自家姑娘,起初她以为是有人故意戏耍她,故而不敢相信那人所言,可心里又隐隐约约有所期待,让她想去相信。 “那人把地址都详细告诉我了,还叮嘱我不要招人眼,记得谨慎行事,我想着如果我按照那人的意思返回京城,也就耽搁个把月,找不到人再回江南也不碍事。可真叫我回江南,错过与姑娘相见,我回后悔一辈子的……” 杜浮亭听到这里,知道是谢玉派人知会红珠了。至于为何不从开始就告诉,应该也是怕有人见到红珠不曾出京归乡,会引起人注意。 “自出宫之后,瞧着外头街道风光热闹、和乐融融,我时常在梦里惊醒,想着若是姑娘活着该有多好……”说着说着,红珠的声音里含着哭腔,压抑了良久的情绪终于是绷不住,这下子可以痛快地哭出来。 杜浮亭拿了绢帕给她擦眼泪,红珠素以真心待她,两人又经历了太多事情,她知道自己骤然“离世”,红珠肯定会伤心痛苦。 只是如果她告诉红珠实情,只是暂时在宽慰她的,结果却有可能会害了她,甚至这场谋划也无法成功。 是以,杜浮亭只能在离宫前,提醒红珠要活下去,若她能顺利讨得恩典出宫,就一定要回江南,就算不能也要活着。 “我现在还好好,你也出宫,往后都不会分开了。”杜浮亭细眉弯弯,轻轻低声安抚她。 红珠痛哭着所有情绪发/泄殆尽,心情好受不少,擦了擦脸上眼泪,笃定地点头:“嗯,往后再也不分开了,我不会再叫姑娘离开。” “傻姑娘,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明白自由可贵,我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我为何还要离开?” 听到杜浮亭的语气平和,看出她自出宫心境有了极大的变化,不再如同在宫里那般死气沉沉。 红珠明白自家姑娘经过这些,当真是长大了,心里是既高兴又心酸,她目光落在杜浮亭小腹上:“姑娘是不是怀了小娃娃?” 杜浮亭低头看了自己小腹,唇角露出笑意,道:“三月有余了吧。” “是……”当今圣上的? 红珠的话没有说完,害怕自己会戳到杜浮亭痛处,可语气当是这么个意思,这可是天家血脉。 听到她问及孩子的父亲,杜浮亭有丝落寞转瞬即逝,这会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与孩子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如今早些习惯也是好事。她摇了摇头,回道:“这还孩子是我与阿笙的,也只能是我与阿笙的,杜贵妃已经死了,和京城、和帝王再无瓜葛。” “是,贵妃娘娘已经入葬。”红珠适应良好,原先想跟杜浮亭讲讲宫里的事,可见到她那么痛快的与过去划清界限,那些话红珠便咽下腹中,既然姑娘不想回到过去,就不用知道那么多。 帝王亲手揭开她呈递上去的东西,会如何后悔不已,又如何痛不欲生,跟她们都毫无干系。 不过宫里的人都知道,自和淑皇后去世之后,帝王脸上就再也没有笑意,也就在逗弄欢欢之时,他的脸上才能偶尔出现一两抹笑意,这就导致欢欢在宫里没人敢惹,甚至身后还有不少宫人护着,严防死守不叫它往角落钻,生怕它出现差错。 小乐子盯着趴在殿外的欢欢瞅了好一阵,跑到苏全福跟前,忽然问道:“师傅,你觉不觉得它像谁?” 苏全福闻言,低头跟着往欢欢往去,看了眼舒服得眯眼睛的欢欢,好似确实是像着谁,而且还是他极为眼熟的人。 不过一时间苏全福想不起,他看了眼小乐子,问道:“欢欢像谁?”是想让小乐子揭谜底,他有时说话爱说半截,留半截给人揣测,不代表自己也愿意这么猜旁人的话。 可是小乐子捂着摇头:“师傅说过,我这张嘴会害人,我不敢说别的话了。” 话只透一半就是让人讨厌,苏全福拿起拂尘就要揍小乐子,可是小乐子宁可挨打也不愿透真话,委实让苏全福瞧着厌烦,不搞清楚欢欢像谁,他心里不得劲似的。 见到张玉芝路过,他拦着张玉芝,拉着他朝欢欢抬了抬下巴:“你说欢欢像谁?” 张玉芝看了眼趴在地上的欢欢,现在的天气稍暖和起来,只是地上还是会有些凉凉的,但这种凉凉的感觉正合惧热的欢欢意。 现在它舒服得忍不住眯眼,确实是活像一人,只是那人凤眸微眯时,便是要发怒的预兆。 不过张玉芝没告诉苏全福,冷眼旁观他使劲儿琢磨欢欢像谁。 苏全福见张玉芝这副了若指掌的表情,就知道他是晓得像谁了,催促道:“到底像谁,别跟我在这儿卖关子。” 张玉芝原是不想言明,让苏全福纠缠得无法,只能隐晦地道:“宠物还能像谁,自是认谁当主子,可不就像谁?” 说完,他故意没着急走开,而是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袖口的褶皱,余光撇着愁眉苦思的苏全福。 苏全福没留心他的小心思,愣神了下问道:“你是说欢欢像皇上?” 张玉芝见苏全福果真说出这话,心底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是惶恐不安地放下打理袖口的手,连连摇头否认,“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个儿说的啊。” 敢拿帝王比作狗,是嫌自己活得久了。 苏全福脑子顷刻间清醒,连忙跟着否认道:“杂家没说,杂家什么都没看到,杂家什么也都不知道。” 可等了半晌,苏全福还是没忍住,趁着没人走近爬地上摇着尾巴的欢欢。 恰好欢欢察觉有人靠近,懒散地掀开眼皮扫了眼,见到来人是苏全福,复又半眯的眼睛欲睡觉。 苏全福心里止不住的想,这眯眼睛的姿态当真像啊,他就说和淑娘娘从不养猫狗的人,怎的就心血来潮养起欢欢。 第5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嫉妒(二更)…… 麒麟殿外一片和谐融洽, 可殿内剑拔弩张,“皇上,凡事讲究循序渐进, 这民间流传的那些话,仔细深究并不是全然毫无道理。” 帝王对改革变法势在必行,他甚至不介意动刀流血, 如今就是把刀子架在这些人的脖子上,如何选择全凭他们, 他要叫这些世家再不能兴风作浪。 “反正京城当官的死了一茬, 朕又能再选一茬, 京城外的士农工商、良民百姓, 朕从未动过, 麒麟殿血流成河,大秦的江山不乱朕这皇帝当得就不算失职。”崇德帝锐利如鹰的眸光扫过下首的朝臣, 面容冷漠狠厉如铁面阎王,“着锦衣卫奉朕之命, 敢再传谣言者缉拿官府五十大板,有官职在身不明是非者, 最加一等。” 群臣听着帝王命令锦衣卫捉拿散布谣言者, 斩杀言官只能噤声。 甚至好些老大人心里在琢磨,自己的位置是不是该给新人了, 先帝留下的老臣终究是不中用了,眼前的帝王还年轻, 他们开始守成老旧,身上没有那股冲劲,不在意气风发。 远不止这些才让崇德帝动怒,他更是发现自己入夜已经无法再梦到杜浮亭, 他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恨到都不愿入梦,就是在梦里见一面都不肯。 夜间临近子夜帝王睁着眼睛清醒,又是没有梦到她的一夜,叫崇德帝暴躁易怒,可他越执着想梦到杜浮亭,越是难以梦到,同时他感觉到自己在发生件怪事,他开始记不清楚杜浮亭的脸。 崇德帝疯了般走近内书房,那里放着的都是杜浮亭的画像,自她走后,他才开始画的画像,每一幅画都是鲜活而生动。 似乎就是有所预感自己又会忘记她,他试图以这种方式把杜浮亭刻在心里,他也叫苏全福请崔老太医入宫替他诊脉看病。 崇德帝的眼里闪过迷茫,瞬间又恢复了正常神态,问道:“朕近日似乎在对从前的事有些记不大清楚,是不是朕脑子上的伤又复发了?”他没有直接跟崔老太医言明自己是快要忘记杜浮亭,只是含糊而言自己是要忘记前头的事,实际上他这般说也没错,随着逐渐忘记杜浮亭,那些过往也在一点点的消失,崇德帝越是试图攥紧那些记忆,越是无法将其留住。 “先前是有淤血未散,才导致的皇上忘记前事。”没有再撞到脑子,不可能再有淤血停滞在脑后。 崔老太医屏气凝神,细替帝王把脉,再观崇德帝的面色,他摇了摇头暂且看不出帝王有异,“人的记忆都是有限的,除非有过目不忘之能,若不能很多东西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忘记。” 崇德帝把手收回,扯了扯袖口遮住在外手腕,嗓音又低又沉地道:“可是她才走后不到两月,朕就要将她给忘了?”状似在向崔老太医发问,倒不如是在问自己,明明是拼命想要记住的人,却只能眼看着渐渐模糊的无力感,旁人是无法理解和感受的。 崔老太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纵然崇德帝并未明说“她”是谁,可还是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 他听后沉默片刻,道:“如果受过严重的创伤,发生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人会选择性的忘记,许是皇上是想忘记那些事。” 崔老太医没那胆量直言,崇德帝是觉得不能接受和淑皇后之死,所以索性选择忘记前尘,宁可全都不留,那样也无需承受这些痛苦,其实他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叫帝王如此深刻,以至于在和淑皇后逝世之后会自我选择忘记。 可是崇德帝抿了抿唇,冷声开口:“我不想忘记。”也不愿忘记。 她留在他身边的除了欢欢以外,也就是那些亲手所写的信,还有存留在他脑海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东西了,他每一样都无法割舍。 这种事情属于心病范畴,就是医术再高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崇德帝似乎也知道这点,他在朝堂上杀伐果断,在这事上倒不至于多为难太医,只是有件事他想叫太医做到,“有没有法子叫人入梦?” 崔老太医望年轻帝王望去,别人或许没有办法满足帝王,但他手里还真有让人做梦的法子。只是他还记得前段时日,帝王饱受噩梦困扰,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如今又想重新做梦? 崇德帝额角隐隐抽痛,他忍不住揉了揉额头,瞧出崔老太医的迟疑,道:“配出来给朕吧,叫朕再入回梦。” 崔老太医不得不把话说前头,他只是医术尚可的大夫而已,不是能操控人心、意识的术士,“这法子不能保证是美梦,也不能保证能成功入梦。” 若有药能保证人成功入梦,且日日皆是美梦,那与叫人陷入迷幻,只管纵情享受的毒/药无异,已经不能称之为药了。 谁都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或者不可求的人,这类能让人陷入美梦的东西,极为容易让人上瘾沉迷,崔老太医不会动手研制这类药物,也研制不出来。 崇德帝闭上眼睛,淡淡地“嗯”了声。 年轻的帝王听得这话,并没有退却的意思,哪怕是只有一丝能入梦的机会,他都要试试。 崔老太医只得领命,当着帝王的面配了熏香。他手里的法子就是这款,由安神凝气作用熏香改进而来另一种熏香,其实内里没有多大玄机,最大的作用是叫人能放松心神,最快进入睡眠当中。 只是他家里人用过几回后,他们虽是能尽快入睡,但却开始频繁做梦起来,还跟他抱怨说还不如睡觉不用熏香,用了它看似睡得早,可是睡得不怎么踏实。相当于它能使人做梦,是用了它之后的后遗症。 “皇上,这种东西过犹不及。”崔老太医将熏香交给崇德帝,到底是多嘴劝诫了一句,想当年先帝痴迷仙道,也是因为柳贵妃突然仙逝,眼前帝王还很年轻,崔老太医不想看着帝王走先帝老路。 崇德帝摆了摆手,让崔老太医退下,待到殿内无人,他取出一点熏香点燃,放到青瓷云霞的香炉里,轻烟袅袅升起,崇德帝重新回到龙榻上躺下。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回他虽成功进入梦境,见到自己想见之人,可也是这回彻底改变了他往后人生。 每回做梦,崇德帝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就是这回也不例外。 他步入一处毫不起眼的宅院,就是京城许多普通人家的模样,只是院内各处生意盎然,明媚而不见半思阴霾,可见住在里面的人定是十分舒心自在。 原应该是美梦开端,可他心里隐约感到不安。 其实崇德帝做过的美梦,也只有那段在杜家安乐院的日子,那是杜浮亭怎么都不肯放手的回忆,又何尝不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除此之外的所有梦,都掺杂着各种各样的纠葛,怨恨、执念、不甘与愤怒,可他纵使知道会做噩梦,还是抱着丝希望,他觉得哪怕是噩梦也得见见她。 “我画的这个花样子怎么样?” 崇德帝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转过头寻声音来源,看到一树桃花之后的窗内,站着面容姣好,眉目含春的女子,手里捧着张宣纸。她身后还站着另一人,而那人崇德帝极为熟悉——是谢玉。 杜浮亭拿起刚完成的画作,纸上字迹未干,她便没有让身后的人触碰,免得不小心把刚完成的花样弄花。 而她身后的人唇角一直挂着笑意,听到杜浮亭让他瞧她新出的画作,很是认真的欣赏端详,神情柔和地道:“不错,可以给孩子打只长命锁,再给你打支同款束簪。” “好,就和孩子用同款。”言罢,杜浮亭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如今她发髻上簪的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檀木发簪。 其实她很早就嫌弃自己脑袋上弄各种头面发饰,好看是好看,累人是真累人,时日一久总会厌倦,只是在宫里出殿见人,总讲究行事规矩,所以哪怕是有些烦,还是不得不戴上那些繁重琐碎的装饰,出宫之后就没有顾忌,所以她一直只拿支簪子绾发,不披头散发见人就足矣。 崇德帝见到杜浮亭与谢玉站得极近,转头朝谢玉露出甜甜的笑,再垂首看着自己方才的作画,眸色如暗夜般深沉,妒忌与怒火毫无掩饰的在脸上表达,恨不得冲上去将他们分开。 她走得毫无留恋,她走时还在笑,那么开心又那么伤心的放弃一切,连同他也放弃了,可是她又心甘情愿跟谢玉一起! 而下一刻杜浮亭从案桌后走出,崇德帝更是看到她隆起的小腹,似是已有五六月身孕。 崇德帝理智几乎全部被碾碎,他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梦,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可是胸口犹如将人拿剪子插进去绞着生痛,偏生他在梦里无能为力。 帝王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玉小心翼翼的护着杜浮亭,护着她那隆起的肚子,两人同处一室下棋对弈、捧书读诗,甚至看着他们同桌用膳后,谢玉携杜浮亭的手散步消食。 这些原都是他与她做的事,如今却只能看着她陪在别的男人身边,甚至还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 第52章 彻查(已修) 他忍下口中涌起的鲜血,…… 崇德帝还看到杜浮亭独自坐在院中, 给小娃娃缝制小衣、做可爱的虎头鞋,神色再是温柔不过,她很是期盼腹中孩子出生。 他忍下口中涌起的鲜血, 忍着犹如亲临梦境的苦楚,死死盯着拿着针线,眉宇舒缓轻松的妇人, 与她那时最后在宫里,虚弱苍白的面色, 与黯淡无光的眼眸形成了剧烈的对比。 而那妇人忽而抬头朝崇德帝的方向, 向他勾勒出抹浅笑, 崇德帝下意识的感觉到慌乱, 似乎她能看到自己, 他还没有做好那个准备,结果下刻就打破了他的想法, 因为妇人把绣篮放在旁边,挺着肚子起身直接略过他, 走向刚刚回来的男人:“今儿怎么比往常回得晚了些?” “安排回江南的事,等你生下孩子, 我们一块回江南、回瑶州, 京城这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是以要处理的事很多。”谢玉语气说得极为轻松, 似乎只等着她怀里的孩子落地。 崇德帝再想起那场做过的雨夜的梦,若是那件事是发生在之后, 那他们注定无法安然回到江南。 可转念想到,杜浮亭竟为了谢玉不惜下跪求他,崇德帝心里便浮起煞气,满嘴都是苦涩之味, 可任由他怎么折腾,那两人始终都看不见他,哪怕是他站在他们面前。 明明谢玉才是插足的人,那是那卑鄙无耻之徒,如今崇德帝站在两人之外,反倒显得他可笑至极,尤其是在帝王看着杜浮亭红润的面色时,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杜浮亭是真的弃他于不顾,如今她眼底多温柔,便证明着她对如今的生活多满意。 谢玉拿出根银簪,连同一把长命锁,正是按照杜浮亭先前描的花样,他叫师傅加急打造,如今打出来他便特地拿了回来。 谢玉指尖微动,抬手将杜浮亭脑后簪子取下,杜浮亭抬眸愣了下,傻乎乎地看着谢玉,引得谢玉轻笑。 他把长命锁交到杜浮亭手里,右手拿着新带回的银簪,道:“我替你将这个簪子簪上。”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忍不住感叹声好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嫉妒不断在崇德帝心里发酵,生成参天大树,想到原是情深看着他的眼神,最终都落到另一个男人身上,他就愤怒得恨不得将谢玉碎尸万段。 崇德帝已经忘记自己如今身处梦境,他自虐般的看着两人。 谢玉攥住妇人的手,低声宽慰妇人,说自己要出趟远门,或许此行有凶险,不过他已经安排好后续,“哪怕我遇到不测,等你平安生下孩子,也会有人护送你与孩子安全回江南。” 他亲耳听到妇人叮嘱谢玉:“你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话音稍微顿了顿,崇德帝有种不好的感觉,果然妇人接下就道:“若你能平安归来,那我们便成亲吧。” “杜浮亭!你不能嫁给他!”崇德帝浑身看着笑意盈盈,眸含秋水的妇人,明知道她看见自己,还是试图去触碰她,低哑的嗓音朝她喊。 可是回应崇德帝的只有谢玉逐渐上扬的唇角,和抑制不住的大笑,他将杜浮亭环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以为……我会要等一辈子,我做好了等一辈子的准备,往后余生我都可以陪着你。” 听着谢玉的承诺,崇德帝心里的野兽在发狂,而龙榻上的男人已经将自己的唇角咬破,忽然间风吹过,他登时清醒,气急攻心之下,扶着床沿吐出口鲜血。 “暗三、暗七!你们给朕彻查谢玉,查银枝巷第三十六户住的是谁。”他说这话的时候,指尖捏着床榻便已经用力到泛白,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吩咐,若那梦境是真的,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疯狂。 想到梦里所见到的一切,崇德帝眉间隐含着不容错认的煞气,他不信鬼神、不信前世今生之说,可都说梦有警示之用,他如今就要看看到底是不是如此。 倘若谢玉真的背叛了他,那他绝对不要允许杜浮亭嫁给谢玉,她不能就这么抛下他不管。 谁都可以弃他不顾,唯独杜浮亭不行。 崇德帝沾了血的唇角噙着抹浅笑,染着血的薄唇危险而诱人,眼眸跳动的光泽,像是淬了毒利刃闪着的剑光,危险不已。 此刻杜浮亭正给小娃娃做虎头鞋,她还不知道崇德帝仅因一场梦就开始调查她,或许那场有关她与谢玉的梦,是压倒崇德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虎头鞋怎么样?”杜浮亭在完成虎头鞋最后一步,把鞋子放在自己掌心,她的手本就偏小,如今虎头鞋落在她掌心,更是小小的,看着怪可爱的。 红珠扫了眼就道:“好看,夫人做的都好看。” 如今她跟着改口夫人,没再唤杜浮亭姑娘,也开始操心起杜浮亭的饮食起居,这些都是她拿手的东西,真正适应也不过两三日时间。 未央不知从哪儿冒出,瞅了眼惯会拍马屁的红珠,朗声回了句:“幸好她尚且还有自知之明,若是意志稍显不坚定,你这些谗言该迷得人找不着门了。” 红珠不甘示弱地回击:“总比过有人说话带刺,故意扎人心好。” 最初她见杜浮亭身边竟然跟着男人,还有些错愕和不解,后面知道是姑娘家,倒也就放心了。只是相处一段时日后,她才晓得自己放心太早。未央这张嘴就是不饶人,她家姑娘会惯着未央,可是她才不会惯着,两人便时不时的拌嘴吵架。 两人又开始吵吵闹闹,每隔两三日就能吵上一番。 在杜家大家都觉得她应该静心养病,在宫里宫人处处谨守规矩,杜浮亭身边几乎没有这种吵闹的时候,是以如今不仅不觉得这样的吵闹烦,反而感觉院里添了不少生气。 就是因着未央与红珠几句话就拌嘴,这边的妇人少来她院里很多了,只偶尔到这边串串门子,不过这般日子不孤单就是。 她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露出抹轻快的笑意,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起身把刚做好的老虎鞋,收在她房间专门收纳小孩子鞋子衣物的箱笼里。 这里面赫然有好几套小孩子的衣物,从一岁到三岁,还有双小兔子的鞋,可是这箱笼很大,很多地方都没有填满,她想抓紧时间多做些。 留下这个孩子虽然是因为迫不得已,可既然大人做下决定,就不能把罪怪在孩子身上。 她想要告诉这个孩子,他的出生依旧是她的期盼,若是她无法亲口对他说,那就让她留下的这些东西代为转达。 “杜娘子在不在家?”刘婶子豪爽的声音院内响起,杜浮亭还能听到红珠同刘婶子搭话,“夫人才进屋里休息。” 杜浮亭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些东西,忙收理情绪往出走,“婶子可是有好事,看上去今儿心情怎的这么好啊。” “是好事,我把我家这小子使唤到你这里干活,以后你要他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肯教他识得几个字就好。” 前些日子,杜浮亭心血来潮教附近孩子认字算术,李婶子都看在眼里,自家这孩子比别家孩子学得又快又准,他还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心里除了自豪以外,她也有自己的盘算。 现在没有钱的人家孩子都不给读书,就是普通人家孩子启蒙读书,都得等到七八岁的年纪,李婶子家没有那条件,可她有心让孩子多学些,更何况学的还是算术,都能算作手艺了,学透能可以给哪家铺子当账房先生是再好不过的事。 红珠想给婉拒了,她家姑娘只是教孩子们玩玩,正儿八经当老师多累,更何况这还怀着孕呢,足够操心劳神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孩子。 可谁知道杜浮亭应了下来,道:“只要他肯学我自然教,以后扫院子的事就交给远儿了,咱们书需要读,可是事情也得干。” 好些读书人一心只读圣贤书,最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那是家境殷实的人家才能背负得起的,放在普通人家肯定不行。 他们都是小老百姓,家里有人读书考上状元是祖坟冒烟。可如果家里孩子十年寒窗苦读,养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最后连秀才公都没考上,连养活自己都费力,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就是边读边干活,她不求孩子能当多大的官,以后进可当账房先生,退可以种田干苦力活,养活自己老婆孩子就行。 李婶子登时就笑得跟花似的,看着杜浮亭目光越发透着善意,不用李婶子催促他道谢,李子远就赶紧应道:“谢谢杜姨。” “不用谢。”杜浮亭认真地看着李婶子家的小孙子李子远,“可是你得答应杜姨一件事,你学会后要尽可能教别的孩子,我可听说他们都听你的话。” 虽然这小子年纪小,可是脑子是真的灵活,要是再长几岁指不定都能当这条街的小霸王,这还是有李婶子压制的情况,要是没有李婶子管教,只怕会更加无法无天。 杜浮亭也是不想让这孩子走偏,所以才潜移默化教他读书明智。 李子远听到杜浮亭的话,才意识到原来他也可以教别的孩子,圆溜溜的眼睛都发光了:“好!”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见她(二更)…… 这几日, 崇德帝一直在等暗卫消息,他做主将暗卫一分为二,明部在谢玉的带领之下成为锦衣卫, 暗部依旧掌控在他手中,他下令的彻查谢玉,没人敢把消息透露出去。 令崇德帝没有想到, 谢玉当真是背叛了他,桩桩件件简直是罪该万死, 而暗三垂首继续道了:“银枝巷第三十六号那户人家住着对年轻的姐弟, 那家小娘子姓杜, 身边还跟着名唤阿珠的丫鬟。”几乎是明说那人就是杜浮亭, 已故的和淑皇后。 暗三察觉帝王正处在暴怒边缘, 他的头埋得低低的,不敢与帝王对视。 可是崇德帝并没有放下的意思, 而是继续问道:“还有呢?” 面对崇德帝追问,暗三只能接着往下回道:“杜小娘子已有三四月的身孕。” 实际上他去南街银枝巷后, 还特地画了图,将那里的布局格式都画下了, 若是想要去暗访那户人家, 随时都能潜入。不过此番情形,他觉得他还是不要拿出来为好。 “呵。”崇德帝冷笑, 薄唇紧绷,脸色灰暗阴郁, 烛光忽明忽灭,他一半身子藏在光影下,像烛光已经将他活活撕裂成两半。 帝王的双手攥紧成拳,他用了极大耐力忍耐, 可是掌心还是让自己不长的指甲划破,几乎是抠得血肉模糊。 伤口是崇德帝自己包扎的,大抵不会有人知道原来帝王也有如此失控的时候。 亦或者自她“死后”,他从来都是在失控的边缘徘徊,只需要那么轻轻一推,就能将他推入深渊,万劫不复,如今将他推入绝境之人,是他最信任的兄弟,和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暗三看着忽然沉寂下去的帝王,手里还包裹着绷带,敛眸冷静地批阅奏折,似乎刚刚的失控全然都不存在,乾清宫内伺候的奴才都没有发现崇德帝的异常,就是跟在帝王身边最久的苏全福,都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别的情绪。 直到崇德帝在处理完政事,他低声唤苏全福准备常服马车,他准备微服私访。 崇德帝的语气宁和,好似是觉得宫里无聊乏味,一时兴起想要出宫游玩一趟般。 苏全福心想自和淑皇后逝世,帝王就总是阴郁沉闷,出去转转也是好的,赶忙下去命人准备,甚至还贴心的想到帝王应该不想让别人打搅,所以他在办这件事时没有惊动其他人。 他趁着给帝王准备常服,安排马车的间隙,也换上了常服,想跟帝王一同出宫。 毕竟因着崇德帝不怎么出宫,所以苏全福想要出宫也是难得。 崇德帝打量了眼兴致盎然的苏全福,他没说身边要跟其他人,结果他倒是比谁都要积极。 这番姿态让心情沉郁的崇德帝,不知道是被逗笑了,还是想到等下就能见到那狠心诈死的人,崇德帝唇角微勾,面上露出几抹笑意,语气没那么冰冷地道:“你留在乾清宫。” 不起眼的青蓬顶的马车看似是在京城漫无目的闲逛,实际上走的每条路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崇德帝身着简单常服,一副寻常人家的装扮,坐在青蓬马车内,马车窗帘能从车内望向车外。 他几乎是困在奏折政务当中,鲜少有出宫的时候,偶尔一两回的微服私访,也是去探望病重旧臣,不出半个时辰又得回宫。 崇德帝瞧着京城外热闹非凡,来往行人众多,心里始终紧绷着神经。 他时刻记着那男人临终所言,既然想登上帝位,为天下之主,就要担负这天下苍生的重担。 身为帝王责任,他莫不敢忘。是以自登基之后,崇德帝总害怕自己没能尽皇帝应尽的本分,肩负不起大秦江山,有时候旁的感情都要靠后,可自恢复记忆,他的心也开始逐渐贪婪,他都想要纳入掌中。 待到在京城游过一圈之后,暗三驱使着马车往南街,到帝王此行最想去的地方。 这里颇为热闹,来往皆是行人,吆喝嬉笑声不绝,就是京城最大的荣乐酒楼都在南街这边,只不过马车越往里走,就稍显安静了不少,这一处皆是住宅。 马车停在街口靠边的位置,往里看去正好能看见院门微掩的一户人家,这里虽住的不是达官显贵,可以见到内里屋宅并不是四五进的宅院,可也有两进大小,住在这里不会引人注意,挑选此处的人大概花费不少心思。 暗三下了马车后,到旁边茶楼下喊了壶茶坐着,独留崇德帝坐在马车内。 这马车从外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上内里另有乾坤,窗户上的那层细布,叫人能从马车内清楚的看到外面,可是外面不会知道内里竟然还有在,而且马车里面的隔音效果极好。 崇德帝坐在马车内静静等着,暗卫传给他的消息,每日下午未时接近申时,会在外面逗留一段时间,稍微走动走动,陪着附近的孩子玩。 今儿显然他们是稍早了些,至少崇德帝到这里时,那户人家的门扉紧闭,好似里面没有住人。 崇德帝低头给自己斟茶,不想叫自己显得太过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直接上前质问杜浮亭,只是心底一直有道声音呵斥他冷静,告诉他如果他贸然出现她面前,那后果会让他这辈子都生活在悔恨当中。 最可笑的是他明明亲眼看到她怀上谢玉的孩子,亲口答应嫁给谢玉,居然还是选择听从心里那道声音,因为他害怕她会因为自己的鲁莽受到伤害,他知道自己失忆期间犯下的混账事,可若是他从始至终都清醒,他绝对不可能伤害她。 就在崇德帝低头斟茶的时候,他先前一直紧盯的那户人家门缓缓打开,有在旁边玩的孩子见状也不玩了,跑过去仰头看着出门的妇人,隔壁坐在外头闲侃聊天、嗑瓜子的妇人见她出来了,也都纷纷跟她打招呼,至少面儿上都是友好的。 崇德帝再抬首往院门望去,看到的便是身着宽松衣服的妇人站在门口,笑着与孩童玩耍,教他们念书读诗,笑着摊开手心给他们吃糖,孩子们分到酥糖齐齐跟她道谢,妇人的眼睛瞬间亮若星璨,挨个揉着孩子们的小脑袋。 他虽听不到妇人的声音,可想来也是软软糯糯,带着些江南口音的语调,温柔地同那些孩子低语。 崇德帝迫使自己不去看她腰迹,在见到她的那刻,有喜、有怯、有烦躁,甚至还有恨意,却唯独没有释然。 他不甘心只隔窗帘望她,挑起窗帘一角久久不曾放下,目光舍不得在妇人身上,不愿挪开半分,饶是她背着他出宫,当着他的面叫他认为她早已葬身火海,他心里终究是难以舍弃,彼之□□,吾之蜜糖,大抵就是这般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崇德帝在想只要是涉及有关杜浮亭的事,他都可以不计后果,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可也就是与此同时,他似乎看到杜浮亭就在自己的眼前。 她嘴角噙着笑意,目光悠远而深长,用着软糯的嗓音道:“我虽需委身谢玉才得以出宫,可是只要能离开,我便不在乎,你真认为你愧疚于我,就不应该再找我。” 周遭的烟火气息,才让她重新有了活着的感觉,更何况肚子还有孩子,她心里早就想好了,往后的人生不要多轰烈,就这么细水长流就好。 不待崇德帝开口出言,杜浮亭直视他凤眸,认真地看着他,道:“在你没有找到我之前,我的日子挺好,不是大富大贵,至少能叫我轻快地呼吸。” 这些都是他不曾梦到的,可就是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他眼前,比在梦中所见还要让他震撼与心痛,好似那番话就是她当着他的面所言,不给他任何机会自我辩解,也不想听他任何解释,她在怨他打搅她生活的平静。 帝王心脏似有万千虫蚁啃咬蚕食,似乎本就濒临破碎的心越发摇摇欲坠,坍塌成小块的碎片,他哪怕是呼吸,心脏都会传来让人绝望的疼。 而在崇德帝不知道他靠着马车喘息的间隙,杜浮亭似有所感的往他这边张望,见到辆青蓬马车停在前头不远处,不过时常有马车停在这儿附近,所以她也没多怀疑,只是收回自己的目光,孩子们让各家大人喊回去吃饭,四散而去,她也回到院内关上了院门。 如今虽说过了前三月最危险的时期,她还是很小心谨慎行事,就算想出门透气也只到街口就回家,最常做的还是在自家院门口招呼这边的小孩儿玩。红珠都开始打趣她越活越回去了,尽跟这些小孩子玩在一起。 崇德帝手指已经开始颤抖,他努力平复情绪,他一见面没有勇气再看杜浮亭,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去找她,质问她为何要这么狠心决绝。 帝王掀开另侧窗帘一角,扫向外面等着的暗三。 暗三见到崇德帝示意,结了账,立即拿起鞭子起身,刚坐上车辕,就听到马车内暗沉得犹如浓墨的嗓音响起:“回宫,传谢玉进宫见朕。”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失去(三更已修改)…… 暗三低声应诺, 瞬间意会到帝王说的是传谢玉进宫,不是缉拿谢玉进宫,是不想打草惊蛇, 也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这样的事于皇家而言是丑闻。 而谢玉站在崇德帝面前,屈膝给崇德帝请安久久不曾听到帝王喊起, 他抬首往上看去,正好看到崇德帝脸色晦暗无光, 狭长凤眸里是浓烈不可消散的杀意。 “谢玉, 朕给你一次机会, 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朕。”崇德帝双眸黝黑深沉, 似乎是有漩涡极速聚集, 势要将人淹灭,连他自己都不放过。 谢玉心里大抵猜测到帝王所指何意, 既然能够叫崇德帝直接发问,那大概就是已经有证据, 他以沉默应对,心里担忧的唯有杜浮亭。 他为了不让人查到她踪迹, 这段时日从未与那边联系, 可是他终究低估帝王,还是让帝王抓到把柄。 显然崇德帝对他沉默态度极为不满, 谢玉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他们历经生死在走到能把控自己命运的这一步, “哪怕你不说朕也知道,你背叛了朕!”崇德帝揪住谢玉衣领,满眼怒火地看着他,恨不能将他就地正法。 “朕从未想过你会这么卑鄙无耻。兄弟妻不可欺, 可是你却乘人之危,你可还有解释?”崇德帝拳头砸在谢玉脸上,毫不留情面的泄愤,他的眼睛染上血色,背叛的愤怒充斥着他,帝王无法在杜浮亭身上下手,便只能找谢玉。 谢玉被帝王突如其来的拳头,砸得往后倒了几步,口腔里瞬间溢满血腥味,就是唇角都流血,他抹去嘴角鲜血,黑沉沉的眼眸与崇德帝对视。冷冷的声音如同尖刀直刺帝王心脏:“就算你没有失去记忆,你能保证真待她如初,不会情移他人,硬生生逼得她对你死心,叫她因为你而死?你是救过她一命,可最后也因为你才要了她命,她是爱过你,可如今她已经不爱了,你再纠缠下去,是不是还想让她再死一回,彻彻底底地死在你面前!”谢玉早已将君臣之礼抛之脑后,有的只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他们此刻不是君臣。 “你住嘴!”帝王恨不得立马杀了眼前的人,他犹如恶狼般狠狠地盯着谢玉,问出自己最想得到的答案:“你到底有没有动过她?” “重要吗?”谢玉目光如炬地望着崇德帝,挥起拳头砸到帝王的脸上,毫不示弱地刺激帝王:“还是说你在嫌弃她?” “你混账!她是我的妻!你、你明知我与她之间容不下别人,你还非得插进去,你信不信朕现在就叫人砍了你!” “那皇上大可以杀了臣,从开始到现在臣所做的决定,臣从未有过任何后悔。”这让崇德帝无可避免的想起,杜浮亭所说过她从不为自己所做的决定后悔。 他们不是没有打过架,小时候就是不打不相识,可是自相依为命,从江南瑶州,再到京城皇宫,他们就从未起过争执,动手的机会也是从来没有的,可是如今帝王是恨不能将他杀了,招招都往他要害之处招呼,而谢玉也没有任何保留。 直到两人打得筋疲力竭,谢玉身上无数伤痕,帝王身上同样是伤痕遍布。 “来人,将谢玉打入地牢!” 崇德帝威沉的声音刚落,就有侍卫进书房要带走谢玉。 谢玉淡然起身,望向帝王挺拔可又显得寂寥的背影,扫向要捉拿他的侍卫,冷着嗓音道:“不用,我自己走。” 往常谢玉捉拿人审讯的地方,如今变成困住他的牢笼,大概这事传出去,足以叫所有人都震惊,可偏偏哪怕崇德帝震怒,可还是下旨不得对外宣扬。 苏全福没有守在门外,只是刚要进书房给帝王奉茶,就见谢玉被禁卫军带走,心中顿时警惕心大起,也不知道谢玉怎么突然和帝王闹翻脸,落得如此下场。 “谢统领……” 他想与谢玉攀谈几句,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谢玉听到苏全福唤他,他只是淡漠的摇头,只字不言。 苏全福只能看着谢玉让人带走,他下意识想入殿查看情况,脚步还未迈进屋内,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最终,苏全福还是没胆在帝王气头上进去,他重新将书房的门掩上,暗自唾弃自己跟张玉芝待的时间越久,胆子越发像他,胆小如鼠了。 崇德帝看着谢玉带走,整个书房又只有他自己,徒然升起恐慌不安。 他不信有前世今生,可如今容不得他不信,不然没有办法解释,谢玉为什么不惜背叛他都要帮她出宫,为什么……她会如梦中那般身怀六甲,住在那处院内…… 帝王生生将自己陷入僵局,他走不出他替自己所造的死胡同,他甚至现在畏手畏脚不敢杀掉谢玉,因为他怕杜浮亭最后会恨极了他。 可能是与谢玉打了场架,又可能是忽然有口气上不来,自己与自己怄气,帝王闭上眼睛直接往后倒去。 在门外的苏全福听得沉闷的砸地声,心里咯噔的惊了,慌忙推门入内,就见崇德帝已然昏迷不醒。 “你没有喜欢过谢玉对不对?”崇德帝紧紧盯着眼前的妇人,执意要得到答案,这已经不知何时成为他的执念,哪怕知道结果可能刺得他鲜血淋漓。 妇人神色温婉,眉目温和,晨曦的光打在她身上有种温馨与暖意,可出口的话截然不同,“喜欢不喜欢重要吗?我想和他一起回江南,安安稳稳的把孩子生下养大,这就足够了。”是因为你的出现才破坏如今的一切,毁掉我最后一丝拥有幸福的可能。 崇德帝不信她会这么刺他的心,眼底划过受伤,不过转瞬即逝,他便语气恶狠狠地质问:“杜浮亭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当初说要我陪你一辈子的人是你,如今移情别恋的人还是你。”这些话与其说是在质问,都不如说色厉内荏的掩盖自己的害怕慌张,妄图把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保护起来。 杜浮亭不予理会这些指责,抗拒崇德帝碰她,眉头紧锁地将他的手从肩头拿下,冷着嗓音道:“是你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结果却毁掉约定,为了你的江山社稷宠幸了别的女人,为了做你的好皇帝弃我而不顾。” 她说这些不是在替自己辩解,亦或者对崇德帝还存幻想,只是想告诉崇德帝,最先放弃的人不是她,他也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怪她。 “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等薄情寡性,移情别恋,为了江山能出卖自己的人?” “不是吗?”杜浮亭一手费力地撑在腰后,一手搭在肚子上抚摸,尽力安抚肚子里孩子,不叫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孩子。 “你是朕是,那朕便是吧。”崇德帝不再做无谓挣扎,若是软的不行,他大可以来硬的:“朕可以不杀谢玉,可是你得以你的法子救他。”言语间的暗示毫不遮掩,甚至重新态度强硬的叫杜浮亭看着他,节骨分明好看的指尖划过杜浮亭脸颊轮廓,直到她圆润下颌处。 “皇上想让我以何种法子救他?只要皇上肯放人,臣妇自是尽力做到。”杜浮亭没有挣扎躲避,只是朝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论是眼底还是脸上,都不见任何温情。 “你算什么臣妇?”崇德帝控制不住心里暴躁,掐住她下颌,便吻住那张尖牙利齿的嘴,让她无法再吐出叫他厌恶的话。 杜浮亭紧紧皱眉,咬住崇德帝唇,用力狠狠地咬着,直到满嘴铁锈味。 可即便崇德帝唇角流血,都不愿放过杜浮亭,还是她用尽全力推开帝王,抬手就甩在帝王脸颊上:“不管皇上承不承认,我都是他谢玉的妻。” “妻?”崇德帝嘲讽地看着杜浮亭,嗓音是藏不住的戾气与狠意,“你们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有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你们可有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你何以自称是他的妻?” “这些确实没有。”杜浮亭抬眸望向崇德帝,软糯嗓音镇定地道:“可我腹中孩子是他的,他也早已与我定下终身……若不是皇上突然出现,大抵方才说的这些他都会给我。” “杜浮亭,你可知朕现在恨不得杀了你!” “皇上若想杀臣……”话出口之际,杜浮亭撞上崇德帝视线,忽然就把话停下,把称谓变化了下:“皇上若是想杀我,倒是全了我心愿。” “可朕偏不如你意。”崇德帝唇就落在她耳迹,灼热的气息打在她耳廓,叫她身上泛起层层鸡皮疙瘩,“杜浮亭,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朕的。” 帝王的狠意与执着,让杜浮亭不得不为强权而低头,哪怕她不愿意也不得不听从任由帝王摆布戏弄,甚至是折辱。 她神色冷漠地拿起绢帕,擦拭指尖上沾了的浓液,问道:“够了吗?” 杜浮亭眼里的冷漠,像是一根针,虽只是轻轻地扎了一下,但崇德帝还是眼底有那么一丝难堪和刺痛,他抢夺过她的手,替她根根擦拭指尖,答道:“不够,朕要你重新入宫,这辈子都陪在朕身边,谢玉何德何能叫你拿一生给他。”说到最后一句眼底俨然泛起杀意。 崇德帝张嘴咬在她细腻脖颈,在上面留下无数的吻痕和咬痕。 杜浮亭不习惯帝王亲密,有意闪躲,可男人低沉的嗓音却在她耳边响起,“乖乖的不准动,这个野种朕准你生下,是朕能容忍的最低底线,不然朕不介意他出生,朕就将他弄死。” 崇德帝声音里是不可遮掩的杀意,这孩子他若不愿留下,是能说到做到的,毕竟他对这个孩子没有任何感情,杜浮亭面色不禁白了白,不敢再有动作。 而崇德帝看着梦里的自己,逼迫杜浮亭做她不愿做的事,摇头试图阻止自己,以他对她的了解,单单凭借他逼迫她的事,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原谅他。 可梦里自己犹如魔怔了般,没有丝毫理智,与辨别的能力,杜浮亭越是不喜欢,不想要做的事,他越是让她做,甚至三番几次以谢玉的命和她腹中孩子作为要挟。 “不会,我不会这么做,这不是我!” 崇德帝看在眼里,可是痛在心里,最痛苦的大概是清楚知道她不喜,却又亲眼看着她去做那些事,自己却是无能为力,这种痛苦似乎是要让人坠入阿鼻地狱,这种亲眼看着她受苦的痛,犹如崇德帝亲身感受。就在他觉得这是不是在惩罚他,叫他知道前世的自己是多混账,画面忽而跳转,接下来的事他已经虚脱到无力再看。 产房内是浓浓的血腥味,床上躺着的妇人面色白到透明,她似乎连吸气吐气都艰难不已,可还是努力道:“来世,我只想死在十六岁。” 话音落下后,她自己先笑了,她都觉得自己贪心且不知足。 既想见到阿笙,叫阿笙只喜欢她,又不愿遇见后来已是崇德帝的他,也不愿遭受他们成为帝妃之后所有困难,所以能死在十六岁最好。 崇德帝似乎明白,这是那时他与杜浮亭提及生死,她对生死无畏亦无谓态度下,刺激到他后,他眼前所模糊见到的场景,原来早在那时就有提醒过他。可他那时……怎么就从未想过,眼前人便是他要找的人? 帝王勾出嘲讽自己的笑,他连生气都丝毫没有力气生气,看着跪在床榻便的另一个自己,在听闻妇人求死的话,卑微地开口问她:“你就没有丁点爱我?”他的眼底是渴求与期盼,好似只有听得她回答是,他才能不崩溃,才能守住最后一丝坚强。 杜浮亭唇角微抿,人到死前真的无法说出欺骗的话,哪怕知晓自己最好骗骗他,让他答应能护着她的孩子长大。可是她闭了闭眼睛,还是说道:“我不爱你,我爱的只有独爱我的少年郎。”她爱的不是成为帝王的他,纵使所有人都对帝王、对后宫、对权利趋之若鹜,可她什么都不要。 崇德帝眼眶欲裂,强压着内心的悲痛与无助,颤抖着嗓音:“可独爱你的少年郎,从始至终只想叫你活下去,他也可以不求任何回报,只要你能长命百岁,现世安稳。” 杜浮亭笑了笑:“可是我这辈子没有长命百岁,也没有现世安稳,有的只是满目疮痍与伤痛。”让她不愿再走下去,好不容易才寻到活着的期望,结果不过是含了□□的糖,舔掉糖衣后也已经药石无医。 “对不起,对不起。”崇德帝指尖轻轻碰触女人的脸颊,他一点都不敢用力,就怕自己会伤着她,可他又不舍得松手,就怕自己放手就再也碰不到她。 “那……下辈子……叫我死在十六岁好不好?” “我不要,你打我骂我皆可,哪怕是你恨我。可是你怎么忍心你爱的少年郎亲眼看着你死,你不能那么狠心只留下他孤苦无依的活在世上,你不能那么自私。” “我死了……他就能当位好皇帝,没人会吃醋他又纳新妃,没人吃醋又有女人往他身上扑,最、最重要的我的少年郎不该为了我伤害别人,叫我不能、也无法爱我的少年郎,他为了我伤害我父亲,害我妹妹……他叫我如何爱他?” “你……都知道了?” 看着男人紧张愧疚地低头,杜浮亭觉得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傻子。”说着,她的眼神逐渐涣散,已经看不清前头情形,看不清眼前的人,她试图皱眉,叫自己注意力集中,可依旧毫无作用。 耳边似乎还有男人的低喃,他想叫自己声音尽量平静,可终极还是以失败告终,只能颤抖的声音道:“下辈子……我依然救你,我不会再以伤害任何人的方式救你,干干净净的把你留在这世间,甚至……我可以忘了你,不会再打搅你的生活,答应我,让我救你好不好?” 男人紧张无措地看着她,此刻哪还有帝王威仪与沉稳,他也不过是普通人,他会为即将失去的感到痛苦,会彷徨无助,会无能为力。 杜浮亭指尖抚上男人眉头,明眸此刻有些涣散,可她仍在努力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笑意,轻轻地叹气:“我怎么舍得叫我的阿笙难过呢,可我怕、我怕自己见不得阿笙忘记我,所以……我不要。”就容了我死在十六岁,在最好的年纪,身边有最爱的人。 她的话是那样的坚定和狠心,男人试图摇头说不,可是她已经闭上了眼睛,神色安详而沉静。 崇德帝愣怔了好久、好久,才缓缓抬手掩住溢满悲伤的脸,将自己埋在床边,肩头是控制不住的颤动,低哑得不成样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我不要。” 与此同时,龙榻上的男人缓缓睁眼。 帝王毫无征兆的昏迷,吓坏不少人,如今见到崇德帝苏醒,苏全福大喜过望,连忙叫太医诊脉,自个儿在旁边哭诉:“您昏迷整整三日,太医都查不出原因,奴才差点儿就要跟着您去了。” 这几日苏全福可是忧神忧心,崇德帝忽然罢朝,举朝上下都把眼睛放在乾清宫。他不敢把帝王龙体有碍的事声张,只能叫恭敦老亲王坐镇,还有内阁几位老臣,才没有出大乱子。 “朕的身子无事,你们都出去。” 因着崔老太医告病在家修养,是以是太医院别的太医负责崇德帝身体,今儿轮到守在乾清宫的有三名太医,其中有位太医稍显生熟稚嫩,才刚到太医院任职不久,就撞上崇德帝昏迷之事。 他搞不太清楚状况,心里是想先给帝王诊脉,确保皇上的龙体无碍再离开,所以在动作上就稍慢了些。 可结果下刻就是帝王怒吼,驱赶满室的宫人与太医,“都给朕滚出去!” 等到寝宫内只剩下自己,崇德帝才缓缓阖上眼睛,面上露出脆弱无比的神色,这些都是他不愿在外人面前展露,从前有过能叫他肆无忌惮的人,可如今……没了。 随着梦境日渐清晰,让他能看透过去未来、知晓缘由,可同样那些梦却也如一把利刃,日日凌迟着他的心,让他痛不欲生。 谁都不知道每逢无人时,帝王独坐在孤冷寂静的殿内,他会负罪感与痛苦缠身,眼睁睁地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看着蜡炬燃烧落下蜡滴,时常就这么坐到天明。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挽救(一更)…… 谢玉压在地牢之内, 褪去身上飞鱼服换上囚衣,地牢看守都是他手下的人,没有接到上面的命令没人为难他, 甚至锦衣卫里还有人趁着夜色私自探望他。 谁都不知道帝王为何迁怒谢玉,竟沦落到关押地牢的下场,可是但凡从地牢走出去的囚犯不死也得脱层皮, 谢玉好歹是他们的上峰,不能看着他落入险境而不管。 “统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没有我们能帮到统领的?”便是想设将人救出去, 至少也不能陷在这么个地方, “如今身上收回锦衣卫的权利, 行符在圣上手里,上下都只听从圣上的命令。” 谢玉面色如常, 不见落魄神色,抬眸看了眼面前身为锦衣卫副统的司青, 他站在牢房之外,脸上的关切好似毫不掺假, 似乎就是一心想救他出去, 可仔细看去似乎能看到他眼中的算计。 可谢玉并未当场揭穿,这锦衣卫并不如外面所见那么坚固不催, 能凝聚在一块似铁块般,让人难以击退, 是因为帝王赋予他们的权利,以及内里各种利益盘根错节。 他道:“司青,身为臣子理当对主子尽忠,我这条命既是皇上救的, 我是皇上想要拿回去,我也绝无怨言。” 这些话都是谢玉的真心所言,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杜浮亭是其中意外。帝王与杜浮亭关系破裂,不仅步步消磨两人的感情,同时滋养了谢玉心底的黑暗,让他忍不住往深渊踏去。 可好在这辈子他没有伤害她,这是谢玉最为庆幸的事。 大抵司青没料这表忠心话,会从谢玉嘴里说出,从前谢玉行事并无顾及,更加别说他会在他们面前表忠心,是以后面有人传出谢玉不忠今上,让他听到心里去了。 他浓眉皱了皱,低声劝道:“可是圣上将统领打入地牢是没有顾念旧时情义,这里到底有多凶险,那些刑拘的厉害之处,相比统领比我还要熟悉。” 司青前脚刚暗入地牢,探访谢玉,后脚崇德帝便收到消息,甚至就连他们的对话上面都记载得一清二楚,看到谢玉亲口所言要做忠臣,他的眼里露出讽刺意味,崇德帝将手里的东西往桌面一丢,如果谢玉算得上尽忠职守,那这大秦恐怕就没有为官作恶的人了。 崇德帝没说处置司青,或许能做到副统领位置能力是有,可脑子算不上聪明,这样的人着人盯紧,不放松警惕就是,没有他在还有别的居心叵测的人在,倒不如然后他占据位置。 “谢玉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没有,谢……谢玉自入地牢之后,行为举止察觉不出异样,也从来没有说过要见皇上。”谢玉先前是暗卫统领,暗三与谢玉共事过,可能是因为同为暗卫惺惺相惜,是他以对谢玉多少有些了解,不知道谢玉怎么就这般顽固,帝王怒上心头也没下令将他斩杀,其实心里还是顾念从前情宜,谁料谢玉似乎是不想先低头。 “没有?”崇德帝面容肃杀,若不是想着如果他杀掉谢玉,可能会让杜浮亭陷入自责当中,往后一直记着谢玉这个人,他或许早已经将人杀了泄愤,“他这是笃定朕不会杀他,那就叫他老死在地牢。” 这种事不是暗三所能妄议的,谢玉和他们这些守在帝王身边,时刻以帝王安全为重的暗卫不同,他们不是因为主子不允许他们正常生活,而是注定无法活得如同常人,甚至可能思维都与常人不同。暗三沉默地起身隐入黑暗中,似乎他从未见过帝王。 崇德帝无法再谢玉口中听到再多,亦无法让自己不去想杜浮亭,只能拿繁重的政务填补生活,只有把身边一切都填补满,他那种仓惶无措才能减少,也能让他少想她。 朝野上下忽然发现勤政爱民的崇德帝比以往更加勤政,当日的事当日毕,还拉着朝臣分年谋划之后的事,做好三年五年内的规划,尤其是工部水利、修路、江河堤坝,忙得几乎团团转。 崇德帝就这么圈禁自己,将整个人埋入奏折与政事当中,无休无止的连轴转动,几乎不让自己有任何休息时间。 苏全福暗自担忧帝王的身体和情绪,照帝王如此行事,就算是铁打也会坏的,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于是,他终于壮着胆子提议:“若不是皇上去御花园转转?欢欢见天儿的想往御花园跑,只是没人敢领着它去。”因为欢欢实在是太能跑了,偌大的乾清宫他都能四处乱窜,一把它放出房间就是狗溜人,而不是人溜狗。 有回小安子没有看住欢欢,让欢欢跑出了乾清宫蹿到御花园里去,惊动了乾清宫大半的奴才去捉它,围着御花园跑了整整三四圈都没有抓到,还是有人眼尖看到欢欢一溜烟似炮弹般到椒房殿去了,他们才去椒房殿那堆废墟里把浑身黑不溜秋,脏兮兮的欢欢扒出来。 一群人找回欢欢,把欢欢按在水里,给它洗干净又擦干净毛,恢复成最初白白净净的模样,又是好一番折腾。 这件事大家都怕担责任,就没人敢在皇上面前说出来,可是也是因为那遭事之后他们都怕了欢欢,谁也不想带着它了。 苏全福心里嘀咕了这么多,但也就只是瞬间的事,他说完还用脚尖踢了踢欢欢撅起的小屁股,它是生得越发圆润的,就是小屁股也是肉嘟嘟的。 欢欢让苏全福踢得往前蹭了蹭,转头就眯着眼睛看了眼他,脸上还似乎有些嫌弃苏全福,这叫苏全福拿着拂尘故意扫过欢欢眼前逗它。 跟前老是有东西掠过,惹得欢欢不得不起身,它站起来就凶巴巴对着苏全福:“汪汪!”好像在说你要是再敢碰我一下,我就咬你。 苏全福不理会欢欢,那就是纸老虎,也就惯会做凶狠,实际上又不敢真咬人,只不过苏全福目地达到了。 他立马就指着欢欢,跟帝王道:“皇上您看,欢欢也附和了奴才的话,它就是想出去。” 崇德帝从御花园不自觉走到椒房殿,苏全福默默跟在身后,眼见帝王脚步往椒房殿而去,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这应该全是皇上无意识的举动。 苏全福沉默地看了眼崇德帝,帝王似乎没有发觉走错道,依旧往椒房殿方向走,而欢欢都反应过来了,知道这条熟悉的路,明显欢快了起来,尾巴翘起来晃了晃,撒丫子就超过了帝王,往前面奔去。 直到绕过假山,行过沁园花围,这条路无比熟悉又畅通,期间都没有见到几名宫人往来。 走到椒房殿前,苏全福停下步伐,挥舞着拂尘,让所有宫人都别跟着了,包括他自己也都留在了椒房殿外。 进椒房殿的只有崇德帝与欢欢。 其实崇德帝不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往椒房殿而走,只是他不愿意去想罢了,既然心之所向,那边依心而行,至少能叫这颗心不再那么痛。 自杜浮亭在火中丧生,崇德帝就下令将椒房殿全都封锁,除了他偶尔会到这里,没有人再回踏足。 欢欢对椒房殿的各处都很熟悉,毕竟它刚到杜浮亭身边,恰好是她被禁足,杜浮亭就带着它,把椒房殿所有能够走的地方都玩了一遍,再回到椒房殿它也如从前那般四处乱窜,不知道是不是想再找到从前主子身上的味道,或者是找寻从前玩闹的记忆,把自己纹身上下都弄得脏兮兮的。 而崇德帝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椒房殿的废墟,那株梅花因为冬季已过,就是寒春都散尽,如今也是不见生机,他的心就跟豁开了口子似的,天底下最好的裁缝都缝合不好。 御花园百花盛开、葱葱绿绿,皇宫里随之亦是透着盎然生意,唯独椒房殿还是片废墟。 崇德帝面上的苦涩与哀痛,在他闭上眼睛之后毫无遮掩,他也不想再无人的时候还苦苦强装镇定。 如果那些梦都是真的,那他这辈子又伤害了她。明明她在最后都还在苦苦哀求,如果真有下辈子,她要选择永远留在最美的十六岁,可因着他的自私与狂妄,他照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没能忍心放手,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他面前。 结果就是又伤害了她一生,差点就要重蹈覆辙。 有时候崇德帝会想,自己能够想起前生过往,是不是因为上苍想他弥补过错,可是真的要叫他弥补,为何不让他早些想起,偏要等到她已经离宫,事情在无法挽留的时候再想起。 欢欢圆溜溜的眼睛眯着看向帝王,狗狗的眼睛里是见不到色彩的,可是他看着帝王的时候总是觉得比看别人还要昏暗,所以如今真的想看清帝王,它就会眯着眼睛。 他似乎感觉到崇德帝身上的颓然,浑身脏兮兮地跑到帝王面前,“汪汪汪~”低声朝帝王喊了几声,或许是待在崇德帝身边日子久了,知道帝王对它再没有杀意,如今它已经不怎么惧怕他,要不然也不敢对着帝王喊。 崇德帝纡尊降贵地屈膝蹲下,不嫌脏的揉了揉欢欢,问道:“你是不是也想她,所以总是到椒房殿?”这道声音也不知是想对欢欢说,还是想对自己说。 可是哪怕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要和她解释,但经历过梦里的一切,足以让他这辈子都无法面对杜浮亭,让他连挽救这份感情的勇气都再升不起丝毫。 “我们不能再去打搅她的生活,我们已经伤害她够了。”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后(二更)…… 这些都影响不到杜浮亭, 她的日子该如何过就如何过,有红珠在身边还能时常吃到瑶州美食,害喜这事似乎都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 眼见着自己肚子一日日大, 自己还没有经历过害喜,她心里都有些担忧,自己怀孕是不是正常, 还特地让红珠把老大夫请到家中替她诊脉。 裴老大夫观杜浮亭红润面色,打量了她如今状况, 可比初见好了不只一星半点, 他仔细观察了番才给她诊脉, 发现脉象并无不妥, 细细同杜浮亭说了些话宽她心, “因各人体质不同,怀孕的反应多少都会不同, 小娘子不必忧心紧张。” 听得裴老大夫的话,杜浮亭抚着肚子松了口气, 转而她便感浓浓地尴尬,不大好意思地道:“这、这我亦是头回怀孕, 没有经历过这些事, 闹了笑话了,还望裴大夫莫要见怪。”脸颊都浮过羞红, 着实有些太丢人现眼了。 裴老大夫倒是没有这么多想法,初次怀孕的妇人更加奇怪的反应他都见过, 甚至还有些妇人时刻担忧腹中孩子胎死腹中,只要有一两日不动弹就忧心忡忡,“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错的,不过也不必太过, 小娘子心情佳与不佳,腹中孩儿也是能感知的,最重要的还是放松心态。” 杜浮亭点了点头,看着认真疏导她的裴老大夫,道:“如果裴老有时间的话,可否愿意日后每隔五日,就替我诊平安脉?” 还没有人提出过这种要求,一般就算是诊平安脉,也是半月一次,或是一月一次。 可裴老大夫看了眼杜浮亭,想到虽然她与弟弟生活在一处,日常生活弟弟照料,身边还跟着名丫鬟,可终究还是孤身抚养遗腹子,便点了点头:“这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如果老夫一时半会抽不出时间,可能就让老夫的徒弟给夫人诊脉。”他是春济堂的坐堂大夫,每日还是需要在春济堂看病人,所以时间不是很自由。 他的徒儿倒是因着年纪稍轻,所以有大把的时间,毕竟眼下众人信奉老大夫,觉得年轻的大夫说话分量没有老大夫重。 想到此处,裴老大夫特地道:“他的医术没有问题,只是为人不善言辞,故而看上有些不大讨喜。”谁都喜欢慈眉善目,面带笑意的大夫,这般大夫给人看病诊脉,也能让病人觉得自己的病不是特别严重,叫病人自己有信心能够治好。 只要医术没问题就行,更何况还是裴老大夫的徒儿,也算是知根知底的熟人,杜浮亭笑着接话:“我信得过裴老,您能应下就是好的。”杜浮亭让红珠给了诊金亲自将裴老大夫送到门口。 转身回到屋内,红珠就连忙扶杜浮亭坐下, 杜浮亭抬头看红珠,皱了皱鼻子,用着糯糯的嗓音说道:“我想吃奶香膏。”方才她在院门口闻着好似谁家做了奶糕,香气一下子就钻到她鼻子里,勾起了她的馋虫。 红珠在杜浮亭要吃的东西下,都会刻意地停顿几秒的时间,不让自己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 先前她就是让她给坑了,姑娘莫名说自己想吃街边拌凉面,她点头答应了又没法食言,只好替她买来。 街边的凉面又加醋又加辣,看着叫人食欲大开,实际上不是好吃,更何况她从没吃过外面的东西,不适应那些味道,吃完没多久就都吐了,把红珠给吓坏了。 自那之后红珠听到“吃”,她的反应就会比平常要慢上一两拍。 杜浮亭见到红珠没答应,小心地觑了她一眼后,特地加了句:“是肚子里孩子想吃奶香膏,不是我想吃。” “奶香膏?”红珠以为她又是琢磨想吃街边小吃,原来只是想吃奶香膏,这个很简单,她自己就会做用不了多久:“那夫人等着,奴婢这就给夫人去做。” 不出半刻钟时间,红珠就端着焦糖奶香出来,她能有如今的手艺,还是多亏当时在宫里姑娘非得学下厨,膏奶香浓郁、入口即化,尤其是新鲜出炉的奶香膏,奶味更是十足诱人。 杜浮亭舀了大口入嘴,奶香瞬间在自己嘴里蹦开,她满足的摆了摆头,眯了眯眼睛神色开心到无法言喻。 红珠看着她高兴跟着高兴,其实姑娘挺容易满足的,就像于此刻的姑娘而言,能成功吃到好吃就是幸福。 未央也看到了这一幕,原本是想把谢玉落狱的消息告诉杜浮亭,话瞬间就落到肚子里去,没能说出口。 她收到谢玉打入地牢的消息,就一直想离开段时日去联络人,把事情弄清楚,再看能不能想办法将谢玉救出,可是这边她不能不管杜浮亭。 杜浮亭如今的身份是寡妇,这是最好能解释为何她离家怀孕的原因,可是以寡妇的名义生活并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还是怀有亡夫孩子的寡妇。 周围的人看似和睦,那也是因为杜浮亭会做人,再加上她身边有成年“弟弟”,姐弟间可以相互依靠,不是那些单门独户柔弱可欺的妇人,如果她此时走开,只留下杜浮亭和红珠,还不知道她们会面临什么。 如今见到她这么无忧无虑的活着,心里更是动摇了告诉她实情的心思,未央掩盖住眼底情绪,其实能够这么活着也是件幸事。 到底要不要告诉杜浮亭,未央在心里纠结了很久,她心里左右摇摆不定。 其实当时谢玉的原话,不仅是让她保护杜浮亭回江南,而是让她从今往后都跟在杜浮亭身边。 谢玉的安危也好,行踪轨迹也罢,哪怕是死了也和她没有关系,谢玉已经将她给了杜浮亭,从杜浮亭出宫的那刻起,她只能跟着她,可她还是放心不下谢玉。 “皇上,属下刚接到消息,太后娘娘已经到了京郊,今日下午便能抵达皇宫。”暗七口中的太后娘娘,便是轰动整个先帝时期的柳贵妃,外界都传她已经葬身于锁雀台的那场大火,实际上她并未死,那场火让她逃离了吃人的深宫。 崇德帝强打精神,扫过下首暗卫:“母后下万佛山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人提前通知朕?若是路上出事,谁能担得起责任!” “是谢统领命人去接的太后娘娘,不知怎么的,太后娘娘那边的人没有提前给这边通知。”所以直到人在京郊,他们才收到消息。 “那也是你们失职!谢玉不是朕,可他的命令倒是比朕还管用。”崇德帝揉了揉眉心,疲倦与无奈反复交杂。 他与谢玉情宜比旁人看到的要复杂,是以他从不曾怀疑他,还给他诺大的权利,如今给出去的那些东西叫他惴惴不安,又无从应对。 若谢玉但凡动了邪念,都能以太后要挟他,偏生他只是将太后请回宫,别的什么都没有做,这也另一种表忠心的方式。 不过眼下其他事容不得崇德帝多想,他命人接他母后入宫,面对旁人他能暴躁易怒,面对自己能颓废丧气,可是唯独面对他母后,他不得不强打精神以对。 苏全福看着帝王整理心情,又命宫人将乾清宫书房,将他寝宫都清理,甚至站在寝宫里摆着的西洋镜面前练习如何笑,心里登时生出心疼。 自从杜浮亭走后,崇德帝就没笑过,致使本就冷淡寡言的性子更冷淡了,凤眸扫过端是生人勿近的气质,可好歹也算是倾泻情绪的法子,眼下他却不得不彻底地将自己掩藏住。 崇德帝盯着西洋镜出神,这面镜子是外番进贡,恭贺他荣登帝位,这种镜子比一般铜镜要清楚,而且还是能够照出全身的,当初看到这面镜,他心里想的就是她或许会喜欢,想要送给她的。 可谁知道后来自己看她着实喜欢,甚至有些爱不释手,有西洋镜在都不愿瞧他,便使坏心思没有把西洋镜给她,甚至特地把镜子摆到乾清宫寝宫,让她如果想照这面西洋镜就不得不踏入他的寝宫,这些小心思如今想起是有些幼稚的。 崇德帝唇角不自在微扬,镜中那个清晰的他也在笑。 他抬眸瞥见,无声敛目。 只要回想原本多情杏眸,最后望向他是一片寒冰,他就浑身不舒服,仿佛让人遏制住喉咙般的窒息。 柳太后入宫的时候,崇德帝派去的人有意掩盖她的踪迹,在入宫的时候也是很低调没有惊动旁人。 毕竟他们虽知道这位柳太后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先帝时期宠冠后宫的柳贵妃,可在世人眼里她是已逝之人,仅仅是皇室宗族内亲近之人知道些内情。 更何况他们都知道这位柳太后并不在乎太后之名,若不然当年在先帝驾崩,当今圣上登上帝位,她大可以顺势回到京城当大秦太后,只是当年的柳贵妃选择的依旧是在万佛山潜心礼佛。 柳太后坐在马车内,能清楚感受到周遭环境不停的变幻,多年没有回过京城,这里比别的地方都要繁荣安稳,她不是很喜欢这里,天子脚下让她感觉到的是掌控与压抑。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深爱(一更)…… 身边嬷嬷担忧地看了眼自家主子, 怕主子想起那些不好的过往,只是柳太后闭着眼睛休憩,脸上并没有泄露不好的情绪, 尤其是她面上还挂着面纱,哪怕有不好也难以看出。 这些年主子仿佛躲过岁月的刀,让她不由得想起当年她陪主子入皇宫的时候, 曾经的老人如今还跟在主子身边的也就只剩她。 时隔多年再入皇宫,踏入乾清宫, 柳太后的心如止水。哪怕扫过宫中巍峨壮阔的楼阁宫殿、怡人花草树木都没有丝毫触动。非要问她感觉, 那便是这宫里除了宫人换过一批又一批外, 没有丝毫变化。 崇德帝见到柳太后便迎了上前, “儿子给母亲请安。”哪怕与其相处时间不长, 可感情却从未生疏过。 柳太后抬手扶起崇德帝,脸上终于见到柔和神色, “你我之间不必这些礼节,我又不在乎, 快让我看看你。”柔柔的指尖摸了摸帝王脸颊,唇角始终都挂着笑意, 不像是端庄威仪的太后, 也不像是清心寡欲求佛之人。 她也知道自己这番行为,是普通母亲与儿子才会有的, 不应该出现在太后与帝王身上,可那又如何?眼前的人是臣子效忠的君王, 是满宫上下奴才伺候的主子,是担起天下百姓的皇上,可在她这儿只是她的儿子。 柳太后疼惜地看着崇德帝,她一眼就看出他比上回清瘦消减不少, 出口的话也是这么直接:“我瞧着你瘦了。” 崇德帝将柳太后往屋内引,让柳太后坐在白玉石镶嵌的罗汉榻上,他转身坐在柳太后对面,轻松地回道:“儿子没有瘦,勤于锻炼,身子比从前还要健壮。” “你还要骗我,当真以为这一路下山的日子,我是白过的?”柳太后朝殿内宫人摆了摆手,跟着她下山的嬷嬷念善垂首领着宫人下去。 柳太后仿佛是想问问那叫她儿子魂牵梦绕,时刻折磨着他的女子是谁,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对这个儿子她心里是有愧疚的。柳太后看了看自家儿子,自他出生她就没有陪伴在他身侧,还是他五六岁时,她才真正见到他,小小的孩子见着她就往她怀里扑,哪怕她从不曾伴他长大,他依旧还是认得她。 后来她逃离皇宫之后不久,便听到他被送去江南的消息,一年到头能远远的看他两三回,已经是极好的事,然后再到后来先帝驾崩,她是不曾回过皇宫,更不提观他登基大典,直接搬到万佛山去住。 崇德帝不欲回答柳太后的问题,不得不转移话题:“母亲此番归京,准备待几日再走?” 还记得他小时,她与他相处,他总是会问是不是日后都会留在他身边不走了,不知哪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能在这里待几人。 柳太后鼻尖涌起股心酸,道:“我往后都留在京城,不走会了。”她这辈子任性妄为,想离宫了头也不回的走掉,就是先帝离世前想见她一面她都无动于衷,乃至先帝死后她也不愿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承认她曾与先帝的那份情宜。可如今遭难的是自己的儿子,眼看着儿子如今有跨不过去的坎,她怎么还能忍心再抛弃他? 崇德帝抬眸望着柳太后,没有办法忽略她眼底的情绪,“母亲是为了儿臣留在京城的?” 柳太后动了动唇,“多年不回京城,倒是有些想念这些繁华。” 如果想念京城,以前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回京,不必等到现在,崇德帝知道是他逼得他母亲不得不留在京城,而绝非他母亲心甘情愿留下,他道:“如果母亲觉得待得不舒心,儿子叫人送您离开,这边的事情母亲不必担忧。” 柳太后捕捉到自家儿子眼里,难以掩盖的伤痛之意,大抵他是想起所有人都要离他而去,这皇帝之位是高处不胜寒,是孤夜凉枕。 “可是逃避终究不是办法,这些年我也该面对了。”这不是她儿子的错,当年她也不应该因这些忽略自己的儿子。 其实这些年柳太后心里会想,若是当初她没有死遁逃离皇宫,而是陪在自己儿子身边,是不是他遇到人陷害时,她求先帝先护着他,是不是当年被先帝抛弃舍弃的不是她儿子,他不会被人送到江南,只能以别人的身份而活。 “母亲当年没有护住你,如今护着你可迟了?” “不迟。”崇德帝从未怪过柳太后,只恨自己无法让她过想过的生活,他何尝不知她不愿归京,是想逃离先帝掌控,可因为他的存在,虽然那场锁雀台的大火能让她逃离深宫,但这辈子都没能逃离先帝的束缚,崇德帝不想她被“太后”这两字捆绑,所以才固执的只唤她母亲。 不过有些事放在自己身上,崇德帝觉得自己怎么都无法走出。 他薄唇微抿,“母后离开父皇那日,有没有过不舍或是伤心,哪怕一点点?” 崇德帝祈盼地看着柳太后,他已经不懂得如何爱人,也不懂怎么爱自己,他似乎是想在柳太后身上找到慰藉。或许他明白柳太后对先帝无爱,甚至心里就是这么认为,但还是会怀有希望,自己的父母是因为爱意才生下的他,就像小时候先帝骗他的那样,告诉他,他的母亲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是柳太后无法欺骗崇德帝,因为她连自己都骗不过,她并非钟情于先帝,从始至终先帝也都知道她不爱他,可他依旧将她禁锢在身边。 崇德帝见状,卑微地问道:“哪怕是恨也行。”至少能让她记住,好似能让她记住一辈子也不算枉费他的一片心思。 可是柳太后摆首叹气,知道崇德帝心里定然难受,但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失去了就再也无法挽回。 她拍了拍崇德帝的手背,“软弱无形的水经年累月亦能将磐石凿穿,世上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改变的?人心更是如此,旁人都说我盛宠,对我倾羡不已,可我入宫前先帝身边有杨妃、还有后宫诸多妃嫔,在我之前她们谁都受过帝王宠爱,在我之后先帝也有会有别的妃嫔。我见过太多说爱,又最后不爱的人,只有死在最爱的时候,或许才能成为永恒。” 崇德帝撇开头抿唇,这话直接戳到他内心最深处,让他不得不去面对现实。他不是明白自己已经失去阿浮,只是这回是要他亲口承认:“她也曾这么说过,希望死在我最爱的时候,可如今我依旧深爱着她,是她不要我了。” 其实失去一个人的那天,往往不是最糟的,至少你会悲伤愤怒,能倾泄悲痛,真正难以煎熬的是,那人已经离去的日子,你周身无无时无刻不再告诉你,如今只留你孤身一人,孑然面对往后余生。 恭敦老亲王得知崇德帝到宫门处,亲自迎接一人入宫,握紧手里头有不少最近调查到的事,心里隐约猜测是柳太后。 他还以为她会继续待在万佛山,这辈子都不在出来,没想到还是因为帝王的事露于人前。 临福见到恭敦老亲王着人进来伺候,换了身绛红色袍服,就是连身上各处都仔细检查是否有差错,彷如让他梦回当年,老亲王夺嫡之时,那时恭敦老亲王还是恭敦王,也是如此小心谨慎,夺嫡众位王爷都是如履薄冰,哪怕是呼声最高的老亲王,也是不敢踏错一步。 如今再看恭敦老亲王严谨以对,他心里都不免紧张起来,出声问道:“王爷这是要进宫?”临福开口就是公鸭嗓,再细看端看他眼角唇角有褶皱的脸,以及处干净利落没有胡须的下巴,得以知晓他并非普通侍从。 “你要不要跟本王见见旧人?” 临福抬眸望着恭敦老亲王,瞧见他眼底的喜色以及跃跃欲试的神情,没来得及细想恭敦老亲王所言故人是谁,就不自主地颔首点头。 下一秒恭敦老亲王就背手出门,他连忙迈着步子赶紧追上去,不过年事已高他身体没有主子好,所以看上去比头发全白的恭敦老亲王还要吃力些。 坐在入宫的马车上,临福一直在心里猜测恭敦老亲王所言旧人到底是谁,又是谁能让恭敦老亲王能有如此兴致。 当年那些王爷夺嫡过程中,落败的下场都不怎么好,还活着也是圈禁的下场,可是至少当时老亲王离开京城,四处游历山川江河时,那些兄弟都还在世。 他曾经亲耳听到老亲王道:“虽是为了那位置争得你死我活,可谁和谁不是兄弟手足,还不是大家一同长大,南书房上学,武场骑马射箭? ” 这么些年那王爷们接连去世,老亲王在外听闻消息总是不免落寞,大概是因为与自己留着相同血的人越发少,可因着他曾经身份敏感,是以哪怕是那些兄弟死前,他也相见兄弟最后一面,依然是没有想过归京,直到先帝驾崩他。 可是,所有故人都相继离世,最后只剩下他家老亲王,如今还能有哪位故人值得老亲王郑重以待? 第5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不得善终(二更)…… 崇德帝得知恭敦老亲王进宫, 下意识反思近日朝堂上的事,并没有事情发生,可恭敦老亲王不会无缘无故入宫, 他道:“母亲若不先行去乾清宫后头转转,儿子瞧瞧老亲王入宫所为何事。”会这般提议也是因为柳太后从不在人前现身,崇德帝怕她会不习惯面对外人。 柳太后瞅了眼自家儿子, 倒是瞧见方才宫人提起恭敦老亲王进宫求见,那瞬间他露出的紧张, 笑道:“他是专程见我的。” 崇德帝剑眉微蹙:“皇伯怎么会知道母亲入宫, 皇伯知道母亲?”他就连恭敦老亲王几时晓得的都不知道。 提起这位老亲王, 柳太后也是有些追忆的神色, 她握住崇德帝的手:“他是恭敦亲王, 顺康爷最得意的儿子,连你父皇都颇为钦佩的兄长, 到如今才猜到是我,已经算迟的了。”柳太后似乎是全盘回答了崇德帝的问题, 可实际上她说的话还是在避重就轻。 “我能单独见见恭敦老亲王?”故人见面总有话要说,更何况柳太后怕恭敦老亲王见到她太过惊讶, 让崇德帝猜到内情, 当年的事情很多都是他不知道,柳太后也不欲让崇德帝知道。 “自然是能的, 母亲想见谁,儿子都能下旨让其入宫。儿子唤宫人准备晚膳, 等下也让恭敦老亲王留下用膳。”明知自己母亲有事隐瞒,他也还是睁只眼闭只眼,若见着从前的人能让她高兴,他真能下旨把他母亲认识的人都请入皇宫。 “行, 去吧。”柳太后瞧着崇德帝眼里浮出笑意,她哪里还不知道他打的主意,不过是想把恭敦老亲王留下,窥探里面的隐情罢了。 柳太后并未阻止崇德帝的行为,过去的事她无法释然,可这辈子她过去大半,能不能跨过去已经不重要了,但不能让那些事困扰她孩子一辈子,或许他自己亲手调查到的真相,远比从她口中说出,让他更加容易接受。 恭敦老亲王由苏全福领路,往乾清宫正殿而去,他以为自己会先要拜见帝王,才能见到柳太后一面。 他没想到步入正殿,见到的却是着宝蓝色绣金丝衣裳的妇人坐在上首,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头上却并未有过多装饰,她身上的雍容华贵是自内而外,不靠任何外物点缀衬托。 柳贵妃也在看恭敦老亲王,她眼角露出笑意,也带起几抹细纹,只是她的目光落在恭敦老亲王微微佝偻的背上,能看出她眼里的不忍,时光当真是最可怕的东西,眼前人是当年风华正茂、人人敬仰的恭敦王。 柳太后给恭敦老亲王福了福身,低声喊道:“二哥。”仿若当年她给他行礼,这些年从未改变。 “担不起。”恭敦老亲王没想到柳太后还如二十多年前般,他赶紧将人扶起,叮嘱道:“如今你是大秦太后。” 柳太后笑了笑,当年他是皇家贵胄、宗族贵女所瞻仰的大哥,意气风发的儿郎女郎都是怕他,又听他的话,他亦是总会对下面的弟妹们谆谆教诲,如今见到柳太后还如当年,他也不由搬出那幅说教。 有了那么些熟悉的感觉,柳太后抬眉说道:“如今只有你我,自然只论家礼,二哥应该晓得我最不喜那些繁琐礼节。”她不在乎太不太后的名头,恍然见到故人,似乎是让她想到当年,她还是女儿家时那段无虑时光。 柳太后亲自搀扶着恭敦老亲王坐下,哪怕她是帝王生母,是大秦皇太后,在老哥哥跟前她还是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与礼节。 恭敦老亲王见此无奈摇头,只好坐在她对面,道:“你还是没有变。” “没有变的岂止是我,就是皇宫里也没有多大变化,更当年相差无几,就是这些年都没有进过宫,再到皇宫里转悠,也不会在里头迷失。” 恭敦老亲王沉默了瞬,才接着用已经苍老的嗓音继续开口:“此前,我还不知他藏的人是你,难怪他至死都不敢告诉我。” 恭敦老亲王口中提的“他”,就算不点明道姓,两人都知是谁。 但是如今斯人已逝,似乎再骂也没多大用处,顶多把都不再年轻的身子气坏,然后早日去见他,不过显然两人没有想那么快见他的意思,彼此默契的没再提他。 恭敦老亲王忽然问道:“嘉羡可知是你?”目前从他调查到的看,嘉羡是比他知道得多,毕竟先帝在位时期,他就不怎么回京城,而嘉羡仗着与先帝一母同胞,留在京城任性妄为都没人管住她。 “不知。”话音未落,柳太后就笑着继续说道:“她只知道柳贵妃还活着,在万佛山上潜心礼佛,但不知道柳贵妃是我,若让她知道大概会被气疯吧。” “难怪她半年前还离开京城过一趟,那时她是想去万佛山找你?” “嗯,不过万佛山自我住进去后,就已经让先帝将整座山封锁,她只能到万佛山山下,里面她进不去。” 恭敦老亲王与柳太后闲聊许多,大概都是如今京城还有哪些熟人,亦或者是聊聊当年的那些事。 临福一直在外面等着。 最初没感到不对劲,等得时间稍久,才回猛地过神,猜到自家主子见的恐怕不是帝王。 直到恭敦老亲王退出正殿,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临福老了站不了那么久,特地找了地方坐着,苏全福见这位老公公坐着,跟着陪坐在身边。 就在恭敦老亲王欲告退离宫,崇德帝不知从哪儿走出,出声喊住他:“皇伯不留下用膳?” 恭敦老亲王抬眸望声音方向望去,看了眼崇德帝,平常他铁面冷脸看不出几分像先帝,如今看他脸上挂笑,话不说透,简直有五六分像了年轻时候的先帝。每回先帝含笑就是专程坑兄弟的时候,时常连累一众兄弟替他背黑锅,就是自己都着过他道。 恭敦老亲王连连拒绝:“不了,皇上还是好好陪陪太后娘娘。”说着,不待崇德帝再留他,转身招呼老临福出宫,片刻都不停留。 “恭敦老亲王至今仍留在京城,应该是先帝爷的意思,母亲不说你得敬他尊他这些话,母亲知道这些你素来做的很好。”柳太后拍了拍崇德帝肩膀,见过恭敦老亲王详谈后,她似乎没有那么抗拒留在京城,这里的故人还有很多:“若是不懂的难题,大可追问你皇伯,他是顺康帝亲手培养的儿子,论治国理政、天下事,你能在他那儿听到与朝臣不同见解,他也是先帝爷留给你的最大的助力,很多独特之处要慢慢理会。” “是,母亲教诲,儿子定当谨记。”崇德帝看了看柳太后,见她脸上笑意比见他时都真切很多,难得打趣问道:“恭敦老亲王知道您叫儿子这么使唤他吗?”饶是恭敦老精神矍铄,可算算他如今年纪,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不能当做年富力盛的年轻人用。 “当然不知道,让他晓得了,他肯定会跑出京城。”柳太后想着他头发花白,方才端茶手还隐隐有些颤抖,努力控制着不让她察觉到,她轻轻叹气:“你要学就得赶紧着学,毕竟老亲王也确实年事已高,只可惜那时你去了江南,如果你能留在京城,也该看看你其他皇伯皇叔的风采。” “这也是儿子的遗憾,总听闻皇伯皇叔们的传闻趣事,可是没能亲眼见过,母亲日后得多同儿子说说。” “好好好,你想听母亲就跟你说。”柳太后知道这是帝王在帮她找话题,她这儿子其实顶顶的好,连这些都能想到,不用她操心半分。 只是她到乾清宫良久,总感觉崇德帝身边不大对劲,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东西,柳太后专心仔细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谢玉那孩子呢?我下山是他传的消息,也是他着人护送的,怎么我到了京城,也不见他给我请安。” 这不是谢玉未卜先知给自己留后手,当时他是真的害怕帝王会出事,他知道崇德帝见到杜浮亭葬身火海,气急吐血昏厥,最先想到的就是请在万佛山的柳太后。能够让帝王冷静以对、平复情绪,从痛苦走出的,恐怕除开杜浮亭活生生再出现到他面前外,也就只有他的生母柳太后。所以才特地暗送密信请柳太后立即回宫。 不得不说谢玉与崇德帝相处多年,着实足以了解崇德帝,在太后跟前再大的戾气他都能忍着。没想到歪打正着请太后下山,竟让他有能安全出地牢的机会。 而在地牢内的谢玉才刚从噩梦中醒,靠在阴冷昏暗的墙壁,狭长眼眸深处还有未散的阴鸷。 他至今都没想明白帝王如何知晓的杜浮亭踪迹,甚至知道他具体怎么将杜浮亭带出皇宫,不过他想起他听到过苏全福提过帝王时常受梦魇所困。 那时,他以为帝王噩梦不断,是因为失忆造成的后遗症,如今他觉得自己开始就想错了。 或许帝王也看到了某些不该看到,提前得到预知,或者是根据梦,顺藤摸瓜着人调查到的真相。 他到底不是崇德帝,不能具体知道崇德帝在梦境中看到的东西,他的任何猜测都有可能失准,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梦——他梦见所有人都不得善终。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野种(一更)…… 没有任何人得到幸福的梦境, 于谢玉而言是诅咒,那梦从头到尾完整得很,每个人都似乎想拼命抓住那点幸福, 可每个人又最后落空。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想死,死不得, 想活又永远活在无尽的愧疚与孤独中。 谢玉闭上眼睛不像去思考那梦,他谋划着自己该如何出去, 怎么样才能破解梦里的死局, 这辈子如果不能所有人都善终, 可至少她要——这是他们前世欠她的。 听到柳太后提到谢玉, 崇德帝眼底徒然闪过杀意, 正好让太后捕捉到,方才柳太后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看到自家儿子这种反应,才觉得这件事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两孩子从五六岁就相识, 直至今日的情分,竟然能让他动杀心, 她忙问道:“你与谢玉之间是怎么回事?” 崇德帝看了眼柳太后, 哪怕他想解释也无从开口,是以对此并不言语, 可柳太后怎么忍心眼睁睁瞧着崇德帝做出,可能会让他自己后悔的事, 当真变成孤家寡人。 “你可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遇刺,是谢玉那孩子不要命的挡在你面前,他穿了你的衣裳替你引开追杀的人,为此他腹部留了半臂长的伤, 差点就救不回,这样的情谊是不是该值得你对他动杀念前想想,你是不是真的要杀他?” 崇德帝不想听柳太后这些说教,当年的事他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可但是因为记得太清楚,所以对谢玉的背叛不能容忍,他的声音不由得上升,反驳道:“可是他这条命是朕救的,若不是朕救了他,他早就让那些难民生煮了!就算他救我,也只不过是刚好还了朕这条命。” 屋内温度瞬间降至冰点,刚刚两人之间融洽的气氛,似乎只是母子间的幻觉。柳太后也是让崇德帝厉声吐词的话一噎,眼眶有些微微的红。 崇德帝见状,索性不再言语,语气生硬地道:“先用晚膳吧,等下儿臣唤张玉芝来伺候您。”张玉芝是当年崇德帝登基后,柳太后放到他身边的,如今让张玉芝伺候在柳太后身边,比其他人更加合适。 而晚膳崇德帝并没有陪柳太后用膳,柳太后瞧着满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色,不过用了两三口就作罢,把张玉芝唤到跟前询问自崇德帝登基后发生的事。 关于皇帝与和淑皇后相处的点滴,张玉芝还算了解,而他说的那些话,落在柳太后耳里又不同:“方才你说杜氏葬身火海,椒房殿付之一炬?” 柳太后听闻过杜浮亭的名字,只是从未见过她真容,也知道当年自己儿子在江南时期,为了位姑娘跋山涉水、走遍大秦。先帝同她提及这些时,语气恼羞,颇为恨铁不成钢,还当她的面骂律儿只知儿女情长,日后难当大任,迟早要让这感情拖累,可如今这姑娘没了。 张玉芝躬着身子答道:“是,皇上气急吐血,昏厥了整整三日,还将自己锁在麒麟殿七日不曾上朝。”至于这七日内总能听到帝王喊和淑皇后名字,这类的事情张玉芝并未说得太细,这也是皇宫里所有人刻意避之不提的,有些东西不能讲得太细致。 柳太后揉了揉额头,“行了,哀家知道得差不多了。” 张玉芝闻言顿时闭嘴,望了眼站在柳太后身后的念善,害怕自己所言不当,让太后动怒了。 念善在心里微微叹气,摇头表示柳太后不是生谁的气,只是这些事情,恐怕是让太后不可避免的想起当初自己。 这与当年的柳太后何其相似? 可那时的她是死遁出宫,连孩子都不要的走了,只是后来律儿被送往江南杜家,她去看偷偷律儿的时候,不小心让先帝的人察觉,如此纠缠了将近半生。 张玉芝说的话未必是全部,当然他也未必知道全部,柳太后把所有人挥退出殿,只留念慈在身边伺候。 念慈明白太后这是有话要同自己讲,在所有宫人退出后,趁着关门的动作看了看外面是否有宫人偷听,待她确认无人后,好整以暇地立在旁边。 她抬眸望向念慈,问道:“你说杜氏是否还活着?”这是她当年用过的手段,如此怀疑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其中涉及到帝王与谢玉闹翻的事。 “没有人暗中帮忙很难做到,杜氏弱女子不可能靠着自己逃离深宫。”就是当年太后娘娘离开皇宫,也是费了不少力气,这还是因为太后在宫中有根基,有先太皇太后帮忙为前提,才得以脱身离开。 “如果有谢玉的帮忙呢?”柳太后想到这种可能性,手中的佛珠转动加快,慈善的嗓音也严肃起来:“律儿与谢玉两人打小形影不离,谢玉是时刻都护在律儿身侧,如果说律儿与杜家姑娘年少相逢,那谢玉定然也是那时候与杜家姑娘相识,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懵懂动心再正常不过。”也只有这样的背叛才会让律儿动了杀心。 “那方才您说的那些话……”岂不是刚好插在皇上心尖尖上,这要是还能放过谢玉的话,未免也太委屈求全了些。 柳太后眼睫微垂,知道儿子不能接受她的那些话,心里是无奈又担忧,“可若再给哀家一回机会,哀家同样会那么劝他,他不能杀掉谢玉,杀了谢玉他在这条路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念善猛然回过神,这些都是娘娘曾经经历过的,哪怕她如今贵为太后,她依旧厌恶深宫,厌恶皇权,所以她比常人更理解杜氏离宫的行为。哪怕知道前因后果,都愿意帮杜氏一把,让皇上放过谢玉,放过杜氏,同时也让皇上放过他自己。 崇德帝做不到放过自己,他只在那回偷偷见过杜浮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如此克制而谨慎,已经用尽他全部力气,可他还是忍不住让暗三调查她每日做过的事,就连暗三先前画的那幅她住宅格局,自然也落到崇德帝手中。 崇德帝一幅幅看着描绘杜浮亭日常生活的图,她竟然在自家院子里开了小学堂,专程教孩子们读书算术,看上去她住的地方热热闹闹的。 鲜少有人知道她爱热闹的氛围,她需要安静养病,杜家人安排她住的地方,是杜家最僻静的安乐院,所以当时大家都以为她爱静,其实她内里是极爱热闹的,这看上去挺合她心意。 只是崇德帝目光忽然微顿,落在杜浮亭隆起的肚子。 暗卫会基本都绘画,制地图格局,而暗三的绘画功底已是暗卫中的佼佼者,他交上的东西皆是栩栩如生。 暗三跟着崇德帝视线望去,有些觉得自己的绘画功底是不是太好了,画上妇人有撑腰抚着肚子的动作,脸上依稀可见慈母柔和的神态。 崇德帝心气不平,只觉得有股血直充自己头顶。 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锋利如剑的目光扫向暗三,暗含警告意味:“往后再不准画这类图,不过是野种而已,也值得她呵护备至。” 暗三忙领命应是,不过他心里在为皇帝默哀。 经过他这段时日的观察,和淑皇后是极看重她腹中孩子,就算皇上觉得这孩子是野种,恨不得这孩子彻底消失,和淑皇后大概也不会在意皇上的看法,可能更多的事无动于衷。 暗三想完后愣了下,不对,皇上怎么这么笃定这孩子不是他的? 他下意识往崇德帝头顶瞥去,恰好帝王今日束发玉簪用的是绕青丝的白玉簪,就是原本是玉质通体白色的玉簪,可却有一缕青烟似的线从内至外缠绕在玉簪上,这是玉质的原因,能这么匀称自然也是很难得的,不过这时机有些巧妙,让暗三想得有些歪了。 不过他脑子还是清醒的,和淑皇后如今身边并无其他人,也成为承认过这孩子不是皇上的,就是这话……他好像不大好直接和皇帝说明。 他看着崇德帝细心地把一幅幅画收好,放在专程的匣子里。 那里面是和淑皇后仅存的东西,包括和淑皇后从前写过的那些信,可以看到她所写的每封信后,紧跟着就有一封用烫紫金描绘的信封,那是崇德帝每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所写给和淑皇后的回信。 崇德帝目光是极为短暂掠过,在他所写的那些信封上,当时只觉得自己应该给她回信,哪怕她再也看不到,他也应该有所回应。 如今得知她尚在人世,就觉得里面的东西他写得太过黏腻,可崇德帝也没有将其销毁,好似这些信封紧挨紧,就如同曾经那两颗炙热滚烫,只有对方的心也依旧紧挨着。 不过这些东西大概这辈子都无法交到她手里,自己这辈子也无法再与她那么紧,想起这些崇德帝眼里有过苦涩,可转眼又是恢复正常,快到任何人都察觉不到,包括早已习惯的他自己。 崇德帝把东西理好,冷脸吩咐:“朕今晚要见谢玉,让人下去安排。” 第6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见他(一更)…… 未央觉得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谢玉也高估了她,她以为可以守住谢玉落入大牢的消息,实际上她做不到。 看着杜浮亭在给附近孩子们授课, 教他们算法口诀,院子里是岁月静好,未央莫名想到谢玉关在牢里, 可能遭受的一切。 锦衣卫的大牢为了审讯嫌疑犯,各种酷刑遍布, 只有常人想不到的法子, 没有锦衣卫做不到的。谢玉曾经身为锦衣卫统领, 哪怕不用皇帝下旨审讯他, 就他曾经因为办案得罪过的人, 此刻见他落难,恐怕是会迫不及待扑上去将他撕碎。 最终, 未央还是没能守住秘密,亲口告诉给杜浮亭, “统领让人捉拿下狱。” 杜浮亭刚同孩子授完课,正清洗指尖沾上的墨珠, 听到这话连手都没清洗干净, 就从水盆里拿出:“你方才说什么?” 未央知道刚刚到话她听到了,会特地问一遍不过是太过震惊, 她冷着嗓音道:“统领不知原因落狱,我不得不离开段时间, 我得想办法将他救出来。” 杜浮亭觉得此事蹊跷,出声阻止未央冲动行事:“你都不知他因何事被抓,贸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凭借谢玉的手段,他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你冷静些。” 见到杜浮亭竟然这么快恢复镇定,只能说明谢玉在她心里没有那么重要,所以才不会让她分神,而是冷静分析情况,未央心里越发替谢玉不值。 她眼睛直直地看着杜浮亭,“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正式告知你,不管你同不同意我救统领,我都要去。” 杜浮亭走到自己里屋,从墙角拿了一匣子交给未央,“我这里有些银子和银票,你拿去上下打点打点,尤其是狱卒那边,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见到谢玉,凡事先过问他再做决定,毕竟我们不知道内情,若是他是因为有任务再身,我们过去添乱反而不好。”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天真啊,有什么任务值得他堂堂锦衣卫统领亲自下狱,那地方可是地牢。”未央见杜浮亭还把钱匣子往自己这边塞,抬手就要推开她,“我不用你的钱,你赶紧拿走。” “谢玉落狱又不是我家姑娘的错,你干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难怪最近总见你挑刺。”红珠挡在了杜浮亭面前,她不认为此事是因自家姑娘而起,如果真的因为自家姑娘,那就证明皇帝定然知道自家姑娘死遁逃离皇宫,依照崇德帝的性子,她家姑娘也应该让他的人找回去才对,或许此刻也应该跟谢玉落得相同下场,而不是好生生的在这儿过日子。 “好了红珠,这种时候咱们别吵。”杜浮亭怎么可能对谢玉落狱无动于衷,只是她知道越着急越想不出办法,她将钱匣子交到未央手里,“先见一面谢玉再说。” 未央见杜浮亭把事情全权交托给她,眉间皱了下,就问道:“难道你就不想见见统领?” “我能去吗?”杜浮亭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隆起的肚子,因着怀孕她如今动作都不及从前灵巧,也比从前圆润了些,脸上都有些肉肉了,再了看一身男儿装束,挺拔俊朗的未央,“跟着你去,我只能拖后腿。” “可我去统领未必说实话,只有你在他面前,他或许才会吐露实情。” 红珠在旁边听着直皱眉头,“我替我家姑娘看望谢统领,有什么话我传达,总行了吧?”红珠的语气很冲,对未央的感觉已经差得跌入谷底。从前只感觉她只是嘴巴毒了些,如今却觉得她的心更毒,姑娘说得其实没错,她怀着孕过去只能拖后腿,也不知道未央安的什么心思。 “现在着急吗?”杜浮亭说着,抬眸望向未央,“时间足够就准备被褥衣裳,还有些酒菜带过去吧。大牢里吃不到好东西,如果等下进不去见不到人,好歹能托狱卒把东西送过去,也不算白跑一趟。” 显然未央是有所准备的,不能见到谢玉的情况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马车上放着被褥衣物,还有杜浮亭准备的酒菜。 她特地换了身男装,只是怎么都掩盖不住她的肚子,只能身上多穿几件衣服,外面再穿着宽大的斗篷,把整个人都掩盖在斗篷之下,头上还特地带了围着黑纱的帷帽,好在这样的装扮在锦衣卫当中不算出格,她们又是在夜间见谢玉,夜色昏暗遮挡了几分不同。 到了监狱门口,敲响大门,见到狱卒开门,手持锦衣卫令牌就走了进去,“不要问不要说,我要见谢玉,有事。” 原先狱卒见到忽然闯入的两人,都准备拔刀相向,可是未央抬脚就把最前面的狱卒踹倒,毫不留情面:“锦衣卫令牌在此,你们是瞎了狗眼!” 后边一脸横肉的狱卒,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动,可看到货真价实的锦衣卫令牌,敢怒不敢言,只能道:“谢玉是皇上下令看押的重犯,等闲人不能见。”之前也有好些人找机会想见谢玉,只不过他们收到锦衣卫的警告,不敢对锦衣卫以外的人放行,也是怕有谢玉仇家借机寻仇,谢玉在牢里有三长两短,他们连命都保不住。 未央见惯了这些场面话,等闲人不能见也就是说,她拿出事先准备的银两,丢给一脸横肉的狱卒,“拿去喝酒,我们把东西送给统领就走。”她亮出锦衣卫的牌子,作用就是在此。 狱卒收了银子比先前好说话得多,“那二位跟我来。”还特地让人把马车上的锦被搬下来,也是顺便让人查看马车标记,确认是锦衣卫的马车后,没有再吱声言语。 前面有狱卒带路,两人是畅通无阻的入内。 锦被衣物让狱卒拿着,可是酒菜要入口的东西,是杜浮亭亲自提着,她默默记下走过的路,身子藏在宽大斗篷里,眼睛时刻警惕地望着地面,不敢乱飘还得小心自己的身子。 往下走过到暗梯,又往左转走了大概二十米,眼前才出现牢房,整个地牢透着阴森诡谲,里面有数不尽独立的牢房,可是根本透不进阳光,只有墙壁上火烛发出的昏暗光亮。 谢玉所关押的地方不同,他是独自关在在一处,四周都没有旁人打扰,他正一身囚服坐在杂草堆上,看到有人往他这边来,并没有太过注意,可视线落在提着食盒的杜浮亭身上,他目光顿了顿,身子瞬间坐起。 狱卒摸到荷包里沉甸甸的银子,十分识趣地道:“大人先把东西交给谢统领,小的去外面守着。” “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你们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谢玉钳制住杜浮亭纤细手腕,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说话,这里终究是牢房,保不齐墙后面就有人暗中观察,到时候怎么走露的风声都不知道。 杜浮亭趁着摆出酒菜的动作,低声询问道:“到底是不是因为我,你才落得如此下场?”她仔细观察着谢玉的神色,试图从他脸上瞧出一二,倘若真的是因为她,那或许她也不应该这么藏着掖着。 “不用多想,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也不用担心。我到现在也就脸上也有伤,身上都没有动过刑,他们不敢对我用私刑。”谢玉如何会告诉她真话? 他了解崇德帝,也了解杜浮亭。 若是杜浮亭知道都是因为她,恐怕她会为了保全他自投罗网。 如今听她所言,她不知道内里缘由,就证明崇德帝并没有找到她的容身之所,或者说崇德帝不着急找她。 如此,事情就还有转圜之地。 杜浮亭听到这话只能点头,不想耽误过多时间,连忙道:“未央应该还有话要跟你说,我出去等着你们。” 可是谢玉闻言不肯松开杜浮亭手腕,眼里关切不容忽视,他厉声道:“我没有别的话要同未央说,你不要乱出去,地牢不比别的地方。”就算要说也不是在这种情况,谢玉是真的怕杜浮亭遇到危险,哪怕是这里的狱卒,也是不能相信的。 转而谢玉斜眸望向未央,警告道:“我让你跟在她身边,不是让你带她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你要知道若是她让人发现,我所做的都前功尽弃。” 未央撞上谢玉的目光,看出他眼底的紧张和对她的警告,瞬间就无法可说。 她将杜浮亭引到这里,确实是带有目地的,因为如果有人察觉杜浮亭的踪迹,那些人的注意力放到杜浮亭身上,谢玉才会因为不想她受伤害,谋划如何出狱,就像他如今不肯离开是因为想保护杜浮亭这般。 “快走吧,不要停留了。”谢玉视线扫过杜浮亭的手,就在说话的短短时间内,她的手已经好机会抚过她的肚子,再想起梦里的事,似乎知道这孩子终究和他无缘,他嘱咐道:“眼下好好保重自己才最重要,我只要你知道,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出事。至于我……皇上不会伤害我,放心吧。” 杜浮亭愣愣地看了眼谢玉,他似乎就没有提及过,唯一提起他的话,还是为了让她安心。 谢玉不管杜浮亭心里如何想的,他没让杜浮亭和未央多停留。这毕竟是地牢,且不说关押过多少罪人,就是里面陈旧不堪、阴寒潮湿,普通人都坚持不了多久,更何况还是身怀六甲的孕妇。 也幸好她们没有过多停留,因为就在她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辆马车低调地从宫里驶出停下监牢外。 崇德帝身上裹着黑色斗篷,身上都掩藏在黑暗之下,只露出白净的下颌。 他刚踩着马凳下马车,暗三便去敲响了监牢大门。 还是给杜浮亭等人开门的狱卒,一脸横肉的狱卒听到这么晚还有人敲门,脸上露出不耐烦神色,经年待在牢狱之地,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煞气:“谁啊在这儿报丧呢,催命的敲,真当监牢是你们的家!想进就进想出就……” 他瞥到苏全福手里皇家令牌,表情顿时僵硬住了,就连话都全部停喉咙里,“您、您请进。”狱卒连忙开门将人请入内,额头上已经有汗珠滴落。 而崇德帝忽然眉头皱了皱,鼻尖闻到股熟悉的香味,不是他在乾清宫点燃的薄荷熏香,刻意营造出来的熟悉,而是他曾真切感受过的,那人身上的香味,崇德帝脸庞掩盖在斗篷之下,可是忍不住环顾四周寻找那人身影,似乎想证明自己鼻尖萦绕的香味不是他的幻觉。 他顺势抬眸看了暗三,暗三见状询问看守牢房的狱卒,“刚刚有谁来过?” 地牢里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按规矩说是严令禁止任何人探监,顶多只能从外面送些吃的喝的,被褥床单之类的。除非罪犯从地牢移交到上面的普通牢房,才能有和普通牢房罪犯受家属朋友的待遇,但哪怕是普通牢房,也不是谁想探监就能探监的。狱卒私下放人入地牢,违反规定,轻则丢掉职位,重责法杖伺候。 他低头说话吞吞吐吐,不敢把事情说出来,更加不敢说自己收了银子。 暗三拿起手中的剑直指狱卒,抬手就是削去了狱卒手臂上一层肉,他眸中闪过浓浓地杀意:“说!” 狱卒疼得直接朝面前的人跪下,差点就要昏死过去,连话都说不出口,还是他后面的狱卒扶着他,“是,是谢统……谢玉的朋友想送些东西给谢玉,送完就离开,加上他们手里拿着锦衣卫的牌子,我们就将他们给放出去了。至于长什么模样,他们浑身上下包裹掩饰,头上带着锥帽,我们着实是没看清楚,只知道一人瘦高,一人身材臃肿,都是锦衣卫的大人,我们也不敢问。锦衣卫是最不能招惹的存在,更何况打头的那人看着就不好惹,还敢动手打人。”既然脸都没让人看见,那像是瘦高、臃肿,也是可以装扮出来的。 崇德帝几乎可以确定比他先到的那两人当中,有杜浮亭的身影,也就是说就在他入牢房前,几乎是与杜浮亭擦肩而过,这是她离宫之后,他离她最近的一回,崇德帝下意识要追出去。 第6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出事(一更)…… 苏全福扫了眼跪在地上的狱卒, 他们这是要把问题全都推到锦衣卫身上,他们自己倒是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苏全福尖细着嗓音, “锦衣卫再不好招惹,他们是替皇上办事,你们奉命看管谢统领, 难道不是在替皇上办事?失职就是失职,还没胆子承认!” 苏全福的声音让崇德帝回神, 硬生生止住脚步, 他在黑色斗篷下扫了眼跪在地上浑身颤栗的几名狱卒:“先去见见谢玉, 这些人违反规定,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说完, 崇德帝到底无法放心杜浮亭,给暗三使眼色让他暗中查看杜浮亭情况。 再说杜浮亭这边, 她刚坐上马车,神色就有些不对劲了, 方才一直紧绷着神经不敢放松,如今稍微松懈额头就有些泛疼, 连带着她的肚子似乎也有疼, 她只能尽量叫自己的情绪平复。 “先别回去,走趟春济堂。”杜浮亭对腹中孩子的看重高于所有, 感觉到不对劲就要去看大夫。 未央这回不敢再迟疑,也是怕杜浮亭腹中孩子出事, 若是她真的有三长两短,恐怕谢统领不会原谅她。 而暗三是看到杜浮亭往医馆而去,马车内的杜浮亭费力把身上衣物脱去,露出里面正常的衣裳, 可是腹中着实难忍。 这时候已经接近亥时三刻,基本上门户已闭,就是医馆也不例外。 医馆掌柜披着外套开门,看杜浮亭挺着大肚子,实在是腹痛难忍,忙道:“先进来休息休息,两位老大夫恐怕都睡下了,只能喊裴小大夫过来,您看可行吗?”春济堂有坐堂老大夫,可并不在春济堂过夜,两位大夫住的地方离春济堂还有两三条街远,请回来来回得耽误不少时间,幸好裴小大夫一直住在这里,晚上周边有人小痛小病都是裴小大夫医治。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未央都没听到掌柜说的是谁,连连低头:“行的行的,劳烦掌柜的赶紧把大夫请来。” 裴衍已经穿好衣物到了堂间,看到是杜浮亭和未央还怔了下,上前就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杜浮亭摇了摇头,把手伸出去,弱弱地出声:“肚子有些疼。” 裴衍目光落在露出的凝雪皓腕上,裴老大夫给人把脉从不讲究,在女子手腕上拿方绢帕遮盖,一是在裴老眼里病人是病人,无男女之分,他自己不在意这些,二是他在这片是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专给普通人看病,那些普通人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可是裴衍毕竟是青年男子,哪怕周遭无人会责怪他给女子把脉,不拿绢帕稍加遮挡碰了女子肌肤,但他知道自己年轻,所以为了避免争端,遇到稍显年轻的女子妇人还是会特别注意,方才出来的匆忙忘了。 裴衍暗暗道了声“得罪了”,才在杜浮亭对面落座给她把脉。 “我的身体应该没有大事吧?” 裴衍代替自家师父裴老大夫,帮杜浮亭诊过回平安脉,师父是叮嘱过他,杜小娘子身体比旁的孕妇虚弱,但当时他把过的脉象并无不妥,如今脉象紊乱、不稳。 看着杜浮亭紧张局促不安,他替杜浮亭扎了几针后,实话实说道:“小娘子是心神太紧张动了胎气,放宽松心情,平日还是不要太操劳,尤其是晚上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该休息,大人也该有足够的休息时间。” 其实不能说杜浮亭心态不好,她已经算是裴衍见过心态最好病人。平常极听从医嘱行事,不管是让她走动走动,整日待在屋里安胎于孩子母亲都不太好,还是让她吃该吃的膳食,她都会乖乖照做。其实按照这么养下去,顺利生下孩子其实是没大问题的,只是如果按照这么折腾下去,可能这胎是白养了。 不过身为大夫这些话出自他口,势必让病人更加焦躁不安,尤其是他瞧着杜浮亭那么听大夫的话,于情于理他都无法说出明知道加重她负担的话。 裴衍选择将话咽下去,跟济春堂掌柜的道:“掌柜先给小娘子安排间病房,小娘子暂且在济春堂休息一晚。” 济春堂是有专门安置病人的房间,只是病人住过的地方到底会有味道,那么多人都住过躺过,她别的可以强迫自己不讲究,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唯独睡的地方。 他见到杜浮亭犹豫,怕杜浮亭拒绝,执意要回去容易出事,专程特地补充道:“小娘子为了孩子着想,晚上还是不要奔波,方才我给小娘子扎了几针,只能缓解小娘子情绪,并不能治本,还是需要再观察观察。” 杜浮亭不愿在外过夜的人,提到有关孩子安危,她不得不重视,刚让劝服自己要不然就忍耐下好了,裴衍似乎明白杜浮亭心里的犹豫,他道:“今儿前面没有病人,恐怕小娘子住在前面,有事难以唤人,不如掌柜将后面厢房,借杜小娘子住一晚可好?真要是有事,我也方便查看情况。” 裴老在济春堂坐堂大夫将近三十年,当年捡到裴衍回济春堂养在身边,直到今日已有十七八、九年时间,掌柜是看着裴衍长大的,见是他亲口提出的要求,又不是特别过分,哪有不应允的,“行,我去让我家那口子收拾房间。” 杜浮亭感激地看了裴衍,跟他与掌柜道谢:“给大家添麻烦,住房的银钱我们还是照付。”见她这般郑重其事的感谢,反倒是让裴衍不好意思,师父教他身为大夫应当怀有慈悲之心、推己及人,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 崇德帝让人将谢玉带到地牢的暗室,在这里审讯动刑,亦或者谈话,如果里面的人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那基本上就传不到外面去。 他看着谢玉手里拿着酒壶和酒杯,深邃的目光沉了沉,哪怕谢玉是锦衣卫统领,可如今他已经身陷囹圄,狱卒不可能给他提供酒菜,还专程准备干净衣物,那只有是刚刚探望过他的杜浮亭替他准备的——安排得可真是妥当,知道他落狱就迫不及待看他,还贴心的替他准备这些东西。 就在崇德帝准备让人,收掉谢玉手中酒壶酒杯,谢玉将其中只酒杯递过去:“喝两杯吗?” “朕不认为朕还能同你把酒言欢。”崇德帝抬手就吩咐狱卒,把谢玉的东西全部收缴,连同杜浮亭新送进来的被褥、酒菜全都不剩。 谢玉倒是没有反抗,见到狱卒要收他的东西,他顺势就交出去,“这些都不是她亲手所做,只是她送进来而已。”他做的那些梦真切到他真的能尝出她酿酒的手艺,还有她下厨做的菜色。 崇德帝面色已经不好,在他看来,就算不是杜浮亭亲手做的,谢玉也没有任何资格沾染,“朕一直等你开口解释,为何要连同她背叛朕?”这是崇德帝扎在心头的刺,拔不掉又容不下,以至于这根刺日夜不停地随着心脏跳动,越扎越深。 “如果她不离宫她会死,以皇上当时的情况,还能让她有何念想,您领入宫的人是她亲妹妹,她连你和别人站一块儿都无法接受,更何况那是她亲妹妹。” 崇德帝眸色浓深漆黑,“你知道所有的真相……” 谢玉打断崇德帝的话,同样也是打断他最后一丝妄图自我辩解的话:“是,可是您不听,你没有办法听,每回您试图想起过去都会旧病复发,臣不知您到底为何缘由当时不愿想起过去,但是臣知道对她的伤害是真切存在的,她至少是心甘情愿选择离宫。” “你闭嘴,你背着朕爬上她的床,胁迫她以自己为代价,交换出宫的机会,哪里来的脸面跟朕说:她心甘情愿!”若不然崇德帝想不到,到底还有哪种办法让谢玉有机可乘,明明她口口声声说过,此生此世只钟情阿笙。 谢玉眼底露出苦涩,抬眸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让任何人察觉,他现在只想让崇德帝死了再接近她的心,替杜浮亭谋划她想要的真正的自由:“她宁可叫臣上床,也不愿再留在您身边,想必您应该知道她有多想逃离您,她那条命已经在宫里还给您了,往后您就不要再打搅她了。”两人的话像是不将彼此扎得鲜血淋漓不罢休。 就在此时,暗三进入暗室,让两人对话戛然而止。 他面无表情地走近崇德帝,只是开口前暗三隐晦地看了眼谢玉,低声道:“娘娘出了监牢后身子不适,她们先去了春济堂,之后并没有看到她们出来,许是动了胎气不得不安养。” 暗三亲眼看见杜浮亭与未央,进了春济堂后久久不曾出来,甚至最后都见到春济堂的跑腿小哥把红珠都请到春济堂,杜浮亭她们还是没有出来,他想内里应该情况是不会好,所以特地回来禀告。 听到杜浮亭身子不适,崇德帝指尖不由得颤了颤 ,眼神深了几分,可是旋即心里却升起愤愤不满。 谢玉见到崇德帝转瞬的不自然,再想到暗三悄悄出去,直到刚刚才回来,就在崇德帝耳畔低声说话,他心里顿时紧张:“是不是出事了?” 崇德帝攥紧拳头,眼底划过讥诮。 不过是野种而已,出事就出事,没了那野种更好。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死了(一更)…… 裴小大夫只将杜浮亭送到厢房外, 就止住了脚步。 他站在门口笑了笑,道:“晚上小娘子就好生歇息,明早我再替小娘子把脉, 若是确认无恙便可归家。”只见他的笑意好似初夏的暖阳不骄不躁,也是自她出宫后,见到的难得总是恪守规矩、板正行事的人。 杜浮亭微微颔首, 道:“多谢了。” 裴衍前脚刚回自己房间,后脚红珠就急匆匆的从前院赶来, 见到杜浮亭就忙不迭冲上去, 仔细打量她身上情况。 “夫人你可是不舒服, 怎么到进春济堂的地步?”红珠最先关心永远是杜浮亭, 哪怕如今杜浮亭怀孕, 她也不是先问的孩子。 杜浮亭笑着拍了拍红珠的手,只觉得她手心都紧张得冒出细汗, 宽慰她道:“放心吧,我没有大碍, 也是幸好到医馆及时,才没出事情。不过你怎么过来了?我没有让人过去喊你。” “是春济堂跑腿小哥敲的门, 说是你身子不大舒服, 我就急忙赶过来了。”红珠刻意忽略掉是未央托跑腿小哥喊她,现下她不是很想和未央扯上关系, 就算连跟她说话都不想,如果不是她执意把姑娘往牢里带, 现在根本就不会在春济堂,这是万幸没事,可若是稍有差池真的出事呢? “这么晚跟着生人出门,你太不警惕小心了, 难不成只我重要,你就不重要?”杜浮亭板脸训红珠,说是在指责她,实际上还是担忧红珠安全,“我出门前就嘱咐过你老老实实等我回去,下回真的要是有心怀不轨之人,利用我做诱饵引诱你,出了事情怎么办?” 红珠见此刻时候已经不早,杜浮亭还精神奕奕的,等过了子时真该睡不着了,连忙道:“好了好了,夫人别试图转移话题,现在是你闹得需住春济堂,奴婢伺候你早些休息。”熬夜可是特别伤身体。 待见到杜浮亭入睡,红珠才放心的从房间出来,春济堂后面空着的房间只剩下杜浮亭隔壁的一间房。 掌柜夫妇两人心肠好,知道红珠和未央想跟在杜浮亭身边,特地让她们两人睡那间房。 “我不管你是锦衣卫还是别的,纵使你武功高强、有手段,但是如果我家姑娘因为你出事,别怪我不客气。”红珠看都不看未央直接回房。 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还有盏油灯立在桌上。 扫过房间后,红珠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她得和未央睡一张床,不过好在这里是有两床被子。 红珠选择内里那边,面朝墙而睡。 如果不是为了好生照顾她家姑娘,她根本不稀罕和未央同住一屋,这样养不熟的人不值得相交。 未央看了眼红珠的背影,唇畔露出苦涩笑意,随后跟着她进了房间,见到红珠自动选择睡在内侧,只好睡在床的外侧。 她吹灭油灯后,房内顿时陷入黑暗,她摸黑散开被褥上床,道:“你现在讨厌我也没有办法,这间房的房梁不够人平躺,若不然我还能睡在房梁上。” 红珠闭上眼睛不想和未央搭话,她睡哪里都和她无关,以后也不会有关系。房间里也因红珠的不回答陷入死寂,未央只能空留声叹息,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红珠听:“我没有想过伤害她的。” 红珠捏了手下的被子,才没有冲动的和未央对峙,没必要为了这些人动怒,他们嘴上都是说着不想伤害她家姑娘,可动手的时候也都是他们最毫不留情面。 等她家姑娘顺利将小娃娃生下,就按照她家姑娘的意思,她们离这些人远远,最好是以后不再有接触。 裴衍的房间正对着杜浮亭的房间,他正坐在窗口的位置,手里啃着先前未啃完的医术,只是目光时不时地往外瞟去。 他房间的窗户并未关严实,可以看到对面的情况,只不过如今后院几间屋子的灯都熄灭了,只有惨淡的月光落下,照出屋檐与树的影子,勉强能让人在夜里视物。 他手里握着医书,过了好一阵,实在是没有看进内容,又见确实院内没异动,才安心吹灭房间的灯落榻入睡。 方才暗三明显是防着他,所以故意放低说话声音,不让他听到杜浮亭的情况,谢玉见崇德帝始终不肯说出杜浮亭的情况,心里有些焦灼,抿着唇面色难堪地说道:“说到底皇上根本就不信她,阿浮离开是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帝王劝服自己需要接受,杜浮亭离开他的事实是一回事,其他人再三提醒他,往后他与杜浮亭毫无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 “唤她阿浮,你也配?”崇德帝拔剑就刺向谢玉,眼里戾气要将整座牢房淹没。 谢玉站在原地躲都不躲,是刀剑划开皮肉,刺入骨的撕裂声音,肩胛骨上顿时溢出红色鲜血,染红了利刃,也染红了谢玉身上的囚服,红白相配像极了崇德帝见过的雪落红梅,这种颜色最是能刺激他,指尖用力,利刃又往前进了几分。 谢玉唇角渗出鲜血,眼神如能堪透浓雾的光,任何都无可阻挡,他看着崇德帝一字一句地道:“臣确实是不配,因为她爱的人自始至终是阿笙……想来您也是配不上。但您知不知道,她宁可那孩子是我的骨肉,都不愿那孩子身上与您留着相同的血。皇上……她不爱您了。” 崇德帝没有丝毫留情,直直地将手中的剑扯出,瞬间带着温度的鲜血四溅,而那柄剑直指谢玉喉咙,“她爱不爱朕,容不得你插嘴。” “那您何苦执意从我口中问话?”他有如前世般,站在他面前,直视帝王怒气从生的凤眸,道:“她的孩子不是我的。可我说出这句话,你会相信吗?” 谢玉的眼睛似乎有某种能直入人心的能力,他的神色更是莫大的讽刺,因为他知道自己说出这话的结局。 从开始,崇德帝就不是想从他嘴里得到答案,自他知道杜浮亭的下落,知道她怀有孩子,那个孩子是谁的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那孩子是帝王逼迫杜浮亭屈服的把柄。 这一世的崇德帝依旧不会相信,因为他自信狂妄到自大,就如同他当初相信杜月满是他记忆中的那人,如今不过是历史的又一个轮回。 可是这辈子的谢玉,并不在乎崇德帝会不会相信这句话,因为只要那孩子能平安生下,往后他的容貌简直与帝王如出一辙,随着时间流逝,那个孩子会越发的像帝王,根本就是让人不容置疑的地步,他也没有必要再怀疑。 崇德帝手中的这柄剑,只要在往前挪动分毫,谢玉便会命丧当场,他是恨不得将谢玉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可就在崇德帝要再进一步时,他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想到,杜浮亭为了谢玉能做到以身犯险,深入地牢的地步,若是她听闻谢玉身死的消息,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朕想让她这辈子都记得朕,哪怕是恨朕都无所谓,可朕绝对不会让她有机会对你产生丁点怜惜,也永远不会给她奠基你的机会。”崇德帝将剑收了回去,面若冰山地扫向毫不畏死的谢玉,“你就算要死,也不会是死在朕的手里。” 谢玉对此不为所动,便连谢恩都没有。 因为梦里崇德帝说过相同的话,为了困住杜浮亭而将他拘禁,他连同杜浮亭腹中的孩子,都是崇德帝逼迫她留在他身边的筹码。 只是谁都挡不住一心求死的人,那颗不断求死的心,也就是如此情况下,谢玉死在过帝王手里一回。 梦醒后谢玉清楚的记得,前世他死的那年,是自杜浮亭死后的第十三年。 他用自己的死,成全了崇德帝的一世圣明,也造就了位千古之帝。算是全了他与帝王一辈子的君臣,更是在帮杜浮亭复仇。 因为在梦里,哪怕最后陪在帝王身边的是杜浮亭留下的那孩子,可活到最后的人只有帝王。 他看见梦终了,崇德帝孤独得活到两鬓斑白、垂垂老矣,犹如即将落幕的夕阳,而身边的人早已经接连离他而去。 几十年漫长时间里,帝王亲手送走柳太后,送走苏全福,送走儿子、孙子孙女,直至九十八岁而终。 那种孤寂与落寞,即便谢玉在梦境里都能真切感受到,他庆幸自己不是留在最后的人,也不可怜孤独老死的帝王。 但既然让他梦到这些,总该有缘由。 谢玉明白在梦里,自己亏欠最多的就是杜浮亭,他确实行过卑鄙小人之事、乘人之危,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弥补的机会。 而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关键,其实在帝王身上,只要帝王不再纠缠,或许杜浮亭和孩子都不会经历那些苦难,或许所有人都能活得与上辈子悲惨结局不同。 谢玉止住流血不停地伤口,因为失血过多他只能勉强靠墙撑着,见到崇德帝欲转身离开,他道:“我死不死并不重要,只是您至今仍旧执迷不悟的感情该死了。”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裴衍(一更)…… 崇德帝只是冷眼垂眸, 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他与杜浮亭的感情真的要结束也是他说的算,而不是因为某个人、某句话。 谢玉似乎还想再劝, 只是因没有及时止血,他失血过多可是头昏眼花,只能眼睁睁看着崇德帝离开, 甚至刚想走几步就往前头倒去摔在地上。 等谢玉再度清醒,他已身处统领府, 身上的伤口也经过包扎上药, 谢玉把府里管家唤到跟前, 询问道:“怎么回事?” 这几日统领突然入狱, 让府里的人慌乱了好些时候, 眼下统领安然回府,他心里是松了口气。 管家不敢有任何欺瞒, 照实回答:“是典狱长亲自将您送到偏门的,那时将近丑时二刻, 典狱长还留了口信,叫您醒了就立即入宫请安。” 崇德帝恨不能杀了他, 绝对不会在眼下让他入宫请安, 除非是柳太后想见他,甚至暗中使力帮他出狱, 皇帝不得不顾及柳太后的想法。 谢玉重新换上飞鱼服,准备入宫给太后请安。前世柳太后与杜浮亭皆不在人世, 他和帝王关系才彻底到沦落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 如今正是初夏时候,天光亮的早,杜浮亭起床并未感觉不适, 隔壁的红珠听到动静连忙起身,顾不上收拾自己房间,忙帮杜浮亭整理房间。 杜浮亭又找裴衍把了脉,确认无事才准备离开春济堂,还约好了五日后裴衍再替她把脉。 春济堂掌柜夫人似乎是知道杜浮亭身体不好,如今腹中孩子还是前头丈夫的,有些拼着命都要把孩子生下的意味,看向杜浮亭的眼里比昨晚多了几分怜惜,特地跟杜浮亭道:“往后再晚只要是你着人敲门,我家都会派大夫过去,别急急忙忙跑这边。” 能得人家这话是人家好心,杜浮亭不可能拂了她的好意,当下应道:“嗳,多谢夫人了。” “不谢不谢。”掌柜夫人握住杜浮亭的手,她如今虽养育一儿成人,可少有人知道她后面又怀过一胎,那胎生产差点难产要了她的命,生下是可爱水灵的姑娘,但没过满月就没了。如今看到杜浮亭艰难怀孕,有些想到从前的自己,心里上上下下得难受。 “我原姓闻,不过嫁了我家那口子,周围都喊我程娘子,你若不嫌弃唤我一声程姨也可。”闻氏越看杜浮亭越心疼,拉着她的手不松了。 杜浮亭没想自己到春济堂看了场病,折腾了一晚上,结果认了临出门叔姨,这种感觉倒是不赖,她顺势乖巧地喊了声程姨。 她年纪才不及二十,生得又好看喊人的嗓音甜到人心坎里去,闻氏遗憾自己没能保住那孩子,见杜浮亭这么可人,脸上顿时扬起笑,道:“要不是你程叔得出门到京郊那边收药,我只能留下看着春济堂,我肯定得送你回家。” 提起该回去这事,杜浮亭想着她那边肯定有孩子到了,忙道:“不必了,程姨您忙您的,等有时间再去我那儿坐坐。”她怕那些孩子去她那儿去得早,只能在外头等着。 刚过卯时,路边卖包子馒头的摊子就支起来了,也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挑着担子开始摆摊,还有喝早茶的摊子也开了门,每日春济堂这边还是挺热闹的,行人络绎不绝。 换平常杜浮亭大抵会眷恋这份热闹,只不过今儿是真的不大行,她在闻氏注视下登上马车,挑起窗帘闻氏还站在门口望她。 杜浮亭朝闻氏挥了挥手,直到红珠提醒她坐稳当,她才缓缓把车帘落下。 现在春济堂还没几人登门看病,裴衍手里也轻松,他在闻氏送走杜浮亭前,就在前头药柜里登记缺少的药材。 待杜浮亭离开远去,闻氏收回目光,拍了拍裴衍肩膀,“改补上的药材,在你程叔出门前就要登记造册的。”这小子从小在春济堂长大,能不知道现在记录缺少的药材是多此一举? 裴衍手握拳头抵在唇边,以缓解让闻氏戳破他意图的尴尬,转移注意力道:“程姨怎么忽然和杜小娘子这么热切了。”明明程姨就不是好惹的人,站在春济堂门口插着腰能把人骂半条街,谁料对杜娘子简直换了人似的。 闻氏瞥了眼裴衍,仔细打量着裴衍。 这小子明明见到人家杜娘子,心思就没法放别的上头,还故意追前面数草药,当真以为别人看不透他心思。 只可惜人家怀着前头丈夫的孩子,看着家事不错,指不定没有再嫁的心思。若不然以裴衍这小子温和良善的性子,其实两人蛮般配的,而且因着裴衍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靠裴老拉扯大,他体会过没有爹娘的苦楚,不必担心他对孩子不好。以后裴衍只侍奉裴老,嫁给他不必伺候公婆,还能当家里掌事,闻氏越想越觉得这两人合适。 闻氏心里想着替裴衍谋划,看看能不能拉红线,偏生嘴上得理不饶人,双手插腰吼道:“我乐意行不行?” 裴衍一听这话急了,春济堂大家伙怕的不是程叔,而是精明能干的程姨,连忙帮着杜浮亭道:“杜小娘子为人温和有礼,程姨还是别拿她当乐子。” “我没拿她当乐子,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她,看上她了。”她就是觉得自己得和杜小娘子打好关系,若人家有再嫁的心思,那她能最先知道好替这小子说话。想到这些,闻氏嫌弃地看了眼裴衍,“真是蠢死算了。” 杜浮亭在入巷口就下了马车,坐在马车里也颠簸难耐,她觉得自己下来走几步路可能还舒服些。 李婶子家小孙子李子远,见到杜浮亭与红珠从外头回,他忙从台阶上起身,快跑着迎了上去:“杜姨你们去哪儿了,我在门口等了好久。” 他是那些孩子中最勤奋勉力的那个,两家本就住得近,几步路的距离,李子远每回天不亮到杜浮亭家,帮忙打扫院子。杜浮亭索性留他在这边用早饭,他一吃完饭,就勤快地洗碗筷收拾厨房,然后便开始读书,成绩越好他越是起劲。 孩子也是有攀比之心的,毕竟在一众孩子当中他最厉害,看着其他孩子羡慕的神情小孩子心里可是又傲又高兴,所以连学东西干活都是卖力刻苦,这番刺激得其他孩子跟着他一块儿努力。这种竞争不是坏事,让那些孩子都在读书、学珠算上用心,杜浮亭便没刻意阻止。 反而有时若碰上不授课,那些孩子到了院子里,她也会让红珠把他们领书房,让他们自己练字练珠算,中午那顿饭她这边都管了。 杜浮亭伸手揉了揉子远的脑袋,看了眼因为他的问话,而不停往这边张望的人,笑着解释道:“昨晚身体忽然不舒服,大夫说我最好在医馆留宿观察一晚,是以就没有回了。” 李子远看了眼杜浮亭隆起的肚子,想碰又似自己会碰坏,只敢睁着眼睛问道:“杜姨肚子里的小宝宝可好?” “大夫说没事。”饶是李子远才几岁小孩子,杜浮亭依旧没拿他当小孩子对待,回答他的问题都是认认真真:“进去吧,知道你会过来,我让你红珠姐带了豆汁包子。” 可李子远没和往常一般,听到能进院子就欢天喜地,毫不客气地入内,而是站在门口望了眼身后,搓着手低声道:“我还有个朋友也想进去,以后跟着读书。” 杜浮亭这才发现墙角还蹲着个孩子,那孩子看起来有七八岁了,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不过脸上和手上都很干净,看得出他用清水洗过,至少不会让人觉得他是脏小孩。 他躲在墙角后,怯生生望着杜浮亭,似乎是想靠近,又怕遭人嫌弃不敢靠近,清澈的眼神无端让人动容。 杜浮亭点了点头,“行,进来吧,以后到这里读书。” 有的孩子到这边读书,不是真的想学东西,而是因为这里能管顿饭,在这里吃得比家里好,也吃得比家里饱。 杜浮亭不是不知道这些,也不是当任人宰割的冤大头,而是有些孩子在家里是真的吃不饱饭,她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全当做善事积福了。 李子远脸上有些涩然,不过他高兴的朝那孩子招手,喊他赶紧跟着进去,还跟他低声道:“杜姨很好的,只要你肯读书,吃饱饭肯定没问题……大不了我跟杜姨说以后扫院子洗碗筷的事交给你,以后早饭就你留在杜姨家吃,我回自己家。” 其他孩子都羡慕他能打扫杜姨家,因为这样早上他也能在这里吃饭,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去哪里干活都没人要,也不可能糊弄自己饱饭两餐,不过他最初是觉得自己不能白白让杜姨教他,并不是抱有这种目地,才勤快的给杜姨家打扫,只是在别人眼里成了这样。 “这样真的好吗?”那孩子忐忑不安地看着李子远,就是刚踏入院子,看着整洁开阔的庭院,心里都蹦跶的跳了下。 “你别害怕,杜姨很好说话。在这里读书识字,只要在认真努力学,哪怕学得比别人慢也没人说。”李子远听他语气里藏着害怕,想学着杜浮亭揉他脑袋般,去揉那孩子的脑袋,结果他忘了自己矮了对方一个头都不止,要摸对方脑袋得踮脚。 最后李子远只能拍在他胸口,尴尬地收回手,甚至为了不让对方察觉他出糗了,他还特地悄悄补充了句:“不过杜姨不喜别人骗她,不管是什么原因,你都不能骗她。” 第6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流言(一更)…… 等到杜浮亭领着两孩子入内, 外面原先聚在就有妇人端着碗筷聚在一起,吃饭边聊闲话,“你说, 她真的是因为身子不舒服大晚上去的医馆?” “不是吧,昨儿她很早就和她那弟弟出门了,也不知道是去哪里。晚上我家那口子起来放水, 大半夜听到有人敲她家的门,匆匆忙忙把红珠给喊走了, 等我家那口子开门看, 已经没有看到人影, 今天他出门前还在跟我嘀咕呢。”说这话的是这片出了名的长舌妇陈家婆子, 但凡别人家有事, 十之八九都是她传出去。 最开始初春乍寒,她是特别爱到杜浮亭这边蹭火炉, 只是又总爱传闲话,有回嘴碎说话难听, 唾沫横飞的,将未央惹着了, 气得未央直接拿着扫帚赶人。 陈婆子丢了脸, 就再没踏进过杜浮亭的家门,不过心里怨气是积攒的。如今可算是逮着机会, 自然是恨不得能把心中郁气一并出了。 “看她从外头回,我也觉得奇怪, 更何况每隔几天都有春济堂的大夫给她把脉,先前也不见她有问题……” 旁边穿棕色衣裳的妇人话还没说完,她就连忙接话:“别家怀孕的婆娘不都是照样下地干活,蔡婶子她家儿媳妇每天还得打一家子要用的水, 哪有她这么娇贵,恨不得在家里养着大夫……你说,她是不是和那裴老大夫的徒弟?” 棕色衣裳的妇人看了眼,自家往外跑嚷嚷着要去捉鸟的孩子,道:“那应该不至于吧,每回裴小大夫给杜小娘子把脉,都是有孩子们在的,院门也没关严实,真要你这么说,她就这么不怕人撞见?不会的。” 可能是因孩子在杜浮亭手下学珠算,粽色衣裳的妇人不大想背后说人。不管学那些以后有用没用的,至少上午到杜浮亭那里学了,中午的饭自家就不用管,自家省了孩子的口粮,一月下来也不少了。 陈婆子斜睨了眼她,不屑地道:“怕就怕她拿孩子当幌子咯,谁知道她真教孩子还是假教孩子,不过是让人赶出门的寡妇,还不知道她肚里的娃是不是前头丈夫的,要不然怎么就突然搬到这边住。” 谁知道不过是因为身子不舒服,在医馆里住了一宿,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竟能惹得人脑补这么多,陈婆子更是没遮没拦,说得像是她钻人家床底,亲眼瞧见过杜浮亭不守规矩。 陈婆子家儿媳妇真听不下去了,附近哪家都嫌弃他们家,不跟他们家走得近,就是因为她婆婆那张嘴,最是传人是非,话到她耳里只要半天就能传得到处都是。 她走到晾衣杆前,一把将陈婆子刚晾晒的床单扯到地上,还故意拿脚踢了踢弄得脏些,大声喊道:“娘!怎么刚洗的床单就掉地上了,赶紧的要重新洗,不然一天都干不了。” 陈婆子听到自己起大早,洗得辛辛苦苦的床单脏了,哎呦了声,顾不上编排人家的是非,赶紧拔腿就往家跑。 推开院门就见床单果然是掉地上了,自家媳妇站在房门口,都不肯挪动下步子。陈婆子吼着嗓子就道:“天杀的,你就不晓得把它捡起来!”床单湿乎乎的掉地上,肯定是只能重新再洗一回。 刘氏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面对陈婆子的指责有恃无恐:“我现在才怀孕不到两个月,胎都没有坐稳,你就算不担心我,也得担心你们陈家孙子吧。”刘氏知道孙子是陈婆子的命脉,才故意这么说,别看她说蔡婶子家的儿媳妇怎么挑水干活,她可不敢让她怀着孕做事。 果不其然,陈婆子目光落她肚子上,啥话也不说了,捡起床单就准备去洗。 刘氏趁机在她身后道:“娘,你以后少说几句别人家的事,杜小娘子有学识,还肯教附近的小孩子是好事……”她还想自己孩子能让杜浮亭教,从小就比其他孩子学得早,不仅能多学些东西,每年还能省下笔束脩。 “你休想!”陈婆子把放盆里洗的床单一摔,听出刘氏以后想把孩子送到杜浮亭那边教导,就急得面红耳赤:“就她那狐媚子长相,我家孙子可不能让她教,那是得去书院读书的,可别被她教坏了。” 刘氏见陈婆子当着她的面,说话还那么难听,这话要是传出去,真是要把人得罪透顶了:“你少说几句,就当替我肚子里孩子积阴德,行不行?” 陈婆子要是能听这些话,也不至于惹得人人嫌弃,她就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赶紧进去休息,别在这里碍眼,要不然你洗!” 刘氏还想再说别的话,可是有不想自己动手洗床单,只能把话咽下去,出门和杜浮亭走动走动,好歹撇清楚关系,让人知道自家婆婆那张嘴得罪人,跟她没多大关系。 结果就在她要出门的时候,让陈婆子喊住:“要安胎就好好的在家待着,别有事没事往外跑,要不然就跟你男人去铺子。”让刘氏只能回屋。 杜浮亭是不知道陈婆子在她后面传她小话,也不知道陈婆子和刘氏那些事儿,毕竟她素是不爱打探别人家的消息,那些妇人和她闲聊,也不会将背后妄自议论她的话,摆在她面前。 她让红珠拿出包子,先分给李子远和那新来的小孩,“你们早饭都还没用吧,先用了早饭再说。” “杜姨还有红珠姐,你们不吃吗?”李子远看了眼手里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咽了咽口水,但没着急下口,就是那孩子眼里都馋的要命,也是忍着馋意看向杜浮亭。 “吃啊,我得拿碗筷过来。”红珠估摸着三人饭量买的,未央有事得出去,恰好红珠还在气头上,便直接没管未央。如今突然冒出个孩子肯这些定不够,何况她见这孩子面色稍显饥黄,应该是时常挨饿的,她加了句:“吃完不够,我再给你们下汤面。” 两人听了红珠这话才肯放心吃,他们也没有那么讲究,一人拿着只包子就咬,瞬间肉香溢满。 这包子是在承应包子铺买的。 他家的包子做了有几十年了,馅大肉足味且鲜,别说是在这片受人喜欢,就是在京城整个都很受人喜欢,只是吃了容易腻。杜浮亭很勉强才吃完一个,不过两孩子到吃得欢快。 等两孩子都吃完,李子远给那孩子使眼色,吃完了得负责把残局收拾好,杜浮亭见此情形抬手给拦了。 “不着急。”她看了看李子远,又看了看他带来的孩子,总得先问清楚这孩子的来路:“你可有名字?” 那孩子瞥了眼李子远,才低着头声音小小地回道:“奴儿。” “奴儿?”这算什么名字?哪怕是家里给取贱名好养活的,也是唤做狗儿猫儿,决计不会想让自己孩子当奴为婢的。 李子远在旁边着急了,就怕杜浮亭不肯留下他,连忙要替奴儿解释,可奴儿先他一步开口,把自己的事都交代出来,道:“奴儿是那人那么喊的,我没有别的名字,他说我是天生给人当奴才的命。我娘让我爹打跑了,一直都没有回家,他酗酒去年冬天,掉河里淹死了,我现在住在旧城隍庙……” 奴儿口中说的那人,大概是他生父,那人在他心里不配为父,所以连在外面喊声爹都勉强。 说着,奴儿便向杜浮亭下跪磕头,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言辞间满是恳切地道:“奴儿是真的想学本事,不管认字读书,还是珠算算术都可以,还请夫人教教奴儿。” 杜浮亭没着急将奴儿扶起,而是目光沉静的望向他淡淡地道:“我不是夫子,这里不是学堂,没有法子教书育人,我也不能教你如何出人头地的。”最开始她不过是替自己找个打发时间的事情做,便拿出她自小跟着耳濡目染学到的东西教给他们,他们愿意多学,她就尽她所能多教。 奴儿扬起头,倔犟着道:“夫人肯教奴儿,奴儿就已经是感激不尽,还请夫人能收容。”似乎只要杜浮亭不教他,他能在这里长跪不起,现在看着胆子倒是比躲在墙角时大了不少,而且李子远也在旁边小声地给他求情。 被半大的孩子这么求着,心里说没触动那是假的,杜浮亭眼睫微微颤动,她轻轻叹气,“起来吧,你若想留下,那往后弩儿便是你的名字。” 似乎他是认识几个字的,听得杜浮亭的话眼里闪过惊讶,还没有人见他不会露出鄙夷的神色,也没有人给过他名字,可他今儿算是有新名字了,他叫做弩儿,不是寄人篱下的奴,而是强弩的弩。 “弩儿多谢夫人赐名。”弩儿真情实意地朝杜浮亭磕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杜浮亭让红珠帮忙烧热水,还从外头成衣殿买了合适他尺寸的新衣裳,弩儿洗完热水澡,换上新衣裳后,整个人显得有精神不少,只不过也叫杜浮亭看到了,他那双眼睛与旁的同龄孩子不同。 她让李子远自个去练字帖,把弩儿带到旁边的屋子,“如今只你我二人,说吧,你父母到底如何死的。” 弩儿张嘴下意识说出编好的话,可是脑子里浮现出李子远说过的,她不喜欢别人欺骗,那些谎话瞬间让他咽了下去。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猎物 “从小我和我娘就挨那人打, 有回他叫我出去买酒,回来我就没有见到我娘,他说我娘跟别的男人跑了。别人要他去报官他不去, 我跑到官府报官,官府不信我的话,把我送回家, 他揍了一顿。后面那人喝醉酒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亲口承认他打死我娘, 给埋到荒郊野岭去了, 几年时间就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他放松了警惕, 才把话说出来。他确实不是自己掉河里的, 是我知道他出去买醉等在路边上,把他推下去的, 等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拿了凉席一卷, 埋到后山上,没有人会在意。” 弩儿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悔意, 他不后悔自己亲手结束那人渣的命, 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保护亲娘,“他就是该死!官府管不了他, 我只能这做,我不能让我娘死不瞑目。” 杜浮亭沉默了瞬, 瞥了眼忽然情绪激动的弩儿,见到他进门就一直捂着手臂,就连说话都不曾放下,转身便往内室走去。 弩儿顿时满脸着急, 忙出声问:“夫人可是嫌弃我,不准备要我了?”大概是习惯让人抛弃轻视,好不容易有人能接纳他,结果因为他那些话,又要遭到抛弃,弩儿都差点急红了眼。 “你且等着。”杜浮亭去而复返,在他眼前晃了晃白瓷罐子,眼里不是他所想的嫌弃与厌恶,反而满是如水般温柔,“我只是去给你拿药膏,既然说了你可以留下,我就不会轻易将你敢走,把手给我吧。” 说着,她揭开瓷罐盖子,指尖抹出层乳白色的药膏,准备替弩儿涂药。 妇人的嗓音亲和,有种让人不自觉相信依赖的感觉,让弩儿下意识的伸手,可是回过神后就是想把收回。 看着满是鞭伤棍伤的手臂,饶是杜浮亭有心理准备还是惊了下,世上就是有人不配为人父为人母。 他还未来得及抽手,就感觉到温热的指尖抹膏药在他手腕上细细涂匀,害怕他疼痛而故意放轻柔的动作,抬眸望向眼前妇人眉宇温柔,没有丝毫不耐烦。 从未让人如此温和相待,弩儿眼睛里有些湿润,妇人替他涂好药膏,弩儿很自觉地伸出另一只手。 帮他抹了另一只手臂的伤后,杜浮亭歇息了下,才问道:“你身上别的地方可还有伤?” 弩儿看了眼杜浮亭,低下头别扭地扯了扯衣角,哪怕心思深沉远超同龄人,但说到底他只是半大的孩子,还是要些脸面的。 杜浮亭握着药膏瓷罐,见到他的反应就知他身上定还有别的伤,“脱下衣服吧,我替你上药。” 弩儿脱下上衣,杜浮亭见到他露出的后背与肚子,顿时倒吸口凉气,比手臂上的伤还要重,甚至有些伤都是积年旧伤,没有好几年时间都不能形成的那种,他年纪也才七八岁而已。 杜浮亭鼻尖有些酸涩,连忙让弩儿背过身去,先给他上背后的药,免得让人看见她竟然偷偷掉眼泪,都要当娘的人了,还像从前那般哭鼻子惹人笑话,可弩儿都瞧见了。 他咧着嘴笑了,露出口白牙:“我不疼的,早就不疼了。”可是杜浮亭替他抹药的时候,他还是吃痛的咬了咬呀,随后连忙笑着跟杜浮亭解释身上的伤,“是之前去山里砍柴,不小心滚下来撞石头上撞到的,我每天砍柴拿去卖能卖三文钱,运气好能捉到兔子拿去卖能赚更多钱,不过我不想一辈子都砍柴……” 在杜浮亭上药的时候,几乎都是弩儿自说自话,杜浮亭默默地听他说话。 直到把药上完,她才抬眸看弩儿:“你真想读书习字,先在家里学上半载,到时候去私塾里念书。” 弩儿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出声:“夫人?”他瞬间抓住杜浮亭口中所说的‘家里’二字,只希望不是他的错觉。 她说话就没有后悔的,杜浮亭摸了摸他的头,很是肯定地道:“你没听错,前半年先在家里待着,等有基础再去私塾读书。” 实际上杜浮亭暂且把弩儿留在身边,也是有别的原因的。毕竟这孩子和普通孩子不同,他手里沾过人命,因着年纪尚小,心思不算深沉难测,可不保证任由他发展下去会成什么样子。所以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得先把性子磨磨才行,不能让他踏入歧途。 红珠知道杜浮亭要收留弩儿,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晓得了,反正房间多得是,她不在乎吃饭多双碗筷,而且往后有弩儿在,她不用总跟未央打交道了。 未央直到半下午才从外头回。 当时杜浮亭说了在街口走路回家,她索性连家门都没进,把杜浮亭和红珠放下便离开了。 不过她耽搁到现在,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带回了谢玉的消息。她还是身着男装,阔步往院里走,俊秀而挺拔,下午院里因着没了那些孩子,显得空旷又干净。 未央扫了一圈找杜浮亭人影,在明间见到的她,开口便低声说道:“统领已经安全出狱,只是我还未见过统领,不知里面内情到底如何,不过统领能着人通知消息,想是行动不受限制。”她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意,差点儿没能掩盖住她女儿般的嗓音。 杜浮亭动作顿了顿,她没有那么多的欢喜,更多的大概谢玉没有因为她,而遭罪的轻松,“出狱就好,等你见到他,替我问问帮我寄的家书是不是有回信了。”她自己也寄了封书信,比她托他寄信晚了两个月,按理说让他帮忙寄的信应该早就到了。 有正儿八经能见谢玉的理由,未央想都没想就应下了:“我会帮你问问的。”她心里门儿清,如果她自己跑去统领府,不一定能如意见到正主,可有杜浮亭的名头,谢玉不会将她拒之门外。 看着未央离开的背影,杜浮亭没忍住皱了皱眉。 谢玉几日内入狱又出狱,让她感觉有些怪异。要说谢玉进地牢是有事要办,那不至于让未央得知他被抓失魂落魄。她昨晚刚去地牢探望谢玉,那边就把人给放了,这行为未免太反复无常,可杜浮亭说不清那种感觉源自哪里。 想起而裴衍提醒她不要多想,杜浮亭只能暂且把乱想的心思放下,就算帝王察觉蛛丝马迹,应该不至于找到她住的地方吧?若不然以帝王霸道蛮横的性子,不该这么风平浪静才是。 可她不知道的是几乎每日都有人,会将她发生的事、见过的人都会描绘成一幅幅画呈递到帝王面前。 崇德帝的手落在那些画上,还有暗三呈报的她每日所行之事,可是最终又默默地将手收回,逼着自己戒掉去看她的习惯:“她可好?” “目前而言身子并无大碍,有红珠姑娘在身边管控,娘娘知晓收敛。”暗三明知道帝王故意忽略掉杜浮亭肚子孩子,他在回答时也故意不曾提及。 在旁边伺候的苏全福,最近这些日子可是都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了,心里暗叹杜浮亭的胆大,又觉得自己的脑袋跟脖子离得又远了些,知道得太多有时候是负担。 他侧眸往崇德帝往前,在帝王眼里捕捉到丝可惜,照帝王待和淑皇后关心的程度可不该是可惜她没事,难道是可惜她腹中孩子没出事? 苏全福不相信杜浮亭会背叛帝王,可是宫里有的是让人堕胎的办法,他顿时让自己这想法吓得一激灵,只希望皇上没有想到这层。 此前杜浮亭受尽帝王独宠,崇德帝再没有碰过别的女人,那些打胎堕胎的戏码可没机会上演,崇德帝都没有见识过,哪里能想到那些上头去。 就是他趁着书房无人,到底没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翻开了暗三递呈的消息,配合着文字与图画,就跟亲眼所见般。 只是崇德帝大概是忽略掉了暗卫,暗三和暗七哪怕不现身,他们也知道帝王现在做的事。 暗七朝着暗三使眼色,让他注意瞧帝王脸色:“我感觉你得遭殃。” “我已经没画和淑皇后的小腹了,细腰纤袅!”帝王认为那孩子不是他的,其实跟他们并没多大关系,他们不会闲得没事,在乎那孩子是不是帝王血脉,暗卫只管按命令行事。先前皇上的意思就是绝对不能描绘和淑皇后怀孕,他不敢违背命令,只要违背事实下笔,他没觉得自己还有哪里做错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暗七幸灾乐祸地看向暗三,“和淑皇后收养了素不相识,投靠她的孩子,还给他擦药,教他识字,还特地给他夹菜……” “主子爷不就想知道这些琐碎事?”和淑皇后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更多的只是细水长流,烟火人家罢了。 暗七嘴角抽了抽,面对走了歪路的兄弟他只能拉最后一把,提醒道:“主子爷只想知道和淑皇后的情况,不想看其他人与皇后关系多亲近。”说完,他没忍住朝暗三做口型,“你看吧,皇上铁定在吃醋。”明明觉得和淑皇后腹中那孩子不是自己的,可主子依旧不愿意松手,甚至恨不得了解和淑皇后点点滴滴,其实不像是能甘心放下,更像是猎人在暗中窥伺自己的猎物,等待时机狠狠抓住,让其无法逃脱。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不配 谢玉刚回统领府, 就见到早已等候多时的未央,原先就担忧杜浮亭出事,可他不能光明正大的看她, 如今看到未央没有收到命令就过来,谢玉开口便问:“是不是她让你来的,可是她身体不适, 还是有人打搅她养胎?” 未央见到谢玉话语里的急切,心里划过微微涩意, 终是板正着神色, 一一回了他问题, “她没事, 腹中孩子也无碍, 她让我寻统领是想过问,她先前让统领帮忙寄的那封家书, 可否有消息。” 那封家书谢玉根本就没有寄出去,直到如今杜夫人与杜泽都是不见踪影, 怕是杜泽不主动现身,谁也找不到的下落。 可他还是拿出封信递给未央, 那是他让人仿照杜泽笔记所写的回信, 一直没交给杜浮亭,也是怕帝王顺着他的踪迹找到她, 可眼下帝王已经知道她的下落,也就没有必要隐瞒。 “如果她还写了别的家书寄回杜家, 记得让人将其拦了交给我。”杜家旧宅都没有人了,就算信寄回去也不会有人收,最后不过退回原处,她又怀有身孕, 肯定不能让她知道那些事。 但未央事先并不知情,已经帮杜浮亭寄出去过一封家书,算算时间用不了多久该有消息了。 “统领……”未央话即将脱口而出,瞥见谢玉脸上写满倦意。 他才刚出地牢,先是入宫应付宫里,还得面对锦衣卫那些让人焦头烂额的事,忙得几乎没有停歇。 未央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结果抬眼见谢玉疑惑地看着她,眼里似乎在问是不是还有话同他说,先前想把杜浮亭又寄过信的事告诉谢玉,转而还是道:“统领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属下就不打扰统领休息了。”大不了她算好退信的日子,专门等着信客退信,只要先杜浮亭将信收好,就不用担心她发现。 临近戌时二刻,张玉芝奉柳太后之命请杜月满见她,他是客客气气地请这位杜二姑娘,只不过宫里宫外都没有宣扬柳太后的存在,是以话就没说明白,“杜二姑娘还是快些吧” 张玉芝忽然要带她见人,杜月满心里忐忑不安,在听到他催促后,拿着胭脂盒的手不小心抖了下,深呼吸口气才镇定下来,专心拿粉掩盖大病过后的苍白脸色。 乾清宫进了位贵不可言的人,杜月满对此有所耳闻,而且还听闻崇德帝对那位贵人很敬重,宫里隐约有传是位不得了的人物。 可自杜浮亭去世之后,杜月满恨不得所有人都记不起她,甚至原先她会专程出乾清宫闲逛,如今根本不出去了,就怕自己招惹上是非。所以哪怕她知乾清宫有位贵人,也是不敢贸然打听对方来历的。 杜月满早从离崇德帝最近的房间,搬到宫人住的厢房,只是她与红如同住一间,没有和其他宫人挤在一处。她在红如的帮衬下整理好仪容,跟着张玉芝见那位贵人。 她的心从最开始跳如擂鼓,直到最后几近麻木,她已经辨别不清,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见到的贵人。 杜月满在走到廊檐下,张玉芝轻缓推开殿门,低声同她道了句:“进去吧,贵人在等着。”就缓步往后退了退,只留杜月满独自上前,她进了殿内后,身后的门便已然关拢。 关闭殿门的咯吱声,激得杜月满肩膀抬了抬,她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才发现整个殿内也就只有上首坐着的贵人,以及侍奉在她身边的嬷嬷。 眼前的贵人应该称之为贵妇人,才是最为准确的,杜月满不敢仔细看对方,只是匆匆瞥过后屈膝行礼,心里却止不住地琢磨眼前的妇人到底是谁,看着她年纪不过四十左右,且得帝王敬重。 柳太后审视打量杜月满,最终落在她的脸上,“你与你姐姐有几分相似?” 能让乾清宫的人称为贵人的,应该真的是贵不可言,还知道她与杜浮亭的事,恐怕这位贵人别的也知道不少,杜月满谨慎小心地回答:“民女与姐姐有三四分相似。”她没在对方面前自称‘我’,语气与姿态皆放得足够低。 “只三四分相似?”柳太后不太相信杜月满的话,重新打量她的容貌与身材。若擅于化妆打扮,光从衣着眉眼、体态说话几方面模仿,都远不止三四分相似那么简单,起码能到六分左右。 柳太后都这么说了,杜月满只得实话实说:“素容只三四分相似,如果刻意模仿有八分相似。”小时候在杜母明里暗里的夸赞指引下,杜月满有意模仿过杜浮亭,甚至因为那时年少情窦初开对陆笙动了情,观察杜浮亭与陆笙相处,刻意记在心里,所以对两人的相处了如指掌。 那时怒火冲昏了头,动起歪心思假扮曾经的杜浮亭,也是信心满满,其实实际上她的喜好与杜浮亭完全不同。 柳太后收回目光,轻拢了下袖口,缓声而道:“让我猜猜,你与你姐姐最不像的地方是眼睛,对吗?” 杜月满下意识望向柳太后,似乎是发觉自己反应太激烈,又克制地收回,恭敬地回道:“您猜的不错,民女与姐姐最不像的地方确实是眼睛。”当时崇德帝见到她后的直觉也没有错,她们的眼睛截然不同,这也是杜月满最难模仿杜浮亭的地方,当然还有一点她学不来,“便是姐姐的气质与仪态,小时候父母总夸姐姐举止言谈非同常人,江南闺阁姑娘等闲都比不得她,民女还老是为此跟她吃醋,只是姐姐从不与民女计较。”明里在说杜浮亭宽容大度,实则是在说她从前与其关系要好,不管怎么说都是纵容着妹妹行事。 杜浮亭如今是已故的和淑皇后,杜月满在宫里若是曾与她姐妹情深,又与其有几分相似的容貌,恐怕就算她自己不说,下面奴才谁都会给她几分面子。 与此同时,柳太后注意到她的自称,笑了笑道:“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怎么就落得这番地步?” 在廊下的张玉芝拦住了崇德帝,身子似有若无的抵住房间门,给崇德帝行礼:“奴才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崇德帝掀眸望向灯火通明的房间,又扫向似乎是特地等着他,将他拦在门口的张玉芝,故意开口问道:“母亲可是歇息了?” 张玉芝感受到帝王压迫性的视线,顶着泼天压力开口道:“皇上,娘娘正召见杜二姑娘,吩咐了奴才若是皇上要见她,还请皇上稍等片刻。” 听到‘杜二姑娘’四字,崇德帝顿了顿才有所反应,想起张玉芝指的是杜月满,她几乎是不在他跟前出现,以至于这段时日他都快要将人忘记。 “正好,那朕也顺便见见她。”说着,崇德帝就要绕过张玉芝,推门而入。 “皇上……”张玉芝明知道不能惹怒帝王,可他如今侍奉柳太后,太后吩咐他莫要让人打搅,哪怕是皇上也不能放进去。 “玉芝,让皇上进来吧。”内室恰好响起柳太后的声音,犹如救命稻草,张玉芝顺势退后让出位置,心里狠狠地松了口气,可还是察觉到帝王视线,压迫得他不敢抬首。 刚才还在门外的崇德帝,口口声声说也要见见杜月满,可真的步入房间内,帝王深不可测的目光径却掠过杜月满,直接落在柳太后身上,没有任何想看杜月满的意思,他并不想见到那张与杜浮亭相似的脸。 柳太后拨动手里佛珠,视线在崇德帝与杜月满身上来回,抬了抬手让念善将杜月满带下去。 念慈福身领命,请杜月满跟着她退离开,如果这位杜二姑娘真的聪明,可能太后娘娘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机会。 整个房内只剩母子二人,崇德帝才向柳太后行礼。 柳太后让崇德帝坐在她对面,手里的佛珠拨动的速度快了些,“母亲做主将杜二姑娘放出宫去,律儿你意下如何?” 崇德帝几乎想都没想:“朕不同意。” 柳太后预料到他会不答应,心底早已准备好说辞,“杜月满不是杜浮亭的替身,你也无法拿她当做替身,何苦将她囚禁深宫荒芜一生,她好歹是杜浮亭的亲妹妹。” “她存何居心刻意冒充阿浮,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朕宁可她从开始就否认她不是朕要找的人,她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就入宫了。她知道阿浮在宫里的,她在往阿浮心上捅刀子,在与朕一同伤阿浮的心!她压根没有资格要求出宫,更不配称她是阿浮的妹妹。”崇德帝已经很冷静克制,才将话说出口。 他根本不敢去想,阿浮见到杜月满顶着副,像极了曾经的她的模样进宫,该会如何伤心,只要想到她气得闷着头偷偷哭,不告诉任何人独自咽下委屈苦楚,他的心就窒息得慌。 听到这些话,柳太后准备再多都无计可施,可她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杜月满,而是因为崇德帝,“律儿,你把她囚禁深宫,意义在哪里。时刻看着她与故人相似的脸,是在折磨你自己,还是说你想有朝一日赝品能替代真品?” “母亲!”在崇德帝的心中,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杜浮亭,哪怕是有人说出这话都不行,“您现在逼儿子放过杜月满,那么接下来母亲可否就是劝朕放过谢玉?母亲休要得寸进尺,没要了谢玉的命是儿子能做的最大退步,他的所作所为都不够他死一百次。” “你真非要这么下去,死死纠缠,走你父皇的老路不成?” 崇德帝闻言面若冷霜,将手中茶盏重重地往红酸枝木桌面一放,眼底是摄人心魄的神色:“朕放过他们,那谁来放过朕。” “能放过你的人,只有你自己,律儿你要知道,别的人都无法救你,唯有自救。” “你们都在劝朕放下,逼朕松手,可是凭什么?”帝王凤眸暗沉得厉害,刹时凝聚成黑色漩涡,仿佛势要把人吸进去搅得粉碎,望得柳太后暗自心惊。 她看着崇德帝,有瞬间的恍了神,似乎透过能看到当年的先帝,在她死遁离京后有多偏执执拗。 萧家当真尽出情种,可不是两情相悦还好,到头不过是伤人伤己。当年先帝找到她以孩子相要挟,她不得不低头妥协,可她终究无法爱上先帝,到头来两人这场夫妻毫无意义。既然如今律儿还并未打搅到杜浮亭的生活,那最好从今往后永远都不要。 至于天家血脉流落在外,那孩子生下不一定是男孩,就算是男孩也不一定适合当皇帝。她在顺康朝见惯天家为了抢夺帝位兄弟相残、父子反目,如果能生长于普通人家未尝不是幸事。 她握住崇德帝手攥在手心,说出她当年不敢对先帝说的话:“律儿……就凭她不要你了,你以为的情深两不忘,谁知不是两看两相厌?”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换脸 这话直直地往崇德帝心头上捅, 叫他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无力,连反驳柳太后力气都没有。 他无意识地抬眸往柳太后望去,柳太后看见他眼底的脆弱, 甚至是在控诉她怎么能这么忍心撕开他的旧伤,让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又鲜血淋漓。 柳太后只能撇过头,给崇德帝留下侧脸, 她十月怀胎生下律儿,看着他为情所困、犹如困兽, 她何尝不是心痛如绞。 两母子之间的气氛, 似乎因为此事僵持住了, 最终还是崇德帝破冰。 “如果, 她真的不要儿臣了, 那就不要了吧。”崇德帝嘴角扬起自我嘲讽的笑意,就像是在说他真的决定要放弃了, 低沉嗓音里是浓浓无奈挫败,“大概儿子这辈子注定要败在她手里, 儿子舍不得她伤心难过,母亲应该是感同身受才会这般劝儿子。”事实证明, 他前世的强求, 最后也是没有好下场,亲手害得她难产而亡。 听到崇德帝还算干脆利落的话, 柳太后这才回头看向自己儿子,虽说达到了她的目地, 可柳太后还是感到有些奇怪,明明在此之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 可是见崇德帝剑眉上都挂着孤寂与丧气,柳太后到底是心疼崇德帝, 那些还想继续问他的话,暂时皆落入腹中,他想把杜月满困在宫里,也都随他。 柳太后拨弄佛珠的动作停下,低声细语地道:“慢慢来,都会好的。” 可大概柳太后怎么都不会想到,崇德帝回寝宫后,就着人准备了好些材料,他在脸上涂抹特制的药水,再拿类似眉笔的东西在自己五官轮廓描绘。 明明只是有些细微处的调整,但在他那双修长白净的手下,似乎整个人的容貌都已经发生改变。 苏全福一直在旁边看着,惊得连下巴都快掉了,只见崇德帝再起身时,精神状况都发生了改变,浅浅的笑了笑,真真是好清隽无害的书生面容,就是连嗓音都不似先前低沉磁性。他当年与陆家第三子共用陆笙身份,才几岁的年纪,脸上用的是张按照陆三子面容而做特定的面具,加上自他到陆家之后,陆三子整整两年不曾出院子,他与陆笙同吃同住,刻意之下两人很多东西都极为相似。 再出门时,细微处的不同,别人只当两年不见记错了,更何况陆家人都认定他是陆笙,旁人也不会质疑。 再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不是他刻意扮成陆笙,而是陆笙身材骨骼几乎像他,出门十日中九日是他,仅剩的那一日才是陆笙。 后来他替杜浮亭寻药期间,救下位遭人寻仇的神医,他脸上的人皮面具,让神医一下子就看穿,得了能救她的方子,还有这手能改变容貌的手艺,如今也算有了用途。 崇德帝低头打量了眼自己,清凌凌出声问道:“这般如何?” 苏全福是啧啧称奇:“皇上这般走在大街上,奴才就是迎面撞见,恐怕都不敢与皇上相认。” 哪怕亲眼所见,他现在都还是有些怀疑自己眼睛看见的是不是真的,尤其是帝王换上绀青衣袍,腰间系上同色腰带,束发用的是最常见的桃木簪,手里别着不打眼折扇,浑身上下哪有帝王威严,活脱脱就是赴京赶考的书生,今年举行秋闱,会有不少学子提前赶到京城,帝王混迹其中铁定丝毫不违和。 话语刚落,苏全福顿时停顿了下。 皇上并非总是出宫,日常在宫里也无需这般改头换面,怎么突然就想到换张容貌了? 杜浮亭托谢玉寄信回杜家,原不抱能收到杜家回信的希望,结果没想到事情并非她想的那么坏。 她收到信就迫不及待拆开信封,入目便是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信中是兄长殷切叮嘱,让她定要好生照顾自己,等着她安然回家。 哪怕已经看过好多遍,杜浮亭还是一有空就拿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眼尾都是化开的笑意,肚子里孩子似乎对她的喜悦能感同身受,忽然踢了她一脚,不痛,却能让人感到孩子的活力,那种孩子真切存在的感受。 她唇角噙着笑,轻轻摸了摸肚子,安抚着孩子:“宝宝乖,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回江南,见你舅舅和外祖母了。” 她说话的声音极小,就像是在跟孩子说悄悄话,她是真的特别特别想家了,想娘亲和兄长,可这些话她不能让红珠他们知道担心。 红珠在门外站了好久,清楚听到杜浮亭温柔嗓音里那满含希望的话,目光无声地落在杜浮亭拿着的那封信上,心里复杂难言,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谁都不敢让姑娘知晓杜家没了。 她只期盼姑娘安稳生下小主子,那样即使姑娘知道真相,也有小主子陪在她身边。 就在这时,院外响起敲门声,红珠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进了厨房,才边擦着手往院门口走,边朗声道:“来了。”好像她刚才没有偷看杜浮亭似的,而杜浮亭趁着这时候把信收起来。 裴衍照理帮杜浮亭把平安脉,这回的脉象比之前好上不少,而且他扫过杜浮亭姣好面容,只见他自进门后,她便是一直都这么开心:“小娘子近日心情尚佳,可是有好事?” “是天大的好事。”收到兄长杜泽的回信,让杜浮亭真正放松下来,就像原处一直有人等着她和孩子回家,她真的还有所依,无论是身还是心,可她并没说得很具体,只道:“裴大夫说让我保持心情愉悦,这样对我、对孩子都好,你的话我可都是照做了。”如今哪怕遇到点不少的事情,她也能够从中扒出点甜蜜的事,让那些不好的通通抛之脑后。 临出门的时候,裴衍向红珠用眼神示意她到外头谈,他想问她些事情。 红珠以为是杜浮亭身体有碍,裴衍要顾及到杜浮亭情绪,不能当面直言,心里顿时唬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活计,朝坐靠椅上重新拿起针线的杜浮亭,道:“我替夫人送送裴大夫。” 见到杜浮亭颔首,红珠就立马跟裴衍往出走,走到确保身处屋里的杜浮亭看不到的地方,红珠才问道:“我家夫人怎么了?”不论换成是谁,突然被大夫要求避讳旁人私下说话,都会想是不是大夫看病发现存在大问题,甚至一路上,红珠都暗自做好了心理建设,只要不危及她家姑娘怎么样都行。 裴衍愣了下,微弯的狐狸眼望着红珠满脸紧张的神情,明明刚才他心里还是层层担忧,忽然就笑了出了。 红珠心里正焦灼着,偏偏还见到裴衍在笑,赶紧催促道:“到底怎么了?” 裴衍咳嗽了下,正了正神色:“你们这几日可有听到风言风语?”他来时路上听到了些不好的话,左右问他是不是大晚上杜浮亭去春济堂看病,还有人劝他别再登杜浮亭家的门,提醒他免得让人赖上甩不掉。这些话还只是当着他面说,可想而知背地里的话,只会比其更难听。所以他想提醒下红珠几人,小心注意些别让杜浮亭听到,就是听见了也千万别放心上,影响到她的情绪和腹中孩子。 “啊?”最开始流言零星出现,恰逢杜浮亭拿到杜泽的回信,她哪有心思把那些流言放心上,其他邻里间也还是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红珠见状便没管,和那些长舌妇争论,她还不如省下时间帮着她家姑娘做女红,熬补身子的汤药。 可是听到裴衍这么问,她感觉事情好像闹得有些大了:“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 “是有些不大好听的话。”裴衍面露难色,纠结了很久才道:“许是之后我不会再替杜小娘子把平安脉了,若是我师父没有空,其实推迟一两日也是行的。” “你这……我家夫人都没觉着有问题不让你把脉,你自己倒是先退了。”裴衍突然说之后不能再过来把平安脉,红珠都不晓得如何跟杜浮亭开口,可是这也怪不了裴衍,毕竟这流言要是沾上他,对他也是挺不公平的。 “我是不想让杜小娘子为难,若是因着我与杜小娘子走得近,就让人编排那些难听的话,我心里属实愧疚。”裴衍似乎还欲解释,就怕红珠和杜浮亭误会他是胆小怕事之辈,实际上他见过有人活生生让流言逼死,要不然他也不会在给妇人女子看病时,那么看中细枝末节,哪怕遭人说他小小大夫医术不够,却学了那么多老讲究,他都觉得无所谓,“如果能让我师父给小娘子把脉,应该会要好些。” 红珠抬头看着为难的裴衍,说起来他比她和她家姑娘年纪要小一两岁,她也不知道他话里存了多少真心,可人家这番提醒是好意的,“我知道了,还得多谢裴大夫告知此事。” 说着,她朝裴衍笑了笑,眯着眼睛有些不怀好意地道:“她们如果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撕了那群人的嘴,让她们知道我的厉害。” 等到裴衍离开出了巷子,红珠转身扫了眼在外头探头探脑的妇人,似乎是想打探些消息,可一想到她们那张嘴里吐出的话,就觉得原先好相处的人,现在怎么看都不顺眼了。红珠将院门重重关上,这人还是不能太良善,就是觉得她们是好脾气的人,可以随意搓圆捏扁,所以让人骑头上欺负。 红珠专门留心了有谁乱嚼舌根,还与那听风就是雨的妇人吵过几回,尤其是她抓到陈婆子阴阳怪气地嘲讽杜浮亭,她也不怕别人骂她泼妇。 可还是如同裴衍所预料的,关于杜浮亭的流言愈演愈烈,就差没有直接到她跟前指着她鼻子说她不归宿,是因为在外面勾引男人,传得有鼻子有眼,俨然一副看见她勾引人的模样。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见面不识 杜浮亭不可避免的知道这些事, 毕竟到她这儿读书的孩子,从最开始的十四五个,最后只剩下四个, 这四个里面还是包括弩儿和李子远在内的,另外两小子是两兄弟,要不是家里真的没饭吃了, 恐怕也不会继续留在这里。这么大的变化,她就是因着怀孕, 脑子里比从前迟钝, 也该察觉到不对劲。 “我都不急, 看把你给急的。”杜浮亭语气可谓是气定神闲, 似乎把这些当做炼心了, 她不骄不躁地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可身子还是自己的。”如果怕她因这些事而动怒生气, 那大可不必,不过有可能也跟她在宫里受过比这厉害的刁难有关, 宫里面的女人不似市井小民,会直接跟人对骂, 但那红唇也是会扎得人心直流血。 自从出宫以后, 杜浮亭就很少想起宫里的事,哪怕偶尔想到那些撕裂的伤口后鲜血淋淋的场面, 也不过是恍然感觉如前世,那场大火过后, 她是真的死了一回。 红珠觉得杜浮亭操心少,她就得多操心些,力求做到事事俱到:“夫人,要不咱们还是搬家吧?”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打不得, 这根本就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种流言蜚语和人解释,没法子解释通,不解释她真觉得会影响到她们的生活。 杜浮亭太头望向红珠,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是有认真地考虑过搬走的可能性。 偌大的京城总有她们的落脚处,更何况她还觉得这院子太里头了些,离宫也有好几个月了,这时候搬到临街的地方,应该没多大问题。然后买处前头带铺子,后头能住人的院子,铺子可以租出去,或者是自己做些小生意都可以。不管最后是赚还是赔,只要有生意往来,给人看见她们有银子进账,银子来路光明正大就行,也不至于现在只见花钱出去,虽然有未央这个‘弟弟’当做幌子,能说未央拿银子回家的养‘姐姐’,可她们始终靠着未央总归不靠谱的。 “搬家一时半会没办法敲定,得选到称心如意的宅子,得去官府登记过户,这边里里外外刚置办的东西,到时候该搬的也得搬,不能搬走的新宅子里得置办,细碎磨人的事很多。我如今大着肚子,这里的人还是熟络,换到另一处地方也不知道情状,虽然现在是有些流言蜚语,至少在这边住的几个月,我没让人打搅安胎。” 杜浮亭没把话说死,搬家是可以搬家的,就是很多东西得仔细打算,而且杜浮亭还想等杜泽的第二封信。她托谢玉寄的那封信里,只三言两语提到她会出宫、会回江南,后面寄的那封信里内容才是重中之重。 杜浮亭有时候就是容易心软,她嘴上说着和杜月满做不成姐妹,可等真的落笔写信,到底还是把她的情况写在信里,连同自己怀孕的事一并告知杜泽。她心里清楚自己是杜泽的妹妹,杜月满也是杜泽的妹妹,他担心自己过得好不好,肯定也是担心杜月满的,能知道杜月满还活着,可能对母亲的病情也能好些。从小杜泽这个兄长就难当,下面两个妹妹能做到如他一碗水端平,实在是难得,哪怕是因着兄长和母亲的存在,她也得把杜月满的事告诉给他。 红珠知道杜浮亭不是不想搬家,只不过操心的事情很多,确实不是说离开这里就能离开的,她道:“看宅子不是一时半会能敲定的,我现在就开始留意,若是真有适合的,先买下也是可以的。” 既然红珠都主动把事揽下,杜浮亭也没说别的,就把看宅子的事交她手里,只是叮嘱她行事小心,既然因为想躲开风言风语,存了搬离这里的心思,自然以后和这边没有联系为好。 暗三手里挥舞着马鞭,往后看了好几眼,哪怕是车帘挡着看不清里面,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回头。 上回跟着主子爷出宫,他当了回车夫之后,好像变成了专职的车夫,如今主子爷想着出宫见和淑皇后,他还是得任劳任怨的当马夫。以前当暗卫多容易啊,主子爷不是在勤政殿就是麟德殿,要不然就是乾清宫,他们只要能随传随到就行,就是再不济在外面奔波都比当车夫强。 暗三脑子里就没有情这种东西,他就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而已,主子爷靠近和淑皇后都不值当,就说和淑皇后如今怀着孕吧,主子爷肯定会看和淑皇后肚子里孩子不喜,到最后气的还是主子自己。 而且暗三觉得,现在主子爷在和淑皇后心里,恐怕连她对门家李婶子的小孙子都比不上,那小子日常跑和淑皇后那里,好歹能得和淑皇后笑脸,主子爷怎么敢直接出现在人家面前? 哦,不是直接出现的。 昨儿晚上折腾了一宿自己的脸,还不停地更换身上的衣服搭配,直到临近上朝才把脸上的东西给洗掉,露出真正的那张他最为熟悉不过的面容。 崇德帝此刻坐在马车里,手心里全都是汗,拿了细帕子擦了又擦,神色专注而细心,他还担心自己手上有汗味,到时候叫杜浮亭发现,把香囊给攥手里。 明明心里已经慌了神,脑子里原先编好的话全都忘了,偏苏全福就坐旁边,他面上还不能露怯。 苏全福哪里能不知道帝王心思,就是临出宫的前一刻,帝王都在问他这番打扮合不合时宜,他都说得唇干舌燥,皇上才勉强放过他。 “皇上……”苏全福话还未说完,就察觉到有眼刀往他面门而来,想起先前崇德帝嘱咐过,里面变换了说辞:“公子要不要喝茶?” 崇德帝瞥了眼苏全福手中茶盏,这马车表面上看上去和普通马车无二,里面的摆饰用具,都是他惯常用的,可这些和即将要见到她相比,都显得毫无价值:“不了。” 苏全福在放下茶盏前,觑了眼帝王不自在握拳的手,他算是看出来了,在和淑皇后的事情上,皇上越是镇定,就代表他心里越慌张。 暗三没将马车停在头回停的巷口,这里人来人往还是太过扎眼了些,他挑了不起眼的地方停下。 等马车停稳当,只有崇德帝一人往巷子里而去,他身边不打算带任何人,就连身上穿着,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普通人穿的,没有半点出格的地方。 他看了眼暗三,还有挑着车窗帘,跃跃欲试地苏全福,清了清嗓音:“你们走吧,随便你们去哪儿,我也不知道自己得几时才能出来。”出口便是温润如玉的语调,根本不见丝毫帝王威压,连自称都提前改过了,就怕到时候在杜浮亭面前一个不留露馅。 崇德帝为了附和自己‘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迷路学子’身份,特地走到胡同巷子里绕了好久,差点真把自己给绕进去找不着路了,好在杜浮亭所住的地方,他不知道偷偷记过多少回。 门突然让人敲响,让刚午休起床,还迷蒙的杜浮亭心里咯噔了下。 弩儿听到声响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还握着练字的毛笔,她给摆了摆手,让他赶紧回屋练字,自己挺着肚子往门口走去:“谁啊?” 红珠前脚刚刚出门去,不可能这时候就回,未央先前也说过她手里有事,许是短期内回不来,家里读书的孩子就李子远和弩儿,外加林家那两小孩子。可因为怀着她孕格外嗜睡,下午她也要午休,这边是不会留孩子的。他们都是在这吃了午饭就各回各家,她实在想不通谁能在这时候敲门。 杜浮亭缓缓打开院门,可也仅仅只留下三指宽的缝,保证她能清楚的看见敲门的人是谁,而不叫门外的人看见她院子里的情况。若是邻里有事找她,那直接开门就好,可如果说是寻麻烦的,也不会让人平白无故闯进来。 结果还真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 弩儿不放心杜浮亭独自开门,已经从房间跑出来守在她身边,正好是门外人看不见的死角,大概弩儿是看到杜浮亭严阵以待的神色,心里跟着紧张起来,手里握着不知道他何时摸到的铁锹,大概要是有人寻麻烦,他能里面拿铁锹揍人。 杜浮亭警惕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公子可是有事?”虽说她不认识对方,可并没直接将门关上,不搞清楚对方怎么找到这里,她也怕对方会一直纠缠。 崇德帝任由杜浮亭打量,他半是心酸她这般疏离的眼神,半是高兴她至少能警惕起来,不会让人随意诓骗。 他正了正神色朝杜浮亭作揖,出声连京城的口音都叫他变了,成了曾经最为熟悉的江南口音,道:“在下乃进京赶考的学子,初来京城寻找老亲。结果入了巷子便迷路了,绕了许久都不曾绕出去,实属无奈敲响夫人家门,想着能讨碗水喝,再问路出巷子,还望夫人海涵。” 地道的江南口音,让杜浮亭不由得挑了挑眉,好久都不曾听到了。若不然怎么说崇德帝心机深沉,就连口音都换成杜浮亭熟悉的江南口音,只为了让杜浮亭对他不那么排斥。 不过她并未因此放松警惕,而是隐秘地打量着眼前男子,面容清隽、举止谈吐有礼,他指节上茧子是常年握笔而成,至少没有十来年的握笔习字行不成,他确实读书人,至少这点上对方没有撒谎。 确认青年男子不似坏人,杜浮亭悄悄松了口气,家中只有她和弩儿,还真不好与生人接触:“你且等着。”说完,她便关门转身入屋,丝毫不拖泥带水。 崇德帝连连点头道谢,哪怕下一秒面对的是“嘭”的一声紧闭的门,嘴角还是勾起了抹笑,只是飞快的又叫他压下去。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麻烦 其实想也知道杜浮亭挺着大肚子, 来回端着碗水,动作并不会很快,可是崇德帝半点都不着急, 甚至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些,哪怕就这么靠近着她,他也能得到片刻安宁。 可是院门还是咯吱一声, 从里面打开了,杜浮亭端了凉水递给崇德帝, 崇德帝也不敢造次, 很少规矩的行事, 他也是真的渴, 先前在胡同巷里转了那么久, 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沾的。 他的行为举止就和书生无二,哪怕是当皇帝的时候有些讲究, 此刻也全都放下了,当作以前的话, 他决计不可能拿着碗喝水的,可如今大概这碗水是杜浮亭递给他的, 崇德帝到底喝得心甘情愿。 杜浮亭擎等着崇德帝把水喝完, 她好将碗收回来的,这不打眼的青栀缠花碗也得花三文钱一只, 是她搬进这边后头回上街亲自挑选的。 她一共买了六只,谁知道磕磕碰碰摔得只剩两只了, 要是只剩下一只孤苦伶仃的,她看着不咋舒心,重新买好似也没有必要了。 等杜浮亭安稳地把碗接到手里,看了眼藏门后的弩儿, 道,“你给这位公子带路,让这位公子出巷子。”她的语气还是那般,听不出多大的变化,说到底也只是过来问路的陌生人,不过是口渴讨要碗清水,仅此而已。 这边话语刚落,崇德帝就见有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从门后走出,手里还冷不丁地握着铁锹,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孩子故意让他看见,还是真的忘记手里拿了东西,反正等出了院门,他才恍然大悟般把铁锹放回去,对着杜浮亭道:“放心吧杜姨,我会把这位公子好生的送出去的。” 崇德帝知道如今喝了水就走,那往后就再没机会到这来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搭在门扉上,立马引得杜浮亭侧目,就是弩儿眼里都有淡淡的敌意。 不过崇德帝先还未开口,他的肚子比他还要急切。 晌午这边有虫鸣鸟叫声,可突然响起的咕噜咕噜声让几人都愣了下,尤其是离崇德帝最近的弩儿,谁叫他也才到崇德帝腰迹。 崇德帝的表情有些龟裂,他从来没有在杜浮亭面前丢过脸,自打登上帝位后不用说了,凡事都有规有矩,谁都不会让他饿着渴着,就是真的忙得顾不上,那也没有出现过在她面前肚子叫的情况。 哪怕追溯到年少时期,他还是她的阿笙的时候,那也是矜贵公子,甭管在外头遇到困难、近况再危险,但在她面前他是从来不会露出窘迫的,那时候他势要给她撑起一片天,让她能依靠他。 眼下换了张脸之后,他心里谋划盘算得挺好,定要以她最能接受的姿态和面貌接近她,就算只能在旁边看着她都行。可这才相见不过片刻钟,就在人家面前丢了脸,怎么能叫崇德帝接受得了! 这幕落在杜浮亭眼里是不同的,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紧张,所以格外的排斥生人。 “我这里做了些糕点,家里人都尝腻歪了,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要不然你替我品鉴品鉴?”杜浮亭听到他饥饿传出的声音,其实对方不过是简单的普通人,话里话外没有那么抗拒了,反而是顾及了对方的心情,问他要不要吃些东西,喝水又不顶饱。 弩儿在旁边没有搭腔,他重新回到院子里捡起了铁锹。他之前显得比同龄孩子瘦小,是因为吃食没有跟上。到了这里之后,只要不把人吃撑得难受,没有人会管她吃得多的。 眼见着他开始长身高,长肉了,力气也比从前大了很多,他觉得如果对方进来敢放肆,他手里拿着铁锹能保护好杜姨,还有杜姨的小宝宝。 不过崇德帝想退却了,先前想留下的心是真的,想离开的心也是真的,在杜浮亭面前出糗,哪怕她不知道是他,这也让崇德帝不能接受。 “夫人有孕在身,很、很是不必麻烦了。”崇德帝想再挣扎下,可不可以不留下,就是这拒绝的话听起来很勉强。 杜浮亭看出崇德帝不好意思,她以为他秉持是读书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受嗟来之食’的气节,才不肯受她好意,哪怕饥饿难忍,都只以口渴的借口套碗清水充饥。如此看来,眼前的男人倒是越发像是人了,她神色不似最开始那么紧张,将院门打开让人进来。 “进来吧,现在这时辰,这走出去也不定能有吃的卖。”得去酒楼饭馆,眼前的男人身上所着料子,和老百姓家的料子所出无二,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得去酒楼吃饭,“我也不是白白帮公子,如果公子真的觉得不好意思,等公子他日高中,再来报答我这一饭之恩也行。”语气没有半分贬低看不起,与其说她下注他能高中,日后能在他身上捡到便宜,倒不如说她宽他的心,让他别因一顿饭有心理负担。 崇德帝本就不坚定的心,听到她亲自迎他入内,哪里还能坚守得住,不要脸就不要脸呗,至少能得她好脸色。 当崇德帝迈出步子,踏入院内,整颗心好似有了归处,稳当坠落到原地,这种感觉没发形容,只是觉得她在哪儿,他就该在哪儿般。 崇德帝跟在杜浮亭身后,不自觉用余光打量着住处,这与在画纸上所见几乎相同,但是给人的感觉又很是不同,走在院子里一寸一寸扫过,那是亲眼所见的真实感。 从前她是撒娇痴缠、是娇滴滴需要捧手心里护着的人,如今看着却能自己立起门户了,这种认知让崇德帝酸涩不已,好像她再也不需要他了,她能自己把日子过得很好。 崇德帝到明间落座,是杜浮亭去的厨房,他下意识要跟着她走,虽然尽力让自己忽略掉她隆起的小腹,可看着她挺着肚子走来走去,还是不免心惊肉跳,不想叫她忙活。 结果让杜浮亭抬手给制止了,“我来就行,不碍事。”早没那么娇气了,怀着孕该安胎的时候安胎,该动弹的时候也得动弹。 崇德帝眼眶微润,哪怕暗三记录得再细致又如何,眼前的人言行举止、谈吐行事,都不是靠图或者着是几句话所能表达明白的。 端上来的东西,没有杜浮亭口中的糕点,反而是两样小菜,以及白米饭。 这两样小菜还是杜浮亭蒸糕点,随便做的凉拌菜,是跟着宫里御厨学的,不过用料肯定没有宫里的好,肯定没有宫里那么精致的,但她觉得味道还行,嘴馋了都不必咽饭吃。 就是眼前男人说是饿极了肚子叫,但是他吃饭不着急,想着她怀孕后口味千奇百怪,杜浮亭担心眼前男人吃不习惯,低问道:“可还合胃口?” “合胃口,很合胃口。”她对陌生人都能那么好,如果是他出现在她跟前,应该只有打出门的份,崇德帝忍下心中涩涩的疼痛,故意道:“您……夫君能吃到您亲手做的饭菜,当真是好福气。”其实他知道杜浮亭不会下厨的,也没想到这会是她的手艺,只是借着这话一问而已,毕竟他对她‘一无所知’,才符合他如今的人设。 听得人夸赞确实是件高兴的事,尤其还是在她特意练过的厨艺上,若是从前她该欢喜得不行,可如今再好听的话,落在她耳里不过这边进、那边出,回以浅淡地笑便足够了,很平静地回道:“亡夫没那好福气。” 大概没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直言不讳咒帝王死,可是崇德帝的重点从不在这儿,他只是更加明白,在她心里,他已经是死人了。 崇德帝心里微微刺痛了下,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致歉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无事,过去的事我也释怀了。”杜浮亭挺着肚子缓缓坐下,提起来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语调里是怅然,同时还有几丝释然。 大概是看出面前男人的拘谨,又或者是他眼底不容忽视的歉意,杜浮亭多嘴说了几句,她原不该在人前提起的话:“我其实并不懂厨艺,家里都有伺候的人,他从不叫我下厨,是我后来偷学的,每天都学些,总能够熟练的,本想待他生辰叫他尝尝,可惜没那机会了。” 这话就像是弯刀,剌得崇德帝心口不停往外渗血,也就是这么片刻,他立即掩盖住失态的神色:“逝者已逝,夫人不要为此伤坏了身子。” 杜浮亭早不会因这些伤心了,她朝着崇德帝笑了,很是坦然自若:“我会好好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没了谁不也一样生活吗?”她近几个月才悟出的道理,世间万物都在变幻,不变倒成了奇怪,所以能得真情永在是好事,可如果不能又何苦强求。 两人只是因缘际会的陌生人,崇德帝无法直愣愣的打量杜浮亭,但他的余光是会留在她身上的,能清楚的看到她说话间眉目舒展,丝毫没有为难,更不是在向生活妥协,也绝对没有他在梦里见到她时,她眉宇间的愁苦,她很好! 崇德帝已经尽量放缓动作,还不能让人察觉到异样,但这顿饭总有尽头。杜浮亭到厨房拿了早包好的糕点,也不用他品鉴了,交到这位萍水相逢的男人手中,按照先前说好的,转头叫弩儿帮着把人送出胡同。 崇德帝手里拿着尚且温热的糕点,明明就是新鲜出炉的,这哪里是吃不完,说是家里人吃腻味了,大概也是因为怕伤害到他的自尊和脸面。 越是见到她的好,越是看出她在不断成长,他心头就越不得劲,明明只是才分开几个月的时间,就像错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那嘴碎话又多的陈家婶子,拿着针线鞋垫搬着杌子,正准备坐门口纳鞋垫,正好瞧见杜浮亭家院门打开,她这人爱打探爱八卦惯了,谁家有点动静就张望,谁知道看见崇德帝从杜浮亭家院子出来。 眼见是生人,还是个年轻的男人,她的眼睛顿时瞪得跟铜铃似的,这自杜浮亭一家子搬过来后,进进出出其实也就是裴老大夫和裴衍两男人,然后再算上以男人身份示人的未央,就没有别的人了。 可能是谢玉挑地段考究过,这片真没有地痞无赖见杜浮亭是寡妇,就故意上门欺负人的,这也是杜浮亭在这住得还算舒心的原因,单门独户的寡妇总少不了人惦记,尤其是杜浮亭的容貌身段不俗,搬别的地方可能会遇见这种情况。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送走(一更)……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觉得, 自己总算抓到杜浮亭和别人男人来往,陈婶子眼里都闪着八卦,想起之前自己说杜浮亭, 自家媳妇还帮衬着杜氏说话,她特地把家里的媳妇刘氏喊道门前:“你看看,就不信娘的话。” 每回要乱嚼舌根, 陈婶子就以这话开头。刘氏见到自家婆婆这番行径,哪里还不晓得她又想搬弄是非了, 还欲拉自己做见证。 这种背后说人的事情, 你自己做还得让我跟着做!真不怕我折了肚子里娃的福气! 刘氏不耐烦地看着自家婆婆, 转头就想回屋, 压根不愿和嘴碎的婆婆搭话, 陈婶子可没依刘氏的,非让她看清楚:“果然那杜氏是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前头我提醒裴小大夫,人家不到这边来了, 转头就找了别的男人进门。这要是去怡红院,可不得帮着招揽许多客人。”她说话可难听了, 明明裴衍是顾及杜浮亭的名声, 不想让人传闲话,在她嘴里变成了裴衍嫌弃杜浮亭轻浮, 自己摇身一变成了规劝他人回头的好人。 两人没有走远,都听到陈婶子嘴贱说的难听话, 崇德帝扫过那人门前,记住是哪家哪户。 弩儿气得脸色涨红,恶狠狠地盯着陈婶子,眼里是的戾气恨不得将人弄死。 崇德帝打量了弩儿一眼, 先前所有心神都在杜浮亭上,他没有很仔细的打量这个孩子。杜浮亭突然想收养孩子,崇德帝自然会着人打探,根据调查到的消息,再加上今日所见,这孩子明显和同龄孩子不同,他要更加成熟和狠辣,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掩藏自己。 陈婶子让弩儿盯得心里发毛,原先要说的话一下子梗在喉咙里,朝弩儿扯出抹笑:“这是干嘛去啊。” 明明刚刚还在恶意揣测,现在装出副好人脸,弩儿见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不想跟人搭话,不过顾全杜浮亭的名声,还是道:“他在咱们这里迷路了,杜姨叫我送他出去。” 这话解释了没多大用处,该不相信的人还是不会相信,管不住嘴的乱沁的,还是管不住嘴。 或许陈婶子是真的让弩儿的眼神给吓到了,连忙应声回答:“嗳嗳,那你赶紧送人,别耽搁了正事。” “走吧,别看了。”崇德帝似是没有看到两人间的波涛汹涌,还是那书生气般淡淡出声:“耽搁时间越长,越是把夫人独自留在家,不大安全。” 也对,为了这人不值得耽误时间,把杜姨独留在家。弩儿转而收回目光在前面带路,脸上怒色消散不少,就是拳头还紧攥着。 崇德帝想到暗三调查到有关这个孩子的身世经历,明白杜浮亭为何要把他放在身边了,如果将这孩子放任不理,确实容易长歪。很显然,弩儿不想轻易放过刚才的妇人,但是碍于自己没能力,没有办法将那妇人如何,心里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等到两个人彻底消失没影,陈婶子才收回笑得已经僵硬的脸,这孩子平常看上去没不同,出门见人就笑三分,原先住在这里的孩子相处挺好的,没想到会在他脸上看到杀意。 “我让你住嘴你不住嘴!胡乱编造人家的话作甚,是不是要因着你这张嘴把全家害死你才满意!”前头自家婆婆就因为传闲话,别人找上门揍人,家里的男人不能看着娘挨揍,没办法只能和人对上,最后搞得两家都没安生,最惨的还是自家家里,人家是上门揍人,连摔带砸的把东西全砸光了,“你要是再这么着,我提议还是分家。” 刘氏说完看向自家婆婆,以为婆婆能把话听进去,结果自己婆婆倒好,根本就没听她的话,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不知道是在给自己洗脑,还是想着刻意忘记刚才的事,嘴里不停重复着:“应该是错觉,应该是错觉。”气得刘氏出门去找自家男人提分家的事。 陈婶子瞅着刘氏出门,家里顿时只剩她了,想起弩儿最后那个的眼神,陈婶子只觉得浑身上下犯怵,张了张嘴喊刘氏回家,刘氏不带搭理她的。 可能是见自己实在喊不回刘氏,陈婶子只能作罢,匆匆拿起杌子和鞋垫针线往里走,怕弩儿等下回来和他撞个正着,不敢坐再在外面了。 这巷子离巷口并不远,出去进来都很方便,走不到一刻钟就能见到外头,但是弩儿留了心眼。 送崇德帝出去前特地绕了绕,在里面绕上几圈,如果是没来过的生人,记不清楚路的。而且连出去巷口,也不是到他们常来常往的那个,这是防止对方有心记住门户缠上他们。 崇德帝不是不认识里面的路,这点小心思他打眼就看出来了,他不自觉点了点手背。谁能想到弩儿看着老实巴交的,在前头默不作声的带路,内里还能藏着这般心思,小心谨慎行事,不算是粗头粗脑的莽夫,有心点拨弩儿的崇德帝开口:“你还在琢磨刚刚那妇人说的话?” “没有。”弩儿想都没想的否决,不愿让人看到他内心的黑暗面,还特别知情达理地道:“没必要和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计较,闲得没有事编排别人的八卦。这里好些事情人家捂得掩饰,都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惹得很多人不满,迟早她会为自己那张不把关的嘴付出代价。” 杜姨不喜欢他黑沉沉的,他就把那些掩藏起来,如果做坏事的人不是他,就不能怪他了。 崇德帝看出弩儿在撒谎,这样的演技可以称得上拙劣:“人心里所想的不从嘴里出来,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当然,也有的人就连眼睛里的情绪都能掩藏极好,弩儿能做到那样的话,崇德帝也不至于说这番话,他继续道:“既然她说的是错的,你上前争论辩驳,谁也不会怪你。如果暗中使手段,却没有扫尾的能力,反而容易让人抓到把柄。要不然当场把脸皮撕破,叫人知道你理直气壮,态度强硬不会肯人随意欺辱,要不然就得韬光养晦,至少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且不连累旁人。这心思要藏严实,不仅要能骗过别人,最好还得能骗过自己,若不然遭人察觉到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你再装作若无其事,也只会让人警惕。” 随着崇德帝的话不断传入耳中,弩儿脚步放缓很多,他听得很认真,也在思考这番话内容。等走出巷口到街头,弩儿回过神才惊觉人已经离开,好似在他离开前还跟自己道了谢。 弩儿目光在街上扫视,似乎是想找出那男人的身影。 满大街人来人往,他看见好几个衣服款式与那男人相同的路人,从身形望去能明显知道不是那男人,已经找不到那男人的身影了。不过是萍水相逢,都不知道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想起只有杜浮亭在家,弩儿可不敢再耽误时间,转头就往巷子里走去,回去的路也和送他出巷口的不同,能省下将近一半的时间。 此时崇德帝已然上了马车,苏全福好奇的看向皇帝,瞧见他还拿着新出炉的糕点,想着皇帝一直拿着不大方便,手就不自觉往其伸。 结果,崇德帝虽还是那幅无害清秀的面容,看着好脾气的模样,察觉到苏全福觊觎他手里糕点,眸子瞬间暗沉,像是如果苏全福胆敢把手放到包裹着糕点的纸袋上,崇德帝能将他手剁掉似的。 苏全福瞬间不敢有任何动作,替自己解释道:“奴才只是怕您一直拿着糕点会累,想帮您分担分担。”真的没有任何觊觎的意思! “不必了。”话才刚出口,崇德帝甚至把糕点往自己方向挪了挪,免得被苏全福碰到。 区区点心罢了,何至于防贼似的? 这下苏全福反应过来,这糕点是从哪里得的了,只有出自和淑皇后娘娘,才能叫皇上这般珍重。 而后他好像还听到,皇上要将一户人家从银枝巷,并没有说具体原因,只是让他们搬个地方住。 崇德帝不喜杜浮亭肚子里那孩子,甚至恨不得那孩子没掉,可也做不到眼看她受困于那些流言蜚语。言辞可杀人,她被那些话逼得无地自处,出了事情,到头来懊悔的还是他,将那户人家迁走最好,或许他还能与她当回邻里。 回到乾清宫的崇德帝,没来得及清洗脸上的药水,欢欢狗鼻子灵敏,闻到熟悉的味道,撒腿似得往内殿冲。 欢欢能肆无忌惮的乱闯,主子都不处罚它的,可是宫人们不敢造次,只好看着它闯进内室。 崇德帝正要洗净脸上的药水,脚边就来了只小东西,拿脚踢它都踢不走,绕着他转个不停,抬头朝他:“汪汪~”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都不看不出它主子的脸完全变了,只凭着气味认人。 崇德帝跟着低头嗅了嗅自己衣袖,好似也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欢欢见到崇德帝闻自己,它转着身子也闻自己,想在身上找味道。 苏全福刚进内室,就看到一人一狗低着头嗅自己,怎么看怎么相似。这应该是自这对主宠生气动怒,都会含着怒色不屑微眯后,他又发现的一处相同点。他颇感无奈地抬手捂脸,现在不能出声打搅了这对主宠,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第7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不重要(二更)…… 崇德帝倒想将身上香味留久, 可是毕竟从外回宫,沾染不少灰尘,还是得沐浴更衣, 重新换上宫里的衣物。 然后崇德帝就发现他自浴间出来,欢欢就不缠着他了,凑近他嗅了嗅, 小屁股一撅,头都不回的想往外跑, 没了熟悉的香味, 都不带理会人的。 崇德帝眼疾手快地把欢欢捉住, 提起它的脖子抱在怀里, “朕没用了, 就想把朕甩到一边。” 欢欢不喜欢皇帝身上的味道,还是之前的香味好闻, 它见到皇帝又把自己抱在怀里,很有节奏感的冲着崇德帝喊, “汪汪汪~汪汪~”像极了在说‘放开我,放开。’ “真是小没良心的, 出去玩吧。”见到欢欢实在是挣扎得厉害, 崇德帝把欢欢放到地上,其实他也不喜欢自己身上没阿浮的香味。 “汪汪!”嫌弃! 跟崇德帝相处的时间越久, 欢欢就越不怕崇德帝的,狗狗的心思很敏感, 感觉到对方不会杀它,还命宫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它,胆子是日渐大起来。 “本来想着哪回出宫,顺便带你见见你阿娘, 现在看起来你好像不满意,那还是算了吧。”说着,崇德帝躺在软底藤席面的美人榻上,让苏全福给他绞干头发。 崇德帝不管欢欢能不能听懂,反正日常就是这么同它对话的,欢欢听到‘你阿娘’三字,乌溜溜的眼睛就睁大了,它不大知道别的话,可是它晓得每回崇德帝提到‘你阿娘’,就意味着崇德帝会带它到内书房去。 那里有着和杜浮亭身上香味最相近的熏香,崇德帝会抱着它看画像,能在哪吃到好吃,还有杜浮亭之前总和它玩的丢线团。 它立马就跳上美人榻,趴到崇德帝的腹上,“汪汪~”这语调都懂得低了不少,还有丝讨好的意味在,真是成精了似的。 苏全福看了眼欢欢,这股谄媚讨好的劲儿,当初就不该叫它欢欢,应该叫做狗腿子,幸好要是人的话肯定是佞臣。 欢欢似乎感觉到苏全福的视线,大抵是不喜欢它,可是欢欢不在乎啊,它的尾巴晃了晃,讨好着崇德帝要他带它去见它阿娘。 其实杜浮亭也就养了欢欢个把月,她对欢欢的感情可能没那么深,当时是嬷嬷想让杜浮亭解解闷,便提议让猫狗坊的太监送只宠物到椒房殿。 谁知道那时候恰逢杜浮亭禁足,在失宠边缘徘徊,猫狗坊有长得好的宠物,得看下面的奴才费不费心思送给她,结果带到椒房殿的是只瘦不拉几,浑身灰扑扑,还有些脏的小奶狗。 送来品相丑点的也就罢了,结果连身上都不愿打理,是直接打人脸面,把人脸往地上踩。冯嬷嬷见猫狗坊的人派,还有丑丑的小奶狗,可是差点气坏了,直接连人带狗赶出去。 小奶狗像是知道自己要被送走,小小的奶音唤着,杜浮亭见到小奶狗眼巴巴含着眼泪看她,一时没忍心把它送走,就收下养在身边了,给它取名欢欢。 欢欢洗干净其实挺好看的,就是这种几个月大小奶狗在猫狗坊不打眼,滚得脏兮兮的,下面宫人没有尽心照料,看着又丑还脏,就更加没有宫人愿意照料,其他小狗也欺负它,就那么阴差阳错的送到椒房殿。 哪怕杜浮亭只养了短短时间,可有猫狗坊的日子做对比,在椒房殿那就是似神仙的生活,欢欢把她记得牢牢的,别的后面的人都比不上它。 欢欢没听到崇德帝应答自己,特地催促他,“汪汪!”等闲都骗不过它。 崇德帝薅了把欢欢脑袋上的毛,漫不经心地道:“行了,有机会带你去,但是你得乖乖的。” 欢欢盯着崇德帝表情语气,大概明白他答应了,高兴地直晃尾巴,达到目地就从他身上跳上去,满乾清宫蹿去了。 “皇上真的要把欢欢带出宫?” 见到杜浮亭后,崇德帝心情都比以往好不少,他轻笑:“不带。”欢欢肯定不能出现在阿浮面前,要不然解释不了它怎么出的宫。 苏全福往门口看去,依稀还能见到欢欢在院里蹦跶的影子。主子爷说它乖乖的就带它去,可是欢欢在乾清宫满地撒泼打滚都行,没人能管住它,要它学乖怕是难于上青天,这不就在外面疯玩,所以它其实是出不了宫的。 苏全福将帝王满头墨发绞干,欢欢正好玩累了跑进来,像是巡视领土般在房间里四处走,这番比皇上还要理直气壮。 崇德帝没注意到苏全福和欢欢,他抬手拿了玉冠束发,低沉沉的嗓音道:“朕有事要见谢玉,传他入宫吧。” 苏全福躬身领命,临出门前没忍住有些悲悯地看了眼欢欢,又看了眼恢复漠然神色的帝王,总觉得自家主子爷好似不干人事了。 谢玉跪在乾清宫正殿中心,年轻的帝王坐在上首,眼光似射寒星,眉飞入鬓含着威仪,仿若回到他恭贺他刚登基时,身着金丝线绣着青龙的蟒服,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实际上时间相隔都不曾到两年。 说是调配边疆,其实是贬职,边疆天高皇帝远,可还是比不得京城,而且皇帝还将锦衣卫统领的职位收回了。谢玉听到崇德帝要将他放到边疆,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比他所想的要晚了几日。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离开京城,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能留住这条命已经是看在柳太后和杜浮亭份上了,崇德帝不可能再继续让他留在身边,杀又杀不得,容又容不下,便只好将人派遣得远远的,最好此生此世都不回京。 也许从这刻起,这辈子与上辈子真正的开始有不同,谢玉对这种安排并无异议。 谢玉在地牢里始终不肯开口认错,面对利刃入骨都能无动于衷,终于向高高在上的帝王低下头颅臣服磕首:“臣只求她能幸福安康,其他但凭皇上处置。”不过是前往边疆,无召不得归京。 坐在御案后的崇德帝,听他提起杜浮亭,不禁眉头微蹙,削薄的唇角开合,声音清冽:“只要你离开,永远的消失在朕与她的面前,她自然会好的,包括她肚子里那野种。” 谢玉听得崇德帝口口声声称那孩子是野种,心里很不是滋味,前世杜浮亭便是因为生那孩子而死,如果崇德帝对那孩子还是这么重的敌意,保不齐会伤到杜浮亭母子。 他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帝王:“那孩子不是臣的。” 崇德帝好看修长的指尖在黄梨花木的桌面轻点,嗤笑了声:“无所谓,于朕而言根本不重要。”这笑意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他的笑是在笑三人中的谁,大概是在笑自己,不管结果到底如何,他都做不到放手,就算那孩子是谢玉的,这辈子他也决计不可能成全谢玉和杜浮亭在一起。 他说的话,崇德帝不会相信,如今看帝王的语气,也没有必要相信了。谢玉只好不再言语,但因着眼眸微垂,眼睑下还是投出淡淡阴影。 第7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成亲 柳太后得知谢玉被派往边疆的事, 沉默了瞬,或许知道这可能是谢玉最好的结局,在谢玉要给她请安的时候, 她没有见谢玉,往后际遇但凭造化。 在崇德帝面前,她没再提起谢玉这个人, 反倒是说起另一回事:“你还去见她了?” 崇德帝狭长凤眸微抬,眼里掠过一抹诧异。他事情做得隐蔽, 不想让旁人打搅到杜浮亭, 更是想瞒着杜浮亭真相, 没想到自家亲娘深处皇宫却能知晓此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既然做了肯定就会有人知道, 不过你放心,你皇伯不会把事往外头散。” 自家娘亲如果想知道外头的事, 似乎确实只能从恭敦老亲王身上知道,崇德帝讯问道:“皇伯是如何知晓的?” “大概在知道我没死的时候, 顺便调查到的吧。”对于恭敦老亲王而言,调查几件事还是绰绰有余, 他手里攥着的可都有些来历了。 不可能!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绝对是故意调查的,不过就是不想让朕动怒, 替恭敦老亲王辩解而已。 柳太后捏了捏手里帕子,温婉大气的面容上, 露出抹无可奈何:“反正事情都告诉你了,我与你皇伯也都知晓了,只不过我与你皇伯的意思,都是想去看看杜浮亭。” “你们跟着掺和作甚?皇伯的手未免太长了些。”崇德帝眉头紧锁, 声音带着丝严肃。他不想让人扰了她清净,可是如果自己不答应,大概他们能做出私下去看杜浮亭的事。 “终归她肚子里孩子是皇家血脉,我可以看着那孩子在民间、在她母亲身边长大,你皇伯怕是不行。”恭敦老亲王这辈子都没有子嗣,就是先帝那些兄弟膝下的子嗣,当年夺嫡也是没的没,贬为庶人的贬为庶人,皇室里隔得近的血脉多了会出乱子,少了也会出乱子。 “眼看你登基到如今,后宫妃嫔皆无所出。不对,是连怀孕的消息都没有,只有杜浮亭肚子里那个孩子,你皇伯担心的也有道理。虽说和顺康帝相比,先帝子嗣不丰,可包括你在内,好歹也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说到底其实还是恭敦老亲王觉得萧家的人太痴情,而且子嗣一代比一代稀少,借此提醒皇帝莫感情用事,变相催他尽快开枝散叶。 “你心里再有不满,想要算账就找你皇伯去,我管不了你那么多事。” 崇德帝莫名其妙让自家亲娘,和自家亲伯伯怀疑了生育能力,他薄唇微抿,反驳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儿子做不到先帝那般专情又薄情,儿子不会有别的女人。” 杜浮亭整理花干的时候忽然鼻尖痒痒的,她只能停下手中的活,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将喷嚏给压了下去,这几日她总没来由的打喷嚏。 李婶子满脸笑意的往杜浮亭家赶,就见杜浮亭正站在架子前发愣,走进去一看是在晒花干,“难怪先前让弩儿去摘了好几篮子的花,走,出去瞧热闹去,大家伙儿都去。” “什么热闹?” “前头高家娶小媳妇,听说那小媳妇生得花容月貌,与郎君是才貌双全,都想沾沾讨新媳妇的喜气。”高家是做丝绸生意的,和江南那边的商户都有联系,算是这片算得上门户的人家,老百姓的乐趣就那几样,谁家做喜事都有人围观,尤其是门户高的人家嫁娶都会沿路发喜糖或者喜饼,冲着这点有不少人过去看热闹。 “最近珠儿老往外跑,未央也长久不归家,你和弩儿在家里守屋,总闷家里容易闷出病。再说了如果你不去,弩儿和我家子远也不能去……” “行吧,我去。” “这就对了,沾沾喜气好事到。”李婶子大嗓门喊着自家孙儿和弩儿出门看热闹,直到看见两孩子出屋子,她才去扶杜浮亭,笑着道:“沾了喜气将来生个大胖小子。” “小子姑娘都好,我只要这孩子平安康健。”她心里是想要姑娘的,至少如果是姑娘,不会对任何人有威胁,也不会引得旁人觊觎这孩子。 谁家不是多盼着有儿子孙子,一连好几个之后再想女儿孙女的事?不过这话李婶子没当着杜浮亭的面说,既然人家自己觉得儿子女儿没差别,那人家生儿子她贺喜,生女儿她也贺喜,总归不会影响她家过日子。 “走吧,去晚了只能看见前头人的后脑勺,连站的地都没有。” 杜浮亭在李婶子的催促下,只得把锁门的任务交给弩儿,想着李婶子所说的热闹,到底能热闹到哪种程度,出门才发现周遭的人皆挨肩并足都往同个方向赶,她有些感叹的出声:“这么热闹啊?”好像附近还没有哪家这么大办过喜事。 “谁让高家有钱,听说高家的老人不乐意娶那小娘子的,是高家郎君自己做主要娶。” 出门前李婶子催杜浮亭,不过真到了路上,她还是陪着杜浮亭慢悠悠的走,让杜浮亭走在最里侧,与杜浮亭聊着天,还时不时同旁边的人搭话,说着高家这场婚事怕是抛费不少,高家所在的金枝巷一条巷子里都挂着红菱。外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有的敲锣打鼓唢呐声,好像这片头回这么热闹。 其实金枝巷、银枝巷中间也就隔着两条巷子,随着人流走到金枝巷,杜浮亭自觉地找了处人少的地方站着。高家的主事出来分喜糖,得了喜糖的众人好话不停往出蹦,李婶子和她站在一块儿,踮着脚尖往前面看。 高家管事是位四五十岁,国字脸的中年男人,此刻他的声音盖过了外面熙熙攘攘看热闹的声音,“我家主人在府里设了流水席,请各位入府观礼,诸位若是得空,可以跟着我进府……” 李婶子一拍大腿,拉着杜浮亭的衣袖就道:“没想到这高家这么大方,那我也得进去瞧瞧才行。” 如今讲究多子多福,可李婶子家媳妇进门至今只生了李子远,好几年没动静了。李婶子老盼望着趁着她身体利索,能帮着带孩子的时候,自家媳妇能多生几个,对谁家有喜事就去蹭蹭这种行为很是热衷。现在不仅能进去观礼,等会儿有流水席招待观礼的人,她不想错过这回机会。 只不过杜浮亭没想凑前头去,人家把围着看热闹的人请进去,也是想图喜乐欢腾,如果知道她是寡妇进去,面上不会把她赶出门,心里该觉着她不识趣。而且高家开流水席的消息传开,等会还会有人往这边赶,里面保不齐人群拥挤,推推搡搡的,她怕别人撞到自己,更何况她不缺这顿吃的。 李婶子看了眼站着不动的杜浮亭,又看着旁边的人都争相进去,她有些焦灼地催促道:“走啊,我扶着你,别担心。” 杜浮亭摇了摇头,婉拒道:“我还是不进去了,站在旁边看热闹就好,弩儿和子远好像让人群推挤着进去了,婶子帮我照看好他们。”那两孩子不知道怎么走人群中间去了,待到弩儿意识他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心里有些慌张起来,眼看着自己离杜浮亭越来越远,试图扒开人群往回走。可是他没那些人高,根本挤不开人群,李子远又死死的拽着他,只能无奈的跟着人进高家。 “那等会儿回去你自己注意些啊,两三步的距离不是很远,你就不用等我一起了。”要照料孕妇是很不方便,李婶子也不勉强,说完就跟着人群往里头挤,生怕进去晚了等会没她位置。 杜浮亭点了点头,眉眼带笑,朝李婶子摆手:“去吧去吧。” 等到人群都从侧门进了高家,留在外面是高家奴仆,招呼前来给高家送礼的客人,那些送礼客人自然与进去吃流水席的人不同,全是走正门入内。 鞭炮声还在不停地响,这肚子里的孩子好似乎挺喜欢热闹的,比平常要闹腾些的感觉,杜浮亭靠着墙歇息了下,高家奴仆见了,特地过来给她喜糖和喜饼,见她不进去还问道:“要不要我给小娘子搬凳子出来坐着歇息会儿?” “不必了,你们忙,不用管我。”杜浮亭不准多留,轻声跟那奴仆道了谢,她便准备动身回家,谁知道恰好赶上迎亲的队伍回高家。 八抬大轿、大红绫罗,前头是一路走来吹吹打打的仪对,后面是数不清的箱笼陪嫁。再看高家娶妻的郎君,果真如李婶子所言,生得俊朗挺拔,此刻他是春风满面,头戴银冠束发,身着正红喜服,已经站在大门口准备迎新媳妇进门。 那郎君看着渐渐而近的喜轿,到底是流露出些许紧张,趁所有人不注意抓了抓自己的衣摆。 高家郎君应该真的很爱即将过门的妻子,因为自从喜轿进了这条街,他那双眼眸便不错开的盯着轿子,哪怕旁人取笑他心思太明显,他都直直地看着喜轿,不管不顾。 杜浮亭脑子里忽地冒出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知怎么的蓦然眼眶湿润,她虽没能看到高家新媳妇的容貌,但打心眼里羡慕喜轿里那女子,至少她拥有她这辈子所求,却不能得到的钟情之人的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第7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不要走 杜浮亭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是忽然心生感慨罢了,她心里清楚这世上没谁离了谁不能活,就像那人如今在皇宫里定也活得好好的。 她等着看高家郎君抱起新娘子跨过火盆, 步入高家大门,才转身准备回家,出了金枝巷, 想起自己还得备几件宽松的衣物放着,先前她给孩子做衣裳, 发现家里还缺了好几样布料, 也得顺便买好, 纸笔好似也缺了些, 好些东西也该在现在准备妥帖, 免得月份渐大忙手忙脚的。 将这些东西买齐活,前后不过花了杜浮亭半刻钟的时间, 等到回银枝巷,这条巷子还是空荡荡的, 和金枝巷那边截然不同,不过空旷些在这种天气竟然显得凉爽不少, 走在阴凉屋檐下还有丝丝凉风, 恐怕就算是盛夏来临这里也不会很热。 杜浮亭提着东西慢悠悠的走着,跟着腹中孩子搭话, 也不显得孤单,“你就别嘴馋了, 裴老大夫说了天气燥热容易上火,你阿娘得忌嘴,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刚刚差点儿就没忍住。 她正同孩子说着话呢,抬头就见迎面有人是急匆匆朝她跑来, 等走近了发现是上次那个书生,他额间都不知是急得,还是热得出汗了,瞧见她便关切地问道:“夫人到哪儿去了?” 杜浮亭愣了愣,下意识道:“我、我去前头高家瞧热闹去了,顺便去成衣铺买了几件衣裳。” “那怎么家中无人?” “都去观礼了呀,高家的郎君娶媳妇好生隆重,没有十里红妆,那也是金枝巷都挂上了崭新红绸……”眼里分明还是向往渴望,一下子刺痛了崇德帝的心。这是他承诺过,但没能给她的,如今想给她却没了机会,心头布满密密麻麻的刺痛,怅恨与懊悔交杂,他偏生还唇角含笑的望着她,不让自己倾泄半分钟情绪。 杜浮亭忽而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多,止住话头,问道:“公子是有何事寻我吗?”抬起如水杏眸,目露疑惑地看向眼前清秀斯文、满腹书生气的男子。 崇德帝说出早已准备好措辞,从袖口掏出只红漆木匣子:“仰仗先前夫人的帮衬,要不然还不知几时能走出胡同巷,在下略备薄礼感谢夫人恩情。” 杜浮亭视线落在匣子上,观其形状里面大概是手镯亦或者玉佩,她帮人本意并不是贪图回报,是以没有接:“换做谁都会顺手帮忙,公子大可不必这番客气。” 言罢,杜浮亭礼貌性点了点头,就欲告辞离开。她手里还拿着好些布料和几套成衣,虽说不是特别重,但提久了也会坠手。 崇德帝见此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很是有些赖上杜浮亭的意味,“既然夫人不愿收,那在下替夫人将东西提回去吧。” 杜浮亭碍于怀着身孕,倒没有非得把那些布料从从人家手里抢回来,就是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默。 以往聊天都是她找话题,再不济也是她起头,如今让崇德帝找话聊,还真是不大习惯,他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寻了个话题,道:“如今夫人身子不便,怎么自己去买这些。” 话题猛然间戛然而止,崇德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头回觉得自己的嘴笨拙到无可救药。只不过这么反复几回,都是崇德帝询问杜浮亭一些问题,让她两三句将话堵死,他总算也反应过来,她是故意将话聊死,心里不由苦笑。 不过饶是崇德帝知道,杜浮亭可能不大想和外人交谈,等将她送至门口,他还是死皮赖脸的跟着进去,“我帮夫人提入屋内。” 杜浮亭没得办法只好请人喝茶,如果不是看他满身书生气,先前又打过一回交道,恐怕她会觉得他居心叵测。 这回杜浮亭没有拿碗盛茶,而是用了茶盏,崇德帝端茶正欲入口,有人砰砰砰敲响了院门,催促得着急,似乎是十分要紧的事,崇德帝瞥见杜浮亭起身,忙拦住放下手中茶盏:“还是我去吧,夫人不大方便。” “不劳烦公子。”杜浮亭语气清清淡淡,对着他疏离且客气,恪守规矩。宁可自己慢步走去开门,都不愿让才见过不到两回面的男人代劳。 门甫一打开,站着位牵着匹马,年纪轻轻、孔武有力的男子,马鞍两侧皆挂着灰扑扑厚实的布囊,上头用红色染料写着大大的‘信’字。孔武有力的男子出口便是一道略微粗气的声音,问道:“这里是杜小娘子家?” 她瞬间明白眼前的人是驿站信者,瞥见信者拿出封信,她眼里闪过喜色:“正是,可是有杜家回信了?” 信者摇了摇头,“喏,信完好无损的交给小娘子。”他把信递给杜浮亭,正是她寄出去的那封。 杜浮亭不解地看着信者,心里疑惑怎么是她寄出去的那封,来回查看确认自己并未看错,而且信封没有打开的痕迹,她问道:“难道是杜家不愿收我的信?”那解释不了为何哥哥回了她第一封信,“你们真的送到杜家了吗?” 听到杜浮亭质疑的语气,信者面上有些不满,“小娘子真是有趣,寄信要弄清楚寄处,能确保寄处正确,再偏远的地方我们都去。”他边说,边指着她手里的书信,道:“按照小娘子所写地址,我们前往瑶州沧济街,只是得到的消息是那边的杜家早已不复存在。这份信不是我们不愿送,而是送不出去退回来了,小娘子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弄错地址了?” 杜浮亭登时浑身僵硬,不敢置信地看着信者:“不复存在是何意?杜家可是江南首富,在瑶州、在江南提起人人皆知,哪怕几年前杜家家主意外身亡,可杜家生意做遍大江南北,怎么也不至于落得‘不复存在’四字。” 她掌心已渗出层层细汗,死死捏着手中书信,不敢细想其中深意,可又固执地将事情弄明白。 “小娘子太久未去过江南了吧,如今江南首富是沈家,杜家已经落魄,听说祖宅都让沈七爷买下。为了寄出这封信我可还四处打听,三年前杜家就落魄了,至于杜家大少爷带着他疯子娘离开瑶州,已是两年半还是两年前的事,至今都不知踪影。” 似乎一代江南首富落魄潦倒也是为人津津乐道,谁都能提起一两句,越传越离谱,传奇的色彩不亚于当年杜家家主杜三万白手起家,而信者说完砸吧砸吧嘴,好似还有很多话没处说。 杜浮亭听得脸色煞白,脑子里不断回响着信者的话,杜家没了……母亲与哥哥不知所踪…… 自从杜月满坠崖身亡后,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将她认做杜月满,恨不得她时刻陪在身边,坏的时候又对她非打即骂,怪她是害人精,她不得不暂时搬离杜家,那时候杜家还好好的,虽然不如父亲在时风光,可有兄长支撑不至于倾倒。 忽然肚子阵阵作痛,杜浮亭疼得眼底泛出泪花,人已经浸湿在悲痛中,只知道自己当真要一无所有了,家人、朋友、爱人她通通都没有了。 信者想起眼前的小娘子好似与那杜家关系匪浅,怕惹得人家恼羞成怒,立马抬眸看向杜浮亭,登时被她苍白面色吓到。 信者见状,顿时被吓唬住了,连忙上前询问:“小娘子,你怎么了?” 杜浮亭额角渗出冷汗,再也忍不住肚子疼痛,吃痛得呼出声。她指甲死死扣入门扉,手捂住腹部痛苦难忍,小脸皱成一团,“孩子,我的孩子……” 崇德帝察觉到杜浮亭久久没回,起身往前院去,刚走出明间正门,就见身着鸦青色衣裙的妇人背对着他,躬着腰捂住肚子。他心中一紧,深邃的凤眸黑沉沉得吓人:“还愣着做什么,敢快去请大夫!” 信者让眼前男子目光摄住,如木偶般连忙点头应好,赶紧跑去最近的春济堂请大夫。 崇德帝抱着人就往里屋走,明明怀着孕的人,但他抱在怀里没有一点重量,好似只要稍稍松手她就会飘走。 杜浮亭狠狠抓着崇德帝手臂,指甲已经陷入肉里,可崇德帝顾不上这点疼,他的整个手都在颤抖,心就像是被放在磨盘上反复碾压。 “孩子,求求你帮我保住孩子,现在我只有他了……”杜浮亭哀求地看着崇德帝,那么的无助和脆弱,看得崇德帝眼角泛红。 “好、好,一定保住孩子。”他绷着面容,压制住发颤的嗓音,他怕自己会在她面前落泪。想到前世她因为那孩子离开他,这辈子或许又要那般结局,崇德帝便通体生寒。 在理智即将崩塌的瞬间,他终于将杜浮亭安置在床榻上,几乎是贴着杜浮亭脸颊,在她耳畔轻呢:“你放心,孩子会没事的。” 杜浮亭很害怕他离开,连忙抬手拽住他玄青色衣摆,她的手白到清晰可见上面的血管,用尽了全力想留住崇德帝:“不要走好不好?我好害怕。” 第7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引产(已修)…… “我不走, 我不走,你别哭。”哭得他心都快要碎了,恨不得把掏出来, 都不会有那么疼。 杜浮亭强忍着疼痛,她感觉到自己的肚子特别不舒服,下身似乎有血渗出, 她害怕的看着崇德帝:“如果这个孩子保不住了怎么办啊?母亲和哥哥不知所踪,杜月满困于深宫, 阿笙……阿笙他也不要我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不能再没有这个孩子。” “不会的, 你看着我。”崇德帝叫杜浮亭盯着自己, 分散她的注意力,“深呼吸, 都会过去的,重要的是你人没事。” 信者跑到春济堂请大夫, 春济堂掌柜的夫人闻氏,听到是银枝巷的杜小娘子不好了, 立马喊裴老大夫和裴衍赶紧动身去银枝巷。 她思忖再三, 怕到时候杜浮亭那边忙不过来,索性不管春济堂的生意了, 全丢给掌柜的,自己跟着几人后面也去了, 春济堂看病交头接耳,讨论着这是谁让掌柜的夫人这么急切,恐怕是有大事发生。 没用多久几人赶到银枝巷,是闻氏推开的房门, 刚一进去就闻见血腥味,床上的女人情况已经不大好,是旁边男人不停的跟她说话,才让她强撑着精神没有昏睡过去。 那男人谁都不认识,只是此刻还能够守在这个地方,哪怕不是交情非浅,也是能得人信任的,更何况他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打扮,读书人总能给人几分靠谱的感觉。 裴衍下意识的往前走去,可是抬手让闻氏拉住了,有裴老大夫在场,肯定不会让裴衍上前诊脉。 “裴衍,你跟我去厨房烧热水。”如果孩子能保住当然是好事,可是闻氏心里有不大好的感觉。 她不用诊脉,就是女人家的直觉,还有她从前有过一回流产的经历,她感觉最后这个孩子保不住,得尽快烧热水,准备干净的床单毛巾,怕等会要引产。 裴衍的目光落在床上女人身上,不知怎么的他似乎与女人对视,杏眸里是脆弱无助的神情,好像在说求求他帮忙留下孩子。 “愣着干什么,赶紧帮忙。”闻氏扯了扯裴衍的衣袖,短时间内她一个人烧水腾不出手,等下指不定还得进房间帮忙。 裴衍让闻氏给拉到了厨房里,这时候他才发现杜家弟弟未央,和杜浮亭贴身婢女,包括弩儿在内,所有人都不在家,就是对面的李婶子家都没有人,刚才过来的时候这边都很安静。 这一时太匆忙,竟然把这些细节给忽略了,他连忙道:“我把珠儿还有弩儿找回来。”他不是信不过留守在杜浮亭身边的那男人,只是同为男人,他看到那人眼里不容忽视的在乎,也察觉到了他的骨子里按压住的疯狂。 “那你赶紧去,好像我先前听人说了一嘴,高家办酒宴,正在开流水席,金枝巷和银枝巷只相隔这么远,指不定珠儿和弩儿都在高家。”闻氏怕裴衍年轻气盛,情绪全表现在脸上,不忘叮嘱道:“人家是在办喜事,你悄悄进去把弩儿和珠儿先带出来,再说这边的事情,别搅和了人家好日子。” 裴衍应声表示自己知道,心却不停的往下坠,这边生死一线,孩子都快要保不住了,那边却是欢天喜地的办喜事,这世上悲喜本就不通。 “这孩子是不是要保不住了?”杜浮亭心里涌现越来越多焦急,她感觉到肚子里孩子生命在流逝,身下留的血越来越多,鼻尖都是鲜血腥弄的味道,其实这些都是能感觉到的,可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强撑着不掉眼泪,眼睛直直地盯着裴老,“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崇德帝看着面色如雪苍白的女人,指尖死死拽住锦被,他将自己的递过去,让她抓住他,陪着她一块同,哪怕能感同身受半分,也能让他好受些。 杜浮亭额头冷汗直冒,攥着崇德帝的手也已让汗水打湿,她眉目低垂望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转而又看向崇德帝:“这是我和阿笙的孩子,我和他仅有的联系,我不能没有这孩子,你快帮我跟大夫说,这孩子无论如何要保住。” 崇德帝不敢细想她话里的意思,他恨不得除去的野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如今要他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因为自己的孩子而丧命,他声音里带着颤音抚慰无措的杜浮亭,“别说话了,保存力气,裴大夫会有法子保住你和孩子的。” 裴老苍老悲悯的目光望向杜浮亭,见到她目前情绪极为不稳定,裴老只能极力安抚杜浮亭:“杜小娘子放宽心,老夫定会尽全力护你母子安全。”说着,他余光看向同样神情紧张焦虑的书生,哪怕任何话都没说,但他正紧紧握住杜浮亭另一只手陪伴在侧。 他此前并未见过这男人,但是显然看着男人焦灼的神情,明明惊慌到脚尖在颤抖,眼神依旧时刻不离杜小娘子,也能猜到这男人与杜小娘子恐怕关系匪浅。 崇德帝瞬间明白裴老是有话说,明显这话不能让杜浮亭听见,他道:“出去说吧,她的事情我能做主。” 杜浮亭看到两人的视线交流,顿时心里一慌,有道声音提醒她,绝对不能让他们出去,她拽住崇德帝手腕不松,红通通的眼眸祈求般看着他:“别走。” “乖乖的,我马上回来。”崇德帝低头哄她,但是他节骨分明的手,搭上死死拽着他不放的小手,将那小手从他手腕上扯下,杜浮亭的力道瞬间松散,又慌张的重新拽住崇德帝。 崇德帝喉咙涩然的上下滚动,指腹蹭了蹭杜浮亭苍白得透明的脸颊,迅速的眨了眨眼睛,将眼底泪意逼回去:“都会好的,别怕。” 杜浮亭猛然感觉声音似曾相识,可她不想听这些话,“你在骗我!没有人能替我做主,你们告诉我实情,这孩子是不是要保不住了?”强忍着的眼泪,如今犹如崩掉线的珍珠,不要命般往下掉。 裴老都不落忍看两人,别过头去默默退出房间。 崇德帝抿着薄唇,心一横,将杜浮亭的手扯下快步出去,在背过身的瞬间,他听到杜浮亭悲怆哭声,狠狠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眸。 裴老在房间外来回走动,原以为要等上片刻才能等到人出来,谁知道他前脚刚出房间,后脚那书生气的男人就跟着出来。 崇德帝反手把房门给关紧,把房间内外隔绝成两方世界。 然后裴老发现挺拔俊秀的书生,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变了个人般,不再掩饰浑身气息,贵气天然而成,唯一不变的是男人的担忧。 裴老无奈叹气,有话直说:“她怀这孩子本就凶险,先前动过胎气,这回直接伤到根本。孩子保不住了,我方才都没有摸到孩子脉象,如今得把这孩子引产,我尽可能保下她性命。”可是中间会遇到哪些凶险,会不会杜浮亭因此丧命,这些都不得而知。珠儿姑娘还有杜小娘子的弟弟都不在,这其中出现事故,没人能担得起责任,是以裴老不敢轻易动手。 崇德帝只感觉自己浑身血液倒流,冷得浑身发抖,他双掌用力揉搓整张脸,试图驱散那股从脚底板蹿出的冷意。裴老大夫的话尽可能说的委婉,实际上是在说杜浮亭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成了死胎,如果不引产下来,怕是得祸及母体。 “而且哪怕保住性命,日后再怎么精心调养身子,也极有可能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裴老的话全部说完,望向坐在面前的书生。 恰好与一双暗沉渗人的眼睛对上,饶是裴老见惯形形色色的人,还是让他仿若能将人生吞活剥的目光吓到。 只是下一刻,他就听到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道:“能不能有孩子无所谓,保住她的性命。”果决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他的全力。 得了这话裴老才重新回到屋内,闻氏跟着进去帮忙,眼泪簌簌的便流了下下来。 杜浮亭已经兀自忍着疼痛,小手不停抚着肚子,见到有人进入房间她不停往后躲,“你们别过来,这孩子好生生的,他还在。” 裴衍只在高家找到了弩儿,在弩儿见到裴衍的瞬间,就浮起不好的感觉,跟着他出来就立马往家跑,裴衍差点就没追得上他。 而就在他们两人刚踏入院子,天气就急剧变幻,夏日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忽然狂风大作、骤雨极降,倾盆大雨浇灭了空气中热度,抬头是乌压压黑沉的天,带着惊雷与闪电。 隐约间他听到女人的质问,与根本压抑不住的悲痛嗓音:“为什么就是留不住这个孩子!我自问自己没有亏欠过谁,我欠他的已经还了,为什么连最后的念想都不给我留下!” 弩儿僵硬着身子站在院子里,往杜浮亭房间望去,复而转头看向裴衍:“裴小大夫,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杜姨肯定是在开玩笑。”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眼眶瞬间红红的,鼻子带着重重浓音:“早上杜姨说肚里的小娃娃不安分,在用脚踢她,出门前杜姨还着笑,见到人多特地叮嘱我和子远小心为上……” 这些话一字不漏落入崇德帝耳里,他压抑着内心的痛苦,眼神已经空的仿佛无边无际,喉咙像是紧紧让人遏住,嗓音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都变得滞塞。 红珠没弩儿那么幸运,她是冒着暴雨回家,手里撑着的伞是临时在外头的摊子上买的,身上衣物湿透透的贴在身上,脚上鞋里能踩出水。 红珠踏入院子,站在院门屋檐下,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架子上晒了花干,扫了眼门口的弩儿便道:“你就让花干在外头淋雨啊,也不知道帮衬着收进去,夫人该心疼这些花干了。”她冒着雨把晒着花干的架子挪到廊下,可是花干都已经湿透。 “恐怕这批花干是白晒了。”红珠拨弄着手里花干,低低的说着,压根没来得及注意家中严肃沉闷的气氛。 等她进了正屋,才发现弩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裴衍竟然也在,瞬间升起股不好的感觉,直直往屋里走,看到的就是杜浮亭昏迷不醒,浑身苍白无力躺在床上的场景,就连她唇色都泛着白意,更叫她恐惧的是杜浮亭肚子已经平的。 那个孩子没了! 这个认知让红珠恐惧万分,她只感觉到自己双腿发软,往床榻扑上去,守在杜浮亭身边,眼睛恶狠狠的扫过房间的每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把我家夫人怎么了!”她还试图将坐在床边沿的崇德帝拉开,只是刚伸手就撞上崇德帝深如幽渊的目光。 “我还想问你今日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独留她自己在家,为什么让她寄信回杜家,为什么又不在她之前收信,没有将谎圆回去。”崇德帝狠厉的声音响起,几乎是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如今还有什么好藏着的。 “夫、夫人都知道了?”红珠瞬间面无血色,睫毛都在颤抖不停,犹如收到惊吓般退缩,崇德帝几句话就解释清楚,到底怎么落得此番田地。 红珠不停地摇头,“我不知道夫人怎么寄信回家了,我是夫人在这边定居后才过啦的,有段时间没有跟在夫人身边,我不知道啊。或许开始就把真相说出来,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如今孩子已经没有了,红珠似乎失去了主心骨,她不知道杜浮亭清醒过后,自己该怎么面对她。 闻氏见到红珠回来,她没打算在这里多停留,只是可惜了那成型的孩子,离开前她抬头看了眼冷沉面色,书生装扮又浑然不像书生的男人,回想起那男人看到孩子时无法遮挡的悲伤,暗暗叹气。 这件事情崇德帝没有刻意瞒着恭敦老亲王和宫里,他甚至还让暗三到宫里请了太医出宫。 不可避免的柳太后知道杜浮亭没保住孩子的事,她原是想着,与恭敦老亲王一块儿,暗地里见见杜浮亭,可谁知临近半夜,竟是听到杜浮亭滑胎的消息,孩子终究没能保住,就是大人都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尚在昏迷当中。 恭敦老亲王托人传进宫的消息,他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人年纪越大,越是不能听这些事。 柳太后沉默良久,让人将她选好准备穿出宫的衣裳收起。 念善见柳太后眉宇露出哀思,恐她伤心过度,宽慰道:“到底是没有福分,娘娘也别太伤心了。” “我怕皇帝做傻事。”柳太后揉了揉额角,五个月那孩子都成型了,再等上一两月那便是早产了,未尝不能安然的把孩子生下。她转身拿起手中佛串,缓步走入小佛堂,“不要让人打搅哀家。” 柳太后口里说是怕崇德帝做傻事,心里何尝不在替那没了的孩子可惜,那不仅仅是皇家血脉,还是她的亲孙儿。 念慈只得低声应诺,让其他宫人都别靠近这里,可是退出去就见杜月满呆滞的站在门口,刚刚到话也不晓得她听进去几分。 自上回见过柳太后,杜月满就被调到太后身边伺候,这些时日以来,伺候太后尽心尽力,没有出现过差错, 不过,念慈还是毫不留情面的警告杜月满,“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杜姑娘心里应该清楚。”她可不管这位是不是那位的亲妹妹,如果没有皇上特赦,她这辈子也就只能留在宫里了,也不知道杜家这两姐妹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孽,这命运是一个比一个差。 第7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柳太后在佛堂念了…… 柳太后在佛堂念了一整晚的经, 杜月满便在自己房里誊抄了一整晚的经,直到第二日手腕都抬不起来,柳太后是为了杜浮亭肚子那未出世的孩子, 杜月满则是为了杜浮亭。 明知杜浮亭设局诈死离宫,她心里也没有半点嫉妒怨恨之情,因为她没有任何立场怪罪杜浮亭, 甚至她会心如死灰的离开,也有她的原因。就算得知自己这辈子留在宫里, 杜月满都没有掉半滴眼泪, 这是为了自己的愚蠢而背负的代价, 她心甘情愿的接受, 可是在誊抄经书时, 她却不受控制的掉眼泪,泪水晕花了一张又一张她誊抄经书的宣纸。 杜月满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哭了, 只能拿湿帕子敷眼睛,就是连冰块都无法找人要。她拿凉水打湿帕子, 一股脑的盖在自己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亲姐妹间心灵感应, 只要她脑子里想到杜浮亭引产、痛失孩子, 她小腹也似坠坠的疼,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些日子她伺候在柳太后身边,清晨她需给柳太后寝宫做洒扫, 这些事都是她一个人做,兢兢业业、从不偷懒,可今儿她没有最先打理寝宫,而是利用能进柳太后寝宫之便, 走到后面的小佛堂,见到柳太后便行跪拜大礼,“奴婢恳求娘娘让奴婢见姐姐一面。”佛堂里满室佛香,因着燃了几柱清香,睁眼就能感觉到袅袅青烟浮在眼前。 柳太后停下敲击的木鱼,她的目光不见先前和善,而是带着凌厉之感,“哀家说了,不准让任何人打搅,滚出去!” 杜月满跪俯在地上,柳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到如芒在背,霎时间哑口无言。 她只顾着想求柳太后帮忙,让自己见一面杜浮亭,却忘记眼前的柳太后不是简单妇人,而是大秦最尊贵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杜浮亭肚里的孩子也是她儿子的孩子。 杜浮亭呐呐退出小佛堂,迎面就撞上急匆匆赶来的念善,抬手就是起了厚茧子的巴掌落在脸上,清脆的响声震得杜月满耳朵嗡嗡作响,差点儿都没有站稳。 念善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响起:“老奴事先已经提醒过杜姑娘,看来杜姑娘不长记性,那姑娘就好生跪在佛堂外反思反思吧,免得下回再犯。” 不等杜月满反应,念善就快步走入小佛堂,似乎在同柳太后请罪,是她的失职才让杜月满钻了孔子进入佛堂,打乱了柳太后念经。 “让她跪满两个时辰再起。”话语刚落,沉沉的木鱼声重新响起,柳太后缓缓闭上眼睛,掩盖住眼底伤痛之色。 只有极少人知道她也曾滑过胎,那孩子也是五六月大,引产下来是个成型的女娃,是她没有福分留住那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滑掉那个孩子,先太皇太后怕她太悲痛,接她入宫安心修养,她在宫里住了小半年,或许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事。 谢玉在前往边疆路上收到的消息,连夜骑马让他手上都磨出血泡。边疆天高皇帝远,那么不受京城管束习惯了,谁都知道他是帝王近臣,怕是都不欢迎他,是以他得在二十天内赶到边疆任职,再晚可能路上会出意外。 不过哪怕他日夜兼程,可还是每隔三日就会让人传递杜浮亭近况。在崇德帝没有找到杜浮亭前,谢玉就安插了眼线在银枝巷周围,毕竟那里是他找的宅子,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安排到附近,他就是这边确保的杜浮亭安然无恙,而未央只是他安排的贴身保护杜浮亭的护卫。 可是当谢玉看到未央找来,顿时感觉到不妙,恰好他今日收到飞鸽传书,他慌忙将未来得及拆开的信打开,未央已经在他面前跪下,暂且供人落脚的驿站房间内死寂一片,只有未央用力跪在地上撞出的声响。 谢玉冷冷的扫过未央,不曾着急开口发问,而是将目光落在密信上。他清冷目光只看到‘杜姑娘受刺激以至引产,腹中孩子未保住,此刻昏迷不醒’,顿时手就狠狠攥紧,掌心缰绳勒出血泡纷纷破裂,手上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那孩子……果真没了?”谢玉震惊的看着未央,不知道她是怎么还有脸面出现在自己面前,“我让你好好照顾她,你怎么照顾的!” 未央嗫嚅着开口:“统领前往边疆,我、我想着替统领先打理好……” “我不重要,我从来都不重要,这辈子我只在乎她,我和他都以为能改变结局,结果不过是又害了她和孩子。”谢玉抬脚踢翻案桌,他像是不知疼痛般狠狠揍到墙上,指骨碎裂,顿时鲜血淋漓。 未央看着谢玉自残般的行为,连忙起身抓住他的手,眼里是无法错认、掩藏极深的情谊。 可是谢玉不吃这套,他只觉得未央的眼神让他恶心,拔出放在案桌上的剑,寒光凌冽,犹如他毫无感情的目光,“我就不该将你放到她身边,我就不该信你可以心无杂物的办事。” 未央是谢玉亲手相救,亲手教导出的暗卫,哪怕是在崇德帝手下暗卫中,可她却始终听命于谢玉,只替谢玉卖命。 她大概没想到谢玉会拔刀相向,愣怔的抬头看向谢玉,察觉他眼里的杀意,眼底闪过不甘心,“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结果,统领你不能全怪我,但凡弩儿和红珠在家也不至于这样。” “我交代过你,若她寄信回杜家,一定要将信拦住给我,你是怎么做的。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拜托你寄信回杜家,包括我在内你也隐瞒着,你到底居心何在?”谢玉毫不讲情面,直接戳穿了试图掩盖过错的未央。 哪怕弩儿和红珠不在家,哪怕她因为推脱不掉杜浮亭的请求,帮杜浮亭把信寄回去,又因为疏忽意外、害怕他责怪,没有将事情告知他,可只要她在杜浮亭前面接到退回的信就行,可是她偏偏没有。 上一世杜浮亭只希望她的孩子平安康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他却终究踏上帝位,感受世间最残酷的登高孤寒,仿佛是在走帝王老路,这一世那孩子连出生的资格的没有,想到这里谢玉心如刀绞。 上辈子他看着那孩子长大,从会说话就糯糯的喊他叔叔,缠着他骑高马,饶是帝王不准那孩子接近他,那孩子还是会偷偷找他,知道他喜酒,特地琢磨了美酒送他…… 谢玉原以为自己至少有机会看,那孩子能安然长大成人,即便崇德帝和杜浮亭再无可能,但那孩子起码有父母相伴,不过如今这些都不可能了,那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谢玉眼底蹿出黑丝,抬手就砍下未央右臂。 第7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未央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右臂便与她分离,猛地砸到地上。 随之而来是未央痛出声的惨叫, 右臂噬骨疼痛让她疼得在地上打滚,鲜血顿时喷涌而出,落了满地的血。 谢玉抬手拿了旁边的衣裳, 包裹住未央受伤的右臂,点在未央穴道上, 替给她止血。 未央睫毛微微轻颤, 英气的脸上露出几丝动容。她以为谢玉断她一臂, 是因为她确实犯错不得不受罚, 如今受到应有的处份, 谢玉便顾念旧情立马替她止血。 可随即谢玉接下来的话,将她打入地狱:“你亏欠的人不是我, 不该死在我手里。” 未央瞬间明白谢玉想把她交崇德帝手里,落在谢玉手里她或许能死个痛快, 但是一旦到了帝王手里,等待她的只会是锦衣卫十九大酷刑, 身为锦衣卫的未央最是知道那些东西的厉害, 届时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那些如吃人虎兽般,狰狞可怖的刑拘, 未央霎时间面无人色,那些东西就算是摆在专门受过训练的锦衣卫, 也是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统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未央妄图用仅剩的那只手拉谢玉衣摆,奈何谢玉侧身躲过, 让她扑了空,身子顿时砸在地上,她仓惶地看向谢玉,“统领你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原先是想着在杜浮亭前把信收了,可结果这段时日忙忘了谁知道红珠和弩儿都不在。” 那孩子已经没了,不是两三句求饶就能遮掩过去。 到这时候她还在替自己辩解,谢玉面色彻底的冷了下来,眼神狠毒阴凉,若不是因为不能让她死的太便宜,只怕光是目光就能刺她透心凉。 谢玉让手下把未央交给崇德帝,他没有用这个做借口趁机返回京城,而是按照原定安排,彻夜不眠的赶往边疆,他没有脸面出现在崇德帝和杜浮亭面前。 杜浮亭昏迷不醒整整三日,崇德帝就彻夜不眠陪在她身边三日,就连早朝都是以身体抱恙为由推了,让他们有事呈报折子,恭敦老亲王代为处理。 这几日所有有关杜浮亭的事,都是他经手,便连红珠都没办法靠近。 红珠心中隐约有所猜测,眼前顶着张陌生人的脸,浑身扮做穷酸书生的男人是谁,可只要他没有亲口承认,她就能当做不知道。 是以,红珠看向崇德帝的眼神都满是不忿,甚至因为猜到对方是谁,更加不愿对方出现在杜浮亭面前,想阻止他靠近杜浮亭,只是当苏全福出现在男人身边,她再也不能装作不认识,哪怕男人并没有露出真容的意思。 红珠端着盥洗用具入屋内,将脸盆放在床头小方桌上,不小心发出声响,惹得坐在床边脚踏上的崇德帝皱眉,面色不虞的扫向红珠:“你吵到她睡觉了。” 红珠强忍着不出声,实际上因崇德帝摄人神魄的凌厉目光,以及暗沉嗓音的警告,她的手不自主地微微颤动。红珠面对崇德帝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知道崇德帝对她颇为不满,怨恨她为何没有守在自家姑娘身边,至今愿意留下她性命不过是看在自家姑娘面上,担忧姑娘清醒见不到她, 她关切的目光落在始终不曾苏醒的杜浮亭身上,几日的昏迷让她日渐消瘦,出宫后好不容易在脸上身上养起些肉肉,瞧着不那么弱不禁风,如今这场变故让她瘦的下巴都尖了。 如果不是看到床上女人偶尔起伏的胸膛,单纯看着女人乖巧安静得不像话的容颜,红珠怕是要怀疑女人已经去世了,而眼前的男人不肯至死都不肯放过女人。她有时候不禁会想起自家姑娘曾说的话,或许自家姑娘说的没错,如果当初能死在十六岁那年,是这辈子的福泽。 她害怕连见到杜浮亭的机会都要被崇德帝剥夺,这些话她自是不敢当着崇德帝的面说出口,她只能尽自己的本分,至少眼下还能看到自家姑娘。 红珠将盥洗用具都摆在小方桌上,缓缓退出房间,她不能在房内逗留,能借着送东西的机会看上一眼,已经是帝王的恩赐。 临到门口,红珠不禁往床榻的方向望去,冷面男人正将帕子放到热水里,将温热的帕子取出拧干,仿若对待易碎瓷娃娃般,小心谨慎的替床上女人擦拭面容。这波动作他做的极为熟练,哪怕女人始终不醒,他依旧每日替女人擦面净手,还会替女人擦身子,叫女人身上干净清爽,而且从来不假于人手。 那时她与姑娘尚在皇宫,她曾听闻件从凤兮宫里流传出的流言,说是贵妃在与皇上有关的事情上亲力亲为,可皇上对贵妃此番行为不满,在凤兮宫当着薛皇后的面,讽刺贵妃所行之事乃婢子行径。 红珠圆眸无声下垂,眼里露出讥讽之色,如果她家姑娘时候说婢子行径,那眼下当今天子、九五之尊,衣不解带的守在她家姑娘窗前,纡尊降贵替她家姑娘换衣净身,喂药梳洗,那算什么行径? 只可惜换到帝王这么对待的代价太大了,红珠深沉的长吸口气,可还是感觉自己心里压闷得慌,连忙跑了出去,外头是高照的阳光,不见半丝阴霾,只是先前遭了场大雨的花干,拖出来再怎么晒,还是软趴趴的拧巴在一块儿,不似最开始晒的那么好了。 崇德帝替杜浮亭擦拭脸颊耳后、脖颈锁骨,又替她细细擦拭指尖,柔弱无骨的手就在他掌心,虚虚的搭着,没有半分力气,如果不是他抓紧,只怕会要从他掌心滑落。 崇德帝轻捏杜浮亭指节,深邃凤眸盯着她虚弱面容,“我知道我混蛋,是我负了你,你几时醒来,我任由你打骂好不好?我保证不会闪躲。” 崔太医叮嘱过他,她没醒来是因为受了强烈刺激,不愿意面对现实,就这么逃避着,所以在她昏迷这段时间,需日日替她按摩舒缓筋骨,免得她的身体退化,还要时不时跟她说话,让她尽早清醒,如果她一直都不愿醒,可能这辈子都会是只能呼吸的无意识的人。 不过即便如此,崇德帝都不敢说自己是阿笙,害怕自己玷污‘阿笙’两字,这两字于杜浮亭而言是千钧之重,于崇德帝而言更是让他喘不过气的存在,他变不回去从前的阿笙了。 “阿浮,你别再丢下我一人。”崇德帝说着说就笑了,这个笑里有多悲伤,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把之前到她身死后,就猛地戛然而止的梦,在这几日里彻底做完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些。他深刻的感知到,自没有她之后,那种绝望和孤寂围绕了他一生,任何东西都驱散不了那种感受。 崇德帝还见到了那孩子,“萧昭,他唤做萧昭,日为昭,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的昭昭。”很乖的孩子,最不好的就是容貌像极他,都没有像她几分。 “如果他要是像你该有多好?”崇德帝似哭非笑,他语气既委屈又深情,“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一回,一辈子没有你的存在,你千万不要再先离我而去,我怕我忍不住跟着你离开。” 上辈子如果没有那个孩子的存在,或许他真的会不管不顾跟她离开,他不想再背负天下苍生了,纵使上辈子他担着‘明君’的头衔,可是到头他发现所有的都不及她一笑,“其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上天要我们承受那么多,但凡、但凡我能早知晓前世那些事,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同?” 崇德帝发觉自己陷入魔障,他掩藏好自己骨子里的偏执与疯狂,恍然回神继续替杜浮亭按摩,待到按压完杜浮亭双手指节后,又替她按压小脚,她的脚生得秀气好看,放在掌心比他手掌还小些。崇德帝修长指尖划过白嫩嫩的小脚,帮她按摩比他在朝堂,处理政事还要认真,明明是高傲矜贵的帝王,做这事的时候却丝毫不见有任何违和感。 “我应该跟你说些高兴的事,我专门命宫人打理了椒房殿的红梅,还让宫人在乾清宫后面移栽整片梅树,今年冬日应该就能看见成片梅花绽放……” 杜浮亭的指节微不可见的动了动,只是崇德帝并未察觉到,他还在诉说着自杜浮亭离宫后,他身边的那些事:“我还养了你先前养的京巴犬,就是那只叫做欢欢的狗,其实欢欢很想见你,黏着我也是因为我身上有你的味道,对了,乾清宫的薰香便是你最爱的薄荷香,欢欢可喜欢趴在香炉底下了。 以前我不爱猫狗这些宠物,可是如今我倒是觉得它们比人心强多了……不过你说你也是真够狠心的,不声不响的纵火少了椒房殿,直接跑出皇宫。可是你应该没有想到,我已经全都记起来了,但多数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埋入政务当中。阿浮,我不敢去想的,太痛了。” 第7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废后 杜浮亭的指节又动了动, 连带着眼睛也在转动,这回崇德帝似有所察觉,抬眸往前望去, 就见杜浮亭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洁白色帷幄,鼻间萦绕着药香, 这是让杜浮亭深恶痛绝,又始终摆脱不了的味道。 崇德帝眼底蹦出惊喜, 紧张的看着杜浮亭:“阿浮……” 他嗓音不曾做任何掩饰, 杜浮亭听到熟悉的声音, 包括说话的语气, 愣怔的看着眼前男人, 下意识抬手往他下颌摸。 下巴处离脖颈不过分寸的距离,可男人极为信任她, 竟然丝毫不曾闪躲,而杜浮亭没有在他下颌处摸到面具边沿, 是真真在在的脸,没有在脸上贴面具, 但当她对上男人视线, 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错,这世上也难有人喊她‘阿浮’。 “你走吧, 我不想见你。”她就是连生气恼怒都提不起了,收回的手颤抖手摸向自己小腹, 在察觉到孩子不在后,霎时间面色苍白。 崇德帝看见杜浮亭捂着小腹,吃痛得皱眉,整颗心恐慌而惊颤, 可是他依旧不愿离开。 “你走啊!你是不是想让我也去死就心满意足了?”杜浮亭推着崇德帝,手软绵无力,可下一秒小腹传出阵阵疼痛,疼得她小脸皱起,好像到现在还能感觉到孩子剥离她身体的痛。 崇德帝见状,害怕加重她病情,不敢再打搅她,连忙道:“你别激动,我让红珠端碗小粥进来,你先垫垫。” “我谁都不想见。”她就不信红珠不知道家里的事,这么久以来一直将她蒙在鼓里,从未想过告诉她实情。杜浮亭咬着唇无声落泪,剔透的泪珠没入枕头,她索性将自己全盘埋在锦被当中,身心皆如钝刀割肉,寸寸凌迟,不叫给个痛快。 崇德帝还是出去端了小粥,因为不知道她几时能醒,是以厨房里时刻都备了小粥,只是这粥他没有端进去,也没让红珠端进去,交给了崔老太医和裴老大夫,以及这几日天天守在这边的闻氏。这几日三人都在这边守着,以防不测发生,闻氏更是天不亮就过来,天擦黑才回春济堂,她太知道痛失孩子的感受了。 裴老大夫接过温粥:“公子放心,老朽会劝小娘子保重身体。”还是头回与太医接触,虽都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可宫里的大夫到底还是与民间不同,尤其崔老太医历经三朝,皆是负责帝王龙体,裴老大夫与其商讨受益颇多,如今自是主动承担责任。 知道眼前男人不愿见到自家徒儿,他还特地叮嘱了徒儿不要往前凑。当初男人不曾出现前,都没有下文,如今当着男人的面,裴老大夫还是不希望自家徒儿做昏了头的事,有些人就是注定有天堑之隔。 闻氏率先进的屋内,就见杜浮亭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一副要与外界彻底隔绝的态度,就是听到开门关门声,她都半分不在意。 她见到这种情况,就知道杜浮亭不想见任何人,她沉默了下,望向等着给她诊脉的崔老太医和裴老大夫,摆手将让两人先出去,那两人也识趣,没有继续打搅。 红珠无奈的守在外头,刚才帝王寒霜般的话语犹在她耳边,他冷着嗓音,无情地道:“阿浮不想见你。”是以她是想进去却不敢进去,只能勉强留在外面等着看情况。 “小娘子就算不饿,好歹进些东西抚胃,你的身子再是经不起折腾了,就算是为了故去的人,也要好好保重。”闻氏到底是说不出孩子还会再有的话,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杜浮亭杏眸暗淡,唇开合好几回,嗓音艰涩无比:“是不是那孩子讨厌我,所以他都不愿降临到世上,我都还没有好好的看过他。” 闻氏摸上杜浮亭脸颊,温柔细语地开口道:“不是,不是你错。是那孩子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人世的准备,人生来遭受的苦难颇多,那孩子可能想躲懒,不想经历人生之苦。” 崇德帝自银枝巷出来,就径直回了乾清宫,将脸上涂抹的东西都清洗掉,苏全福看着眸里泛红丝,眼底青黑的,匆匆赶回、半刻不停歇的帝王,忙劝道:“皇上要不然先休息下吧,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看得出来帝王是彻夜不眠、全身心的守在和淑皇后身边,要不然帝王平日最是喜爱干净的,怎么会连发丝打结、衣裳褶皱不堪都没有注意到。 “不用了,让人准备汤水,朕要沐浴更衣。”崇德帝哪里顾得上休息,他草草沐浴换衣,就往凤兮宫赶。 苏全福见帝王这般雷厉风行,面上全是隐忍的卢怒色,登时吓了一跳,自凤兮宫让人看守围困,薛皇后惊惧下病倒,帝王就再也没有踏足过,不知道崇德帝从银枝巷回宫,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去凤兮宫,只能闷头跟在帝王身后。 凤兮宫早不如当年气派,明明是烈烈夏日,可四处尽显萧瑟,宫人比先前少了五六成,薛皇后偌大寝宫也不过只有两名侍寰伺候在侧,神态懒散,哪里还有对皇后的敬重。 她们许是没有料到,久不踏足凤兮宫、对薛皇后不问不顾的帝王,竟然破天荒的来见皇后了,而且因着无人通禀,直到帝王走近,她们才有所察觉。 两人见到崇德帝慌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雕花百子献寿图拔步床,四周落下轻薄帷幄,躺在里面的人似乎听到动静,稍稍坐起来身子,抬头望床外看,依稀瞧见男人挺阔俊拔的身子,以及那隔着帷幔都抵挡不住的怒意与冰寒。 只是薛皇后心里门儿清,帝王身上的怒火不是因为凤兮宫的宫奴不尽心,而是他终于想清算自己了,气急之下薛皇后止不住的咳嗽,她自己挑开了帷幔。 皱的起皮的手刚露出,苏全福就下意识看向伺候的侍寰,那两侍寰脑袋都要埋在胸前了,根本不敢抬头。 薛皇后露出整张面容,更是再不见以往容光,一场大病苍使她老了将近十岁都不止,看这副神态,说她行将枯木都有人信。 崇德帝凤眸冷漠的扫过薛皇后,连眉头都不皱,直接发问道:“当时那个药是不是还有别的作用?” 薛皇后不停的咳嗽,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肺咳出来,可眼前男人冷静自持,没有半丝动容,她知道自己骗不过崇德帝,索性把知道的都交代清楚,“那药我只听先前伺候的银翠说过几句,非男女交合才能解开药效,也能使女子容易受孕,而且会伤及女子身体。”当时她母亲本就打着去母留子的念头,只要不伤害帝王身体,女人安危不在考虑内,最好孕母顺利生下孩子,不用旁人动手,就出‘意外’而亡。 当时更是为了稳妥起见,专门着两名侍女进屋伺候帝王,确保两人能有一人得男。 不过她母亲大概漏算了帝王常人难以企及的自制力,那两名侍女当成死在帝王剑下,帝王也药效彻底发作前匆忙离开椒房殿。 她身边的人因为帝王下令,早就换过一茬,薛皇后也没有可用之人。嘉羡大长公主都没有办法把手伸入皇宫了,她在宫里跟瞎子差不多。所以至今,薛皇后都不知道崇德帝找谁解药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女子因那药怀孕了,要不然帝王也不会特地过问她。 薛皇后笑了笑:“皇上只要不在意孕母安危,只那孩子就能安稳生下,您不用担心皇嗣有危险。” 崇德帝的心抽抽地疼,思及前世今生杜浮亭都因着这药而饱受折磨,他就恨不能杀人泄愤,可是单单将他们杀掉还不够,得要毁掉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苏全福,召内阁大臣入宫,朕要废后。”崇德帝沉闷的语调在空旷的寝宫响起,似乎还带着阵阵回响:“皇后薛氏自入宫恃恩而骄、弄权后宫,有失妇德,难立中宫,不堪为后之尊。即日起,废除薛氏皇后之位,降为净嫔。” 原先伺候在侧的宫女又跪了下去,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没想到自己能看到帝王废后,就是苏全福来之前也没想这茬,以为帝王就算再恼怒,还是会顾忌嘉羡大长公主以及武安侯的颜面。 哪怕真的怒在心头,最有可能的还是让薛皇后悄无声息的殁了,谁知道帝王是要废后。 可是帝王千金一诺,话出口就万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苏全福望着崇德帝冷然的背影,又看了看虚弱到连起身都困难的薛皇后,真的半分颜面和体面都不给薛皇后留。 他心里暗叹了声,忙依照圣命传内阁大臣们入宫。 净嫔、净嫔,皇帝不愿贬她为庶人,反而是降她为净嫔,这是在告诉众人她手脏得很,同样也是想告诉她,这辈子她都不再可能和青郎有任何瓜葛。最初她和帝王约定三章,她得以给青郎守节,日后等安定下来,她或许还能出宫,可一切终究都相背而行。 薛皇后倒在床榻上,毫无血色的唇角露出苦笑,可心里更多的是轻松,悬在头顶欲掉不掉的利刃,等了这么久终于等砸了下来。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里,薛皇后朝着门口竭力大喊:“皇上,那药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母亲才能弄到。” 说完,她就大笑了起来,旁边侍寰像是见鬼般看着头发披散凌乱的薛皇后。可是薛皇后却顾不上那么多,她恨极了她母亲嘉羡大长公主,如果不是她为了权势地位,从中作梗,她应该嫁给与她两情相悦的青郎,欢喜的做青郎的新娘子,而不是一生困于皇宫,被迫替她承担给帝王下药的罪名,最后落得后位被废,毫无尊严的下场。 第7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杜泽(已修) 这几日的朝堂可谓是肃杀一片, 帝王执意要后谁都劝不住,甚至还有两三名言官因为劝谏皇上,被拖出去斩首示众。 嘉羡大长公主身着大长公主朝服, 怒视汹汹,直接闯入麟德殿,就是连苏全福想要阻拦她, 都让她拔了剑差点将人给砍了。 崇德帝见此情况眸色冷冽,“姑母好大的脾气, 怕不是忘了这里是麟德殿, 不是姑母的公主府, 由不得姑母持剑入内、肆意妄为。” 嘉羡大长公主闻言, 并未将剑入鞘, 而是握紧了三分,质问崇德帝:“萧律, 我儿到底所犯何罪,你要这么折辱她!” “原来姑母是为了朕要废后之事, 薛氏所做的勾当,姑母理应知晓才对, 朕没想到朕的一再退让, 换来的是姑母的得寸进尺。”崇德帝从御案后缓步而出,扫过嘉羡大长公主手里利刃, 薄唇轻启:“谋害皇嗣,损害龙体, 这两件就足够诛薛氏满门。如今朕还只是废了薛氏后位,在宫里留她一命,赐她净嫔,为一宫主位, 已是恩典,姑母还欲何求?” “萧律,本宫替大秦出战征伐,你还没出生,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作甚!这辈子本宫为大秦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是这么对待薛家,对待本宫女儿的?” “皇祖父膝下儿子女儿众多,成事者更是不少,却独选姑母入战场为副将,还有武安侯从旁相护,姑母当真以为是您的功劳!”萧律语气陡然加重,周身气势瞬间变幻凌厉:“大秦将士多的是在边疆厮杀,丧命沙场不留姓名,姑母死死揪着手里的功劳,岂不知这功劳是皇祖父亲手送到姑母手里的!冲锋陷阵的那些至死不留名的将士,可是姑母您终究辜负了皇祖父的苦心,您瞧瞧您能担得上大秦长公主之尊?” 萧律把御案上调查到的桩桩件件,丢到嘉羡大长公主身上,“结党营私、谋求私利,甚至妄图插手科举,这层层遮羞布扯下,您可还满意。” 嘉羡大长公主被气得手直抖,劈头盖脸的折子往她身上砸,让她险些连站都站不稳,崇德帝本想以温水煮青蛙的法子将顽瘤去除,可嘉羡大长公主一而再再而三触及他底线,让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朝堂即便会混乱一时,但秋闱在即,选拔出的人才能填补空洞。 崇德帝乘机示意殿内的侍卫,夺过嘉羡大长公主手里刀剑,嘉羡大长公主回过神怒目圆睁,还欲再说话,崇德帝堵了回去:“绪弟先前入宫同朕言明他还是喜欢待在蓟州,愿意继续在任职蓟州,恰好蓟州又是他妻子家乡,朕就同意他回蓟州的请求,今儿姑母正好来了,朕顺便告知下姑母。” “萧律你废我女儿后位,又将我儿发配蓟州,简直用心险恶,其心可诛。”嘉羡大长公主已经激得口不择言,失控得大骂帝王。 正好让匆匆被请入宫,面见帝王的武安侯听了正着,苏全福见到面对这种场面依旧临危不乱的武安侯,安然的将人请入殿内,下刻就听到帝王低沉嗓音道:“朕记得姑母应该有病在身,如今病情倒是愈发严重,癔症发作持剑擅闯麟德殿,朕赐给姑母的医正,连姑母的病都治不好,多是无用之辈,待朕再给姑母安排御医,也免得让绪弟夫妻二人担忧姑母身体。” 武安侯入内如仪行礼,只是淡淡的看了眼嘉羡大长公主便道:“臣谢过皇上关心,公主身子大不如以往,今后臣会同御医守在公主身边。”绝口不提薛氏被废,以及薛绪决定前往妻子章氏娘家所在蓟州的事。 嘉羡大长公主见到自家夫君,以为他虽然平日与自己闹不和,可在面对皇帝要处置薛家的事情上,至少能跟自己站在同阵线上,没想到听的却是这番言论,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还想抢夺侍卫手里的刀与武安侯对峙,“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薛家,薛平你还有没有良心?” 武安侯脸上一阵尴尬之意,并未当着崇德帝面反驳嘉羡大长公主,更是没有回以怒色,反而是脾气好的不得了,都不像是从前能掌握一方帅印,挂帅出征的大将军,像极了脱变成再是普通不过的男人。 他拱手朝崇德帝道:“臣这就领公主回府,还望皇上不要与病人计较,毕竟有时候病人患病难以自控。”这是先前崇德帝自己说的,嘉羡大长公主病的不轻,如今拿这话提醒崇德帝,宽以对待病人方显帝王仁和,都已经不提嘉羡大长公主是皇帝姑母了,因为他心里清楚这皇家姑侄情分早八百年到头了,不仅如此,还连带着帝王对他的君臣之情也消耗得差不多,要不然废后不会这么干脆利索,他事先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崇德帝摆了摆手,让武安侯将嘉羡大长公主领回去,苏全福待人走后收拾地上折子,上面记载的确确实实是嘉羡大长公主这些年所作所为,苏全福将其整齐的摆在御案上后,暗暗道:也就是武安侯能容忍嘉羡大长公主,换做其他男人怕是早忍不住了。 嘉羡大长公主让武安侯带着出宫,可是面色一直都不大好,因为薛平竟然在她身上点了穴道,只能软软的依靠在他身上才能勉强行走。 她张口欲说话怒骂薛平,武安侯率先道:“公主在殿内任性就够了,莫要在外头惹人笑话。” 嘉羡大长公主是极要面子的人,断不可能在外做丢脸的事,她强忍住怒骂人的冲动,让武安侯扶着上了马车,无力地虚靠在马车壁上,兀的眼眶微红。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狠心的爹,任由人作践一对儿女,知道温尔被废,你不阻止也就罢了,如今也不说宫看看温尔现下境况如何,宫里惯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得知温尔落魄,肯定会借机泄愤,更何况还有之前一直屈居她之下的后妃,如今一个个位分比她高,说不得跑到温尔面前摆娘娘的款,还有绪儿被那章氏迷惑,娶了她那小门小户出身的人也就罢了,现在一门心思的想离京去蓟州。” “我知晓公主拳拳爱子之心,可是绪儿长大了,成家有了妻子,他得担起他做丈夫的责任,更何况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不是坏事,绪儿他自己想的清。”武安侯顿了顿,继续道:“再说温尔那孩子,只要公主还是大秦的长公主,我还是武安侯,你我二人身份不倒,温尔自己想得开,她在宫里就能畅快过日子,皇上没有要她性命,公主难不成不知道皇上在为何事动怒?” 嘉羡大长公主无言以对,她心里清楚崇德帝为何生气,可是在武安侯如炬的目光下,她没有勇气把事情说出口,或许他也知道,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谋划竟会失败。 她微微阖上眼眸,再专横跋扈,蛮横不讲理,还是念着自己孩子,“行了,我会活得好好的,也不会招惹事端,就这么病着吧。你记得让人上下打点番,别让温尔在宫里受苦,是我牵累了温尔……” 武安侯沉吟了声,答应了嘉羡大长公主所言,握住了嘉羡大长公主的手,可是她轻轻的挣扎开,没再睁开眼看一眼武安侯,倒是武安侯眸色暗了暗。 崇德帝抬头看向苏全福,忽而问道:“你觉得武安侯为人如何?” 苏全福刚想到武安侯和嘉羡大长公主两人,就听帝王发问,心里来回斟酌了好几回才回答:“武安侯与嘉羡大长公主感情深厚,到底是经历过生死,这么些年夫妻了。”这么说也没有错,要不然也不是谁都能忍受到对方冷嘲热讽,当着别人的面被下面子,听到武安侯当年斩杀敌寇的功绩,再与今日所联系,还是有些让人唏嘘的。 只是这话音未落,崇德帝就不由得轻笑,苏全福抬眸望去,就见帝王的笑意收敛,面上窥不见真实颜色。 崇德帝将新上任的锦衣卫统领卫年召至跟前,“杜泽那边有消息了?” 杜浮亭不想看见他心烦,所以将近半月时间,崇德帝都没再见过杜浮亭,可也是时刻让人盯着那边,片刻不敢松懈。不知闻氏怎么劝解的她,但知道她开始好好吃饭睡觉,想着回江南寻找杜泽下落,崇德帝怎么能让她操心这些事,便开始让人着手调查。 卫年比不得谢玉跟着崇德帝出生入死的情谊,少了份感情,就多了份谨慎与敬崇,这是帝王交给他的头份任务,必然是要办得妥帖,让帝王看到他能力:“杜公子其实一直京城,只不过他与杜夫人是居在醉柳阁。”大概没几人能想到,杜泽那般风光霁月的男子,会屈尊藏身在招待达官贵人的烟柳之地,而且谁又知道,那醉柳阁还是杜家掌控? 崇德帝听到杜泽原就在京城,心里不知是好笑,还是觉得可悲,如果他不曾失忆,如果他早知阿浮偷偷联系杜家,或许事情都不至于此。 这段时日他折腾得分身乏术,无奈揉了揉自己眉心,还是强打精神,道:“那你随朕去见见故人。” 去那种地方自是无法大白天过去,得等到月上枝头,那片均挂上红艳艳的灯笼开始接客时。 崇德帝洁身自好,离宫不是探访老臣府邸,就是杜浮亭所在的银枝巷,像是烟柳之地他从不到访,也不感兴趣。 刚走到门口他就轻轻皱眉。 醉柳阁对面也是家青楼,名为风月无边楼,两边娇娇柔柔的姑娘们像较劲,互相兜揽客人,欢笑着将主客引入内。 风月无边楼的姑娘见到卫年,眼前登然一亮,只见他生得俊秀非常,着水青色的缎袍,腰带上坠着块色泽血透的福字玉佩,皆为不俗,再看他身旁左手拇指戴着一枚玉质指戒,面容冷肃的男子,更是心痒难耐,这两人的容貌是一个比一个俊俏,尤其是眉宇冷淡的男子,此等容颜难得一见。 有心动的姑娘刚要上前拉客,就见到崇德帝与卫年一前一后步入醉柳阁,连半分眼神都不给她们,皆暗暗咬碎一口银牙,“又叫醉柳阁那群小贱蹄子占了便宜,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噱头,结果哪个大主顾她们放过了。” 卫年先前为了调查,到这里消遣过几回,与这里的人相识,直接带着崇德帝入雅间。 崇德帝落座后,扫了眼斟酒的侍者:“把你们主家请来。” 侍者躬着身子应诺,往后退几步,转身离开房间,不忘将方面拢上,不到片刻钟就领着位身材袅娜,穿红戴绿的老鸨甩着绢帕入内。上下隐晦忖量着崇德帝,见对方身上所着衣物皆为上品,抬手举止气度不凡,知晓对方来头不小,脸上露出笑意地道:“哎呦,公子是不满意下面伺候的人,您想要哪样的姑娘,我这醉柳阁都有。” 崇德帝头都未抬,通透琉璃盏在他好看的指尖转动,可他并未入口,而是清冷的道:“把你们主家请来。” 老鸨脸上笑意凝滞了下,闲庭碎步般走到崇德帝面前,“醉柳阁寻滋闹事的三五天就有一回,我王妈妈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位公子贵气夺人、非池中之物,莫做有损身份的事。” 崇德帝这才抬眸看了眼王妈妈,王妈妈没留心,忽然撞见深不见底的凤眸,顿时感觉瘆得慌,着得轻薄的肩头泛起股凉意,随后她就听到眼前男人道:“让他出来吧,躲得够久了,杜泽。” 王妈妈心头一惊,诧异的望向眼前男人,眼底露出警惕之色:“公子到底是何人?” 萧衍淡淡吐出两字:“故人。” 王妈妈正了正神色,道:“公子稍等片刻。”人家已经将背后主家姓名都明晃晃报出,她若是不去请主家见人,怕是不会善了,王妈妈让人好生伺候,留心里面男人到底所图为何,自己转身下楼往后头告知主家。 醉柳阁能在京城立足,少不得背后有人支撑,这里头的利益纠葛错杂,可鲜少有人知晓醉柳阁是靠江南杜家起家,就是老鸨王妈妈也是听令杜家家主行事。那时扬州瘦马人人追捧,可也叫女人们皆走投无路,被家人随意卖掉,让人犹如宠物般豢养玩弄。杜家家主宽和仁善,伸手提拉了众人一把,可她们关在金笼子里成了金丝雀,没有别的安身立命的本事,只能以色侍人,这才有了醉柳阁。和别的秦楼楚馆不同,这里姑娘不管是想卖身风流,还是只想卖艺不卖身,没有人能强求她们的选择。 当杜家少爷拿着醉柳阁暗牌,带着杜夫人投靠醉柳阁,王妈妈想都没想当即将人收下,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杜家让人陷害,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杜泽与杜母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 今日那男人明显来者不善,若事情处理起来棘手,她提醒公子暂且去别处避避也行,王妈妈暗自加快步伐。 第7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恨他 王妈妈走过假山流水, 越走越偏,行到曲径通幽处,在处幽静宅子前停下, 这里有名气受追捧的姑娘都有宅子,只不过这处实在是偏僻,少有人踏足, 就将此地给了杜泽住下,风花雪月之地倒独有种雅人深致的感觉了。 她推开院门, 就有小厮走了上前, 王妈妈忙不迭道:“快带我见公子。”说着就让小厮领她前去。 杜泽正在看手中账簿, 窗口的位置正好能瞧见入院的大道, 见王妈妈来了, 他把账簿按下不提。 王妈妈见到杜泽便屈膝行礼,听到清冷男声喊起, 她才起身,望向坐在窗杦边着袭荆褚色玄袍, 玉冠束发,清风朗月的男子。 “妈妈神情紧张, 是遇到何事?”平常有人吵闹不罢休, 王妈妈都不会弄到杜泽跟前,今儿突然找过来, 让杜泽倍感稀奇。 王妈妈毫不迟疑将事情和盘托出,杜泽皱了皱眉头, 心里升起股狐疑,还不曾有人知晓他藏身醉柳阁。更何况他故人多在江南,京城故人好友皆没有,除非要见他的故人是进京准备秋闱, 得知他在醉柳阁,想见面叙旧还差不多。可他一直行事谨慎,不该让人觉察踪迹才对。 王妈妈见杜泽神色,知晓他不愿见所谓的故人,可是那边必然是要见到的,要不然决计不肯轻易放下,“要不是妈妈我推脱了去?只是那两人看着不好相与,公子与夫人怕是得出醉柳阁避避。”醉柳阁都是杜家的,王妈妈顶多只能算明面上管着醉柳阁的人,她这话不是赶人走,只是她怕杜泽不愿见那所谓故人,那两人会借机翻查醉柳阁,暂且避上一时,也会让人找到的,还不如先行离开,等这边彻底安抚下去,再做打算。 “不必了,带路吧。”既然人家能找到这,那无论他躲到哪里去都无用,更何况他还要照顾他阿娘,依照他阿娘时好时坏的病情,根本不可能轻易挪地方。 王妈妈垂首领命,出院子前她恭敬的略落后杜泽半步,等出了院子,在人前她才恢复以往表情。 在进入雅间前,她瞥了眼杜泽,见他神色如常才缓缓推门,屋内的似乎知道是他们进屋,隔着八宝山水碧翠的屏风往门口望。 杜泽透过轻薄绢纱而制成的屏风,猛地看到熟悉的身影,可他微垂眼眸瞬间掩盖住惊诧,阔步走向坐在榻上的男人,唇畔扬着温和儒雅的笑意:“我当王妈妈说的故人是谁,倒是怠慢二位了,也应让牡丹、清芙她们伺候。”杜泽知道自己不过白身,与他相比是天差地别,可杜泽并不愿给他行礼,他兀自坐在崇德帝对面,抬手给自己斟酒,朝王妈妈道:“这位等闲姑娘入不得这位爷的眼。” 王妈妈听到此言,就知杜泽与来者认识,心下松了口气,当即让人将杜泽口中的牡丹、清芙请到屋内,这两姑娘是醉柳阁众多姑娘中佼佼者,生得清姿绝色,如珠如玉。 崇德帝出声打断王妈妈喊人,抬手让卫年出去:“我有话要同你谈。” 杜泽笑了笑,眉目舒展:“让姑娘进来弹曲奏乐也能谈。” 崇德帝乜斜了眼杜泽,眼底不满意味明显,这是要动怒的征兆,杜泽玩弄手中酒杯,他不过是试探试探崇德帝,见他不愿沾女人,倒也知趣的让王妈妈一干人退下去。 杜泽饮下杯中酒,先开的口:“我没想到你能寻到此处,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相见。”当年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年少相识,真心实意想待,此后种种不说两厢闹翻,终归是面上不好看,所以他再难都没有求到他面前去,不想让自己低了萧律一头。 “我也不想这种情况见你。” 杜泽低头给自己倒满,听见这话不由嗤笑,温润星眸微抬:“既不想见我,何必今日找上门扰我清净,你和我大概没有好谈的。” “你难道就半点不担心阿浮?” 听到崇德帝提及阿浮二字,杜泽眼低终于有波动,犹如平静湖面落了石子,荡开一层层涟漪,也因此他看着崇德帝闪过愤懑不平。 “她已经死了,我担心她作甚。”说出这话,杜泽放在桌下的手暗自加紧,清润的眼睛闪过一丝阴鸷。 他才到京城不过半年时间,这一路上躲躲藏藏几番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在醉柳阁安顿,过了两三个月安生日子,想打听宫里的事,却得到她葬身火海的消息。 没人知道他得知宫里杜贵妃身死,那种为力茫然的感觉,他甚至一连宿醉好几日,恨不得这辈子就那么过去,可清醒过后还是只能蜷缩在醉柳阁,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她还活着。” 杜泽猛地起身,他知道阿浮死了,全天下人都知道宫里最受宠的贵妃身死,此刻只觉得崇德帝在拿他当猴耍,一向温清的嗓音里添了几抹怒气,“人都已经安葬皇陵,世人都道她葬身火海,你现在说她还活着?简直可笑至极。” “这种事上我为何骗你,若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寻你。”当时他确实没有想到杜浮亭会急切的联系杜泽以及杜母,偷偷写信回江南,要不然不至于让事情发展到这番地步。 其实明明所有事情发生,不过几个月时间,他从梦魇缠身不堪其扰,到亲眼见到阿浮死亡痛不欲生,再到得知她还活着的大喜,又误解她腹中孩子不是他的,这些事一连串狠狠砸下,换做谁都需要时间调整,更何况哪怕崇德帝能想到杜家的事情,也一不定来得及,偏偏他如今把所有的过错的都往自己身上揽,或许这样才让他好受些,阿浮痛,他就折磨得自己跟着痛。 杜泽看崇德帝不像撒谎,心底狠狠的颤了颤,旋即恢复正常,面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眼皮都不抬地道:“即便她还活着又如何?自她丢下我与母亲,非得跟你入宫,我与她的兄妹之情就已经尽了。她闯出天大的事,也别想牵累我与母亲。”这话他说得违心,却不是很艰难,晓得人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好事,如今阿浮与杜家联系越少越安稳,他只能这么做。 崇德帝心紧了紧,在替阿浮疼:“你就不想知道她近况?”为了杜浮亭他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至少他需知道杜泽的态度,才好安排接下的事,若杜母还那么排斥怨恨阿浮,他不会肯她们见面的。 “当年是你执意带走阿浮,那你便理应护她周全。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不必拐弯抹角。”杜家遭受种种不是意外,已经牵累了月满,不能再牵连阿浮,所以杜泽有意让杜浮亭脱离杜家,杜家实在树大招风,背后的人恨不得将杜家赶尽杀绝,或许不和杜家扯上关系能保她平安。 崇德帝扯了扯嘴角,终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杜泽,没有任何隐瞒:“那孩子没了,但是她现在还想一心想回江南寻你和你娘的下落。”崇德帝不否认自己没有护她周全,所以极力想要弥补,那这辈子去弥补。 如果刚才是杜泽尽力掩藏自己对杜浮亭的关心,不想因为杜家的事牵连她,如今却是坐不住了,“你带我去见她。”他心里怎么可能没有阿浮,那是他手把手牵着长大的姑娘。 崇德帝站在窗前,眼眸落在下方尽情嬉闹顽笑的男女身上,听闻杜泽此言,岿然不动:“你拿什么去见她,告诉她原来你一直都在京城,明明彼此近在咫尺,可偏生没能跟她相认,让她误以为杜家人死绝了,动了胎气,连孩子都没有保住。你出现告诉她,你们都好好的,所有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她一个人在承担。” “三年前她根除顽疾,得以保命,可她父亲却惨遭意外身亡,妹妹坠崖不知所踪,她母亲将所有过错归结于她身上,厌她弃她,她所爱之人忘记前尘,半点不记得她,就连她兄长都护着母亲,不想刺激母亲病情加重,都劝她跟着忘记她的人离开……”崇德帝越往下说越艰难,杜泽已经听得脸色青白交加,可是崇德帝却不想停止话头,他似乎是有意刺伤杜泽,同时也是在刺伤他自己。 崇德帝记忆里的杜泽不仅容貌堪比宋玉潘安之流,更是满腹经纶,惊艳卓绝之辈,放眼整个江南都少有与他齐肩,旁人是棋盘上非黑即白的棋子,他能当那执棋之人,“杜泽,你当真不知她还活着?” 杜泽恍然间想起就在几日前,他身边的小厮出门归来,同他禀告好像看见了红珠,那小厮是杜家旧人,认识红珠与阿浮她们,可是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了句:“大概是出宫才买吧,往后不必留心了。”是他让人不断留心宫里的事,所以阿浮身死,他才能第一时间知晓,可又是他在得知阿浮死后,刻意回避有关阿浮的所有事情,让他不知道阿浮原还活着! 第8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杜泽跌坐回椅子上…… 杜泽跌坐回椅子上, 清润儒雅的眼睛里露出数不尽的沧桑,二十余岁的年纪眼底神色老得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短短两三载时间的蹉跎击打, 再不见当初鲜衣怒马、挥斥方遒的少年模样,从富庶一方贵贾公子,到落魄潦倒藏匿青楼, 他也早就没了意气风发的资格。 崇德帝见到杜泽这般颓废不堪,像是见到当初亲眼看到阿浮身死, 把自己关到乾清宫, 谁都不见的自己。 “你还在记恨当时我带着阿浮, 还在记恨我没有出手帮杜家?”崇德帝狠狠地拽起杜泽, 看着他一副死气沉沉, 恨不得拳头落在他身上,轮起拳脚功夫, 三人当中杜泽最弱。 “我哪有资格记恨你,最该恨的应该是我自己, 我应该多仔细想想的,若我能多留意红珠, 知道她逃离皇宫, 或许阿浮的孩子就能保住。”杜泽一席话堵住崇德帝欲脱离喉口的解释。他不愿总提起自己失忆的事,可若他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也无法与阿浮善终, 那梦境就是最好的预警,好像所有的一切陷入循环, 所有人注定走这一遭。 崇德帝笑着往后倒退,可是不过刹那间他就回过神,这辈子他不要被那梦境所困,他和梦里那人不同, 这一生他应该自己把控,“你应该想想怎么补救,想想杜家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想想你怎么面对阿浮。” 既然崇德帝都发话了,杜泽索性毫不留情面地发问,“谢玉呢,谢玉在中间扮演什么角色?”简直是一针见血。 他其实早在先前,就抓住崇德帝那番话的重点。他确实将有关阿浮怎么诈死出宫,怎么没能保住孩子悉数说尽,但他自己应该没发现,他言语间有意无意回避谢玉。 杜泽虽居住醉柳阁那处小院,可并不是对外头一无所知,之前他就听闻谢玉前往边疆担任镇将。谢玉陪着帝王从幼年到登基为帝,这些年间基本上都是守在帝王身边,就是以前在江南的时候,他碰见谢玉想喊他喝几杯,十回里能有两三回就算好的,谢玉亲口所言他得护在他身边,怎么就突然派遣边疆? 如今见崇德帝听到谢玉两字,忽然凛冽的气息,倒是像帝王将人远远打发,眼不见为净。 “谢玉觊觎阿浮,求之不得,暗中谋划将她拐带出宫,我误以为她腹中孩子不是我的。”崇德帝眼睛冷得可怕,像是冬日能刺死人是冰锥:“你可满意?”这是崇德帝就是下意识掩盖的。 “我妹妹就让你们这么作践!”杜泽将眼前桌子掀翻,噼里啪啦一阵东西倒地的声音,不过雅间隔音效果极好,外头并听不到这些。 杜泽厉色充斥眼眸,将他最后的温暖取代,他努力遏制自己想杀人的冲动,“你说过会好好待她。” 这些话崇德帝也是日日夜夜的责问自己,他说过要好生对待阿浮,要让她成为全天下最让人艳羡的女子,可是他到底是没有做到。 “如果知道是这样,当年我就不该让她跟你离开,哪怕是让她留在杜家,哪怕颠沛流离都比入宫强。” 崇德帝无处反驳杜泽的话,也懒得同他反驳,只是见他终于有了生气,才又说出一则消息:“杜月满并没有死,她也还活着,在宫里。” “短短三四年时间,到底我错过你们多少?月满又是怎么去的宫里,你险些将我一个妹妹折腾得没命,难不倒还想要了我另一个妹妹的命?”可能是接受杜浮亭并没死,如今再听到原本早已坠崖身亡的杜月满,也还安然无恙时,已经成了理所应当。 崇德帝推开杜泽斜靠在窗畔,能跟杜泽说起阿浮,那是因为他在意阿浮,但他不想跟他提起有关杜月满的事,“如今哪怕我对你说,恐怕你也不会相信。等你见到杜月满,你亲口问她做的事。我会安排你和杜月满见面,你把杜月满带到你母亲面前,让她知道她小女儿回来了……把你母亲的病彻底治好,我不想看见她再伤害阿浮。”当年杜母怎么对待的阿浮,两人心知肚明,是以崇德帝没有细说。 一时间杜泽沉默不语。 那时父亲与月满接连出事,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病倒,恰好阿浮因着帝王四处寻访,得到良药根除身上顽疾,母亲备受煎熬下竟认为阿浮活着,是因为父亲和月满替她去死,要不然就是怀疑阿浮为了自己活命,取了月满心头血做药引,那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对阿浮好。 良久,杜泽才道:“阿浮是我的妹妹,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也永远不会改变。” 卫年推门而入便见帝王倚在窗边,一手执白玉酒壶,一手握琉璃杯,猛往口里灌酒。就卫年所知道的,哪怕帝王亲眼见和淑皇后身葬火海,整个人消弭颓废将近半月,都没有那酒麻痹自己,可如今却见他借酒消愁了。 崇德帝正好抬头看他,眼里分明还是清明,丝毫不见醉意,吩咐道,“让人再送几坛好酒,你陪朕喝喝。”从前还有谢玉、杜泽,三人同桌而饮,阿浮非得缠着要在旁边斟酒,实则是想趁他们不察小酌一口清酒。 她知道就算她守在旁边,他们也肯定不会让她喝酒,就是她的用具都不会让人摆上做样子,她便特地在袖中藏着小小酒盏。只要几人稍微松懈,她转头就给自己杯中倒酒,酒杯忙往嘴边递,搅得他们再不敢在杜府喝酒,常在府外相约,也酩酊大醉过几回,但他恢复身份后,就再找不到能陪他喝酒的人了。 卫年默默出去提了两坛好酒,打开酒坛盖,顿时酒香四溢,飘满整个雅间,也钻入崇德帝鼻子里,让他将愣神的视线收回。 “属下喝酒爱用碗,过瘾。”卫年笑了笑,从旁拿出两只酒碗倒满了酒,将酒碗递给帝王。 只是卫年没想到崇德帝拿起酒碗,犹如喝水般往嘴里灌,“主子?”卫年惊诧的看着崇德帝,这酒不仅烈得很,而且后劲大,这么喝得把人喝坏。 卫年不敢给崇德帝倒第二碗,但是他自己拿过另一坛没开封的酒,揭开酒坛盖子给自己倒满,又是一碗烈酒下肚,嘴里还道:“果然比拿着酒杯喝起来痛快,不过不如阿浮酿的桃花酿。” 年初杜浮亭诈死出宫,就是利用去后山挖她酒坛子的借口,把红珠、冯嬷嬷几人支使开,让红珠打破了一坛,其余的最终悉数落入崇德帝手中:“她酿的桃花酿甜而不腻,半分不醉人,不过喝到后面全是苦味,直直的冲入喉口,经久不散。不过拢共就几坛子,喝完就没有了 ” 卫年看着崇德帝不要命似的,一碗酒接着一碗酒往肚里灌,也不是办法,只好跟帝王搭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主子有何打算?” “打算?”崇德帝单手撑着下颌,凤眸轻轻眯起,喉咙里皆是苦涩,好像回到那时抱着她留下的桃花酿,一坛酒就能枯坐一整夜的时候,满嘴都是挥之不去的苦涩,握着酒碗的那只手的指节,已经让帝王用力到发白,“朕想叫她爱朕,像从前那般,眼里心里皆是朕的身影,可朕知道如今爱已经不能支撑她走下去,唯独恨可以。” 崇德帝嘴角笑意勉强,看得人心里抽抽的疼,尤其是他脸上乍现的清明,帝王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道:“那就叫她恨朕吧。”说完,帝王就轰然扑倒在桌上,彻底醉倒不省人事。 卫年见状只好将崇德帝搬到床上,还替帝王盖好薄被,幸好帝王酒品极好,喝醉了不会大吵大闹,要不然卫年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酒鬼。 因着崇德帝身份特殊,现在又是在醉柳阁这种地方,卫年警惕的守在房内,目光有时落在醉倒的帝王身上,趁着无人之际暗自叹气,他大概可能有些明白男女之情了,情之一字让人生不得、死不能,最是折磨人心,就是连皇帝都逃脱不掉。 第8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醉酒 已入盛夏之际, 醉柳阁端得是享乐的地方,雅间有客人都会特地摆上冰块,透着丝丝凉意, 留在屋里并不会热,似乎还有些冷意。 崇德帝醉的晕乎乎的扯了扯薄被,不觉想起江南难得下起小雪的那次, 在阿浮撺掇下,杜泽也来回赏雪煮酒的风雅, 约上二三好友, 在廊下围一方小炉, 最是难得的事。 月满坐不住, 早早嚷嚷着回屋偷懒睡觉, 阿浮难得能在外头逗留,不愿意太早回屋。见三人相谈甚欢, 已有醉意,杏眸灵巧的动了动, 略略背过身去,连忙往自己酒杯里斟酒, 结果才刚抬起酒壶, 一只白皙干净的大掌便盖在她酒杯上,抬眸望去就是少年笑意盈盈的凤眸, 另外两人还在不停给对方劝酒。 阿浮自知自己偷喝酒没理,默默地把酒壶给放到旁边, “我不喝,就是想尝尝味道罢了。” “尝味道也不行。”少年虽也喝了不少酒,但他清醒得很,将她酒杯没收, 拿了叠糕点递给阿浮,“你最爱的金丝橘玫瑰糕,用些糕点。” “那好吧。”让人抓了正着,还被没收了酒盏,她只好暂且认命。 阿浮收下一碟子糕点,捻了块糕点入口,她旁边小桌上立马多了杯奶酥茶,手碰到杯壁还是温热的。 不过终有一回,在他们几人煮茶品酒的时候,让阿浮逮着机会,小手爬上桌案悄摸的拿了酒杯,轻抿了口杯中酒。 可是刚入口就有些不对劲,砸吧砸吧嘴没甚味道。 她不甘心没尝到味,低头把杯中剩余清酒一饮而尽,结果当真没一点味道。 “噫。”她娇俏面容是忍不住露出嫌弃意味,如同喝白凉水,亏他们几个喝得起劲,根本就不好喝。 谁料抬头把酒杯还回去,就见原谈得尽兴的三人不知几时停止谈论,皆单手撑着下颌望她。 阿浮面色一热,做贼心虚的扯了扯少年衣袖,自己坐得离少年最近,她方才偷拿的是少年酒盏,想让他悄悄把酒盏放回原处,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这有什么好喝的。” 少年漂亮手指拿过酒杯,眼眸里笑意倾泄,悦耳的嗓音缓缓道:“早知你会偷喝我们的酒,我已经把酒壶里的清酒换成了清水,你自然尝不出味道。”不动声色的将酒盏放回原位,若是让杜泽知道阿浮是偷拿他的酒盏,恐怕他也得让杜泽训责。 杜泽全身心都在阿浮偷喝酒的事情上头,没注意到两人小动作,只是不赞同地望着阿浮,“幸好酒让阿笙替换,你的身子沾不了酒,太任性了。” “好了好了,我不下回决不了。”心里暗恼少年心机深沉,竟然不动声色,瞒着她行事。她要知少年会把清酒调换,就不会偷喝了,还能让他们放松警惕。害怕几人联合说她,阿浮连忙道:“说好的煮茶品酒,眼下只有茶,赶紧着人将酒拿上来。” 杜泽害怕阿浮哪回真喝酒出事,连连出声道:“往后府里都不喝酒了。”绝了阿浮心里的小算盘,惹得人差点生气,拂袖而去。 倒是少年见到杜泽扮黑脸,此刻又当起好人,笑道:“待你身子好了,再同我们一块喝酒也不迟,今儿重点是品茶,你可是其中其中翘楚。”几句话就重新把阿浮哄好,眉眼弯弯,秾丽容颜,比她身后红梅还要灿烂。 床榻上醉躺着的帝王,原是难受得想吐的神色,如今倒成了眉目舒缓,卫年恰好扫过,有些惊奇。 他缓了缓坐着的姿势,听到门口有动静喊了声进,两坛子烈酒基本上都被崇德帝喝了,见到帝王着实难受,他就问侍者要了解酒茶,好歹缓解下那股子折磨人的醉意。 进来的不是他先前吩咐的侍者,而是一名身着绫缎清竹裙的女子,腰上是绀青色腰封,露出款款细腰,容色清丽婉约,端着托盘施施然开口道:“爷要的解酒茶到了,奴给爷端进去。”说着就要往内里走去,绕过屏风便是床榻,崇德帝醉倒的地方。 卫年如何能放人进去,当下就拒绝道:“不必了,交给我吧。”他明知道崇德帝从不让女人沾身,一心只想着和淑皇后,现下醉的不省人事,再放别的女人进去,真要出了点意外,恐怕没法子收场。 醉柳阁终究是风月场所,也不仅仅全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总有几人费尽心思往上爬,只看手段高低罢了,那女子果断将手中托盘交给卫年,糯糯地道:“那爷若有需要尽管唤奴,奴随时恭候。”说着眼里难□□出几丝惋惜。 她故作利落的转身,实则还想回头看看房内情况,结果只听见砰的一声,门就被卫年给关上了。 有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倚靠在柱子旁看了多时,见她神色懊恼,出声打趣道:“怎么,送上门都没人要?” 那姑娘啐了她一口,“至少我有胆子送上去,不像有些人只敢躲在暗处偷偷摸摸的看着,有本事你也送上门啊,看人家收不收你。”若不是瞧着那人容貌气度皆不凡,她有心想碰碰运气,能不能傍上人家替她赎身,她才不会故意送上门。眼见没那机会她也不折腾了,转身下楼物色其他客人。 雅间外发生的事,雅间内的人一概不知,卫年正着急让崇德帝喝醒酒茶,喊了好几声帝王才迷迷糊糊的睁眼,撑着身子勉强坐起,真的是喝醉了,连接茶盏都好几回差点没接稳。 不过这醒酒茶的效果好,一碗刚刚下肚,人好似清醒了些,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梦境破碎,那梦做的让崇德帝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和太阳穴,这烈酒后劲大,喝多了脑子疼得不行,可饶是如此崇德帝还是低声吩咐道:“送我……去……银枝巷。” 卫年没料到崇德帝醉的连坐都坐不稳当,竟然会开口要他办事,是以没留心听他说的话,只得问道:“主子说什么?送您去哪儿?” 崇德帝不耐烦的皱起眉头,显然是不满卫年耽搁时间,抬手打掉卫年放在他胳膊上的手,这回咬着字清晰的道:“银枝巷,阿浮。” 这回算是听清楚了,心心念念要去银枝巷,卫年颇有些为难,妄图跟崇德帝商量,“这不大好吧,主子您亲口说的暂且不去那边,再者您喝成这……样,着实不大好去见娘娘。” 崇德帝剑眉紧皱,面色不虞的斜了眼卫年,打了个醉嗝,说得理直气壮:“怎么不能见了?就要去那边!” 见不到人搀扶他,崇德帝已经自己踉跄的起身,摸索着往门口走去,只是他实在是醉的可怕,停下良久才能勉强正常走几步路。 “算了,我跟酒鬼计较作甚。”卫年认命的扶着帝王,不过丑话得说前头,也不管此刻醉得晕乎乎连话都说不清的崇德帝能不能听进去,他还是碎碎念的说着:“如果主子你让人轰出家门,属下定是无力帮忙的,哪怕是让打了,或是骂了,也别怪属下不帮衬。” 第8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殉葬 杜浮亭拽住闻氏衣摆, 姣好面容喊着淡淡笑意,娇娇软软低声问着:“程姨我想沐浴。” 她实在不能忍无法沐浴洗头,只是闻氏讲究滑胎也得坐月子, 怕她伤心过度没养好身子,所以严格盯着她行事,不准洗澡洗头, 大热天屋里冰块也不准多放,每日拿干净湿帕子擦拭。 说话的额湿润润眼眸看得人心软, 闻氏握住她柔若无骨般的小手, 默默算了算日子, 点头道:“我让红珠烧水给小娘子沐浴。” 等见到闻氏出房间, 杜浮亭唇畔笑意便落了下来, 眼里是冷静得让人心慌,她下了床打开衣柜拿衣物, 目光扫过她先前专程放孩子小衣的箱笼,眼里飞快划过泪意, 不过转瞬就让她压了下去。 红珠听到闻氏说杜浮亭要沐浴,下意识问的也是她的身体能不能行, 听得没问题, 她才着手烧热水,只是烧水沐浴洗头不用很长的时间, 又替杜浮亭将香胰皂角都准备妥当,杜浮亭已经拿着衣物进了浴间, 不是她最喜爱的青色或者是淡绯色,而是拿了件之前压箱底的乳白色棉质长裙。 “我来帮夫人吧。”红珠说着就要伸手接衣物,让杜浮亭避让了,轻柔冷淡的嗓音裹挟着浴桶里氤氲热气, 道:“出去吧,我不用人伺候。”自她醒后待人就常是这么冷淡,红珠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冷淡,就是看着她自己进浴间,还是不放心的叮嘱:“夫人要是有事立马唤我,我就在外面守着。” 红珠果真蹲守浴间外,没见杜浮亭出来,又没有听到流水声,她就会开口问一声杜浮亭还在不在。红珠这段时间已经看不透杜浮亭心中所想,难免草木皆兵,就是杜浮亭独自沐浴,她都寸步不离,怕她想不开溺死自己。 但是红珠没明白,如果一个人真存了想死的心思,哪怕她严防死守,都不可能把人看牢的。 沐浴一场,洗去粘在身上的污秽,连带心里都似乎干净了,杜浮亭套上乳白色襦裙,手上握着毛巾包裹着满头湿漉漉的秀发,单手将浴间的门从里头打开。 红珠听到开门声,顿时长长的舒了口气。见杜浮亭自己拧着头发,连忙让她躺靠椅上,小心翼翼的替其绞干头发。哪怕炎热夏日,顶着头湿淋淋的头发,也是容易得病的。 替杜浮亭绞干头发这点时间,红珠犹豫在三,挣扎着开了口:“卫统领将那人带到偏房去了,不知为何喝了不少酒,嚷嚷着要过来,卫统领没得办法才……夫人您看……” 杜浮亭脸上划过讥讽,哪有那么多没得办法,哪有那么多醉得不省人事,她记得萧律酒量好得很,从前和人拼酒,总归他不是输的那人,真要是醉大多也是因为他借此逃酒。 “不是都已经进来了,我的决定有用吗?”杜浮亭嗓音不咸不淡,但实则心里是不大高兴的,红珠也能看得出,不敢再说别的话惹怒杜浮亭,只好默默的替她用帕子将头发拧干,最后一点发尾还是湿漉的,不过也没有别的法子,这种天气不可能把炉子搬到旁边,只能任由其自然干。 红珠做完一切,抬头见杜浮亭闭着眼睛,呼吸轻缓、绵延不绝,好似已经睡着了般,她怕杜浮亭顶着未全干的头睡,以后得偏头痛,连忙道:“夫人等头发干透了再歇息也不迟,这样的天气只消片刻。” 杜浮亭根本就没有入睡,只是不大想睁眼罢了,听到这话不由得出声:“出去吧,别打扰我。”语音里有些不耐烦。 红珠深知她在为帝王的事烦恼,就是那人踏足这里,都让她感到不适,故而不敢再火上浇油,劝了劝就出去了,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怕弄出声响,打搅到杜浮亭。 实际上红珠前脚刚走,杜浮亭后脚就坐起身,眼底有些东西沉了下去,原是清澈透明的眸色如今深如江水。 红珠怕她想不开自残,屋里所有能伤害到她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就连插花瓷瓶都没有摆,可杜浮亭与红珠相处多年,哪里不晓得她藏东西的地方,稍微找找就能把东西翻出来。 她手里握着找到的剪子,听着外面没有走动的动静,开了门往偏房走去,脚上穿着软底布鞋几乎没有声音,就连呼吸都让她放轻放缓,直到她走到架子床头,都没有人发现。 崇德帝睁开双眸,眼里划过痛意,颤抖着嗓音出声:“阿浮想要杀我?”他为了让她有活下去的动力,宁可她对他心存怨恨,可真走到这步,崇德帝才知道心多痛,就是连呼吸都带着凌迟的感觉,身上的肉一刀刀剐下。 杜浮亭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她才哑着嗓音出声:“你不该再来寻我,命我已经赔你了,你我互不相欠,再招惹我,就是你的错。”那孩子就这么没了,几乎也把杜浮亭对未来向往带走。 听着她势必要划清界限的话,崇德帝心止不住的往下沉,原先还有孩子可以成为两人间的羁绊,如今连孩子都没了,只想想到往后的日子没有他,崇德帝心里便是一片荒芜,温热宽厚的大掌握住她攥紧剪子的手。 这应该是自出事之后,两人靠得最近的一回,没有往日的温情与热爱,只有让人无法自控的厌弃与嫌恶,杜浮亭下意识挣扎,毫无遮掩表露她的厌恶,崇德帝没给她时间说出伤透人心的话,竟然直直地将剪刀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捅了下去。 一切猝不及防的发生,让杜浮亭瞪大了眼睛,她意识到帝王举动的瞬间就试图收手,可是崇德帝力道极大,剪刀尖刃不带任何后悔的余地,划破墨色锦袍,刺穿皮肉,直入心脏,带着热气的血喷洒四溅落到杜浮亭衣服、脸颊、额头、眉睫,甚至是她唇上,如纸白皙的脸上沾了最鲜艳的红色,有种诡异而迷人的危险。 崇德帝用干净的指腹擦拭杜浮亭沾染上的血迹,精致如天神所造的精致眉眼此刻深邃炙热,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赔我命,当年救你,我是甘之如饴,亦是我一厢情愿,我从不后悔自己救了你,哪怕如果有来生,我也无法保证我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可是杜浮亭眉宇是冷的,眼睛也是冷的,并没有因为崇德帝这番话感动,她心里认定或许她这辈子就不该出生,不该存容于世间。 崇德帝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杜浮亭没说找人救他,帝王有余力死死攥住杜浮亭的手,也不喊人进来止血,两人好似在和彼此较劲,崇德帝卑鄙的用这种办法逼杜浮亭替他喊大夫,印证杜浮亭事到如今还在乎他,而杜浮亭看透了他的把戏,宁可亲眼看他伤口流血不止,都不愿意开尊口。她想她本就已经一无所有,最坏的结果不过殉葬,好像没有不能接受的。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人卫年,他可不觉得吵吵嚷嚷,非得到银枝巷见和淑皇后的皇帝能听话待在偏房,他担心崇德帝想不开非得接近杜浮亭,不仅让人打出门颜面扫地,还连累他招人厌烦,所以想悄悄进偏房守着醉酒的崇德帝。 谁知刚推开门,他就见杜浮亭曲坐在架子床下的鞋踏上,两人听到声音齐齐转头,无比默契,卫年当即愣了愣,似乎帝王和和淑皇后间气氛挺平静的,没有预料中的水深火热,忙开口:“二位有话好好说,慢慢说,我这就出去……”因着杜浮亭身子阻挡,卫年又是在门口的位置,所以他没一眼看到崇德帝伤口,以及杜浮亭胸口那犹如雪梅盛开的血迹。 但凭借着多年的直觉,他的眼睛暗里打量了屋里,话还未说完,他就瞄到地上滚落的剪刀,上面还带着没有干的血迹。 亲眼所见,就没办法坐视不理,卫年快步往屋里走,心里还想着皇上应该不至于动手伤害和淑皇后娘娘吧? 走到近处瞧了才知道,不是和淑皇后受伤,而是帝王胸口让人捅了,和淑皇后满手鲜血,脸上、身上衣物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帝王已经有几丝失血过多的虚弱了。 “属、属下这请崔老太医过来。”卫年明显说话都不利索了,也不敢说捉拿行刺帝王的真凶,就是感觉女人狠起来挺可怕的,能这么看着人失血,帝王也是能活得出去,那伤口就在心脏的位置,也不怕这招苦肉计玩脱了,真的把命搭上。 崔老太医这段时间住在银枝巷,这边离街道不远,但又不是很吵,夏季天气炎热燥热,这里冰块一放,也不会让人感觉不适,住在这边比在宫里值守,或者是在家都要舒坦,所以崔老太医特地让人把隔壁院子买下,想以后就在这边养老得了。 乍一听到卫年说帝王受伤了,他没怎么在意,就小半个时辰前,他身边药童给他打小报告,亲眼看见卫年送喝醉帝王到那边去了,受伤应该也是磕到碰到,他慢慢悠悠让药童拿药箱,或许还能给帝王跟和淑皇后之间制造些机会。 卫年只好边催促药童快些,边拉着崔老太医往出走,“崔太医啊,麻烦您快点行不行,照着你这种速度,主子的血就要流没了。” “见血了?”崔老太医诧异的看向卫年,因为他的催促不得不加快脚步,不过和这些时日他在和淑皇后身边照顾,看到和淑皇后情况相比,“男人流血没多大关系的。”他和皇家绑定的关系太深,知道帝王不少秘密,看着帝王那么在意和淑皇后,看惯太多事情的崔老太医清楚,帝王信任他远不及和淑皇后信任他有用,他自然是坚决的站在和淑皇后那边,凡事以和淑皇后为前提。 卫年视线扫向淡然的崔老太医,恨不能摇着他肩膀,让他清醒清醒,他是专门负责皇帝龙体的御医,帝王就算割破手指都是龙体有损,现在那剪子就差没将人带走了。 “赶紧吧。”卫年怕他出来片刻,屋里又发生变故。 第8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实际上谁也没想到…… 杜泽离开醉柳阁雅间后, 第一回 没有立马回到小院,而是站在小院院口的位置出神,这里偏远, 少有人踏足,也是醉柳阁难得的安静之地。 可周遭再怎么安静,心头不平静, 脑子自然纷扰杂乱,连理出条思绪都难。 从前才思敏捷、落笔成文的公子像是陷入死局, 仿佛如今只有求崇德帝这一条路摆在面前, 除了借助帝王之手, 调查清楚杜家背后事情, 好像没有别的办法。 杜泽站在外面良久, 直到感觉自己站到脚麻,才踏入这禁锢了他母亲, 同时也禁锢着他,让他无法逃离的小院。 往小院后面走去, 绕过明间与偏房,才是王氏住的地方, 杜泽为了方便照顾王氏, 就住在王氏隔壁,偶尔会到前面书房办事, 不过他能到前院走动走动,也就这一个月内的事, 实际上他根本不能离开后院太久,要不然她发病了无人能制止。 杜泽看着丫鬟刚从屋内出来,托盘上是空着的药碗,她的袖口裙角都沾了浓稠的药汤, “我娘这是又不肯喝药了?” 原先他母亲病情严重到不肯任何人接近,谁靠近就疯狂的打骂撕咬,见着谁都觉得是仇人,还是到了京城后病情有所好转,也还是片刻离不得他。是最近这个把月以来,他开始尝试让旁人伺候母亲,所以才有空腾出手做别的事。 丫鬟说这话手不自觉捏紧了托盘,细牙咬着下唇,鼓足勇气才把话说完:“我等接近不了夫人,此事恐怕只能让公子亲自动手,夫人只亲近公子。” 院子里少说也有三五名侍婢,但是谁都不愿意伺候夫人,好几日又是疯疯癫癫的。哪怕她们是下人,也受不了主子这么来回折腾,更何况夫人发起病来,见着东西就砸,一不留神砸到身上还算幸运,若是直接砸脸上,恐怕会毁容。 杜泽清楚王氏犯病起来有多厉害,没有过多为难她,只是道:“你重新熬药送来,我去瞧瞧母亲。” 丫鬟低眉顺眼的应诺,见杜泽抬手推门,她张了张嘴还是说道:“公子千万小心些。”她不是不愿照顾夫人,奴婢伺候主子是分内之事,只是夫人以后不是一般的难伺候了。说句难听的话,躺床上不能动弹的病人,都比时不时发疯病的夫人要好伺候,也就公子孝心诚挚、事事亲为,可饶是如此还是在夫人手里受了不少伤。 杜泽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让人下去熬药,母亲动辄打骂犯病,这两年多以来他已经习惯了。 推开门迎面就有靠枕砸来,饶是杜泽有意躲闪,还是砸到了他肩头上。丢靠枕的人用了狠力,哪怕杜泽是大男人,肩头依旧传来麻麻的痛感。 拿着东西砸人的女人蜷缩在床头,紧紧的抱着双膝,恶狠狠盯着门口的位置,似乎那地方有洪水猛兽。 杜泽捡起地上靠枕,拍了拍不存在的灰迹。先前屋内照常摆设桌椅,博物架、置物架、插花瓶,还摆了几盆盆栽,以及好几副画,但是都让王氏破坏了,甚至有回她直接踩在破碎的花瓶瓷瓶上,杜泽便让人将东西都撤了。如今房间里能让王氏丢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就连尖锐桌角都拿细棉布仔细的包裹,就怕她犯病磕到碰到。 “你别过来!走开!”王氏惊恐地看着走近的杜泽,拼命挥舞着手抗拒,床上的所有东西都被她踢到床下,嘴里发出尖叫声:“滚出去!” “娘,你看清楚我是谁。”杜泽见王氏又忽然受刺激,只能快步走上前,捉住王氏扑腾的手,免得让她伤到自己。 结果杜泽只是一时不察,就让她挠了好几下,手背上瞬间浮现红印子,隐约有些出血的迹象,还有些刺痛感:“娘,你清醒点,我是阿泽,杜泽。”如果母亲能让他放心些,他也不至于到了京城,一直被困在醉柳阁不得出去,可是这是他的责任,他没有办法逃避。 王氏眼底有些迷茫的看向杜泽,“阿泽?”她生得并不差,有股典型的江南温婉柔情,只是这几年的病痛折磨得她日渐憔悴,谁又能想到前半生富足贵养,能与巡抚夫人、世子妃交谈的杜夫人,如今成了只能关在屋里,不得踏出房门半步的疯女人。 “是,我是阿泽。”杜泽耐心地回着王氏,谁都能嫌弃她,唯独他不可以。哪怕事到如今,杜泽记忆里他母亲还是那细雨轻雾、婉转内敛,精致到发梢都需精细保养的杜家夫人。 “阿泽……”王氏好像想起了些,面上有了丝温柔,语调放轻缓不少。 杜泽见到王氏安静下来,变戏法般手中多出把木梳,替王氏打理着满头杂乱青丝,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梳理打结的发丝弄疼王氏。 才刚梳到一半,王氏瞥见杜泽明显泛红印子的手背,慌忙握住他的手,紧张地看着杜泽:“阿泽你是怎么弄的,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赶紧拿药抹上。” 王氏的情绪极不稳定,杜泽哪里敢随便离开,就怕他等下去而复返,又刺激得她犯病。 他露出无奈的神色,收回手扯了扯绣青竹叶的衣袖,勉强笑着道:“没事,大男人受点伤不碍事。” 王氏瞧了眼杜泽,“你又听你爹瞎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说受损就受损。”面上有些不虞,可确是真切地关心他,就是如此才让杜泽总放不下,心里期盼着王氏能有病情大好的那日。 明知道王氏只是短暂的关心,即便这伤是她造成的,杜泽还是满口应下,只是他唇角的笑意还未扬起,眼前王氏又猛地变了副脸,猛地推开杜泽下了床,赤脚踩在地上,斜睨着望向杜泽:“你怎么不去找你妹妹。” 想起崇德帝说过会把月满送回,帮助他母亲恢复病情,杜泽面色缓和了瞬,沉着嗓音道:“月满我已经找到了。”言语间杜泽绝口不提阿浮,因为王氏听到阿浮名字便会犯病,在她面前提不得,事实上每回王氏嘱咐他找妹妹,找的也只有月满。 “真的吗?月满要回来了?”王氏变脸速度极快,从恼怒不满到欣喜若狂,不过眨眼的事,她惊喜的看着杜泽。 “是,月满很快就能回来。” “那,那你赶紧准备房间,还有备上月满喜欢的吃食零嘴,七巧点心、桂花糖蒸栗粉糕、豌豆黄都准备上,杏脯、金丝蜜枣、丁香李雪花应子也要,尤其是焦糖奶冻,她最爱这个了,每回都能吃两三碗。” 杜泽抬眸正对上王氏刻有浓烈喜意的丹凤眼,忽然眉宇间升起股疲倦,她当真一点不在意阿浮,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只有月满的事她才会放在心上,记得月满所有喜好,亲手准备月满喜欢的,对阿浮便是让下人好好照顾,阿浮生病了就打发身边妈妈过去看一眼,让阿浮好生养病、不要贪玩胡闹,随意出屋子,自己鲜少有过去的时候。 见到杜泽突如其来的沉默,王氏冷眼看着他,“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曾经他带着王氏流亡的时候,为了让王氏在路上安分些,是拿月满就要回家的事诓骗过她,但是这回是真的没有,“娘就安稳的等着,或许您的两个女儿都会回来。”杜泽心里存了私心,言语里故意带上阿浮。 可杜泽做法却引得王氏面色大变,戾声呵斥他:“你闭嘴!我只有月满,我也只要我的月满!你别忘了你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月满。” 杜泽沉默的看着王氏,背脊僵硬的挺直,有时候连他都分不清王氏的病情是好还是坏,她人是不是清醒的。 杜浮亭觉得崇德帝是清醒着疯癫,故意在折磨人,她无动于衷的看着流血不止的崇德帝。 卫年没想到自己差点一语成谶,就是他前去请崔老太医的时间里,两人又闹出事,崇德帝擒着杜浮亭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本来伤口便没有止住血,如此折腾下鲜血失得更凶了,似乎只要杜浮亭想,她就能将崇德帝的心掏出来。 可是杜浮亭不要崇德帝的心,她对他的心没有兴趣,想把手抽回去,奈何男女力量差距太大,崇德帝捱了一剪子,还是能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非将她手摁在他胸口。 许是因为伤口的原因,心脏的跳动比往日剧烈,贴在胸口的掌心能清晰感受到一颗炽热的心脏在动。 杜浮亭抬眸,弯弯细柳眉下,睫毛微微颤了颤,冷脸抿着唇厉色呵斥他:“放开。” “不放。”此刻崇德帝活脱脱的无赖样,他深知只要自己松开,这女人定会转身的离开,连看他一眼都不屑。 杜浮亭见到崇德帝不肯撒手,眼眸里掠过凉意,拿着掌心就摁向他的伤处,手上温热鲜血浸染到她手背,滚滚滑向手腕。 这伤口位置没有伤及心脏,但能剪刀是扎扎实实的捅进去了,她这么毫不留情的一摁,让崇德帝吃痛的闷哼出声,抓紧杜浮亭手的力道一下子松懈,她趁此机会连忙把自己手抽出。 进房间的卫年和崔老太医恰好看到崇德帝捂着胸口,趴倒在床榻上,杜浮亭拿着绢帕擦拭指尖的这幕。 第8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代价 崔太医当即给唬了一跳, 迈着老步子忙走到床前,就见帝王胸口已经让鲜血染红了大片,瞧着帝王脸色都泛白了, 再看向静静躺在地上的剪子,剪子刃上的血迹还没干透,他脸色有些不大好。 喊了药童将药箱打开, “老臣……我给爷包扎伤口。”在这儿都唤崇德帝为爷了,崔老太医唬得差点儿忘了这茬。 小心的剪开崇德帝伤口那块衣裳, 胸口赫然露出剪刀捅出来的伤口, 在肩胛骨下面些的位置, 到现在还在不停流血, 崔老太医只能先给崇德帝止血上药, 幸好他打算在这边养老,这段时间院子里腾出了间药房, 里面各种药都有准备:“不过会有些疼,爷且先忍忍。” “嗯。”崇德帝心不在焉的应着, 抬眸望向杜浮亭的方向,可房间里就剩下卫年、崔老太医, 以及在他身边打下手的药童, 杜浮亭人已经不知何时走了。 崔老太医那边在帮崇德帝上药,刺痛灼热的感觉让崇德帝皱了皱眉头, 更多的还是担忧杜浮亭,都顾不上伤口上药时刺激的疼痛, 出声吩咐卫年:“去看看她做什么去了,别让她乱跑。”人能下床走动后就这点不大好,似乎总觉得她会悄无声息的离开,然后藏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地方。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崇德帝陡然升起股慌张无措,踩着鞋子就要下床。 “别、别动!”崔老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顾不上什么君臣礼节,在使帝王胡闹下去,恐怕会失血过多昏倒,“爷的身体不能再供爷胡闹了,小娘子那边有卫先生看着,还有红珠与闻氏,出不了大事情的。”闻氏也是有趣的人,裴老大夫是春济堂坐堂大夫,和他走得近,不仅裴老大夫得益,就是春济堂也能受益,闻氏在这边帮衬更是用心,还把春济堂小大夫供他使唤。她又知道这里人人都把和淑皇后看得极重,哪怕不晓得其真实身份,她也不会放松警惕,有她在这边掌着能让人放心的,更何况闻氏先前是管着医馆上下的人,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在崔老太医极其严厉的坚持下,崇德帝只能重新坐回床上,还神色不耐烦的催促着:“快些。” “快不了,每天得换新药。”上药包扎本就是精细活儿,现在又是大夏天,不比冬天伤口包扎了就包扎了,还得仔细别叫伤口闷着发炎溃烂,“爷的伤口好了就没法子在这边养伤了,我瞧爷这伤得挺深的,没有个把月恐怕休养不好。” 都是千年的狐狸,崇德帝瞬间听懂了崔老太医话里意思,掀眸赞赏的看了眼崔老太医。 崔老太医替崇德帝包扎好伤口后,捋了捋自己仅剩的几根胡须,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转头又替杜浮亭把平安脉,如今得伺候两名主子他都有些忙不转了,不过看帝王的态度,怕是宁可让他少顾及他,也得多看顾和淑皇后。 崔老太医找到杜浮亭,并未着急着替她诊脉,而是一反常态的先叮嘱着她需忌口的东西,杜浮亭在听到崔老太医提醒她莫要吃桃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口中特地加重的语调,抬头看了眼头发花白渐稀的崔老太医。 结果崔老太医含笑的看了看她,“桃儿该是熟透的季节了,可是小娘子还是不要沾染为好,若是想要偷吃就最好吃得干净利落,不要叫他人知道,也不要给了他人。” 崔老太医这是在拿桃子提醒她,让她记得余桃啖君的典故。 君王自古爱憎喜怒无常,她拿剪刀刺伤崇德帝的行为,实际上是弑君,此时崇德帝或许在意她、爱她,又或许是因为她没了孩子愧疚,所以没有追究此事,包括崔老太医、卫年在内的人猜到帝王心意,便顺势都当做没有看见,可若有朝一日她受帝王厌弃,这就是随时都能砍头的罪。 杜浮亭温声道谢:“多谢崔老,我记着了。”崔老太医身为人臣,能说出这番话提醒她,已经很不错了。哪怕杜浮亭对于崇德帝杀不杀她的事无所谓,也得真切的同人道谢。 崔老太医相信以杜浮亭的聪明能明白他的意思,当然不到余桃啖君那地步是最好的,他沉目替她把了脉,确认她身体大致无恙,改了先前的药方,调整为调理身体的方子:“小娘子的身体还需养着,这药不能落下,药材让红珠到我那边抓,与宫里太医院的药材没差别,比外头医馆的药材药效好几分。” “好,麻烦崔老了。”杜浮亭也不说付银子给崔老太医,人家的医术本事,不是能给银子就能衡量的,就是欠的恩情越发大了。 崇德帝借着需要养伤,而崔老太医院子在这边的借口,顺理成章的在银枝巷住下了,每日该处理的政事也让人送到银枝巷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番行为,是在杜浮亭底线上来回折腾,可没想到她对这事睁只眼闭只眼,好似就没他这人似的,哪怕他站在窗口往外看她,她也能做到彻底无视。 她脑后青发盘起,发髫上插着根奶白色的玉簪,别出心裁的做成了白玉兰的模样,玉色中隐约透着几丝青绿色,显得通透明亮,似透着盎然生机,与其不同的是她面上表情,依旧是柳眉星眼、丰肌弱骨,只是抬眸侧目都透着凉意,望人时直直的感觉砭人肌骨。 崇德帝受不了她这样的冷待,明明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她却拿他当不存在,能和任何人搭话,甚至卫年都能与她说上几句,唯独他说的话全是耳旁风。 “你想找你阿娘和兄长,单靠你自己你要找到几时?”崇德帝反手扣住杜浮亭手腕,将人抵在墙角处,两人的间距已经打破了人与人之间安全距离,他凤眸深邃不见底,直勾勾盯着杜浮亭眼睛:“不如求朕帮你?” 杜浮亭睫毛颤了颤,指甲抠着身后墙壁,檀口漠然的吐出两字:“代价。”她冷静得像是在和崇德帝谈场生意,她出生在商贾之家,耳濡目染学到了些经商之道,现在用到这个上面了。 看她忽如其来的做买卖的态度,崇德帝要被她气笑了,低着嗓音问道:“你能出得起什么代价?” 杜浮亭眸中含笑,宛如柔和春风,却叫崇德帝心生不安,果真她脚尖轻点,靠近崇德帝耳畔,在他耳际用着最温柔缱绻的话语,吐出犹如利刃般的话,“你可知道那日晚上,谢玉就是以你这种姿态,和这种语气问我,我能付得起何种筹码换取我出宫的机会……”她能这么直接的把话说出口,就证明着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和谢玉同榻这事,也不在乎崇德帝是不是那么认为,只是在厌恶这样的行为。 崔老太医提醒她‘余桃啖君’,帝王爱憎喜怒无常,普通人又何尝不是?她亦是如此的,爱时恨不能掏心掏肺,对方做任何事都是好的,不爱时就连眨眼、呼吸都是错。 崇德帝脸色瞬间煞白,才刚刚养好一点点的伤口崩裂开,不停往外渗血,侵染了他的外袍,杜浮亭冷漠地将他推开,头也不回的往出走。 红珠听到弩儿说杜浮亭进了崇德帝的房间,连忙就赶了过来,结果便见她已经从房间出来,忙走上前关切地问道:“夫人,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别说大晚上跑人家屋子,就算白日自家姑娘都不会进去的,就是没想到她防得这么严实,还能让帝王把她家姑娘拉入房里。 “无事,你去歇息吧。”杜浮亭说着转头看向躲在槐树下,偷偷往她这边张望的弩儿,微微抬了抬下颌,“你也赶紧去歇息。” 弩儿自认为躲藏的好,没想到还是让杜浮亭抓了正着,他怕自己凑到杜浮亭面前会碍事,便总是悄悄躲槐树后,只要发现问题便会第一时间冲出来。 听到杜浮亭赶他快去休息,弩儿不好耽搁,连忙回自己房间睡觉,“杜姨也早些歇息,时候不早了。”现在外面还能看得清东西,是因为今儿白日万里无云,晚上月儿在枝头高高挂着,实际上现在都快亥时一刻了。 杜浮亭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可是红珠却没听她的话回屋,而是默默在旁边陪着杜浮亭,时不时目光掠过杜浮亭沉静安宁的侧脸。她的侧脸简直让人无可挑剔,每分每毫都似乎是上天眷顾,二姑娘也拥有着这张与其相似的脸,但是只有放在她家姑娘身上才是最服帖的。 “今晚的夜色真美,是不是?” 杜浮亭忽然开口与她搭话,红珠先是吓了一跳,眼里闪过喜色,而后下意识地道:“夫人也很美。” 听出这句话她发自肺腑,杜浮亭嘴角微微上扬,“美貌于大多数女子而言是祸不是福,站在苍穹下才知自己多渺小,人力不可及的事太多。”她微微踮起脚尖,朝缀满繁星的天空伸出指尖,“哪怕拼尽全力抬头仰望璀璨天空,以为自己触手可及,其实永远也碰不到。” 第8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崇德帝的目光透过…… 崇德帝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 正好瞧见站在院子里,微微掂起脚尖,伸手向着满天璀璨星光的杜浮亭, 只能依稀瞧见她的唇微张微合,听不出她说的话心,可是见她的动作也能知晓, 她是想抓住满天星光。 到底还是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她如今于他而言, 不同样就是那片星光, 好似就在头顶上, 但是触碰不到, 只能静静的看着, 最好是不要试图伸手触碰,因为如果不去试图抓取, 就能欺骗自己,她还在。 口传出的剧烈疼痛让他不得不捂着弯下了腰, 带到了旁边置物架上摆着的青色汝窑瓷器,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崇德帝的眼前猛然发黑。 红珠被瓷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吓得身子一抖,皱着眉头看向崇德帝房间方向, 以为崇德帝是不满没能留住杜浮亭而砸东西,忍不住道:“这里的东西都是花银子置办的, 坏了一件都需要钱补上,哪里经得起这么砸。” 同住在这边的卫年听到动静,立马就跑不出来查看情况,他能听得出那声响声不是故意砸坏的, 如果是故意砸东西泄气力道应该比这个力道更重,声音更加沉闷而不是清脆。 他怕崇德帝出状况,忙推开旁边房间门,正好看见帝王双眸紧阖倒在地上,胸口让鲜血浸满,现在都不知道人是昏迷还是醒着,“快,快请崔老过来。” 杜浮亭闻声回头看向房间,点了白烛的房间明亮通透,房间门已然大开,卫年匆忙的扶着往床榻走去。 闻氏和弩儿听见请大夫声音,纷纷打开自己房间门,站在门口看情况了,两人几乎同步的看了眼厢房的位置,又抬头看向杜浮亭,闻氏和弩儿在杜浮亭面前都不会和那两人接近的,红珠更是当做没听见卫年的话。 还是杜浮亭看了眼红珠,道:“去请崔老过来瞧瞧吧。”她是不在乎崇德帝是死是活,哪怕受罪也是活该,谁叫那伤是他自己作的,但是不能连累了其他人受记恨,要是帝王或者卫年记仇,这几人不够他们一个手指头摆布的。 虽然年纪大了觉少,但崔老太医白日给崇德帝换过新药,这大半夜的又得起来照顾病人,难免脸上一连倦意。 崔老太医不知这边发生什么事,气得帝王伤口崩开,可他有眼色啊,看了看帝王撕裂开的伤口,再看了看清醒后,半靠床头在暴怒边缘的帝王,聪明的选择什么话都没有说,麻溜的收拾了东西赶紧出房间,也没进行任何医嘱。 就是在门口,崔老太医拉着卫年说了几句:“他现在是病人,昏倒是气急攻心加上失血过多,没好好补补。你做事长点眼色,也别老气他,要不然伤一两个月都不好。”别提话语间多嫌弃帝王了,这是在给卫年提醒,他们没有办法阻止皇上要住这边,可是还是少让皇上和和淑皇后待在一块儿,要不然下回还得气出病。 卫年看了眼杜浮亭房间,窗户半开透透晚间凉风,但是房门紧闭,连烛灯都熄灭了,似乎是一点都不在意帝王,他点头应声:“我会注意的。”前提是他能看得住。 崔老太医说话声音不小,杜浮亭在房间里听得见,这也是在跟她说别动不动气帝王,还有就是这段时间帝王在这里没能安心养病,主要是他没胆子搞特殊,闻氏做了饭菜会让卫年送到他房间,基本上这里吃什么,他跟着就吃什么,没能达到养病的标准。 第二日清晨,杜浮亭找了卫年,让他请厨娘和两三个丫头过来,之前是没她点头首肯,没人敢把外头的人招进门,现在要请厨娘照顾病人伤情,总该不能说她在虐待病人了。 闻氏听到连连看向杜浮亭,这段时间都是她和红珠负责的,“可是我做的饭菜不合口味,还是我呆在这儿你嫌弃我碍眼了?” 杜浮亭浅浅的笑了笑,握着闻氏的手道:“程姨别多想,只是这边有病人,有很多需要忌口,再者是我做的不周到,每日劳烦程姨替我忙上忙下了,总归不能一直麻烦程姨,这里是得添几人。幸好这边的院子足够大,哪怕是添了厨娘和丫鬟也能摆布开。 卫年诧异地看向忽然提出添人的杜浮亭,知道她有红珠帮衬足够了,多出的人是替他和帝王安排的,昨儿那话她是听到心里去了,才有清晨要添人这事,有些五味陈杂。 那边杜浮亭还宽慰闻氏,道:“您还得腾出手管春济堂呢,我之前听说程姨您儿子该成亲了,娶媳妇可是大事,到时候喜酒许是喝不上,但是我这边也备下薄礼交给程姨。”事情安排得妥当有礼,说出的话亲昵和善,丝毫不叫人有压力。 闻氏听杜浮亭说话,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毕竟杜浮亭刚刚遭遇大事不久,还能记得她儿子喜事,可不就是把事情放心上了,如此非但不恼怒,反而欢天喜地的接受。 卫年转身往崇德帝房间去,崇德帝沉默了半晌,才道:“不要外头丫鬟,从暗卫里面调人,就暗三暗七,再找两靠谱的厨娘就行。”他身边自来用不惯宫女,更何况是外头找的丫鬟。 暗三暗七接到命令那刻,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他们是暗卫,暗三就算先前陪着帝王几次走在人前当车夫,可最终还是做回暗卫老本行,现在两人齐刷刷的成了小厮,哪有负责主子安危的暗卫干这活儿,那是负责情报暗杀的暗卫才干的,听说那日子并不好过,提心吊胆害怕身份被戳破。 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挣扎,终究没能逃脱伺候人的命,两人打扮成小厮住进了银枝巷。 崇德帝特地让卫年花银子将另一边买下了,这下他们一边住的崔老太医,另一边崇德帝改成办公的地方,平日暗三暗七就住在另一边。 午后刚做完午休,总免不了三五两个妇人聚一块闲侃,李婶子听说对门隔壁那户发了笔小财,把宅子卖了,搬去别的地方,心内有些吃惊。 不过她只是默默听着,并未发表任何看法。其实她好几回都瞧瞧杜浮亭,但虽说两户人家对门住着,自家孙子还在人家那儿读过段时日书,可这条街道好似就这么把那边与她这边划开,怎么都跨不过去鸿沟。 有一回都走到对面院门口,院门关得死死的,她愣是没敢敲门,她也拦了自家孙子进去打搅人家,每次只能在门口往对面瞧瞧,后面家里事情忙起来,那边总是关门开门,也是忙活得不停,她连瞧都没瞧了。 在宫里的苏全福,知道崇德帝同和淑皇后住在一块儿,他心里痒痒的,也想跟着出宫,就是没有帝王命令,他得守着乾清宫。 终于苏全福好不容易得圣令了,皇上让他带杜月满出宫,但是如今杜月满伺候太后,若他要将人带出去,自是需要从太后手里拿人,这事难就难在太后这儿。 “前头哀家问过皇帝,让他将人放出宫去罢了,当时他不愿放人,现在怎么就放了?”柳太后转动手里佛珠,微微掀开眼眸看着立于下方的苏全福,“虽说玉芝跟在我身边伺候,哀家又将他派到皇上身边照顾皇上,可你与他在哀家这儿是同等的,哀家不会偏袒他,赏赐给他总有你的那一份。全福啊,同哀家说实话吧,皇上到底欲拿杜月满作甚?”慈善的嗓音犹如古寺安神宁气的木鱼声,悠悠流长,听得人心里宁静,不自觉的放松。 可苏全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松懈,认真的回着柳太后话:“皇上已经寻到杜二姑娘家人,如今杜家只剩下杜夫人与杜公子。当年杜家突逢变故,杜老爷遇险身亡,后面又传出杜二姑娘坠崖的消息,杜夫人受不住接连打击,患上失心症,这么些年不见好,时刻念叨杜二姑娘回家,大夫说许是杜夫人见到杜二姑娘有利于治病情。杜家的事让人惋惜,杜二姑娘又并未坠崖身亡,皇上仁慈宽和,故而愿意赐杜二姑娘恩典,准许她出宫照顾母亲。” 苏全福这番话听不出错处,也似把事情和盘托出,但柳太后没急着答应,“杜大姑娘就没有用处?”她怕皇帝借着送杜月满出宫的缘由,趁机将人除掉,故而没那么轻易放人。 “奴才这就不知了,不过……是因为听说杜家不复存在,杜夫人杜少爷没了的消息,才没保住孩子的。”所以哪怕杜大姑娘管用,皇上也不见得乐意。 若因为杜家母子才有的这些事,柳太后对此还能有何话,只能道:“你去问问杜月满,她若想出宫就让她随你去。”如果皇帝要借此除掉杜月满,她也已经尽力了。 杜月满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如果错过了,她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出宫,更何况母亲和哥哥都活着。 “我身边那丫鬟也能同我……”杜月满试探性的问了声,红如能不能跟着她出宫。 可是她话还未说完,就感受到不大好的视线,苏全福正斜眼看她,脸色算不上好,粗着嗓音道:“宫规规定,宫女二十五岁方能出宫。”不是谁都能同和淑皇后相提并论! 明白苏全福的意思,杜月满立马将剩下的话吞入腹中,不敢再多说半句,只能遗憾地看向身侧红如,可她的举动倒是将红如的心收死了,红如没想到二姑娘出宫还记得要带上自己,即便现在自己没办法跟着一起出宫,她还是感动得一塌糊涂。 第8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杜月满跟着苏全福…… 离宫前杜月满想见太后最后一面, 跟苏全福说的是感念主子照拂,今次离宫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可能再伺候主子,是以要给主子磕头谢恩。 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 苏全福没有可能拦着她不去给柳太后道别,又怕她耽误时间,索性陪同她一块儿。 行至寝宫, 在门口便让宫人挡下。 念善闻声从里缓步而出,打量了眼穿着靛蓝色襦裙, 头梳双丫髻的杜月满, 用惯有的肃声道:“主子乏困, 正在内里休息。先前吩咐老奴, 二姑娘离宫不必特意再同她老人家说。” 柳太后的作息规律, 这时候不是她休息的时间,苏全福再找杜月满前, 就先求见过柳太后,杜月满明白这是柳太后不想见她。 哪怕是见不到柳太后, 她还是提着浅蓝色宫裙裙摆,恭敬的跪在寝宫门口磕头道谢, “民女感谢娘娘这些时日照拂, 这辈子月满定当铭记在心。”如果不是柳太后让她在乾清宫找份差事做,可能宫里死水般的日子会将她逼疯, 能每日打扫柳太后内室,替柳太后抄写几份佛经, 除去那些浮华焦躁,让她心里宁静不少。 念善朝着苏全福使眼色,让她赶紧将杜月满带走,这人入了深宫心思不比以前单纯, 现在还在玩小心眼。 可能她心里有几分真心想感念太后娘娘相护,但是最后嘴里皆是以‘民女’相称,替她做最大利益的谋划,这是说她虽然进宫,在皇上身边待过段时日,然后又伺候太后娘娘,但她既不是奴才,也不是皇上后宫妃嫔,她仍是清清白白、身子干净的良家姑娘。 “二姑娘走吧,耽误出宫的时间就不好了。”苏全福只能在心里感慨,杜家不愧能成为江南首富。 直到杜月满离宫前一刻,消息都没有透露半分,等她坐着马车出了皇宫,才有丁点消息在宫里传开。 谁都没想到她悄无声息入宫,一直都没有身份,最后又背着人悄悄离宫,好似皇宫是她家似的,这种来去自如的行为自然惹得人不满。 深宫里的女人没有恩典不能出宫,哪怕出宫也是必须跟着圣驾,按照惯例今年可以去避暑山庄避暑,但是皇上显然没那打算,大家只能一块在宫里熬着。 妃位以上的娘娘比下面宫妃幸运,她们见娘家人的资格,也不过得等一两个月准许见一回,妃位以下的女人现在是既见不到龙颜,又没有办法见到家里人,心里苦楚没处说,甚至隐隐后悔起当初入宫。 这才入宫不到两年光景,就觉得时间煎熬,往后还有二十年三十年的熬,想想就恐怖如斯。 自从薛皇后被贬为净妃,李淑妃就暂且掌管后宫事务,皇上不踏足后宫,宫里女人们没有争宠的地方,顶多争论下身上衣物布料、采买进宫的胭脂水粉、头上所攒的珠宝首饰,无意间少了很多麻烦,所以这些事她上手算快,又把部分权利下放到良妃、宸妃手里,让其他人一心只想争权利,没心思争别的。 但她没想到自己刚刚抓稳宫务,下面宫妃得知杜月满出宫,就接二连三到她这儿诉苦,言语间给她压力,让她想办法求见帝王,她哪里见得到帝王!皇上根本就不在宫里住啊! 但是这话她不能跟人说,现在后宫知道的消息就是,“皇上不住乾清宫,大多数都是在麒麟殿住着,那是处理朝政大事的地方,你们谁敢去?” “那我们就去乾清宫等,总有机会见到皇上。如今后宫无后,说句可能大逆不道的话,皇上是我们的夫君,见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事。”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李淑妃抬头看了眼说话的嫔妃,祭酒家的三姑娘,进宫只得了美人的位分,如今只能站着说话,不过这话说的是理直气壮的,她又扫过其他不做声的妃嫔。 宫里宫外隐约猜到乾清宫实际上住的女人是谁,就是皇上不曾开口正名,谁都没有胆子戳破,更加不敢正大光明的前去请安,乾清宫看守严格,擅闯者直接送入慎刑司,可该知道的还是知道,现在终于按捺不住,要逼她去见太后娘娘,想让太后出面叫皇帝临幸后宫。 至少李淑妃看到的是这么个意思,她能带着她们去乾清宫就是见鬼了,李淑妃替崇德帝办事,遇到这事自是让人把消息告诉帝王,其实不必她说,帝王也能知道宫里一举一动,但她请示帝王旨意,就是在表明她的态度,她不同意她们这么做,也没有任何逼迫皇上的意思。 卫年寻的厨娘也到了,两个厨娘负责每日膳食采买,红珠和闻氏身上担子一下子卸了,能轻松的歇会儿。闻氏见这边渐渐步入正轨,她得忙活儿子婚事,就没怎么过来了。 闻氏临走前,杜浮亭特地拿了对玉如意交给她,当做恭贺新婚之礼,成色比不上宫里,放在普通人家足矣,闻氏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很少不好意思,家里得了野兔野猪肉,都着自己儿子专程送过来给杜浮亭补身子。 不过虽说闻氏要忙着备婚事,但裴老大夫和裴衍还是时不时到隔壁,与崔老太医探讨医术,偶尔还能听到裴老大夫与崔老太医两老人高谈论阔。 厨房的事交到厨娘手里,红珠去厨房厨娘也不用她沾手,突然手头没事做,人就这么闲赋下来,还当真不大习惯,不过她不敢提搬出去,就是看宅子的事也因此耽搁下来。 “夫人找些活给我做吧,厨房没我站脚的地,我把明间里屋都打扫了遍,院子里也扫干净了。”然后着实没别的活可以干的,重的累的活让卫年找来的两小厮包圆了,惯爱冷脸的叫三儿,另一个总笑得没心没肺的叫七儿,这两人一干完活留个伺候帝王,另一个就回隔壁。 “担心我养不起你们?”杜浮亭自有自己来钱的法子,她从御膳房学过厨,脑子里知道不少配方、制作方法,放出去定然受人追捧。她便从这上头打了主意,先拿了张做糕点的方子试水,卖的价格不高不低、中规中矩的,酒楼大厨得了配料方子,按照配方做比酒楼原先的糕点好,喜欢那款糕点的人不少,都道是难得一尝的美味,生意倒是因为一道糕点越发火热。 人家立马就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配料方子,但凡是她手里的方子,他家酒楼都要了,且不能再卖给别家酒楼。 杜浮亭手里方子够她赚笔的,只是她知道自己手里的方子是肥肉,放出去银子虽然到手了,但也招人惦记,更何况一笔银子买断配方,她赚的始终只这么多,远不及银子源源不断进口袋强。 她另外写了两道糕点,一道御菜的配方交给人家,靠着这三张方子入人家酒楼的股,她要得不多,每月酒楼纯利润的一成,方子也不会再卖给别家,每个月酒楼准时把分红送来。这件事杜浮亭谁都没告诉,卖御膳房配方不是值得炫耀的事。就是崇德帝自住进这边,她从未要过他和卫年半钱银子,算是把这份以这种方式还回去了,有时候哪怕杜浮亭不说,心里自有秆称,没让人占便宜,也没叫人吃亏,或许她还是学的不够精明,可她觉得自己做到顶了,再是进不了半步。 红珠替杜浮亭捏着肩膀,里里外外卫年请回的人,包括日常药材吃食开销,都顺便不叫她家姑娘负责了,“倒不是怕夫人养不起,就是闲下来心里发慌。” “不急。” 她原本打算暑气消散,动身回江南瑶州打探杜家的事,可那日崇德帝的话她听到心里了。靠她自己找兄长,幸运的话或是三五月就能找到,或是三五年才行,也有可能根本找不到杜家人。现实就是如今世道,光靠她自己太难,还是得借助帝王的手,不过当时她一气之下把人气昏,如今倒是不好开口了。 怎么可能不着急! 自幼姑娘就与大公子关系好,大公子总隔三差五的琢磨好东西送姑娘一份,她还记得当初二姑娘吵嚷着要养只兔子,大公子送了只兔子给二姑娘,可也没有忘记自家姑娘,知道自家姑娘身体弱没办法养宠物,亲手雕刻了只足有成人两个手掌大的大白兔,上等羊脂玉雕刻而成,触手温润细腻,姑娘见到了爱不释手,好几回差点抱着那白兔睡觉。 红珠手上力道渐小,似乎明白了杜浮亭话中意思,她就知道姑娘定放心不下夫人与公子,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自家姑娘要为不知所踪的夫人与公子再入虎口,她们能逃离一回皇宫,没有第二回 逃离的机会了。 “或许我们不必回江南,大公子他们不知道二姑娘活着,可当时他是知道您入宫的,倘若瑶州没有杜家容身之所,大公子必然会想办法到京都才对。”红珠瞥了眼杜浮亭脸色,见她忽而凝神思索,明白她听进去了,“或许咱们可以先在京城找找。” 杜浮亭心头猛地收缩,恰好站在门口的崇德帝听到红珠的话,锐利眼神扫过红珠,阔步走到杜浮亭面前坐下,沉着嗓音吩咐红珠,道:“奉茶。”当初以为她是聪明的,可如今看来越发愚蠢了,他一直没把消息告诉阿浮,就是怕她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兄长就在身边,她却因此没了孩子,会承受不住打击,结果让红珠直接戳破! 第8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回宫(已修)…… 红珠对上崇德帝的目光, 心底不知如何触怒了这位,那目光落在人身上实在是太过恐怖,她身子都不由得颤了颤, 下意识往出走给崇德帝奉茶。 等到了茶水间她才反应过来,想折返回明间,待在杜浮亭身边, 想了想还是算了,她不是毫无眼色的人, 倘若姑娘不想留帝王独处, 在帝王吩咐她泡茶的时候就应该出声她阻止, 而不是顺势看着她出明间。 两人谁都不曾先开口, 最终还是崇德帝先没能抗住, 深沉幽暗如夜间鬼魅的凤眸低垂了下,掩盖住眼底神色, 微微眨了眨才道:“同我回宫吧。” 回宫跟其他女人争你,时刻提防她们爬你床, 把所有心神挂念在你身上,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我如何还能那般愚蠢。 杜浮亭忍住想怼崇德帝的冲动, 掐了掐自己大腿, 杏眸里如潭碧泉,嗓音一贯柔和:“我自出宫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皇宫不是我能待的地方,就如同此处您不该久留。”她的语气平静, 似乎在叙述件再正确不过的事,这里确实不是皇帝能久住的。 他能提出让她回宫,自是能把所有障碍扫平,再不是当年刚恢复皇子身份, 刚刚登基的时候,只看阿浮不愿意再跟他进宫,而当阿浮拒绝的话出口,崇德帝就像没听到后半句似的,只是接着杜浮亭前半句道:“你若是不想回去我不逼你,哪怕你想回瑶州,我也能陪你一起回去,甚至替你找到杜家人。”免得让杜浮亭再问他代价,提起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谢玉,崇德帝连忙添了句:“我心甘情愿。” 这么简单就让崇德帝答应,帮她找母亲和兄长,杜浮亭肯定是乐意的,只是她没天真到完全相信崇德帝,澄澈清明的眼睛望向帝王。 崇德帝他知道杜家人在哪,只是没告诉她罢了,心里藏着事的帝王,让她干净见底的眼神盯得心虚,不过崇德帝面上如常、不露声色,就是惯常面对她逼问,他扛不住是爱摸指腹的小动作,都让他小心翼翼的克制着。 杜浮亭忽然眉眼微弯,出声道:“那先谢过您了。”脸上难得浮起笑意。 崇德帝看她挂着笑意的眼睛,有些被闪得恍了神,从前常见她眼底含笑,痴痴傻傻的瞧他,如今却已经成了奢侈。 帝王下意识抬手想碰她眉眼,杜浮亭不着痕迹起身,顺势躲过崇德帝触碰,帝王眸色微暗,收回手摩挲了下道:“派遣往江南调查杜泽踪迹的人,不日便能将消息传回京城。” 语气没有胁迫,简单的陈述这件事的进程,可杜浮亭品出威胁的意味,她深知自己命穴被人握在手里,就算闹脾气得有限度,不能真的惹怒帝王,道:“我瞧着厨娘好像弄了鲜香菇,我亲自下厨,今儿中午吃香菇炖鸡。”她是为了杜泽和杜母才这么做的。 崇德帝薄唇微抿,周身气势依旧不见好,他本意不是想叫她乖顺讨好他,只是想她能多看他几眼,多与他说说话,不要对他视若无睹。 不过在杜浮亭这儿没区别,她的目地达到就行。明明知道杜家遭逢大难,突然一无所有,钱财散尽、奴仆皆走,母亲兄长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她再怎么说也是杜家大小姐,那是她阿娘和哥哥,她怎么做不到不闻不问? 更何况当年她为了跟萧律进宫,已经抛弃杜家一回,不能再抛弃第二回 了,如今找不到他们,她心里这块疙瘩就会一直存在,这也是目前唯一能让杜浮亭撑下去的事。 后门处站了位身着月牙色长袍,清风淡雅的男子,神情隐约浮现几捋紧张,此刻马车里的杜月满似有所感,迫不及待挑开车帘。 她几乎只需看一眼,就确定那男人是自家兄长,杜月满不舍得挪开眼,但还是侧头跟苏全福低声道了声谢,定是苏公公事先通知哥哥,所以哥哥才来这边接她。 苏全福倒是因她这声谢谢诧异的看了眼杜月满,要知道在宫里这位二姑娘可不是这般性子。 最初入宫任性妄为、行事大胆,皇上有意放纵二姑娘,她便顺杆子爬不服任何人管教。后面随着和淑皇后离世,皇上恢复记忆,她开始沉默寡言、安分守己,离谁都远远的,干完活便闷在屋子里哪儿都不去,很少与旁人交谈,有时候甚至都想不起这号人物存在,直到忽然得知出宫。 不过苏全福并未纠结太久,宫里好似大染缸,跳进去没有不被沾染的人。 待到马车靠近后门,杜月满才看清楚男子容貌。 眼前男子眉骨棱角未改变,但是和几年前相比显得成熟稳重,同时也显得沧桑了,那男子熟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杜月满眼底泛起抹泪意。 杜月满还未下马车,就颤抖着嗓音喊道:“大哥。”她的手死死拧着细棉布车帘,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机会见到哥哥,这几年的委屈差点就在人前崩溃,不过她理智尚存,兀自仍旧强忍泪意。 在外面杜泽不好多言,唇角挂着如春风般笑意,尽量叫他看上去如同当年在杜家那般,缓缓抬手将杜月满牵下马车,知道她会回来后,特意准备的腹稿全都没用上,再多的话只汇成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见到杜月满稳当落地,他就把目光从杜月满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坐在马车里的苏全福,同人家作揖道谢。 见到这位和淑皇后的大哥,苏全福还是头回见杜泽,仪容气度不似商贾之家出身的人,杜家三兄妹当真三个模样。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全福见人家如此有礼,他不好继续板着脸,摆了摆手道:“都是按照主子吩咐行事,当不得一句谢,公子还需尽快将这边的事处理完才好。”话语未落,车帘先落下,马车朝着来时方向而去,只留下卷起的灰尘。 杜月满不明白苏全福最后的话,以为杜泽是和崇德帝达成什么协议,才能让她安然出宫。但不管是朝崇德帝俯首,还是与他合作,都无异于与虎谋皮,更何况杜家已经倒塌,他们手里没有与人交易的筹码——除了杜浮亭。 杜月满一脸紧张地望向杜泽:“哥哥不值得的,如果是拿姐姐做筹码换取我出宫,我宁可不出宫。” 杜泽见她还称阿浮姐姐,甚至害怕他为了让她能出宫伤害阿浮,不动神色的打量杜月满,想到崇德帝对她敌意,一时不知她话里存了几分真假,可身为兄长不愿以最大恶意揣测妹妹,只想道:“先去看看母亲,这几年母亲一直想找你,她不愿意相信你死了。如此看来,母亲的直觉是对的。” 他们走的是小门入后院,毕竟杜月满是姑娘家,不可能带着她从醉柳阁正门进去,杜泽不想因此坏了杜月满名声,心里盘算换个宅子,总让杜月满住在醉柳阁的小院子里不像话。 “等下不要与母亲多说,母亲情绪不稳定,凡事迁让些。至于宅子的事已经有了点眉目,我找时间把宅子买下,如今需从头开始,肯定比在家多有不及,但至少比住在醉柳阁强,先委屈你了。” 随着杜泽与她说的越多,杜月满越是有些绷不住,她已经紧张得出汗,还是得笑着与杜泽搭话:“谈何委屈啊,是我让哥哥劳心费事了。” 杜泽眼里不由得浮起惊讶,他专门跟她解释,就是清楚她素爱享乐玩闹,怕她接受不了差距,提前跟她说明白,结果她的回答当真出乎意料,落落大方且不卑不亢,可见这几年真的成长不少。 杜月满见到的杜母还算正常,至少听到敲门声能自己开门,身上衣物也干净整洁,头发梳的是妇人发髻,猛地一看,看不出杜母有病。 能有这番成果,是因为此前杜泽跟杜母说,月满要回家了,月满看到她乱糟糟的会生气,会不喜欢,她才肯乖乖坐在梳妆台前梳洗打扮。 而杜母站在门里,看到杜月满先是皱了皱眉头,没有着急凑上去,而是满眼警惕的看向杜泽,厉声厉色的问道:“她是不是你让杜浮亭假扮的?”显然,从前杜泽和杜浮亭就那么做过,才让杜母这么警惕戒备。 当时杜母的病情比现在严重多了,见到杜浮亭就恨不能咒她死,叫她赔杜月满命,嘴里时刻念叨喊月满回家,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叫杜浮亭假扮杜月满试试,或许哄住犯病的杜母,让杜母认为她惦记的二女儿没有死,病情能有所好转,哪怕给她编织个美梦都行。但别看杜母行事疯疯癫癫,但杜浮亭假扮杜月满几回,还是让她看出两者不同,以至于她认为杜浮亭骗她是想取代杜月满在她心中地位,后面才越发不待见杜浮亭。 杜月满走上前解释道:“阿娘,我不是姐姐,我是月满。”她是杜月满,真正的杜月满,往后也无需扮做谁的杜月满。 杜母审视打量眼前的姑娘,拨动她手臂让她转个圈,确认下她是杜月满,而不是杜浮亭,方才抱着人激动大喊:“月满、月满……娘想你想的好苦啊。” 杜母时不时情绪激动,失控伤人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杜泽怕杜母会伤害到杜月满,下意识想阻拦她靠近。证明杜泽想多了,杜母此刻十分有分寸,紧紧抱着杜月满,又不至于让她难受,就是一遍遍喊着:“月满、月满,你总算回来了。” “嗯嗯,我在的。”听着杜母一声声呼唤诉苦,杜月满不禁眼眶通红,她太久没能见到他们,“我也想阿娘。”杜月满眨着眨着眼睛,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让她憋了回去,她并没有落泪,只是不断应和杜母。 杜母自见到杜月满,眼里心里便只有她,拉着杜月满的手不肯松开,生怕她会消失,连旁边的杜泽都成为陪衬,杜月满好不容易杜母哄睡着,才有喘息时间。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被谁所救,又为什么要进宫,还有和阿浮之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泽见到杜月满出房间,就将她拉到一边,想问清楚事情缘由。 “哥哥不要逼我了,我不想说。”杜月满低眸抗拒回答杜泽的提问,她心里清楚如果杜泽知道她犯的蠢事,肯定不会轻易原谅她,所以她不想告诉杜泽,借口逃避这个问题:“我去看看给阿娘熬的药好了没,她说她还想吃蜜饯,哥哥让人去准备吧。” 杜泽挡住杜月满去路,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抗拒,这也让他明白里面的事肯定不小,眼里不由得含了几分厉色:“月满你想逃避到几时?他放你出宫不是大发善心,不过是知道你能安抚母亲情绪,让母亲病情好转,往后莫再记恨阿浮,也让阿浮背负得少些。” “纵使你伤害了阿浮,至少让我知道缘由,你我兄妹一场换不来一句真心话?” 第8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罪不至死(已修)…… 杜月满最需要的就是隐忍, 但面对哥哥轮番质问,她缓慢阖上眼睛,一直强撑着不敢泄露过多情绪, 如今眉间终是不可抵抗的疲倦。 她这辈子最昏暗的四年,也是最让她成长的四年。 让人挖取心头血恍神坠崖,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那时她感念上天眷顾留她一命,与救她的好心人日夜相处, 忍不住真心相付, 谁知道听闻父亲因她而死, 杜家人走的走、散的散, 被仇恨蒙蔽双眼, 差点亲手毁了自己姐姐,也差点把自己交待在吃人深宫…… 看透了局面后, 这些事无时无刻不压在她心头,使她喘不过气。情深似海、关怀备至, 救命之恩、为父报仇,不过是一场围绕杜家精心布置的骗局, 将杜家他们三兄妹逼入绝境、自相残杀。 “给我些许时间可以吗?”杜月满祈求般看着杜泽, 嗓音藏着几分隐忍,她从未用这般脆弱神色看过谁。在杜家她是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的二姑娘, 有姐姐病痛缠身的前提,家里只要她平安康健, 府中上下谁都纵容她。 她想要的自有人奉上,下人弄不来就向父母兄长撒娇,或是耍赖求姐姐,借着姐姐生病的借口达到目地, 可以说她从不需要卑微的求谁。 杜泽见她经过一番磨砺,终究是学会低头,如小时候般摸了摸她脸颊,安抚她道:“有事哥哥扛着,不怕。” 还拿当不懂事的小月满哄着,杜月满憋了很久的眼泪,还是让杜泽这番动作弄得掉了下来。 那时她三天两头闯祸,害怕受父亲责罚,就总是拿着哥哥当挡箭牌,让哥哥背黑锅,偶尔几回让姐姐在她前面挡着。 “现在回想起来,凶巴巴的不过是掩盖自己懦弱,不敢让人知道我露怯。”所以宁可装作爱闯祸胡闹的性子,结果犯了错都是旁人替她承担,是时候她自己担起那份责任了。 “将家里害得如此境地的人里,绝对少不了沈家人。”杜月满低头把眼底露出的怨恨藏好,她轻轻推开杜泽,无所畏惧地对上他目光,“沈家从中得利不少,不是主谋也是帮凶。”家里最蠢笨的人应该要属她,才会将豺狼虎豹当成可以信任之人。 “哥哥可知沈七爷?” 杜泽听过这人名号,只是从未有过交集,“沈家有段时间以慈善扬名,他家最年轻一辈有九个儿子,其中五个是沈家收养的孤儿,四个是沈家亲生,沈家不分彼此的放做一块养大,沈七是沈家收养的孩子。” 沈家和杜家都是江南大户,做着商行买卖。不同的是沈家传承百年,盘踞在江南地区,而杜家才短短二十年不到,靠从杜父手里做南北往来的生意发家,南方瓷器丝绸茶叶倒腾到北方,北方皮草山货拉到南方卖。 结果谁知道越做越大,竟然打通了路子,商队能到周边几国以物换物,长此以往开通了条商路,那条边境要属如今大周最繁荣的边境,也是凭此机会杜家在先帝手上得了皇商名号,两家生意上其实没有可以抢夺的地方,毕竟做的不是同类人买卖,此前一直都相安无事。 “我当年坠崖为让沈七所救,两年时间都在他的一处别苑养病,所听所闻皆出他口……他亲口告诉我,父亲因为收到我坠崖身死的消息,欲赶超近路回家,谁料遭遇劫匪,被害身亡。杜家独木难支,勉强度日……后来,姐姐入宫侍君,你与母亲失踪……我没疑心他竟然撒谎骗我,甚至在那人着人请我入宫前夕,他都处处在为我着想,我以为父亲与你们出事都和姐姐有关,便答应入宫……” 杜月满尽量让自己说的话不掺杂别的情绪,那样能让杜泽最大限度从中抽丝剥茧,日后好调查清楚真相,大河决堤非一日可成,杜家沦落至此,不是单单一个沈家能做到的,恐怕其中还有他人作祟。 言语间她省略她坠崖后伤势过重,前半年几乎不能下床走路的事,一句坠崖被人救起草草带过,包括自己与沈七相处也一并省略,还有宫里受的罪。有些东西自己明白就好,多说无益。她已经不是那不满意就撒泼打滚,闹得所有人不安宁的小姑娘了。 但哪怕简省再多,听她这番话,杜泽哪能想不到她的心路历程。从阎王爷手里捡回条命,还来不及欢喜就得知父亲因她而死,母亲与兄长不知所踪,姐姐跟帝王远赴京城,所有亲人离她而去。她把怨气恨意全都倾泄在阿浮身上,那是她唯一知道去向的人,心存报复之意入宫,结果最后发现沈七所言皆是假的。 月满有错,错得离谱至极,但杜泽升不起怪她的心思。 见杜泽顾及她心情,不忍当她面再次揭开真相,跟她说她知道的皆为旁人编纂的谎言。 杜月满扯了扯嘴角,道:“不用顾忌我,那回跟姐姐的对峙,我就明白我让人骗了,后面被困皇宫是我活该。其实姐姐会落到如此地步,不全是那人错,我沉浸在别人给我编造的姐妹背叛中,想让姐姐也体会体会姐妹背叛,结果犯下大错。我知道自己是间接凶手,我不会去求姐姐原谅,哪怕她怨我恨我,哪怕哥哥你现在想骂我,我也都接受,属于我的这份我该偿还的,我不会逃避。” 但是杜月满心里何尝不害怕呢? 她的手指控制不住的颤抖,怕他们知道事情原委对她露出嫌恶神色,不认她这个妹妹。 她转过身看向廊外,烈日照射在树叶上,最后在地上投露出斑驳光影,好像她夹杂了灰暗与光亮的心,只不过斑驳光影之外皆是光亮,她那颗心的光亮只有短短一缕。 “现在我们能求的只有那人,哥哥必须要想办法见姐姐,我不确定姐姐知不知道你和母亲失踪,但是如果她得知你们不见踪影,照她的性子铁定出事。”所以当初她明白,自己让人诓骗后始终没有再说旁的,就怕刺激到她。 杜月满顺势说出她的打算:“不求姐姐帮衬,我自有别的法子。你我手里能拿出手只有南北商路这份筹码,父亲在北边开拓多年,不可能没有东西留下,肯定事情太突然,没能告诉你我,当时家里三兄妹也没有谁都挑起大梁。” 杜月满清楚知道兄长不适合经商,他适合入仕途,以哥哥才华考取功名不在话下,但沈家这条路必须有人走下去,“我知道那人野心不小,这大秦许是要在他手里登上盛世,那南北与边疆他国的生意这里势必要有人做,这不仅仅是扬大秦国威以示包容,更是能保边疆平安,能吃得下饭,找出条活路,就没有人寻死,这或许也是先帝的态度,只是这条路夭折了。要是重新拾起来,没有谁比杜家人更适合继续开拓,江南包括沈家在内,还没人能吃下它,要不然当年夺得先帝青眼就不是杜家,而是沈家了。哪怕杜家卖身萧家,世代替萧家办事都行。” “你……这些无需你操心。”杜泽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她的脑子里怎么装的这么些事,还一直憋着不说,直到他再三逼问。 他妹妹真的长大了,好似一夜之间的事,但实际上不知她琢磨了多久,才能说出这番话,明明她从前只是会哭闹着要糕糖,要漂亮衣裳穿的爱美的小姑娘。 杜月满摇了摇头,“我自有目地,我和沈七的事想亲自了断,哥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不能让哥哥承担责任,自己在后面拖后腿。与其蜷缩在羽翼之下,看着别人撑起一片天,还不如自己动手。 杜泽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她怕他认为女子不该管外头的事,不该抛头露面行事,怕他觉得她做的事是想为了抢夺杜家仅剩的资产:“哥哥有东西交给你。”那是父亲留下的东西,既然她想做那便让她去做吧,或许她能做的比他更加出色也不一定。 杜月满拽住杜泽手臂,并不着急得到父亲留下的东西,嗫嚅道:“哥哥……我的错罪不至死的。”这是杜月满同杜泽交代情况,为自己做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辩驳。 杜泽安抚性地拍了拍她手背:“哥哥明白。”但伤害是月满给阿浮造成的,他心疼月满,也心疼阿浮,替阿浮原谅月满是大错,他也没有那个资格,所以根本就没有提。 杜月满也不需要他提,只他这句话就足够了,她的罪过无法以命相还,只能用别的法子偿还,这条命她要留到最后,谁都不能拿走。 “皇上要杀我?”谢玉见眼前团团围困住他的黑衣人,口口声声说是皇帝要置他于死地,眯了眯眼睛,有些不太相信他们所言:“他说过我不会死在他手里。” “只需皇上表露一两点意思,有的是人揣测圣意替皇上办事,何需皇上亲自动手。”为首黑衣人眼神突然涌出杀意,扫过身后其他人,朝他们点了点头,四周的人授意而动,招招凌厉夺人性命。 第8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伤害(已修)…… 对方二三十人之多, 武功都不弱,训练有素,相互配合, 不像普通的杀手或者侍卫。 他们将谢玉团团围困,丝毫不让谢玉有突出重围的可能性,他们在不断消耗谢玉的体力, 情况下谢玉只能边战边退。 饶是谢玉武功高强,但他依旧双拳难敌四手, 还是受了好几处伤, 腹部的伤口滑到背脊, 鲜血汩汩往外渗, 脚边已经倒下数不清的黑衣人, 依旧强撑着对抗。 “是我小瞧了卫统领,想来你们暗卫不仅刺探情报强, 手上功夫更不弱。”为首的黑衣男子没想到谢玉这么难缠,自己的人手损失近半, 他眉头狠狠皱起,准备亲自解决谢玉, 利刃出鞘刀刀都往谢玉的要害处砍, 谢玉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被他逼得节节往后退:“谢玉, 你不要再做无谓的反抗了,束手就擒吧, 我倒是敬你是条汉子。” 谢玉已经杀红了眼,语气里全是狠意,“不是说他想杀我吗?若是我束手就擒可还有我的活路?”或许人的潜力总是不断挖掘的,谢玉倒是越挫越勇, 下手越来越狠,知道杀得原本二三十人的黑衣人只有五六人。 他们没有想到在不知不觉间,谢玉已经将人带入了禁地边界,再往后十来米的地方就是寒城边境——鬼谷密林。 不管牲畜还是人进去,都没能安然无恙出来,就算是识途老马都不行,几十年唯一出来过的人最后成了疯子,听说那里面藏着猛虎野兽更可怕的生物,山谷里尸横遍野,累累白骨堆积。 可现在却是谢玉唯一的生路。 他几乎想都没有想的往里面去。 “站住!不能再往前去了。”为首的黑衣厉声喝止,差点儿一股脑追上去的手下,眼睁睁看着谢玉往密林里钻。 “主子的命令是必须取谢玉人头……”旁边的黑衣人眼里闪过挣扎,显然他宁可跟着钻入密林,都不想承担没完成任务后接受的惩罚,想到主子惩处人的办法,他牙齿便忍不住打颤。 为首黑衣人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森森白骨上挂着块要掉不掉的肉,是打斗间让谢玉刺伤的,谁能想到他们这么多人,竟然还让谢玉钻了空子,跑到鬼谷密林里。 他的眼底略过深色,用着粗哑的嗓音道:“进鬼谷密林的人绝无出来的可能,他活不成。” 苏全福将杜月满送到杜泽手里,便往银枝巷赶,正正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好撞上杜浮亭与崇德帝用膳。 明间摆了张方桌子,二人相对而坐。 阿浮手里捧着熬得香浓的鸡汤,调羹转动碗里浓汤,并不着急入口,听到院门处响动,缓缓抬头望去,就见老熟人站外头,脸上似有尴尬之意。 苏全福手还放院门上,他没想到院门不曾关严实,稍微用力就将其推开了。里头的人正正好瞧见他,苏全福此刻也不好退回去,只能硬着头皮走进院子。 他不忘随手关门,先立在门后,理了理袖口和身上,弹了弹不存在的灰,然后踱步进入明间,低头道:“给爷请安,给夫人请安。” 崇德帝抬筷箸夹了块酸黄瓜丝,不知道几时起阿浮喜欢酸口,他尝了尝这凉拌黄瓜丝味道可以,不免多夹了几块。 帝王并没有喊起,苏全福就这么跪在地上跪着,丝毫不敢有旁的心思,最后还是杜浮亭实在看不下去苏全福跪着,开口说道:“怕是匆忙赶来不曾用饭,红珠他们都在小厨房,先垫垫肚子,厨娘手艺不错。” 苏全福依言起身:“多谢夫人。”他抬首看向杜浮亭,眼里神色丝毫不变,将情绪掩藏得极好。 这还是自和淑皇后出宫,他头回正面见着和淑皇后,只见和淑皇后眉宇舒展平和,举手投足皆是自然,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中走出。 苏全福不敢在明间多留,飞快的看了眼帝王与和淑皇后,低着头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在帝王视线落在他身上前,忙抬脚转身走了。 崇德帝心口总有股不得劲的感觉,斜了眼麻溜往后厨走的苏全福,跟苏全福说的话,比这些日子跟他说的加起来的还要多。 “一下子就刮起风,再不用饭,满桌子饭菜都快凉了。”杜浮亭没深究崇德帝那眼神,端起他手旁空着的汤碗,舀了碗鸡汤,又夹了鸡腿放里头,示意帝王赶紧用饭。 有阿浮亲手夹菜又亲手舀汤,帝王哪里还顾得上旁的,满心满眼便是她递过来的鸡汤了,可香浓的鸡汤甫一入口,他的动作便一顿。 杜浮亭疑惑的看了眼崇德帝,“难道不合爷的口味?”轻柔嗓音跟外头乍然而起的狂风,形成了两个极端的对比。 “阿浮做的,当然是最好的。”崇德帝哪敢说不合口味,要不然下回再没有这般待遇,他没有迟疑的将汤喝下。 红珠、弩儿与暗三暗七,并两个厨娘在用饭,他们在厨房吃的和自是不能和主子们相比,不过额外添了几样菜,毕竟这里有两大男人和正长身体的孩子,饭量菜量足足的。 苏全福刚踏入厨房,见此情形没忍住呦了声,没想到厨房人还挺多的,凑在长方桌上一块吃饭。 弩儿和两厨娘都不认识苏全福,其他人没有解释,他们也并未多问,心里都清楚这里住的人不是普通人,偶尔多一两人在这里用饭是常事。 红珠猜到许是自家姑娘将人使到后厨的,也没有问苏全福是不是用过饭,直接拿了碗筷递给他,道:“将就着用些,别嫌不好。” “哪里嫌弃,忙活到现在我这肚子正饿着呢。”苏全福自然的坐下,就是中途加入也不见突兀。 苏全福有心同暗三他们套话,也只能匆匆打了照面,他得赶紧吃完饭到帝王身边伺候,他出宫不仅仅是送杜月满到杜泽手里,还有是要接帝王回宫。 用完饭崇德帝就得走,只不过刚刚就忽然起的大风,如今天上果真聚集起了乌云。 还不等人反应,随着滚滚夏雷,豆大的雨滴落下,转瞬便是倾盆大雨,似乎有意阻止他离去。 她今日态度比以往加起来都要好,让崇德帝不舍得离开,迈过门槛的步伐便也微顿,想着或许明间里的人会留他,眼下满天落雨簌簌往下坠,行成一道接连天地的雨帘,地上满是积水,时不时的夏风作乱吹得人衣摆飞扬,若是闷头闯入雨中怕是寸步难行,哪怕撑着伞都能将人淋透。 只不过哪怕大雨不断敲打屋顶门窗,发出噼里啪啦惹人心烦意乱的声响,仍旧没能惊动杜浮亭,她刚用完饭就立马检查弩儿这段时日的功课,对外界事务恍若未闻。 崇德帝深邃眸光落在苏全福身上,苏全福会意,提议道:“雨势颇大,怕是马车不好行驶,若不然爷等雨稍停再走?” “嗯,我的伤势未好沾不得水,还是不冒这个险。”崇德帝自顾自地说着,顺势将腿收回。 苏全福眼皮猛地一跳,这才晓得崇德帝受伤,忙关切的打量崇德帝:“爷的伤势要不要紧?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崇德帝道:“崔老太医就在隔壁,将人请来也可。”请崔老太医诊脉,顺便替阿浮请平安脉,大概得花上半刻钟,崇德帝想着法子拖延离开的时间,就为了能够多在这里停留一下。 苏全福应诺,撑着伞往隔壁走,心里止不住嘀咕:难怪崔老太医对外称病,好久都没有在太医院当值坐班,原来是早就跑这边照料帝王身体。 崔老太医听到只是把把脉,他故意磨磨蹭蹭的收拾药箱,卫年换了套衣裳都出来了,这边还没有收拾妥当。 苏全福惦记帝王身上伤势,在旁边催促崔老太医,要不然崔老太医对着他宝贝药箱视如性命,只怕苏全福恨不得亲自上手,“您倒是不急,可把我急死了,爷受伤的事你们可瞒得真严实。” 说着,苏全福就看向卫年。 他刚到隔壁,就见到卫年在院子里淋雨打桩,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皇上却是连水都沾不得。 卫年让他眼神盯得发毛,“欸,这件事和我无关,你别这么看着我,留在这边也是主子的意思。”就是不能打搅到主子与和淑皇后相处,为此主子特地嘱咐让他务必让弩儿喜欢练武,到时候就不用时刻缠着和淑皇后,让和淑皇后教导他读书习字,直接把人往练武场一丢,十天半个月都别想过来打搅,主子心思深,谋划远,他也没有办法啊。 崔老太医折腾了好久,才把药箱收拾好,这时雨小了些,风亦稍作停顿。 杜浮亭看了看外头天色,因为下雨天色黑得早,若是现在不走,恐怕他又有借口夜间在这落榻,起身站在明间门口。 崇德帝看出她要下逐客令,率先开口道:“我记得你阿娘有病在身,若是找到杜泽和你阿娘,我便将杜月满送出宫,许是你阿娘的病能好的快些,你觉得意下如何?”如果她无法接受杜月满出宫,那便重新将人请到宫里便是。 “多谢爷。”杜浮亭眼底闪过光亮,她是知晓杜月满没有死的,阿娘当初刚患病,为了让她情绪安稳,她假扮月满哄她吃饭睡觉,只是最后都没有成功,反而弄巧成拙,如果找到阿娘与哥哥,能把她放出宫安抚阿娘情绪,那自然是好的,至于她和杜月满的恩怨,不该牵连阿娘与兄长。 “只一句谢谢?”崇德帝执起柔若无骨的小手,食指在她掌心画圈,有股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食指骨骸,许是见到她松口退让,让二人关系有缓和驱散,他行事更加胆大了。 当时说的做交易,将他气得昏倒,杜浮亭再不会说第二回 ,只不过想让她似从前那般主动,也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她好似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垂眸浅笑。 崇德帝抬起她的下颌,她眼中神色恰好遮盖,他还是捕捉到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暗色,或许说是嫌弃更为合适。 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原谅,装得再如何平和,心里总是抗拒的,但如今人在身边就行,猿臂擒住她纤腰,轻轻自己方向带,她的身子蓦然往前倾,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铺天盖地的吻让尚且愣神的人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回神之际,似乎人已经踏入情欲之海的边缘。 她悄悄喘气,脸颊微红,只是这吻实在是霸道,让人避无可避。 杜浮亭憋闷得呼吸不顺,双手推开崇德帝,见自己已经吃亏,若是再不提要求就白费了,她不忘自己惦记的事:“杜家还请爷上心。” 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红唇,带着水润与微肿,崇德帝克制自己还欲吻下去的行为,暗哑着嗓音道:“等我。”崇德帝不怕她没所求,就怕她无欲无求。 马车在院外候着,正好崇德帝撑伞出院,就见到崔老太医和苏全福迎面而来,崇德帝并未多言,只是沉着嗓音道:“走吧,回宫。” 苏全福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只得跟着崇德帝上马车,临到踏上车辕,忽然听到已经转身的崔老太医惋惜叹气:“早知道再晚些就好了。”再晚些连门都不需要出。 听崔老太医的语气,好似这种刚到门口,就见到主子被赶走的事,他已经经历多了,有不少经验在手。 “夫人当真不留他?”若想借帝王找夫人与公子下落,她更应该将人牢牢把握住才是。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刚好掩盖了红珠声音,不过杜浮亭还是听见了。 燥热严酷夏日,杜浮亭最不喜的不是难耐酷暑,而是不停翻滚的雷声,以及变幻莫测的天气。去年夏日,好似就因为一场夏雷,朝中大臣以上天预警的名头,逼迫他开枝散叶,虽说后来这股声音压了下去,但不知道今年会不会故技重施。 她用朱砂把批注弩儿功课,头也不抬的道:“越拼命抓住越抓不住,反而会让掌心的沙子伤了自己,倒不如摊开手,顺势而为。” “夫人说的是沙子,攥得越紧,从指缝中流的越快,若是碰到柳絮怎么办,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闻言,杜浮亭淡淡的笑了笑。 柳絮无所依靠,注定不是掌心紧紧留住柳絮,而是柳絮不愿随风飘。 从前帝王如她手里的沙,她想留住哪怕丁点,最后却只能以诈死结束,她不知道如今的帝王是不是赖在手心不肯走的柳絮,但是她明白不管是沙子还是柳絮,只要她掌心摊开,就无所谓痛不痛,不主动付出,便不会受到伤害。 第90章 帝王一直没有把自己…… 帝王一直没有把自己受伤的事透露出去, 宫里根本没人知晓,就是朝中大臣也无人得知。 苏全福坐在马车里,见崇德帝要亲手斟茶, 想着他身上有伤不方便,连忙帮着提起茶壶,道:“奴才来, 奴才来。”倒了杯茶水递给帝王,就见帝王茶水下肚将空茶盏伸到他面前, 示意他继续倒茶。 崇德帝一连喝下三杯茶, 才勉强解了渴。今儿那道鲜香菇炖鸡齁得慌, 知道那是阿浮亲自做的, 他没胆把话说出口, 就是她盛的鸡汤他都给喝的一干二净,眼皮都没跳半下, 装作不知道放多了盐。其实她的手艺定不是连放多少盐都不知道都水平,那回她收留他用饭的手艺多好, 不过若是她这么做能消气,崇德帝宁可自己多吃几回, 生吃盐巴他都乐意。 崇德帝回宫未惊动旁人, 勤政殿也终于迎回主人,苏全福见帝王刚落脚, 还未歇息片刻便往踏入书房,他还惦记着帝王身上的伤, 故而提议道:“奴才请太医过来瞧瞧?”他没有见到帝王伤口无恙,心里始终不大放心。 “有崔老太医替朕处理,不必再请其他太医。”崇德帝并不想让旁人知晓他受伤,毕竟牵扯到阿浮, 不能留有祸端。 那您在银枝巷的时候,眼巴巴的让奴才替您请崔老太医。 崇德帝抬起凤眸望向苏全福,似是看透他的疑惑,低沉声音缓缓流淌:“自然是为了拖延时间,下回有眼力点。”不想那么早被逐出门,就得动脑子想办法,崇德帝怕他拖后退,只能再三警告。 苏全福立马就想到,自己用饭迅速这件事上,他就说怎么自己用完饭,赶忙到帝王身边伺候,竟然叫帝王一连看了他好几眼。 他没曾想自己有朝一日,自己尽职尽责的,竟然被帝王点评没有眼力劲,他也就只这段时日留守宫中,没能伺候在帝王身边,谁知道他沦落为没眼力劲的人。 就在此时,勤政殿小太监悄悄找到苏全福,说是淑妃娘娘前来求见皇上,特意提醒道:“宫里娘娘们今儿清晨都在淑妃娘娘宫里,聚了有大半时辰,好似是晓得二姑娘离宫,在淑妃娘娘宫里闹不满。” 苏全福皱了皱眉头,他没有着急进书房通禀,而是先去见候在偏间的淑妃,外头的奴才只能大概晓得淑妃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得不是十分详细,他还得是先去问问清楚才行。 淑妃在宫人的伺候下擦手,还有宫人替她整理裙摆。 因着外面小雨不断,淡紫色襦裙的裙摆上了雨水,头上梳着灵蛇髻插着白玉珍珠金发钗有些歪,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伸手扶了扶。 乍一瞧着淑妃娘娘背影,苏全福不知怎么的想起今儿见到的和淑皇后,旁人见帝王时刻注意自身仪容,是因为宫里规矩森严,必须先理仪容、端神姿,才能面见圣上,免得殿前失仪,只有和淑皇后和别人不同,在宫里的时候总爱装扮自己,不是因为怕失仪,而是为了悦己者容。 思及至此,苏全福忽然心里升起一抹感慨,这回见到和淑皇后只做极为简素装扮,头上仅仅攒着一根银钗,不似以往容光靓丽、精细打扮。 淑妃身边侍寰察觉到有人靠近,转头瞧见是苏全福站在门口,她暗暗提醒了淑妃,苏全福顺势给淑妃请安。 “苏公公不必多礼。”淑妃时刻记着这位和皇上相处的时间,比后宫任何一位后妃要长,值得给对方几分薄面。是以和苏全福打交道,她从不让苏全福真的给她行礼,每回都是见他有要行礼的意思,便忙作势将他扶起。 “多谢娘娘。”苏全福只好起身,面上含笑道:“奴才听闻娘娘到勤政殿,赶忙过来瞧瞧,就怕底下伺候的人怠慢了娘娘,现下娘娘可好?” “还好,就是本宫想见见皇上。”淑妃看了眼苏全福神色,如清流落泉般的嗓音缓缓道:“若是皇上此时有事,本宫就且先等着。”这意思是在说,她这回恐怕无论如何得要见到皇上才行,要不然她不会轻易离开。 以前淑妃求见帝王,若帝王实在抽不时间,淑妃便会事情告知他,让他代为转答了,像淑妃今儿这么强硬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 苏全福眉头都不皱,便道:“皇上正在处理政务,不知娘娘为何事求见?”后宫女人再不得宠,只要人家面子做足,他亦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但是他必须搞清楚淑妃到底何事求见,若不然今儿淑妃进去见了皇上,明儿后宫里的女人就会蜂拥而至。 “是关于其他姐妹的事情,她们见不到皇上,就想给乾清宫那位请安,本宫已经将她们给挡回去了。”可能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她们这回难得的团结,淑妃不确定自己能挡多久,还是早早的同那位汇报为好,有些问题她解决不了,她可不会硬撑,哪怕眼下让人认为能力不足,都比最后她兜不住出乱子强。 那群女人想见太后? 谁给她们的胆子提出这要求。 如今外界隐约有传闻太后娘娘回宫的消息,大概有猜到里面事情不简单,但是帝王与太后没有主动发话前所有人都不敢挑明,突然原该去世的人还活着,里面涉及到的辛密他们不敢挖探,再说宫里面那些女人,如果太后娘娘真想见她们,也不必总待在小佛堂吃斋念佛,早搬进慈坤宫让她们过去请安了。 迄今为止,薛氏被贬为净嫔,皇上让淑妃掌管宫务,和淑皇后仍在宫外,就连和淑皇后腹中孩子落掉,太后始终不曾出面,就很已经表明她的态度,她对宫里的事兴趣缺缺,也不愿沾手,还留在宫里是守着帝王,不让他做出格的事。 若李淑妃因这事求见帝王,苏全福还真不能将人拦着,他低着头道:“娘娘且稍等片刻,奴才这就禀告皇上。”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淑妃身边的侍寰见苏全福走开,忍不住开口,低低地小声问道:“娘娘,皇上真的会见咱们吗?” 宫里不晓得多少人羡慕自家主子,身为四妃之首能管理宫务,就是李家得知主子手里有宫务,都开始巴结上来了,觉得主子或许能成为继和淑皇后之后,后宫的第一人。可她跟在主子身边,清楚的知道自接手宫务后,她家主子清瘦不少,面对李家再三询问皇宠之事,自家主子有苦不能言,更何况主子自来也不曾肖想皇上恩宠,更加不想与旁人夺宠。 能不能见到帝王,淑妃自己也没有把握,只是这话不能在这儿说,她只能抿着唇道:“能吧,且安心等着。”大概涉及到太后娘娘的事,皇上无论如何一个都会见她一面,此事她可拿不定主意,若不是怕那群女人擅自闯入乾清宫,打搅了那位的清净,她不至于特地麻烦皇上的。 崇德帝到底是见了淑妃。 她步入书房不敢随意打量,如仪同上首的人请安,安分守己的立于下方,随后就听到清冷肃然的男声,道:“她们不安分了?”他把宫务交给淑妃的前提就是看中这女人聪明,薛氏都不及她,事实上淑妃的手段足够了。 如今她不是皇后、皇贵妃,就连圣宠都没有,但是她掌管宫内事务,其他宫妃给她请安合情合理,毕竟宫里所有人都没有恩宠,她手里好歹有宫务权利,已经比旁人得到的多了,但是她很聪明的没有抱着这份权利不撒手,知道将权利下放,分出部分宫权让良妃她们自己争斗。 薛氏有薛家要顾忌,有时候难以平衡后宫,淑妃并不是生于长于李家,而是到了选秀李家需要姑娘入宫,淑妃才写入李家族谱,得了李家小姐的身份,她对李家感情并不深厚,也少了与李家勾结的事。 帝王的声音里听不出额外情绪,只是让人禁不住颤抖,肌肤上浮起凉意,淑妃不敢随意回答,压着嗓音回道:“有些时日不曾见皇上,她们担忧皇上龙体。” 崇德帝似乎对此毫不意外,不过微微唇角勾:“想见朕?”不过还是对帝王宠爱抱有幻想罢了。 听到崇德帝的话,淑妃便晓得他在不满后宫女人还存有争宠的心思,皇上心里只有和淑皇后一人,哪怕她早已仙逝,旁人也不要妄想入皇上的心。 淑妃脑子里忽然闪过宸妃所言,“我这辈子入宫就是错误,我本来就不想入宫为妃,只是家里非得将我送进来,此生我已不求皇上恩宠,就是希望皇上能赏我恩典,也让我出宫,哪怕下辈子长伴青灯古佛。” 宸妃的话算得上大逆不道,从古至今就没有宫妃能出宫的前例,而且哪怕出宫她们面对的也只有她所说的青灯古佛,甚至可能家里觉得她们丢家族脸面,直接让她们病逝也不一定,可是这番话却在淑妃脑子里久久不散。 第91章 淑妃抬头看了眼面色…… 淑妃坐在红酸木椅子上, 手旁是苏全福刚上的新茶,趁着端茶细品的间隙,她壮着胆子, 抬头看了眼上座的男人。 他是她见过容貌最胜的男子,今日他身上穿着明黄色绣五爪金龙服饰,头上以白玉冠束起满头墨发, 说话时不自觉转动右手拇指上的扳指,面色冷沉,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漠气息。 从前自己都不敢正眼瞧他, 自从薛氏被拘禁凤兮宫, 她掌管宫务后, 见帝王的次数倒是多了起来, 只是始终看不见他身上有丝毫温情,每次询问她后宫诸事, 皆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半分以男人看女人的态度看她, 故而她亦是规矩办事。 “去年没能去避暑山庄,没想到今年又落了空, 加上近日天气燥热乏闷, 她们听闻杜姑娘出宫便不免有些激动了。”她没法直接跟帝王说,有人动了从此远离深宫, 再不想伺候帝王的心思。但淑妃还是委婉的提了提众人也想出宫,许是玩玩也好, 或是散散心也罢,宫里嫔妃一年到头能出宫的机会便是盛夏避暑,秋狩狩猎这两回,若是地位卑微, 这两回机会都不一定有,踏入宫门注定没有机会再出宫。 不过让淑妃没料到的是,崇德帝抬眸望着她,便道:“她们想离宫?”离宫与出宫看似一字之差,可是听上去意思截然不同。 帝王黑沉眼眸似能窥探人心,李兮雅心内猛地升起股猜测,帝王说的离宫就是她想的放她们出宫。 李兮雅心里登时一紧张,身下才坐了红酸木椅三分之一的位置,站起身的动作迅速,答道:“天热人心浮躁,想去避暑山庄也是正常,内务司用冰供应臣妾会再提上一成。” 她只好说成自己办事不利,短缺了各宫冰块,才让宫里人有了怨言,把错事往自己身上兜揽。 实在是帝王所说的事此事甚大,她不能贸然替旁人做主回答。宫里用不着费心争宠后,没那么容易谁和谁结死仇,关系反倒缓和不少,遇事能彼此关照一二。所以哪怕宸妃跟她透露过想离宫的意思,她也怕自己说出口,反而害了宸妃。 淑妃独自揽下责任,让崇德帝闻言挑了挑眉,显然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选择。宫务他交给李淑妃,不代表他并不知情宫里的事,自查出各世家在宫里放置眼线,宫中事务就没有他不知晓的,薛氏那回下药纯属是嘉羡大长公主钻了空子。 他将手中毛笔归置于笔架上,正视着眼前自己后宫里的淑妃娘娘,道:“想离宫无可厚非,谁动了这番念头都可,朕特许恩典。” 他眼里好似有了一丝柔情,也沾染了些温柔,不似以往冷酷无情,好像……她们做不成他的女人,亦是他的子民。 李淑妃不禁出声喊道:“皇上?”还是想不通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怎么就愿意将宫里女人遣散,甚至愿意下旨准许她们自行婚嫁。 如今皇上膝下无子,后宫无中宫,再要遣散后宫妃嫔,她不必深想就知道其中艰难,可是同时崇德帝的话让她明白,或许她们真的可以走另一条路,且不用如宸妃所言长伴青灯古佛。 淑妃眼里闪过希冀,只是想到李家那群人,想到自己生母,她的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下来,许多事情不是她们想就可以做到的。她素来是小心谨慎惯的人,并没有做出头鸟,低着脑袋没有把话说出口,但是并没有急匆匆拒绝。 崇德帝似乎知道她的顾虑,没有过多为难她,这种事情哪里能一蹴而就,摆了摆手让淑妃出去。 淑妃垂首领命:“臣妾告退。”走到门口就要出书房前,她皱着眉往回看,只见坐在御案后的男人,正微低头勤恳批阅奏折。 李兮雅哪怕回到自己宫里,心底也并未放下帝王跟她说的那席话,眉间微微蹙起,心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们都知道帝王生性寡淡,只在有和淑皇后面前才露出几分情意,中间帝王与和淑皇后闹别扭,曾短暂的出现过一个杜月满。但自从和淑皇后逝世后,帝王就没有踏足过后宫,杜月满亦是低调行事,如果不是这回突然知道她出宫,她们可能都快记不起还有这么个人了。 她们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否得宠,是否被帝王临幸过,更清楚当初和淑皇后葬身火海,帝王曾将罢朝八日,那整整八日都将自己锁在麒麟殿谁都不见。 淑妃清楚后宫女人的心理,有时候不是她们不知道帝王对和淑皇后情深,只是心里总期盼着和淑皇后已死,帝王能走出对和淑皇后的感情,着眼后宫其他人,不管是她们当中的谁都行。 就像当初杜月满横空而出,这就像冬日结冰的湖面突然破开一处冬,犹如破除了和淑皇后的独宠般。 她们为多了个女人担忧,但心里更多的是欣喜,自觉自己终于有机会,毕竟有前人将湖面砸出冰洞,也代表着她们能有机会,在其他地方破湖面,见到里面淌着生气、漾着波纹的湖水。 只是杜月满并没有如她们所想,得到帝王恩宠,按照如此发展下去,或许以后她们都不会有宠,得以出宫当真成了她们都另一种选择。 是跟历代帝王后妃那般一辈子待在深宫,还是如崇德帝所言领恩出宫,这两个选择就摆面前。 前者衣食无忧、锦衣玉食的活着,可是得困于后宫一辈子,此生可能都不会得到宠幸,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后者能出宫得到自由,甚至可以另嫁他人,但是要面对的不简简单单只是流言蜚语四字,也不是谁都敢娶从后宫出去的女人,但自由二字对于囚困在深宫的人诱惑太大,更何况她本就不是拘泥世俗的人。 她娘亲出自青楼,后来又是外室,再后来她入宫,换她娘亲入李家做姨娘的机会,这些年她比大家千金、闺阁姑娘见识的外界人心险恶更多,如果她出宫她至少能不叫自己饿死。 当初她答应入宫一是为了还她娘生养之恩,二是她看见她娘眼里的希望,虽说她瞧不起男女情爱的,但至少那是她毕生追求的。 以前她只想好好在深宫活下去,如今她觉得自己可能知道她想要的,为之追求的东西了。 淑妃拧着手里绣有雏菊的帕子,她的心不停地跳动,直蹿到嗓子眼,身边伺候的侍寰瞧出她额间竟然冒出细汗,还以为淑妃生了病,慌张的出声:“娘娘可是感到不舒服,怎么就出了虚汗?奴婢这就请太医来瞧瞧。” 李兮雅顺势拿帕子擦了擦额角,果真是有细汗,也不知道是紧张兴奋,还是害怕才蹿的汗,但刚从勤政殿见皇上,就请太医不大好,她连忙收敛情绪,道:“本宫歇息会儿就行,若是谁寻本宫就说本宫乏了,有事儿明儿再谈。” 宫里那群女人知道她见到皇上,肯定会着人前来打探,她还得仔细想想怎么措辞,将皇上的意思不着痕迹的透露出去,且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才行。 而在勤政殿书房的帝王,再得知淑妃离开后,转头暗卫给宸妃送消息,夸她事情办得不错,再接再励。 谁都不知道宸妃是崇德帝放在后宫里的人,就连宸妃那番话,都是崇德帝刻意下的引子,包括刻意让人知道杜月满得恩典出宫。 若他想让杜月满悄无声息消失,不引起波澜,大可以制造杜月满病逝,或是意外身亡的假象,然后再让暗卫偷偷带她出宫,而他却选择让苏全福送她出去,没有故意隐瞒任何人,在所有人心里种下颗种子,只待哪日生根发芽。 宸妃额角抽了抽,面上谢恩,实则不断在心里吐槽帝王,每回夸奖必然有更难的任务交到手上:“谁能理解我啊,能把事情办好非我本意,实在是因为受够宫里的日子了,感同身受罢了。” 自入宫后她深刻的感受到,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这句话,先前和淑皇后娘娘在世时,她得替帝王拦下献媚的女人,还得替和淑皇后解围,最重要的是这事还不能叫任何人察觉,不能让旁人晓得她是皇上安插在后宫的人,不能让和淑皇后知道她暗地里帮衬她,天知道她当初多懊悔初不该接这份差事。 但想到那女人将她母亲气死,霸占她母亲正妻之位,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现在她能让她和她女儿进宫,看着她们给她磕头行礼,心里还是畅快的,如果能早日出宫折腾那对母女就更好了。 第92章 遣散后宫 淑妃确实倒是聪明人, 知道崇德帝不喜后宫妃嫔,欲遣散后宫,但是她的顾忌要比宸妃多, 是以这件事经由她的手,怕是不能将圣意传递给其他妃嫔,故而崇德帝才叫宸妃暗中搅动风云。 他原是想将阿浮接入宫, 让她们明白她们留在宫里并不会如愿承宠,反而会蹉跎一辈子, 再谈遣散后宫之事, 不过阿浮不肯随他回宫, 他便只好着手将后宫遣散之事。 这事无法准确的传入后妃耳中, 但不可避免地让柳太后知晓, 她闻言眼皮都颤了颤,宫中后妃几乎都是出自世家, 岂能容他随意胡闹。 柳太后让人将崇德帝请回乾清宫,双眸含着愠色看向他:“你是大秦皇帝, 肩上扛着江山社稷,不是贩夫走卒, 如今竟然想遣散后宫, 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崇德帝神色未变,低头道:“母亲不必为此忧心, 儿子自然明白,当年选秀纳妃并不是儿子本意。”若不是嘉羡大长公主为了让薛温尔登上皇后之位, 也不会和其他世家合议举荐选妃,那些世家未尝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合力推动此事,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利益交换而已。 “你是我生的, 我怎能不担心。”柳太后叹气摇头,不管当初他愿不愿意,眼下有不可争辩的事实:“她们已经入宫,是大秦皇帝的后妃,虽说大秦民风开放,不反对女子再嫁,夫妻相处不睦可以和离,但是她们不同于普通女子。自入宫她们就打上了皇帝女人这个标签,你将她们送出宫去,哪怕她们想再嫁,你开恩准她们自行婚嫁,也没有人敢娶她们,她们要受到世人非议,甚至连家里人都恨不得她们死。”能容她们一条命在庵堂活过一生就是最好的结局,更可能的是让她们守住清白而死,若是她们再嫁,光世人的白眼和唾沫星子都够淹死她们。 当年先帝铸造锁雀台给她住,那些人不知从哪里得知她是二嫁女进宫为妃,说的话一个比一个难听。纵使先帝不叫人传她耳里,那时候他还是手握朝政大权,稳坐帝位之时,可哪里又真能堵住悠悠众口。 如果当时他们晓得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不止骂她几句寡妇勾引帝王,该逼着先帝亲手杀了她。 “她们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女人,出嫁前靠父兄养着,半分苦楚不曾受过,入宫位分在那儿,宫里日子亦是不用自己操心,放她们出宫她们怎么活?回家还得靠父兄过日子,他们的话她们不敢不听,有‘孝’、有‘规矩’压在头上她们也不能不听。”柳太后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崇德帝,她说这番话的目地也不指望劝服他,就是想告诉帝王:“你得替她们谋条活路,这是你的责任。” 柳太后因着自己的遭遇,更能与女子共情,崇德帝要这般做,最先过的就是她这关,这世上能为女子发声之人寥寥无几,她不得不做这人,还得小心翼翼维护儿子与自己的感情。 他是极为聪明之人,瞬间明白柳太后的顾虑,不忍看着她为了自己为难,低头道:“是儿子欠缺考虑。” 他原是想让她们归家,宫里出银子赡养她们至终,如果有想改嫁的,他下旨赐婚,可太后的话他不得不考虑进去。崇德帝眼神暗淡了瞬,不过转眼即逝,脑子里转过其他的法子。 “若届时她们不想出宫,就按照份例在宫里好生养着,若有想出宫且有能力活下去的,叫她们自己能扛事,儿子再放她们出去,想自立门户也可,如此不必顾忌她们的母家,可好?”确实强行放她们出宫,她们自己立不起,也是害了她们,还不如将人留在宫里当金丝雀养着,这就是现实。 安了柳太后的心,陪她聊了聊旁的事,帝王才离开乾清宫,转身又回到勤政殿,柳太后心里拿捏不定,帝王是不是真的能做到他方才说的话,只能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叹气。 念善见到柳太后眉头紧锁,面容暗含愁苦,并未因帝王的许诺而放松,只能劝慰道:“娘娘的话皇上必然听进去了,且先放宽心。” 柳太后点了点头,要是皇帝没能听见去她那番话,恐怕到时候只有杜氏说了才管用。 他那点心思谁看不透? 为了日后杜氏省心,动了遣散后宫的心思,往后宫里再没别的女人添麻烦,也叫杜氏看看他的心意。但她明显看出她那傻儿子还没将两人关系修复好,杜氏会假死出宫,想必性子比一般女子刚烈,自己选择的路,不一定会肯回头,只怕到时候她那傻儿子白忙活一场。 如今杜浮亭能对崇德帝和颜悦色,理由很简单,她需要帝王帮她找杜家人,而崇德帝心里清楚这点,每回到银枝巷都会带一两点消息过去,但从不透露太多。他让人从杜泽带杜母离开杜家开始调查,三年将近四年时间发生事情,能够让他轻易的在两人间找话题,借此机会好好缓和关系。 杜泽提过想见阿浮,他私底下打探到了阿浮暂住的地方,可是却被帝王挡了回去,甚至得了崇德帝的警告。 崇德帝不希望阿浮和杜家人接触,他不能让阿浮再受到伤害,“阿浮和杜月满站在一块儿,都无需多想就知你母亲会一味偏袒杜月满,你能保证阿浮不受伤?” 杜泽保证不了! 哪怕杜月满现在回到王氏身边,积极照顾王氏起居,安抚王氏情绪,争取她早日恢复健康,可是受过的创伤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弥补的。 有时王氏犯病把月满当成阿浮,揪着死死不放,质问月满去哪里了,她为什么要假扮月满,为什么要带来这些祸端,杜泽在旁边看着都揪心。 崇德帝见杜泽为难,没那么好心思的开导,转头提起另一件事:“你们私下的动作朕不管,唯独阿浮这边,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触碰朕的底线,你护不住阿浮,就别想朕把阿浮交到你手里,至于阿浮知道朕隐瞒你们的踪迹,那也与你们无关,左右朕会承担一切。” 实际上杜月满跟杜泽的那番话,刚出口便传到崇德帝这里,他知道杜泽和杜母的下落,又把杜月满放出皇宫,怎么可能不让人盯着他们? 杜月满的话倒是让他开了眼,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但是仅此而已。 崇德帝不会小看任何一个小人物,有时候往往就是不起眼的人坏了大局,但也不会放过多精力在他们身上。 帝王语气里暗自添了威压,“只靠嘴皮子说说就罢了,杜家招牌再好用,也没有皇家的招牌好用,皇室两三个人还是出得起。”他自己兄弟靠不过,知道先帝将皇位传给他,记恨他恨不得他死,叔伯又在与先帝夺嫡前后快被弄光了,可叔伯下面还有儿子,那些堂兄弟想要爵位,可不就得干活。 杜泽明白崇德帝话里意思,这是在让他转告月满,若是月满想达到目的,就要让他看到价值,此事无可厚非,他还得多谢这人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如此想的,杜泽便也这么道谢。 崇德帝眉尾微扬,并不抬眸,鼻间淡淡发出一声:“嗯。”杜泽生于商贾,可他自幼饱读诗书,并未沾染商贾气息,可身上有读书人的清高自傲气,哪怕是沦落到醉柳阁,他与他见面,身上还是有那股傲气,但是这人过刚易折,柔则长存,他得懂得何为至阴至柔,才能踏足官场,不过或许人家不领情也不一定。 帝王眼里露出苦涩,若不是为了安阿浮的心,他何需布局这些,又何需做这些招惹人厌的事。 第93章 崇德帝在阿浮面前情…… 崇德帝在阿浮面前情绪掩藏极好, 不露痕迹,甚至还能逗阿浮欢笑,不过常常是受到白眼, 这还是崇德帝不小心发现的秘密。 阿浮居然会对他白眼了,他手里有杜家人消息做把柄,阿浮不会当着他面做太过分的事情, 但是会背过身张牙舞爪,大概有回阿浮坐在梳妆台前, 没能把控好表情, 叫他在镜子里看见她皱着小脸, 咬着牙恨不得揍人的小表情。 他是知道自己足够缠人, 可他若是再要脸要皮, 恐怕和阿浮就没有缘了,那脸皮还能算什么?不过崇德帝知晓自己不能把人逼太紧, 他总是一松一紧,像是放风筝般扯着线, 换句话说是在不断试探阿浮的底线,不让真的把人激怒, 却有让她渐渐适应他。 弩儿一直在房间里张望, 等着崇德帝回隔壁院子,见明间只剩下阿浮, 他静悄悄的往明间去。 他走到门口想进去不敢进去,只好靠在门框边上, 满脸纠结神色。 原先阿浮听到门口有动静,还以为是帝王去而复返,本来没打算搭理,谁知道余光瞥见的却是弩儿站在门口。 “进来吧, 躲在外头作甚?”阿浮看出弩儿的纠结,招手让他到跟前,温声问道:“有话直说,不必藏着掖着。” 她越是宽和大度,弩儿心里越是纠结不安,心里如鼓擂般敲动:“我……我想跟着卫先生学武。” 弩儿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压根不敢抬头,他害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 他明白杜姨是想让他好好读书,日后能走考取功名的路,或是靠着几分学识简单谋生,这是最好走的。但是随着年岁渐长,读的书越多,他心里想做的反而是习武,他不是读书的料子,考取功名对他而言太难,倒不如日后投身行伍,武将的功绩是可以靠自己打拼出来的。 杜浮亭看出近段时间弩儿藏着事,等着他跟她挑明,如今果然等到了,她盯着弩儿的头顶看了好一会儿,他一直不肯抬头看她。 “抬起头看着我,将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杜浮亭嗓音里添了几分严肃,便是眼神都凌厉了,不见往日煦日和风般的温柔,更像是板正着脸的严师。 弩儿掐了掐自己大腿,鼓起勇气直视杜浮亭,平常总含笑意望他的明眸,此刻布满严肃,他的胸腔直打鼓,背脊却不自觉地挺直,无比认真地道:“杜姨,我想跟着卫先生学武。” 杜浮亭让他看向自己,是想看他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习武,他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其实已经不小了,习武难免过了最佳时间,但是见他已经有了主意,她不会劝他放弃,不由得轻笑出声,道:“为什么觉得我会反对呢?人这辈子能自己选择的不多,既然你决定同我说这件事,恐怕心里早已有了谋划,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 “杜、杜姨说的可是真的?”弩儿已经做好不被允许的准备,没想到自己什么话都没有说,这事就这么成功了,他惊讶得合不拢嘴,直愣愣地看着杜浮亭。 “当真。”哪怕弩儿无法按照她想的走下去,她也不会恼羞成怒,非逼他做不想做的事,再者日后的事说不定:“我只有一点要求,跟着卫先生学武可以,但是功课不能拉下,只会使蛮力的人能成为将军,但做不了主帅。” 弩儿眼里露出喜色,他鲜少露出孩子般傻气的笑,这回终于跟孩子般笑了,不过笑意转瞬即逝,很严肃同杜浮亭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落下功课。 “既然你唤我一声杜姨,我便是你的长辈,此事又特地问过我意见,那我也该正儿八经请卫先生教你,你需要同卫先生拜师,不明不白让人传授你武艺,传出去不像话。”杜浮亭边说边起身,把红珠喊到跟前,让她着手准备拜师礼。 弩儿愣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杜浮亭真的忙活他拜师,眼里忽然晕染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杜姨步步都在为他着想。自己原先只是想跟着卫先生习武,卫先生亦是答应教他,但是这种关系终究不稳定,卫先生教他是情意,不教他也是合情合理,况且卫先生教他是看在杜姨份上,更是看在那位爷的份上,如果那位爷离开,只怕卫先生也不会再继续教他。 但是如果他跟卫先生拜师,他跟卫先生之间就有了师生关系,再请卫先生过来教他习武,这不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而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摆在这儿,而且弩儿心里清楚,那位爷来历不凡,能跟在那位爷身边的卫先生,身份恐怕常人不能及,他能有这么一位师父,以后定是件好事,所以杜姨是在给他铺路。 从来没有人这么替他着想过,只有杜姨为他真心实意的谋划,还把他的以后想好了。 弩儿亦步亦趋跟在阿浮身后,就像是小跟屁虫似的,以前怎么没有发觉他这么黏人,阿浮有些哭笑不得,“行了,老老实实做功课去,我定然会请卫先生教你习武,不会让你失望的。” 卫年住在崔老太医那边,阿浮自然将拜师礼直接往那边送,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收到一车的礼,看着摆在院子里的礼品,卫年有些没反应过来,“夫人这是送给崔老的吧,我这就让崔老过来。” “不是,这些是给卫先生您的。” 竟是连敬语都用上了,他何德何能受和淑皇后娘娘一句您?卫年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跳,直觉告诉他,在他面前的肯定不是好事,下意识就像往里面躲,但是阿浮反应迅速的出声:“我是想请卫先生教弩儿习武,故而特地准备这些。” 卫年摆了摆手,他受之不起:“教弩儿习武是小事,用不得这些东西。”怕折寿啊。 “当然用得上。”杜浮亭说话的语气不轻不重,但却是不容回绝,“弩儿那孩子命苦,无父无母、命运坎坷,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卫先生收他为徒,便是他的父母,孝敬这些给您是值得的。” 她不知道卫年到底看上弩儿哪里,动了要教他练武的心思,还让弩儿跟她挑明了说,但是既然想教弩儿,那她肯定还是得确保人家说真心想教,而不是三两下敷衍过去。如此,能够将卫年和弩儿捆绑得更加严实也是件好事,不管他是存了哪种心思,至少如今拜他为师,弩儿是占了便宜的。当然,如果卫年就此拒绝正好,不必费心思留意他此举背后深意。 卫年听到她这番话,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面上不动声色的扫过这一车礼,心里不停的啧啧,难怪能让皇上念念不忘,瞧瞧,这脑子不是谁都能有的啊。 第94章 见阿浮 卫年相当于放在火架上烤了, 他不答应的话,再想接近弩儿那孩子只怕和淑皇后不干了,皇上肯定也不会满意, 他只得收下这一车的拜师礼,“夫人大可把弩儿交给我,我自当尽心尽力教导弩儿。” “有卫先生这话, 我便放心了。”阿浮转头让红珠把弩儿喊来,来时弩儿跟在红珠身后, 走在前头的红珠手里捧着只锦匣。 卫年匆匆瞥了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心里还是有数, 这东西大概不是给他的, 要不然就该放在这些礼一块了。 随即, 他就听到柔和细腻的女声轻轻响起,好似夏日和风般, 但是她心里的打算可不柔和,阿浮笑着道:“请崔老当见证人, 不会辱没卫先生一番教导吧?” 卫年连连摇头:“不不不,能请动崔老太医当见证人是荣幸。”这真是给他耍赖的机会都不留, 不过他岂是轻易反口的人。 看着阿浮往明间而去, 他无奈地笑着追上,淡淡地道:“夫人这是不信我。” “不是不信先生, 只是先生值得郑重以待。”她边说边侧首看他,杏眸微弯透着清明, 唇角稍稍扬起都是温柔的弧度。 这般用专注神色着看人,眼里特别的真诚,卫年好生恍惚了下,哪怕知道她说的话里掺了假, 都叫人忍不住相信。 还是红珠看不下去咳嗽了几声,卫年听到声音连忙回神,暗自唾骂自己竟因一个眼神就晃了神,不过她的眼睛确实极易让人感觉到真挚。 崔老太医并未推拒做介绍人,他如今的宗旨便是能叫和淑皇后欠人情,就叫和淑皇后欠人情,崔老太医深知是因为自己现在还活着,所以皇上对崔家尚有几分情意在,可他现在眼看着能望到头,崔家一大家子他还没安排好,是以他巴不得和阿浮关系捆绑得更紧。大家都已经不是三岁小儿,能合得来不是因为单纯的人好,还掺杂了旁的东西,那样的关系才能走得更远。 待到收徒的事完毕,崔老太医转手将几本医书交给阿浮,都是稍有医学基础的人才适合看的书,主要是女性妇科内的书籍,这书是阿浮先前主动问崔老太医讨要的,她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甚至她觉得若是当初自己有医术能自救,许是那孩子不会没有。 崔老太医笑得和善,捋了捋自己白须,道:“若是夫人有不懂的地方,大可以问老夫。”崔老太医虽不能说是妇科圣手,可是他几十年行医看病,又是专门给宫里贵人治疗的,替阿浮解疑答惑还是行的,更何况阿浮原先就有基础。 “我不会同崔老客气的,就怕届时崔老嫌我多事。”久病成医,阿浮自己也稍微会些医术,如今只是将这些重新捡起来罢了,如今崔老太医主动提出教阿浮,她自然不会拒绝。 杜浮亭此番决定,逃不过有心关注她的人,许是被她的决定惊到,原本不想打扰杜浮亭的柳太后倒对她起了兴致,“我是不是要去见她一面?” 柳太后抬了抬眉眼,试探性地问旁边的恭敦老亲王,她不喜待在宫里,可又得守着皇帝免得他做下出格的事,如今能进宫和她聊上几句的,也就只有恭敦老亲王了。 这事她拿捏不定主意,怕贸然前去打扰了人清净,又觉得杜浮亭好歹是皇帝挂念的人,自己该去瞧瞧,要知道皇帝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倘若她好上几分,皇帝整日的心情都不同。 “太后若是想去便去瞧瞧,你到京城多日还不曾好好游游京城,是不知道如今这些小辈,当真一代不如一代。”恭敦老亲王边说边缓缓摇头,不过这也与皇室日渐凋敝有关,当年皇子众多,各个无法无天,谁都不带害怕的,眼下能扛事的倒是少了,不过好在皇帝开科举武科,叫这朝堂换一批新鲜人,也不至于落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柳太后得知杜浮亭开始学医,总得有要去药材铺采买药材的时候,便暗自让恭敦老亲王帮她盯着,待到她出门那日,在恭敦老亲王的掩护下出宫,先是隔着人见一面再说。 这些她没让旁人知晓,就是崇德帝也只当柳太后觉得宫里闷,想出宫游玩,安排几人在柳太后身边照顾保护,只是柳太后怕崇德帝察觉她的意图,推说有恭敦老亲王安排,不必皇帝费心思,再让其他人跟着反而不美,引得一众人知道。 有恭敦老亲王在,出不了事情,崇德帝便没在坚持,只是叮嘱太后别在外忘了时辰。在柳太后想出宫这件事上,他从不限制,亦不觉得柳太后贵为一国太后,背着人出宫的做法不合规矩。 这规矩都是人说了算,倘若他贵为帝王,都无法叫自己母亲做想做的事,那这皇位坐的也太无趣了。 第95章 她……她是不是像……故…… 虽红珠说知道暗地有人保护阿浮, 可她依旧不放心她独自出门采买药材,说什么都要跟在身后。 阿浮拗不过红珠,只能同意。 她此番出门是想买齐做乌凤养生丸的草药。 这几日, 她不仅看完崔老交给她的医术,还了解不少时下医情,先前她就知道如今并没有专给女子看病的女大夫, 只有产婆,以及靠着祖传的几方药方和经验谋生的医婆, 或者从宫里出来的寥寥无几的医女, 其中多数医女哪怕出宫之后, 也是入各种勋贵大臣之家, 专程给各家夫人小姐看病。实际上这些医女, 在宫里的也只能给太医打下手,她们当医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些年她病痛缠身, 到怀孕流产,从始至终遇到的都是男大夫, 不论是宫里宫外,总需守着男女大防, 恪守成规, 放在医患身上怎么都变扭,更何况她知道不是女子身上患有女人病, 这些都不可能跟大夫言明,毕竟隔着男女这条线, 始终觉得难以启齿。 可又实在没女大夫,哪怕是夫人小姐遇到这种情况,她们都病情只能拖着,最终越拖越严重, 更何况寻常百姓家的女子结果只会更加艰难,造成这种情况也是碍于民风习俗、规矩条例,不能接受女子学医,觉得女子当大夫是不耻的事,婚嫁艰难也就罢了,还连累家里人遭受指责,故而没有女子敢学医抛头露面给人看病。 世上女子多艰难,她出宫自立门户后才有深刻体会,比以往的体会都要深。 杜浮亭纤长睫毛微垂,眉间绕了股淡淡郁气,不过转眼就消散不见,她深知自己的本事,和如今世道的局限,并未给自己定下一定要谋多大的事,只不过还是想试试。 乌凤养生丸是眼下妇人们最常吃的养生药丸,她手里有崔太医给的药方,想试着自己调制,不过里面有两三味药材难凑齐。 杜浮亭要采购药材,得各处药材铺都瞧瞧,货比三家才能瞧出哪家最好,药材这东西不比其他物件,要看年份成色,还要看与掌柜的熟不熟,好些得用的药材人家留着给熟人。 秋风起刮得人有些泛凉,红珠担心杜浮亭的身体,时不时就要打量着她身上系的薄披风,走路还不忘替她挡着些风,幸好还没有落下秋雨,要不然那股冷意该钻到骨头里了。 红珠嘴里嘀咕着:“崔老说过若是夫人有需要的药材可以找他,不时就能送到夫人手里,偏偏夫人还要自己出门。” “从崔老手里拿了好些医书,其中还有不少孤本,这些日子在我手里摧残的草药不少,我又怎好事事麻烦崔老。”话虽如此说着,实则阿浮有自己的想法。 她此次走访敲定药材铺子,日后肯定专程只在这一处拿药材,熟识省事,指不定以后有需要,还能跟人同去挖药,这事上她不能不上心。 柳太后坐在酒楼二楼窗口处,只需稍微低头就能看见对面药材铺,来往之人瞧得清清楚楚。 柳太后不可能跟着杜浮亭四处跑,对面那家药材铺的药材是京城数一数二药材最齐全、成效最好的铺子,好些医馆拿药材都是在对面那家药材铺拿,如果杜浮亭要长此以往的拿药材,少不得到对面那家药铺一趟,她便带着人到这里守株待兔。 不过恭敦老亲王并未跟她等在同在一处房间,而是在隔壁要了间房等着,这也是为了替柳太后挡某些有意靠近的人,有些人就是狗鼻子,闻着腥味便一窝蜂蹿出来,知道宫里住着贵人,这回恭敦老亲王出宫到酒楼,少不得一番围追堵截,他若是跟柳太后在一间屋子里,反而扰了柳太后清净。 柳太后等坐在二楼,这一等就是大半时辰,念善见到柳太后有些精神不济,就想劝她先休息一会儿,道:“若杜夫人出现,奴婢再喊您。” “不必,我还能撑住,想必人也快到了。”柳太后抬了抬手,这会儿休息耽误了见人,今儿就算是白等了。 又等了一刻钟时间,雅间的房门敲响了三声,念善柳太后的催促下开门,是跟在恭敦老亲王身边的小厮,无声地给柳太后请了安,走到窗前低着声音道:“人就在街头那边,正往这边赶,外头罩着乳白色绣金枝嫩绿衣边的薄披风,里头是藏青色对襟长袖上衣,下面是同色长襦裙,身边跟着名桃色衣裳的丫鬟。”小厮尽可能的说得详细,这一路并没有与她穿着相似的人,所以不可能存在认错人。 柳太后颔首表示知晓了,在小厮出门前,不忘叮嘱道:“别叫你们主子喝太多酒,伤身体。” 不知几时恭敦老亲王沾染了爱喝酒的毛病,只不过柳太后自回宫后,就总将老亲王招进宫,老亲王虽爱喝酒,但如果是要进宫他决计不会沾酒,日常便就只能喝茶,已经好些日子不沾酒水,不知道多馋酒,今儿出宫得见那些围上来套近乎的人,他肯定免不了借机喝酒。 那小厮连忙领旨,走了一圈之后才推开恭敦老亲王所在雅间的门,低声劝老亲王少喝几杯,还特地在小声强调,这不是他擅自做主,是领命行事。 而柳太后一直看着小厮说的街头的方向,直到两道身影步入眼中,那抹白沾染绿的颜色虽不及红色艳丽,但仍旧极为抢眼,身姿端稳而沉静,看不清人的面容也能知晓这人必定不差。 直到人走到跟前,就在面前转入对面的药铺,柳太后的手忽然抖了抖,不过她并没有声张,女子就站在药铺门口柜台边缘处,拿出张捉药的方子,点着上面的药材,待到柜台后的掌柜的拿出药材,女子先是观其成色,闻起气味,不知又说了几句话,惹得药铺的掌柜的露出抹笑意。 杜浮亭沉浸在与掌柜的交谈里,并未察觉到有人盯着她,倒是红珠的感觉敏锐机敏,似乎总觉得有股视线在,四周环顾了圈,又并未找到来源,以为是按照保护她们的人太紧张她们的安危,紧紧地盯着她们,便没有再在意了。 而杜浮亭应该是与药铺掌柜商定了协议,冲着红珠淡淡的笑了,眼眸微弯,从眼睛里露出的笑意,柳太后不是直接站在她面前,感受到她的笑意,可却也差不得太远,微微俯视的角度能瞧得清清楚楚。 连带着她旁边的念善都看清楚了,不知为何念善的心跟着颤了颤,忽然便察觉到柳太后捉住她的手。 柳太后颤抖着嗓音开口:“念善,你瞧她眼睛,她、她是不是很像……” 第96章 哀家要见她 念善回握住柳太后, 看到柳太后明显神色紧张忐忑,又往下面看向站在药铺门口的女子,只有那人才能引得太后情绪如此波动, 可是当年的事随着故人离开,都埋入土中,又何必重新挖出来, 哪怕杜浮亭与那人长相相似,也只能徒增娘娘伤感。 “物有相同, 人有相似, 不过是长得相像了而已, 这些年娘娘该放下了。”念善苦口婆心的劝着柳太后, 当年的事情三两句说不清, 但是那人的去世成了娘娘心头病,至今都不得解脱。 柳太后松开握住念善的手, 唇角露出几丝苦笑,抬眸瞧了一眼念善, 缓声道:“是我魔怔了,这些年从未梦到过故人, 乍见杜氏与其有几分相似之处, 就有些失控了。”说完,柳太后的目光又落在杜浮亭身上, 似是在透过她在看记忆里的故人。 温润如玉,翩翩少年, 唇畔的浅淡笑意就似十月暖阳,烘得人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听闻那女人出事前怀有八个月的身孕,若是孩子生下来,也该是杜氏这般年纪了吧?”柳太后收回目光, 摁压了下自己的额角,念善忙给柳太后按摩,又听见柳太后温沉的嗓音继续道:“那时我恨他恨得要死,怨他背叛誓言,如今好似不恨他了……”她曾怀疑过他怎么就背叛了她,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她不敢再深思,稀里糊涂的也活到至今。 念善见此,只能暗暗叹气。 娘娘不露于人前,确实是因为她的身份饱受诟病,哪怕是有太后之尊,可也不能光明正大出现,但其中缘由,绝对不是因为外界传闻的她是二嫁女,寡妇伺候先帝,而是因为——她是先太皇太后的养女端阳公主。 娘娘自小养在先太皇太后膝下,与先帝青梅竹马,亦是与恭敦老亲王、嘉羡大长公主一块长大。 那时先太皇太后还只是德妃,中宫尚有皇后在,恭敦老亲王占了长子之位,养在中宫皇后膝下,先帝与嘉羡大长公主还是普通皇子公主,当时是德妃的先太皇太后颇得帝王宠爱,哪怕韶华易逝,依旧宠冠后宫,与帝王南巡时,开口要收养娘娘为义女,先太皇太后只说与娘娘有缘,帝王二话不说就点头同意,但那时候谁知道会造就后来种种。 柳太后一时间也陷入回忆,一时是自己年幼乞讨为生,忽然被恍若神仙妃子般的女子所救,一时是小时候先帝带着她与嘉羡在宫里游玩,杜月满一时又是先帝约众位皇子出宫,她扮做书童陪遇见魏玉述…… 不管后来日子多苦,前些年的甜都是真的,她一度感谢上苍让她在五岁前受的磨难,让她能有机会遇见先太皇太后,又让她得以遇见魏玉述,与他成亲,做一场夫妻。 如果那日她没有留宿宫里,陪着先太皇太后,没有回府撞见魏玉述与那女人同榻,奈何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你去把杜氏请来,哀家要见她。” 念善欲言又止的看了眼柳太后,只是太后始终闭着眼,或许猜到她会劝阻,才故意不看她,不想听她说那些道理,铁了心想见杜氏,“娘娘且先等等,奴婢先让人将老亲王请来作陪,免得有人打扰娘娘清净。” 柳太后不习惯旁人在侧照料,但是她知道念善不可能独留她在屋内,这里是酒楼,保密性再好,都不及宫里,念善不放心只留柳太后。 恰好恭敦老亲王把打探消息的人打发掉,就听小厮道念善请他到隔壁雅间,他还以为是柳太后出事了,急匆匆推门进了雅间。 甫一进门,恭敦老亲王登时愣住,只见柳太后目露疲倦,眼里似浮起泪意。 “这是怎么了?” 柳太后眨了眨眼睛,笑道:“风沙迷了眼。” 入秋风大,可现在是在酒楼二楼,还不至于卷起地上尘土上楼,还恰好迷了人眼。 想必是回到京城触景伤情,恭敦老亲王装作没看出柳太后拙劣的借口,顺势接话,“今儿风确实有些大,人你应该见过了,还是别坐在窗口,免得着凉。” 柳太后起身前还不忘往下看,杜浮亭买好药材就该会银枝巷,此刻念善已经追了上去,恭敦老亲王想顺着柳太后看的方向望去,柳太后已经收回目光,暗自挡了恭敦老亲王视线,怕恭敦老亲王阻止她见杜浮亭。 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引起眼前这位老太子的怀疑,恭敦老亲王心思剔透,少有不对劲都能察觉,她干脆抛下惊雷般的问题,道:“驸马的事大哥知道多少?” 魏玉述! 恭敦老亲王猛地看向柳太后,惊讶又理所应当。 自两人见面至今,她还是头回主动提及他,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她嘴里听到她问起当年,没想到还是听见了。 恭敦老亲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自袖口拿出只手镯,这手镯着实奇特得很,镯子不是暖玉,不是金银,而是藤木雕刻而成,仔细看上面纹路,竟然栩栩如生雕刻着一手执团扇、巧笑倩兮的女子,只是积年累月藤木颜色泛沉,褪去青葱的表面变得沉稳内敛。 自他知道柳太后回京,这手镯就时刻被他戴在身边,只等着她问起当年,“他说这是他答应你的,他绝不会失言。” 柳太后指尖颤抖发软,握拳不是,摊开掌心也不是,接过木镯时差点将其摔在地上,随后她紧紧攥在手心,生怕它会摔坏,也不敢细细打量木镯。 方才刚看了一眼,她就见了满目的暗沉血色,这么多年过去,木镯上沾的血已经浸染到深处,成了木镯上蜿蜒曲折的筋线。 她好久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好不容易才从齿间道:“他还留了别的话?” “没有。”当时那种情况也不能留。 他找到魏玉述时,人已经不行,甚至他都不知道,魏玉述是怎么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他找去,把这只手镯交到他手里。 第97章 柳太后沉默了下…… 柳太后沉默了下, 似乎猜到魏玉述不会留话给她,她把自己原先戴的金丝嵌羊脂玉的镯子取下,戴上了那只木镯。 藤木做的镯子看上去沉甸甸的, 实际上戴在手腕很轻,那种飘了片鹅毛在手背上的触感,若不是能清晰的感觉到木镯纹理线路, 恐怕戴在手腕上的人,不会记起自己手上缀了镯子, 就是这种似有若无的存在感才让人记忆深刻。 杜浮亭抬眸看向身着绛红色衣裳, 拦住她去路的人, 她记忆里并没有这号人的存在, 可是这人却能喊出她是杜夫人, 便很是奇怪了。 红珠下意识挡在杜浮亭前面,眼里警惕地看着念善, 见念善站着不动,便想护着杜浮亭绕开她走别的道:“夫人咱们回去。” 念善走到跟前看着阿浮眉眼, 都说杜家二姑娘与大姑娘生得相似,在娘娘见杜二姑娘时, 就问过杜二姑娘, 她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在哪儿,杜二姑娘回答的便是眼睛, 眼下这么一看,果然眼睛是截然不同, 这双含情温和的眸子,像极了年轻时的驸马爷,也难怪娘娘会震惊失态。 念善露出略显和善的笑意,没有在宫里的冷硬不通情理, 开口说道:“我家老夫人想见见杜夫人,耽误不了杜夫人多少时间,但如果杜夫人不跟着我去一趟,怕是改日我还是会登门拜访,打扰了夫人的清净。”驸马是娘娘的心病,她已然命自己请杜氏,如若不能亲眼近前见杜氏,怕娘娘始终都放不下。 饶是让自己看起来善意,只是说出的话还是不自觉带上旁的意味,说不上是故意威胁压迫,就是总归听在人耳里不大舒服。 杜浮亭在念善说话时,就在隐晦地打量念善,瞥见她脚底穿的灰底蓝布绣花鸟的鞋,瞧出这工艺只有皇宫里才有,稍微皱了皱眉头,哪怕不是宫里出来的人,恐怕也与宫里关系甚深,她摇头示意红珠不要与人起冲突,淡声道:“那便还请您在前领路。” 见到杜浮亭都这么说了,纵使红珠心里担心,也只能把心暂且按下,只是她一直有意无意的护住杜浮亭。 念善听到杜浮亭愿意跟她走,语气又缓和不少,“夫人放心,我家老夫人并无恶意。” 红珠不喜这种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的人,刚刚非得逼着她们跟她去见那老夫人的人是她,现在跑来装作好人的还是她,“如此强硬态度请我家夫人,全凭一张嘴说有无恶意,未免不能让人信服。” “我家老夫人心善,长居佛山,此番回来遇到杜夫人,深觉亲近熟识,难得想见见杜夫人,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阿浮迟疑了下,才接话道:“我与你家老夫人可是相识?”她自出宫就不曾与哪位夫人太太联系过,大抵是崇德帝那边的人,顺藤摸瓜探查到她的踪迹,今儿特地前来堵她,也是能说得通的。 念善并未报出柳太后名讳,只是浅笑看向阿浮,最终阿浮还是选择跟念善去见见她口中的老夫人。 待到上了酒楼二楼,念善领着阿浮进到二楼拐角最深处的雅间,或许刚在二楼楼梯口还能听见喧哗,可越往里走越安静祥和。 念善先敲了敲雅间房门,里面传出温和如沉木般的女声,她才缓缓推开门,随后转身朝阿浮做了请的姿势,顺便阻拦住想跟进去的红珠:“我家夫人想与杜夫人独处。” 红珠她恨不得不让阿浮离开她视线半步,现在怎么放心阿浮自己进去,忧心忡忡地看向阿浮,像是她即将深入虎穴,一去不复返似的。 阿浮怕她冲动行事,朝她摇了摇头,安抚道:“我也没有利用价值,想必老夫人不会对我怎么样。” 待到杜浮亭步入雅间后,念善抬手将门拢上,里外似乎全然隔成两个世界。 阿杜浮亭听到关门的声响,并未回头查看,而是往内里走去,房间里的妇人不知是不是等的有些焦灼,频繁的往门口的方向望,杜浮亭抬眸时正好撞上妇人的视线上,而那妇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下。 而杜浮亭却是轻轻皱了皱眉头,暗暗打量妇人,容貌隐约有丝熟悉,只是她暂且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而她身上普通富绅家都穿不起的深藏蓝色的上等锦绣布料做成的衣裳,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发间隐约藏着银丝,面容和善却透着股威仪。 几乎就在瞬间,杜浮亭便知道眼前的妇人来历不凡,更何况请她过来的那人知道她姓杜。 “我瞧着与你有缘,这只镯子便赠与你吧。”柳太后拉着杜浮亭的手,原先在柳太后掌心的镯子,顺利的戴上杜浮亭的手腕,柳太后露出淡淡笑意,泛着莹莹光泽的手镯,戴在纤细白嫩的手腕,比戴在她手上要好看得多。 直到腕处触碰到温润细腻的触感,杜浮亭才猛然回神,忙要把手镯退回:“我不能收您这么贵重的物件。” 眼前风姿犹在的妇人,先是让人将她请来,又忽然把戴了多年的镯子送她,怎么都让阿浮升起不解和警惕。 再者玉养人,人养玉,相辅相成。 这手镯明显被眼前妇人带了有将近二三十年,能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想来不仅仅是因为妇人是念旧之人,这手镯对妇人而言怕也是极为重要的。 “戴着吧,不过是只手镯,我也只送有缘人。”如果不是见到杜氏,忽然想起那人,她不会想同恭敦老亲王问起他,她也不会从恭敦老亲王手里拿到,如今她戴在手上的藤木镯,取下的这只镯子倒是没地方戴了。 柳太后执意要将镯子送给阿浮,甚至这镯子明明是陪自己走过数十年,因着害怕阿浮不收,她还故意说其普普通通。 柳太后摁了摁阿浮手背,然后把手收了回去,让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收下,心里却琢磨着等见到崇德帝,她再把镯子完好无损的还回去。 第98章 跟柳太后离开京城………… 杜浮亭猜到眼前妇人真实身份, 还与其相对而坐,又得了她送的手镯,心里不免浮起几丝紧张, 不断猜测这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不知道是柳太后刻意缓和两人间的气氛,还是杜浮亭强大的适应能力,她慢慢放下警惕, 主动说起酒楼特色。 “这里的芙蓉酥与美人醉一绝,有机会您得尝尝。”杜浮亭尝过一回就爱上那味道, 正好推荐给柳太后, 这两样与宫里御厨做出的滋味截然不同。 “择日不如撞日, 正好你陪我用些。”柳太后眉眼含笑, 透着温柔, 十足的有耐心。 她并非专注口腹之欲的人,素日都是身边的点菜传点心, 或是御膳房看着准备,但这下可算说到她心坎上, 她正想着机会与杜浮亭接近,不用等下回尝尝。 杜浮亭闻言, 起身叫人送吃食。 “夫人。”红珠刚刚好站在门口, 见到门从内里打开,见到是杜浮亭忙抬脚走过去, 看着阿浮安然站在门口,心里松了口气。 杜浮亭笑了笑, “没事,不必担心,让人送芙蓉酥与美人醉上来,另外再加几样新出的小食, 蜜糖酸枣备上。” 红珠忙领命,余光瞥见门内的摆设,以及坐在内里坐在榻上转头看向阿浮的妇人,顿时明白那就是念善口中的老夫人。 她以为念善说的老夫人,是满头银丝白发,皱纹遍布的刻薄老人,如此瞥眼一见,惊觉念善口里喊那妇人为未免太勉强了些,打眼看去风华依旧、风韵犹存。不过她没细看,还得下楼叫人送东西。 待到东西送来,红珠没有进雅间,是念善领着人入内,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杜浮亭率先起身,给柳太后斟酒,边解释道:“美人醉只是果酒,不似浓酒刚烈,反而有水果的清香,不会饮酒的人也能喝。”这是解释给柳太后听,同时也是让念善宽心,既然是她在这儿陪着柳太后,那肯定会在旁边看着,不让柳太后喝醉。 念善撇了眼杜浮亭,缓缓退了出去,并未打搅两人。 杜浮亭当着柳太后的面咬了口芙蓉酥,外酥里嫩,满口荷叶清香,再搭配上果酒,叫人无比享受,她忍不住满足的眯了眯眼睛,感叹道:“这酒配着芙蓉酥吃,味道堪称一绝。” 柳太后学着她的吃法试了试,不知道是因为有人陪着一块儿,所以觉得好吃,还是真的合她口味,柳太后止不住的点头,一连吃了两三块,果酒喝了几杯才堪堪停住。 或许几杯酒下肚,柳太后有了些醉意,撑着下颌看向杜浮亭:“我很喜欢你。” 杜浮亭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向眼前风华尚在的女人,眼里神色坦然自若,大概是柳太后周身温和气息,给了她足够底气,她并未被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到,反而大胆地道:“您在透过我看其他人。” “哦?”柳太后没想会被人直白挑明,不过她并未觉得难堪,倒是兴趣浓厚,另一只手转动白玉酒盏。这些年以来,从没人敢在她面前这么放肆,日子很是无趣了,今儿总算撞到敢直言的人。 “你这么笃定啊。” “嗯。”杜浮亭微微颔首,虽然她并不知道柳太后是在看谁,可是能看到她眼底的惋惜和追忆,就像红珠总在她耳边念叨,她想阿笙时的眼神如出一辙,或许这位太后也有求而不得的人。 她听过这位太后年轻时候的事迹。 当然,那些过往不必当人说出来,杜浮亭看似胆大妄为,实则分寸拿捏得稳稳的。 “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怕吗? 当然怕的。 说她是一介平民高看她了。 平民本分守己,性命无虞,而她先是当了后妃,又诈死逃离皇宫,犯下欺君之罪,更加别说对帝王不敬的事,她都做了一箩筐了。如果他们有心追究,她没有反抗的能力。 可是她不认为柳太后会治她罪,这窗口的位置能恰好看见她买药材的药铺,不得不说十分巧妙,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表明身份,反而跟常人般同她闲聊,这位大概只想见见她,就是不知道有何缘由让这位太后娘娘,特地将她请上楼一叙。 “不过虽然我怕,但是我知道您不会治我罪的。”柳太后犯不着与她计较,她能这么直接出宫找她,而不是高坐后宫,着人宣她进宫请安,便证明她不是那么在意规矩。 柳太后看着她理直气壮的说怕,这股反差萌叫她忽然开心的笑了出来,外头的念善都听到这般爽朗的笑,心里不由得暗暗惊讶,下意识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自驸马去世之后,娘娘很少有过真心实意的笑,再后来圣上驾崩,娘娘过得更是清心寡欲,难得有开怀的时候。 柳太后含着笑意看向杜浮亭,“还真让你猜对了,这可不是看在律儿的份上,是律儿那孩子对不起你。” 这话是柳太后直接挑明她身份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好在杜浮亭有心理准备。 “您严重了。”杜浮亭眼睑微垂,低声道:“哪有什么谁对不起谁,只能说造化弄人。” 柳太后看杜浮亭没有丝毫吃惊,就明白她早已猜到她的身份,倒是聪明的孩子,脾气性子又好,她不免心生可惜。 “我在万佛寺礼佛多年,要不是听闻他一连昏厥好些时日,醒后行事无状,我都不想下山。” 柳太后突然提起自己下山原有,杜浮亭心里升起丝疑惑,旋即手攥成了拳头,就听到柳太后同她道:“万佛寺倒是清幽,常人受不得那份清冷孤寂,不过我见过有那香火鼎盛的庵堂,多是人家将家里病重的夫人小姐寄居,单住一庭院,各自互不打扰,能活则活,不能活便不能活。” “大夫呢?”既然能称为夫人小姐,那家里至少有些家底,不至于连大夫都请不起,何必送到庵堂里。 “把人送到庵庙不一定是厌恶,可能是药石无医,送到庵堂求神佛保佑,若是真的救治不活,许是天上神仙收了人做仙子,给人心里找些安慰,就是庵堂里的尼姑也是如此。” 虽说柳太后礼佛,可她看上去并不像信神佛的人,什么神仙呀,仙子呀,应该不是太后所说重点。 那为何突然提起庵堂,又提起住在庵堂里的夫人小姐们? 直到杜浮亭回到银枝巷,她都没有想通柳太后话里意思,不过瞥见手腕上的玉镯,她第一想法就是将其取下,不常戴这类配饰,免得将其磕着碰着。 可这玉镯戴到她手腕轻而易举,要拿下来就十分费劲,使用了巧劲都不行,手都被她弄得红彤彤的,她怕将镯子弄坏不敢继续,只得作罢。 “杜姨心里可藏着事?”努儿见到杜浮亭心事重重,又是从外头回来,拉着红珠到了一边问道。 红珠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杜浮亭和柳太后说了哪些话,只是一路上杜浮亭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进去瞧瞧。”说着,红珠端了外面晒的咸干菜进正厅,边拨弄着边道:“这咸干菜我尝尝了,好像太咸了些,也不知道夫人吃不吃得惯。”这是红珠心血来潮跟对面陈婶子学着做的,头回做出这种成色,陈婶子还说可以了,但她担心自家夫人不习惯。 “你刚刚说什么?”杜浮亭腾的站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红珠,似乎发现不得了的大事。 红珠不明所以,指了指咸干菜,“我怕夫人吃不习惯,要是觉得味道重,还是别吃了,免得坏了口味。”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杜浮亭忽而笑了,“就是怕我不习惯。” 她能感觉到太后对她的善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似有若无的纵容,以至于太后在纠结是不是要带她离开! 离开京城,去万佛寺! 跟她说万佛寺孤寂清幽,少有的打搅,是怕她忍受不了孤寂。 如果她忍受不了这份孤单,那带她离开京城,不是在帮她,反而是困住了她。而太后或许心里是想她跟着她走的,知道她会医术,提出好些庵堂会收容病人,她若是有庵堂需要大夫,她可以行医问诊。 由此可见,那番话柳太后不是心血来潮才提的。 去万佛寺焚香礼佛,未尝不是好选择。 之前没想过这个可能,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位太后在世,也拿捏不准这位太后脾性,可是这番相处,可见太后是顶顶好相处的人。 当然,或许太后对她几分忍让,跟她与太后莫名其妙相似的经历有关,也跟太后总透过她在瞧某位故人有关。 她不甚了解太后在透过她看谁,可是那眼神分明就是很重要的人,除开男女之情,她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会让一个女人,有那般思念眷恋的眼神。 于杜浮亭而言,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有比这还好的机会,能给自己找到靠山,顺利离开京城,甚至在太后身边待几年,认真伺候太后,还能求太后给她恩典找回哥哥,太后不似短寿之人,她能等到太后开恩的时候,这比侍奉君侧安稳得多。 杜浮亭低头坐下,思考自己跟着柳太后离开京城的可能。 第99章 承受 有谁不喜欢少年炽热的感情,捧着…… 柳太后回宫是直接回的慈安宫, 原本住在乾清宫后边,可如今该知道她这位老太后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再住下去也没意义, 还不如搬回慈安宫,也算是坐实了她还活着的事。 崇德帝听人禀告太后回宫,他忙跟去了慈安宫给柳太后请安, 实际上还是想知道太后见到杜浮亭有没有说不合时宜的话,尤其是说他坏话。 这两人一是亲娘, 一是亲媳妇, 他都逼问不得, 只能好声好气的问。 柳太后斜了眼崇德帝, “我能同她说什么话?不过是闲聊几句, 她同我推荐了酒楼里特色吃食,比宫里御膳并不逊色, 她还约了我改日再聚,再分享分享京城美食。” 崇德帝自然不相信太后, 没对杜浮亭说别的话,可是晓得太后最紧, 一时半会问不出所以然来, 崇德帝只能作罢,起身就准备走。 “来都来了, 连茶都不喝?”柳太后将茶盏递给崇德帝,“来我这儿问事儿,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立马就走?” 崇德帝身子顿了下,又坐了回去:“母亲说的哪里的话,儿子岂是用完就丢的人。”他接过茶盏喝了口, 旋即又道:“若不然母亲替儿子管管后宫,这里面还是有人想出宫,儿子想给她们一个恩典。” “叫人将名单送来给我瞧瞧,如果她们自己有本事立足,放出去就放出去,可是一旦出了宫就不能再回来,不愿出宫的养着便是。” 这是最开始商量好的,柳太后不同意崇德帝一股脑将人放出宫,没法子立起来的人还是留在宫里强,强硬的将人送出宫,到了外头想来下场只会比在宫里凄惨,至少宫里分例不会短缺了,到了宫外可没人护着。 这段时间,崇德帝着人暗中考察她们,谁都有机会离开皇宫,甚至给了她们选择留下还是离开的权利,能不能把握住端看她们,至于选择过后,往后人生必然各有不同,两条路会走到哪种地步,都怨怪不了别人。 陪着柳太后聊了将近半个时辰,崇德帝算了算时间差不多的样子,从椅子上起来同柳太后请别。 柳太后这回没再拦着崇德帝,摆了摆手放他离开,他肯定会打探她与杜氏谈话内容。 她们在雅间是传过膳,点过菜的,只消派人一问,就能知道。 这点上,柳太后并未隐瞒。 只是她告没诉自家儿子,自己跟杜浮亭暗示,她可以同她一块回万佛寺,如果杜浮亭真的想离开京城,这事应该杜氏自己提,而不是她掺和一脚。 结果,杜浮亭倒也是直白,她手中翻动着医术,睫毛微垂着眨了眨,指尖摩挲着书角。 良久,才缓缓抬眸看向崇德帝:“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这是想了多久才说出的话? 当真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从此不再来往。 崇德帝心脏猛地一抽,他几乎咬着牙道:“这事由不得你。” 杜浮亭决定与柳太后前往万佛寺,只要有柳太后在,崇德帝不可能不答应,她才能这么大着胆子说话:“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和孩子,就好好庇护大秦江山,好好庇护大秦臣民,替我与孩子积福行善。” 崇德帝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忽然惊觉她身上着的衣物,虽是一如既往的素色,可是暗灰色的衣物宽松的袖口,看上去像极了道袍,加上她脑后仅用根素色发带绑发,浑身上下都是朴素得不像话。 他慌忙冲上去,一手将她脑后的发带撤掉,一手紧紧握住纤细凝白的手腕,几乎是咬着牙开口,“积福行善没问题,这些我都可以做,但你瞧瞧你的装扮,难道还想削发为尼?” 杜浮亭被他的想法气笑了,张口就是怼道:“难不成皇上想让我前脚刚没了孩子,后脚便穿红戴绿、花枝招展?” 崇德帝被她的话堵的哑口无言,看她身上衣物越发碍眼,怒吼着喊红珠滚进来给杜浮亭换衣裳。 红珠急匆匆跑进房间,不过不是为了给杜浮亭换衣裳,而是怕杜浮亭受崇德帝欺负,后面还跟着快步而行的卫年。 杜浮亭又将红珠赶了出去,不让她蹚这趟浑水,犀利而尖锐地道:“皇上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有数不清的女人排着队愿意给皇上生下龙子,皇上当然可以不在意,可是我却不能不在意。” “够了,没必要故意说这些话伤我,那孩子没了,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那是前世他亲手带大,亲自教养成人的孩子! 崇德帝转身离开时将房门关得作响,可见心里怒火。 杜浮亭抿着唇站在原地,这话里她确实有几分故意激怒崇德帝在,太后不主动找她,她没办法联系上太后。 如今她得借着崇德帝,向太后表达她的意思,她愿意去万佛寺,也能受得住孤寂。 卫年站在门口,转头看着崇德帝怒气冲冲的背影直皱眉,又看向默不作声的杜浮亭,开口劝解道:“你何故又要激怒主子。”难道你不知道她一句一话都能牵动他的心神? 杜浮亭已经坐下翻开医书,神情淡然到可怕,她连眼眸都未抬,道:“我前日随手翻开话本读到一则话,说情爱本身不可怕,可怕是你原潇洒肆意、放荡不羁,想做仗剑天涯、四海为家的侠心剑客,但终有一日你在路上遇某个人,动了心,恰逢对方要相许终身,你一时激动,当了剑,卖了马,甚至想好了在何处安家,但当你回头却发现人没了。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离开,甚至有可能对方爱的就是能浪迹天涯剑客,而并非你。” 说完,杜浮亭抬眸看了眼卫年:“我回过头了,也回不去了。” 因为身子骨弱的原因,杜浮亭从不奢望能与常人相比,那些情啊、爱啊,在她这里并不重要,是有个少年炙热而浓烈强势的闯入她的生活,让她记住他。 少年的眼睛看她时明亮且璀璨,只能看见她一人,清澈眼神的倒影里只有她的身影,叫她把那颗心交给他。 有谁不喜欢少年炽热的感情,捧着真心到你面前,只为讨得你的笑颜。 那时候杜浮亭也年轻,不懂年少的感情纯粹真切难能可贵,却是极为容易受伤,也不懂少年人肩膀太稚嫩,承担不起、也抓不住那份感情。 她知道责怪不了谁,那时候的他们不是不够相爱,只是还太年轻,不足以共同负担对方身上的重担。 可是,回头的代价她不想再承受第二回 。 卫年只能深深叹息。 不过到了走前,他还是给出忠告,“你知道的,皇上偏执,他不放手的事谁都不能替他做主,我不希望到头来你伤了自己。” 杜浮亭同卫年道了谢,毕竟卫年是崇德帝的人,能说出这话已经冒了风险。 末了,她轻声道:“我决定的事,也不会动摇。” 卫年深知劝不动,便不再劝她,说到底这是杜浮亭的人生,谁都不能替她做决定,更加不能替她负责。 第100章 把自家媳妇亲手推走…… 柳太后知道杜浮亭的意思, 既然她话已经说出口,杜浮亭又愿意忍受礼佛的孤寂,她自然是会履行承诺, 到时候离开京城,将她也给带上。 念善心里升起担忧,“娘娘真的准备将杜氏留在身边?”其实娘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插手, 让杜氏与皇上自行解决他们的事。为了区区杜氏,坏了娘娘与皇上之间的母子情分, 是不值当的。 “我不拉她一把, 还有谁能帮她?”柳太后何尝不知道这么做会伤了崇德帝的心, 可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互相伤害, 到最后走到她和先帝的下场, 这辈子都没法释怀。“让人给杜月满传消息,她能见杜氏了。” 杜月满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 能越过崇德帝见杜浮亭。这信是谁递给她的,她心里有几分猜测, 不过毕竟传信之人并没有直接表露身份,她还是有几分犹豫, 将事情同杜泽商量。 他们如今算得上是在给皇帝办事, 明明与阿浮同在京城,可是他们不能够自私去探望阿浮, 就怕扰了她安宁,他们得到阿浮消息的渠道便只有崇德帝派人传递的零星消息, 让他们知道阿浮的日子尚可,但是他们绝对不能私自与阿浮见面,也不能让阿浮得知他们的消息。 杜月满与杜泽清楚,崇德帝是在告诉他们安分守己, 才能如愿以偿。 杜泽闻言,果断摇头:“不能去。”见到杜月满目露不解,杜泽开口解释,“这位未必想我们见阿浮,要不然早最开始,就让我们团聚了,如今有这么一出,是想告诉我们不必担忧,阿浮自有她照拂。” 杜月满瞬间明白过来,如果他们去看按照消息所言去看阿浮,实际上是在给太后和崇德帝之间上眼药,将事情挑拨到明处,太后有意帮阿浮,但是也不想和自己儿子闹僵,所以还真如哥哥所言,柳太后只是在告诉他们,阿浮目前很好,哪怕到时候皇帝知道太后叫他们去见阿浮,他们也可以辩解他们遵守与皇帝的约定,拒绝了去见阿浮。 杜月满接话:“同时那人还许诺我们,我们总有与她见面的一日对不对?”杜月满自觉对不起杜浮亭,姐姐二字已经她鲜少提及,总是用‘她’自代替。 杜泽笑了笑,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所有的事情没有到最后一刻犹未可知。 眼下见不见到面,都不是最重要的事,阿浮能与太后娘娘牵上线,相当于给她身上套了层保护符。只要有柳太后在其中斡旋转圜,想来帝王总会多思虑几分。 当然,他们与阿浮都有了顾忌之处,他们顾及阿浮能否稳当的待在柳太后身边,得更加努力替帝王做事,而阿浮选择柳太后,未尝不是想得到杜家的消息,在没有杜家消息前,或者是说在她没有见到自己前,她都会安心跟在太后身边。 如此才是太后的高明之处。 能从宠妃走到太后,让先帝惦记多年,念念不忘,儿子已经被送下江南,硬是让先帝传位给她儿子。 如今在帝王陷入困顿,又毅然回京,退居幕后也要看着帝王的女人,岂是等闲之辈? 不过这些,杜泽就没有跟杜月满挑明,很多东西光靠别人说不行,还得要自己悟性。 既然不能见阿浮,两人便当做从来没有听到这消息过,转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近日以来,杜月满不仅着手杜家留在京城的几分产业,用来练手,还开始练起了武。 不求能当什么高手,将武功练得多精进,至少把身体锤炼锤炼。 她身子骨本就比杜浮亭强,加上小时候如哥儿般顽皮,跟着武师傅练过几年,还是有些底子在的,练起来还算有模有样。 杜泽则是放弃了秋闱,替崇德帝办些无法出面的事,另外照顾杜母的责任落在他身上,杜月满有心掌管杜家商业,自然没那么多精力留在照看杜母,等她上手之后,恐怕与杜母相处的时候时间只会更少,便只能依靠杜泽了。 念善同柳太后回禀杜家兄妹的反应,柳太后翻看内务府呈递上来的花册,上面记载了近一年以来宫中用度花费,听到杜家兄妹并未见杜浮亭,她动作都没有停顿一下,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等念善禀告完毕,柳太后将眼前一摞的账册看得差不多,她挑了几本出来,“叫内务府的高盛过来见哀家。”语气听不出喜怒。 念善想起先前自己见过高盛,提醒道:“娘娘,如今管内务府的是高盛徒弟罗文斌和穆德管事,高公公不拿事了。” 内务府总共有三个总管太监,早前是已高盛为首不错,可现在已经物是人非,高盛基本上被那两人架空了。高盛当年是先帝指派掌管内务府的人,此人能力肯定毋庸置疑,这里的弯弯绕绕肯定不少,加上娘娘看的账目出现问题,念善心想这事怕没法善了。 “那就叫能管事的过来,顺便把皇帝身边的张玉芝给请过来。” 念善不敢耽搁,连忙让人请人,把张玉芝也给叫来,不外乎是想让人瞧着,管理宫务是皇帝的意思,别想着太后没正儿八经在群臣宗族面前露过,就不将她当回事。 柳太后倒也不是真心愿意兜揽管理后宫的事,可接到她手里了,她自然得给办妥当,早点了结,她好早点回万佛山。 当天晚上,崇德帝听到太后训斥内务府的罗文斌和穆德,往慈安宫赶去,就见太后拿着账册一本接着一本往他身上丢,“哀家下山不是给你当管家的,内务府的事你也敢撒大手,你是皇帝,前朝后宫哪里你不该问探,不该握在手里?”不是说不能对着下面的松手,可就跟放风筝似的,线总要捏在手里,还得确保线牢固不勒手。 “可内务府除了您没人能管好,难不成您就要回去?儿子最近又是秋闱,过段日子又是秋猎,还有祭天大典,实在是忙不过来。”崇德帝接了账册,怕又被柳太后砸,索性全部拿在手里,“要不然您多教教阿浮?那样您也就不用受累了。” 呵,不用受累? 说得多好听。 怕不是为了让她缓和他与阿浮的关系,故意设下圈套等着她呢,查清楚她见过阿浮没说旁的话,还相谈甚欢,知道用他娘做饵了。 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动了这心思的,最早的一回让她管理宫务可是在她和阿浮见面前,难不成那时候他就想利用自己亲娘了? “你让我管事就算了,还想让我教徒弟?”崇德帝的心思柳太后瞧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想到这提议正好中了她下怀,只是柳太后清楚崇德帝性子,她不能轻易答应,得果断拒绝,越是拒绝,自己这儿子越是会让她接手。 “母后就当是为儿子分忧,您就心疼心疼儿子,况且阿浮聪明,不必您多费心。”崇德帝央求了好久,更是将杜浮亭夸到天上去。 柳太后忍不住扶额,边思忖着她得尽快带着杜浮亭离开,边故作勉为其难的答应。崇德帝自己的本意是顺水推舟让柳太后多与阿浮相处,再让在柳太后中间调和他与阿浮关系,却没有想到自己亲娘将计就计,心甘情愿为他利用,实际上却借此当做踏板,试图把他的人撬走,把自家媳妇亲手推到自家亲娘那边,他功不可没。 第101章 回宫 民妇不敢 红珠见到念善和张玉芝时, 顿时心里浮起不大好的感觉,甚至不想让他们二人进门。但那边杜浮亭问她是谁在敲门,红珠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愣怔在原地。 杜浮亭没听到红珠答复,眉头轻微的皱了皱,往出走了过去, 从半开的门里看见念善和张玉芝。 两人和善的笑着。 尤其是身为老熟人张玉安,见到杜浮亭便行礼。 或许张玉安不清楚里头恩怨纠葛到底缠成什么样, 但明白这位能得帝王时刻记挂, 费尽心思也要靠近, 恨不能在心尖尖上捧着, 他就得比以前还要恭敬的对待。 杜浮亭面上带着淡淡笑意, 不叫人觉得难以接近,但是张玉安的礼她微微错身未受。 这故人尚是故人, 又不是故人。 杜浮亭没法将人拒之门外,叫人觉得她搭上太后娘娘的线, 比从前还目中无人,但是也不能稀里糊涂的受这份敬重。 不明不白的开始, 只会不明不白继续, 最后不明不白的结束。 “杂家与念善姑姑是请夫人入宫的,老娘娘等着夫人。”开口说话的人是张玉安, 本来来的人是念善,但是皇上点了他, 让他一路护送念善念善,张玉安心里明白,帝王是给太后娘娘面子,也是让他趁此机会再回到贵妃娘娘身边。 内里藏着事的张玉安感觉到压力, 尤其见杜浮亭的态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任谁也说她做得不好。 红珠诧异地看向杜浮亭,包括住在隔壁的崔老太医都吓了一跳,一把老骨头蹿的从靠椅上坐起,问向旁边的小厮:“当真?” “真真的,是张公公与一位不曾见过的嬷嬷。”小厮肯定两人是宫里的人,宫里出来的打眼一瞧仪态举止都不同,且那位不曾见过的默默是长久跟在贵人身边的才是。 崔老太医幽幽的叹气。 如果隔壁入宫,这里怕是不会再要,也不会再回来,自是没有住下去的必要。 他是挺喜欢住这里的,觉得在这几个月自己精神都好了不少,毕竟不用担心自己卷入争斗,不用与人虚与委蛇,就专心替隔壁调理身子,有时间再教她医术,隔壁性子又好,不会难为人,属实省心得很。 小厮怕自己这边收拾不过来,这段时日以来这里俨然成药堂,问道:“咱们要不要收拾东西?”如果隔壁夫人要入宫,他们再留在此处好似不妥。 崔老太医重新躺回椅子,“这不用你我操心,那位夫人入宫,你家老爷我应也要回太医院坐班了。”那位的意思本就是让他调理夫人的身体,人家到哪儿去他就得跟着去哪儿,恐怕那位离开这里不过片刻,他就会收到口谕。 显然柳太后请杜浮亭入宫,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宫里的人隐约得知了消息,这是崇德帝特地叫人放出去的,免得不长眼的人给杜浮亭添堵。 杜浮亭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思逃离的地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回归,她安静的跟在张玉安后面,并没有带红珠和弩儿入宫,一路走过这宫里都清净不少,至少比她当年在时,要让人舒服。 张玉安就似能读懂杜浮亭心思,开口解释道:“皇上总说深宫锢人,是以有意将宫里的娘娘放出去,能自立门户的都可自立门户,也放出去一批宫人,让他们衣锦还乡,不必久居深宫。” 说着,张玉安还不忘看杜浮亭的脸色。 他怕惹得杜浮亭不喜,不敢明目张胆的替帝王说好话,但是交代一下近些时候宫里的情况,说一些帝王做的事,应该不至于惹得这位厌恶吧? 闻言,杜浮亭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她自出宫后与宫里的关系都断了,哪怕宫里还有相识的人,她也并未和其联系,从不主动打探宫里的事,所以还是头回听到崇德帝决定遣散后宫。 当旁人探知崇德帝的打算,无不觉得帝王此举惊世骇俗,甚至朝中大臣上书劝谏,都没能挽回帝王心意。 只不过崇德帝不想激化矛盾,最后让杜浮亭背锅,为此他特地请了朝中几位举足轻重的老臣进宫,颇为好脾气的交谈整夜,后位他心中早已有人选,不必任何人插手置喙,后宫的事终究是帝王家事,强留后妃在宫里,苦的只会是后妃。 他的语气看似软和,实则态度强硬,本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大臣自崇德帝登基之后也在他手下当了这么久的臣下,了解这位帝王独断的性子,如今又是柔中带刚,这么一番彻谈给了他们应有脸面,他们没真的敢和帝王反着来。 宫里的女人如今早没心思作妖,事前帝王就给了她们选择,想出宫为了自己博条出路的人,都在力证自己出宫也能自立门户,不想出宫的这时候也不会冒头找麻烦,她们求的不过是一世平安。 杜浮亭没与张玉安搭话。 这些话出他口、入她耳,就再没有后续,说到底这些东西也轮不到她插手,哪怕她心里明白崇德帝这么做是因为她,她虽为此感觉到压力,但是这些早已不是她所求,又不是她促成的这一切,她没必要大包大揽。 到了慈安宫,都无需等待通传,念善就领着杜浮亭入内。 念善只说带杜浮亭入内,是以张玉安只能将杜浮亭送到慈安宫门口,瞧着人安稳的步入慈安宫内,他默默的转身回去同帝王汇报。 甫一踏入店内,杜浮亭就闻到股檀香,柳太后礼佛多年,哪怕是从万佛山下来,到了宫里也是日日礼佛,若不然这偌大的宫殿也不会刚入内就闻见檀香。 杜浮亭没有肆意乱瞟,而是规矩的跟在念善身后。 念善见状点了点头,现在和以前可是不同的,以前是后妃,是主子,如今到了太后娘娘身边是要安分守己的。 她对杜月满不怎么满意,所以难免对杜月满的这位同胞姐姐也有偏见,哪怕知道这位是帝王的心尖尖,也没办法抹除偏见,但念善现在有所改观,虽然这位和杜月满容貌相似,瞧着性子其实是截然不同的。 柳太后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杜浮亭,就朝她招了招手,亲昵的喊她阿浮,“到哀家这边来。” 杜浮亭未从柳太后身上觉察到恶意,从开始就没有,乖巧的走到柳太后身边,屈膝给她行礼:“杜氏见过太后娘娘。” “不必多礼,我不是讲究繁文缛节的人,你只管自在高兴就好。” “多谢娘娘。”杜浮亭笑着低声应诺。 她只当柳太后说的是客气话,并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君臣有别、尊卑有序,她不能坏了规矩。 但是她又不能表现太拘谨,柳太后明显有亲近她之意,她太恪守规矩,反而容易惹得人不喜欢。 柳太后似乎是能读懂她心思,拍了拍她的手,知道再多说别的话,她也不会安心,就没有再说了,有些事需得自己体会。 于是,杜浮亭就在慈安宫住下,几乎称得上与柳太后同吃同住,哪怕她想推辞,柳太后也是每餐都叫她坐下陪她用膳,当真没有将杜浮亭当做奴婢使唤。 杜浮亭心里承这份情,伺候柳太后比念善都要尽心尽力。 她倒不是故意抢念善的活,只是她没得办法。 一则,柳太后待她很好,她只能更加用心伺候,太后知道她不愿与崇德帝见面,每回崇德帝过来请安,都会叫她暂且避避,若是崇德帝过来的时辰一不小心撞上用膳,太后也都是叫她安心坐着用膳,把崇德帝晾在一边,等她用完膳到慈安宫后头去,太后才会叫人把崇德帝请进来, 二则,旁边崇德帝虎视眈眈,心底藏着让她留宫里的想法,她怕自己离了太后会生出变故,还是本分的待在太后身边最为稳妥。 又一次崇德帝“恰好”在用膳时,过来给太后请安,杜浮亭不动声色地撇了眼太后,乖乖的陪着太后用完膳,漱口净手,才出声叫宫人将桌面撤下去,自己则径直往后头走去。 柳太后眼底闪过笑意,等着已经看不见杜浮亭身影,才出声对念善道:“去把皇上请过进吧。” 第102章 见面 得逞 小厨房的人见到杜浮亭, 纷纷放下手里活计同她行了礼,就算杜浮亭从来都以民间妇人的身份自居,但慈安宫知道杜浮亭的身份, 每次见着她都会行礼,只是在柳太后身边才会待她相同,这到底是和杜浮亭所想的违背了。 “你们忙你们的, 不必瞧着我。”杜浮亭走到摆放食材的桌子前,拉了脸圆圆的, 生得和气可亲的厨娘, 问道:“我要的石决明可是送来了没?” 还不等圆脸厨娘说话, 一大抵五十岁的厨娘端着木盆就往杜浮亭这边走, 里面有不少的石决明:“送来了, 送来了,知道您要做药膳, 太医院一大早就把东西送来。” 太后近日视物模糊、目睛干涩,石决明能治疗头晕目眩、清泄干热, 杜浮亭才想着用石决明和决明子熬双决明粥,养肝潜阳, 清肝明目。 吃药膳调理身子比吃药好, 更何况太医院的大夫多数开平安方慢慢调,长久吃着离不了药人也难受。 “该不会是把存货都给拿过来了吧?我只需一点点就好。”杜浮亭伸手摸了摸, 都是品相好的,杜浮亭随意挑了两个, 叫人把剩下的都送回去。 她做药膳也是跟着崔老太医学的,要不是本身就会做饭菜,她还不敢亲自动手。虽说药膳是膳食,不用诊脉开药那般谨慎, 但到底是做给太后,这东西要做到能调理身体,味道还要好,也得花心思的。 崇德帝被柳太后请进正殿,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意料之中,又有些落寞。 柳太后装作不知在他找人,关切地看向崇德帝,道:“这些日子总往哀家这里跑,皇上政务不忙?其实慈安宫什么都不缺,你把时间浪费在慈安宫。” 崇德帝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不停的往殿内其他方向看,结果都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又听到柳太后劝他少了,他脸上的笑意都僵硬不少,沉着嗓音道:“从前没有好好陪陪母亲是儿子不孝,陪伴母亲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往后儿子还要多陪陪母亲,正好如今是吃秋蟹的时候,若不然在宫里举办次秋蟹宴?” 柳太后斜了眼崇德帝,“不必了,哀家不喜热闹。”当谁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就是考量着举办秋蟹宴,她若是出席带上阿浮的话,他能光明正大的瞧人,若是不带上阿浮,恐怕更加如他的意,他只需借着要处理政务的借口,提前一点时间离开,就能偷偷跑回来见人。 “可是虽说关于母亲还在的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但未在人前露面,还是有所不同的,若哪日我有事,母亲也可以出面主持大局。”太后二字的身份之重,不仅仅只是人前人后的恭敬,君王若遭遇意外,国又无立下储君,太后可是重要关键之在,但是幕后总比不上露于人前的。 “你瞎说诅咒自己作甚?”柳太后没想到他为了见杜浮亭,这些话张口就来,但她还是没有松口:“那你就早日生下太子,好好培养大秦继承人,这天下是先帝传给你的天下,你能对不起你父皇,对不起天下百姓,你就尽管肆意而为。” 柳太后被他气得站了起来,径直往内室而去。 正殿只留下崇德帝一人,他知道太后不会轻易答应,正因为是亲母子,说话才这般毫无顾忌,可他没想就这么无功而返,准备在慈安宫四处转转。 好歹……这里也是阿浮生活的地方。 如果放在平时,柳太后在回内室时,早就着人把他赶走,这次是被气到了,一时忘记把人请的事。 崇德帝状若无意的随意走走,从前厅走到后院,东厢房西抱厦、暖阁都走了一遍,可是都没见到杜浮亭人影。 他似乎想到什么似的,抬脚准备往后厨走去,结果就在廊下拐角处,让不知从哪儿钻出的念善挡了正着。 “后厨杂乱,莫脏了皇上的脚。”念善和气的道。 “朕是想瞧瞧太后每日膳食如何,这些人伺候的可还尽心尽力。”这里是在慈安宫,青天白日的,只要太后不想让崇德帝见到杜浮亭,有的是办法将人挡住。 崇德帝往右边走了一步,念善就跟着挡了一步,她是陪在太后身边的人,又是太后授命阻拦帝王,她压根不惧帝王,道:“都尽心尽力得很,现下厨房里还在忙碌,听着说是准备做药膳。” “那朕留下用晚膳。” 念善没再劝阻崇德帝,反而是一口答应:“好,老奴这就跟厨房说一声。” “罢了。”留下用膳不过是崇德帝随口说说,他心里清楚留下陪太后用膳,自己也见不到阿浮,而且阿浮肯定没办法安心用膳。 崇德帝到底是舍不得杜浮亭饿着,没有强求,不过语气不大好:“朕还有要事要忙,就不留了,念善姑姑帮朕同母亲说一声。” 转身离开的崇德帝的眼底掠过暗色,光明正大见不到人,他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小厨房的人并不知道帝王差点就要进小厨房,杜浮亭系上厨娘递过来的围兜,手脚动作麻利,熬双明子粥不算繁琐,拒绝了想要帮忙的厨娘,能够亲手做的事,她更加喜欢亲自动手。 杜浮亭将石决明敲碎放置一旁,决明子入锅炒出香味起锅,白菊花、石决明倒入砂锅煎汁半刻钟,取汁、去渣,倒入淘洗干净的小米中,煮成稀粥。 做完这些,杜浮亭叮嘱守着砂锅的厨娘,道:“双明子粥即将出锅时,记得加入小块冰糖再煮一小会儿,温在灶上,娘娘小憩醒了我再过来端。” 厨娘低声应着,不敢懈怠。 杜浮亭将身上的围兜取下,在外面散了散身上沾满的烟火气,才往房走去,她就住在太后寝宫的内间。 好在内间后头有扇门,她能直接到自己住的那块地方,不必每回走前头路过太后寝宫,只要前面与太后寝宫相连的单扇门关严实,她这边还是自成一间房的。 杜浮亭白日也不会开这扇门,只晚上留条缝隙,免得遇到太后起夜喝水,晚上突然身子不适,她不能及时听见起身查看。 这些太后其实曾经同她说过,外间还有宫人伺候着,大可不必她来做,甚至在她门口摆了屏风,避免旁人看见她住的地方,就是想叫她自在点。 奈何杜浮亭是那种别人待她三分,她能还十分的人,何况太后待她有十二分。 太后召她入宫是为了护住她,这也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这种情况下太后还考虑到她的心情,怕她拘在宫里太久嫌闷,准许她每十日出宫一趟,瞧瞧在宫外的红珠和努儿,她怎么可能不用心。 杜浮亭的出宫打了崇德帝措手不及,他正上着早朝,刚下朝苏全福就禀告,娘娘跟着念善姑姑出宫了。恰好又有大臣有事参奏,绊住崇德帝追出宫门的脚步,他只能叫苏全福把张玉安给找来,问清楚阿浮几时能回宫。 他不担心她不回宫,就是不喜欢这她突然离开的感觉,听大臣汇报政务面色忍不住沉了沉,惹得一群人以为自己做的不好,胆战心惊的回答帝王问话。 杜浮亭大清晨出的宫门,拿着太后娘娘的对牌出入宫门,还有念善跟在身边,倒是畅通无阻,就是午时回去出了点问题。 她陪着念善去了太医院一趟,领了太医调配的安神香,结果往慈安宫的路上,念善发觉自己的荷包掉了,刚在太医院她还拿荷包装了些助眠的草药,谁知道走了一截路就不知道落哪里了。 她的荷包用的都是宫里发放的款式,没有然后表明身份的标识,但是也不能说掉了就不要了,念善跟在柳太后身边多年,养成了朴素节俭的性子,想着能找到还是找到为好,将安神香交给杜浮亭,准备回头找一找。 杜浮亭有些不大想和念善分开,可又觉得自己和念善离开大半天,太后身边都没跟着人,念善叫她先行一步,还是想让她先回太后身边伺候的,便点了点头。 可是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然也会让人有机可乘。 杜浮亭的脚步比先前加快了许多,只有待在慈安宫她才安心,出宫也是因为念善陪在身边,她才不至于提心吊胆,突然被人挡在前头请去见某人。 但是有时候真的怎么躲都躲不掉,她匆匆忙忙的走着,还不忘留心会不会冲撞到人,见了条小路便准备往那边去,走小路回慈安宫,要多花费半刻钟的时间,不过这都比直接撞上崇德帝要好。 她路过一处花墙,穿过拱门,眼看着离大道越来越远,就在这时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心里一咯噔。 这也能撞上! 杜浮亭抿着唇,欲转身往回走。 “你还要躲我到几时?”低沉暗哑的男人突然从身后响起。 杜浮亭身子僵硬了瞬,她想过崇德帝得知她出宫,有可能在她回宫的路上挡她,包括念善姑姑掉荷包,就算能人为制造的,但她选择哪条路回慈安宫,却是不一定,这种事随机性太大,只能靠撞运气。 她不知道崇德帝并非靠运气拦住她,而是凭借十足的了解,猜到她在这种情况下的选择,好似猜测她的心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就这么认定的等在这条路上,等着她走过来。 杜浮亭自欺欺人般觉得只要她不回头,崇德帝就不是同她说话般。 直到崇德帝行至跟前,杜浮亭才不得不面对,淡淡垂眸,道:“皇上严重了,民妇不敢。” 崇德帝的话就像是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似乎没有起到半分用处,他最怕的就是她这幅无动于衷,“你就是故意的,你没必要故意躲我。”从她进宫开始,她能与太后在一处,便尽量在一处,哪怕有事需离开太后,也决计不过半刻钟,听张玉安回禀,就连晚间歇息她都是在太后寝宫的碧纱橱。 碧纱橱那块地方她不嫌弃,他都替她感觉委屈,可偏生她能忍得下。 “我将红玉几人安排到你身边伺候,另外你住到慈安宫偏殿。” “皇上!”杜浮亭语调加重了几分,就连嗓音里都加了几分焦灼:“民妇入宫是太后娘娘恩准,伺候太后娘娘的,怎可身边再跟其他人,住在偏殿也不成体统。” 她不愿再将无辜人卷入其中,算算红玉红珠的年纪,再过一两年她们就能出宫,至于冯嬷嬷与齐嬷嬷两人都是在宫里待了半辈子的老人,她们如今的日子就很好,与她搅和在一起只会坏了她们的安宁。 “民妇要回慈安宫了,娘娘还等着民妇回去复命。”杜浮亭只得搬出柳太后,希望崇德帝看在柳太后份上不要太过分。 “母亲那边已经歇息下了,你回去复命也得等母亲醒。”崇德帝抬手想将杜浮亭拢到耳后,可食指还没有碰到她,就被她后退好几步躲过去。她对他的态度好似又回到,他与她重逢的时候,“阿浮有了靠山果然不同。” “皇上严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最大的靠山是您,民妇只是有幸跟在娘娘身边伺候而已。” 如果杜浮亭换个称呼,换个语气说这么长的一番话,崇德帝大概会很欣喜,可是她一口一句皇上、民妇,还用上敬辞,崇德帝怎么听心里怎么不舒坦。 念善站在拱门外,手里拿着刚刚找到的荷包,一角已经沾染了泥土。不知道是视角问题掩盖住了崇德帝,念善没瞧见帝王在此,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帝王拦下杜浮亭,只是出声提醒道:“夫人怎么在此地还未回去,娘娘差不多改醒了,会忧心的。” 杜浮亭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答道:“好的,这就回去。” 她说完就往外面走,自是没给崇德帝半分眼神,崇德帝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转身跟上杜浮亭脚步。 念善恍若才刚看见崇德帝,屈膝给帝王行礼,“给皇上请安,奴婢不知皇上在,还请皇上赎罪。” 崇德帝又不可能真的处罚念善,且不说她是太后的人,旁边还有杜浮亭看着呢,只好摆了摆叫人起,自己憋了一肚子火。 回到慈安宫,太后正正好刚起,实际上杜浮亭没回来她还真睡不着。 她扫了眼崇德帝和杜浮亭、念善三人,不用谁特地说明,就知道还是没避过去,不过看起来两人应该没说几句话,念善护杜浮亭护得紧,不会看着崇德帝在她眼下靠近杜浮亭,就是方才进来的位置,念善都是有意把杜浮亭退到离崇德帝远远的地方。 柳太后见到杜浮亭,便丢了手里账本,含笑般拉住杜浮亭手:“你给哀家揉揉肩,这账本看得哀家肩疼。”说完,还抬眸撇了眼崇德帝。 这是崇德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崇德帝原想后宫的女人要出宫的都会出宫去,索性收回宫务,将其给柳太后,还能名正言顺让柳太后留下,结果这倒成了柳太后将杜浮亭留在身边的理由。 而且柳太后没有教杜浮亭宫务的意图,摆明就是不想让杜浮亭沾手,崇德帝想什么借着宫务的名义接近杜浮亭,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柳太后就没给他这个机会,所以崇德帝的算盘满盘落空。 第103章 沉默 劝他放下 崇德帝往前走了步, 当着众人的面站在杜浮亭身侧,就要给柳太后按摩:“儿子给母亲揉揉肩吧。” 柳太后拍了下崇德帝的手背,嫌弃的话毫不遮掩:“你粗手笨脚的怎么会揉?还是叫阿浮过来。”柳太后并不想自己儿子给自己做这些, 若不是有所图,哪里会这么殷勤切切。 “不会可以学,叫阿浮教儿子就行, 儿子虚心求教。”说着,崇德帝目光如炬的望向杜浮亭。 果然, 就是狼子野心。 等着杜浮亭答应, 他日后就有合理的借口找她, 正式登堂入室了。 杜浮亭屈膝回道:“民妇的手艺是跟崔老太医学的, 比不得崔老太爷精湛, 皇上想学可以请教崔老太医。”杜浮亭只敢说自己学的不是很精湛,不敢说自己学的烂, 毕竟就算想找借口不教帝王,她平常也得给太后按压颈部, 或者按摩小腿的,不能砸了自己名声。 “你听听人家的话, 人家是跟崔老太医学的, 你要给哀家按摩,就先学好了再来, 免得伤了哀家这把老骨头。”柳太后边说边推拒着崇德帝,把他推得远远的, 重新拉了杜浮亭到自己身边,示意杜浮亭给自己按按。 崇德帝的目光自杜浮亭出现后,大半落在在杜浮亭身上,哪怕是太后同他说话, 他也是一直望着杜浮亭。 杜浮亭躲不掉他如烛火般炽烈的目光,只好无奈接受,面色平静的给柳太后按摩,垂眸乖顺的沉默,只要不抬头与其对视,就能装作察觉不到有人时刻盯着她。 最后还是柳太后怕杜浮亭受不住,出声让杜浮亭躲到后厨去,崇德帝原想跟着她去,柳太后狠狠的皱眉,道:“我在宫里留了这么些时日,也该回万佛山了。” 才刚走到门口的杜浮亭,听到这话眼里闪过喜色,只要能跟着太后出宫,那好日子可不就来了吗? 庵堂清苦她不怕呀,比深拘皇宫好,更何况那是太后住的地方,能清苦多少啊,而且太后并不是日日吃斋,她自己每逢初一十五才吃斋,平日爱吃斋菜也是因为口味问题,但是她从强求其他人陪着她吃斋。 杜浮亭脚步轻快的往后厨去,她要乘机再多学会做几道菜,再试试能不能自己研究出菜式,主要是药膳,医术也不能丢下,每日背药方看医书不能少,到了万佛山她还能给山下的人看病抓药,也是种积德行善。 她想要的好似都能达成,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而崇德帝心情就不大好了,不能与亲娘撕破脸皮,又不想放她们走,他捏了捏手里翠碧色茶盏,服软笑道:“不是说不准母亲回万佛山,只是儿子这后宫无人管可不行,陆续把人放出宫的事,还得母亲在旁看着,儿子难免会有所疏忽,处理完这些又该过年了,临到年关把您送回万佛山,朝中大臣该指着儿子鼻子痛骂儿子无德不孝。” 听崇德帝的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过完年不能回万佛山,他至少得到拖到明年开春。 “他们哪敢骂你?”朝堂内外,后宫前朝皆在他掌控中,先帝没能做到的遣散后宫,选秀纳妃停摆,他都给做到了。那些人怎么敢忤逆他的决定。 “孝字为大,身为皇帝,不能做不好的表率,若不然怎么敢称天下之主,百姓臣子怎么相信朕真的爱民如子?”崇德帝为了劝柳太后留下,不惜告诉她,他就是这般爱惜羽毛,看中名声的帝王,当圣明贤君大抵是每个帝王的追求。 他都这么说了,柳太后不好再回绝,再者落雪后确实不宜动身回万佛山。 这一留,留到过年。 宫里的女人想出宫的都被放出宫,又放了一批宫人,一下子似乎少了好些人,可是丝毫没有影响过年气氛,皇宫挂上大红的灯笼,贴上窗花。 宫人最新的一批宫装也发了下去,看过去都是着新衣新鞋,慈安宫也恍若换了番景色。 杜浮亭趁着有时间出宫一趟,是崇德帝陪着她一块的。 自她第一回 出宫,他是在她出宫后得知的消息,他便对她出宫的事看得紧紧的,总是在她刚准备出宫时,就得到了消息。 临近年关帝王封笔七日,该处理的政事都处理完了,崇德帝正好有空,便非赖着要跟她出宫。 外面下着雪,崇德帝是真担忧,所以才非得跟着她。谁让她不听话,尽管他表示若她要出宫,让苏全福准备马车送她,但她并不想要这份殊荣,所以每次出宫都是徒步。 杜浮亭觉得反正红珠知道她出宫时辰,会找马车在宫外等她,至于宫里到宫门那一长截路,落了雪里面有宫人清扫,不用担心沾湿鞋袜,天气严寒穿严实些,多走走并不觉得冷。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还未出宫门就落下鹅毛大雪。 崇德帝知道杜浮亭坐马车,不喜欢捂得严严实实的,在自己这边开了条缝,把风口朝着自己这边,偶有大雪飘落进来,顷刻间就融化成了点点小水珠。 崇德帝唇畔含笑:“你离开半月后,也曾下过这样一场大雪,落满整个椒房殿,只见一片雪白,殿外的红梅开得艳丽极了,我与那红梅上都沾了雪。” 他声音顿了顿,视线落在杜浮亭身上,问道:“他朝同淋雪,也算共白首。阿浮亲口说的,可还记得?” “少不知事,以为顷刻便是永远,到底是狂妄无知了,如今经历的事多了,明白少时的话当不得真的。”杜浮亭歪了歪脑袋,睁着无辜而清澈的眼神望向帝王:“直到现在皇上还不明白吗?”早在出宫后杜浮亭就不想计较这些,过往那些好是真的,坏也是真的,当初她用年少不更事劝自己放下他,同样如今她也拿此话劝他放下。 她的视线太有穿透力,仿佛直入人心,崇德帝竟不敢与她对望。 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死心。 总觉得两人还有机会,还能重新开心。 他忘记记忆,是她紧紧抓着他不放手,陪在他身边,等着他恢复记忆,现在只是换成他等她回心转意而已,多少年他都能等。 可杜浮亭不愿给他这个机会,见崇德帝不再看她,她索性收回话头,马车里顿时陷入冷漠,虽有炉火不断传来的热度,但是也融化不了两人间的沉默。 第104章 夫人 他的私心 杜浮亭回来便是看看红珠和努儿, 看看红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再问问努儿近日学习情况。 临近过年,红珠和努儿盘算着杜浮亭回来的日子, 把屋里屋外都清扫了一回,挂上从外面淘换来的崭新灯笼,还有各种漂亮的窗花剪纸。 他们明知道, 杜浮亭在宫里吃过更好的点心瓜果,但每一次还是会准备杜浮亭爱吃, 并且两人乐此不疲。 杜浮亭欣然接受, 她一直没瞒着红珠和努儿, 她终会跟着太后去万佛山的事, 每次回银枝巷见面, 属于见一次少一次。 杜浮亭没有管帝王的脸色,拉着红珠进了房间。 卫年是好人, 且又是帝王近侍,往后前途无量, 努儿拜卫年为师,她能放心的把努儿交给卫年, 但是红珠她始终都不放心。努儿自己自己努力能闯出属于他的一片天, 红珠身为女子要难得多,所以才让她这般为难。 “我要跟着姑娘。”红珠坚定地道。 她明白跟姑娘上万佛山会有诸多难处, 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外面,卫年照料了努儿, 不可能看着她不管,还有崔老太医,大家都是相熟的人,姑娘也会替她搭理好一切, 至少无后顾之忧,在京城她的日子不会差,旁人也欺辱不到她头上。 但是她有自己的坚持,谁劝都没用。 “姑娘不让我跟着我能去哪儿,还是姑娘又想把我丢下一回?”说着,红珠眼眶泛红。 杜浮亭不由得心软,她可以打着为红珠好的名义把她丢下,不让她跟去万佛山,她也进不去,但她不想这么做。 自姑娘进宫,红珠无数次不再想:“当时我们就回江南该多好。” 可是再提当时,也回不去了。 “我会同太后提,让你也去万佛山,若是太后不同意……”杜浮亭不想红珠跟去,她希望红珠能如世间女子般成婚生子,平安顺遂的过完一辈子,她的人生完全可以选择这条路,而不是一条道走到黑。 “姑娘跟太后说,太后会同意的。”红珠知道杜浮亭抱着她去不得的希望,固执的非要她答应,她就要跟着一起去万佛寺。 “好。” 听到杜浮亭答应,红珠才彻底放心,欢喜的拉着杜浮亭出房间,就撞上崇德帝深深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正好能瞧见,他望的便是她拉住姑娘的那只手。 红珠现在压根就不惧帝王,面上恭恭敬敬的屈膝,实际上牵着杜浮亭的手不松,甚至望着杜浮亭傻笑,得到杜浮亭温柔的注视,红珠挑了挑眉头。 看吧,她与姑娘间的感情终究是不同的。 只是去万佛山的过程并不如杜浮亭所想的那般简单。 尤其是在崇德帝有意阻挠下,事情一拖再拖,柳太后更与崇德帝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念善都被两人的动静吓到了。 念善跟在柳太后身边多年,亲眼见到这些年帝王和太后关系一直很融洽,甚至这么多年帝王对太后娘娘,都是怀有愧疚之情,觉得因为他的存在,才导致太后娘娘不得不受先帝掣肘,向先帝低头,所以但凡太后有求,帝王无不应下。直到现在因为杜浮亭的事,母子二人才开始争论不休。 念善特地找到杜浮亭,希望她能出面。 她知道太后不想推出杜浮亭,所以才与帝王闹矛盾,但是这事情因杜浮亭而起,就应该让她解决,至少不能让矛盾激化。 听见念善的劝导,杜浮亭心平气和,没有与其争辩,更没有垂头丧气和抱怨,反而到了念善希望她出面时,她点了点头同意了。 等人走后,杜浮亭走出慈安宫。 杜浮亭的自由度很高,只要她想,宫里各处都能去,以至于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出现在麟德殿外,淡然自若的朝苏全福道:“还请苏公公通传。” “不必不必,皇上吩咐过,您可以直接进去,无需通传。”苏全福满脸喜色。 一朝得以重见故人,苏全福有好多话想同杜浮亭说,短短一两年间发生的事,比以前二十年的都要多。 只不过显然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殿内的人要是知道娘娘过来,他没赶紧将人放进去,肯定会责怪他没眼色。 “您跟我来。”苏全福推开殿门,在前面引杜浮亭入殿。 杜浮亭温润眸光掠过殿内摆设,跟着苏全福往左转。这里格局还如当年,甚至门口博物架上都摆着当年的红梅白雪瓶。 红雪白梅瓶还是她做主摆的,她觉得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唯独少了几分生机之意,便着人摆了红雪白梅的插花瓶,瓶子里插着她特地从椒房殿外折的红梅枝,冬梅在有暖意的殿内,开的丝毫不比外面弱。 只是如今的红雪白梅瓶,里面的梅花枝上的梅花早已凋零,只剩下瘦骨嶙峋的梅花枝干。 冬季才刚过,梅花也才刚没,而这里面的梅花枝显然是多年没换过,宫里没有别的地方有梅树,唯独椒房殿外有几株,大概椒房殿外那株红梅树也早没了吧,才没有梅枝更换。 眼见就要步入内间,崇德帝批阅奏折的地方,杜浮亭赶忙收了心思,不再打量,垂眉敛目绕过屏风。 崇德帝听到响动抬眸望去,就见苏全福一张笑得跟花似的脸,还未出声说话,他就眼尖的瞧见他身后的杜浮亭。 “阿浮,你来了。”崇德帝眼里闪过惊讶,更多的是喜色,连忙放下手中朱笔,脚步急促的往她走去。 这是自她回宫后,头回主动找他。 帝王心里喜悦之情不甚言表,苏全福都能感觉到帝王周身都弥漫着高兴,帝王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 苏全福知情识趣地赶紧退下,将这里留给两人。 “你可有事?”问完,崇德帝似乎想到有趣的事,顿时笑了笑,补充道:“无事也是能来寻我的,这我同你说过。” 那时候他见着她找到麟德殿,出口就问她是不是有事,她拉着他袖口娇娇的反问,“难道无事就不能找皇上了?”后头紧跟着还加了句,“不过我确实是有事找皇上,想皇上这件大事,只有见到皇上才能解决。” 惹得他是想装作生气都不行,只能恨恨的捏了把她的脸颊。 杜浮亭翘长的睫毛颤了颤,显然她因为崇德帝的话,也想起了往事。 但是她不是来跟帝王叙旧的,她脱离往日回忆,道:“我是来同皇上告别的。”太后是难得的好人,杜浮亭知道太后会遵守诺言护住她,不叫崇德帝靠近自己,但是她不想太后陷入两难境地,因为自己与崇德帝闹得不可开交。 所以,杜浮亭来求崇德帝放她走。 从她离开皇宫之后,他们之间就绝无可能。 他——应该明白的。 “不要开这等玩笑,这不好笑。”崇德帝好声好气的哄着杜浮亭,试图缓和两人间僵硬的气氛,“母亲并未说回万佛山。” “那是皇上阻拦,民妇不想因为民妇让皇上与太后之间产生嫌隙。”如果不是崇德帝一再阻止,恐怕太后早在年前就带着她回万佛山了,如今一拖再拖,过了年又走了春季,还没能离宫。 崇德帝笑得勉强,等话音落下后,脸色已然阴沉,便是扶着她肩头的双手,都不知何时被他收回。 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朕就是不同意你要待如何?没有朕的准许,太后也离不了宫。” 这是要母子离心的! “太后不也仗着朕是她的亲骨肉,借此胁迫朕低头。那朕这么做,有何不可?”崇德帝嗓音里掺了冰般寒冷刺骨。 他不欲违背自己母亲意愿,叫她做她不喜的事,那人驾崩前最后交代他的不是江山,而是他母亲,他的存在让母亲被那人挟制,不得不低头服软。 那人亲口说的他们都亏欠了她。 崇德帝犹如在烈火烹油上,他做不到违背太后命令,也做不到放她走,只要她还留在宫里,他便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们还有可能。 杜浮亭一袭鸦青色长袍,发间簪着朴素木簪,抬眸深深望向上首男人,屈膝朝上首的人结结实实的磕头,“还请皇上成全。”真挚的恳求。 崇德帝被她的举动惊到站起。 良久,他都不曾开口,她便一直跪着。 她是打定主意要等他开口放她走,也是在赌他狠不下心折磨她。 崇德帝晦暗的眸子盯着她的背脊,心被挤压得无处可放,好像就要窒息般。 他的手蓦然收紧,握成拳头死死压抑着即将脱逃的情感,张了好几回嘴,都没有勇气说出“朕成全你”四字。 最后,崇德帝重新坐回龙椅,狠狠闭上眼睛,遮住眼底的不舍,不顾心口传出的浓烈痛意,从喉间吐出句:“好。” 崇德帝旋即便听到一句温柔的女声,“民妇多谢皇上。”她回答得迅速,可见就是在等他点头。 他睁开凤眸往下望去,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不容错过她的任何举动,眼眶隐约泛着赤红色。 她一抬头,眼里有了雾气。 但是她是笑的,唇角微微扬起。 这是自孩子没有之后,他第一回 见到她这般真切而温柔的笑,可是崇德帝半分都高兴不起来。 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嘶哑着声音:“赶紧走,趁着朕还没有反悔。” 杜浮亭又朝他磕了一个头,最后才起身离开,毫不留恋,绝不回头。 崇德帝早已转头,他舍不得。 但是又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却没有任何办法能挽留。 他才知道原来当真有人能这般狠心,她不要你给的荣华恩宠,不念过往温情爱意,只想逃得远远的,永不相见,永不相念。 苏全福正守在殿外,他尖着耳朵听殿内动静,想着没有听到里面有争论,东西砸碎的动静,那就证明两人相处友好,至少不是见面就吵架。 心里正替帝王宽心着呢,谁料殿门就从里面缓缓打开,他恭敬的佝着腰,余光只瞥见杜浮亭从里面出来,“娘娘这是?” 杜浮亭笑了笑,好脾气的提醒道:“苏公公,民妇有幸得太后赏识,陪伴太后左右,并非公公口中的娘娘,还请公公记住了。” 啊? 这是还没破冰啊! 苏全福还欲说话,杜浮亭抬脚就走,身后传来帝王声音:“苏全福,笔墨伺候。” 他顾不上询问杜浮亭,只得扯了扯自己衣袍,强自镇定的入内,踏入内间就见帝王闭着眼睛,神色落寞的坐在御案后,整个殿内都充斥着孤寂的气息。 苏全福不敢耽搁,屏气凝神铺准备笔墨纸砚,而后默不作声退至一旁,全然当做自己不存在似的。 但是他的余光撇见,帝王挥笔在圣旨上落下的字,慌忙收回目光。 杜浮亭刚回到慈安宫,就被太后请去。 太后得知她出门就猜到她去了哪里,训斥了念善一顿,等她派人拦她时,她已经到了麟德殿,太后只好等人回来。 见到杜浮亭的第一句话便是,“可有被欺负?” 杜浮亭宽慰柳太后,“皇上很好说话,已经答应我跟着您回万佛山了。” 柳太后暗自叹气,不相信事情真如杜浮亭说的这般轻松,自己的儿子她自己清楚,手段称出不穷。 不能温水煮青蛙,有可能会用偏执的手段,强硬的将人留下,与先帝如出一辙,所以她才非要她进宫,在她眼皮底下,他或许还能顾忌一二。 而就在杜浮亭前脚刚回慈安宫,后脚帝王圣旨便到了。除了太后之外的其他人,都需到场跪地接旨。 柳太后原可以不必出面,但是她怕帝王出幺蛾子,还是选择站在一旁看着,眉头自苏全福进慈安宫后就没舒展过。 接旨的人是杜浮亭,她心头划过猜测,知道这是帝王完成他的承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里面写的是准许她伴在太后身侧。 杜浮亭跪在地上,听着圣旨上一连串对她的称赞,眼底毫无波动,只想尽快听完,拿着圣旨早日离开。 “……杜氏端庄淑睿,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壸仪,为人轨度端和,敦睦嘉仁,难能率礼不越……深受太后喜爱,朕顾念太后之意,册封杜氏为妙音夫人,替朕长侍太后之侧……” 杜浮亭震惊地看向苏全福,她以为只是一道简单的一道准许她出宫的圣旨,可没想到崇德帝给她了诰命! “夫人接旨吧。”苏全福小心地提醒愣住的杜浮亭,直到圣旨安稳的交接,他才彻底松了口气。同太后请了安,借口要回去复命,赶紧麻溜的跑了。 杜浮亭捧着这份圣旨看了眼柳太后,柳太后眉间舒展:“好生拿着吧,不碍事的,不日咱们就回万佛山,这一走轻易不会下来了,你可当真愿意?” “愿意的,能跟着您是我心甘情愿。”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去收拾行礼吧。”柳太后将杜浮亭打发走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望向旁边的念善,“宫里的女人能出宫的好似都已经出宫了?” “是,还有几位选择留在宫里。”有看明白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得宠的人,又懂得抓住皇上给的机会,当然选择出宫自立门户,可总也有人会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认为皇上终有一日会看见她们的好,动宠幸她们的心思,她们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非要留在宫里。 “她们想留宫里就留着吧,缺不了她们吃穿用度,不让人欺辱了就行。”尊重他人的选择,这类人出宫活得还不比宫里舒坦。 其他的柳太后不管了,也不想管太多。 她不是看不透自家儿子的心思。 妙音夫人? 到底是掺杂了别的感情,哪怕杜浮亭不愿意入宫,他也要在她身上打上夫人的记好。 崇德帝也觉得自己可笑,他已经不抱希望不求她能留下了,只想能堂堂正正的唤她声夫人。 第105章 子嗣 绝情 离宫这日, 崇德帝并未相送。 宫城外升起暖阳,照的一片金黄,好看极了。 红珠已经先行一步前往万佛山, 杜浮亭好些东西都让红珠带着,所以带出宫的东西少得可怜,当初怎么拎着包袱入宫的, 如今怎么出宫。 她似乎势要与这给她带来悲欢,要了她一条命的皇宫割席。 杜浮亭搀扶柳太后上马车, 紧跟着自己也坐了上去, 她与念善分别坐在柳太后两边, 马车朝着宫门的方向缓缓行驶, 渐行渐远。 崇德帝怕自己忍不住强留她于深宫, 狠心不去送她,但是到底没能忍住, 登上城楼看着马车出宫,直到再也看不见仍旧没有收回目光。 晚春的风带着特有的柔软, 好像情人的轻吻,崇德帝伸手轻抚着微风, 风自他指缝中溜走, 攥不紧、抓不住。 他想做的事,哪怕太后都无法阻止。 但他就这么看着她走了。 “绝情。”崇德帝低声呢喃。 苏全福和张玉安全都看在眼里, 两人对视一眼,又瞬间分开, 都看懂对方的意思,男女之间的事说不准的。 杜浮亭做的绝情才能不给留恋,也才能为自己争取到一片广阔天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出了皇宫之后的杜浮亭, 明显神情放松了不少,平常总是蹙起的眉毛都舒展不少,整个人才像是重新活过来般,话都渐渐多了起来,也不像在宫里那样一板一眼。 她心里何尝不清楚,太后喜欢的是生动鲜活的她,而不是与宫里很多失宠落寞的女人那般,总带着愁绪与苦恼,但那时候她做不到。 柳太后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忍不住跟着她笑,调侃道:“你比我勇敢果断。” 其实谈不上她比太后果敢,只是先帝最后都没有选择放手,而崇德帝愿意放过她,“我想替自己而活,不需要轰轰烈烈,但是能让我感觉到我真正的活着,没有您的帮衬,我永远都做不到。” 柳太后只是尽力而为,她见杜浮亭总觉得有那么几丝熟悉,帮她就像是在帮曾经的自己。 杜浮亭很快适应万佛山的生活,柳太后不限制她的活动,满山她都可以去。庵庙里的师太知道她是太后的人,身上还有诰命,也都为难过杜浮亭,没人会觉得她是惹得贵人不喜被贬到万佛山出家的,比杜浮亭预料中要好上不少。 偶尔她还会拉着柳太后出门采风,下山出去喝喝茶、听听说书,反正暗地里有崇德帝安排的护着,身边还有会武功的丫鬟跟着,这些都不碍事。 连带着柳太后的气色都好上不少,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整日都带着笑意。 崇德帝每隔半月都会收到有关万佛山传来的消息,这是从前就开始有的,只是如今上面不仅会交代太后的事,还有关于杜浮亭的。 哪怕没能亲眼所见,也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她们两如今的过得很好,包括他母亲也褪去了暮气沉沉,懂得如何玩乐,怎么哄人开心,还是她最擅长。 崇德帝看完之后,把信件收起放在绛红色匣子里,小心的上锁,这里面收藏着所有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也是崇德帝最珍视的东西。 他从不主动打搅她,她也从不会过问他好不好。 两人好似就再没有交集。 直到有人惊动太后,请求太后出面劝崇德帝纳妃,若是不纳妃那至少也要为皇家留下子嗣。 国无君不行,无储君亦不可。 惹得崇德帝大怒,当庭质问朝中大臣是不是盼着他早死。 可是总有大臣想当那直言纳谏的孤臣。 当时崇德帝一己之力放后妃出宫,安顿她们自立门户,众人反对也没有用,他们心里也是抱着又不是所有后妃都离宫,还剩下的后妃也能为皇上开枝散叶,谁知道后宫散尽三年过去,皇上从未踏足后宫,也再没有对任何女子青睐有加,叫他们不得不上心。 甚至有大臣说到激动处,以死相逼,一头撞朝堂石柱上,顿时鲜血如柱,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远点的人纷纷躲开,靠得近的人避无可避,还得扶着撞墙的大臣。 可是崇德帝坐在高台上,神情冷漠的望着下面的闹剧,有大臣求帝王请太医,但是他就这么俯视着,他不开口,无人敢做主。 “他既然想做这忠臣,朕成全他,他死了朕会好好善待他家人。”帝王寒冷刺骨的嗓音在整个大殿响起,撞柱的大臣捂着不断流血的额头不敢吭声,直到听见帝王冷酷的话,气血上涌,整个人顿感昏天黑地,最后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这回没人再敢扶他。 “朕想问问你们,朕这个皇帝到底哪里当得不好,让你们盼着朕早死,心急火燎的替朕挑选继位者?” 殿内大臣纷纷跪倒在地:“臣等不敢。” 谁也不敢这份罪责。 崇德帝面无表情,又丢下重锤:“朕有意在宗室挑选孩子,过继到朕膝下。”说完,便让苏全福宣布退朝。也不管下面跪着的大臣心中如何做想,他们年轻正盛的帝王不纳后妃生子,却要从宗室过继! “皇上,万万不可啊!” “还请皇上三思。” 大殿上大臣都求崇德帝收回成命,这恐怕是要乱的节奏啊,殿内唯独杜泽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帝王做的决定谁都改变不了,这是他入朝堂三年的感受。不过他没想到帝王能做到这般地步,遑论阿浮上万佛山后,两人再没有见过面。 崇德帝当真从宗室挑了个孩子,有时间会到万佛山陪柳太后,杜浮亭没有见到他还有过分的举动,渐渐的不在刻意躲避他,甚至都能在同一饭桌上吃饭,两人也能闲聊几句,不过大多数都是崇德帝问杜浮亭答,问的是些柳太后身体情况。 他从不跟杜浮亭说因为子嗣原因,他在朝堂内外的压力,那些施压他舍不得、也没有必要放在她身上。 在万佛山的第五年,杜浮亭把红珠叫到一边,再一次问她:“有没有中意的人,或是你喜欢哪样的男儿,我求太后娘娘给你赐婚,以后那人也不敢欺负你,若你有心,往后有时间隔段日子过来瞧瞧我就行。” “我就想跟着夫人。” 她都不清楚这是她第几回问红珠要不要嫁人,她就怕她往后后悔没选择另一条路,哪怕每次红珠的回答都是不必,她下一回依旧会问她。 “太后娘娘是很好说话的人,你如今还有机会,这里的日子我很适应,你不必担心我,多想想自己。”她最愧疚大抵是耽误了红珠,说好的放她嫁人的,结果拖到如今,不过现在晚是晚了点,但是也不算太晚。 杜浮亭等到红珠离开,看向躲在假山后的男人,“你应该都听到了,我没有办法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强求她做不想做的事。” 卫年从假山后走出,神色似有落寞,可似乎也接受了这种结局,轻声同杜浮亭道:“多谢。” 红珠瞧见原地只剩下卫年,走出去瞪了一眼他,“我说卫大人呀,你能不能不要老拿我当借口,只要你还是努儿的师父,随时都可以到万佛山来。”夫人怎么样都会看在努儿的面子招待卫年的,所以大可不必拿她做借口,虽然她并不介意,但是卫年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她,“你不怕我真的答应夫人,想找人把自己嫁出去?到时候你就是骑虎难下。” 卫年望向红珠目光如炬,反问道:“你如何得知我喜欢的人不是你?你不是我,怎敢断定。” 红珠登时愣了下,笑时露出一排贝齿,瞧着傻乎乎的:“夫人喜欢磊落光明的人,喜欢她一眼就能看穿心思的人,就算笨拙些、憨厚些她都能接受,唯独自作聪明的人。” 第106章 病逝 不要葬入皇陵 夫人希望她能找到好归宿, 她何尝不喜她重新开始?万佛山确实是好选择,但是不得不承认因为帝王的存在,夫人才没有机会另嫁他人。 红珠最开始还在想, 夫人是不是也能再找其他人,谁晓得如今还是孤身只影,而最最让她惊讶的是帝王还是后宫虚设, 甚至偶尔还带着太子到万佛山吃顿饭,坐在饭桌上颇像一家四口。 崇德帝有时候政务繁忙, 好久都没有时间到万佛山一趟, 便会写信给杜浮亭, 询问她太后近况, 杜浮亭皆一一答复。 后来, 崇德帝也会在信里提及自己这边发生的事,他询问太后情况的信, 杜浮亭有问比回,但是他提及自己的事三四次, 才能得到杜浮亭回应一次,但他乐此不疲, 寄信的次数越来越多, 从半月一次,到七天一次, 再到三天一次。 正雍十一年,柳太后身体越发不行, 杜浮亭与宫里的书信来往更加频繁,每日交代太后起居饮食,事无巨细。 柳太后身体已然不好,肉眼可见的消瘦憔悴, 可她不叫宫里的人宣扬,念善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静静陪在柳太后身边。 杜浮亭事无巨细的照料柳太后,每日不落的替柳太后按摩穴道,可绕是如此,柳太后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大家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只是时间问题。 这日,柳太后好不容易清醒,念善上前查看情况,轻手轻脚替柳太后捏了捏被角,杜浮亭听到动静,就要替柳太后把脉,随后被柳太后握住手腕。 “不必折腾了,我想安静安静。” 这是不想叫惊动太多的人,把她病重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早前崇德帝派过来的太医就隐晦提到,就算太后清醒,亏损的身子也补不回来,只得好好珍惜这段时日。 柳太后看着念善,唇角挂着温和笑意,眼底波纹荡漾,她道:“今儿我做了个特别好的美梦,我终于见到玉述了。” 念善蓦然眼眶微红,抬眼看着病体瘦弱的柳太后,一时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静静听她叙述着她的梦。 “他愧疚的说他对不起我,我拼命摇着头,我不要他说对不起,我只要他好好的,我与他之间亦好好的,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我好像当真从生至死,和他一辈子不曾分离。” “难怪大家喜欢做梦,那梦真好,那里山水清秀、繁华依旧,亲友俱在、岁月悠长,与君共偕老。” 念善在旁边偷偷抹了泪,不敢哭出声打扰柳太后。 杜浮亭默然垂首,摸着柳太后隐约渐凉的手,她隐晦的看了眼念善,叫她出去瞧瞧皇上还有多久到,她提早给崇德帝写了书信,叫他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看一眼。 念善似乎猜到杜浮亭未说的话,身子猛地一踉跄,慌忙退出房间,跑到外头等崇德帝。 崇德帝从宗室过继的那孩子,他给取名萧暮,从礼法上而言,他是柳太后的孙子,所以他也跟着过来了,少年身姿挺拔,不知道是不是待在崇德帝身边时间久了,眉间与帝王也有两三分相似,于崇德帝身后退两三步的距离入内。 崇德帝此刻是顾不上那孩子的,杜浮亭却没忘记,牵着那孩子跟着进去,两人都是站在不远处,把地方留给那对母子。 柳太后注视着崇德帝,轻声交代道:“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撒到冀州苍灵山,不要葬入皇陵。” 魏玉述就埋在苍灵山。 那是柳媚与魏玉述初见之地,她这辈子最心心念念想回去的地方。 她不爱先帝,纵青梅竹马,亦只有兄妹之情,纵替先帝育下一子,亦只是感激他的一饭之恩,无关男女情爱。感情最强求不得,先帝强求了几十年,临到头不过是镜花水月,死后也不愿合葬。 崇德帝似乎想到他与阿浮的结局,可他终不忍拒绝柳太后,答应了柳太后:“好,不葬皇陵。” “还有你不能勉强阿浮。” 崇德帝回头望了眼杜浮亭,苦笑道:“母亲,我若想勉强阿浮,就不会放她离开。”大抵他父皇做的最错,就是将他母亲强留在身边,这一生他母亲想的还是魏玉述。崇德帝不想他与阿浮重蹈覆辙。 柳太后拍了拍崇德帝的手背,面上露出倦怠之色,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杜浮亭不知从何安慰,只能道:“最近几日能留在万佛山,便留下吧。” 柳太后最后的日子,守在身边的人是崇德帝和杜浮亭,那只有崇德帝到万佛寺陪她,连带着每日需要处理的奏折都是送往万佛寺,其他的朝中有大臣处理,他只需坐镇保证这船平稳向前驶。 在万佛山处理完柳太后后事,崇德帝亲自去了趟冀州,完成了柳太后的夙愿,上一辈的恩怨好似就在这里结束。 自柳太后去世后,崇德帝到万佛山的次数也日渐减少,但是换做杜泽偶尔过来看她,有时候会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样儿,不像是大周的东西,更像是杂书里提到的海外的东西。 可能是随着年纪渐长,人越发平和。猜到这些玩样儿大概是杜月满送来的,她并没有拒绝,还将其摆了出来。谁都没有主动提起过往,没有办法当做不存在,便只能少触碰,剩下的都交给时间。 杜浮亭生活恢复到平静,只是她延续了柳太后的每日早课晚课,诵经念佛,之后再去药堂坐诊看病,日子波澜不惊,却也不是一片死水。 每天从前来看诊的病人哪里听到很多有趣的事,正雍十四年夏,几名妇人领了药堂免费发放的驱虫药,站在树下闲聊,说是杜商的商船回来,带了几名金发碧眼的人面见圣上,长得和大周人不同,也不同于匈奴鞑靼。还提起帝王的后妃,谁又出了诗集,痛斥某些文人天天自比哪位哪位名人,无病呻吟,谁又开了学堂,只招收清贫家寒的学子,男女不限…… 时间有时候很可怕,换了一批新的人,她们不知道给她们看诊的人也曾是帝王后妃,杜浮亭也不想叫她们知道,她们八卦闲侃的时候,她从不叫人阻止,反而跟着加入她们的队伍。 她们就发现原来药堂里的大夫,看着不总下万佛山,但知道的事情不少。 比如杜商出自杜家,早年境遇也不好,遭人背叛陷害,后面才痛定思痛,自立自强,又比如写诗的那位后妃是帝王淑妃,虽然出身不好,可是人有韧劲,帝王遣散后宫,她最先决定离宫的,离开皇宫也能别有一番天地…… 外面传的基本上褒贬参半,大多数还都是贬低的,女子不该抛头露面、太强势芸芸,而杜浮亭说的和外面截然不同,她嘴里的女子坚强自立,不同于世俗要求的女子,却更加鲜活,更加可佩可敬。 因着很多地方更加细致,和外面传的见解不同,她们都喜欢跟大夫聊天,听了之后再去跟别人说,都能得到别人钦佩的目光,为此引来了好一些人,中间又名年轻读书人吸引了杜浮亭注意。 年轻人等到药堂最后一名病人离去,恭敬的拱手道:“我想写一本书,记录夫人口中这些女子的事,还请夫人叙述一二。” 杜浮亭抬眉,“受人指点?” 年轻人愣怔了下,他能到此地确实并未偶然,而是有人指点,但是他没想到眼前妇人竟然猜到了。 这几乎不用猜,到这儿的生人就算是过来瞧病,也有人探知他们底细,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大咧咧的求到她面前了?不过既然都是那人推动的,杜浮亭自也会照做。 “我只说,你写,写好了记得交给指点你的那人瞧。” 第107章 全文完 我爱你 红珠往佛堂里走去, 虽说这里是佛堂,但里面不是灰暗幽深,檀香气缭绕不断, 而是明净敞亮,日光无时无刻都能照到里头,加上窗户打开就能看见外面草坪与不远处的荷塘, 非但不让人觉得逼仄,反而格外的安心。 她望向跪在团蒲上的的女子, 她闭着眼睛神色安宁敲着木鱼。 白发早已爬上她的鬓发, 细看眼角还有细纹, 可她十年如一日, 雷打不动的每日早课晚课跪在佛前对佛诵经, 从不懈怠。 不过今日有些特殊,哪怕那人不叫她过来打扰夫人, 可她跟在夫人身边多年,不懂医术也耳濡目染了些, 好似那人有些不大好。 她在杜浮亭诵经完后,搀扶她起身, 见她准备去坐诊, 低声说道:“夫人,有客到。” 杜浮亭抬眸看了眼红珠, 只一个眼神就知道她说的是谁,这“客”除了崇德帝再没有其他人。 杜浮亭出去就见崇德帝站在院门内, 大概是红珠请进来的,或许还曾请他进明间坐,可他怕惹她不喜,只站在院内离门口大约一米左右的位置, 再没有往前半步。 崇德帝见到杜浮亭的瞬间,连眸子都光亮了几分,一连咳嗽了好几下,似乎怕杜浮亭察觉到不对,拿着帕子捂住唇侧身咳嗽。 这就是掩耳盗铃! 杜浮亭脚步加快几分,走近了才发现不对劲,他的脸色苍白,眼底血丝遍布,甚至需要身边侍者搀扶才能站稳。 “这是怎么回事?”杜浮亭眼底担忧,紧紧盯着他的脸瞧,甚至顾不上坚持给崇德帝行礼。 崇德帝停了咳嗽,按住杜浮亭要给他把脉的手,纵使她平日只给妇人瞧病,但不能说她就看不了其他病症,他不想叫她探知他真实情况,只淡淡的道:“老了。”说的很坦然。 杜浮亭的心往下沉,从宫里到万佛山也要两三日行程,按照他身体情况还得放慢速度,没有五六日是到不了这里。 “进去坐吧,站着累人。”杜浮亭又喊红珠泡杯净心宁神的茶,转头叮嘱他道:“往后来这里就进来坐着,不要瞎折腾。” 她同样坦然的接受他老了的事实,没有很多的话叨扰,但还是愿意关心他的身体。 崇德帝失笑着摇头,眼神里充满了眷恋与宠溺,低声回道:“好。” 大概老了就越不容易放手,但是也越来越温和,不似从前那般会将人灼伤,又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杜浮亭愿意为崇德帝放松底线,让他在这里逗留,是因为这么些年他很乖、很守规矩。 除了杜泽和杜月满之外,再没有别的人打扰,都是他出面阻拦了,要不然这里少不了各色想走捷径的人过来巴结,扰了一方清净。 每日早课结束,她会庙前坐诊,无偿接待前来看诊的妇人,过来的都是穷苦人,抓药看病都不用钱。 这是太后默许支持的事,后来太后驾鹤西去,还不忘特地叮嘱崇德帝,叫杜浮亭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下了最后一道懿旨,同样也是太后遗训,崇德帝不得违背杜浮亭意愿强行将她带入皇宫。 杜浮亭只管看病施药,其他琐碎事都不需她管,这些她都记在心里。她感念太后,同样感念崇德帝,若是没人解决她的后顾之忧,她如何能在这里做这些事。 而且她给山下百姓看病,时常都有百姓称赞帝王圣明贤君,无不感念他对大秦的奉献,这个皇帝他当得很好,受百姓拥护爱戴,他将仁慈施善到最底层。 “我给你诊脉。”杜浮亭再一次提出要给崇德帝摸脉,她着实不大放心,“就算是老了也该养养,人都盼着长寿才好。” “没人盼着我长寿。”帝王的寿越长越是祸害,朝堂也好,太子也罢,各有各的心思。 同样有时候人得承认自己老了,不如年轻人有冲劲,也得给年轻人机会。 杜浮亭嘴唇翕动,竟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这种事情怎么说呢,生在皇家瞧着繁花似锦、荣华富贵缠身,但承担的也比旁人多,譬如常人所期盼的天伦之乐、父子亲情,都是皇家人求而不得。 更何况如今的太子,是当年崇德帝力排众议从宗室选上来的孩子。 她曾见过那孩子,才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无父无母,看上去生的瘦瘦小小,但确实是宗室旁支,被选上过继到崇德帝名下都是惶恐茫然。 不过,后面杜浮亭又见过几次那孩子,都被崇德帝教养得很好,行事进退有度,不矜而庄,恪守规矩。 “他是好孩子。”杜浮亭没有说若当年他与人生下自己血脉的孩子,或许会比如今要好受些,事情已经走到这步,载说这些话徒招惹人忌讳。 “他也是好孩子。” 聪明如杜浮亭,瞬间明白崇德帝口中说的孩子,是她未出世的那个孩子。杜浮亭放在案几上的手不自主地颤抖,下意识抬头望向崇德帝。 他曾经隐晦的提到过“梦境”,或许换句话而言指的是前世。但是杜浮亭吃斋念佛,却不信虚无缥缈的前世今生,她只想把这辈子过好。可是又觉得他的神情不似作假,所以坚持下来日复一日替人看病抓药,希望这辈子那未出世的孩子下辈子能得好人家,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当那孩子的娘亲,却也希望他能长岁安康。 杜浮亭眨了眨眼睛,飞速的将眼底晕染的水意眨去,有些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她没过分追问梦境里的事,知道那孩子好就足以。 “你才刚经过几日车途,先在此住下吧。”万佛山的路在大概十年前重新铺过,上山下山并不路滑崎岖,但杜浮亭顾念崇德帝是病人经不起折腾,主动提及他可以留下,正好他已经禅位让贤,如今是大秦的太上皇,有时间在万佛山逗留。 崇德帝回绝道:“我是男子,不便留宿。” 杜浮亭气笑了:“这里有男子的房间,我虽然给女子看病为多,但是有其他患者前来求诊,我难不成拒之门外,看着旁人遭罪?” 男女病患的病房都是建在庵堂外的,而且男女病患的房间从开始就分隔开,有时候有伤筋动骨不方便挪动的伤患,需要人陪护,也会在药堂暂住照料病患。 崇德帝才到万佛山不到半个时辰,新帝便追出到杜浮亭的药堂里,而此时崇德帝正在挑选自己往后住的房间,他选了间靠最里面,最不被人打扰的屋子。 萧律“勉强”的在药堂住下,小太监沛安已经趁着主子用膳的时候,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回,心里觉得主子住在这样的地方有些委屈了,但是他看出主子能留下很高兴,一点都不嫌弃庵堂简陋,他不敢明说。 现在跟在萧律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叫做沛安,是苏全福收下的小徒弟,苏全福自己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崇德帝并未让他跟着,而是将他和张玉安放出宫去,一块安享天年。 沛安他不知道崇德帝当年与杜浮亭的那些恩恩怨怨,只是有时从自己师傅和张爷爷嘴里听过几句,以前还会觉得人人称赞的帝王,面对一个深居庵庙的女人太卑微,现在他只觉得主子高兴就是好事。 新帝在内侍的诧异眼神下,恭敬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而是等红珠请他入内,才抬脚步入药堂。 这是他跟在太上皇身边养成的习惯,从前每次太上皇带他到药堂,两人必须得先在外头等待,无论刮风下雪,没有得到那人准许,太上皇坚决不踏入半步。 崇德帝听到新帝驾临,沉默了瞬间,让沛安把人请到房里,不必打扰阿浮。 新帝见到崇德帝,便拱手请安:“儿臣见过父皇。” 崇德帝抬头看了他眼,他所有本事都是他亲自教导的,只要瞧一眼就清楚他的心思。 这是不放心他,怕他不是真心退位,害怕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谋划,给他留下后患。但是自己难得卸下重担,高兴都来不及,何必自找麻烦。 他道:“这里没有太上皇,只有萧老大爷。”自柳太后仙逝之后,再无人唤他一声阿律,他的身份只剩下大秦帝王,久到崇德帝自己都差点儿忘了自己的名字。他特地提醒萧暮,这里没有君臣,也不是皇宫。 萧暮明白萧律的意思,忙改口道:“儿子见过父亲。” 萧律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口就问他:“不留下用饭吧?” 萧暮顿时一噎。 怎么他才刚来,就恨不得他立马走似的? “你杜姨做饭也难,少做一人的饭,少累一分。” 这赶他走的理由正当,毕竟杜姨的年纪也不小了,萧暮没厚脸皮再劳累杜浮亭,“赶明儿儿子指派几名厨子过来,父亲也能安心。” “你看着安排吧。”萧律没有拒绝,这里不留萧暮的人,恐怕他不会安心,不是厨子也会是其他人。 萧暮达到目的,又见萧律是真心想过闲散日子,便准备回宫,谁知道杜浮亭听到说萧暮来了,特地赶过来瞧瞧。 萧暮转身见到杜浮亭,眼角浮起笑意,直接唤道:“杜姨。”声音清润,态度温和,挑不出错。 萧暮没有给杜浮亭机会向他请安,要是真叫人给他行礼,那萧老大爷只怕要不高兴了。 杜浮亭正好省事,看着他正准备出门的意思,出声道:“这是要走?我饭都做得差不多了,留下来吃点。” 盯着萧老大爷仿佛刀剑的目光,萧暮一口应承下来:“这多不好意思,我好久不曾尝尝杜姨手艺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难不成小时候你吃的还少了?”这是杜浮亭与萧暮的秘密。 那时候萧暮才四五岁,可是生在宗室,无父无母,小小年纪要学会自保,所以很早就懂得如何看人脸色行事,后面被帝王选中当日后继承人,日子是好过不少,但是毕竟知道自己不是帝王亲儿子,所以面上不露情绪,心里是惶惶不安的。 萧律每回带着孩子过来用餐,是觉得有孩子的存在,他被赶出去的可能性会小很多,事实证明也是如此,杜浮亭对孩子很有耐心。 见到孩子在饭桌上吃的少,没几口就说自己饱了,不敢在他们面前放开了吃,她会特地留饭后,还哄他大人喜欢吃的香的孩子,他这才安心的吃饭。 “你们之间竟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萧律的醋意一下子就上来了,登时有些生气,唯独他被蒙在鼓里。 杜浮亭乜斜了眼萧律,“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还要我跟你一个一个数出来吗?” “那当然,必须都得告诉我。”萧律仗着自己是病人,杜浮亭顾忌他身体,就开始得寸进尺,胡作非为。 萧暮见两人斗嘴吃醋,尤其是萧老大爷就像是老顽固似的,唇角忍不住翘起。 他自小父母早亡,后来虽说是萧律亲手带他,但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家里大人争论,好似别有一番滋味。 “走走走,别理他,咱们去吃饭。”杜浮亭懒得同萧律计较,推着萧暮往出走,“这次我不知道你要来,下回再来记得着人提前通知一声,我知道你要来就多做几道你爱吃的了。” 萧暮含着应着:“好。” 可把追出来的萧律气得够呛,忙问道:“做了我爱吃的没。” 杜浮亭无奈的摊手:“你吃不了旁的,都是药膳。”眼见人要炸毛,她赶紧捋顺,“等再过几日给你做能克化的糕点。” 萧律闻言脸色好了不少,嘟囔着道:“这还差不多。” 萧暮还是时不时的往万佛山跑,再顺便蹭一两顿饭,就像曾经的萧律那般,只不过他偶尔还会在此借住一宿,加上杜浮亭对萧暮的态度比对萧律好,萧律舍不得说杜浮亭,就骂萧暮脸皮厚,非赖在这里不走,打搅他和杜浮亭相处。 萧暮如今拿捏了怎么和萧老大爷相处,被他骂了只是不咸不淡的笑笑,反驳道:“上行下效,这都是跟父亲学的。” 萧律恨不得拿椅子砸他,只不过就算他身子被杜浮亭悉心调理,但到底是上了年纪,不可能健步如飞,只能嘴上骂萧暮几句。 红珠有时候在旁边看着这三人相处,总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似的,若是夫人那孩子还在的话,应该也是这般相处的吧。 萧律是不想见到萧暮,他只想跟阿浮在一处,谁知道他一连三月都往万佛山跑,并且乐此不疲。为防止萧暮打扰,萧律费了不少心思,虽然每次都没什么用。 这日暖阳正好,杜浮亭正捧着药材给药柜补药。 听见萧律脚步声,她转头望去。 就见他换了身青色长袍,神色温和的同她伸手,“荷花要开了,去不去看看?” 她心里划过不好的感觉,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将手递给他,任由他牵着往荷花池去,两人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萧律得寸进尺般靠在杜浮亭肩头,她也没有出声拒绝。 他声音淡淡的轻叹出声:“我太知道孤独的滋味,一辈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无牵挂自己的人……我不想丢下你,不想你尝到这般滋味,但我没有办法。阿浮,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杜浮亭扯出笑意,目光一如往昔的温和,“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从来就不是。” 萧律听闻此言,抬头看向杜浮亭,希冀般看向她:“若有来世,我们牢牢抓住对方可好?”如果这辈子他恢复记忆早些,如果他能不那么自以为是,不那么倔强,他们会不会能同前世不同? 他祈盼她能答应,可是杜浮亭在他注视下缓缓摇头,“不好。”很是温柔的拒绝。 萧律眸色暗沉,她还是没有松口,她却懂得不再强求,苦笑着开口:“怪我,是我苦苦求了一世,又没抓住机会。”他重新靠回杜浮亭肩头,低喃说着:“或许我不存在你能过得更好,我母亲也能过得更好。” 杜浮亭耐心听着他说话没有出声,只是握住他的手。 刚一握住他手的瞬间,她便感觉到他也在回握她,很用力的那种回握,他好似很怕自己稍微松了力道,她就会乘机离开。 大概人越来越容易顽固,杜浮亭好笑地望向前面荷塘,荷花还是花骨朵,尚且未开,荷叶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喜人,微风浮动吹过荷叶,也吹皱了一池碧水。 “我知道错的不在你,没有必要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太后娘娘只希望你开心,我也希望你能开心。我从不怪你,我,爱你。” 她闭着眼睛抵着他的头,似乎耳边听到他似满足似喟叹,又似得逞般的轻笑,可是他却再没有说话。 萧暮上山费了番周折,心里清楚是崇德帝故意为之,等他赶到时,见到的就是两人依偎着背影,亲密无间,谁都插足不进。 他正欲离开,而当中女人抬眸望向他,眼眸深处是压抑着的悲伤,他身子猛然一僵,快步走过去。那人神色安宁,唇角挂笑,走得很宁静,但再不会吐槽他来得不是时候,坏他好事了。 萧暮眼眶微红,“父皇曾有过交代,若他仙逝不葬入皇陵,骨灰就撒在万佛山。” “嗯?”杜浮亭垂眸望向靠在她身上的男人,不留情面的吐槽,“你们皇家皇陵是摆设吗?都不想葬入皇陵。” 因为,他舍不得强求你死后入他陵墓。 因为,他,只是想一直陪着你。 他小时候不懂明明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为何坚持到万佛山见一女子,也不懂那女子为何坚持不松口接纳帝王,毕竟有了帝王的看中和喜爱等于拥有了一切。这一刻他好似懂了,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后悔,不是所有感情都能破镜重圆。哪怕至死卑微,至少这一辈子没有可能。 因着萧律曾有交代,所以身后事是由萧暮做儿子的完成。 火化那日,杜浮亭没有到场,只是萧暮把骨灰交给了杜浮亭。他还需回去举行国葬,哪怕萧律不愿葬入皇陵,但是流程不能少。 后来,萧暮还是时不时会到万佛山,这里与那人在时并无不同。只是他知道帝王骨灰还在,但是他从来不过问。 直到,崇德帝驾崩第五年。 萧暮提前到万佛山看了眼杜浮亭,她正在挖坑种新树,已经种下一株,如今是新种另一株。 萧暮未过多停留,他还需命人准备拜祭先帝,可是刚刚祭完天地,他便收到来自万佛山的消息。 杜夫人逝世。 她着人将她尸首火化。 将她的骨灰葬在后山她新栽的树下。 另一株她亲手种的树下埋葬着帝王骨灰,她终究没有如帝王所想。 她想,来世,你是遮日大树,我也要傲骨挺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