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人不清》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识人不清》作者:咸柠七 文案:少年才子丘文殊年轻不懂事,以为同窗元琛是女扮男装出来念书的富家小姐,于是诚心追求。 欢迎来微博撩我~ 微博:葡萄灰码字机 年下架空竹马竹马HE 第一章 湖山书院开学日,细雨,微冷。 新入学的书生们兴奋地捧著书籍,与新认识的同窗结伴同行,参观书院。 元琛戴顶缠棕大帽,穿着湖色水纬罗行衣,打扮并不打眼,但一路走来,收获无数目光追随。 书生们私下窃窃私语:“瞧他容貌,雌雄难辨。” “不会是女扮男装来书院玩儿的富家小姐吧?” “有可能!” “谁不想读圣贤书?大家理解理解。” 元琛十四岁,拥有白皙细嫩的肌肤,繁星般的眼眸,眉毛虽浓但并不犀利,骨架也尚未张开,在男子中不算高挑,确实雌雄难辨,容易引起别人误会。 元琛恍若未闻,穿过人群,朝宿舍走去。待走到寥寥无人的后院,书童低声道:“谣言已尽数散布,殿下的身份在湖州无人知晓。” “嗯。” 书院宿舍很是简陋,一个房间里,两张木床,两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 书童扫视一周,垂下眼眸道:“真是委屈殿下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陋室算得什么。 元琛淡淡道:“你且回去吧。”书院里不许书生们携带下人。 书童告罪一声,离开了。 元琛踱步到门外,门前挂这两个竹牌,分别刻着“元琛”、“丘文殊”。 元琛抿嘴,想起昨日手下整理出的南直隶资料。 丘文殊,南直隶布政使次子,少有才名,高傲,轻易不和人交谈。相貌堂堂,泰山压顶而色不改,甚少见到他面上表情变化。十六岁前,从不下场应考,据说是淡泊名利,无心从政。 “高冷面瘫。” 但上个月,他忽然参加府县考,夺得案首。 “沽名钓誉。” 此乃元琛对丘文殊的第一印象。 · 高冷面瘫,沽名钓誉的丘文殊此刻正跪在丘家正院,裸露上身,背着荆棘。 丘文殊参加科考,是瞒着家里人的。 待报官来贺,丘家人才知道丘文殊冷不丁为丘家考到了一个案首。 南直隶读书之风盛行,能考到一个案首,是很大的荣耀。但在丘家,却没有张灯结彩地庆贺,反而陷入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成了秀才,是要进书院的。丘家并未及时为丘文殊选取好书院。县衙门只能将丘文殊划到了名不经传,偏远的,缺少生源的湖山书院里。 现在到了开学之日,丘文殊却还被禁足在家! 知晓实情的丘家姑奶奶丘雯雯回了娘家,带着弟弟丘文殊来向父母负荆请罪。 丘家父母坐于堂前,一个严肃,一个落泪。 “丘文殊,我为你启蒙时,要你发誓绝不参加科考,为何你要违背誓言?!”丘大人拍桌。 丘文殊跪在走道上,两边通风,冻得鼻尖发动,却依旧跪得笔直。 小时候,哥哥和弟弟都有专门的夫子教学,而他则是父亲亲自启的蒙。他以为那是父亲偏爱于他。 小小年纪,也不懂什么科考,让发誓就乖乖发誓。 长大之后,他才知道,父亲并非偏爱于他,而是怕他丢脸。因为他的隐疾。 丘文殊是个结巴,天生不能当官,父亲索性为他塑造一个淡泊名利的好形象来。全家上下都对外瞒着此事,别人都以为他恃才傲物,却不知道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文殊,不愿,”丘文殊声音干涩,“不、不愿永永——”不愿意永远这样活下去。 结巴成这样,到书院去不分分钟露馅?有隐疾是不能参加科考的,要不是雯雯帮他走后门…丘文殊这行为往大了说,是欺君,若有人以此攻击丘家,会给丘家惹祸的。丘大人闭眼,怒道:“行了!你别说话了!我听着就烦!” 丘文殊喉咙发涩,难堪地垂下眼眸。 丘夫人虽然恼怒儿子的擅作主张,却不能忍受儿子受辱,她哭道:“好好好,那我以后也不说话了!我陪我儿子修闭口禅!” “夫人!”丘大人在儿女面前想维持一个严父的形象,却又要安抚妻子,左右为难。“我这是口误…” 丘大人吃瘪,丘雯雯乘机爬到丘大人膝下,说道:“弟弟考取功名也是好事一件,至少说亲就容易多了…” 丘夫人抹泪的方巾顿了顿。 丘雯雯又道:“而且弟弟的病并不是没有机会痊愈。他在非常状态下,说话是极其流利的!你让他到外面见见世面,也许他会不治而愈!” 这下连丘夫人都希冀地看着丘大人。 丘大人也是心动不已,却担忧丘文殊会露馅,拂须不应。 “湖山书院在士卿管辖范围内,”丘雯雯说道,“就算出什么事,士卿自会处理,不会被天下人知道弟弟的隐疾!” 丘大人陷入深思。 丘文殊哪里看不出父亲的蠢蠢欲动,他立刻说道:“爹爹,若文殊结巴之事被人知晓,文殊从此不再任性,乖乖在家管理庶务!” 丘家母女二人见丘文殊说出一句流利的话来,都激动起来。 丘大人终于咬咬牙应了。 · 丘文殊当即回房收拾行李,搭乘丘雯雯的便车去湖州。 坐在马车上,丘文殊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山丘,想著书院里会有的精彩。 丘文殊整日与书为伍,极少与人交谈,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丘雯雯怕他闹笑话,挑出一两件事来指点他,又把最近的风气告知他:“许多女子假扮成男子到书院求学,你可知?” “嗯。”丘文殊不知道,但他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 “遇到那雌雄难辨的,”丘雯雯道,“你可别与人勾肩搭背,要守礼。” “好。”丘文殊知礼。 “太过孟浪的话,可是要娶回家的!” “嗯。”丘文殊决定遇到那等雌雄难辨的,躲远点,他承诺道,“绝不,毁人,名,名节。” 第二章 丘文殊进宿舍时,已近黄昏,里头没人,但左侧床上已铺好绵软的被子。 丘文殊从未铺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待到文房四宝在案桌上摆放整齐时,天色已晚。他索性早早地就寝,可哪里睡得着,只能望着窗外朦胧的树影发呆。 大儒的挚友,多数来自少时同窗。 他自然也希望能与同窗好好相处。 只是一个结巴怎么结交朋友? 丘文殊正思考着,木门忽然“咿呀”几声,被推开了,一个黑影从外走入。 贼? 舍友? 丘文殊坐起身,问:“谁?” 丘文殊声音一贯清冷,又惜字如金,天然给人一种高傲的感觉。 “元琛,你的舍友。”元琛进门时,听出房间里有一道呼吸,想着这定是姗姗来迟的案首,故而并不惊讶,直接自报家门。 元琛反手合上门,迈步到自己的床前脱去外衣。 丘文殊紧张地吞噎唾沫,紧紧嗓子,在心里模拟数次,这才开口自我介绍:“丘文殊。” “我知道,案首嘛。”南直隶人杰地灵,案首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丘文殊自谦一句:“哪里。” 两人成功把天聊死,各自睡下。 第二天,温暖的阳光钻过窗纱晒到案桌时,房内两人还在沉睡。 悠扬的钟声由远及近,渐渐吵醒了元琛。他眯着眼往窗外探去一眼,见那天色,便立刻弹坐起来。 元琛迅速起身,瞥到对面床上还有人,便喊道,“丘文殊,快快起身,我们要迟到了!” 昨日入学时,管庶务的夫子讲得很清楚,湖山书院今日会正式开课,辰时诵读,辰时三刻夫子授课!而书院钟楼会在辰时准时敲钟! 丘文殊也是一惊,匆忙从床上起身,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洗漱穿衣。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脱离下人,自己穿戴。元琛怎么也没法将头发盘好,臭着脸,散着发问:“丘文殊,你会束发吗?” 丘文殊到底年长两岁,穿得有模有样,刚刚系好束带,闻言抬眼看了过去。 只一眼,就呆了。 对面人儿虽说着请人帮忙的话,但站姿昂首挺胸,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这、这、这不是女人吗?! 披肩的乌发更加柔和了元琛那雌雄难辨的容貌,现下除去男子衣冠,只穿着白色中单,在外人看来,就是活脱脱一个女子。 丘文殊只要想到自己昨夜同一个陌生女子共处一室,睡了一夜,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只他向来喜怒不上脸,别人不知他内心波动如此之大。 元琛见他只板着一张冷脸看着自己,皱了眉,喊:“丘文殊?” 丘文殊抿嘴,欲言又止。 前朝有女童受男仆喂饭,便被其父沉塘。宁朝的风气虽不像前朝那般灭绝人性,但男女大防还是讲究的。 孤男寡女共度一夜,对双方的声誉伤害极大!这些难道元琛姑娘你都不知道吗?你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名声吗?若我是那等孟浪男子,你…唉! 好学可以,但要注意分寸啊!怎可和、和男子睡、睡… 丘文殊内心有一万句劝言想讲,只困于结巴隐疾而不能开口。 丘文殊只能转身甩袖,冷冷丢下一句:“不知、所谓。”已表自己对元琛行为的劝诫与不满。 元琛:“…”这么高傲?请教如何束发都不行?! 朗朗书声传来,丘文殊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沉着脸,头也不回地破门而出。 门咿呀着荡,元琛磨牙,穿衣。就在此时,他看到丘文殊同手同脚地走回来,冷着脸将门从外合上了。 无法体会丘文殊别样体贴的元琛:“…” 湖山书院里,新入学的书生在德馨堂听课。 丘文殊到时,书生济济一堂,他定定神,整整衣着,从容而入。来得迟,只剩下距离夫子最远处的地方有两张案几,丘文殊席地坐下。 元琛就没这么幸运了,夫子已开始授课,他才姗姗来迟,告罪一声想进来,夫子没应。 这位夫子姓梁,是个举人,已近花甲,戴老人巾,穿雪灰色道袍,攥着一卷书,背手站着,表情严肃。 “有些人,仗着家中关系进的书院,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梁夫子指桑骂槐。 宁朝的书院名义上是只招收秀才,童生等则归到私塾就读。但书院为了束脩,也会接收非秀才生源。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就想方设法将子女塞进书院,一则与未来的为官者同窗可发展人脉,二则书院的夫子能力也更好。 元琛并非秀才,的确也是靠关系进的书院。 梁夫子的话到了学生的耳朵里,便有了歧义。女子女扮男装进书院,也要靠关系的,并且还要和夫子们通过气,不然住宿沐浴都成问题! 书生们窃窃私语。 “果然呢,我就说他是女子吧!” “不一定吧…我看他举止干净利落,极为大方,眉宇间英气十足…” 丘文殊静静地坐在一隅,看似漠不关心,目光却轻飘飘地落在书上,失了神。 今早要不是她喊我起来,我定然会迟到。现下我安然无碍,而她却被当众奚落… 丘文殊抬眼看去,众人议论中的元琛在梁夫子面前站得笔直,连头都仰得高高的,一点都没有认错的打算。 梁夫子又奚落了两句,终于道:“进来吧,回去将《论语》抄写一遍,明日交到我。” 元琛应一个“是”后,信步走入堂中。他目光闲散,随意地扫视一周,踱到丘文殊旁坐下——只有这里有空余位置了。 梁夫子开始给学生们上课了,声音沉厚。 堂外轻风扫落叶,厅中时不时有翻阅书籍的沙沙声。 元琛从竹编的书笈中取出笔墨纸砚,侧脸神情认真,坐姿端正,右手持笔姿势极为优雅,一笔一划绝不含糊。 丘文殊从余光打量,到情不自禁地偏头凝视,不过一瞬。 还真是沉鱼落雁——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人主动解释一下?”梁夫子提高了声音。 丘文殊瞬间回神,收回视线,余光落在元琛的字上,当即又惊了一下。 纸上的字写得歪七扭八,简直惨不忍睹。丘文殊强忍着,才没有露出鄙夷之色。 第三章 梁夫子扫视一周,拂须道:“丘文殊,你来答。” 往年的案首,都是在南直隶里最为知名的东林书院就学。这次湖山书院捡到一个丘文殊,夫子们都摩拳擦掌,想将丘文殊培养成自己的得意门生。 今日讲学,梁夫子自然要考校这位案首。 丘文殊从容起身,对梁夫子行礼。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的意思丘文殊自然知晓,但那么长的一串话,他没把握不结巴。 堂上众人皆盯着丘文殊,等他的回答。 丘文殊鬓角带汗。 元琛亦停笔,支肘托腮,仰头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相貌出众,面上沉静,但因其唇线过于直,莫名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让人望而却步。但此时骤然闭眼,仿佛—— “学、学咳咳咳…”丘文殊甫一开口,便结巴,立刻假装咳嗽。 元琛困惑地皱眉,直觉哪里不对劲。而梁夫子爱才心切,见丘文殊咳嗽,忙不迭道:“身体抱恙,就该多多休息,快坐下,不必回答了。” 丘文殊一边咳嗽,一边坚持给梁夫子行礼,方才坐下。 梁夫子继续讲学,可丘文殊思绪早已飘远,对元琛的打量无动于衷。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他不可能永远咳嗽吧! 午时散学。 丘文殊背起书笈,正要走,几个书生相携而来,脸上带着笑。 “丘公子,久仰大名。” 丘文殊站定,暗自好奇地打量对面的同窗。 他们纷纷自我介绍,又邀请丘文殊一起用膳。 丘文殊意动,又听他们说:“饭后一起探讨功课。” 丘文殊心中苦闷,朝他们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轻风卷来身后书生的议论之言。 有人不解:“他这么个天之骄子,怎么会来我们湖山书院?与我们为伍?” 有人不满:“我表哥说得没错,这位布政使大人的次子傲得很,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有人阴阳怪气:“唉!人家家世好,脑子也好,轻易不与人结交也正常。” 丘文殊在游廊拐角处站定,晦涩难明地朝那群人投去一眼。 方才散学,食堂一定挤满了人,不想再听见阴阳怪气的话,也不想再得罪人的丘文殊先回了宿舍。 元琛已在宿舍,此时正在桌前抄书。 丘文殊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进了门,坐到自己的桌前,放下书笈,取出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元琛瞥了他一眼,一边写字,一边问道:“丘文殊,你一个月有多少零用?” 问这个做什么? 不会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上学的吧?! 丘文殊紧紧嗓子,毫无保留地将全副身家报出:“三十。” “三十个铜板?三十两?” “两。” 你想要的话,就尽数拿去,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可不能没有银两傍身。 丘文殊转身想取钱,就听见元琛说:“那么我付你三十两,你帮我抄半本书吧!” “…” “又要上课又要抄书,一天的时间,我怎么可能完成。” “同夫子,”丘文殊假装只是想换个地方看书,倚着柜子低头翻页,道,“道歉。” 元琛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丘文殊说话爱停顿,两三字就停一下,跟累了喘气似的。他刻意缠着丘文殊说话:“为了不抄书就道歉?”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梁夫子也知道想给你一个教训罢了。 丘文殊回到原位坐下。 元琛暗想,这丘文殊还真爱装模作样,看本书都要选姿势。他侧身坐上丘文殊的书桌,双**叠,双手抱臂,压低身凑近丘文殊,说,“我不想道歉,你帮帮我吧。我可是你的舍友啊。” 丘文殊骤然往后仰,哪里敢和元琛这个“姑娘”近距离接触。心里想着,不行不行,她实在太过孟浪了,再和她相处下去,不娶她都不行。 丘文殊忙不迭起身,可元琛穷追不舍。丘文殊最后被堵在墙角,而元琛双腿大张,分抵在丘文殊两侧的墙上,整个人腾空而起,双手抱臂,优哉游哉地低头看丘文殊。 丘文殊感觉元琛像个霸王硬上弓的流氓,而自己仿佛是被猫作弄的老鼠,软弱可欺。 “帮我抄书。” 丘文殊怒极,瞪了他一眼,来不及思考及酝酿,便怒气腾腾地回道:“不可能!” 这还是元琛第一次听到丘文殊带着情绪说话,他再接再厉,问道:“有什么不可能的?” “因为做不到!” “你的字太丑了!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写出那么丑陋的字!”丘文殊一口气说完,偏头不屑与元琛对视。 “…” “…”刚才那番话到底说没说出口?如果说出口了,怎么没结巴?元琛怎么没反应?要不要回头看看他的表情?丘文殊抿嘴纠结,竭力用余光打量元琛。 元琛一副被嘲讽了不开心的样子,梗着脖子道:“我不信你用左手能写出多好的字!”心里却想,看来说话停顿只是丘文殊故作深沉的另一种装逼罢了。 消除疑虑,元琛轻松落地。 丘文殊得了自由,立刻越过元琛朝房门走去,但终究生气,半道就把迈出房门的脚收回来。 想斥责元琛几句,又怕结巴。丘文殊面无表情地旋身走到元琛的书桌前,取出一张大纸,左右手分别拿起一支毛笔,粗略沾了墨,便在纸上骂他: 唯元琛与小人难养也。 丘文殊写完便罢笔而去,留元琛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两行字。 左手边的“唯元琛与小人难养也”,是行书,风格清丽洒脱,造诣颇深。右手边的也是行书,但用墨酣畅,笔力遒劲,字迹与左边的区别甚大——但都是极好的书法! 第四章 丘文殊怒气冲冲出了宿舍,找了个凉亭,写了一封换宿请求信。 下午讲学结束后,丘文殊赶往庶务处,将请求信交到夫子手里。 夫子颇有些为难地说道:“现下宿舍都住满了人,待我去问问其他人,看是否有意愿更换宿舍的。” 那不就是换另一个男人和元琛住?这样的话,元琛被发现女儿身后,会被套上水性杨花的罪名… 丘文殊不想和元琛住,是因为不想被元琛套牢,害怕真的要对元琛负责。但要他以损坏他人名誉为代价来保住自己… “罢了。”丘文殊朝夫子行礼,告辞。 书院是封闭式的,每月只有月末一天允许书生外出,其余时间,都必须老老实实在书院里念书。丘文殊要下山找姐姐解决问题都不行。 非礼勿视,只要自己守礼,与元琛保持绝对距离,问题应该暂时不大…丘文殊心事重重地往宿舍院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有不少书生抱了衣物,三三两两朝澡堂而去。 书院里大多数书生都是在澡堂沐浴的,少数书生会在宿舍解决——只需付一些银两给杂役,杂役一切自会办妥。 元琛就是少数中的一员,和一堆人一起洗澡,除非这堆人是女子,不然不在元琛的认知范围内。 杂役给元琛备好了浴桶,热水,花瓣。 元琛疑惑地拈起一片花瓣,想不通杂役为何要给他的水中洒满花瓣。 房里没有屏风,空间也逼仄,浴桶只能放在房中央,正对着门。元琛也没多想,把门掩上,便开始脱衣。 背对着门,元琛坐进浴桶,红艳的花瓣漫到他的背上。 就在这时,门咿呀被推开了,但很快,又“砰”地一声合上了。 元琛心想,这丘文殊倒也知情识趣,没打扰自己沐浴。 “知情识趣”的丘文殊疾步逃到小树林里,脸色铁青地来回踱步。 而在丘文殊的不远处,有三个书生正处于叠罗汉的姿势,最顶上的书生穿着青莲色行衣,双手扒着篱笆往上爬。 “欸欸老大,那边有人,会不会发现我们逃学?” 想到逃学被发现的代价,三个书生都哆嗦了一下,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还困住自己的思绪里,笨拙地安慰自己:“没,没看到,真,真没,没看到。” “他定是知晓我们湖山三人帮的威名,怕得说话都结巴了。”一号小弟咧嘴笑道,“老大,他肯定不敢去举报我们,我们赶紧走吧!怡红院的美人儿都在等我们。” “有道理。”三个书生哼唧哼唧地卖力往上爬,刚刚坐到最顶上,酝酿着要转身往下爬—— 丘文殊实在是过不了心头那关,绝望地以头磕树:“看到了!” 三个书生被他吓得摔倒在地,捂着屁股隔着篱笆,看丘文殊一脸纠结地走来走去。 “他到底想干嘛?” “估计在纠结要不要告发我们!” “他是谁?” “不认识,应该是新生,要不我们去警告警告他?” 隔着篱笆,湖山三人帮朝丘文殊走去。 而丘文殊还在鄙视想逃避责任的自己—— 丘文殊啊丘文殊,从小读的圣贤书你都还给父亲了吗? 你想做个始乱终弃的登徒子吗?! 过一会儿丘文殊又不愿为这一眼买单—— 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这怎么能算始乱终弃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看到啊…真的,我发—— 唉!我没法发誓…我连那水里的花瓣颜色都记得… 怪只怪我娘把我生得太优秀了,记忆力太好… 算了算了,男子汉大丈夫,责任得负,妻子得娶。 丘文殊认命地往回走,接受了这个书院分配的“妻子”。 “不能怂!” 湖山三人帮驻足。 “他说不能怂!” “那就是铁了心要告发我们了!老大,怎么办?” “事已至此,当然是先去爽,抚慰一下我们即将挨揍的身体。”湖山三人帮老大阴沉地说道,“然后再来教训他!” 还不知自己惹祸上身的丘文殊先去食堂吃饭,估摸着元琛也应该洗完澡了,这才慢吞吞地走回宿舍。 “啊啊啊啊!” 是元琛姑娘的声音! 她现在应该痛不欲生! 丘文殊一脸沉痛地推门而入,人未到声先至:“别怕,我——”会负责。 丘文殊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只见房间里左侧乱成一团,被褥被掀翻在地,书籍洒落一地。而元琛正站在书桌上,手里攥着一件长衫。 因丘文殊进门,元琛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眼眶通红,好似哭过。 丘文殊吓得要死,都忘了掩饰自己:“别,别上吊啊!” 元琛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没发现丘文殊的结巴,也没在意丘文殊的误会,颤声说道:“我床上有很奇怪的东西,你快帮我杀了它!” “…” 东西?什么东西?转不过弯来的丘文殊呆在原地。 “快啊!” 丘文殊这才行动,走到元琛的床前一看,看到了几只蟑螂,这在南方是很常见的。可能元琛忘了在床下撒驱虫药。 “别怕。”丘文殊找到几张废纸,隔空将蟑螂杀死在床上,丢到门外。“是,蟑螂。” “我没怕!”本殿下天不怕地不怕! 来自北方的元琛蹲坐在桌上,那拿来驱赶“奇怪东西”的长衫已被丢弃在地。 “那你…”躲在桌上干嘛?难道是真要上吊?因为被我毁了清白的事? 丘文殊站在元琛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子。心里想着,该怎么跟元琛谈成亲的事。 元琛却以为丘文殊在嘲笑自己——嘴上说不怕,身体却很诚实。 “今日之事,不准你再提起!”元琛恶狠狠地说,眼角还带着泪。那害自己出丑的蟑螂,等皇兄即位,定要灭它九族! 丘文殊犹豫。这元琛是什么意思? 元琛瞪着丘文殊:“听见没有?!” “嗯…” 掩盖了自己的丑事,元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今晚,我和你睡一张床。” 丘文殊震惊。这这这,这没过门就… “不行!”丘文殊断然拒绝。 元琛看了看被丘文殊留下蟑螂尸液的床,再看看丘文殊那义正言辞的嘴脸,痛心疾首地说:“事已至此,你还一副…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 第五章 月亮挂上天空,湖山书院处处熄了灯。 丘文殊僵硬地躺在床内侧,而元琛则在床外侧随意坐下。 房内月色照明,视线昏暗,但丘文殊仍紧闭双眼,力度之大,连眼皮都皱出褶了。 元琛乃练武之人,视力惊人,转身见丘文殊这般作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哎哟丘兄啊,”元琛忍俊不禁道,“你怎么跟侍寝似的?” “…闭嘴。”丘文殊翻身背对着他,给他留下一个高傲矜贵的后脑勺。 元琛撇嘴,这个丘文殊,得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友好相处”四个字怎么写。 没了聊天的心情,元琛仰躺在丘文殊身侧,因床太窄了,手臂只能贴着丘文殊的背脊。手刚刚贴上丘文殊的背,他立刻感觉到后者往内侧缩了缩,仿佛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墙上,以避免与他接触。 元琛暗自磨牙。 雨嘀嗒嘀嗒落下,渐成雨帘,声音嘈杂,土腥味渐起。风将雨泼进窗,房间里一时湿冷多了。 元琛侧身朝外,看着窗外的雨,眼前这一幕幕让他骤然想起了一件幼年往事。那是母妃刚刚被打入冷宫的第一天,趁着天黑,他和皇兄偷偷溜去寻她。 谁知半路下起大雨,他和皇兄躲在一个年久失修的耳房里。 耳房不仅简陋得连张被子都没有,还漏雨。 他和皇兄蹲在床上,听着滴答滴答的漏雨声,惶惶然看着窗外的夜色—— “阿嚏!” 丘文殊打了个喷嚏,整个背弓起,元琛被他推了下,差点掉下床去,哪里还有伤春悲秋的心情。 元琛皱眉扭头看去,丘文殊已坐起身,嗓音清冷中带着些许刻意的咬字:“冷。” 哎哟,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吗?这高冷面瘫会给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了。 元琛没好气地说:“盖被子啊。” 丘文殊没应,但付出实际行动了,朝床尾拉起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 元琛也觉得冷了,正想起床关窗——一张微凉的软被裹到他身上。 元琛讶异地转头看着丘文殊,后者裹得仔细,就差把他的头包起来了。 元琛被包成一个卷,连手都在被子里,没法接触外面。完事后,丘文殊返身躺下,又给他留下一个拒绝交流的后脑勺。 他刚刚好像有看到丘文殊勾起嘴角得意地笑了下。 不可能。 丘文殊脸上除了面无表情就是面无表情,怎么可能有“得意笑”这种高级表情。 而且,给他盖个被子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又不是解决了什么大难题。 被子很快有了暖意,元琛深呼吸,鼻息间充斥着淡淡的,年轻男子的气息,不难闻,有书卷气,定是丘文殊的味道。 想不到丘文殊还有面冷心热的一面。 元琛骤然有了撩拨丘文殊的欲望,他侧身朝向丘文殊,支肘托腮,问后脑勺:“你呢?不用?” 后脑勺摇摇头。 怎么可能不用呢?你刚刚才打了个喷嚏啊。 元琛又说:“谢谢啊。” “睡觉。” 丘文殊的声音依旧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好似在嫌弃元琛说话打扰到他睡眠。但这次元琛并没有心生不满。 被子已经暖烘烘的了,元琛掀开被角,将丘文殊裹挟在内。 丘文殊仿佛被吓了一跳,整个人惊了下,声音都抖着:“你…” 元琛手搭在丘文殊的腰上,说:“给你暖被。” “…” 元琛打了个哈欠,安心地闭上眼睛:“睡吧,晚安。” 元琛当晚做了梦。 梦里,他和皇兄躲在小床上,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冷得,两个人都发着抖。 “皇兄,冷宫也会漏雨吗?” “不知道。” “母妃和妹妹身子娇弱,可冻不得…” “是啊…” “明日我们求求父皇,求他把母妃和妹妹放出来吧!” “父皇不可能应允。” “为何?” “你只需明白,除非我们足够强大,否则无法事事如意。”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缩着身子,和皇兄相拥而眠。可那寒意铺天盖地,他根本睡不着。梦里不知怎的,他身上突然多了一张被子。 寒意骤然消失,元琛抱着被角甜甜睡去。 夜幕褪去,雨后天晴。 天蒙蒙亮时,元琛已起身,穿了一身短褐,到院后的小树林里练武。 一套剑法练完,元琛扔下树枝准备走回宿舍,耳朵一抖,仿佛听到些许脚步声。元琛瞥眼过去,看到三个衣衫不整的书生从篱笆上爬进书院,互相搀着,朝宿舍走去。 一看就是夜不归宿,眠花宿柳去了。 元琛收回视线,快步离开了。 早上澡堂没人,他匆匆洗了个澡,换上书院供给的竹青色道袍,往宿舍走去。他的头发湿湿的,松散地束着,水珠从他的发根一路滑过修长的后脖颈,再溜进白色交领中。 “欸!” 元琛寻声回望,再次看到了那三个书生。 他们呆愣在原地,眼睛里尽是赤裸裸的惊艳,很快又变成了让人不适的色眯眯的眼神。 而且元琛耳力惊人,还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比昨晚的头牌还勾人!” “比老大新纳的第十二房小妾还美啊…” “我好想摸摸他那娇嫩的小脸蛋…” 要不是现下需要低调,元琛定要当场割下他们的舌头! 元琛抿抿嘴,继续往前走,不再理会他们,心中却不甘就此罢休,很快他就想到了整治他们的法子。 举报他们夜不归宿! 第六章 不同于元琛的神清气爽,丘文殊默念了一晚的四书五经,眼底微微发青,到德馨堂了,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坐在丘文殊前方的书生曹再川转身同丘文殊讲:“听说了吗,李启瑞被夫子打板子了!” 丘文殊懵的,问:“谁?” “就是湖山三人帮的老大,南直隶提刑按察使的小舅子啊!”曹再川显然知道很多事情,压低声音说,“听说他们三人夜不归宿,被人告发了。山长很是生气,每人打了三十大板,李启瑞三人直接被家里人抬回去了。” “哦。” “知道是谁告发的吗?” 丘文殊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那人要是被李启瑞抓到了,估计在书院也呆不久了…”曹再川说了一通话,好似才发现丘文殊的漫不经心,问,“丘公子,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难得有一个人,不嫌弃自己话少,能独自把对话进行到底,丘文殊怎么也得珍惜一二。 丘文殊试图做出个好奇的表情来,可对方无法理解,并跳过了他的答案,说起了李启瑞的“英雄事迹”。 李启瑞尚未娶妻,便有了十二房小妾。其中这第十二房小妾,曾女扮男装来书院求学,李启瑞看上了她,巧取豪夺,利用家中势力,逼得对方嫁给了他。 这事在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凡是女扮男装到书院求学的,遇到李启瑞都只能绕路走,不敢入了他的眼。 丘文殊听了,担忧地瞟了元琛一眼。 元琛正在描红,丘文殊心中一动。 夫子还没来,大家都在议论李启瑞之事,元琛姑娘却拿着笔,认真地描红。就算她字写得丑,又如何呢,花个三五年,总能见成效的。 昨晚的事,也不能怪她孟浪。她总不能看着自己未来的夫君受冻吧? 丘文殊的注视有如实质,元琛疑惑地回视,见丘文殊失神地望着自己,便皱了眉,脸色沉沉。 散学后,丘文殊想回宿舍为元琛收拾床铺,元琛却已请杂役为他换了新床新铺盖。 连着几日,元琛早出晚归,很少主动和丘文殊讲话。 丘文殊也不懂如何同“私定终身的未婚妻”相处,又是个不能多说话的主儿,两人的交集便渐渐少了,反而和曹再川的走得近了。 往常巳时末刻散学后,丘文殊会先在德馨堂看会书,呆到午时三刻才去用膳,用完膳再回宿舍休息。 今日丘文殊偶感不适,早早地回了宿舍,上床休息。 过了一会儿,元琛便回来了,呼吸有些重,急匆匆关了门。 丘文殊正想出点儿声,便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小纸条,紧张地看起来。 丘文殊立刻坐起身,声音不大,但元琛一下子就抬眼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一时间没人说话。 元琛镇定地把小纸条塞进袖中,走到自己书桌前坐下,神色淡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一副那张小纸条不过是寻常物什,不足为奇的样子。 装模作样,丘文殊是很厉害的。但今日他却有些失态地盯着元琛的袖子看,察觉到元琛打量他的视线后,又黑了脸。 “是什么?”丘文殊对上元琛的视线,眼神犀利。 元琛暗叫不好。 丘文殊如此表露情绪地盯着他看,还追问纸条的由来,显然是对纸条起了疑心。 看来以后在他面前,行事要更叫小心才好。 丘文殊的父亲是南直隶布政使,向来与他皇兄作对,他潜伏在湖州的事,要是经丘文殊的口传到南直隶布政使耳朵里,那可就完了。 可要怎么解释纸条的由来? 这一看就向是密报啊…一看就知道不简单啊… 元琛正斟酌字词,丘文殊却豁然起身,破门而出,动作之快,连竹青色宽袍都扬了起来。 元琛神色一凝,立刻追了上去。 但丘文殊只是回了德馨堂看书而已,一整天下来也没和别人接触,也没有要回家的打算,元琛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熄灯后,丘文殊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前脱衣,动作流畅。 “丘兄,过几日便是重阳节,”元琛在床上坐起身,有意同他说话,“夫子说要带我们去登高赏秋。” 丘文殊动作一顿,深呼吸一口,自顾自地翻身睡了。 元琛实在无法理解丘文殊,只好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丘文殊便起来了,在看书。 元琛不想在他面前打眼,便也没有去练武,打算先去用膳。谁知丘文殊也去用膳,元琛想与他一同走,他又沉着一张脸,硬是走在自己后头。 难道他打算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也是,其实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丘文殊根本没能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怀疑而已。 元琛淡定地吃完早膳,到德馨堂念书,不再理会丘文殊。 丘文殊面无表情地坐在案桌前发呆。 话痨的曹再川跑了过来,关心地问道:“文殊,你的头还疼吗?” 丘文殊木然地点点头。 元琛身上有别人送的小纸条。 小小的纸条,密密麻麻的字。 元琛还神秘得很,见他发现了,立刻揣进袖里。 这说明什么?! 他现在一想起来就头疼。 “要不我陪你去看大夫?” 丘文殊摇摇头,支肘托腮,看向元琛的方向,眼神愤怒中带了丝丝委屈。 一想起元琛与别人私相授受,丘文殊就难受。 明明都已经私定终身了,就算两人之间没有感情,也应该互相负责啊,怎么可以做出这种…疑似往他头上扣绿帽的行为呢?! 但凡有血性的男人,遇到一点儿“绿”意,都没法淡然处之,包括丘文殊。 曹再川沿着丘文殊的视线望去,看到了容貌俊美的元琛,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曹再川压低声音,问:“你对元琛有意思?” 丘文殊不答。 宁朝好男风,不少官宦之家都备有清俊书童,断袖分桃之事盛行,大家也多不避讳。曹再川拍了丘文殊的肩,道:“元琛长得好,许多人都喜欢他,你若也有意,可得努力表现。” 第七章 丘文殊一听,便有些不以为然的撇开脸,淡淡地说:“你不懂。” “那你说说。” 丘文殊脸上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却突兀地滚动一下。 “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卖关子了!” “我,我,”丘文殊垂眸抿嘴,斟酌字词道,“与他们,不同。” 他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其他人喜欢元琛,在这种感情的催动下,自然想在元琛面前表现。 可他是被迫的,迫于礼义廉耻,不得不和元琛在一起。他想要的,不过是彼此的忠贞。 “唉!”曹再川骤然叹气,没想到丘文殊也是自视过高之人,他随意在丘文殊身旁坐下,劝道,“虽然你是案首——” 曹再川想想,案首这个身份在这湖山书院里的确很特殊,高人一等。 “虽然你是布政使的儿子——” 曹再川再想想,布政使儿子这个身份,别说在湖州,就算是整个南直隶,那也是十分显赫的。好吧,丘文殊也不算自视过高… “你与他人不同没错,但若不能与元琛心意相通,也没用啊。” 丘文殊细细琢磨曹再川的劝言,右手渐握成拳头。 是啊,若不能心意相通,爬墙是肯定的。 丘文殊为难地揉着眉峰,宽袖褪下,露出半截匀称修长的手臂。 要想心意相通,的确需要像那些爱慕者一样,对元琛殷勤备至。 可丘文殊十几年来,从未对谁殷勤过,实在不知如何追求元琛。 很快,重阳节到了。 夫子领着众人登高赏秋。 丘文殊原想与元琛并肩齐行,但山道崎岖而漫长,他体力有限,元琛却健步如飞,丝毫不喘,很快,丘文殊便只能远远缀在元琛脑后。 虽然大家穿着一样,皆戴了黑色方巾,穿了竹青色道袍,背了竹编书笈,但元琛那寻常方巾下的明眸皓齿,就算只是侧脸,也夺目得能让人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 所以中途歇息时,丘文殊准确找到了元琛所在。 元琛随意坐在石头上,正用右手拔皮质水囊上的塞子,许是比较紧,拔了两次都没拔出来。 丘文殊眼前一亮,迈着长腿快步走到元琛面前,伸出玉般白净的手,矜持地开口:“我来。” 元琛抬头看了他一眼,剑眉微微上挑,好似很惊讶丘文殊会主动同他讲话。 丘文殊有些尴尬,前些日子他实在太过气恼,对元琛很是冷淡。后来缓过来了,想要改善两人关系,却又裹足不前,更不要说主动搭话。 “丘兄,劳烦了。”元琛将手里的水囊塞到丘文殊的手里。 丘文殊随手一拔,没拔出来,深呼吸一次,再用力拔,也没拔出来。 丘文殊面子挂不住,正想再试一次,丘文殊手里的水囊被元琛扯了过去。 这次元琛用左手来抽塞子,一下子便成功了,水囊发出了“啵”的一声轻响。 “咦,运气。”元琛语气讶异,昂起头“咕噜咕噜”地饮水,耀眼斑驳的树影在他脸上跃动,衬得他肌肤越发的光滑莹亮,脸部线条也越发分明,丘文殊看得失神。 山上的风颇大,送来树木独有的青草味儿,也将丘文殊的衣摆刮到元琛小腿上,与元琛的来回磨蹭。 元琛饮水后嘴唇湿润,撩起眼皮望了丘文殊一眼,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了?” 丘文殊生硬地挪开视线,依旧保持着自己孤高冷傲的架势转身离开,耳朵却很红。 “丘兄?!”元琛有种错觉,那就是自己越喊丘文殊的步伐越快,他不解地皱眉,“这个丘文殊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来,元琛扭头一看,看进了一双色眯眯的眼睛里。 “在下湖州李启瑞,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李启瑞神采奕奕,看样子在夫子那儿受的伤都好全了,又带着李杰欢和陈维出来兴风作浪。 元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左手狠狠地摁下水囊塞子,道:“我姓元,名琛。” “元公子,湖州我最熟了,等休沐了,我带你出去转悠转悠?”李启瑞的手搭在元琛的肩上,暧昧地揉。 “不用了。” 元琛笑意尽失,生硬地格开李启瑞的手,冷着脸走了。 李启瑞沉下脸,李杰欢也愤愤不平:“真是给脸不要脸!” “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看看?”陈维低声道,“反正今夜我们早就…” 李启瑞三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树林里。 短暂的歇息后,大伙又继续往上攀登,元琛不紧不慢地跟着同窗身后。 “李启瑞他们回来了…听说告发他们的是丘文殊…李启瑞扬言要丘文殊好看…” “…一个布政使次子,一个按察使小舅子,你说谁的后台更硬些?” 元琛微微蹙眉,朝丘文殊眺眼望去,他和曹再川并肩而行,曹再川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路没停过嘴,而丘文殊则一贯的高冷,丝毫没有危机来临的惶惶然。 元琛又想,丘家是自己的敌人,李启瑞要找丘文殊的麻烦,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湖山书院一行人,到达山顶赏过秋,又下了山,寻一空地歇息。 此时夜幕已临,夫子令大家分散开来,去寻柴火。 元琛独自往树林深处走去,不一会儿,便感觉有人跟着自己,好似还不止一人,而其中一个还颇为拙劣。他余光探之,发现左右都有人,好似要将他包围。 元琛收回视线,随意捡了一些干枯树枝,骤然转身,看到了丘文殊,以及远处躲在树后的陈维。 丘文殊也站住了,他怀里抱着些树枝,一脸淡定地看着元琛。 元琛毫不犹豫地往回走,经过丘文殊身旁时,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丘文殊疑惑回首,迟钝地发现四面八方都有人朝自己而来。 第八章 元琛走得飞快,可对方人数多,他还是被包围了。李启瑞从人群中走出,摇着扇,端着架子道:“元公子,今夜可否一起赏月?” 难道是冲自己来的? 他眸色微闪,随意扫视周遭,这些人都穿着黑色短褐,人高马大,手里拿着粗棍,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元琛已经在丘文殊面前露过一次马脚,不想再打眼了。他心中憋气,正想应声好,眼前一晃,便见丘文殊站到自己前面,将自己护了起来。 元琛微愣。 紧接着,是丘文殊孤高清冷的声调:“不能。” “哼。”李启瑞不屑地说道,“丘文殊,你的账我李启瑞还没跟你算呢!” 丘文殊困惑皱了眉。 “你害我兄弟三人受的杖打,今日我要千倍万倍还上,不过你要是识趣,赶紧趴下受罚,我或许可以开恩。” “大哥,别跟他们废话!”陈维淫笑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元公子不肯就范,你今晚才更有乐趣呢!” 元琛目光深冷地盯着陈维看,左手无意识地折断了怀中那手腕般粗细的树枝。而丘文殊更是愤怒,还没做出反应,李启瑞便一挥手,喝道:“都给我上!” 一时间,四面八方无数棍棒袭来,元琛犹豫一秒,瞥见丘文殊手执树枝反抗,自己也用右手抓着树枝还击,作出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一边打一边试图远离丘文殊。 可这丘文殊仿佛背后长多了双眼睛,元琛挪一步,他便跟一步,实在无法摆脱。 元琛心中烦躁,正疑心这个丘文殊知道他隐藏实力,故意困住他,想让他出丑,耳边便骤然传来丘文殊清冷的声音。 “失礼了。”元琛整个人被丘文殊拥在怀里,丘文殊的身体很热,贴着他脸颊的肌肤上隐有薄汗,被身后人一棍打中时,那隐忍的声声闷哼在他心底不断放大。 混战外的李启瑞喊道:“打断他的腿!断他仕途!” 不知是不是那棍棒威力太大,隔着丘文殊的身体,元琛感觉自己也被击中了。元琛惊愕地看着丘文殊在自己面前轰然跪下,一贯孤高冷傲的脸上大汗淋漓,唇色惨白,声音沙哑。 “跑…” 丘文殊整个人往前倾,双眼无助地闭上,元琛被推得后退一步,眼看着无情的棍棒再次挥向丘文殊,元琛左手骤然攥住袭来的粗棍,眼神如刀般砍落在来人身上,后者顿时畏惧地后退两步。 元琛扔下棍棒,昂头吹了一声口哨,声音响彻林间。 响应哨声的是沙沙的树叶波动的声音,地面上的人还来不及反应,一群黑衣人便已凌空跃下。 “啊!” 一时间,惊呼声,刀剑相击声,惨叫声此起彼落,元琛周遭陷入混战,可却无人能走近他一步。 元琛草草为丘文殊验了伤,他早已昏厥,腿也似乎断了。元琛心急如焚,从一旁找来几根树枝要为丘文殊固定伤腿。 手下人要来接手,元琛拒绝了,道:“换来换去,怕伤上加伤。” 第一次得到主子解释的手下惊恐地低下头。 元琛名义上的书童,是他的贴身太监,名叫继福,问元琛:“殿下,要不要立刻派人将丘文殊被打一事传出去?” 元琛的理智骤然回归。 南直隶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是太子的人,元琛这次潜伏在南直隶,就是为他们而来的。若不能尽数收服,他便要离间这两人。 所以早先知道李启瑞把丘文殊当仇人,元琛才会乐见其成,暗地里希望李启瑞把事情闹得更大一点。 现在李启瑞把丘文殊的腿打断了,若救治不及时,这辈子瘸了,仕途从此断送…那布政使和按察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算再牢固也得裂条缝! 丘文殊的伤越重,越不能恢复,对元琛便越有利。 元琛迟疑地看着身旁的丘文殊,此刻的丘文殊脸色惨白,浑身是伤…而前一刻,丘文殊还将他护在身下,那吃痛的闷哼声,那一声“跑”仿佛还在他耳边响起。 “殿下,成大事者万不可心软啊…” 元琛整颗心往下坠,十分吃力地站起身,仿佛负重千斤。 “其余人全部灭口…”黑夜中,元琛的声音又冷又硬,每一个命令都十分果决,且将自己摘了出来。 等丘文殊醒来,他只会记得自己被李启瑞打断了腿,不会知道是谁把李启瑞杀了。而李家的人多半会认为是丘家的人杀了李启瑞。接下来,就等着他们狗咬狗。 继福安心下来,低头道:“喏,属下这就去办。” 月色很暗,周遭只剩残喘的求饶声,许多人倒在地上,身体逐渐冰冷,丘文殊也恍若死去一般地倒在地上,失去血色。 风吹得元琛的衣裳都鼓起来,他定定地看了丘文殊一眼,眸光晦暗。 元琛转身朝书院驻扎的营地跑去,再没有回头。 第九章 丘文殊醒来时,人已经在丘雯雯府上。 对于昏倒后的事情,他只从丘雯雯那儿了解一些。 他晕倒后,元琛逃了出来,带着夫子们来救他,又派人送信给姐姐,姐姐将他带回冯府,大夫为他接上骨头,现在只需乖乖养伤。 “元琛可,可有,有受伤?”丘文殊的左腿疼得厉害,微风习习的天气里,他鬓角上汗如雨下。 “只是一些皮毛伤,”丘雯雯难受地看着丘文殊的左腿,道,“不像你,要躺三五个月。” 丘文殊想知道李启瑞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丘雯雯却道:“你只需要好好养伤,其他事情自有长辈为你做主。” 丘文殊只得点头。 丘雯雯到底心疼弟弟,问:“疼不疼?” “一点点点…”丘文殊抿嘴笑道,“无无碍。” 丘雯雯为他拭去鬓角的汗,没有戳破丘文殊的谎言。 “回家路途遥远,你行动不便,就安心在这儿养伤,等好了,再作打算。” 就这样,丘文殊在冯府住了下来。没几日,丘家送来了丘文殊惯用的丫头小厮,丘大人写了一封信,训斥丘文殊不学无术,只会惹祸,如若不好好养伤,再次损伤身体,他定不轻饶。丘文殊赧然,忙不迭回信请罪。 又过几日,丘文殊收到兄长丘文非的信,丘文非是庶吉士,正在京城翰林院观政。 信末,丘文非如是说:“无需担忧,区区一个李启瑞,丘家对付得了。” 丘文殊困惑地皱起眉,京城远在天边,家里怎么会把他的顽迹告知兄长。 “少爷,”丘文殊的小厮引泉走进来,替丘文殊将书信妥帖收好,一边道,“有位姓元的公子在府外求见,说是您的同窗。姑奶奶已经让他过来了。” 丘文殊一愣,下意识想坐起身,但不得章法,扯到伤口,疼得眼角带泪。 “少爷小心!”引泉忙不迭上前帮忙,让丘文殊躺好。 就在此时,稳健的脚步声传来。丘文殊抬头,透过昏暗的罗帐看去,一个身着月白色行衣的身影渐行渐近,他的举止从容适度,步伐不疾不徐,让人心生好感。 “丘兄。”元琛走到架子床前行礼,他的发顶束上黑色小冠,背后如墨长发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轻轻垂于肩前,柔和了日益俊朗的面部轮廓。 丘文殊匆匆别开视线,他不良于行,无法回礼,只得对应一声:“…元弟…” 元琛径直走到丘文殊床前坐下,丘文殊只觉浑身发烫,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只能板着一张脸,命令引泉:“斟茶。” 引泉从小伺候丘文殊,知晓丘文殊的隐疾,往常都不需要丘文殊开口,他便知道如何行事。但今日他失礼地盯着元琛看,得丘文殊命令,这才醒过神来,红着脸给元琛倒了一杯茶。 元琛摆手拒绝了,晦涩不明地看了丘文殊的伤腿一眼,道:“丘兄,前些日子多得你护我,不然今日躺在床上的就是我了…你的大恩大德,我都不知如何回报…” 丘文殊紧张地舔唇,道:“应、该、的。”保护妻子,是丈夫应尽之责。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元琛被李启瑞欺辱。 但因丘文殊咬字重,字词之间又有间断,倒有了咬牙切齿之感,给人一种“救了你,我瘫在床上,你却活泼乱跳,我心有不忿”的感觉。 元琛垂眸道:“我以后还你便是。” 丘文殊认为元琛误会了,抿了嘴。 引泉暗自着急,自家少爷从小便没有朋友,好不容易有了交好的同窗,可不能生分了。元琛走时,引泉送到大门口,道:“元公子,我家少爷自小惜字如金,性子内敛,但他人十分好…” 元琛想起那夜的拥抱,略一点头。 引泉又道:“少爷他从小便向往同窗情谊,很想到书院念书,现下伤了腿,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书院了…” 元琛不可置否地点头,冯府的人牵来了他的马,他冷漠地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引泉叹气:“这位元公子到底是生了气啊…” 引泉回去伺候丘文殊,再不提今日之事。 丘文殊在冯府养伤甚是无趣,让引泉找几本闲书看看。引泉在冯府找了一本关于玉的书籍,丘文殊看得津津有味,让引泉到外头买几本关于篆刻的书回来。 今日引泉刚从书坊回来,门房里的管事便喊住了他,将一封信递给他。 “引泉,舅爷的信。” 信封上的字歪七扭八,丑得很,只写了“丘文殊亲启”五字,并没有署名。 引泉疑惑地将信夹在书页里,回了房正要说起此事,便看到大夫为自家少爷复诊,姑奶奶在一旁陪着。 引泉将书放下,帮着煎药去了。 待到第二天早晨,丘文殊问起书的事,引泉才把昨个儿刚买的书递给他。 “少爷,有人给你写了信。” 丘文殊嘀咕着,难道这回是弟弟,抑或是其他堂兄弟?他从书里抽出信封,看到那字,便呆了呆。 元琛写来的信! “少爷,是谁给你写的信?字怪丑的。”丘家人的字都很漂亮。引泉想不出是谁给丘文殊写的这封信。 丘文殊搓着信封,不满地瞥了引泉一眼,道:“多、多事。” 引泉嘿嘿笑,要接过信:“少爷,我帮你打开。” 丘文殊避开了引泉的手,他躺在床上,双手半举着,小心地拆开封口,将里头的信抽了出来。 信上的字和信封上的一样丑,向丘文殊讲了自己在书院里的见闻,又说丘文殊不在,昨日考校第一名的是高远,最后一名依旧是他元琛。 丘文殊困惑地皱起眉,元琛告诉他这些事情做什么? 引泉问:“少爷,需要回信吗?”上次丘文殊回丘大人、丘文非的信,都是引泉代笔的。 “嗯。”丘文殊想,自己写封信问问元琛好了。 引泉拿了笔墨纸砚,丘文殊口述,引泉落笔,很快便写好了信。 “送,湖山,书院。”丘文殊道,“元、元琛收。” “啊,元公子给你写的信?” “嗯。” “少爷会不会看错了,我见那日他…” “字…不,不会错。”丘文殊催促引泉把信送到门房,让人送到湖山书院。 可连着两天,都没把信送出去,引泉告诉丘文殊,门房的人忙得很。丘文殊想,自己的姐夫是湖州知府,事情多,忙也在理,便不再过问。 第三天,元琛的第二封信到了,依旧讲一些日常的事情。 丘文殊又回了一封,让门房的人收到元琛的信时,将这两封回信转手交给送信的人。 第十章 元琛收到信时很是讶异,丘文殊不像是会给人回信的主儿。 见信上的字迹端正寻常,元琛猜想,大抵是丘文殊让下人代笔的。 信里也没写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将丘文殊这些日子看书的收获写出来,又让元琛将考校的卷子寄给他。 元琛随意将信递给在一旁候着的继福,吩咐:“等会儿一并扔了。” 继福接过。 元琛问:“魏旭那边有什么消息?”魏旭是南直隶按察使,李启瑞的姐夫。前些日子他得到李启瑞已死的消息后,大发雷霆,连夜命人送信出去。 元琛的人跟着去了。 “殿下,李启瑞的身份不简单。”继福禀报,“他是通州李家的独苗苗。” 通州李家? 元琛手上动作微顿。 通州李家世代从军,李将军手中握有朝廷三分之一的兵权,是皇帝甚为倚重的大将。李家虽然有着泼天富贵,但人丁不兴,李将军只生了一个儿子…难道就是被他弄死的李启瑞? 可从未听说李将军有女儿啊… “魏夫人是李启瑞的远房表姐…”继福又道,“据说李启瑞冒犯了太子良娣,太子动了怒,李将军偷偷把李启瑞送到魏旭这儿避祸…” 元琛想起李启瑞的德性,了然地颔首。 “李家断了香火,定不肯罢休,这下可好玩了。”元琛又问,“丘家那边呢。” “丘家暂时没什么动静,许是知道李启瑞的身份,正要等李家先发难。”继福道,“而且丘文殊命大,大夫说他只需好好养伤,就不会有大碍。” 元琛“嗯”一声,思忖道:“或许我们可以趁机将李家收入囊中。” 元琛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仔细想好了,回到案桌前,左手提笔就写,迅速写好一封信。 继福道:“殿下,我们要不要用些药,让丘文殊好不起来…” “…你且让我想想。”元琛搁下笔,将干透的信叠好装进信封中,又烧了蜡,在封口处印上章,随手抛给继福。“尽快将此信送到我皇兄手里。” “喏。”继福恭敬地接过信,退下了。 窗外天色渐晚,元琛点了蜡烛,烛光轻摇中,他安坐在桌前,左手垫底,右手悬腕,一笔一划地给丘文殊写信。 两人开始了书信往来。 元琛给丘文殊寄去卷子。 丘文殊口述,让引泉作答,但结结巴巴说了大半天,口干舌燥不说,还特别耗时间。丘文殊让引泉帮忙在背后塞上素面绸缎大迎枕,撑高了上半身,又将黄梨木书案放置在床上,备上笔墨纸砚,便开始在卷子上作答。 丘雯雯来看丘文殊,见他一门心思写卷子,又好气又好笑:“等你好了,再做也不迟。” 与元琛之事,丘文殊羞于向丘雯雯说明,丘雯雯叫他规矩,他却毁了元琛的清白。且…他觉得元琛就是个绣花枕头。 丘氏一族乃书香世家,从丘文殊祖父起,就没有分过家,到丘文殊这一辈,共有十二名男丁,个个满腹经文,其中进士及第的,就有四位。丘文殊的几位嫂子不说出身几何,但学问都是极好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所以丘文殊一想起元琛的字,嫌弃得牙都疼了,更不愿意同丘雯雯说自己在教妻了。 丘雯雯略一坐坐,便走了。 丘文殊写完卷子,又在一旁的空白处填上注解,出处哪里一一写明。这些都写好之后,丘文殊又取过信纸,学元琛般将自己的日常琐事一一告知,只隐去了自己身体上的疼痛。写信不用动口,丘文殊轻松多了,不经意间便写多了一些。 几日后,元琛收到丘文殊的信,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信里全是丘文殊的字迹,除去卷子,也有三页纸!他和丘文殊合住这么久,所有对话加起来,都没这封信多。 元琛好奇地看起信来,除去丘文殊的的琐事,便是教元琛如何学习,如何练字,非常仔细全面。 “这个蠢货,对他好一点,他也不辨真假,就这样倾情相报…”元琛垂眸,面上不屑,“若是宫里,定然惨得连骨头都不剩。” 元琛将信原样叠好,塞回信封中,左右扫视案桌,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置。 “上次那两封信放哪儿了…”哦,上次那两封信他看完之后,就让继福扔了。 元琛只好先将信夹在书里,第二天让杂役给他买了个描金匣子,再将信放了进去。 白驹过隙,匣子里的信越来越多,休沐之日也到了。 曹再川邀元琛一起去探望丘文殊,元琛与手下有事相商,拒绝了。 丘李两家的事进入白热化。李家先是派人同太子哭诉,要太子严惩丘家。但那阵子太子也不知为何,极为宠爱良娣,而且李启瑞是谁杀的尚无定论,太子并没有理会李家的哭诉。 负责调查李启瑞一案的人又迟迟未能找出凶手,李家递给皇帝的奏折也被元琛的胞兄——大皇子悄悄压下了。 李将军以为皇帝、太子都不愿管,正寻机从别处对丘家发难。他手中的兵权让人觊觎,不仅大皇子暗中与他联系,三皇子与五皇子也都蠢蠢欲动,想为李家“分忧”。 但丘家人修身自律,把柄并不好找,局面一时僵住了。 元琛修长的五指轻敲桌面,想从小处着手,同继福说:“将冯士卿近一年来的所有日常琐事查清楚,一一报与我。” 元琛回去时,经过一间书坊,他记起丘文殊在信中提及自己的生辰,他下了马,让店家包起最近畅销的几本杂书,带回了书院。 隔天,元琛收到丘文殊的信,是曹再川带回来的。丘文殊在信里问——前几日考校,不曾听你提起。夫子考了些什么?考得如何? 元琛一愣,又想定是曹再川抖出来的。他本是有意隐瞒,现下只好在信里回复丘文殊——倒数第一,有负丘兄教导。 本来都已经把信折好了,元琛又拆出来,添了一句——某乃朽木,尚愿雕否? 这封信之后,连着几天,元琛都没有收到丘文殊的回信。 继福来见元琛时,见元琛面色沉沉,认为他嫌自己动作慢,忙不迭将冯士卿的日常琐事交上。 元琛拆开信,正要一看,便有手下轻敲了房门一声。元琛、继福两人对视一眼,继福旋身藏在丘文殊的床上,元琛开了门,门外没人。 好一会儿后,一个杂役走了过来,递上一封鼓鼓的书信,信封上的字迹是丘文殊的。 元琛给了他一角碎银子,将他打发走了。 合上门,继福又走了出来,见元琛的脸色莫名好看许多。 元琛两指捏了捏信封,触感硬硬的,不知道是什么。但他也没拆,将信放置在案桌上,便拿起继福的情报,仔细看了起来。 继福候在一旁,很是安静。他实在猜不出元琛与丘文殊来往的缘由,但见元琛并没有很在意来信,主次分得很清,他便放心了。 “这个冯士卿有宴请属下的习惯么…”元琛呢喃了一句,又继续看,好半响才全部看完,将纸放下,揉着眉峰道,“王云志和周高都是冯士卿的下属吗?” 继福道:“王云志是知府衙门里的小吏,周高是王云志的连襟,是藩司里分管粮储的参议。” “有古怪,再查。” 继福应诺,退下。 元琛拆开丘文殊写来的信,封口往下。 有样东西掉了下来,元琛快手抓住,两手拈着物什头尾,缓慢转动。 这是一支木簪,料子寻常,花样简单,打磨得很是光滑,像是样作。 元琛抿着嘴,不屑道:“这个蠢货——”话说到一半,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元琛哼着小曲,给丘文殊回了信,又将前些日子买来的一包杂书附上,送给丘文殊,算是提前给他过生辰了。 丘文殊收到信后却很是气恼,不再给元琛回信了。 因为元琛送的是几本艳书。 第十一章 起初,丘文殊收到元琛寄来的包袱时,还有些疑惑,拆开信一看,原来元琛回赠了几本书。元琛在信里说这些是他近期看过的书,深觉不错,所以转赠给丘文殊。 赠书是极其文雅之事,丘文殊心底很是欢喜,囫囵吞枣地把信看完,便让引泉拆了包裹,想看看是什么书。 丘文殊自个儿坐起身,引泉忙不迭在他背后垫上迎枕,将其中一本书递给他看。 这本书很新,还散发着浓郁的墨香味儿,深蓝色的封面上印有“杏花天”三字。 丘文殊虽博学,但从未看过这本书,想着许是女子较为喜欢的闺中书籍,便饶有趣味地翻阅了。 开头便是情情爱爱,丘文殊尚不觉有什么问题,可很快,他不可置信地看到了大量的床事描写。 丘文殊勃然大怒,元琛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竟然送他这种书?!这和那些站在勾栏院门前,挥着手帕招揽客人的女子有何区别?! 本来元琛在丘文殊心里的观感便不好,现如今更是跌至谷底。 “简直不知所谓!”丘文殊恨恨地合上书,右手食指上还有做木簪时留下的伤口,他将书一股脑塞给引泉,气得说话都利索了,“全部拿去烧了。” 在宁朝,书籍是十分珍贵的,丘文殊也是爱书之人,引泉愣愣地抱过书,问:“少爷,真烧啊?” “连同元琛之前给我写的信,通通烧了!”丘文殊额间青筋凸凸,见引泉还站着不动,斥道,“叫你去你就去!” “是是是。”引泉蒙头跑了。 半响后,耳房那边才传来了焚烧的味儿。 连着几天,丘文殊都板着一张脸,只是他以前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其他人不大看得出来。 丘文殊又收到元琛的信,但他丝毫没看,让引泉扔了。 这天夜里,院里来了个娇滴滴的丫环,叫小斐,羞着脸给丘文殊行礼,说丘雯雯将她指派给了他,以后会贴身伺候他。 丘文殊皱了眉,他有隐疾,是以身边的丫环小厮很少有更替的,他不明白丘雯雯的用意。 而且还指明了是贴身伺候的? 丘文殊给引泉使眼色,引泉让小斐先退下,自己溜到丘文殊身旁,道:“那天焚书时,姑奶奶过来了…她翻开看了几页…” 丘文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家姐姐以为自己对男女之事好奇,怕自己走歪路,特意指派了一个通房给他… 丘文殊在心里痛骂元琛,赠书污了他的眼也就罢了,还败坏他的名声! “…请,请我姐,姐姐过来。” 丘雯雯很快便来了,丘文殊同她表达了自己没有纳通房的意愿。 丘雯雯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该开窍了。” 丘文殊出生时,龙虎山的道长同丘大人讲,丘文殊这个生辰八字不宜早婚,容易给丘家招来祸患。丘文殊的婚事也就一拖再拖了,他今年已经十六了,若是旁人,想来也已娶妻生子。 丘文殊还想再推辞,姐夫冯士卿派人来寻丘雯雯,丘雯雯扔下丘文殊匆匆而去。 冯府的丘文殊便这样莫名其妙地收了个通房。 而湖山书院的元琛,又给丘文殊写了封信,依旧没有回信。 继福偷偷去见元琛时,又见元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问道:“殿下近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小的能为殿下分忧吗?” 元琛抿嘴道:“找不出丘家的把柄,我心情烦闷,难以下咽。” 继福想想也是,就连王宇匀和周高那边,也没有什么眉目。 “你先回去吧。”元琛坐在案桌前,昏黄的火焰下,让人看不起表情,“有进展了再来见我。” 第二天是休沐日,曹再川来寻元琛,道:“我们一同去探望文殊吧。” 元琛依旧说:“不去。” 曹再川瞪着他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啊,他为了救你,断了一条腿。你无以回报也就算了,总得…” 元琛想起那些书信,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曹再川,说:“如果我已经回报他了呢?” 曹再川语塞,半响又道:“走吧,一起去吧,文殊在冯府很寂寞,我们作为同窗,看望他也是应该的。” 元琛不为所动。 “你该不会…”曹再川猜测道,“不忍见文殊因你而断腿的样子,才不去的吧?” “不是!” “不是就不是,说那么大声做什么。”曹再川揉着耳朵没好气地说,“听说文殊可以拄拐下地了,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曹再川缠着元琛,元琛一副不堪其扰的样子,勉勉强强跟着出了门。 曹再川不善骑马,两人改乘马车,慢腾腾地到了冯府。曹再川递上帖子,两人在外院花厅略坐了坐,引泉便过来了。 花厅里两人端坐,元琛的相貌过于夺目,引泉一眼便瞧见他,脚步迟疑着往后退,似是要转身回去请示主子,见不见这位元姓公子。 但元琛的视线已移了过来,引泉硬着头皮上前,将两人带到了丘文殊的院子里。 这是一座一进院落,元琛甫一迈进来,便一眼瞧见丘文殊左手拄着拐杖,在青石板铺成的空地上缓慢迈步。 “文殊!”曹再川快步朝丘文殊走去,元琛不快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听他得意洋洋地同丘文殊邀功。“瞧我带谁来了?” 元琛也笑,丝毫没一点临时被拖来的不情愿:“丘兄,近来可好?” 丘文殊看了曹再川一眼,又瞥了元琛一眼,右手朝正房伸去,脸上无什么表情,简短地说了个“请”字。引泉先一步,到房内斟茶倒水。 元琛见丘文殊正眼都不给自己一个,深觉不对劲,试探道:“丘兄似乎不太乐意见我?” 曹再川大大咧咧地说:“你还不知道文殊的性子吗,他只是喜欢板着一张脸。”说罢,曹再川朝正房走去,比丘文殊还领先。 元琛一想也是,便也顺大流,迈步往正房而去。 丘文殊拄拐走得慢,元琛很快便赶上他。正房门前有几步台阶,元琛就在他右手边,自然地伸出手,要扶丘文殊。就在此时,廊下跑来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子,搀着丘文殊往上走,那脸上的红晕,比她身上的桃红色比甲还艳。 元琛被挤了开来。 曹再川已坐在方凳上饮茶,扭头往堂前看时,瞪圆了眼睛问:“文殊,你何时多了个丫头,上次来没见过啊。” 丘文殊似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引泉道:“曹公子眼尖,这的确是新添的。” 元琛见这主仆两人不自在,再见那女子梳着妇人头,似笑非笑地问:“莫不是丘兄新纳的通房?” 公子哥儿们年纪到了,家里人都会给他们安排通房通晓人事,这并不稀奇。 元琛话音刚落,丘文殊堪堪踩空了台阶,整个人要往地上栽,连带着搀扶他的女子都被他拖累。元琛就在他身后,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捞住。 第十二章 因是冬季,小院里的橘树光秃秃地伸着枝丫,大家穿上夹棉的袄衣尚且不足御寒,丘文殊险些栽倒这事,却把大家的汗给吓出来了。 “没事吧?” “哎哟我的祖宗!” 引泉白着脸奔过来,和元琛一左一右地扶着丘文殊走进正房。曹再川把右手边软榻上散着的书籍收拾妥帖,方便丘文殊坐下。 曹再川道:“文殊,你可吓死我了,我看你啊,以后在这房内走动就够了。” 引泉也很后怕,点头如捣蒜。 元琛在软榻的另一边坐下,与丘文殊隔了张矮桌。 丘文殊倚坐在黄梨木雕云龙纹软榻上,身旁那茜色迎枕的衬托下,他脸上好似红彤彤的。他抿嘴,朝元琛道:“多谢。”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虚的做什么。”元琛笑吟吟地说道,“你我已是患难之交。” 曹再川朝丘文殊挤眉弄眼。 引泉给丘文殊端来一盅茶,丘文殊撇了外头一眼,又看向引泉。端坐在丘文殊对面的元琛不明所以,朝外看了一眼,方才搀扶丘文殊而摔倒的丫环还跪在门外,他低头抿茶,目光却跟着引泉。 曹再川叽叽喳喳地同丘文殊说话。 “咦,文殊,你耳朵红得厉害,不会是擦伤了吧。” 元琛心不在焉地听着,引泉已走到门外,声音很低。 “快起来,天气太冷了,别冻着了。” 那女子白着脸说:“我没有把少爷伺候好…我…” “快起来,少爷还命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呢。”元琛听见引泉这般说,“晚上好好和少爷赔罪就行。” 晚上? 那女子满脸通红,往里瞧了一眼,起身走了。 屋里烧了碳,暖,也有点闷,元琛将手里的茶一干而尽。片刻后,他戏谑地盯着丘文殊看,说:“前些日子我还在想,怎么没收到你的信,现下知道了。” 丘文殊看向元琛。 曹再川一脸迷茫,问:“什么信?” 元琛道:“原来是有红袖添香,忙得顾不上同窗情谊了。” 曹再川一听,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他要是知道丘文殊纳了个通房,就不会死皮赖脸把元琛带来。这下好了,帮倒忙了。 元琛在矮桌上支肘托腮,抬眼看着丘文殊,脸上似笑非笑的,竟有些邪魅之感,不像女子了。丘文殊心中一跳。 从元琛进门起,丘文殊就不知如何面对元琛这么一个处心积虑勾引他,行事作风不检点的未婚妻。 “你呀你,”元琛似乎也不在意丘文殊的回答,道,“我之所以写信给你,也是怕你寂寞,现如今你身旁有人照料,理当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放下重担,不用再担心你。” 元琛说得有理有据,曹再川也跟着点头,但丘文殊认为他是话里有话,在拈酸吃醋呢。 在丘文殊看来,元琛和大家闺秀挨不到边儿。 字丑,没内涵,不检点,现在再多一项——嫉妒。 从前丘文殊便想,若他的妻子大方贤惠,要给他纳妾,那他多半不会拒绝,因为那代表妻子也不甚喜欢他,彼此相敬如宾即可。若他的妻子拈酸吃醋,那便一世一双人,因为他不愿妻子真心错付。 丘文殊目光灼灼地看着元琛,元琛已从矮桌上取出一本书,闲闲翻了起来,问道:“这可是我送你的书?” 曹再川伸长脖子,想看看连字都写不好的元琛,给案首丘文殊送了什么书。 丘文殊想起那些书,心里头气鼓鼓的,道:“不是。” “元琛,你送什么书,自己都不知道?”曹再川好笑地问。 屋里的暖碳“噼啪”数声,引泉添进几块新碳。屋里暖洋洋的,茶香清甜,元琛懒懒一笑,道:“我这种人哪懂书啊,只管给钱,书是店家帮我挑的。” 丘文殊恍然大悟,是啊,元琛一看就不是这种人啊!丘文殊十分外露地看向引泉,元琛不可察觉地挑了挑眉。 引泉开口了,他道:“这店家害人不浅。” 曹再川奇道:“此话怎讲?” 元琛也露出疑惑的神色,正喝着茶。 引泉道:“元公子,店家给你挑了几本艳书。” “噗——”元琛直接喷了,惊愕地看向丘文殊。 丘文殊犹豫片刻,不甘不愿地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 “谢谢…”元琛接过手帕拭嘴。 引泉将抹布擦矮桌,又道:“我家姑奶奶看到了,以为我家少爷…所以就做主给他纳了一个通房。” “所以,丘兄不给我回信,”元琛恍然大悟,“是以为我耍你?” “嗯。”丘文殊惜字如金。 元琛摸摸鼻子,又道:“我也没想到…不过于丘兄来说,也不算坏事,身边多个知暖知热的可心人儿也不错。” 丘文殊心想,这个醋坛子,还在试探自己会不会留下通房。 “不,喜欢。” 丘文殊的停顿再次引起误会,元琛笑道:“既然你也喜欢,那应该回信感谢我啊…” 丘文殊气结,恼怒元琛误会自己,重重扭头看引泉一眼。 引泉又站了出来,道:“元公子你有所不知。” “哦?”元琛似笑非笑地瞟了丘文殊一眼,复又看向引泉。 “我家少爷不喜欢通房。” 丘文殊满意地“嗯”了一声。 “上次你送来的书,还被我家少爷一怒之下——” “嗯?”丘文殊声音沉下来,警示性地提高尾音。 引泉麻溜地住口,片刻后又道:“少爷现在很是苦恼呢,不知如何处置通房。” 丘文殊又满意地“嗯”了一声。 元琛没忍住,低头一通笑,脸上已笑出红晕。 今日元琛来得匆忙,依旧穿著书院里的竹青色道袍,头上戴着黑色方巾,他低头笑时,雪白的脖颈弯出绝美的弧度,丘文殊只看了一眼,克制又守礼地偏开了视线。 这个元琛啊,给点笑容就灿烂,知道他不会留下通房,便开心成这样,哼。 曹再川则问:“元琛,你笑什么?” “笑他们主仆二人。”元琛忍俊不禁地说道,“丘兄啊,你惜字如金的性子是该配一个能说会道的下人。” 曹再川还是不懂,但也不在过问,大家开始谈论别的事。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快下山了,元琛和曹再川起身告辞。丘文殊相送,因行动不便,只送到正房门口,曹再川和元琛就走在他前面。 丘文殊突然道:“高了?” 元琛回头,见丘文殊看着自己,便走到丘文殊身旁,站直了比身高。曹再川往前再走走,回头点评道:“和文殊一般高了。”往常元琛只及丘文殊耳下。 . 引泉将曹再川和元琛送出大门口,回旋时,看到丘文殊坐在软榻上,紧紧抿着嘴,好像很不高兴。 “少爷怎么了?”引泉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少爷,你还是很高的。” “无事。”丘文殊闷声闷气,“去取,一百两,银子,给…小斐,当当嫁妆,放她她出府。”都已经过了明路,做了他的通房,没办法再回姐姐身边当丫头了。 “是。” 引泉走后,丘文殊紧紧抿着嘴。他知道自己高挑,丘家人都很高挑…他只是想起一件往事…姐姐说亲时,娘亲给她相中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举人,但她一听说与自己一般高,便抵死不从。 元琛…会不会…也嫌他矮啊… 第十三章 天空布满星辰,元琛哼着小曲,挑个灯笼,话别了曹再川,朝自己宿舍走去。 宿舍门前挂了一盏灯笼,元琛眸色微闪,加快了步伐。 穿堂里有风,灯笼轻轻地晃荡,元琛鬓角上的碎发随风放出,他毫不在意,随手推开房门。 “殿下。”继福用火折子点燃蜡烛。 元琛噙着笑,反手关门,将手里的灯笼递给继福,道:“我正要找你,我知道怎么破这个僵局了,我们要的只是李家的兵权,帮丘家斗垮李家,我们同样有机会得到李家的兵权。”这样就不需与那个蠢货为敌了。 继福皱眉,道:“殿下,这也太冒险了。丘家可是太子的人,就算我们帮他们丢垮李家,丘家也只会把李家的兵权交到太子手里。” 元琛静了一静,也觉自己鲁莽。 丘文殊的大伯父现如今是太子少师,丘家已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与丘家联合谋夺李家兵权,无疑是与虎谋皮。 继福奉茶,元琛坐下抿了一口。 继福伺候元琛多年,已很少见元琛优柔寡断了,对于元琛的心思多少也能窥探一二。他低声问元琛:“殿下还记得丘文非吗?” 元琛道:“记得。” 这还得从太子之位悬而未立时说起。 当时风头正劲的除了二皇子,还有三皇子。拥护三皇子的朝臣以丞相陈大人为首,五皇子也是三皇子的有力支持者。 彼时丘文非已是进士传胪,在翰林院听政,他对皇帝谏言,几位皇子年纪到了,该选妃了。适龄少女经选拔进了宫,包括丞相的独生女陈氏。 本该是三皇子妃的陈氏不知怎的,就和五皇子看对了眼,五皇子是性情中人,不顾一切求皇帝赐婚。三皇子与五皇子之间便有了夺妻之恨,而丞相膝下无子,只有陈氏一个女儿,自然改投五皇子门下。 三皇子的势力一分为二,已呈日薄西山之态,二皇子顺利成为了太子。 丘文非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二皇子扶上太子之位,其心思缜密可见一斑。 继福道:“丘文殊是丘文非的胞弟。” 元琛下意识想,丘文殊没有城府,只会专研学问,譬如双手双书法… “丘文殊没丘文非厉害,他是个…” “未到图穷匕见之时,丘文非也只不过是个笑脸迎人的翰林进士。” 逼仄又昏暗的房内,氛围为之一滞,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冷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的声音。 良久,元琛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掩去复杂的眸光,嗓音沙哑道:“是啊。” 只因他是舍友,丘文殊便待他至诚,到底是为人纯真,还是另有目的,没人知道。 元琛站起身,双手展开,继福知会,上前为他宽衣。 “王宇匀和周高那边有眉目了吗?” 继福为元琛脱下竹青色道袍,道:“冯士卿请周高在县考应试名录里,添上丘文殊的名字。” 元琛穿着白绢中单,垂眸坐在床沿,左手手指在深色棉被上划着。烛光下,他的侧颜显露无疑,额间到下巴的曲线美得让人心悸。 “殿下,”继福为元琛解下黑色方巾,道,“小的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此事,告冯士卿滥用职权…”可冯士卿最多被训斥,罚没数月俸禄…对局势没多大作用。 “不。”元琛喃喃,“有古怪。” 应试名录上,记载着得到应试资格的书生姓名。 要得到应试资格,其实是十分简单的。只需要查明身无隐疾,口齿伶俐,出身清白即可通过。 丘文殊出身丘氏大族,身高颀长,相貌堂堂,行为举止极为大方,要得到应试资格,是很容易的。 “冯士卿怎会无端端为了这件小事而求助周高呢?” 继福愕然,答不出来。 “这对丘文殊、冯士卿来说,定然是大事。”元琛骤然起身,道,“我要亲自去查。” “殿下,冯府守备森严,多少人手折进去了…”继福劝道,“殿下不能以身犯险啊…” “我自有办法,”元琛面无表情打断继福的劝言,吩咐他:“你明日取些花生来。” . 第二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整个书院皆负了雪,元琛从树下经过时,枝丫上的雪堆扑到他肩上,他随意一扫,撩起眼皮时,见同窗高远期期艾艾地朝他走来。 丘文殊走后,每次考校第一名都是高远。在德馨堂的时候,他每次都会坐在元琛附近,与元琛搭话,看着元琛发呆。 元琛朝他点点头,往德馨堂走去,高远喊住了他:“元琛,元琛我有事想告诉你。” 元琛站住了,他站姿挺拔,比高远高出些许,微微俯视着高远。 高远只觉自己身上有无形的担子,将他重重地往下压。他涨红了脸,支吾道:“明晚是我的生辰,你可以陪我过吗?” 元琛粲然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求之不得。” 元琛矜持地笑:“好,我记住了。” 曹再川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暗地里同元琛讲:“你真要陪高远过生辰啊?” “是啊。” 曹再川急了,说:“你该不会不知道高远对你有意吧?” 元琛背著书笈,一步一个脚印地在雪地里走,低头毫不在意地说:“我知道。” “那文殊呢?”曹再川道,“你知道他心悦你吗?” 元琛一听,右脚直接埋进雪里,太深,一时间还抽不出来,冻得很。 丘文殊喜欢自己? 所以他对自己的好,完全同高远一样,也是看上了自己这副臭皮囊? 元琛右腿往上拉,眼底尽是寒意,脸上却带着笑,语气也很欢快:“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这张脸么?” 曹再川语塞,难不成还喜欢你那手丑字么。 元琛抽回腿,抖落雪块,往前迈步。他穿着竹青色道袍,戴着黑色方巾,明明是最寻常的衣裳,偏偏每个角度都丰神俊朗,让人挪不开视线。 “真是庸俗。” 曹再川愣住,静静看着他走远,不知为何,明明是讽刺的话语,他却感觉元琛松了一口气。 第十四章 翌日,天飘着鹅毛大雪,元琛身披茶白色斗篷,双手笼袖,方才走出宿舍,便见到高远站在穿堂里哈气。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朝德馨堂走去。 步过穿堂时,元琛不经意瞥见雪地里的斑斑血迹,脚下一顿。 “怎么了?”高远沿着元琛的视线看去,惊呼一声,“血!” 高远看着那血,就仿佛回到了重阳节那天,那溅在树干上的鲜血,现在想起来,都叫人害怕。 丘、李两家互相倾轧得厉害,听说李家还放出话来,要用黄金万两来换丘文殊的项上人头。 高远快步走到元琛身边,有些紧张地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快走。” “你留在原地,我去探个究竟。”元琛还有未尽之言,那看着不像人血… “元琛!元琛!” 元琛快步走去,很快便找到了血迹的源头——一只白狐。 “汪汪…”白狐两只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元琛,它其中一条腿诡异地往外折,鲜血不断,伤口处似是野兽咬出来的。不知为何,元琛就蓦然想到那个全力救了自己,却又被自己遗弃在漆黑森林里的丘文殊… 高远在廊下不安地走动,正想转身走人,余光瞟到一抹竹青色。 身着竹青色道袍的元琛从树下踏雪而出。他面上平静,步伐快而有序,雪花纷飞地落在他的黑色方巾上,日渐宽广的肩上,成团抱在怀里的斗篷上,为他添了几分淡然,远远望去,犹如下凡的谪仙。 高远痴迷地看着元琛走近。 “是一只狐狸。”元琛跨上了穿堂,他的耳朵冻得发红,低敛的睫毛上还缀了雪花,言语间带出一团团白雾。“它的腿断了。” 这时,书院钟楼传来悠扬钟声。 高远晃过神来,道:“要迟到了,元琛,我们先把它留在这里吧。” 怀里的狐狸抖着,那温热的触感让元琛摇了摇头,道:“你先去吧,我随后便到。”说罢,元琛抱着狐狸往回走。 高远没奈何,还是跟上元琛的步伐。 元琛手里有处理伤口的十灰散和金疮药,但他不想取出来惹高远猜忌。他们到庶务夫子手里取了药,在廊下为它处理伤口,将它安置在宿舍里。 回到德馨堂时,已是巳时,夫子已经在授课了,他们告罪一声,坐到最后面。 德馨堂三面穿风,冷得厉害。元琛双手抱臂,上下蹭着。高远脱下斗篷,想给元琛披上。 元琛道:“不冷,就是有些痒。”说罢,还不可抑制地挠了挠脸。 勉强听了会儿课,元琛终是难耐,又挠了挠脸,只觉肌肤凹凸不平,他皱紧眉头,问身旁的高远:“高兄,我的脸有什么异常吗?” “何事?”高远没听清,深情款款地朝元琛看去,可待他看清元琛那布满红疹子的脸后,顿时蹭着屁股往后退,“你你你…你的脸…” 元琛挠着手,露出同样布满红疹子的手臂,他脸上又惊又疑,不经意往前倾:“我这是怎么了?” 高远高声叫起来:“你别过来!” “你们两个!”正在授课的夫子沉了脸,往这边而来。 德馨堂里的人皆看了过来。 “天啊!元琛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夫子也停下脚步,不敢往前了,他偏开视线,问:“元琛,你可是误食了什么?” “我今早只吃了——” 高远打断了元琛的话,颤声道:“他今日抱着条满身是血的白狐跑来跑去,还亲自为它处理伤口…狐狸身上不会有什么病吧!” 众人一惊,议论纷纷。 “不会传染吧?” “我们还是离远一点…” 高远不自觉地挠了挠脖子,夫子看得心惊。 “元琛啊…外面天寒地冻,你又得了病,暂且回宿舍?我让人去请大夫,三餐也让给你送过去…高远你,你今日和元琛形影不离,也回自个儿宿舍呆着…” 这和幽禁又有何区别,元琛强忍住痒意,拧着眉头,眼底尽是森冷的寒意,语调里毫无情绪:“还请夫子派人到湖州青峰坊,报我元琛名号,把我的书童找来。” . 午时,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整个冯府屋顶铺了厚软的雪,在太阳的照耀下,银光闪闪。 冯士卿今日休沐,与妻子丘雯雯分坐在软榻左右,正下着棋,便有下人来报:“大人!大事不好了!湖山书院疑似…有瘟疫。” 冯士卿一听,立刻起身,取过披风便出了门,让人去请师爷到书房来。 前来报信的小吏正站在书房门前,同冯士卿道:“书院的夫子来报,有学生碰了伤狐,全身发痒,满身红疹子…大夫说…可能是疫病…” 师爷匆匆而来,大冬天的汗如雨下。 “先派人将书院围起来,可进不可出,将可疑疫情控制住。”冯士卿背手踱步,急声道,“再将湖州有名的大夫都传唤到湖山书院,为学生诊脉。” 师爷迟疑道:“大人,衙门的官兵都在冯府驻守…” 言下之意是没有人手。 冯士卿脚步一顿,又问:“湖山书院占地多少?” “大约…五十亩地…” “这么大…” 书房里,冯士卿皱紧眉头。丘文殊出事后,他们唯恐贼人伤害丘文殊,便调派官兵将冯府滴水不漏地包围起来,确保了丘文殊的安全…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没有贼人来袭了,他们应该打消了偷袭的念头… 冯士卿再三深思,道:“将府上的官兵都调到湖山书院去,加快人马确认病情!” “是!” “是!” 冯士卿回正房更衣,将事情简略地告知丘雯雯。 午时一刻,冯士卿到知府衙门坐镇,师爷率领官兵,往湖山书院而去。 而早上出发,去湖山书院给丘文殊送信的下人于午时二刻回来了,胆战心惊地把信还给了引泉。 引泉知了因果,忙不迭来告知丘文殊。 彼时,丘文殊正在软榻上看书,见引泉白着脸回来,手里还攥着一封信,不由朝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引泉喘着气,掩盖了屋顶雪堆的细微松动。 引泉也说不清,只从别人那儿听了一耳朵,道:“书院…书院有瘟疫!” “瘟疫?!”丘文殊将书放下,正要细问。 “去送信的下人说…说最先发病的是…是元公子…” 丘文殊震惊:“你说什么!” “快去请大夫,”丘文殊立刻道,“请大夫去——” “少爷放心,姑爷已经派人将湖州知名的大夫都请过去了…” 丘文殊稍稍冷静下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到衙门门前守守着,有有什么消消息,快,快,快回报。” 引泉应声而去。 丘文殊呆坐房中,杯中的茶已断了烟,渐渐冷却。 “元琛,元,元琛不会,不会有事的…”姐夫请了大夫,元琛不会有事的。 可随即,丘文殊又开始自言自语,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她,她会不会,会怕…” 元琛可是一个连字都写不明白,头发都绾不利索的小姑娘啊… 第十五章 因疑似疫情,衙门、书院之间自有官兵快马加鞭地来回传递消息。 引泉很快回来报信:“大夫已上了山,要悬丝诊脉,可元公子见不到自己的书童,就不肯配合!现下官兵四处搜寻他的书童呢!姑爷也上了湖山书院!” 丘文殊淡然地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穿一袭月白水纬罗行衣,手却将腰间的同色缎地梅兰竹菊纹涤带搅出折痕来。 想到元琛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宿舍里哭泣,而自己这个未婚夫却安然坐在温暖的软榻上,丘文殊心中不是滋味。 “她定是,是害怕…” 丘文殊又道:“可可现下,不是,她能、能任性,的时候。” 引泉叹气。 “抓着她诊诊脉…” 引泉道:“少爷,是疫病,谁还敢碰元公子呢,连大夫都只愿悬丝诊脉。” 丘文殊语塞。 丘雯雯的贴身丫环意蓝端了一盘洗净的果子来给丘文殊,引泉将它放在软榻的矮桌上,劝丘文殊尝尝。 丘文殊不予回应,颇有些失魂落魄。 意蓝告退,引泉将她送至门外。 意蓝小声道:“舅爷这是怎么了?他可是知道了丘李两家之事?” 丘雯雯是下了禁令的,全府上下,不许议论丘李之事,怕丘文殊知道。他们只敢背着丘文殊谈论一两句。 引泉摇摇头,道:“我家少爷的同窗得了疫病,他正伤心着呢。” 意蓝了然地点头,回去后,将此事告知丘雯雯。 正巧,此时有下人来报:“夫人,舅爷命人备马。” . 冯府银装素裹,青石板上铺满了雪。 丘文殊身披白色鹤氅,拄拐出了房,引泉在一旁跟着,唯恐他摔倒。 雪已停了,但不知为何,忽而有风,不远处的树枝轻微地摇曳,细雪絮絮落下,但丘文殊和引泉都无暇关注,因为丘雯雯来了。 丘雯雯快步走来,不由分说挽住丘文殊的手,要引他往回走:“外头雪大,快快回去。” “姐,姐姐。”下人都站在远处,这儿没外人,丘文殊道,“雪停了,我想,出出去走走。” “我看你是想到湖山看雪吧!” 丘文殊不满地瞥了引泉一眼,后者低头。 “那里有疫病,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元琛,元琛,有,有难。”既然被发现了,丘文殊只好坦白,“我不能,弃她,不顾。”他身有隐疾,与仕途无缘,将来注定不能为元琛赢来诰命,这已对元琛有愧。若她蒙难,他还不管不顾,他便愧对天地,担不起“男人”二字。 丘文殊要上湖山,去说服元琛。说服不了,他也要进去捉她诊脉。 “胡闹!”丘雯雯道,“大夫去了才有用,你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去了又有何用?” 如果说实话,会让丘雯雯更加担忧,丘文殊只说了前半部分:“我,去,说,说服她。” “啊?” 丘文殊瞥了引泉一眼,引泉上前道:“姑奶奶有所不知,元公子不肯配合大夫诊脉,少爷与元公子相交甚好,打算去说服他。” “你们从何得来的消息?”丘雯雯静静问。 引泉心中忐忑,丘文殊怕丘雯雯责备引泉,着急道:“是我——” 丘雯雯抬眼瞪丘文殊,丘文殊结结巴巴起来:“我,让让引泉,去去打听的。” “好了,引泉,把少爷扶进去。”丘雯雯拧紧眉头,道,“今日之事,我以后再跟你们算账!” 丘文殊还杵着不动弹。 丘雯雯叹气,道:“好了,姐姐知道你对元琛的心意了。但漂亮的男人哪儿没有?改日姐姐到扬州给你买个清俊书童来,好不好?” 此时无风也无雪,丘雯雯出门时还披了件厚厚的披风,明明前一刻还很是暖和,可话音刚落,她却突感不适,就好似被什么盯上了似的,通体发寒。 “姐姐,我,我和元琛,”丘文殊听了丘雯雯的话,眉头皱得紧紧的,冷声道,“不是——” 丘雯雯扬起手,制止丘文殊说话,她扫视庭院,下人们低眉顺眼地立在远处,屋檐、白墙上也没有异常,就连一旁的树也没有任何动静。 “来人!”丘雯雯高喊一声,贴身丫环意蓝同几个身体健壮的小厮跑了过来,朝丘雯雯行礼。 丘雯雯不由分说道:“将舅爷请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他踏出房门一步。” “姐——姐姐——” . 丘雯雯不敢离开丘文殊的小院,让意蓝去唤管家调派人马。管家匆匆而来,低声道:“夫人,原本驻守府内的官兵都被大人调到湖山书院去了。” “不会…不会是李家调虎离山之计吧…”丘雯雯呐呐自语,心中不安。 丘雯雯又同管家说道:“不管怎样,先将府内所有的侍卫调派到这儿把守。” 管家领命而去。 意蓝上前几步,半扶着丘雯雯的手臂,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丘雯雯只说:“我担心文殊偷跑。文殊的腿伤尚未完全痊愈,外头又有李家的人虎视眈眈,我不能让他出去。” 意蓝忍不住道:“夫人,舅爷是极有分寸之人,您将利害关系与他讲明——” “就因为文殊是极有分寸之人,才不能将丘李两家的纷争告知于他。”丘雯雯揉着手帕,沿着墙根踱步。她心中有事,话便多了些, “他若知晓了,定会自责不已。他本就无缘仕途,我只盼他日日展颜。这些烦心事,不用教他知道。” 意蓝不解地低下头。舅爷才华横溢,天赋极高,怎就无缘仕途了。 待走到树下,丘雯雯昂首一看,晃见一只白靴,刚要定睛,便有雪花骤然洒落,迷了她的眼。 意蓝尖叫一声。 “啊!” “抓刺客啊!” 冯府的几个侍卫恰巧赶到,只见有一白衣人从树上纵身跃出,动作敏捷有力,脚尖在白墙上用力一蹬,几下翻腾便上了屋顶。 侍卫们一拥而上,在屋顶,从左右两边围攻白衣人。 白衣人见招拆招,利索地左退右晃,脚下的瓦片分毫未碎。侍卫长位于白衣人正后方,趁其躲闪前方横刀时,持刀往前一刺。刀就要刺破白衣的前一秒,白衣人骤然腾空而起,暂且躲过一刀后,顺势抽出腰间长鞭,身体回旋朝侍卫长狠狠扫去。 被甩中一鞭的侍卫长瞬间倒下,带落成块成块的雪和瓦片无数,滚落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其余几位侍卫一惊,动作一滞。 而早先丘文殊在房内听到尖叫声时,蹒跚起身,着急地连拐杖都没有拿,一拐一拐地走出房,引泉竟都没他法子。 屋顶刀光剑影,噼里啪啦一通响,成块成块地雪和瓦片砸落在地时,扶着门走出来的丘文殊见丘雯雯跌坐在树下,瞬间变了脸色:“姐姐!” 正房门前有几步台阶,匆忙间丘文殊竟没注意,往前跨了一步,整个人失重往前栽去。而前方便是掉落在地的尖锐碎瓦片和雪块。 丘雯雯惊恐地厉声叫喊:“文殊!小心!” 第十六章 千钧一发之际,本已突破重围,逃至白墙之上的白衣人翻身跃下,朝丘文殊而来。 丘文殊只觉斜刺里有一白影掠来,紧接着腰间一紧,往下坠的身子被勒在对方怀里,不由自主地往另一侧白墙飞去。 “啊!” “文殊!” “少爷!” 一进的负雪小院里,处处狼藉,屋顶上几个侍卫迟钝地持刀追去。就在丘雯雯和引泉泣声叫喊中,台阶下侍卫长一声大叫横空而出。 “啊!”不知何时,侍卫长已执地上的刀,朝白衣人砍去! 白茫茫的雪上顿时溅出一道长而刺眼的血! 白衣人大腿鲜血淋漓,脱力地往下摔,和丘文殊相拥着在雪地里打滚,染出一路血。 “弟兄们!上!”侍卫长冲过去。 屋顶上的几个侍卫也相继跳下来,往丘文殊、白衣人这边而去。 事出突然,丘文殊滚得晕头转向,视线里尽是翻转的白色。突然一只冰冷的手贴上他的脸侧,丘文殊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咚的一声闷响,白衣人的身体翻了回来。他们撞到墙了,可他并没有感到一丝疼痛,丘文殊顿生被保护的错觉。 恍惚间,侍卫长已追至眼前。 白衣人迅速起身,右腿还淙淙留着血,他已旋身跳起,左手顺势掰住了墙顶。在侍卫长再次挥刀砍下的前一瞬,白衣人身子一划而过,扬长而去。 丘文殊看得目瞪口呆,侍卫长也愣在当场。 引泉和丘雯雯奔了过来。 雪地里弥漫着血腥味,丘文殊身上也沾了不少血,他撑手坐起,手心顿时冻得发红。引泉红着鼻子将他扶起,丘雯雯紧张兮兮地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哽咽着问: “文殊,文殊你没事吧?” 一旁都是侍卫,丘文殊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丘雯雯情绪外露,难得失礼地攥紧丘文殊的手,哭道:“吓死姐姐了。” 丘文殊的手才碰了雪,冷得很,丘雯雯抹了泪,当机立断要送丘文殊去湖山书院。现在反倒是有大夫官兵驻守的湖山书院最安全了。 一行人匆匆往湖山书院而去,至湖山山脚处又再次遇刺。幸亏丘雯雯有提前派小厮上山,将冯府遇刺一事告知冯士卿。冯士卿在书院听到打斗叫嚷,立刻领兵下山,将他们救了回来。 这一来二去,日落西山,天色已晚,又下了雪,地上的血很快被淹没得一干二净。 众人上了书院,山长为他们腾出夫子歇息用的落霞院,受伤的侍卫被安置在西厢房,有几位大夫为他们疗伤。 而丘文殊、丘雯雯、冯士卿等人则在东厢房稍作歇息,大夫来为丘文殊查看伤腿。 片刻后,大夫起身道:“丘公子福泽深厚,并无大碍,相信很快便能健步如飞,请大人和夫人放心。” 丘雯雯这才松了一口气,冯士卿亲自将大夫送出门。 山长命人送来一些饱腹的点心,众人分食。丘雯雯受惊过度,食不下咽,冯士卿在一旁宽慰。 房内并无外人,丘文殊嘴唇微翕,还没说出话来,丘雯雯便已摆手制止他,道:“刺客之事,待我明日再同你解释。” “不,不是这事儿。”舟车劳累,丘文殊已一脸倦色,撑手坐起身时,却一副随时下床的架势,“侍卫,们,身上,有伤。身子,虚弱,易被疫病,所侵。” 冯士卿身为知府,晓得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立即起身:“若疫病传染开来,那可就麻烦了!” 丘雯雯立场和冯士卿不同,这些侍卫忠心耿耿,将他们姐弟护送到此地。若是他们感染疫病,有个三长两短,她难以心安。丘雯雯着急道:“得赶紧派人将他们送出去!” “现在外头下着雪,月色也甚为暗淡,路都看不清,要如何送出去?”冯士卿背手踱步,面上并不轻松。“现下是不是疫病尚无定论,那学生迟迟不肯配合诊脉…” “我,可以,说服,她。” 冯士卿和丘雯雯面面相觑,一个假装不是结巴的结巴,有信心说服万般不肯配合的病人? 天下着鹅毛大雪,回廊上高悬的灯笼摇摇摆摆,仅能照亮方寸之地。丘文殊身披鹤氅坐在简易轿椅上,面上淡然,背脊挺直,双手笼袖。大夫和引泉一前一后擎着一盏大灯笼小心引路。 “丘公子,到了。” 轿子落下,引泉上前给丘文殊递上拐杖,将他扶下来,引到宿舍门前。引泉小声道:“少爷,姑奶奶临行前再三吩咐了,您可只能留在门外…” “嗯。”丘文殊淡淡应了声,将着急神色藏匿在茫茫夜色中。 丘文殊深呼一口气,举起手,轻叩门。 “谁?”房内传来元琛警惕性十足的质问。 “丘文殊。” “丘兄?”元琛声音里顿时带着一丝困惑,“你怎会在这里?” 丘文殊简明扼要:“为你,而来。” 房内不知为何静了一静。 外头天寒地冻,冷风源源不断卷来鹅毛大雪,丘文殊的乌发上都沾了不少。引泉心疼自家少爷,一边为他拂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道:“元公子,小的这就从夹缝中为您送***丝线,请您搭在手腕上,方便大夫为您诊断。” “哼。”房内传来一声冷笑,元琛道,“从夹缝中?我大大方方开了门,让你进来可好?” 口齿伶俐的引泉竟也语塞。 丘文殊径直取过引泉手里的灯笼和一小团丝线,低声吩咐:“下去。” 引泉告罪一声,讪讪走回廊下,和大夫呆一块。 大夫叹气道:“没有用的,还是尽快找到他的书童吧。” 而丘文殊立在宿舍门前,擎着的灯笼垂得低,只照亮了素袍衣摆下的黑皂靴。寒天雪地里,他脸都冻僵了,嗓音依旧清冷,他同元琛说道:“开门。” 不管是不是气话,元琛愿意让人进去,对他来说都是好事。他只需要进去递一根丝线即可,旁的劝解全然不用。 房内又静了一静,元琛问:“丘兄,你不怕我传染给你?” “嗯。”丘文殊含糊地应一声,举起灯笼吹熄火苗,又弯腰将灯笼搁在门前。 回廊离这儿有段距离,引泉带着困惑的叫喊传来:“少爷?” 回应引泉的是咿呀的推门声,丘文殊右腿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左腿和拐杖则有些困难地挪了进来,再将门关上。 “丘——丘文殊!” “少爷!” “少爷!快出来!” 丘文殊恍若未闻。 丘文殊环视一周,房内点着一盏小油灯,搁在案桌上。左侧床上,罗帐后有个朦胧的人影。 视线昏暗,丘文殊嗅觉变得敏锐,房里除了油灯的味道,还有些许莫名的…血腥味。 “丘文殊…”床上的元琛又喊了他一声,声音里似乎藏了一丝紧张。 第十七章 丘文殊沉默地扫视周遭,屋内逼仄,除了元琛所在的床,其他地方几乎一览无余。血腥味是从哪里传来的? 丘文殊往前踏出一步,元琛便急声阻止了他。 “你快出去!”元琛语气中沾满了紧张与着急,说话时,罗帐微微拂动,“我不想传染给你。” 听见元琛为自己着想的话语,如同在寒冬里饮下一杯热茶,丘文殊全身都暖乎乎的,更不能再放任元琛讳疾忌医下去了。 丘文殊拐杖敲地,往前再迈一步。 “停停停!”元琛急声喊停,有点儿虚弱地说道,“就按,就按引泉说的,你从门缝里给我递丝线…” 元琛怎如此容易便接受诊脉了? 她不是很抗拒,并坚持要等到自个儿的书童来了,才肯接受问诊吗? 不过,他对她而言,是未来的天,是不同与常人的。所以见到他来了,她便愿意接受悬丝诊脉,也没什么不对劲吧?丘文殊皱眉深思着。 这时,门外的引泉也连声应好,泣声道:“少爷您快快出来吧,姑奶奶知道了,定要剥了我的皮!” 丘文殊被闹得厉害,只得旋身开门,在引泉的牵引下,出了屋子。引泉心有余悸地合上门,又从丘文殊手里取过丝线,绕出一截,小心地蹭进门缝。 “元公子,劳烦您来取下线。” “嗯。” 寒风呼啸而过,丘文殊拄拐站在一旁,大夫从回廊里跑来,接过引泉手中的丝线,一切都顺利得很。 大夫诊脉诊了很长时间,奇道:“单从脉象来看,元公子只是有些气血不足,没有大碍啊…” 丘文殊和引泉两人面面相觑,不是说元琛浑身长满红廯,疑似得了疫病吗? “我没病?那我身上这些红疹子…”元琛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 丘文殊微微蹙眉,只觉哪里不对劲。 大夫问:“元公子,你身上的红疹可有退散征兆?” “黑灯瞎火的,我自己也看不清。” 丘文殊正欲往前一步,被引泉牢牢挡下,引泉谄笑道:“既然如此,那便静候一夜,待明日一早,元公子看清楚了,我们再做打算,如何?” “嗯。”元琛打了个哈欠,道,“夜也深了。” 这次问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大伙儿一同回了落霞苑,大夫向冯士卿禀明情况,丘文殊、引泉回了东厢房,被丘雯雯一通教训。 可说着说着,丘雯雯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中断训话。 “姐姐?”丘文殊疑惑地看向丘雯雯。 丘雯雯尴尬咳一声,如坐针毡,吩咐引泉:“把意蓝喊过来。” 引泉也是一头雾水,应声而去时,方才诊脉的线团从袖中掉落。线团是米色的,线缠得乱糟糟的,但其中隐隐有斑斑血迹。丘文殊眼皮一跳,俯身拾起,隔着衣料搓着血。 这是谁的血? 元琛的? 他把自己挠伤了? 还是说—— “哗啦!” 丘文殊寻声仰起头,看见丘雯雯尴尬地站起来,回身看了一眼后移了的方凳,又忙不迭坐下。 “姐姐?”丘文殊将线团藏进袖中,关心地问道,“你,不,舒服?” “嗯…是有些不舒服…等意蓝来了就好了。” 意蓝一个丫环能做什么? 丘文殊立即起身,道:“我去叫,大夫——” “不用不用!”丘雯雯抿抿嘴,没好气地说道。“你好生坐着,让意蓝来就好了。” 身子不舒服,不找大夫,找贴身丫环?丘文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元琛是这样,怎么姐姐也是这样? 丘文殊旋身就要迈步,丘雯雯急声喊停。 “别去别去!”丘雯雯连声拒绝,脸上泛起红晕。“这事要意蓝来办。” 丘文殊隐隐觉得不对劲,自家姐姐和元琛的行为举止怎这般像? “是,何事?” “跟你说不清的。”丘雯雯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 就在这时,意蓝来了,朝二人行礼。 丘雯雯朝意蓝招招手,意蓝上前,两人附耳密语,尔后意蓝匆匆而去。 丘文殊像看天书一般看着她们。 “咳咳。”丘雯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同丘文殊说道,“喔对了,你姐夫有事要与你商议,现下在正房等你…” 丘文殊知道她在骗自己,但仍听从了她的话,行礼告退,让引泉扶着出去了。 丘文殊本就行动不便,现在更是慢吞吞地走着。不一会儿后,意蓝抱着一件披风匆匆而来。又过了片刻,丘雯雯和意蓝相继从东厢房里走出,丘雯雯快步回了正房,而意蓝则抱着方凳走向耳房。 丘文殊朝引泉使了个眼色,后者悄悄跟上意蓝,又白着脸回来,到丘文殊耳边附语:“凳子上有血…” 血?!怎么又是血?! 等等——出血不找大夫,找贴身丫环,找贴身书童… 丘文殊脑袋轰隆一声,霎时间将一切都想通了! ——女子阴类,冲为血海,任主胞胎,二脉流通,经血渐盈,应时而下,天真气降,故曰天癸。常以三旬一见,以像月盈则亏,不失其期,故名曰月信。 怪不得元琛不肯让他踏入房门一步! 怪不得元琛要见自己的书童! 怪不得房里都是血腥味! 怪不得大夫说元琛气血不足! 怪不得线团上有血! 因为!元琛和姐姐一样,都来月信了! 丘文殊恍然大悟,满脸涨得通红。 . 而与此同时,元琛陷在床上,满头大汗,脸上毫无血色。 他的贴身书童跪坐在床边,正为他包扎大腿上的伤口。 “殿下,奴才该死,奴才不该让您去冒险的…”继福不住地自责,“这冯府藏龙卧虎,奴才还不知规劝殿下——” “好了,你不必自责。”元琛没好气地说道,“一个没有重兵守卫的家宅,没有龙也没有虎…谁也料不到我会受伤…” “可,能刺伤殿下的人武艺定然不凡…” 元琛将脸埋进软被里。刺伤他的侍卫只有三脚猫功夫,但他又不能同继福坦诚,自己会被这么个人刺伤的真正缘由。 房间里气氛沉闷下来,窗外的雪花飘进来,夹带不少寒意。 继福到底是从小伺候元琛的人,很快便明白刺伤之事元琛不欲多谈。 伤口包扎好了,继福小心为元琛盖上被子,转移话题道:“殿下这次潜入冯府,可有什么收获?” 第十八章 雪夜,房内点上数盏烛台,照亮这一片逼仄。元琛趴伏在床上,手臂交叠撑起脸,脸上只剩零星几颗红疹子,虽丝毫无损他的丰神俊朗,但他睫毛微垂,在眼底投去深深的阴影,让人感觉他心头郁郁。 不过元琛语气淡淡,很是平静:“丘文殊,是个结巴。” 继福一听,却惊得张大了嘴:“丘文殊,竟,竟然是个结巴?!” 怪不得丘文殊要通过贿赂,换来应试资格!原来他本来就没资格参加科举应试! 继福收起脸上的讶异,兴奋起来,跪在床前,同元琛道:“殿下,这是可以大做文章的丘氏辛秘啊。” “嗯。”元琛语气依旧淡淡。 继福却无法抑制地和元琛讲起自己的看法。 丘文殊是个结巴,却通过贿赂,得到了应试资格,考中案首。那么他这个案首有没有水分呢?能不能证明也是通过贿赂得来的呢?丘氏引以为傲的“一门七进士”其中有没有科举舞弊的呢?这往小了说,丘文殊的案首名头需撤,从此不能再科考;往大了说,便是丘家弄权,科举舞弊! 丘氏从来都是通过科举走入仕途,如果落下一个“科举舞弊”的罪名,难保不会有灭顶之灾,从此分崩离析! 其实继福也知道,这些事情元琛肯定自己也想透了,可他实在太过激动了,是以喋喋不休。末了,他还道:“殿下,将这一辛秘送至李家府上,不仅李家兵权我们唾手可得,还能顺道砍下太子的左臂右膀,实乃一箭双雕的好事啊!” “…是啊。”元琛忍不住也感叹一句,他偏头看着一旁的油灯,那褐色陶瓷上方跃动的火苗渐渐幻化成丘文殊的模样。 先是幻化成坐在茜色软榻上的丘文殊,他宽肩微颓,神情不再是一贯的清冷矜贵,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元琛,元,元琛不会,不会有事的… ——他,他会不会,会怕… 接着,又是在茫茫雪地里拄拐的丘文殊,他身披白色鹤氅,坚定地表示要去救自己。 ——元琛,元琛,有,有难。我不能,弃他,不顾。 这真实状态下的丘文殊,正逐步占据他的全部视野。 就在这时,继福骤然起身,挡住元琛看向烛台的视线,元琛骤然回神,眼睛干涩。 “殿下,奴才这就为您代笔,将此事禀告给大皇子。”继福话里话外都十分高兴的样子。 元琛抬起手,制止继福,另一只手捏着鼻峰重重地揉,良久才这般说道:“暂且不必,待我…仔细想清楚。” 继福欲言又止,不知殿下还要想些什么。不过,若不是殿下心思缜密,从冯士卿的日常小事中发现问题,上下求索,他们又怎能得知如此惊天秘密呢?殿下定然是要想出一个毫无漏洞的计谋献上去! 继福释然,猫在元琛身旁,仔细观察他细嫩肌肤上的红疹子,小声道:“殿下,你身上的红疹已退去泰半,可还有痒意?” 元琛缓缓摇头,又摆手让继福退下。 继福起身收拾物什,待看到案桌下的几个花生壳时,不由有些心疼地说道:“事已了,殿下不必再进食花生了吧?” 元琛埋首,嗓音里甚是困倦,拖着长长的音“嗯”了一声。 继福便不再开口了。 . 第二日,太阳出来了,雪渐渐融化,天气更冷了。 丘文殊拥被坐起身时,房外已传来沙沙扫雪声,阳光穿过落灰的窗棂钻进来,形成道道透灰的光线。 已经这么晚了吗?!丘文殊惊了下。 “少爷可是醒了?”引泉在门外问。 丘文殊应一声:“嗯。”他起身,给自己穿衣,想争取早点出去见元琛。床底下的安眠香早已成灰,丘文殊衣摆扫去,便拨得四处都是,但他毫无所觉。 引泉端来一盆水,丘文殊开始洗漱。 引泉道:“少爷,元公子身上的疹子已基本退去了。今日一早,数名大夫为他联手诊脉,说是并无大碍,许是进食了什么东西,或者碰了什么新东西,中了毒而已,并不是什么疫病。” “中的,什么毒?”洗漱完毕,丘文殊坐在铜镜前,引泉为他束发,模糊的铜镜里,映不出丘文殊满心的着急,“可,有,大碍?” “元公子身子的疹子都退了,想来毒性不强。”引泉道,“少爷尽管放心吧!” 丘文殊略一安心,又记起元琛在非常时期,于是急急出门,要借丘雯雯的贴身丫鬟一用。 落霞苑是一进院落,仆人在庭中扫雪,扫得沙沙作响,落霞苑正房门前并无丫环小厮静立一旁,许是人手不够,大伙儿都忙去了。引泉静候在庭中,丘文殊一拐一拐走到檐下,正要扣门,冯士卿和丘雯雯的交谈声若有似无地传了出来。 “书院根本就没有人得疫病…这定是李家的调虎离山之计,意在文殊…” 听到自个儿的名字,丘文殊愣了愣,举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先是传出疫病谣言,把我的兵骗出冯府,再派刺客到冯府行刺文殊…这李家算无遗策,不容小觑!”在丘文殊的仔细倾听下,冯士卿的话渐渐清晰起来,“行刺未果,又明目张胆地派兵劫人,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文殊已经身首异处…” 李家?行刺自己? “我现在想起来仍是后怕。”丘雯雯颤颤地说,“李家的事何时能够了结,如此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 “李启瑞死了,李家定不肯善罢甘休,这丘李之事,恐还要折腾很久。”冯士卿细语宽慰。“不过这些事有舅兄和岳父大人解决,夫人耐心等待便可。” 李启瑞?丘文殊紧紧拧着眉头,记起李启瑞就是打伤自己的人,他何时死的?怎么死的? 难道是丘家不忿自己被伤,派人…绝无可能,父兄从不做这等肮脏事… 候在庭中的引泉见丘文殊迟迟未有动作,小步跑上前,问:“少爷这是怎么了?” 丘文殊朝引泉摇摇头,但房内的交谈已曳然而止。 不多时,丘雯雯开了门,惊疑地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先声夺人,拱手道:“还、还请姐姐,将意蓝借给我。” “你要意蓝有何用?” 月信这种事丘文殊说不出口,含糊道:“让她,帮一帮,元琛。” 丘雯雯仍是不解,但已朝引泉招手,道:“你到西厢房寻意蓝,让她先去伺候元琛。” 引泉应声而去。 丘文殊面无异色地跟着丘雯雯进了房,待各自坐下,饮了一杯茶,这才开口道:“李家,之事,还,还请姐夫,实话,告知,于我。” 丘雯雯和冯士卿对视一眼,轻轻摇头。 第十九章 冯士卿与丘雯雯不同,他认为丘文殊堂堂男子汉,身在世中,理应担负丘氏之责。更何况,这件事与丘文殊有莫大关联,他该知道。 冯士卿长话短说,道:“重阳节那晚,李启瑞及其扈从都死了,朝廷查不出凶手。李家人便将李启瑞的死赖在丘家头上,此刻正上天入地,要寻丘家的错处。” 丘文殊静静听着,眼底泛起浓浓愁意。 丘雯雯急忙道:“区区一个李家不足为惧,文殊你不必担心。” 丘文殊望向冯士卿。 冯士卿实话实说:“李启瑞是通州李家的人,他的父亲掌管朝廷三成兵力,膝下只有他一个独子。” 丘文殊缓缓颔首,陷入沉思,房内安静下来。 丘雯雯欲言又止,胳膊肘拐了拐冯士卿,朝他使了使眼色,见其视若不见,自己只好开口道:“现在就看谁家先露出破绽了,但我们丘家行得正坐得直,根本没有把柄——” “我,”丘文殊打断丘雯雯的话,呐然道,“我,就是,最大的,把柄。” 丘雯雯和冯士卿对视一眼,均不解。 丘文殊苦涩地说出答案:“结巴,案首。” 窗外又飘起雪来。 . 雪花从窗外飘到元琛的床前,他伸手沾了一朵,心不在焉地看着。 忽然,门外传来叩门声,有个柔和的女声扬起:“元公子,奴婢意蓝,奉我家舅爷之命前来…” 元琛拖着伤腿上前开门。 意蓝看到元琛,挪不开视线。 元琛问:“你家舅爷是?” 意蓝回神,红脸答道:“我家舅爷姓丘。” 丘文殊?派个丫环过来作甚? “他让你过来做什么?” “只说过来…帮一帮元公子。”意蓝其实也糊里糊涂的,“旁的奴婢也不清楚…” 元琛道:“我这儿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你回去吧。” 意蓝期期艾艾朝元琛福身,离开了。 元琛坐到床上,左思右想,仍是想不通丘文殊的用意。 午后,大夫又来为元琛诊脉,劝他多走动。元琛也怕自己老是猫在屋里,惹别人猜忌,于是便问清丘文殊所在,裹上厚厚的鹤氅,出门了。 闹了一场大乌龙的湖山书院里到处都有人洒扫,轮值的书生见元琛面如冠玉,一如往常,便都放下心来。 元琛走进落霞苑时,抬眼便见丘文殊落寞地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正在对弈。而引泉侍立在他左右,目露担忧。 气氛似乎很是不妙。 丘文殊这是怎么了?元琛眸光微闪,忍不住快走两步,伤口拉扯得厉害,便剧烈地疼起来。元琛没有因此而缓下脚步,走近东厢房,喊了丘文殊一声:“丘兄!” 丘文殊恹恹地看了过来。 元琛挟风带雪而入,鹤氅上飘满了雪,站在丘文殊面前,已忘记自己的来意。他随口道:“大夫嘱我多走动,我想着要来向丘兄道一声谢,是以不请自来。” 丘文殊颔首,目光在他身上一划而过,看似毫不在意。 元琛感觉他是在确认自己的康复状态。 引泉端来一盅茶,请元琛坐下,又道:“不过一日的光景,元公子恢复得很好。” “是啊。”元琛坐在丘文殊对面,余光打量着丘文殊,随口道,“我早先还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呢,谁知不过是一场乌龙。” 丘文殊并未接话,自顾自地下了一枚黑子。 元琛擅自拎起白子棋筐放至自个儿膝上,右手取出一枚白子,稳稳堵住黑子的去路:“一个人下多闷啊,我来陪你下。” 丘文殊又没有回应,失魂落魄地落子,不多时,棋盘上便失了多枚黑子。 元琛低声问:“丘兄这是怎么了?似乎心事重重?” 引泉抹泪道:“我家少爷知道了李家的事,说要修闭口禅呢。” 元琛本低着头观局,听得“闭口禅”三字,立刻昂起头来看丘文殊。 丘文殊警告性地瞥了引泉一眼,引泉亡羊补牢道:“我家少爷心善,见李启瑞等人平白无故死了,想修闭口禅为这些人超度。” 元琛垂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引泉真是说多错多的,闭口禅可没有“超度”的功效。 想来丘文殊定是怕祸从口出,所以才有这般行径。若是将来他真为丘氏一族惹来弥天大祸,指不定会自刎谢罪… “闭口禅在我看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元琛心中五味杂陈,无意识地捏紧手中白子,指尖都发了白。“禁止自己说话,活生生把自己逼成哑巴…听着都让人心里难受。” 引泉含泪,连连点头。 丘文殊撩起眼皮看了元琛一眼,嘴唇翕翕,终是说道:“不过是,玩笑话。” 引泉一听,整个人振奋不少。 而元琛拧得紧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低头时,那浓浓的眉淡红的唇都擎着笑意,仿佛是隆冬里最美的景儿。他修长的双指执一枚白子,缓缓推至局中。 “丘兄,到你了。” 丘文殊这才匆匆别开视线,耳朵红得厉害。他执了一枚黑子在手心里搓了搓,冷着脸,一板一眼道:“以后,不要笑。” “嗯?” 丘文殊瞥向一旁痴愣地看着元琛的引泉,冷声道:“很难看。” 元琛眨眨眼睛,道:“说我不好看的,丘兄是第一个。” 丘文殊抿着嘴,极其冷淡地“嗯”了一声,下棋更无章法了。 接下来的棋局里,元琛再三放水,不再步步逼人,终以丘文殊获胜为结局。 元琛在丘文殊这儿吃过晚膳后,回到宿舍这才记起自己忘了问丫环的事。 关上门,继福为元琛点上蜡烛,见元琛坐在床前哼着歌儿,似乎心情很好。继福上前为元琛脱靴,小声道:“殿下,丘家辛秘之事何时…” 元琛斜斜睨了继福一眼,道:“此事不必再提。” “可——” 元琛摆手示意继福不必多说,起身宽衣,道:“待冯士卿领兵下山,你也回青峰坊待命吧。” 继福眉头紧锁,匆匆低下头,道:“奴才知道了。”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翌日一早,数名大夫一一为元琛号脉,断定元琛已无大碍后,冯士卿决定午后便下山回府。 得到消息后的丘文殊带着引泉回宿舍收拾细软。 丘文殊仔细想过了,继续留在书院,就如同是自个儿给丘家埋地雷,指不定哪天就会有口疾之患,所以…他要休学了。 宿舍的门虚掩着,元琛也不在房内。 丘文殊主仆二人先行入内,引泉收拾床铺,丘文殊整理书籍。想当初他可是费了老大的功夫,才能到书院读书,谁知道短短数月后,他便要退学了。 丘文殊草草拢起书籍,叠成一摞,在宿舍里一拐一拐地踱步,心中难免怅然。 元琛桌前摆着一幅画,丘文殊经过时低头一看,便无法再移开视线。画里工笔肆意,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清冷矜贵的书生背影来,很有意境。 “好画!” 能得丘文殊一个“好”字的,定然不俗。引泉好奇地走过来一看,咋舌道:“没想到元公子字写得丑,画功却这般厉害。” 丘文殊摇头,指了指右下角上的题诗,字迹龙飞凤舞,笔笔有神,可不是元琛的丑字。 “那这是谁的画?”引泉正问着,门口传来一声呼唤。 “丘兄?” 丘文殊转身看去,元琛端着早膳缓步走了进来,他面带微笑,视线落在那幅画上时,似有凝滞。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元琛放下端盘,信步走到自个儿案桌前,笑道,“你们觉得这幅画画得如何?” 丘文殊答:“甚好。” “我也觉得高远画得很好,”元琛背手而立,一副细细赏画的架势,道,“所以特意向他讨要,打算裱在墙上。” 高远? 丘文殊想不起高远的模样,但他记得元琛曾特意写信同他说过,高远考校总是第一名,再观这幅画,想来高远是个才子。 一个得元琛青睐、瞩目的才子。 丘文殊索然无味地卷起画,旋身回去收拾自个儿的笔砚了。 元琛见丘文殊床上大包小包的,不由问道:“你们收拾这些做什么?” 引泉道:“我家少爷要回丘家了。” “回丘家何须收拾细软,”元琛闻音知雅,看向丘文殊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难道说丘兄准备退学了?” 丘文殊抿嘴答:“嗯。” 元琛也抿着嘴不在说话,心不在焉地走至圆凳坐下,开始用早膳。 丘文殊面无表情地收拾好物品,余光打量着元琛,见他左手用勺,一口一口地喝粥,便有些讶异。 元琛恍有所觉,抬起头瞅了丘文殊一眼,丘文殊立刻生硬地挪开视线。 “丘兄看什么?” “无事。” 元琛把早膳吃了,引泉细软也收拾好了,从外寻来一把扫帚。 元琛见了,瞥了自个儿床底一眼,立刻摇头阻止道:“不用,我自个儿会——” 引泉却已经在元琛床前弯腰,一边将扫帚探进床底,一边道:“少爷和元公子到外头稍等片刻,小的很快便好。” “嗯。”丘文殊正要走动,便见元琛一个箭步从自己身边越过,急声说着“等等”,他扭头看去时,引泉已发出一声尖叫。 “啊!” 气氛似乎有些不妙,丘文殊踱步过去,好在房内逼仄,左右也不过几步路。很快,他便看见,元琛床下现出一截血布,血色暗淡凝固。 丘文殊前进的脚步顿住了,匆匆别开视线。 “元公子…这…这是什么啊…” 元琛强势夺过引泉手里的扫帚,面无表情地抛掷在地,再轻声问:“你觉得这是什么?” 引泉似乎想到了什么,惊恐地后退一步,不敢答。 丘文殊抿抿嘴,朝引泉丢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出去。只是引泉堪堪只挪一下腿,元琛已伸手拦住他的去处。 元琛几不可查地轻叹一声,眼神晦涩地看了丘文殊一眼,道:“对不住了,我也不想这样的。”如果可以,我绝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真面目。 “你、你想怎样…”引泉不安地后退一步,朝丘文殊看去一眼,示意他赶紧逃,“这院里院外,都有重兵把守,你,你要是敢乱来,就别想再出去了!” 丘文殊深深闭眼:“好了!”这两个人实在太过做作了! 不过…引泉事先不知元琛是女儿身,有所误会也是正常。丘文殊命令引泉:“向,元琛姑娘,赔罪。” 元琛皱着眉,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什么?” 引泉也十分震惊,看看元琛,再看看地上的血布,忽而涨得满脸通红:“小的、小的不知…元琛姑娘…得罪了…” “…”元琛呆若木鸡,应对迟缓。 丘文殊朝引泉摆摆手,引泉低头跑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元琛和丘文殊,元琛终于晃过神来,看向丘文殊,迟疑地问:“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吧?”以此来引开自己的注意,让引泉有机会逃脱出去报信? 丘文殊面无表情,两侧耳朵红透,道:“不必羞。” “…” “月信,常事。” “…” 元琛双手捂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丘文殊也不知如何安慰他,笨拙地重复:“不必羞。” “丘文殊,”元琛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你这个蠢货!” 这回轮到丘文殊不明所以了,他蠢?怎么蠢了? 丘文殊从小到大,除了口疾令人烦忧,文人墨客该会的事儿他样样精通,他就从未被评过一个“蠢”字! 丘文殊沉着脸,脱口而出:“敢问哪里蠢?” 元琛深呼吸,欲言又止,几下来回,终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瞥丘文殊一眼,恨声道:“哪哪都蠢。” 丘文殊抿嘴,认定元琛敷衍自己,偏过头,又看到元琛桌前的画卷,更生烦闷之气。 场面一时僵住了。 元琛将血布踢进床底,自顾自地走回去喝粥,瓷勺撞碗声清脆。 丘文殊沉默不语走至元琛桌前,取出一张信笺,右手自然伸前去摸笔,却不料摸了个空。 丘文殊抬眼看去,笔搁等物放置在左手边,他不由愣了一愣。一般惯用右手持笔的人,怎么会把笔搁放置在左上方呢? 丘文殊看向元琛,见元琛左手端碗,把粥一口闷。 “你…是左撇子?” 元琛讶异地看过去,与丘文殊探寻的目光对上。元琛匆匆低头,颇有些气急败坏:“怎么,不行吗?” 时人对左撇子多有歧视,很多左撇子从小都被板正过,许是元琛也有过这类阴影,所以比较有攻击性吧。 丘文殊没有再纠结,取过笔,将自己的丘家住址写下,再走至元琛面前,纾尊降贵般地把信笺递出。 元琛接过信笺,看了一眼,问道:“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方便通信么?” “嗯。”是也不是。丘文殊想了想,问道,“你呢?” “嗯?” “家住,何处?” 元琛警惕地看了丘文殊一眼,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便,提亲。” 元琛一听,一口气冲上喉结,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二十一章 元琛咳得眼睛湿漉漉,斜睨着瞥了丘文殊一眼,手抵着唇,轻咳数声,道:“恐怕你娶不起。” 丘文殊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元琛。难道元家是丘家高攀不起的?还是说元家要的彩礼多? 丘文殊嘴唇翕翕,正斟酌字词,想问个明白。 引泉过来说道:“少爷,姑奶奶派人过来抬行李了。” 这是在变相催促,而且在外人面前谈论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大好,丘文殊只好作罢不再纠缠。 丘文殊走后,大批官兵也随之下山,在书院里东躲西藏的继福也有机会下山了。 元琛留在书院里养伤,日子一天天过去,待丘文殊从苏州丘家寄来平安信时,书院已然散学,元琛也要启程回京了。 元琛一行人轻车简从,日夜兼程,终于在冬至前夜到达京城。元琛尚未开府受爵,仍旧住在宫里。他打着游学的旗号去的湖州,此次回来先入宫向皇帝请安,畅谈沿途收获,再向太子、诸位皇兄皇嫂请安。 这些礼节性的拜访便耗费了元琛数日光景,他紧赶慢赶,好歹在兵部过年封印前,到兵部走了一趟。 得知元琛是来借阅公文的,兵部小吏引着他和继福往库房走,一边道:“这几日丘大人也在库房览阅军报,小的把炭火都备上了,九殿下这会儿去正正好呢。” “丘大人?”京城里有好几个丘大人,元琛不知小吏指的是谁,正待要问,便见对面走来一位身着翰林公服的年轻男子。 元琛微愣。 该男子外貌与丘文殊有几分相似,只是与丘文殊孤高冷傲的气质不同,此人文质彬彬,面上带笑,一看就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他就是丘文殊的胞兄丘文非,元琛曾在宫宴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丘文非见到元琛,不亢不卑地上前行礼:“九殿下。” “丘大人,免礼。”元琛目光在丘文非的笑脸掠过,刺探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丘大人是翰林,不知来兵部所谓何事?” 丘文非微微笑道:“下官奉命撰写贺表,今年边境的几场胜仗详情下官不是很了解,是以前来一览。” 丘文非理由冠冕堂皇,话说得滴水不漏,元琛什么也没问出来。 “听闻殿下在外游学,下官甚是羡慕。” “哦?” “就算是那南直隶辖内的湖州山水…”丘文非略一停顿,似乎在追忆年少,“下官也未曾见过,只知道一味儿地念书念书,现在想来,甚是后悔。” 南直隶十二州府,湖州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丘文非偏偏要拿出来说一说,其中用意,叫元琛不得不深思。 这个丘文非,话里有话,实在不容轻视… 元琛眸色微闪,道:“哦?我倒是未曾听闻什么湖州山水,下次若有机会,我定为丘大人去看一看。” 丘文非深深一笑,拜谢。 与丘文非分别后,元琛进入库房,立刻吩咐小吏把丘文非平日里借阅过的公文拿出来,小吏抱出高高一摞。 “丘大人借阅过的公文全在这儿了。” 元琛原地坐下,开始翻阅,淡淡道:“嗯,你退下吧。” 小吏行礼退下。 元琛吩咐继福:“你也看看,重点留意与李家有关的公文内容。” “是。”继福跪坐在元琛身旁,仔细翻阅。 可即便是有继福的帮忙,兵部封印时,元琛也只能草草把手里的军资详单看完,其他的公文都来不及看。 回程时经过翰林院,元琛又一次想起了丘文非,琢磨道:“丘文非一定是在找李家的错处。” 继福小声道:“丘家和李家正打着擂台,丘文非会这么做也不足为奇。” 可为何从军事下手,是不是丘文非得到了什么消息,李家在这方面动过什么手脚…要是能再了解一些兵部事宜就好了…有了! 元琛骤然站定:“我们去睿王府!” 睿王,是当今圣上的庶长子,二皇子被册封为太子后,他便被封为睿王,在京城开府。 睿王是元琛的胞兄,是以元琛进出睿王府十分便利,很快便见到了睿王。 睿王与元琛有几分相似,但更为肖父,也更为年长稳重。 元琛一进门,便急声道:“皇兄,今日我在兵部见到了丘文非…” 睿王首先皱眉问:“你一个未受册封没有领职的皇子,去兵部做什么?” “我只是想多方面了解李家。”元琛道,“现在丘李两家斗得厉害,我们要想从中渔利,必要了解他们。丘家滴水不漏,无什么把柄,我想从李家下手。” 侍立一旁的继福听了,难掩讶异地抬头看了元琛一眼,很快又知礼地低下头。 “嗯。”睿王缓下脸色,但仍旧说道,“但你以后不要再亲自去兵部了,有什么事,让孟关去做。”孟关是睿王的人,在禁军任职,比元琛更能理所当然地进出兵部。 元琛点头,又将今日之事细细告知睿王,道:“我直觉这个李将军不干净,可我对他不甚了解,根本无法从中窥探出什么来。” “他…”睿王沉思,缓缓道,“今年姑墨频频骚扰我国边境,李将军率军出征,屡屡得胜。” 元琛奇道:“那为何朝廷没有对李将军额外嘉奖?” “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朝廷并没有放在心上。” 元琛立刻皱紧眉头,问道:“耗资一百万两黄金的几场战事,只是小打小闹?” 睿王坐直了腰,定定地看着元琛:“你确定是一百万两黄金?” 元琛重重点头,与睿王对视,两人皆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李将军可能有贪墨之嫌。 “此事查起来定不容易,从边境到兵部,涉及的官吏众多。”睿王当机立断道,“这事我来接手,你便不用管了。” 侍立一旁的继福犹疑地瞟了元琛和睿王一眼。 “嗯,好!”元琛道,“只是我们得加快脚步,赶在丘文非发难前,查清楚李家的事,才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还用你吩咐。”睿王粲然笑道,“你皇嫂为你缝制了几件袍子,正巧你自己上门了,便带回去吧。” 紧接着,睿王吩咐自己的贴身太监领继福去取。 厅里只剩下睿王和元琛二人,元琛道:“我得亲自去谢谢皇嫂。” “去吧。”睿王笑道,“我随后便到,再让人把柔善也请来,今晚我们三兄妹一起用膳。” 元琛告退,不久,继福捧着衣服回来了。 睿王坐在太师椅上细细品茶,道:“继福,你方才似乎…” 继福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深深埋头。 “好了。”睿王放下茶盅,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奴才,奴才只是不明白九殿下为何要舍近求远…” 睿王的贴身太监缓缓退下,仔细关上门,继福的声音便隔绝在内,再也听不到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且说元琛出了花厅,便到王府内院向睿王妃请安。 柔善公主几日前已到王府小住,不多时,也匆匆到了。 柔善是元琛的双生妹妹,两人五官极为相似,气质却大大的不同。柔善人如其名,柔美善良。 兄妹间互相见礼后,柔善献上亲手为元琛纳的鞋。 这是一双寻常样式的云头鞋,鞋面黑色,绣上金线,针脚缜密。 元琛接在手里不住地看,道:“这些事何须你们动手,下次让尚衣坊的人做即可。” “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柔善坐在睿王妃身旁,亲昵地手挽手,笑道,“九哥不嫌弃就好。” 睿王妃道:“快试试。” 元琛应诺,正要示意继福换鞋,便恍然记起他去取衣尚未回来。柔善的侍女已上前帮元琛换了鞋。 “可还合脚?” 元琛脚都没着地,便粲然一笑道:“刚刚好。” 睿王到时,便见元琛低着头在厅中走来走去,似乎在打量着自己脚上的云头鞋,嘴里道:“不错不错。” 而柔善和睿王妃手挽手,虽少了几分端庄,却互相笑得很开心。 睿王信步走入,噙着笑意问:“你们在聊些什么?” 睿王妃起身行礼,道:“我们柔善是大姑娘了,会给哥哥们做鞋了。” 柔善红了脸,正要说些什么。 睿王感叹道:“是啊,过完年便十五了,得好好给她挑门亲事了。” 元琛挑眉,只觉无人配得上他的妹妹。 “大哥!”柔善满脸通红,臊得躲在睿王妃身后,惹来大家一阵笑。 . 惦记着柔善公主亲事的,除了睿王,还有太子。 年三十当晚,皇帝宴请百官,皇子公主们皆有列席。 场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未册封的皇子坐在太子下首,元琛正巧坐在太子身后,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歌舞。 歌舞后,丞相代表百官,宣读贺表。 贺表里提及云南赈灾及时,百姓受惠,有感皇恩浩荡,朝京城方向跪拜行礼一事。 皇上龙心大悦,夸奖了主理云南赈灾的睿王一番。大伙也凑趣,顺着皇帝的话头,赞睿王有乃父之风。 坐在睿王对面的储君太子笑意渐凝。 妩媚的舞女鱼贯而入,悠长的琴声渐起,元琛笑着饮下一杯酒,和一旁的皇子交谈。太子侧身看了过来,手里剥着花生,道:“阿琛,此番游学,可有什么趣事?” 元琛胡诌了几个,周遭的皇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场上气氛特别好。太子剥了一把子花生,十分顺手地递给了元琛。 气氛顿时冷滞,几个皇子或低头饮酒,或别过头去观舞,似乎要避开什么。 元琛眸色微闪,双手向前接下花生,面上笑意不减:“谢谢二哥。” 太子心情愉悦,道:“不用。” 这时,宣平侯携世子来向太子请安,正巧把事给打岔了。 元琛低下头,双指磨搓着花生,仔细听着宣平侯与太子寒暄。 宣平侯在京中任闲职,世子瘸腿,性情暴戾,时常杖打丫环小厮,在京中风评极差,什么像样的官职都谋不得,闲散在家。这一家子在京中属边缘人物,也不知为何今年竟敢到太子面前请安了。 太子笑眯眯道:“今年宫中有几位适龄的公主待嫁,宣平侯世子品行端正,相貌堂堂,是驸马的好人选,若宣平侯有意愿,可到礼官处记档。” 元琛一听,猛地抬起头。 宫里适龄待嫁的公主只有两位,皇后嫡出的南平公主和柔善公主。给礼官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将宣平侯世子填入南平公主驸马候选名单里。可若是写进了柔善公主驸马名单里… 元琛面色沉沉,手渐握成拳,花生化为齑粉。 太子笑意更深了。 . “柔善公主生母元氏曾位列贵妃,为皇上诞下两子一女,宠冠六宫。”宫宴散去,无数马车在深夜中摇摇晃晃地自宫城而出,丘府马车是其中不显眼的一个。太子少师丘岳明扶着胡须,感叹道,“而皇后膝下只有一女,远不如元氏受宠,废后一说曾甚嚣尘上…若宣平侯世子顺利入了礼官记档,呈到皇后面前,想必皇后也会顺势而为,将柔善公主许配给宣平侯世子。” 毕竟明面上宣平侯世子与柔善公主身份相配。 丘文非捧着暖炉,坐在丘岳明对面,蹙眉道:“可太子殿下这么做,只会给自己树敌。”太子殿下尚未登基,便如此肆意行事… “睿王殿下与太子殿下本就面和心不和,何来树敌一说。更何况…”丘岳明低声道,“琼州徐家有意尚公主,已得皇上默许,年后徐家人便会进京。” 琼州徐家,擅水战,多来年圣宠不断。 丘岳明道:“柔善公主早早订下亲事,太子殿下便可放心了。过几日给礼部侍郎下张帖子,请他到府上小聚。” 丘文非呐呐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柔善公主两位胞兄都不是省油的灯…” . 琼州徐家有意尚公主一事虽尚未宣扬,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散席时,元琛将睿王、睿王妃送至宫门,睿王面无表情道:“要解决宣平侯简单,可要解决柔善的婚事,就不简单了。” 月色下,元琛赞同地点了点头。 “阿琛,年后你也不必回湖州了,”睿王低声吩咐,“你亲自到琼州一趟,看看这位要尚公主的徐家二公子为人如何。” “是。” 几日后,宣平侯世子年前于闹市惊马,踩伤百姓无数,导致三名幼童重伤而亡的事被捅了出来。皇上震怒,责令六部开印后立即处理此事。 就在宣平侯世子被押入牢中时,元琛已经出发前往琼州,途中经过苏州。 想着往后与丘文殊再无交集,只会私信来往,元琛便想与丘文殊见上一面,为自己的男儿身正名。 元琛修书一封,邀丘文殊酉时一刻在城东紫薇楼一聚,不见不散。 第二十三章 酉时一刻,夜风徐徐,紫薇楼前门庭若市,青楼女子迎来送往。 紫薇楼二楼包厢的雕花木窗前,丘文殊穿雪灰色锦袍背手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下。 若不是元琛在信末附上“不见不散”四字,他定然不会出现在这里。门风清正的他,向来不涉足烟柳之地。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个姑娘家,怎能约人到青楼这种腌臜地见面? 丘文殊眉头紧锁,今天他就是说话结结巴巴,也要叫元琛知道厉害! “少爷!”引泉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道,“您要的书,买到了。” “嗯。”丘文殊伸手接过,蓝色的封皮,上方有工整的“女诫”二字。他将书塞入怀中,准备一会儿送给元琛。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丘文殊寻声望去,只见数匹马停在紫薇楼门前,为首的人翻身下马,他头戴黑色大帽,身着月白色行衣,深色鹤氅,腰间佩戴长剑。丘文殊这个角度看下去,看不清他的面貌,但后者一举一动皆贵气十足,给人熟悉感。 来人朝老鸨抛去一个银锭,惹来老鸨姑娘们一拥而上,“公子”“奴家”不绝于耳。 那是元琛吗? 丘文殊忍不住出了包厢下了楼,果见姑娘们拥簇着元琛迎面走来。元琛面上噙着笑,双眸璀璨动人,对比之下旁人倒都成了庸脂俗粉。 两人许久未见,丘文殊已不用拄拐,行动自如,而元琛面色红润,笑容粲然。 余音袅袅的琵琶声中,元琛上前一步,朝丘文殊拱手,缘边绣有团鹤纹样的月白色衣袖轻垂:“丘兄,许久不见,你可好?” “嗯。”丘文殊惜字如金,面上表情淡淡的,只耳朵有些莫名的红。丘文殊转身上楼,他听见身后的元琛如此问:“丘公子可点了人?” 丘文殊脚步一滞。 老鸨答:“还没有。” “给我叫上你们这儿的花魁,再来上几壶好酒。” “这…花魁现下…欸,公子你且先等等——” 元琛还要叫姑娘?还点名花魁?丘文殊恼怒地回望,元琛低头信步走上来,似乎有感他的注目,抬头朝他勾勾嘴角,丘文殊发愣。 黑色宽檐大帽衬得元琛肌肤越发的干净俏白,两侧帽带于下巴处系结,将日益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勾勒出来。月白色缘边的行衣裹挟在厚重的黑色鹤氅里,丝毫没有压住元琛的气势,反而显得他越发的伟岸,行走间衣摆徐徐摆动,恣意潇洒。 元琛长大了,可怎么…像是长歪了呢? 元琛走上前,一把揽住丘文殊的肩,身上恰到好处的体香和温度叫丘文殊瞬间回神。 这个元琛,当众搂搂抱抱,有失体统!再不管教,可怎生得了! “丘兄,我今日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我也是。”丘文殊痛心疾首地看了元琛一眼,格开他的手,沉着脸推开包厢的门。 元琛指尖挠了挠鬓角,似有些不解地跟随丘文殊走入包厢。 丘文殊走在前头,待要坐下,忽听见里头传来数声尖叫。 “啊!” “啊!” 丘文殊定睛一看,轻纱虚掩的卧室里玉体横陈,一男一女均惊愕地看着他们。 “来者何人?” 难道走错房间了? 丘文殊扭头去看元琛,见他微愣地看着卧室的方向,也顾不得避嫌了,立刻取下元琛的大帽,挡住他的双眼。 “别看,有辱斯文。” 元琛顿时轻笑出声。 丘文殊推着元琛正要走出房间,怎知后头老鸨咋咋呼呼地走进来,一脸惊慌地说:“两位公子,我都说花魁没空接待你们,你们怎么还闯进来?” “敢跟我涂大刀抢女人?!”一个人高马大的纹身大汉穿着褥裤便走了出来,满脸怒容,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美酒佳肴碎了一地,他大声道,“来人啊,把他们剁成肉末,给老子下酒!” “是!”楼下传来齐声怒吼,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丘文殊哪里知道自己一捅就捅中了马蜂窝,他有礼有貌地上前几步,正要解释一二,但绞尽脑汁,也不知怎么用简洁的语言来解开这场误会。 涂大刀面前杵着一个冷冰冰的贵公子,等了老半响,对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不是挑衅胜似挑衅!他顿时怒从心头起,一拳就要打碎对方的牙,喝道: “看拳!” 那拳头夹带劲风迎面扑来,丘文殊正要侧脸避开,忽然一顶大帽兜头罩住他的脸,眼前一黑,想象中的剧痛并未降临,身旁倒是传来一凄厉的惨叫声。 “啊!” 丘文殊取下大帽低头一看,涂大刀被人踩在地上,连连惨叫,爬都爬不起来。丘文殊沿着涂大刀背上的云头鞋往上瞧,难以置信自己看到了一张沉鱼落雁的脸! 是元琛将涂大刀打趴在地的?不能吧?! 元琛反手拧着涂大刀的手腕,眼底寒气渐浓,轻声道:“你竟敢碰他。” “老子——”元琛手上稍一用力,涂大刀再一次厉声嚷起来,“啊啊啊啊,松手松手——” 丘文殊惊得后退一步。 这这这…元琛姑娘…力气很大啊… “公子!”老鸨打着和场,急声道,“他可是天南山的山寨头头,身上好几条人命呢,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你快快将他放下,不要惹祸上身!” 这时,楼下的人也赶到了,个个手里挎着大刀,为首的人见元琛这么个少年把自己的老大踩在脚下,顿时举刀砍了过来。 丘文殊惊叫一声:“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元琛身体右倾,瞬间避开来人刀刃,紧接着左手作刃,往大汉胸前一劈,大汉顿时摔飞了出去,撞倒门口众人,哀嚎声接连不断,场面十分狼狈。 丘文殊眼神呆滞地来回看,见元琛仍然完好地站在原地,目露不屑地拂袖。 将来若是和元琛姑娘起争执,那么他的下场仿佛可以预见了… “可恶!” “弟兄们,都给我上!” 大汉们逐渐起身,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元琛轻松应对。而丘文殊后知后觉,疤脸大汉逼上来时,他手上也没有兵器,又没有致人于死地的想法,不多时便落了下风,眼看着生锈的大刀兜头砍下,他再无活命的机会,元琛再一次救了他。 丘文殊尚未看清战局,就被元琛携了腰,从敞开的窗口一跃而下,并没有看到地上四处滚动的头颅。 猎风鼓鼓吹起两人的衣裳,丘文殊被元琛提在怀里,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几下腾跃后,两人稳稳落了地。 “没事了。”元琛轻声道。 丘文殊尴尬地和元琛分开,左顾右盼,见这儿是一条死巷,前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丘文殊这才记起,今日是元宵节。 元琛问道:“咦,这什么东西。” 丘文殊转身看去,只见地上掉落一本书,书页敞开着。丘文殊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什么都没有,他登时俯身捡起,匆匆塞入怀中。 “是什么?”元琛问。 丘文殊脑海里闪过那些被元琛打趴在地的汉子,轻咳两声,道:“你不用,看的书。” 元琛拉长了音,“哦”了一声,但仍旧好奇地看着丘文殊的胸口。 丘文殊同手同脚地往前走,道:“走、走吧。” 元琛跟在后头,又问:“丘兄,在紫薇楼时,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是什么?” 丘文殊想起自己之前的豪言壮语,登时脚下踉跄,差点栽倒。 丘文殊面无表情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什么训斥、什么夫为妻纲…不存在的。夫妻之道,重在相敬如宾,有商有量… “没有…了?”元琛一边思索着重复,一边随着丘文殊走入主街。街上往来的男女手执灯笼,结伴而行,节日气氛浓郁。 元琛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道:“丘兄,我知你不喜烟柳之地,可仍旧约你到紫薇楼一聚,你可曾反感?” 丘文殊多年来养就的大男子主义都没拦住自己下意识的摇头。 “嗯?”元琛惊愕地看着丘文殊,“你不反感,你觉得很好?” 丘文殊郑重地点了点头。 丘文殊不按套路出牌,元琛有些懵:“…”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与街上手执灯笼嬉戏打闹的少年少女们甚是不同。 元琛频频瞥向丘文殊,思虑着怎么把误会解开。丘文殊似有所感地回望,元琛匆匆看向右前方的灯谜摊。 摊前有对年轻男女,少年猜中一盏兔儿灯,送给少女,少女扬起笑来。 “丘兄,其实…” 元琛话还没说完,便见丘文殊走至灯笼摊前,表情寡淡地看着竹架上造型各异的灯笼,冷声问道:“喜欢,哪个?” 元琛看着灯笼下方飘荡的灯谜笺,想了很久,才指着右上方一个金元宝样式的灯笼道:“这个。” 这个灯谜猜的是物什,谜底只有两个字,好猜易读,缺点是灯笼有些丑。 丘文殊很快赢得灯笼,递给元琛。 这是丘文殊送的第二个礼物,就算丑,元琛也很喜欢。 元琛擎着俗不可耐的金元宝灯笼,和丘文殊又走了一段路,再拐个街角,就到丘府了。 把丘文殊送回丘府,隔天一早他便要去琼州了,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要说就难了。 “丘兄,其实——” 元琛话又没来得及说完,便见街道上涌进大批官兵,将丘府团团包围。 元琛有不好的预感,看了丘文殊一眼。丘文殊也是一脸茫然,不自觉加快脚步,元琛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我们先看看形势。” 丘文殊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 . 不多时,元琛和丘文殊皆伏在屋顶,掩在黑夜中,窥探着丘府的动静。 官兵们举着火把闯进丘府,为首的男人身上穿着铠甲,站在垂花门前,声音洪亮:“给我搜!” “是,将军!” 丘家各院灯火通明,鸡飞狗跳。 “什么人!竟敢擅闯丘府!”管家匆匆而来,脸色铁青,“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 为首的男人一刀挥去,将管家困在刀与墙壁之间,冷声道:“吾乃南直隶都指挥使魏旭,奉命羁押罪犯丘文殊入京候审!” 元琛和丘文殊双双惊愕。 魏旭!李启瑞的姐夫!他奉命羁押丘文殊,丘文殊又犯了什么罪?! 但无论丘文殊犯了什么罪,由魏旭负责押至京城,这一路上丘文殊绝不能安生。再加上新春时雨不断,气候温差大,丘文殊在毫无遮挡作用的牢车里,从苏州走到京城…不知还能不能剩下半条命… 元琛无意识地攥紧了丘文殊的手掌,低声道:“你不能下去。” 丘文殊毫无所觉,全神贯注地看着底下的动静。 官兵全府搜捕,丘家人均被赶至垂花门前。 丘文殊的父亲,魏旭的同僚,布政使丘大人怒道:“我儿怎会是罪犯!” 魏旭扔下罪状书,冷嘲道:“丘文殊涉嫌科举舞弊,这事我想,布政使大人不会不清楚吧…” 丘大人看着罪状书,皱紧眉头,而丘文殊的母亲,丘夫人也被挟持着走了出来,闻言甚是不屑地斥道:“你们李家倒是可笑,也不知编排一个合情合理的罪状!” 魏旭冷笑道:“丘文殊患有口疾,不能应试,却能中得案首,这不是科举舞弊又是什么!”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丘夫人差点瘫软在丫头的怀里。 丘文殊脸色苍白,元琛则不可置信地看向魏旭,李家人怎么也知道了这个秘密… 这时,天下起雨,魏旭不耐烦地催促道:“赶紧把丘文殊给老子抓出来!” 有一官兵从内院一路跑上前,朝魏旭行礼,急声道:“大人,丘文殊并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魏旭围着丘家人走了一圈,眼神如毒蛇般渗人,他道,“那便劳烦丘大人丘夫人在此地等候,院外的兄弟通告城门守军,让他们立即封城,把丘文殊给我找出来。” “是!” 这是要丘家人在外淋雨,什么时候抓到丘文殊,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歇息的意思了… 雨越下越大,魏旭坐在回廊里,森冷地看着大雨滂沱中的丘家人。 丘夫人似乎受不得寒雨,已有昏厥之兆。 瓦片破碎的清脆声起,元琛立时扭头看向丘文殊,丘文殊已经爬了起来,元琛低声斥道:“丘文殊——” 丘文殊冷声道:“你走吧。” 元琛惊讶地看着丘文殊,丘文殊已站了起来,高声道:“不必封城,丘某在此!” 丘府众人皆抬头看向屋顶,但见一人屹立于屋顶之上,虽然被大雨淋湿,但却仍旧不失世家气度。 魏旭朝官兵挥手,道:“把他抓下来!” 官兵朝丘文殊冲过来。 元琛仍然在原地,还没有走。 “若我有个三长两短,”雨夜里,丘文殊眸光惨淡,声音低沉,意外地没有结巴,“你不必等我,莫要学蠢妇守节。” 元琛听不得这话,匆匆别过视线,却又如此坚定地告诉丘文殊:“你别怕,我会救你。” 在官兵爬上屋檐前,元琛悄无声息地走了,身旁的金元宝灯笼早已没了火焰,顺带着掉落在地。 元琛再次躲到暗处,眼睁睁看着丘文殊被押上牢车,官兵列队从元琛脚下经过,将金元宝灯笼踩得支离破碎。 . 元琛一路追随牢车来到驿站,赫然看见上来迎接魏旭的是孟关!却原来孟关先到湖州抓捕了湖州知府冯士卿,再来苏州与魏旭会合。 去岁元琛到兵部调阅李将军的战报时,睿王便要元琛借孟关之名,已便掩人耳目。现下孟关出现在苏州,元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趁着孟关独自走入房中,元琛从暗处走出,进了孟关的房间。 “孟将军。” “什么人!”孟关佩剑出鞘,怒目转身。 元琛取下湿漉漉的黑色大帽,露出冷峻的面容来。 “九、九殿下,”孟关收回佩剑,惊愕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琼州了么?” “情况有变,皇兄命我速速回京,”元琛道,“信中还让我嘱咐你,要你务必保住丘文殊、冯士卿的性命,让他们安然抵达京城。” 孟关皱着眉,似乎有些怀疑元琛话里的真伪。 元琛轻声道:“怎么,需要我把信拿给你看么?” “不敢不敢!”孟关低头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元琛得了承诺,这才回了客栈。 继福早已从紫薇楼回了客栈,见元琛全身湿淋淋地走进来,当即要为他宽衣。 元琛恹恹地看着继福,问:“继福,你为何要背叛我。” 继福笑道:“谁在殿下面前乱嚼舌根,奴才从小跟随殿下,最是忠心耿耿——” “是你将丘文殊结巴一事禀告我皇兄。”元琛语气笃定。 继福愕然看着元琛,扑通跪倒在地,他战战兢兢道:“奴才事出有因,求殿下恕罪。” “有因?” “那么好的机遇…”继福伏在地上,如实说道,“奴才不希望殿下将来后悔…” “这就是你的因?”元琛漠然看着继福,拳头却不自觉捏紧。 继福深深埋头:“是。” 元琛越过继福走进内室:“你是母妃赏赐给我的太监,从今往后你便到母妃坟前守陵吧!” 继福脸色惨败地跪伏在地,已知此事毫无回旋的余地。 元琛换了一身短褐,带上贴身之物,便要出门。 “殿下曾说过,就算脚下踏着累累白骨,也要助睿王殿下成事,殿下忘了吗?” “就算您被丘文殊所惑,忘记了自己的誓言,难道您也忘了自己受过的屈辱?” 元琛脚步顿住。 继福哽咽着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的右手如今写不了字,拉不开弓——” “我没忘。”元琛冷声打断继福的话。屈辱也好,誓言也罢,元琛什么都没有忘记。只是他已作下决定,他脚下的累累白骨里,不允许有丘文殊的存在。 “继福,是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元琛把话撂下,绝尘而去。 第二十五章 丘文殊淋了一路雨,虽然后半夜被赶进柴房避雨,但第二天他仍旧发热了。 同在一架牢车内的冯士卿也病了,他病得更重些,整个人已是昏昏沉沉。 负责看守犯人的官兵将此事报给了孟关。 当时魏旭就在旁边,听了之后,道:“不用理会,只要到京城时能有一口气喘着就行。” 孟关道:“魏大人,他们这些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抬的,若是小病不治,恐怕走不到京城啊。” 魏旭冷哼两声。 孟关吩咐手下:“去找个大夫,给他们开几服药。” 魏旭并没有阻拦。 可等药汤熬好了,分成两碗端到丘文殊和冯士卿面前时,魏旭大步走来,一鞭子抽翻了两碗药。当时冯士卿正巧爬过去拿药,右手被鞭子抽中,疼得直哆嗦。 丘文殊急忙挪到冯士卿身旁查看他的伤口,他的手背红肿一片,触目惊心。丘文殊倏地抬头看向魏旭,眼底尽是恨意。 这也未免欺人太甚了! 魏旭背手挨近牢车,带着恨意回视:“启瑞的仇,我慢慢跟你们算!” 丘文殊冷冷地看着魏旭。丘家根本没有杀李启瑞,他们却把这仇算到丘家头上! 魏旭狞笑,扬长而去。 丘文殊忍着怒气,小心将破碎的瓷片用手扫作一堆。 负责煎药的小兵看不过去,端着药煲走了过来,道:“这还剩半碗药汤,你们喝吧。” 冯士卿蜷缩在牢车里,已然不想动弹。丘文殊轻声道谢,主动接了过来,蹭到冯士卿身旁,低声道:“姐夫,喝药。” 冯士卿轻轻摇头道:“你喝吧。” 丘文殊见冯士卿浑浑噩噩,眼睛一湿,哽咽道:“姐夫,你要为我姐、姐姐想想。” 姐夫因他而获罪,若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姐姐还怎么在冯家立足? 丘文殊将药煲抵到冯士卿嘴边,强硬地给他灌下去,冯士卿这次顺从许多。丘文殊又将自己已然干透的袍子裹在冯士卿身上。 坐在冯士卿身旁,丘文殊透过木栅,恍如隔世地看着起起伏伏的山丘,虽绿意嫣然,可他却觉得压抑极了。 这一日天晴,整日无风无雨,冯士卿发了一阵汗,人好似精神了不少。 夜幕降临时,他们一行人尚未抵达城门,只能在野外留宿。天又下起绵绵细雨,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这回丘文殊也昏昏沉沉起来,全身时冷时热,眼皮重得很,在雨中睡了过去。 渐渐地,雨声大雨点小,他半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高个男子在为牢车铺上密密的蓑草。 潺潺帘雨下,男子的面容隐藏在夜色中。丘文殊愣愣地看着男子,后者俯身过来,双指抿住一颗药丸,抵在丘文殊嘴边,低声道:“吞下。” 那声音熟悉得很,像元琛的声音。 元琛入梦了么…丘文殊乖乖吃下药丸,倦怠的双眼眨巴眨巴,虚弱地垂下。 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喝声:“什么人!” 那声音赫然是魏旭的,丘文殊烦躁地皱起眉头,做梦还要梦见魏旭么。 紧接着两个人冲了过来,雨中他们均穿着斗笠蓑衣,一个稍显壮实,一个中等个子。丘文殊眨眨眼睛,中等个子大抵就是魏旭了吧。 壮汉先声夺人:“人人都在扎营,就你一个人在此处偷懒!还不快滚!” 模糊的视线里,丘文殊见元琛登时转身要走。 “且慢。”魏旭皱着眉头,长鞭指着牢车,冷声问道,“谁给他们披的蓑草?” 牢车上披满了遮雨的蓑草。 壮汉立刻道:“是我吩咐的。” “孟大人,你对这两个犯人也未免太好了吧?”魏旭阴沉地说了一句,朝牢车猛地抽鞭挥去—— 丘文殊猛地闭眼,再猛地睁开眼睛。 雨中元琛牢牢抓住了魏旭的鞭子,魏旭的声音立刻狠厉起来:“你找死么!” 场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壮汉慌忙道:“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事慢慢说慢慢说…” 嘈杂的雨声中,元琛不紧不慢道:“魏大人,你过于短视,将来恐难成大事。” “你说什么?!”魏旭气急败坏起来,又谨慎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犯人要有命活到京城。”元琛斩钉截铁地抛下一句话,镇住魏旭后,他又谆谆善诱道,“他们死了,科举舞弊的案子就终了在他们俩身上了。魏大人和李将军甘心吗?” “若是没死呢?” “若他们安然到达京城,只要经我皇兄一番操作,便可将整个丘家拖下水,让丘文殊家破人亡。”元琛丢下长鞭,轻蔑地说道,“魏大人,如何抉择,就看你了。” “哼!” 丘文殊又昏沉过去,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翌日,丘文殊醒来时,天已放晴。他坐在摇摇曳曳的牢车上,精神好了许多。他抬头,牢车顶上尚留几缕蓑草,他若有所思地把蓑草拽在手里。 . 元琛赶在孟关前头,风尘仆仆回到京城。 他直接去了睿王府,进了睿王的书房。 睿王正在窗前看书,看到他似乎有些讶异,道::“阿琛,你已经从琼州回来了?” “我没有去琼州。”元琛如是说道。 “哦?为什么?”睿王放下书,命贴身太监去奉茶,自己坐在软榻上,见元琛还站着,奇道,“怎么不坐?” 元琛抬头,眼眸直直看着睿王,沙哑道:“皇兄,求你放过丘文殊。” 睿王惊异地抬头看着元琛,道:“继福竟无夸大之嫌。” “阿琛,丘文殊有何特别之处,要你千里迢迢跑回来?”睿王像是第一次见元琛似的打量他,道,“你给我一个为他放弃兵权的理由。” “只要你言之有理,皇兄定然听你的。” 元琛两颊微微内凹,紧紧抿着嘴。良久,他闭眼道:“我亦不知。” “那你便要我放过他?”睿王逐渐皱起眉头,脸色也沉了下来,道,“我派你去琼州,你半道就为丘文殊跑回来,结果是为了什么,自己也没搞清楚?” 元琛也知道自己的话站不住脚,他重重跪倒在睿王面前。 睿王却不想再看见他,一手捂着脸,另一手朝他挥了挥,低声命令:“回琼州。” 元琛倔强道:“不回。” “到底是你妹妹的终身大事重要,还是你所谓的同窗重要?”睿王对元琛失望至极,把茶盅扫落在地,茶水瓷片碎一地,溅到元琛脚上。“你能否有个轻重缓急?” 第二十六章 “琼州不过是支开我的一个借口。” “那你就应该明白本王的决心!” “我当然知道,”元琛抬起头,看着睿王说道,“皇兄此番作为,一为李家兵权,二为震慑太子,叫他不敢再轻举妄动,拿捏柔善婚事。”他们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都十分了解。 睿王神色和缓了些,右手顺势去摸茶盅,不料摸了个空,才想起被自己砸了。想起元琛的混账话,睿王又冷脸斥道:“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不要忘了自己的目的!” 去湖州,是为了离间南直隶布政使和都指挥使,进一步瓦解太子的势力,而不是和一个结巴结交玩乐! 想救结巴,得要有个正当的说头,而不是心血来潮,热血上身,由着性子做事! “他是丘文殊,我要救他。” 睿王痛心疾首地看着元琛,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不会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弟弟变成了这副模样。 “皇兄——” 睿王摆手制止元琛的话。他道:“你要救他,可以。” 元琛登时目光灼灼地看着睿王,睿王低头与元琛对视,道:“李家的兵权我可以不要,但柔善的婚事绝不能妥协。孟关入京之前,你须得想出一个让我认可的妥善法子。” 像是炎日下恹恹的花朵遇到细雨滋润,元琛整个人精神多了,道:“皇兄放心,我定叫太子后悔插手柔善婚事!” 睿王抿嘴应了一声,又道:“待此事了结,你不能再与丘文殊往来。” 元琛微愣,不明白睿王这个要求意欲何为。 “丘文殊令你心志不定,”睿王看着元琛,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身在帝皇之家的我们最该忌讳的。” “…是。” “如若他将来还来招惹你,我定会杀了他,为你除去软肋。”睿王的目光有如实质地倾轧在元琛肩上,问,“你明白了吗?” 雕梁画栋的书房内,元琛跪坐在地,身子僵直。 良久,元琛垂下头,道:“明白了。” 当日,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魏旭收到了来自通州的密信。 看完之后,魏旭顺手把信烧了。 魏旭的心腹问道:“大人,李将军消气了吧?” 李将军把儿子李启瑞托付给魏旭,魏旭转眼就将李启瑞送进湖山书院,送出了人命。因此魏旭在李将军面前彻底失了宠。 现下押送丘文殊的差事是魏旭重新得到李将军取信的唯一机会了,大家都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事,再次惹怒李将军,断送前程。 “将军恐夜长梦多,要尽早断案。”魏旭道,“他在刑部买通了徐福,他命我尽可能配合徐福行事。” 徐福,刑部小吏,喜爱酷刑。据闻他三日断一案,在刑部名头响亮。 丘文殊、冯士卿进大牢的当晚,徐福便提审了丘文殊,动了鞭刑。提审堂的灯火,燃至天明。 元琛得到消息,握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时间不等人,他匆匆和睿王碰面。 “皇兄有没有想过,让丘文非助我们心想事成?” 此时此刻,丘文非候在伯父丘岳明的花厅里。 丘文殊和冯士卿被押入京城大牢时,丘文非才刚刚收到苏州送来的急信。 丘文非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二人是以科举舞弊的罪名被羁押的,丘文殊有口疾之症,不能得到应试资格,冯士卿利用职权便利,为其谋得一个应试资格。检举他们的正是南直隶都指挥使魏旭。 事出突然,京城丘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夜深露重,丘岳明这才回府,丘文非匆匆上前行礼,道:“伯父,太子殿下他…” 丘岳明神情灰败,摇了摇头,道:“殿下要我们壮士断腕,及时了结文殊。” 丘文殊死在狱中,口吃一事死无对证,这个案子便不难转为李家对丘家的恶意中伤。不仅丘氏一族能全身而退,冯士卿能官复原职,丘文殊死后的清名也能保住。 这样的法子,丘文非动动嘴皮子也能说出一大通来,还需要眼巴巴到太子府上听么? 丘文非脸色沉重,心里已然明白太子殿下不会相助。 丘岳明颓然坐在丘文非对面,道:“这个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的人如今连刑部大门都进不去,更不知道文殊和士卿招供了些什么…” 丘文非没有应答,两人对坐无言,很快便散了。 丘文非一夜无眠。 他年长丘文殊六岁,看着这个弟弟长大。其实文殊并非天生结巴,三岁以前,他尚未正式启蒙便已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子,家族对他寄予厚望。 可四岁生辰之后,丘文殊便疾病缠身,病了整整一年。后来请了龙虎山的道长为他设坛作法,好歹把病给作没了,但却吓成了结巴。 刚开始,大家以为这口吃很快便能纠正过来,是以瞒着外人,这一瞒再瞒,就瞒到了今时今日。 因着要瞒人,文殊也没有上家学,是父亲给他启的蒙,教得松散,甚至不用做功课。他偶尔也会给文殊讲讲课。 同族兄弟们多有不解,但都没有羡慕文殊轻松自在。因为丘家子弟习读诗书,除了要明事理,更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为家族添砖加瓦。这是一份责任,更是一份荣耀。大家都不敢松懈。 有一年,有帝师称号的祖父辞官在家,闲来无事,便要看看大家的功课。同族旁支中有一个和文殊年龄相仿的,名叫丘文冉,是一个庶子。他的文章惊艳了祖父,祖父决定要将其带到身边亲自抚养,并断言他将来必成大事,会成为同族兄弟里的佼佼者。 那时,丘文非见到丘文冉,说话都要平和几分。因为他是除自己以外,唯二得到祖父认可的人。 谁知不过几日,丘文冉便在祖父面前漏了馅,承认功课是请一位穷秀才写的。 祖父惜才,命他去请秀才,说,虽是外姓人,但丘家愿意出重金培养他。 丘文冉一听,登时改了口供,将文殊供了出来。 那一日的情景丘文非仍历历在目,祖父打了文殊一顿,将其关进祠堂反省。 丘文冉瑟瑟发抖,问他:“叔祖父不是连外姓人都愿意教养吗?” 当时他不能回答,沉默地抹了一把眼泪。他这个弟弟啊,才华横溢,天赋极高,但却永远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认真教导文殊了,父亲没有,他更是没有。 他常常希望文殊生来平庸,因为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因刻意养废文殊而心怀愧疚了。 忆及往事,丘文非不禁湿了枕巾。 人非圣贤,要他顾全大局,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去,他丘文非做不到。 第二十七章 丘文非匆匆起身,就着他可得到的讯息,抽丝剥茧。 当看到押送丘文殊、冯士卿的将领名录时,丘文非皱眉看着“孟关”二字。 魏旭是李将军的人,那孟关是什么人?谁的人? 丘文非还没有头绪时,府内便收到孟关下的帖子,邀他到孟府一聚。 孟关的府邸在城西的一条胡同里,三进的宅子,不大。丘文非随着下人走进孟关外院的花厅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太师椅上的元琛。 孟关是谁的人,已然明了。 丘文非上前给元琛请安:“参见九殿下。” 元琛快步上前扶起丘文非,着急道:“丘大人快快请起。” 丘文非也无心和元琛做戏,顺势直起腰,不着痕迹地瞥了元琛一眼。 丘文非和元琛交集不多,不过人在朝中,又站着队,他对每一位皇子都有一定了解。九皇子乃睿王胞弟,相貌出众,骑射亦佳,喜怒不行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今日这位九皇子穿着寻常的青色行衣,乌发尽数束起,俊脸上浓眉拧着,眼中还有血丝,像是为着什么事而焦头烂额的模样。如此表露的情绪,倒叫丘文非暗暗心惊,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元琛道:“去岁本宫四处游学,隐姓埋名在湖山书院就读,恰好和文殊同寝,相知交好。” 丘文非恰如其分地露出讶异的表情。 李启瑞离奇死后,丘家不是没有暗中调查的。得知当晚丘文殊是和一位叫“元琛”的公子在一起时,丘文非对这位陌生公子很是好奇,只可惜什么线索都查不到,只知道此人相貌极为出众。 后来在兵部偶遇九皇子时,他也怀疑过九皇子是不是元琛。元乃九皇子生母姓氏,琛为九皇子名讳。但他试探之下,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想来,不过是这位九皇子深藏不露,丝毫不上钩罢了。 元琛又道:“文殊于本宫有恩,他此番遭难,本宫甚是着急,不知丘大人现下有何对策?有什么是本宫能相助的?” 丘文非感激涕零地看着元琛,再一次行礼,心里却只想骂娘。 九皇子第一次参加皇家狩猎时,便一举夺下头名,赢得皇上御赐的神弓彩头。他百步穿杨的能耐叫皇上龙心大悦,在文武百官面前夸他不失先祖之风。 这样的人,在重阳那晚,怎么会需要文殊相救? 想必这一切都是他耍的伎俩,只为了挑起丘李两家纷争吧! 文殊遭难,定然也是这位元琛公子精心设计的。 现下做出一副忧心忧虑的样子,说文殊对其有恩,想套他的话,知道他手里的筹码,没那么简单… “文非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海涵。”丘文非朝元琛再三行礼,沉声道,“我想与文殊、士卿见上一面。” 操控这科举舞弊案的,是九皇子和李将军两派人,但到底是哪一家更有话语权,他总得知道。 丘文非与元琛过招时,徐福正加紧审讯丘文殊。 提审堂里三面是墙,连窗都没有,依靠墙上的火把照明整室深深浅浅的血色。 丘文殊趴伏在肮脏的地上,身上血肉模糊的鞭痕随处可见。“贿买关节,受贿官员革职察看,考生取消应试资格,消去功名,仅此而已。” “你只要乖乖认罪,便不用再受牢狱之苦。” “除了你之外,你们丘家还有谁科举作假?” 徐福拎着血淋淋的长鞭,绕着丘文殊头颅一圈,再狠狠提起,丘文殊不由自主地攥着长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向来冷峻的脸上渐渐铁青起来… 徐福骤然松开鞭子,丘文殊弓腰剧烈咳嗽。徐福左右打量他的神色,再一脚踹中他的腹部,踹得他“咚”地一声撞上墙,蜷缩在地上惨叫。 “哎呀。”徐福这才满意地蹲在丘文殊面前,笑吟吟地问道,“丘公子清醒点了吧?能开口说话了么?” “我若是你,定然有什么说什么,保命要紧。” 丘文殊的脸掩在半明半暗中,已咳出一小滩血。 “你于丘家而言不过是废人一个,”徐福推心置腹地问道,“从小定然受尽冷落吧?” 丘文殊一听,急促地呼吸一下,咳嗽得更剧烈了。 徐福眼前一亮,等待他开口说话。 丘文殊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 徐福猜错了,他没有受尽冷落。 春天,姐姐亲手给他做各式花糕。 夏天,父亲母亲给他寝室边角布上最多的冰块,连大哥都不能比拟。 秋天,大哥拒绝亲友邀请,带着他和弟弟爬山登高。 冬天,弟弟游街归来,送他制作精美的冰船。 每个人都对他极好,是他不知足。 当别人赞他诗作得妙,字写得好时,他不想做个废人,在家族的庇佑下过日子。 当世人艳羡丘家一门七进士,子弟多有功名时,身在嫡支的他不想做个废人,他想为家族添荣耀,成为家族需要的人。 当姐姐不要母亲的陪嫁,要尽数赠与他时,他不想做个废人,他希望成为姐姐可以依靠的臂膀。 当知道口疾之症有可能痊愈时,他不想做个废人,颓然过一辈子。 丘文殊瘫在墙角,疲惫地闭上双眼。 静候丘文殊开尊口的徐福再次被惹怒,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难不成你还在等别人把你捞出去?”徐福恨声道,“别想了,他们恨不得你被刑讯致死!” 丘文殊吃痛伏地,却被徐福的话逗笑了。 他丘文殊带累了姐夫,落得如斯境地,归根究底,是自己贪心不足。 若是死能消平他的罪责,保住姐夫和家人,他神醉心往。 徐福更为恼怒了,这个丘文殊从头到尾端着一股世家子的傲气,对自己多有不屑,看来得再给他的颜色看看。 徐福扔下长鞭,取过黝黑的锅钳,碳炉中精心挑选出一颗小得可以入口的燃着星光的热碳后,便怪笑地走向丘文殊。 就在这时,一名小卒慌张跑来,说道:“大人,尚书大人过来了。” 徐福皱紧眉头,当机立断扔下锅钳,吩咐道:“把姓丘的抬回去。” 他刑讯丘文殊夹带私活,可没有经过尚书大人的同意。 丘文殊被扔回牢里,奄奄一息躺在草堆上,那肮脏而尖锐的稻草杆戳进血肉模糊伤口里,他疼得侧了侧身,稻草杆在伤口里搅着勾着不能出来,倒叫他更痛了。 他勉强转了个身,整个人趴伏在草堆上,艰难地闭上眼。其实睡不着,但谁也不想睁眼看着黑漆漆的牢笼和吱吱叫的硕大老鼠。 如果可以选择,丘文殊希望一直呆在提审堂,那里有火有人。这儿没光没人,有时候忽然感觉身上某个地方湿淋淋的,不知道是血流过,还是什么东西在舔他。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丘文殊撩开眼皮,狭窄的视野里,火光越来越近,有一行人趋近。 “殿下,他先去了冯士卿的牢房,要不要派个官兵去听一听——” “不必。”那声音硬绷着,很沉,一点儿也不清脆,但丘文殊却联想到了元琛。 丘文殊自嘲地闭上眼,他这是怎么了,总是想起元琛姑娘。 脚步声停下,丘文殊又睁开眼睛,看见几个官兵拥簇着一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以及一位全身包裹在黑披风下的人,站在他所在牢房的右侧。 一名狱卒上前开了门。 “殿下,请——” 那位殿下道:“你去看看。” “我?看…看什么…”穿着官服的大人迟疑地走了进来,丘文殊闭上眼睛,听得他惊叫了一声,“啊!” 那位殿下急急问道:“怎么了?” 黑暗中,丘文殊感觉他蹲在自己面前,伸出一指探了探自己的鼻息,然后又走了出去,道:“浑身是血,但还活着,欸殿下——”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急转而来,很快又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似乎停留也不过一瞬,便又匆匆而去。 那位殿下的声音渐行渐远:“徐福人呢。”那声音冷到极点,叫不寒而栗。 “在、在外头候着呢。” 又过了很久,牢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的开门声。有个人奔了进来,顿了一顿,哽咽地喊了他一声:“文殊!” 丘文殊愕然睁开眼睛,在腾腾火光下看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黑披风下的人。那人逆光走来,蹲在他面前,赫然就是丘文非的样貌。 “大哥。”丘文殊一瞬间酸了鼻子,眼泪很快模糊了他的视野。 时间紧迫,丘文非顾不得心疼丘文殊的伤,低声问:“你招供了些什么。” 丘文殊摇摇头,他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好咬紧牙关,不说一句话。 丘文非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道:“很好,士卿也什么都没有说,他——” 丘文殊突然拽住了丘文非的手,问:“姐夫…” “他只受了些轻伤。”李家的人把心思都花在丘文殊身上了,一为屈打成招,二为泄愤。冯士卿反倒比丘文殊安全多了。 丘文殊这才松开手。 “记住。”丘文非压低身子,凑到丘文殊耳边,用极轻极小的声音道,“你是结巴,但那是在去年重阳节后得的急症。贿买关节,乃是诋毁。” 丘文殊愕然,继而蹭着稻草,重重地点头。 丘文非低声道:“有大哥在,你和士卿很快就能出去。” 丘文殊鼻音重重地应了一声:“嗯。” “若我出不去了…”丘文殊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挥去心中的疑虑,道,“湖山书院,的,元琛,大哥…多多照顾…” “…” 门口守着的狱卒撞了撞门,丘文非深深望了丘文殊一眼,道:“我知道了。” 说罢,丘文非走出丘文殊的牢房。 跟着狱卒拐过提审堂时,丘文非看见刑部尚书正弓腰呕吐着。想起妹婿和弟弟都在他手里,丘文非礼貌性地走过去,关心地问道:“大人,你哪儿不舒服?” 刑部尚书仓皇地摇摇头,颤颤的手指往一个角落指了过去。 丘文非只看了一眼,立刻恶心地瞥开视线,强忍住呕吐的欲‘望。 跟在丘文非身后的狱卒颤声问:“那…是徐福吗吗吗…呕——” 不多时,丘文非也忍不住了,在一旁莫名其妙空荡荡的碳炉里吐了起来。 要不是从中看到了一张脸,他不会认为那堆东西是个人… 三刻钟后,丘文非步履蹒跚地走出大牢。 元琛已解下黑披风,屏退左右,站在风口等待他,眼眶似乎有些红,但也有可能是丘文非看错,他根本不敢深看。 元琛问:“丘大人,见过文殊后,你有何打算?” 丘文非低着头,看着元琛拿一方手帕反复拭手,心里想着这双手方才做过的事… 他方才不明白元琛为何要杀徐福,现在倒是清楚了。 徐福虽是小吏,但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任由宰割的阿猫阿狗。丘文非想为丘文殊报仇,也要耐心等待机会,而这位九殿下却如此肆意而…地杀了徐福,就是为了向他证明,其对刑部的掌控力吧! 就算此前丘文非有过什么想法,现下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文殊、士卿受他人恶意诋毁,还请殿下为他们做主。”丘文非正欲重重跪下,元琛双手稳稳将他扶住。 元琛真心实意道:“我相信你我二人联手,定然能将他们救出来…” 丘文非不敢抬头,做不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只好做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等着元琛抛出他的条件。 “只是…本宫为着柔善公主的婚事牵肠挂肚——” 丘文非哪里还需元琛把话说完,主管公主婚嫁的礼部侍郎乃丘家门生,更是他幼弟的未来岳父… “文非定然竭尽全力,为殿下解忧。” 五日后,礼部依礼制呈上两位公主的驸马候选名录。 当天下午,丘文殊、冯士卿无罪释放。 丘文殊被冯士卿扶着走出牢房,看到日头时,只觉恍然如梦。原来天是亮的,风是暖的,连青石板缝隙中长出的小草,都有着盎然生机。 这场牢狱之灾来得快去得荒谬,丘文殊恍恍惚惚地在丘文非的搀扶下踏过火盆,见过伯父,上过药躺在舒适的床上,才突然有了一点真实感——他出狱了,这件事情了结了! 这场牢狱之灾起于李家,李家怎么突然就愿意放手了?大哥来过牢房之后,再没有人对他严刑拷打,今早审问时也很松散,只要他和姐夫给出一个答案,刑部官吏便毫不犹豫地听信,这很不合情理。难道说…丘家牺牲了些什么? 丘文殊匆匆起身,要去问了究竟。 京城丘府不大,这儿旅居着丘岳明、丘文非两家,共五进的院落。丘文殊在小厮的陪同下,来到了丘岳明的书房。 丘府的下人,远远站在书房外,见到丘文殊到来时,恭敬地行礼,拦下了小厮,却没有拦丘文殊。 丘文殊微微蹙眉,隐隐感到不对劲。他蹒跚走入,沿抄手回廊往书房踱去,丘岳明和丘文非的交谈渐渐入了耳。 丘岳明道:“你枉顾家族,擅作主张,将来要如何服众,如何做丘氏掌舵人?” 丘文殊暗暗心惊,难不成大哥为了救他们,做了什么损害家族利益之事?丘文殊加快了脚步,神情凝重。 “大伯父,文非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丘家。”面对丘岳明的质问,丘文非口吻依然镇定,“太子心胸狭窄,成为储君后,对其他皇子多有报复,而皇上尚在壮年,我怕——” “慎言!” 丘文殊在芭蕉下站定,透过雕花窗,看著书房内的动静。丘文非站在丘岳明对面,两人对视无言。 良久,丘岳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就算太子…那睿王也不是明君之选!他的生母元氏行巫盅诅咒皇后一事,为世人不容。” 睿王?皇上的庶长子?丘文殊对他有点儿印象,去岁云南某地忽然天崩地裂,整个大宁人心惶惶。皇上派了一位钦差大臣前去赈灾,结果半途便死于余震。后来是睿王主动请缨,亲身前往云南赈灾,稳住了民心。他离开云南时,百姓有感皇恩浩荡,千里跪拜。 在丘文殊看来,睿王在世人心中,已然不是当初那般糟糕了。 “文非并非要追随睿王,文殊此次遭难,实乃睿王与九殿下所为。”丘文非余光瞥向窗外,道,“为了救出文殊与士卿,我只能听从他们的吩咐。” 窗外的丘文殊目露震惊,不自觉走近一些,想要听得更真切一点。 他与睿王、九殿下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 “此话怎讲?”丘岳明皱眉问道,“这事儿不是李家闹出来的?” “李家在这桩案子上的把控力远远比不上九殿下,甚至没有掌握真凭实据!”丘文非根据细枝末节,拼凑出一个近乎事实的假想来,“我猜,是九殿下发现了文殊的口疾之症,继而查出文殊与士卿贿买关节之事,再将此事当作筹码赠予李家。”所以面对睿王的反水,李家才会如此措手不及,进退失据。 “这时太子殿下插手柔善公主的婚事,睿王为了柔善公主的前程着想,只能转而与我们合作。”丘文非道,“我这才能顺水推舟把文殊和士卿救出来。” 丘文殊眉头紧锁,这个九殿下又是谁,为何能够发现他的秘密?难道他身边有他的细作不成? 丘岳明缓缓摇头道:“不,这不是睿王殿下唯一可选择的路,他们仍旧可以与李家…” “年前,我曾在兵部与九殿下打过照面,”丘文非道,“我想他们大概也知道了李家贪墨军饷一事…李家这艘漏水船,他们不会久留。” “嗯…这倒也能说得过去。”丘岳明重重叹气,道,“而且我们与睿王拉上关系,与太子殿下便有了间隙,这于睿王来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这个睿王啊…不是池中之物。” “大伯父,这于我们丘家,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丘文非道,“我们乘机急流勇退,远离这场夺嫡之争吧。” “你且让我好好想想。”丘岳明面色沉重,来回踱步,不经意间,与窗外的丘文殊对了眼。“文殊!” 丘文殊行礼,呐然道:“大伯父,大哥,文殊,给给家里,惹祸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能惹出来的祸,我们整个丘家都该反省。”丘岳明说罢,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指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丘文殊恍然,大概明白了丘岳明的言外之意。 “大伯父想清楚了?”丘文非问。 “嗯。”丘岳明重重叹气,道,“既然我们丘家要求稳,那便要再与睿王殿下更亲近一些。” 丘文非登时道:“明日我领着文殊去睿王府谢恩…而且文殊长大了,也该明事理了。” 丘文殊对睿王、九殿下已心生排斥,但仍旧顺从地跟着丘文非去了睿王府。 今日睿王府门前甚是热闹。 “我要见王爷!” 这管声音十分熟悉,丘文殊掀开轿帘一看,睿王府门前站着的,是把他押送到京城的魏旭。 丘文殊身子一顿,身旁的丘文非从容下车,丘文殊定了定神,也下了马车。 魏旭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行衣的门客,拱手道:“这位大人,王爷身体抱恙,不愿见客。” 而丘家小厮正巧给看门的小太监递上帖子,小太监看过名帖后,媚笑道:“丘大人请,王爷已恭候多时。” 魏旭登时看了过来,目眦尽裂:“丘家的人为何会在这里!你们王爷——” 应付魏旭的门客已然冷了脸,道:“我劝魏大人还是尽早离去吧。” 这时丘文殊已随下人走入王府,再听不到门口的争吵。 丘文非低声道:“这个魏旭,很快会变成丧家之犬。” 丘文殊木然颔首。 前些日子肆意对他抽鞭子的魏旭,现如今已然失势。而命悬一线的他,转眼便成为了王府的座上客…这就是京城,这就是皇权吗… 丘文殊勉力撑起的几分兴致荡然无存,身材雕栏玉砌之中,他却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思。这座王府的主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丘文殊只是一枚棋子,被颠来倒去,到最后,还得来王府向他道谢。 “文殊,你看,”身旁的丘文非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金丝笼,道,“你看那只鸟儿。” 丘文殊恹恹地看过去,没看到什么鸟儿,却蓦然看到碧瓦朱檐下的元琛! 元琛头顶玉冠,穿着大红色缎地道袍,身姿挺拔地站在檐下,身后站着两排低眉顺眼的宫女太监。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丘文殊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许是自己的目光太过灼热,远处的元琛似有所觉地望了过来。 丘文非笑问:“怎么,你遇到旧友了?” “…嗯。” “去会一会吧。”丘文非轻轻推了丘文殊一把。 丘文殊却纹丝不动,好半响了,才艰难问出口:“她到底是谁?” “他是尊贵的九殿下。”丘文非道,“等会儿,我们也要向他磕头道谢。” 丘文殊不可置信地看着丘文非,难以掩饰自己愕然的神色。 方才,他想过元琛是睿王的表亲,想过元琛是睿王的内眷,却从未想过…元琛就是九皇子。 原来是他。 丘文殊重新回忆了许多事。 宿舍窗前的白鸽,元琛神秘的纸条。 重阳当晚,他身受重伤,元琛毫发无损。 湖州冯府白衣刺客受伤,湖山书院元琛房中现血带。 原来他骂自己蠢,是对的。 远处的元琛信步而来,数月不见,他更高了,甚至隐约有了北方男儿宽广的肩膀,在雕梁绣柱的背景下,依旧出彩得令人难以忽视。 丘文非和引路的小太监均低头行礼,丘文殊却晃了神,神色复杂地看着元琛,他乌发高高束起,脸上渐渐褪去少年时的圆润,面部线条日益俊朗锋利。 这样的人,他怎么会误认为是个女子? 元琛身后的太监尖着声音道:“大胆,竟敢窥探殿下面容,来人——” 元琛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太监登时闭了嘴,低了头。 丘文非往前一步,朝元琛再次行礼,道:“舍弟初次入京,又历经大难,行事难免有些失礼数,请殿下恕罪。” 需要兄长小心翼翼的人,他怎么会请求兄长多加照顾呢? 丘文殊醒过神来,知规识礼地低下头,给元琛行礼。 元琛懒懒道:“起来吧。” 元琛的声音变了,变得低沉,丘文殊不由想起浑噩时听到的话。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犯人要有命活到京城!他们死了,科举舞弊的案子就终了在他们俩身上了,魏大人和李将军甘心吗? ——若他们安然到达京城,只要经我皇兄一番操作,便可将整个丘家拖下水,让丘文殊家破人亡。 元琛真是这样的人吗?那个在雨夜里认真承诺要救他的,不也是元琛吗? “文殊,还不快快谢过殿下!” 抄手回廊里,丘文殊站起身,垂眸朝元琛行拱手礼时,微微露出的手腕骨瘦如柴,上面还有未愈的鞭痕。他嗓音清冷:“谢殿下。” 元琛眸光微闪,低头漫不经心地挥手拂去身上看不见的尘埃,道:“丘大人先去明华轩吧,本宫与文殊先叙叙旧,随后便到。” 丘文非深深看了丘文殊一眼,随着引路太监离去。 元琛遣退随从,率先走下回廊,走上一条静穆小道。 “随我来吧。” 丘文殊随后跟上,他头顶黑色方巾,身着交领湖色道袍,一举一动都端着世家子弟的范儿,叫人再挑不出毛病。 翠绿从中,曲径通幽,十分静谧。 元琛站在树下,慵懒地掐了一小节树枝,他问道:“我会出现在这里,你一定很惊讶吧。” 元琛余光一直打量着不远处回廊拐角处的黄色衣摆,良久没有听到答案,他回头,见丘文殊站在小道上,静静地看着他。 元琛冷嘲道:“怎么,难不成你在等我为你编造一个新的谎言?” 丘文殊顿时有些难堪,元琛轻笑出声。 “玲珑通透的丘文非怎会有你这样愚蠢的弟弟?” 丘文殊一言不发,藏于袖中的食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用大拇指不断地蹭着。 “丘文殊,是我。”元琛指着自己,笑道,“是我告诉李家,你是个结巴。是我害你入狱,将你们丘家耍得团团转。” “理由,是什么。” “李家手上的兵权,人人觊觎。帮他解忧,便能换来他的倾情相报。”元琛站在树下,回头凝视丘文殊,似笑非笑道,“如果你是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我。” “我不会。” 元琛眸光微闪,低着头说道:“那便是你蠢,你不懂取舍,还自以为高高在上。” 丘文殊一直看着元琛,眼睛都湿了。 “还是你大哥知进退懂取舍。”元琛走近丘文殊,轻蔑地拍打着他的脸,道,“才能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在我面前跪舔。” 元琛的话,深深刺痛了丘文殊。 原来在元琛眼里,他的大哥,他们丘家,只不过是跪舔在皇权下的哈巴狗。 原来他的大哥为了他,不得不在元琛面前忍气吞声,受尽屈辱。 而他,却还愚蠢地祈祷元琛有苦衷,希望元琛并不是坏人。 丘文殊格开元琛的手,憎恨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资格羞辱我大哥?” “我大哥忠君报国,心系苍生,而你们呢?” “为了一个皇位,手足相残,不折手段,草菅人命,令人作呕!”丘文殊恨声道,“大宁若落在你们兄弟二人手上,国将不国!” 回廊处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元琛余光里瞥见自家皇兄冷若冰霜的面容,登时反手给了丘文殊一巴掌。 “今日我掌你嘴,是替丘家告诫你,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丘文殊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酷刑带来的痛楚远没有元琛的掌掴来得难受。这才是元琛的真面目吧,顺者昌逆者亡… “倘若我们不能站到最高处,就只能被人踩在脚底,这种朝不保夕的滋味你尝过吗!”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从小生活无忧,连脑子都不用动一下吗!” 元琛的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无形的压力沉在丘文殊身上,叫他毫无招架之力。 “你凭什么瞧不起我们?”元琛走得更近了,几乎将丘文殊包围住,挡去回廊处刺眼的目光,“你可以清心寡欲,你可以天真纯良,不过是因为有无数人将你护在身后!” “如果没有我,你连刑部大牢都爬不出来!” 丘文殊气极而笑,早知如此,他宁愿死在刑部大牢里,也不要来这里见识元琛的真面目,更不要大哥为了他向元琛卑躬屈膝。 “你是男人,”丘文殊笑道,“这点真好。” “你想说什么?” “不用娶你过门,实乃文殊之幸。” 元琛顿时僵住,再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看着丘文殊的背影,背对着回廊,元琛双眼通红,里头有着浓得无法掩藏的悲伤。 丘文殊沿原路返回,抄手回廊里侍立的小太监当即上前向他行礼。 看到丘文殊通红的侧脸,小太监也毫不变色,有条不紊地带他去了偏殿的耳房,用碎冰为他消肿。 小太监手法娴熟,丘文殊很快便恢复原貌,被引到明华轩门前。 丘文非一个人孤零零在明华轩喝了两盅茶,终于等来了失魂落魄的丘文殊。 知道自己爱慕的姑娘不仅是个男子,还是机关算尽,阴险狡诈的九殿下,是个人都会失魂落魄吧。 丘文非没有多想,上前嘱托丘文殊觐见睿王该有的礼节,这回可不能再失礼了。丘文殊呐呐点头,总算有了些神志。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睿王姗姗来迟,众人行礼。 丘文非领着丘文殊感谢睿王的出手援助。 睿王温文尔雅,十分平和,亲自扶起丘文非,互相恭维。 丘文非恭维睿王多年来种种功绩,称他是皇子中当之无愧的表率,顺便问候他的肩伤——那是睿王年轻时领兵出征,被敌军一箭刺穿肩膀留下的伤,若不是援军到的及时,睿王可就不是铩羽而归那么简单了。 睿王表示小小肩伤早已痊愈,大赞丘文非细致入微,什么都记得,很适合留在翰林院——丘文非其实早该调任了,只是他早年算计了三皇子与五皇子的婚事,被三皇子的人摁在翰林院至今挪不动腿。 两人皮笑肉不笑,场面十分和谐。 丘文殊低头侍立一旁,一言不发,没想到战火也引到了他的身上。 睿王噙着笑,同丘文殊说道:“你可得好好谢谢你大哥,是他不顾丘家的阻拦,坚持要将你救出来的。我都没料到他有这魄力。” 丘文非心中冷哼一声,想离间文殊与丘家其他人的感情? 没等丘文殊回应,丘文非笑道:“我们丘氏兄弟情深,旁人自然难以想象。”暗暗讽刺皇家亲情寡淡,手足相残。 “倒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兄弟情深,”睿王笑道,“只是丘案首于你们丘家毫无用处,我没料到你会如此意气用事,救一个废人。” 丘氏一族是官宦世家,不能出仕又不懂权谋之策的丘文殊于家族而言,的确像一个吃喝等死的废人,可谁会笑吟吟当面说出来打脸呢! 一向八面玲珑的睿王如此赤裸裸地开嘲,倒令丘文非吃惊,一时忘了怼回去。 丘文殊静静站在一旁,也不辩驳。 睿王很快又开口了,他说道:“哦一时失言,还望海涵。” 谁敢不海涵一个有权有势的王爷呢! 丘文非反应过来,气得肝疼。 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怼回去,文殊的前途一直是他们心中的痛。如若不然,当初雯雯劝说文殊科考时,他也不会听之任之,酿成大祸了。 就算是出了明华轩,准备回丘府了,丘文非仍旧对睿王的嘲笑耿耿于怀。 下了游廊,经过花园时,丘文非不经意看到一旁隐在树后的元琛。 虽然不知道元琛躲在这里观察他们做什么,但丘文非瞬间想到如何怼睿王了。 丘文非看了看引路的小太监,见他远远地走在前头,他安心下来,朝丘文殊道:“文殊,知道元琛姑娘其实是个男人,你心里很失落吧。” 丘文殊恹恹地看向丘文非,丘文非也不等他回答,便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九殿下的容颜倾国倾城,连前朝的皇帝都为之倾倒,你会心仪于他,我也可以理解。” 丘文非口中的“倾国倾城”是有典故的。 元琛的亲外祖母是前朝皇帝的宠妃蒋氏,前朝皇帝宠她宠到要相仿先人,耍个“烽火戏诸侯”的把戏以求蒋氏开心。被当猴耍的人中,有一位姓元的将军,当即被蒋氏的容颜所倾倒。这位元将军为了得到蒋氏,助先武帝夺了江山,先武帝将蒋氏赏赐给了他。 蒋氏为元将军生下女儿元氏后,随军驻守边疆,然好景不长,元将军战败,蒋氏被污,终自杀而亡。此役中,被占的城池至今未能夺回。 元氏长大后与蒋氏容貌极为相似。当今皇上年轻时极为宠爱她,甚至要立她为皇后,然其母“倾国倾城”的名声太差,群臣竭力阻拦,才未能如愿。 这位元氏便是元琛的生母。 说谁倾国倾城,都可以是情不自禁的赞美,可落在极为肖母的元琛和柔善公主身上,就是明晃晃的讽刺了。 柔善公主貌美如花,却甚少有人求娶,不是没有原因的。 站在不远处的元琛双手握成拳,指节咯咯作响。 而不知典故的丘文殊则认真地回答丘文非的问题,他皱着眉,脱口问道:“谁说我爱慕元琛?” 丘文非发愣。 难道不是么? 如若不然,为何在牢房时,独独托他照顾“元琛姑娘”? 为何在王府见过九殿下后,会如此失魂落魄? 见丘文非一脸困惑,丘文殊低头道:“从前,不过是,限于礼礼制。” 礼制? “以为,污了他他的名节,不,不得已,而待待他好。”丘文殊神色失落,坚定地说道,“以后,不用,也,不会了。” 不管过程如何,文殊看清九殿下的真面目,不再被利用便可! 丘文非点点头,拍拍丘文殊的肩,欣慰道:“如此甚好。” 丘文非与丘文殊渐渐走远,树后的元琛却没有再跟。 ——谁说我爱慕元琛? ——从前,不过是,限于礼礼制。以为污了他他的名节,不得已,而待待他好。 微风下,元琛大红袍袖随风翻卷,他微微低着头,旋身离开。 从一开始便误会了么? 所以才会在自己受冷的情况下,还坚持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温暖他一夜。 他早该警觉才对,这世上,除了至亲,没有谁会无端端对他好… 岁月洗礼过的地板上,黑色皂靴缓缓踏过。 丘文殊英勇地为他拦下李启瑞的骚扰,为他挡下骇人的棍棒,不过是因为…必须保护“元琛姑娘”吧。 他却平生第一次为着借旁人上位而内疚不已,彻夜难眠。甚至还给丘文殊写信,怕他养伤乏闷… 丘文殊不顾瘟疫蔓延,坚持到湖山书院见他,更不是因为爱慕他、担忧他的安危,而仅仅是因为…不能弃“元琛姑娘”于不顾吧。 而他呢,却愚不可及地被感动,不听继福劝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兵权,只为丘文殊展颜一笑。 元琛面无表情地行走在碧瓦朱檐下,沿途的太监宫女矮身行礼,他置若罔闻。 丘文殊对他的好,不过是为了彰显仁义道德,而他却当了真!入了套!不惜毁了皇兄设下的局! 元琛双手成拳,五指掐得青筋突起又隐隐发抖。 这一切如此明显,继福提醒过他,皇兄训斥过他,他宁琛为何还会执迷不悟到今日…为何… 丘文殊是怎么左右他的?!丘文殊用了什么手段! 元琛旋身快步奔向王府马房,没有向睿王、睿王妃告别便已急匆匆策马回宫。 他在枕边找到了一个描金匣子,里头装满了他与丘文殊往来的信笺。 他一封封打开,快速浏览,要找到丘文殊的伎俩。 曾经珍藏着的信笺被元琛随意丢弃在地上,奢华寝殿里乱糟糟的,小太监们都不敢入内,远远地立在殿外。 元琛将所有信重新看了一遍。 毋庸置疑的是,丘文殊在字里行间填满了他对收信人的关爱。 可这收信人,不是他宁琛,而是丘文殊自个儿幻想出来的“元琛姑娘”——被他污了名节,万般无奈之下要相守一生的妻子。 朱柱旁,幔帐下,元琛颓然坐在阶上,任凭手中信笺飘落在地。 丘文殊没有任何伎俩。 是他自己享受着“元琛姑娘”的一切而不自知。 丘文殊没有骗他。 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愚蠢地被左右。 元琛双手攥着头,指尖都发了白,久久呆坐。 难怪皇兄会斥他心志不定,难怪皇兄会明令禁止他与丘文殊往来… 直到晚霞西斜,自雕花窗里映入殿内,元琛终于起身。 他坚定利落地一一拾起信笺,取了火折子,连同描金匣子,那反复抚摸过的木簪全部烧毁。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犯傻了。 物什可以烧毁,回忆却不能。 元琛闭上眼睛,丘文殊那清冷自矜的身影便在他梦里转。 梦全是交错混乱的,他梦见自己小时候做过的蠢事。 他被二皇兄哄骗吃下花生,变得好丑好丑,连他自己都不敢看。 他哀求二皇兄救他,二皇兄却吓得将他的右手踩在脚底。 他在哭,二皇兄在笑。 紧接着有人在敲门,丘文殊说为他而来,不怕被传染,要他听话看大夫。 他正要爬起来,丘文殊就消失了,他失重坠落。 然后,他听见别人说他的母妃就是因为被父皇看到如此丑陋的一面,才被厌弃的;说他现在这个样子,定是被母妃巫盅反噬所致;说父皇看见他,以后都不想宠他。 他被丢在荒废的宫殿里,皇兄来寻他,喊他的名字,叫他不要哭,他点点头。 他这么蠢,他做错了事,他不听皇兄的劝,他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他有什么资格哭。 突然,他又听见丘文殊的声音。 丘文殊说他,他会不会,会怕… 丘文殊拄着拐杖在雪地里走,说要来找他,说不会弃他于不顾… 他一下没忍住,掉了金豆豆。 皇兄训他,心志不定,这是身在帝皇之家的我们最该忌讳的! 元琛一下子惊醒过来,坐在床榻上,满头是汗,整个人莫名其妙难受得厉害。 元琛再没能入睡,出了寝殿,取了矛枪,练到天亮。 接下来的日子,元琛夜夜难眠,日日忙碌。年岁已到,柔善要出嫁,他要封王。 丘家的消息元琛偶尔也有听到。 丘岳明上书请辞,皇上再三挽留。 丘文非上奏,揭李家贪墨军饷。 皇上大怒,命了钦差大臣去通州彻查,又将丘文非调到御史院,终还是准了丘岳明的请辞。 元琛正与睿王商量着,到底要哪块封地,便突然收到消息——太子上奏,想在宫里设宴,为丘岳明送别,皇上恩准。 睿王笑道:“看来丘家想离开太子,不脱成皮是不可能的了。” 果不其然,旨意里,还请了丘文殊入宫。 当晚,睿王、元琛也有列席。 八皇子、元琛、十皇子年纪相仿,均到了封王的年纪。而属地也就那么些地方,好的坏的一目了然,大家都在暗地里使劲儿,想要得到最好的。为了不被人抓着把柄,元琛这些时日收敛锋芒,一丝错都不犯。 可睿王还不是很放心,他低声同元琛讲:“你的要求皇兄已一一满足,今**可万万不能胡闹。” 元琛低声应是。丘文殊今日是生是死,都和他无分毫干系,他只作壁上观。 皇宫四处挂满宫灯,元琛踱步至大殿前,遥遥望见了丘文殊的身影。 丘文殊穿着群青色的道袍,在一众红色官袍中异常明显,他身姿挺拔,缀在丘文非身后缓步上宫阶,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阿琛!” 元琛醒觉,看向睿王,不知何时,睿王已步入大殿,旋身看着自己。 元琛快步走进大殿。 巍峨大殿内已规矩地摆上案桌,不少人已就坐,元琛、睿王在宫女的指引下坐在大殿的左上方,与相熟的大臣抑或侯爵们微笑拱手。 宫女为元琛倒上小酒,元琛双指磨搓着青玉酒樽,好一会儿后,听见了丘家人与他人寒暄的话语声。 今日的宫宴是为丘岳明践行的,宫女们将丘家人引到大殿的右上方席地而坐。 元琛抬起头时,正巧和对面的丘文殊四目相对,元琛朝丘文殊举起酒樽,嘴角尚未勾起冷意,丘文殊便已毫不在意地偏开视线。 见丘文殊当自己不存在,元琛心中恼怒,面无表情干了一杯酒。 丘文殊的案子是错案,结得草率,只在题本折子中一笔带过,自然无人深思。但现在太子设宴,邀丘文殊入宫面圣,只需轻轻撩拨,别人便会有不同解读… 哼,丘文殊待会就知道哭字怎么写了! 果不其然,歌舞后,太子独独向皇帝提及丘文殊:“…从小便是南直隶的才子,去岁还高中案首。” 皇帝心情颇佳,朗声问道:“丘文殊何在?” 丘文殊徐徐走至殿中,向皇上行跪拜大礼。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如此不流利的口齿,像及了初次面圣,惶然失礼的秀才模样,惹来皇室贵胄轻声嗤笑。 元琛无意识捏紧酒樽,用余光冷冷打量着一旁忍俊不禁的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被元琛看得发毛,小声问:“九皇兄你看我作甚?” 元琛拧着眉头,低声道:“十二弟衣裳有些不合身,看着难受。” 此时的皇帝也皱着眉头,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丘文殊,问道:“尚未乡试,理应在家苦读,为何入京?” 丘岳明与丘文非对视一眼,暗叫不好。 丘文殊依旧跪着,答:“回禀,皇上,学生,遭人诬——” 许是不耐烦丘文殊语速太慢,太子啧了一声,抢答道:“父皇,南直隶按察使魏旭告发丘文殊科举舞弊,不过据查,是诬告。” 科举舞弊? 朝臣们面面相觑。 皇帝年轻时十分重视科考,甚至还亲自出过卷子,此时他一听到“科举舞弊”四字,便紧紧皱了眉头。 皇帝看向刑部尚书,兴师问罪道:“怎么回事。” 刑部尚书起身行礼道:“禀皇上,魏旭告发丘文殊身患口疾之症,还参与应试,枉顾王法…”刑部尚书将丘文殊一案据实已报。 “…据查实,丘文殊是去年重阳节被人所伤,才落下的口疾之症。微臣便将丘文殊释放了。” 朝臣们议论纷纷,其中一位大人起身问道:“有何凭证?” 刑部尚书一时语塞。 皇帝沉下脸。 大殿上气氛甚是低迷。 自此至终,皇帝都没有让丘文殊平身,丘文殊直着背脊,跪在大殿中央,身子微微晃荡着。 元琛冷笑,丘文殊这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抬,连跪都不能跪久。不过…丘文殊要是被重新扔进牢狱里,他从前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么?指不定还会连累刑部尚书。 元琛撑着案桌,缓缓起身,无视睿王斜斜瞪过来的眼神。 元琛道:“父皇,儿臣去岁游学,曾与丘文殊是同窗好友。” 此时,满大殿上的人都看了过来,除了丘文殊。 “丘文殊虽有些清冷高傲,但才华横溢,教会了儿臣许多东西。”元琛道,“当时他出口成章,丝毫没有结结巴巴。” 丘文非十分讶异地看了元琛一眼,元琛这在为丘文殊作担保了!他还以为驸马一事定后,睿王、元琛会翻脸不认人呢… 皇帝的神色和缓许多,朝丘文殊抬抬手,道:“起来吧。” “谢,皇上。”丘文殊缓缓起身。 “原来只是突患口疾之症,”皇帝道,“朕还以为是科举倩代这样的大事。” 太子摸着胸口道:“是啊,儿臣初次听闻时,也有此误解。” 丘文非余光瞥向太子,只觉他话中有话。 “既然丘文殊是从苏州被押送进京的,想必苏州已经传遍了他科举舞弊的骂名…这种污蔑对丘家影响甚大。”太子起身行礼道,“不若父王现场赐卷,让丘文殊当场作答,以正丘家清风。” 丘文非暗叫不好,文殊初次入宫,方才又受了挂落,现在让他当着百官作答,发挥失常也在所难免啊… 皇帝环视全场,似有顾虑。 太子问:“丘文殊,你可愿意?” 丘文非忙不迭朝丘文殊看去,缓缓摇头。 丘文殊却依然下跪,缓声道:“有此,良机,学生,自然,情愿。” “好!”太子笑起来。 一炷香之后,宫女捧来几份卷宗。 太监将丘文殊的案桌抬至大殿中央,备上笔墨纸砚。 在满朝文武的瞩目下,丘文殊正襟危坐,坦然接过卷宗。 太监带来的卷宗有好几份,皇帝拿了一份,太子拿了一份,睿王也拿了一份。 睿王看罢,顺手递给元琛,元琛匆匆浏览了一遍,放下。 丘文非很想看看卷宗里出了些什么题,他有个荒谬的直觉——元琛大抵不会见死不救。 丘文非朝元琛使了个眼色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 不多时,元琛也信步走出大殿,去了偏殿恭房。 丘文非跟上,元琛虽冷着脸,却也从袖中取出卷宗。 丘文非接过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怎么?”元琛冷声问道,“有何不妥么?” “这是丙卯年皇上亲自出的乡试卷宗。” 院试卷宗多留存在地方,乡试、会试、殿试卷宗才会留存在京城。太子拿乡试卷宗给丘文殊答,虽高了一阶,但也说得过去。 问题是——这是皇上亲自出的卷宗! “当时皇上初掌皇权,有些…”在元琛面前,丘文非措辞仍十分谨慎,不该说的隐而不答,“这些题目甚是刁钻,当年解元之名无人得之…” 对于丘文殊的作答,丘文非已不报任何希望了。 丘文非悄无声息地返回大殿,脸上失落的神色却瞒不过一旁的丘岳明。 丘岳明无声地看了丘文非一眼,丘文非叹气摇头。今日丘家在士林中的名声将****。 此时,丘文殊在大殿中央作答,其余人留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闲聊着。 “父皇,我见大家兴致都不高,”太子提议,“不如这样吧,丘文殊每答一题,便换一张卷子,原有的卷子交上来,我们当场点评,如何?” 皇帝正无趣着,当即道:“允。” 丘文非心情沉重,这当场点评,不是更影响答题者的心情么? 丘岳明鬓角隐隐带汗。 太监得了皇帝口谕,上前与丘文殊更换卷子。丘文殊已作答过的卷子,先经由秉笔太监临场批改,再呈到皇帝面前。 秉笔太监如此说道:“禀皇上,第一道题乃帖经,丘文殊答错一句。” 帖经乃是取四书五经中的语句,遮掩一些字词,让考生提写完整的题目。这是整张卷子中,最为基础简单的部分。 殿内议论纷纷,似乎对丘文殊的才学已有了一定认识。 丘岳明也低声同丘文非讲道:“文殊怎会在这里出错!”说罢,丘岳明自己也赧然。这个侄子没上过家学,功课也做得少,在这样的大场面里作答,心中惶惶,出错也在所难免啊! 皇帝懒懒地拿过卷子,只瞟了一眼,点评道:“字倒是写得不错。” 太监将丘文殊的卷子传阅下去,很快便到了丘岳明的手里。几个丘家门生,包括丘文非,都聚在丘岳明身旁看卷。 丘文殊的字一如既往,沉稳有力,似乎没有怯场的迹象。 丘文非仔细看了他的错题,这才发现,这句诗遮盖的部分过多,可供考生发挥的地方就多了起来,丘文非一时间能想起来的答案就有几个。丘文殊的作答其实并没有错,想必只是与秉笔太监手里的卷宗答案不同,便被判了错。 丘岳明自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这张卷子是皇帝出的,卷宗答案也是皇帝订下的,他若是提出异议,不就是当场打脸,又有私心之嫌么? 丘岳明与丘文非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将卷子传给他人。 丘岳明低声道:“只盼文殊不受影响,稳住心绪。” 丘文非看向大殿中央的丘文殊。他仍旧正襟危坐,两眼专注于卷宗,手中之笔从未停下来。 丘岳明轻声问:“第二道题是什么?” 丘文非小声默念出刚才看到的题目,这是一道算学题,题干极其复杂。 丘岳明蘸取酒水,在桌上静静作答,方才有了思路,便听见太子问道:“丘文殊可答出来了?” 丘文殊摇头。 被太子这么一打岔,丘岳明一时断了思绪,皱紧眉头重新开始。 案桌上的佳肴早已冷却,丘岳明全神贯注地算着,忽而又听见太子问:“可答出来了?” 泥人也有三分气性,丘岳明抿了嘴,罢了手。就算丘文殊能答出来,答案也会被这一声声催促搅和没了。 真正科考时,考官只管最后收卷,谁会理睬考生哪一道题答得快,哪一道题答得慢?这样一问再问,不过是要给考生施加压力罢了。 许是太子问得多了,皇帝也不耐烦起来,冷声问道:“还答不上来么?” 恰恰就在此时,丘文殊搁下笔,与太监换过卷子。 秉笔太监批改后,正要呈上,皇帝看都不看,懒懒道:“先搁到一边吧。” 皇帝起身,道:“丘文殊,你再选一道题做了便罢。”说罢,便背手走下台,出了大殿。 这听起来像是给丘文殊放水,实则是不满的表现,丘岳明心往下沉,汗都滴下来了。 皇上一走,殿内议论声便大了。 太子起身走到丘文殊身旁,笑着拍他的肩,说道:“丘文殊,你好好选题,选一道简单点的,不要辱没了你们丘家的名声。” 聚坐着皇室子弟的左上方爆出哄然大笑。 丘氏乃显赫卿族,自古以来便是历朝历代皇帝的左臂右膀。前朝皇帝昏庸无道,朝廷崩坏时,丘氏一族隐居山中。大宁建国后,先武帝三顾茅庐,请得丘氏出山。 当时丘氏风光无限,盖过了所有世家,大家心中或多或少也想看丘氏笑话。偏偏丘家人出山后,不但有一门七进士的美誉,还出了一位帝师,大家只能歇了心思。 现时丘氏出糗,文武百官虽没有当场给丘家难堪,但大都流露出“丘氏子弟不过尔尔”的表情来。 丘文非没有理会外人的嘲笑,寻来外人不看的卷宗,与其他丘家人一起琢磨。 仔细对比了每一道题的难易后,丘家一位门生暴汗淋漓,低声道:“文殊可万万不能选最后一道题啊…” 最后一道题乃是策问,问的是对现时行省制度的看法。 大宁地域辽阔,向来有分封的惯例。 先武帝曾是前朝蜀地的异姓王,叛变夺的天下,创下大宁。当今皇上,也是从自己封地起兵,趁先帝驾崩,夺了先太子的江山,才坐上的皇位。 行省制度给谋逆者提供便利,谋逆者登基后,问天下才子对行省制度的看法…能怎么答? 就在这时,太子回到原位,问道:“丘文殊选了哪道题?” 太监朗声念出丘文殊所选之题,满殿静默。 丘文殊选了最后一道策问题。 丘家人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丘文殊独坐于大殿中央,神情是一贯的清冷高傲,似乎丝毫没有受外界的影响。 当今皇上早到了给儿子们分封属地的年纪,但地封是封了,王爷们却没有被派到地方上镇守,这是遏制了皇族的谋逆。但…近年来,地方的叛变接连不断,就连通州李家,也出了贪墨军饷的大案…皇上必然为着分封而焦头烂额着! 这道策问题,是他最后的机会。 身为丘氏子弟,从未为家族做过任何贡献便罢了,可绝不能让丘氏清名毁在自己身上。 这道题,丘文殊足足写了两炷香的时辰。 期间皇帝更衣归来,得知他选了最后一道题,倒是起了兴致,坐在龙椅上,微微提高身子,想看丘文殊何时答完。 皇帝的态度,影响了满殿的人,大家渐渐停止窃窃私语。 丘文殊一罢笔,太监便立刻将卷宗移至端盘,快步上金阶,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懒洋洋倚着龙椅,拎起卷宗开始看,很快他便坐直了腰。 满朝文武,谁不用心揣测皇帝心思?这个明显的讯号,明眼人都看到了。 丘文殊仍旧端坐着,面上没什么表情,隐在宽袍内拇指与食指却不断摩搓着。 这道题丘文殊写了两炷香的时辰,皇帝看了两炷香的时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终站了起来,抚掌大笑道:“好好好!” 满殿的人都提起精神,看着皇帝。虽不知道丘文殊答了些什么,但皇帝这三声好,已说明一切。 皇帝先是朝丘岳明道:“不愧是丘氏子弟!区区案首竟有这般眼界!” 丘岳明早已蓄了满手汗,被皇帝如此注视,登时撑起太子少师的气势,起身谦虚几句。 皇帝扬手,让太监将丘文殊的卷宗誊抄数份,传阅下去。 太子看了卷宗,脸色铁青。 睿王拿到卷宗时,只匆匆看了数眼,便已眼前一亮,忍不住从头细读。许是丘文殊从未入仕,他考虑的侧重点与他们都不相同。卷中,丘文殊完全没有提及行政管辖,也没有提及大宁皇帝们的事迹,他重点放在了地域划分。 丘文殊提议将每一个军事重镇瓜分为几个区域,归入不同的封地中去。如此一来,每个封地的实际掌权者都不能完全控制该地。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行省都变得四分五裂,无法单独反抗中央,无声镇遏了地方的叛变!* 睿王忍不住向丘文殊投去赞赏的目光。丘文殊这道题,虽然是纸上谈兵,全然没有实例,但立意却极为新颖,击中了他们的内心。 丘文殊未能入仕,不仅是丘家的遗憾,而且还是大宁的遗憾啊… 此时皇帝亲自走下金阶:“丘文殊。” 丘文殊起身,再一次给皇帝行礼。 “汝实乃大宁良才,不应被口疾之症绊住前程。”皇帝亲自将丘文殊扶起来,笑道:“朕要给你授职。” 满殿哗然,如此殊荣,大宁仅丘文殊一人! 丘文殊并没有被这份殊荣砸昏脑袋。 他不过是秀才一个,怎能越过举人、进士接受皇帝的授职呢! 若是一年前,他虽不会接受皇帝授职,但定然会继续参加应试,渴望成为朝廷中坚。 然而,他被这皇权连连戏弄,早已对仕途没了执念。 从前他总是在想,不能从仕,自己到底能做什么。是不是就如别人所说的那样,成为家族的蛀虫,靠父兄而活。 现在他仍找不到自己的未来,然他非常明确,他不会辱没他的姓氏,但他亦不愿如此汲汲营营,为这样的皇族效力。他要去寻自己的路。 丘文殊徐徐下跪,皇帝托住他双手,并没有让他跪下。 丘文殊道:“这份,殊荣,文殊,愧不不敢当。古法,不能,废…” 先时丘文殊说话结巴,惹来满殿嘲笑,现在却无一人敢再嗤笑他,所有人都静下心来,耐心听他讲话。 丘文殊先是自谦,再是推辞,理由都十分充分,半点没有落皇帝的面子,半点也没有真正贬低自己,让人不得不感叹丘家教养。 丘岳明适时起身劝诫皇帝。 皇帝终叹息一声,不再执意行事。 这时,八皇子站起身,扬着手中卷宗,朝皇帝说道:“父皇,丘文殊的算学题,亦答得十分有趣。” “哦?”皇帝来了兴致,早先被他搁置一边的卷宗,此刻经由八皇子呈到他的面前。 丘岳明就在皇帝身旁,亦看到了丘文殊的答卷,他不由大惊。 被太子一再搅和,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这个太子少师亦未能得出答案。而丘文殊,却写出了四个——通过不同途径,不同方式求得的相同答案! 要知道丘文殊只是秀才,而他丘岳明,不但是太子少师,还曾连中三元,得过状元之名! 皇帝与丘岳明一样,都被丘文殊的才学震慑住了。他忽然很想看看,丘文殊做错的帖经到底是什么。 “来人!把丘文殊帖经的卷子拿过来。” 太监很快找来丘文殊的帖经,皇帝拿过一看,惊讶地说道:“丘文殊作答并没有答错啊…噢!当初是朕狭隘了,只定了一个答案!” 大家面面相觑,目露讶异。 如此说来,丘文殊每一道都完美作答…早先他们对他的误解、轻蔑,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发挥… 所有人看待丘文殊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宠辱不惊,不亢不卑,”皇帝没有掩饰自己对丘文殊的欣赏,当着满朝文武如此说道,“丘文殊,丘氏翘楚,大宁翘楚也。” 有了皇帝这一评语,就算丘文殊将来止步于秀才,亦无人敢轻视他。 丘岳明与丘文非对视一眼,双双欢喜。 丘文殊并没有喜色于颜,他余光打量着那位特意琢磨他算学答卷的八皇子…这份知遇之恩他无以回报… 宴会后,丘文殊特意到八皇子面前道谢,先是知规识礼地要行跪礼。 可皇帝都没有让丘文殊下跪,八皇子怎敢让丘文殊下跪,他忙不迭将丘文殊扶起。 “谢八皇子,方才,为文殊,出面。”原来皇室子弟中,不只有太子、元琛这般不择手段之人。 八皇子温和地笑道:“区区小事,无足挂齿。” 丘文殊走后,八皇子往御花园走去,身旁的贴身太监仍是不信,问道:“九殿下真的会帮殿下您夺下齐地么?” 不可能吧! 要知道,齐地可是现今无主封地里最好的,九殿下自己不要,还要帮八殿下抢到手?他不怕开罪十殿下么? 而且…将丘文殊算学卷宗呈到皇上面前——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九殿下为何自己不做?为何不让自己门下的官吏做,而是让几乎没有交情的八殿下帮他做? “反正本宫也没损失,还得了丘文殊的善缘。”八皇子笑起来。 太监也笑起来,九殿下嘱托八殿下时,这位丘案首尚未答完最后一道题。八殿下答应下来时,尚有些忐忑,谁知丘案首后来会一鸣惊人呢。 到底是八殿下有福分。 这场宫宴结束后,丘文殊等人陪同丘岳明返回苏州,而后带着引泉游历各地。 而几位皇子得到封地,各奔前程。这位八皇子果然得了齐地,元琛则只得了一块边陲小地,这不仅是最差的封地,还是他外祖父当年兵败被辱之地。 据闻,这是他得罪十皇子所得的恶果。 *参考书籍: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作者钱穆。 百度百科——行省制。 三年后,三苗国,珠城。 正是秋收的好季节,城内大小店铺却都关了门,间或有行人背着包袱,携妻带儿亡命而去。 狂风卷起落叶,为行人添了几分狼狈。 远处战鼓声声撼动人心,血腥之气绵延千里。 引泉跪在荒废的草棚下,神色慌张,嘴里喋喋不休:“菩萨啊,请保佑我大宁成功攻进珠城吧!请保佑我家少爷平安无事…” 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慌张无措。 前几年,虽然李家因贪墨军饷罪而落没,但万人之上的皇上贵体欠安,由太子监国,丘家的日子实不好过,或被罢黜或被降职,只有京城的丘大少爷仍任原职。 少爷着写的地方见闻,编纂的各地地理地貌深受士林学子青睐,但却无人知道这些出自丘家丘文殊之手。 丘家声名大不如前,前途未卜他也没如此慌张,毕竟那都是老爷们的事儿。 年前,他跟随少爷来三苗游历,本平安无事,谁知大宁与三苗开战了。 短短数月的光景,大宁一举夺下三苗国四座城池。 四处兵荒马乱,引泉买个干粮的空当,他的少爷便被当做奸细抓走了。异国他乡,他求助无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城外的故国大军上。 击鼓声歇,鸣金声骤然响起,引泉仓皇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棚外。 但见城墙上穿着铠甲的某位将军扯着嗓子吼着:“开城门!” 漫天尘埃中,数位三苗兵合力打开了朱漆城门,厚重的推移声中,城外的千军万马一点点涌现中引泉面前。 引泉渐渐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迎风招展的宁字旗帜泪流满面。 无数穿着深蓝色军服的士兵奔入珠城,骑兵们锐利的眼神徐徐刮过这儿的每一个角落,手中握着弓箭,很有随时拉弓射箭的架势,与引泉一般奔到街上的民众们胆怯地躲避,士兵身上的血腥之气,枪刀下的斑驳血迹叫人心惊胆战。 城内奔出一支骑兵,为首的男人大腹便便,穿着一身繁复绣纹的绸缎。在将士的搀扶下,他下了马,满头大汗地奔到宁兵前。 引泉认识他,他是这座城池的主人——珠原,也是抓走他家少爷的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大宁将士们由内分散开,数位将军排闼而出,为首的人身材高大,头顶红缨凤翅盔,身披铠甲,一手执矛枪,一手攥缰绳,稳稳坐在战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珠原。 珠原挤出一抹笑,恭敬地行礼,道:“琛王殿下,在下将珠城双手奉上,还望琛王殿下饶我等一命。” 琛王殿下? 引泉愕然抬头,只见那凤翅盔下的侧颜倾国倾城,可那眼里的眸光森冷得很,像开刃的利剑般寒气四泻,就算嘴角微微翘起,也没人会为他的绝美容颜而倾倒,只会战战兢兢地害怕被其屠杀。 引泉匆匆望了一眼,便颤抖着低下头。这人正是害他少爷入狱的九王爷宁琛啊…完了完了… 引泉正无措着,便听见一管低沉的男声道:“本王不喜杀戮,既然珠大人主动开城门,本王便不会为难你们珠城内的任何一人。” “谢琛王殿下不杀之恩。”珠原松了一口气,深深弯下腰朝宁琛行礼,余光瞟见宁琛手下那不断滴血的暗红色矛枪柄头。 听闻这位大宁王爷用这支矛枪生生将调戏他的三苗骠骑将军射死在城门上。 珠原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就势跪倒在地。 宁琛漫不经心地说道:“起来吧。” 珠原爬起身,浑身肥肉颤巍巍的,汗水流入眼睛里。他侧了侧身,扬手朝向他来时的路:“琛王殿下,不如到珠府上稍作歇息吧。” 宁琛轻轻抬手挥去,其身后的两名副将分头行事,各领将士而去。剩余的副将及精锐骑兵随宁琛前往珠府,整座珠城都听得到这声势浩大的马蹄声。 引泉缩在草棚内,不知该如何是好。同样躲在草棚里的还有几个大宁人,他们如同找到了支柱般涌到城门驻守的大宁将士身边,将自己家人被捕一事说了出来。 从城门回来后,他们个个喜上眉梢,引泉蹭过去,听他们说话。 “孟将军叫我等不必担忧,他们必定会将城内的大宁人尽数救出,”说话的是一个大宁客商,他的儿子被抓了。“还说会将我们妥善送回去。” 引泉稍稍安心一些。 “我听闻此次兴兵,是因为三苗人对王爷母族不敬,王爷为了孝道讨伐三苗。” “王爷拿下的这五座城池,数十年前也是大宁所有…” 夜幕降临,整座珠城灯火通明。 孟关将边防妥善安排好后,便策马去了珠府。 位于珠城正中心的珠府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珠府琼楼玉宇,比之琛王府有过之而不及,可大宁将士们人人目不斜视,尽职恪守。 孟关来到珠府外院一处三进院落里,宁琛正坐在房中看信,忽明忽暗的烛光在他如画的容颜上跃动。 “王爷。”孟关行礼。 宁琛颔首,孟关起身,忽见他嘴角勾起,冷笑道:“太子果然要我入京问罪,还要派人接管我夺下的五座城池。” 宁琛手一抬,信笺点着火,翻卷着燃烧,他微微歪头看着,在最后一刻脱手,饶有趣味地看着信笺被火吞灭,似乎万事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宁琛此次兴兵并未事先通报朝廷,消息传到京城时,他们已拿下三座城池。 好在他们起兵的由头理所当然,夺下的城池皆是数十年前被三苗所占的。太子要问罪,他们只管打门面官司即可。 孟关低头道:“王爷,城中有大宁人被捕,听说是珠原下的命令。” 宁琛道:“与他好生商量,让他把人交齐。” “是。” 就在此时,回廊处走来一个小兵,朝宁琛行礼道:“王爷,珠府的枯井内尽是人骨。” “都叫你们善待珠原,怎么还把他家掘地三尺了?”宁琛垂眸,用白绢仔细擦拭着他的矛枪,轻声道,“三苗的事我们不必管。” 珠原是第一个不战而降的城池主人,他越宽待于珠原,后面的战便越好打。 小兵欲言又止,垂下头行礼退下。 不久,又有一名小兵来报:“王爷,我等在珠府的地牢里发现了几个大宁人。” “哦?”宁琛漫不经心放下矛枪,瞥了孟关一眼。 孟关问道:“可是有十人?” “仅有五人。”小兵答道,“此时已在院外候着。” 施恩必求报是宁琛的行事原则,他道:“把人领到花厅回话。” 宁琛起身,带着孟关到了花厅,甫一坐下,小兵便领了五人进来。 宁琛正端起茶杯,余光里看到为首的人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得体,让人不住地想往他身上瞧。 宁琛不经意抬眼看去,脸上登时露出一丝不可置信,但很快消失在他清冷矜贵的面具里。 只见来人微微低着头,眉深肤白,眼神沉静,稍显干裂的嘴唇轻轻抿着,一举一动间,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他朝宁琛跪下行礼道:“丘文殊,谢,王爷,救命,之恩。”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跪下来答谢宁琛。 立在宁琛身旁的孟关一听到“丘文殊”三字,登时转头看向宁琛。 宁琛脸上无什么特殊表情,仍端着王爷的架子,缓缓颔首,左手将茶盅搁到桌上,茶盅底儿碰出一声清脆的瓷声。 孟关一下清醒过来,三年了,连他都忘记了丘文殊的模样,何况是贵人事忙的琛王。 “都起来吧。”宁琛语气淡淡的,“你们都是我大宁的子民,护你们周全是本王的职责。” 底下跪着的四人一听,都激动起来,更真情实感地给宁琛磕头,内心决定回去之后要宣扬琛王的仁善。 丘文殊本要起身,见他们磕得起劲儿,一时间有些迟疑地瞥了宁琛一眼。 大宁与三苗战事一起,他便有预感宁琛是主帅,毕竟宁琛的封地与三苗接壤,只要顺利攻城略地,宁琛的封地便可大肆**。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还会和宁琛见面,而且还是来谢恩的。 三年不见,宁琛完全与过去不同了,身披铠甲,闲闲坐在太师椅上,已有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他完全褪去年少的稚嫩,长眉入鬓,漂亮的眼睛间或一瞥,都带有掌权者特有的漫不经心。 “都起来吧。”宁琛朝左右使了眼色,两个士兵上前将众人扶了起来。 宁琛问:“你们为何被抓?” 丘文殊抿着嘴,并不想与宁琛对答,其余四人叽里呱啦说个一通。他们莫名其妙被抓进府,本来地牢里还有很多人的,但偶尔会放出去一个。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宁琛似乎听到头疼,微微蹙眉,手肘撑在太师椅把上,修长的食指虚空指了丘文殊,勉强给了丘文殊一个正眼,道:“丘文殊,你来说。” 丘文殊无奈何,微微低着头,掩去眸光里的敷衍,说道:“我等,被误以为,是细作…” “嗯。”宁琛应了一声,目光在五人之间来回扫视,徐徐问道,“你们都没有受伤吧?” 众人摇头,除了被困在地牢,他们没有收到任何严刑拷打,每天都是好吃好喝的。 丘文殊微微讶异,要不是知道宁琛是个什么货色,他都要赞宁琛一句“爱民”了。 “如此,本王便安心了,”宁琛道。“来人,暂且将他们安置在后罩房,再派人将他们的家人接过来。” 除丘文殊外的四人又是一阵激动,又一次给宁琛磕头道谢。 待丘文殊等人走后,宁琛端起茶盅,冷声道:“去查查,这个珠原将他们抓来是为了什么,查仔细一点。地牢里是个什么情形,也一一来禀。” 孟关迟疑地看了宁琛一眼,领命而去。 不过三刻,孟关便已回旋,白着脸在宁琛耳边低语。 宁琛将座下紫檀雕云龙的椅把子给捏碎了,他站起身,扫去手上的木屑,面无表情道:“走,我们去和珠大人讨杯水酒喝。” 宁琛并没有去珠原的正院,而是来到他的厨房。 珠府的厨房很大,连着好几个灶厨,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厨刀,厨房内部还余有一个很大的空地,上方架着木头,挨着墙边还有好几个深色木桶,四处打扫得十分干净。 宁琛背着手逛了一圈,跟随在他身后的孟关面色惨白。 珠原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朝宁琛行礼:“王爷,您您怎会在这儿…” 宁琛板着一张脸道:“珠大人,你便是这样款待本王的么?” 珠原不明所以,惶惶抬头。 “你们呈上来的菜肴,本王连起筷的兴致都没有!” 珠原忙不迭请罪,拱手道:“请王爷恕罪,王爷想吃什么菜,珠原立刻让人去做。” 宁琛便微微笑起来,走近珠原,语带双关地说道:“我想吃点别的。” 珠原似有所感,迟疑地抬起头,对上宁琛那美得有些过火的眼睛里。 “听闻珠大人这儿有新鲜东西吃。”宁琛勾起嘴角,轻声道,“珠大人大可放心,本王猎奇,什么都敢尝尝。” 珠原顿时有些放松,腆着肚子试探道:“那么…人肉…王爷也想尝一尝?” 孟关握紧拳头。 “人肉?本王还真没吃过。”宁琛惊讶地说了一句,面上露出一丝好奇与跃跃欲试,“人肉怎么吃?” 珠原见宁琛并不反感,笑了起来,道:“若是煲汤,当选健壮些的人。若是清蒸,婴儿当是上选…” 孟关无法克制地剜了珠原一眼,眼底的憎恨珠原却没有察觉到。 “看来珠大人吃过不少人啊,不同的人还有不同的煮法…” “珠原平生就这点爱好。”珠原像是寻觅到同道中人,笑道,“最近这段时日,珠原还发现了一个好吃法,寻一个相貌好的人,一片片割下他的肉来,一边欣赏他的模样,一边烤着吃。”说罢,珠原还意犹未尽地舔唇。 “这个好呀。”宁琛点点头,还笑了起来,像是很欣赏他的做法。 珠原笑起来,道:“大人,珠原正巧抓来一位贵公子…” 话说到一半,珠原忽然感觉有些冷。 “来人啊。”宁琛取过墙上的一把剔骨刀,正用手指轻轻摸着,漫不经心道,“将珠大人绑到木柱上。” “是!” 珠原和孟关骤然变了脸色。 珠原被官兵抓住了手脚,浑身发抖,问道:“王爷!王爷!此为何意?” 宁琛不答,将墙上的刀一把把取下来打量,直到珠原被绑上木架,宁琛才问道:“珠大人的厨子呢,叫上来。” 两个抖着身子的男子被押了进来。 宁琛道:“给他们松绑,我还指着他们干活呢。” “是!” “王爷,”孟关此时已然明白宁琛的想法,他拱手道,“珠原虽罪该万死,然前有三苗敌军,后有太子虎视眈眈,臣以为,不能在此时了结珠原。” “是是啊!”珠原颤声道,“我我我…” 宁琛不答,自顾自从角落里拖来一把粗糙的木椅子,端坐在珠原正前方,微笑着问两个厨子:“你们处理人,第一步通常是做什么?” 一个厨子道:“封、封…喉…” 宁琛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来,道:“本王不喜欢封喉,那太残忍了,就这样割吧。” 珠原两股颤颤,尿了裤子。 孟关着急道:“王爷三思!处置珠原不急于一时啊!” “本王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宁琛看向珠原,目光里有着刺骨的杀意。“去,把珠大人的肉一片片割下来,现烤了…喂珠大人吃下去。” 翌日。 在后罩房歇息了一夜的丘文殊一早起了床,彬彬有礼地告诉守门的士兵:“入府时,我的细软,被夺,可否,为我,取来?” “是些什么东西?” “我写的,一些杂文,写有,‘三苗’二二字。” “容我先去请示上级。” “有劳。” 丘文殊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那个士兵回来。他想请守门的另一个士兵去看看,可对方不能离开这儿,也不肯让丘文殊离开。 丘文殊只得在房中等,结果先等来了引泉。 引泉看见丘文殊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少爷,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 和引泉一起来的,还有很多大宁人,其中几个上前,抱住了与丘文殊困在一起的人。还有更多的,茫然四顾,像是在寻找自己的亲人。 一个瘦如柴骨的客商问身后的士兵们:“大爷,我的儿子呢?三岁,这么高,白白胖胖,长得跟我很像的…” 士兵们不忍地别过脸,其中一个道:“暂时只找到这五个人,若其中没有你的亲人…你大可先回大宁。” “找不到儿子我回什么大宁!”本来以为找到儿子了,可到这儿一看,儿子依旧不在,他难受得要哭了。他给士兵跪下道,“我的儿从小没了娘,是我一个人拉扯大的,求求你,帮我找找我儿子。” 丘文殊和引泉对视一眼,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士兵竟听得抹了把泪。 丘文殊对引泉使了个眼色,引泉上前问道:“不知珠原在哪儿,可否让我等见上一面?” “他死了。” “昨天我见他还好好的,你可别唬我们。”引泉惊讶地说道,“你们王爷还口口声声说,‘既然珠大人主动开城门,本王便不会为难珠城内的任何一人’…他怎么会死?” 丘文殊一听,也认同引泉的说法。 宁琛这等唯利是图之人,非但不会让不战而降的城池主人死,还会好生捧着他! “大爷,求你了…”客商抱住了士兵的大腿。 士兵无法,只能道:“是真的,昨晚王爷下了令,珠原受千刀万剐而死。”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害怕的神情。 丘文殊更是生生打了个寒碜,这个宁琛,竟如此心狠手辣,珠原都束手就擒了,他还这般… “你们都到房里等候吧。”士兵见大家都不再追问,嘱咐道,“待我禀明王爷,便派人送你们回大宁。” 丘文殊对引泉说了一个“书”字,引泉再一次上前,说道:“兵大爷,我家公子写的书被珠家人夺走了,还请您为我们寻一寻。” 寻不到家人的大宁人坐在地上哭,哀求士兵为其想想办法。 早上为丘文殊找书的士兵这才姗姗来迟,说道:“丘文殊,王爷有请。” 丘文殊实在不想和宁琛这种人见面,他说道:“丘文殊,太过粗鄙,不敢,污了,王爷的眼睛。” 士兵立刻变脸,喝道:“王爷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违抗。” 丘文殊无奈何,只得去。 临走前,客商拖住丘文殊的手,哭着求道:“丘公子,你求求王爷,求他派人帮我找找儿子。” 丘文殊见他可怜,点了点头。 珠府内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假山小湖接连不断,华美至极。 丘文殊跟随士兵来到了一个院子,那似乎是珠府里的正院,碧瓦朱檐,四处摆饰极有内蕴。 但这一切都不及宁琛夺目。 丘文殊几乎一踏进院子,便注意到窗前的宁琛。 斑驳的窗影罩在宁琛身上,柔和了他锐利的气势,他穿着利落的深红色交领窄袖军服,此刻正拿起一本书,用修长的食指随意拨了拨书页,微微侧头看着,那画面真是赏心悦目极了。 然丘文殊一想起宁琛的不折手段、血性暴虐,便没了欣赏的欲望,他匆匆收回视线。 士兵上前,拱手道:“王爷,丘文殊到了。” “嗯,让他进来。”宁琛将手里的书顺手抛掷在地,又拎起另一本。 丘文殊缓步踏入书房,见他如此对待书籍,表情冷若冰霜。 昨日那位姓孟的将军不在,整个书房里只有宁琛一人。 书房里乱七八糟,地上扔满了书,案桌上还叠了好几摞。 宁琛头也不抬,有些抱怨地说道:“你就说了‘三苗’两个字,实在太难找了…我派人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 丘文殊沉默地朝宁琛行礼,冷冷道:“怎敢,劳烦王爷,文殊自己寻便是了。” 那话里的排斥,任谁都听得出。 宁琛扬起头,有些无辜地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弯腰捡起书籍,仔细将翻卷的书页顺好,再扫去面上的灰尘,他看也不看宁琛,就好像看一眼都会糟蹋了他的眼睛。 宁琛垂下眼,看见自己手里的书,嘴唇立即抿成一条线,发狠地咬着后槽牙,好似在跟自己发火,惩罚自己的愚蠢。 须臾,他索然无味地扔下书,激起一地的尘埃,冷声道:“你自己找吧。”说罢,宁琛冷着脸走出书房。 丘文殊对宁琛的离去视若无睹,开始在地上一本本翻。 守门的士兵年纪不大,眼下有颗小痣,看着很是机灵。他小声道:“地上的不用翻,都翻过了的。” 丘文殊微微蹙眉,这些人认不得他的字迹,怎么就能确认地上没有他的书呢? “我叫阿南,您若是有什么事,尽可吩咐我。” 丘文殊迟疑地点了点头,不明白这位叫阿南的小兵为何会对他如此殷勤。 带着疑惑,丘文殊走到案桌前找书,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正打算在地上再找一找,一个士兵捧着几本脏兮兮的书走了进来。 丘文殊接过一看,心疼得要命。 这都是他挑灯苦写出来的文章啊… 用袖子仔细擦了一遍后,丘文殊匆匆将书藏入怀中,想赶紧离开这儿,可临走前却骤然记起客商的嘱托。 ——丘公子,你求求王爷,求他派人帮我找找儿子。 丘文殊暗自叹气,朝阿南拱手道:“可否为文文殊通传一下,文殊,想再见见王爷一面。” 阿南去为他传达,回来道:“王爷说不见,你走吧。” 受人之事忠人之托,丘文殊只得再一次求见宁琛,道:“…文殊,要当面,答谢,王爷。”要向他磕头道谢,宁琛总该见了吧? 阿南再为他传达一次,回来时,耷拉着肩道:“王爷今日心情不好,你还是走吧。” 丘文殊不禁深深懊悔,方才宁琛在书房时,他应该把客商的请求说出来的。宁琛答不答应是宁琛的事,可没有把请求说出来,就是他丘文殊失诺了。 “请您为我再再通传一次吧。”丘文殊朝士兵再三行礼,道,“文殊见王爷,是有事,相求。” 阿南拒绝的话正要说出来,忽然想起些什么,犹豫道:“好吧,最后一次了。” “有劳。” 阿南熟头熟路地跑到宁琛所居住的院子里,宁琛正全神贯注地用右手练字,面容沉静。 阿南行礼,禀告道:“王爷,丘文殊——” “丘文殊”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宁琛便脸色沉沉地剜了阿南一眼,阿南吓得登时低下头,连眼下的痣都在抖。 但他想起王爷知道这位丘文殊的字迹,想起今日王爷在书房里翻了大半天的书… 阿南再一次鼓起勇气道:“王爷,他说他有一事相求…” 阿南话说完后,宁琛久久没有回复,他收回狠厉的眼神,木着脸在写字。 阿南估摸着有戏,跪着等,眼睛咕噜噜地打量着这个西暖阁。 木铺的地板,两侧是多宝阁,放着不少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还有不少字画,比琛王府还要精致。 阿南看了好久,跪得腿都酸了,忽然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他侧头看去,是孟将军来了。他忙不迭低下头去。 孟关困惑地看了阿南一眼,上前给宁琛行礼,宁琛敷衍地点了点头。 “王爷,”孟关说道,“卑职想领后罩房的人去收尸…总归是他们的家人,总得要接受的。” 宁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嗯。” 孟关默默行礼,正要转身离开,又看到了跪着门前的阿南,有些迟疑地缓下脚步。 忽然,孟关听见宁琛有些犹豫地说道:“你到凉亭等吧。” 孟关回头,见阿南瞥了自己一眼,规矩地行礼,应了一声“是”,然后便跑了。 孟关留在原地,皱起眉头。王爷和这个小士兵在打什么哑谜,有事吩咐,为何不当面说清楚?在这儿说不好吗,何必去什么凉亭。而且这珠府凉亭那么多,王爷不指明,这小士兵也不问清楚就跑了,怎么看都像是在避开自己? 往常的孟关是个粗人,在这些小事上向来不会多想,不过昨日见到了丘文殊,王爷还杀了珠原,他难免想得多些… 孟关犹豫起来,旋身走回西暖阁,宁琛正要起身,两人正好对上了。 “有事?” 孟关欲言又止,默默行了个礼。按理,他不该多言,但他跟随王爷已有三年,如果不劝,心里也难受。 王爷的封地是最小,也是最差的。 当年睿王为着此事愁眉不展,将他派到王爷身边,命他好好辅佐。此后,他便一直跟随王爷,因此曾无意间听到八王爷向王爷致谢,还提到过“丘文殊”三字。 他心中骇然,想起王爷也为丘文殊毁过睿王的局,他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来到封地后,他发现琛王府不过是个四进的旧宅子,这儿的人也不多,因经历过战乱,但凡有些能耐的人都到别处居住了,剩下的人大多不富裕,勉强有口粮吃罢了。 第一年,皇上赐了婚,随知琛王妃水土不服,都还没和王爷见着面,便在离京的半途去世了。紧接着皇上卧床不起,王爷只能未成家先立业了。 王爷文韬武略,知人善任,不仅封地日新月异,还夺回了大宁被占多年的五座城池,封地一下子便扩了一倍不止。 眼看着王爷的势力越来越大,宁军在三苗的腹地一路前进…王爷遇到了丘文殊,王爷立刻将不战而降的珠原剐了… 撇开丘文殊的事不说,王爷可从来不是肆意行事的人,虽然出生帝皇之家,但他非常擅长忍耐,不到非常时期,他不会轻举妄动。 不看时机,就把珠原剐了的锅,任他孟关怎么扣,也只能扣到丘文殊身上去了。 孟关有心劝诫,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在宁琛面前就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宁琛则有些不耐烦,皱眉催促道:“有事说事。” “王爷…卑职认为…”要是琛王府里善谋略的李先生在,想必能给他些许建议。又或者琛王妃还活着,他只需在琛王妃面前提点一二,让琛王妃打头阵就行…他这么个粗人,实在不懂如何婉转,“为了丘文殊剐了珠原这种蠢事…呸呸呸,这种事,这种事不可再做了…” 那一瞬间,孟关似乎看到宁琛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但他很快便沉下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关看,像是要在孟关身上戳出几个洞来。孟关浑身凉飕飕的,忙不迭低下头去,也不敢问宁琛是不是要去见丘文殊了。 “我杀珠原,只为心头畅快,与丘文殊又有何干系。”宁琛一字一句,语气十分冷硬,但在孟关眼里,那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没什么区别。 孟关犹豫地抬起头,待要再劝,宁琛已大步越过他,往外走去。 宁琛脸沉如水,他就是因为怕孟关多想,才不愿意在花厅见丘文殊。 从前他会犯蠢,不过是一叶障目。知道自己会错意后,他便再没有犯错,孟关却仍视他为吴下阿蒙。 阿南就站在院外,看着宁琛越过他,上了一处凉亭,这才跑去找丘文殊。 宁琛在凉亭里赏了一会儿景,远远地便看见丘文殊往这儿走来,他克制地移开了视线,眉头拧得很紧,低头掐了一小段野草,缠在指节消磨时光。 良久,宁琛才听见沉稳的脚步声蹭上凉亭,丘文殊那清清冷冷的嗓音扬了起来。 “王爷。” “嗯。”宁琛冷冷应了一声,淡淡说道,“说吧,有什么事。” “尚有,五名,大宁人,不知所踪,还望王,王爷代为,寻找。” “…太难找,找不到了。” 虽然深知宁琛不会帮忙,但听到他想也不想地回绝,丘文殊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像是有一股气堵在心口,闷得慌。 “如此,”丘文殊垂下眼眸,也不留恋,“丘文殊,告辞。” 丘文殊旋身走下台阶,忽然听见宁琛在他身后问:“你就这点事儿吗?” 丘文殊眉头紧锁。 这事儿还不够大吗?活生生五条人命呢! 昨日他不是口口声声说,保护大宁人是他的职责吗? 丘文殊回首,宁琛立刻侧过脸,偏开了视线,修长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冷声道:“除了这事儿,还有没有别的,别等会儿又求着要见本王,本王军务繁忙,没空总搭理闲杂人等。” 丘文殊磨着后槽牙,这个宁琛说话总是带着刺,总要显出他的高人一等,比从前的元琛要恶劣上百倍。 丘文殊忍不住刺道:“文殊只有这点请求,可惜王爷不愿帮忙。” 宁琛顿了顿,垂下眼眸,长而浓密的睫毛扇了扇,语气十分冷硬:“本王是办不到。” 话赶话,丘文殊都不结巴了,话一句句蹦出来,道:“王爷若是饶过珠原一命,又怎会办不到?” 宁琛抿着嘴,胸膛起起伏伏的,好似在忍耐。 丘文殊也窝着一股火,撇开失踪的大宁人不说,宁琛杀珠原,原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臭棋,他实在想不通宁琛为何要这样做。 “珠原不战而降,你为何还要杀他?” 宁琛像是被逼到绝境,受不了了似的,转过头来,色厉内荏地瞪了丘文殊一眼。 一个个这样的追问,就好像他没有从三年前的会错意中走出来似的! 怎么?!他就不能突如其来地想随心所欲么? 宁琛脸色铁青,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此事与你毫无干系,你亦无权过问。” 这样的宁琛,在丘文殊眼里就像一个知错不改的孩子,他忽然便想起湖山书院那个因为惧怕蟑螂而气急败坏的元琛。他脱口而出:“你可知屠杀珠原,会落下骂名,从此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珠原向你投降?” 这话里很有“爱之深责之切”的意味,丝毫不像是憎恨他的丘文殊会说出来的。 宁琛忍不住看向丘文殊。 丘文殊站在台阶下,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那双冷眸里似乎填满了对他的不赞同,又似乎是对他的惋惜。 宁琛很快垂下眼,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到底还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他问道:“你这是在关心我?”许是他总端着架子,这话问出口,像是在质问。 “当——”丘文殊被问得语塞,甚至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这样劝诫宁琛,他顿了顿,道,“当然不是。” 那一瞬间,丘文殊似乎看到宁琛脸上浮现一丝灰败之色,但还没来得及细看,宁琛已然扯开嘴角冷笑道:“不是最好,省得本王嘲笑你不自量力。” 丘文殊再不想和宁琛说一个字,忍着怒火,旋身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往下。 两侧树影摇曳,晚风将落叶吹得满地都是。 宁琛早先缠在指间的野草早已在手心糊成一团。每回见到丘文殊,他似乎总要做一些蠢事。 皇兄说得对,他不能见丘文殊。 丘文殊在宁琛那儿受了一肚子气,沉默地跟随阿南回了后罩房。 一整排后罩房,只有守门的两个士兵在,房内的大宁人都没了踪影。 丘文殊坐在圆凳上等引泉回来,心里懊恼着自己与宁琛争吵的事。 夕阳西斜,引泉和几个人面如菜色地回来了。 进了房间,引泉抱住丘文殊的手臂,哭了起来,很惊恐地说道:“少爷,那珠原不是人…他…他吃人肉…” 什么? 吃人肉? 丘文殊孤高冷傲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愕,他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几个人一直闹一直闹,”引泉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述着,一直在发抖,“孟将军来了,他们追着孟将军要人,去看了一口井,去了厨房,我一打开锅盖,黄大哥的儿子…只剩半边脸…” 身旁几个人干呕起来,大抵都是目睹过这一幕的人。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丘文殊呆坐当场。 第三十九章 后罩房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失去家人的那几个哭得死去活来,瘦巴巴的客商更是哭晕过去,大伙忙不迭帮前帮后,直至深夜。 这一晚,谁也没能睡个好觉。 丘文殊在床上翻来复去,难以入眠。 他们被抓进府后,没有人审问他们,从来都是好吃好喝地款待着,偶尔放出去一两个人,他还以为珠原心善…没想到…唉…他真是识人不清… 丘文殊从床上坐了起来,月光透过窗,薄薄地轻洒在他身上,将他脸上懊恼的神色表露无遗。 三年前宁琛为了兵权,将他丘家耍得团团转时,他以为宁琛是好人。 三年后,宁琛为民除害,他却先入为主,把宁琛想得如同三年前那般不堪。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来,他连皮毛都学不到… 功过相抵,宁琛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他再不想和宁琛有交集,也要当面向其道谢吧? 丘文殊苦恼了一整夜,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同宁琛致谢,第二天一大早,便听说宁琛领兵在外,已不在珠府内。 军中亦抽不出人手送他们回大宁,说是要等到押运粮草的到了,才能捎带他们回去。 客商醒了之后,跑到宁琛居住的院外磕头,没几日便决定要参军。他姓方名从宝,从小便在三苗和大宁之间倒卖货物,对三苗极为熟悉,很快便得到了重用。 他们人渐渐也干起了洒扫这种力所能及的小活,后罩房渐渐空了下来。 丘文殊也不好吃白食,因识得几味药草,主仆二人又识字,白日里便都在医馆里帮忙,晚上重誊文稿。 军中医馆设在珠府外院角门旁的一个院子里,大夫名叫冯有庭,是个糙汉子,十分健谈,连带着丘文殊也有些开朗起来。 不知不觉,已过一月,大军突然回营,一部分进了珠城。 那时丘文殊和引泉正在医馆帮忙,孟关亲自来寻冯有庭,须臾,冯有庭匆匆背上药箱,带着药童就出了门。 丘文殊见了,便有些不详预感,微微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分拣药草。 “少爷,你可是累了?”引泉关心地问。 丘文殊轻轻点头。 冯有庭出了医馆,便被火急火燎地带到宁琛面前。 甫一进门,冯有庭便看到宁琛坐在床上,正皱紧眉头看着折子,乍眼一看和平日也无太大区别,但他唇色发白,微微颤抖,右肩上仍残留半柄箭矢,血染深了红色军服。看样子是靠折子转移注意力了。 “王爷,大夫来了,快快躺回去。”孟关操心得很,匆匆行礼后,便要扶宁琛躺下。 宁琛将折子递给孟关,自个儿往下一挪,躺了下来。 冯有庭告罪一声,走到宁琛面前,弯腰给他检查伤口。 宁琛眉头拧得紧,难耐地说了一句:“很痒。” 好一番望闻问切后,冯有庭方敢下定论,箭里有三苗当地的行毒,行毒毒性不强,但会令人发痒,影响愈合。不过伤口倒是不深,拔出来敷药即可,他匆匆写了方子,让药童去配药,自个儿给宁琛拔箭挤血。 宁琛也算配合,闷哼两声,十分克制。 但药童上药时,宁琛几乎一瞬间嘶叫出声,发狠地瞪了过来,那冷冽的眼神得叫人通体发凉。 众人皆惊,被那眼神狠狠剐了一下的药童更是跌坐在地,连连告罪。 宁琛鬓角都是汗,侧身昂起来,左手板着右肩,很有挠的冲动,阴测测地问:“你们给本王上的什么药?” “王爷,这药性便是如此,”冯有庭赶忙跪下,颤声道,“痒性会强烈数倍。” 孟关着急追问:“就没别的药了么?” “有,只是药效没这么好…”冯有庭犹豫道,“愈合得也慢一点。” 孟关道:“那也行,速速去——” “行了,上药吧。”宁琛冷冷抛下一句,复又躺了回去,胸膛起起伏伏的,像是在竭力忍耐。 药童双手还打着颤,木片都抓不稳,冯有庭亲自上阵,但宁琛似乎十分受不了他那慢吞吞的手法,眼神间或一瞥,眼里都有令人胆战心惊的眸光闪过。 冯有庭后背冒汗,动作便更慢了。 “啧。”宁琛夺过冯有庭手里的药砵,将里头的药膏一股脑倒在右肩上,动作之大,扯得伤口又出了血,但他似乎宁愿享受这种疼大于痒的感受,冷汗津津地叫人给他包扎,又喝令道,“动作快点!” 完事后,孟关将冯有庭送到耳房,他须得在这儿守夜。 冯有庭婉转地说道:“孟将军,这药也是有个量的,一下子上得太多,也得不偿失啊。而且…那痒性也会越发强烈,我是怕王爷会挠,这挠伤口就不容易好了,得给他转移注意力…” “那换药时,寻个干活利索的来。”孟关板着脸说道,“慢吞吞的,王爷也顶不住。” 冯有庭苦笑道:“我就这个药童,他干活儿是最利索的了,院里的丘公子和他的小厮就更…” 孟关突然打断道:“丘公子?丘文殊么?” 冯有庭愣了愣,点头。 孟关一咬牙,道:“把他叫过来帮忙。” “丘公子只是略懂医理,从未伺候过人,更别谈什么上药包扎…”更何况人家是世家子弟,要他来做这种下人活儿,怕是有些折辱他吧? “信我。”孟关一副没眼看的表情,捂额道,“把他叫来就对了。” 冯有庭只好支了药童去领人,自个儿到一旁熬药,孟关蹲坐一旁,唉声叹气。 “孟将军无需担心,王爷的伤势已控制住,想来不会再恶化。”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冯有庭不好再问,好一会儿后,丘文殊到了,鬓角有些薄汗。 “有庭,你找我?” “嗯,”冯有庭使唤一个贵公子,心里很没底气,用商量地口吻问道,“这几天,你在这儿帮我打打下手可好?” 丘文殊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说:“好。” 冯有庭松了一口气,有些抱歉地看了丘文殊一眼。 药煎好了,冯有庭小心倒了一碗,正要捧起端盘,孟关便拦道:“让丘公子去送吧。” 冯有庭第一次觉得孟关欺负人。 倒是看着孤高冷傲的丘文殊大气,不亢不卑地端起盘子,跟着孟关进了宁琛的房间。 这是一个颇有三苗风情的卧室,处处极尽奢华,红木嵌粉彩人物瓷板屏风立在房间中央,绕过屏风,一张缟色轻纱环绕的雕花拔步床便在眼前。 丘文殊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看到宁琛仰躺在床上,缟色轻纱虚掩,影影倬倬看不清神色。 丘文殊将端盘搁在方桌上,孟关走上前,低头道:“王爷,药汤煎好了。” “呈上来。”宁琛的声音很是紧绷,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宁琛受了很重的伤么? 孟关回头朝丘文殊使了个眼色,丘文殊看了一眼桌上直冒烟的陶瓷碗,缓声道:“还,太烫。” 话音刚落,薄纱后的宁琛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撑手昂起身,惊愕又凌厉地问道:“谁在外头?” 丘文殊正要回答,便听到孟关如此说道:“王爷,是丘文殊,他平日里在医馆帮忙,冯大夫有事忙去了,便差了他过来。” 宁琛沉默下来。 孟关问:“…可要换人?”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视线不好,丘文殊便更看不清宁琛的神色了,只听见他如此训斥孟关: “多事。” 孟关似乎被骂惯了,也不在意,很快便回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宁琛短促地“嗯”了一声。 孟关转过身来,吩咐丘文殊:“你在这儿守着,等药汤可以入口了,就端给王爷。” 丘文殊颔首,孟关大步走了出去。 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丘文殊犹豫地瞟了拔步床一眼。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开口了吧?万一影响了他休养就不好了。 丘文殊就坐在圆凳上,拈起汤勺一圈一圈地给宁琛的药散热。 床上的宁琛说:“掌灯。” 丘文殊问士兵要了个火折子,进来将房间里的蜡烛都点起来,包括拔步床前的立着的小灯柱。 挨得近了,丘文殊便有些忍不住瞥向床内,不过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出宁琛是坐着的。 事做完后,丘文殊又回到原位坐下。 宁琛“啧”了一声,冷声问道:“药凉了没啊。” 丘文殊哪里知道怎么看药凉了没有,缓声说:“好像,还没。” “你不会试试么?” 一个病人,又是救过自己命的病人,丘文殊不好和他计较,只好舀了一勺,抿了一口,说:“差差不多了。” 然后丘文殊一手端起碗,缓步走到床前,一手挑起薄纱,目光落到宁琛身上时,他不由愣了愣。 昏暗的烛光下,宁琛倚坐在床头,右肩缠着厚厚的白棉布,裸着的上半身无一丝赘肉,肌肉线条极有力量感。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宁琛是男人。 宁琛撩起眼皮,漂亮的眼睛里倒是没了平日的凌厉,他接过丘文殊手里的碗,闷头喝着。 丘文殊站得近,恰恰可以看到他鬓角带汗,低垂的睫毛颤颤扇着,像不知所措的蝴蝶,很有我见犹怜的美感。 丘文殊忽然觉得喉咙发涩,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甚是无礼,匆匆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拱手说道:“文殊,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宁琛喝完药回了他一句:“你不是谢过了么?”说话间,宁琛困惑地斜睨他一眼,眼里像是缀了繁星,美得让人沉溺。 丘文殊又退了退,直到找到平日里与宁琛相隔的合适距离,这才稍微自在些。 他被带出地牢后,的确向宁琛行了跪拜大礼,谢了恩,但当时他是被迫的,心底里并不服气,当然不能算真的谢过了。 丘文殊解释道:“当时口服,心不服,没有,诚意,自然,不算。” 宁琛见他一退再退,渐渐沉下脸来,将空碗搁下,冷声道:“取走。” 不明白宁琛为何突然变了态度的丘文殊垂下眼眸,默不作声上前取了碗,放在方桌上。 难道是不满他当时心不诚? 可任谁换做他,那时都不可能心悦诚服吧…毕竟宁琛原就是个小人…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将他当作一枚棋子肆意折磨… 不过宁琛救了自己,还要无辜遭受自己的质问和排斥,也确实应当生气… 丘文殊咬着内唇,斜着眼看向宁琛的方向,他还在那儿坐着。 房间安静极了,听得情外头士兵巡逻时沙沙的脚步声,也听得见宁琛竭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丘文殊无奈问道:“王爷,不睡?” 话说出后,丘文殊能感觉到宁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在昏暗的环境中丝毫没有压迫感,反而让他莫名感受到对方的难受,好似很委屈。 其实现在丘文殊已经回忆不起宁琛说过的狠话了,但他总是忘不了那个雨夜下承诺一定会救他的元琛,忘不了那份真挚的心意。 元琛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不重要,他看重的不过是两人之间的情谊罢了。 元琛可以救不了他,或者不救他,但却不能是一手制造这一切的宁琛,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再狠狠踩上几脚。 “三年前,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丘文殊匆匆别开脸,眼神虚空落在方桌上繁复的雕刻上,都忘了要尊称宁琛,“所以,才会,误会,你的,举动。” “现在,知道,你,不一样了,自然,要真诚地,道谢。” “你…”宁琛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迟疑地问,“…是在和我和解么?” 是功过相抵,两清了…不过宁琛那样解读也不算错…丘文殊点点头,又想到他可能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房间里骤然响起咿呀的木板声,丘文殊抬头一看,宁琛如横空出世般大步走了过来,身上混着血腥味的药草香味渐渐送入他的鼻腔里。 “你——”伤口不痛么? “为什么?”宁琛眼睛亮得很,嘴角翘起又克制地垂下,声音里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雀跃,“为什么突然想和解?” “你爱民,如子,为国,收复,失土,值得,敬仰…” 明明是赞言,宁琛却越听越不开心,灼灼的目光渐渐垂下直至消失不见,丘文殊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 “所以,你才会屈尊在这儿守夜?才会大度地要和我泯恩仇?” “…嗯。” 宁琛生硬地偏开视线,赤裸的胸膛起起伏伏,显然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像一头被猎人愚弄过的野兽,既贪恋陷阱里的美食,又十分愤怒以及害怕被捕兽夹再次困住。 丘文殊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宁琛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丘文殊,咬牙切齿地说道:“什么爱民如子,为国收复失土,全都是狗屁!” 丘文殊惊愕地看着宁琛。 “全都是我在美化自己的行径,汲汲营营只为了民心所向。” 就算真是如此,宁琛这般赤裸裸地把目的告知于他,难道不怕他往外宣扬吗?要知道,他们有过私怨的! “你…”丘文殊错愕地问道,“跟我…说这些?”宁琛是喝药喝迷糊了么? “所有人都可以被迷惑,只有你不行。”宁琛眼睛湿湿的,像受伤又无助的幼兽凶狠地盯着丘文殊,恨声道,“我宁愿你将我想得极度恶劣,也不愿意你又把我美化成别的什么人!” 丘文殊震惊地看着宁琛,眼底隐隐透出些许不解。 这个宁琛怎么这么古怪! 美化不好吗?这样他就天然少了一个敌人啊! 而且,自己怎么看待他,对他来说都毫无影响才对吧! “反正你必须看清我这个人,免得又被我利用了。” “…” 夜风送入,吹散了满屋的药草味儿,灯影摇曳,宁琛脸上忽明忽暗,他侧过身,凶巴巴地问:“既然都说清楚了…你还要留下来吗?” 什么还要留下来吗? 他不就是过来送个药吗? 还是说,宁琛问的是,还留下来帮冯有庭吗? 那是当然的,他既然答应了冯有庭,自然没有无缘无故甩手不干的道理。 丘文殊沉吟着应了一声:“嗯。” 宁琛左手虚拢着抵在唇边干咳了一声,掩去微微翘起的嘴角,浑身锐利的刺全都慢慢垂下,到最后温和得不像是统帅千军,杀人不眨眼的琛王。 丘文殊心中谜团越滚越大,就算自己不愿意留下来,那也有别人来照看他,他为何一副被取悦的样子… 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孟关粗犷的声音扬起:“王爷,丘公子的小厮来了。” 宁琛很干脆答应一声,让丘文殊走了。 士兵给丘文殊和冯有庭腾出西厢房,引泉在东次间等候,给丘文殊带来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他的文稿。 四下无人,丘文殊低声道:“…琛王,有些古怪…好似…对我…”说不清,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引泉则面露委屈,就算丘家再落魄,也没有要少爷去伺候王爷起居的道理。冯有庭的药童为何不能来,就连他想代替少爷也不成,琛王这分明是有意折辱少爷!他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少爷,琛王的心思不能以常人论之,你最好不要靠近他,仔细又叫他害了!” “倒也、不像…”丘文殊总感觉如今的宁琛与三年前唯利是图的宁琛不是同个人,可话说到一半,他脑海里闪过宁琛绝美的近脸,顿时应和地点点头,还是不要轻易接近宁琛的好。 丘文殊沐浴更衣后坐在烛光下誊抄文稿,思绪总是乱,他叹气罢笔。 不一会儿又有士兵将他请到宁琛的屋里。 彼时宁琛坐在床榻前,正烦躁地拉扯肩上的缠布,血花成团成团晕开,他似乎痛并快乐着,直到瞥见丘文殊的人影,才松了手。 丘文殊眉头拧紧,十分不赞赏地看着宁琛:“不疼?” “疼,但好过痒。”怕丘文殊不理解,宁琛补充道,“我伤口沾了毒,会痒。” 刚才聊了那么久,怎么没见他挠过? 流血流成这样,得重新包扎吧? 丘文殊转身离开,留下一句:“我去找,冯大夫。” 很快冯有庭便背着药箱来了,战战兢兢给宁琛换药,丘文殊很少给冯有庭打下手,两人之间毫无默契,时间拖得很长。 冯有庭生怕宁琛又要瞪眼,谁知宁琛竟十分配合,一句催促的话都没有。知道丘文殊是因为略懂药理,所以才会到医馆帮忙,宁琛问:“你什么时候学的?” 丘文殊略一思索,答道:“一年前。” “为什么要学?” “说来,话长。” 冯有庭倒是听引泉说过,当即解围道:“回王爷,丘公子游历汇山时,正巧遇到一位采药的姑娘,他们一见如故,同行时这位姑娘教了丘公子一些,丘公子后来自己看书也学了一些。” “哦?”宁琛似笑非笑地问,“这位姑娘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问这个做什么…总觉得不怀好意… 丘文殊充耳不闻。 宁琛便朝冯有庭露出一个不算完整的笑,眼神像见了血的刀。 冯有庭一背的后汗,后悔自己接了话,迟疑道:“这…小的也没听丘公子他们说过…” 见丘文殊真的不欲多谈,宁琛只好作罢,又问他近年都去过哪里,写过什么书,字号什么,林林总总全都是重逢友人们会问的话。冯有庭这才敢抹一把额间的汗,原来王爷和丘文殊是旧友,难怪孟将军会让他过来帮忙,难怪丘文殊敢装听不见。 包扎完,冯有庭将宁琛的伤势告诉丘文殊,又道:“多陪王爷说说话,别让他再挠伤口了,仔细越挠越难好。” 丘文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压根不知道要和宁琛说什么,促夜长谈难道不应该请一个口齿伶俐的?难道不应该请个关系好的? 丘文殊在房间里踱步,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个话题:“曹再川,还,记得吗?” 宁琛肯定地问道:“湖山书院的曹再川?” 丘文殊点点头,说:“他中了,举人。” 曹再川是丘文殊在湖山书院就读时,唯一还有联系的同窗,他从京城回到苏州时,曹再川多次探病,这三年来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 “哦。”宁琛说着废话,“本王也有三年没见他了,他近来可好?” “中了,举人。” 宁琛入鬓的浓眉拧着,漂亮的眼睛瞟了丘文殊一眼,对丘文殊的滥竽充数表示不满:“你说过了。” 丘文殊心里慌得很,偏还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 良久,丘文殊说:“他,成亲了。” 丘文殊终于在多宝阁里找到一支笛子,拾出自个儿方巾擦着,正想给宁琛吹了一曲,免除说话的尴尬—— “本王记得,他好似与你同年?” “嗯。” “你应该也成亲了?”宁琛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堵。 那个取代“元琛姑娘”的女子性情如何,可配得上丘文殊? 丘文殊摇摇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用他绞尽脑汁想问题真好。 宁琛嘴角微微翘起,须臾又生气起来,拧眉问:“怎么?他们嫌弃你的口疾之症?”语气大有要为丘文殊出头的架势。 丘文殊顿时又陷入不解中,片刻后方才回道:“一言、难尽。” 他当年从京城回到苏州,途中多次生病,到家时病恹恹的,家里还怕他活不下去,除了偶尔有人提起冲喜,再没有人提起他的亲事。 紧接着便是太子监国,整个丘家落魄了,说不上什么好亲事,他既是结巴,又不宜早婚,就这样耽误下来了。 丘文殊自个儿倒觉得这样好,没牵没挂,带了引泉便可四处游历。 宁琛坐起身,拨开帐幔寻觅丘文殊,丘文殊侧身站在大开的窗前,身上披盖着莹莹月色,低眸抬笛试着吹了一口,顿时奏出悠长的笛声。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既没有落寞更没有伤感,宁琛心头的怒火便被一寸一寸浇灭。 丘文殊试好了音,微微侧头看向宁琛,问:“听么?” 宁琛说:“听。” 昏黄的房间里,只有几盏烛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不难闻的药草味儿和蜡烛燃烧的味儿混在一起,一人站姿挺拔,认真吹着笛子,一人坐姿肆意,呆坐在床榻,听得眼神迷离。 翌日,天微微亮起,内室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仆人捧着药碗轻手轻脚退出房间,不多时宁琛整装就绪,绕出屏风。 丘文殊睡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还握着一管笛子,宁琛踱步过去,左手小心翼翼将笛子抽出来,管壁压到丘文殊的脸,脸颊内凹了一下,看着很有弹性。 宁琛眸光微闪,鬼使神差地伸出指腹戳了一下,没想到丘文殊这个人看着冷肃,脸颊却意外的柔软。柔软的触感之外,还有酥酥麻麻的说不清的感觉,宁琛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手,不一会儿又探出手,在丘文殊的脸上摩挲。 丘文殊睫毛一颤,有些迷糊地用手背蹭脸,宁琛立刻收回手,许是做贼心虚,心砰砰跳得厉害。 丘文殊半睁着眼,惺忪地看了看宁琛,又晃了晃脑袋,好像还不太清醒。 宁琛干咳一声,问:“你醒了?” 清晨微暗的光线下,房中所有颜色都很暗淡,宁琛暗红色军服外的冷冰冰铠甲微微反着光,丘文殊眯眼撑手坐起身,惊讶地问:“你,要出去?” “嗯。”宁琛脸上还有一丝不自然,匆匆转身大步往外走。 丘文殊又一次蹭脸,而后释然摇头。 受伤了也不能好好养伤,仍要做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出去稳定军心…如此尽职忘我的主帅,怎么可能会在临走前来摸他的脸,他定是做梦了。 宁琛则有些魔障了,一整日想着那入心入肺的触感,待到换药时,冯有庭见伤口没有开裂,也再没有新的挠痕,还大赞宁琛有定力。 宁琛恍若未闻,余光一直瞥向在一旁搭把手的丘文殊。 明明那种感觉还萦绕在他身体里,但回来一看到丘文殊,他顿时有些怀疑自己,总觉得要再触碰一次,才能确认自己有没有记错。 只是这么…的要求,他实在不好提。 等丘文殊和冯有庭一走,宁琛在内室焦虑地踱来踱去。 当时怎么不摸多一下?!也许当时再摸一下,他就不会记错了! 他的记性怎么这么差?怎么能记不住这种感觉?! 宁琛尝试性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烦躁地摇摇头,不对,根本不是这种感觉!他随手揩了揩柔软的嘴唇,整个人突然懵了。 他的嘴唇和丘文殊的脸颊相比,哪个更软一些? 宁琛摁着唇突然想到某个对比画面,早已通晓人事的他顿时觉得自己疯了,接下来几天里,他都不好意思见丘文殊,也不要丘文殊来换药了,总觉得自己亵渎了他。 倒是丘文殊越发自在起来,从冯有庭那儿学会了如何换药包扎,文稿也誊抄完毕,开始把目光放在这珠府里的字画上。 丘文殊让引泉去请示孟关,孟关见宁琛也不挠不抓了,也认为看看字画无伤大雅,就命人找了个小士兵,带丘文殊去珠府的大书房览阅。 这珠府建造繁复奢华,字画书籍收藏也甚是大手笔,丘文殊流连忘返。 等宁琛缓过劲儿,转眼就找不到丘文殊的人了。往常他处理军务回来,余光便能瞥见丘文殊在临窗的案桌前写字,现在借着视察的名头到医馆去也见不到丘文殊的人影。 宁琛旁敲侧击问了孟关几句,也没提到“丘文殊”三字,孟关就直接说道:“属下见您也不用丘文殊伺候,便让他回去了,至于他平日里去哪儿,属下哪里知道。” 宁琛被孟关直接揭了底,很没面子。 孟关又自以为委婉地说道:“人丘公子学富五车,端方有礼,能得他青睐的人就算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定然也不会是我们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粗人,知道他在哪里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早早断了念头——” “住口!” 他不过是想知道丘文殊平日里做些什么,怎么就成了、成了想断袖分桃—— 宁琛气急败坏地痛斥孟关:“思想龌龊!不知所谓!” 时士林偏好断袖分桃之风,人人不以为耻,孟关不知道怎么到王爷这里就成了龌龊之事,再者,若无此心,又怎么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孟关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行礼道:“属下知错。” 宁琛胸膛起起伏伏,俨然气恨难消。 “属下只是想说,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去,”孟关举个例子,“王爷何时见过属下与李先生促膝长谈过?” 宁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晚间冯有庭来换药,总觉得这房里冷飕飕的,但偷瞅着宁琛的神色又毫无异常。 宁琛问:“听闻医馆人手不足,你要问诊到深夜?” 冯有庭恭敬道:“人手是足够的,只是除了冯某,其他人皆不是大夫,问诊一事自然…” “嗯。”宁琛颔首,面上略一思虑,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给本王换药这些小事就让旁人做好了。” 忽如其来得到王爷关怀,冯有庭很是受宠若惊,说道:“王爷的身体乃是大事…” 宁琛摆手道:“既然本王的伤势已得控制,就不能再让你大材小做,其他将士的身体也是头等大事。” 冯有庭感动得很,回去之后,让药童来给宁琛上药。只上了一次药,药童就哭丧着脸,求冯有庭饶了他。冯有庭思前想后,又厚着脸皮去请丘文殊帮忙。 于是乎,丘文殊单独来给宁琛换药,宁琛的伤口愈合情况不错。 宁琛笑着问:“这些日子都没见着你人,你去哪儿了?” “书房。”丘文殊说罢,倾身上前给宁琛缠白棉布,动作严谨,呼吸匀速,视线极其克制地停留在宁琛的右肩上。 “看书?” “还有画。” 两人靠得很近,宁琛能嗅到丘文殊身上非常好闻的带著书卷气的味道,还有一种稍一偏头说不定就能蹭到丘文殊鼻尖的错觉,他莫名其妙就乱了呼吸。 丘文殊突然问:“是不是,太紧?” 宁琛猛地摇头,什么也没碰到,他面上掠过一丝失落。 稍稍后仰的丘文殊咳了一声,嗓子绷得紧紧的:“好了。” 丘文殊打上结,旋身迅速收拾药箱。 宁琛自个儿拢上衣襟,余光瞥见丘文殊的耳朵红得厉害。 “你等会儿要去哪儿?” “书、书房。” “本王正好也想看看书,一起走吧。” 丘文殊强忍着才没有开口说不,将药箱安置好后,他率先一步往前走,尽可能和宁琛保持一定距离。 三年前他误以为宁琛是女子,是以一直恪守礼节,思想和身体从不敢越池一步。现在知道宁琛是男人,按理说相处应当更自在一些才对,但每每与宁琛近距离接触时,他总是难以自持,甚至觉得宁琛…有意勾引自己。 一想到这里,丘文殊便懊恼地皱紧眉头,他怎么可以又将宁琛想得…想得如此… 甫进书房的宁琛似乎听到了丘文殊的叹气声,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见他面容沉静地走到案桌前欣赏山水画,认定自己听错了。 宁琛踱步过去,桌上的山水画着色浓重,意景非凡,令人眼前一亮。他虽造诣不高,但为了撑场面,也苦练过许久,对书画大家还是比较了解的,瞧这落款,他不由说道:“藏拙先生…本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名号。” “嗯。”丘文殊虚应一声,草草将画轴卷起,而后自顾自铺上大宣纸,选了一支上好的狼毫,一副不想被人打扰的作态。 宁琛也好久没有作画了,让门口的小士兵给他寻来上好的笔墨纸砚。 负责守著书房的士兵阿南找准机会,站在一旁给宁琛磨墨,想争一个眼熟。 宁琛盘腿坐在软榻上,就着矮桌铺上纸,左手执笔。 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庭院外沙沙的洒扫声,微凉的秋风并让人沉静的墨味儿萦绕在房中,丘文殊连着练了好几副大字,越发轻松起来。 他搁了笔,正要取一卷书,不经意瞥见宁琛用左手执笔,便惊奇地踱步过来,一看宁琛随笔字画,不由一惊。 三年前的宁琛可是连字都写不好的,现如今竟可以用左手写出一手好字! 余光瞥见丘文殊看了又看,宁琛抿嘴笑,声音低沉魅惑:“怎么样?点评一下?” “刮目,相看。” 宁琛偏头朝丘文殊看去,挑着眉,问:“仅此而已?” 宁琛那如画的眉眼少了平日的凛然,眸子里有细而柔和的盈光,似笑非笑地瞧着人时,丘文殊竟半点也没觉得被冒犯了,反而有些… 丘文殊喉结滚了滚,低下头去看宁琛的字画。 除了字,宁琛的山水画也甚是不错,用笔用墨的手法异常奇特,虚实深浅有致,繁复而不显杂乱。 “本王画得如何?”宁琛又问。 丘文殊颔首道:“不错。” “没眼力。”宁琛低声嘟囔道,“除了本王,可没几个人能如此用墨。” “是么?” 这是宫廷名师的独门秘技,当初他们一屋子的皇子皇女,也就他学会了,风光一时无二。每次只要一画,就算是大儒也会大赞他,认为他造诣深,不可小觑,怎么到丘文殊这儿就剩不错二字? 宁琛往软榻内里挪去,留出空位,复又抬头挑眉看着丘文殊,有些挑衅地说:“丘兄试试?” 丘文殊侧坐下来,随意接过宁琛的笔,竹管上还残留有宁琛的余温,他心绪不定,用得不就手,运笔不妥,第一笔便没了韵味,草草试了几笔,便停了下来。 宁琛笑了。 纸上已没有余地可作画,士兵阿南及时换上一张新的,又将宁琛方才的画放在丘文殊的左手方,方便他临摹。 宁琛支肘托腮,歪头看着丘文殊,丘文殊又一次失败了。 宁琛笑了笑。 丘文殊耳朵通红,说:“是你,坐得太太近,影响我。”圣贤说得不对,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应当是人人授受不亲才对。 宁琛看着丘文殊,很惊讶地说:“原来你也会耍赖找借口的啊。” “我没有。” “行,”宁琛很干脆地下了软榻,倚坐在书房那张大案桌上,挑了一根细狼毫,肆意把玩着,问,“够远了吧?” 丘文殊点头,对着空白的宣纸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作画,期间又让阿南换了一次纸。 等到丘文殊搁笔,宁琛这才踱步过来,只一眼,便不可思议地问:“这么会儿功夫,你就学会了?” 丘文殊临摹了他的山水画,用笔用墨与他看似同出一门,但笔法少了几分刻意,更为浑然天成。 丘文殊无辜地看着宁琛:“这…很难?”不过是模仿罢了,又不是独创的,难在哪里? 苦苦学了两个月的宁琛:“…” 后来两人就把这事揭了过去,谈论起自己推崇的书法字画大师,丘文殊喜欢顾毗的画,但他的字画实在太难得了,丘家一幅都没有。 宁琛回去后,便让孟关去收顾毗的字画。 彼时宁琛正撇开大宁皇朝,欲与三苗幼主谈和,听闻三苗幼主爱好收集字画,孟关便没有多想,让琛王府的李先生紧急去找。 过了半月,李先生终于回了信报了价,这数目极大,孟关急忙拿来给宁琛过目。 宁琛看信的空当,孟关说道:“王爷,属下听闻三苗国主近来沉迷于藏拙先生的书画,这顾毗虽也是大家,但到底不算投其所好啊。” 藏拙先生是近年传名于世的名家,他所画的名山大川图,也是有市无价的主儿。不过孟关是丝毫看不懂的,也就一张纸,几滴墨汁,怎么看也不值那么多银两。 “藏拙先生?”宁琛皱着眉想了想,说,“本王曾在这珠府的外书房见过此人的山水画,你派人去取吧。” 孟关大喜,这藏拙先生的字画也是贵得离谱,不用到外头买自然最好。 “那…这顾毗的——”是不是就不用买了? 宁琛搁下信,道:“买,从我私库里拨款。” 孟关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然而从私库拨款,他们这些属下都没有可以指摘劝阻的余地,他只好去回信了。 又过了半月,宁琛的伤口已然大好,谈和一事也渐入佳境,孟关送来了重金买来的字画,亲眼看着宁琛转手赠予一旁的丘文殊。 丘文殊徐徐展开画轴,目露欣赏,嘴角含笑。 而孟关差点就要晕过去,掏空私库买来的字画…送给丘文殊?万金买一笑?这丘文殊就算被人劫了,赎金都不敢要这么多钱啊! 孟关气得肝疼,捧着字画回去的引泉也没觉得多高兴。 宁琛给自家少爷送画,不就如同黄鼠狼给鸡拜年么?偏偏少爷还一无所觉,全然忘了宁琛的阴险狡诈! 眼看着丘文殊和宁琛的关系一日日好起来,甚至还熬了几个日夜,给宁琛画了一幅肖像回赠,引泉忍不住跳脚。 “少爷,这这这…这琛王也不像个懂画的人…你送他这个,不是对牛弹琴么?” 丘文殊皱眉,说:“怎这般,无礼。” 引泉讪讪闭上嘴,去送画了,正巧那时孟关也在,听见引泉这般说:“我家少爷感念王爷厚礼,思来想去,也只有将亲笔画回赠能聊表心意了。” 宁琛很高兴地接过画。 孟关强忍着也不能阻止自己露出嫌弃的表情,低声嘟囔道:“顾毗的画多少钱一幅丘公子不知道吧!” 引泉也不能阻止自己对孟关嗤之以鼻:“正是知道,我家少爷才如此郑重行事。” 孟关一听,这小厮好大的口气,他倒要看看这丘文殊画得有多好。孟关闷头闷脑往宁琛身旁凑,看也看不大懂,只知道画里自家王爷特别好看。 然后,他看到了那极为繁复的落款—— 藏拙先生。 孟关愣在当场。 宁琛根本没看落款,他沉浸在丘文殊的工笔画中,这画里线条细腻,虚实有序,设色高雅,留白亦恰到好处,怎么看都看不完。 世家子弟琴棋书画均要涉猎,像他,虽贵为皇子,但也不能免俗地要学些文雅事物。只是,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如此极致的,似乎只有丘文殊一人。就连什么顾毗、藏拙先生,在他眼里,都不及丘文殊的万分之一。 宁琛琢磨了大半天,挑好了位置,将画挂在墙上,看着看着,他忽然想,看自己有什么好的,若画里的人儿是丘文殊多好,他想什么时候见他,便能立刻见到他。 宁琛命人搬来文房四宝,开始构图,可他怎么也画不好,记忆里的丘文殊也不知怎么了,总是能搅得他心速不定,害他根本无法定下神来。 他派人去请丘文殊,丘文殊来了,他便叫他坐在软榻上,给了他一本书,叫他看。 丘文殊一头雾水地盘腿坐着,抬眼看向忙碌的宁琛,问:“要,做什么?” 宁琛正帮丘文殊抖衣摆,抚平衣裳的褶子,闻言昂起头,险些要撞上丘文殊的下巴,他丝毫不知道如此近距离接触会对丘文殊造成什么影响,人兽无害地笑道:“画你。” 丘文殊一手将宁琛推开,可宁琛纹丝不动,他十分克制地偏开视线,说:“太近了。” “很快就好。”宁琛帮丘文殊扫了扫双肩。 丘文殊叹气一声,宁琛要是个女子该多好啊,自有道德礼数限制他不得靠近自己。 宁琛最后帮丘文殊稳了稳发冠,后退几步认真看了看,而后轻咳一声,道,“你别动,本王要画了。” 丘文殊只好强迫自己认真看书,可他总觉得宁琛的目光肆意又暧昧不清的在他身上逡巡,他为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又懊恼许久。 忍了好半响,丘文殊问:“画得,如何?” 宁琛连连咳嗽几声,丘文殊抬眼看去,宁琛很不好意思地说:“画得不好。” 丘文殊下了软榻,趿着鞋走过去看,宁琛只勾了些许轮廓,用笔潦草,画得非常不认真。 “王爷,耍我?” “没有,是我没学过这种工笔,我画不好。”宁琛匆匆把小笔递给丘文殊,眼巴巴地看着丘文殊,像个弟弟似的放软了声调说话,把身份称呼都略了,“丘兄帮我画吧。” “…起开。” 丘文殊重开一幅,认真画着稿本,只闲闲几笔便有了气韵。 谁知宁琛看着看着有意见了,说:“这不是你。” 丘文殊不可思议地斜睨宁琛一眼,还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画。 “本王眼里的你,没这般高大。” “…”泥人也有三分气性,更何况丘文殊本就有些孤高冷傲的性子,他罢笔不干了。“丘某又不是王爷的眼睛,哪里画得出王爷眼里的丘文殊。” 初识宁琛时,宁琛只及他耳下,现如今却…他也是很难接受的好吗! 丘文殊意难平地回到软榻坐下,须臾又被宁琛哄回来。 “你教本王画,等本王会画了,你就知道你在本王眼里有多——有多特别。” 孟关匆匆捧着公文而来时,便从窗前看到一个江南来的男子环搂着身形高大的北方男儿,手把手地描线的侧影。 孟关犹豫许久,蹑手蹑脚转身走了。 丘文殊认真教了几个基本画法,就让宁琛自己练习,宁琛又要他教填色。丘文殊没奈何,便又虚搂着他教了一种。 宁琛偏头看了他一眼,丘文殊正莫名其妙着,便见他挪过自己先前勾勒的稿本,又挑了一支干净的兼毫笔,蘸取些许红,用他教的方法,拖染在耳部上。 “本王眼里的你,耳朵是红的。” “…”丘文殊觉得自己现在指不定从头到尾都是红的… 宁琛满意地看着稿本,将他那支兼毫笔搁下,又主动将左手窝回他的手心里,偏头说:“再教几种。” 丘文殊已经有些无法思考,呆滞地要落笔,宁琛叫道:“别画在这儿。” 丘文殊低头一看,他差点画在自己脸上画上一笔,他侧头朝向宁琛,想找个恰当的位置—— 就在那瞬间,宁琛巧了又巧地偏头过来,似乎要与他耳语,微红的唇瓣擦过他的脸颊。 一擦而过的火花蔓延四肢百骸,丘文殊呆住了,迟钝地松开宁琛,往后退了退。 宁琛舔唇,丘文殊惊愕。 宁琛是故意的吧? 宁琛怎么会是故意的呢?他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这定然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房间里尴尬的气氛悄然蔓延。 丘文殊面无表情旋身要走,宁琛突然道:“丘兄是故意的吧?” 丘文殊脚下踉跄,差点就要摔倒,他慌张道:“不是,我,我不是那种人。”就相貌而言,确实更像是他占了宁琛的便宜,但他真的没有这样做!一切都是…意外吧? “你不会以为是本王想亲你吧。” 城府深的人都有读心术么?! “没有,是意外是意外。” 丘文殊走到软榻盘腿坐下,双膝撑起衣摆,像是嫌弃不够端正抑或要掩盖什么,他双手又抻了抻衣料,让其尽可能平整挺直。然后他拿起矮桌上的书,卷着看。 “也是,你我皆是男子,偶有触碰情理之中。” “嗯。” 是啊,宁琛又不是女子,他为何要如此拘谨,就算他对宁琛有什么旖旎之想,也不会毁了宁琛的名誉吧? 丘文殊突然顿悟,终于明白士林为何会盛行断袖分桃之风了。因为那不受礼制管辖,你不需对对方负责,不需考虑是否会毁了对方的名誉,不用被家族牵绊,合则来,不合则散。 因与男子终无结果,甚至有些妻子不会多加阻拦,在纳妾抑或收男宠之间,她们伤心之下多数会选择后者。 虽世情如此,但丘文殊却不愿做那挫伤妇人心之事,他尚未娶妻,宁琛可不一定。 丘文殊偷瞥宁琛一眼,见他左手执小笔随意涂涂抹抹,右手托着下巴,食指弓起反复摩挲着微翘的嘴角。 丘文殊视线落回微黄的书上,太阳穴突突地跳,手指生硬地拨动书页。 勾引? 不可能。 食髓知味? 想多了! 丘文殊草草搁下书,匆匆起身,在这房间里踱步。这儿的摆件华美,一看就是珠府的风格,墙上的大弓倒有些格格不入,弓臂上的饰布颜色暗沉多有磨损,应当是时常使用的。 丘文殊刚伸出手,就听见宁琛低沉的声音。 “你会射箭吗?” 丘文殊摇摇头,那头宁琛放下毛笔大步走了过来,顺手从墙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边说道:“我来教你。” 丘文殊也来了兴致,取下大弓,宁琛从背后拢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说话时的呼吸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把他的心绪都搅乱了:“眼睛对准这儿,拉弓——拉——” 箭歪七扭八地飞了出去。 丘文殊瞥了宁琛一眼,宁琛无辜地说:“哦,本王惯常用左手,右手不得劲。再来一次——” “别别别——”丘文殊下意识用胳膊肘将身后的宁琛推开,再一次怀疑他的用意。须臾,丘文殊将弓一横,示意宁琛展示一下他的能力。 宁琛哼笑一声,一手接过大弓,另一手抽过箭矢,搭弓便往天上一射,天空中一只中箭的小鸟摔落庭中。 “怎么样?”宁琛似笑非笑地看着丘文殊。“有资格教你了吗?” 丘文殊偏头轻咳一声,实在不想受那种美人在怀的罪,道:“你留着这这份闲情逸致,教教王妃吧。” “我还没有王妃,拿丘兄练练手。” “等——” 宁琛一把拽过丘文殊揽在怀里,丘文殊半推半就地重新拉弓,这回他又觉出不对劲了。 “眼睛瞧这儿、这儿…” “可我,我觉得你方才射箭时不不是这样的…”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容易给人一种不确定不自信的感觉。 宁琛瞪眼道:“难不成我会骗你?” 丘文殊抿嘴看着宁琛,默认了。 宁琛义正言辞地问:“我骗你做什么?” “…”也是,没什么好骗的,但丘文殊还是相信自己刚才的批判,再不听宁琛的指挥,回忆着宁琛方才的方式瞄准了不远处小树杆上的虫洞,虽然力道不足,但一击即中。 宁琛慢半拍松开揽着丘文殊的手,嘴角虽然勾起,但看着有些勉强之意:“你就不能…学慢点儿?” 丘文殊弯腰去取箭,闻言吃惊地回视:“我,快吗?” 宁琛低头摸摸鼻子,无奈地问:“…丘兄,你有什么缺点吗?” 窗前的丘文殊正搭着弓,闻言又一次偏过头去,看着那低敛的眉眼,高挺的鼻峰,弧度恰到好处的唇形一时哑然无话。 宁琛抬眼,丘文殊骤然回头,有些慌张地看着箭尖,喉咙有些干涩地上下滚动,强装镇定地问:“好色,算吗?” “好色?”宁琛非常讶异丘文殊这个回答,有些忍俊不禁,而后矜持抿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开了,唇上湿湿的,像刚刚洗过的红樱桃,他笑问,“哪个男人不好色?” 丘文殊一想,也对,不然为何世人要赞颂柳下惠的坐怀不乱?显然男人都难过美人关,他也不能例外。 这么一想,丘文殊倒没那么紧张了,搭弓道:“那那就只有结结巴了。” 说罢,丘文殊瞄准虫洞又射去一箭,箭矢轻巧巧缀在虫洞上,不一会儿两支箭都掉落在地。 “你的手应该这样用力。”宁琛笑着覆到他背上,手把手教他拉弓,丘文殊学得认真。 这时院外孟关去而又返,手上抓着一封信,宁琛微微拧眉,松手道:“你先练练,我去去就回。” 丘文殊点点头,见宁琛大步走出东次间,与孟关在庭中相汇,当场拆信一览,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凝重,与孟关两人低声说着些什么。 丘文殊闲闲收回视线,正要弯弓,一阵清风送来他们的只言片语。 “…派齐王…” 齐王?那不是曾在金銮殿上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八皇子吗? 丘文殊弓箭往下垂,搭在窗上,微愣地看向宁琛,宁琛似有所觉,蓦然回首。 等宁琛回来时,丘文殊已经把大弓挂好了,他主动问:“我,方才,听到,你们,说起齐齐王?” 宁琛脚步一缓,讶异地看了丘文殊一眼。 素日里丘文殊也曾这样听过只言片语,但他从来不过问的。宁琛皱起眉头,应道:“哦,他——” 敷衍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宁琛还是直接道:“太子派他出使三苗,过些时日会路经此地。” 现阶段宁琛正与三苗和谈,齐王出使三苗,若也是为了和谈,就和宁琛冲突了。 宁琛收拾着案桌,意有所指道:“到时候,本王要带他好好游山玩水。” 丘文殊感觉到一点风雨欲来风满楼,不由面露忧愁,宁琛在这儿重兵把守,齐王可讨不着好。 宁琛抬眼审视丘文殊:“你很关心他?” “是。”丘文殊承认,回忆道,“他有有肩伤,三苗湿热,怕,怕他不习惯。” “哦,难为你记得,”右肩刚刚痊愈的宁琛自顾自连连点头,“珠城与颐城之间有座山,山上有天池,听说有疗伤之效,到时候我带他去试试。” “你,不高兴?” 宁琛摸着自己的右肩,说:“我以为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情。” 也是,宁琛好不容易攻下五座城池,若是齐王代表大宁与三苗签订和平协议,这五座城池是归还宁琛的封地肃南还是归还大宁对三苗来说没有区别,但对宁琛来说却至关重要。他不高兴齐王横插一脚是非常正常的事。 丘文殊就“哦”了一声。 宁琛愕然抬头,见丘文殊低头翻著书,面容沉静,他没好气地咬着后槽牙。 好一会儿,丘文殊似乎听见宁琛骂了一句“蠢货”,他抬起头,宁琛已经掀帘走了出去。 丘文殊复又低下头去看书。 好端端的,宁琛为什么要骂他? 一定是幻觉。 第四十六章 得到齐王要出使三苗的消息后,宁琛就命人在各城门严加搜罗,一有齐王的踪迹立即来报。 丘文殊每天积极地跑到宁琛身边,借着要教他画画,听着齐王的消息。 一连几天都没有齐王的消息,倒是宁琛工笔画小有所成,丘文殊又耐心地拢着他教了几种技法。 宁琛猫在丘文殊身下,听着他在耳边短促而沉稳的教导,忍不住斜眼瞥向他。 腹有诗书气自华,丘文殊身上有着江南才子特有的气质,只不过他这人很高傲,总是一脸冷漠,看似很难接近,素日里总和人保持一定距离。虽从不自夸,但言行举止之间彻头彻尾烙着“自傲”二字,肚子里没点货的人在他面前总会不自觉自惭形秽。 所以当他耐下性子教宁琛作画时,宁琛总觉得自己于他是独特的。 “丘兄,本王这也算得上你的关门弟子了吧。” 雅致舒适的东次间里传出丘文殊敷衍的一声“嗯”。 “那你便只收本王这一个弟子如何?”那样的话,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是真真正正的独特不是吗? 丘文殊顿手,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为难地偷瞅宁琛一眼,正正对上宁琛美得勾人心魂的眼眸里。 “怎么了?”宁琛问。 丘文殊心砰砰跳,勉力拉回自己的理智,抿嘴答道:“王爷,资质,不行。”这收徒可不是随便玩玩的。 宁琛黑了脸,侧过头不再看丘文殊,用墨力透纸背。 丘文殊少不得在一旁提醒他注意力度,这样作画不美,画鹰的时候反倒可以这样用墨,宁琛胸膛起起伏伏,薄唇里吐出两个字:“呆子。” “你…”丘文殊皱眉看向宁琛。“王爷,怎么了?” 宁琛见他一脸无辜茫然,复又低下头去,咬牙切齿地说:“蠢货。” 丘文殊生气地指着宁琛,又是蠢货,这次可没听错了!从小到大骂他蠢的宁琛可是独一份! “怎么,你可以拐弯抹角骂本王蠢,本王就不可以直截了当骂你吗?” “我不过是实话实话,而你——”丘文殊手指都抖起来了,宁琛敛眸看了一眼,恶狠狠张口就咬,“啊!停停停!元琛!宁琛!” 其实宁琛咬的力度不轻不重,但丘文殊还从没有被这样咬过,他伸手去推,宁琛干脆扣住他的腰,用那种他完全无法抵抗的力道。 他越是挣扎,宁琛咬得越紧,湿热的亲近的带着惩罚意味地啃咬,勾缠舔舐,令他想入非非。宁琛咬得越认真越生气,丘文殊就越觉得自己思想龌龊。 丘文殊慌忙求饶道:“我错了,再不这样了。” 宁琛这才松了口,自下而上地瞪着丘文殊,丘文殊忙不迭背手过去,湿漉漉的食指曲在手心,不住地蹭,身上某处窝着火。 “再不怎样?再不生气本王骂你蠢了?” “当然不是!” 宁琛站了起来,丘文殊轻咳几声,装作无事般转身去软榻取书:“你你骂人应,应该骂到点上!” “哦?譬如?” 丘文殊回头瞥了宁琛一眼,喉结上下滚动,道:“骂我,有辱斯文。”说罢,丘文殊惭愧地别过脸去,坐在软榻上。 宁琛诧异地看着丘文殊,眉头紧锁地苦苦思索着些什么,待看到那红得不像话的耳朵,丘文殊那僵硬的坐姿时,他似有所觉地踱步过来。 “丘兄,你刚才都在想些什么?” “…”丘文殊又羞又愧,正想着如何婉转道出,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一副将大咧咧掀帘而入,宁琛横眼过去,眼神里的狠厉叫丘文殊脑海里的旖旎退散泰半。 要是叫宁琛知道他方才所想,那因觊觎宁琛美色而被挂在城门楼上暴毙的下一个人就是他了! 丘文殊心有余悸,那副将已惶恐地低下头,恭敬地给宁琛行礼。 “什么事?” “王爷,有人跑到府里求救,说齐王被土匪所囚,求王爷携一万两黄金前去营救。” 丘文殊一听,立刻紧张地看向宁琛,宁琛站直了腰,面色如常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副将沉默地行礼退下。 丘文殊着急地站起身,说:“王爷,打算什什么时候启程?” “启程去哪儿?” “救、救齐王啊。” 宁琛笑了下,反问:“救齐王?” 丘文殊渐渐皱起眉头,宁琛坦然与其对视,说道:“若消息是真的,土匪的做法正和我意。本王本也是要将齐王囚禁在此,待三苗和谈结束后再亲自送他回齐地的。” 政治上的事丘文殊全然不懂,只要齐王安全,宁琛要将齐王囚禁哪儿他都不敢提出什么异议,但—— “可现在,囚禁,齐王的是是土匪,土匪,要不到,钱,撕票,怎么办?” “干我何事?” “他,他是你八皇兄。” 宁琛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不是一母同胞,算不上什么兄弟。” 丘文殊愕然看着宁琛,很快又了然地低下头。愿意花重金买一副字画,却不愿意花一万两黄金保齐王一条人命。这不就是宁琛么,利益为上,人命如纸。 丘文殊匆匆朝宁琛行礼,转身大步往外走。 宁琛脸色微变,跟出去几步,很快又克制地将迈出脚踏的腿收了回来,脸上掠过一丝伤感,而后藏匿在他冷若冰霜的面具之下。 “你去哪儿?” “丘某曾受齐王恩惠,自然是要想办法去救他。” 丘文殊掀帘而去,正巧与孟关擦身而过,宁琛冷声吩咐孟关:“将他看紧,不准他离开珠府半步!” 孟关看了看远去的丘文殊,又看了看决不踏出房间一步的宁琛,匆匆领命而去。 安排好这件事后,孟关又急忙回了宁琛的院子,宁琛正在用右手练字,眼角眉梢仿佛都挂着冰霜。 孟关道:“属下将丘公子‘请’到西厢房住下,命几个士兵日夜守候。” “嗯。”宁琛冷冷道,“土匪一事极有可能是假消息,城门的搜寻不能放松警惕,齐王很有可能混迹其中,想蒙混过关。” “是。” “下去吧。” 方才从丘文殊那儿了解了来龙去脉的孟关欲言又止。 日头渐渐落下,宁琛抬眼见孟关仍杵在原地,冷声问道:“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 “王爷,你何必和丘公子说那些话?”孟关又一次忍不住苦口婆心道,“您告诉他这消息有诈,还需好好斟酌不就好了吗?” 好不容易把人哄到身边,现在又将他赶得远远的,何必呢?说几句场面话,装一下好人一点都不难啊。 宁琛咬牙切齿道:“本王不乐意。” “为何?” “他必须清楚本王是什么人。” 孟关难以置信地看向宁琛,说:“王爷,留他在身边取一个乐便罢了,您可不要…” 话说到一半孟关意识到自己越距了,匆匆换了话题道:“属下是怕他像以前一样,又不和您好了,您为了和他交好,不是费了很多心思吗?” “这样的好,不要也罢。”宁琛垂眸看着自己的字落在丘文殊教他画的画上,浓而重的墨色将浅淡的画一笔笔覆盖掉,“本王绝不稀罕。” . 第四十七章 而丘文殊被“请”到西厢房后,士兵还到后罩房收拾了丘文殊的细软,引泉因此匆匆赶来,得知缘由气得直跳脚。 丘文殊取出宁琛曾送过的字画,要引泉去还,引泉回来咋舌道:“少爷,他把画撕了!” “…”丘文殊在案桌前心烦意乱地写字画,怎么写也不满意,匆匆搁了笔,道:“去,外书房,寻,我的画。”早些日子他在外书房画了一幅山水画,是想将来卖作盘缠用的,现下正好派上用场。 引泉领命而去,回来时更生气了:“少爷,您的画被孟将军偷走了。” “问他要。” 然而那幅山水画早跟着和谈书出使三苗了,孟关根本没画可还。本想恶狠狠地敷衍了事,但一想到自己主子的那些小心思,孟关深刻明白自己还会和这位丘公子打交道的,于是他只好亲自来给丘文殊解释了。 “当时我们也没想到丘公子就是藏拙先生,想着珠府有这幅画便拿上了,实在算不得偷。” “不问自取便是偷。”引泉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 丘文殊则朝孟关伸出手,道:“银子。” 孟关装糊涂:“啊?” 引泉叉腰道:“我家少爷的意思,既然你们把画拿走了,便用银子来折换。” “这这这…”孟关一听就肉疼,直接说,“我们王府早已入不敷出,哪来的银子付给你们?” “你们王爷前些日子不还随手送了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吗?” 引泉说起这事,孟关更难受了。 “那是我们王爷掏空私库出的银子!” 丘文殊微愣,目光无意识落在卷缸里的字画上,心里五味陈杂。 引泉还在和孟关扯皮,孟关烦不胜烦,只好和丘文殊说:“丘公子,我知道你要寻此画的用意,我直接告诉你吧,不出三日,我们必能找到齐王。” 丘文殊诧异地看向孟关,宁琛不是不闻不问么? 难道他只是口是心非? “土匪消息来得突兀,极有可能是声东击西之计,王爷已派我等调查清楚。” 许是这种政事宁琛不宜与自己细讲,所以他方才才会那样说话吧。 这么一想,丘文殊心头的烦闷退散,眼底绽出光芒,像遇到了什么开心事似的:“如此便好。” 孟关见丘文殊不再追究山水画的事儿,转身就走,引泉着急地跟丘文殊说:“少爷,您就这样让他走了?您的画——” 丘文殊手一挥:“送他。” 引泉看了看志得意满离去的孟关,再看了看表情淡然,一点儿也不心疼的丘文殊,气闷不已。 丘文殊小心拨着卷缸里的字画,记起自己把画还给了宁琛,宁琛又把画撕了,他急匆匆跑去找宁琛。 士兵跟了一路,见他进了宁琛的房间,便守在檐下。 丘文殊拐进东次间,宁琛正用右手练大字,正襟危坐,面沉如水,眼尾都不扫他一下。 这次的事丘文殊自知有错,厚着脸皮踱到宁琛身旁,见他写的丑字,还昧着良心夸道:“嗯,有长进。” 没得到回答的丘文殊歪头打量宁琛,宁琛剑眉色重,星眸轻敛,极为专注地看着自己写下的一笔一划,似乎丝毫没有收到他的影响,但唇却气得抿成一条直线。 丘文殊轻声道:“我错啦。” 宁琛眼睫扇了扇,仍继续写字,落笔失了轻重,显得更四不像了。 “王爷,左手,写字,好看。”丘文殊换策略,改问话了,“怎么,喜欢,用右手,练字?”正常人都是扬长避短的呀。 宁琛咬着后槽牙,没有回应。 “是不是,决心,练好?”丘文殊给宁琛戴高帽,赞道,“王爷,有毅力。” 宁琛终于忍不住别他一眼,气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本、王、只、是、喜、欢。” 得到回应的丘文殊忍不住抿嘴笑,见宁琛眸子里光芒越发冷了,又再次道歉道:“今日,之事,是我,错了。” “错了?” “嗯,不该,没听完,就走。” 宁琛冷哼一声,眼眸轻垂,搁下手中笔,赌气道:“仅此而已么?” 丘文殊绞尽脑汁道:“我,我还还误会你了,以为,你只看重利利益。” “你没误会,本王确实只看重这些。” “你不是的。” “我是的!”宁琛恼怒地站起身,“为什么你总要将我美化?我明明就是不折手段往上爬的小人,你却一再给我裹上遮羞布,怎知我一点儿也不稀罕!” 丘文殊愕然,也许少年时他曾将元琛美化为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但他现在常常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对宁琛多有误解,每次都要刨开重重偏见才能看见真正的宁琛,他这样怎么也算美化? “你按着心中的幻想将我当做圣人,待我好,对我笑,等我入套了,你转身又发现我不过是个庸俗的凡夫俗子,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宁琛看着丘文殊的眼里有恨意,像是十分痛恨丘文殊将他折磨成这样。 “我没有。”丘文殊着急地辩解,语速不自觉快起来,都不结巴了,“是你为了我们之间情谊,倾尽所有送我我珍爱的字画。我想着你待我也能如此真诚,更不要说别人了…” 宁琛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气得自顾自别过脸点点头,末了又转过头看丘文殊,问:“我对你好,我就必须对其他人也这样好吗?” 丘文殊彻底懵了,看着宁琛那气红的眼眶哑口无言。 宁琛说的什么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突然又看不懂宁琛了? 好半响,丘文殊结结巴巴道:“那是因因为…”因为我对你来说不过是昔日同窗,是被置之死地过的废棋,是不重要的人啊。你对我都能这般好,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也会对兄弟齐王这么好吗? “若我真这样蠢,今时今日的我绝对是白骨一堆!” 丘文殊茫然又无措地看着盛怒中的宁琛,若真如此,那宁琛又为什么要对他好呢?他身上难道还有宁琛可利用的? “你口中的好齐王指不定还会踩上一脚,以此彰显他也为此付出过。” 丘文殊皱眉看着宁琛,不赞同地说道:“你怎能如如此恶意揣揣测——” “报!”院外传来一声通传,而后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奔到门前,匆匆行礼道,“齐王一行人于珠城外求见。” 丘文殊惊喜,宁琛面无表情地磨着后槽牙。 . . 当晚齐王入住珠府芙蓉苑,宁琛设宴为他洗尘,但没有邀请丘文殊入席,丘文殊不介意,捧一孤本酣读。 倒是齐王不知从哪儿知道他在此处,执意派人来请,丘文殊推脱不过,只好前去。 宴会设在珠府外院的一处水榭里,重兵把守,里头歌舞升平,悠长的歌声传得很远。丘文殊入内时,只见到武将身旁莺莺燕燕,搂抱不避旁人,而宁琛坐主位,似笑非笑饮酒看舞。 齐王坐宁琛下首,正要遥敬宁琛一杯,余光瞥见一袭青衣,登时扭头看去,来者举止高雅,相貌似丘文非,却没有丘文非的圆润,反多了几分孤高冷傲。 “丘公子!”齐王脸上含笑,快步绕出来,将堪堪要行礼的丘文殊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见齐王仍这样礼遇自己,丘文殊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在齐王下首坐下后,便要敬齐王一杯酒,再好好叙旧。 谁知喝下的竟然是烈酒,由头到尾烧得他连连咳嗽,齐王竟上前为他抚背。 宁琛指尖搓着酒樽,睥睨下方,冷声道:“半口烈酒都喝不得,也未免太娇弱了。” “诶,阿琛。”齐王打合场道,“丘公子醉心书画,不似我等花天酒地,喝不得烈酒也正常,快快命人呈上果酒。” “果酒?”宁琛嘲讽一声,瞥了一旁的随侍一眼,懒懒道,“还是给丘公子一壶水吧。” 丘文殊喝下好几杯水,堪堪止咳,整个人好受多了。 宁琛挥手让舞女推下,搁下酒樽,睨齐王一眼:“八皇兄,你此行为了何事?” 齐王归位叹气道:“太子命本王出使三苗和谈…” 齐王正说着话,水榭上忽然传来数道重重的兵器敲桌声,丘文殊余光看去,原本与女子调笑的武将们不知何时起,已褪去脸上淫笑,露出原有的肃杀。 而齐王身后的太监随从已警惕地环视周遭。 “…这本是美事一桩,本王便没有推脱,行至半途才听闻你已派人前去和谈。”齐王看着宁琛,真诚道,“阿琛,你曾助为兄夺下齐地,这一次本王不会阻了你的路。” 丘文殊一听,有理有据,内心已信了几分,齐王和宁琛没有冲突是最好不过了。 而懒懒斜坐着的宁琛却冷笑问:“如若如此,你又何必放出假消息,引本王前去剿匪?” “这消息是放给太子听的。”齐王笑道,“只有这样,本王才能顺理成章拖延时间。” 是啊,齐王就算要帮宁琛,也不能立刻和太子撕破脸啊。 丘文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宁琛表情,宁琛并没有放下戒备,这时齐王拍手道:“把人带上来。” 水榭外款款走来八位女子,踱至厅中行礼。 “这本是为三苗国主准备的厚礼,现在想必用不上了,”齐王看向支肘托腮的宁琛,笑道,“全部送给你。” 宁琛生得绝美,想必眼光高到天上去了,要送他姬妾这招是不是有点儿差?虽心里这样想,但丘文殊还是好奇地朝那八位女子看去。 这八位女子相貌自比不得宁琛,但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其中还有一位肤色稍黑的女子,她胸膛鼓鼓,穿一身骑服,梳男子发束,并没有其他女子的温顺,眸光里野得很。丘文殊心中啧啧称奇,这齐王还真会寻人啊。不找相貌美的,只找有特点,能勾住人一时半会儿的。 就在丘文殊暗自夸奖齐王之时,他感到一束极冷极刺骨的视线戳向他,大有将他挫骨扬灰的架势。他回视,宁琛似笑非笑地遥敬他一杯酒,嘴角的冷意冻得他背脊发凉,立刻低下了头。 怪不得宁琛生气,这些女子即将成为宁琛后院之人,他怎么能失礼地一看再看呢! “难得八皇兄有心,本王便都收下了。”宁琛坐直身,朝后挥挥手,便有随侍走下台阶,引那八位女子离去。 “既然八皇兄无心和谈,那这段时日便好好享受珠城的好山好水。”宁琛站起身,背手走下台阶,“待时机成熟,本王会派人护送八皇兄回去的。” “阿琛,做戏要做全套,本王还是要去三苗的。”齐王面露难色,道,“太子乃储君,本王不能得罪他。” 宁琛朝齐王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没有应话。 齐王看向一旁默默喝水的丘文殊,说道:“还有一事,丘大人托本王将丘公子带回国。” 宁琛微怔,朝丘文殊看去,丘文殊起身道:“劳烦,王爷了。” “不劳烦,”齐王笑吟吟道,“你我可一路畅谈书画,本王高兴都来不及。” 丘文殊朝齐王拱手。 宁琛哼笑一声,道:“八皇兄,一个结巴怎么与你畅谈?” 丘文殊微愣,宁琛甩袖而去。 虽然宁琛总是喜怒无常,但重逢后他从未这样下过自己面子,更没有这样拒他以千里之外,丘文殊也不知是不习惯还是怎的,心里空落落的,很是难受。 丘文殊怔怔地看着宁琛走远,厅中不少武将追随他而去,然他身高颀长,丝毫没被身后人盖过。 “丘公子,这段时**留在琛王身旁,多有受辱吧?”齐王关切地看着丘文殊。 受辱? 丘文殊这才后知后觉,宁琛这般讽刺、甚至可以说是骂自己了,自己应该生气才对,怎么还会—— 许是刚才他无礼窥探了宁琛的女人,心里愧疚吧! 齐王拍拍丘文殊的肩,低声道:“琛王如今重兵在手,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你且先忍耐,等离开此地,便好了。” 丘文殊强忍着才没有皱眉头。 宁琛是坐拥万兵,但他就算是受伤中毒,亦日日不敢懈怠,照常出操,怎么能说他跋扈呢? 就算他真的跋扈,也没什么吧!他是皇帝的儿子,身份金贵,他为国夺回失地,居功至伟,目中无人又怎么了? 这个齐王,在宁琛面前兄弟情深,在背后却说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怪不得宁琛这般警惕他。 丘文殊与齐王寒暄的心思淡了许多,只谈了几句,便匆匆行礼离去。 · 丘文殊回了宁琛的院子,随侍抬水进进出出,热水淌了一地,湿漉漉的。宁琛高大的剪影映在窗前,有随侍立在他面前,正帮他在宽衣解带。 丘文殊拐了个弯便进了屋,屋里人很多,次间摆着大浴桶,两个随侍正在浴桶前展开屏风,没有人在意丘文殊的进入。 宁琛冷着一张俊脸站在屏风旁,衣襟敞着,露着烛光下深深浅浅的腹肌线条,散发着闲人勿近的狠戾气息。丘文殊正犹豫着要叫他时,随侍绕到其身后,取下束冠,缓缓放下他的长发。 窗外夜风吹来,将宁琛几缕长发吹散在肩前,他偏头垂眸间,登时从令人畏惧的阎罗王变成了叫人神魂颠倒的冷美人。丘文殊动弹不得,痴痴地看着宁琛自额间升至鼻峰,又陡然落至唇瓣,最终滑过喉结的轮廓。 谁知下一瞬间,宁琛那饱含怒火的眼眸便横了过来,丘文殊陡然激灵了一下,慌张又不舍地偏开视线,虚空落在其身后的随侍身上去。 “你来做什么?” “我…”丘文殊张张嘴,口干舌燥得说不出话。他根本不敢看宁琛,只好看向绕到宁琛身旁的随侍,实际上脑袋一片空白。宁琛没发现异常吧? 宁琛沿着丘文殊的视线看去,看到自个儿身边,齐王送来的骑服姬妾,十指登时攥得咯咯作响。 “丘兄说自己好色,本王还以为你是自谦。”宁琛咬牙切齿地说,“如今总算是见识到了。” “…”宁琛这是发现自己痴迷他的美色了? “怎么,丘兄就好这口?”宁琛缓步走来,极冷的视线落在丘文殊身上,明明笑着说话,但丘文殊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掐脖子了。“喜欢易装?”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丘文殊惭愧地低下头去,坦白道:“抱歉,我,我不该觊觎——”你的美色的。 “滚。” 自认罪大恶极的丘文殊毫不辩解,内疚地转身走了。 上一个觊觎宁琛的人在城门口被挂成人干,自己只是被驱逐,显然是宁琛手下留情了。 可宁琛越这样做,丘文殊便越内疚自责。从前他自认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没想到通通都是自以为是,他半点没学到书中精髓,如同凡夫俗子一般,被美色控制身心。 宁琛是真小人,他是伪君子,比之不如。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回了西厢房,决心以后要好好修身养性,克己复礼,再不做、不想这种有辱斯文之事。 丘文殊走后,宁琛面无表情走到齐王送的姬妾面前,动作粗暴地掐住对方的下巴往上抬,像看一个器皿般冷冰冰地打量着她的容貌。 不过是庸脂俗粉,也值得丘文殊这般痴迷! 即便他对丘文殊的审美如此鄙夷,他的心仍像是破了洞,风哗哗地往内刮,又难受又无从缓解。 宁琛转身一脚踹破浴桶,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热水流淌一地,随侍们跪倒一片。 “谁让你们擅作主张让她过来的?” “从今往后本王再不要见到她!” “再有下次,本王一一拧断你们的脖子。” “全都滚!” 直到房间里只剩他一人,坐在满地狼藉之上,宁琛很是懊悔自己情绪失控,喜怒不形于色,他怎么可以这样肆意妄为! 宁琛回了东次间,坐在案桌前开始用右手练字,心中那无从排解的怒不可遏仿佛随着笔墨宣泄而出。 他在心中自问自答。 不过是个姬妾,甚至不如一副字画来得贵重,丘文殊喜欢,送他便是,值当如此大发雷霆么? 可字画是死物,姬妾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与丘文殊同寝共眠,可以窝在他的身下红袖添香,可以随时夺走他的目光,像今日这般! 只要想象到那个画面,宁琛整个人难受极了,恨不得将占据丘文殊之人通通撕碎。他用力攥紧笔管,毫无章法地在纸上涂抹着。 他原本只希望丘文殊知道他是什么人之后仍然愿意留在他身边。但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希望得到丘文殊的全心全意,否则宁愿全都不要… 要怎么做才能让丘文殊像当初一样,把他捧在手里,在乎他的喜怒,关心他的安危,并且永远不变… 明日见到丘文殊,他定要当面问清楚,不再受这种剜心之苦。 丘文殊一夜难眠,读了一夜的色即是空。第二日一大早,他正想去给宁琛赔罪,还没绕出回廊,廊下的随侍苦着脸拦下了他。 “请留步,王爷不见你。” 宁琛一发脾气总爱说不见不见的,但多请见几次,他的脾气也就慢慢消了,丘文殊已经习惯成自然,同随侍道:“劳烦,通传,一声,就说——” “王爷说若再放你进去,他便要拧断我们的脖子。” 丘文殊讶异地看着随侍,随侍很是后怕地说:“昨夜王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你快点走吧,莫要连累我们丢了性命!” 看来宁琛永远不会原谅他了。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走了。 而正房内的宁琛冷着脸吃下早膳,搁筷子时淡淡地问道:“今日有人来求见吗?” 随侍忙不迭摇头。 宁琛发狠地咬着后槽牙,还强撑着勾起嘴角,拿起桌上的鞭子,信步走出去,预备去出操。 院里小厮正打扫着庭院,宁琛假装不经意地瞥过去,看到了空荡荡的西厢房,临窗的案桌上早没了丘文殊惯常使用的文房四宝。 强撑着的微笑瞬间消失,宁琛举起马鞭对着西厢房,问:“他走了?” 小厮恭敬地低着头答道:“是。” 宁琛额间青筋凸起,对着西厢房连说了三声好,心中怒不可遏,转身大步出了月拱门。 洒扫的小厮立即跑去同赶丘文殊出去的几名随侍说道:“王爷夸你们手脚利索呢。” 从昨晚到现在腿肚子还颤着的随侍们总算敢舒一口气了。 · 丘文殊与宁琛不和的消息两日后辗转从姬妾的口中传到齐王的耳朵里。 齐王啧啧称奇道:“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本王什么事都不用做,便能达到目的了。” 齐王的贴身太监陈公公跟着笑了一会儿,见齐王心情好,问道:“王爷,奴才有一事不明白。” “讲。” “三苗国主与琛王和谈成功,还是和太子殿下和谈成功,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当然有。”齐王坐在软塌上,随意翻着手里的书,答道,“和谈书中若是将这五座城池归还给琛王属地,那么这五座城池便是琛王所有。和谈书中若是将这五座城池归还大宁,那么琛王打下的这五座城池,便不是他的了。” “到时太子殿下要将这五座城池赏给哪位王爷,便都顺理成章了?”陈公公为齐王端来一杯茶。 “嗯。”齐王笑着饮下,茶香清冽,他示意陈公公斟上,续道,“到时琛王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是琛王已经占下这五座城池,”陈公公扫视四周,在这芙蓉园的院外重兵守卫,仿佛时刻彰显著琛王的兵力,“万一他占地不走呢?” 齐王笑着饮下一杯茶,说道:“那他便是公然与朝廷为敌,有起兵造反之嫌。届时谁都可以打着清叛军的名头,攻打他的属地。” 陈公公咂舌。 “琛王的属地原本是最小最差的,若是多了这五座富饶的城池,他的属地便是所有兄弟中最好的,将来定是睿王的一大助力,”齐王搓着茶杯,沉吟道,“将来太子就算能顺利登基,也如鲠在喉,不得安心。所以这次一定不能让琛王如愿以偿。” 其实早在得知宁琛攻下三座城池时,太子已未雨绸缪,派人潜入三苗和谈。为了确保和谈万无一失,得知三苗国主从小仰慕大宁国学后,太子特意命人搜罗国内能人异士,写成名录,送与三苗国主一览。 只要三苗国主与大宁签订和谈书,太子便将这些人当作谢礼送给三苗国主。而三苗国主钟爱的书画大家藏拙先生——丘文殊正在此名单中。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等。”齐王放下茶杯,悠哉悠哉地捧起书看了起来。 同样在看书的还有丘文殊,只是自从回了后罩房,他常常翻一页就能看个大半天。 引泉旁敲侧击,从宁琛随侍那儿知道了自家少爷觊觎王爷的姬妾后,既不相信,瞧着少爷的神色也不敢过问,整日只盼着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儿,回大宁去。 丘文殊闷了几日,也萌生去意。既然宁琛不愿再见到他,他便不要在这里碍眼了。 只是珠城粮草丰裕,根本不需要大宁支援,孟将军之前说的随押运粮草大军回大宁的话也成了空谈。丘文殊只能寄希望于齐王。 这日,丘文殊问明了齐王的居所,带着引泉到齐王所在的芙蓉园而去。 芙蓉园位于珠府内院,是个两进的院落,丘文殊主仆被迎进待客的花厅。 “本王此行身份尴尬,在这珠府内不宜多走动,整日困在芙蓉园中,早已腻了味儿,好在丘公子来作陪。”齐王见人三分笑,对着丘文殊没半分王爷的架子,还亲自沏茶,“丘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 丘文殊在齐王对面正襟危坐,道:“文殊,想来问问王王爷,什么,时候,回回大宁。” “哦。”齐王轻轻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和斟茶的陈公公对视一眼,苦笑道,“本王亦不知,瞧着阿琛的意思,他定要等和谈书尘埃落定,才肯放我归去。” 那岂不是还要在这儿呆很久? 丘文殊垂眸抿下一口茶,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失落。 芙蓉园的动静随时都有人上报给宁琛,丘文殊造访齐王,询问归期一事很快也传到了宁琛的耳朵里。 当时宁琛正与孟关商量军务,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报信的士兵很快退下,孟关见宁琛微笑着攥紧折子,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本王以为最先急起来的必定是齐王,没想到反倒是丘文殊。”宁琛气得牙痒痒,磨着后槽牙道,“他要走,你就派人送他走好了。” “好,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孟关委屈道:“王爷既然不舍得,就不要说出来引属下误会。” “什么不舍得!”宁琛怒得声调陡然高起来,咄咄逼人地瞪着孟关,“他不过是个穷酸秀才,对本王来说毫无用处!” “那??引本王至此,三苗幼主举兵剿灭本王,大宁归还五座城池,齐王得本王属地。” 李梓大惊,那他们现在不就入瓮了? “三苗幼主的精兵明日就要来了,我们要早做准备。”宁琛心中已有成算,快速写了一封信。 “王爷我们现在就走吧!留得青山在——” “走?”宁琛冷笑一声,眉上的伤口刺痛得厉害,他将信笺塞入信封中,缓缓道,“本王非但不用走,还能叫他们有去无回。” “可我们只有一百人。”就算士兵们能以一敌百,也架不住在三苗境内,三苗幼主的精兵源源不断啊… “所以我们是绝佳的诱饵。”宁琛利索地披上铠甲,李梓要上前帮忙,宁琛摆手拒绝了。“等他们攻破这里,三苗皇宫就易主了。” 李梓终于明白宁琛的用意,可他还是担心:“可我们没有援兵——” “算着日程,孟关明日将至。” “孟将军不一定能及时抵达…” “富贵自来险中求。”宁琛递出信,“将此信送到铁真王府上,他到时自会策应。” 李梓强压下心底的恐慌,接下了信。 李梓送完信回来,伺候丘文殊的人苦着脸从西厢房里出来,看到李梓,便迎上来说:“李副将,丘公子病得更重了。” 李梓没好气地说:“不用管,只要伺候周到,不落王爷的眼就行了。” “可他连药都不肯喝。” 明明昨天还乖乖喝药的,怎么今天又闹这一出,难道丘文殊知道药都换成真的了? “而且都现在都还没起身。” 李梓暗中保护过丘文殊,自是知道丘文殊作息十分规范,他皱了皱眉,快步上了西厢房,戳了戳窗纸往里看。 床榻上隐隐可见坐着个人,那人佝着腰,看着像在哭。 李梓再往四周看看,再没看到别人。 李梓急了,怼下人:“丘文殊不见你都不知道吗!” 下人懵了,说:“在在的呀,他就在床上坐着,还叫我出去。” “丘文殊这厮何曾——” 丘文殊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 李梓想着和下人辩也是浪费口舌,他踹了房门一脚,快步上前掀了帐子,床上的人竟然还真是丘文殊。 李梓吓了一大跳,丘文殊双眼红肿,手上都是血,身上的白娟中单扯得凌乱。更奇怪的是,李梓这般动作,他连个正眼都没投过来,敛着眸,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床被上的带血匕首上。 “丘公子?” 李梓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第六十三章 李梓的呼唤,丘文殊置若罔闻,他的目光虽落在匕首上,脑海里却全是宁琛决绝的神情。 ——你说过喜欢我,喜欢我什么?脸吗? ——没有你喜欢的了。 只要回想起这一幕,丘文殊五脏六腑都在痛。 他想不明白。 重逢后,宁琛待他至诚,却要他牢记自己是为求利益不择手段的人。 他牢记了,也做好宁琛为这五座城池将他献给三苗幼主的心理准备,并自寻出路。 他自以为做得很好,可到头来,宁琛却又来斥责他的不信任。 难不成他在宁琛心里,比这辛苦打下的五座城池还要重要? 难不成他丘文殊还能凌驾于宁琛的利益之上? 丘文殊心口闷得很,扯着衣襟,目露痛苦之色。 一旁的李梓看着心惊肉跳,扶着丘文殊的肩,问:“丘公子你没事吧?” 丘文殊恍恍惚惚地推开李梓,声音沙哑:“问清楚,我要问问清楚。”说罢,丘文殊连连咳嗽,他拿着匕首,踉跄着下了床。 李梓想起宁琛左侧眉骨的伤,登时拦下了丘文殊。 可拦下后,他又有些束手束脚。 丘文殊伤了王爷,王爷没下令杀他,更没有任何惩戒,可见对丘文殊还留有情分… 他可不能得罪丘文殊… “额…丘公子…您准备去哪儿?” “我要见,王爷。” 李梓尴尬地假笑道:“您准备这样出去见人吗?” 丘文殊低头,几缕长发垂下,憔悴又颓丧,他看了看自己,凌乱的中单,一点都不得体。 李梓道:“您先换换,我帮您看看王爷现在有没有空。” 说罢,没待丘文殊给出反应,李梓关上门,报信去了。 他们所占据的这间客栈不大,丘文殊的厢房就在宁琛的院子里,没三两下的功夫,李梓便将此事禀明宁琛。 宁琛正看着兵书,闻言面无表情道:“以后再提起这个名字,本王割了你的舌头。” 李梓立即住口,并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您脸上的伤,是不是该找个大夫看看?万一留疤就——” 宁琛眼神无波无澜地睨了李梓一眼,李梓登时背脊发凉地住了口。 宁琛的副将匆匆走了进来,他脸上冒汗,低下头,着急地禀报道:“王爷,铁真王急报,三苗幼主提前派兵了,半个时辰之内便会围攻这里。” 李梓愕然,着急地看向宁琛。 宁琛立即放下兵书:“传令下去,着铠甲,备战。” 李梓着急道:“此战凶多吉少,王爷您是千金之躯,还请——” 哗啦的声音响起,李梓愕然抬头。 宁琛取下铠甲,不经意捏碎了一片甲,顿了顿,他垂眸道:“你带几个精锐部下,将丘文殊安全送回他的医馆。” 李梓一愣,道:“大战在前,理他作——” “这是军令。” “…是。”李梓低头应下,转身撩起竹帘子,与檐下的丘文殊眼神对了个正着。 房中传出宁琛与副将的战前相商,详密的多方部署中,丘文殊已然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他眼睫扑朔,眼底微湿。 他耳畔响起昨夜宁琛的话。 ——我和你说,到了国京自会救你出去,你信了吗? ——如果我说,我看到你接了齐王的刀,我一直在等你的判决,你信吗? 这些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搅着,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一边是相信宁琛的赤诚,一边是理智的挣扎,怀疑宁琛会像三年前一样。 这些自我争执,此时此刻皆有了答案。 ——此战凶多吉少。 ——你带几个精锐部下,将丘文殊安全送回他的医馆。 宁琛自身难保之时,尚要保全他,他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从前种种,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望着竹帘里朦胧可见的高大身影,丘文殊心中充满了愧疚。 此时,房中的商议渐渐到了尾声。 副将掀帘步出,嘴里呐呐道:“要是再有三百余人,我们兴许能撑到孟将军赶来…” 丘文殊听了,登时闯进宁琛的屋子:“宁琛!” 宁琛回头,眼神冷漠地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李梓身上:“李梓,本王让你把他带走,你没听见吗?” 李梓迟疑地上前,丘文殊则快步跑到宁琛面前,取出自己的玉佩,说,“我们丘丘家在三苗蓄蓄了私奴,你让人拿拿了我的玉——” 宁琛目不斜视地从丘文殊身旁大步走过,左侧眉梢上的伤触目惊心。 丘文殊追着说:“是真的。” 眼看宁琛就要踏过门槛转身不见,丘文殊着急了,说:“齐王那那把匕首,是我了了结自己用的。” 宁琛停下脚步。 丘文殊燃起希望,咳嗽着说:“三年前,你,你救了我,我信了。” “从今往后,只要你咳咳咳你说是是真的,我就信。” 黑幕下的宁琛神色难明。 丘文殊追了上去,拉过宁琛的手,将刻有丘氏族徽的玉佩放在他手心,说:“大难将临,你别跟我,置气,行吗?” 宁琛默默看着手心上的玉佩,心绪翻涌不定。 若真取走丘文殊的私奴,倘若他兵败,丘文殊也必定逃不出三苗… 须臾,他露出一个厌烦极了的表情,微微倾头看着丘文殊,问:“这场战役,我连一成胜算都没有,你可知悉?” 丘文殊匆匆点头,道:“所以,我、我更要助你。” “是因为我对你有过救命之恩,忘恩负义’这四个字,绝不能落到你丘文殊头上,所以你把玉佩给我,是不是?” 宁琛往前一步,丘文殊不自觉地后退,怔怔地看着对方。 “一个连世俗之见都无法为我摒弃的人,在危难关头因为礼义廉耻一说,要陪我去送死,你在羞辱我吗?” 丘文殊摇头:“不,不是…”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爱我至极吧?”宁琛一步步靠近,丘文殊一步步后退,宁琛说得咬牙切齿,他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三年前,你就这样让我误会过,害得我深陷其中,痛苦不已!” 丘文殊想起昨夜宁琛的自戕,他的手微微抖着。 “你还想让我这样下去吗?” “你若真救了我,只会让我重蹈覆辙。” 丘文殊摇头,慌乱中他见宁琛将他的丘氏玉佩抛向湖心,他难以自抑地伸手去接,可那玉佩高高跃过他的手指尖,坠入湖中,只在水面泛起一点涟漪,便再无踪迹。 丘文殊呆呆地看着了无痕迹的湖面,听着宁琛决绝地说:“如果真想报恩,你就该不管不顾地离开,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丘文殊心口像是被剜了似的,痛得红了眼眶,身旁的宁琛大步离去,凤翅盔上红缨微拂,侧颜冷漠。 不知过了多久,李梓上前道:“丘公子,别耽误时辰,我们得赶紧走。”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被拖上马车,马车很快摇摇晃晃地出了客栈。 颠来颠去的视线中,客栈越来越小。 三苗军纷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声声踏在他心上。 丘文殊被安全送回医馆。 这本是丘文殊与医馆约好的日子,掌柜备好一切,丘文殊一回来,他就催促丘文殊坐上在医馆后门等待的马车。 丘文殊再次被推上马车,同在马车上的,还有引管事。引管事是丘家在三苗的主事人,他大约四十来岁,留着一把小胡子。 相互见礼后,丘文殊掀开帘子,目光虚空地落在外头。 城里已然有肃杀之气,骑兵飞驰而过。 这些骑兵,都是去杀宁琛的吧。 丘文殊掀起帘子的手指掐得紧了。 ——如果真想报恩,你就该不管不顾地离开,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引管事打量着丘文殊的神色,低声道:“少爷放心,我们的人都乔装打扮一路跟随,我等必定拼尽全力,护送您安全返回大宁。” 丘文殊放下帘子,恹恹地“嗯”了一声,他看着膝上的蓝底织锦,反反复复想的却都是宁琛。 宁琛的好,宁琛的决绝,宁琛的声声质问。 良久,丘文殊闭了闭眼睛,道:“我们,说说话。” 引管事惊异地看了丘文殊一眼,随即点点头,可想了很久,却都想不出能跟自己的主子说些什么。 丘文殊问:“助我,回大宁,你在三苗,苦心经营,的一切,皆有可能,分崩离析,你心里痛快吗?” 引管事想都不想就说道:“我的命都是丘家给的,倘若为了这点身外之物便要背弃主家,我这辈子都难以开怀。” 丘文殊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若他是引管事,他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 丘家严厉的教养,将每个人都包裹在道德规范中,一旦行差踏错,首先发难的,是自己。 三年前他误以为宁琛是女子,为了负责,为了躲开自己对自己的责问,他对他关怀备至。 今天,宁琛决定了他的报恩方式,他只要乖乖跟着走,便能无事一身轻。 可听着车外的喧嚣声,一想到那一把把染满鲜血的横刀终究会朝向宁琛,丘文殊便痛苦异常。 身旁的引管事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喜道:“少爷,城门快到了,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 丘文殊看去,巍峨的城门大开。 丘文殊回头,掀开车帘往后看去,来时的路不断消失在眼前。 若按宁琛的方式走,此次一别,将是诀别。 这样报了恩,宁琛不在了,他这辈子能有展颜的一天吗? 丘文殊痛苦地闭上眼睛,此时此刻,他再难以忽视内心的渴求:“我不能走,我要回去救救宁琛。” 引管事惊讶地看着丘文殊。 很快,引管事听从丘文殊的吩咐,不仅立时安排好一切,还请求丘文殊即刻返回医馆,这能极大的保全丘文殊的性命。 可丘文殊解了马车的套索,不顾一切上了马,扬鞭就往客栈而去。 策马扬起的风吹得他衣摆尽数往后掠去,似是在劝阻他,可他没有停下。 此次如若失败,他就算躲在医馆里,也终将死去。 反正都是死,若和宁琛死在一起,他还有机会告诉宁琛。 他也不是世人心中所想的那种正人君子。 危难关头,他不想报恩,只想自私地顺从己心。 一路景色飞速掠过,转眼间,客栈已在眼前。 丘文殊带人冲进来时,客栈已陷入混战,刀剑相击声,惨叫声接连不断,举目皆狼藉。 丘文殊一边打一边往里走,搜寻宁琛的身影。 待走至北苑,他听到了齐王的声音。 “阿琛,丘文殊被掳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 丘文殊绕进北苑,看到宁琛和齐王举剑对峙,他暗自着急,想到自己不善武艺,贸然上前也是添乱,他悄悄摸走地上死去士兵的弓箭,藏到树后。 “自从你在金銮殿上,以齐地为诱,要本王扶丘文殊一把的时候,本王就知道你的软肋所在了。” 树后的丘文殊怔然,原来就连那次,也是宁琛帮了他。 见宁琛不为所动,齐王眸光一闪,惋惜道:“可惜你喜欢他喜欢得要命,他却不怎么喜欢你。” 两人刀剑相抵,宁琛背靠墙,右臂上的伤口淙淙流血,唇色渐白,已有劣势。 齐王嘴角浮现一抹冷笑,重力压去,剑锋眼看就要贴上宁琛的脖颈,他骤然浑身震了一下,宁琛趁此机会横刀反击,一刀了结了齐王。 鲜血四溅,齐王的尸首倒地,他后背上的箭矢掉落下来,箭头只沾了少许的血,可见射箭之人并无蛮力。 这样的手笔熟悉得很,宁琛微怔,下意识搜寻某个身影。 很快,他看到丘文殊站在树后,四目相对时,丘文殊说:“我…他给我的毒匕首…” 刚才他用衣摆擦拭毒匕首,再抹到箭尖上…没想到这样的法子也有一定作用… 说话间,丘文殊沾满鲜血的手微微抖着。 宁琛猛地冲了过去,抓起丘文殊的手,着急一抹,没瞧见丘文殊手上有伤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耳畔犹响着击剑的肃杀声,他随即又生气地甩下丘文殊的手,喝问:“你回来干什么!愚蠢!” 宁琛的表情凶狠,丘文殊又亲眼目睹他杀了人,听到宁琛的喝问,他心底战战兢兢,宁琛粗暴地将他拖起来,他亦没出一声怨言,只是说: “我带来,五百余人,与你们军服,一一致,皆着红衣。” 宁琛红着眼说:“把你的令牌交出来。” 丘文殊毫不犹豫地递出。 宁琛接过,道:“我会让他们把你接走。” 丘文殊一听就知道宁琛还不肯接受他的帮助,连忙说:“不用,我能自保。” 宁琛不回应,绝美的容颜上溅了不知谁人的血,显得异常冷漠无情,他左手拖着丘文殊一路往院子无人处走去,丘文殊被拽得跌跌撞撞。 丘文殊着急之下,伸出自己的双手,摊在宁琛面前,说话都不结巴了:“你昨天不是问过我吗?你瞧,这是我的答案。” ——你不肯杀我,到底是因为你心悦我,还是因为你的手不敢沾血。 ——你瞧,这是我的答案。 宁琛骤然停下脚步,红着眼眶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说:“我回来不、不是为了报恩,我想想你活着,你懂吗?” 宁琛偏头看向别处,眨去眼底的湿意,他环顾四周,举目皆是刺眼的血色,在这里呆着,生死不过一瞬,他将丘文殊重重拖到枯井旁,焦躁地喝令:“躲进去!” 丘文殊说:“我能自保,你你不必顾我。” 宁琛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喝道:“齐王的话你没听见吗!” 丘文殊连忙道:“我听见了,我知道,三年前——” “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别人要是拿刀架着你的脖子,逼我自戕,你说我会不会照做?!” 丘文殊怔怔地看着宁琛。 “进不进去!” 丘文殊默默爬进枯井,井外的宁琛匆匆寻来物什将他掩护。 宁琛似乎很着急很难受,做了很多掩护,教他如何保全自己时语气很冲很急,丘文殊一一记下,等宁琛要走了,他站在井中,仰头看着宁琛,认真地说:“只要你活着,你以前问问过我的的话,我认真去想,通通,通通都会给你答复的。” 宁琛垂眸掩去情绪,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丘文殊的面前。 丘文殊独坐在井中,没等到引管事的人来接他,他隐隐有些安心。 这一日过得极为漫长,丘文殊坐在枯井中,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直至日出。 最终,丘文殊等来了孟关,他急忙问道:“宁琛呢?” 孟关板着脸道:“大胆!不得直呼琛王名讳。” 若宁琛有事,孟关又怎会计较他的无礼。 这么一句话,丘文殊便已知晓宁琛无碍,他知礼地致歉。 出了枯井,丘文殊在引管事的接引下,回医馆。 路上,引管事低声同丘文殊述说昨日的战况,末了,又心惊胆战又敬佩地说道:“琛王这一赌,不仅替三苗换了个皇帝,还得来自己边境三十年的安宁。” 担惊受怕了一天,丘文殊略略点头,只觉宁琛能安全便已是最好。 不多时,医馆已到。 丘文殊回房梳洗,平复心情后,他匆忙给兄长修书一封。 不过一日,三苗的天便已变了。 宁琛的胜利也就意味着睿王的势力大增,大宁皇位之争风起云涌,这些皆要第一时间告知兄长。 丘文殊忙完后,又觉宁琛必定比他还要忙,他不敢打搅宁琛,满心想等宁琛空闲下来再谈论两人之间的事。 这一等,就等到了宁琛拿着和谈书,回到属地的这一天。 琛王府为庆贺这一事,筹备了晚宴。 许是丘文殊那晚也有过援助,琛王府给丘文殊送了帖子。 为了能早些见到宁琛,丘文殊很早就去了,可… “丘公子,王爷暂时不见客。”孟关抱歉地说。 丘文殊听了,侧过头看向那北雕窗隐隐透出的人影,呐呐道:“没关系,等会儿,见,也一样。” 说是这么说,但丘文殊还杵着不走:“他的伤,如何了?” 孟关道:“已无大碍。” 丘文殊这才放心走了,孟关去给宁琛回话。 今日是大庆之日,宁琛戴九缝皮弁,着绛纱红袍,丰神俊朗,宛如神抵。 孟关进门时,他卷着本书坐在黄花梨醉翁椅上看,目光却不知偷偷摸摸落在何处,光影斜斜照下来,他左侧眉梢上的疤痕倒清晰可见,孟关再三回话,他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嗯”。 孟关不由问:“王爷,您跟丘公子较什么劲儿?” 嵌珠皮弁下俊朗的脸沉着,修长的双指重重地拨著书页:“什么较劲?本王不想见他。” 孟关心里嘀咕,明明每天都等着丘文殊上门,现在人丘文殊真的来了,你又凶巴巴地不肯见。 “你站那儿想什么?” “属下…属下是想问,睿王爷的家信,您准备什么时候回。” 宁琛面上闪过一丝阴霾,呐呐道:“皇兄皇嫂有意重提本王的婚事。” 孟关眼前一亮,如今已然是功成名就,是该重提婚事了。 “本王不想回信。” 孟关皱了皱眉,按理说,睿王为王爷选的妻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王爷怎么… 想到些什么,孟关恼得整张脸都凶神恶煞起来,他勉强平复自己的心情,而后才问:“王爷莫非是顾及丘文殊?”孟关气得直呼丘文殊的名讳。 宁琛眼睫低垂,唇线不耐烦地抿直,脸上闪过一丝被说中的气恼。 孟关见了,心中的怒火更盛,一个大老粗就这么开口了:“这个丘文殊心里怎么没点数?男人修身齐家平天下,娶妻生子最是寻常,他哪来的脸面插手管王爷您的婚事?! 不让人成亲,不就等同于断人子嗣吗!犯了杀人罪,临刑前还得让人先留个后呢!丘文殊这厮!简直!不可理喻!” 宁琛脸色沉沉,然盛怒中的孟关毫不所觉,他痛斥道:“不过是断袖之癖罢了,难不成还枉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明媒正娶的妻子都不敢这样想!丘家家教如此,还枉称什么帝师之家!” 酣畅淋漓的痛骂之后,孟关这才感觉到窒息般的气氛,他僵着脖子,看都不敢看宁琛的脸色。 王爷如今最是喜爱丘文殊,他竟还在他面前痛骂,简直不要命了… 孟关懊恼地闭上眼睛。 “给本王滚!” . 直到宴会开始,孟关才战战兢兢在宁琛面前露面,坐在他下首不远的席位上。 殿中,舞女们跳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舞蹈,这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场面,他都无心欣赏,满脑子想着宁琛的事。 王爷性子拧,这一时半会儿的,要他放弃丘文殊,那不可能。可也不能不成亲啊…这该怎么办… 孟关的目光渐渐落在身旁的丘文殊上,他上前和宁琛搭话,但宁琛一个正眼也没甩给他。 之前孟关觉得宁琛别扭不像话,现在反而觉得好,就该这样晾着丘文殊!让他知道婚事不是他能左右的! 孟关总算有一点解气,饮了一杯酒。 舞女跳完舞,纷纷落到各个席位上,侍奉左右。 负责伺候宁琛的两名舞女总往宁琛身上栽,酥胸贴着宁琛的胳膊,一直含情脉脉地倒酒,宁琛半点也没有推开她们。 孟关乐见其成,丘文殊则谢绝身旁舞女的伺候,恹恹地啜着酒。 那日宁琛并没有明言要与他和好,连日来也未曾找过他,今日这般作为,大概是不想再搭理他了。 丘文殊眼尾眉梢尽是失意,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丘公子。” 丘文殊抬眼,平日里无波无澜的眼眸里泛着湿气,语调一贯冷冷的:“何事?” 孟关示意丘文殊看向斜前方,丘文殊瞥了一眼,宁琛左右皆有美女环绕,他立时垂下眸来,给自己倒了杯酒,平静地问:“到底何事?” 孟关小心翼翼地离间:“王爷不顾您的心情,公然这样,您不吃味啊?” “吃味?” “就生气,愤怒。” “为何?” “…”孟关懵了,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索性说得更直白一些,他指着那两名舞女,说道,“依王爷的性子,今晚定要她们侍寝,兴许明日还会纳了她们。” 说着说着,孟关长吁短叹:“王爷是多情了一些…” 丘文殊冷冷问:“这与与我何干?” “啊?您不是…” “男人逢逢场作戏,三妻,四妾,有,有何问题?”丘文殊一杯接一杯地倒酒,语调虽冷,但很平静,像在诉说一件极其正常不过的事,让人听不出他有丝毫的情绪波动。“而且这,后院之事,该生气,该愤怒,该管的,是是琛王妃。” 孟关听得一愣一愣的。 殿上的宁琛捏碎了一个酒杯,吓得舞女纷纷下跪,他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去。 反应过来的孟关欣喜若狂。 这丘文殊压根就没想拦着王爷不成亲啊。 这事得赶紧跟王爷说清楚! 孟关抬眼看去,堪堪瞥见宁琛离去的一截朱色衣摆,他忙不迭跟上去,跟到了宁琛的书房。 “王爷,您是不是误会丘公子了?” 孟关殷勤地跟在宁琛身后,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大度的情人来得兴奋了。 宁琛双手大开,撑在案桌上,手指摁得发白。 “他说男人逢场作戏,三妻四妾很是正常,我想您以后就是纳一院子的美人,他都没意——” 宁琛手一扫,朱色宽袍拂落桌上的物品,砸地上哗啦啦一顿响,其中荷叶式洗便在孟关脚边开了“花”。 孟关兴奋的劲儿还梗在喉咙里,此时此刻直接懵了,任他一个大老粗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家王爷在气什么,他呐呐问:“王爷,您不该高兴吗?” “他说的全是他自己!” “没有啊…他说的是男人…” “他不是男人吗!” “…”敢情小气好妒的不是丘文殊,是王爷?! 下午他骂的不是丘文殊,全是王爷?! 反应过来的孟关猛地抽了自己嘴巴好几下,啪啪作响。因自己主子的这种心思,孟关在丘文殊面前再也直不起腰杆来,此乃后话,在此不再赘言。 此时此刻的孟关不得不臊皮耷脸地劝:“王爷,若丘文殊是小家小户出身,您就是纳他进府,随便给点名份那都可以。 可、可…可丘文殊出身江南丘家嫡支,本人又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他要是被纳入王府,丘家的门楣都得塌,就是他本人愿意,丘家一族也不肯罢休的…” 宁琛露出一个烦极了的表情,道:“别说了。” “那…那就是不许他娶妻生子这一项,天下人的唾沫也能淹死人…您与他注定只是露水姻缘,”孟关简直苦口婆心,拿生命在劝诫,“玩玩而已…王爷您可得收收心啊…我看那丘文殊,也不像是正经要跟您长久的样子…” “别说了!”宁琛双手攥断一截案桌,侧颜锐利阴鸷,孟关的话全堵在喉咙里,背脊发凉。 宁琛转身就出了门,带出的风扫得扉门来回地荡,须臾,他脚下一滞,他们口中的丘文殊冷不丁撞进他的眼里。 丘文殊着一袭襕衫,此刻正静静地站在檐下,不知听了多久。 两人四目相对,丘文殊举步上前,宁琛眼底闪过一丝难堪,脚下一转,绷着脸上了回廊。 “王爷。” 宁琛没有回头,他面上挂不住,心里更是难受,此时此刻的心情自那日血战后便已存在,还有增无减。 丘文殊不够喜欢他,不能给他他想要的,这都没关系。 可他不希望丘文殊知道太多他曾为他做过的事,因为那些事随便一件拎出来,丘文殊就知道他多喜欢他了。 丘文殊现在知道了,知道三年前他就已经陷进去了,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随便一个眼神,就能将他颠来倒去。 这让他难堪,让他觉得自己卑微。 他痛恨这个感觉。 “宁琛。” 夜深露重,长长的走廊九曲十八弯,两人一前一后,看似走不到尽头。 丘文殊在身后喊:“宁琛,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宁琛根本不想听。 在枯井旁,丘文殊说过他要仔细想想,然后给他一个答复。 说好要给的答复,从三苗,拖到这里,期间避而不见…他不用听,也知道丘文殊说出来的话将多么伤人刺耳了… ——世上,漂亮的的人,那么多,我为为什么,要为你冒冒大不韪? ——男人逢场作戏,三妻四妾很正常啊。 “孟关,说的对,我,我一开始,确实,没有想想跟你长久…” 皂色长靴停下,宁琛嘴角扯出一抹嗤笑,不知牵动了哪儿,扯得五脏六腑都在难受。 果然,果然。 丘文殊大步追了上来,喘着酒气,把宁琛拽进一旁的凉亭。 凉亭围上缦沙,层层叠叠,地上铺上了厚厚的缠枝花花纹的地毯。亭内摆了酸梨木的矮桌,上有文房四宝及各种物什,看着雅致又奢靡。 然两个人都无心欣赏。 丘文殊说:“孟关,孟关的话,我这些天,也想过——” 宁琛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冷冷打断道:“有事明日再说吧,本王今夜只想消遣。” “你不听,听完我的话——” 丘文殊立刻去拦,可如同螳臂当车,宁琛推开他就往外走。 丘文殊着急了:“不用非要成亲吧!” 宁琛顿足。 “我想过了,仔仔细细,反反复复。” “你划花整整张脸,我也喜喜欢你。” 宁琛不可置信地回头。 丘文殊认真地看着他,仿佛生怕他误会,还补充强调道:“我现在,就是,就是没没你喜欢的多。” “也还没喜喜欢你,喜欢到,到不顾,不顾一切的的地步。” 末了,丘文殊紧张地问:“你,等吗?” 凉亭周遭是静谧的虫鸣声,冷风吹拂缦纱,卷到宁琛身上,来来回回,让人难以看清宁琛脸上的神色。 丘文殊不安,在宴厅上,宁琛不愿意搭理他,想必…丘文殊失落地垂眸,道:“不愿意,也不强求。” 说罢,丘文殊缓步朝外走去,他听见宁琛咬牙切齿地说:“你明知道我一定会等。” 丘文殊惊喜地抬头,但见宁琛大步走进亭子,用力地将他箍住,一个饱含愤怒与思念的吻砸了过来。 · 层层缦纱掩去两人的情动。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传出低哑的喘息声。 缠绵悱恻,接连不断。 亭中案桌早已倒下,桌上物什皆散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一盒开过的软膏被丢掷在丘文殊身旁。 两人俯卧在地,皆衣衫半解,鬓发微湿。 好一会儿,宁琛贴身下来,眸色深深,呼吸粗重:“我要是等你,你会偷偷收通房吗?” 丘文殊闭着眼摇头。 极度空虚和极度充实的感觉交替而出的快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种放荡的滋味让丘文殊慌乱地想逃离,随即被宁琛扣住后脖颈压了下去:“那你会跟别人成亲吗?” “…不会…” 宁琛紧紧扣住他的后脖颈,气哼哼地问:“你这番话,不会又是醉话吧?” “…不,不是…” “你写下来,以后就赖不得帐。” “…好。” 宁琛从倒塌的案桌上拖来一张帖,摊在丘文殊面前,丘文殊自己摸到一支笔,就是一时找不到墨,宁琛拿了白釉式洗,咬了手指挤了血。 丘文殊看见了,也跟着咬了手指头,挤了血,用细腻的狼毫将两人的血混在一起。 而后,丘文殊趴伏,手肘撑地,写下“丘文殊宁琛”五个字后,他提笔,被酒染红的脸上露出几分思索:“写什么?契书?” 宁琛说:“写婚书。” 冬夜里,丘文殊鬓角微湿,眼尾发红,他点点头,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之婚书”三字。 两人身体贴服,紧密结合,你一句我一言,写下承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