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烟》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醉春烟 作者:朵滢然 文案: 柳烟回乡创业,正值麦收忙得脚不沾地,男友却在朋友圈晒出和柳烟室友嘴对嘴的合照。 狗血剧情?柳烟拒绝配合某人的演出。 删除联系方式,干净利落地分手。 前男友的大表哥人帅心善实力雄厚,不过这会儿他生了怪病昏睡不醒——没关系,柳烟来照顾。 订婚、科学护理,她应对自如。 贺春生病愈,身边竟然多了个黏人的老婆! 美丽的老婆爱撒娇爱亲亲,要把毕生精力献给土地和诗歌的贺春生慌了…… 一年后,柳烟率团队培育出的灯笼小番茄荣获农博会金奖,贺春生送给她的礼物是一本诗集。 扉页上写着:“献给烟烟,我爱你。” 【科学种田能手全方位人才柳烟×疼老婆能赚钱浪漫农民诗人贺春生】 诗词引用: 1 .【清】高鼎《村居》中的句子: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2 .【清】孙枝蔚《清明日泛舟城北》中的句子:“新烟何旖旎,黄鸟鸣春深。” 阅前提示: 1 .HE,1V1,感情甜甜,剧情为辅。 2 .全文虚构,背景现代架空,私设很多。 3 .看文最重要是开心,希望点进来的每一个小天使都能收获快乐。 内容标签: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烟,贺春生 ┃ 配角:下一本《一晴方觉夏深》 ┃ 其它:社会主义新农村,青年创业,科研 一句话简介:烟烟和春生 立意:脚踏实地,脱贫攻坚。 第1章 订婚 《醉春烟》 文/朵滢然 七月中旬,新星村迎来冬小麦收割季。 太阳炙烤着大地,蝉声此起彼伏。偶尔刮过一阵风,席卷而来的却是火烧火燎的热。 空荡荡的土路上,蹿过一只黄毛黑鼻头的小狗,它也知道躲进阴凉处,一边张开嘴吐着舌头一边往前小跑。 整间村子静悄悄的。 在这样炎热的日子里,嘈杂和喧嚣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在麦浪滚滚的田地,别有一番热闹景象。 午饭时间刚过,村民放下手中的饭盆和水壶,重新戴好草帽,手持镰刀冲进麦田。等待收割机到来的间隙,他们仍不肯闲着。 换作从前,人工收割小麦的效率极低,每人每天只能收割半亩,一天下来,必然累得大汗淋漓、腰酸背疼。 要是赶上暴雨天气,那简直是跟老天爷抢收成。 谁都不愿看到辛辛苦苦十个月的成果被雨水泡烂在地里。所以,能收一点是一点。 榆西县防汛指挥办通知各乡镇,七月二十三日起会有持续的强降雨天气。 新星村是优质小麦主产区。 近两千亩的耕地,平均亩产在1300斤左右,是辐射周边省市和华北地区的黄金大粮仓。 此时正值冬小麦收割关键节点,新星村村主任老秦愁眉不展。思来想去,他召集村委开会,最终决定,集资请十台联合收割机,一次性完成收割、脱粒、清选。 起初他们把目标锁定了乡农机站外包的机器,后来被告知收割机早被邻村预订一空。 老秦犯了难。 正当他愁得茶饭不思时,隔壁老柳家的女儿柳烟毕业回村了。 “孩子,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帮大伙想想办法吧——” “秦叔,您放心。”柳烟承诺,“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办成!” - 翌日上午九点,十台联合收割机排成一队,响声震天地开到了村口。 与此同时,一辆救护车紧随而至。 进村出村只有一条路,单车道,年久失修。收割机停下之后,救护车没法再往前开。 柳烟在外求学,爸妈为了让她安心,很少聊起村里的大事小情。 救护车里是谁家的病人,她无从知晓。 按照全体村民大会上抓阄的先后顺序,收割机分别驶向各家的麦田,展开一天的劳作。 忙完分配任务,柳烟拦住秦主任。 “叔,谁病了?” “贺春生。”秦主任说,“就是你男朋友徐浩的大表哥。” 他? 柳烟望着救护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贺家大伯大妈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他们用平板车把贺春生接回了家。作为留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两家房子离得又近,柳烟和爸妈打过招呼,就跑去贺家帮忙了。 贺春生静静躺在单人床上。 如果不知道他得了“怪病”,也许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念叨一句“小伙子睡得真香”。 所有能做的检查都做过了,仍然查不出贺春生昏迷的病因。 贺家大伯大妈只得办了出院手续,把他接回家护理。 医护人员交代了鼻饲管的用法,特意叮嘱贺大伯,家里一定要准备破壁机之类的小家电,便于把食物打成糊糊喂食。 不等贺大伯给在城里打工的儿子打电话,柳烟就从自家提来两个小纸箱。 “贺伯伯,一台榨汁机做果蔬汁,一台豆浆机做米糊,您先用着。” “这怎么好意思……”贺大伯擦擦湿润的眼角,“柳家闺女,你想得真周到。” 柳烟说:“以后我和徐浩结了婚,得改口喊您大表舅。说起来,都是亲戚,春生这忙,我肯定要帮。” 她说的没错。 细论起来,贺春生是贺大伯的亲侄子,徐浩是贺大伯表妹的儿子,贺春生是徐浩拐了一个小弯的大表哥。 里外里都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柳家和贺家只隔了一排房子,平常有些来往。 贺春生比柳烟大三岁,但是柳烟从来不叫他“哥”,向来直呼其名。两人不熟,最多算是点头之交,逢年过节聊几句,彼此相处十分客气。 徐浩说过,他这位大表哥脾气古怪、眼光极高,十里八乡的好些媒人帮着说亲,可没一个他能看得上眼的。 本来父母早亡是婚姻市场的有利条件,愣是让贺春生一拖再拖,拖出了本命年仍然保持着单身。 25岁,在城市是黄金单身汉,在农村,却是不折不扣的大龄剩男。 即便坐拥新星村东侧占地500亩的农场和茶园,衣食无忧、家财万贯,贺春生也因为年龄问题屡遭年轻姑娘的嫌弃。 “过了25岁,真的会被人指指点点吗?”柳烟困惑不解。 “你担心啥?”徐浩说,“我考上研究生咱俩就登记结婚。不用等到25,我保证,你23岁生日那天,将会成为我的老婆!” - 第一天机械化作业,收割小麦400亩,成果显著。 村委会摆了一大桌农家饭,热情款待收割机驾驶员。 男人们喝酒侃大山,柳烟默默听了一会儿,心里惦记着昏迷不醒的贺春生,提前离席去了贺家。 贺大伯正在院子里修理手扶拖拉机,瞧见柳烟,笑着点点头:“春生还睡着。你大妈在东屋纳鞋底呢!” 柳烟也笑:“我没别的事。春生这里书多,我想借一本。” “去吧!”贺大伯说,“书架上要是没有喜欢看的,你就翻翻墙角那个樟木的书箱。” “好嘞!” 掀开门帘走进西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映入柳烟眼帘。 贺春生英俊的外形,像是伟大雕塑家的杰作。 他脸上线条自然流畅,大有一种艺术品的韵味——希腊式的额角和鼻梁,眉骨微微凸起,撑起整片面部轮廓。 不同于经常劳作晒得黝黑的男人,他皮肤呈现淡淡的燕麦色,显得非常柔和澄净。 此时,他的眼睛闭着,睫毛微微泛了栗色,与深黑的眉毛形成颜色上的过渡。他嘴唇唇形饱满,即使是昏睡状态,唇角也微微上翘,好像在笑。 而他的身材,无论是比例还是肌肉紧实程度,都是同龄人中的顶尖水平。 宽肩,窄腰,长腿,上半身与下半身为标准的黄金比,属于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类型。 柳烟不是偷窥狂。 这样的好身材,是她午饭后撞见的——贺大伯为贺春生擦身换衣,她刚巧帮大妈收拾碗筷拿到院子水池洗。 一回眸的工夫,目光越过西屋的窗玻璃,看得清清楚楚。 酒香,怕巷子深。 出挑的外貌,怕遇不到赏识的人。 贺春生这个人,在新星村是个另类的存在。他平日很少和乡亲们打交道,除了经营农场就是巡视茶园,不讲究穿衣打扮,洗得褪色的旧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掩盖了百里挑一的健美身形。 他活得随心随性,根本不在衣着造型方面浪费时间。 贺春生的精力,主要花在两件事情上。 一,农业生产;二,原创诗歌。 柳烟大一那年,曾拜读过贺春生的大作。 当时两人并无交集,她也不清楚笔名“云朗”的诗人就是贺春生本人。 某个昏昏欲睡的困倦午后,她到学校图书馆借书,无意淘到一本《当代农民诗集》,其中选录了云朗的六首现代诗。 有一句,至今她都倒背如流。 “水红色裙裾,漫过我的心,雨丝织锦,你,是画中人。”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新星村东边那条小河恰好也用“织锦”命名。传说中,每年七夕牛郎织女相会,天上的银河对应的就是织锦河。 小时候,柳烟最喜欢过的节日是七夕。 这一天,结红头绳、洗头沐浴都是小孩子必须要做的,而她心心念念的却是巧果和酥糖。 如今想想,她留恋的并不是点心糖果的味道,而是过节时的甜蜜气氛。 柳烟和徐浩确定恋爱关系,就是十八岁那年的七夕节。 两人结下誓约,一起考到燕都上大学,毕业后一起回乡创业,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 现在,她回来了。 徐浩第一次考研失败,说要再留一年,实在考不上就回村办农场。 他们的23岁之约,柳烟牢牢记在心里。 四年间,两人虽然同在燕都求学,学校却是一北一南,相隔大半个京城。大一课程不紧张,一个月能见两次面。大二伊始,柳烟报名参加了院系的无公害农作物培育实验项目,只有法定节日才能抽出时间和徐浩约会。 对此,徐浩颇有怨言:“我感觉我谈的是异地恋。” 柳烟不惯他毛病:“年轻的时候不拼搏,你想等老了以后一事无成再后悔吗?” 大三大四两年,柳烟更忙了。 她发奋学习,为回乡创业蓄积能量。 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徐浩渐渐没了声音。随着实习期的临近,他也越来越忙,电话短信视频连线的次数趋近于零。 柳烟对徐浩百分之百的信任。 她始终认为,不联系不代表心里没有彼此。 毕业典礼过后,柳烟给徐浩打电话,他没接,同寝室男生接的:“徐浩出去了,没带手机。” 柳烟说:“我坐大后天的火车回老家,稍后会把车次和时间发到他手机上。请你帮我转告徐浩一声,让他到车站来送我,好吗?” 徐浩同寝室男生应下了。 但是徐浩那边一直没动静。柳烟心大,没有反复打过去追问不停。 吃散伙饭的时候,柳烟的室友黄萍搂着她哭了一鼻子。 “亲爱的,我不想和你分开……”黄萍抽噎着说,“不是说好一起留校嘛?你为什么非要回你们那穷乡僻壤啊?” 柳烟声线柔和:“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是乡亲们给我凑的钱。当时信息闭塞,我们不知道可以申请生源地助学贷款。我选择回老家,就是希望通过我的努力,改变这种信息不对称,改善乡亲们的生活。” 黄萍不以为然:“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搞不定的。” 室友的质疑,柳烟并不介意。 她继续往下说:“开学之后,我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乡亲们资助的那笔钱,我到现在都舍不得花。” 黄萍不屑地撇撇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别说了行吗?我不明白,留校名额大家挤破头都抢不到,你却拱手让人。哎,你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今天一出明天一出,你究竟要演哪出?” 柳烟顺着话题:“我没有演戏的天分,你才是戏剧社的女一号。” “不开玩笑。”黄萍紧紧抓住柳烟的手,“听我一句劝,别回穷山沟沟!” 柳烟说:“四年过去,我们村也不像以前那么穷了,因为出了一位种田能手。有他在前面拓荒带路,我的路不会很难走。” “你男朋友呢?他和你一块儿回老家吗?”黄萍没话找话。 “徐浩留在燕都复习考研。”柳烟说,“他答应我了,如果再考不上,就回老家陪我一起办农场。” 黄萍还是一脸不高兴:“好吧,那我祝你心想事成。记住,失败了不许给我打电话哭诉!” 走出校园的那一刻,柳烟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离别滋味。 去往燕都西站的路上,她拨打徐浩的手机,却不知为何一直是关机状态。 她误以为这是男友准备的惊喜,所以直到检票前的五分钟,她都没有排进长龙般的队伍,而是立在候车室门口翘首张望。 直到列车即将发车,柳烟急匆匆跑进车厢,她也没能等到徐浩的出现。 没有电话短信,没有解释,没有卖萌求原谅的表情包,什么都没有。 柳烟回到新星村,正赶上麦收。 她前脚放下行李,后脚就去联系县农业局的学长方硕,解决了收割机的大难题。 至于徐浩那边,她给他发信息他不回,打电话他不接,他的一反常态,叫人匪夷所思。 麦收持续了五天。 冬小麦收割完毕,家家户户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 晚上全村齐出动,办了庆祝好收成的流水席。 柳烟刚刚咬下一口新麦子磨成面粉烙的大饼,突然看到徐浩发的一条朋友圈。 长城烽火台半圆形窗下,徐浩搂着黄萍,吻得难分难舍忘乎所以。 从取景角度来看,这张照片的水准是自拍杆达不到的。通过两人的发型服饰分析,照片应该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 果然,柳烟猜对了! 徐浩在给别人的回复里说:“业内超牛摄影师,水平一流。看在我女朋友面子上,人家顶着大太阳陪我们爬的长城。” 一阵冷笑,无声地盘桓于柳烟心头。 她撂下筷子,当即删除徐浩和黄萍所有的联系方式。 埋头吃光碗里的菜,柳烟跟爸妈说想回家休息。再一次向收割机驾驶员道谢,她闷声不响地走到了贺家大门外。 贺大伯帮大妈抱着针线笸箩,连连叹气:“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醒不过来了?” “谁说不是呢?那天他一回来就说头疼,我让他回屋躺会儿,哪承想一睡不起?”贺大妈停下活计,揉揉眼眶,“春生命苦啊,小小年纪没了爹妈,自个儿又……要是有人不嫌弃他,愿意照顾他一辈子,咱可一定把人留下。” 贺大伯的叹息一声重似一声:“哪家的姑娘能这么实心眼?” “我听说,六十里外张家村有个21岁的姑娘,模样性格都好,就是——”贺大妈欲言又止。 “是不是有残疾?”贺大伯腾地一下站起身,丢开针线笸箩,“你没应承人家吧?你可不能把春生往火坑里推!” 贺大妈苦笑:“这话说的!那个姑娘只是走路不大利索,咱们春生呢?植物人!到底哪边是火坑,你自个儿掂量!” “唉!”贺大伯愁云满面,“实在不行再说吧……” “伯伯,大妈,春生不是植物人。”柳烟推开半掩的院门,走了进来,“他只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有点长。” “柳家闺女,你来了。”贺大妈招呼柳烟坐到身旁。 柳烟摇摇头,站到院子当中:“伯伯,大妈,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贺大伯贺大妈面面相觑。 很快,贺大伯说:“乡里乡亲的,你有啥就说。” “二老不用担心,以后护理春生的事情,交给我。”柳烟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忽然,她朝两位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如果你们不嫌弃,我想留在春生身边。” “啊?!”贺大伯吓了一跳,“你不是和徐浩……” “分手了,就在刚才。”柳烟抬起头,目光清澈明亮,“伯伯,大妈,我愿意嫁给春生,哪怕他一直昏睡,我也会和对待丈夫一样陪着他、照顾他。” 贺大伯略微缓过神:“不成。柳家闺女,这么重要的事情,得跟你爸妈商量才能定。” “二老放心,我爸妈支持我的决定。”柳烟朗声说,“明天就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我想过,一切从简,定亲礼、三金全免,伯伯大妈作为男方代表,只要去一趟我家就算订婚了。” 贺大伯贺大妈愣在原地:“你这孩子,婚姻大事……” “对了,有两件事,我要事先声明。”离开贺家前,柳烟说,“第一,我不图贺春生的财产,等他醒来,同意和我领证,我们先去做个婚前财产公证;第二,如果他醒了,不同意和我结婚,我也不勉强,立刻搬回自己家。” 贺大伯艰难地挤出六个字:“你真的想好了?” 柳烟粲然一笑:“是的,我想好了。从明天起,您和大妈就叫我春生媳妇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读者大宝贝,我的新文《醉春烟》开始连载啦! - 天然甜文,不添加人工甜味剂。 - 乡村背景,乡土气息浓厚,对白以河北省唐山地区方言为基础稍作加工。 - V前随榜,V后日更,有事提前请假。 - 喜欢就收了我吧,顺便求个作收,谢谢大嘎o(^3^)o 爱你们! 朵滢然 第2020-08-16章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戴口罩,多通风,少聚集】 第2章 春生 清晨,雾气弥漫。 新星村的一切都像笼罩在白色的薄纱里,虚幻而静谧。 柳烟的生物钟很准,睁开眼刚好是五点。 她作息规律,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但是今天,她不想早早起床。 太阳被迷雾遮挡,院子的公鸡仍然照常打鸣。不多时,母鸡也开始发出咯咯哒的叫声,提醒柳烟该去收鸡蛋了。 她打定主意,至少躺够半小时再开始一天的忙碌。 柳烟翻个身,右手枕在脑袋底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贺春生高挺的鼻梁上。 他的鼻型叫希腊鼻,从山根到鼻尖呈一条直线,从侧面看非常立体。 据说,拥有这种鼻型的人,是与生俱来的理想主义者,有艺术天赋,还有洁癖…… “渴,水——” 贺春生忽然开口说话。柳烟反应极快,披衣下床,用吸管杯盛了半杯温开水喂给他喝。 忙完麦收和订婚,悉心呵护了他半个月,她终于盼来了曙光。 自从上周复诊摘掉鼻饲管,贺春生可以自主吞咽食物,柳烟已经料到他会有苏醒的一天。 说来也怪。 脑部没受过外伤,没有器质性的病变,贺春生神经反射正常,不是医学定义的植物人,却足足昏睡了一个月。 柳烟觉得奇怪。 换个角度,她又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 或许这是一种非典型性嗜睡症,只是医学尚未给出合理的解释。 一开始,乡亲们议论纷纷,大家都以为柳烟被徐浩踹了臊得慌,赌气选了这么个“废人”订婚。没过多久,他们承认看走了眼,柳烟是真的把自己活成了贺春生的老婆,有模有样,踏踏实实。 每天,她在他耳畔重复数次:“春生,等你一醒,我俩就去领结婚证!” 女儿打小就自立,凡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柳烟的父母未加阻拦,他们心知肚明,拦也拦不住。 柳家一家三口都姓柳。 老爸柳振华,老妈柳卉兰,柳烟是独生女。 柳烟回乡创业,和父母商量过之后,注册了三棵柳农产品公司。 她开出优厚条件,通过转包的形式,流转了新星村村民的500亩耕地,建成家庭农场,致力种植无公害小麦。农场一期进展顺利,土地已经通过无公害认证,预计今年九月能够种下头茬冬小麦。 普通小麦和无公害小麦的售价相差很大。 比如七月收获的普通小麦,售价是每吨2500元。而无公害小麦每斤的收购价在2元左右浮动,换算成以吨计就是每吨4000元。 市场前景不错,柳烟斗志满满。 一家人齐心协力,农场的事理得很顺。 眼下最大的难题,是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何时才能病愈…… 贺春生喝了水,并没有睁眼,而是嘟哝了一声“苦”,舌尖舔了舔嘴唇,眉间川字深刻。 柳烟打开蜂蜜罐,用最小号的调羹舀了一勺,轻轻涂满他的唇瓣。 “尝尝?” 愁眉苦脸的表情消失了。 “甜。”他小声说,眼皮微微动了动,却没睁开。 “甜就对了,这是洋槐蜜。”柳烟帮贺春生掖好被角,“我去做早饭,今天你想吃什么?” 贺春生沉默不语。 很快,他鼻息均匀,重新坠入梦乡。 他目前恢复情况良好,在半清醒的状态下完全能够吞咽粥类和软面条。 柳烟想了想,决定做和昨天一样的蔬菜碎肉末蛋花大米粥,营养全面,贺春生吃起来也不费劲。 - 贺春生是孤儿。 他刚上小学,父母因车祸意外身故。众多亲戚里,只有大伯大妈愿意收留他,待他如亲生儿子,抚育他长大成人,还节衣缩食地供他读了四年大学。 贺春生也不含糊。 谁对他好,他记在心里,默默回报。 三年前,贺春生毕业回村,先是给了大伯大妈一笔养老钱,之后兴办农场茶园、翻修父母留下的老屋,不到一年就摘掉了贺家贫困的帽子。 紧接着,他出钱修缮了村办小学的教室,并且毛遂自荐,担任了孩子们的编外全科老师。 经济情况好转,当年嫌弃他是累赘的亲戚蠢蠢欲动了。 柳烟从乡亲们的闲谈里得知,贺春生不在乎外人怎么评价他,他只对大伯一家人好。至于那些想要吸血的亲戚,他一概不理。 乡亲们还说,这次贺春生病倒,之前埋怨他翻脸无情的亲戚,反倒沾沾自喜,庆幸没有惹祸上身。 柳烟心里悄悄疼了好一阵。 这样一个外表强大的汉子,现实中却是如此孤独无助。 陷入昏迷的病人,亲属不懂护理的话,一般来说,医生会建议请护工到家里照顾。由于柳烟主动请缨,贺家大伯大妈感激不尽。而当他们一听柳烟的条件,顿时吓得瞠目结舌。 当地的风俗一贯如此。 只要行了订婚礼,即使不领证,也相当于正式结婚。 “那个……柳家闺女,你可得想好了,万一春生醒不过来,你就是二婚头了。” 柳烟心态乐观:“大伯,大妈,他没病,很快就会醒的。” 面对柳家一家的豁达,贺大伯贺大妈反而显得拘谨。他们老两口既操心侄子的病,又担心柳烟只是一时逞能,虽然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但总归谈不上知根知底。 柳烟是行动派。 她用实打实的表现打消了贺家长辈的顾虑。 为了方便照顾贺春生,柳烟暂住在贺大伯的旧房子里。 起初,贺大妈做好了六人份的饭菜,叫柳烟给她爸妈送饭。大妈说:“都是自家人,甭客气!” 柳家夫妇过意不去,想婉言谢绝又怕伤了亲家的心,左右为难之际,柳烟的姥爷摔伤,住进了县医院。两人一合计,跑去榆西县城租了个能住宿能做饭的房子,轮流照顾老人。 临走时,柳妈妈特意叮嘱柳烟:“我俩不在村里的这段日子,你下厨做饭,勤谨点啊!” “妈,我知道了。” 贺大伯贺大妈比柳烟的爸妈大十几岁,已然步入老年人行列,除去农活和小规模养殖,他们的体力确实不够支撑更多的家务。 柳烟默不作声,赶在做饭前“占领”厨房,以精湛的厨艺征服了长辈的胃口。 胃被征服的人,还包括贺春生。 每次咽下柳烟亲手烹饪的美食,他唇边总会漾起一丝微笑,似乎在说“好吃”。 农场前期准备工作就绪,柳烟聘请了两名应届中专毕业生把好质量关。作为负责人,她给自己实行了弹性工作制,不用时时刻刻留在农场。 一日三餐,假如贺春生恰好醒着,柳烟就先给他喂饭。 好在他“善解人意”,几乎不会在饭点醒来,所以柳烟的每顿饭都能安心享用。 - 处暑节气一过,早晨明显有些凉了。 柳烟收好母鸡新下的蛋,挑了两个卖相最佳的打成蛋液,淋在沸腾的米粥表面。 昨天下午,学长方硕发来短信,提到一个坏消息——今年优质小麦种子断货,花两倍价钱预订也不一定能买到。 柳烟愁上眉梢。 她申请到了县农业局的专项助农资金,但是没有种子,一切都白搭。就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样,总不能随手捡块石头炖汤喝吧?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另一边的电饼铛飘出香味。 “香!”贺大妈站在厨房门外,她没有改口□□生媳妇,依然称呼柳烟“闺女”,“我就爱吃你烙的葱花鸡蛋饼。” 柳烟转过身,笑着说:“大妈,我烙了好几张呢,管够。您先喝点热水,五分钟后咱们开饭!” 贺大妈点点头,突然换上一副不大自在的表情。 “闺女,我有个事……” “怎么了?”柳烟问,“您脸色不好,是不是着凉感冒了?” 贺大妈叹了口气,说:“那个……你大伯的表妹,就是徐浩的妈,一大早打电话质问我,为啥同意你和春生订婚?还说晌午前要来家里,当面问你到底是咋回事。” 柳烟关掉电磁炉,把粥锅摆到餐桌隔热垫上。 “她不会以为,照片里徐浩抱着的女生是我吧?” 贺大妈说:“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你大伯那个表妹就是故意装糊涂。” “没事的,大妈。”柳烟盛了半碗粥,放在灶台右侧,“前半天我得去农场。赵阿姨要是到咱家了,您打我手机,我立马赶回来。” 因为这个小插曲,柳烟食欲全无。 她喂贺春生喝了半碗粥,自己一口没吃,匆匆喝了点凉白开,便直奔三棵柳农场。 董芳正在上网,听见办公室门响,回头一瞅,不禁愣了:“柳姐,你咋了?跑得满头大汗。” 柳烟眼前发黑,赶忙坐到椅子上:“你的存货呢?给我一颗。” 董芳拉开抽屉,把糖罐子推到柳烟手边。 “敞开吃,下一个包裹明天就能到邮局。” 连含三颗宝石糖,柳烟终于头不晕眼不花了,环顾四周,不见另一位员工的身影:“薛枫去哪儿了?” 董芳说:“她发现一块风水宝地,说是建成智能温室不错,可以种彩色小番茄、红椒、黄椒和秋葵。估计这会儿她正查看土壤情况呢!” 柳烟垂下眼帘,胳膊往前一伸,指尖轻叩桌面。 “理想很棒,什么时候能照进现实是个问题。” “柳姐,说白了不就是钱的问题嘛?”董芳直言不讳,“我跟你打包票,只要你拍板,我立刻找人过来盖温室。” 柳烟婉拒:“董叔叔赚钱不容易,我不能要。” 董芳坐到柳烟对面。 “柳姐,我到你这儿来工作,我爸特别高兴。他说,种地的农民经常被人瞧不起,难得有你这样的有志青年回乡创业,他很想投资一笔钱进来,亏损他自负。” “不行。”柳烟不加犹豫地拒绝。 “我的眼光不会错。”董芳努力争取,“新星村这里土地肥,种粮食、种蔬菜只赚不赔。柳姐,你再考虑考虑呗!” 柳烟想了想,说:“温室的事稍后再议。当务之急是买到小麦种子。” “对呀,我正为这个发愁呢!”董芳双臂交叠,上半身趴向桌面,“方大哥能帮着解决吗?” “不能。我们自己想办法。” 砰! 办公室外传来一声巨响。柳烟飞快跑到门口,迎面撞上一脸慌张的薛枫。 “柳姐,对不起……”薛枫盯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碴和土壤样本,急得快要哭了,“我怎么这么笨啊?!” 随后跟来的董芳弯腰去捡碎片,柳烟连忙制止:“当心划破手!”她扶着薛枫的肩:“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来收拾。” 十分钟后,薛枫心绪平复,重新回地里采集了土壤样本。 这一次,在柳烟的建议下,薛枫选择了干净干燥的塑料保鲜盒,送检的包装破损率最低。 薛枫去镇上邮局寄包裹,柳烟和董芳留在农场。 黄页翻了个遍,网上搜了几十页,又打了一圈电话,符合无公害农产品标准的小麦种子仍然没有着落。 董芳没精打采地躺倒在值班用的行军床上。 “柳姐,我没辙了,黔驴技穷!”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柳烟停顿半秒,轻声说,“我向母校的老师求助。” 董芳眼睛一亮,倏地坐直身体:“燕都农业大学?” 柳烟颔首:“项目组的樊教授应该会帮忙。只是——”她有些举棋不定:“只是购买500亩地的小麦种子,一次性可能买不齐。” 董芳是急性子:“能买多少是多少!柳姐,马上给教授打电话!” “好,我马上打。” 拨通樊教授的号码,铃声响过三遍那边就接了起来。 “喂,哪位?” “樊老师,是我,柳烟。” 听筒里沉默几秒钟。 “说吧,是不是办农场遇到困难了?”樊教授语气和缓,“今年优质小麦种子供不应求,你想请我帮忙买种子对吗?” 柳烟紧握手机,眼眶忽然湿润。 “老师,我……” 樊教授问:“你承包了多少亩土地?” “500亩。”柳烟据实相告,“已经通过无公害认证,如果一切顺利,九月下旬就能播种。” “选种、晒种、发芽试验,你要做的准备工作还多着哪!”樊教授叹道,“时间紧张,我争取尽快发一批种子给你。” “谢谢您!太谢谢了!”柳烟激动不已,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稍后把收货地址发过来。”樊教授说,“不管多忙,博客的照片你要实时更新啊!好让我和同学们能看到农场的进展。”挂机前,樊教授说:“柳烟,别心急,你会成功的。” 手机装回裤兜,柳烟抹去眼泪,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 董芳瞪大眼睛:“你咋又哭又笑的?别吓唬我。” 柳烟如释重负:“老师答应帮忙。” “哇!”董芳一蹦三尺高,落地时差点崴了脚,“柳姐,种子的事搞定了,咱啥时候开始整地啊?” “越快越好!” 董芳摩拳擦掌:“我好久没摸拖拉机方向盘了,这回翻地必须亲自上阵!” 柳烟笑了:“上个月收完麦子,秸秆粉碎还田,这次咱们要深翻,深度要达到25厘米以上。你有信心吗?” “有。”董芳卷起袖管,展示手臂肌肉,“巾帼不让须眉,柳姐,我保证完成任务!” 海浪声伴随着海鸥的鸣叫,由柳烟裤兜里飘了出来。 “柳姐,你手机响了。”董芳忧心忡忡,“不会是老师变卦了吧?” “不会。应该是别人。”柳烟拿出手机一看,脸上笑容骤然消失。屏幕闪动的,是徐浩妈妈赵阿姨的号码。 她不打算接听,也不挂断,而是直接调成静音。 “骚扰电话。” 董芳松了口气:“那就好。” 时间尚早,柳烟并不急着返回贺大伯家。她又一次联络了方硕,先是告诉他种子问题解决的好消息,随后把话题聊到了智能温室。 作为同乡和学长,方硕很支持柳烟的想法:“按照流程,尽早提交项目计划书,审批通过大概需要10到15个工作日。” 放下手机,柳烟坐不住了。 “芳,我不放心我男人,先回家了!” “回吧回吧!”董芳深表理解,“有需要我的地方言语一声!” 柳烟拍拍董芳的肩:“现在就有。” 循着柳烟的视线,董芳看到搁在桌子一角的糖盒,恍然大悟:“拿去,都拿去!” 柳烟拱手致谢:“宝石糖我拿走了,晚上给你捎一罐自家产的洋槐蜜!” 贺大伯家旧屋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身挡住了进门的路,柳烟不得不绕行。 正当她挤进轿车和大门门框之间时,熟悉的沙哑嗓音传入耳中。 “不和我打声招呼,你就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方言】勤谨:勤快,勤劳。 今日份阅读背景音乐:《黄河长江》张雨生、杨培安合唱版,时长4分45秒。 “永远的前进,向东方的黎明。” 第3章 清醒 徐浩掐灭手里的烟蒂,从驾驶室窗口探出脑袋。 “怎么,见了我连话都不想说?” 柳烟置若罔闻。 她头也不回,走进西屋,坐到床边,握住贺春生的右手,轻轻摇动一下,又一下。 他眉头舒展,唇角含笑,像是非常喜欢这种交流方式。 柳烟轻抚他的额头:“春生,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外面晒晒太阳吧!” 她做过养老院的志愿者,学过床椅转移法,知道如何把患病老人从床转移到轮椅。贺春生身材高大,转移他相当于同时转移两位老者,更何况他没有自主配合的意识。 刹牢轮椅手刹,竖起脚踏板,柳烟掀开被子,双手从贺春生的腋下一直环住后背,扶他坐直身体。 接下来,她抓紧他的两条胳膊放在自己肩头。 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要在最短时间内,将他从床上扶到轮椅上。 柳烟憋足一口气,奋力一抱,贺春生稳稳地坐进轮椅。 “你真棒!”柳烟转身去壁橱找绒毯,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麻……” 柳烟以为自己产生幻觉,并没急着回头查看。当她回到轮椅前方,惊喜地发现贺春生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失焦,声音很小:“脚麻了。” 尖叫声如同充气过度的气球,瞬间涨满胸口,喉头却像堵了一团棉花,柳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展开绒毯,盖住贺春生的膝盖和腿,蹲在轮椅右侧,紧紧握住他的手。 “疼。”他说,“手疼。” 哗啦啦,枣核穿成的门帘被人掀起,脚步声越来越近。走路喜欢趿拉着鞋底的,除了徐浩,还能是谁? 柳烟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贺春生身上,没有闲工夫搭理徐浩。 “嫁人了就是不一样,贤妻良母啊!” 赵阿姨的声音随即响彻屋子:“啥贤妻良母?他俩没领证,算不上结婚。” 有其母必有其子,赵阿姨嗓门大,徐浩也不甘示弱。 他往前迈了几大步,嗖的一下,冲到轮椅后面:“哥,瞅瞅你这喜新厌旧的媳妇,半个月前她还是我女朋友呢!现在却非要嫁你不可……” “闭嘴!”柳烟抬头,“你先劈腿的,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呵,我猜对了。”徐浩俯低上半身,手臂搭在贺春生肩上,“我早跟我妈说过,你是赌气才选了我这植物人表哥,柳烟,别犯傻,不值得。” “被你一直骗下去,才是真的不值得。” 说完,柳烟解除手刹,推着轮椅往外走。 徐浩拦住去路:“逢场作戏而已,你不会以为我看上了黄萍那种又矮又胖的女生吧?” 柳烟心底冷笑一声,懒得继续和徐浩对话。 她眼神凌厉,直视徐浩。 “干嘛这么看我?”徐浩目光闪躲,“本来就是巧合啊——我加过你们三个室友的微信,考研租房又正巧租在农大附近,黄萍约我见面我就去了,其实她只是拿我当工具人气拒绝她追求的男生……” “你说绕口令吗?”柳烟反问,“我很好奇,黄萍找谁帮忙都可以,为什么偏偏盯上你?” “我单纯,我好骗,她是你的朋友,我不忍心拒绝……” 徐浩想要辩白,却词不达意,急得满面通红。 柳烟微笑:“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赵阿姨心疼儿子,连忙帮腔:“小柳,浩浩也是上了那个女生的当。你们认识了十几年,他是个啥样人你最清楚了。” 柳烟摇头:“阿姨,您别说了,我和徐浩已经分手,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外界声音的刺激,为贺春生渐渐苏醒的大脑提供了助力。 他目光茫然,动作迟缓地环顾围在身边的三个人。 “表姑,表弟,你们……” 最后,贺春生视线的焦点落在柳烟脸上。 “柳家妹子,你……”他语速极慢,“你怎么在我家?” 柳烟重又蹲下,与贺春生四目相对:“我是你媳妇。当然要和你住在一起!” 媳妇? 住在一起? 贺春生措手不及,脑速赶不上语速,不经思忖话已出口:“我啥时候结的婚?” 徐浩横插一杠子,扰乱视听:“哥,你没结婚,柳烟唬你呢!” 贺春生看看徐浩,眼神困惑:“柳家妹子,和你,一块儿来的?” “对呀!”徐浩也蹲下,一手抓轮椅扶手,一手抓住贺春生的袖管,“哥,你病了,我们都挺担心的。柳烟是我女朋友,她早晚是我们徐家人……” 柳烟无心再听下去,重重打落徐浩的手,转头问贺春生。 “渴吗?我给你倒水喝。” “嗯。”贺春生口干舌燥,下意识回答,“我想喝水。” 柳烟兑好温度刚好的白开水,往吸管杯里加进一勺蜂蜜,端到贺春生面前。她牵起他的手,鼓励道:“自己拿着杯子喝,你能行。” 从长睡状态醒来,贺春生全身的肌肉亟待唤醒。 “我试试。” 他听话地接过杯子,双手微微颤抖。 柳烟护在他身侧,随时做好接杯子的准备。 贺春生非常争气,一次成功。 此时的他,像一个手捧珍宝小心翼翼的孩子,举高水杯的同时低下了头,嘴巴含住吸管,深深吸了一大口蜂蜜水。 看着他喉结滚动,一杯水很快见底,柳烟欣喜若狂。 “你做到了!” 预料中的握不住杯子没有发生,这说明贺春生卧床一个月之后的身体情况良好。 赵阿姨忽然推了徐浩一把:“你咋跟个木头一样?就知道杵在这儿,不知道说点啥啊?” 徐浩正蹲得腿脚酸痛,被母亲这么一推,顺势倒地不起。 “妈,我哥醒了,这是大好事。” “是,醒了是好事。”赵阿姨拽拽柳烟的衣角,“小柳,借一步说话。春生有浩浩照顾,你甭担心……” 柳烟直言:“阿姨,有什么话您就在这里说。” 赵阿姨脸色难看,瞟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贺春生,她说:“你跟我家浩浩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等你爸妈从县城回来,咱们得当面锣对面鼓地好好掰扯掰扯。” 柳烟亮出右手无名指的戒指。 “阿姨,没得商量,我已经订婚了。” “订婚又不是结婚——”赵阿姨凑近看了看,“一只玩具戒指,不金不银的,不能当真。” 姜是老的辣。 赵阿姨早年做过首饰加工,一眼就能看出戒指的材质。订婚那天,贺大妈非要把自己的24K金戒指给柳烟,柳烟没要,她戴上自己买的饰品戒指,说等春生醒了再补一个。 路是自己选的,柳烟不怵任何质疑声。 她拿走水杯,回身站到轮椅旁,搂紧贺春生的脖子。 “不管纯金戒指还是铂金戒指,我男人都会给我买。对吧,春生?” “嗯。”贺春生低声应道。 他只是条件反射。 这一点,柳烟相当清楚。 “阿姨,徐浩,你们听见了吗?”她松开臂弯,腰板挺得笔直,“我是贺春生的妻子,贺春生是我的丈夫。” “嗯。” 贺春生又应了一声。 “我哥怕不是脑子睡傻了吧?”徐浩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拍掉裤腿沾的灰,绕到轮椅正前方。 手搁在贺春生膝头,徐浩猛一用力,指尖掐进贺春生的膝关节。 “疼——”贺春生倒吸凉气,“表弟,松手。” 柳烟气急,一把揪住徐浩衣领,把他拽出屋子。 “我警告你,别没事找事!” 徐浩趁机抱紧柳烟,无视她的挣扎,凑近耳边说:“我的野蛮女友,原谅我吧,好吗?你不在身边,我根本无心学习,我……” 在校期间,柳烟曾加入过一个社团——巾帼社。 这个被校友评比为最奇葩的社团,主席由学校在职女体育老师轮流担任,教给各位成员女子防身术、搏击术,每天还有大量的体能训练。 柳烟只坚持了一年。 因为训练过多地占用业余时间,影响了课后实验和勤工俭学,后来她主动提出申请,退出了社团。 虽然不再参加社团训练,但是老师们教的一招一式,柳烟掌握得炉火纯青。平常锻炼,她总要巩固加强。 对准徐浩的隐私部位,迅速抬高膝盖,只需一下,他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放开我!”柳烟低声警告,“否则我要你好看!” 徐浩左耳进右耳出,压根儿不当回事:“不放,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好,记住你说的话,别反悔。” 徐浩得寸进尺,对着柳烟的脖子呼出热气:“好久不见,我想你了,我……”话音未落,腿间传来剧痛,徐浩捂着裆部,连连后退。 “我真是眼瞎,喜欢了你好几年我图个啥?” 柳烟唇角上翘:“图什么?图我下手狠啊!” 赵阿姨跑出西屋,瞧见儿子的惨样,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指着柳烟,急赤白脸地大吼:“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有话不能好好说啊?” “阿姨,徐浩骚扰有夫之妇,您该骂的人是他。” “你!”赵阿姨咬牙切齿,“三条腿的牲口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满大街都是,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以为我家浩浩离了你就活不成了?” 面对谩骂,柳烟心平气和。 “我从没这么想过。” 赵阿姨火冒三丈:“在大城市上过几年学,就学会翻脸不认人了?你这种儿媳妇,白给我们家,我们也不能要!” 柳烟语气冷淡:“再说一遍,您听仔细,我是贺家的儿媳妇。” 赵阿姨指着柳烟,气得语无伦次:“走着瞧,有你哭的时候!贺春生身体不咋地,早晚有一天他……” “放心吧,阿姨。”柳烟打断对方的诅咒,“我会很幸福的。” 疼痛稍有缓解,徐浩赶忙抓着母亲的胳膊,快速后退到院门口。“妈,咱们走,不跟疯婆子一般见识。” 赵阿姨骂骂咧咧,脚迈出了门槛,却不甘心地回过头,恶狠狠地剜了柳烟一眼。 “慢走,不送。” 柳烟回到西屋,反手关上门。 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吵嚷声,她心头恶气也出了,此刻神清气爽,从头舒服到脚。 “柳家妹子,出什么事了?”贺春生问。 “我揍了徐浩一顿。”柳烟走过去,拾起掉落的绒毯,重新帮贺春生盖在腿上,“大伯大妈下地了。你在家等着,我去叫他们回来——” 刚要转身,柳烟的手被一只宽宽的温暖的手掌拉住。 贺春生连忙松开,脸色微红。 “你们吵架是因为我?” “不是。”柳烟笑了,唇角弧度完美,“跟你没关系,徐浩欠揍。” 贺春生眼中写满疑惑。 其实,在柳烟离开房间的几分钟里,他发现了自己单人床一旁的折叠床,以及床上橘粉色的床单和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枕头被子。 “柳家妹子,我……” “春生,叫我烟烟。” “你是徐浩的女朋友,以后是我的表弟妹,我不能叫你的小名。” 贺春生脸颊滚烫,思绪乱作一团。不知为何,他的拒绝,听上去根本站不住脚,反而显得怪异。 “听好了,我是你的老婆。”柳烟弯了腰,紧盯贺春生的眼睛。 “什么?” 恢复清醒不到半小时,贺春生的脑子却涌入了大量信息,超负荷运转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突跳个不停。 柳烟忍俊不禁,伸手摸摸贺春生的脸。 “我,是,你,的,老婆——这样慢慢地说,你能听懂吗?” 很少与人交谈的贺春生,今天已经说了太多太多的话,不觉口干舌燥,疲惫恍惚。他虽然和柳烟对视,目光却落在她身后墙角的樟木书箱上。 沉默许久,他说:“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我也不喜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柳烟解开左臂衬衫袖扣,拉起袖管,手腕伸到贺春生眼前。 “记得吗?这块手表是你送我的订婚信物。” “没印象。” 说完,贺春生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摁在地上摩擦。长达一个月的昏睡期间发生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记得? “对了,还有这个。”柳烟从折叠床枕头下方摸出一张粉红色的纸,“你摁了手印,认可咱俩的婚约。” 订婚?信物? 摁手印? 贺春生感觉脑子快要炸了。 他撑着轮椅扶手,想要站起来,两条腿却像灌了铅,挪动半寸距离都异常艰难。 柳烟上前:“你要去哪儿?我扶你。” “不用,谢谢。”贺春生坐回轮椅。 “春生,你想问什么尽管问。” 柳烟搬了小板凳,坐到对面的空地上。 “我心里很乱,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对劲的。”贺春生坦言,“如果我的问题让你为难,你可以不回答。” “你问吧!”柳烟手托腮,专注地等待着。 “柳家妹子……” “叫我烟烟。” “好。”贺春生定了定神,“烟烟,第一个问题,我的手表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柳烟答得相当干脆:“订婚那天我从你手腕上摘下来的。” “手印呢?” “大伯拉着你的手摁的。” 贺春生豁然开朗:“我无意识的情况下被人摆布做的事,不能作数。” 柳烟抱臂胸前:“你不想和我结婚?” “不是不和你结婚,是我一开始就想好了,一个人过日子。” 贺春生的观点,在柳烟听来,只有字数多少的区别。 “不婚主义?” “算是吧。”贺春生眼神回避,表情极不自然。 “你还没完全清醒,改天咱们再谈。”柳烟倏然起身,把板凳放回原位,“你待在屋里别动,我去迎一下大伯大妈,他们血压高,提前说一声比较好。” 她拉开门,打起门帘,让阳光照进来。 “春生,我不图你的钱。如果你不同意和我结婚,今晚我就搬回自己家。” “烟烟,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贺春生移动轮椅,来到柳烟身旁,“你说得对。等我彻底清醒了,再把这件事摆到桌面上聊开吧!” - 贺春生醒了,贺大伯贺大妈喜不自胜。 他们打电话叫回儿子一家三口,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一来庆祝贺春生大病痊愈,二来是感谢柳烟的辛勤付出。 贺春生的堂哥贺建邦,成熟稳重,就职于澄远市职业技术学校,是学校的后勤部主任。贺春生的堂嫂梁琪,性格爽利,也是职校的教师。贺春生的侄子贺超睿,幼儿园中班在读,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警世名言,俏皮可爱。 堂哥堂嫂非常尊重柳烟,真心把柳烟当作弟妹相待。 行程虽然紧张,但梁琪抽空去商场买了一条纯金手链,还包了大红包,当着家人的面送给柳烟。 “大嫂,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好妹妹,拿着吧!都是一家人,别跟我们客气。”梁琪挽住柳烟的手,“你是福星,没有你的照顾,春生不会这么快醒过来。” 柳烟脸颊飞红:“谢谢大哥大嫂。” 敬了一轮酒,柳烟坐回自己的位子,把红包和首饰盒交给贺春生保管。 不知是喝酒引起的还是其他的原因,贺春生的脸也很红。 他默默接过柳烟递来的东西,装进开衫上衣的口袋。 无心吃饭的贺超睿突然跳下椅子,站到柳烟贺春生中间。他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胖乎乎的小手分别按在两人额头。 “好热!叔叔,婶婶,你俩是不是发烧啦?”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阅读背景音乐:Brian Crain的《Butterfly Waltz》。 第4章 烟烟 “可能是太高兴了,所以脸上很烫。”贺春生低声道。 “叔叔,你醒了真好!我也很高兴。”贺超睿半张着小嘴,视线转向柳烟,“婶婶,你呢?你高兴吗?” 柳烟看看贺春生,又看看贺超睿,笑着点了点头。 贺超睿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坐回椅子。忽然,他举起自己装满苹果汁的玻璃杯,模仿大人的样子,先后和柳烟贺春生碰杯:“婶婶,叔叔,我祝你们相亲相爱,永结同心!” “谢谢你,小超睿。”柳烟眼眶微红,仰头喝下杯中的桑葚酒。 反倒是贺春生动作慢了一拍。 他小口浅抿,随后撂下酒杯埋头吃菜。 “叔叔,婶婶都喝完了,你咋剩了这么多?”贺超睿嘟着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贺春生手里的酒杯。 梁琪转头瞅瞅贺建邦,使了个眼色。 老爸出马,一个顶俩——贺建邦揉乱贺超睿的头发,边讲道理边转移话题:“你叔病刚好,适当喝一小口就行。对了,儿子,你的祝福词听着不错,跟谁学的?” 贺超睿的注意力回到幼儿园:“敏敏老师教给我的。” “你们班主任啊!”贺建邦笑道,“爸爸给你点个赞,你不光祝福了叔叔婶婶,还学到了新知识。” 贺超睿眼珠一转,想起更重要的事。 “爸,老师和同学都没见过小麦,我想给他们带一点回去。” “行啊!没问题。”贺建邦抬起头,隔着半边桌子问贺春生,“弟,咱家有没有人工收割的麦穗,我们拿上一捆回家,送给同事邻居还有幼儿园的小朋友。这东西特受城里人欢迎,比鲜花还要紧俏。” 贺春生咽下一口尖椒,不留神被辣汁呛到,咳嗽不止。 “我不知道……”他连连摆手,说不出意思完整的句子,“七月底小麦就收完了……” 柳烟端来一杯温开水,轻轻帮贺春生拍背顺气。 贺建邦的要求,她自有对策:“大哥,地里的麦子都是联合收割机收的,直接脱粒分离茎杆,没留下完整的麦穗。我家院里种了一些晚熟的试验品种,颗粒比较瘪,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就去割下来打包装箱。” 不等贺建邦开口,贺超睿先问道:“晚熟是啥意思?” “晚熟小麦比普通冬小麦长得慢。普通小麦七月收割,晚熟小麦九月才能收。”柳烟回答,“你想看吗?待会儿吃完饭,婶婶带你去看看。” “好噢!”贺超睿食欲大增,捧着碗快速扒拉饭菜。 “弟妹,既然是试验品种,还是等熟了再说吧!”梁琪代贺建邦说道,“小孩子看什么都新鲜,等下你领着超睿看看,满足他的好奇心就行了。” 柳烟莞尔一笑:“晚熟小麦可以来年再种,小孩子的好奇心也要满足。” 梁琪贺建邦面面相觑。 柳烟又说:“一捆小麦不算什么。大哥大嫂,交给我吧!” 梁琪面露喜色,起身为柳烟倒满桑葚酒。 “来之前我还犯嘀咕,弟妹会不会不好相处。一见本人我心里就踏实了,你是实在人,春生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大嫂过奖了。” 柳烟饮尽满满一杯酒,脸上红晕悄然加深。 贺春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侧过脸看着柳烟,心跳不禁有些加速。 “烟烟,我也想看晚熟小麦长啥样。” “好。”柳烟唇边笑意渐浓,“农业科学时间,我同意带你一起参加。” 贺超睿正嚼着满口的饭,突然丢开碗筷,抓住贺春生的胳膊,两眼瞪得溜圆。“叔——”他含混不清地说,“你自个儿走还是坐轮椅?” 平平常常一个问题,由不谙世事的孩子问出口,却比成年人发问更显沉重。 贺春生眼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算了,你们去吧。” 他摇动轮椅,缓慢地向后退离开餐桌,一直退到堂屋门口。 门槛很高,坐着轮椅翻越的结果必定是摔倒受伤。贺春生将轮椅转动一百八十度,面朝院子,胸口堵得难受,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柳烟动作飞快,旋即冲到了他身边。 “手抬起来。”她说,“搂紧我的脖子。” 贺春生犹豫不决。 柳烟索性半弯了腰,主动把他的胳膊拽过来,在自己颈后交叉。沿用床椅转移法的标准步骤,她扶他起立,两人齐心协力跨过了门槛。 “哇——婶婶是大力士!” 身后传来贺超睿的叫喊声。 柳烟并未停下。贺春生倚着门框站稳的同时,她把轮椅搬到台阶下方,向他伸出手。 “我承认,迈出第一步是最难的。” 焦虑加上信心不足,贺春生双腿使不上力气,整个人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我相信你。”柳烟往前挪了半步,手臂继续前伸。 “我……不行。”避开她灼热的目光,贺春生低声说,“我的腿好像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怎么知道你行不行?抓着我的手!” 命令般的口吻,不容反驳的语气,这一次,柳烟动真格了。 只要贺春生伸出手,两人的指尖就能触碰到。 也许有了助力,走下三级台阶并不困难。 “快!”柳烟高声催促。 “闺女,算了吧,春生腿脚不利索,白天你们再试成不?” 贺大伯想上前劝阻,贺建邦连忙拦住父亲:“爸,弟妹做得对。迈出第一步,春生才能迈出第二步第三步……” “说得轻省!”担忧加上心疼,贺大伯的矛头忽然指向亲儿子贺建邦,“要是你在床上躺一个月,你还不如春生站得稳当!” 贺建邦压低嗓门:“爸,人家小两口的事,咱能不能不掺和?” “你是说——”贺大伯连忙喝口酒,转而鼓励起了贺春生,“二小子,加把劲,大大方方往前走!” 贺大妈补充一句:“是啊,孩子,走到你媳妇跟前去!” 好吧,媳妇,我来了。 贺春生咬紧牙关,松开扶着门框的手,朝前一探,却扑了个空。 指尖的触碰并未达成。 在贺春生迈步的一刹那,柳烟向后退了半步。望着他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她说:“这才是我的男人。” 脚跟很稳,没有摔倒,第一步超出预期。 贺春生信心倍增。 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耍诈?” “没错。”柳烟坦承,“我利用你对我的信任,骗你走了第一个台阶。” 还有两级台阶,病前如履平地,病愈却觉得像悬崖上走钢丝一样危险。贺春生嘴唇紧抿,展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尽管当着家人摔个狗啃泥会很惨,他仍然勇敢地迈出了第二步。 脚的落点,不偏不倚,恰好踩到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柳烟眼疾手快,在贺春生失去平衡的瞬间,她的怀抱给他最稳固的承托。 “不要扶我。” “不扶你扶谁?” “我要悔婚!”贺春生声音压得极低,却饱含浓浓的怒意。 “行。我今晚就搬回自己家。”柳烟收紧胳膊,箍住他的腰,协助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重新坐进轮椅,贺春生一言不发。 他移动轮椅,直直驶向西屋。 柳烟跟在后面,随轮椅前进的节奏走走停停。 忽然,贺春生停下了。他仰起头,脊背挺得笔直。 “我刚才说的话不算数。” “嗯?”柳烟明知故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西屋门前搭了一米多宽的旧门板,轮椅可以顺利地进门。无需协助,贺春生自行将轮椅挪进屋子,旋转一百八十度挡在门口。 “进屋。我和你聊聊。” 他神情严肃,像是要教训闯祸学生的教导主任。 柳烟猜到他要提及的话题,所以她不上当。 “我答应带超睿去看晚熟小麦,暂时没空和你聊天。” “宜早不宜迟,我有好多话,必须现在说!” “做人要讲诚信。”柳烟不吃他这一套,微笑着徐徐后退,“你先看看书听会儿音乐,等我回来咱开个夜谈会。” “你——” 抗议无效,贺春生只能眼睁睁目送柳烟远去。 她和小侄子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贺春生心口有点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移动轮椅,来到桌前。 生病前摊开的稿纸,被人整齐地码在桌角。他抽出其中一沓,活动略显笨拙的手指,在首页写下两句: “她来了。她走了。” 几秒之后,钢笔笔尖划去“走了”两个字。贺春生把它改成:“不能走。” 月色朦胧。 贺春生注视着墙外时而闪现时而变暗的手电筒光线,唇角不由得微微上翘。 光线是从柳烟家院子照过来的。 只隔了一排房子,院墙又矮,一眼就能发现。 清亮的声音随风传来。 “一个醉鬼说,我不敢顺着这个光柱爬上去。另一个醉鬼问,为啥不敢爬?” 稚嫩的童声急忙问道:“为啥呀?” 柳烟说出答案:“因为第一个醉鬼怕第二个醉鬼关掉手电筒开关,没有光柱,他不就摔下来了嘛!” “哈哈哈——”贺超睿笑声不断,“婶婶,婶婶,你多给我讲几个笑话!” “好,我再讲一个苍蝇妈妈和苍蝇儿子的笑话。” 两分钟不到,贺超睿的嗓门盖过了先前的笑声:“婶婶,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淡淡笑意,由贺春生的唇角荡漾开去。 他手握钢笔,慢慢地划去“她不能走”四个字。 最后,第二句变成了:“她是画中人。” - 新星村是榆西县12个深度贫困村之一,始终和“贫穷”、“偏远”这两个词关系紧密。 柳烟考上大学那年,靠家里二十亩地打下的小麦,根本凑不够学费。 这些年,新星村考出去的大学生凤毛麟角,很多人读完初中就到南方沿海地区打工了。 近几年稍微好点,先是出了贺建邦和贺春生,后来又有了考到燕都上学的柳烟。 村主任老秦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学费凑不齐,大伙一齐想办法!老秦号召乡亲们有钱出钱、有物出物,前前后后帮助了贺家兄弟和柳烟。 贺建邦学的师范专业,毕业头两年回村支教,临时担任村办小学副校长一职。 之后,贺春生学成归来,带领乡亲们种植无公害蔬菜、开垦茶园。村里各家各户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贺建邦便接受了回城工作的机会。 虽是堂兄堂弟,但兄弟俩的感情胜过了亲手足。 贺春生不善言辞,家里几口人,他只跟贺建邦聊得来。 关于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贺春生最纠结的地方是手表和手印。 第二天一早,他叫住要去地里帮忙的贺建邦,诉说满心的苦闷。 “哥,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我有一种,被人坑了的感觉。” 贺建邦说:“谁坑谁还不一定呢!” “换个角度想想,我这怪病很可能有后遗症。”贺春生眉头微蹙,“幸好没领结婚证,柳烟和我都有反悔的权利。” 贺建邦问:“你不想跟柳烟结婚?” 贺春生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头,迟迟没有回答。 “病已经彻底好了,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贺建邦提醒道,“柳烟是个好姑娘,好好珍惜!有那胡思乱想的闲工夫,你不如想想给她买个什么结婚礼物……” “哥,别说了。我懂,我都懂——她照顾我半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可我不能因为感恩,耽误她一辈子的幸福啊!” “堂堂七尺男儿,做事畏首畏尾的,没劲!” 贺春生摇头:“哥,你了解我,这不是胆量大小的问题。” 贺建邦望望院子里忙碌的妯娌俩,沉默好一阵才说:“我和你嫂子下午就回。超睿想多待几天,下周六我来接他。爸妈年纪大了,还得拜托你和柳烟照顾。” 贺春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贺建邦扭过头,瞧见压在书下写满字的稿纸。 抽出来一看,贺建邦乐不可支:“行啊,臭小子,跟我玩深沉!你可别说,这是你无意识状态随手乱写的?” “我……”贺春生不自在地红了脸。 他垂着头,不像别人能够轻易掩饰内心的慌乱,而是越来越慌。没来由的,他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脸色发白,脑门冒汗。夺回稿纸的冲动涌出心头,怎奈他行动的速度跟不上——贺建邦已经站到了西屋门口,朝院里的女人们挥动那页稿纸。 “梁琪,柳烟,茄子干等会儿再晒,你们来看看这个,春生写的!” 如果地上有缝,贺春生宁肯压扁身体也要钻进去。 昨晚,柳烟领着贺超睿去看试验品种的小麦,欢声笑语飘回贺家大院的时候,他忍不住拿了另一张稿纸,恍恍惚惚写下柳烟的小名。 烟烟,烟烟。 整整一页纸…… “不看!”梁琪将茄子切成薄片,“我们忙着呢!谁像你们哥俩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等着人伺候。” 柳烟笑而不语,手中飞针走线,把茄子片穿在白色棉线上。 危机解除,贺春生松了一口气。 “哥,你饶了我吧,行吗?下辈子你还当我哥,我给你当小弟。” “出息!”贺建邦回头,叠好稿纸,夹进一本书里,“喜欢又不敢承认,偷偷摸摸写人家名字,你可真叫我头疼!” 贺春生连忙把书抱进怀里:“今天翻地,你去帮帮大伯大妈。” “马上就去。”贺建邦拍了一下堂弟的肩,力道很重,“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你想清楚再和柳烟摊牌,别伤着人家的心。” “嗯,我知道。” “知道还在这儿叽歪!” 贺春生说:“哥,你放心,我一定处理好这件事。” 一听要开拖拉机,梁琪兴奋劲头上来了:“老公,我也要去。上大学以后我再没干过农活,给我个机会呗!” “行,走吧!” 把贺超睿拜托给柳烟照看,贺建邦梁琪夫妻俩直奔麦田而去。 柳烟接替梁琪的位置,开始制作茄子薄片。 贺超睿也没闲着。 按照柳烟传授的方法,他用针线穿起一片又一片的茄子。 完成三个茄子的任务,贺超睿的小手沾满了茄子独有的气味。他跑进西屋,向贺春生展示“成果”:“叔叔,你闻,味道怪怪的!” “是有点怪。”贺春生凑近嗅了两口,“不好闻。” 贺超睿有点紧张:“我会中毒吗?” “不会,爷爷奶奶家的菜不打农药。”贺春生摸摸侄子毛茸茸的脑袋,说,“去洗手吧,把味儿洗掉就没事了。” 贺超睿跑到院子中央的水池,认真地搓洗双手。 叔侄俩的对话,柳烟没听清,不由得朗声问道:“春生,怎么了?” 贺春生缓缓起身,借椅背、桌面、门框的力,一点点走到了门外空地。 “超睿担心茄子有毒,我安慰他来着,说洗干净手就没事了。” “小孩子的脑洞真有趣!”柳烟抬头,眼眸含笑,丰满的红唇弧度优美,“春生,你小时候也这么可爱吗?” 贺春生忽觉心头发紧,慌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柳烟停下手里的活计,走了过来。 “回答我的问题啊,春生?”她轻拍他的胳膊,“走神了?” 贺春生清了清嗓子,答非所问:“烟烟,你笑起来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阅读背景音乐:古筝曲《茉莉芬芳》。 第5章 心意 “有多好看?”柳烟嫣然一笑,“像《织锦》诗里的画中人吗?” 贺春生蓦然红了脸。 他笨嘴拙舌地岔开话题:“朝霞不出门,看来今天这场雨是免不掉的。” 柳烟望向东方天边的霞光绮色,忽然仰起头。 “春生,如果今天不下雨,咱们就去领结婚证!你说呢?” 话音未落,她又拍了一下贺春生的胳膊,只是这回力道稍重一点,而且正巧打在他肘部的“麻筋”上。 酥麻的感觉沿着大臂一路往上,贺春生不禁倒吸凉气:“咝——” “疼吗?” “嗯,可能是好久不活动,整条胳膊不能碰,一碰就疼。” “康复训练不能再拖了。” 柳烟的视线停留在门框低处某个点,大脑却一刻不停地高速运转。看她走神想事情,贺春生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愣愣地站在门口。 贺超睿洗完手,跑回来嚷嚷着要吃蛋炒饭。 柳烟弯下腰,轻轻刮一下贺超睿的鼻梁:“这么快就饿了?” “婶婶,早饭的烙饼太硬,我就吃了一小口。”贺超睿理由充分,“蛋炒饭最香了,你帮我炒一碗好不好?” 鸡圈的母鸡“咯咯哒”叫了一阵,新蛋诞生。柳烟笑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超睿,你真有福气!”没等她迈下台阶,贺春生忽然开了口:“烟烟,我……” “你也想吃蛋炒饭吗?” 呼应着问题的是贺春生的肠鸣音,咕噜,咕噜。他点点头:“早饭不合口味,我也没吃饱。” 柳烟忍俊不禁:“好吧!叔侄俩一人一碗。” “太棒啦!”贺超睿高兴地直拍手,“我喜欢和叔叔分享蛋炒饭。” “你们进屋读读书讲讲故事,十分钟就有的吃了。”转身前,柳烟极为自然地抬手,食指微弯,刮了刮贺春生的鼻梁。在他反应不及的慌乱中,她跑远了,步履轻盈,足以媲美武侠小说里的水上漂神功。 贺超睿的叫喊再次传遍院子。 “叔,你的脸好红,像小猴子的屁股!” 紧随而至的是贺春生掩饰难堪的咳嗽声:“咳咳,那个,你先进屋,找本喜欢看的图画书,等会儿我讲给你听——” - 制作蛋炒饭要用隔夜的米饭。 柳烟打开冰箱,舀出两人份的饭,放在灶台上。 希腊鼻的手感仍留在指端,柳烟的心思却飞到了榆西县医院康复科。她有个高中同学在康复科当护士,应该能提供一些康复训练的建议。 贺春生躺了一个月,肌肉酸痛是正常现象。 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帮他恢复到昏迷前的体能状态。 柳烟拉了几下风箱,火烧旺了,锅里的油渐渐冒出细密气泡。 她倒入蛋液,快速搅散炒至七成熟捞出,再加葱花姜末煸炒,依次放白米饭和鸡蛋碎大火炒香,关火前放适量盐和酱油调味。 “开饭喽!” 对于饥肠辘辘的人,高声呼唤是最有效的。 贺超睿蹦蹦跳跳跑在前头,贺春生则拄了根竹子拐杖,走一步歇一脚地跟在后面。 “叔叔,快点!要不然我把你那碗也吃掉!” 小家伙的催促起了反作用。 贺春生手抚额头,擦去不断渗出的汗珠:“没事,你想吃就多吃点,我闻闻味道就行。” 柳烟盛好饭,洗净双手跑了过去。 她怕他摔倒,一时心急忘记擦干手上的水,握紧他的胳膊时,一股又湿又冷的触感让贺春生乱了步伐,左脚险些绊到右脚。 “不用你扶,我自己可以……” 柳烟收回手,背在身后。 她盯着底部开裂的拐杖,若有所思。 贺春生不敢与她对视,勉强借拐杖的支撑站稳:“对不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反应激烈,是因为你的手有点凉。” “是我疏忽了,用井水洗的手。”柳烟甩落满水的水滴,掌心相对搓热,重新握住贺春生的胳膊,“现在暖和没有?” “好多了。” “还是我扶你去厨房吧!蛋炒饭要趁热吃才香。” 贺春生“嗯”一声表示同意。 柳烟边走边问:“拐杖是大伯淘汰下来的吗?” “说起来有些年头了。”贺春生说,“从贺家定居新星村就有这根拐杖。大伯舍不得用,看我腿脚不利索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是吗?” “我太爷爷的照片里就有它,我觉得够得上文物级别了。” 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唤醒了柳烟的记忆。 “太爷爷?对了,我家的老照片也有款式差不多的拐杖,第一个竹节下方也有一圈字。” 贺春生问:“益寿延年?” 柳烟豪气十足地打个响指:“没错!” “咱们的太爷爷用过同款拐杖?”贺春生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缘分啊!” “等等!” 柳烟拨通老爸柳振华的手机:“爸,咱家相框里那张老照片,就是太爷爷拄拐杖和另一个老头儿合影的那张——哦,原来是这样啊,是我认错人了。我姥爷腿伤咋样?三天后出院,好的,到时候我去接你们。” 贺春生猜到开头没猜到结尾:“你认错谁了?” “拄拐杖的是你的太爷爷。”柳烟眨眨眼睛,“我说的‘另一个老头儿’才是我的太爷爷。” - 厨房的小圆桌旁,饭香四溢。 叔叔和侄子端起饭碗。尝了第一口饭,他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贺超睿怏怏不乐:“婶婶,饭里有姜!” 贺春生眉间的纹路浅一点:“姜末虽说小到忽略不计,但我还是能尝出那个味儿来。” 柳烟搬了板凳,坐在他俩中间的位置。 “鸡饲料里有鱼粉和虾皮粉,母鸡下的蛋有点腥气,姜能去腥。”她摸摸贺超睿毛茸茸的脑袋,“慢慢你就会习惯这个味道。” “我不喜欢吃姜!” 贺春生贺超睿异口同声。 他们大眼瞪小眼,一会儿看碗,一会儿看柳烟,无辜的神态如出一辙。 “挑食是坏习惯,必须改掉!”柳烟双手握拳,指关节轻叩桌面。 机灵的贺超睿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婶婶,我把我这碗让给叔叔吃,你帮我做一碗新的行吗?” 贺春生板凳还没坐热,忽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逃避姜末的理由是现成的。 “我手机欠费,茶商月底来收货,万一接不到电话就麻烦了,回屋上网充个值。小孩子优先,超睿趁热吃……” “村委会贴了电信局的维修通知。”柳烟提醒他,“断网一周。” 贺春生后背冒汗:“我有另外一部手机,年付费的,流量够用。” 柳烟指指贺春生裤子口袋:“兜里装的什么?” “一个薄片结构的长方体。” 柳烟忍笑:“套餐每月多少钱?我帮你充。” 贺春生负隅顽抗:“我真的有两部手机。” 揭穿谎言的艰巨任务,落在了贺超睿稚嫩的肩膀上:“叔,你啥时候买的新手机?上次我回爷爷奶奶家,你咋不拿出来给我玩呀?” 贺春生犹如石像,呆立桌旁。 柳烟掰着手指读秒的工夫,他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 “坐下!”柳烟命令道,“撒谎的人要挨罚。” “除了吃姜,什么惩罚我都接受。”贺春生心一横,说,“我答应你,等我能跑能跳了,咱们就去领证!” “和我结婚是一种惩罚?”柳烟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描越黑,贺春生索性噤声不语。 双手放于膝盖,他坐姿端正,乖巧而安静。 “超睿年纪小,挑食有的纠正。你是成年人,春生,一片姜只有硬币大小,切的姜末就吓破你的胆了?”柳烟找来一个大海碗,将两小碗蛋炒饭都倒了进去,“不吃就不吃,这么香的饭,我包圆了!” 风卷残云。 一大海碗的蛋炒饭下肚,柳烟起身收拾碗筷,不再搭理这对叔侄。 午饭要送到田间地头,仍是柳烟负责张罗。 她做好五人份的量,给贺超睿留了一份,其他饭菜分装到两个保温桶里。 院门开了又关,动静响亮得有些刺耳。贺春生闻见饭香,却迟迟不见自己那份,不得不蹒跚走回堂屋查看。 贺超睿悠然自得,一荤一素两个菜,搭配一碗不放姜的蛋炒饭。 “你婶婶呢?”贺春生明知故问。 “她给爷爷奶奶我爸我妈送饭去了。”贺超睿吃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叔,我婶说了,中午没有你的饭,饿了自己想办法。” “没事,我不饿。” 贺春生原路返回自己的卧室。 默默坐了片刻,他猛然抽出书中夹的稿纸,胡乱团成一团丢进纸篓。 胸口堵着一口浊气,上不去下不来,若在以前,他肯定要跑出去绕村子一周,以快速奔跑释放郁闷。 现在想到却做不到,憋屈! 对了,有个东西唾手可得——那张摁过手印的婚约。 贺春生缓步挪到柳烟床边,翻开她的枕头,然而呈现在眼前的不是粉红色的纸,而是一个精致的印着Q版人物接吻图案的糖盒。 头枕着盒子睡觉,她不硌得慌么? 他打开糖盒盖子,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宝石糖点亮了视野。 存货不多,盒子里还剩九颗糖,九种不同的色彩,仿佛寓意了“长长久久”。贺春生随手拿出一颗琥珀黄的糖果,无意间发现了盒底的小玄机。 看过之后,他把卡片收好,糖盒放回原位。 半小时的闭目养神,对贺春生来讲,比一个月的昏睡更难熬。 终于,他听见院门开启的声响。 柳烟回来了。 她的脚步声直奔院子中央的水池。 清洗保温桶,收走贺超睿的餐具,打扫院子,有条不紊的忙碌过后,柳烟接了个重要电话。 “好的,学长,我这就出发。顺利的话,下午三点见!” 贺春生凝神静气,唯恐遗留任何关键信息。 直到柳烟走到西屋门口,他悬着的心才有了着落。 “烟烟,你出去办事?” “我去一趟乡农业综合服务中心。方硕帮我联络了助农绿色通道,小麦种子有希望了!”柳烟进屋,换下沾染油烟味的上衣,回头叮嘱,“你留在家好好照顾超睿,不要到处乱跑。” 贺春生哑然:四肢酸痛关节僵硬,我能跑哪儿去啊?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 柳烟散开发辫,对镜梳起高马尾。 她想到一件事,连忙松了手,把发绳捏在掌心,跑来坐到贺春生对面:“你一个月没去巡视农场茶园,那里不会乱套了吧?” “不会。”贺春生说,“我请的人很靠谱。” “我有印象,管理农场的叫邹庆,管理茶园的叫袁宏。”柳烟侧过脸,拢了拢耳边的头发,“能在咱们村扎下根,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他俩,一个是我小学同学,一个是我高中同学。本来都在南方打工,而且做到了生产线主管的位子,听说我回村创业,这两个好兄弟二话不说就回来帮我了。” “有情有义。”柳烟轻声感慨。 “讲义气,懂技术,邹庆袁宏帮了我的大忙。”贺春生笑道,“我们就差桃园三结义了。” 午后阳光越过窗棂,洒在写字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柳烟离窗口近,她微微偏着头,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黑色发绳。 在贺春生眼中,这是一幅构图极佳的画面——她饱满的额头,天然的微微上挑的眉毛,挺秀的鼻子和丰满的红唇。从侧面看,颧骨高度和下颌线条十分协调,多一分显得凌厉,少一分又过于柔弱。浓密的长发散在肩头,迎着阳光的一面泛起深棕色,在室内光线较暗的地方又成了夜空般深邃的黑。 一切都刚刚好。 “春生,你的农场办得风生水起,有什么秘诀吗?” 贺春生醒过神,慌忙收回视线:“主要是咱村土地好,从前农民靠天吃饭,现在不仅靠天吃饭,还要靠科学技术吃饭……” 柳烟看了眼手表,突然离开椅子。 “光顾着和你聊天,我该走了。晚饭别等我,也别给我留饭。”她抓起床头的防晒衣,冲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像抚摸狗子似的轻抚贺春生后脑勺,“好好照顾自己和超睿,不许出岔子!” 每次都说半截,你倒是让我把话说完啊—— 目送她的背影出了院门,贺春生叹了口气,弯腰拽过写字台下的纸篓,取出揉皱的稿纸,展开后叠成桃心形,夹回书中保管。 - 创业初期,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付完优先供应小麦种子的订金,柳烟心里无比踏实,迫不及待奔向长途汽车站。 比较了车票票价,她选当天最后一班回村的车,可以少花五元。 方硕原本去黄岭村办事,想着用顺风车捎柳烟一段路,无奈中途接到紧急任务,他要赶回县农业局,只得作罢。 汽车站一马路之隔有很多小吃摊,柳烟买了一份糖醋饹馇,端着餐盒边走边吃。 不远处有家药店,橱窗里的四轮助步器引起了她的注意。 春生能用得上! 他一米八的大高个,拄一根开裂的拐杖,实在危险,换成助步器就安全多了。 不在乎价格高低,以实用、适用为目标,柳烟选了一台带座位款式的助步器。药店尚未开通手机支付,她身上现金不多,卡在了付款环节。 店员建议她去ATM取/现或者找带现金又能手机收款的人换/钱。 柳烟又回到买饹馇的摊位,和摊主大姐说明情况,对方很乐意帮忙。 “姑娘,有你这样的媳妇,你男人真有福气!” “他啊,就是块榆木疙瘩,不开窍,身在福中不知福!” 临走时,柳烟又买了一份糖醋饹馇,打包给贺春生带回去吃。摊主大姐赠送她六块绿豆糕:“男人开窍晚,你吃点糕败败火,别急,慢慢来,他总会明白的。” 长途汽车停在村口八百米外。 柳烟搬着助步器的包装箱下车,走了没多远就累出一身汗。 夜露微凉,秋虫喧唱。 风声、虫鸣,交织成一首旋律明快的合奏曲。她停下休息,擦汗的同时想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却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忽然,一道光照过来,晃得柳烟眼睛刺痛。 “谁?”她问,“谁在那儿?” “烟烟,是我。” 黑暗中,一个半人多高的影子迎面驶来。 贺春生坐在轮椅上,膝头搁着手电筒,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什么宝贝在里头。 恐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担心。 柳烟迎上前:“前天下过雨,村口这条路和烂泥塘一样,你摔倒咋办?” “没事,我坐轮椅是为了走快点。”贺春生说,“大伯大妈要来接你,我让他们在家照看孙子。”顿了半秒,他又说:“我自己的媳妇,当然得自己接回家。” 柳烟垂眸,脸上却没笑:“中午没饿着你吧?” 贺春生很实在:“刚开始有点饿,后来超睿送我两个巧克力派,不太够吃,我就把你枕头底下的糖吃了。” “不是吧?”柳烟丢开纸箱,径直冲到轮椅前面,“你都吃了?” 月明星稀,夜色如暗色帐幔,将他们团团包围。 “说啊——”柳烟心绪缭乱,“不说实话,小心我揍你!” 贺春生眼睛微眯,把一个小盒放进柳烟手心。 “答案在里面,打开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隆重推荐一款河北小吃(以下资料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饹馇(gē zha)】 用豆面做成饼形,切成块,熬菜吃、炸着吃或炒菜吃。是百姓逢年过节,婚丧喜庆,迎来送往的必备之物。在当地,甚至还有“不吃咯扎(饹馇)宴,不算到唐山”的说法。 【糖醋饹馇】 把大饹馇切成一寸大小的菱形块,放进六成热的油锅里用小火炸,等饹馇漂起来,成黄红色了捞出,控出油。这时,把需要巧的配菜切好,黄瓜片,蒜薹,是最好的配菜。 在做焦熘糖醋饹馇之后,再将过好的饹馇过一次油,然后用葱姜炝锅,炸出香味后放巧头翻炒,放白糖,加醋加水勾芡,然后把过好的大饹馇放进勺里,翻炒加明油,出勺。 这道菜的特点是:焦黄、明亮、黄绿颜色搭配好看,吃起来酸甜脆,口感好,香而不腻。 第6章 指环 “这儿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柳烟回身扶起纸箱,“回家再看。” “我给你打着手电。”贺春生伸手拦住她,“你看清楚之前,我保准不关电门。” 柳烟莞尔。 “我给超睿讲的笑话你听见了?” “听见了。你俩嗓门那么大,隔着院墙飘到我耳朵里,不想听都不行。” “好吧,那我就看一眼。”柳烟同意了。 迎着手电筒的光芒,她发现手里绿豆糕大小的方形盒子是木头做的。 举起来闻闻,还有一股松木的清香。 柳烟惊喜问道:“春生,你会做木工?” “很小的时候跟我爸学的,快忘光了。”黑暗中,贺春生的声音平和,并未显出提及往事的悲伤,“大伯家有一块上好的松木料,是去年给超睿做儿童床剩下的,我就用它做了这个盒子。” “里面装的是虫子?”柳烟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秘密——我不能说,你得自己看。”贺春生抬起没拿手电筒的左手,笑着捂住自己的嘴。 “你不会拿蝈蝈吓唬我吧?” 砰的一下,盒盖被柳烟打开了。 她双眸紧闭,纤长的睫毛往外卷,微微颤动着,好像害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没有虫子鸣叫,也没有奇怪的东西蹦到她身上。 深深吸了一口气,柳烟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照过来,一只金色糖纸叠成的指环,静静躺在松木盒子里。 贺春生忽然说:“我有攒糖纸的习惯。” “嗯?”柳烟捏着指环,小心翼翼,“你想用这个证明,没吃我的宝石糖吗?” “对,也不对。”贺春生说。 柳烟把指环放回原处,合上盒盖。 “宝石糖的糖纸是炫彩半透明的,而你用的这种糖纸,一看就是超睿爱吃的那种巧克力的包装纸,外层镀了一层金属箔。” “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我也爱吃……” “没头没脑的,你到底想说啥?” 贺春生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却是突突、突突乱跳着。 柳烟的问题,传入耳中,不轻不重,像有人拿了一把汤匙,缓慢却极有规律地刮擦他的耳膜。 “说呀,春生,把心里想法都告诉我!” “烟烟,对不起……今天你出门以后,我认真琢磨了一下午,我不能和你结婚。我不能耽误你。” 松木小盒像个烫手山芋,猛地跌落到贺春生膝盖上。 随即响起的是一声咣当。 靠在柳烟身侧的助步器纸箱轰然倒在地上。 爆发前的沉默,比雷雨到来之前的闷热更让人窒息。 贺春生低着头,等待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然而,他等到的是柳烟长长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对不起,烟烟,我叠这枚指环,不是想求得你的原谅。我手工做得不好,但糖纸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没有一点破损。” “真要破损了,你能把它补得和新的一模一样吗?” 柳烟说完,搬起纸箱快步走远。 徒留贺春生一人原地发呆。 等他回到大伯家,西屋已经没了柳烟的身影。 助步器的纸箱,孤零零地靠墙而放。纸箱上有一个塑料餐盒,旁边是个牛皮纸袋。 贺大伯双手背后立在院子里:“春生,柳烟给你买的康复器材,还有饹馇和绿豆糕。” “大伯,”贺春生喉咙发紧,声音不禁有些哑,“您问她晚饭在哪儿吃的了吗?” “她说了,汽车站外面的小摊,吃的也是饹馇。”贺大伯语调沉重,“家里地方不够住,柳烟回自己家了。今儿晚上,超睿睡你那屋的折叠床。” 贺春生握紧装指环的松木小盒:“她说没说啥时候回来?” “没有。”贺大伯磕掉烟斗里残余的烟灰,“这些天都是柳烟帮你洗脸洗脚擦身,她这一走,你自个儿能行不?” 擦身? 贺春生僵坐不动。 长这么大,他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求人,更别提求异性帮忙了——洗脸、洗脚尚能接受,柳烟为他擦身,这简直是…… “成人纸尿裤是我给你换的。”贺大伯适时补充道,“柳烟擦的是前胸后背和胳膊腿。” 得知自己没被柳烟看光光,贺春生心底的焦躁不安稍稍缓解。 “大伯,咱家烧热水了吗?我自个儿洗漱。” “烧了,你大妈灌满两暖壶,给你搁在写字台底下,伸手就能够着。” “哎,知道了。” 顺着旧门板搭成的坡道,贺春生回到西屋。 贺超睿盘腿坐在折叠床上,手捧一本注音版成语故事大全,嘴里念念有词:“浮水难收,浮水难收。” 贺春生从轮椅起身,适应了一会儿,找到平衡感慢慢往前走。 坐回自己床头,他要过贺超睿的书。 “谁教给你的拼音?这个字不念‘浮’,应该念四声‘覆’,覆水难收。” “没人教我。”贺超睿说,“我自学成才。” “不错!”贺春生摸摸侄子的小脑袋,“我看好你,多识字多长本事,将来考一所好大学,叔赞助你学费。” 贺超睿嘟着嘴巴:“婶婶说了,只要我看完这本书,就能考到燕都去上大学。” 贺春生愣了一下:“你婶婶还说啥?” 贺超睿胖胖的小手指着“覆水难收”的加粗黑体字:“叔,婶婶让你给我讲讲这个成语故事,她说里面的道理很深,小孩子理解不了。” “别说小孩子,好些大人都不理解。”贺春生收走成语故事大全,转移话题,“超睿,叔腿疼,你帮我去院子打半盆凉水,我想洗个脸。” “行!那你得答应我给我讲故事,拉个勾,说话算数。” 贺超睿伸出右手,小手指勾了勾。 贺春生嘴唇轻抿,每一条神经都写着抗拒。面对侄子一双澄净的大眼睛,他别无选择,只得照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贺超睿心满意足,端起盆子去院里接水。 贺春生脱掉长袖开衫,扔向床头柜,盖住了正在充电的手机。 滴滴滴! 来信息了。 他没心情查看,静待提示音消失。 贺超睿端来凉水,又帮贺春生找毛巾提暖壶,四岁多的孩子俨然是个家务能手。贺春生埋头洗脸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贺超睿把信息内容朗诵出声。 “春生,明早七点,你家门口见,不见不散!” 念完一条,还有第二条:“记住,是你家,不是别人家。走错或者迟到,你都要接受惩罚!” 让贺春生倍感惊讶的,不是贺超睿小小年纪惊人的识字量,而是柳烟的最后通牒。他倏然直起身子,头晕眼花差点摔倒。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珠,他拿过手机,逐字逐句地研究柳烟发来的信息。 “我家门口?我家……” 贺超睿一语点醒梦中人:“叔,婶婶说的,是不是你家新盖的小楼啊?” 贺春生恍然大悟。 不知是手机电池发热还是他掌心热,忽然间,热流沿着皮肤蔓延,分散之后又悄然汇聚,直至心口感受到灼烫,他才明白柳烟的用意。 好吧,烟烟,不见不散! - 五点钟,柳烟准时醒来。 她伸个懒腰,翻身望向床右侧,蓦然发现这并不是贺春生的屋子。 重新仰面躺好,天花板上手绘的星空映入她的眼帘。 自从老屋翻新计划提上日程,爸妈没少征求柳烟的意见。 他们学会了上网查资料,家里暂时没有电脑,就跑到村委会借用。柳烟大三暑假回家,拿勤工俭学的报酬给爸妈一人买了一部经济耐用的智能手机,而且教会他们如何用手机上网。 网购很方便,但是新星村交通不便,最近的提货点是镇上的邮局。 所以,柳家的装修计划一拖再拖,只把每间屋刷了四面大白,地板抹了水泥。柳烟卧室的天花板,是柳振华柳卉兰两口子找村里最好的画工给画的。 夜空选的蓝色漆,颜色漂亮纯粹。 星星的形状有四角星和五角星,柠檬黄和铬黄色交替,偶尔有一两片浅灰的云穿插其中。 毕业回家,柳烟抬头看到“满天星斗”,不禁冲进厨房抱住了妈妈。 “好闺女,咋了?” 锅里的油滋滋响着,母亲的问话徘徊在耳边,可是柳烟就像忽然失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柳烟来不及表达充溢着胸膛的喜悦,村主任老秦的求助电话带给她新一轮的忙碌。 直到麦收结束,她都没坐下来和爸妈好好聊聊。 姥爷受伤,跟贺春生订婚,同时发生的两件事,扰乱了一家人的生活。 昨晚离开贺大伯家,柳烟和爸妈视频连线。 是老爸随口而出的一番话,令她醍醐灌顶:“春生醒了是好事。他不愿急着领证也是好事。闺女,趁这段时间,你俩都冷静冷静。我寻思着,你总住在老贺家也不是回事,要不,你和春生商量一下,搬出去单过?” 贺春生昏迷之前,住在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 三年前,贺春生大学毕业回来,翻修了房屋,旧房梁破砖烂瓦一律换成了新的。 他一直独居,很少请人到家里做客,一日三餐也是自己解决。 贺春生和他大伯家的走动比较频繁,却几乎不在一起吃饭。只有逢年过节,他才会买好礼物,出现在大伯家的饭桌上。这回生病,对他而言,是一次难得的拉近亲情的机会。 柳烟明白,贸然让贺春生从大伯家搬走,对两位老人是不公平的。 于是,她决定,计划分两步走。 成功与否,就看贺春生的配合程度了。 窗外非常安静。 柳家没养鸡,院里的地也没浪费,柳振华开垦出了蔬菜区和水果区,东边种菠菜和卷心菜,西边种了两排枣树和桃树。 蔬菜水果早已收过一波,地面和树枝光秃秃的,为小院平添几分萧瑟。 没有公鸡打鸣和母鸡下蛋提醒,柳烟一时很不适应。 她披衣下床,掀开窗帘一角朝外看。 深灰的云层厚厚地铺满了天空,枣树桃树的叶子偶尔动一两下,可见风和雨都在蓄势待发。 吃完早饭,刚过六点。 柳烟拨通薛枫的号码:“小薛,今天我晚点去农场,顺利的话中午十二点能到。辛苦你多帮我盯几个小时。” “没事的,柳姐,你忙完再过来吧!” 暂时关掉手机,柳烟换了一身帆布面料的工作服,又从杂物间搬出两桶涂料和工具包。返回厨房,她摘下墙上挂着的铸铁炒锅和平底锅,连同炒菜铲洗锅刷一起打包捆好,表面盖一张防水布,全部堆在手推车里。 棉线手套,两双。 报纸折成的帽子,两顶。 滚筒刷、羊毛刷、丙烯颜料和水粉画笔,若干。 推车出门前,柳烟跑回屋子,选了一卷大红色的尼龙绣线,一齐放进工具包里。 贺春生的家,位于新星村最东面。 每天清晨,他是村子里第一个看见太阳升起的人。如果在东墙凿开一个口子,开一扇造型独特的窗,那么阳光照进来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一定会止不住…… “柳烟,你这是干啥去?” 飘远的思绪被李婶打断,柳烟停下歇脚,笑着招了招手:“我往春生的房子运点东西。我们打算刷刷墙,布置布置新房。” 李婶又问:“啥时候请我喝喜酒啊?” 柳烟回答:“快了。秋耕过后,春生身体好点了,我们就摆酒请客!” 村民们大多醒得早。 一路走来,柳烟和大伙打招呼问好,走到村东头时已嗓子冒烟。 映着朝阳的金光,高大却略显驼背的拉长身影,赫然闯入柳烟的视线范围。她及时收住步子、拉住手推车,才没和雕塑一般伫立不动的贺春生相撞。 “抱歉,我来晚了。” “你没晚,是我早到了半小时。” 他回头,柔和声线对上蓬乱发型,有些突兀,又有些特别。 “昨晚睡得好吗?”柳烟抬手擦汗。 随着她的动作,鬓边一绺头发不肯安分地待在耳朵后面,总是顽皮地跑出来,浸透汗水悄悄粘在她的脸颊。 贺春生连忙转头看向别处:“不好。超睿晚上水喝多了,起夜起了三回。” “我也没睡好。” “柳叔柳婶不在家,你一个人害怕?” “不是。我家没养小动物,院子里太静了,我反而睡不着。” 柳烟绕到贺春生身前。 看到他使用了助步器,她的心情愉悦指数节节攀升:“用着还顺手吧?” “满分十分的话,我给这个打九点九分。”贺春生说,“至于扣掉的零点一,是因为高度,为了适应它,我得猫着腰,时间长了有点累。” 柳烟笑了:“高度可调节,来,我帮你!” 她扶贺春生站到一旁,然后蹲下去旋转助步器的锁紧螺母,把四条腿分别向外拉伸十厘米。 “好了。试试看,和你的身高匹配了没有?” 贺春生扶着助步器,前进后退几个来回,唇边笑意渐浓。 “烟烟,你真厉害!” “不是我厉害。”柳烟摘下手套,左手高高举起,刮一下贺春生的鼻梁,“是你懒,不仔细看说明书……” “哟,小两口忙着呢!”路过的村民不失时机打趣道。 贺春生脸不红心乱跳:“嗯,我们打算布置新房。” 村民三三两两走过身边。 一一打过招呼,目送他们走远,柳烟轻轻挽住贺春生的手臂。 “我的男人,开门吧!” 短短几个字暗藏神奇的魔法。贺春生面红心热,翻找口袋的动作像剪辑失败的电影画面,钥匙迟迟没有现身,手却抖个不停。 “我来!” 柳烟拽开他的手,摸进裤兜,左边摸完摸右边,一无所获。 她问:“家门钥匙落在大伯家了?” 贺春生掌心平展:“没有。我犯迷糊,其实攥半天了,满手的汗。” “紧张啥?”柳烟说,“你不会是一看见我就冒冷汗吧?” “汗是热的,不冷。”越说越不到点子上,贺春生摇摇头,甩走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平时我上两道锁,那天病得突然,大伯只锁了一道,不难打开。” 话音未落,咔嗒一声,铁将军解除。 宽敞的院子,葡萄架上有一个旧轮胎做成的秋千。正对院门的白墙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正楷字。 柳烟推车进院。 走到墙边驻足观看片刻,她掩口惊呼:“春生,这都你写的诗吗?” 贺春生远远应道:“嗯,是我写的。” 他身体绷得很紧,隐隐发胀,有一种奇怪的气息萦绕在鼻端,闻了直叫人晕晕乎乎,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陌生,仿佛连住了二十多年的院子都不认识了。 第7章 亲亲 空空荡荡的院子,空无一人的家。 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笼罩了贺春生。 放眼望去,堂屋门口贴的红底金字的福,已经掀起一角,残破不全。房檐下挂的干辣椒还是去年秋天晒的,火红的色彩褪成了暗红色,歪歪扭扭地垂下来,像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病恹恹的懒汉,打不起半点精神。 架上的葡萄紫莹莹的,叶子边缘微微变了色,迎风摇曳。 他的心忽然变得柔软。 果实成熟的喜悦,柳烟苗条挺拔的背影,都为这间曾经孤寂荒凉的院落增添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 “有没有比白莽山更美丽的地方? “有没有比新星村更宁静的村庄? “有没有比你更迷人的姑娘?” “有没有……” “烟烟!”贺春生打断了柳烟的朗诵,移动助步器尽可能快地走到她身旁,“写得不好,别念了。” 柳烟转过身,笑着伸出右手。 “云朗,你好,认识你我很开心!” 贺春生先是一怔,掌心已然闯进一只微凉的小手。他不由自主握紧它,心扑通扑通乱跳不止。 好几年了,投稿并且发表的事,他没和任何人提起。 云朗这个笔名,柳烟是怎么知道的? “你……从哪儿看见我写的诗?” “学校图书馆文学区,《当代农民诗集》。” “那首《织锦》,你也读过了?” “嗯,我很喜欢。” 贺春生慌忙松手:“上大学投的稿。回头再看,真的写得不咋样。” “谦虚!”柳烟像对待好朋友似的,重重拍拍他的肩,只不过两人身高差将近二十厘米,胳膊要比平时举得高一些才能拍到,“我最喜欢的就是《织锦》那一首,你能不能告诉我,‘画中人’是谁啊?” “没谁。虚构的。”贺春生把钥匙交给柳烟,适时岔开话题,“我手抖得厉害,你帮我开堂屋的门吧!” 柳烟照办。 推开堂屋门的一刹那,她又回过头,大眼睛调皮地眨眨:“我和画中人长得像吗?” 贺春生忽然板起脸:“不知道。” “好,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柳烟将门开至最大,先一步跨进门槛,“春生,里面很敞亮,一共几层?” “三层。”贺春生随后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叶子发黄的两盆兰花。 循着他的视线,柳烟找到了他由喜转愁的原因。 端起花盆轻轻摇晃,她说:“不要紧,有点积水,排干就没事了。” 虚惊一场,贺春生脸上笑容重现。 “那就好。待会儿我把它们挪到院子里。” “我来吧!”柳烟扶他坐进藤椅,“你歇着,渴了饿了喊我,保证随叫随到!” “等一下,烟烟——”贺春生拉住她的袖口,觉出不合适又连忙放开,“你也坐,我有事问你。” 柳烟搬了一张餐桌底下的圆凳,坐到贺春生对面。 “这么严肃?你想问啥就问吧!” 她灵动的眸子闪着光芒,清澈而明媚。 贺春生不觉心慌,移开视线:“我的……” “你想问我从哪里知道你的笔名?”柳烟笑着抢话,“你的六首诗选入诗集,作者一栏备注了你的个人信息,名字、出生地,一目了然。” “我问的不是这个。”贺春生指了指柳烟的手腕,“我想要回我的手表。” 柳烟摇头:“现在不行。” 这话什么意思? 贺春生揉揉眉心,头痛的感觉不但没缓解,反而加重了:“我给你买块新表,你把旧的还给我。” 柳烟单手背在身后:“我不要新的,我只喜欢这块旧的。” “小祖宗”三个字几欲脱口而出,硬叫贺春生咽了回去。 他目不转睛,直直地瞪着柳烟。 “算了,手表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没有外人,你跟我说个明白,为啥对我这么好?” “院门和屋门没关,路过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听得见。” 柳烟的提醒不无道理。 贺春生撑着藤椅扶手想站起来,结果跟腱部位抽筋失败了。他捶打两下酸胀的小腿:“烟烟,麻烦你去关门,关上咱们再聊。” “你住哪间屋?”柳烟问。 “你问这个干啥?”贺春生反问,“难不成你想搬来和我同住?” “搬家的事我慢慢考虑,不急。你问的问题事关隐私,咱去卧室说话比较保险。” 贺春生脸颊滚烫:“烟烟!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别总是耍无赖!” “我无赖?”柳烟起身,关好堂屋的门,重新坐好,“对,我就是个无赖!”她睨了贺春生一眼,恼怒的表情很明显是装出来的:“我为啥对你好?你昏睡不醒的那些天,全身上下被我看了个遍,我必须对你负责。” “大伯……”贺春生吞吞吐吐,“大伯说,你给我擦洗身体,但纸尿裤是他帮我换的。” 柳烟极为肯定地答道:“有一天不是。” 贺春生面红耳赤:“哪天?” “农历六月二十。”柳烟说,“我记得特清楚,那天大妈先出的门,说是去地里收洋白菜,然后大伯也跟着出去了,家里只有你和我,换纸尿裤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肩上。” “我不信,你唬我——” “还好我有证据。” 柳烟点开手机日程表,点开农历六月二十那天的明细。 “我有个习惯,记录每天做过的事情。” 细长条的表格中,一行黑色小字清晰在目。 “午饭后,喂春生喝了半杯蜜瓜汁,他肠胃不适。大伯不在家,我只好亲自上阵。” “烟烟,你完全可以等大伯回来……”贺春生无地自容。 “皮肤沤烂咋办?”柳烟理由充分,“纸尿裤不透气,就算你是大人,也会和小宝宝一样长尿布疹。” 当初翻修老屋,贺春生特意选了光滑平整的优质白色瓷砖,砖与砖之间勾缝用了同色美缝剂,整间客厅的地板就像光亮度极佳的镜面,没有一丝不和谐的缝隙。 是他自己,提前破灭了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希望。 贺春生投降:“我说不过你。” 柳烟双手环抱胸前,后背挺得笔直:“问完了吗?没有我就开始忙正事了。” “还有一个问题。” “嗯,你问。” “你跟徐浩分手,是因为他劈腿别的女生。”贺春生直视柳烟明亮的眼眸,“分手同一天你决定和我订婚,是不是因为赌气?” 柳烟蓦然站直身体,在客厅来回踱步。 忽然,她站在了藤椅左前方。 “回答问题之前,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贺春生十分谨慎,踌躇片刻才说:“说吧,只要我能满足的,一定答应你。” 柳烟唇角微弯:“你亲亲我,我就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 贺春生只觉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 霎时间,羞怯交织着憋闷的强烈情绪完全控制了他。像是站在一个舞台上,追光灯打下来,有千百位的观众正盯着他,他每做一个表情,每说一句话,都会得到人们褒贬不一的评价。他恍惚地聆听着墙上石英钟秒针的滴答声,以及自己脉搏跳动的突突声,他感到奇怪,同时又觉得惶恐。 “我不能亲你。”贺春生声音颤抖,“这么做不地道,不像大老爷们儿应该干的事!” “那我亲你。” 柳烟弯了腰,红唇轻轻印上贺春生的脸颊。 “烟烟……” “好了,我现在可以回答问题了。” “不,你不用立刻回答!”贺春生突然扶稳助步器,借力逃离藤椅,他跌跌撞撞挪到楼梯口,回头说道,“我上楼找个东西,等会儿和你一起干活。” “好嘞!”柳烟拉开堂屋大门,“我等你!” - 傍晚,空气中浸染着透肤的凉意。风一吹来,人们不禁裹紧衣衫,背着风猛走几步,仿佛这样做就能抵御渐渐加重的寒冷。 新星村地处平原,海拔不高,却是温带季风气候,初秋季节降雨较多。 柳烟粉刷完厨房和杂物间的外墙,来不及收拾涂料桶和工具,一场秋雨打湿了她的衣衫。 深蓝色的布料,雨点落在上面十分醒目。 她连忙跑去找粉刷北墙的贺春生,提醒他回屋避雨。 贺春生仰头望天,雨滴沿着他的额头鼻梁悄然滑落至嘴唇。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这雨下不大,一会儿就停了。”他俯身拿起条凳上的草帽,为柳烟戴好:“你忙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进屋去,当心感冒!” 北墙仅剩两米见方的砖墙没刷涂料。 柳烟说:“就这一小块了,咱俩合作,马上就能完工。” “好吧。”贺春生忍不住拍拍柳烟的草帽,像鼓励侄子贺超睿一样,“说干就干!” 两人齐心协力,三分钟刷完剩余墙面。 柳烟匆忙盖上涂料桶盖,抓起贺春生一条胳膊搭上自己肩膀:“助步器先搁院里,我扶你回屋。” 站得太久,贺春生双脚的脚后跟有种被蚂蚁噬咬的疼痛感。柳烟扶他走出不到几米远,他就坚持不住了。 “烟烟,你放手,快,要不来不及了——” “别担心,我能行。” 柳烟一手紧握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 在大学里,她和同班女生林蕊长期霸占着全校两人三足项目的冠军之位,此刻搀扶贺春生,她也抱有十足的信心,却忽略了这次的“搭档”突然间双腿不听使唤了。 肩上压力加倍,柳烟腿一软,两人同时向后躺倒。 脊背撞上红砖地的瞬间,贺春生的手臂牢牢护在她身体下方。一声闷哼过后,他问:“烟烟,摔疼了吧?” 第8章 中秋 “我从来没有躺着看过下雨。”柳烟轻声说,“这是第一次。” 贺春生无声地笑了。 静静躺了几分钟,他努力撑起上半身,为柳烟挡住急速落下的雨点。 “浪漫是挺浪漫的,就是容易感冒。” “我不怕感冒。”柳烟小声说。 “我也不怕。”贺春生微笑,雨滴打湿他的头发,顺着发梢流入衣领,“刚才你打电话又是道歉又是赔罪的,出啥事了?” “小薛。”柳烟微微仰起脸,与贺春生目光交汇,“我今天放她鸽子了。本来是我值班,结果让她值了一整天。” “请她来家吃饭吧!我下厨,替你跟她赔不是。” “嗯,好。” 柳烟抬手擦去眼睛周围热乎乎的水渍。 泪水不知何时夺眶而出的——或许是贺春生起身挡雨的一刹那,或许是她憋在胸口的浊气终于消散,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契机…… “烟烟,走,咱们回屋!” 贺春生忽然大力神附体,单手扶着柳烟坐起。他刚想撑地转换成蹲姿,一双微凉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春生,再给我五分钟,就五分钟。” 柳烟的抽泣声,被哗哗雨声掩盖,传入贺春生耳中已是模模糊糊。他不禁反手握紧她的手。 “行,我陪着你!” 一场秋雨一场寒。 两人淋透了,心里淤积的疼痛或是郁闷却被这场雨冲刷地无踪无影。 贺春生家里的柴火都是现成的,柳烟生了大灶的火,烧了满满两大锅开水,又用砂锅熬了姜汤,监督贺春生喝下一碗。心头大石落了地,她才折回厨房,一桶一桶地运输洗澡水。 “春生,你家只有一个浴桶吗?” “嗯。全新的,拆开包装之后还没用过。浴桶归你了,我冲淋浴就行。” 柳烟寻遍屋子,楼上楼下三个卫生间找遍了,没找到淋浴设备。 她返回客厅,一把扯掉贺春生围在脖子上的毛巾。 “热水器呢?花洒呢?啥都没有!” 贺春生说:“半桶热水掺半桶凉水,我一个男的随便凑合凑合,用水舀子也能洗。” 柳烟忍俊:“水舀子往身上浇水?这就是你说的‘淋浴’?” “我买了热水器,等咱村通自来水了才能安装。”贺春生赧然一笑,“水舀子也没啥,能洗得干净。” “你闻见了吗?有股怪味儿。”柳烟嗅了嗅周围的空气。 “是我身上的吗?” 贺春生表情极不自然。 他小心翼翼伸长胳膊,轻轻捏住毛巾的一角,试探地往回拽了拽。 浓烈的姜味扑面而来。循着气味,柳烟发现卷成螺旋状的白毛巾内侧有可疑的深[心悦你]色痕迹。 “你把姜汤吐了?!” “味儿太冲,实在咽不下去。”贺春生实话实说。 “不珍惜我的劳动成果,等着挨罚吧!”柳烟手拿毛巾走进一楼单独隔出来的浴室,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过后,她再次回到客厅。 贺春生像长在藤椅上的一株植物,纹丝不动。 柳烟双手伸向他的胳肢窝,把他整个人架了起来,虽然奇痒难忍,但他咬着牙不发一声。 客厅顶灯灯光投落下来,将两人的身影斜斜地映在地瓷砖上。影子交缠着,一方始终占据上风,另一方默然配合,仿佛是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手偶戏,结局毫无悬念。 柳烟只用了平常的一半力气,就把贺春生架到了浴室门口。 姜味若有若无飘散四周。 贺春生一眼就看见了水池边上洗净的白毛巾,而浴桶脚下的空砂锅叫他喉头一紧。 “烟烟,饶了我吧!” “不能入口的姜汤,你用它的稀释溶液泡澡总可以吧?” 香柏木的浴桶,水面上飘着淡黄的姜片。贺春生牢牢抓住门框,双脚抵住浴室门口的挡水石,不肯继续迈步。 柳烟双臂舒展,拦住他的去路。 “春生,你多大?” “25。” “除了受不了姜味儿,你还怕啥?” 贺春生眉头紧锁:“就怕姜。” “好吧,今天先这样。”柳烟走到浴桶前,试试水温,“你拿吹风机吹干头发、换身衣服,我洗完澡通好风你再进浴室。” 贺春生惴惴不安:“你说话算数?” 柳烟笑了:“算数!”她退到门边,摁亮浴室暖光灯开关:“你放心吧,从今天起,我不熬姜汤、做菜不放姜,就连我打算新盖的智能温室都不种姜……” “等等,你说啥?”贺春生问,“你要盖温室?” “没错,秋耕之后就盖。” “需要帮忙不?” 柳烟婉拒:“不用,你好好保养身体,我自己能行。” 贺春生摇头,扶在门框的手忽然搭上柳烟肩头:“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说吧!”柳烟脸颊微微泛红。 贺春生并未急着收回自己的手。 他凝视着柳烟的眼睛,沉默数秒后连拍三下她的肩膀。 “烟烟,智能温室前期资金由我来出。” “啊?”柳烟心生疑惑,“你已经有自己的农场茶园,又盯上我的新项目了?” “不是。我只是想帮你。”贺春生说,“入秋以后,阳光光照不足,万一赶上连续一个月的阴天,蔬菜别说育苗了,连芽都发不出来。温度湿度调节、光照控制系统,这些都需要钱。” “我申请了助农基金。” “基金是基金,我的钱不给你花,难道拱手送给别人吗?” 柳烟怔住了:“春生?” “我想好了。”贺春生收回胳膊,斜倚门框站稳,“明天天放晴咱们就去领证,然后选个好日子摆酒席。” 鼻头一酸,柳烟匆忙背过身去,眼泪忽然滑至腮边。 贺春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流水淙淙,悦耳动听。 “烟烟,我会对你好的。” 浴室门关闭前一秒,他又说:“我知道,你不是赌气。我也不是。” - 麦子一种,犁铧一挂,转眼即过白露节气。 进入农历八月,早晚更凉了。 中秋佳节临近,忙碌大半年终于盼来农闲的人们,也迎来了瓜果梨桃上市的旺季。 新星村带头致富的领头羊,非贺春生莫属。他养病期间,邹庆袁宏把农场茶园打理地井井有条。 作为实验项目的红心狝猴桃和特甜鲜枣产量超预期,贺春生喜从中来。 他把采摘的第一批水果带回家,给柳烟品尝。 经过系统性的康复训练,贺春生的步速渐渐赶上了生病前的速度。但他牢记柳烟的叮咛,一直走得很慢,以免摔倒引发其他潜在危险。 院子里人声鼎沸,声浪赛过半年举办一次大集的喧嚣。 他不觉诧异:家里来客人了? 脚步停在门槛之外,一颗心早已飞进门去——院门虚掩,贺春生透过门缝,看着院里人影憧憧,却没寻见柳烟的身影。 推开门,贺春生吓了一跳:邹庆袁宏也在? 半小时前,三人在农村大门分开,怎么他们反而走在了前面? 邹庆接过装满水果的篮子:“哥,咋样?我俩抄小道,你没发现吧?” “嫂子嘱咐咱哥,叫他走慢点。”袁宏上前搀扶,“就算你和我不走小路,哥也撵不上咱们。” 贺春生摆摆手,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 “说好轮流在场里值班,你俩咋跑我家来了?” “中秋节啊!春生,放一晚上的假你都舍不得?”柳烟出现在厨房门口,“大伯大妈被大哥接走过节了,我爸我妈去看我姥姥姥爷,咱留在自己家过节。” “是今天吗?”贺春生有些迷糊,“我忘了买月饼。” 董芳薛枫一左一右,打开厨房窗户探出脑袋:“姐夫,月饼不用买。柳姐准备了模具,咱自己做的更好吃更健康!” 哥,嫂子? 姐,姐夫? 贺春生不禁笑了,谁和谁是“一伙的”,从称呼上就能体现,泾渭分明。 柳烟搬来一张高脚凳,手持剪刀就要踩上去。 “烟烟?”贺春生连忙阻止,“摘葡萄这种粗活交给我,你去喝点水擦擦汗,歇一会儿。” 邹庆和袁宏相视一笑,把贺春生推到柳烟身旁。 “哥,嫂子,你俩歇着吧!” 柳烟挽住贺春生的胳膊:“好啊,正好我找春生商量点事。你们先忙着,待会儿多吃菜多喝酒,咱们痛痛快快过个节。” 晚餐重任交了出去,柳烟绷紧的神经陡然放松。 “春生,咱去楼顶上聊聊?” “爬楼梯倒没啥,我好多了。”贺春生提议,“不如把烤架也搬上楼顶?邹庆袁宏念叨好长时间了,说做梦都想吃这一口。” “行!” 柳烟搂住贺春生的腰,见他脸红又放开了手。 “你先上楼,我去搬烤架。” 晚霞映红天空。 贺春生迎风而立,衣襟缓缓摆动。他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直到一双手蒙住眼睛,他才醒过神。 “烟烟,别踩凳子上,快下来!” “哦。”柳烟听话照做,跳下小板凳。 她绕到贺春生面前,指尖轻触自己的嘴唇,很快,淡淡温热移到了贺春生的嘴唇上。 柳烟悄声说:“这就算亲过了。” “不算。”贺春生忽然拥她入怀,收紧手臂的同时深深吸气,“这样不算。” “那你亲我啊!”柳烟抿唇,笑意藏在眼梢眉角。 “我……”胸口的躁热跃跃欲试,贺春生却强忍着没有进一步行动,“晚上,等他们都走了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阅读背景音乐:法国音乐剧《十诫》的主题曲《L''envie d''aimer(爱的渴望)》by 歌唱家Daniel Levi。 第9章 失窃 贺春生家老屋的房顶是半封闭式结构,三分之一的区域盖起玻璃温室,栽有数十种兰花,三分之二的区域围起护栏,安装了不锈钢材质的衣物晾晒杆。 楼顶视野开阔,非常适合赏月和烧烤。 晚饭做好,天还没黑透。 除了尚在恢复期的贺春生,其他人齐上阵,动作麻利地摆桌端菜、生火烤肉、制作果盘。 一切布置停当,众人仰望夜空,满月已从薄纱般的雾霭中抽身而出,微笑着俯瞰大地。 隐隐有桂花的香气飘来。 贺春生四处闻闻,最后发现香味的来源是柳烟面前的那盘月饼。 柳烟正在为大家斟酒,回头一瞧贺春生眼巴巴的模样,不禁乐了:“想吃啥自个儿拿!” “这是——桂花馅的月饼?”贺春生整盘端走,想尝又犹豫不决。 “吃吧,保证美味!”柳烟说,“馅料是我调的,甜而不腻。” “隔着冰皮我都闻见桂花香了。” “不唬你,真的特好吃,快尝尝!” 贺春生握着餐刀:“我很少吃甜食,要不咱俩一人半块?” “哥,不能分!”邹庆冷不丁冒出一句,“月饼不能分着吃,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就跟梨一样,分了就没法团团圆圆!” 好在贺春生心情素质不错,否则耳边这声惊雷似的大吼,听力受损倒是其次,不被吓得打翻碗碟就是万幸。 “行,我听见了。” 不是所有人都没受到影响。 坐在邹庆右边的董芳,吓得一激灵,碰倒杯子洒了大半杯啤酒。 “好嘛,老兄,敢情你练过男高音啊?” 柳烟眼疾手快,接住马上掉落的筷子,又用抹布擦干桌子。她重新斟满董芳的酒杯,提议先干一杯,而且每人要说一句祝酒词。 “这个好!”薛枫首先起身,“姐,姐夫,我祝你们百年好合,幸福长长久久!” “谢谢你……” 贺春生端起酒杯,手腕却被柳烟按住了。 “错了,小薛,是祝酒词。” 薛枫摇头:“柳姐,你听我说完。中秋佳节,按理说我们应该和家里人坐在一起喝酒赏月,但是今年情况特殊,农场离不开人,所以我和小董留在村里过节。” 董芳拽了拽薛枫的衣角:“还没开始喝呢,咋就醉了?” “你也是个急性子。”薛枫笑道,“我的第一杯酒,祝三棵柳农场的冬小麦明年丰收、智能温室项目一帆风顺!”说完,她先干了杯中的酒。 “好!”柳烟瞬间响应,将啤酒一饮而尽。 “烟烟,喝慢点。”贺春生要过柳烟的酒杯,挡开袁宏递过来的酒瓶,捂住杯口,“待会儿我给她倒酒,鸡翅和五花肉要烤焦了,你去盯着烤架。” “收到!”袁宏跑去给烤肉翻面,回过味来又跑到桌旁:“哥,你咋不喝?” 柳烟代贺春生答道:“他吃着营养神经的药,不能喝酒。” 邹庆瞪过去:“问题那么多!叫你盯着烤肉你就好好盯着,别干到一半尥蹶子!” 当着董芳和薛枫的面,袁宏被劈头盖脸抢白一通,不好发作只能忍受。他悻悻回到烤架前,拿起刷子往鸡翅上刷蜂蜜,长吁短叹了好一阵,烤好装盘时仍然闷闷不乐。 贺春生拍拍袁宏肩膀:“该你说祝酒词了。” “我说就我说!”袁宏打起精神,倒满两个酒杯,左右手各举一杯,“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月圆人团圆,喝酒就要喝个人仰马翻——我祝在座的女士青春永驻,祝二位哥哥婚姻美满,这两杯我都干了,你们随意。” 大家逗笑了,同时举杯饮下第二轮酒。 邹庆越琢磨越觉得袁宏话里有话。撂下酒杯,他抬起胳膊肘捣捣袁宏肋巴骨:“哎,你啥意思?我是比你大一岁,你叫我哥我挺舒心,可你说‘婚姻美满’,我连女朋友的面都没见过,哪来的婚姻?” 袁宏吃痛,连忙跳起来躲到贺春生身后避难。 “哥,小邹疯了,救命!” “你说错话在先,小邹受刺激在后,各打五十大板。”贺春生双手搭上桌面,故意摆出大家族家长似的姿态,强忍着笑,“好好吃饭,都不许闹!” 邹庆抓住袁宏,生拉硬拽把他按到原来的座位。 “咱哥发话了,吃饭要有个吃饭的样子。空腹喝酒容易醉,你踏踏实实吃几口菜,下一波烤肉我盯着。” 四周安静下来,只余不远处烤架下方的炭火噼啪作响。 贺春生忽然开口:“第三轮祝酒词我说。” “念句诗吧!”柳烟侧过脸,双手交握,手肘撑在膝盖上,“我想听你念诗。” “哇,好浪漫!”董芳带头鼓掌。 薛枫跟着起哄:“我听柳姐说过,姐夫是远近闻名的大诗人,就念你原创的诗,让我们长长见识。” 邹庆袁宏自不必说,巴掌拍得山响。 盛情难却,贺春生微微颔首:“好吧,念一段。”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愿意在你的窗边落脚。 “你看向我的时候, “我的心就像跃出水面的鱼, “飞舞,欢跳。” 柳烟深深靠进椅背,轻轻闭上眼睛。 贺春生声线宛如水声,明晰清澈中却透着些许慵懒,在她的耳膜和心脏之间形成奇妙的共振。 夜风加重了酒意,一时间无人说话。 贺春生端起果汁:“写得不好,大家随便听听。” “爱情诗啊?!”董芳最先反应过来,“姐夫,这首诗是写给柳姐的吗?” “我……” 贺春生刚想解释,新星村南面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柳烟倏地睁开眼睛,冲到护栏边极目远眺。 “是我们的农场,有人偷东西!” “糟了,昨天才到的光照设备。”董芳离开桌子,“值班室还有五万现金,没放保险箱里……” “农场大门易进难出,咱们去堵他,应该来得及。” 抄起手电筒,抓过外套,柳烟率先跑下楼。董芳薛枫紧随其后,邹庆袁宏步幅大很快跟上了柳烟的节奏。 贺春生腿脚不便,心急如焚,严重影响了肢体协调能力。 他趴在护栏边,双手拢住嘴巴高喊:“烟烟,你们先赶过去,我多找几个人帮忙!” “知道了,春生,你注意安全——” 柳烟的回答远远传来,在房屋街巷间形成嘹亮的回声。 贺春生熄灭烤架的炭火,尽可能快地下楼,一边打给村主任老秦,一边找趁手的工具。 最后,他选定一根裹着油纸的梨木长棍,锁门直奔三棵柳农场。 - 新星村民风淳朴,乡里乡亲的,彼此相互了解,几十年没出过盗窃事件。 柳烟兴建农场初期,资金有限,她并未将钱投在防盗系统的安装上。因为董芳某次闲聊时无意提醒了她,所以在盖温室之前,她加高了农场的围墙,大门处加装了智能防盗锁。 这样一来,不管小偷从哪个位置□□进入农场,都会自动触发围墙和大门的电网,面临进易出难的局面。 大门的锁一旦从外面上锁,里面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即使小偷随身携带了工具,他也会为找不到锁孔和拆卸切入点而坐以待毙。 一行五人赶到农场,警报声已然沉寂下去。 柳烟用遥控钥匙开锁:“大家小心,不要触摸围墙附近任何金属物品。” 邹庆和袁宏参观过三棵柳农场,对地形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董芳薛枫。他们主动担任先遣军,仔细检查值班室、储物间和温室所在地块,没有发现异常。 “嫂子,奇怪了,没找着一个人。” “会不会是小动物?”董芳问,“村里猫狗都是散养的,万一是它们跳墙进来,咱们可不好找。” 放眼一望,四下茫茫,刚刚播种的麦田,不像有地方能藏大活人的。 柳烟略作思忖,决定展开地毯式搜索。 “咱们五个人分工,从冬小麦的101地块,一直到温室的599地块,挨个查一遍。” “明白!” 大家按照农场的地块标号,沿着田垄搜寻。 柳烟直觉准确。 不出十分钟,薛枫负责的4开头的地块找到一个人。 “姐,是个醉鬼!” 步履不停跑上前,一看“醉鬼”正脸,柳烟恨不得一拳砸他脸上:“徐浩,你吃饱了撑的吗?” “姐,你认识这个小偷?”董芳不是本村人,没见过徐浩。 “别问了。”邹庆把董芳拉到一旁,“这人不是小偷,是我们老大的表弟,家住邻村,也是……” 不等理顺人物关系,徐浩忽然抱住了柳烟的小腿。 “烟烟,烟烟!你可算来了——我想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柳烟愤而挣脱。 “小邹,小袁,你俩帮帮我,把他拖出去。” 徐浩胡乱舞动两条胳膊,阻止邹庆袁宏:“滚!谁敢碰我一根指头,我就废了他——” “你不如先废了我。” 贺春生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他手持齐眉棍,逆光立在田垄上,宛若神话故事里一往直前的盖世英雄。 徐浩不知真醉假醉,相隔数米一眼认出了表哥:“哥,你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烟烟是我‘心灵的窃贼’,她偷走我的心,转头却嫁给了你,这不公平——” 诗词爱好者董芳不合时宜插了句嘴:“啥‘心灵的窃贼’?听着耳熟。” “老大的作品。”邹庆低声说,“去年发表的,很有名。” 作者有话要说:  【方言】尥蹶子:北方方言,指骡马等跳起来用后腿向后踢;有时候说牲口不认真劳作;指对工作或从事的事情失去兴趣或者有抱怨后,直接不干了;小毛驴、小马等高兴的时候欢快地乱跑,以此形容人高兴的时候动作活跃欢快,比平时夸张。(词语解释来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及编者) 第10章 联手 别人都站在田垄上,不愿破坏播种不久的冬小麦。唯独徐浩扭着身体地里蠕动,像条丑陋的害虫,消停了没有一分钟,他又开始用手刨地。 柳烟气不过,刚想去拽徐浩连帽衫的帽子把他拖走,贺春生走了过来。 “烟烟,你带大家去值班室,这儿交给我处理。” “春生,他喝得醉醺醺的,小邹小袁留下陪你吧!” 贺春生微微躬身,与柳烟四目相对:“放心,我有长棍在手,他打不过我。”语毕,他朝邹庆袁宏使眼色,后者会意,连忙劝柳烟离开。 值班室距4开头的地块较远。 坐在房间里关上门,根本听不见外界的响动。 董芳收好用于采购蔬菜种苗的现金,烧开水泡桂花竹叶茶,一人发了一杯,只有柳烟不接茶杯,董芳明白她担心什么。 “姐,没事的。一看姐夫的身手就是练家子,不会吃亏。” “那是以前。”桂花香气萦绕鼻端,柳烟的心却乱作一团,“现在他还没完全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 董芳凑近些:“姐,刚才小邹话说半截,我冒昧问一句,那个醉鬼究竟和你啥关系?你和他谈过朋友……” 薛枫反应快,赶忙把董芳扒拉到一边去。 “好奇心咋那么重?柳姐的私事你少打听!” 董芳揉揉被弄疼的胳膊:“我这不是怕他以后再跑来闹事嘛?” “他要敢再来,甭说别人,我第一个撵他走。”薛枫拍拍董芳的肩,“不该问的别问,该告诉你的时候,柳姐自然会告诉你。” “我嘴巴特严实,绝对不到处乱说。姐,跟我说说呗,到底咋回事?” 董芳试图又一次凑到柳烟身边,薛枫拦在半道,像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左闪右晃,不让董芳靠近柳烟半步。 两人僵持不下。 邹庆袁宏不好插手,最后只得柳烟亲自出马。 “小薛,放开小董,这事不是啥秘密。” 喝下一口清香的花茶,柳烟说:“徐浩是我前男友,我和他已经分手两个月了。旧事重提,我不觉得尴尬,因为从今往后,我是贺春生媳妇,永远都是。” 董芳赧然:“我猜对了。” “马后炮!”薛枫瞪她一眼,端过茶壶给每个人的杯子续水,停在袁宏面前时,她问,“要不要出去看看情况?” 邹庆抢话:“相信我们老大的能力,他保准把徐浩治得服服帖帖的,轮不到我俩动手。” 话虽在理,但柳烟左眼皮跳个不停。 她拉开柜门,拿出手提式工具箱:“你们坐,我去找春生。踏踏实实待这儿喝茶,谁都不要跟来。” “姐——” 董芳来不及提醒,柳烟已跑出老远。 “咋了?”薛枫问,“你脸色咋那么难看?” “工具都拿去保养了。”董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工具箱就剩我放的两块砖头。” “啊?!” 众人大惊失色,迅速开个碰头会。商量之后,邹庆被推选为代表,出去察探麦田事件的进展程度。 很快,微信群里弹出新消息提示符,邹庆连发多张照片。 点开一瞧,大家愣了。 田垄上,贺春生带头,柳烟在最后,徐浩夹在他俩中间,三个人齐刷刷地练习着蛙跳。 贺春生和柳烟手举砖头,每跳一下,砖头就抬高一点。 齐眉棍则出现在徐浩背上,和舞蹈生练习开背的姿势相同,肩、臂、肘齐发力——配合着乱蓬蓬的发型和沾满泥土的衣服,徐浩俨然成了驱赶麻雀的稻草人。 “这个办法好!”董芳笑着说,“可以醒酒,还可以锻炼身体。” 薛枫双手合十,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依次拜了拜。 袁宏好奇问道:“问题解决了,你还紧张啥?” “我是求佛祖保佑柳姐和姐夫。”薛枫说,“我比他们小几岁,一个村子长大,小时候我总喜欢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也不嫌我烦,教我认字,给我讲故事。说心里话,他俩走到一起不容易,应当无风无浪地好一辈子。” 董芳走上前,看看袁宏:“咱们也跟着小薛拜拜,咋样?” “行!我们老大的幸福是重中之重。”袁宏掌心相对,高举过头顶,“求各位天神,保佑春生哥和嫂子事业顺利、福气满满!” - 智能温室的修建,除了县农业局委派的专业团队,负责基础设施建设的还有当地贫困户的十几位村民。 柳烟打定主意,温室建成之后,她会继续雇佣这些村民管理蔬菜种植。 这个决定,贺春生非常赞同。 随着运动能力一天天恢复,他包揽了家里家外的许多活计。巡视三棵柳农场的麦田,变着花样做早饭,柳烟起床时,温热的洗脸水已经盛在盆里,洗面奶和防晒霜摆在台子上,牙杯上的牙刷也早早挤好了牙膏。 “春生,你对我这么好,我要回报你!” 微凉的手突然搂住贺春生的脖子,一个满溢着薄荷味的轻吻,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他的唇角。 连锁反应,他脸红了,手里的粥碗差点整碗扣到桌面。 柳烟笑着跑开:“我上楼换件衣服,一分钟后下来吃饭!” 吻是随机发生的,频率越来越密集。 有时是在农场,有时是在家里,有时是在两人晚饭后散步的田间地头。 领证摆酒席,所有婚姻的程序都走了一遍,贺春生却迟迟没有答应柳烟同室而居的要求。 “烟烟,给我半年时间,我得好好想想。” 某个狂风暴雨的深夜,柳烟抱着被子站到贺春生房间门口,眉头拧成一团:“狠心的男人!放我进去!” 贺春生只得让步。 不过,那晚柳烟睡床,他打地铺,两人聊天聊了通宵,谁都没睡好。 后来再遇到恶劣天气,贺春生会主动帮柳烟铺好床,等她安心入睡,他悄悄掩上门,到客厅沙发凑合一晚。虽然第二天早晨腰酸背疼,但他甘之如饴,习惯慢慢成为了自然。 - 智能温室建成,第一批蔬菜种苗正式投产。 同校的学长方硕提供了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燕都市南城区对口扶贫咱榆西县,柳烟,你赶紧准备材料,我会第一时间帮你申报!” 通过申请和审核,十月下旬,三棵柳农场的智能温室被列为榆西县扶贫产业园的对口扶持项目。 立冬临近,树枝结了一层醒目的白霜。为了增温保湿,麦地覆膜工作提上日程。 外面冷风侵袭,连栋智能温室内,却是生机盎然、温暖如春。 忙完地里的活,柳烟每天傍晚总要回温室记录蔬菜生产数据。 先前的努力没有白费,水培小番茄苗长势喜人。 土培区的情况也很不错。经过培训,村民能够熟练地操作着智能喷灌系统,为蔬菜种苗浇水施肥。 温室一期工程占地约20亩,栽培近百万株小番茄种苗和一些市面上常见备受消费者欢迎的叶菜类蔬菜。 柳烟牵头做的无公害有机菜种植项目,解决了新星村本村及周边村庄五十多人的就业难题。 加上贺春生的农场,实实在在带动了本地农业经济的发展。 拿新星村的王姐举例,她家本来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丈夫常年在沿海地区电子厂打工,王姐就和其他多数农村妇女一样,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学龄阶段的孩子。依靠十几亩薄田,不足以支撑全家六口人的开销,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最早农民基本是靠天吃饭,土壤状况不好,病虫害现象非常严重。 像王姐这样的家庭,种地所得、男人外出打工的总收入加在一块儿,一年到头仅够吃饱饭,没法添置改善生活的电器和用品,提高生活质量遥遥无期。 近些年情况稍有好转,贺春生回村之后流转了村民的土地,年底多发一份分红给大伙。 真正出现转机,来自于科技扶贫的力度持续加大,来自燕都农业大学与榆西县政府合作创建的扶贫产业园区的兴建。 聘任专家名单里,柳烟的导师樊教授赫然在列。 樊教授团队与燕都郊区一家生物制肥有限公司有过合作。 所以,当柳烟打来电话求支援时,樊教授建议她带领村民参加“秸秆回收,变废为肥”的活动。这家生物制肥公司效率极高,不仅回收了新星村尚未还田的秸秆,还将公司生产的炭基肥料和液体肥料,回馈给农民,用于改善土壤环境、增产增收。 三棵柳智能温室二期工程筹备时,樊教授派了几名学生来帮助柳烟。 学长学姐设计的飞腾农业培育系统APP,可以实时监测温室里的温度湿度、光照强度等指标,节省了人工统计的时间和精力,一方面提高了产能,另一方面为后续的智能化普及奠定了基础。 新农业带来的改变,不仅仅体现在农作物的种植。 村办小学的孩子们,课余时间走进农场参观学习,无论是灌溉系统,还是智能控温控湿系统,都叫他们惊叹不已。 每个周末的“红领巾”时段,柳烟会为贺春生选一件大红色的上衣,衬得他气色绝佳。 贺春生给孩子们讲解如何在电脑或手机界面操作,引领他们走进科技的世界。他矫健挺拔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农场中控室,时而出现在麦田和温室。 柳烟凝望过去时,贺春生总是心有灵犀,回她一个温柔的注视。 他的眼眸如潭水,沉静深邃,却又饱含着春风般的暖意。 如他曾写过的诗句: “春阳微炽, “你看向我, “就像风拂过树梢, “像爱人的手抚过我的眉心。” 第11章 契机 叶生菜和芹菜上市之后,受到消费者一致好评。许多人扫蔬菜包装盒的二维码追溯产地,查询到了三棵柳值班室的座机号码,纷纷要求农场开展采摘旅游活动。 “姐,我不行了——” 董芳接电话接得口干舌燥,抓起水杯咕嘟咕嘟猛喝几口茶水。 柳烟的手机响个不停:“对口扶贫的大型超市,换了好几个人打给我,问咱们接下来会供应哪几种无公害蔬菜。” “对,我也接到过那个生鲜课长的电话,他太能说了!小薛人呢?我得叫她回来帮我接电话。” “董,先别急着走。”柳烟暂时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前些天我和你提过的,紫叶生菜和食用羽衣甘蓝,它们的栽培技术你掌握了没有?” 董芳双手掌心相对,一边笑一边搓手:“呃……书买了,还没顾上看。” 柳烟故作恼火:“拖延症是病,得治!” “姐,发脾气容易衰老。”董芳知道柳烟不是真的生气,“今天下班回了宿舍,我保证通宵看完整本书。” “你是技术员,一定帮咱们农场争口气!”柳烟语重心长,“农业局的科技特派员月底过来,我学长说了,特派员是个学霸,人长得也帅,到时候你们好好交流交流。” 董芳愣会儿神,蓦然意识到柳烟话里有话,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姐!你……” 柳烟点开方硕发的照片,小窗发给董芳:“小伙子名叫叶希,毕业一年了,业务能力很强。你待在农场,见不到单身的同龄人,这次机会不错,好好把握。” “我不要变相的相亲!”董芳哑着嗓子说,“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更喜欢小说里那种浪漫邂逅、一见钟情的桥段。” 不承想柳烟一口应下。 “没问题!我和春生帮你们搭建布景,包你满意。” 董芳哭笑不得:“老天爷,到哪里去找你这么调皮捣蛋的老板……” 柳烟笑着拉开值班室的门。 “独一份,珍惜吧!” 闪身来到走廊,她迎面撞上抱着育苗床种植盘匆匆跑来的王姐。 “咋了,王姐?” “小柳,你瞅瞅,明明开了孔,可是水就是排不掉,急死人了!” 接过四四方方的盒子,柳烟举高查看盘底。 自从最先出苗成功的小番茄移栽到育苗床土中,她一直密切关注土壤的透气性和湿度。 王姐说的这种情况,今天是头一遭发生。 “出苗后白天温度控制在25度,晚上18度,土质选了最适合小番茄的腐殖营养土,按理说应该不会出现烂根。” “谁说不是呢?”王姐摘下手套,擦拭额头的汗。 “难道是育苗床质量不合格?” 柳烟心里打鼓,这批潮汐苗床的生产厂商是贺春生堂兄贺建邦推荐的,工厂规模和产品质量都属于中等水平,只因距离新星村较近,可以免去高额运费,所以才选了这家。 定了定神,她说:“王姐,你先回温室,我马上联系厂家!” - 一团团灰黑色的乌云,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里缓慢移动。 村庄沉浸在阴冷潮湿的的空气里,房屋和农田也染上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灰调色彩。落叶的枝桠、飞扬的尘埃,都为这样的沉重感增添了分量。 冷风掠过长巷,吹拂着贺春生的露在大衣外面的脸和脖颈。 他竖起领子,搓热掌心捂住脸颊,缓解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推开值班室的门,他看见董芳和薛枫围在小圆桌旁,面对面吃着午饭,柳烟不知去向。 “姐夫,你来了。”薛枫搬来一把椅子,“柳姐出去借车,一会儿就回来。” 贺春生不禁一怔:“借车?” 薛枫说:“村委会秦主任家买了一辆二手轿车,车况还行,柳姐打算借来出趟门。” “她要去哪儿?” “去找凤岗乡的苗床厂家算账。”董芳撂下碗筷,“我们被人坑了,苗床的塑料材质不合格,开孔也不规范,导致现在小番茄苗排水不良,将近一万株种苗烂了根。” 贺春生终于明白柳烟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 也明白她为什么放着家里现成的农用车不开,而去借秦主任家的车。 生产苗床厂家的厂长姓彭,是贺建邦的发小,他们的关系一直非常要好。听说柳烟盖智能温室种植无公害蔬菜,贺建邦连忙把彭厂长的联系方式推送过来,说这家的苗床质量过硬,曾被选中出口海外的农业优质产品。 柳烟在燕都农大学了四年,实习期间见识过各种规模厂商的产品,分得清优劣。 贺春生听她说,这一家苗床产品质量中等。出于成本考虑,最划算的一点是凤岗乡和新星村直线距离短,而且两地之间有省际高速公路,运输方便,运费较低。 再者说,有了贺建邦的担保和推荐,彭厂长家的苗床成了不二之选。 贺春生擅长种植果树和茶叶,对于蔬菜培育的技术涉足不深,他给不了柳烟太过建议,只能在采购时帮她把把关。 然而这次,他也看走了眼。 门忽然开了,柳烟带进一股冷风。 “今天天不好,可能要下雪。食堂给我留了饭,可惜我没胃口……”她睁大眼睛,“春生!你咋在这儿?” “头半天给果树根部刷石灰浆,忙完了我就过来找你。”贺春生略作停顿,接着说,“岳父明天生日,我想问问你,给他准备啥礼物。” 柳烟会心一笑:“我爸生日,你送他啥他都喜欢。”抬腕看表,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围巾,径直朝门外走。 走了三两步,她又回过头。 “春生,我去趟凤岗乡金属丝网厂,不知道忙到几点,晚饭你自个儿吃吧!” “烟烟,我和你一块儿去!”贺春生追到她面前。 “你个子高,秦叔家的车盛不下。”柳烟打趣道,“除非你像小猫蜷成一团,才能坐进去。” “问题不大,调节一下座椅前后位置就行。等会儿我开车,你坐副驾驶。” 贺春生蹲低身体,帮柳烟拉上羽绒服拉链。 随后,他拿过她手里的红围巾,细心地系好,收尾处打了个蝴蝶结。 柳烟小声说:“苗床的事,我还没告诉堂哥。” “不急。”贺春生把她鬓角的碎发掖到耳后,“等见到彭厂长的面,把事情理顺了,咱联系堂哥不迟。” 董芳和薛枫对视一眼,暗暗感慨狗粮吃到撑。 出门前,贺春生折返回来,带走了柳烟的保温杯。 “你这几天不能喝凉的。” “快点吧,春生!”柳烟脸颊飞红,“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 - 十年前的凤岗乡,是榆西县的深度贫困乡之一,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 土质不好,盐碱地,一亩地打不下几斤粮食。天气条件更是恶劣,一年旱一年涝,当地人没法靠天吃饭,家家户户都有讨饭棍,每逢灾荒吃不饱肚子,不用人牵头组织,大伙自发出门要饭。年轻人跑出去了,留在村里老弱病残,则靠着县里的扶贫补助款过日子。 后来县里痛下决心,全面发展中小型加工厂,凡事引领大伙创业的人,额外获赠三年的免费技术培训和贷款优惠扶持。 彭厂长高中毕业,不甘心回家务农,更不愿年纪轻轻就当上乞丐。 他瞅准机会,申请到乡政府的补贴资金,带着亲戚朋友开起了金属丝网厂,终结了彭家老中两代人的讨饭生涯。 近两年,周边乡镇村庄兴建蔬菜大棚和智能温室,苗床的销路越来越宽,形势一片大好。彭厂长自学了成人本科,眼光也放得长远,他对产品的要求越来越严格,怎奈一齐创业的亲戚里有人动了歪心思。 柳烟贺春生赶到加工厂时,彭厂长恰好在巡视车间。 得知贺建邦的堂弟堂弟妹等在大门外,彭厂长麻利地出来迎接。 “贵客,贵客啊!” “彭哥,咱们都是熟人,客套话免了。”贺春生开门见山,“三棵柳农场的苗床是你们厂子供货吧?质量出了大问题,你得给个说法。” 彭厂长一头雾水:“能出啥问题?发货前每批货我都亲自验过。” 柳烟提前备好了可拆卸的拼接片,指着上面的排水孔:“彭厂长,这些孔正面看是正常的,背面却只有几个小孔是贯通的。你迎着光仔细看,就能找到毛病。” 乌云蔽日,北风挟裹着冰冷的潮气打在人脸上,悄悄渗进人的心中。 彭厂长连忙把柳烟贺春生请到保安室。他打给库房,叫工人随机挑选五块拼接片送过来。对着室内灯光看了五六秒钟,他发现了问题所在。 又一次点开手机通讯录,彭厂长的声音蕴含怒意:“小冯!到厂子大门口保安室,我有话问你——” 柳烟说:“彭厂长,我们的诉求是,你们回收不合格的苗床和种植盘,更换合格产品,运费和安装费我们只付一半。” “对不住啊,真是对不住!”彭厂长连声道歉,“小柳,小贺,你们稍等。车间主任很快就到,我问清楚了,自然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沉默许久的贺春生忽然开口:“彭哥,我记得你妹妹在种子公司上班吧?” 彭厂长点头:“是,你们有啥需求,尽管说给我听听。” 柳烟不明就里,望向贺春生,他恰好回望过来,眸中满是笑意。 “我们急需紫叶生菜和羽衣甘蓝的种子,你能不能帮忙采购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阅读背景音乐:Martin tillman《Eileen》。 第12章 心思 回村路上,柳烟一语不发。 保温杯杯口敞开着,她捧在手心,低了头,热腾腾的水雾氤氲,眼眶不知不觉间湿润了。 “春生?”她的嗓子有点哑。 “不舒服吗?”贺春生转动方向盘,汽车驶向直通新星村的泥土路,“马上到家了,回去我就给你找暖宝宝热水袋……” “我不是说这个。” 柳烟揉揉眼睛,盖好保温杯盖子。 车速减慢。 贺春生腾出一只手,接过杯子放回驾驶位右侧收纳架。 “烟烟,那天你和小董小薛聊天,我凑巧听见了。你想增加生长周期快的蔬菜品种,我立刻想到了紫叶生菜,后来你说了梦话,我就留心帮你打听,正好彭厂长的妹妹是种子公司的员工,可以为咱们提前备货。” “梦话?”柳烟愣了,“我做梦都在琢磨这事?” 贺春生说:“上周二下大雨那个晚上,你梦里念叨的,紫叶生菜、羽衣甘蓝,我应该不会听错。” 柳烟浅笑:“没听错,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生长周期短、售价高的蔬菜。” “你的选择是对的。紫叶生菜和羽衣甘蓝相当受欢迎,是蔬菜里的网红。” “每次我睡着,你不都跑去客厅睡沙发吗?”柳烟忽然想起关键问题,“啥时候又跑回屋了?” 贺春生以为自己的“深夜行动”滴水不漏,没想到柳烟早有察觉。 他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你发现了?” 柳烟轻轻点头:“嗯。”她转过半边身子,左手食指指端轻戳贺春生的胳膊:“大高个儿睡沙发不舒服,以后我住楼下你住楼上,打雷闪电我都不去吵你……” “没事。担心你半夜被雷声吵醒了害怕,所以我就躺沙发上凑合凑合。” 道路不平,汽车车身偶尔颠簸一下,柳烟的唇角随之微微上扬。 “何苦呢?你不如安心和我睡一间卧室。” 贺春生脸颊泛起淡淡红色。 新星村三个大字闯入视线,他借机岔开话题:“烟烟,待会儿你在村口下车。秦叔的车晚点儿还,我想开车去趟县里。” 柳烟抬头,车窗外飘洒着零零星星的雪花。 “天快黑了,你跑那么远我不放心。” “咱爸六十大寿,不买点像样的礼物,我这个当女婿的过意不去。”车稳稳停住,贺春生说,“我走省道,路况好,不会有事的。还车之前,我加满油,就算秦叔嘴上不说心里肯定高兴,不是么?” “好吧,那你快去快回!” 下了车,柳烟依依不舍,绕到驾驶位一侧轻叩车窗玻璃。 贺春生推门下来。 身体还未站直,柳烟已经把红围巾围到了他脖子上。 她温热柔软的嘴唇,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 “早点回家,我等你吃晚饭!” - 柳振华比妻子柳卉兰大一岁,夫妇俩年近不惑才有了柳烟这个宝贝闺女,欢喜得不得了。 柳烟从小到大,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父母视若珍宝的宠爱。 家里的物质条件虽然不好,尤其是遇到旱灾或涝灾的年份,吃饱饭都成问题,但父母的爱足以为她遮风挡雨。 考上大学以后,柳烟不再伸手向家里要钱。 学费由助学贷款支付,生活费是自己勤工俭学的薪水,再加上奖学金,四年来她小有盈余。 回乡创业,她贷到了扶农贷,全部用于投入冬小麦种植。与此同时,她打算尽早还清在校期间的贷款。 兼任会计的薛枫算过账,假如拿销售蔬菜的第一笔钱,用来建温室二期,那么几百亩冬小麦的管理资金将会出现缺口。 贺春生说过很多次“我的钱不给你用给谁用?”。 柳烟却自有想法。 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也应如此。 她一开始就声明,看重的是贺春生这个人,而不是他的财产。她乐于看到果园茶园大丰收,乐于看到贺春生为乡亲们发放红利,但她眼下只能顾及自己的事业,没法帮他,更不该给他添乱。 扶农贷利率低,还有扶贫部门的利息补贴,目前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贷款。 三棵柳公司属于当地产业发展大户,所以柳烟向农村信用合作社提交了一次贷款30万的申请。 父亲柳振华生日当天,银行打来电话,建议柳烟联合新星村其他大户一起成立农民合作组织,只要组织成立,贷款立马实时到账。 董芳建议:“姐,村里除了姐夫,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薛枫也说:“对呀,他的果园茶园规模不小,而且有扩建计划。咱们先拉姐夫入伙,再说服其他种粮户,新星村农民合作组织三五天就成立起来了!” 柳烟双手掌心朝下,在空气中做了个按压手势。 “稍安勿躁。” 董芳薛枫凑到跟前,一脸“别等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的表情。 柳烟说:“我和春生商量商量。” 其实,她内心的潜台词是:如果我告诉他我要一次性贷款30万,他肯定从账上支钱给我用,我好难啊! - 六十岁生日讲究大过。 柳卉兰蒸好寿桃,挨家挨户送给邻居们吃,取个“福寿绵长”的好彩头。 柳振华理发剃须,换上新衣服,早早地等在院子里。望见院门进来人,夫妇二人赶忙一前一后地迎了过去。 待看清柳烟的脸,柳卉兰不由得湿了眼眶。 “闺女,几天没回家,你咋又瘦了?” “妈——”柳烟跑过去,黏到了母亲身上。 “这臭孩子!”柳卉兰埋怨道,“还长不大?你从农场直接过来,手上沾的全是土!” 柳烟贴着母亲耳边小声说:“好妈妈,我天天称体重,一点没瘦。春生炒菜可好吃了,我每顿能吃掉三碗饭!” 柳卉兰看向贺春生,并不忙着问东问西,只是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 “爸,妈,”贺春生适时地送上精心挑选的长款羽绒服,“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柳振华接过礼物,让贺春生进屋坐。 “你俩办完婚礼就赶上农忙,我有好些话没来得及问,今儿咱爷俩多聊会儿。” 贺春生态度恭敬:“爸,刚才我一进院子,马上明白为什么烟烟这么优秀了。” “哦?”柳振华笑道,“你说这话我爱听。我们家闺女,那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走,咱进屋慢慢说!” 目送两位男士走远,柳卉兰这才拉过柳烟,连珠炮似的发问。 “春生靠得住吗? “小伙子看上去一表人才,上回得那场怪病,有没有后遗症? “要是他没毛病,你俩趁年轻早点要孩子……” 柳烟连忙紧紧拢住母亲肩膀:“妈妈,您女儿的眼光您还信不过?” “那你跟我交个底儿。”柳卉兰追问,“你在他家老屋住得舒心不?平时家务一人一半还是他全包?” “妈!”柳烟满脸的生无可恋,“今天是我爸过生日,您盘问我干啥?” 柳卉兰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也知道你爸和我生你生得晚,你再拖几年我俩头发都白了,谁帮你看孩子?” “好吧,那您坐稳了,听我细细道来。” 柳烟将她的“三年计划”和盘托出,包括暂时不生育、全身心投入农场建设等等一应事宜,全部告诉了柳卉兰。 “烟,你这样可不行!” “妈,开弓没有回头箭。时间就那么点,要想干出成绩,我就得把一分钟掰成八瓣……” 柳卉兰说:“照你的意思,非得等我和你爸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了,才能得个大胖外孙?” “妈,顺其自然。”柳烟说。 “你这孩子……”柳卉兰面露遗憾,“好吧,依了你,这种事不好强求。” 柳烟眸中闪着坚定的光芒:“春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您放心,我俩一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柳卉兰疑惑道:“说来奇怪,你跟春生以前话统共没说过几句,你说嫁就嫁,他醒了也没说啥,我心里直纳闷,你俩能过到一块儿去吗?” “妈,缘分这东西,挺奇妙的。” 回忆掀起巨浪,柳烟脸上却波澜不惊。 七月,她毕业回家,看见昏睡不醒的贺春生,第一眼就生出许多好感,无法用语言描述,也不能和他人分享。那种感觉盘桓在心头,像是久旱的土地终遇甘霖,又像是两三岁时初尝灶糖的滋味,甜蜜,清润,没有负担。 柳卉兰瞅着女儿:“你啊,从小就犟。我是拿你没辙!” 柳烟笑了。 她像个树袋熊似的攀住母亲的肩:“贺大伯贺大妈的人品您很清楚,他们把春生当成亲儿子养育,一定错不了。” “老贺家两口子确实不错,但春生是春生,这是两码事,别混为一谈。”柳卉兰说,“一时半会儿我还说不好,总觉得会出岔子……” 柳烟紧紧搂着母亲胳膊:“妈,您以前说过会支持我所有决定的!” “对,我答应过。”柳卉兰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你说结婚,我寻思结就结吧,反正都是一个村看着长大的,可后来我越琢磨越不是味儿——烟,有的人,命硬,你可得多加小心……” 话题严重偏离正轨。 “妈!”柳烟心意坚决,“我不信那些!” “不由得你不信。”柳卉兰面子上挂不住,“我改主意了,你先别急着要孩子……” “柳姨,您得相信烟烟,她有心机有能力,挑男人的眼光很独特。”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浩。 衣HUA整理:  今日份阅读背景音乐:《谈心》by 蔡淳佳&游鸿明。 第13章 挑衅 柳烟心说:不请自来?看来上回蛙跳你没跳过瘾是吧? “今天是我们的家庭聚会,你来干啥?”柳卉兰声色俱厉,“我家不欢迎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柳烟明显感觉到母亲的怒火烧得比自己还要旺,但是其中缘由她猜不透。 徐浩并不气恼,大方地笑了笑,说:“柳姨,是我大表哥贺春生请我来的,他没和您打招呼?您要是不信,我给您看他发给我的消息咋样?” “瞎掰!”柳烟回他,“你把我当傻子糊弄吗?” 柳卉兰白了徐浩一眼,转过脸对柳烟说:“凉菜我准备妥当了——酱牛肉、猪皮冻、蘑菇杂拌,都是你爱吃的。待会儿你帮我打下手,咱们再做一个清蒸鳜鱼、一个糖醋排骨,再加两道家常热菜就可以开席了。” 柳烟挽住母亲胳膊:“成,说干就干!” 母女俩走进院子西侧的厨房。 徐浩见院门没关,恬不知耻地跟了进来:“柳姨,人多力量大,我帮你们打下手?” “哪儿敢劳你大驾啊?”柳卉兰乜斜着望着徐浩,“既然你是贺春生请来的贵宾,去屋里喝杯茶就回你自个儿的家!” 徐浩说:“柳姨,我和可不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人。这样吧,您不让我在厨房帮忙,那我去扫院子,枣树叶子落得满地都是,扫干净多好!” 柳卉兰耐心有限,抄起擀面杖就要冲过去,被柳烟拦住了。 “妈,您甭跟他一般见识。” 徐浩依然在笑:“烟烟说得对,柳姨,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不该跟我生气。” 柳卉兰不再答话,把案板上的葱花蒜末剁得噔噔响。 “妈,您先忙着,我一分钟后回来。”柳烟关好厨房的门,揪着徐浩的袖子,拽他往院外轰。 “一分钟哪够用啊?”徐浩任由她推搡,也不反抗,只是嘴上喋喋不休,“我知错了还不行嘛?烟烟,原谅我呗?我保证绝不再犯,你和春生不会幸福的,你们不合适……” “有完没完?你愿意扫院子是吧?扫去吧,不扫干净甭想走人——” 柳烟随手拿起笤帚,嘭的一声扔到徐浩脚边。 虽说谈过四年的恋爱,但刨去平时周末和寒暑假打工占用的时间,两人朝夕相对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个月,每次见面,都是选家快餐店,边吃饭边聊天,交谈内容很少涉及内心真实想法。 对于徐浩的了解,柳烟始终停在最浅的层面。 她曾经以为徐浩是个讲道理的人,现在看来,是她识人眼光不行。 那晚,她跟贺春生一起,和徐浩讲了大半夜的道理,原来他一丁点儿都没听进去! 徐浩眯着眼睛,像是初次见面似的,上上下下打量柳烟。 “看来我表哥对你影响挺大。烟烟,你已经变得和普通农村妇女没啥区别,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柳烟点头:“没错,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 徐浩弯腰捡起笤帚:“烟烟,你总是这样,我又没别的意思。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尊重妇女。”他走到柳烟面前:“和我表哥离婚吧,行吗?我不考研了,留下来陪你一起经营农场。” “你倒是挺会坐享其成的。”柳烟冷笑,“麦收之后,我跟大伙谈流转土地的事,每天走七八家,嘴皮子都磨破了,你那时候咋不回来和我一起创业呢?” “嗐,我那会儿不是被姓黄的讹上了嘛?”徐浩不敢直视柳烟,眼神飘忽不定,“我犯了错误,不该答应黄萍的非分要求……” 柳烟不觉一怔。 “你们……开/房了?” 不管徐浩的答复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她的心忽然踏实下来了。 劈腿这种行为,要么0次,要么N次。 从看见朋友圈照片的那一瞬间,柳烟的决定就是对的。敏锐的直觉提醒她,徐浩和黄萍的关系,很可能开始于大学期间。 “你瞅瞅你,净帮倒忙,盆里搁这么多豆角筋干啥?!” 柳卉兰的埋怨声,将柳烟的思绪拉回现实。刚才她择菜,把掰好的豆角段扔进垃圾篓,豆角两边的筋却留在了盆子里。 “对不起,我走神了。”柳烟手忙脚乱,“好妈妈,我这就捡出来,洗干净还能用。” “你出去吧!”柳卉兰语气很差,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她冲柳烟使个眼色,声音压得极低,“尽快把那个愣头青赶走,咱们好安安心心吃顿饭。” “我这就去!” 厨房传出的喧嚷,惊扰了正在堂屋饮茶聊天的翁婿俩。柳振华贺春生一前一后,走到院子瞧见手持笤帚的徐浩,不觉愣了。 柳振华面色沉郁:“你来干啥?回你自个儿家去!” “柳叔,您还满意你的新姑爷吗?”徐浩笑着问,“今天您过六十大寿,他给您买啥礼物了?恐怕就是不到一百块钱的白酒吧?” “关你啥事?!”柳振华反诘,“我姑爷给我买的礼物我忒喜欢。” 徐浩笑了笑,又说:“到底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六十大寿啊,叔,便宜白酒就把您打发了?” “弟,别在这儿胡闹!” 贺春生迈步上前,柳振华抬手拦住了他:“甭跟他急眼,犯不着。” 从这句话里,徐浩听出了转机,登时眉开眼笑:“柳叔,我给您带礼物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来都来了,赏我顿生日饭吃吃呗?” “你想吃啊?”柳振华扯扯嘴角。 “想!”徐浩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上次在您家吃饭,还是去年寒假,柳姨做的面,那叫一个‘香’,十里八乡都吃不着的好厨艺!” “也行。你把院子扫完,我验收合格了,就给你盛一碗长寿面。” 柳烟听见柳振华的应允,连忙跑出厨房。 “爸!您不能留他吃饭!” 柳振华摆摆手:“待会儿不让他上桌,我撵他回车里吃。” 徐浩得意地看看柳烟,又挑衅地瞥一眼贺春生:“只要能吃到您的长寿面,就算叫我坐进菜窖里我都高兴!” “你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啊?”柳振华嗓门洪亮,“听着,臭小子,吃完面你立马走人,碗我送你,不用还——礼物你收好,我不稀罕要!” 说着,柳振华回身,拍拍贺春生的肩,视线转回徐浩伫立的方向。 “看仔细,这才是我的姑爷!”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阅读背景音乐:纯音《Danuvius》选自音乐制作公司Audiomachine的专辑《Chronicles》,非电影配乐。 第14章 破茧(含入V公告) 本该欢欢喜喜的寿宴,被徐浩搅得乌烟瘴气。 他人是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却撂下一句:“柳叔,我可提醒您,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贺春生心黑着呢!您多留个心眼儿,别等到烟烟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才后悔。” 柳振华柳卉兰没当回事,柳烟却被气得胃口全无。 她吃完长寿面提前下了桌子,蛋糕也没心情切,躲进厨房里洗洗涮涮。 贺春生紧随而至。 他试了试洗碗水的水温:“烟烟,这些活儿交给我,你陪爸妈说说话。” “愁人,不知道说点啥好。”柳烟让开水池前的位置。 “你看这样行不?”贺春生轻声问,“我把盘子碗洗干净,咱俩一起回屋,给咱爸唱生日歌分蛋糕吃?” “再说吧!”柳烟喉头发紧,“我吃啥都是苦味的。” 贺春生甩甩手上的水,搬了一个小板凳:“可能是最近这段时间没休息好。你坐下,和我聊聊天,心里会舒服点。” “好。” 柳烟慢慢坐下。 她手肘撑住膝盖,微微仰头:“春生,今天徐浩这么一闹,我突然发现光靠种地的收入改变现状是不可能的。” “你觉得徐浩是在讽刺你?”贺春生冲净手中的盘子,关掉水龙头,“我的感觉恰恰相反。” “说说吧!”柳烟双手托腮,侧耳聆听。 “徐浩肯定想不到,他会给咱们提供了新的思路。”贺春生蹲在柳烟面前,“他污蔑我心黑,那我就黑给他看看——从下个月起,果园茶园停发工人工资。原定年底发放的分红,过了元旦再说。” 柳烟腾地一下站起来。 梆当!小板凳掀翻在地。 “春生,你要干嘛?自导自演一出好戏?” “我会挨家挨户说明情况,确保万无一失。”贺春生扶起小板凳,拉过柳烟的手,让她坐下,“试想一下,一个造谣的人,听到自己造的谣成了真的,他会有啥反应?” “欣喜若狂?”柳烟豁然开朗,“我懂了!春生,你想到这一招实在是高明,我得奖励你!” 贺春生有些晃神:“嗯?” “你闭上眼睛。” 忽然,柳烟像一只轻盈的小燕子,从凳子上飞到了贺春生的膝盖上。因为冲力,他们的上半身紧紧贴合在一起,脸靠得非常近。 贺春生不禁睁开双眼。 这样的距离,并不陌生。 颈后的一双手,正悄然无声地加速他体温的升高。 此刻的他,心跳和呼吸都乱了节奏,只得躲避着柳烟渴望的眼神,低下头去。 “烟烟……” “总是我亲你,这不公平。”她搂紧他的脖子,娇嗔耳语。 “我承认,在这方面我很迟钝。” 柳烟又凑近些,微微扬起下巴,轻轻蹭贺春生的脸颊,一下,两下。 “你亲亲我,男子汉大丈夫,有啥好害羞的?” “等我关了厨房的门……” “不行,就现在!” “好,我亲。” 错开一点距离,柳烟望向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眸。 只一瞬,两人的脸贴得更近。 她微眯着眼,感受着颈后温热的触摸。他掌心的茧,如小猫舌头,轻轻舔舐着她的皮肤。他的手按住了柳烟的后脑勺,却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 “春生。” “嗯?” “还是我亲你吧!” “我……”贺春生不知所措,刚想扶柳烟起身,唇瓣上已然落下温润的柔软。 像被电流击中,酥麻的感觉浸入血液直达心脏。 身体轻得像一朵云,悠悠飘浮于半空。耳畔响起倒计时的滴答声。当声音停止、心脏几乎冲破胸腔时,绚烂的烟花在脑海悄然绽放…… - 进入十二月,新星村村民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猫冬”。 能不出门绝不出门,粮食是夏末打下的,加上夏秋之交腌制的咸菜和冬储白菜萝卜土豆,一天三顿饭足以应付。 只是吃不着肉。 家里养了鸡的,都指望着母鸡下蛋给老人和孩子吃。而那些每天打鸣报时的公鸡,则一反常态,蔫巴巴地躲在鸡窝角落,偶尔叫唤几嗓子,大概也是因为太冷受不住才出的声。 大雪节气当天,雪花从天而降。 起初犹如乱舞梨花,渐渐的,风势渐猛,雪片变作鹅毛般大小,洋洋洒洒闯进各家各户的院落。 村东头传来咩咩咩的羊叫。 放学的孩子耳朵尖,听见了赶忙跑回家告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春生叔家养羊了!春生叔家养羊了!” 先前因为停发工资的工人得知这个消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齐聚在贺春生家老屋门前。 “春生,你这么干不地道!” “你不发钱,是不是拿这钱买了羊羔?” “不管咋样,你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门开了。 柳烟贺春生一左一右伫立门边。 “春生媳妇也在家啊?”带头敲门的张大叔愣在原地。 “叔,婶,大伙都来了。”柳烟望望贺春生,两人同时笑了,“都进屋吧!家里准备了热茶瓜子花生,咱们一边吃一边喇嗑儿!” 众人走进院子。 堂屋南墙毛笔写就的诗歌仍在,羊叫声不绝于耳,可找了个遍,也没能找到羊羔的踪迹。 张大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脸上的皱纹陡然加深:“春生,羊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方言】喇嗑儿:聊天。 第15章 情诗 贺春生掀开堂屋的棉门帘。 “羊在里面。大伙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真有你的, 怕羊羔冻着,把它们养屋里了?”张大叔抢先一步冲进去,一秒不到又出现在门口, “我没看花眼吧?春生, 你到底要干啥?” 后面几个人也跟着进屋。 不一会儿的工夫,笑声、叫好声盈满了整间屋子。 “哈哈, 年轻人就是脑瓜儿灵!” “跟我猜的八/九不离十——” “我早说了,春生也好,柳烟也好, 他们都仁义着呢!” 柳烟仰起脸:“咋样?我说这招好使吧?” 贺春生心头一暖,忍不住揉揉柳烟的头顶。 “嗯, 听你的准没错!” 柳烟拉过贺春生的手,将一个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红纸团塞进他手心:“春生, 按照名单上写的金额乘以4,帮我把这些钱给大伙发下去。” 贺春生拒绝:“烟烟,感恩回馈应该由你亲自发放。” 摘下进门处落地衣架上的棉大衣,柳烟麻利地穿好。 “农场新进的建材到货了,小董小薛催我过去。”她拉好拉链, 忽然抱住了贺春生,“我怪不适应这种场面的。所以,我的男人, 拜托你了!” 言犹在耳, 柳烟已冲出门去。 “小孩儿, 数你最调皮——”贺春生抿唇笑了,转身走向等待已久的乡亲们。 关上连接电脑的音箱,他展开柳烟留下的红纸。 “各位大叔大婶大姨大舅,烟烟委托我, 把四年前她上大学你们资助的钱,翻四倍还给你们!” 人群再次沸腾了。 欢笑声穿破了墙壁的阻隔,冲天而上,响彻云霄。 - “烟烟,昨晚睡得好吗?” “凑合吧!你半夜又跑去客厅,关门声那么大,我听得一清二楚。” 贺春生轻抚柳烟垂落在枕畔的长发,拈起一绺缠绕于手指,半晌才继续说:“咱们可能买到假种子了。” 柳烟撑起上半身,直视贺春生的眼睛:“你别吓我!” “彭厂长的妹妹告诉我,供货商出了问题。他们库存的蔬菜种子抽检合格率不到百分之二十,包括咱们买的那一批。” 想起迟迟不结球的种苗,柳烟心顿时凉了半截。 “现在咋办?” 贺春生说:“铲掉,全部种新的!我联系了别的公司,先采购了紫叶生菜的种子。这回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找了县农科所的专家,他们查过以后没毛病咱再播种。” “你真是我的主心骨!”柳烟赞叹。 “还记得咱爸过寿那天你和徐浩吵架吗?我为什么不劝说不干涉,你肯定纳闷吧?”贺春生如释重负地舒展双臂,坐到了床边,“你知道吗?徐浩联合了好多人在背后搞鬼,我等着他自个儿露馅。” “亲爱的,不要谦虚,你已经很厉害了!” 柳烟双臂一抬,环住贺春生的脖颈,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大口。 贺春生默默回吻。 直到缺氧的感受袭来,他才松开手,身体往后退。 “惟一让我后悔的,是三棵柳遭受的经济损失。”一提到这事,他脸上登时阴云密布,“我往你们账上打了一笔钱,你注意查收。” “我不要你的援助。”柳烟俏皮地挤挤眼睛,“有了你的技术支持、出谋划策,农场不是好好的吗?一点损失不算啥。” “臭小孩儿……”贺春生收住话头,转而说道,“下次再有类似的状况,我绝对要把苗头提前掐灭。咱租了乡亲们的土地,必须争取最大的收成,要不然谁都对不住。” 柳烟歪着头,笑道:“你说错了,春生。” 贺春生一头雾水,使劲回忆方才说过的话:“哪句说错了?我觉得没错啊!” “称呼错了,我香着呢,一点不臭!” “哦——”贺春生眉头骤然舒展,“你说这个,那是我说错了。” “你应该叫我啥?” “烟烟,媳妇。” 柳烟翻身坐起,一个猛扑趴到了贺春生身上,左一下右一下,像个馋猫见到美食,把他的脸颊亲得湿漉漉的尽是口水。 “亲够了吗?要不要换个姿势继续?”他眯着眼睛小声问。 “来啊,谁怕谁——”她扯过绒毯,将两人遮得严严实实。 曙光透过铅灰色的云层,洒落窗棂。 房间里的人却不想就此告别被窝,他们的小小心思,伴随着彼此亲昵的动作,春意弥漫,旖旎生香。 - 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人人都懂。 徐浩这个人偏偏很别扭。 夏末他赶回村里兴柳烟的师问贺春生的罪,后来一直待在家里,没再回燕都。复习考研是彻底放弃了,徐浩心里小算盘打得飞快,谁都猜不透他下一步行动的目的。 种子问题得到解决,柳烟和工人们一起栽下新的紫叶生菜。贺春生的经验,再加上农科所专家的指导,这一批紫叶生菜有望在50天内成熟。 扶贫对口的燕都市南城区,早有大型连锁超市发来了电子订单。 城里人对无公害的需求量大,超市生鲜课课长电话一个接一个,生怕柳烟又把货源供给其他竞争对手。 “不会的,您放心。”柳烟说,“协议书我打印好了,右下角盖了公章,名也签了,咱一定能合作愉快!” 挂断电话,她坐回椅子,操作鼠标添加照片附件,成功发送邮件。为了表明诚意,手机端也发了一份盖章签名的协议书。 咚咚咚,办公室门被人重重敲了三下。 “请进。”柳烟刚一说完,薛枫推门而入。 “姐,那个讨人嫌的徐浩又来了。我知道,你不想见他。我有办法撵他走,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立马执行!” 如此快人快语,柳烟吃惊不小。 她招呼薛枫到办公室一侧的沙发落座,随即说道:“小薛,你和他正面交锋,他说话夹枪带棒的,最后你生一肚子气,划不来。王姐、徐姐我都打过招呼,温室那边的门锁上了。围墙防盗电网也通了电,只要农场大门不开,徐浩进不来,不用搭理他,就这么晾着他。”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薛枫心中大石落地,脸上有了笑意。 柳烟说声稍等,拿过手机给贺春生拨了个电话。他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告诉贺春生,果园茶园很快就有新鲜血液补充,安慰他再辛苦两天,等“两名壮汉”抵达新星村,她立刻把他们带过去。 贺春生笑着问:“哪来的壮汉?” “壮汉也好,花美男也好,都是实实在在的技术能手。”柳烟朗声说,“只要贺总一句话,再多的人才我也能帮你引荐。” “烟烟,费心。其他的话回家再聊。”贺春生说,“今天生意不错,我得去见第三波客户了。” “好的,你先忙。” 终止通话,柳烟的视线转向正在交头接耳的董芳和薛枫身上。她回到办公桌后就座,腰杆挺得笔直。 “董?”柳烟指指门口,“养成好习惯,随手关门。” “啊,忘了!”董芳抓心挠肝地解释,“我光顾着汇报好消息,这点小错姐你就忽略吧!” “下不为例。”说完这句,柳烟抿紧嘴唇,不再赘言。 “其实我们在商量辞职信的写法。”薛枫喃喃自语,“姐,不怕你拍案而起,我俩都想跳槽。” 柳烟抬头,目光炯炯:“理解。男朋友好不容易从县农业局调到村里,正是结束异地恋的好机会。” “你咋发现的?”薛枫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我以为我们保密工作做得挺不错……” “小薛,你有所不知,柳姐其实常怀一颗八卦之心,只是外表掩饰得很好。不用说,你想把陈哥同事介绍给我相亲的事,柳姐也知道。” 董芳的“爆料”,薛枫始料未及。 “明白了,其实柳姐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心。总而言之,不管跟着姐还是姐夫,不会饿着咱们就对了!” 柳烟敛住满溢的笑意,恢复严肃:“春生打算拿下村北头的洼地扩建果园,你们去了好好干,和男朋友一起发光发热。” 董芳最先反应过来:“收到!” “春生他们那边工作餐很简单,农忙时烙饼卷土豆丝,周末才能改善伙食。”柳烟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每天的工作量很大,不仅要在果园和新建工地帮忙,还要分担宣传任务。早九至晚九,十二小时高强度劳动,老板是个贺扒皮,考虑清楚了再签合同。” 薛枫兴奋地直拍巴掌:“没问题!能和我家那口子一块儿上下班,我就知足了。” “姐,你说过姐夫的园子不招女员工的。”董芳疑惑不解,“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柳烟绕过办公桌,走到两位女士面前。 “你们都是业务骨干,帮了我很多。三棵柳从无到有,你们立了汗马功劳。春生正处于事业上升的关键期,有了你俩加盟,我心里更踏实!” - 机会总对有准备的人青睐有加。 贺春生果园扩建的消息散播得飞快,农村信用合作社主动联系,承诺可以提供五年期的低息贷款。县农业局积极联络多家信誉好的建筑单位,向贺春生抛来了橄榄枝。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贺春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肥水不流外人田。能为新星村创收增收,始终是他的夙愿。 果园二期工程,由贺春生亲自规划设计,他决定建设一个具有观光旅游价值的采摘园,施工方则是长年在外打工的村里的男人们。 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村主任老秦牵头,组建了施工队。 就这样,贺春生愣是挤出来二十天的闲暇。 他联系了澄远市的堂哥,询问他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推荐。 贺建邦劈头盖脸地吼道:“你这个大糊涂蛋啊!我请你们九月初来玩,你们非说忙来不了。错过秋高气爽,大雪封山了你还来干啥?烟烟人那么好,你忍心叫她一天到晚忙活地里的粗活累活?!” “烟烟有自己的事业。”贺春生说,“现在都理顺了,我好带她出去玩玩散散心。” “来吧!超睿忒想你们,天天念叨。哎,对了,订好票告诉我,我去车站接你们!” 董芳和薛枫加盟之后,采摘园的宣传推广有了着落,贺春生的心尤为踏实。 薛枫和小陈是校园情侣,只是毕业那年一个回村务农,另一个考上了编制,暂时分隔两地。如今小陈作为技术支持来到新星村,和薛枫一起工作,异地恋终于变成朝夕相处,两位年轻人感情越来越深,谈婚论嫁已经提上了日程。 董芳的选择面相对较宽。 除了农业局派来的技术员小裴,还有邹庆和袁宏“虎视眈眈”。 贺春生的用意,柳烟不问自明。 她说:“董芳家里条件很好,她本人眼光也高。依我看,这仨直不愣登的万年单身狗,要想俘获芳心,不下一番功夫绝对会输。” “攻势挺猛的,谁也不让谁。小董这几天躲了,工地上只剩三个‘壮汉’大眼瞪小眼。” 与其等待花落谁家的最终结果,不如充分利用时间放松一下心情。 登上西行的大巴车,贺春生握紧柳烟的手:“辛苦了半年,我要带你痛痛快快玩一玩。” 柳烟环住贺春生的腰。 “好。不玩痛快了咱们不回家!” - 部分路段积雪,大巴车延误了一小时抵达澄远市。 戴改良款雷锋帽的贺建邦早早地等候在乘客出口,望见柳烟与贺春生的身影,忙不迭地呼喊他俩的名字。 两人拖着行李快快跑上前,贺春生给了堂兄一拳。 “等急了吧?” “广播里报了,我听说延误,就去马路对面吃了碗热汤面。”贺建邦说,“这回咱们不去景区,去一个没被开发过度的地方,保准让你们大开眼界。吃住都在安居点牧民家里,红顶白墙的小屋,我检查过了,里面收拾得很干净。” 柳烟心生向往:“景色美吗?” 贺建邦赞道:“哎,到底是烟烟读的书多,问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我说的那个地方,和电影《荒野》取景地很像,你们去了肯定不会后悔。” 贺春生自豪无比地吻了柳烟一下,心说:我的女人我骄傲! 缓过神,他却眉头深蹙:“哥,《荒野》我看过,取景地不是无人区吗?你不会想把我和烟烟送去野外生存吧?” “你倒是比上回来更直白了,春生,亲密行为不避人啊——”贺建邦开起了玩笑,“自从拍完电影,那个地方就受到重视,防沙固沙,已经成适宜人类生存的绿洲了。” “大哥就是大哥,想得挺周到。”贺春生忽然握住贺建邦的手,捏得骨节咔咔作响。 “呵!”贺建邦吃痛,嗖的一下甩掉贺春生大手的钳制,“胆量和手劲都见长,咋的,还想挑战和我掰手腕一雪前耻?” 贺春生飞速给出答案:“好,比就比!” 贺建邦拊掌大笑:“爽快!时间地点我来安排,你和烟烟先逛一逛玩一玩,等我的消息。到时你要一鼓作气,赛出你真正的最高水平。” - 城市里的十二月底,积雪融化后的路面泥泞不堪,树木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山里不同。 澄远市往西二百公里,曾是一片荒凉的沙漠。近几年各方努力,退沙还田,更有有志青年毕业报效家乡,将原先的无人区建设成了特色旅游区。 贺建邦强力推荐的目的地,是一个景致和新星村完全不同的地方。 厚厚的雪层覆盖在牧草上方,形状各异的云朵在碧蓝的晴空中浮游,牧人策马,牛羊缓缓前行,加上安居点袅袅升起的炊烟,目睹这般美景,令人心旷神怡、豁然开朗。 原野深处,天空蓝得更加彻底。 一路向前,由公路切换到土路,再由土路走到山脚下,蓝色从浅到深的过渡,都给人的视觉以强有力的冲击。 柳烟深有感触。 天下之大,目不暇给。 她把车窗开到最大,乌黑长发与红围巾一齐被冷风吹得飘了起来。 贺春生凝望她的侧脸,看着笑意涟漪一般从她唇边悄然荡漾开去。他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回落到了原处。 最令人感到惊喜的是,贺超睿小小的身影,正站在木屋外头等着他们呢! “这就是你说的吃住都在牧民家里?”柳烟咯咯笑出声,“好啊,大哥,你可真会卖关子!” “不卖关子怎么吸引眼球?”贺建邦计谋得逞,笑得极为开心,“好了,我的任务胜利完成。接下来,接力棒交到贺超睿手中,他作为你们小导游,带你们四处转转。” 不等他们走近,贺超睿亟不可待地跑过来,拉住了柳烟的手。 “婶婶,我想你!” “我也想你。”柳烟微微躬身,摸摸贺超睿的小脑袋,“半年不见,你长高了。学习和画画进步了没有?” 贺超睿低了头,哼哼唧唧地不肯说。 贺春生打趣道:“一见面就问学习,这样的婶婶好可怕,该吓跑贺超睿了。” “这个学期我得了一百朵小红花,还参加画画比赛拿到了银奖。”贺超睿开怀大笑,“哈哈,刚才我故意吓唬你们的,没想到吧?” “人小鬼大。”贺春生叹口气,承认五秒钟前他的确上了当。 柳烟双手摁住贺超睿的肩,说:“小伙子前途无量,请继续努力、继续骄傲下去!” “婶婶,‘骄傲’不是个贬义词吗?”贺超睿百思不得其解。 “在我的辞典里,‘骄傲’是个中性词。”柳烟轻轻蹲下,耐心地解答,“当你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对,超越了别人一大截却忽略了自己的弱项,这个时候,‘骄傲’是贬义词;但是当你不和别人比高低,只和过去的自己一争高下,清楚自己的目标,并且朝着它不停努力靠近的时候,‘骄傲’是个褒义词。” “哇哦——婶婶说的太棒了!我要找个本本记下来!” 贺超睿转身跑掉,贺建邦压低声音,凑近柳烟与贺春生身边,嘱咐道:“马上期末考试了,我们两口子都忙,超睿的姥姥姥爷身体不好,所以我们一合计,就给超睿请了假,正好你们帮我带带他,等职校一放假,我就接他回去。” “哥,我和烟烟喜欢超睿。”贺春生说,“你安心忙工作,我们会带好他的。” 话音未落,房主迎了过来,接过柳烟贺春生的行李,将他们带至木屋门口。 “兄弟、妹子,这里是还没正式营业的民宿,欢迎你们成为第一批客人入住!” “大哥,你很有生意头脑。”贺春生走了一圈,相当满意室内外的环境,“这是最高标准了吧?电视机、热水器、空调、冰箱,一应俱全啊!” “除了太阳能热水器,其他电器也许是个摆设。”房主赧然道,“山里用电不方便,发电机功率不够,电灯照亮没问题,别的真不好说。” 贺建邦说:“我查过未来一周的天气预报,昼夜温差很大。所以空调冰箱我们不打算用。如果白天玩累了,晚上回来最多洗洗澡就睡,电视也不看。咱们都这么熟悉了,那些客套话,不说我们也能理解。” 老板的顾虑骤然消失:“你们住得惯就好。” “新房很漂亮!大哥,我们作为暖房的客人,一点心意,您收下。” 柳烟浅浅一笑,拿出准备好的红包。 她的想象力素来天马行空,人情世故却也不是一窍不通。 临行前,贺春生联系了贺建邦,只言片语的交谈提供了足够她推理的关键信息。 既然能住进一尘不染的新房,那么红包是必不可少的,一来是预付房费,二来可以收获房主的笑脸。 民宿房主连连拒绝:“使不得、使不得!你们的哥哥给过住宿费了。我们是做买卖的不假,喜欢钱想赚大钱也不假。但我们明白一个道理,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别人碗里的饭我不馋,不敢再收红包!” 贺春生与柳烟相视一笑,两人异口同声道:“收下吧,说不定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还要请您当导游呢!” 大家你推我让,半天下来,红包信封都变得皱皱巴巴了,仍没有主人愿意收留它。 贺超睿听见屋外大人们说个不停,忙跑出来察看。 “你们干嘛呢?” 趁房主一发愣,柳烟把红包交给贺春生。 后者会意,干净利落地把红包塞进了房主羽绒服的上衣兜里。 “好吧,我收下。”房主不再推辞,“我的手机号贴在一进门的墙上,有事你们就打电话,千万别跟我客气!” - 远离繁忙的耕作,过上甩手掌柜的“偷懒生活”,像一个触不可及的绮梦。 柳烟从未想过梦会变成现实。 如今贺春生帮她实现了。 他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赋予生活诗意,可以把平常日子过成想要的样子。 柳烟生怕这一切转瞬即逝。每天醒来睁开眼,她首先要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身在民宿才能安心。 拉开新生活的帷幕看似毫无难度,柳烟却不得不承认,所有预想中能够轻易做好的事,学起来真是难上加难。 比如——骑马。 三天过去,贺超睿学会一个新成语:如履薄冰。 “婶婶抓紧缰绳,如履薄冰地跨上马,不敢夹马肚子让马快跑。她如履薄冰地回头问了叔叔,还是不敢夹马肚子,最后她只能骑马如履薄冰地往前走。” 柳烟看到纸上的造句,又气又笑:“如果我是老师,一定给你打零分。” 贺超睿扬起红扑扑的小脸,明知故问:“我哪里写的不好?” “语法正确,描写细致。”柳烟一本正经道,“可你为什么用我当主角啊?随便写个小李小王骑马的句子不行么?” “我不认识小李小王,婶婶,我只认识你。” 贺超睿的回答,令柳烟哑口无言。 算了,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她望向远方策马奔驰的贺春生,他身形健美姿态洒脱,仿佛天生就能驾驭烈马般的轻松自如。当地人将优秀的骑手比作马背上的舞者,贺春生正符合这个标准。他翻跨跃起、闪身侧驾,每个动作都完成得行云流水,可谓给即将进行的赛马活动交足了功课。 “婶婶,你看啥呀?”贺超睿的小脑袋凑了过来。 “没看什么。”柳烟说,“我在想事。” “学不会骑马没关系,婶婶,别愁眉苦脸的啦!”贺超睿递过来一条皮鞭,“你可以跟我一起放牛放羊,比骑马有意思多了!” “放牛放羊是技术活。”柳烟苦笑道,“我连马都不会骑,你还敢把牛羊交给我管理?到头来是我追着牛羊跑,还是牛羊追着我跑啊?” “牲畜都很聪明,它们不会跑出草场的范围。你找个阴凉坐着休息,等它们吃完草赶它们回来就可以了。” “不行,我担心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婶婶,不要前怕狼后怕虎,其实放牛放羊一学就上手。你尝试一下,好玩得很!” 柳烟黑了脸,当即拒绝:“你自己玩吧,我想静静。” 贺超睿听不出话里有话,笑嘻嘻地发出邀请:“一个人待着无聊得很,我干完活儿陪你到河滩走走转转?” “不去!” 柳烟折身进了木屋。 关紧门,她往床上一躺,望着尖屋顶下方的房梁发呆。什么都做不好的挫败感充溢她的心头,胸口堵得难受,呼吸也变得不顺畅了。 眼睛一眨不眨地瞪了许久,她眼眶酸涩,眼皮直打架。 无事可做,干脆睡个回笼觉好了。她打定主意,盖上毛巾被,脸朝墙侧卧,不一会儿工夫便昏昏睡去。 - 柳烟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 她醒后没有任何胸闷气短的症状,惟有一种舒适通透的感觉,好像卸下了从身到心的全部负担。 白天睡太多,当心晚上睡不着——母亲的忠告不无道理。柳烟知道眼下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饲养模式不能再持续下去。她翻身坐起,整理好衣服和床铺,摁了一下手机想看时间。 屏幕没反应,手机没电了。她找出充电器,却发现墙上的插座也没电。 她推门而出,想去隔了几米远的房主家问问,猛地一低头,被脚下这条新铺设的芦苇干花小径唬了一跳。 贺超睿大声说:“婶婶,睡了九个钟头你才醒,太阳都快落山了!” 柳烟笑道:“这样多好。白天睡够了,晚上我要去爬山看星星。” “你先看看花儿!”贺超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指着绵延十多米长的小径,得意地说,“这条路是我和叔叔一块儿铺的,厉害吧?” “真棒!”柳烟伸出大拇指手动点赞。 “你看得不够仔细——”贺超睿拉住柳烟的胳膊,“婶婶,你睁大眼睛认认真真看看这些干花,发现什么没有?” 观察不知名野花野草的特征,是植物学门外汉最不愿面对的难题。 柳烟硬着头皮,蹲在地上查找不同。花瓣数量?不是这个问题,每种花的花瓣数量原本就不同。色彩更显而易见了,干燥后的花茎失去了绿意,和麦秆颜色相近,是一种介于大地色和金黄之间的浅黄。 直至头晕眼花,柳烟也没能找到不对劲的地方。 找到最后累极了,她索性席地而坐。 抓一把松软的雪,她望向洋洋得意的贺超睿。 “公布正确答案吧!” “婶婶,我们没有采花,而是把花和它们的根一块儿移植过来。” 柳烟不禁拍手赞叹:“不错的主意!希望它们换个地方还能茁壮成长。” “当然能!叔叔说,这些小花生命力很强。” “嗯,我信。” “叔叔这个做法又好看又实用,还不会破坏草场。” “对啊,他是高材生,脑子可聪明了!” “你们夸得我骄傲自满了。”贺春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 “你是猫科动物吗?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柳烟打趣道,“春生,我总算明白了,邹庆和袁宏打的比方挺恰当的。” 贺春生上前,坐到柳烟身旁:“他们那是言过其实,有拍马屁的嫌疑。” “你不用多想,接受赞美就好。”柳烟斜倚过去,靠上了他的肩膀,“超睿告诉我,这条小路两边的野花,都是你们移植栽种的,费了不少功夫吧?累不累?” “累,腰酸背痛腿抽筋。”贺春生小声说,“晚上你帮我按摩按摩呗?” “知道了,晚上再说……” 柳烟双颊飞红,瞧了一眼正在不远处追逐羊群的贺超睿,生怕被小孩子听见不该听的内容。 - 次日一早,贺春生照例六点不到起了床,准备和民宿房主一起去市集采购生活用品。 柳烟也醒了,目光锁定贺春生忙碌的身影。 百看不厌之余,她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春生,我学不会骑马,学赶车行不行?” “啊??”贺春生放下牙杯牙刷,惊讶道,“小乖,你和超睿乖乖待在家里,实在想出去玩,就到附近河滩捡鹅卵石。危险的事,千万别去尝试!” “我想重拾尊严。”柳烟叹道。 “有人笑话你?”贺春生撸起袖子,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跟我说是谁,我去教训教训他。” “你不懂这种感觉,很……微妙。”柳烟停顿一下,接着说,“昨天我从马背上下来,腿都是软的。往回走的时候,瞅见一个比超睿大两三岁的孩子正在赶大车——我的心呐,好像被马蹄踏过,感觉糟糕透顶!” 贺春生走回床边,拥住柳烟,低声安慰:“牧民家的孩子,从会走路就敢骑马,再长高一点又学赶车,跟着大人学放牧,这都是环境给他们创造的条件,跟年龄大小没有必然联系。” 柳烟嘟囔一句:“我不想做个一无是处的大人。” “别这么说自个儿,烟烟。”贺春生亲吻她的头发,“你要是实在想学,等我回来。” “你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我问过周围几个人家了,他们告诉我,赶车没难度,一学就上手!” 听着柳烟自信满满的语气,贺春生心中一暖:“想学就学吧,我支持你。不过,超睿毕竟是个小孩子,就算他会骑马,力量也很有限。遇到紧急情况,你必须找大人帮忙解决。” “我听你的!”柳烟嗓音嘹亮。 出门前,贺春生又交待了数十条注意事项,确信柳烟都记住了,他才离开。 然而门刚一关上,柳烟就切换到了生龙活虎的模式,她换了一件防水面料的短款羽绒服,敲了敲隔壁房间的窗子,提醒贺超睿该出发了。 贺超睿背上昨晚收拾好的书包,急匆匆跑到外面空地上。 “带干粮了吗?”柳烟说,“我房间只有水,我背了好几瓶。” “婶婶,你看,我的书包是百宝囊。”贺超睿拍着胸脯打包票,“这个地方,我跟爸爸妈妈来过一次,压缩饼干和手电筒是最管用的两样东西。” 柳烟眉梢微扬:“手电筒?” “我拿了两个。”贺超睿又检查一遍包中物品,“婶婶,咱们出发吧!” “好,出——发——” - 贺春生早有预感,柳烟绝对不会学什么“赶大车”。 她向往的从来都是充满激情和变化的,路要双脚走过、场景要亲身体验过,才能称得上真正的生活。 牧场不是一马平川的平地,而是顺着地势高度起伏。积雪之下,牧草正在蓄积能量,根部伸向更深的土层,等待着来年春天发芽长高。 瞒着贺春生秘密行动,是柳烟与贺超睿商量之后决定的。 如果他跟着一起去,那要送给他的惊喜就不能成为惊喜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收集各种颜色的鹅卵石。 柳烟想用石子制作一幅肖像画,等到除夕守岁的时候送给贺春生当新年礼物。 在不同的季节,原野里的河流总会改变河道。 贺春生所说的河滩,冬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石头。 “婶婶!”贺超睿问,“除了捡石头,你还想要啥?” 柳烟微微一怔:“我还没想好。” 贺超睿说:“我想要找到神仙。上次来玩,有个小朋友告诉我,没有种草的沙漠里住着好多神仙。” “是吗?”柳烟停住脚步,“找神仙干嘛?” “我妈妈怕吹风,只要出门就得戴帽子。”贺超睿说,“如果我能找到神仙,我要请他帮帮忙,治好我妈妈的头疼病。” “懂得感恩父母的好孩子,婶婶给你打一百分!” 柳烟摸摸贺超睿的小脑袋,拉着他的手继续往树林外面走。 喵——呜—— 奇怪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听上去像是受伤的小动物体力耗尽前发出的绝望呐喊。 “有狼?”柳烟掌心渗出冷汗。 “婶婶,动物世界里的狼都是嗷嗷叫的。”贺超睿转过身,张望四周,“声音好像在那边,咱们去看看吧!” 喵——喵呜—— 这回的声音,比上一回微弱了许多。 柳烟不想漫无目的地乱猜,她嘱咐贺超睿等在原地,自己拿了手电筒,循着声音来源慢慢找过去。 一只鼻头沾有血迹的灰褐色小动物,虚弱地侧躺在草丛中。它的毛发满被泥水污染,额头布满黑色斑点,眼睛似睁非睁,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粗喘。 “婶婶,你看到什么啦?”贺超睿大声喊道。 “我也不清楚它是啥品种。” 柳烟展开原本用来装石头的帆布袋,把小动物轻轻放进去包好,把它抱进怀里。 贺超睿连跑带颠地过来看情况。 “它长得像是一只猫。” “好像是从山坡滚落受的伤。”柳烟观察四周地形,推测出一个结论,“守在这儿等一会儿,如果它的同伴不回来找它,咱们把它抱回家养伤好吗?” “嗯,我同意!”贺超睿重重点头。 - 中午时分,贺春生饥肠辘辘地回到民宿,一眼瞧见了等候在门外的柳烟。 “媳妇,做饭了吗?我肚子饿……” 他话音未落,却看到了她怀中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 “这是啥?” 柳烟说:“受伤的野生动物。” “等等,你不是赶大车去了吗?”贺春生愣了,他仔细端详小家伙的头脸和毛皮颜色,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在哪儿捡着的?” “春生,我要是说实话你别生气。”柳烟道出心中打算,“我没去学赶车。” “你领着超睿跑到野外玩了?”贺春生神色如常,看不到恼怒的痕迹,“你知道你抱着的动物叫啥名吗?能遇见它,是因为你们至少跑出了安居点五十里地。” “你说啊,我听着。” “它长得像猫,但它不像家猫那么亲人,它是兔狲。” 作者有话要说:  抽奖活动已设置。大嘎都来关注吧! VIP章节评论有红包拿,期待小天使的参与! 第o章 (* ̄3 ̄)o 第16章 甜蜜 安居点的兽医医术精湛, 兔狲也很争气。休养了几天,它很快恢复了精气神。 民宿房主赞扬了柳烟的善举,同时又暗自嘀咕, 要不要委婉地劝说柳烟早日放兽归山。虽然兔狲外表可爱, 毕竟是个野性难驯的动物,有别于能够驯养的家养牲畜。 贺超睿却舍不得和兔狲分开。 二十天的休假接近尾声, 他们一行三人即将返回澄远市,贺超睿和兔狲愈发难舍难分了。他把它当成通人性的牧羊犬,喂它吃肉、尝试教它玩皮球, 俨然把这个小动物当成了朋友。 柳烟清楚,一旦动物和人建立起深厚的情感, 再分开就会非常难。 所以,她和贺超睿好好谈了一次, 说赶在他回家前,送走兔狲。 “它妈妈一定很想它。”柳烟牵住贺超睿的小手,语调保持着平缓的节奏,“现在它养好了伤,身体也变得强壮, 重回林子遇到危险应该能应付。时间长了,它会受到人的影响,放归山林就不那么容易了。” 贺超睿眼含热泪:“婶婶, 我喜欢它……” “我和你一样。”柳烟揉揉侄子的头发, “不过, 只要咱们记得它,记得这个冬天和它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就不会留下遗憾。你说呢?” “好吧……”贺超睿吸吸鼻子,眼圈通红, “明天我给它画张画,后天咱们送他回去!” - 悠长假期结束,贺春生和柳烟把贺超睿送回了澄远市。 买好返程的长途车票,候车的间歇,柳烟在双肩旅行背包外侧拉链袋里发现了一个纸筒。 市面上最常见的图画纸,在灯光下泛着米白色的淡淡色泽。 她小心翼翼展开来看,纸上呈现的是贺超睿画的兔狲。 它轮廓鲜明的耳朵,圆圆的黑玻璃珠一般的大眼睛,宽脑门和黑鼻头,前额标志性的黑斑点花纹,还有它团成一团的小小的身体。 “春生!”柳烟激动地喊道,“春生,你过来看——” 贺春生听见呼唤声,抱着新鲜出炉的糖炒栗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回来。 “怎么了,烟烟?哪儿不舒服?” “你快看,超睿画的!”柳烟双手交叠,摁住胸口,似乎这么做就能使得心跳恢复平稳,“这张彩铅画,我要妥善保管。将来他成名了,开画展肯定用得上。” 贺春生拥住柳烟,在她耳畔低语:“亲爱的,这次旅行很成功,我收获了你的开怀大笑。” “我平常不爱笑吗?” “你当然爱笑,你一笑,我头上的天都放晴了。但是,最近这一个多月,又是质量差的苗床又是假种子,你的笑越来越少。” “嗯?”柳烟不觉呆住了,“你一直偷偷观察我?” “徐浩背后搞鬼那事出了之后,我深怕你闷闷不乐的状态会持续太久。”贺春生微笑,“现在的结果,是最好的,也是我最期待看见的。你……” 不待他说完,柳烟已然扑进他的怀抱。 “别说了,春生,我懂,我都懂!” - 取回寄存在榆西县农机站的车,贺春生和柳烟马不停蹄赶回新星村。 他们顾不上回家放行李,直奔村北的果园二期项目工地。 想象中热火朝天的情景并未发生。 村主任老秦坐在值班室门口,裹着儿子淘汰下来的军大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袋锅。 “秦叔,咋就您一个人?”贺春生忐忑不安。 “嗐,甭提了,一提我就觉得对不住你。”村主任老秦吐出一口烟雾,脸上的皱纹加重了几分,“他们都叫邻村的徐浩叫去城里打短工了。那里给的工钱高,人穷惯了就是这样,春生,你别跟见钱眼开的人一般见识。” 仔细询问之后,贺春生顿时手脚冰凉。 自从他和柳烟前脚出发去旅游散心,徐浩后脚就跑到了工地上。最离奇的是,不知徐浩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连邹庆袁宏董芳薛枫也被迷惑一走了之,每个人的手机都打不通。 村主任老秦说:“甭联系那群白眼狼了!春生,你先回去吃点饭睡一觉,我帮你找找附近几个村的劳力,设备租金那么贵,这工停不起。” 回了家,柳烟手脚麻利,生了大灶的火,烧水煮饭。 火墙渐渐热了,屋里也不再清冷。 晚饭很简单,清炖白菜、水煮荷包蛋和大米粥。吃过饭,贺春生一头扎进被窝,睡到第二天凌晨忽然翻身坐起,出了一身冷汗。 “烟烟,烟烟!” “春生,我在这儿,别怕。”柳烟连忙抓起床头柜的短款棉服,帮他披上,“做噩梦了吧?” “头疼……” 怒火中烧引起持续不断的头部炸/裂感,令贺春生痛苦不堪。 柳烟使出浑身解数,试过止疼药、按摩太阳穴以及大量饮用温开水三种方法,终于让他感觉好受一点了。 “天快亮了,想吃啥?我去煮……” 她翻身坐起想去厨房,被他一把揪住了睡衣衣襟。 “别走,陪我!” “好,那就再陪你待会儿。”柳烟侧身躺下,伸手去试贺春生额头的温度,一颗心怦怦乱跳,“咋比刚才更烫了?” 贺春生迷迷糊糊地说:“没事,可能在县汽车站等车的时候,中了流感病毒的招。” “我去拿体温计!” 柳烟慌忙跳下床,顾不上穿拖鞋,赤脚跑到客厅取家庭药箱。 体温计体温计,你在哪里?她心里不停念叨着,明明记得放在第二层,为什么不见了?她把药箱每一层每一格翻个底朝天,却没发现体温计的踪影。 不知体温过没过38度5,退烧药是不能乱服的。先物理降温吧! 柳烟把电暖气挪到床边,打了盆热水浸湿毛巾,为贺春生擦拭身体。看他微微出了些汗,她又接了杯温开水让他趁热喝下,给他盖上两层毛毯,保证出汗后不会再次着凉。 贺春生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地由她翻来覆去折腾,偶尔闷哼几声。 帮他换好一身干净的睡衣睡裤,柳烟不禁心生爱怜,轻吻他的脸颊,又摸摸他的额头,才转去厨房忙活。 身体不适需要吃得清淡一点,但冰箱里的食材显得过隆重了。咸菜、熏肉,腌制食品应有尽有,唯独缺少新鲜蔬菜。头一晚就吃的白菜,这会儿应该吃点别的才好。 柳烟瞅一眼时钟,这个点儿,三棵柳应该有人值班。 她换了外出的衣服,回过身轻掩上卧室的门。 晨风带着刺骨寒意,掠过柳烟的脸庞和头发。 她出门时走得急,只记得穿好羽绒服拿上菜篮子,一头长发披散着没梳起来。风一吹,无论从正面侧面还是背面看她,都像是应和了武侠片的效果,俨然一位横空出世英姿飒爽的女侠。 春生家老屋墙上,有一句他用漂亮楷体字写的诗句:“新烟何旖旎,黄鸟鸣春深。”,这是清朝诗人孙枝蔚《清明日泛舟城北》中的名句。 在这首诗下方,还有春生的原创短诗: “我祈愿, “你陪在我身边, “直到时光尽头。” 诗是写给她的吗?为什么他从来没说过…… 柳烟脸红心热地想着,猛一抬头,发现面前不是三棵柳农场,而是一处土墙围起来的残破院落。 够糊涂的!难道走反了方向吗—— 虽说冬至过去了,但天亮的时间并没有太大变化。 新星村像一头困倦的野兽,于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偶然传来的犬吠,就是野兽的鼾声。 昨晚回家生火做饭,因为心急,柳烟取柴火扭伤了脚踝,这会儿仍然有点肿痛。不过为了贺春生能吃上可口的饭菜,这点痛,忍忍就过去了。 身后有个脚步声一下重似一下,越来越逼近。她没有多想,依旧匀速向前跑着。大概三四分钟的样子,她的肩上被人大力拍了一巴掌。 “谁啊?!”柳烟身子一僵,速度放缓朝后看去。 是邹庆。他满脸汗水,气喘吁吁:“没想到……嫂子,你跑得、跑这么快……我紧追慢赶,总算赶上你了!” 为了不让身体急速凉下来,柳烟一边原地踏步跑着,一边大声提问。 “小邹,你别告诉我,你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就是为了天还没亮跑过来堵我?” 邹庆弯了腰,双手撑在大腿上,喘着粗气:“嫂子,容我慢慢说。” “说啥?”柳烟问,“说果园二期停工,你们全都跑去赚/快/钱的事吗?” “对,就说这个!”邹庆直起身,“我们都被徐浩骗了,我是拼了命溜出来的。连夜赶回村里,是为了搬救兵。刚才我敲你们家的门没人应,打老大手机他不接,没办法我就往三棵柳农场走,正巧瞅见你……” 柳烟收住脚步,打断道:“被骗?除了你,还有谁上当受骗了,把话说清楚!” “所有人,包括农业局派来的两个技术员。”邹庆抹了一把汗,说,“嫂子,那个徐浩,幸亏你跟他分手了,他手段忒狠,哪有啥按天发两百块的短工啊——是传/销!我们被关在一间小黑屋,不听话就要挨揍。” 这番话听上去语气平和,却蕴藏深深的恐惧。 一时间,柳烟不知该怎么应答。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徐浩究竟有多卑劣,从他釜底抽薪的狠招就能看出。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渣? 有错在先,不认错不反悔,厚着脸皮祈求破镜重圆不成,就把矛头对准了柳烟贺春生身边的朋友同事。 徐浩,你太可怕了! “小邹,你听我说。”柳烟犹豫几秒,坦承道出了内心想法,“二期工程停工,租来的机械设备都闲置了,前提投入打水漂损失惨重,春生这会儿病倒了,需要好好休养。烂摊子我来收拾,你回宿舍休整一下,吃点东西换身衣服,早八点咱们在村口碰头。” 邹庆松了口气:“嫂子,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踏实了。” 柳烟微微颔首:“等到了县里,问题自然能找到解决办法。你先养足精神,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 从温室采摘了新鲜的菠菜和小油菜,柳烟回了趟娘家。 她动作轻盈,没有吵醒父母。蹑手蹑脚找到体温计和退热药,她犯了迷糊,反锁了院子大门,心急火燎地往自己家跑。 开门进屋,她屏息静气地听了听卧室动静,贺春生应该还没睡醒。 很好,让他多睡一会儿吧,可以提高免疫力。 粥快要煮熟的时候,柳烟被贺春生从背后抱住了。他低了头,下巴抵住她的后脖颈,硬硬的胡茬扎得她又麻又痒。不仅如此,他还一口接一口地往她衣领里呼气。 “春生,吓我一跳!” “我热,你帮我降降温。” 与往日清朗如流水声的声线不同,此时贺春生嗓音较为沙哑。柳烟听入耳中,毫无防备地心跳乱了节拍。她关了电磁炉的火,轻巧的一个转身,双臂环住了贺春生的腰。 “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他认为自己肯定不会生病。但是很不幸,他病了。病就病吧,他还想入非非,终于有一天,他……” 贺春生等着听下文,不料柳烟讲到这儿骤然停住。 “坏小孩儿。”他手指轻戳她的鼻尖,“你把我编进故事里干啥?” 柳烟噗嗤一笑,扬起脸直视贺春生:“诗人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没机会问你。咱们度假的那段日子,‘如履薄冰’这个词,超睿咋学会的?” “辞典、电视、广播、课外书,学成语的途径那么多,从哪里学都可以。你别盯着我笑,怪瘆人的,你得相信我,反正不是我教给他的。” 贺春生连连否认,但他的表情极不自然,瞒不过柳烟的眼睛。 “哦——”她拖长声调,“是吗?” “小孩儿,我简直拿你没办法……”贺春生败下阵来,只得承认道,“‘如履薄冰’是我教超睿认的新词,但造句绝对和我没半点关系,全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巴不得你学会骑马,不可能反过来嘲笑你。” 柳烟歪了头,睨他一眼:“思维清晰说话流畅,退烧了?” “你给我盖两床毯子发汗很管用。”贺春生赶忙半躬了身,额头凑到她面前,“快摸摸!不烫了,我已经好了!” “哼,不上你的当。” 柳烟抿嘴一笑,逃出贺春生的怀抱,重又掀开锅盖搅拌米粥。 早餐桌上,贺春生可怜巴巴地又是讨好又是撒娇,柳烟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邹庆说的事。饭后,她收拾碗筷,命令他回床上休息,却听卧室方向传出一阵响动,他已经换好外出的衣服,又在棉服外加了一件浅卡其色的工服。 “春生,你烧还没退,在家休息!” “饭前量体温不是37.9吗?没事,低烧而已。我扛一扛就挺过去了。” 柳烟转念一想,心里有了盘算。她说:“那你答应我,不许争着抢着干活,等工人到位,一切听秦叔安排。” 站在玄关换鞋时,贺春生一脸失落:“我想亲亲你……又怕把感冒传染给你。” 柳烟红了脸:“就你话多!把体温计装上,每隔两小时测一次。今天咱俩各忙各的,你记得按时吃饭吃药!” 贺春生身板挺得笔直,嗓音洪亮地回答:“好!” - 邹庆说的关人的房子,是涤纶厂家属院的一栋居民楼,距离县农业局很近。 报警之前,柳烟联络学长方硕,恳请对方帮忙,看有什么办法能把人解救出来,又将伤害降到最低。 方硕毫不含糊,立马打给辖区派出所值勤的老同学。 便衣赶到时,柳烟和邹庆戴着口罩压低帽檐,已在家属院门口守了半个钟头。 一位女民警把柳烟邹庆领到附近早餐铺,帮他们点好餐:“这儿暖和,你们就在这儿等。解救完被骗人员,你们也要回所里配合调查。” 邹庆忧心忡忡:“屋子里有打手,他们配了电棍,打起人来眼睛都不眨……” “明白,我们会多加小心。” 女民警离开了早餐铺。 柳烟把自己的套餐缓缓推到邹庆面前:“我吃过饭了,两份餐都归你。吃饱一点,小邹,春生还盼着你回果园帮他呢!” 邹庆埋头,猛喝几口小米粥。 再抬头时,他哽咽了:“嫂子,你和春生哥大人大量,不和我计较,我记在心里。以后,不管谁开多高的工钱,我都不会转移阵营了,我发誓——” 说着,他抹去眼角的泪水,举起了右手。 “都是自己人,不用赌咒发誓。”柳烟连忙制止,“大伙穷怕了,一天两百块的工资,谁听了不感兴趣?” 邹庆拿起一张餐巾纸,按在眼皮上。忽然,他把餐巾纸揉成团,投进桌子下方的垃圾篓:“嫂子,我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柳烟平心静气:“你说。” “我决定哪儿也不去了。”邹庆双手握拳,敲击一下桌面,“从现在开始,春生哥就是我亲哥,你就是我亲嫂子,我是一块万能砖,哪里需要我,你们就把我搬到哪里,我绝无怨言!” “冲你这句话,你这个弟我认——”柳烟起身,拍拍邹庆肩膀,“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都不许掉链子!” 邹庆重重点头:“一言为定!” - 贺春生傍晚六点赶过来,为饱受折磨半个多月的同事们买了新衣服和快餐热饮。 柳烟正在认真填写表格。 她的长发随意挽成发髻盘于脑后,深蓝色羽绒服搭在身旁椅背上,内搭的樱桃红毛衣衬得她肤白胜雪、气场强大。 “烟烟!” 隔着两道厚重的玻璃门,贺春生朝她挥手。 “春生,你来了。”柳烟心里甜甜的,双手拢成喇叭状,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买吃的了吗?大伙都饿坏了。” 贺春生一边点头,一边大步流星走进来,递上装食物的纸袋。 “这份是你的,卷饼和白水煮蛋。” “你太了解我啦!”柳烟摘下毛线手套,接过纸袋,贪婪地嗅着食物的香气,大声感慨,“那阵儿我就琢磨,要是忙完了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面食该有多好!春生,我太爱你了——” “手续都走完了吗?”贺春生环顾四周,“他们人呢?” 柳烟喝了一大口豆浆,心满意足地望向贺春生。 “小邹在走廊最里头那间办公室,其他人也都验了伤,分别有民警照顾,事情告一段落,结果不算太糟。”她转过头,“春生,正好你来了,接我回家休息啊!” “休息?”贺春生笑道,“我给大家买了新衣服,寻思着换上去去晦气。” “你把衣服交给小李,她会代为转交的。”柳烟打了个哈欠,“好困,我只想睡觉……不过,回家路上,咱们顺道去趟县城最大的菜市场,我想买点东西,睡够了起来给你做顿大餐。” 贺春生表示赞同。 “好吧。我订的饮料也送到邮局了,顺路取一趟。含酒精和无酒精两种,你可以挑自己喜欢喝的。” “我今儿高兴,要喝有酒精那种!” 柳烟投入贺春生怀抱,像小孩子皮肤饥.渴那样蹭了蹭。 “好,我也高兴,陪你一起喝。”贺春生吻了吻她的头发。 - 浓雾消散后的天空,呈现出深冬的墨蓝色。 柔和的余晖洒落长街,照在人身上,淡淡的暖意能渗入皮肤深处。因为时间不早了,所以街上车辆不多。听不到汽车连环鸣笛的噪声,柳烟的心情,就如头顶这片通透的天,澄净而清澈。 贺春生把农用车停在路边,两人下了车手挽手一齐去买菜。 虽是晚市,菜不算特别新鲜了,顾客仍是络绎不绝。这世界通用一个真理,那就是民以食为天,一顿不吃饿得慌。 想着想着,柳烟悄悄乐了。 她的手伸进贺春生的上衣兜,用指尖轻轻挠他的手背。 “有个坏小孩儿想捉弄我?”贺春生反应敏捷,迅速攥住了柳烟的手,团进自己掌心。 “她不想捉弄你,她想吃掉你!” 柳烟咯咯笑了起来,满身的疲惫随着笑声渐渐减轻。不多时,她一直低头引起的颈椎痛也好转了许多。 “烟烟,我想起一首老歌的歌词。” “啥歌呀?” “和平鸽飞过教堂上空,孤独的人手中紧握一束玫瑰,他在想什么?无人知晓。也许,他只是思念远方的姑娘,那美丽的独一无二的恋人。” 柳烟不由得打了冷战:“意境很美,可是我不喜欢鸽子,所有尖嘴动物我都不喜欢。” “抱歉,我忘了。”贺春生有些赧然,“我是刚才听到鸽哨声,想起这么一句歌词。” 柳烟说:“燕都有一座教堂,门前广场总有许多鸽子。我就去过一次,它们飞到我胳膊上取食,吓得我落荒而逃。” 转过脸,她发现贺春生脸上并无笑意,目光落在远处某个点,神色间暗含忧愁。 “春生,你今天不对劲。”柳烟问道,“不是说高兴吗?眉头皱着,眼神也无精打采的?” 贺春生收住脚步,侧过身,抬手刮了一下柳烟的鼻梁。 “没啥!你不许胡思乱想,歌词忧伤,并不代表我忧伤。” “好哇,又刮我鼻子!我要报复!” 柳烟踮起脚尖,双手攀贺春生的脖子,往他嘴上印了个热乎乎的吻。 “啊,吃完东西不擦嘴,一股卷饼味儿……”贺春生嘴上假意抱怨,内心却甜滋滋的,“算了,我嘴唇正好裂口,你帮我多擦点儿油,认认真真地擦,不要应付!” “想得美!” 柳烟灵活地躲开他手臂的包围圈,笑着跑远了。 贺春生也笑,但他没追上去,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听她和摊贩聊出摊一整天了哪种食材还能保持新鲜,看她精心挑选自家地里没有的独特食材。 他的心被爱意充实填满,萦绕着和她在一起才感受得到的温暖。 走到水产摊位,瓷砖地上汪着不少散发腥臭味的水。 贺春生扶住柳烟的胳臂,以免她滑倒受伤。 卖鱼的老板见有人来,热情地招呼:“大哥大姐,看看我新进货的草鱼,肉质鲜嫩,买回家做水煮鱼酸菜鱼都可以。” 柳烟问价钱:“多少钱一斤?” 鱼老板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 柳烟笑着转向贺春生:“九块九?价格不贵啊,春生,咱们买一条尝尝鲜。” “大妹子,不是九块九,是九十九块一斤!”鱼老板急得直嚷嚷,“这不是普通的养殖鱼,是精心饲养的草鱼,没有饲料味,不到十块钱卖给你我赔大发了!” 贺春生打趣道:“老哥,您别激动,九十九对吧?我们买。” 柳烟用胳膊肘碰碰他,声音细不可闻:“太贵了,春生,咱不当冤大头。” “想吃就买,偶尔吃一次没啥。”贺春生摸摸她的头。 “你看鱼身子有多宽,好像人的大腿那么粗。”柳烟婉言谢绝,“这么大一条鱼,跟成精了似的,我可不敢吃。再说了,难道咱们吃了这顿以后都不过日子了?你得精打细算啊,对吧?” ?依 ?华?独?家?整?理? 说完,她继续朝前走。 贺春生无奈地摊开手,对鱼老板说:“对不住了老哥,媳妇的话就是圣旨,我想买也不敢买了。祝您生意兴隆!告辞。” “怕媳妇,真没出息!”鱼老板翻翻白眼,招揽其他顾客去了。 市场里逛了一大圈,柳烟肩上的帆布袋装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坠得肩膀有些吃劲。贺春生强烈要求他来背购物袋,出乎意料地遭到了拒绝。 “我能行,春生。” 她发际线边渗着汗珠,脸颊红润,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歇一会儿,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唇边的笑却不见踪迹,好像玩捉迷藏那样调皮地躲了起来。 坐车回家的路上,贺春生问:“烟烟,你有好一会儿不笑了。不开心吗?” 柳烟一怔:“是吗?我没注意。” 她打开手机拍照功能,对着前置摄像头不停做微笑表情,最后得出结论。 “外面太冷,脸冻木了。” 等红灯时,贺春生伸出右手,突然抽走了柳烟的发簪。 “干嘛?”柳烟问,“我盘头发显得老气吗?” “不老气。你从小到大都很好看。”望着她长发披肩的模样,贺春生说,“这样更好看了。” - 一进家门,柳烟拎着购物袋放到厨房,紧接着飞速冲进了卫生间。 贺春生以为她是内急,没太在意。过了十多分钟,柳烟高声呼唤他名字,让他帮忙拿一下干净的内衣和睡袍,她要换掉身上的衣服。 “稍等。”贺春生走到卧室,打开衣柜时,他不小心碰落一个记事本。 他暂时不去捡,免得弄脏手。他把换洗衣服拿给裹着浴巾吹头发的柳烟,嘱咐她穿好了再出来,外面客厅有点冷。重又折回卧室,他捡起地上的本子,一枚书签掉落在地。 书签上的字迹尚显稚嫩,看起来像是练字笔体还没定型时写的。 右下角柳烟的签名,有些眼熟。 对了,是有一回,他大学暑假回来,柳烟跑到他家问东问西,他还曾许诺要帮她买好看的发绳。 哪一年的事了?那时她多大? 贺春生不禁摇头笑着,刚想把书签夹回本子里,他无意瞥见了书签背面的一句话:待我长发及腰,春生你娶我可好? 他手头动作一顿。 心跳仿佛不受控制似的,越跳越快,一股冲动由左胸位置向全身蔓延开去。 未等他去问柳烟,这是什么时候写的愿望,一双肤色白皙线条优美的胳膊已从他身后绕过来,牢牢环住了他的腰。 她在贴紧他。 带着一身刚洗完澡若有若无的馨香贴紧他。 “烟烟……” “嘘,别说话,闭上眼睛。” 柳烟的话奏效了,贺春生原地不动,不说话,双目闭得紧紧的。 拉窗帘和关门的声音清晰可闻。 虽然不能睁眼查看,但贺春生真切地意识到房间迅速暗了下来。他正纳闷,柳烟又从背后抱住了他,这一次,有些不同。 他感受到了来自皮肤的热度和触感,她好像……没穿衣服? “你会着凉的。”贺春生又开启了慈祥模式,“洗完澡毛孔都是张开的,凉风一吹,容易感冒。” “你是不是傻?” 柳烟双手摩挲着,寻到了贺春生衬衫的纽扣,手指一捻一拨,解开一枚,再一捻一拨,又解开一枚。 贺春生终于意识到接下来应该做点什么了。 他捉住她的手,将她转到自己身前:“宝贝儿,我不傻,更不喜欢装傻。” 柳烟噗嗤笑了,鱼儿一般滑入了贺春生的怀抱。 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似乎过了很久很久,阳光被窗帘阻隔在外,室内的光线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几声情不自禁的低/吟,持续不断的粗重鼻息,房间里安静地几乎能听见他们彼此狂乱的心跳声。 从未有过这样的默契与和谐,他们用身体传递着语言无法尽述的真情实感。 喘气声加重了,高/潮又起,时间流逝得飞快,但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却没受到一星半点的影响。 谁都不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索取与奉献,不断地交融与表达,直至同时攀上最高峰,热情也并未随之消褪,而是于寂静处等待着下一次新的开始。 - 半夜醒来,柳烟口渴难耐。 她撑起上半身,小心翼翼翻个身,掀起被角刚要下床找拖鞋,忽听背后有浅浅呼吸声。 柳烟一回头,视线正对上贺春生目光炯炯的眼睛。 “吓人!”她说,“你干嘛不睡,大晚上的盯着我看?” “因为你好看。”他笑了。 “傻样儿。”柳烟摸到枕边的手机,摁亮看时间,“呀——都这么晚了?咱们还没吃晚饭,连夜宵也省了。” 贺春生伸长胳膊,将她搂住,“烟烟,疼吗?” 柳烟微微点下头:“嗯。” “我没控制住……”贺春生低声说,“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瞎说八道啥呢?”柳烟作势就要下床,贺春生一把拽住她的手。 “烟烟,你扶我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柳烟忍俊不禁:“有那么夸张嘛?你的腰也疼啊?” “夸不夸张,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贺春生仰面躺倒,顺手按下床头灯的开关。灯光亮起,柳烟这才发现,贺春生的左肩有两排牙印。走近了仔细看,伤处还渗着血,在他燕麦色的皮肤上十分醒目。 “春生,对不起……” “哎,千万别说对不起之类的话!”贺春生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体,“我被你咬疼了不假,但这不算啥,是吧?我媳妇给我留下荣誉的勋章,我应该自豪才对。” “光荣啥?”柳烟羞愧难当,“我去拿药箱给你处理伤口。” “没事,不用管它,明天一早就结痂了。” “我不是故意的。”柳烟捂住脸,一副无颜面对的羞怯状。 “情到深处,小兽一样撕咬对方,是正常现象。”贺春生面色泰然自若,“好像哪本书里写的,我突然想不起来了。” 柳烟脸颊红润,火烧般的灼烫。 “弄疼你了,我……”她贴近贺春生,观察他肩膀伤口破损程度,不由得心生忐忑,“春生,这个牙印很深,要不咱们去卫生院打破伤风针吧?” 贺春生打趣:“行啊,不如把狂犬疫苗一齐打了?” 柳烟没听清楚,连连点头:“穿好衣服就出发,不能耽搁太长时间。” 贺春生再也忍不住笑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坏小孩儿,你真要陪我去打针吗?你又不是狗子,咬我一口没有大碍。” “可万一……” 柳烟后边的话来不及出口,嘴唇已被贺春生封住。他极有耐心地浅尝深吮她唇上的滋味,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诗词引用:【清】孙枝蔚《清明日泛舟城北》中的句子:“新烟何旖旎,黄鸟鸣春深。” 第17章 吃醋 工人们加班加点, 元旦假期没有休息,土地平整一新,照明电路, 日常水、灌溉水通路提前布好管线, 围栏和防盗网安装完毕,赶在农历腊月初八之前, 完成了果园二期项目的修建。 贺春生从村办小学回来,寻思着要不要开车到县里的商场置办年货,刚走到家门口迎面撞上了柳振华。 “爸?”他瞅见岳父手里鼓鼓囊囊的提兜, “这是啥?” “我给你们送点好吃的。”柳振华笑道,“农场来了两个实习生, 说是住在我们家挺打搅的,人还没来, 先托人带了土特产请我们尝尝鲜。” “烟烟没和我说啊!”贺春生邀请柳振华进家,“爸,农场不是有宿舍吗?实习生为啥住您家里?” 柳振华说:“他们这次实习期很短,只有半个月,春节前就回自个儿家。实习生的是隔壁县的, 住家里是烟烟的考虑。农场那边是咱村的人值班,不方便安排外人住宿。” 贺春生摇摇头:“爸,咱给他们单另找房子吧!” “我知道你担心啥。”柳振华表明观点, “甭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烟烟的品性你还不了解吗?”他坐直身子, 品尝茶园师傅新制的红茶,“就算实习生讨好我家闺女,她也不会因为几句好话稀里糊涂做错事。” 见贺春生陷入沉思,柳振华补充道:“差点忘了说, 实习生是一男一女,男的叫许川,女的叫杜芸,是烟烟大学校友方硕介绍来的。” 一听方硕的名字,贺春生眉间的阴云更重了。 “又是他?” 十二月底,解救被传销组织骗到县城的同事朋友,柳烟找了方硕帮忙。再往前追溯,无论是购买无公害小麦种子,还是寻求温室种植蔬菜的技术援助,方硕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非常高。 贺春生心里不是滋味。 尤其是他和柳烟的关系亲密无间之后。 “爸,我仔细想了,实习生不能住您家。” 柳振华放下茶杯:“好吧,你们两口子商量商量。他们明天下午,才从农学院赶过来,还有时间找房子。” - 晚间时段的碰头会结束,王姐拿给柳烟一包搭配好的腊八米,嘱咐她回家煮粥喝。 回到家,一股枣香从厨房方向飘了出来。 柳烟快步跑过去:“春生,你把粥煮上了?” “马上煮好。”贺春生声音闷闷的,头也不回,“你去洗洗手,换家里穿的棉睡衣,五分钟后咱们开饭。” 柳烟没察觉到贺春生情绪反常。 她“嗯”了一声,转身出了厨房。 晚饭很丰盛。 “你先吃。”贺春生端来几盘刚出锅的热菜,“还有最后一道大菜,我第一次试着做。菜名保密,我得盯着火候,免得破坏味道。” 柳烟悄悄跟着他,一直走到厨房门外才停下。 隔着门上镶嵌的玻璃,贺春生忙碌的背影令她心跳加速——他后脑勺有一绺头发高高翘起,仿似雀鸟的尾巴,随他的每一下动作微微抖动。 可怜的春生,连着半个多月没好好休息,累坏了吧? 静静等待一阵,柳烟返身回到堂屋。 她找了几个深盘扣住热菜,坐在贺春生常坐的椅子上,手拿小勺轻轻搅拌面前这碗腊八粥。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今天白天刮的六级大风,足以说明谚语的正确性。 新星村一年最冷的一天,非腊八莫属。 还好,冬天即将过去,春天也快回来了…… 柳烟试试粥碗的温度,继续匀速搅拌。 堂屋棉门帘被人掀起,柳卉兰突然出现在门口。 “闺女?”柳卉兰惊讶道,“咋就你一个人吃饭,姑爷呢?” “妈,您这么早就吃完了?”柳烟脸颊浮起淡淡红晕,“春生说给我做一道大菜,他这会儿在厨房忙活呢!” “你迷糊了吧?厨房没人!”柳卉兰眉头紧皱。 “啊?”柳烟心中一惊,连忙起身,“不可能,我刚回屋。他每次有事出门,都要和我说一声的。” 柳卉兰上前,扶稳快要扣翻的粥碗。 “农场不是要来两个实习生嘛,你爸那会儿问春生的意见,春生不同意实习生住咱家。你爸说春生吃醋,我想了想,吃醋也对,吃醋说明他心里有你。” “妈,您说啥呢?” 柳烟蓦然发现,柳卉兰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的东西,是一床新被褥和一串钥匙。 “您这是要去哪儿?”柳烟问,“难不成大晚上东家西家的帮实习生找房子?” 柳卉兰回道:“已经找好了。村南边老张家女儿女婿接他们去城里过年,刚巧空出来一套两间屋的小房子。我去收拾收拾,明天实习生来了就住进去。女的还住咱家,男的住老张家,反正离得不远,我和你爸负责早晚饭,午饭就让他俩在农场吃。” 柳烟接过被褥,提了一个柳卉兰意料之外的请求。 “我和您一块儿去。” “行!”柳卉兰答应得很干脆,“老张那屋没生火,忒冷,你把粥喝了,身上能暖和点。” “不了,咱立刻出发!”柳烟脱口而出。 “你给春生留个字条。”柳卉兰说,“要是他从外头回来找不着你,又该着急了。” 走进厨房,电磁炉的电源早已关闭,连着电线的插头摆在台面上。 柳烟打开汤锅的盖子,栗子的甜香扑面而来。 板栗炖鸡,汤表面飘着红红的枸杞和绿绿的葱丝,味道一定很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转过脸,瞥见了贺春生写的小纸条。 烟烟: 炒茶师傅病了,我送他上医院看急诊。 锅里汤你不用给我留,尽量都喝掉。最近你脸色不好,吃点好的补一补。 今晚我可能赶不回来了。 安全起见,你回爸妈家住,睡前给我发个信息。 ——春生 “妈,您说对了,春生的确有急事出了门。”柳烟把纸条交给母亲,“他不放心我一个人,让我回家。” 柳卉兰说:“咋都行。正好咱娘俩睡一屋,和你小时候一样。” 柳烟笑了:“我爸抗议咋办?” “不管他。”柳卉兰笑道,“他抗议也是白搭!” 母女俩拿上笤帚抹布和水桶,直奔位于村南的老张家。 冬夜冷风钻进脖领和袖口,寒意一寸寸渗透骨髓。 不仅冻得人直打哆嗦,路况也不大好。地面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的,柳烟腾出一只手,挽住母亲的胳膊。 借着晴朗的月色,柳烟清晰地看见柳卉兰的手——先是被寒风吹得红通通地有些肿胀,不过是却变为毫无血色的苍白。 “妈,您没抹我带回家的防冻防裂霜?” “没顾上。天天家里家外好些活儿,手上抹得油乎乎的,总觉得别扭。” 柳烟拉开羽绒服拉链,想用外套给柳卉兰御寒,当即被柳卉兰一口回绝。 “冬天的这种冷,我早就习惯了。” “春生给您和我爸买的羽绒服,你们也不穿。”柳烟摘下围巾手套,帮柳卉兰围好戴好,“您是咱家的核心人物,是我爸和我的大宝贝,绝对不能冻着。” 柳卉兰不再拒绝好意,拉过柳烟的手攥在掌心帮她焐暖。 “村民大会上,你秦叔不是说了吗?”柳卉兰轻叹一声,“咱村的人哪,穷惯了,穷怕了,好饭好菜舍不得吃,非得放坏了才吃两口,吃坏了肚子又得看病服药,好东西舍不得用,收进柜子里被老鼠啃出大洞才后悔。” “妈,相信我和春生,一切都会变好的。” 柳卉兰点头:“相信,老妈老爸相信你俩的能力,也相信咱们的日子、咱全村人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柳烟没有说话,只是牢牢地握住了柳卉兰的手。 - 翌日清晨,柳烟早早起床回了自己家。 她洗漱完毕做好早饭,留出贺春生那一份,细心地用防尘保温罩扣住。 沐浴着曙光,柳烟来到农场,替换值了一晚上夜班的小吕。 小吕伸了个懒腰,让开中控室电脑前的位置:“柳姐,数据正常。我看天气预报了,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大风降温,没有雨雪,温室里的灌溉水路需要及时检修。” 柳烟应道:“我记下了。你去食堂打了饭,就回宿舍补觉吧!” 坐进电脑椅,她打了个悠长的哈欠,驱散倦意,开始一天的工作。 母亲昨晚说了很多,大部分都是以往发生在村里的趣事。话题围绕着贺春生,很多事情,柳烟都没听说过,母亲这一聊,才把她零零碎碎的记忆串联起来。 柳卉兰幽默风趣,妙语连珠的同时神情仍保持淡定,逗得柳烟大笑不止。 “我和你爸都看得出来,春生是个好孩子。”柳卉兰慨叹道,“他感恩重义,在大伯大妈身边长大,小小年纪就懂得替大人分忧。” 柳烟想了想,说:“婚礼后他第一次上门看望您和我爸,您咋还那个态度呢?” “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柳卉兰说,“村里闲人多,我也堵不住嚼舌根子的人的嘴啊!” 母亲的话在理。 正是因为“闲”,所以才滋养了贫穷。 柳烟心中酝酿着一个新的计划——等到春节一过,她会面向全村开展第二轮的招聘,争取让每位村民都参与到农场的工作,争取每个人都有固定的收入。 按照时间推算,贺春生的计划和她的有所重叠。 假如一个人能打两份工拿两份钱,到时就不是工作找人而是人抢工作了。 尽管计划尚未成熟,但是柳烟相信,春生一定比她考虑得更周全。招聘的事,她抽空问问他的意见,再做打算也不迟。 柳烟扪心自问:人生中什么最重要? 显而易见,是拓展事业。当然,她的春生同样重要! 就像此时,柳烟轻点鼠标,打开温室实景监控的画面。 室内一切如常。 蔬菜种苗在模拟光照下舒展叶片,自由自在地生长着。 室外,摄像头的位置刚好能拍到东边地平线。初升的太阳一跃而出,圆圆的脸庞被几朵金色的云团团围住,仿似一盏镶了金边的巨型追光灯。 阳光并不刺眼,柳烟却条件反射似的她举起手遮挡眼帘,远远望见一个向中控室狂奔的身影。 贺春生跑进屋子,一声不吭,安静地站在门口。 柳烟赶忙调大电暖风机的档位,将扇叶方向对准他。 “外面冷吧?” “嗯,我跑了一会儿才暖和过来。”贺春生忽然压低声音,“我一猜你就在农场,所以我家都没回,直接过来了。” 柳烟顿时愣了:“你傻啊,咋不先回家吃饭?” “你又不在家,我回去干啥!快抱抱——”贺春生迫不及待地拥紧柳烟,“我的烟烟,我一晚上没睡,满脑子都是你。” “花言巧语。” “我说的是真心话!”贺春生松了手,神情严肃,“你以后有啥事能不能先跟我通个气?我这人向来不爱求人,即便是同学校友,我能自个儿解决的,不会去麻烦他们。” 柳烟挽起他的胳膊。 “那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能人。我不行,樊教授也好,学长方硕也好,我遇到难题,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他们。” “为啥不是我?”春生拧紧眉头,委屈的模样好像被关了十天的小黑屋。 “亲兄弟明算账,你不也没要过堂哥援助的钱吗?” “两码事。” “明明是一码事——我知道,堂哥要养家,超睿以后上学的费用恐怕他们两口子工资加起来也不够用。只是暂时借用,果园茶园盈利了你把钱还给他们……” 贺春生匆匆打断:“有扶农贷,我不花哥哥的钱。” 柳烟突然甩开贺春生的胳膊。 “你脑瓜是石头做的吗?我说的话你压根儿没听懂!” “烟烟!”贺春生扳过柳烟的肩,目光锁定她燃气怒火的眼睛,“听我说完……” “不听!”柳烟推开他。 “我不借大伯大妈的钱、不借堂哥的钱,村里谁家的钱我都不会去借。”贺春生缓缓蹲下,把靠背椅转到正面,仰头凝视柳烟,“大学四年,我没闲着,打了五六份工,每天下了课、每个周末,我很少待在学校。为啥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能赚到钱回村创业……” 柳烟叹了口气,指尖封住贺春生没说完的话。 “我希望,你以后的日子,没有苦,只有甜。” “不用等到以后。现在就实现了。”贺春生声音很小。他抬起手,轻轻攥住柳烟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烟烟,有你在我身边,吃糠咽菜我也觉得甜。” “你饿得手脚冰凉,吃完饭再和我掰扯你所谓的道理。” 柳烟拽上贺春生,一阵风似的冲进农场食堂。她找个离取暖器近的位子:“你乖乖坐着,不准到处乱跑!”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打饭窗口。 “万阿姨,麻烦您给我来六碗大份馄饨,多放醋。要山西老陈醋,别的醋不够酸。” 食堂阿姨瞠目结舌:“小柳啊,暴饮暴食伤身体。” 柳烟抿嘴一乐,把三个平底托盘并列推进窗口:“您别担心,不是我吃。”她回头指指贺春生:“他昨晚就没吃东西,在医院熬夜陪病人,这些馄饨勉强能填饱肚子。” “原来你给春生点餐啊——”食堂阿姨突然笑了,“前些天农场开放日,外头涌进来好多游客,咱们食堂不是免费提供一顿餐饮嘛?你猜怎么着?春生那天也来蹭饭了。” 阿姨的一席话,柳烟已能在脑海中描绘出贺春生的“优雅”形象。 好哇! 难怪上周五他回家说肚子不舒服,晚饭只喝了半碗粥就仰躺在藤椅里不动了。敢情是在三棵柳农场食堂胡吃海塞来着! “我先端两碗馄饨过去,后面四碗,您多帮我加醋,越多越好。” 柳烟回到桌旁。 “吃吧,这是我给你加了料的早餐。” “汤汤水水的,我也吃不饱啊!”春生盯着颜色可疑的深色汤汁,“你们食堂的酱肉包好吃,我去买十个……” “老实待着!”柳烟蓦地起身,一把揪住他羽绒服的帽子,“除了馄饨,你还想吃啥喝啥,一口气报给我!窗口那边还有四碗馄饨,我一块儿帮你端回来。” 贺春生唬了一跳,察觉到不对劲却无力补救。他重新坐好,双手规规矩矩地放于膝盖上方。 “烟烟,一顿免费午餐而已。” “一顿而已?!”柳烟心火直冲头顶,脸红了,眼白的红血丝也显露出来,“咱们不缺那口吃的,春生,我是拿了贷款经营农场,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你是我男人,跑来白吃白喝,农场员工咋看我?” 春生道出真相:“开放日那天的食材是我找我们后厨老齐采购的。” “就算你出钱出力,可你没和我打招呼,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柳烟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极力克制揍人的冲动。 “我知错,我改。”贺春生懊恼地垂下脑袋。 他认错如此迅速,超出柳烟的预期。 “你真叫我头疼……算了,这事改天好好审你。你最好吃完馄饨立马回家休息,不准在我眼前晃悠!” 贺春生忽的抬眸,唇角向上微微扬起,笑容里蕴含一丝心悦诚服的感动。 他张了张嘴,用气声说了几个字:“烟烟,你对我真好。” 然而,这份感动来得快去得更快。贺春生刚端起碗,还未送到嘴边就愣住了。 柳烟伸出食指,在他面前左右摆动几下。 “惩罚免不掉。”她转身走到食堂入口,摘下墙上的意见簿,撕下一页纸,回到桌前,连同中性笔一起重重拍在桌上,“写检查!不少于800字,必须要有诚意,否则打回去重写。” 春生欲哭无泪:“写检查可要了我的命,烟烟,你不如罚我蛙跳吧!” “必须写!”柳烟黑着脸,“写不好看我咋收拾你……” “柳场长,我们来报到了!” 杜芸和许川的殷切呼唤,暂且平息了柳烟心头的怒火。 她转向两位学生:“不是说中午到吗?咋来这么早?”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杜芸在前,许川在后,一人拖一个大号行李箱,快步跑到柳烟面前。他们刚想开口说话,注意力却被贺春生吸引过去。 “柳场长,这个叔叔是谁?” “叔叔?”贺春生脸色难看,“你们太客气了,没超过五岁,大概我还算是你们的同龄人吧?” “我男人,贺春生。”柳烟忍笑介绍道。 杜芸反应快:“贺场长,您好!您的名字我听着很耳熟,是不是前年您到我们学校办过讲座?” “省农学院吗?”贺春生说,“我去过。” “太好了!”杜芸激动地红了脸,“一共三场讲座,我都听了。贺场长,您讲的实践经验很有价值,全是我们从课本里学不到的知识。” 贺春生低头喝了一口汤,醋的酸味猛地从舌头蔓延至喉咙。 他努力控制着表情,抬头回道:“我擅长的领域是果树和茶叶种植。既然你们来柳场长的三棵柳实习,就应该认真学学现代化农业技术。无公害小麦和无公害蔬菜,都是农业发展的长久之计。” 柳烟看看贺春生,笑而不语。 许川突然坐到对面位子上:“柳场长,听说你给我们换了住的地方?” “今天一早我就收到方处长电话了。”杜芸像是参加抢答环节,高高举起右手,“我住柳场长爸妈家里,你住村民家,早饭和晚饭还在柳场长爸妈家吃。” 许川好奇心陡然加重:“为啥这么安排?不是说柳叔家房子五六间能住下吗?” 杜芸白了他一眼:“避嫌啊!” 许川更懵了:“啥意思?我不懂。” “我和你都是单身,不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传出去坏了名声。”杜芸说,“其实我想申请住在农场宿舍,毕竟住叔叔婶婶家太打搅人家。” “我的天,都啥时代了,还在乎这些!”许川咧嘴一笑,“我是好人,不是大灰狼。” 同学三年,杜芸了解许川的品性。他口才好,爱说爱笑,学习成绩处于全班中游,虽然不爱偷懒耍滑,但是没见他主动参与过班级事务,偶尔还逃课回寝室打游戏。 杜芸说:“这样的安排挺好的。你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许川讷讷道:“行,我听柳场长的,咋安排都成。” “屋子已经收拾干净,灭鼠器也放好了。”柳烟微笑,“你们不用想太多,我爸妈人很好相处。农村的条件跟城里没法比,你们多担待。” 杜芸抢先说道:“没事,我们能适应。” 柳烟把中控室的位置指给两名实习生:“你们先到那儿集合,熟悉熟悉温室各个区域的情况。我吃完饭就带你们参观整间农场。” 目送实习生走出食堂大门,柳烟又去窗口买了十个包子,端回了剩下的四碗馄饨。 贺春生眼中探寻的意味不减反增。 “烟烟,咋回事?” 他深深的凝视令柳烟如坐针毡。 “你想说啥?”柳烟避开贺春生的注视,压低声音解释,“让许川单独搬去老张叔家住,是我爸我妈和我的主意,这不是和你的想法一样吗?” 贺春生放下调羹:“我问的不是实习生。” 柳烟意识到馄饨汤的醋严重过量,慢慢伸手把碗拽向自己。 “嫌酸是吧?你吃包子,我来喝……” “谁喝不酸?”贺春生扬起手,朝食堂窗口里的师父挥挥手,“麻烦您,万阿姨,拿个暖水壶给我!” “哎,这就来——” 万阿姨犹如从天而降的救兵,及时帮柳烟化解了尴尬。 暖水壶送到桌上,贺春生立即弯下腰,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您能告诉我,馄饨里到底放了几瓶醋吗?” “这……”万阿姨瞅瞅柳烟,收回视线微笑着说,“没多少,就几滴。” 贺春生反问:“这醋厉害,几滴就能酸倒我的牙。啥牌子的?回头我叫我们后厨也进点货,一瓶顶十瓶。” 万阿姨连忙看向柳烟。 柳烟轻轻眨眼,起身推推万阿姨:“您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脱身不易,万阿姨抓住机会慌慌张张走掉。 贺春生若有所思,并不急着坐下。 他往每一碗馄饨里兑了足量的热水,将六只碗一顺排开,悉数摆在自己面前。 “这种醋,是万阿姨老家亲戚自酿的老陈醋,味道冲,酸过劲就别吃了。”柳烟说,“我看你情绪不对,特意给你点的酸汤馄饨,没想到这么酸。” 贺春生伸手向前,掌心朝上。 “把你的手给我。” “春生,要不然,检查过些天再写?”柳烟照做,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恶作剧和你吃免费午餐抵消了,咋样?” “不用抵消,检查我写。”贺春生说,“你的恶作剧,该罚也得罚!” 柳烟忽然朗声大笑,毫不在意周围就餐员工的诧异眼光。 笑声收住,她问:“你想咋罚我?” 贺春生转过桌子,拉着柳烟的手,和她肩并肩坐在并排座位上。 “烟烟,你真是个调皮的小孩儿!” “只对你这样,我在别人面前不爱说话。”柳烟率直地大笑,“你说你吃的哪门子干醋?你傻不傻?” “傻。” 贺春生侧过身,头抵住柳烟的肩膀。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了。柳烟的学长方硕,新来的男实习生,甚至每一个走到柳烟面前的年轻男人,都成了他的假想情敌。 这种感觉是最新才出现的…… “春生?”柳烟轻轻耸一下肩膀,“想啥呢?快吃饭吧,凉了味道就变了。” 望着超大号盘子里的十个大肉包,贺春生的喉结动了动:“已经凉了。我跟万阿姨要个食品袋,打包带回家吃吧!” “蒸锅熥一熥,很快就好。” 柳烟离开座椅,贺春生也随即站起:“不麻烦了,烟烟。我去窗口要袋子,包子拿回家吃。” “也好。”墙上时钟的时针已过数字8,柳烟拽拽贺春生袖子,“馄饨不好打包。实在不行跟万阿姨借个汤锅?” “馄饨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走出几步远,贺春生蓦然回头:“我还没想好咋罚你。晚上回家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熥:读音为tēng。释义为烘烤或把凉了的熟食再加热。为北方方言,常出现于安徽、河北、河南、山东及甘肃部分地区。 第18章 年夜 进入腊月, 时间过得飞快。 三棵柳农场的温室蔬菜被订购一空。 燕都市大型连锁超市的生鲜运输车,一辆接一辆,不断从新星村村口驶进驶出。 忙碌之余, 柳烟抽空上网订了一件超酷的男士黑色羊毛大衣, 物流不停运的情况下,腊月二十七会抵达距离新星村最近的邮局。 大年三十, 转瞬即至。 装完最后一车货,柳烟匆匆洗漱,随手扎个低马尾辫就去村主任老秦家借车。刚到巷口, 她迎面撞上了到农场实习的准大四生许川。 许川是和杜芸一起来三棵柳实习的。 今年春节早,在一月底, 杜芸完成了手头任务就和柳烟请了假,提前三天离开回老家过年。 许川的情况比较复杂, 他父母离婚后分别组建了新的家庭,他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但是在他刚考上大学那年,爷爷奶奶因病相继离世,从此以后他再没了落脚之处。许川与贺春生很投缘,白天忙完农场的事务, 晚上总要相对小酌几杯,所以当许川主动提出留在新星村过年,贺春生想都没想就应下了。 这会儿两人面对面碰见, 柳烟打个招呼就要走, 许川却拦住了她。 “柳场长, 你是回家找贺场长吗?他不在家。” 询问过后,柳烟得到一个她不愿听见的答复。 “贺场长也没去果园茶园。”许川说,“他借了秦主任的汽车进城办年货了。” “进哪个城?榆西县还是更远一点的槿阳市?”柳烟抬腕看表,“城里的商场超市只营业半天, 最多到下午三点。他几点出发的?” “具体时间地点我不清楚。”许川耸耸肩,“昨天晚上我俩喝酒聊到新年礼物,他说自从结了婚一直忙,没顾上给你买件像样的首饰……” “谢谢你,许川,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柳烟跑回家,以最密集的方式拨打贺春生的手机。 手机网络正常,听筒里连续不断的嘟嘟声扰乱了柳烟的心神。 春生,你究竟玩什么花样? 接电话啊! 屡次拨打手机未果,柳烟暂停了无效行为。 她呆坐片刻,突然打开自己带过来的行李箱。里面有一套画笔和颜料,始终没时间派上用场。 现在出发赶去镇上邮局取包裹肯定来不及了,只好等大年初五再把礼物送给春生。 柳烟有了新的主意。 既然春生喜欢在墙上题诗,那么她画一幅精美的画送他也很用心,不是么?这次的图案不选常见的蓝天白云草原骏马,而是春天万物复苏的某个场面。 织锦河每年春天的景色都美不胜收,深深印在柳烟心中。 碧绿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堤上的几十株翠柳枝条随风舞动。 要想画出树在风中的神韵并非易事。 光是调色配色、在白纸上试色,柳烟就用掉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终于动笔了,刚完成树干部分,猛一抬头正巧对上贺春生灼灼的目光。 “媳妇,这份新年礼物我太满意了!” 柳烟红着脸,把画笔藏于背后。 “哪有礼物?我是读了你这首描写春天的诗,觉得不错,所以给你配张图。” “好吧,你咋说都行,反正我喜欢。” 贺春生面带笑意,让柳烟猜他去县城办年货寻觅到了什么奇珍异宝。 “出门都不告诉我,你还能买到啥宝贝啊?”柳烟猜出七八分,“总不会是上回到县里办事,我路过那家商店橱窗里的头花吧?” “我多大了,还戴头花?”柳烟失笑。 “不管你今年几岁,你都比我小。”贺春生说,“我要把你当成小孩儿宠。你以前许过愿,说是头发留长了要买啥来着?那东西我买下来了。” 柳烟张大眼睛,满心欢喜:“发簪?” “聪明!”贺春生从背后拿出一只扁长形的红天鹅绒小盒,“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他一股脑儿讲述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柳烟不由得心生佩服。 “运气,诚意,人缘,”她说,“贺春生,我的男人太完美了,我骄傲!” “因为有你,我才完美。”贺春生的吻落在柳烟唇上。 “土味情话留到以后再说。”她轻轻推开他,“我给你买了羊毛大衣,可惜邮局已经放假了,来不及取包裹。你换上咱们结婚时那套西装西裤,我们去咱爸妈家过年。” - 柳振华和柳卉兰的家,亟待翻修。 由于手头不宽裕,年前他们仅仅粉刷了外墙、检修了水路电路,房龄已经达到了二十年,无论院门门板还是堂屋门都不是很结实。 此时,门是虚掩的,浓郁的韭花酱味和芝麻酱味弥漫到了走廊外面。 “老燕都火锅是铜锅涮肉,讲究的人用炭火,但我寻思着通风不好,所以托董芳买了一只电铜锅。”柳烟小声说,“我还记得你看电视看得直咽口水,今天可以解馋了。” 贺春生心头暖洋洋的:“我想这一口想了好久,烟烟,你真好!” “能不能吃到嘴里,要看你自个儿的表现。”柳烟低头瞅瞅右手提的两个袋子,“选别的礼物不行吗?咋又给咱爸咱妈买了新衣服?” “我知道,爸妈提倡勤俭节约。” 柳烟抬起胳膊肘,轻轻碰他一下:“知道你还买?爸妈不缺衣服。” 贺春生解释道:“我当新女婿之后的第一个年,孝敬岳父岳母是应该的。烟烟,你放心,我绝对没动用盖温室种草莓的钱,这是我从个人账户取的过节费。” “好吧。”柳烟说,“我总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你敲门还是我敲门?” 他俩伫立门口面面相觑,谁都鼓不起勇气先进去。 犹豫不决之际,面向院子一扇窗户突然被人推开。 柳振华一眼就瞅见了门外手捧礼物不敢进门的女儿女婿。 “这俩傻孩子,外面多冷啊,快进屋!”柳振华重重叩响玻璃,“你妈妈出去给五保户李奶奶送年夜饭去了,你们进来,等她回家咱就开饭。” 柳烟贺春生同时松了一口气。 进门后,他们把新年礼物放在客厅沙发拐角,而且拿洗得褪色的靠垫压住,免得太显眼影响吃饭的气氛。不等柳烟作出反应,贺春生飞奔到了柳振华跟前,主动交代事实。 “爸,我给您和妈买了羊毛衫和保暖裤,烟烟说这样的礼物二老可能不喜欢,咋办?” “买了就穿呗,这有啥不好的?”柳振华问,“我这人好说话,就是你妈,买了不合心意的颜色,她可能叫你拿回去换货。” 贺春生忙不迭掀开沙发靠垫,翻出两个无纺布服装袋。 “爸,保暖裤都是黑色,贴身穿的、外穿耐脏防水布料的,你和妈一人两条。您的羊毛衫是浅灰色菱形格纹图案,格子有红的有紫的,预示着来年咱家大丰收大红大紫。我给妈选的羊毛衫是玫瑰粉,妈的名字里有个兰花的兰字,这个颜色刚好和蝴蝶兰一样。” 柳振华推推老花镜:“春生,好孩子,你有心了。我不敢打包票,但是这个颜色我喜欢,你妈妈应该愿意收下这个礼物。” 柳卉兰提着满满一袋苹果,推门而入。 “谁说我会收礼的?” “妈!天这么冷,您哪儿买来的苹果?”柳烟连忙岔开话题,同时朝贺春生频频眨眼,言外之意是让他把衣服藏起来。 “李奶奶给的。”柳卉兰说,“乡镇公办养老院的指标批下来了,大年初七,他们就派车来接李奶奶。” 柳烟感慨:“好事!她一个人孤零零这么多年,最后几年终于可以享福了。” 贺春生想藏起羊毛衫已经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献宝似的将它举过头顶。 “妈,我给您和爸买新衣服,真的不是浪费……” “你俩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我可以不在乎,但是——”柳卉兰撂下装苹果的塑料袋,外套都不脱直奔里间的卧室,路过柳烟和贺春生身边时,她警告道,“别跟着我,否则我撵你们出去!” 柳振华适时地帮腔:“老伴儿,春生挑的颜色忒鲜亮,你保准喜欢。” “喜不喜欢你说了不算!”柳卉兰瞪了柳振华一眼,重重关上卧室的门。 柳烟后背冷汗直冒,下意识地紧紧揪住贺春生的袖子。 眼瞅着到嘴的火锅,恐怕因为新衣服而泡汤,她不知该心疼自己的好胃口,还是该心疼一桌子美味佳肴。 叮叮咚咚响过一阵,柳卉兰走出卧室,手里多了一个圆圆鼓鼓的包袱。 “今天过年,一家人团聚图个喜庆,你俩把这个换上!” 贺春生当场呆住。 倒是柳烟反应神速,双手接过包袱。 打开一瞧,她当即愣了:“好看!” 柳卉兰瞬间化身总指挥:“烟烟,你去你的房间换衣服。春生,你去你爸做木工活的小屋换。老伴儿,咱们一直舍不得用的新碗和新筷子呢?拿出来,咱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吃顿饭。” “妈,碗和筷子您先放着,待会儿换好衣服我来洗。”贺春生一改先前的战战兢兢,嗓门洪亮,“平时在家也是我洗碗,烟烟都夸我洗得干净。” 柳卉兰笑了:“不用。你的任务有点复杂,吃完火锅慢慢再说。” 柳烟换上一套传统的新娘服,对襟上衣搭配及踝长裙,大红的色彩,精致的金色绣花,完美地诠释了除夕夜辞旧迎新的主题。 贺春生的新郎服相对没有太多的装饰,色彩也稍微低调一点,宝蓝外衣里面是一件复古样式的银灰色长褂,下半身则是合体剪裁的黑裤子。不过,他天生皮肤好,在灯下呈现出健康的光泽,人把衣服衬得十分高档。 “这俩孩子真俊!” “是啊,好看,自家孩子咋看咋顺眼。来,都入席!” 柳振华端上洗净的碗筷,让贺春生坐在自己身边。 贺春生心生感动,用筷子头蘸了一点酱放入口中细品。 “唔——香滑可口,回味悠长!”他面朝柳振华,“爸,您一定得把调制蘸料的秘方传给我,以后烟烟想吃了,我随时能帮她调一碗。” 柳振华笑道:“好说。你先踏实吃饭,饭后我慢慢教你。” 铜锅里的底汤沸腾了,白色的蒸汽升至半空,仿如披裹着半透明纱巾的小精灵,提醒大家抓紧时间涮肉涮菜。 “开饭!” 柳卉兰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旺盛食欲的柳烟首先动了筷。美食当前,她可不愿眼巴巴看着却不行动。 于是,绿油油的菜叶、嫩白的豆腐、切成薄片的河鱼鱼片,在柳烟的协助下跳入底汤,愉快地开始游泳。 “谁先游到终点,我就先吃掉谁。”她自言自语,“草鱼好像领先了,不过最后放进去的红薯干也在咬牙追赶……” “烟烟!”柳卉兰乐不可支,伸手摸摸女儿的脸颊,“你想当解说员吗?” 淡淡的红晕浮现于柳烟的脸颊。 她眨眨眼睛,动作麻利地舀出两片“游得最快”的草鱼片,放进柳卉兰的碗里。 “被我念叨过的好吃的,吃了能让人健康平安,妈,你快尝尝?” 柳卉兰的眼眶忽然变得湿润。她低头抹抹眼角,再抬头时笑得非常灿烂:“好孩子,谢谢你。” 柳烟一时怔忡,不知如何应答。 这次换贺春生接话:“妈,烟烟孝敬您是应该的,我也会和她一起,好好孝敬您和爸。” “你要说到做到啊!” 柳烟顿时脸上的红意更重了。她放下火锅漏勺,轻轻握住了柳卉兰的手。这种时候,不必开口说话,母亲也能感受指端传来的温热。 柳卉兰心领神会,像满足柳烟小时候缠在身边撒娇,紧紧拥抱了她。 “好闺女,记住,从今往后,你、春生,都是我和你爸的主心骨!” 柳烟的声音清脆悦耳:“妈,我应该谢谢您和我爸,无条件支持我、接受我的选择。” “傻孩子——”柳卉兰心满意足,抬手为柳烟整理鬓角滑落的发丝,“只要你和春生幸福,我和你爸别无所求。” “妈,”贺春生忽然举起酒杯,“我要敬您一杯酒!” 柳烟嗔怪道:“别捣乱!” 贺春生不理她这茬,眼睛睁得溜圆,直直地盯着柳卉兰:“妈,老话儿常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不想当半个儿子,我要当您和我爸的一整个儿子。” 柳卉兰也笑,拿起酒杯与贺春生相碰。 “行!春生,你现在已经有八十分了——以后继续好好表现,你肯定能当好这一整个儿子!” 柳振华全程自动隐身,只微笑望着谈笑风生的妻子和女儿女婿。火锅蒸腾的热气,仿佛为他的老花镜镀上了一层白色薄雾,让人分不清他眼中亮闪闪的究竟是感动的潸然泪光还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第19章 决心 大年初七上午九点, 公办养老院的车没有按时抵达。 围在李奶奶家门前的乡亲们议论纷纷。 大伙心知肚明,原本说好的事,看来只要收不到正式文件, 就百分之百泡汤了。 村主任老秦接完电话, 脸拉得老长,他在五保户李奶奶家门口来回踱步, 心神不宁。 自去年入冬,李奶奶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没到卧病不起的地步, 生活勉强能够自理,但一日三餐都要村民轮流送到家里, 她本人盼着早些时候住进养老院,不想总是麻烦乡亲们。 柳烟的母亲柳卉兰, 曾担任过新星村的妇女主任,第三次当选时因病退了下来,可是村里五保户的老人只认柳卉兰,凡事都喜欢找她念叨念叨。 柳卉兰是热心肠。 就拿李奶奶入院养老这件事来说吧,柳卉兰跑前跑后, 出了不少力,去乡镇办事来回的车费都由自己垫付,村委会的会计老纪说给她报销她也不要。 平心而论, 柳烟不想让母亲受累。 同时她也清楚, 母亲不是为某一个人在努力, 而是为所有需要帮助的老人落实福利。 新星村的孤寡老人不在少数,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的问题,一直是一把悬在村委会领导班子头上的利剑,稍不留神就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比如眼下, 已经确定分配的养老院名额,却不声不响地收了回去。 头疼的何止是村主任老秦? 商量好一起送李奶奶的人们,聚拢在寒风中,把李奶奶家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柳烟钻进人群,径直来到村主任老秦面前。 “秦叔,我有个想法。” 老秦迎着风划火柴,微弱的火苗很快熄灭了,他索性收起烟盒和火柴盒,一双大眼睛盯着柳烟:“说吧,闺女。” “我和春生想建一家家庭式养老院。”停顿一下,柳烟接着说,“我们会聘请专业的护工和家政人员,咱村像李奶奶这样的老人,都可以住进来养老。” 老秦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啊!” 柳烟说:“我们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具体落到实处需要时间。” “啥意思?你俩到底想不想干?”老秦眨眨眼睛,眼睑的皱褶也跟着颤了几颤,“我咋听糊涂了呢?” “秦叔——”贺春生出现在人群之外,“我看大伙都围在这儿也不是回事。这样吧,我妈和妇女主任姜姨留下陪李奶奶说说话,您让大伙都散了,我和烟烟跟您去村委会,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也是啊……”老秦抿抿嘴,双手抬高挥舞两下,“那个,听我说,外头齁冷齁冷的,大家先回家吧,李奶奶养老的事,乡里边总会给个说法。再说了,没有公办养老院愿意接走李奶奶,咱全村这么多户人家,给她养老又能咋地?” 有人忽然挑刺:“主任,饭不能一口吃完,话也甭说太满。” 老秦不乐意了,指着提问的人的鼻子:“小王,你现在在三棵柳农场打工赚着钱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柳烟赶忙拦在老秦和王姐之间。 “秦叔,您别动气,王姐说的在理。咱村的孤寡老人越来越多、年纪越来越大,年轻人都在外打工,自个儿爹妈还顾不过来呢,哪有精力照顾别人家的老人?” 王姐挺了挺腰板:“没错!” 老秦的手在空气中戳了几下,悻悻地收了回去:“你有一儿一女,给他们做好榜样就行。” 王姐冷笑一声:“大主任,不劳你费心。闺女儿子,我都教得好!我家那口子是独子,他家俩老人,我自个儿家只有一个妹妹,还远嫁到了西北。两家的四个老人,全靠我们两口子养老,我们实在帮不了别人。” “行,你不搭把手没啥,不缺你一个。”老秦叹道,“回头我拉个名单,愿意出钱的出钱,愿意出力的出力,既然柳烟想办家庭式养老院,我豁出去这把老骨头也要帮她办成!” “秦叔,您说真的?”柳烟喜出望外。 “真的,每个字都不掺假。”老秦语气笃定,“柳家闺女,你和春生都是好孩子,放弃城里高工资的工作机会,回老家守着土地为乡亲们谋出路,我不帮你们帮谁?” 柳烟如同吃了定心丸。 “有您这句话,再苦再难我也会坚持到底!” “烟烟,放心,我不会让你吃苦。”贺春生退后一步,立在一摞修补院墙的砖头上,他炙热的目光越过人群,仿若轻盈的羽毛,拂过柳烟头顶,落在她明净清澈的眼瞳上。 柳烟红了脸,匆匆挪开视线,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贺春生看得真切。 无声的口型不难解读。那是四个字的娇嗔——“就你话多”。 跳下砖头堆,贺春生绕过挡在面前的大叔大妈,顺便劝走了无事生非的王姐。见柳烟闷不做声,他便依照头一晚商量好的那样,凑近村主任老秦耳边,低语了几句。 “好哇!有你们在,咱村就有希望。” 老秦拽拽身上披的旧皮袄,迈步朝村委会走去。走了五六步,他回过头:“俩傻孩子,愣着干啥?跟我一块儿啊——” “哎!”柳烟应声,片刻后她握紧贺春生温暖的大手,“我们这就来!” - 从除夕开始,村委会成员就放了假,炉子再没生过火。 屋子里清清冷冷,桌椅板凳摸上去一片冰凉。 村主任老秦开玩笑说:“不怕你俩笑话,上班那些天,我们也不生火。为了省点煤,取暖基本靠抖。” 柳烟说:“秦叔,您有没有考虑过,咱村可以开发沼气做能源啊?然后家家户户都用上沼气做饭,冬天的时候用沼气做地热取暖。” 老秦摇摇头:“咋没考虑呢?光考虑不行啊,归根结底还是缺钱,没钱啥也干不成。你琢磨琢磨,要是把各家各户的地面都翻新做成地热,那得多大一笔银子!” 贺春生脱下自己的羽绒服,裹在柳烟身上。 “沼气前期投入大,依我看,太阳能见效快。” 老秦摇头的频率加大了:“你俩说的,我们早就开会讨论了。现在这个年头,干啥都需要钱。一块太阳能电池板多少钱?挖一个沼气池多少钱?这些我们都想过。最后干不成还不是因为没钱嘛?” “钱,我们出。”当着老秦的面,贺春生也不避讳,把怕冷的柳烟拢入怀抱。 “春生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朝北的办公室晒不进阳光,柳烟呵出一口白气,鼻头很快冻红了,“秦叔,除了建养老院、改取暖方式,我们还有三个大工程要和您谈。” “还有三个?!这加起来,一共五个工程。”老秦惊愕地张大嘴巴。 “是的。”贺春生逐字逐句地说,“修路,农村电商物流站,农业技术科普课。” 老秦听得云里雾里:“我的老祖宗哎!你们贷款还清了吗?统共挣了多少钱?不会全花在村子上吧?” 贺春生笑道:“按理说,修路这样的事轮不到咱个人头上。但是我和烟烟想法一致,如果出村的这条路一直不修,等拨款等个三年五载,不仅耽误了农产品销售,还耽误了咱们跟外界打通物流通道。我们手头的钱,除了还贷款的分期,修一条十公里的路绰绰有余。这样一来,不管是人,还是车,进出都方便。” 冷,加上心里感动不知如何表达,老秦反反复复搓手掌。 “你们有心了,有心了。” 柳烟接上话题:“秦叔,修路只是第一步。等到打通与外界的联系,我们就继续往下进行。” 老秦激动不已,拉过一张圆凳,找了一沓旧报纸垫在上面:“坐下说!” 柳烟刚要落座,贺春生抢先坐到凳子上。 “我的腿,是最暖和的椅垫。” “这又不是在家……”柳烟脸颊浮起两团红晕。 老秦摆摆手:“没啥,我和你们婶子刚结婚那会儿也这样,像俩小糖人儿,恨不得天天黏一块儿。坐吧,这里没外人。” 柳烟只好坐在贺春生腿上。 “秦叔,您也说了,这个年头没钱办不成事。钱从哪儿来?那个地里刨食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要想把咱村的农产品卖出去,咱们不能活的太封闭。要与外界联系,外面的人才能知道咱们,了解咱们的农产品,咱们村里的人眼界也能更广。” “说得对啊!”老秦摸出兜里的智能手机,“这个东西我使不好,可我那小孙子用得溜。他成天叨咕什么糊脸网,我也不懂。” 柳烟笑了笑,接着说:“我和春生都是在一线城市上的大学。我俩上学的时候,物流已经非常的发达了。可是咱村儿呢?就像是被屏蔽在互联网之外的一个地方。现在咱们能上网不假,在网上订了东西,却只能到镇上的邮局去取,物流最后一站到不了家门口。等这条路修好,我们也可以打造属于我们自己的农村电商。” 老秦点头:“新闻里播了,乡政府的文件我也看了,具体怎么办,你们教教我。” 柳烟转头,搭在贺春生肩膀的手臂往回缩了缩,指尖在他身上叩了三下。 贺春生会意,朗声说道:“秦叔,村委会这几间屋子地理位置不错。您看,能不能把北面闲置的那六间租给我们?租金按市价再加三成。我们计划把它打通,重新装修改成物流站,然后顺便把村委会的办公条件也改善改善。” “我是一百一千一万个同意!”老秦说,“不过,村委会征用的屋子是集体财产,村民大会通过才能租给你们。” 第20章 初恋 “大会啥时候开?”柳烟心急如焚。 “掐指一算, 后天就是个好日子。”老秦调侃道,“趁着那些回南方打工的小青年大闺女没走,赶紧组织开个大会才是正道啊!” 柳烟笑了:“秦叔, 我就喜欢听您说话, 您总是这么幽默。想当年您离开剧团回到村里当这个主任,也相当于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老秦摸摸下巴的胡茬:“自个儿的家乡, 不能拱手让给别人建设,还得自个儿努力把它变得越来越好,你们说呢?” “那当然!” 柳烟贺春生异口同声。 “好, 好啊——”老秦感慨,“别人都往外走, 找个繁华大都市生活,你俩傻了吧唧的, 非得回来……”低下头,老秦擦擦酸胀的眼眶:“出钱,出力,处处为大伙着想,你们哪, 真是俩傻孩子!” 柳烟搂紧贺春生的脖子,悄声耳语。 十秒不到,两人都起了身, 站到村主任老秦一桌之隔的空地上。 “秦叔, 我最想改变的, 是信息不对等。”柳烟眼眸清亮,“春生考上大学,是大伯卖掉了家里唯一一头耕地的黄牛才凑齐学费;而我,是您号召乡亲们一家一户集资给我出的学费。其实, 在我高考那年,咱这边就可以申请生源地助学贷款了,只是信息闭塞,没人知道。” 老秦说:“是该改变。以后每个考上大学的孩子,都不会失学。” “秦叔,学有所成、报效家乡是您教会我的道理。”贺春生身姿如哨兵般挺拔,目光却非常柔和,“在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您当时还在县剧团排戏演戏。有一回下乡演出,您牵头写的一个现代戏,男主角唱的一句词,我到现在都记得。” “哪句词?”老秦想不起来。 “男主角唱的是‘做白日梦不可能成功,我不会等着天上掉馅饼。’” “惭愧,赶唱词赶得急,韵脚勉勉强强算是押上了。”老秦双手揣进皮袄袖管,“说起来,那出戏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男主角也是一个村子的村主任,是上过学见过世面的高材生,在十几年前不留城选择回村是不可想象的。他确实做出了成绩,在现实里,他已经带领了全村村民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你也做到了!”贺春生说,“您连任三届,给咱村拉了国网电力的电,通了互联网。实现了机械化种植小麦,村民互帮互助,并且连续九年咱村土地和织锦河的水质都保持了超高水准,无公害认证机构夸了不止一次。” 老秦离开凳子,踱到窗前:“我年轻的时候下乡劳动,亲眼见过滥用农药化肥的后果。起初庄稼长得挺好,可后来一茬不如一茬。村里的人得各种怪病,还有小孩一出生就畸形,说起来都是泪啊……” “您说的是达塬和磷楚?” 贺春生随口道出两个村子的名称,老秦连连点头:“没错,我二十多岁在那里待过,如今那儿都成了无人村了。” 柳烟深深偎进贺春生的怀抱。 “秦叔,幸好是您当了村主任。要是换成钻钱眼儿里的人,咱村的绿水青山也保不住了。” 老秦说:“新星村是我自个儿的家,我不能看它变成那些村子的怪样。我不懂环保,但是我懂塑料加工厂、电池厂、小型炼钢厂会带来污染。前些年,你们都还在上小学,曾经有南方的老板找到我,他说咱们村地广人稀,特别适合发展各种加工业。他要租地,给的租金挺高,村民也都挺愿意。后来我做了恶人,把这些事都驳了回去,带着大伙一心一意种小麦。” 柳烟心生佩服:“您有先见之明,发展无公害种植是大趋势。” 丽,嘉 “闺女,你甭夸我,我这人一夸就骄傲。” 老秦坐回凳子,双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柳烟贺春生坐回去。 柳烟乐不可支:“骄傲就骄傲吧!您这么有远见,我必须夸您!” 贺春生仍然抢先一步坐下,充当柳烟的人肉坐垫。 “烟烟,修路和物流都说过了,接下来,咱们该和秦叔说说农业技术科普课的事。” “好,我马上开始!” 柳烟清了清嗓子,细述构想和课程安排。末了,她补充说明:“秦叔,教室是现成的,老师是县农业局的合作专家。村办小学的校工杨大伯义务帮我们烧土暖气,不收报酬。” “老杨?他也是个有心人。”村主任老秦边说边蹙起眉头,“你们的想法挺好,可万一大伙不愿意来上课,咋办?” 柳烟笑道:“积分奖励,不愁他们不来。” “啥积分?”老秦有点懵,“傻闺女,你和春生为村里出的钱已经够多的了,羊毛不能可着你们一家身上薅,不是么?” “您这比喻,还挺形象!”柳烟拍拍贺春生肩膀,“制定规则者,你给秦叔解释解释——” 贺春生环住柳烟的腰,不经意嗅到了她领口飘出的淡淡香气,心突然乱了。 他迎上老秦的注视,没头没脑抛出一句话。 “认真听课的人奖励小红花。” 老秦更糊涂了:“啥?” “叔,您别听春生开玩笑。”柳烟言归正传,“积分不是现金或实物,是技术指导积分。每节课签到的人得5分,听完课能够有所收获的人还得5分,第一期共有8节课,全勤分50分。这些积分用来换取农业专家的技术指导。”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我明白了。”老秦意味深长地看着贺春生,“你这小子,骗人骗到我头上来了?” 说着,老秦起身走向门口,边走边说:“我家里有点儿事得先走。你们记得走的时候,把这些灯啊、电闸啊都关掉,门锁好,钥匙明天给我就行。” “行,知道了!”贺春生答得干脆。 村委会会议室的门轻轻关上,一个重重的热情的吻就落在了柳烟的脸颊。 “春生!” “咋了,烟烟?” 柳烟反守为攻,调转方向跨骑到贺春生腿上:“不分地点不分场合,你……” 话不是没有说完,而是她主动收尾。 唇瓣覆上他的眉心,吻平皱纹的同时,也将一粒石子投入波平如镜的水面,搅乱了他的心……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指的是修路的资金。 柳烟贺春生跟村主任老秦打了包票,说这笔钱由他们支付。实际上,他俩名下农场果园茶园账上的流动资金,只够修路全部费用的三分之一。 购买材料、聘请工人、租用机器都没问题。 但是花光了仅有的钱,工程只能完成前期铺开工作,后续的钱仍然没有着落。 恰逢电力局检修线路,新星村一连几晚都处于停电状态。 小两口早早吃过晚饭,躺进被窝,合计剩下的钱去哪里筹集。 说着说着,柳烟困了,直打哈欠。 “春生,我想睡觉。” “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想到办法了。”贺春生披衣坐起,下床翻箱倒柜,找了根蜡烛点燃搁在床头柜上,“烟烟,你说奇不奇怪,有个念头就一直在我脑子里窜来窜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想到了,却没法把它变成实实在在的点子。” 柳烟又打了一个哈欠,眼泪溢出眼眶。 借着烛光,贺春生看到这一幕,误以为不让柳烟睡觉惹哭了她,连忙吹熄蜡烛:“怪我不好,你睡吧,我再琢磨琢磨……”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小手伸进他贴身的长袖T恤袖管。 “冷。”柳烟小声说,“给我焐暖。” 贺春生思绪正如野马般在脑中驰骋,手腕忽然传来这么一股凉意,瞬间每根末梢神经都有了回应。 他俯低身体,嘴唇触碰柳烟的额头,惴惴不安的心暂时放回原处。 “还好,体温正常,没发烧。” 柳烟半闭着眼睛:“你光用嘴唇试体温怎么行?你得用体温计呀!” “有道理。”贺春生紧了紧身上的保暖棉衣,“去拿医药箱,顺便给灶里添点柴火。” “体温计不在医药箱里。上次你重感冒发高烧,我买了新的体温计,可是后来又不知道放哪儿了。”柳烟勾勾唇角,“算了,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县里办事呢!” “县里?你干啥去?”贺春生愣了。 “找方硕,问问他能不能申请十万元的修路扶贫基金。那样一来,成本就会降到80元每米,加上咱们自己的钱,够用了……” 嗓门渐渐低了下去,柳烟紧闭双眼,呼吸声变得均匀。 贺春生心乱如麻。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径直来到卧室南侧。轻手轻脚地拉开衣柜门,他看到了一套搭配好的衣服——黑色羽绒服,红色高领毛衣,黑色牛仔裤,还有一条手工编织的毛线围巾。 提前准备好行头,柳烟每次去县里办事都有这个习惯。贺春生翻开羽绒服领子和袖口,盯着多处织补过的破损,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件黑色羽绒服柳烟已经穿了很久,加上今年的冬天,已有五年时间。 羽绒服是大一那年寒假,榆西县扶贫办发放给各个贫困家庭学子的。 当时是贺春生载柳烟去县教委领的暖冬礼物,羽绒服的颜色款式和品牌,他记得很牢。 结婚半年以来,两口子专注于事业,每天在田间地头忙个不停。贺春生一直想给柳烟买一件质量好上档次的外套,却一直被她拒绝。 上回贺建邦为他们量身打造了放松计划,旅游结束时接到人,看见柳烟仍穿着旧衣服,不住地埋怨贺春生:“弟,你怎么当人家丈夫的?太不体贴了!柳烟还穿着上学时的衣服,你抓紧时间给她买两件新的,换着穿!” 贺春生想说:哥,我买了,可是烟烟拿着小票悄悄退掉了。 他知道在堂哥面前,辩解无用。 所以最后选择沉默。 从小到大,说贺春生固执的人不止一个。直到他和柳烟结了婚,发现柳烟比自己还要固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这样安慰自己。 柳烟固执的点,和他相同。 她对别人好,忽略自己的物质需要,不讲究吃穿,更重视地里的冬小麦和温室的蔬菜。 退掉新买的羽绒服,是因为柳烟觉得近千元花在衣服上并没有太大助益。 拿着退款从县里回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拥抱贺春生,感谢他的好意。 她说:“春生,你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衣服以后再买,现在你的每一分钱,都应该花在刀刃上。” 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咱们”? 贺春生思索许久。 某天,他无意间发现柳烟手写的婚前协议,按了红彤彤的手印,就摆在客厅茶几下方第二层,被一摞旧报纸压住,只露出一个雪白的纸角。 协议右下角,柳烟特别注明—— “我承诺,即使没有经过公证处的公证,这份婚前协议也真实有效,我会严格履行条款内容,言出必行。” 贺春生明白柳烟的深情。 这份白纸黑字的婚前协议,结合之前的那张“长发及腰”的书签来分析,柳烟对他,早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是当时年纪小没机会说出口。 曾经,贺春生认为,柳烟趁他昏睡不醒定下婚约是一个“阴谋”。 回头再看,是他狭隘了。 烟烟,好姑娘,谢谢你的信任。 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过上好日子,不让柳烟吃苦,哪怕做不到锦衣玉食,也要让她不为一件衣服而不舍得花钱。还有,他要守护在她身边,助她一臂之力,助她事业成功! - 宿雪还未消融,新雪又落了下来。 通往农业局的道路泥泞不堪。朔风加大了攻势,吹得人站立不稳,尤其是走在半冻不冻的路上。 不等柳烟走到大门口,方硕已擎着一把大伞等在保安室门前。 “学长——”柳烟加快步速,“路不好走,长途车在高速入口堵了半小时,抱歉我来晚了。” 方硕笑道:“没啥。只是很不凑巧,我今天有下村考察任务,文件我放在办公室,你找小卢拿,她会告诉你写申请书的格式。” 柳烟一怔:“你去哪个村?” “几个耕地污染的村子。”方硕把伞递给柳烟,“我带省农学院的专家过去,手把手教村民恢复土质技术。” “我跟你一起去,行吗?” 柳烟的请求,在方硕听来更像是一个玩笑。他索性顺着话题调侃:“别了吧!去年秋天你到县里参加无公害小麦种植培训班,贺春生追着我要人,有那一回的教训就够了,我可不想再有二回。” “唬谁呢?”柳烟根本不信,“春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方硕敛住笑容:“这又不是啥光彩的事,他回去肯定不会告诉你。说实话,你真的幸福吗?嫁给这么一个掌控欲很强的……” 柳烟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打断:“学长,你越说越邪乎了!” “好吧,不聊贺春生,那就聊聊你无私奉献的事。”方硕指了指农业局院内停车场,“车在那边等我,咱俩边走边说。” 在方硕看来,改取暖方式、修路、电商物流站点、农业技术科普课,这四件事都好理解。家庭式养老院却令他百思不解。 “柳烟,你可能走进一个误区了——列计划的时候热情高涨,实施起来却到处碰壁。我担心,最后你是吃力不讨好。” “本来我也不是为了讨好谁。” 柳烟立在吉普车前,嘴里说着,目光却透过车窗,细数着座位数量。 “不是有句流行了好多年的话嘛?‘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是不愿看到你忙活大半天,到头来遭人口舌……” 柳烟挥挥手,拉开前排座车门,径自坐上副驾驶。 方硕被她的一系列举动吓到,忘了后面的长篇大论。他目瞪口呆的模样,正巧被迎面走来的农学院教授看到,不禁打趣了几句。 “方处长,你咋这副表情?见鬼了吗?” 柳烟将车窗开到最大,探出头来的同时,盘发的发簪忽的掉落,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半张脸。 “原来是您二位啊!程老师,乐老师,好久不见,女鬼向你们问好!” 这下,三个男人全愣了。 程教授先认出柳烟,又是笑又是无奈叹气:“柳场长,你这是唱哪出?” “没吓着您吧?”柳烟推开车门,拾起贺春生送的景泰蓝发簪,抬眸笑道,“方处长说,今天你们要下村查看土质污染情况,我想跟车去看一看。” 程教授也笑:“好啊,欢迎!作为土质优良村的代表,你完全可以和他们分享环保的经验。” 柳烟冲方硕扬扬下巴,用意不言自明。 她打开车门,邀请两位教授入座:“这种老式吉普特皮实,啥样的路都能走。就有一个缺点,坐着太颠,中间这排坐垫厚,稍微舒服点。” 方硕接过话茬:“是啊,柳烟说得对。程老师,乐老师,二老坐中间,我坐后排。我皮糙肉厚,不怕颠。” 大家都笑了。 上车时,方硕不忘提醒柳烟:“你还没拿申请材料。” 柳烟说:“回来再拿。” 车门关闭,方硕的第二轮提醒隔了一排座椅传了过来:“这一趟路程要耗七八个小时,我准备了面包火腿肠,中午咱们凑合一顿,至于晚饭……” “晚饭我请客!”柳烟嗓音清亮,“待会儿路上我订大满福的位子。不管咱们几点赶回来,我都让老板给咱留着雅座。” “大满福?”方硕倒吸凉气,“那儿菜忒贵,你不如把钱留着修路。” 柳烟笑道:“放心吧,学长,我和大满福的老板交情很深,她会给我打折的。” 方硕想了想,又说:“那行。晚饭你请两位老师吃,我回单位食堂。” “方处长挺谨慎。” “嗯,现在的年轻人能做到两袖清风的不多了。” 教授们的赞扬声在车里飘来飘去,连后勤部的司机都开始夸方硕年轻有为了。 柳烟不觉回头看看方硕,这位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校校友的学长,行事谨慎是出了名的。不过,她知道,方硕并不是怕别人给他扣“受贿”的帽子——他回单位食堂吃晚饭,另有原因。 只是当着农学院教授的面,不方便明说罢了。 农业局自营食堂的6号窗口,有一位面色红润、言谈爽利的漂亮姑娘。她的名字柳烟尚且没打听到,但柳烟听高中同学八卦过,这位漂亮姑娘是学长方硕当年的同桌,也是他的初恋。 6号窗口主要售卖甜口的黑芝麻汤圆、红豆沙年糕和各种油炸食品,方硕最不爱吃的就是高糖高油的食物。尽管如此,他仍然每顿饭都去买点什么。好几次柳烟找他帮忙办事,都看见他饭盒里原封不动的糕点。 初恋也好,单恋也罢,勇敢表白大胆追求才能成功啊! 柳烟替方硕着急。 她不好明说,只得默默关注这段感情的进展。 不是谁都能和初恋修成正果,柳烟是幸运儿。 她永远记得,七岁那年她第一次爬树,上去下不来,又害怕树枝断了,急得直抹眼泪,最后是贺春生把她抱下来的。 按说,小时候的记忆容易变得模糊,但深绿枝桠间俊逸少年的脸,柳烟记得清清楚楚。 从树上下来,她的双脚刚一接触到地面,眼泪就如决堤洪水,汹涌而至。 贺春生连忙在衣襟上擦净双手,哄她、帮她抹去泪水。 那一年,他不过十岁出头,却已然像行事稳重的大人一样了。 送柳烟回家,向柳烟父母说明情况,离开时,贺春生还给柳烟留下三大捧紫黑紫黑的甜李子。要知道,那可是他一上午的采摘成果,是他准备拿去集市上卖钱买本子和笔的成果…… 吱的一声,吉普车忽然刹住。 司机说:“那个人的车好像把老乡家的羊轧了,咱要不要下去看看?” 柳烟收回思绪,定睛望向车窗外。 春生?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21章 酒品 人行道上的积雪和泥土混在一起, 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了坚实的硬块。有些地方没有冻实,仍然是一踩一脚泥的状态。 马路两旁也堆着厚厚的清扫过去的积雪。这些雪不是白色的,而是深浅不一的灰色。 头顶也是灰蒙蒙的。看不清哪里是天, 哪里是云。 新落下来的雪花, 像一个个孤单的小精灵,轻盈地旋转着, 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在柳烟心里,贺春生和她是一个整体。 他向来有苦自己扛,遇见难处默默承受咬紧牙关找解决办法。这样的他, 让她心疼。 方硕同意下车查看情况。柳烟率先推开副驾驶的车门,不管泥点子是否溅满裤腿, 飞速跑到贺春生身边。 “春生,你啥时候来的县城?老乡的羊是咋回事?” “车抛锚了。”贺春生说, “燕都农大的教授之前不是帮咱们联系了有机肥生产厂家么?我今天到县城来,就是专程跟负责人见面谈合作的。” 关于果园茶园春耕施用有机肥,贺春生跟柳烟提起不下十次,她印象很深。 不过,她的关注点全在眼前这些白毛泛黄圆圆鼓鼓的绵羊身上。 方硕也下了车:“轧了几只?要不要紧?” 贺春生眉峰挑起:“你说啥呢?” 方硕竖起夹克式棉衣的领子, 怕冷似的缩起脖子:“司机师傅说,你把老乡的羊轧了,我们是关心你, 所以才下来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我们? 谁跟谁是“我们”? 贺春生微眯双眼:“我还想问, 烟烟不是去农业局拿材料吗?咋会搭你的车?” 柳烟拽拽贺春生的袖子, 踮起脚凑近他耳畔。 “学长邀请了两位省农学院的教授,今天下村子查看土质污染情况,我又好奇,又想学点新知识, 就跟着他们一块儿去。” 贺春生心中疑惑得到回答,脸上的表情仍保持严肃。 方硕望了望绵羊的情况,笑道:“没轧就好。老贺,你的车好修吗?要不要我帮忙叫道路救援……” “谢了。”贺春生说,“我打过122,救援车一会儿就到。”他对“老贺”这个称呼并不恼火,反而顺着往下说:“小方,我家烟烟是个勤学好问的好学生,下村考察拜托你照顾她一下。” 方硕愣了半秒:“我……好像只比你小一岁吧?” 贺春生忽略问题,径自说道:“本来这农用车我能修,但今天走得急,没带工具。眼看雪下大了,进村的路不好走,你们抓紧时间赶路,免得耽搁在半路影响大事。” “那就好。走吧,柳烟,老贺这边的事他能自个儿解决,咱们得赶路了。”方硕朝柳烟颔首,示意她回到车上。 柳烟松开抱着贺春生胳膊的手,依依不舍。 “晚上我请学长教授他们在大满福吃饭,你也来呗?” “行!”贺春生爽快地答道,宽宽的手掌落在柳烟头顶,揉揉她的头发,“待会儿你把具体时间和包厢名发给我。” “嗯,一言为定!” - 大满福是著名的连锁餐饮品牌,总部设在长夏市。 榆西县的这家是加盟店,老板姓宋,和柳烟是老熟人。两人相识的过程,说起来像是影视剧的狗血开头,地点在燕都市的学院路,起因则是一杯半价促销的奶茶。 当时柳烟作为兼职打工仔,专门留在后厨干些脏活累活,偶尔人手调配不开,她也会负责处理后厨的水果。 燕都市的气候比较独特,四季分明但是多雨潮湿。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是夏秋之交,连续十天的气温逼近40度——有人曾在黑色轿车引擎盖上煎鸡蛋,拍摄的视频还冲上过本地热搜。 天热,保存不当的水果非常容易腐烂。 尤其是采购过多、暂时没有放进冰箱的那些。 暑假的前半段,柳烟一头扎进学校位于郊区的试验田里,记录精确到每半小时的冬小麦生长数据。临近八月,她接到勤工俭学中心的电话,得知学院路有一家奶茶店急需招聘学生工,立马赶了回来。 奶茶店的老板快人快语,三五句即交代了工作任务。 柳烟聪明伶俐,学东西一学就上手,自然不用老板和资深员工反复强调注意事项。 可是等她到了后厨,发现店里在用烂水果给客人制作奶茶时,就像品尝美食却吃下好几只苍蝇,又恶心又难过。 在榆西县加盟大满福开饭店的小宋,老家在黄原,曾在燕都上大学,后来又去了裕城工作。因为一杯奶茶和柳烟相识之际,正是小宋和新婚丈夫到燕都度蜜月,顺便回大学看望恩师和留校任教的老同学。 柳烟心里藏不住事。 大概是她流露出的厌恶反感引起了奶茶店老板的注意,只在后厨待了一天,很快她就被调至窗口收银。 那天的室外,依旧是接近40度的高温,有了湿度95%的加成,学院路一带笼罩在朦胧的白雾中,宛如蒸桑拿。 小宋和丈夫手挽手,走到窗口点单。 柳烟帮他们下单。她看得出两人十分恩爱,点单时十指相扣,偶尔交换一下眼神,眼中溢满了甜度超标的甜蜜。 小宋的丈夫给小宋点了芒果珍珠奶茶,小宋看了看配料表,要求去掉珍珠,并且要半糖。 柳烟想到后厨的芒果,不觉糟心,连忙推荐他们品尝柠檬金橘云朵奶茶,因为这一款既是新品,水果又是当天进货保证新鲜。 小宋的丈夫同意了,可是小宋说:“新品不打折,价格贵一倍。其实我没那么渴,要不去便利店买瓶水吧!” 柳烟误以为这对情侣是预算不够,又向他们推荐了最畅销的冰柠檬锡兰红茶。 “你这个收银员真有意思。”小宋的丈夫回过味来,“为什么总是推荐柠檬茶?我老婆不喜欢酸的饮料。” 情急之下,柳烟脱口而出:“芒果不新鲜,点别的好了。” 小宋和丈夫面面相觑,瞬间明白了柳烟的好意。他们接受了柳烟的建议,点了先前那两款柠檬主打的饮品。离开前,小宋递上名片,要求柳烟保存她手机号,晚些时候再联系。 一来二去,柳烟和小宋成了好朋友。 选定在榆西县开饭店,是小宋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更是因为她看重柳烟的人品。在电话里,小宋对柳烟说,榆西县地灵人杰,一定错不了。 柳烟却说:“宋姐,感谢你的信任,我们那儿的人不光是人品好,酒品也不错。” 毕业后回乡创业,每次到县农业局办事,柳烟都要联络小宋,完全出于友情,不是为了蹭饭。 当年讨论过的话题,小宋再一次摆到桌面上:“你说这方圆百里的人酒品好,到底的是哪种酒品?我只看见他们酒量好,喝高度数白酒眼睛都不眨一下。” 柳烟忍俊不禁:“我说的酒品,是自个儿喝得尽兴,不乱劝别人喝酒,喝醉了也不撒酒疯。” 小宋笑笑:“还真别说,我开店一年多了,没遇见一个醉了瞎胡闹的顾客。但是——” “‘但是’什么?”柳烟好奇问道。 “好多人喝醉酒爱唱歌,曲调是现成的老歌,歌词却是随口改编,特别有才华。” 小宋的答案,如同给柳烟吃了一个定心丸。 她想,我家春生,喝了酒不仅会唱歌,还会写诗呢! - 刚过六点,路灯已经点亮。 圆柱形的玻璃罩子,磨砂玻璃的外壳,LED灯耀眼的白光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灯柱的影子像一个个尽忠职守的哨兵立在雪地上。 从傍晚时分开始,县城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尤其是这样的雪夜,只有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显出鲜活的人气。 大满福门前停车场车停满了,农业局的吉普车只能暂停路边。 柳烟从车上下来,邀请两位农学院的教授走在前面,雅座门牌号209,有领位员指引。 方硕迟疑不决,最后柳烟说:“学长,你和我没有利益绑定,更何况你帮了我那么多次的忙,一块儿吃顿饭没啥,不用担心有人举报。王师傅也和咱们一起,天这么冷,食堂早关门了,你忍心让他饿着肚子回家吗?” 王师傅应声说道:“对啊,方处长,咱那食堂6号窗口今天不营业,你回去也没法买到豆沙馅的炸糕。” “好吧……”方硕暗暗叹口气,他这点心事看来不是秘密了,“我陪你去街对面停车,停好了再过来。” 柳烟帮他们关好右侧车门。 “记住了啊,209雅座,楼梯右手边第五间屋子。” 她上了二楼,先去洗手间重新盘起发髻,然后迈步走向走廊另一头。 忽然,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钳住了她的手腕。 “你迟到了。” 微微泛着洗面奶香味的气息团团包围了柳烟。 贺春生像是刚刚刮过胡须,他俯身下来,腮边的青茬轻轻扎在柳烟脸颊,又痒又有点疼。 “走最后一个村的时候,我们遇到特殊状况了。”柳烟闭上眼睛,享受地贴向贺春生宽阔坚实的胸膛,“有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没有父母亲人,吃百家饭。学长觉得她可怜,就说联系福利部门,看能不能送小女孩进儿童福利院……” “不聊这个。”贺春生的唇轻吻柳烟耳垂。 “那你说我迟到干嘛?”柳烟佯作生气,“没事找事!” 他俩站立的位置恰好距离楼梯口两米远,被一株高大的枝叶浓密的绿植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方硕上楼找包间、老板小宋从另一个方向走来,都没有发现柳烟贺春生的存在。 唯一醒目的,是柳烟常年戴在颈间的红围巾。 路过时,小宋最先注意到这对拥抱的情侣,还有红围巾上用不同色毛线织补的痕迹。小宋清清嗓子:“烟烟,你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  9月27日已更新。 这一章写了《花儿与少年》里宋缇绯和顾嘉年之后的生活。小宋即是宋缇绯。 算是一个番外吧。 他们开了饭店,重新开始。 “大满福”是《肖总嘴很甜》里的著名餐饮品牌。哈哈! 第22章 人品 走廊灯光幽暗, 柳烟脸上的红意仍十分醒目。 她从贺春生怀抱中探出脑袋,低低地应了一声:“宋姐,我介绍我男人给你认识。” “幸会。”小宋朝贺春生点点头, “常听烟烟提起你。” 贺春生笑道:“宋老板, 烟烟也经常说起您的事情,您是她的偶像, 也是她的朋友。” 小宋摇头:“不敢当。但是我知道,这辈子能认识烟烟,也不枉我这牙齿敏感的人喝下两大杯柠檬茶。” “柠檬茶?”贺春生一头雾水, “我听不懂。” 小宋说:“故事很长,等你们回了家, 烟烟好好讲给你听——咱们别站在这儿聊了,穿堂风怪冷的, 进209雅座,我给大家斟茶。” 柳烟脸颊发烫。 “宋姐,我们自己来,不能总麻烦你……” 话说半截,方向走反的方硕折了回来, 四人恰好在楼梯口重新相遇。 “柳烟,老贺,到底哪边是奇数门牌号啊?”方硕坦承自己是路盲, “我按照指示牌走的, 咋找不到?” 小宋看看方硕, 又看看柳烟:“这位是?” “宋姐,我给你介绍,方硕,我高中、大学的学长, 比我高两届,真正的学霸。”柳烟又面朝方硕,“学长,宋姐是我特别好的朋友,也是这家大满福饭店的老板。” 两人握了握手,寒暄了两句,小宋便把他们带至209包间,和农学院的教授会合。 “天气冷,先喝些红茶。” 小宋为每人的杯子斟茶七分满。 乐教授嗅觉灵敏:“老板,您请我们喝顶级滇红,不怕亏本么?” “不是单请各位的。”小宋莞尔,“自从我和我先生在榆西县定居,开了这家客人捧场的烤鸭家常菜,每桌的免费茶都是滇红,茶是有机茶,源头可追溯,你们放心喝。不过——” 柳烟看着汤色红亮的茶水,好奇心只增不减:“不过什么?” “不过别喝太多,免得影响胃口。”小宋温馨提醒,“我们店里新推出的果木烤鸭味道纯正,长夏市总店派来的审核员都夸厨师手艺好、有灵气。” 说着,服务生送进五本菜单,人手一本。 “依我看,咱们吃正宗的果木烤鸭不假,千万别浪费食物。”年纪最长的程教授提议,“‘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下村子里走了一圈,才发现无论是种植还是养殖,最辛苦的永远是农民兄弟。” “我附议。”乐教授说,“国家提倡‘光盘行动’,从我做起是对的。” 小宋沉默片刻,说:“好,既然两位都这么说了,那我建议你们点一套烤鸭,再搭配四个热菜。主食也别点米饭了,上一盆疙瘩汤怎么样?” 方硕侧过脸:“疙瘩汤虽然暖胃,但总觉得跟烤鸭不搭。” “学长,这儿的疙瘩汤和别处不一样。”柳烟道出原委,“宋姐店里的面食,都是用我们新星村的面粉制作的,味道非常棒!” “好吧,那我一定得尝尝。”方硕合起菜单,“宋老板,热菜就照着您店里最畅销的给我们上。” 小宋回头望望服务生,示意她收走菜单。再转头时,小宋熟练地报了四道热菜的菜名,都是最家常不过的川菜和鲁菜,出现在各家餐馆的概率接近百分之八十。 “我们的厨师很专业,相信这顿饭大家会吃得尽兴而归。” 柳烟半开玩笑半认真,起身拦住小宋。 “等下,宋姐,甭听我这学长的,今天我请客,我要点四道大家很少吃过的冷门菜。” 说着,柳烟和小宋耳语两分多钟,然后朝侍立一旁的服务生使个眼色。 服务生会意,先离开了包间。 小宋再一次为在座客人斟好茶水:“烟烟的人品向来都这么优秀——她换了四道菜,菜名暂时保密,等菜上来了大家肯定满意。” 柳烟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桌布下方,贺春生的大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小声问:“烟烟,冷门菜菜名能告诉我吗?” “不能。”柳烟晃晃胳膊,顺势抽出手腕,反过来握紧贺春生的手,凑近他身边,声音极轻极轻,“好东西我要和你一起分享。说实话,这四道菜我以前也没吃过,今天要不是你来了,猴年马月我都不会点它们。” 贺春生心跳怦怦地失了常有的节奏。 柳烟的鼻息暖如春风,悄悄拂过他的面颊,一下,又一下,随着两人身体距离越拉越近,除了鼻息,她洗发水的香味也飘了过来。 此刻,他只想揽她入怀,吻她。 怎奈高朋满座…… 况且桌子对面那个方硕正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望着他们。 贺春生略微转过半边身体,额头与柳烟的额头相抵,猫科动物标记气味似的磨蹭两下。 “只要不是天上飞的、林子跑的、田里蹦的,啥菜我都敢吃。” 柳烟笑出声来:“把心搁回肚子里吧!我是坚定的环保主义者。春生,这四道菜,保准让你大吃一惊,但是又叫你意想不到。” “咳咳!” 方硕的假咳嗽起了作用。 柳烟松开贺春生的手,身体姿态放松地靠向椅背。 “学长,你嗓子不舒服吗?” 方硕点头:“说了一天话,喉咙又干又疼。” 贺春生手臂搭上柳烟所坐的椅子靠背,习惯性地将她鬓边一绺长发缠绕指端:“巧了,我车上有罗汉果,待会儿吃完饭,你带一些回去泡水喝。” 方硕“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他无视蜜月期永远过不完的年轻夫妻,端起茶杯朗声说道:“上菜之前,我有个建议,我们以茶代酒,先碰一杯怎么样?” 程教授乐教授阅历甚广,当然听得出方硕话里的弦外之音。 两位花甲之年的老人举杯,然后缓缓放低,微笑着在圆桌正中的转盘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抿一小口就行。”柳烟不忘小宋的叮咛,“美味的烤鸭和家常菜等着老师们品尝呢!” “好,你是东道主,照你说的做。” 程教授带头喝了一小口红茶,其他人效仿,浅尝辄止。 众人的茶杯刚刚归位,包间的门被人叩响,应声而开。 小宋在前,指引服务生上菜。 “烤鸭还在烤制中,先上其他热菜——第一道,十全十美;第二道,百花齐放;第三道,一诺千金;第四道,万事如意。” 小宋抬手挥了挥,服务生报菜名的声音戛然而止。 四位服务生稳稳地放下菜盘,退后到餐桌南侧,齐刷刷站成一排,嗓音洪亮犹如军训时高喊口令:“祝长者福寿绵长,祝上班族事业顺利,祝新婚夫妻白头偕老!” “真好,说得真好!”程教授和乐教授相视一笑。 “感谢你们,我会继续努力。”方硕心头一暖,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春生?”柳烟坐直身体,“你不想说点啥?” “我……”贺春生视线落在桌上四个超大号的不透明菜盘保温罩,心跳得更乱了,“谢谢宋老板和各位服务生兄弟姐妹,我和烟烟绝对会幸福的!” “很好。”小宋拊掌笑道,“揭晓谜底吧!” “十全十美”是海菜大拼盘,一共十种,不多不少。 “百花齐放”是鲜百合和紫藤花、金针菜炒制而成,颜色为白、紫、金黄,悦目怡人。 “一诺千金”是干炸里脊干炸大虾双拼,外层裹的面粉焦香酥脆,色香味俱全。 压轴菜“万事如意”,掀开保温罩的一瞬间大家都惊呼不已。 “万”取丸子的谐音,原料是牛后腿肉加上脆嫩的荸荠丁,浇汁为番茄和番茄酱混合熬制的浓汤,汤色是耀眼的红,口感鲜香微甜,毫无腥味残留。 大学期间,方硕参与的课题组天南海北到处考察,品尝过不少名吃美食,这种改良创新的菜式,他也曾见过,只是这次不同,他从中体会到的,有店家的用心,更有柳烟真挚的诚意。 “宋老板,您请留步。”方硕站起身,找了只无人使用的干净茶杯,斟茶递到小宋手中。 “这些都是柳烟的安排,你要谢的人是她。”小宋坦言。 “我知道。”方硕看向柳烟,目光很快又转回来,“宋老板,您和大满福的员工都是高人,我很荣幸能到这里就餐,万分荣幸。” 小宋笑笑,碰杯后饮下半盏茶:“您的好评,对我们来说也是莫大的荣幸。” 包间门关上之后,方硕再次站直身体。他绕过桌子,走到柳烟贺春生身后半米远的空地。 “我们仨喝一杯。” “好啊!”柳烟手持茶杯,“我们家春生酒量可好了,改天咱好好喝一顿。” 贺春生拢住柳烟的肩,目光温柔。 “就这么说定了,烟烟,到时候我们请小方学长尝尝家里自酿的桑葚酒。” 柳烟抿唇浅笑,微微偏了头,倚在了贺春生身上。 爱人之间的甜蜜互动,单身狗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方硕想起自己尚未开始却像已经结束的“恋爱”,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手中茶杯倾斜,颜色深红的茶水不知不觉全部洒在贺春生的鞋子上。 那是一双颇有年代感的帆布鞋。 原色应该是棉织品独有的白,但经历了许多个年头的穿着和洗涤,鞋帮处已泛起灰白和浅黄。 “……抱歉。”方硕连忙放下杯子,拿起纸巾盒,“趁颜色还没渗进鞋面,擦擦试试。” “不要紧。包间暖和,一会儿就干了。” 贺春生接过纸巾盒,又把它摆回桌面。 半分钟前热情满格的柳烟,此时却沉默不语。 她很清楚,贺春生不讲究衣着穿戴。但这双鞋——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五年前她大一寒假回家过年,贺春生陪她到县里领取奖学金和贫困生补助物资,他们一起到百货商场买的。 傻男人,数九寒天穿单鞋,脚多冷啊! 作者有话要说:  9月28日已更新。 第23章 点子 这双鞋是他五年前腊月二十七买的, 柳烟印象深刻。 那天,领完奖学金和补助,两人来到商场, 柳烟陪贺春生选了一双春款帆布鞋, 然后一起去大食汇吃了午饭。饭后,贺春生提议请她喝奶茶, 她拒绝了,只说想逛逛商场地下一层的书店。 五年前,榆西县县城的开发程度, 相当于县级市城乡结合部的水平,奶茶却卖到了15元一杯。 对柳烟来讲, 宁可花25元买本农业技术专业书,也好过喝热量高价格贵的热饮。 贺春生并不这样认为。 他让柳烟先到书店转转, 自己却折回停车场,把柳烟的包和物品放进驾驶室,紧接着返回饮品屋,点兵点将挑选一番。买好之后,他特意捧着奶茶, 等在书店出口。 当时,柳烟没有手机。贺春生只有一部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小灵通,在省城上学期间才用, 因为无法漫游, 回家过年就收起来当摆设。 柳烟永远记得—— 她走到收银台放下选好的书, 贺春生挥手的姿势,和他脸上温暖的笑容。 时光冲淡了许多回忆,唯有他的暖心之举深深印在柳烟心中。 从学龄前到上大学后,他们不算熟识。 屈指可数的, 仅有两次人生交集:一次是柳烟爬树下不来,贺春生伸出援助之手;又一次,就是寒冬腊月他做她的专职司机兼任保镖,还送了杯甜甜的黄桃奶茶给她。 而这个现在成为了她丈夫的男人,全身心都投入到事业上,连一双新鞋都舍不得、或者说没时间买…… 柳烟侧过脸。 灯光恰好照过来,眼角有道晶莹闪亮的痕迹,随着她转头的动作悄然滑落。 “烟烟?”贺春生察觉到异样,赶忙摸摸她的额头。 “柳烟,你身体不舒服吗?”方硕也发觉柳烟不对劲,“燕都的气候和咱这边不一样,你在暖冬里待久了,回来肯定不适应。” “我没事。”柳烟唇角微弯,“来吧,我们碰杯!” 叮的脆响过后,三人坐回自己的位子。服务生这才上前,用公筷为大家添菜。 茶过三巡,果木烤鸭也上了桌。 饭店老板小宋亲自发放一次性手套,柳烟却拒收了。 “宋姐,省去我这副。” 小宋一怔:“那你怎么吃?甜面酱滴到手上很黏。” “宋老板,有我呢!”贺春生笑着说,“我帮烟烟卷鸭肉。” 柳烟蓦地红了脸。 “我的意思是,少一份白色污染。我洗过手了……”她喃喃低语。 “你的心意我懂。”小宋离开包间,关门前,望着柳烟所坐的方向,缓慢地地眨一下眼睛,意味深长——言外之意分明是“你男人卷的鸭饼香,多吃点,不吃饱不许下桌子”。 程教授应景地打趣:“年轻就是好啊!” 乐教授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和我老伴儿新婚燕尔那会儿,也和小柳两口子一样,如胶似漆。” “咳咳!”方硕这次咳嗽是真咳。 他的嗓子,被齁甜的甜面酱刺激到,背对桌子咳嗽不止。 “学长,你还好吧?要不要喝点茶顺一顺?” 柳烟隔桌相问,方硕咳得说不出话,只得胡乱摆了摆手。贺春生摘下一次性手套,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瓶装水,绕过桌子半蹲在方硕身侧。 “漱漱口,会舒服很多。”贺春生拧开瓶盖,递过水去。 “谢……谢……”方硕艰难地说出俩字,浅抿一口清冽的纯净水,没漱口,直接咽进肚里。很神奇,喉头的黏腻感居然消失了大半! 贺春生听咳嗽声减轻,心头大石落地,起身拍拍方硕肩膀。 “早就有人说过,大满福啥菜都好吃,就是烤鸭的甜面酱太甜,今天一尝,果然是甜得人嗓子难受。” 守候在桌旁的服务生忽然笑了。 “先生,不是这样的。” 柳烟诧异:“你倒是解释解释,为啥给我们送来的酱这么甜?” 服务生说:“我们老板说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容易,所以她要增加每个有情侣顾客桌台的甜度值。” 方硕瞬间止了咳:“甜面酱里额外添了糖?” “罗汉果甜苷。”服务生十分专业地介绍代糖添加剂的安全性,“甜度比白砂糖高很多,不参与代谢,不会引起蛀牙和肥胖。” 柳烟豁然开朗。 春生扩建的果园二期完全可以种植罗汉果! 这种药食两用的农作物,经济价值绝对超乎想象。而且,新星村的纬度与罗汉果主产区桂省相似,拥有不错的自然条件。 她看向贺春生,眼瞳跳跃的神采,如星光般闪耀。 “我们也可以发展罗汉果种植,建一条种、收、筛选、加工的一条龙产业链。” “烟烟,你的点子非常棒!”贺春生说,“今晚回家咱去秦叔家,到时候和他老人家好好合计合计!” - “一亩栽种500株?种不活咋办?” 村主任老秦听了柳烟的话,眉头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传统种植技术,的确要求每亩罗汉果的种苗在400株左右。”柳烟耐心讲解,“但是我们这次的试验田不同,土质好,地很肥……” “不行,我不同意。”老秦眉头紧锁,“你和春生挣点钱,好日子才刚开个头,那点积蓄可不能打了水漂!” “叔,不会的,您要相信烟烟和我的判断。” 火墙一壁之隔,炉子上的水壶鸣起响亮笛音,提示人们水沸腾了。贺春生走了过去,拎着壶续满暖水瓶,又往炉里添了几块煤,把火苗压小一些。 柳烟突然提议:“秦叔,我们从县城带回来好茶叶了,您尝尝不?” 老秦拿起用了巴掌大的闹钟,一瞅就乐了:“挺好,马上到十一点。大半夜的,喝就喝,干脆睁着眼睛到天亮吧!” 贺春生循声而至。 他沏了两杯宋老板给的特级滇红,毕恭毕敬地摆在老秦手边。 “叔,您先请。” 老秦笑笑,趁热抿了一口:“哎,你们没唬我,这茶忒好!” 柳烟伸手去拿近处的茶杯,贺春生握住她的手,视线指向另一只盛着白开水的杯子。 “你黑眼圈有点重,茶我喝,你晚上得好好睡一觉。” “那你呢?”柳烟问,“和秦叔聊通宵吗?” 贺春生拨开她额前碎发,手背贴上去试试体温:“话虽这么说,不睡觉谁也受不了。茶泡得淡,秦叔喝小半杯不影响睡眠,我也是。” “其实吧,我在宋姐的馆子,茶已经喝多了。”柳烟揉揉太阳穴,“这会儿头疼。” 老秦把柜子抽屉拉开,取出一个药盒。 “柳家闺女,这个治头疼好使。” 盒子正面背面都是不认识的文字,柳烟犹豫着不敢吃:“叔,上面写的啥?我咋一个字都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只知道是解热镇痛药。”老秦说,“我以前剧团的同事寄的,他儿子在桂省制药厂工作,这是新研发的药,里面的成分就有罗汉果。” “是吗?”柳烟心头敞亮,“秦叔,您是神人!不,神仙!您又给我们出了一个好主意。” 老秦愣了:“啥主意?” “咱村也可以种植药用作物。”柳烟踌躇满志,“三年为限,咱也和大厂合作提供原料。或者,条件成熟以后,咱们开一家属于全体村民的制药厂!” - 春暖花开,贺春生的果园二期正式开始种植罗汉果。 与主产区桂省相近的温度、相对湿度和昼夜温差,再加上新星村本身土壤情况良好,罗汉果块茎出芽率非常高。 保苗育苗期一过,真正的忙碌期到来了。 罗汉果喜湿怕寒。灌溉时,需要浇透却不能积水,所以贺春生早中晚巡视三次,检查排水工作做得到不到位。 董芳和薛枫自从到果园帮忙,每天披星戴月睡眠不足,不禁怀念起在三棵柳农场悠闲的日子。 她们和柳烟在小群里开群视频畅聊,偶尔念叨几句,拐弯抹角地打探柳烟的真实想法和下一步计划。 柳烟主意已定:“果园二期需要人手,你们留在那里,能帮春生很大的忙。” 薛枫记事起就是柳烟贺春生的小跟班,理解柳烟这样安排的苦心:“好吧,柳姐,等这边走上正轨,我再回三棵柳。” 董芳虽然也能理解,但身心的双重疲惫让她满腹牢骚。 “柳姐,果园劳动强度太大,我很不开心!” “哪天来我家?”柳烟柔声反问,“你想不想吃中秋节的烤肉?我和春生烤给你吃。” 食物的美妙滋味似乎仍在舌尖徜徉,仿佛还是昨天刚刚品尝过。 董芳无奈道:“姐,好姐姐,你能不能别说烤肉的事?我望梅止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择日不如撞日。”柳烟说,“就明天吧!” “啊?”董芳抬手,捂脸长叹,“救命,你咋不早说?我至少半个月没保养过我这张脸了,面膜也没存货了,羞于见人。” 薛枫噗嗤一乐:“柳姐又不是你的相亲对象,怕啥?” 董芳扭过脸:“你不懂,没有爱情的滋润,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面膜身上。” “怎么没有?”柳烟嗓门忽然变得嘹亮清晰,“我同专业的学弟从燕都过来观摩学习,我正想介绍他给你认识呢?” 董芳眼睛放光,鼻尖几乎触到了手机屏幕:“姐,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柳烟答道。 “瞅瞅,我是有福之人。”董芳欢喜雀跃,握着手机原地转圈。 柳烟回头看看办公室墙上时钟。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这样吧,晚上下班我把学弟的个人资料编辑好发给你,先不爆照,等你们见了面再看有没有缘分吧!” 第24章 来客 早春时节, 正值旱作区冬小麦返青拔节的关键时期。 柳烟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阔叶杂草悄悄混长在冬小麦秧苗之间,远看根本发现不了。只有走近、弯下腰,才能看到三到四种不同野草的存在。 500亩冬小麦, 依靠人工喷洒除草剂, 耗时耗力。 不计前期投入,三棵柳农场的资金已经有些吃紧, 柳烟连夜整理账目做出预算,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机械化作业。 远在燕都的樊教授和研究团队为柳烟量身定制了一套解决方案——项目的负责人正是柳烟之前提过的学弟李沐,电话里他说, 尽快赶到新星村进行现场防治。 无人机技术应用于各个领域,近年来发展势头良好。 燕都农业大学多年来致力于开拓创新, 他们始终看好关于无人机在农业生产上的发展前景。 这一次,是樊教授主动联络柳烟, 他想把课题组的试验项目放在新星村开展。 李沐抵达时,恰是一个温暖的大晴天。 连着刮了六天的北风收住势头,天空高远宽广,呈现出澄澈的蓝水晶色。 柳烟到村口迎接,只见人却不见行李和试验器材。 没有急着刨根问底, 她说:“欢迎你来新星村,高材生!” “过奖了,能来实地操作我也很荣幸, 学姐!”李沐深深吸一口饱含泥土气息的空气, 与柳烟握手, “你们这里空气真好!” 柳烟打趣道:“你多待几天,可以暂时远离燕都市味道醇厚的雾霾。” 李沐笑了,整齐的两排牙齿在阳光下洁白闪亮。 “我也想啊!可惜不行。” “你这是——”柳烟回归正题,“赤手空拳闯天下?” 李沐解释:“不是的, 学姐。燕都连下几场春雨,高速路出省路段发生山石塌方,就因为这个,运送行李和器材的车没能及时赶到榆西县。” 提起春雨,柳烟的心又沉重了三分。 旱作区冬小麦除去防治田间杂草,还要防治害虫。若想秋收时硕果累累,春耕阶段就必须跟老天爷抢时间。 “需要多久?如果等的时间长,我这边必须先雇人撒除草剂了。” “一天,就一天。”李沐解锁手机屏幕,展示他和托运公司客服的聊天记录,“也许用不了一天,不会超过24小时。” 柳烟定睛一看,心忽然凉了半截。 “这张地图,是他们PS的吧?” “学姐,你看着也像假的是不是?”李沐爽朗笑了几声,南方口音掺杂着燕都本地话,有板有眼地说,“我手机的问题,截屏效果画质模糊。” “确定?”柳烟并未感到轻松。 “我的行李箱有小型定位装置,待机长达360小时。”李沐点开APP界面,“你看,剩余电量84%,它一直在工作。” 当柳烟看清APP界面顶部“儿童手表”字样时,心头的憋闷感顿时烟消云散。 李沐眼尖,察觉到了柳烟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却只是微笑着,话题仍然围绕着无人机低空喷洒除草剂,没有偏离。 “学姐,听樊老师说,这个研究课题最早是你提出来的。” “是的。”柳烟轻轻点头。 她走在前,引领李沐到村委会的院子门口。 李沐看了看铁锈斑驳的铁门,忽然发问:“你不留校、不保研,离开大城市回家乡创业,后悔吗?” “不后悔。”柳烟回答得毫不犹豫。 “可是你的同学和老师后悔了。”李沐叹了口气,面露遗憾,“我也很后悔。” 柳烟失笑:“有那么夸张吗?” 李沐转达樊教授的原话:“樊老师说,‘柳烟是我二十年来遇到的最认真、最有天赋的学生,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都要向她看齐’。” “樊教授也是我这些年遇到的最讲原则的好老师。” 柳烟推开村委会大门,手臂抬起,指着办公室右后方的一栋红砖小屋。 “李沐,那是你的住处。” “另外为我安排了住处?”李沐眼睛瞪得老大,“之前樊老师来新星村考察,不是住在你家里吗?为什么对我搞特殊,让我住村委会?” 柳烟说:“樊老师来的时候,我只领了结婚证还没办婚礼……” “我……”李沐欲言又止。 他回头望望村里错落有致的房子,再瞧瞧孤零零的红砖小屋,心理落差极大。 “屋子是我和我男人租下来的,打算改造成电商物流配送站,房顶和室内重新修缮过。”柳烟往前走了几步,倏地收住脚步,“这个时候燕都还没停暖,所以我们给你准备了电暖气和电热毯。” “没事,我不怕冷。电暖气费电,一条电热毯足够了。” “你没在这儿生活过,不清楚昼夜温差将近二十度是什么概念。” 李沐步速加快,超过了柳烟,头也不回地说:“学姐,你别忘了,我从出生到十八岁都生活在一个每逢冬天长冻疮的湘南,刚到燕都上大学,冬天供暖我还上火呢!” 柳烟说:“大家公认的,你适应能力很强。不过,我们不想让你冻感冒。” 李沐站到红砖小屋门前。 “不会的,学姐。”他摊开手掌,“钥匙给我吧!” “行。”柳烟照做,同时友情提醒,“我们村还没通自来水,你先休息,等睡醒了我派人过来教你用水井打水。” “不用那么麻烦。”李沐咧嘴一笑,“我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用过水井,难不倒我。” 柳烟步下台阶:“到饭点我打你手机,我请你去农场食堂品尝大厨手艺。” “好,你去忙吧!” 李沐目送柳烟走出村委会大门,笑容骤然敛住。 他转身走进四白落地重新装修的小屋,径直倒在窗口下方的单人床上。五秒后,他又爬起来,选中状态仅自己可见,发了一条私密微博。 正文仅四个字:“黯然神伤”。 - 翌日一早,托运的货车停到了村口。 村主任老秦亲自签收了李沐的行李和无人机试验器材。 而这位被樊教授委以重任的大四学生,仍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呼呼大睡。 柳烟打李沐的手机,听筒里响了正常的嘟嘟音,却始终不见那边接通。吃过早饭,她接到农场值班室电话,急忙赶去接待燕都商超的采购员,便把叫醒李沐的任务拜托给了贺春生。 “我今天也有好多事情要忙,烟烟。”贺春生婉拒。 “春生——”柳烟穿上羽绒服,“办这件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哪有大早上八点还赖床的?”贺春生起身,走过去帮柳烟系好围巾,“算了,你去农场吧,我叫小李起床,顺便给他带早饭。” “啵!” 响亮一吻,印在贺春生温热的唇瓣。 柳烟跑出堂屋,边跑边喊:“冰箱冷冻室里有红糖糍粑,你炸几块带给李沐,辛苦你了,老头子!” “我老吗我?” 贺春生皱紧眉头,一转身恰好对上穿衣镜自己愁云密布的眼睛。 随口一个称呼没啥好纠结的。他耸耸肩,只要烟烟开心,她叫我啥我都愿意。 抱着装满红糖糍粑的保温桶,贺春生叩响红砖小屋房门。 吹了好一阵的冷风,门才开。 李沐头发蓬乱,揉眼睛打哈欠一样没耽误。 “你是谁?” 贺春生自报家门,然后把装着早餐的保温桶递给李沐:“烟烟特意为你做的家乡美食,挺烫的,放一放再吃。” 打开桶盖,李沐闻到了糯米和红糖的甜香,迫不及待拈起最表面的糍粑。 “哇!” 话音未消,李沐对准糍粑猛咬一大口。 贺春生来不及阻拦,惨叫声已然贯穿他的耳膜。 “烫着了吧?红糖馅儿不散热。你先回屋拿凉水漱漱口,我去小卖店给你卖冰棍!” 晨间一通手忙脚乱。 好在贺春生处理得当,李沐的舌头烫伤并不严重,只是暂时失去部分区域的味觉。 柳烟签完新一季的蔬菜供销合同,送走商超采购员,巡视杂草滋生最密集的冬小麦地块。 沿田埂走了一圈,抬眸时,她恰好望见贺春生和李沐并排走来。 两人一路上或提或背,将试验器材安稳地放回地面的一刻,同时松了口气。 贺春生朝柳烟远远挥手,右手贴近耳边,做个电话联系的手势,匆匆离去。李沐蹲在地上,快速拼装加装了农药喷洒模块的无人机。 柳烟上前:“对不起啊,我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你是说糍粑?”李沐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碍事,“贺大哥可厉害了,又让我含凉水又让我吃冰棍,救了我这条舌头。” “他是我们村的能人。”柳烟说,“是我心里的最出色的男人。” 李沐低下头,掩饰神色间的失落。 直到柳烟问她关于无人机的问题,他才回过神。 “我手里正在组装的这一台,可以加装各种模块。现在咱们要除杂草,所以装的是农药喷洒模块,定时定量,误差很小。如果配置了成像设备,那么这台无人机就是“遥感观测无人机”了,远程巡视小麦生长情况,随时随地监测,使用体验非常好。 柳烟跃跃欲试:“等会儿你教我怎么操作,好吗?” 李沐应道:“嗯,这个一点不难,你肯定一学就会。” 日光温室门口突然跑出几个工人,双手拢着嘴巴,朝柳烟这边大喊:“场长,灌溉系统的电脑蓝屏了,你快来看看——” 柳烟同样朗声回复:“好,我这就过去!” 她叮嘱李沐两句,拔腿跑向温室方向。 “爱一个人,未必要拥有她。”李沐注视着渐渐缩小的窈窕身影,低低感慨,“看着她平安喜乐,我也很高兴。” 第25章 凌云 修路工程进行到三分之一, 因资金问题停工了。 贺春生找了曾经的合作伙伴,还有在他创业初期给予过支持的各界人士,勉强又凑了不到五万元。 柳烟忙完麦地除草, 赶回家时屋里空无一人。 头顶不远处传来幽幽叹息声。 她仰头张望, 果然,贺春生伫立于老屋天台, 双臂搭在护栏上,目光恰与她相对。 “烟烟,你回来得正好。” 贺春生转身要下楼。 柳烟赶忙说:“我现在头蒙蒙的, 想吹吹风清醒一下。你等我,我上去。” 或许是白天在农场累过了劲, 柳烟双腿犹如灌铅,每迈一级台阶就感觉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在腿部, 脚踝也酸疼难忍。 贺春生出现在一楼和二楼楼梯转弯处。 他疾步下来,走到柳烟面前:“累坏了吧?” 看她面有霞色,贺春生悬着心摸了摸她的额头。 “春生,我没发烧。”柳烟顺势握住他的手贴在冰凉的脸颊上,“我一路跑回来, 风还挺冷的,你帮我焐暖。” “走,回房换衣服。” 他和她的两只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柳烟脸上红意加深:“你想干啥?” 贺春生微微一怔, 忽的抿唇笑了:“你说呢?” “小孩儿吃糖, 没够……”柳烟知道他是开玩笑, 也不当真,“上回你买给我的那身珊瑚绒睡衣睡裤呢?收到哪里去了?” 贺春生蹙眉回忆了十几秒。 “我买过吗?” “橘黄色,胡萝卜图案的。”柳烟突然严肃起来,“不是吧?你答应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送一件礼物给我, 竟敢忘掉?” “不敢。” 贺春生动作极快,一手拢住柳烟后背,俯身用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膝窝,稳稳地将她打横抱进怀里。 他大气都不喘一口:“我买了,不过不是胡萝卜印花……” 柳烟扳过他的脸,重重吻上他的唇。分开的一刻,她面若桃花,笑得贺春生心旌神摇。 “烟烟,我最喜欢看你笑。” 柳烟不接这话茬:“老实交代,给我买的睡衣换成啥图案了?” “七星瓢虫。” “老天爷!你知道我最怕各种虫子,你还……” 柳烟不再有抱怨的机会。 一个绵长的吻,吻到她缺氧。 “闭上眼睛,烟烟。”贺春生喘息着,炙热的嘴唇贴上她的耳朵,“我抱你去看个好东西!” “嗯。”柳烟轻轻闭眼,搂紧他的脖子。 衣柜的滑轨有些涩,推动时发出吱吱的响动。再后来,衣架和柜门的细碎的碰撞声,清晰地传入柳烟耳中。 “好了吗?”好奇心几乎要溢出来了。 “一分钟,再等一分钟。” 贺春生臂力惊人,右胳膊收紧,将柳烟牢牢固定在臂弯里。 他的左手也没闲着,摘下洗净的新睡衣套装,又把一卷神秘图纸摊开在床上,四个角分别用枕头闹钟压住。 “睁眼吧,烟烟!” “我瞅瞅是啥惊喜?”视野恢复清晰,柳烟一时不太适应。 然而,当她目光汇聚于图纸,顿时惊呼出声—— “春生?!” “烟烟,我拉到赞助了。”贺春生一改先前的冷静,因为激动,他的声音不觉有些发颤,“我想在咱村建一条高空索道!” “这……”柳烟定了定神,说,“放我下来,咱俩谈谈。” 贺春生坐在床边。 他并未松手,而是继续把柳烟抱着坐于腿上,自己则微弓了背,下颌轻轻搁在她肩头。 “我的计划是,开发真正适合咱村的旅游项目——初步设想是,索道起点设在村南面的六峰山,终点在村北面的望天石。旅游配套包括自来水接入、民宿修建,还有特色农家乐的餐饮,这样一来,彻底实现全村脱贫,指日可待!” 柳烟忽然冒出一句:“春生,你凑近点!” “啊?”贺春生发懵,但也照做了。 他收紧双臂,整个人和柳烟零距离贴在一起。额头覆上一只刚刚暖和过来的小手,须臾工夫,软润温热的嘴唇也印了上来。 贺春生浑身绷紧:“烟烟,要不咱们吃完晚饭再……” “琢磨啥呢?”柳烟莞尔一笑,挣开他的臂弯,跳回地面站稳,“我试试你是不是头脑发热,你净往歪处想!” 贺春生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听我说,烟烟,我真的没有头脑发热。” 柳烟微微歪了头,掌心真切地感受到男人独有的强劲有力的心跳。 “我在省城上大学那几年,除了学校的课程,业余时间我都在打工攒钱。就像你无意中认识了开饭店的宋老板,我也在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贵人。” “谁?咋没听你说过?”柳烟贴近,环住贺春生腰。 “林嘉,林总——他是泠海市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实业家。近几年,他开始投资建设各种旅游项目,我打给他问能不能借款给村里修路,他反过来问我有没有旅游资源,我照实说了,林总就决定把钱投给咱村,先修路,然后发展旅游。” “林嘉,斯迪凯实业董事长?” “是他,没错。” 柳烟抿抿嘴唇:“他可是去年评选的富豪排行榜第三名,能看中咱们小小的新星村吗?” 贺春生说:“咋不能?当然能!林总了解了咱村的自然环境,说好山好水就是优质资源,没有污染的土地河流,就是咱们最宝贵的财富。” “我懂,我只是担心他这种人是爱热闹、图新鲜。” “不会。”贺春生亲吻柳烟的头顶,发香飘进鼻端,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烟烟,林总说了,他和咱们算半个老乡,因为他妻子的老家就在十公里外的魏家村。” 柳烟恍然大悟。 “这么说,林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贺春生颔首,笑着揉揉柳烟的头发。 “是的,林总的结发妻子姓高,集团的财政大权在她手中。他们夫妻俩白手起家,最早跑航运,也做过海鲜和水果生意,吃了不少苦。后来生活条件好转了,林总舍不得老婆受苦受累,就监督高总学习会计,最后考取了财经大学的MBA,期间还拿到了CPA证书。” “等等,这个里面有讲究。”柳烟问,“注会不是应该去事务所工作吗?” “其实在校期间,我也动过考注会的心思,可惜跨专业如跨马里亚纳海沟,我放弃了。一般来讲,注册会计师会考虑去事务所工作但是也有一些人在企业做财务总监,高总就属于后面这种情况。” 说完,贺春生侧过脸,抚弄柳烟从发髻散落的几绺长发,习惯性地绕上左手无名指。 “春生,我还有个疑问。” “你说。” “建一条索道的投入可不是小数目,先不论是否成功,我预估了一下,单说收回成本就要三年。还有民宿和餐馆,就算钱的事不成问题,我主要怕咱们忙不过来。” “甭担心,我的好媳妇。我自有对策。” 贺春生轻轻抽走发簪,柳烟浓密的黑发翩然散落。 他沉醉地嗅一口,随即紧紧搂住了她。 “啥对策?”柳烟晃晃脑袋,故意把大部分头发拨到前面挡住脸,仅露出一只眼睛,以此狂放不羁的造型吓唬她的男人。 “你饿吗?”贺春生没头没脑问道。 “饿。中午饭我去晚了,幸亏食堂给我留了份蛋炒饭,但少得可怜,不够塞牙缝。”柳烟如实回答,“你别岔开话题,还没说有啥对策呢?” “对策就是我去做晚饭,你等着吃就行。” 贺春生抱起柳烟,将她放到梳妆台前的桦木方凳上。 “我都这样了,你咋不害怕?”柳烟拨开遮脸的头发。 “自己媳妇有啥好怕的?”贺春生接过柳烟脱下来的羽绒服,把七星瓢虫图案的睡衣睡裤递给她,“倒是你胆子小,因为胸口有一个虫子印花就不敢穿。” “谁说的?你小看人!” 柳烟一把抢过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衣服。 贺春生双手高举,唇角不由自主上翘:“我错了,烟烟,你的胆子比我的大,一只虫子奈何不了你。那个……灶上炖着汤,我得去看着火。你洗把脸,换好衣服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咱开饭。” “违心!”柳烟嗔道,“去吧,吃完饭我再罚你!” - 一夜缠绵。 梦中仍紧握的手,天未亮却忽然松开了。 柳烟惊醒,转头一瞧,贺春生不知去了哪里,顿时心悬到嗓子眼。 “春生?春生!” “我在这儿呢——” 柳烟跑到窗前:“天还黑着,你为啥到院子里打拳?” “不是打拳,我在做实验。”贺春生仰头高喊,“其实,在跟你说构想之前,我已经搭好一条钢索,能承受120公斤重量的规格,一头架在咱爸咱妈家房顶最高点,落点在咱家天台,缆车暂时用白铁皮圆桶代替。” 柳烟半张着嘴巴,缓过神来连忙穿衣下楼。 她站在贺春生身旁,以同样的角度仰望正上方。 天空仿佛深蓝色的丝绒,点缀着几颗睡眼惺忪的小星。而头顶这条缆绳,像一道划破寂静的白光。 缆车更奇特,两侧伸出“机翼”,又或者说它们是缆车大鹏鸟的两只翅膀。 “因为白铁皮桶重量太轻,在空中不能保持平衡,所以我打造了一对翅膀。这样坐进去体验的人不会觉得晃得太厉害。” “‘少年胆气凌云’,春生,你太棒了!” 柳烟双手勾住贺春生脖颈,与他目光交汇。 “还有啥是你做不到的?” 贺春生声音轻柔:“只要你相信我鼓励我,我啥都敢想、敢尝试。” 柳烟指尖戳他额头:“傻不傻?” 风仿佛听懂恋人的呢喃耳语,从他俩中间穿梭而过,恰好掀起柳烟鬓角的碎发。她的眼眸闪耀着动人的光芒,胜过黎明时分的星辰。 贺春生弓身俯低,轻轻吻了上去。 第26章 虚惊 先把剩下的路修完, 还是开工建设高空索道,成了摆在村民面前的鱼和熊掌。 由于项目需要征用集体共有的山林坡地,所以全体村民大会的召开提上了日程。 这次不同以往。 开会前的一星期, 村主任老秦挨家挨户动员, 希冀着不会出现反对的声音。 村里的老人率先投出赞成票。 然后是为数不多的年轻人。 最拿不定主意的,也是村主任老秦最担心的中年人群体。 他们上有老下有小, 顾虑重重,但凡是看不着迅速到手的利益,没人愿意支持修路和修索道。 “两年才能回本?第三年开始发放红利?算了吧!我们不入股。” 大部分人都是同一种说法。 在三棵柳农场打工的王姐一家, 男人过完年就回南方电子工厂了,仍把一家老小抛给她打理照料。今年开春, 王姐家中境况不好,公公婆婆先后生了病, 俩孩子在县里上学,距离远不方便接送只得多花两笔住宿费。 王姐娘家那边也不消停——大弟弟勉强凑够彩礼钱,但女方忽然变卦了,小弟弟也到了说亲结婚的年纪,却只能靠着那几亩地过活, 又懒又馋,不愿意去城里打工,王姐亲爹亲娘不得不来求大女儿想想办法。 “主任, 您说, 我咋办?”王姐跟村主任老秦抱怨, “那天咱俩还差点吵起来,可您瞅瞅,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嫁个男人又是甩手掌柜, 我真是没有余钱去帮柳烟和春生他们……” “我知道你难。” 老秦环顾四周,报纸糊的墙壁整整齐齐贴着家里两个孩子获得的奖状。 王姐抹了把眼泪:“您看这样中不?我家入个股,名义上的,需要出力了,我去搭把手。” 老秦侧过身,在炕头敲敲烟袋锅里的烟灰。 “修路的事,本来就是柳烟春生小两口给村里办的好事。至于索道……” “主任,您说这俩孩子是不是上大学把脑子上糊涂了?”王姐抢白道,“春生总不会是之前昏迷那个怪病还没好利索吧?咱村这地界鸟都不来,城里的人能来旅游吗?” “你倒是说说,为啥他们不愿意来?”老秦瞪大眼睛。 “来了干啥?”王姐扯扯嘴角,“咱村总共只有小柳的农场有温室,春生的果园茶园又不是啥人都能进的。城里人在城里呆腻了,不就为图个新鲜想吃点刚从地里摘的菜和果子吗?难不成吃不着菜和果子,就让人家看着麦地发呆?” “你啊,这么能说会道的,不给你一官半职当当实在可惜。” 老秦蓦地从炕沿起身。 王姐悻悻地做出送客状:“我说话不讲究,当不了官。” “你也知道你这张嘴容易得罪人?”村主任老秦笑了,“提前给你透个底,小王,咱村发展生态农业和旅游一体化的思路不会变,到时候农家乐管委会主任这个位子,我想推荐你试试。” “啥?”王姐嘴巴张得溜圆,下颌几乎脱臼。 与此同时,她的老式按键手机响了。 接通之后,一向口齿伶俐的王姐竟然结结巴巴地回道:“好,我知道了,小柳……场长,我保证完成任务!” “谁来的电话?” “柳烟。” 村主任老秦似笑非笑,踱到堂屋门口打起门帘。 “她都和你说了?” “说了。”王姐忽然抖擞精神,“主任,我同意修索道。” “还有十来家跟你原先想法一样。”老秦拉长音调,“难啃的硬骨头,你有啥好法子没有?” 王姐摇摇头。很快,又使劲点头。 村主任老秦摸摸脸上的胡茬:“给我找纸笔,我把这几家的户主写下来。游说他们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 按柳烟的计划,修路和修索道要“双通路,同时进行”。 斯迪凯实业董事长林嘉决定提供资金支持,并且委派最信任的人——他的妻子高总实地考察新星村的情况。 柳烟全程陪同。 高总人很爽快,每个问题都问得相当到位。柳烟也是爽快人,所以她毫不隐瞒,把五项工程的计划书摊到桌面上来谈。 十天的考察期结束,高总返回泠海市。 当天晚八点,即发回一封附有合作协议的电邮。 点开收件箱的一刹那,柳烟握着鼠标的右手一直在抖。她不敢亲眼看照片上的红章和林总高总的签名,打给贺春生来查看的邮件。 果园二期项目落地,董芳和薛枫回了三棵柳。 她们围着柳烟问东问西,确认之后斗志昂扬,连夜做好修路工程余下三分之二的预算,以及索道前期的投入区间。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左膀右臂回到身边,柳烟的信心又充满了电。 董芳指着电脑显示器:“姐,你看,去年半年咱农场的净利润,加上农村信用合作社批的贷款,再算上新到的投资,8后面跟的零我都数不过来了!” “膨胀。”薛枫故意调侃,“会计专业的学霸,区区一串数字能难倒你?” 柳烟也笑,轻轻挽住董芳的胳膊。 “我们董啊,很懂。” 董芳眨眨眼睛:“姐,你啥意思?” 柳烟松开手,目光离开显示器,低头掰着手指数一会儿:“不行,我把自个儿绕里边了。” 董芳看看薛枫,薛枫耸肩。 “你别瞅我,我啥都不知道。” “哎,柳姐琢磨啥都行,千万别再介绍说话像小鹦鹉的男生给我!”想起平舌音翘舌音分不清的李沐,董芳突然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又猛地收住,“对了,有人要过生日了,柳姐不会正在筹划生日会吧?” 薛枫连忙说道:“人家两口子关起门来庆祝,你别跟着瞎捣乱!” 董芳捏细嗓子:“咋是捣乱呢?甭管是柳场长还是贺场长,都是我们的前辈,我们要……” “别学许川说话!”薛枫拍拍董芳肩膀,劝阻中暗含警告。 “好吧,只此一次。我就是觉得他没变声的声音挺可爱的。”董芳坐回自己的办公桌,把预算表格发到三人小群里,“姐,表格你先审批,然后我发邮件给斯迪凯实业的高总。” 柳烟抬眸,思绪游离:“你刚才说谁可爱?” “农学院来实习的大学生许川。”董芳说,“他不是没变声吗?声音像小孩子一样清脆。前些日子咱们聚餐,我还鼓励他参加电视台歌唱选秀节目呢!” “高明!”柳烟眼中闪耀着惊喜,“董,你不愧是大伙的军师!” 余音尚在,人已冲出办公室。 只留一头雾水的董芳和薛枫。 她俩照镜子似的,眨眼、歪头、叹气,同一时间坐回椅子,半天也没弄明白柳烟到底因为什么欣喜若狂。 - 贺春生背地里偷偷完成的索道试验品,经实地操作验证稳定性非常好。因为是借助地址高低修建而成,所以只能单向通行,那就是从新婚的小家滑行,回到父母家的房顶。 完成第一轮无人机农业管理系统测试,柳烟的学弟李沐提出多留几天。 有了李沐的加盟,“迷你索道”大变样。 加装电机控制装置,改进了人乘坐的缆车,滑行方向不再受地球重力的影响,实现了从柳烟父母家房顶爬坡抵达新家天台的目标。 临回燕都前一晚,贺春生邀请李沐到家里吃饭,为他践行。 两人都喝得有点醉。 一来二去,俩大男人开始对诗。 从“举杯邀明月”说到“明月几时有”,又从“马后桃花马前雪”回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越说越起劲,最后一个拍桌子,另一个甚至踩到了板凳上。 柳烟为他们冲了两杯蜂蜜水,用不怕摔材质的果汁杯。 她转去厨房煮醒酒汤,正削着苹果皮,忽然听见院子里响起吟诗的大嗓门。 李沐喃喃道:“雨丝织锦,你是画中人。画中人——” “想知道谁是画中人吗?” 贺春生一手拍墙,一手于空中乱划。 “贺大哥,你别卖关子……”李沐仰天长叹一声,紧接着笑个不停,嗓音确实很像董芳说的小鹦鹉,“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哈哈,我无所谓的。” 贺春生猛然看向厨房。 柳烟赶忙闪身站到门后。她脸如火烧,却又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透过厨房门上的玻璃偷瞄外面。 “画中人在这儿。”贺春生的手在空气中画个大圆,旋即落回胸口。 “在你心里?”李沐干笑几声,“我猜对了。” “你还年轻,不懂啥叫爱情。”贺春生弯下腰,拾起一根红色的粉笔头,在墨迹干透的诗句之间随手涂鸦。 画作完成,贺春生拂去指端的粉笔灰。 “看出来我画的是谁了吗?” 李沐凑近:“这是学姐?你画得一点不像。” “谁说不像?”贺春生慢慢眯起眼睛,“我的烟烟,最喜欢围红围巾,我画的就是她!” 李沐背靠着墙,勉强站稳。 脑袋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不像,一点不像。学姐不喜欢红色,上大学的时候,她的围巾是蓝色的,我记得很清楚,大海的颜色。” 蓝围巾是校庆时人手一条的赠品好吗? 柳烟倍感无奈。 这俩人是喝了多少酒啊?酒精侵占大脑了吗? 她忆起,这顿饭是好几种酒混着喝。啤酒和桑葚酒只是前奏,后来换成了烧酒,酒精度数一路飙升,连贺春生这样千杯不醉的体格都挡不住…… “扑通!” 院里先是一声异常响动,随即是李沐的呼救声:“学姐,学姐!来人哪,贺大哥晕倒了——” 柳烟丢开苹果和削皮器,跌跌绊绊跑到贺春生身旁。 高大强壮的男人仰面躺倒在新铺的砖地上,双眼紧闭,手里还握着画画的粉笔头。 趴在他耳畔叫了好一阵,柳烟眼前渐渐笼罩了灰雾。 细算起来,距离去年夏天贺春生昏迷不醒,将将过去不到八个月。当时医生叮嘱过,观察期以一年为准。 如果一年内再次发病,那么此病的凶险程度会非常高。 “春生,你不能出事!”柳烟屈腿坐在地上,抱住贺春生上半身,用力掐他的人中穴,“咱们说好的,要一起迎接好日子的到来,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学姐,要不我打120吧?”李沐也慌了神。 “路还没修好,救护车开不进来。”柳烟快速发布指令,“你回屋拿条毯子给我,再去秦主任家找他帮忙,要快,一分钟都不要耽误!” 李沐拔腿飞跑进屋,抓起毯子送到柳烟面前。 他刚冲到院门口时,突然听到一声闷哼。 “鼻子堵了。”贺春生深深叹道,“我上不来气……” 柳烟又气又笑:“你把我的魂儿都吓没了!”她把毯子往下拽拽,抬头喊住李沐:“学弟,回来吧,一场虚惊,春生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9日已更新。 第27章 转变 月色如水。 在柳烟一颦一笑之间静静流淌。 李沐看得有些失神, 连忙移开视线,慢慢走回之前所站的位置。 贺春生坐直身体,搂紧柳烟。 “烧酒不好, 劲儿冲, 还上头。” “谁叫你喝那么多?!”柳烟嗔道。 “下次不敢了。”贺春生微侧着头,下巴轻轻抵住柳烟肩膀。 “没有下次。就算我不在你边上监督, 你也不准摸酒杯。” 贺春生小声辩解:“今天高兴,遇见小李这样的诗友,喝醉了才能找到感觉……” “从古到今, 只有一个李白。”柳烟轻拍他的脸颊,“醒醒吧, 喝再多酒你也穿越不回唐朝。” “那你颁一个奖给我。” “嗯?” “你心目中最佳农民诗人是我吗?”半醉半醒之间,贺春生问。 “是你, 永远是你。” 柳烟不忍见他眉头深锁,下意识抬手去抚平。 贺春生睁大双眼,忽然仰起脸,嘴唇准确地印在柳烟指尖。 “这……” 李沐眼睛不是眼睛耳朵不是耳朵。 不该看的不敢听的,月色中他完完整整领教了一遍。 “醉了就胡闹。”柳烟抬头, 对上李沐慌乱的目光。 “学姐……我什么都没看见。”李沐咧嘴一笑,反而更尴尬了,“贺大哥总这么躺在地上会着凉, 我和你一起扶他回房间?” 依华 柳烟摆摆手:“不用, 我自己可以。” 床椅转移法, 再一次派上用场。 柳烟转移贺春生回堂屋,腰、背、腿同时发力,动作一气呵成。 短短三分钟的过程,李沐处于一种目瞪口呆的状态。 直到柳烟喊他:“学弟, 进屋吧,外面冷。”李沐才回到现实。他心悦诚服地大力鼓掌,把手心都拍红了:“怪不得樊老师总是夸奖学姐是他带过的最好的学生,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你的溢美之词,留给未来女朋友吧!”柳烟及时喊停。 “哦……”李沐挠头,迅速找到话题正确的切入点,“学姐,你知道吗?现在有个网络流行语叫‘彩虹屁’,你是我偶像,我吹捧你是应该的。” 柳烟捂住腮帮:“牙根酸!” 李沐连忙抿紧嘴巴,懊恼和酒意一齐上了头,脸涨得通红。 “麻烦你,给我倒杯温开水。”柳烟指向厨房,“我不该含酸梅,太酸了,牙受不了。” 李沐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自己的彩虹屁引起学姐不适。 他手脚麻利地端来水杯,看着柳烟一饮而尽:“一杯够不够?电热水壶里还有很多。” 柳烟舒了口气:“谢谢你。我好多了。” 她回身,站到躺椅后方,双手搭上贺春生肩头:“不怕你笑话,学弟,我想给我男人吹彩虹屁。” 李沐选了个不远不近的空地,搬张凳子坐下。 “贺大哥确实是个全才。” “恰恰相反,我想说的,不是他多么多么能干。”柳烟不愿吵醒浅眠正酣的贺春生,声音压得很低,“他写的诗,意境非常美。” “贺大哥有意愿出诗集吗?”李沐忽然猛拍膝盖,“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我认识一位出版社的主编,他家和我家是世交,关系不错,我应该能说得上话。” “等他醒了,我帮你问问。”柳烟小声说。 “怎么?你做主不行吗?”李沐也放低音量,“贺大哥跟我说过,不管大事小事他都听你的。” 柳烟失笑:“哪有?我们的小家很民主。” 李沐却笑不出来。 与贺春生相处的这些日子,他渐渐懂得柳烟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男人作为终身伴侣。 原先在李沐心底波浮浪卷的酸楚,此刻全部被敬佩和欣赏取代。 “出诗集的事,包在我身上!贺大哥写的诗接地气,文采又好,一定能印成纸书,摆上书店的陈列架。” 柳烟拱手致谢,随后回到桌旁,找了两只干净杯子,倒满烧酒。 “感谢的话,都在酒里了!” 她仰头喝完满满一杯烈酒,脸颊浮起红晕。 李沐效仿柳烟的样子,也喝干了烧酒。 放下酒杯的同时,他说:“学姐,恭喜你找到真爱。我希望,以后你们的日子红红火火,越过越好!” 柳烟又倒满酒杯:“借你吉言,我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李沐重重点头:“我相信,等我下次来做无人机项目,新星村一定大变样,你们一定能成功!” “这个彩虹屁,吹到我心坎儿上了。”柳烟举起酒杯,“谢谢,百分之一万的谢谢你。” 两人的酒杯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玎玲”,宛如敲击玉石,悦耳动听。 李沐说:“我诚心诚意,绝对不是彩虹屁!” “谁放屁了?” 贺春生蓦然醒来,倏然起身。 盖在身上的毛毯滑到脚边,他一脸懵懂地望着柳烟和李沐:“是我吗?” “你说呢?”柳烟忍俊不禁。 “贺大哥,你误会了。”李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我们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个词。” 待贺春生弄清原委,笑得比他们还大声。 “来,给我也倒一杯!” 笑声直透窗棂,惊飞了枝头倦鸟,扰醒了躲于淡云背后的一弯新月。 月亮伸个懒腰,悄悄望进这个再普通不过的院落。 三重唱响起时,刚刚飞走的鸟儿又飞了回来。鸟儿梳理两三下羽毛,昂起小脑袋,与月亮对视。 它们交换眼神,默契十足:人类可真是容易满足的生物啊! 歌声溢出房顶,冲上云霄而去。 渐渐的,群山仿佛也有了回应,夜风、松涛,四周的一切响动,加入了和声的行列。 不醉不眠的夜晚。 这一晚,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却是新星村迈步向前的起点。 柳烟借着酒劲,收集贺春生和李沐最大胆的构想,并逐条誊写在记事本上。 未来就是眼前。 她知道,她期盼的那一天终会到来。 - 村口破旧的戏台,临时放置桌椅板凳,搭成主席台。 主席台正上方拉了一道红底白字的横幅,上书一行中规中矩的楷体字:“XXXX年新星村第二届全体村民大会”。 第一届全体村民大会的召开是在年根,主要讨论是否把集体所有权的闲置房屋租给柳烟贺春生两口子开电商物流站点。 所以,这一回是第二届。 村民从家里带了马扎或凳子,每排坐二十来个人,乌泱泱坐了十几排。算上那些本应外出打动却因各种因素滞留在家的青壮年,还有放春假回家干农活的中小学生。 村主任老秦清清喉咙:“咳咳,这回召集大伙开会,是有两件好事宣布。”语毕,他转头看看会计老刘,使个眼色。 老刘会意,把麦克风拽到自己面前。 “第一件好事,是县里第一季度的专项扶贫款发放,每户每人两百元,会后统一领取……” “哗哗哗!” 台下掌声雷动。 老秦抬高双手:“还有第二件好事,听完了再鼓掌不迟。”说着,他拍拍坐于右侧的贺春生肩膀:“春生,你跟大伙说。” 贺春生点点头,开门见山:“乡亲们,穷的根源在哪里?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 “是啊,春生问到了点子上。”老秦放下烟袋锅,面朝台下的全体村民,“从前,我们靠天吃饭,现在,我们不单单靠天吃饭,还要靠脑子吃饭。” “主任?”王姐从人群中冒出头来,“脑子不灵光的咋办?” 大伙哄堂大笑。 村主任老秦双手往下压压,等笑声渐息,才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敢想——俗话不是说嘛?‘想别人不敢想的,总能想出一个好法子’……” 话音未落,大伙笑得更起劲了。 村办小学六年级的小帅嗓门洪亮:“秦爷爷,您说的不是俗话,是电视里的广告词!” “对喽!”老秦喜不自禁,“我要的就是你这种敢想敢说的劲头。” 他往后靠去,紧了紧夹袄的衣襟。 重新望向贺春生时,老秦眼中坚定的神色又加深了几分。 “秦主任给大伙开了个好头,那我就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贺春生掌心微微渗出汗珠。 目光一转,恰好对上了台下柳烟的视线。 他定了定神,迎着她赞许的无声鼓励,说:“可能大伙会问,贺春生,你折腾这些有的没的干啥。咱村的风景再好,能好过画片里外国那些高塔和宫殿吗?别说跟外国比了,跟国内的燕都、泠海相比,咱村也比不过——但是,我想告诉大伙,他们有他们的好,我们有我们的好,新星村有的,别处没有!” 旅游管委会主任预备役王姐再一次起立。 “春生,跟大伙说说,咱村的好,好在哪儿?” “咱村种植优质小麦,是华北地区的大粮仓。”贺春生朗声说道,“春夏秋三季,我们有丰富的农业旅游资源可以开发。我们预留10亩地提供给游客,让他们体验耕种、施肥、收割的乐趣。” “还有呢?”人群中有人追问。 “索道连接村南面的六峰山和村北面的望天石,一旦修通,我们不用再七绕八绕地走山路,节省出来的时间人力,完全可以用在开发餐饮和民宿上。” 坐在第一排的周爷爷忽然开口。 “望天石有个传说,你们拿它打个广告,看能不能行?” 耄耋之年老人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贺春生眼睛一亮,望望台下蹙眉沉思的柳烟,又转头看看老秦。 新的想法跃然眼前。 借望天石的传说故事,打响新星村的宣传口号,完全是可行的! 老秦回望过来:“春生,除了讲故事,我们再加一个‘长寿之乡、养老福地’咋样?” 贺春生由衷赞道:“好!” 这下子,台下的乡亲们都坐不住了。每个人都在想,既然周爷爷的建议都被采纳了,那我的一定能行!大家集思广益,片刻间又想出了三四个好点子。 柳烟坐于第一排右侧。 她微微低了头,手中一刻不停,笔尖在纸上滑动,快速记录大伙出的主意。 贺春生也在记录。 老秦重新拿起烟袋锅,刚要点燃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离开椅子,走到身后戏台的最高点,迎着灼灼阳光朝村南张望。 贺春生走上前。 “叔,我和您想到一块儿去了。” “城里人喜欢养宠物,那些小猫小狗都金贵着呢!可是城里地方有限,宠物生前好说,身后事办起来却很麻烦。”老秦说,“县林业局给咱们批了一块地,用途自由支配,所以我寻思着,建一座宠物墓园。” “您犹豫了,是怕大伙不同意?” 贺春生有着同样的担心。 老秦叹道:“你知道,自从实行火葬以来,给大伙转变观念就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我怕就怕有人跳脚,说‘人都没地儿埋,你还埋动物’,到时候因为这个伤了和气,不值当。” “我把那块地承包下来。”贺春生说,“自负盈亏,收入和集体五五分。” “你事情已经够多了,精力哪够用?”老秦摇头。 “涉及到环保指标评测,必须村民大会全体通过,这和我们建电商物流配送站的流程一样。”贺春生停顿两三秒,接着说,“小型火化设备应该设在下风口,排放气体要做无害化处理,这样对咱村的土地水源都不会造成影响。” 老秦说:“我也只是有个想法,以后再议。” 贺春生应道:“叔,我明白。” “今年年中我就60岁了。”老秦收回目光,与贺春生对视,“我想,赶在我退休前,找到一个真正为乡亲考虑、真正能带着大伙脱贫致富的村主任。” “我有个最合适的人选。” 贺春生扶住老秦,搀着他步下台阶。 “谁?你媳妇?”老秦笑了,“柳烟是科研人才,你咋能让她分心到管理政务上?” “被您一眼看穿的滋味不好受啊,叔!” “有别的候选人吗?”老秦咳嗽一声,“最好是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贺春生说:“您还记得腊月里到烟烟农场实习的那两个大学生吗?” 老秦颔首:“有印象。俩孩子都挺勤谨的。” 贺春生笑道:“女生叫杜芸,男生叫许川,他俩都有意愿报考大学生村官,您动员他们到咱村来发光发热,咋样?” “他们愿意来当然好——”老秦迟疑道,“不愿意来咱也别强求。” “除了这个选择,我还有一个人选向您推荐。” 说着说着,两人走回主席台。 老秦落座,关掉麦克风开关,一边听着台下喧嚷的人声,一边问:“最好是咱村的人,只有了解本村情况,才能当好这个村主任。” 贺春生直言不讳:“薛叔叔莫阿姨家的大女儿,薛枫。” “薛家闺女?”老秦愣了。 第28章 齐心 “是的。”贺春生坦承, “我对比了咱村年龄20岁到30岁之前的年轻人,薛枫是最佳人选。” 老秦说:“他家那种情况,老的老、病的病, 最小的弟弟刚学会走路, 全靠薛家闺女一个人养家糊口。在农场有份不错的收入,村主任的工资相比来说太低了……” 贺春生只说了一句:“叔, 穷则思变。”便主动终止了话题,转头聆听乡亲们新的想法去了。 望着台下热火朝天讨论的村民,老秦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 他收起火柴盒烟袋锅, 把麦克风的开关推了上去。 “大伙安静一下。” “主任,你又有啥好点子了?”王姐笑着问道。 “今天的会先开到这儿。”老秦笑笑, 嗓音沙哑,“好点子留到以后慢慢说。我叫几个名字, 被叫到的人留下来,集合以后到村委会开会,我有事宣布。其他人,散会!” - 会议室。 与会者面面相觑。 周爷爷拄着拐棍,带头问话:“主任, 你叫来开会干啥?我一把老骨头了,有想法、心气不足,你让年轻人去忙事业, 我实在帮不上忙。” “周叔, 您当村主任那会儿, 我还在上小学。”老秦深有感触,“您带着大伙,熬过了最穷最难的十年,后来把身体熬垮了, 才退下来……” 周爷爷微笑着打断道:“难为你记得。可惜我退下来的时候咱村还很穷。” “日子会好的,周叔,一定会的。” 说完,老秦低了头,收拾烟袋锅里残留的烟灰。 以前竞选过妇女主任的孙大姐说:“秦主任,一大家子等着我照顾,我实话实说了吧,我没闲工夫在这儿开会。” 老秦抬起头:“听我说完,你再决定回家还是留下。” 列席会议的一共十人。 除了老秦本人、柳烟贺春生两口子,还有会计老刘,然后就是上了岁数头脑却很清醒的周爷爷、近些年一直外出打工的木匠老金、建筑业熟练瓦工老方、做的一手精美剪纸情商极高的孙大姐,以及在县城开了五金商店的电工大姜,最后就是贺春生提名的薛枫。 大姜到底脑筋灵活,迅速反应过来:“秦叔,您留下我们几个,是不是要组建个咱村的工程队啊?” 薛枫心神有点乱:“在座的爷爷伯伯大哥大姐都有真本事,我不知道我能干点啥……” “薛家闺女,你负责统筹安排村里大小事务。”老秦说,“将来我坐的这个位子,是你的。” “啊?”薛枫吓了一跳,“主任,我能力达不到。” “好妹妹,别急着否定自个儿。”柳烟捏紧拳头,朝薛枫做出“加油”的手势,“我敢说,第三届全体村民大会只要你参加选举,一定全票通过!” 贺春生也冲薛枫颔首:“你是最佳人选。” 薛枫脸颊通红:“我从来没想过……” “甭慌,薛家闺女。”老秦笑道,“就是小柳和春生推荐的你,他们看好的,不会有错。” 其他人投来饱含鼓励的目光。 “大侄女,咱村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人家南方那些有名的村子,领导班子都是年轻人。” “是啊,年轻就是希望!” “加油干,小薛,大伙支持你!” 薛枫突然想起一周前听到的消息——她去县农科所提交土壤样本接受检测,县扶贫办的干事也在,所以凑巧听见他们要委派扶贫书记下乡下村的新政策。 思索片刻,薛枫起立,面朝众人:“主任、爷爷伯伯大姐大哥,我很高兴你们对我有信心,年轻是优势,可在我看来,年轻更是劣势,阅历浅、经验不足,都会给工作带来不好的影响。” 说着,薛枫的视线直指坐于斜对面的柳烟。 “如果推举最适合咱村村主任的人选,我提名我们三棵柳农场的厂长,她才是最合适、最有能力的那个人。” “薛,谢谢你的信任。”柳烟随即起身,“担任村主任需要全身心投入,我手里还有三个课题压着没解决,分不出时间和精力。” “柳姐……”薛枫犯了难,“不瞒你,也不瞒大伙,我是真的对自个儿没信心。” 柳烟绕过会议桌,一手轻拍薛枫的肩。 “薛,谁也不是天生就有满格的自信心,谁也没法一张口就说自个儿有能力支撑起一个村子的发展兴旺。既然我和春生向秦主任推荐了你,那说明你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长处和优点。” 薛枫脸颊发烫:“柳姐,从小到大,你为啥总夸我?” 柳烟笑了:“因为你值得夸。” 贺春生搬过一把椅子,让柳烟薛枫挨着落座。他望望老秦,后者递来一个意义明显的眼神,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薛枫,你是咱村为数不多的留守年轻人。”贺春生的慨叹蕴含赞许和欣赏,“比你大几岁的年轻人上完学直接留在城里打工,还有和你同上一所中专的同龄人,他们有的去了南方、有的去了燕都泠海这样的大城市,只有你,选择回村务农,你对咱村情况的了解程度,你对土地的热爱,我们全都看在眼里。” “不怕大伙笑话,我回村务农是有私心的。”薛枫诚恳地说。 “我们都知道。”村主任老秦忽然开口说道,“你家里那种情况,老人、病人,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你不回来也不现实。” 薛枫感激地看了老秦一眼:“叔,不全是因为这个。” 柳烟小声问:“因为男朋友留在县里工作吗?你想和他离得近点。” “也不是。”薛枫挺直后背,稍稍提高嗓门,“我这人挺奇怪的,很多时候相信梦里梦到的东西——我回村种地,是因为毕业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咱村的破旧房子都拆了,起了一片彩色小楼;路修好了,家里也通了自来水,家家户户用太阳能热水器洗澡、用天然气煮饭炒菜;在外打工的人都回家了,种小麦、建蔬菜大棚,大伙吃得饱穿得暖;村办小学有了新教学楼新操场,盖起了计算机教室,孩子们也能上信息技术课了。” 停顿几秒,薛枫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吗?我做梦那天不是礼拜五。” 众人越听越糊涂。 坐在薛枫左边的孙大姐问道:“做梦有啥讲究?礼拜五又是咋回事?” 薛枫赧然地笑笑:“有一本书上说的,礼拜五做的梦是反的。别的时间做梦,梦都能实现。” 村主任老秦带头鼓掌:“薛家闺女,你这梦做得好啊!” 大伙一齐拍手,掌声震耳欲聋。 声响一波又一波,震得年久失修的窗框咣咣作响。 “小柳、春生,你们有眼光,薛家闺女肯定是咱们新星村的大福星!”会议结束前,老秦又补了一句,“新一届领导班子就这么定了!具体分工,我先拟个名单,回头咱们多开几次会,慢慢商量。” - 进入四月以来,新星村雨水不断。 眼瞅着谷雨节气近了,从农业气象角度来讲,再也不会出现早春时节的寒潮天气,农作物进入最佳生长阶段。 头年种下的冬小麦正值孕穗抽穗期。 有句农谚说得非常精彩:“谷雨麦怀胎,立夏长胡须。”这说明谷雨前后的冬小麦,就此正式进入了孕穗期,并且在阳历四月底抽穗扬花,五月上旬结实灌浆。 东方天际,曙色泛着淡淡橙红色,预示今天还会下雨。 柳烟起得早。 她换上一身穿了好几年的薄毛衣牛仔裤。 刚要搬枕头叠被子,一扭头,枕边一双袜腰绣着树叶图案的新袜子映入她的眼帘。 “旧的还能穿呢,说过不用买新的,浪费钱,不听话。”柳烟喃喃自语。 靠窗一侧的床上,贺春生翻个身,眼睛没睁,手却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微微摇晃两下,迷迷糊糊说了句什么。 柳烟没听清,只帮他掖了掖被角,就换好雨衣雨靴出了门。 农场值班室换岗,值完夜班的保安崔大叔打算去食堂吃完饭再回家补觉。远远瞧见柳烟向大门跑来,职业习惯使然,崔大叔忽然一阵心慌:“柳场长,出啥事了?” “没啥。”柳烟放缓步子,慢慢走近值班室。 “一大早的,还没吃饭吧?”崔大叔把柳烟当成小孩子提醒,“别跑太急了,要不肚子进凉风。” 柳烟停下来。 “崔叔,您待会儿吃完饭回村,帮我去我爸妈家找一下许川。” “你打手机叫他多方便啊!”崔大叔说。 “他手机昨天掉水桶里,坏了。”柳烟一口气解释两件事,“我姥爷又住院了,我爸妈这些天不在家,您路过的时候帮我跟许川说一声,让他带齐资料到农场找我。” 崔大叔有点懵:“啥资料?” 柳烟被这位憨厚的长辈逗乐了:“您告诉许川就行,他知道是啥资料。” 崔大叔又问:“食堂今天有油饼和蛋卷,你不去吃吗?” “不了。”柳烟摆手,“您去吧,我忙点别的事。” 立在无公害冬小麦100号地块正南的田埂上,柳烟心中五味杂陈。 同样的种子,同样的气候条件,同样的种植步骤和培育方式,不同地块的冬小麦却呈现出不同的长势。数字和满分一样的这个100号地块,是全部标记地块里长势最差的。 柳烟屏住呼吸,轻轻闭上眼睛。 她努力搜寻记忆深处,搜寻100号地块区别于其他地块的特殊之处。 若说真正有细微差别的地方,可能出现在李沐的无人机项目。 无人机喷洒除草剂的量,每个地块略有出入。 三棵柳农场的麦田,不同于燕都农业大学的试验田。李沐对实地操作的熟悉程度、在遥控无人机时出现偏差,都会影响除草剂的使用量。 柳烟不解,沿着田埂缓缓踱步。 “我们选用的都是环保产品,不伤小麦不伤地,按理说不会出现100号地块这种情况啊?” 第29章 拓界 “烟烟!” “柳场长!” 贺春生和许川一前一后, 迈开大步跑向这边。 “你……”柳烟有些晃神,“你们咋一块儿来了?” 许川稍稍喘口气,说:“柳场长, 我刚要出门, 贺场长突然从天而降,落到叔叔阿姨家的房顶, 吓了我一跳。” 柳烟忍俊不禁:“又调试索道和缆车?第几轮了?滑轮不会半道卡住吗?” “不会。”贺春生怀抱保温餐盒,走到柳烟身旁,“离大功告成还有一点点距离。我相信, 只要我多试几次,很快就能达到预期。” 柳烟转到贺春生正对面, 抬手掸去他冲锋衣上沾的铁屑。 “不管咋样,安全第一。” 贺春生“嗯”了一声, 眸中满溢柔情:“你早上走得急,饭也没吃,热水也没喝几口。我做了汤饺,搁了你最爱吃的晋西老陈醋,吃完再忙吧!” “好。” 柳烟上前, 贺春生牵着她的手,放进自己冲锋衣外套口袋帮她焐暖。 “一大早上吃醋胃酸咋办?”柳烟忽然冒出一句。 “就是怕你吃了胃不舒服,所以我做的饺子馅菜多肉少。”贺春生笑道, “宽粉选的是土豆粉, 汤里的豆腐也没油炸, 吃了好消化。” 柳烟鼻头酸酸的:“春生……” 贺春生把餐盒夹在肘弯,腾出手摸摸柳烟的头发。 “走吧,我送你去值班室。” 一直作为背景板的许川,走走停停, 踌躇半天,一句话也插不上,资料袋从左手换到右手。他不远不近地跟在柳烟贺春生身后,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浑身不自在。“柳场长,贺场长,我……” “对了,资料!” 柳烟收住脚步,转身伸出手,要过许川手里的袋子。 “关于无人机项目的记录都在里面吗?” “在。500亩麦田,每个标号的地块数据都是完整的。”许川终于恢复正常状态,“我每天晚上都会登录李沐留的那个网址,查看项目最新的进展。” 柳烟赞许地笑道:“辛苦你了,许川。”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许川像个尽忠职守的哨兵,脊背挺得笔直,“柳场长,贺场长,我有个请求,占用你们一点时间可以吗?” 柳烟对上贺春生的目光,瞬间读懂对方的心思。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你说。” 许川感激地笑了:“虽然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想提前申请留在三棵柳农场工作。短短个把月的实习期,农场的发展我看在眼里,用两个字形容最贴切。” “哪两个字?”柳烟问。 “震撼。”许川语气笃定,“是的,震撼——没有夸张的成分,我的肺腑之言。” “谢谢你对农场的肯定。”柳烟摇摇头,“农场发展得很快是事实,但是底子薄、技术支持不到位。不瞒你说,现在我的宝,全部押在这500亩无公害小麦上了。” 许川刚要问柳烟麦田哪里出了问题,突然想起日光温室智能喷灌系统到时间开启了,他匆匆说明情况,快速跑向与值班室相反的方向。 “烟烟?”贺春生揽过柳烟,“100号地块咋了?” “长势很差,预计没法按时抽穗灌浆。”柳烟说,“我感觉是之前无人机喷洒除草剂的量没有掌握好,具体原因还得从头查起。” 贺春生收紧臂弯:“听我的,咱先吃饭。吃饱了我陪你一起找原因。” - 鲜美的汤饺下肚,驱散了笼罩柳烟心头的烦恼。 她放下筷子汤匙,一手抚上回暖的腹部,看着贺春生收拾餐盒清理桌面,心比胃更暖。 “春生,我一个人吃掉了咱俩的早饭。” “本来就是给你做的。” 贺春生推开离办公桌较远的一扇窗户通风散味。 柳烟轻问:“你呢?” “我在家吃过了。”贺春生往餐盒里倒了热开水,埋头喝了几大口,“兑了水汤还是咸,下次我少放点盐。” 柳烟凑近,小动物似的嗅嗅贺春生脸颊和唇角。 “你唬我。” 贺春生抿抿嘴唇,表情愈发不自然:“我真的吃过了。” “你一起床就包饺子,哪有工夫吃饭?”柳烟心疼道,“脸上明明只有剃须膏和洗面奶的香味,一点饭味都没有!” “难不成我每次吃饭吃得满脸都是?”贺春生逗乐了。 “反正你没吃饭,只把好吃的给我,自个儿却舍不得。春生,你总是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柳烟怏怏地坐回椅子。 值班室墙上的时钟显示,时间刚到七点,一小时后员工们才会陆续到岗。贺春生拉开冲锋衣拉链,从左胸内兜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正方形真空食品包。 “我给你泡杯茶,保准让你心情变好!” 贺春生重新烧上一壶水,撕开包装袋,剪下茶包的棉绳,放进瓷杯。 一股清新的香味飘散开来。 柳烟原本不想搭理他,可好奇心疏通了堵在胸口的憋闷。趁贺春生去端电热水壶,她把杯子拉近,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好闻吧?”贺春生走回来,揉揉她的头发。 “嗯,酸酸甜甜的,还有橘皮的香味。”早饭搞特殊的问题,柳烟暂时搁置,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茶包里究竟都有哪些成分,“春生,老实交代,这是你网购的茶吗?” 贺春生沏了七分满的开水,盖上瓷杯盖。 “不是网购的,是我瞎鼓捣的小发明。” 柳烟满心惊讶。 疑问太多,呼啦一下全部涌上来,她只得挑最急切想知道答案的那一个:“啥时候的事?” “昨天。” “你又唬我!” 柳烟不可置信,搁在桌上的双手忽然握成了拳头。 贺春生推开挡开两人中间的杯子。他从外套内兜又取出一个茶包,轻轻放在柳烟面前。 “本来要给你惊喜的,现在这么一来,惊倒是有,喜还差点意思。” 滤纸茶包顶端的棉绳,连着四四方方的一枚纸质标签。标签底色是橙色,正中间印了正楷字“柳小春”,右上角有个小小的TM字样。 “商标已经拿到了受理通知书。”贺春生说。 “我问的不是商标。”柳烟松开拳头,指尖轻叩桌面,“引进袋泡茶生产线为啥不告诉我?” 贺春生的手覆在柳烟手背上。 叩击桌面的嗒嗒声消失了。 “没有生产线,茶包都是手工制作的。” “我不信。”柳烟仔细观察棉绳一端的标签,“这是手工绘制的?” “第一批总共制成十个茶包——标签是高年级两个班的学生画的;奶奶亲手裁剪的棉绳,长短一模一样;茶包里的茶叶末,是我用咱家新买的捣蒜器碾碎的,没怪味。” 柳烟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贺春生轻轻握住柳烟的手:“如果不是李奶奶提醒,我都没发现你最近火气变大了。茶包里有小番茄干、陈皮、甘草、晒干的柳叶,还有我保存了好几年的黑茶,你觉得味道咋样?” 柳烟反问:“果园二期种的罗汉果呢?” “你这个想法好。”贺春生抽回自己的手,拿起纸笔刷刷写了一行字,“等罗汉果成熟采摘下来,我就把它加入袋泡茶的配方……” “术业有专攻,春生,你不能一天换一个思路!”柳烟只觉头大。 “咱村土地好,不管种小麦、种菜还是种水果,都有好收成。”贺春生猛地停笔,眼中流露出遗憾之色,“袋泡茶的原料,只有一样不是咱村产的。” 柳烟说:“我知道,是小番茄干。去年秋天我们培育的小番茄失败了。后来为了尽快收回建温室的成本,全部改种生长周期短的绿叶菜。” “今年再试。”贺春生帮她打气,“我媳妇的实力在这儿摆着呢,一定能行!” “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燕都农大培育出一种叫‘紫樱桃’还是‘黑珍珠’的品种,吃起来皮薄甜润,一点不酸,可以直接当水果吃。” 笑容重新回到柳烟脸上。 “你说的是‘黑巧克力’,它表皮的颜色介于棕色和紫黑色之间,口感非常好。” 贺春生想了想,说:“市面上的小番茄花花绿绿,但我最喜欢的永远是红色。烟烟,我支持你培育新品种,黄的紫的我都能接受……” 柳烟伸手,指尖轻擦他的手背。 “我听糊涂了,你到底选哪种颜色?” “红色。”贺春生脱口而出,“新品种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它‘小灯笼’!” 柳烟环抱双臂,脑子飞快运转着,算了一笔账。 小番茄选种育苗需要15到25天,按常理应当4月份定植,6月挂果,7月中旬就能采摘,假如品种选得好,展示期可长达5个月。拿母校曾经培育出的小番茄举例,刚一挂果就被知名饭店、连锁超市预订一空,并不上市销售。 眼下已是谷雨节气,部分地块小麦减产的难题还未解决,培育新品种小番茄的难题又蹿了出来—— 时间应该如何安排才最合理? 手背上的痒悄悄传进了心里。 贺春生反手抓住柳烟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有个建议。” 柳烟抬眸:“我的目标是,小番茄成活率高、挂果周期短,能实现吗?” “买早熟品种的成苗,收到之后二次嫁接。”贺春生没有松手,起身绕过电脑桌,微微俯身,“有一种无限生长型的小番茄,它是‘小灯笼’最佳的砧木。” “接穗呢?”柳烟半眯眼睛,“我猜,你选的是农大的‘黑巧克力’。” “对,就选‘黑巧克力’!” 贺春生打了个响指。 初升阳光透过开启的窗子,恰好有一缕照在他身上。柳烟忽然产生错觉,仿佛视线中的暖意不是太阳带来的,而是贺春生周身散发的光芒。 她扬起脸,对准贺春生的嘴唇浅啄一小口。 “我的男人,就是我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12日已更新。 第30章 礼物 转眼到了芒种, 村委会改选拉开帷幕。 柳烟贺春生推荐的薛枫,以高票数当选新一届的村主任。其他职务,则由先前开会确定的人选担任。 不出三天, 大姜牵头, 组建了新星村自己的工程队。 斯迪凯实业投资的款项一到位,修路和修建索道同时提上日程。 然而天公不作美, 平原地区六月间一向雨水丰沛,村民们不得不把精力投入到防洪防涝上。 连天阴雨,榆西县扶贫办派来的驻村第一书记没有搞特殊、没有坐公车, 如约出现在村委会大门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方硕收起雨伞, 和村委会成员打招呼。 他身穿藏蓝色夹克衫,黑色直筒裤, 运动鞋上泥点斑斑,一看就是下了长途汽车又徒步走了两公里路。 “学长?”柳烟迎上去,“第一书记真的是你?” “意外吗?”方硕笑了,将雨伞挂在进门处的挂钩上,“我这儿还有一件更意外却又意料之中的事要宣布。” 会议室里, 大家围坐桌旁。 新当选妇女主任的孙大姐好奇心最重:“方书记,人齐了,宣布吧!” 方硕接过大姜递来的毛巾, 擦去手上沾的雨水。 他打开公文包, 取出文件袋里的红头文件。 “因支部优化及岗位调整, 县党委研究决定,任命柳烟同志担任新星村党支部书记。” 孙大姐带头鼓掌:“妹子,我早就料到了,新支书肯定是你!” 柳烟双手接过任命书, 回头看看身边就座的贺春生。 两人眼神交汇。 无需明言,他轻轻眨眼,眼角浮起淡淡笑纹,心底事已然告诉了柳烟。 “村支书是村党支部的主心骨,责任重大,我……”柳烟停顿片刻,说,“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 村委会编外顾问周爷爷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孩子,大伙信任你。” 薛枫离开座位,径直走到柳烟面前:“姐,你坐镇,我这心里更有底了!” “你们是基层干部里的领头羊。”方硕也加入鼓掌祝贺的行列,“有你们冲在前头,带领老百姓脱贫致富,县党委、主管农业农村发展的部门,真真正正看到了希望。” “是啊,小柳,小薛,好好干!” “巾帼不让须眉,咱们让那些大老爷们瞅瞅,女人也能干成大事!” “妹子,加油!” 掌声经久不息。 贺春生牵住柳烟垂在身侧的手,传递着暖暖的体温。 指尖缓缓滑过,他在她的掌心写了三个字。 一笔一划,是柳烟以前读过的那首诗。 《画中人》。 - 晴天,工程队跟老天爷抢时间;雨天,工程队养精蓄锐,集体行动,进山考察六峰山和望天石的地基情况。 六月底,柏油马路铺到了新星村村口。 老秦仍像往常一样,背着手,手里握着烟袋锅,从家一直走到新路的起点。 夕阳的光为他的身影染上一层橙红色的光晕。 村办小学的孩子们放学了,排队走过时挨个问候“秦爷爷好”、“秦爷爷您该回家吃饭了”。 “你们好。”老秦笑道,“走上新路,你们有啥感觉?” 孩子们聚拢在老秦身旁,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讨论不停。不远处,“突突突”的马达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一辆崭新的蓝色农用车,越驶越近。 坐在驾驶位上的中年男人,恰好是一个围观学生的父亲。他冲女儿招招手,刹住车,稳稳地停在村口。 “小调皮们,都上来吧,新车坐着可得劲了!” 孩子们蜂拥而上。 有的钻进驾驶室,有的手脚并用爬进后车斗。 驾驶员的女儿忽然推开车门,高声呼唤老秦:“秦爷爷,您也来啊,坐副驾驶,我去车斗就行。” 老秦笑着摇头:“不了,我就这么看着,心里忒高兴。”他仰头望望西方天际,催促道:“天不早了,都回家吃饭吧!” 目送新农用车远去,紧随而至的是一辆红色轿车。 贺春生推门下车:“秦叔,来,我载您一段!” “刚从县城开回来吧?”老秦问,“柳烟还没坐过,我不能坐,这是你们小两口的婚车。” “秦叔,我小时候经常去您家吃饭,烟烟上大学您组织乡亲们凑学费,咱是一家人,没那么多奇怪的讲究!”贺春生拉开副驾驶一侧车门,“这车坐着不晕,您坐坐就知道了。” 盛情难却,老秦选了轿车后排座。 真皮座椅独特的气味,浅米色的内部车饰,都令他心头敞亮。 中控台上,固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桦木相框。里面的照片,是柳烟贺春生结婚证上证件照的放大版。 老秦说:“春生,你啥时候带柳烟去拍婚纱照啊?” “我俩实在腾不出时间。”贺春生目露遗憾,“叔,说起来很惭愧,我欠烟烟太多,从她照顾我那天开始直到今天,我只带她出去旅游过一次,连件像样的衣服和首饰都没买过。” “这就是你的错,你得改。” “叔,你给我点建议行不?” 老秦倚着座椅靠背:“别看我和你们的婶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我还时不时给她制造点惊喜啥的。山上的野花开了,摘一捧拿回家;地里的菜,顶着露水采满满一篓,背回家给她包饺子;吃过晚饭,老两口在村子里遛弯,我就给你婶子唱唱戏,她不爱看电视,就爱听我唱几段。” 贺春生默默记下。 “我要是会唱戏就好了。” “你们年纪轻轻的,唱戏干啥?”老秦笑了,“流行歌曲,那些唱爱情的,你学几首,柳烟不可能不喜欢。” “爱情歌曲?” 论起农业种植技术,贺春生胸有成竹;论起学唱情歌,贺春生毫无自信,甚至一想起张口哼唱的情景就发憷。 老秦问:“眉头皱纹比我的还深,你发愁啊?” “我唱歌不好听……”贺春生赧然说道,“叔,您有别的建议吗?” “对了!”老秦猛然坐直身体,没拿烟袋锅的那只手重重拍向膝盖,“你不是在院子墙上写了好多诗吗?念给柳烟听啊!” “那些诗是好久以前写的。” 贺春生轻轻叹了口气。 老秦本来就是急性子,贺春生犹犹豫豫的样子,一下子拱起他满心火气,烟袋锅直奔后脑勺就敲过去了。 “叔!”贺春生吃痛,“我错了,我回去立马学唱歌——” “你啊你,我这说半天了你咋不开窍?”老秦又气又笑,“你怕旧的诗读腻了,就抓紧时间写新的。手稿先藏好,等柳烟过生日、你们结婚纪念日再拿出来,读给她听!” - 七月初,抢种的灯笼小番茄顺利挂果。 阳光下,每颗果子大小均匀、绿油油的,惹人喜爱。 紫叶生菜和羽衣甘蓝收割了一波,燕都连锁超市的采购员亲自过来签下半年的供销合同,一眼就看中了柳烟团队培育的新品种。 “你们这个小番茄和我见过的都不一样。” “是的。”柳烟笑道,“它的外形有点像加长的冬枣,成熟后更像过年时家家户户挂的红灯笼。大概再等二十天,这些番茄就能采摘上市了。” 机会摆在眼前,采购员当然不会错过:“柳场长,按普通小番茄130%的批发价,全部卖给我们超市怎么样?” 柳烟说:“已经预订出去了。” 采购员目瞪口呆:“什么?” “大满福烤鸭家常菜,全国一百多家门店,和我们农场签订了蔬菜长期供销合同,其中包括灯笼小番茄50%的供应量。”柳烟耐心解释,“还有泠海市金轩大厦楼顶的旋转餐厅,订购了灯笼小番茄剩下的一半。” “明年呢?明年合作有可能啊?”采购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这样吧,您做个预约,货源有限,我们按顺序提供。”柳烟叫来董芳,“把张经理所在超市的信息录入电脑,做一下灯笼小番茄的排队登记。” 送走采购员,董芳沏了两杯香气四溢的茉莉龙珠。 柳烟接过浅尝一口:“嗯,好!” “姐,这是姐夫让我拿给你的。”董芳双手捧着杯子,嗅闻杯口的茶香,“姐夫茶园自产的绿茶茶叶,特意送到闽省制茶厂,和三伏茉莉花窨制而成。” “说吧,除了偷偷摸摸制茶,你们背着我都有啥计划?” 董芳微怔,好在脑筋灵活很快反应过来:“姐,你误会了!啥叫‘偷偷摸摸’啊?姐夫就是想给你一个爱的礼物……” “他的心意我明白。”柳烟放下杯子,走出农场办公室。 董芳抬手擦擦额头冷汗,跟了出来。 柳烟面朝六峰山,手搭凉棚定睛望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拍拍董芳肩膀。 “董,索道一期工程中午十二点通车,想不想去体验一下?” “想,非常想!”董芳素来直爽,“如果能和新来的方书记一块儿体验乘坐缆车,那就完美了。” “确定吗?”柳烟会心一笑。 “太确定了!”董芳眺望山腰缆车起始点红白相间的标志杆,心怀憧憬,“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 柳烟笑道:“你的愿望,我来帮你实现。” 董芳双手抱拳,郑重其事地朝柳烟拜了又拜:“姐,假如我梦想成真,你就是我亲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 “打住!别起誓,我压力山大。”柳烟连连摆手,“做月老有风险,我还是谨慎一点好了。” 董芳愣了半秒:“昨天你不是还说缘分很奇妙吗?” “是很奇妙。”柳烟回身走远,话语声随风传了回来,“你的梦想掌握在自个儿手里,董,到时候好好表现,有缘的人不会走散!”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13日已更新。 第31章 烟烟,我爱你 农博会一年举办一次, 今年的时间较往年有所提前,定在了七月底。 柳烟有先见之明,早早地上网进行了预报名, 这是把三棵柳农产品推向全国市场计划的一部分。 七月中旬, 参展邀请函准时寄到了新星村村委会。 收到信件之后,薛枫跑回农场找到柳烟。她们迅速填好报名信息, 拍照后发邮件给主办单位,并在收到回执的第一时间做了确认。 今年农博会的举办城市是长森市,过路的动车恰好在榆西县有停靠站, 算上搭乘长途汽车的时长,全程仅需不到四个小时。 无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 三棵柳的农产品都非常适合参展。 贺春生作为灯笼小番茄研发团队的编外功臣,不出现在参展人员名单里绝对说不过去。 柳烟思来想去, 也帮他订了一张去往长森市的火车票。 出发的前一天,董芳和许川打点好行装,同去集上买了新鲜牛羊肉、火锅丸和各种调料,而后一块儿冲进柳烟贺春生的家,嚷嚷着要吃烧烤和火锅。 “晚饭吃这么丰盛?”贺春生欣然应允, 着手清理烧烤架。 许川问:“贺场长,家里有啤酒吗?” 贺春生手里忙活着,抬起下巴望向厨房:“一进门右手边最高的柜子, 拉开门你就能看见。” 想着明天一早要赶火车, 柳烟有些担心大家消化不良。 她翻出医药箱里治胃炎肠炎的药, 装进随身背包。 董芳怀抱一大袋水果,走进客厅:“姐,姐夫知道了吗?易拉宝挺沉的,明天他和许川负责当搬运工。” “小点声——”柳烟食指抵住嘴唇, “我还没告诉他。” 董芳噗嗤一笑:“要不咋说你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都热衷于制造惊喜,又生怕对方不领情。” 柳烟轻轻叹气:“没辙,我也觉得这样很奇怪。” “怪就怪吧,反正你俩感情好。”董芳放下袋子,拉开袋口让柳烟过目,“姐,我买的新鲜水果,宿舍没冰箱,这些由你保管,明天咱在路上吃。” 盒装草莓、红心火龙果、甜瓜、皇冠梨,数量都是四份。 柳烟不觉笑出声:“三小时四十分钟的车程,这么多,咱们吃不完。” “所以要拜托你,把它们洗干净,切成小块再分装。”董芳跑出客厅,很快又跑进来,“四个大号保鲜盒,正好一人用一个。” 柳烟接过保鲜盒,由衷赞叹一句:“今晚吃肉喝酒,明天吃水果坐高铁,生活真美好啊!” 忽然,她想起暂居在村委会办公室的方硕。 “董,邀请方书记和咱们共进晚餐吗?” 董芳的脸忽然红透了:“不用。我给他买了好吃的。” “啥好吃的?”柳烟好奇问道。 “卤味和麻辣拌菜,待会儿他发朋友圈,你看照片吧。”董芳凑近柳烟耳畔,“他说,等我从展会回来,就跟我去澄远市见我爸妈,然后再去他家,尽快把婚事定下来。” “进展神速!”柳烟喜上眉梢。 “他自称大龄困难户,承蒙我不嫌弃他,愿意做他女朋友。”董芳小声说,“其实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优质单身汉,肯定有好多女孩虎视眈眈盯着呢!” “农村的情况跟城里不同,婚恋市场上,一过25岁就是老大难了。” 柳烟的说法,董芳也有所耳闻,不过她不介意。 “姐,没事,我不嫌他岁数大。” “男人年长几岁处事成熟,懂得心疼人。”不知不觉,柳烟面红耳热,“比如我家春生。” 董芳说:“你也心疼他啊!互相心疼,小日子才能过得滋润。” “没错,遇见对的人,每天都是好日子。”柳烟挽着董芳的手,“啥时候喝你和方硕的喜酒?” “他说国庆节,我觉得时间有点赶。”董芳说,“后来他翻日历,要把婚礼日期定在我生日的第二天。” 董芳的生日恰在年尾。 这样看来,方硕确实是满怀诚意。 柳烟连声赞叹:“真好!你12月30 号过生日,31号过结婚纪念日,新年1月1号过元旦,连续三天庆祝,满满的仪式感。” 董芳低了头:“是啊,他说完我就愣了,一直到今天还特别开心……” “烟烟,小董,出来帮忙啊!”贺春生嗓门洪亮。 “哎,来了——”柳烟拎起水果袋,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董,索道游览设施预计12月中旬开通,你想不想在村里办场婚礼?” 董芳兴奋不已:“好啊,姐,你说到我心坎儿上了!” 柳烟笑道:“那说定了,到时咱们唱一出双喜临门。” “姐,小薛和她男朋友也打算年内结婚。”董芳说,“我跟她商量商量,召集周边乡镇的新人,办一场集体婚礼多壮观啊!” “行,婚礼总策划的大任交给你了!” “有奖金吗?”董芳调皮地眨眨眼睛。 “有。”婚礼盛景仿佛呈现于眼前,柳烟激动万分,霞色再次染红脸颊,“双倍红包,奖金和礼物一个都少不了!” - 柳烟的生物钟很准。 今天比往常更早一些,不到五点她就醒了。 贺春生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柳烟转过脸,在他唇上印了一吻,依依不舍从他胳膊上抬起头,又帮他掖掖被角。 穿睡衣时,柳烟背后传来闷闷的问话。 “烟烟,起这么早干啥?” “赶火车。展会明早九点开幕,我们搭今天上午的高铁过去,布置展台可能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贺春生麻利起身,冲到墙边拉开衣柜,匆匆忙忙找出一件长袖衬衫和西裤穿上。 柳烟绕过双人床,点开手机相册给他看。 “我给你也买了一张车票。” “我说这两天咋找不着身份证呢!”像抱小孩子一样,贺春生双手架在柳烟腋窝,把她抱回床边,“原来被你藏起来了。” “你找身份证干嘛?”柳烟问。 “我有事要去趟燕都。”贺春生说,“上次樊教授给咱们介绍的那家有机肥公司,我想实地去考察一下。” 柳烟摇头:“不行,你得陪我去长森市参加展会!” 贺春生摸摸她的头发:“时间冲突了,我和那家公司的经理约的见面时间也是明天。把身份证给我吧,我不记得号码,订不了车票。” 失落感像一阵狂风,瞬间吹散了柳烟心中盘桓已久的快乐。 “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我明白,你是好意,你是想和我分享成果。”贺春生搂紧她,“这次的事,怪我,偏偏要选在你们参展的时候出差。” “算了,退票吧!” 柳烟点开页面,刚要操作,贺春生突然抓住她的手。 “不如我先陪你去长森市,在路上买好去燕都的车票。” “何必绕远?”柳烟绷着脸,一点开心不起来,“等你到燕都天都黑了。” “我一个大男人,安全着呢!”贺春生说,“倒是你,入住酒店以后,记得把房间里里外外拍照发给我,尤其是门后的防盗链……” 柳烟眼眶红了。 “春生,你忙你的,不要陪我多走冤枉路。” “对不起,烟烟,让你受委屈了。”贺春生蹲下去,紧紧握住柳烟双手,“农展会一共开五天,我忙完肥料的事就去跟你会合。” “嗯。”柳烟揉揉眼睛,“我等你。” - 灯笼小番茄以其可爱的外形、清甜的口感,荣获农博会金奖和最受消费者欢迎的特别奖。 董芳和许川拍了奖杯照片,分享到各自的工作群和同学群里。 柳烟的心不在这里。 她拿起奖杯又放下,默默离开展台。 漫无目的散了会儿步,她觉出饿了,路过流动快餐车时买了三个热狗,打算拿回去和董芳许川垫垫饥,等当天的展览结束再吃大餐。 还没走到工作人员入口,柳烟蓦然发现展馆东侧摆着一个奇怪的摊位。 摊主年龄不大,售卖的物品却都是有些年头的。 出于好奇,柳烟走上前。 从头看到尾,她相中了一块怀表。 纯银的表壳,搭配黄铜材质的表链,虽然色彩上不搭,但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摊主看出柳烟有购买意愿,热情推销:“你真有眼光!这块表走得很准,而且是机械表,不用换电池。表壳有点发黑,是因为纯银材质在空气中氧化,平时保养拿牙膏擦擦就能变得很亮。” “怎么卖?”柳烟说,“价格合适我就要了。” 摊主右手五指分开,手心翻到手背。 “一千,不讲价。” 柳烟拿出手机:“是扫码支付吗?” 摊主没想到买家会如此干脆,显然措手不及,点开收款码页面就用掉好几分钟。 “这样吧,我看你是诚心想买,给你降价一元,999,图个吉利。” “好,9和久同音,长长久久,您有心了。” 夕阳余晖斜映过来,围观者拉长的身影恰好盖住了柳烟手机屏幕。她付完款,正要站起身,一双缠裹着白色纱布的大手突然映入眼帘。 抬眸一望,柳烟的心顿时揪得生疼。 “春生,你……这是咋弄的?” “没事,一点小伤。” 贺春生背在肩头的包滑到手肘,柳烟连忙接过来,背包散发着隐隐的青草泥土味,而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又是一阵心疼。 “这么重,里面装的啥?” “送你的礼物。”贺春生想拉开背包拉链,却因纱布缠得太紧,手指无法灵活自如,“烟烟,你只能自己看了。” “正好,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柳烟打开怀表包装盒。 她将表链一端的挂钩挂入贺春生衬衫第三颗扣子的扣眼,怀表放进他的裤兜。 “谢谢你,烟烟。”贺春生晃晃行动不便的双手,“买怀表就对了,要是手表,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戴。” “都啥时候了,还贫?” 柳烟嘴上埋怨,心里却在笑。 她掏出防晒衣口袋里揣了好几天的出入证,给贺春生戴好。 “走吧,跟我去展台,我们在八号区,黄金位置。” “我看到小董发的金奖照片了。”贺春生说,“不过不是我自个儿点开看的,出租车司机师傅帮的忙。” 柳烟小心翼翼捧起他的手:“到底咋弄伤的?” “纸划的,伤口不深,就是满手都是。医生提醒我别沾水,护士给上了药,然后包成了这样。” 贺春生的回答,和柳烟的猜测完全对不上。 “你不是去燕都采购肥料吗?” “去燕都是真,采购肥料是假。”贺春生收住脚步,“对不起,我撒谎了。” 柳烟也停下来。 她没有追根究底,而是就近找了一个空置的展台,把贺春生的背包搁了上去。 “我说过,我不要贵重的礼物,更不希望你把时间都浪费在给我制造惊喜。”柳烟语气平静,却暗潮翻涌,“前些天跟你开玩笑,说农大试验田的土质好,有机化做得不错,你竟然跑去挖了一包土回来?” “打开看看吧。”他低声道,“看完你就知道了。” “好,看完我再收拾你!” 背包背了很多年,拉链有点涩。 柳烟心急,拉到一半卡住,她只得反反复复拉了好几遍,才终于看清包里装的东西。 最表面是一小袋湿漉漉的土,青草泥土味就是它发出来的。 紧接着,是包裹在保鲜膜里的记事本和红底白字封皮的一本书。记事本,柳烟非常眼熟,是贺春生平常记录灵感的本子,但这本书很新,她以前没见过—— 书的右上角做了个折角的设计,根据小字提示,可以确定作者名隐在其中。 封面排版也很有个性,正中央是爱心折纸,书名藏了起来。 露出来的部分,柳烟只看到一个“火”和一个“尔”,不像完整的字,而像某字的偏旁部首。 “你跑大老远,就是为了买本书送给我?” “这是样书,我从责任编辑手里要的。”贺春生一向沉稳,即使心里着急,也不会表现出来,“你拽开爱心折纸,看看书名。” 柳烟的耐心却先一步消耗光了。 “不看!” 她指着那袋土:“解释一下。” “烟烟,这不是农大试验田的土。”贺春生说,“你担心麦田100号地块土质出了问题,我出发前去了趟农场,挖了土样特地找到樊教授,请他帮忙找人检验。” 心脏像被击中,柳烟说不出话来。 “樊教授说,土质中检出氮元素超标。这说明100号地块氮肥施用过量,影响小麦植株对磷肥和有机肥的吸收,必然会导致产量下降。” 柳烟咬咬嘴唇:“你专程跑一趟,就是为了帮我把土样拿去送检?” “这是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 展馆里人声嘈杂,贺春生的声音却如同做过音效处理,与周围的喧嚷自动分离,清晰而又响亮。 “你手里的书,是我写的诗集,也是我送你的结婚一周年礼物。” 柳烟指尖颤抖着,轻轻拉开爱心折纸。 书名赫然呈现于视野——《烟烟,我爱你》。 “火”是“烟”的左边,“尔”是“你”的右边。 她翻到扉页,烫金的一行字和书名几乎相同,只是多了两个。 “献给烟烟,我爱你。” 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柳烟手却没停,翻开第一首诗,是一首新作,不再是她记忆里那首《画中人》。 “我等待着, “等待清晨醒来时你看着我笑, “我等待一个甜蜜的吻, “等待你吻过我的眉, “吻过我的唇, “最后, “吻上我的心。 “风摇醒了树, “而我, “醉倒在你的怀里。” 别出心裁的,诗的题目没有印在正文上方,而是书页的右下角。 “醉春烟。”柳烟喃喃低语。 很快,她又发现了“新大陆”,一枚书签夹在第二页和第三页之间,大红色的穗子垂了下来。 书签很像她十几岁做的那张,但不是同一张。 “待你长发及腰,我与你白头偕老。”贺春生一字一顿,念出书签上的两行字。 “秘密被你发现了……” 柳烟话没说完,已然被圈入温暖怀抱。 贺春生轻吻她的头发:“烟烟,谢谢你爱我这么多年。以后,换我来爱你。” :  10月14日星期三,《醉春烟》正文完结。 番外陆续放出。 下一本《一晴方觉夏深》,存稿中,期待读者小天使多多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