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厂花抢亲了吗》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今天厂花抢亲了吗 作者:一只小火腿 文案: 叶妙安原有着一门天大的喜事——进宫去给将死的皇帝老儿做陪葬。没承想御马监掌印李准却用一具尸首替下她,抢来做了对食。 太监抢亲,抢的还是圣上的亲。活该开膛破肚,千刀万剐,下油锅里煎。 但李准把叶妙安从贞节牌坊的火坑里拉了出来,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个物件、不是个小玩意,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所以叶妙安说,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胯+下二两子孙根,是那一段敲不断、锤不烂的铮铮硬骨。 高门庶女X腹黑假太监,先婚后爱,甜宠文,1V1,HE。 排雷:前期男主单箭头暗恋。女主有伪白月光,前期比较弱,后面会雄起。男主假太监,那方面够用。 偏剧情流,除了甜甜的爱情,还有太子位之争、阉党之争等权谋内容。 架空明,古言环境,书中人物三观会受历史环境影响,请勿以现代人眼光看待书中人物行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妙安,李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假太监真抢亲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1章 喜事一桩 天阴着,云里隐隐滚着雷,空气里全是湿黏的水汽,一副浓墨重彩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叶妙安从绣棚上抬起头,透过支着的楠木花窗往外看,能瞥见院子里还没谢的刺槐,一串串白莹莹、润嘟嘟,活的生气盎然。 “天这么黑,姑娘仔细眼睛,别绣了。”春兰掌了灯,屋子里亮了些。 叶妙安收回目光,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悄声说:“不打紧,再慢些就弄不完了,总归是给姐姐的一分心,不能马虎。” 春兰跟着她年头多了,知道主子的脾气,说话也不拘着,眉毛一拧:“姑娘倒是好脾气,上赶着替别人作嫁衣裳。谁不知道张大人对咱们姑娘是有心的……这倒好,让那头抢了先。” “什么抢不抢的,如此浑说,不怕叫人笑话。”叶妙安急急地打断她,“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闺中姑娘猴急的扒着人家嫁的?” 春兰被呲哒了,不再吭声,只是不甘地嘟着嘴。 头屋里那大姑娘,不过是会投胎生在了正房。论模样论品性,哪一点比得上自家二姑娘?也真真是怪了,宋姨娘不着调,生出来的闺女倒是格外水灵。这二姑娘眼若点漆,齿如编贝,天生骨肉生的匀匀当当,是个一顶一的体面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好。 叶妙安看春兰脸上挂不住,缓了缓:“我知道你的心,是为着我好。但做姑娘的,名节是最重要的。自己先把自己看轻了,还能指望旁人来的尊重?” “二姑娘歇下了吗?”院子里传来一阵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这对主仆的体己话。 头院的大丫鬟玉娟进来了:“夫人唤二姑娘过去呢,说是有大喜事。”说罢,瞥了一眼春兰,自己先掌不住,绞着绢子笑了:“你就不用跟着了,堂前轮不上你伺候。” 叶妙安换了月白衫子,挽了小髻,跟在挑着灯的玉娟后面,一路行去。这么半晌了,雨还没落下来,空气都好像凝滞,浓得化不开。绣花鞋底踩在园中的碎石小径上,发出些让人不安的细碎声响。 刚转过半月门,堂前烛火通明,廊柱左书“德荣兼备”,右书“淑孝贤良”。年头久了,黑墨渗进了红木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变成了一笔糊涂账。 主母田夫人华衣端坐在紫檀罗汉椅上,左右站着五六个随身的丫鬟。宋姨娘在最边上垂手站着,穿着桃红袄子,眼睛红成了兔儿一般,一看见叶妙安走进来,就合身扑上来:“我这苦命的姐儿——” 叶妙安一愣,微微一欠身扶住了自己的生母。看架势,玉娟嘴里的喜事只怕与她无关了。 “成何体统!”田夫人一拍桌子,碧玉镯子叮当作响。宋姨娘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瑟缩起来,垂手退回到田夫人身后。 田夫人温声道:“二姑娘过来,娘有喜事同你讲。” 叶妙安寻着礼先问了安,方才走上前。 田夫人把叶妙安的手拉起来,细细道:“宫中广收秀女,你父亲今日上朝,领了旨,咱家也在册子上。” 她摸了摸叶妙安的那双手。姑娘家爱美,十个指尖染了红红的蔻丹,衬得一双柔荑格外白净惹目。但拇指和食指上有些粗糙,是做惯女红的。 田夫人心下有几分满意,继续道:“你姐姐没你命好,已经许给了张家,虽说还没过定,但是古训有云,一女不得二嫁。你能进宫,是你的造化,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当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这话旁人听着舒心,但叶妙安却感觉有如六月天下雪,不寒而栗。 芝麻大点的京城,说的俗些,有些消息就像被子里的屁,捂得再严都透出点儿味来。连她这个待字闺中的都知道,当今圣上这身子骨着实不太硬朗。年初应天寺还连天的做了几场佛事,给缠绵病榻的宪宗祈福。京中有头有脸的都跟着食素,想来变天也左右不过这些日子了。 本朝□□起就有朝天女之俗,宫人的丝缕性命全系在一人身上。圣上一朝驾崩,除了有生养子嗣的,剩下的女子都是一根白绫赐死,到地底下继续伺候贵人。 这会子进宫,哪是送她去享福,分明是让她替姐姐去受死,拿她的命去填叶家的忠义牌坊。 轰隆隆—— 廊外惊雷乍起。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劈啪作响,激起一片尘土。 叶妙安脸煞白,咬紧了下嘴唇,一言不发。那厢宋姨娘的抽泣声又渐渐起来了。 田夫人看她不吭声,松开了手去,合着青花瓷碗抿了一口茶,方才缓缓道:“何为孝道?” 叶妙安低声道:“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1] “何为三从?”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2] “何为妇德?” “幽闲贞静,柔顺温恭。”[3] 田夫人微微一笑:“这圣上,是真龙化身,齐天寿福,比父兄还要尊贵些,二姑娘说是不是?” “是。” “叫你去伺候圣上,你是愿还是不愿?” 叶妙安沉默了半晌,哑着嗓子:“愿意。” “那便得了。”田夫人颔首,“进宫这事,你父亲原是想亲自和你说的,但怕女孩子脸皮薄,心里欢喜,面子上也得拿捏些态度。你既然愿意,这事就好办了。” 说罢,吩咐下人:“既然要进宫,吃穿用度不可再省,一律按夫人算。” *** 回去的路,虽打着伞,叶妙安的肩上还是湿透了。骤雨来的太急,走时还欣欣然的槐花被打落了一地。她便踩着这一地的细碎白花进了屋。 春兰赶忙上来,帮主子换了家常衣服。叶妙安抱着汤婆子,缩进被里,还是止不住一阵阵的抖,不知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冷。 这厢宋姨娘不讲究,趴在锦榻上,只管哀哀戚戚地嚎:“我就这么一个姐儿,还指望着嫁个好人家,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哦——” “什么去不去的,我还没死呢,姨娘这是作甚。”叶妙安心下不耐,忍不住出言道,“有这个劲头,不如想想辙。” “对,对!”宋姨娘突然被点悟似的,“我去求求你爹,也许事情还有回转。” 叶妙安苦笑:“今日夫人的话还听不出来么,这事本来就是父亲的意思,还能叫他抗旨不成。” “那可怎么办?”宋姨娘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叶妙安自己说要想出路,但是其实也没个主意,一忽想着装病,一忽想着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念头兜兜转转一大圈,都冒了个泡就破了。 她正烦恼着,宋姨娘突然一拍大腿,“有了,我去找张大人,他总不能见你寻了死路!” 张炳忠。 这名字在叶妙安心里浮了一浮,好像含了一颗新酿的梅子,先是甜丝丝的滋味涌了上来,少顷就变成了难言的酸。 张炳忠,吏部左侍郎之子,翰林院修撰,当朝探花郎。文采出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4]。她在家中宴上隔着垂花门远远见过那人几次,笑语晏晏的儒雅模样,见之望俗。 但这人已经和姐姐纳了吉,是不能想的了。 “与张大人又有何干。” 这话正戳到宋姨娘头上,气的跳脚:“谁不知道张炳忠对你有意,原是差人来问你年庚的,却叫田夫人给撅了回去,非说嫡庶有别。这老货竟把张家老太太都说动了,才便宜了你大姐,把婚事许给了她。” 末了,她一叉腰,泼妇似的对着门外骂:“敢害我姑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生的闺女跟个母夜叉似的,看哪个爷们肯睡,死皮赖脸嫁过去也是守活寡!” 宋姨娘原就是在草台班子唱花旦的,说话上不了台面,一着急便现了原形。也正是有这么一个生母,叶妙安格外端着,不争不抢,生怕被人看轻了去。 火光洒在叶妙安的脸上,投下一片阴晦不明的影子。她心下一片厌烦,没有吭声,恹恹地拿出一根绦子,默默编起来。 宋姨娘嘴里出尽恶气,心里也有了计较:“这事我自有商量,你不用管了。” 说罢,自顾自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礼记》关于孝的定义 [2]摘自《礼记 丧服 子夏传》关于三从的定义 [3]摘自《妇德四箴》清代徐士俊 关于妇德的部分定义 [4]摘自 唐诗 杜甫《寄李太白二十韵》 下一章男主出场 ** 预收文《病娇将军的恋爱修罗场》求收藏 #女主只想搞事业,却莫名其妙成了海王 #男主拿到苦情女主剧本怎么办 宋如君天资聪颖,博闻强记。父母子息艰难,膝下仅有她一女,以“如君”为名,望她在乱世中如男子般活的自在洒脱。不幸父母相继遇害离世,家门落败,她拖着个药罐子表弟,艰难糊口。 她不想草率嫁人,亦不想沦落烟花柳巷。一系列阴差阳错之后,最终决定,知识变现!于是女扮男装,混入市井,写起了话本子。 市面上流行什么题材? 病弱公子,豪横世子,铁血将军。 没问题,统统安排!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话本里的原型,竟然一个个都找上门了。 【将军李常郡篇】 幽州守城三月,城内弹尽粮绝,易子而食。城门即将被契丹攻破之际,大将军李常郡戴罗刹面具赶到,身后一众沙陀骑兵,宛若神兵天降。 传言李常郡性子冷酷,睚眦必报。所以当他拎着滴血剑出现在宋如君面前时,宋如君以为自己死定了,毕竟前两本书的原型都是他。 然而李常郡却说:“我要看你新写的话本。” 宋如君:? 说罢,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她无比熟悉的脸。这不是三年前说好要来提亲,却再也没有出现的前未婚夫阿竹么? 宋如君:??不了,请让我独自美丽,我只想著书立作,扬名立万。 *** 李常郡是将门之后。明明该鲜衣怒马看尽长安花,却因生母是西域娼妓的缘故,生得高鼻深目,备受嘲笑。他从小外出必戴罗刹面具,久而久之,谣言四起,都道他是阎罗转世,天煞孤星。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李常郡有个少女心的爱好——爱看公子佳人的传奇本子。他最喜欢的就是如君先生的书,每每看到动人处,情难自已,潸然泪下。 李常郡倾慕下笔如有神的如君先生,幽州破城之时,千方百计将她寻了出来,却发现如君先生不是男儿身,是个身世同样曲折却宽容豁达的美人。 他顿生心心相惜之感。不过有这个感觉的,在如君先生身边还有不少:有位高权重的豪横世子,有每天都在装柔弱的神算子义弟,还有一个名唤“阿竹”的白月光。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李常郡握紧了手中的剑 狗血甜文 追妻火葬场+恋爱修罗场 第2章 强抢民女 隔了旬日,眼瞅那绣棚上水灵灵的并蒂莲渐渐绣出了眉目,宋姨娘那边不见动静,叶妙安每日读的书也换成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1] 她默念,静心,静气,静神。如此方才把在油锅里熬煎似的的心渐渐定了下来,人倒是瘦了一圈,在衣服里面都咣当。 转天一大早,天刚擦擦亮,凉气还没散去。 叶妙安坐在镜前,由着春兰给她梳头。簪子还没戴上,后面却没了动静。她从镜子里一错眼,发现春兰捂着脸抽泣。 “大清早的,哭什么,多不吉利。” “没,没什么。”春兰擦了擦脸,抽了抽鼻子,努力止住哽咽,“我就是想,姑娘进了宫,连个体己人都没有,要是夜里饿了怎么办……夫人好狠的心。” “唉你听,”叶妙安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截断了她的话头,“外面是什么在叫,这节气还有黄鹂鸟么?” 侧耳细听,远处确实有些叽叽喳喳、欢天喜地的叫声。 “听这叫声不像,隔壁院三爷媳妇倒是新养了八哥。” 叶妙安笑了笑,从春兰手里接过簪子,对她说:“这声儿怪好听的。剩下的我自己来弄,你替我看看去。” 春兰应声去了。 过了半晌,缠线软帘一动,掀起一阵微风,轻飘飘,软绒绒。 “看清是什么鸟了吗?”叶妙安以为是春兰回来了,回头问,却听见啪嗒一声,一个小石块从门外投了进来。 她一愣,掀了帘子往外望了一望,四下无人,像是连粗使婆子都去偷懒了。她有些狐疑的捡起那个石块,才看到上面绑着一封信,封着火漆。 叶妙安撕了封,展开一看,上面是一片词的上阙: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2] 一笔字写的是宛若游龙,力透纸背,笔锋遒劲。 信在落款的地方,却是一个小小的“安”字。似是有情郎在唤她闺名,也像是在许诺她的平安。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叶妙安心中默念,把那下阙补了上去。一时间心潮澎湃,整个世间都褪了颜色,只有手中的纸热的快要烧起来,烫到她心里去。 妙安活到这么大,也没干过私授手信这么出格的事情。她握着这信,放进首饰匣子里,又慌慌张张地取出来,最后还是叠的小小的,塞进随身香囊,这才踏实坐下。 左等右等,春兰始终没有回来。院里空空荡荡,只有树叶被吹动的沙沙声。叶妙安有些奇怪,又怕过了给田夫人请早安的时候,于是一个人出了门。 刚转过廊下不远,却远远见田夫人带着大姑娘叶妙婉,合着五六个丫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叶妙安一愣,没想到会在这遇上他们,急急地行礼:“我正要去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是要去何处?” 田夫人笑得一团和气:“且跟我来。” 叶妙安一头雾水地跟着走,越走,这路越是朝向后门。不多时,就看见一个头戴平巾身穿交领袍的小火者,正垂手站在门房边上。 见着田夫人领着叶妙安来了,那小火者笑道:“这可是二姑娘?真真和韩尚宫说的一样,出落的水葱儿似的。接姑娘的车已来了,这就随杂家进宫吧。” 叶妙安惶惶然,怎么这样突然?竟连个招呼都不打。 丫鬟玉娟从后面轻轻一推,道:“姑娘可是高兴坏了?愣着干嘛,还不上车。” “我要见父亲。”叶妙安扭头,四下环顾,似乎想抓住什么,可身边一个替她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衣物还没收……春兰呢?” 大姑娘叶妙婉掩嘴笑道:“宫里头什么没有,那绫罗绸缎比咱家只多不少,还能短了妹妹的不成。” 田夫人扫了叶妙婉一眼,叶妙婉诺诺地住了口。 田夫人转身吩咐丫鬟玉娟,亲手取了一块锭银,隔着绢子递给那小火者:“一切就有劳公公了。” 对方眉开眼笑地接了银子,立刻扬声道:“二姑娘,这可是大喜的事,别叫杂家动手,自己走吧。” 叶妙安被前后左右的人裹挟着,脚下茫茫然移动着,临到跟前,被猛地推进了车厢里。 驾车的缰绳一抽,带着眼罩子的马儿受了痛,撒开腿狂奔,在地上扬起一道灰尘。半晌,才徐徐落下。 ** 乘着叶妙安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叶妙婉抿嘴一笑:“还是娘这招清奇,快刀斩乱麻。” 她生的不丑也不美,蹙眉细眼。因着有个样貌出众的妹妹,自己便只能走淑娴路子。只是这忠厚模样顶的久了,偶尔还是有些不甘冒出来。 田夫人依旧面目慈祥:“她不进宫,你的婚事为娘总是不踏实。男人都是吃不着的香,二姑娘又是狐媚子生的,不去个让张大人死心的地方,难免以后生事端。” “只是……那宋姨娘说……” 田夫人打断她的话:“你听那货诨说什么。我罚她在宗堂跪着,便是让她明白自己身份。” 她缓了缓,继续道:“你既嫁了张家,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着。生了哥儿姐儿,便是长房嫡出。任谁也翻不出浪来,又有哪个能有你尊贵,还怕个野路子的妖精不成?” 田夫人摸了摸胳膊上的翠绿镯子,凉丝丝,水一般的润。方才那话既是说给叶妙婉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前堂是老爷的,后宅就是她的天下。今天的事,就是老爷知道了,也得不着理,最多呲达她几句。她熬死了老太太,熬疯了曾经最受宠的张姨娘,如今谁也骑不到她头上去。她倒是要看看,到底谁是母夜叉,谁要守活寡。 *** 车轮碾在不甚平整的青石路上,颠簸的辚辚作响。叶妙安颔首坐着,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不知张大人得没得到消息,赶不赶得急救她?要是赶不及,自己该如何是好?就是张大人来了,想必也无计可施。事到如此,也只有为叶家尽忠了。 未知的路在叶妙安的眼前模模糊糊的散开,好像在漆黑的夜里没有掌灯的狂奔,她只隐约感觉到,每一条都是死路。她的手紧紧捏住了香囊,像是捏住了仅存的一点生念。 车行了不知多久,突然间,只听“刺啦”一声! 俊马受惊嘶鸣,一阵急停,把叶妙安甩在了车板上。 “来者何人,还不避让!”车外马夫合着小火者怒斥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就是几声惨叫,然后四下一片寂静。 叶妙安狼狈的爬了起来,偷偷撩开帘子,却见那两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抹了脖子,一个被捅出了个血窟窿,都已然死在车边。 她吓得捂住了嘴,生怕冒出一点尖叫声,浑身颤抖着摸摸索索手脚并用地朝车门爬去。 但是晚了。 叶妙安面前已站了个蒙面黑衣人,一个手刀砍向她后颈。 她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 左怀恩在门前站着。 时候久了,汗顺着肉脸往下淌,衣领子跟前胸后背粘在一起,他却动也不敢动。熬得快要受不住,才听见小火者扬声道:“公公有请左大人”,领他进了屋。 “姑娘人呢?”屋里的人说话声音轻且低,比寻常男子柔和些。那人一边问话,一边走到案前,拿着鎏金瑞兽镇纸把纸抹平了。行事举动都静谧无声,想来是常在御前行走,如此方不会惊了驾。 左怀恩知道这位爷的做派,连忙上前研起了墨:“刚过了灯市口就动手了,这会子姑娘应在爷爷您院子里了。”嘴里说着,手没停,吹了气似的胖脸上堆满了笑,整个人看着浑圆无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眼前这位名唤李准的,年方二十有六。虽说是个宦官,但可是当今太子眼前一等一的红人,打小一起长大的大伴,又兼着御马司的掌印,位极人臣。左怀恩给他当孙子当的也是有滋有味。 李准提了笔,清秀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从柔和了些的眼神看,心下是有些满意的。沾满了墨的狼毫在纸上那么一点,留下一笔浓墨重彩。 李准端详了一下字,又道:“此事可办的稳妥?”丝绣麒麟补子跟着他动了动,泛着柔光,织金锦曳撒掐腰恰到好处,衬的身形修长。 左怀恩正要把这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听见上头发话,赶忙回道:“稳妥极了。我已寻了一具女尸,替下了姑娘。那尸首脸划得烂烂的,保管叫她老子娘都认不出来。顶事的马夫也被死士收拾干净,只当是畏罪自尽了。” 说完这话,左怀恩自己觉得也是稀奇。他跟着这位爷有年头了,以为是个六根清净的,谁知道突然动了凡心,还来了强抢良家女这一出。可怜一个阉人,人前再怎么风光,缺了□□这二两东西,想找个对食还是得使些阴损手段。 心下这么想着,嘴里可不敢说。抢人的事用他,是看得起他,多嘴可是割舌头的事情。 淡淡的安息香从仙鹤炉子的肚里飘出来,不知不觉就灌满了整间屋子。李准把那笔字写完,随手端起桌子上的一杯茶,递给左怀恩:“今儿个辛苦你了。” 得了爷爷亲赐的茶,左怀恩又惊又喜,连忙一饮而尽。 李准嘴角往上牵了牵,笑意跟这香一样,忽的就散了。 有些人就是得给他一点甜处,让他知道你用得着他,这棋子才安稳。 第3章 洞房花烛 疼。头疼,脖子疼。 叶妙安睁开眼,只觉得眼皮子酸涩难捱,身上无一处不疼。身下垫着软褥,顶头是架子床上蒙的烟红帐子,又细又密。 她神志渐渐清明起来,原来那贼人没杀她,竟是把她劫走了。试着动了动,手脚没被绑住。叶妙安把锦被掀起来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自己竟穿着大红霞帔,缀满锦绣珠宝,在烛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她这一动,账外传来轻柔的男声:“夫人可是醒了?” 她心里突的一动,觉得这声音隐隐有几分熟悉。 *** 李准下了值,赶下钥之前出了宫,脚不停歇地往米匠胡同赶。宅子他置办了有几年,不常回来住。前些天叫心腹急急忙忙收拾出来,也不知道得不得体。 一进门,家中小仆就一脸笑地迎上来,一个个排着对地跟主子道着:“恭喜。” 李准似乎被这笑感染了,眉间也带了点暖意。 有人张罗着给他退了曳撒,他便张着手。有人给他束了发冠,他便低下头。有人叫他嘴里噙块糖,他便张了嘴。他从没有这样茫茫然地任人摆布过,身上不由自主,心里却久违的泛起些松快。 堂前已备好酒菜,手下的御马监小内侍正热热闹闹地划着拳,笑作一团。看李准一身喜服进来,吉祥话立刻飞上了天,这边“百年好合”,那边“白头到老,中间一个“永结同心”。只是顾忌着短的那处子孙根,“早生贵子”倒是无人敢提。 这群人中有个叫赵常的,跟着李准好些年了,年纪不大,人倒是机灵:“大人今日这风采,真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无人能及。怪不得姑娘对大人一见倾心,非您不可。” 这张嘴真是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明明姑娘是叫人绑来的,这会子还在昏着,连拜堂都省了。叫赵常这么一说,倒是人家姑娘看上咱家御马监掌印,死皮赖脸要嫁了。这一番颠倒黑白,怕是东厂提督刘宝成都自愧不如。 说完,赵常端起酒来。李准人坐定了,竟也没推脱,就着他手喝了一小盏。赵常知道今天这话是让李准痛快了。 爷高兴了,底下的也跟着舒服。众人壮了胆,越发起哄,闹作一团,硬是没大没小的灌了李准几杯,才放了他去。 李准这边缓缓过了垂花门,脸上虚浮着的笑慢慢淡了下去。 一步跨进来,好像进了另一处天地。后宅静悄悄的,和前堂的喜庆喧闹全然无关。 守着的小丫头红玉正打着扇子犯困,见他来了,连忙起身伺候。李准挥了挥手,让她退了出去,自己掀了帘子进了里屋。 屋里一片清凉,长石大案,雕花窗桕,墙角大瓷瓶里插着几树百日红,质朴有趣。只新蒙的窗纱上贴着大红喜字,略显仓促。 桌上燃着红烛,投下欣欣然朦胧的光,一片喜气盎然。 李准给自己倒了盏茶,压了压胸中翻涌的酒气,眼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床上昏睡的人。 叶妙安穿着喜服,盖着薄被,合衣躺着。许是热了,翘挺的鼻尖上冒出了些晶晶亮亮的汗珠儿,越发衬得她桃花腮,芙蓉面。她好像梦到了什么,痛苦的皱起了细眉。 李准想拿手揉开那蹙着的眉间,手伸了出去,又缩了回来。 不知看了多久,床上那人忽的动了一动,醒转了过来。 李准温声问:“夫人可是醒了?” 叶妙安密密的睫毛抖了抖,水波一样的眼光流淌到了他的身上,李准竟然在里面看出了几分期待和相思。 他突然心如擂鼓。 赵常今天说的统统都是屁话,就那一句“姑娘对大人一见倾心”,戳到了他的痒处。 他回身端了杯子,说话间不经意地带出了点亲昵:“热不热?可要喝点水润润?” 连步伐都一扫平日沉稳,少年似的轻快和雀跃。 这厢叶妙安已然看清,眼前这那张清秀的脸全然陌生,根本不是张炳忠。 那点难言的少女心思既被打破,叶妙安急急地往后缩去,警惕地看向李准:“你是谁?” 李准一愣,才明白那点相思是认错了人。 刚刚裂开的缝又严丝合缝地粘上了,他把杯子往手心里一拢,又恢复了往常的架势,慢条斯理地说:“你夫君。” 叶妙安怕极,她四下环顾,似乎在看逃跑的出路,嘴里抬出家门给自己壮胆:“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何人?我是——” “你是城东冯裁缝的女儿四凤。你爹好赌,闹亏空,五两银子把黄花闺女卖给了我这个太监做对食。你不从,被你爹打晕了绑了过来。”那声音不疾不徐,但是却针针像扎在叶妙安身上。 太监……眼前这位并不似她先前见得小火者那样白净瘦弱,虽然面上无须,容貌俊朗,但肤色像是经常日晒的,兼着身形高挑,看着倒像个练家子。 叶妙安懵了,俏唇抖着,摇头道:“不,不,我是叶家二姑娘,我爹是礼部郎中叶明照……” 李准晃了晃手中的茶,激烈的水波一圈圈在杯中荡开,碰到壁口,悄声平了下去,逃不过方寸之间。他淡声道:“可怜叶二姑娘,没有承皇恩的命,遇上马夫见色起意,专挑了僻静路走,杀了随行的,意图对她不轨。没成想叶姑娘是个忠烈人儿,誓死不从,一头撞在车柱子上。马夫闹出人命,畏罪自尽了。” “这不可能……我要回家。”叶妙安像被念了紧箍咒,拼了命挣起来,往床下爬去。 李准没有拦她,只是继续说:“圣上感念叶二姑娘的心,赐了’贞顺节义’四个字。叶家这会子应该正忙着谢主隆恩,给二姑娘盖贞节牌坊呢。” 他好像觉得这故事有趣,发自肺腑地笑了:“要是这当口儿叶二姑娘跑回去,说自己没死成,欺了君,那可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你说,叶家人是会把叶二姑娘送回宫中等死,还是干脆填了井,成全了她的名声?” 叶妙安有如雷击,当时就立住了,动也不能动。 进宫也是死,回家也是死,难道要留在这里受辱、给个阉人做对食吗?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受不了这一遭,何况她是个心气高的,想到此,心下一片灰暗。 李准见叶妙安无甚反应,觉得她应该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你该是饿了,我叫红玉拿些吃食进来。” 说罢起身,却听见后面“咚”的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竟是叶妙安冲着床柱子一头撞了上去! 李准冲上去,一把将她扯开,摔回到被褥之上。 叶妙安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里嗡嗡作响,绵绵密密潮水般的疼痛。她撞的那一下倒是使了十成的力气,可惜柱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帐,额头连血都没见,只是高高肿了起来,平白吃了苦头。 她半天才对上焦,看见李准弯腰俯在她身上,紧紧抓着她,那眼神好像嗜血的野兽。他咬牙切齿地问她:“你就这么想死?” 还没等叶妙安回答,他继续说:“你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样子么?撞死的脑浆子流出来一地,腥臭不堪。药死的浑身梆硬,寿衣都穿不上。吊死的舌头伸的老长,屎尿兜了一裤子。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尸首扔到乱坟岗子去,野狗啃,蚁虫食,烂成一地碎肉。” 叶妙安被这一番话吓得后怕起来。她到底是养在深闺里娇小姐,刚刚仅凭着不想被羞辱的一腔热血,才豁出去一撞。这会子又疼又怕,那一腔热血撑不住一消而散,眼泪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她一边呜咽,一边抽抽搐搐的,骂也骂不出,打也打不过,只觉得眼前这人跟罗刹似的,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放开我……” 能哭出来,就是不想死了。李准自觉失态,缓了缓,直起身松开了叶妙安。他恢复了不急不忙的模样,放佛刚刚那恶鬼上身与他无关:“人死如灯灭,面子是最没用的东西。这世上再不堪,也该有夫人流连的地方。” 他往屋外头走,快到门口时,方才低声道:“强扭的瓜不甜,我等着夫人心意回转就是了。” 第4章 宫中密谋 李准说要等,还真就等了起来。一连三天,连个面都没有露。 叶妙安对着铜镜照了照,摸了摸额头,肿下去了些,只剩下隐隐地疼。这几天担惊受怕没怎么合眼,生怕那狗宦官过来欺辱她,一时想死,一时又怕死,几番折腾下来,人看着格外憔悴。 红玉手脚利索地把她的青丝高高挽起,盘成了当下时兴的桃心髻,缠上金银丝,把首饰盒子端到叶妙安面前,恭敬地问:“夫人今日戴什么花?” 叶妙安恹恹地看着李准给她备的这一匣子珠红玉翠,随手挑出了一只梅花簪。整个簪子通体乌木,只那一点梅花是和田玉造的,白润可爱,倒像是枝头一点雪。在一盒子的莺莺燕燕里,这只簪子格外质朴有趣。 红玉应了,伺候叶妙安收拾完毕,又把早食盒子端进房里,献宝似的一掀,香气扑面而来。这几日朝夕相处,她稍微摸到了点叶妙安的门路,便自作主张撤了大荤碟,单留下一碟麻油调的青笋,一碗牛乳蒸蛋,一碗添了数十种干果的白糖粥。[1] 叶妙安看那牛乳白盈盈的,上面还顶着几枚红枸杞,煞是可爱。忍不住拿了调羹挖了一勺,味道甘甜可口。但心里喜欢,还是吃了两口就放下餐具,不肯再吃。 红玉脸上是藏不住事,急着道:“夫人不多吃点,伤怎么能好得快呢。” 叶妙安只管摇头。 红玉低头,表情甚是黯然,把盒子盖了一盖:“哎,又该挨罚了。” 叶妙安正端着茶漱口,听到这话微微一怔:“谁罚你?” 红玉急急给自己掌嘴:“奴婢多嘴!奴婢该打!” 叶妙安哪能见她伤了自己,慌忙地拦下:“你说就是了。” 红玉忽闪忽闪大眼睛,半晌才吞吞吐吐说:“老爷说了,夫人剩一口,便叫马夫抽我一鞭子。” 叶妙安听了这话,不禁大骇,心道李准真是个活阎王:“你恁地不早说?” ”夫人不吃,那就是奴婢伺候的不好,当然要罚。”红玉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她不过十五六岁,长得五大三粗,就一双大眼睛生的好,有几分俏皮。叶妙安还记得,宋姨娘生过一个妹妹,四岁的时候害寒症没了,要是还活着,左右也不过这个年纪。 想到这,她心突然有些软:“我吃便是了。” 碟子和碗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也就吃完了。红玉一边收拾,脸一边笑的跟朵花似的:“老爷猜得不错,夫人果然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和老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话说的,倒像是李准对她颇有了解似的。这几日那人倒是言出必行,弄得叶妙安也小孩心气,好奇起来:“你家老爷也是善人?” “那是自然。”听着语气还挺自得似的。 “宦官奸佞,哪来的好人。他们本就不该娶妻,有违纲常人伦,更何况我是……”叶妙安顿了顿,如今自己的身份,反倒不能说了。 红玉哪懂这些,没心没肺地说:“我是不懂,爷把我从乱坟岗子里捡回来,给了我口饭吃,就是好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夫人跟着老爷有吃有喝,又不挨打,不比在裁缝铺里做活计强?有什么不好呢?” 夏虫不可语冰。叶妙安觉得说下去,也说不通,干脆不说话了。 红玉突然想起了什么,跑了出去,一会儿回来,手上举着个小小的布袋子:“那日给夫人换衣服,这个东西掉了,我给收起来了。” 小小的香囊握在叶妙安手里,重如千斤。 *** 京郊校场。 连日的酷暑晒卷了杨树叶子,士兵们的汗打湿了肩巾,短罩甲愈发沉重起来。 “都精神点!”武校尉鞭子往地下“啪”地一抽,箭雨齐发,纷纷冲着在木靶奔去,叮当作响。 “所中之数,十之有几?”李准转了转扳指,低声问。 有人小跑来报:“十之六七。” 李准点点头,腾骧四卫个个年轻力壮,骁勇善战,是内廷之中太子最有把握的依仗。 十之六七,尚有三四分不中。这数字已经是日日操练的结果,他执御马监掌印才三个月,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太子年幼,根基不稳,晋王虎视眈眈。单凭这几千骑射禁军,一旦宪宗薨了,晋王强攻,这北京怕是守不住。宪宗多撑一天,于他,胜算便大一天。只是不知宫中那位肯不肯。 李准转了转扳指。这三日他泡在校场,日夜苦思冥想,有了思路。掣肘之人太多,看来只能冒险试试了。 想到此,李准没有喊人,自己牵了马,翻身上去,直奔紫禁城而去。 *** 李准绕过崇楼,打东华门进来,在直房换了面驾的衣裳,清清爽爽地洗了脸,一路走到承乾门廊下。 宫中人受宠,住的地方自然也讲究。大殿琉璃瓦歇山式顶,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2],绿树红花,伴着些许蝉鸣,隐隐有点佛意。 在站了不多时,听见打着扇子的宫女柔声道:“有请李公公。” 李准躬身迈步进去,远远的瞧见那双凤头履,就行大礼:“小的拜见皇贵妃娘娘。” 他跪着,眼前一片方砖墁地。半晌,才听见头顶懒懒地一声:“起来吧。” 庞贵妃被宫人虚虚的扶着,正在赏案台上的海棠。她容貌艳丽,金钗头,玉步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是太子生母,深得宪宗宠爱,贵妃前端的一个“皇”字,是宫中多少嫔妃求不来的荣耀。 “公公看这海棠可好?”庞贵妃问。 海棠繁盛似锦,盛夏时节还能开的如火如荼,一眼看过去就不是凡品。 李准扫了一眼,没有再看,低下头,垂手站着,这是行走内廷的规矩:“能长在这承乾宫的,自然气象尊贵。” “公公眼力好。太子知道本宫喜欢海棠,特特从南边请回来了这一株,剪了枝插进盆里,花期倒是比院子里的长些。”庞贵妃停了停,吩咐随侍,“你们退下吧,李公公伺候就行了。” 众人鱼贯而出,一时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万贵妃和李准。 庞贵妃伸出一只玉手,长长的鎏金甲帽发出淡光。李准上前,搀住了,顺着她的意思往奥室走去。 庞贵妃边走,边道:“有日子没见公公了,一切可好?” “小的早该给贵妃娘娘来请安,只是杂事繁多,兼着腾骧四卫操练,一时分身乏术。小的还要谢贵妃娘娘赏识,在御前力荐御马监掌印一职。” 庞贵妃道:“后宫哪能干政,是圣上赏识,你心里记着圣上的好便罢了。” 李准连连称是。 两人在博古架旁定了下来。 “小的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李准沉吟了会,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庞贵妃盯着青瓷美人瓠,微微笑了:“公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讲就是了。” “前朝造火铳,威名远播。京中有善火器者,拟制着前朝样子改良,倒做出几分成绩。小的请兵部来看过,威力颇大,百米外可破甲,远非寻常□□可比。若是能给腾骧四卫配上,必然如虎添翼,多一分胜算。只是……” “只是?” “只是火铳制作操练都需要时间,至少三个月。” 她沉默不语,李准只能把话讲的再白些:“腾骧四卫绝对忠于太子。” 庞贵妃听得懂这话外之音。腾骧四卫忠于太子,京中其他禁军就不一定了。 宪宗多活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太子靠的无非是一纸诏书,是生是死全凭宪宗心意。京中权势林立,多少人恨不得给她们母子俩扒皮啖肉。就连太监头子里,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刘宝成都不是她的人。 龙椅坐不稳,又被叔父抢了去的,本朝也不是没有前例。这话虽不能直说,但大家心知肚明。 庞贵妃沉吟,看向李准。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刚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跟在老祖宗身后面畏手畏脚的,如今出落得沉稳了。要不是割了卵子,也有几分翩翩贵公子样。 她温声道:“太子是好孩子,有着一份孝心,只是年轻些,有些事情不懂。那海棠花离了根,开的再艳,也不过是一日日奔着死路去。公公说是吗?” 李准明白,庞贵妃这是在敲打他,太监再势大,也不过是主子的一条狗,生死都系在主子身上。 李准点头。 庞贵妃笑了笑,杏仁眼边上起了皱。日日静心保养,也抵不过时光拉朽。李准恍惚间记起,十来年前,眼前的妇人还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看个八哥打架都能笑的前仰后合。爱吃甜果子,又怕发胖失宠,吃两口便使唤宫人藏起来,夜里饿的长吁短叹。 深宫好像一口井,吸干了她的人情味,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熬成了石头。说话听音,心思藏着,喜怒不形于色。 还好,叶妙安没进宫来。 想起她,李准心里突然暖了暖,却也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的是对是错。 “两个月,不能再多了。”庞贵妃如是说。 李准松了口气,“是。” 事情敲定,气氛松快了些,万贵妃和他拉起了家常:“太子这几日功课读的紧了,一直念叨着骑马,你且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1]白糖粥的设定来自《金瓶梅》,兰陵笑笑生 [2]瓦歇檐画那句话来自百度百科关于景仁宫的建筑介绍,链接我一放上这一章就被锁了,感兴趣的请自行搜索查阅,链接就不放了,实在找不到的,可以给我留言,我将链接发给你 [3]本文只是借明代背景,具体内容都是架空,请不要当成历史故事来看。早在永乐年间,火統就基于元代基础上大幅改进,在军中的使用已经很规范了。 第5章 情敌相见 “成日见就是读书,本宫受够了!我要去京郊找大伴玩去!” 李准还没进慈庆宫,就听见远远的传来太子大吵大闹的声音,不禁失笑。他绷了绷脸,脚步轻快地往弘仁殿去。 这厢太子见了他,有如见到再生父母,一个小跑溜了过来,把跟在后面的小内监远远甩开,盘领窄袖赤袍都跟着飒飒作响。 “好些日子没见到大伴了。”太子人到了跟前,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他比李准小了快十岁,个子长得人高马大,浓眉黑目,却还是一副小孩的顽劣心性。 李准不自觉带了长辈的语气:“殿下不好好温书,当心明日挨太傅罚。” 太子哀道:“大伴倒是找乐子去了,留着本宫一个人受苦。” “小的为公,哪里有什么乐子。” 二人说着,进了殿。此间规制曲折,与左右连房不同。中设雕红宝座,画屏金碧,左右二大镜屏,镜方且长,照人颇为真切。[1] 太子挤眉弄眼,做出一副怪表情:“哎,听说前日大伴娶亲了?” 说完,又感慨:“只可惜本宫出不去,不然肯定要亲自去送一份贺礼。”一副错过了热闹,心痒难耐的样子。 李准温声道:“宦官哪里能娶亲,不过是找个搭伙的,夜里暖暖屋子,做不得数的。” 太子道:“连刘宝成那鬼样子都寻了四五个对食,你又何必自谦。” 本朝内监掌事,对食菜户之事不是秘闻。宪宗一日问司礼监掌印刘宝成,“汝菜户为谁”[2]。刘宝成一连娶了四五个,竟一时不知该答哪个,成了宫中笑话。太子不好好读书,对着这些八卦倒是熟悉的很。 李准笑了笑没答话,太子继续锲而不舍: “听说新娘子是个顶标志的美人。” 宫里的消息长了腿,下面的人要是有心,说什么也能让主子知道。 “肯定是好看极了,大伴笑的都藏不住了。” 李准一愣,瞧那那方镜之中,自己确实是嘴角含春。 他心里一惊,板了板脸,道:“殿下现下身边随侍是谁,怎么不督着殿下读书,专给殿下讲些子鸡毛蒜皮的事情。” 李准调去御马监之前,贴身伺候太子,跟他同吃同住,连太傅教学都在近旁。他又年长太子不少,既是奴才,又像兄长。他一板起脸来,太子还有几分怵他,但说什么也不肯交待传话的是谁:“是我瞎打听的。” 太子懂得回护下人,是比先前有主意了。李准心里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如此看来,对方也不像他想的那样年幼无知。 李准没深究那长舌妇,见着李准颜色回暖,太子央求着他说些京郊见闻,李准夸大了一番兵场琐事,逗得他哈哈大笑,又答应替他在太傅那边打掩护,去京郊转转,如此耗了小半天,方才脱了身。 出宫前,在直房遇上正要当值的赵常,那小子见着他,行了礼,一顿笑:“掌印大人可是去大营?” 李准摇摇头:“有点事,先回家去。” 这句“回家”说的再自然不过,让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 小小的一方四合院,绿萝沿着屋檐趴着,在暑气蒸腾的午后投下一片微微的荫影,荡漾出一点肆意的凉快。 李准没有被人伺候的习惯,进门自己脱下被汗洇湿的官服,换上家常衣服。他在椅子上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喊红玉。 “夫人今日进饭进的香,早上中午都吃干净了。”红玉脆生生的给李准回话,脸上掩不住的得意。 李准听见这话,挑了挑眉:“你怎么劝的她?肯定不是她多吃一碟,我赏你一个铜板吧。” 红玉一下子被看穿了,讪讪地交代了自己谎称要挨打的事实。 说完,她也有点心虚:“老爷,您不会怪我耍小心思吧?我是真的想让夫人多吃些,这成日见的喝风饮露,看着都瘦了,叫人心疼。” “她伤可好些?” “好多了,这会子肿也下去些了。” “今日还做什么事了?” “夫人早上闲着走了走,找我要了针线,做了会女红。下午树前停了黄鹂,又看了一会子。” “以后夫人要做什么,都依着她。只是把人给我看紧了,别跑出去。” 红玉看李准倒不像是要斥责她的样子,不禁胆子又大了起来:“老爷不去看看夫人吗?” 李准摇摇头:“先不去。” 已经三日了,有个人知道他回京,合该等不及了。 果然不多时,就听门房来报:“张大人求见。” “你且去吧。”李准招呼红玉下去,自己又细细地喝了一盏果子露,吃了口香瓜,才施施然站起身。 张炳忠这厢被管事的安置在正堂上,美其名曰消暑。 热烘烘的气顺着窗棂子爬进来,掺杂着院子里开的郁郁葱葱的茉莉味,冲的他直范恶心。边上站的小丫头也是四六不懂,连个扇子都不知道打,憋得人气短。 “张大人,久等了。” 他正头晕眼花,坐不住的时候,门帘叫人掀起来,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李准一脸抱歉的走了进来。 张炳忠精神一振,连忙道:“有扰李公公。” 李准和这人不算不认识,只是从没细细打量过。今日一看,果然是长身玉立,锦衣华服,翩翩贵公子。这样的人和叶二姑娘,才是话本子上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准心里头有点犯酸水儿,面上却不肯带出来:“蒙张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只是不知您所来为何?” 张炳忠连着来李准府上三天,都没扑着人,今天可算见到了人,稍作寒暄就直奔主题:“李公公……那件事可有办成?” 李准正在给他斟茶,听到这话,稍稍顿住,头扭过来,凝视着他。 张炳忠四下看看,李准会意,叫那小丫头退的远远的,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张炳忠掏出拜匣,朝李准面前一推:“一点心意,还望公公笑纳。” 李准把杯子放下,随手掀开,满满一匣子纹银,青天白日的,亮的刺眼。 张炳忠见李准停着不动,低声道:“剩下的在车上,等见到人之后,一并给公公抬来。” 李准微微一笑,露出真诚而疑惑的表情:“张大人这是作甚?可是折煞我了。” 张炳忠愣了,先前谈的好好的,纹银二千,李准替他把叶妙安捞出来,怎的现在又装傻呢? “公公莫不是嫌少?”张炳忠只道这狗宦贪财,“我还能再筹五百两……再多怕是一时拿不出了。” 贵公子又肯花钱,又肯涉险,只为救佳人一命。李准觉得自己先前想的不对,就是话本子,也写不出这样的剧情。 李准喝了口茶,手指头在银子上滑过,触感冰凉滑腻:“张大人真是情深义重。” 张炳忠有点赧颜。他对叶妙安是有情的——第一次见着她是去年叶府上设宴,他喝多了,小解回来迷了路,兜兜转转走到了后宅边上。 一个浅绿衫子的姑娘正和丫鬟看鱼,她轻探着身子,丰润的唇微张,那一点春情妩媚而不自知,深深地刻在了张炳忠的脑子里。他悄声看着,不敢出声,怕惊动了春花,吓跑了鸳鸯。直到府里的下人来寻他,张炳忠才状作不经意的问出,看鱼的是二姑娘。 闺阁中的小姐讲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再也没能寻到机会相见。日日夜里梦见那道影子,他实在没忍住,和老太太去提,才知道叶二姑娘是庶出,论出身配不上他。 婚事被否,张炳忠也没了法子。直到宋姨娘慌慌张张来找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才知道,原来叶妙安也中意自己。 李准看着张炳忠脸上现出甜蜜的神色,好一副郎有情妹有意的工笔画。他不禁凉凉道:“叶二姑娘一死,大人和叶家大姑娘的婚事是不是要往后推了?” 这话问的别有用心,张炳忠被人戳了隐事,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扯了扯自己汗巾,低声道:“家里长辈商量过了,二姑娘是喜丧,不碍事,婚期还是原来的日子。” “那我要提前给大人道声喜了。”李准笑了笑。 他随即收敛了笑意,把盛了银子的匣子往张炳忠这边推了推,没有收下:“我也不和大人兜圈子,事情我是办了。” 见张炳忠直直的望着他,李准脸上流露出一副遗憾之色:“但人,没留住。” 晴天霹雳。 张炳忠周身一颤,难以置信。 李准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叶二姑娘提早那么些个日子进宫,想必是叶家有人走了其他关系。等我的人去时,姑娘已经没了。自古红颜多薄命,想来是叶二姑娘造化不够,张大人节哀。” 张炳忠是听说了叶府那具尸首的惨状的,以为是瞒天过海成了。乍闻悲讯,一时间惶惶然立起,悲戚难捱。 悔自己没早点悟出妙安心思,听了老太太的话,迎娶叶大姑娘,害她入宫。怨叶家如此心狠,竟将亲生闺女早早送去那鬼地方。恨那无耻马夫,丧尽天良为非作歹。惜妙安忠烈佳人,竟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五味杂陈,情难自已。 李准看着比他还惋惜:“这事原就是我揽下的,没有办妥,我对大人有愧,所以前几日才缩着不敢来见。要不您打我一顿出出气吧。”说完,一撩下袍,竟是要双膝跪下。 张炳忠哪能受了这个礼,赶忙扶起,心里酸楚,但也知道这事怨不到李准头上去:“公公何处此言……也是……妙安命薄。”说到最后,眼中竟有些湿润。 “大人要是不嫌,在我这留饭吧。”李准看在眼里,温声劝到。 张炳忠待要推辞,李准又道:“大人要是不肯,想必就是记恨李某了。” 话说到这份上,这饭是不吃不行了。何况张炳忠一肚子苦闷,无处诉说,好歹李准是个知道内情的,他只能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懿书》关于明代宫殿陈设的描述。 [2]”汝菜户为谁”为明人沈德符所编著的《万历野获编》中所提 走点剧情,下一章开始撒糖 第6章 芙蓉帐暖 戌时,寝屋内。 灯芯“扑”的爆了个花,发出闷突突的声响。叶妙安正全神贯注的绣帕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针一滑,刺进她白玉一般的指头上,冒出几颗殷红的血珠儿。 一道影子从头上投了下来,密密地遮住了光。 “红玉,你挡住亮了。”叶妙安嗔怪道。 修长的手从背后拢住了她,把她扎破的手抬了起来。 “啊!”叶妙安惊声尖叫,回头一看,哪里是红玉,分明是几日没见的李准。 她一下子呆住,僵硬的像个木头人。 叶妙安从下人收拾屋子的热闹劲,就知道李准今天回来了。但她忐忑到了日落都没见着那活阎王,惴惴的问了下人,只说老爷先前宴客饮了酒,在旁屋歇下了。 而这个早就歇在了旁屋的人,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李准绕到她面前,蹲下来,把叶妙安冒着血珠的指头含进嘴里。 口腔温热,舌尖柔软,一片湿润的暧昧。 叶妙安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还疼吗?”李准问,声音喑哑。 “你怎么在这?”叶妙安四处望着,周围一个人没有,都退了出去。 李准对叶妙安防备的举动看在眼里,但并没有回答,也没有站起来,还是蹲着,头倚在了叶妙安的腿上,眼睛微阖,竟似要睡了过去。 叶妙安从没见过这样的路数,懵了,轻轻推了推他:“你喝醉了?” 李准摇了摇头,脸埋在柔软的布料里,隐约发出些呜呜嘟嘟的声音。 “红玉,你在哪,快过来。”叶妙安顾不得礼数,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外面静悄悄地无人应。 那男人脸上一点酡红,臭不要脸的把重量全压在她腿上,舒服极了似的叹了口气,只是苦了叶妙安,腿被压得生疼。 和喝醉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叶妙安顾不上自己被轻薄,费力地把李准搀了起来,对方实在是太沉了,她力气小,走了几步就一起跌倒在了床上,锦被扑了一脸。 芙蓉帐暖,香夜沉沉。 叶妙安挣扎着起来,回头一看,李准还东倒西歪的躺着,眼睛都没睁。他的眉眼松了下来,没了初见时的煞气。 叶妙安想起成亲那日,李准口口声声说她要是敢寻死,就把她扔到坟岗子去。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现在看起来却是全然无害的。活罗刹好像脱了一身硬刺,露出柔软的芯子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叶妙安认真打量起了李准。烛光照亮了他挺立的侧脸,宽阔的胸,再往下,叶妙安不敢看了。 李准突然喃喃地发出了点声音。 叶妙安犹豫了一下,凑近去听。 “娘……我好渴。” 叶妙安听到这句低语,微微一怔。 李准有父母吗?想必是没有的,不然谁能狠的下心让亲生骨肉受千刀万剐的罪,再送到那种吃人的地方去? 叶妙安突然发觉,自己虽和李准结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但除了自己的怕,红玉嘴里的赞,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起身,想去给李准倒点水喝,那男人却突然伸了手,紧紧拉住了她。 “别丢下我……我想回家……”李准好似在做梦,痛苦的低喃,眉头紧蹙着。 他被家人丢下了,而她的家人在给她修牌坊。 叶妙安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了一点别样的滋味。 她没有甩开李准,让那只炙热的手握着,好像两叶在浩海浮沉的小舟,系在了一起。 *** 李准睁开眼,看见叶妙安已然靠着床柱酣睡了。想来是不敢躺下,但是又困,坐着就进了黑甜乡。 他的目光顺着叶妙安的俏脸往下看,直看到他俩紧握的手,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李准心思重,凡事都要揣摩个三两遍,心里有个推断才肯放开。自打红玉苦肉计那一出,他就品出来了,叶二姑娘是个吃软的主。自己先前吓唬她,人家一头寻死,如今服软卖乖,姑娘反倒怜惜。 今天和张炳忠喝的那一点酒,根本灌不倒他。他劳心过度,夜不能寐,躺在旁屋里,心里酸气直往上涌,总觉得明天叶妙安就要离了他似的。 好在这酸了一下午的心,如今得了叶妙安一握,总算是熨烫服帖了。 他本来不奢望和叶二姑娘长久,能偷来这一刻,已经老天爷心软,赏给他的。但是人就是得陇望蜀,现在叶妙安人在身边,他又贪恋更多,想着那颗玲珑心。 要是老天爷怪罪他贪心,劈下雷来,只劈他就好了,别连累了她。 *** 叶妙安觉得自己走在雾里,四下迷迷蒙蒙看不清。 忽的烟散了,她看见一个垂髫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高举着长长的柳叶枝子,执着的往树上捅。 蝉鸣被她吓得都停了,只剩下树叶被风拂动的沙沙声。 “你这样会把知了吓跑的。”边上小男孩嘟着嘴对小女孩说。他满脸稚气,胖墩墩的好像年画娃娃。 “才不会呢。”小女孩无视他,继续自己的操作,气的小男孩蹲下去,扭过头不理她。 远处传来女人的喊声:“我的小祖宗,可算是寻到你了,不过上个香的功夫,你就跑没影了。” “嬷嬷来找我了。”小女孩瞥了瞥嘴。 “咱们藏起来吧,还能多玩一会。”小男孩提议。女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走过来的除了奶娘嬷嬷,还有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他朝小女孩张开了手,低声道:“过来,妙安。” “爹!”小女孩开心地跑了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走了几步,像想起什么一样,回头冲小男孩大喊:“明日我还来,等我给你抓知了!” 小男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脸的不舍,点了点头。 小女孩在父亲身边叽叽喳喳,分享着几日没见的喜悦,而父亲只管拉着她,一言不发。 叶妙安跟着年幼的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越走,身边的雾气越重。 突然,她听见一声尖叫,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上前。 待叶妙安从雾中勉强看清,才发现小小的她被五花大绑,叫父亲推进了深坑里! 女孩哭泣,尖叫,但没人理会。 父亲手里拿着铲,表情木然,只管一下一下地往坑里填土:“姐儿安心去吧,只当是为了叶家……是爹对不住你,来生托个男儿身……” 黄土一捧一捧的砸下去,铺天盖地、密不透风。 叶妙安扑上去,嚎啕着,用手拼死命扒拉着封土,但坑里小女孩的声音还是弱下去,渐渐听不见了。 叶妙安倒在那殉人坑上,满头满脸的土腥味,喉咙一阵腥甜。 身后突然有一双涂了蔻丹、养尊处优的玉手把她薅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却是披头散发的田夫人,满脸血泪,掐住了她的脖子,厉声质问:“你怎么还没死?牌坊都立好了!你不死,我们都得死!” 叶妙安惊醒,蓦地坐起,发现室内天光大亮,看着竟已是晌午了。她伸手摸了摸脸,一头冷汗。 刚刚的梦太真实,她坐了一会才回过神,扭头看向身旁,发现自己身边的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李准已经不在了。 明晃晃的光透过窗子射下来,她身上却一阵阵发冷。 “夫人睡的可好?”红玉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摞衣物,俏生生的站在屋当中:“老爷天没亮就走了,嘱咐我别喊您起来。这都是刚浆洗过的新衣服,我伺候着您穿上。” 叶妙安应了,表情还是木讷的。 红玉一边忙着,一边絮叨,“老爷还说,夫人成日见绣花,怪没意思的。要是烦了就去院子里转转,不必拘着。” 叶妙安先前只在自己屋里呆着,不敢到处走。如今得了主人允许,也对李准减了几分畏惧,早饭后果真随红玉出了屋。 李准置办的院子不大,前堂后寝,两进的规制。不像叶府有池塘假山,但胜在院中花不少,走走停停,也别有一番风味。行到一处厢房,门户大开,可见其中立着琳琳琅琅的书架子。叶妙安不禁有点疑惑:“这是哪里?” 红玉脆生生地说:“老爷的书房。” 太监也识字么? 叶妙安有点好奇,看红玉没有拦她的意思,便走了进去。 架子上林林总总立了不少,四书五经儒家典籍与男欢女爱的话本子肩并肩站在一起,中间夹着《文心雕龙》、《资治通鉴》、《孙子兵法》等等,庞杂的让人摸不到头脑。 叶妙安对看书的兴质远胜于女红。 她幼时跟着大哥识了字,自己也尝试着诹过几句诗。只是后来被教养的嬷嬷发现,送去田夫人那里。诗被一把撕了,不许再写,人被罚跪在堂上,专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她谨记着,不敢再犯,读只读《女诫》《内训》,慎言、谨行、勤励、柔顺。 “夫人想做什么,做就是了,咱家没那些讲究。”也许是看出了叶妙安的犹豫,红玉暗搓搓的怂恿到。 叶妙安有如掉进了蜜罐,心里知道不妥,但是实在没忍住,左右看看,最后揣了本《稼轩长短句》,逃也似的回去了。 第7章 灵孝堂前 孝堂前魂幡迢迢,佛经高讼,香云四绕,一派吉祥景象。 叶府的丧事已经办了五天。此时大敛已过,棺椁停在灵上,哭丧的人一波一波的嚎着,合着高僧度亡,大悲大喜,一室之间。 张炳忠将手头的孝帛转给管事的,跪在香台前叩拜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恍惚,这么一个鲜活的人,说没就没了么? 一方金莲停在他眼前,轻摇间带着缕幽香。 他心里一荡,抬头一看,不禁有些失望,是穿着丧服的大姑娘叶妙婉。 叶妙婉原本就没几分姿色,眼皮子哭肿了,脸滂着,看着更狼狈。 “大姑娘节哀,二姑娘是个命好的,这便是去享福了。”张炳忠宽慰道。 人人都道叶妙安命好,但死的也是她。世人活色生香,独她长眠地下。 叶妙婉点点头,钗环相扣。 张炳忠既已吊唁过,不欲多呆,待要转身离去。叶妙婉突然往前迈了几步,脸上现出些羞涩的神情来,声若蚊蝇:“晌午有戏台子,张大人不留下看看么?”许是哭的多了,她嗓子哑的不成话。 叶妙婉见张炳忠久久没答话,也知道自己唐突了。田夫人嘱咐过她,越是临近婚事,越不可放浪。可是眼下叶妙安已死,自己即将是这男人明媒正娶的妻。他们好不容易见着一回,她想和他多在一处说说体己话,难道也有错? 可张炳忠不吭声,他对叶大姑娘实在提不起兴趣。为家里娶的女人,尊重是有的,欢喜少了几分。 叶妙婉被长久的沉默弄得有些难堪,热气顺着脸一寸寸往上爬。 好在张炳忠最终还是说话了,声音是怜悯的:“也好,我还没去拜见叶大人。” 叶妙婉听出了那份可怜,强颜欢笑:“父亲忧伤过度,此刻在书斋歇着,我陪张大人去吧。” 两个人前后走着,隔了一臂的距离。张炳忠眼瞅着孝堂的景色渐渐落到身后,一言不发,叶妙婉也不说话,就这么一路悄没声的到了叶明照的书斋前。 叶明照听到下人来报,已经迎出门来。他年近五十,鬓间已有几缕花白。可能是因为二姑娘的丧事,他眼底发红,看着精力十分不济。大夏天的缠着素白抹额,怕招了风。 叶妙婉不便听男人们讲话,并没进到那书斋里,只是远远地停了,把心里万千所想都化成了一个眼神,抛向张炳忠。只可惜这个媚眼抛给了瞎子,张炳忠早把头转向了叶明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叫了声大人,根本没接上她的茬。 张家原就和叶家有些交情,张炳忠尊称他一句世伯也不为过,只是心里因为叶妙安的事别扭着,对叶明照仍以大人相称。 叶明照看到了叶张二人刚刚的那场眉来眼不去,心里有几分计较,嘴上依旧招呼着张炳忠进屋小坐。 张炳忠依言坐下,缓了缓说:“叶大人切勿思念过重,多多保重身子才好。” 叶明照捋了捋胡须,“听说令尊也病了?” 张炳忠恭敬是:“家父身体抱恙,不然一定亲自来访。” 叶明照叹了口气:“我们还是老了,不中用了,还得仰仗你们这些年轻后生。” “大人何处此言,我看您龙马精神,好生将养,不日定能康复。”张炳忠谦道。 “炳忠此言差矣。我前些日子与令尊府上相见,看了你做的文章,实乃针砭时弊之佳作。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却是委屈你了,要是投对了主子,必有大展宏图之日……” 张炳忠隐隐约约知道叶明照私下的那些来往,大抵是朝堂间的拉帮结派,上不得台面。他只想独善其身,安安静静地读他的大学中庸,做他的史学修撰,偏偏是个人都想拉张家一把,蹚这趟浑水儿。 张炳忠正要答话,下面的人来报,打断了他的推辞:“戏班子备好了,大人们请吧。” *** 台上演的是老喜丧的《玉环记》,台下端的是万千心思。 叶妙婉在田夫人身边坐着,隔着好几台桌子,一双眼睛系在了张炳忠身上。张炳忠鼻观眼,眼观心,正襟危坐,面前的果碟动都没动,听戏听得入了迷。 戏中唐生韦皋与妓子玉箫相依相爱,可惜身份有别,未能善终。分道扬镳后玉箫口吞玉环而死,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玉箫死后转世,韦皋发达,二人终成眷属。 他和叶妙安,也会有这么一遭么? 张炳忠望着台上脸涂得红红白白的声伎,心里恍惚起来。 “君恩似海浩无边,但把丹心——”歌伎声若滑莺,手指比花,正要挑高腔,往台下一撇,那一声唱词突然变成了尖叫:“啊!——”【1】 众人大惊,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子闯进了园子! 那女子直愣愣的,好像害了癔症,跑的飞快,后面跟着的丫头小子们上气不接下气。 “废物,一个疯婆子都看不住吗!”田夫人站起来,怒斥道,“还不把姨娘送回去!” 张炳忠听了这话,方才认出这疯癫女人竟是叶妙安的生母宋姨娘。 只是眼前的宋姨娘,和十数天前与他相求的富贵妇人比起来,已是判若两人。 宋姨娘头发没梳,口角流涎,嘴里呜呜嘟嘟的念叨着,一时是“老爷”,一时又是“姐儿”,叫人分不清楚。 家丁先前忌讳着宋姨娘身份,不敢下重手,如今听了主母吩咐,便一拥而上,将她围住。 这一动,宋姨娘好像回了神,清明了起来。她眼珠在目目相觑的人群里扫了一眼,定在了张炳忠身上,忽的暴起,推开围堵着的下人。 “妙安没死,妙安没死……”她奔了过来,凑近张炳忠耳边,悄声说:“那尸首背上没痣……” “还愣着干什么,莫要唐突了张大人。”一直沉默的叶明照突然发了话,宋姨娘很快就被人扯了开去。 “老爷!老爷!我没疯……你要替我做主……”宋姨娘尖叫着,仪态尽失,“你们都要害她……迟早都要下那十八层地狱,在油锅里滚一遭——唔——”千千万万恶毒的诅咒没来得及说,就被下人拿帕子捂住了嘴,生生抬走了。 疯子走了,戏不唱了,一时间安安静静。 好在海盐班主是个识眼色的,立刻叫那胡琴重又拉了起来,客人们也晃过了神,说起漂亮的场面话。 吱吱呀呀,呜呜咽咽,热热闹闹,好一出荒诞走板戏。 张炳忠坐着没吭气,只管掂了颗盐焗果仁在手里,拿指尖用力一碾,发出“啵”的一声脆响。 *** “李准敢抢圣上的亲,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讲话的人声音像浸满了糖霜,又圆又润。 大太监刘宝成斜躺在芙蓉塌上,转着手里的核桃,默不作声。 他上了年纪,每天进一盅子生鹿血保养。平日里在御前挂着笑模样,看不大出来,如今难得歇在自己院子里,人舒坦了,就显出些沉溺酒色的脱相。 “要我说,爷爷该下手时就下手,把那厮除了才解气。”甜声里带出了狠意。眼前这脆生生喊着司礼监掌印刘宝成作爷爷的,却是那日帮李准抢亲的乖孙子左怀恩。 天底下到底有他几个好爷爷。 刘宝成没理左怀恩,瞥了眼缩着手立在一旁的第五房夫人。那姑娘是他新收的,年纪比他小了快四十,乡下人,看着有些木讷。她得了招呼,畏畏缩缩的走到跟前,帮刘宝成脱了鞋,露出白罗袜子,一下一下的给他捏脚。 五夫人其貌不扬,但是干惯庄稼活,手上有劲儿。刘宝成没别的法子享乐,专靠捏脚得趣,不久就□□起来。 半晌,他才对左怀恩说:“这事且押着,我自有打算。” 扳倒李准事小。没了李准,太子还能提拔出个王准,刘准,吴准。 如今宪宗只有这么一子在世,再没法子另立其他皇子。太子一登基,自己这对庞贵妃使过绊子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除掉太子,想办法把他叔父晋王扶上马,才是正道。 刘宝成在舒服的间隙有些感慨,也不怪自己眼瞎。谁能想到,这个最不得宠的儿子,竟然活得最久,还当上了太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1】唱词取自明代杨柔胜《玉环记》 这章顺一顺男二剧情,下一章回归男女主线,继续撒糖 第8章 哄妻之道 李准早上走的,晚上竟就从京郊大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别说叶妙安,连红玉这个跟惯了的都没想到。 下人慌慌张张地叫加饭,李准浣手解衣,径直去厢房找叶妙安,不成想却扑了个空。 原来夏天暑气重,夫人沐浴去了。 浴室内,水已经有点冷了,叶妙安依旧坐在木桶中,一动不动。背后一点红痣,俏盈盈、娇润润。 她定定的盯着自己的指头——那是昨晚李准含过的,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 听说男人和女人躺睡在一处,便能生出娃娃来。叶二姑娘对这事只囵囤地懂个大概,细节一概不清。她原是要被送进宫,等着宫里的教养嬷嬷来教这男欢女爱之事的。少了这么一遭,自然没看过阴阳调和的陪嫁画。 昨晚上她困得没掌住,坐着睡着了,后来稀里糊涂地和李准躺了一张床。 想到此,叶妙安低头摸了摸光洁的小腹,突然有些惊恐,仿佛还平坦的肚子里明天就要蹦出个哪吒似的。 都道太监不能人道,可李准看着和其他男的也没什么不同,都有头有脸的,哪里不一样了呢? 她越发忧心忡忡起来。 红玉读不懂自家夫人的忧愁,只管催促:“夫人快些,水都冷了。” 再不乐意,也总不能化在水里,所以叶妙安还是出来了。 *** 李准在寝屋开的饭,面前桌上摆了青瓜小菜,一碗清粥,甚是简单。他不重口腹之欲,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心里一时记挂着朝堂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一边隐隐地有些期待一会儿与叶妙安的见面。 倒真好像个寻常丈夫,焦急等着新婚的娇妻出浴。 不多时,门吱呀一响,叶妙安进来了。 她头发湿着,挽了松松的头,有那么一小绺头发不听话的垂了下来,跟着动作一晃一晃,看得人心痒,想替她别上去。 李准别开目光,笑道:“夫人昨日休息的可好?” 后面那句“白天可曾想我”到底是太过自作多情,没说出来。 叶妙安点点头,捡了把椅子远远地坐了,嘴紧紧抿住,拘谨极了。 李准一愣,昨晚还摸上了手,今儿个叶二姑娘的态度又退了十万八千里。 他哪能想到叶妙安正琢磨着生孩子呢,只道是中间出了岔子,于是再张口时谨慎了些:“今日可有在府上走走?” 看叶妙安点头,李准语气更和蔼了:“我看案子上摆着稼轩长短句,夫人最欢喜哪一首?” 叶妙安待要开口,李准一只手比了个“嘘”的动作,笑着继续说:“先让我且猜猜——定是’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1] 聊诗是叶妙安喜欢的,她好像见了食的幼鸟,探了探身,被勾的作答:“这句写的是好,通篇车灯景恢弘,竟都是为一人安的。只是——” “只是?” “只是相较这柔婉之词,我更喜欢’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稼轩先生戎马一生,革除积弊,这句衬得上他。”[2] 李准转了转扳指,“我还道姑娘们都期许与意中人佳节偶会,沙场之事姑娘家的也看的懂吗?” “是,也不是。” “夫人且说来听听。” 叶妙安被激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虽是个没见识的,但先有国、后有家这浅显道理还是懂的。稼轩先生倾荡磊落,抗击金兵,扬我国威,保我家土。难道就因着我是个女儿身,连一腔热血也不配有了么?” “是为夫唐突了,还请夫人原谅则个。”看叶妙安难得的发光火,李准倒是干干脆脆的道了歉。 叶妙安看见李准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方知自己中了人家的套。 李准哪是看不起姑娘家,分明就是在逗她,专要看她着急。 她说完刚刚那一番话,自己也有点心惊。要是在叶府上,被抓住看无关紧要的书,都少不了要跪一顿,更别提与人开口争辩,全都是女德上的大忌。 不过短短几日没人管,自己竟把家里教的规矩扔到脑袋后头去了。 叶妙安这么想着,便不肯出声了,人绷得紧紧的,褙子上一团团缠花僵硬不动,好像整个人化成了一只大瓷花瓶。 李准看出了她的防备,笑了笑,站了起来,兜兜转转走到窗户边的绣棚旁,拿手捻了捻刚描上去的翠鸟花样。 一只只翠鸟图案看着展翅欲飞,实则死死地定在绣棚之上,动弹不得。 李准轻声道:“不累吗?” 叶妙安不解:“累什么?” 李准指了指花样:“绣这个。一日日描了绣,绣了描的。” 叶妙安道他是个不懂的,只能开口解释:“德,言,容,工。女红便是这最后一样。既是应该的,便不觉得累。” 李准点点头,好似被她说服了一般,突然换了话题:“夫人挨过饿吗?” 看叶妙安一脸懵,他不在意地继续说:“早些年天津道闹饥荒,流民遍地,易子而食。” 叶妙安对这事略有耳闻,南边蝗虫漫天,后来天津又闹了瘟疫,到处是挨饿乞讨的人。不过那会她长在京城贵府,吃穿不愁,年纪又小,印象不深。 李准望着窗户,陷入沉思:“没孩子的人,只好去扒树皮,挖草根。到后面,就连草根都没了,地上全是一个个土窟窿。不想死,就只能往嘴里塞观音土。”[3]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观音土艰涩,吃进去勉强顶个半饱。吃多了,肚子涨得滚圆,疼的在地上打滚,熬不过去,肠子生生疼断了的也有。” 饿殍刚死,身后跟着的一群群野狗便蜂拥而至,将一只只骨瘦如柴的四肢撕扯开来,拼命啃食。 活着的人为了活着,只能和野狗拼作一团,抢尸首吃。 叶妙安骇然,李准说的如此栩栩如生,是他的遭遇吗? “夫人刚说有些事是命里注定,应该的。那被煮了吃的婴儿,不得全尸的饿殍,也是应该的么?” 叶妙安愣住,她从没想过这件事。 李准转过身,朝叶妙安走来,他身量颇高,隐隐的给人压迫感。 “好人没作恶、没害人,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世上的事,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呢?老天可有个判定?” 叶妙安唬了一跳,急急地往后挪,险些栽倒椅子后面去。 “既然老天都没有判定,那要我说,只要夫人开心,便就是应该的。我是个粗鲁阉人,没的那么多规矩。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德言容工,都是狗屁。” 前面说了那么多,最后李准竟然收到她身上去了。 叶妙安从没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时被李准的粗鄙给镇住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对李准的叛逆说辞也感到几分痛快,脸上带出放松的颜色来。好像沾了朝露的花,寻到了一片日光,变得春意盎然。 李准打量着她。这样生机勃勃、活泛的叶妙安,才有意思。不像宫里那些女人,身子还没死,心已经死了。 他在叶妙安的面前蹲了下去,凑近了伸手去牵她,好像昨夜重演。 一招鲜,吃遍天。 “不行!”叶妙安突然反应过来,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挥手就打掉了李准伸过来的爪子。 “啪”的清脆声在室内回响,两人俱是一愣。 李准没恼,呲的一声笑了。 这丫头,让她不用跟他讲规矩,还真就动手了,有样学样来的挺快,看来自己这一番哄劝有效果。 常言道滴水穿石,就是冰疙瘩,揣在怀里长日的捂着,也能给捂化了。自己一点点往叶妙安心里钻,小树扎根,加以时日,不怕挤不走张炳忠。 熬就是了,他在宫里这么多年,数不清的漫漫长夜,最不怕的就是熬。 可叶妙安还真不是有样学样。 她满脑子里都是叶府上张姨娘生产时疼的死去活来,满地打滚的样子。 生完没多久,张姨娘的小子就夭了,人也疯了。万一李准再摸了她的手,躺到一处去,那不就坐实了要生孩子? 她害怕,可不想走这么一遭。 这俩人想岔了,各怀各的心思。 李准见好就收,美滋滋地站起来。军中事务千头万绪,儿女情长只能片刻而已。 他打马回来,也不过是在家吃顿饭,就要拿令牌出城,赶回营中。 走到门口,李准像想起了什么,扬声问红玉:“浴室的水收了吗?” 红玉连忙上前:“还没呢,只是冷了。” “那不打紧,我洗了再走。”李准回道。 等等,刚刚那波水,不是她才洗过的么? 叶妙安觉得李准这人未免太不要脸,脸涨得通红。 李准看着叶妙安羞愤的样子,抑制不住地嘴角掀起一抹笑。 虽然没有一亲芳泽,但是泡个美人汤,也不枉他跑这么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李准要是投身现代肯定是个最佳辩手,偷换概念6的很。 [1]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2]辛弃疾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3]这段灵感来源于刘震云的《饥荒1942》,是一个有关饥饿的故事,简短但有力,曾经给年幼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有段时间生怕家里揭不开锅,把我煮了吃。 第9章 闺房春图 乾清宫内,暖香萦绕。 一只长满斑的手从帐里垂了下来。跪坐在脚踏上的庞贵妃连忙起身,扶住了,一下一下帮圣下按商阳穴。 明黄帐里的人喉咙翻痰,咳嗽了一阵方才平息。 太医院说圣上是风邪入体,痹阻于身,气血逆乱。因此暖阁里的碳不敢熄,热的让人憋闷。 只是一贴贴汤药吃下去,风邪没好,半边身子倒是直不起来了。 庞贵妃端详着,脱了那身明黄衣裳,宪宗不过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无力且虚弱。自己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只要捏住他的脖子,一使劲,也能结果了他。 “玄机先生呢?人还没寻到?”圣上抬了抬眼,气若游丝地说。 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是那个名唤玄机先生的江湖术士。 年前那次他差点没挺过去,太医院束手无策,参汤灵芝玉露全招呼上,勉强吊住了一口气。好在鸿胪寺丞程效在民间寻得一奇人,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那人一剂丸药下去,圣上当天就四肢回暖,可以被人搀扶着下地走路。 宪宗原想留着玄机先生在宫里,但玄机先生号称救真龙,折阳寿,须得回山静养。宪宗不敢折辱高人,只能随他去了。 “圣上莫急,程大人回话说,玄机先生晌午就能入宫了。”回话的是不远处垂手站着的太监刘宝成。 庞贵妃听见刘宝成那尖细声音,心里像被爬虫爬过似的。她低下头去,免得脸上挂出厌恶神情。 圣上听了刘宝成的话,倒像是回光返照似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连道:“好,好。” 刘宝成谄笑着恭维:“圣上真龙化体,自然天地齐寿。” 宪宗把这话听进去了,咳嗽了一阵,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低声问庞贵妃:“前阵子选的秀女可入宫了?” 太后已崩,王皇后又为死了的儿子修闭口禅,结善缘,不问俗事。后宫之主有名无实,杂事都落在了庞贵妃头上。 庞贵妃点头:“回圣上,都入宫了。” 宪宗阖上眼,气息不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等朕好些,就去看看她们。” 圣上早就不能人道,没法临幸秀女,但这群进宫冲喜的姑娘,还有别的用场。 宪宗好奇术,前些年得进贡一方,每日服用红铅丸,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这红铅丸乃是处女经血加上宫中秘药炼制而成,取得就是这帮姑娘们的血。 庞贵妃脸色木木的,点头称是。 圣上似是有些倦怠,把能动的那只手从庞贵妃那里抽出来,恹恹地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庞贵妃从脚踏上爬起来,正欲离开,就听宫人来报,程大人带着玄机先生进宫了,此时已近乾清殿。 圣上眼光暴睁,顾不得许多讲究,连忙疾呼:“快,快让他们进来。” 庞贵妃退避不及,被宫人轻扶着,躲进了雕红山水屏风后面。 不多时,刘宝成细细的声音就在殿中响起:“宣鸿胪寺丞程效、玄机先生进殿——” 寝宫内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然后就是请安的声音。 庞贵妃略微沉吟了一下,状作不经意地抬手碰了一下屏风架子。 砰。 轻轻地撞击声打断了玄机先生的问诊。 庞贵妃的媚声从屏风后面传来:“臣妾不小心,碰到了架子,还请圣上治罪。” 圣上自然不会治她的罪。 庞贵妃走近了点,隔着屏风的孔洞往外看。 原本俯首跪在地上的程效大人,听见她说话,悄悄抬起头,冲着屏风的方向,大着胆子的瞥了一眼。 庞贵妃知道那目光是在找她。 十来年了,程效还是忘不了她。 *** 叶妙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总算是迷糊着了,梦里一个两个的大胖娃娃,追着跑着她喊娘。 早上起来,吓得眼睛都肿了,跟金鱼似的。 红玉看叶妙安这样子,比成亲那日看着还狼狈,一时被唬住:“夫人这是怎么了?” 早上吃的是文火炖的乳鸽汤,小小一盏。 叶妙安喝了两口,觉得胃里油腻,有点往上翻。 叶妙安记起张姨娘怀孩子的时候,一点油腥不能沾。每回见着她,手里都掂着酸果子。 完了,真完了。 叶妙安握着汤匙,好像拎着千斤顶。 犹豫了好久,她觉得现下也只有红玉能说,便把心里的话一点点挤出来:“我……好像害喜了。” 说完,又羞又怕,脸上飞红一片。 “啊?”红玉吓得手里布菜的银箸子都掉在了地上。 怀……怀孕了? 红玉市井出身,勾栏院、妓子窝都见过,这方面比叶妙安懂的多多了。 她寻思着老爷是个下面被切干净了的,不能够啊。 就算李准真是个逆天改命的,这日子也对不上啊。 红玉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可是癸水迟了?” 叶妙安算了下日子,摇摇头。 红玉又问:“那夫人何出此言?” “我和他躺在一处了,这会又犯恶心。” “就躺着么?没有人叠人?” 叶妙安被这问题弄得一愣,反问道:“什么人叠人?” 红玉这回品出味来了,长舒了一口气,把掉在地上的箸子捡了起来。 “我的姑奶奶,敢情您是个不懂人事的,可把我吓坏了。”红玉笑道。 末了,她又说:“别怕,这事包在我身上。” 红玉说到做到。 隔天下午,府里小厮就包着一大包好东西,打外面回来了。 红玉让人寻的春宫书画都是当今黑市上叫卖的最响的。什么“秦楼客”、什么“适适生”,应有尽有。 她寻思着叶妙安识字,所以这一包里除了光是图的,还有全是字的,和图文兼备的。 包袱皮放在案子上一打开,红玉脸上满是得意:“夫人请吧。” 叶妙安半信半疑,走到案前,一页页翻开来。 她看了没多久,就吓懵了,一张俏脸煞白:“这是什么?” “妖精打架。” 红玉生怕她不明白,把什么地方进来,什么地方出去,如何得趣,都细细地给她说了一遍。 颠鸾倒凤,水乳交融。 叶妙安哪见过这阵仗,生怕看了不该看的,眼睛起了针眼,羞的拿帕子遮住了脸。 手用来遮脸,自然就遮不住耳朵,所以该听的,一句没少,都听了进去。 “不过老爷和这画上不一样。”红玉讲的差不多了,停下来,长叹一声。 说到了重点,叶妙安不禁放下了帕子,问:“哪里不一样?” 红玉指着图中男人的那处,手做了剪刀状,一开,一合:“咔嚓,一刀没。” 叶妙安身子一紧,终于明白了曾经耳闻的太监千刀万剐,是什么意思。 *** 是夜,腾骧四卫急训,李准于京郊未归。 已近亥时,夜深人静。 帐中烛火通明,李准终于得空,在案前坐下,将今日收到的信件拆开来看。 拆完了几封眼线传来的密报,他手一探,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棕色信封,肃杀的眉眼不禁柔和下来。 是管事修的每日家书。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无非是府上夫人今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罗里吧嗦地写成了长长的一小叠。 但今日这一小叠看着格外有分量,李准好奇的撕开火漆。 帐前守卫正巡值,突然听见帐中一阵爆笑传来,俱是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平日不苟言笑的御马监掌印,怎么这会儿笑出了声,好像偷了鸡的黄鼠狼。莫不是他中邪了? 李准揉了揉笑累了的脸,心中暗道,叶妙安真真是个能干的,几日工夫,自己都能生出孩子来了。 他心情愉快地拆开下一封信件。读了不多时,面色凝重起来,手握密信,陷入沉思。 信中道,刘宝成手下的东厂密探趁夜出京,顺官道一路向西,往太原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叶妙安习得生命大和谐(1/1) 2.庞贵妃也是有故事的老同学。 3.红铅丸是野史,勿信。 第10章 老树逢春 数日后。 夜里落了雨,把路淋得湿滑不堪。 承乾宫四下寂静,左右无声,连守夜的都没有,只剩下几个心腹把守宫门。 丑时刚过,天还未亮,有个作内侍打扮的中年人,蒙着脸匆匆打大殿里出来。御马监小太监赵常早已等候多时,连忙领着人摸黑从角门出宫去了。 庞贵妃脸上潮红一片,喟叹一声,懒懒地躺在榻上,从身到心都被喂饱了。 玄机先生说,此次布药要配合施法方才有效,女人阴气重,不得近身,唯恐前功尽弃。宫中后妃都被隔得远远的,寸步不能离了自己的寝宫。 庞贵妃趁着宪宗顾不上她,遣李准疏通了门路,向程效传书。对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趁乱进了宫来看她。 枯木逢春,老树开花。 庞贵妃心情大好,抬起玉手捋了捋汗湿的头发,用罗帕把下面擦净,缓了缓,披了衣裳站起来。 离天亮还早,她却睡不着了。 左右身侍女早被屏退,她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铜镜前,掀了软帘,打量自己。 老是老了点,和刚及笄那会没法比,但好在程效还没变心。 庞贵妃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只玳瑁嵌珠宝花蝶,往头上别去,恍惚间也看到自己的豆蔻年华。 这时节正是蝴蝶多的时候。 尚未进宫的时候,隔着墙喊一声程效哥哥,过个半日一日的,便有高高的竹竿递过来,上面黏着个大花蝶。 她在瓶子里放上菜叶子,精心喂养着。赶上好的时候,蝴蝶扑腾个十来天才死。肉身子先烂,留下一对五彩斑斓的翅膀。 庞家与程家比邻。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一个个话本子上板上钉钉的词,也都抵不过自己八字瑞吉,命里富贵,被选入宫。 她漂亮,性子活泼,圣上恩宠,赏的宝贝都是她喜欢的。只是庞父是个小小员外郎,从五品,德不配位,流水的赏赐换来的是明里暗里多少绊子。 宫灯燃尽,等不来一句温柔细语。 “夜里冷,贵妃娘娘当心身子。”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传来,走路的人拿着小心,走近了方才低声说。 庞贵妃一怔,手里的玳瑁嵌珠宝花蝶抖了抖,在灯下熠熠生辉,好像要从指间飞去似的。 李准手捧偏色罗织宫锦薄衫,一脸恭敬的站在她身后。 庞贵妃醒过神,眉眼间的片刻柔情转瞬即逝,又变回位上者的模样:“事情可办妥了?” 李准将衫子给庞贵妃披上,道:“已出宫了。” 庞贵妃点点头:“你办事得利,该赏。” 李准谢恩,沉吟又道:“小的有一事,斗胆求贵妃恩准。” 庞贵妃没大在意,曼声说:“公公想做什么,做便是了。” 李准斟酌了一下:“只是此事……事关太子殿下。” 庞贵妃脸上方才露出一点兴味。 这场密谈直到天擦亮,方才结束。 *** 朝起晨雾,昏暝一片。 匆匆而过的马蹄声敲击着青石板,碾碎一地被骤雨疾风打掉的落英。 从顶东头的御马监出来,往北沿着城墙走一圈,绕过汉净厂、番经厂,便到了司礼监。 那大殿重檐盝顶,蹲在阴涔涔的的天底下,好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饕餮。 李准脱了入水不濡的多罗皮雨衣,跟在小火者后面,屏息进去。 刘宝成没有当值,殿里空燃着灯,这司礼监掌印却不知了去处。 李准有些迟疑,转向身边小火者一问究竟。那孩子也有些诧异,一把脆生生的嗓子,道:“方才老祖宗还在呢,这会子许是去后院了。” 后院不大,除去铺着石板的地方,一个小角落上竟没有压实夯土,愣是被人辟出了一小方菜园子。在如此尊贵的地界儿,如此暴殄天物之事,也只有刘宝成这样蒙主隆宠之人干得出了。 刘宝成做短打打扮,听见有人过来,直起身子。站在边上举着伞的小太监连忙唤旁人,拿来棉帕给他擦手。 刘宝成对李准微微一笑,面目和气:“李公公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咱爷俩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他手里举着一颗刚□□的青萝卜,不大点儿,还带着泥,缨子翠绿翠绿,油润可爱。 李准温声道:“师爷好兴致,怎的种起菜了?” 刘宝成似是惋惜:“上岁数了,看淡了。人到了杂家这个年纪,就想着安度晚年了。” 雨水淅淅沥沥的砸,刘宝成是站在伞下的,可没人给李准撑伞。 不一会,李准身上就湿了个透,水珠子顺着他鸦羽似的睫毛往下流,他只管脸上带笑,默不作声。 刘宝成这一出解甲归田演的是真好,只是看戏的人也不是个傻子。 真有颐养天年的心,乡下多的是田间地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弄这么个幺蛾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刘宝成这厢觉得晾够了他,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如今你也是人物了,可不是专向杂家来请安的吧。今儿个来是做甚?” 李准从怀里掏出一件小小的包袱,刚拿出来,又急急地收回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极珍惜的:“我有一物,想必师爷看了,比见着萝卜白瓜还欢喜。只是这东西金贵,水淋了就化了,可否借步一谈?” 刘保成恍然大悟似的:“杂家可真是老糊涂了,怎的让李公公淋了雨。” 他云靴高抬,一脚踢在边上小火者的屁股上,把对方踢了个嘴啃泥:“杂家老了,你们这帮小的就不提点着点么!” 说话间带出的狠意,是东厂刀锯鼎镬惯了的。 李准拿眼瞧着,没说什么,跟着刘宝成进了屋。 爷爷发了话,司礼监的小太监们自然也上心了。李准接过刚从热水里绞过的帕子,擦了一把脸,清爽许多。 刘宝成刚刚在后院拔了颗小萝卜,此刻已经有些小喘。他斜靠在檀木太师椅上,端着冒热气的参茶,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也不吭气,专等着李准说话。 李准收拾妥当,才恭恭敬敬地道:“师爷,我寻到了这个。” 说罢,重又把包袱拿开来。掀过重重叠叠的布,一层层的油纸,最里面的,是一把枯黄的草药沫子。 刘宝成有些疑惑,杯子放了下去,欠起身来:“这是?” 李准低声道:“这东西没个名字,硬要说的话,是起阳用的。”他顿了顿又说,“连服三月,可起势,连服六月,可御妇道。” 李准:“这原是要贡给那位的,世间独一份儿。”他抿了抿嘴,抬手指了指天,意指圣上。 太监最在乎什么? 钱,还是权? 都不是。人生最苦,求而不得。 刘宝成饮了多少鹿血,吞了多少马鞭,试了多少秘方,也没能让断掉的那处长出一丝一毫。越是没有的,就越是想要。贪念野草似的在心里疯长,压都压不住。 刘宝成直勾勾的盯着那把草药沫子,好像要把自己的命根子给盯出来。 不过片刻,他眼中又闪露出一点狐疑神色,尖着嗓子说:“你倒是有良心,有此等好东西,自己不留着,拿来孝敬杂家。” 李准面上沉重,隐隐有不甘之色:“不瞒师爷,我千方百计寻来这物,原是存了私心,想给自己用上。只是……” 说着,他“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孩儿做了错事,怕太子护我不住,还求师爷保我!” 这一声“孩儿”叫的真情实感,倒叫刘宝成想起了十几年前,李准不大一点儿,跟在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样子。 刘宝成心里舒坦,面上不动,拉长声说:“何出此言?” “孩儿前些日子一时冲动,犯了大忌。不知叫下面哪个知道了,起了二心,捅到太子那去了。” 李准这话说的含糊,没有点破自己犯的什么事。但是刘宝成没有留意,他表情丝毫不惊讶,倒像是意料之中。 刘宝成漫不经心的说:“下面人有二心,做掉便是,也值得你如此惊慌?” 李准道:“孩儿已查出,原是手下一名姓刘的死士走漏消息,我派人绞死了,倒不是大事。” 缓了缓,他难掩满脸的不忿之色,又说道:“太子震怒,直在东宫骂我’阉狗可诛’。说要是圣上知道,治下罪来,也不会替我担着。我对太子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如今兔死狗烹,丝毫不念旧情,让人心寒。” 刘宝成“咕咚”一声咽了口参茶,方才说:“倒也怨不得太子,你这事办的属实不大体面。” 这回答坐实了李准先前所想。 刘宝成对他劫镖叶二姑娘一事了如指掌,左怀恩果然已经投到刘宝成门下。 李准顿了一顿,像是犯难:“太子既已知道了,与我有了间隙。他又年幼,性子莽撞,我怕那边生出枝节。如今我又奉圣命,操练腾骧四卫,久不在宫中。只怕手下的人一个盯不住,又生波澜。” 刘宝成不语。 李准哀叹:“这回我是栽了,今儿个来,还想请师爷怜惜则个,出个主意。” 这就是实打实的投诚了。 刘宝成一下一下转着杯子,长长的指甲在青瓷上划出轻微的声响。 李准先前淋了雨,说了会儿话,湿衣裳才半干,又跪出了汗,看着越发可怜。 刘宝成沉思良久,凑过来,把李准手上拿的起阳药收了。 他叫来殿外守着的一个小火者,细声道:“张嘴。” 那孩子乖乖的把嘴张开。 刘宝成从纸上挑了一指甲盖大小的沫子,倒进孩子嘴里。 殿内凝滞。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火者脸上隐隐现出难堪神色。 刘宝成打量着那小火者,问:“怎样?” 小火者头低着,脸通红:“回老祖宗,不能说的那处,有些痒。” 刘宝成颔首,放了杯子,抬手招呼李准起来。 “师爷常在宫中,太子那边……”李准道。 “我调几个人过去看着便是,保管叫声音传不到圣上耳朵里。” 这两年李准翅膀硬了,自立门户,手下的人将东宫围得严严实实,跟铁桶似的。 如今铁桶自己裂了个缝,李准转投于他,肯在太子眼前塞进自己的眼线,真是老天合不该绝他。 刘宝成点头:“乖孩子,咱爷俩原本就是一条道上的,不过是这些年行的远了。如今你肯回来,杂家自然不会薄待你。” 一句“乖孩子”,倒让李准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凄风楚雨的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  李准:演员的诞生 刘宝成:种田系太监第一人 太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埋个线,下一章请叶二姑娘回来。 第11章 一点前尘 十六年前,夜色沉沉。 “见着老祖宗之后,机灵着点,别给我捅娄子,”领头的老太监穿着暗绿贴裹,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嘱咐。 秋天北京的日头落得早,宫灯影影绰绰,投下一片暧昧不清的影子。 小男孩不吭声,跟在后面,石头上结了青苔,一步一滑,他走的很小心。 不多时,就进了殿。 一个着大花盘领衫的中年太监,坐在当中,拢着手里的文玩核桃,不紧不慢地问:“叫什么?” “回老祖宗,孩子叫李准。是我远房表弟的外甥,机灵踏实,刚进宫,还望老祖宗赏个好差事。”老太监回道。 收了人家二两银子,李准就变成这老太监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 刘宝成也对这一家子自绝门户的做法感到有趣,撇了个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孩子。 李准身量还没拔起来,面目清秀,是个好苗子。这当口儿他面上沉静,背着手,偷偷在后面搓。 刘宝成眼睛尖,看见了,扬声道:“过来,把手伸出来。” 李准依言上前,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但是伸出的手却没有颤抖。 手上生了疮,又红又肿,像是水萝卜。 刘宝成道:“学了怎么伺候人么?” 李准点了点头,进宫有人教。 “你想做什么差事,心里有个想法没有?” 这句话原是虚话,左右都是刘宝成的意思,让他去哪便去哪。 但李准年纪小,听不懂,倒当成了真,说:“我想去伺候庞才人。” 老太监在边上急的暗自跺脚,自己嘱咐他跟着老祖宗,真没想到这孩子看着机灵,实际上是个傻子。 刘宝成眼珠眯起来,有些玩味地问:“为什么?” 李准还没变声,虽受了剐,还是一腔少年音:“听旁人说,庞才人性子好。” 说的直不楞登,要是有心人听见了,一定能曲解一番。庞才人性子好,后宫其他娘娘性子就不好了么? 刘宝成暗自盘算。 皇后与庞才人不对付有些日子,后宫之中,皇后看不过眼的,能有几个有好下场? 刘宝成为了讨皇后喜欢,明着不敢怎样,暗地里对庞才人的吃食用度上,多少都有克扣。 如今找个愣头青去伺候,也好。 “乖孩子,杂家且听你一回。” 冰凉的手落在李准头上,李准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些,没有退缩。 到了庞才人的偏殿,听见里面一片叮呤咣啷的摔打和咒骂,他也没有退缩。 只是窗外狂风大作,雨到底是落下来了。 …… “今儿个在我这留饭吧。”刘宝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左右小火者已经支开了桌子,忙碌但井然有序。 回忆潮水般退去,如今的御马监掌印李准抬头望了望已近花甲之年的刘宝成,淡声道:“好。” *** 案台上的书一册一册摞的老高,叶妙安趴在案前,睡的正香。 一阵风吹过,掀了一页书,刮翻了在上面爬的小瓢虫。虫子四脚朝天,手脚抖动半天,总算是翻了回来,慢吞吞地向前爬去。 “啊呀!” 一声尖叫响起,紧接着就是啪的击打声。 叶妙安吓得惊醒,捂着被打疼的头。 红玉手正握着蒲扇,一脸尴尬地说:“有个虫子朝夫人爬,我怕它钻进耳朵眼里,吃脑子。” 叶妙安不禁失笑。 红玉又道:“夫人都累的睡着了,这书且放一放吧,又坏不了,晚些再读。” 李准有日子没回,叶妙安自觉没人管,纵着性子把书房的书掏了不少过来,通宵达旦地看,连饭都是在书案前吃的。 读《大学》,知在明明德。读《水经注》,知山河壮美。读《虎钤经》,知谋心叵测。 她从不知道天下有这么好的道理,外面有这么广阔的世界,人有这么多样的活法。 虽然只是囫囵吞枣的读了,有些还不明白,但心中激荡的情怀是实实在在的。 叶妙安正欲扭头,告诉红玉她不累,就听见“嘎嘣”一声,一时疼的她嘴歪眼斜。 原是趴着睡,落枕了。 红玉急急地上前,帮她揉了揉,不得法,越揉越疼。 叶妙安闷哼,从案前移到床上。红玉打了热水来,把巾子洇湿了,敷在了叶妙安的脖子上,哀哀戚戚地说:“老爷可别今天回来,不然看见了,该埋怨我照顾不周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说曹操,曹操到。 李准是近中午回来的。有日子没见,他晒黑了些。 一进屋,就看见叶妙安歪脖子靠在床上,脖子上敷着布,一副病美人的样子。 李准一愣,转身责问红玉:“这是怎么了?” 语气是温和的,但隐隐不怒自威。 叶妙安怕他迁怒于人,连忙手掀了巾子,直起身:“不怪红玉,是我自己扭着脖子了。” 起来的动作太急,又抻到了痛处,还没说完就“嘶”的一声,重又老老实实的躺了回去。 李准不由得失笑,想起先前叶妙安害喜的那一出,忍不住出言调侃:“夫人在家,倒比为夫这个东奔西跑的,每日过的还要热闹些。” 叶妙安脸涨得通红。想来左右都是李准的人,自己闹笑话的事情已经叫人家知道了。这么一想,越发没脸,转过去藏进被里。可还没藏实,就叫人忽的拽了出来。 “落枕得揉开,光热敷没用。”耳边男人低语。 炙热的手落在她脖梗子上,从上往下一下一下的推拿,温柔里透着力道。指腹上的茧子磨摩擦着柔嫩肌肤,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痒。 叶妙安忍不住要躲。 李准一把拉住,一边揉,一边温声问:“是这里疼吗?” 叶妙安挣不开,只觉得李准挨着的那处好像着了火,说不出话来,只能悄悄点头。 李准打量着眼前这段白嫩细腻的肌肤,心下一动。叶二姑娘长得好,果然连脖子都比一般人美上一些,一掐就要出水儿似的。只可惜红玉是个傻子,拿湿布捂了半天,倒叫玉颈之上生出一小片红红的疹子,暴殄天物。 他手指轻轻捻过那片红疹子,呼吸不受控制地变粗。 受了那一包好东西的教导,叶妙安已经不是几日前的她了。她知道李准动了杂念,心里突然涌出一丝怜悯。 一刀没,再怎么想,都是白搭。 李准哑着嗓子问:“感觉好点了吗?” 叶妙安动了动脖子,确实松快不少,于是轻声说:“好多了。” “那就好。”李准又摩挲了一会,才松开她,理了理自己皱了的补子。 叶妙安试图冲淡屋里的暧昧气息,没话找话:“大人饿吗?” 李准在刘宝成那儿留过饭,只是当时殚精竭虑,生怕说错一句,行错一步,吃的食不知味。被叶妙安这么一提醒,觉得腹中咕咕直叫,于是叫人摆了饭。 他心思放松下来,连吃两碗,吃饱了,才注意到叶妙安眼前摆的小碟没怎么动,于是放下箸子,疑惑道:“夫人为何不吃?” 这还是两个人头回同桌吃饭。 叶妙安抿嘴,心里有别的计较。她原道李准是个极坏的,才会强抢朝廷重官之女。但如今看来,李准对她很是尊重,好吃好喝供着,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比在叶家做姑娘时还肆意。 这几日叶妙安从害怕缓过来之后,时不时也会产生一些疑惑:李准这么做,图的是什么? 她有拿不准李准的心思,不敢直问,只低声道:“还不饿。”顿了顿,又说:“大人辛苦,多吃些。” 这一句关怀让李准面上不动,心里乐开了花。他明明已经吃饱,还是又添了一碗饭,强塞下去,直吃了个肚儿圆。 叶妙安家学严谨,吃饭只吃七分饱。看李准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风卷残云,也是涨了见识,一时竟错不开眼。 看着叶妙安专注的目光,李准毛头小子一般洋洋自得起来:原来叶二姑娘竟是喜欢能吃的,看来自己的饭量得练练了。 酒足饭饱。 李准心情不错,随口问:“今儿个天好,刚下了雨,不热。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叶妙安一愣:“我能出去?” 言下之意,自己是个死人,要是出去被发现,那岂不是叫人连窝端了。 李准饮茶漱口,方才道:“我不在,自然不行。有我在,就不怕。” 言语之中,是绝对的自信。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埋一点线。 男二好久不出来,我有点儿想他了。下一章要不要撒点狗血呢? 第12章 节外生枝 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知道要出去,红玉比叶妙安还激动,一时又是张罗着换衣服,又是要找首饰的,恨不得给自家夫人装扮成一枝花。 李准在一旁看的稀奇,笑而不语。 倒是叶妙安自己说:“还是简单些,别惹人眼目为好。” 红玉嘴撅的好高,最后还是不得不从,悻悻的把满捧的珠玉放回匣子里。 等叶妙安换好衣裳出来时,却是一身淡绿上袄,月白水波下裙,头上一点梅花簪,清清爽爽。李准想起去年太子赏过的一碗梅子羹,莹润可爱,酸甜适口,倒有些像叶二姑娘。 戴上锥帽,面纱垂下,叶妙安在李准的搀扶下,惴惴不安地上了车。 马夫挥鞭,蒙着眼罩的马匹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车轮缓缓而行。 车内空间不大,两个人坐进去,几乎肩碰肩,四处弥漫着李准身上淡淡安息香的味道。 叶妙安起初有些局促,背板的直直的。但李准上了车就阖上了眼,打起瞌睡,没在注意她,便忍不住偷偷撩起软帘的一个小角,透过小缝里往车外窥探——原在家时,除了一群女眷每年去庙里上香,叶妙安基本没有离开过叶府的方寸之地,她对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好奇了。 挑着扁担的小贩,奔跑着的脚夫,行色匆匆的路人,一一映入眼帘。街边一只懒洋洋晒太阳的哈巴狗,脏的看不出颜色,时不时动动耳朵,专等着不远处肉铺掌柜的招呼,叼一两根剔了肉的骨头。 嬉笑怒骂,京城市井,人间烟火。 不多时,车出了城,越行越远,道路两旁已经有了农田。 叶妙安心中疑惑,不知道这是去往何处,扭头看向李准刀削斧砍一般立挺的侧脸。 李准许是累坏了,眼下一片淡淡的青色。他仰头睡得踏实,车颠簸着也感觉不到。 累成这样,赶着休沐的时候不在家歇歇,还专门陪自己出去。叶妙安心底有一丝说不出的滋味。 行到一处小坡下面,车停了。 李准恰到好处地醒来,揉了揉眼,探过身掀起帘子往外一看,笑道:“到了。” 参天树木投下片片绿荫,坡上走的多了,被人踏出一条小路来,不宽,但平整。两人下车,便沿着这条路,缓缓往上走。 四下寂静,唯有蝉鸣嘶叫,隐约鸟鸣。 “这儿没人认识你,不用戴这劳什子了。” 李准帮叶妙安解下锥帽,她顿觉清风拂面,闷热一扫而光。草香青涩,野花芬芳,统统涌入鼻腔,怎一个爽快了得。 叶妙安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眼睛都不够使了。突然树枝一抖,发出簌簌的微响,一个黄色的小东西弹跳间闪开。 叶妙安被唬了一跳,李准不禁失笑:“别怕,是松鼠。” 果然是松鼠,正手里抱着不知什么果子,捡了高枝跳上去,歪着头瞅着他俩。 叶妙安被这毛茸茸的小家伙逗趣,情不自禁道:“真好。”想了想,又觉得蝉鸣喧嚣,便说:“就是知了有点吵。” 李准含笑走在叶妙安边上,漫不经心地问:“夫人恁的不上树抓两只知了下来?” 叶妙安被他的笑感染了,不禁嘴角也向上弯,边笑边摇摇头:“我哪有那个本事。” 她突然调皮心起来:“要去你去。” 说完自觉失言,刚想找补两句,没想到李准当真了,撸起袖子,抱住树就要往上爬。 叶妙安急急地上前,拉住李准后襟:“人家好生长着,你去祸害它作甚。” 李准嘴角噙笑:“夫人难得支使我一回,李某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叶妙安接不上话,便扭头自顾自地往前走。只可惜她从没走过这么多路,不消一小会,脚就酸胀难捱。 李准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看到叶妙安停下,知道她倒腾不动了。他快走两步绕到叶妙安身前,蹲了下去,手朝后伸:“上来。” 叶妙安自然是不肯的,连忙往后退去,摆手拒绝。李准也不废话,伸手往后一捞,猛地一使劲,就把叶二姑娘背到了背上。 他走了一点路,微微出了薄汗,但是不难闻。臂膀坚硬如铁,不动如山。 “这成何体统?”叶妙安又羞又气,直拿手锤肩。光天化日之下,男女之间如此举动,实在是太放浪形骸了。 李准合手掂了掂叶妙安,鼻间是少女馨香。隔着衣服,还能隐隐感觉到她胸前柔软的一团压在背上。 他脸上有点发热,好在叶妙安看不见,嘴里只管打岔:“夫人爱读书,可曾读过一本奇书?” 叶妙安果然被话题吸引,顾不上其他:“什么奇书?” “师徒四人,从东土大唐出发,一路去西天取经。” 叶妙安前些日子还真在李准书架上翻到了这个传奇故事,于是问:“看过。是有什么典故吗?” 李准低声笑了起来,胸腔共鸣,震得叶妙安胸前一片酥麻:“八戒背得,我背不得?” 说的却是高老庄八戒背媳妇那一回。 叶妙安噗地笑了,敢情李准要和老猪一争高低,可真行。 她舒展开眉头:“你愿意做悟能我管不着,我可不要做孙猴子,土里来泥里去的。” 李准装得用瓮声瓮气的口吻道:“俺悟能都依你。” 叶妙安笑过,想起读书这一遭,便闲聊起家常:“你怎么识字?我竟不知道宫里教这个。” 她原本是随口一说,说完,就觉得不好。这话隐隐有看不起阉人的意思,李准对她属实不错,她倒戳了人家痛处。 李准倒是神色如常,解释道:“内侍原本是不用识字的,也没人教。只是我贴身伺候太子殿下,他读书时我常伴左右,认真记下,回来自己学。时候长了,就会了。” 他顿了顿,又说:“身上缺了一块,凡事就得比旁人更上心,如此方不能落在人后。” 叶妙安心里愧疚,没再吭声,好在李准脚程快,不多时就爬到了顶处,将她放了下来。 眼前豁然开朗。向下俯瞰去,远处是万顷农田,蚂蚁大小的人在庄稼田里忙碌着,正是农忙时节。中间穿过一条缎带似的河,在阳光下闪着粼光,浩浩汤汤,蔚为壮观。 “这条河原先叫无定河,也叫浑河[1]。”李准指给叶妙安看,“再往南,便是我出城驻扎的地方。那边草肥水美,回头得空,也带你去看看。” 叶妙安极目远眺,但李准说的南边实在太远,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远远的传来一阵纵情谈笑声,她定睛一看,原是坡脚下几个寻常农妇走过,应该是刚下田回来。 “要是能托生在庄稼人家,自由自在的,多好。”叶妙安有些感慨道。 李准突然想起刘宝成在司礼监的那一方菜园子,不由得笑了:“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烦恼,年景不好的时候,吃喝都愁。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甭管什么命,能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了,就成了。” 叶妙安原还有些自怨自艾,没想到李准如此豁达,也有些感慨。 两个人坐在阴凉下一处说说话,微风拂面,高岗远眺,别有一番惬意。不知不觉间,日头隐隐有往下落的意思,才往回走。 回程的时候叶妙安倦了,坐在车上有些打盹。车轮一震,停了下来,她猛地惊醒。 李准正打了帘子往外瞧,觉察到她醒了,笑的开怀:“夫人且等一等,我去寻个好东西去,你指定喜欢。”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车去,叶妙安透过锥帽瞅见,街边站着个卖货郎,身边摆着摊子,一水儿的兔爷,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她还是小时候得过一只兔爷,春兰从灶台边上偷来拿给她的。泥塑的兔儿神骑在宝葫芦身上,憨态可掬,一笔一划描的都极其精细,连兔爪上的绒毛都画的栩栩如生。她爱不释手,喜欢的跟宝贝似的,夜里睡觉都要搂着。但是后来叶妙婉瞅见了,要拿去玩,到手就打碎了。 李准和卖货郎几番交谈,不多时手中就多了个麒麟兔爷。他扬起手冲叶妙安挥了挥,脚步轻快地正要往车上走,突然看见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其实也不是看见了,他是被人叫住了。 “有日子不见,李公公近来可好?” 问话的人不仅叫停了李准,也吓呆了叶妙安。 那人,那声音,她都认得。 她慌忙把帘子放下,浑身战栗,着火一样的烧。心里又好像浸了冰水,刺骨的冷,好像害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打起摆子来。 这厢李准脸上也浮起了寒暄的笑:“见过张大人。” 张炳忠拱手,淡声道:“冒昧一问,公公这兔爷,是要买给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1]无定河就是现在的永定河,南城消夏好去处。 张炳忠总算出来了,虽然只有一句话的戏份。这两章一谈恋爱节奏就有点慢了,后面可能会加点速。 说起来,花间月下一壶酒,两个人坐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说体己话,真的是我理想中的爱情了。 第13章 男人心海底针 李准摊开手,掌中现出那个小小兔爷。 他一笑,毫不犹豫地递给张炳忠:“不过是个小玩意,张大人喜欢,拿去便是。” 张炳忠没接,直视李准,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问,公公这兔爷,是要买给何人?” 言语之间,颇不客气。 李准瞥了一眼张炳忠身旁的小厮。那孩子手里抱着笼大的礼盒,红木红绸,坠着隔壁宝瑞祥缝制的绦子,看样子张炳忠是刚试喜服回来。 李准脸上的笑好像被一把抹去,面无表情地说:“张大人对李某真是关爱有加,大婚在即,还有闲心操心我的私事。” 张炳忠自从那日叶府灵堂一别,就一直寻思着宋姨娘的话,越想越不对劲。他私底下派手下人去查,都没有找到叶妙安的踪迹。只是下人回报时,提到一件事情,有点儿意思:李准在前些日子好巧不巧找了个对食,是个裁缝铺的丫头。 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 张炳忠手上没有抓住十成十的把柄,心里却起疑,一个不能说的想法渐渐浮出水面:难道叶妙安没死,是被宦官李准抢走扣下了? 这念头过分惊世骇俗,以至于他辗转反侧几夜,都不敢细想。今天偶然撞见着李准兴高采烈地往车上送兔爷,张炳忠突然灵光乍现:如果真是,那叶妙安岂不是现在就坐在李准的车上? 想到此,他几乎压抑不住自己上前掀开车帘的冲动,想要一探究竟。 他脚往那边挪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毕竟李准势大,万一弄错,就没法收场了。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诈上一诈:“无他,只是觉得车上坐着的是位故人。” “故人?”李准带笑不笑,“恕我直言,车上所坐是我内子。倒不知道,张大人说是故人,意下为何?” 张炳忠直视李准,态度没有丝毫退缩:“是或不是,一看便知。” 扑通,扑通。 叶妙安坐在这里,听着外面水火不容的谈话声,心紧张的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张炳忠真要看见她了会作何反应? 她慌乱中绞着自己的衣襟,无意中摸到了硬硬的一物。 装着张炳忠那封信的香囊。她怕被人发现,日夜随身带着,换衣服也不敢落下。 张炳忠于她,是少女情窦初开,水里的鱼望着天上的那一弯明晃晃的月亮,摸不着,被清辉照着,也好。 若是张炳忠找到她……这个念头在叶妙安心里有些蠢蠢欲动。 她手动了动,又缩了回来。 若是张炳忠找到她,李准就惹了大麻烦。李准于她,是个心不坏的可怜人,真要论起来,还隐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命相连。 车外,李准还不知道自己被叶妙安盖了善人老爷的章,对着张炳忠说:“张大人要看便看,只是若不是故人,还得给李某一个交代才好。” 他神态轻松地让开一步,让对方上前去验,似乎无所畏惧。 张炳忠迟疑了。 李准若是态度强硬,那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可如今这么爽快的答应了,难道是自己误解? 但是说什么也要搏一把,哪怕后面是悬崖万丈。 他屏息,冲李准点点头,朝车厢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 张炳忠手心冒汗,一阵湿滑,堪堪要触到车帘。 车内突然传出一声粗哑女音:“要看就快些看,屁大点儿事磨蹭这么久,活脱脱一个缩卵子。” 态度甚是蛮横无理,和山野村妇无异,绝不是叶二姑娘能说出来的。 张炳忠一愣,收回了脚步,转身对李准低声道:“是我误会了。” 李准淡声问:“可是故人?” 张炳忠眼睛里的火花好像都熄灭了一般,整个人了无生气:“不是,是我唐突了。” “张大人这到处认亲的毛病,得找人瞧瞧。要不要我请个郎中给大人看看眼疾?”好一番冷嘲热讽。 张炳忠被呲达了两句,也没脸回什么。 李准又张口,态度豁达了些,没再深究:“不过人难免有走眼的时候,偶尔一次,倒也无妨。” 张炳忠面上挂不住笑,匆匆走了。 这厢李准欢天地喜地上了车,觉得自己这些天软磨硬泡的功夫可算没白费,叶妙安真是个知道冷热的贴心宝贝儿。 他坐稳了,正要夸奖叶妙安两句,扭头一看,却发现叶妙安脸上晶晶亮亮的泪珠子,落了满腮。 美人落泪,原是最让人心疼的一件事,但是李准一股酸水向上涌,忍不住说:“哭什么,人还没走远呢,快跑两步还能追上。” 叶妙安摇摇头,心如死灰。 有宋姨娘这样的生母,说几句粗鄙的话,对叶妙安来说并不难。她刚刚捏着嗓子对张炳忠说完那番话,就知道自己和他是再也不能了。 自己是个大麻烦,何苦再扯旁人下水,更何况她已经和李准结为对食,这辈子到底是与张炳忠无缘了。 李准原想哄哄叶妙安,但看她大泪小泪地往下流,实在是心里气苦。合着自己做低伏小都白做了,正主儿心里还是没他。不然能当着他的面想着其他男人?往当今朝堂上看看,谁敢对御马监掌印如此怠慢?也就是叶妙安拿捏住了他,自己拈酸吃醋,也不能给她下到大牢里去。 叶妙安一会就不哭了,只是人怔怔的,跟着车的颠簸起伏,好几次差点撞到头顶。 李准条件反射似的想叫马夫放慢些节奏,话刚到嘴边,就咽了回去。 马儿像是不明白主人心意,跑的飞快,不一会就到了家。 红玉正从垂花门里小碎步迎出来,脸上带着融融的笑。一看到李准和叶妙安的模样,不由得一愣。 两个欢喜人高高兴兴出去,怎么回来的时候,一个眼睛通红,一个脸拉的比驴还长。 主子有事,下人自然不好插嘴,她只好装没看见。 李准板着脸去偏房换了衣裳,板着脸去了书房,熬到饭点,又板着脸过来吃饭。 夏天晚食简单,都是些好克化的。一摞烫面饼,一碟嫩葱蘸酱,一碟醋糟鱼,两碗清粥。 李准一看,又是饼又是葱,和“炳”“忠”二字谐音的很,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个让人牙根痒痒的名字。他气得不冲那两处动筷子,单夹了块醋糟鱼,下嘴一咬。 哟呵,这是打死卖醋的了。这回不光是心里酸了,嘴里胃里也酸作一团。他只能喝粥,一顿饭就灌了个水饱,心恨不得拿刀把自己家的厨子给劈了。 叶妙安坐在一旁的青石圆角凳上,脸上重新敷了粉,气色好了许多。她一边小口抿着粥,一边偷偷张望着李准。 对方正恶狠狠地喝着粥,一言不发,也不肯看她。叶妙安除了新婚那夜,再没见过李准这幅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隐隐感觉到李准的不高兴,是因为她今天的举动。可她明明帮他过了一关,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呢? 她想了想,扭头接过红玉手里的箸子,轻轻地夹了一块饼,卷了点葱和酱,递到李准碗里,眼神里流露出讨好的意思。 没想到饼刚落进去,李准啪的筷子一放,连粥也不喝了,扭头就走,直愣愣回了京郊,一晃几日都没回来。 叶妙安觉得,有时候男人心,也是海底针。 第14章 蛇蝎毒妇(捉虫)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春兰端着银吊子走了进来。 药太烫,徐徐的冒白烟,隔着厚厚的粗麻布也不管用。她急走了两步,把吊子放在桌上,使劲吹了吹被烫的通红的手指头。 手刚好点,她就连忙探进帐子里,低声唤道:“姨娘,快起来喝药吧,一会儿凉了。” 宋姨娘躺在床上,阖着眼,对周遭一切都不感兴趣一样,一动也不动。 自打叶妙安死了,她原来的侍女春兰就被调去伺候宋姨娘。主仆俩一见面,抱头痛哭,哭也哭干了,泪也流尽了,可无边的煎熬才刚开始。 “多少还是得喝点,不然姨娘好不起来,二姑娘泉下有知……该合不上眼了。”春兰说着,想起平日里叶妙安笑若春花的样子,不由得又哽咽起来。 要是自己不去看鸟就好了,跟住了二姑娘,她就不会这么快被田夫人送走,也不至于意外身故。春兰越想,越是后悔,眼泪真一小股一小股地流了出来。 春兰拿袖子擦了擦脸,强打起精神,重新端起药碗。喂药的银匙刚送到宋姨娘嘴边,宋姨娘抿嘴不肯喝,棕色的药液顺着她嘴角往外流。 不仅如此,她还把头一扭,大声道:“我没病,我不喝!” 春兰颤声说:“姨娘……” 宋姨娘不理,只是大喊:“妙安没死——” 春兰唬的一跳,顾不得讲究,急急地上前捂了宋姨娘的嘴:“您可别浑说了!” “哟,姨娘真是好精神。要我说姨娘也没疯,疯子哪有嗓门这么大的呢?” 这话说的尖酸,听得春兰和宋姨娘都安静下来。扭头一看,原是田夫人手下的大丫鬟玉娟,手里端着个小青花官瓷碗,斜倚在门边上。 宋姨娘恨极,别说搭理了,连看都不肯再看玉娟一眼。春兰也不想给玉娟好脸,可是如今宋姨娘在老爷发疯那失了宠,再惹怒田夫人手下的,往后府里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想到此,她强压心中的火气,对玉娟道:“玉娟姐姐过来作甚?” 玉娟笑的欢实,把手里的碗往前一伸,好一碗混混沌沌黑水:“姨娘有福,老爷夫人感念你的病,特特找郎中给您调的。” 她一抿嘴儿,表情看着得意:“这里面可全是好东西 ,我给您念念:龙胆草,黄芩,川厚补……专治病入膏肓的癫症。[1]” 宋姨娘像打了鸡血一般,从铺上爬起来,冲到玉娟面前,猛地把瓷碗掀翻在地上。 啪! 一片片青瓷碎的不干不净,合着药汤子流了一地。 “我没疯!”宋姨娘眼底尽红,“等妙安回来……等妙安回来……” “二姑娘怎么回来?”玉娟冷冷的道,“从土馒头里爬出来吗?” “等张大人……” 玉娟嗤地一笑:“说起来,您也是够有胆的,敢到戏园子上勾搭张大人。张大人也是您配得起的么?” 宋姨娘气的两眼直往上翻:“让田宝珍那蛇蝎毒妇等着!” “我尊称您一声姨娘,您就得意忘形了,还敢污蔑夫人。不过姨娘既然爱说讨人嫌的话,有件事我可得告诉您。”玉娟眼珠子一转,笑着说,“您心心念念的张大人,这会儿正和老爷夫人聊天呢,可惜您没福分见。这药呀,您爱吃不爱,反正姑娘死了,老爷不疼,往后日子还长,您且受着吧。” 玉娟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一串扎心窝子的话,扭头施施然地去了,留下身后的一屋子咒骂和呜咽。 玉娟说的倒是不假,张炳忠确实正在叶府留饭。 按理说,再过五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两家没有见面的道理。但张炳忠借故前来,是因为在李准那边碰了一鼻子灰,想再见见宋姨娘,看看那日她所说的,到底有几分可信。 老爷和准女婿都在,田夫人立在叶明照身后,不声不响,宛若一尊玉雕。 “来,尝尝这剔尖做的地道不地道。令尊是晋中人,炳忠想来也比我们内行一些。”叶明照捻须一笑,田夫人活了过来,招呼丫鬟,帮忙布菜。 张炳忠道谢接过,胡乱吃了一口。他心思不在这上面,没尝出什么滋味,嘴里依旧夸奖:“属实正宗。” 叶明照笑道:“还是大姑娘有心,专门提点的这一道,说是张大人家乡菜,指定爱吃。我这般粗莽汉子,想不到这么细。” 张炳忠不自在地笑笑,又吃了两口,状似随口一提:“对了,不知道宋姨娘身子可安好?上次戏园见她,有些仓促。” 田夫人布菜的手一顿,看叶明照没回答,知道是等着她来说,便温声道:“当时让你受惊了,她如今好多了。” 张炳忠点点头:“如此甚好,姨娘那日,可是撞邪?” 田夫人笑笑,把话扯开:“府里新来的厨子,说能把瓜酿做的跟肉似的,张大人要不要尝尝?” 叶明照听夫人力荐,自己也夹了一块,拍掌叫好,连忙招呼张炳忠来吃。 张炳忠试了几次,都没能把话题重新引到宋姨娘身上,更没能寻到机会再见宋姨娘。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悻悻而归。 送走张炳忠,田夫人伺候老爷午睡,然后跨过垂花门,回了后宅。 她坐下,长吁一口气,招呼玉娟过来。 叶妙婉见娘亲回来,急急地迎上来:“张大人今日可说什么了?” 田夫人看她不成器的样子,懒得理她,支使玉娟帮她把簪子松一松。她头发盘的太紧,勒的面皮疼。但不吊紧些,眼角垂下来,显老。没什么美人迟暮更不能让她接受的了。 玉娟手上忙活着,嘴里不忘嘀咕:“宋姨娘那给脸不要脸的老货,今儿个还骂夫人是蛇蝎心肠。” 田夫人一瞥眼:“主子的口舌也是你嚼得的?” 玉娟慌得连忙下跪,扇自己巴掌:“奴婢知错!” 田夫人看她扇了五六个,脸变得通红,才抬手,给她借了个力,让她起来:“你是一片诚心,倒也罢了。姨娘可把药吃了?” 玉娟回道:“没吃,全洒了。”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田夫人,怕再惹怒她:“姨娘看着倒是康健,说话中气十足,就是老是念叨着妙安没死,还提了几句张大人。” 叶妙婉仗着自己要出阁,胆子大了些,忍不住出言嘲讽:“这是指望着靠死人扒高枝儿呢。” 田夫人瞅了叶妙婉一眼:“你这话是跟谁学的,还有没有教养了。” 叶妙婉脸上臊得不行。 田夫人懒得再和她废话,想了想张炳忠的态度,转向玉娟:“也罢,明天换一副方子,药材更金贵些,你看着姨娘吃下去。她少喝一滴,我拿你是问。” *** “大人,我冷。”身后一双羊脂玉似的手臂缠了上来,搂住了男人汗津津的胖肉臂膀。 左怀恩毫不留情地把背后缠绕的女人推开,打着赤膊从温柔乡爬出来,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妓子武娘媚笑着批了衣裳走过来:“大人怎的自己独饮,不赏奴婢一杯。” 她端起瑞银酒壶,新拿出个杯子,给两个人的杯里都斟满了。 一口闷了酒,她被辣的微微眯起眼睛,方才道:“大人有什么烦心事,讲给奴婢听听,奴婢愿做解语花。” 左怀恩不屑的说:“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不懂不要紧,肯听就是了。”武娘笑的温柔。 左怀恩心中憋闷,左右这妓子也不知道前因后果,聊聊也无妨:“你原先有个相好的,以为能长长久久,结果叫其他妓子抢了去。你心里气不过,找了个有势的,想让他给你出出气。结果发现你那新相好却是个怕事的瓜怂,畏首畏尾,不肯出头,你该如何?” 武娘捂着嘴娇声道:“这有何难,换个不怕事的相好不就完了。” 真是当局者迷。左怀恩寻思,自己还没武娘看的清楚。既然刘宝成这个阉货下不去手,找个有胆量的便是了。 想到此,他差人拿了笔墨,奋笔疾书一封,烤上火漆,托人送了出去。 忙乎完这一遭,左怀恩搂着武娘亲了个嘴,把她按回到床上:“真是个乖乖,爷再稀罕稀罕你。” 红烛扑地爆了个花,在墙上映出男女耸动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1]取自姚道昌《名医治验良方》中的“癫狂方” 第15章 玲珑棋局 子时,承乾宫。 守夜的宫女坐在外间门口,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一下一下扇着扇子。 天气闷热,玉帐并没有放下,四下放着冰盆,隐隐的凉意四伏。 窗户微微支起,一缕白烟无声无息的渗进来,直冲着睡榻而去,忽的,散了。 庞贵妃正在熟睡,被这烟扰的“唔”了一声,重重的翻了个身。 *** 晌午时分,李准看过操练,一个人打马在河边溜达。这几日酷热,晚上睡着时,翻个身席子也能黏在身上,很不爽利。 淡淡晨光在平静无波的河水上拢出一层雾气,把水中倒影映射的似真似幻。李准把手伸进冰凉的河中,哗啦一声捧起一把,舒服的洗了个脸。琉璃似的水面被打成一块一块,久久不能平息。 明明是四下祥和,但他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已经有几日了,他那一点酸气早就消了,是不是该回家看看? 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官厅操练端着密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转眼就到了跟前:“秉掌印,宫中急报!” 李准一愣,没想到预感成真,一大早会有急信,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他接过来粗粗一看,立刻沉声道:“备马。” 承乾宫已经乱作一团,庞贵妃是从昨天夜里起病的。 先是高烧,后半夜烧退了。太子得知贵妃病了,一大早来请安。本来好端端的庞贵妃突然暴起,抓住他开始谵妄,说圣上要不行了,自己不想做朝天女,跟着金银器皿一起陪葬。 这一句句的别说是在宫里,就是在寻常百姓家,也不能放在台面上,放出来就是诛九族的罪过。 庞贵妃这番话一说出来,后宫之主自然不能坐视不管,等李准进宫的时候,承乾宫门前已经被拘起来,避不见客。 李准在承乾宫门口沉声道:“小的求见皇贵妃娘娘。” 十几个小火者排成一列,说是秉命,将宫门紧紧围住,面如铁板,一概不回。 李准不能硬闯,转去慈庆宫。一看见赵常,就问:“太子那边呢?” 赵常立刻回答:“太子殿下还好,就是早上请安的时候有些受惊了。” 说完,他凑过来在李准耳边低语了一句:“刘宝成的人叫我给隔开了,太子身边现在是自己人。” 李准点点头,不等宫人通报,就大步流星进了殿。 偌大的寝宫,满满当当的博古架,琳琅满目的装潢,愣是没看到太子身影。李准没问垂手站着的宫人,直直往里走。绕过棋盘,那蒲团后面缩着一团人影。 太子果然在这里。 “大胆!莫要前来!”察觉到有人来,太子激动地大吼。 李准温柔地说:“殿下,是我。” 太子听见这个声音,抬起脸,满脸是还没散去的惊恐。 李准张开手,太子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扑到李准怀里。他身量长成了大人,心里到底还是个孩子。 李准冒着大不韪,越矩地摸了摸太子的头:“是小的来晚了。” 太子并没怪罪他,只是茫茫然说:“母妃病了。” “小的知道。” “本宫从没见过这种病法……她会死吗?” “不会。” “为什么不会?” 李准凝视着太子的眼睛,眸中一片深沉:“殿下信我吗?” 太子回望李准。 *** “殿下怎的藏在这里?” 李准找了好大一圈,才在蒲团后面发现七八岁大的四皇子。 他不受宠,自然不受宫人待见,只有跟着生母庞才人的李准对他格外上心。 “大将军要死了。”四皇子奶声奶气地哭着,手里捧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 原本乌云驾雪的毛发此刻黯淡无光,看上去时日无多。 李准蹲下来,看着眼前七八岁的皇子:“把大将军给我,好吗?” 四皇子摇头不肯,紧紧搂着将死的猫。 大将军是庞才人给他的,毛发蓬松,像个小狮子,是宫里最威风凛凛一只猫。 四皇子爱它,日夜和它吃住在一块。今日好容易得了一碟自己最喜的马蹄糕,四皇子都没舍得吃,在院子里特意寻了大将军,先掰了一块喂他。可那猫才吃了一点,就不行了。 “大将军不会死。”李准缓了缓,温柔而坚定的说,“殿下信我吗?” 四皇子先是摇摇头,但李准的目光透露着可信。 半晌,他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 李准一手接过猫,一手拉着小小的他站起来,温声说:“殿下蹲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小的给您拿点吃的去。以后除了庞才人给的吃食,旁的咱们不吃,好吗?” 四皇子心里想,如果这个小太监把大将军治好了,他便都听他的。 隔了两天,大将军果然好了,看着比之前更精神,更威武。只是额头上多了一个小白点,按李准的话——“这是服了药的缘故。” 害了大将军的人,最终也没查出来,只有送点心的宫女被杖毙了。至于主谋是谁,为何下毒,都统统落在了这个不会说话的死人身上。如同宫里许多无头案一样,整件事被水过无痕地翻了篇。 *** “本宫信你。”太子想起来大将军那一出,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母妃几日就能好,对吗?” 那日李准刚把大将军拿走,它就断了气。他心道,糊弄个孩子容易,寻个相似的猫就完了,但庞贵妃这事哪有这么简单。 她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行。 李准搀着太子站起来,嘴里温声道:“那是自然,娘娘吉人天相,不多时就能痊愈。” 太子突然嗫嚅,看宫人退的远远的,才小声说,“这几日宫里守着的好像换了人,有些我不认识的生面孔,刘宝成还隔三差五来看本宫。你……能不走吗?” 李准没回答,只是紧了紧抓着太子的手。 慈庆宫偌大,再尊贵的身子,能握住的,也不过这一掌而已。 这片刻温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殿内响起了熟悉的尖声:“给太子殿下请安。” 刘宝成弓着身走了进来,看见李准,面上现出假模假样的惊讶:“哟,赶巧了,李公公也在。” 太子看见刘宝成,心中不喜,不欲多呆,拔开步就走:“我要去看母妃。” 刘宝成虚虚拦住,慢声道:“这可不成,皇后娘娘口谕,庞贵妃别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发癫,现下谁都不可去见。” 说完,他脸上堆满了遗憾,抬眼瞥了瞥李准。 李准看在眼里,点点头:“殿下还是听刘公公一句劝。左右贵妃娘娘身边有人照顾,贸贸然过去,反倒打扰她养病。” 太子见李准也这么说,方才停下脚步。 李准扶太子上榻休息,嘱咐宫人好生照看,才和刘宝成一起退出慈庆宫。 “师爷刚刚是知道我在慈庆宫,才特意来的吧。”一路往北快走到御马监的直房,李准才淡淡地说。 这点脾气倒让刘宝成有几分放心:“这几日宫里乱的很,杂家难免多走动走动,你不必多想。” “我不在宫中,凡事确实晚上一步……还望师爷多多上心。” 刘宝成颔首:“这回庞贵妃遭病,确实是杂家也没料到,不然说什么也不能吓着太子殿下。”他想了想,续道:“这样,杂家再多派些人,把两边都看住了,肯定不会再闹差子。” 那面色真诚的倒不像是假。只是在宫里长待的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估计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李准不想深究,恭声道谢。 两人在御马监门口分别,李准提步迈进门里。等刘宝成走远,他又转身,打门里出来了。 既然有人先动手,那就怪不得他了。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个人要见。 *** 小院垂着牵牛花,秧子上爬着角瓜,一派田园隐居之意。 “药可吃着?”清凉男声道。 “秉师傅,十来年了一直吃着。” 雪洞一般的室内只有安息香静燃,缭缭绕绕,如登太虚幻境。 两人席地而坐,面前一副玲珑棋局。 啪嗒,一粒黑子落下:“如此甚好,无欲无求,实乃至刚至阳。” 李准执白子,微微皱眉,半晌才落下一字:“师傅,我不知道这样做……周全不周全。” “世间哪有万全之策。” 谈话间几个回合,白子已被死死困住。 李准迟疑。他棋术不精,征子不利,此刻以无力回天,于是叹了口气。 对面那人笑笑,接过李准手下棋子,往右下角落下。 局面豁然开朗,层层叠叠的白子竟然突破黑子围困,化险为夷。 如此一来,便能成“千层宝阁”之势[1]。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男人指着落下那处,意味深长。 李准还是有些犹豫:“我只是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 “知我为何寻你?你无父无母,一缕浮萍,意志坚定。无牵无挂,六根清净,方成大事。” 李准颔首称是,但在心中暗想,师傅料事如神,也有猜不中的时候。 如今他有了挂念的人,那个柔软的名字在心尖上一滚,又酸又甜。 他再不是心中无一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取自李逸民《忘忧清乐集》的“千层宝阁”棋局。 第16章 夜闯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1] 蘸满墨的笔在纸上写下去,墨迹宛若惊鸿入水,洇开,散去。叶妙安提笔,审视着自己刚写下的字。 “夫人写的这是什么?怪好看的。”红玉大字不识一个,无非在边上看个热闹。 叶妙安待要和她解释,突然想起这是李准先前念给她的。怎么随笔一写,就写出这句来了?她不由得沉默。 李准几日不回,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次不知为何,叶妙安心里却多少挂念起来。大抵是因为他走时的样子,好像刚被捞上的河豚,气鼓鼓的。 “你之前说,你是被老爷从乱坟岗子捡回来的?” 红玉脸上写满了得意:“可不是么,当时实在找不到东西吃,只能从尸首身上扒东西,看看有没有值钱的。结果遇到老爷了,看我手脚勤快,赏我一口饭吃。” “他去那儿做什么?”叶妙安冷不丁的一问。 红玉被问懵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挠了挠头:“去遛弯吧?” 去乱坟岗子遛弯,很别致。 这个人的过往和她的认知相去甚远。别说早几年,就是一个月前,还是叶府千金的她也万万想不到,会和他有交集。 她重新蘸墨,继续往后写,“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2] 写毕,叶妙安唤红玉拿了个盆来。她手擎一只滴蜡的火烛,蹲在当院,把刚刚写好的字撕碎,放进盆里,小心翼翼地点燃了。 青烟直上,呛得她咳嗽不停,眼泪被熏了下来。她拿手扇了扇,掏出香囊里张炳忠的那封信,趁着火势正猛,掷了进去。火焰一瞬间就将它吞没,纸张烧得卷曲起来,噼啪作响,不多时就变成小小的一团黑沫。 多少繁华梦,转眼成空,不过枯土一把。烧干净了,就再也不想了。 红玉远远地看着,也不敢过来,心下纳闷:这还没到中元节,夫人烧什么纸呢? 叶妙安拿棍子扒拉了扒拉燃尽的灰烬,确保东西烧的干干净净。她拍了拍裙摆上的浮土,擦干呛出来的眼泪。 再站起来的时候,叶妙安面上坚定,对红玉道:“我修一封书,你去请老爷回来吧。”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不用请,我回来了。” 叶妙安心忽地一跳,猛然回头。 门廊下果然站着几日未见的人,不知他立在那里看了多久。 叶妙安慌得连忙回头望向盆里。有这个功夫,李准已经走到了身边,行动间掀起一阵暗香:“放心吧,都烧干净了。” 叶妙安望向李准,他眉眼间阴晦不明,是自己没见过的神色。 “我……”叶妙安刚要解释,对方却打断了他。 李准抬了抬手,叶妙安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了一壶酒。 “夫人可赏光,陪我小酌一杯?” 叶妙安是不会喝酒的。但是清亮液体倒进杯里,熏熏然带着一丝果香,闻着甜滋滋,她不禁小小的抿了一口。 火线似的烧灼顺着舌尖猛地往上蹿,吓得她连忙放下杯子。 李准不勉强她,自己独饮了两三杯,突然说:“夫人今天烧的是信物吧。” 他斟酌了很久,杯子拿起又放下,最后才吞吐出几个字:“你……还在想张炳忠吗?” 叶妙安听了李准这话,骤然一愣:“什么?” “我能帮你心愿得偿。”李准面无表情地说。 这句话隐隐含着试探。 巨大的怒气好像滔天巨浪,一个跟头翻着一个跟头,朝叶妙安拍打过来。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风口浪尖,几乎立不住。 原本自己已经下定决心,陪着李准,甚至舍下面子请他回来,对方却莫名其妙将她一把推开。就因为在车上哭了一鼻子,就因为看见她烧张炳忠的信? 李准拿她当什么?抢亲的是他,打发她给别人的也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自己是狗吗? 李准看着眼前少女脸上现出隐隐压抑的恼怒,心里突然有了几分确定,握着杯子的手稍稍放松。 “刚刚是我喝醉了胡说,全不作数。”他伸出手来,想要擦擦叶妙安沾了烟灰的脸:“小花猫似的。” 叶妙安猛地往后一躲,嘴抿得紧紧的,让他的手落了个空。叶妙安想发火,撒泼,骂他心甘情愿当绿帽王八。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这么做,矜持着濒临破碎的自尊,一个字也没吐。 “我……”李准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时局有变,我是怕护你不住。但他不想把懦弱胆怯的一面给叶妙安看,这句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他重又开了一句头:“夫人当真不想?” “想什么?”叶妙安言语里有几分针锋相对。 李准自打回到家之后,第一次舒展眉头,他答非所问道:“好,一言为定。” 叶妙安哪里知道他心里的九曲回肠,只觉得李准的约定可笑至极,心烦意乱地猛灌了自己几杯酒。头晕晕沉沉,竟然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梦里,好像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你这次不走,就再也不许走了。” *** 扣,扣,扣。 三声清脆敲击声,把木窗震得微颤,武娘连忙从榻上爬起,把窗子支开。 一个穿着夜行衣的清瘦少年鹞子翻身跃进屋内,冲武娘笑道:“可成了?” 武娘点点头,往外一让,左怀恩整个人摊在床上,鼾声连天。 “这憨猪。”少年不屑地拿脚尖踹了踹左怀恩,他一动不动,好像一坨死肉。 嘲讽了两句,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卷粗麻绳和一只大布口袋,双臂一展,对着左怀恩比划了比划。这厮吃的膘肥体壮,袋子左右有些局促。少年先将他五花大绑,然后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装了进去。 少年拿粗麻绳给袋口系紧,猛地起身,竟将那一人高的口袋背了起来。 “雀儿,他是朝廷命官,你要带他去哪?可别干掉脑袋的事儿。”武娘急急地跟上他,手里绞着衣襟。 见那名唤雀儿的少年不为所动,她又说:“这蒙汗药撑不过一个时辰,你一定速去速回。” 武雀儿回头,冲着武娘混不吝地一笑:“放心吧阿姊,我心里有数。干完这一票,就够赎你出来的了。” 他语气渐渐落寞下去,人却轻快的从来时的窗子跳了下去。 来如影,去如风。 等在下面的骡车接到了人,轮毂快速转了起来,借着夜色掩护,一路往城里去了。 不多时,就到了红墙边上。武雀儿跳下车,把大布口袋卸下来,拉车的赶着骡车迅速消失在晚间湿滑的薄雾。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隔着角门,都能听见打更的宫人悠长的呼喊。紧跟着,就是内侍巡视的齐刷刷脚步声。 武雀儿从袖中掏出匕首,在嘴里叼着,手中麻利的解开口袋,露出昏迷的左怀恩。 他刀尖一翻,用力撬开左怀恩的嘴。只见白刃一闪,血光外露,左怀恩的整条舌头竟然被割了下来! 那口条被甩在地上,在灰里弹了两下,被躲着的野狗跑来叼了去,好一顿饱餐。 遭受这剜心刺骨之痛,左怀恩竟然还是没醒,只是闷哼一声。 武雀儿暗想,这药果然不一样般。他慢条斯理地撕了条破布,堵住了左怀恩满口的血,将口袋重又系上了。 其实刚刚在阿姊那儿就应该动手,但他不想让她见血。 事毕,武雀儿整了整自己的面巾,只漏出两只眼睛,继续耐心等待着。 作者有话要说:  [1] [2]取自《青玉案·元夕》,作者辛弃疾 第17章 一夜惊魂 不多时,城内传来低哑的隆隆声,下面门栏挡头挪开一个小缝,勉强够一个人钻过。 武雀儿身手敏捷的爬进去,接着回过身,连拉带扯的把左怀恩弄了进来。 两个小火者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正垂手等着他。看见武雀儿收拾好了,领路的那个转身就走。他连宫灯都不挑,脚下飞快,应是对宫内每一处都门清,以至于摸黑前行都游刃有余。 三个人加一只布口袋悄无声息地往北走,存心避开巡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慈庆宫门口。 偏门已经落了锁,领头的敲了敲,小声道:“魏公公可在?” 里面传来守职太监的声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老祖宗托我给您送酒来了。他说,这几日有劳您了,特地犒赏的。小小喝上一盅,不当紧。” 里头有些犹豫,姓魏的好酒,明知不应该,馋虫子还是被勾了起来。 一会儿就听见细细索索走远又回来的声音,应是他取了钥匙,又回转回来。 半晌,门开了一个小缝,伸出一只手来:“把酒递进来吧。” 领头的小火者冲着武雀儿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武雀儿点头会意,猛地把门推大,一刀送进去,血喷涌而出,结果了开门的太监。 …… 帐帘里。 太子正在床上不安地躺着。梦里他抱着大将军,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毛。猫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突然化作猛虎,张开血盆大口,扑将过来。 太子蓦然惊醒,一头的冷汗。他只觉口干,开口道:“给本宫倒点水来。” 四周静的出奇。 太子愣住,又唤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他想起刚刚那个梦,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犹豫了一小会,掀了被子,站了起来。 盛水的玉瓷壶就在案台上,但短短几步路,走的他越发生疑。 “人呢?”他一边走,一边道,“都去哪了?” 案台边上就是雕花木窗,皎皎月光透过窗棂投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太子自己倒了水,刚刚端起。眼前突然投下一片被遮住的黑影,越来越近。 太子慢慢转过头去,叮啷一声,润玉一般的瓷杯子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只见身后一个蒙面大汉,手里高举木棒,直冲他狂奔过来! 太子一声尖叫,吓得紧紧闭住眼,抱头蹲了下去。 咣当巨响,却是木棒砸到案台上,扫碎了什么。太子不敢看,连忙闪躲,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腿,鼻间一股血腥味。 他擦的功夫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往桌子下钻去,只等着致命一击落下,心里暗道“完了。” 外面骤然响起一声怒喝:“大胆贼子!”一阵接着就是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短兵相接,乒乓作响。 太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拉他出来。 太子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可算是放到肚子里去了。他打量四周,大殿里外灯火通明,已没有了行凶者的痕迹,只是地上还残存着点点血迹,殿内围了三四层人,都是李准手下的老面孔。 “殿下受伤了?”李准脸上刚刚的怒气还没消去,现出担忧神色。 太子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乎乎的,用手一抹,竟是一把猩红,刚刚慌乱中把鼻子撞出了血。李准一边忙唤下人去传太医,一边用丝绸巾子沾着温水,轻轻给他擦拭。 这两天变故太多,太子呆愣了半天,直到被扶着坐回了床边上,才反应过来:“刚刚是怎么回事?” 李准刚叠好巾子,正跪着帮太子脱靴子,听到问话,抬起头:“日前殿下不是问我为什么宫内都是新面孔么,里面却有一点典故,当时不便细说。我原想如今自己不常在宫内,又兼着贵妃病了,恐有照顾不周,便请刘宝成手下来慈庆宫驻守,一是他日常在宫里,比我看的勤些,二是他手下势力极大,多少有些保障。” 说完这些,李准原本温和的神色变得狠厉起来,继续道:“谁承想,刘宝成的手下竟然胆大包天,与贼人里应外合,胆敢帮助他潜入宫中,意图梃击殿下!万幸我心里惦记殿下,晚上回来当值。看见外面有几个被迷晕了的宫女,急忙闯了进来。不然差点就叫殿下着了奸人的道,还望殿下治小的的罪!” 太子哪有心情治罪,他单听那一句“梃击殿下”觉得振聋发聩,在心中有如雷击。太子原就因为贵妃遇邪感到恐慌,又对刘宝成不让他去看望而不满,不禁破口大骂:“刘宝成该死!那贼人可有抓住?” 李准点点头:“说来也蹊跷,那贼人却是锦衣卫千户左怀恩,狗尚且知道效主,他蒙皇恩却心怀歹念,还不如畜生。这贼子自知有罪,被抓到时恐是害怕,咬舌自尽,但没死成。我已经派人将他移送刑部大牢,等待提审。” 太子哪里知道左怀恩是谁,只是迷迷糊糊觉得什么地方隐约不对,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一向是信任李准的,既然想不明白,便不再多想,牢牢抓住李准的手:“你可不许再走了。” “那是自然,我自会陪着殿下。” 不多时,太子遇袭的动静就传遍六宫,各处的灯都亮了起来,太医也急匆匆赶到。所幸太子只是受惊,并无大碍,服了一剂汤剂便睡下了。 李准信守诺言,一直在旁边守着,神色难辨,似是在思量什么。 …… 咣咣咣,三更半夜,砸门声骤起。 看门人老大不乐意的去应,嘴里威胁着:“你可知是谁府邸,也敢如此放肆!” 来者却顾不上许多,他还穿着宫里的衣服来不及换,尖着嗓子喊道:“我有急事要见老祖宗!” 刘宝成连吃了数日那起阳的药,果然有点效果,虽然没长出什么来,但隐隐有点感觉。他赶着难得出宫,搂着五夫人滚了一遭,折腾的精疲力尽,刚刚睡着,还不踏实。 刘宝成拖拉着青绸软鞋走到中堂,看见来者,一脸不耐:“什么事?” “不好了,慈庆宫夜里进了刺客,正好叫李准赶上。他借着这个事说咱们看守不利,把老祖宗守在慈庆宫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拘起来了!小的恐怕他是要借这个茬,治老祖宗的罪!”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刘宝成一下子精神了,跌坐在椅子上。他在脑中把整件事迅速盘了一遍,然后说:“快,快去找左怀恩!” “老祖宗……刺客就是左怀恩,已经进了大牢了。”回话的太监瑟瑟发抖。 刘宝成下意识的两手互握,用力过猛,发出了嘎嘣的脆响。 半晌,他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去找许指挥史。” *** 偌大的城池,漫漫长夜,有多少娇儿在母亲怀中酣睡,有多少学子熬灯苦读,有多少人安卧锦榻,却辗转难寐。 这一晚,还有一个睡不好的。 天还没亮,叶妙安就被人摇了起来。她睁开眼,红玉早已收拾妥当,手里提着包袱,正慌里慌张地看着她。 叶妙安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喝断片的时候,头因为宿醉昏昏沉沉,缓了半天才发现李准不在,不禁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红玉一边疾风似的给她换衣裳,一边说:“夫人起来就是了。” 叶妙安稀里糊涂的洗漱完毕,又稀里糊涂地被推出门外,却见一个面貌机灵的小太监过来,笑的清爽:“给夫人请安。” “你是?” “小的叫赵常,掌印大人嘱咐我这一路护送夫人,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成。” 叶妙安听到“这一路”三个字,脑子突然清醒了,昨天的无名火又起来,合着话都说到狗身上去了,李准还是让她去找张炳忠。 她顾不得许多,往当院的石墩子上一坐:“我不去。” 赵常一瞧傻眼,红玉光说这位主子脾气好,性子好,结果没想到头回见着,就这么拗。但是这件事可容不得她做主,赵常只好陪着笑继续说:“咱们去城外一处顶好的别院消消暑,等这糟心的夏天过完了,再回京,如何?” 叶妙安听到这话倒是一怔,不禁重复道:“城外,别院?” “可不是么,老爷心疼夫人,特特准备的小院子,咱跟着爷这么多年了都没去过。”赵常继续哄道,“听说是个绝妙的去处,夫人不想去,小的还想去呢,求求您就成全小的吧。” 见叶妙安玉人似的听住了,他给红玉使了个颜色,红玉识趣,立刻跟上:“对啊,听说有碗大的荷花,夫人咱们快走吧,我可想去看了。” 叶妙安被这俩人唬的一愣一愣的,想起永定河美景,也动了出去的心。 赵常看出叶妙安脸上的活动,嘴里说着:“夫人咱们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叶妙安上了车,心里还在琢磨着赵常那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马车已经和着赶早出城的人流,跨过了崇文门。 太阳,就在他们背后一点点升起来了。 第18章 一波未平 (14章结尾有捉虫,多了左怀恩在武娘处托人送信的一句话。) 如果说贵妃撞邪是意外,那么戒备森严的紫禁城、密不透风的东宫,竟然让一个刺客出入自在,宛入无人之境,这一切足以让宫中人人自危了。 太子是宪宗硕果仅存的嫡子,储位乃一国之本。有人想动摇国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天大的消息没人能瞒,天一亮,就传到了乾清宫。 “一群废物!”宪宗气急败坏地大吼,失态之后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玄机先生的药治了标,除不了根。他好歹能从床上坐了起来,被人扶着也略略走出暖阁,只是手还是抬不起来。 圣体抱恙,龙颜大怒,里里外外跪倒一片,只能看到乌压压的头顶,跟学嘴的八哥似的:“请圣上保重龙体!” 宪宗急火攻心,眼见就说不出话来。内侍连忙端上老参片,他在舌下含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查,都给朕查。就是掘地三尺,也给朕清出来!” 他长吁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珠四下扫了一下,抓住了李准跪着的影子,招呼他上前:“你这次护主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李准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小的不过尽忠职守,不敢要赏赐,只盼圣上龙体御健,贵妃娘娘早日痊愈。” 这句话倒让圣上诧异:“爱妃怎么了?” 他治病,不让近女色,已经有日子没见庞贵妃了。 “前几日贵妃娘娘不知怎么的撞了邪,还好皇后娘娘心善,请人帮她念佛,现下承乾宫已经无人能进了。” 李准这小子胆子不小,仗着这次得力,竟然敢参中宫那位一本。 宪宗已经发不动脾气,有些疲惫地问:“朕怎么不知道?” 身旁内侍忙道:“皇后娘娘怕耽误圣上安心养病,就没敢让旁人告诉圣上。左右有娘娘管着,出不了乱子。” 圣上叹了口气,身边的人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他确实累了:“也罢,李准,你代朕去看看爱妃如何了,回来如实禀报。” “臣遵旨。”李准叩首。 宪宗被人扶着躺了回去,厚厚的夹被重又盖上,阖上了眼。 …… 圣上一个唾沫星子掉下来,都像千斤顶,能压死个人。 刑部尚书常惠远年近古稀,原过不多时就能告老还乡,临了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得不一大早就火烧眉毛似的,亲自前来提审犯人。不多时,慈庆宫的几个太监,就被分别押了上来。 他们大抵说辞差不多,都说是昨夜才看见人影,就稀里糊涂的被迷晕了过去。醒来已经大乱,其他一概不知。这几个怂货受了刷盐水、上蜜糖的几遭罪,一个个屎尿流了一地,只求速死,连个屁也踹不出来了。 审了一早上,常惠远正有些精力不济,焦头烂额,刑部侍郎来报:“大人,从左怀恩身上搜出了这个。” 一个不大的竹芯子,抽开一看,里面是卷细细的纸,上面用朱砂红笔写着一句话: “午时,诛太子。” 写字之人应是没怎么读过书,又慌张,这一笔字歪七扭八,好像狗爬。“诛”字还是个白字,少了一横。 常惠远原想从那群太监口里套些话出来,再审左怀恩。可眼前也没其他路子可走,他手里掂量着竹芯,沉声说:“带左怀恩上来。” 才过了一个晚上,左怀恩已经变了模样。因为受了刑,跟血葫芦一般。他衣衫尽破,身披木枷铁锁,一张胖脸被勒的发紫,两只手不自然的扭曲着。要不是牢吏架着,早出溜到地上去了。 常惠远呵斥道:“大胆奸臣,把你所犯之罪,一一交代出来!” 左怀恩嘴里呜呜嘟嘟,好似要一阵哀嚎,但发不出声。 众人面面相觑,合着常大人是老糊涂了,一早上了,还没整明白呢。最后还是刑部侍郎开了口:“大人,他舌头断了。” 常惠远没想到这一出:“你们恁的把他舌头给割了?” “他畏罪,自己咬断的。” “去取只笔来,让他写。” “他手也断了……送进牢里的时候就断了,说是擒拿的时候用力过猛所致。” 说也说不了,写也写不出,这还审个屁。 常惠远明白,这是有人诚心不让他查了。 刑部侍郎上前一步,悄声道:“大人,刚刚那几个太监原都是在司礼监当值的,前些日子才来的东宫。司礼监那位确实认字认的不多,也有传闻,说是和庞贵妃还有太子殿下素来有些小过节。要是搭上左怀恩锦衣卫千户这茬,倒也说的通。您说,要不要……” 这句话没说完,但是常惠远听懂了。 要不要提审刘宝成。 常惠远有些犹豫,刘宝成在宫中淫浸多年,贸贸然去碰,容易惹一身腥。但太子一案,所有证据直指他,不管是不是有人恶意陷害,自己完全视而不见,也行不通。 常惠远正在犹豫,却有下人来报。他附耳过去,不禁一愣:刘宝成自己来了,正在偏殿候着。 真是稀奇,这都没去抓,还有上赶着来的。 常惠远嘱咐了两句,便抽身来了偏殿。刘宝成果然在,看见他进来,放下茶碗,施施然地和他寒暄起来。 话说了几句,常惠远不耐,正欲开口询问,刘宝成自己转回了正题:“太子一案,杂家属实被冤。幕后所使,我知是何人——” “何人?”常惠远果然被提起了兴致。 “李准。” 常惠远心中暗想,宦官狗咬狗,一个下了水还要拖着另一个,不知有几分真假。 “他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被杂家知道,便狗急跳墙来泼脏水。不过不急,大人且与杂家喝一盏茶,一会儿许指挥史就会带着证据前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杯子喝空了,又被续上。茶冷了,又被温上,锦衣卫指挥史许彬却始终没来。 刘宝成脸上渐渐渗出汗来。 常惠远道:“老朽等得起,圣上那边可等不起。要不刘掌印借一步,与老朽去堂上一叙吧。” 正说着,一个小火者一溜儿小跑进来,刘宝成不禁眼睛冒出光来。 然而秉者说的却是:“掌印大人,许指挥史说,他去查了,您先前说的那处,什么人都没有。” 这也怨不得许彬,他一早带士兵前去李准家,原想硬闯去找刘宝成说的姑娘。却没想到这一路,根本没遇上什么阻拦。屋子里空空荡荡,人去楼空。家中只剩两个哑奴,指手画脚说不明白。另一头去查当日抢亲死侍的,也是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跟凭空蒸发了一样,没的干干净净。 如今刘宝成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许彬对李准的人上刑才是不开眼。于是大概看了看,就匆匆带着手下走了。 刘宝成只觉得一层层鸡皮疙瘩冒起来。 他行走御前这么多年,没承想阴沟里翻了船。自己这才明白,敢情先前以为拿住了李准的把柄,根本就不是什么把柄。后面那场入主东宫根本不是李准投诚,水到渠成,是早落入了人家的陷阱,却不自知。 不过刘宝成还有一招暗棋,今日主动入宫,不在私宅坐以待毙,便就是为着她。 常惠远这厢正欲叫人拿下刘宝成,门口却突然来了几个内侍,穿着描金抹服,应是后宫随侍的人物。今儿个真是热闹非凡,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奉命前来的,嘴里说的是:“常大人且慢,皇后娘娘有旨,有要事请刘掌印前去一叙。” *** 武雀儿抬脚迈进一派生趣盎然的小院,一进去就大声喊:“师傅,我回来了!” 里头的人温声道:“进来吧。” 武雀儿兴冲冲的行了礼,道:“师傅,都办妥了。” 那男人点点头:“师兄可与你接应上?” “我这边刚撤,师兄就领人进来,把刘宝成手下的全给拿下,别提多痛快了!” 男人微微一笑,捻棋不语。 “想来刘宝成这次是逃不脱了,他必死无疑。”武雀儿说。 男人开了口:“那倒未必,大虫虽死,百足不僵。不过原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刘宝成倒还是其次了。” 他知道武雀儿是想不明白其中曲折的,这话多半是说给自己听。他说完,指了指桌子上的匣子:“拿去吧,给你姐姐赎身。” 武雀儿走过去,打开一看,一片亮闪闪的瑞银。大略点了点,应是够了,还有富余。 他笑道:“谢谢师傅。” 说完,就急着转身离去,却被身后的人喊住。 “天热,吃个桃子再回,也不急这一时的。” 案台上摆着几颗水灵灵的蜜桃,粉嫩可爱,武雀儿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本就口渴难耐,此时得了恩准,笑的欣欣然。 拿起一颗,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香甜无比。武雀儿真要夸几句,突然喉咙中咯咯作响,两眼翻白,不多时,就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男人等了一会,方才过来。 他拿脚踢了踢武雀儿逐渐僵硬的尸体,然后表情淡漠的走开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桃子杀人真的是老梗了hhh 第19章 一波又起 有了圣上的口谕,李准再进承乾宫时,自然是畅通无阻。 鎏金镂空炉子里燃着贵妃平日最喜的龙腹香,一片浓郁芬芳里躺着个活死人。 太医院试了不少方子,流水似的药灌下去,庞贵妃倒是不发癫了。她惨白脸昏睡着,只是醒不过来,胸脯还有微弱的起伏。长长的指甲从被缝里露出来,上面有一圈圈黑白相见的奇怪痕迹。 李准看过,不敢耽搁,转回去御前回话。 圣上责备了一回太医院无能,却没有什么其他的说法。倒是身旁立着的玄机先生斗胆开了口:“贵妃娘娘的病症,老朽听上去倒有几分耳熟,不知能否前去一看。” 李准抬头,见那玄机先生鹤发童颜,胡须及胸,身着寻常布衣,端的是一副神仙气派。 圣上明显有些犹豫,倒是身边内侍机灵,尖声问:“如此不会耽误了圣上的诊治吧?” “老朽去去就回,误不了事。” 听到这话,圣上方才唤玄机先生去帮贵妃娘娘问诊。 李准把这片刻的耽搁看在眼里。 庞贵妃再受宠,若不是母凭子贵,想来也不值得这份心思。帝王眼中的男欢女爱,不过如此。 从乾清宫里出来,李准去太子那边坐了一会,心里打鼓似的惦记着叶妙安。事出突然,不知道她可有安全出城?虽然师傅说世上哪有完全之策,但是让他心尖上的人冒如此大的风险,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心里惦记着,脚下就到了御马监。李准才迈步进去,看到当院站着的人,不禁一愣。 却是应该护送叶妙安的赵常。 李准只觉得一道冷线从脚心直窜到天灵盖,知道坏了。 赵常“扑通”一声跪下,满眼是泪,声音颤抖着:“夫人……出事了。” *** 半日前。 暖阳映在粼粼的护城河上,河边行走的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堤岸两旁树木葱葱,相映成趣。叶妙安在车中坐着,偷看往外看。 阳光从那帘子掀起的小小缝隙里涌进来,肆意地铺满整个车厢,别有一番惬意。 红玉兴奋地扒着窗,还不忘指指点点,和叶妙安说着自己的街头见闻:“夫人您瞧,就刚刚过去那处,有个王家铺子,卖的肉馒头,比我的脸还大。刚出锅时一掰开,油直往外滋,那味道香的哟——” 叶妙安噗嗤一声笑了,心里先前的不快一扫而光。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眼前的繁华景象退去,这是上了官道。不多时,原本跟在车后的赵常突然打马过来,在拉车的马夫耳边低语几句。 马夫得令,立刻挥动鞭子。啪啪几声甩下,马儿吃痛,立刻撒足狂奔。 车原本就行得不慢,如今突然提速,唬的叶妙安和红玉俱是一跳,原本有个缝的帘子立刻飘舞起来,飒飒的风刮在脸上生疼。 红玉在剧烈的颠簸中稳住身子,努力把帘子拉紧,嘴里开着玩笑:“赵常这个缺心眼的,太心急。怕不是盼着早点到地方,歇脚吃茶呢。” 话音未落,车头突然一个调转,竟是从官道跑下去,直走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了。路窄,全是不平整的碎土石子,颠得人恨不得隔夜饭都吐出来。 叶妙安就是傻子也知道,这跟赵常心不心急无甚关系。从李准先前那一通没头没脑赶她走,到天没亮就被人喊起来慌里慌张地去什么别院看荷花,再到现下绕着圈的急行,种种一切,都透着诡异。 明明所行之处愈发隐蔽,但外面却越来越嘈杂,一片马蹄疾驰而过,石子飞溅的噼啪声,似乎是有人铁了心骑马在身后狂追。叶妙安经过抢亲那一遭,不能不多想,手一阵阵发冷,心中默念:快些,再快些,不管是谁,都别叫他们追上。 只是拉车的到底跑不过驼人的。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马匹嘶鸣,却是力竭了,再跑不动了。叶妙安的车终于不得已停了下来。 叶妙安屏住气,把锥帽系紧,偷偷往外撇去。 赵常下了马,一脸恭敬地等着来者,看来对方来头不小。 四五匹高头骏马转眼就到了车前,马上人猛勒缰绳,几乎翻仰过去,才堪堪停住。 马匹跑累了,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喷出腥膻气味。来者见赵常对自己行礼,也翻身下马。礼数到了,言语中却是不容置喙:“请姑娘下车。” “张大人,车里可是李掌印的夫人,您这样拦车,不大合适吧。”赵常脸上笑意不减,人却向前一步,挡在车前。 叶妙安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再仔细一看,来者长身而立,一身尘土不减风俊,果然是张炳忠。 红玉看她紧张的样子,好奇地也想往帘子外看。叶妙安猛地起身,一把拉住她的后襟,把她扯了回来,两个人一起缩到紧靠车板的角落。红玉疑惑,正要开口,却见叶妙安急急摆手,于是听话闭嘴。 张炳忠骑马出了一头薄汗,顾不上擦,把缰绳递给小厮,快步上前。 赵常还欲再挡,却被张炳忠一把推开:“让开!” 张炳忠一句话竟像是心中有了十成把握,直直地撩起了帘子。 车里的妙人,就这样和他撞了个脸对脸。 叶妙安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石化了,看见俊公子,好像撞见鬼。 但张炳忠没察觉,即使隔着锥帽看不清脸,单看这曼妙身姿,他也能确定,这就是叶二姑娘。 他强压心中激动,温声道:“姑娘受苦了,且随我走吧。”说罢,伸出了手。 叶妙安深知再装不认识已是行不通,只能摇摇头。 张炳忠千百次设想过与叶妙安的相遇:她也许会欣喜地扑进自己怀里,埋怨他这么晚才来。不对,叶二姑娘是顶尊贵的,应该抹不开面子,也许只会单单娇羞地看着他,等他上前。 但这份英雄救美的图画里,没有一出,是对方一动不动、摇头拒绝的模样。 张炳忠略微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抓到了问题的要害,于是手没有伸回来,继续道:“姑娘别怕,有我在,这几个太监伤不了你。” “能去哪呢?回家……也不过徒增麻烦。”叶妙安的声音无悲无喜。 张炳忠哪里想着带她回家,就叶妙安这个身份,回家是行不通的。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崇文门外那一处别院,用来金屋藏娇再合适不过。 赵常快走了两步到跟前,正想对张炳忠阻拦,张家家丁抽出家伙事,几个人把他架了起来。李准原怕走漏风声,随行人多了太张扬,所以直叫贴身人陪同,现在反倒是吃了人数上的亏。 叶妙安见状,忙道:“张大人这是作甚,何苦为难旁人。夫君对我极好,我哪里也不去。” 张炳忠心里生疑,为何叶妙安对李准言听计从,难不成是被糟蹋了?他知道宦官没有折磨人的物件,但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但不管如何,今天绝不能空手而归。看来软的不来,只能来硬的。 他一边暗示家丁把人按结实,一边道:“姑娘被奸人拘住,想必不知,你娘亲……已经病重了。” 叶妙安一愣:“大人说什么?” 张炳忠满脸沉痛地说:“姑娘不想回家,就不想见见保受疾病之苦的老母亲么?” 叶妙安宛若木雕,好像在克化这个消息。良久,她动了动头。 红玉不知道这一大嘟噜的前因后果,但她觉察出叶妙安的松动,伸手紧紧的抓住了叶妙安:“夫人可别走,老爷是决计不可能害你的,你别听他瞎说!等我们到了地方,老爷一定帮你娘寻回公道!” 说话间,身后响起车轮碾过的轰隆声,张炳忠回头一看,是自己先前安排的马车,追着他总算到了。 叶妙安轻轻拍了拍红玉的手,没说话。 红玉跟了叶妙安这些日子,知道她的性子,认准的事,劝也没用。红玉眼圈红了,绝望地松开手,看着叶妙安整了整裙摆,静静地下了车。 临了,叶妙安回头,轻声安慰她:“别哭了。我走了,你记得和赵常去吃那家肉馒头,就当替我尝尝。” 她朝张炳忠车上走去,锥帽上的纱被风吹得拂了一拂,柔软如水波。 赵常急的叫道:“张大人!这要是被我家掌印大人知道了……” 张炳忠已经翻身上马,满脸不屑:“李准若是有胆,找我便是。” 疾驰而去的车马扬起一片烟尘,迷伤了人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叶妙安疲软了这么久,该一点点硬气起来,挫一挫那些黑心妇人的心了。 李准:这就是你把我媳妇拐跑的理由? 第20章 命是什么 张炳忠金屋藏娇的别院离着倒是不远,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 叶妙安下了车,踏进那处清凉院落,人还没立稳,就远远地看见一个影子跑了过来。 “姑娘!”这一声如泣如诉,哀怨凄婉。 叶妙安愣住,很快辨认出了眼前人,是在叶府时,自己的贴身丫鬟。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眼眶微湿:“春兰。” 张炳忠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副主仆相见,面上透出淡淡得意之色。有这么一遭,叶妙安应该记得自己的好了。 “我原以为姑娘死了……好在张大人大恩大德,救了您!”春兰说着,伺候人的老毛病又出来了,“姑娘一定受了不少惊吓,瞧着都瘦了,快让春兰给你补一补。” 叶妙安跟着春兰往落脚的厢房走,人也渐渐从久别重逢的欣喜中缓过神来,温声问:“先不急着收拾。姨娘在哪?她身子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 春兰脚步一顿,轻声道:“姨娘还在叶府上,没过来。” 疑惑渐渐在叶妙安心中凝聚成团:宋姨娘不在,春兰是怎么来的? 她凝神看着春兰和张炳忠,一个人脸上生起一团羞赧的酡红,一个人现出不自在的窘迫神色。再瞅瞅春兰,开了面,身着嫩绿折枝袄裙,好一个新嫁美娇娘。 叶妙安心里一寻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想必是张炳忠借着成亲这个事情,向叶府讨了春兰。 要是能让夫君收收心,卖个现成的人情,一个通房丫头确实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春兰是家里的知根知底的,再怎么说,也比外面的野路子强些。 叶妙婉从生下来就是要做正房的命,她或许容不下叶妙安,但容个丫头的肚量,她还是有的。 风流名士,有一两个相好,不足为奇,就连刘宝成这种不能成事的,都恨不得娶几房媳妇。像李准这样身居高位,不近女色的,反倒是稀罕。 张炳忠生怕她瞧出端倪,拈酸吃醋,连忙道:“姑娘该是累了,早些休息,姨娘那边,我定会想办法……” 叶妙安看着他那张贵气逼人的脸上现出急迫的神色,淡淡的点点头。她对自己的镇定也暗自吃惊,若是先前,怎么说也要流几滴泪,葬一回花,方不辱自己的相思。可如今,她既不恨张炳忠,也不恼春兰。 想来那盆烧掉了信的火,也烧死了她的少女怀春。 春兰心里内疚,越发殷勤。叶妙安没有推拒,跟着进了屋,在床边坐了下来。 张炳忠立在门口,不好进来,只是遥遥的望着,阳光在他的身上勾了道华而不实的金边。 这一间小小的寝室,形制板正,所陈事物倒和她在叶府的闺房有几分神似。 看着叶妙安若有所思的样子,春兰努力笑出来:“是我布置的,东西都是照原样拾掇的,盼着姑娘在这儿过的舒心些。” 叶妙安点点头,把手轻轻搭在了春兰的腕子上,轻声道:“你是个有心的。我有几句话想和张大人说,你介意么?” 这一句话让春兰低眉臊眼。她赶忙起身,跨过门槛时,连看都不敢看张炳忠一眼。 张炳忠原想给叶妙安一点消化的时间,没想着今天就能一亲芳泽。如今叶妙安撞破了他和通房丫头的秘事,却没说什么,甚至叫他留下,不由得让他生出一些飘飘然的幻想来。 张炳忠抬起织锦软靴,正急冲冲要往屋里迈,叶妙安却抬手止住了他:“大人且慢。瓜田李下,还是免得落人口舌。” “妙安……”张炳忠嗫嚅,这一句竟然是连姓都省去了,直接叫了闺名。 “张大人,我对您一直是高山仰止。三患五耻,乃君子大忌,您饱读诗书,不会不知。” 张炳忠被架在了高高的“君子”位子上,只能停步。 张炳忠清了清嗓子:“我对你的心,你自然会知道。我先前是被李准这奸人蒙蔽,以为你横尸野外,不然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救你。好在我日前得了消息……” 叶妙安笑笑,一派温柔颜色:“我有一事,一直想不通,您是从何处得了消息?” 张炳忠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准以为他把露出的马脚都清干净了,万万想不到,自己那名叫左怀恩的心腹背叛于他,给我父亲托信投诚。” 他顿了一顿,好像口干,又似乎有些后怕:“还好父亲这几日身体欠佳,缠绵病榻,书信都是我读给他听的,不然……” 叶妙安了然似的,接了话:“不然要是令尊知道了,我定成了要挟李准的把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炳忠原是为了叶二姑娘的美而动心,没想到她如此冰雪聪明。他怕叶妙安气馁,安慰道:“放心,你在我身边,再无人能动你。” 叶妙安不置可否,淡声问:“那张大人说我母亲病重,是骗我的么?” 张炳忠觉得眼前的人好像一副美人画,盈盈一握的腰,微微垂下的羽毛似的睫毛,间或闪过眼里水似的的秋波。她腰板拔的挺直,别有一番不屈的态度。 他沉吟道:“你若是不信我,去问问春兰便知。” 叶妙安点点,没再说什么。 张炳忠出身好,长得俊,偶尔去歌楼画舫都是姑娘们投怀送抱,因此在男女之事上,是有几分傲气的。既然叶妙安没有流露出让他留宿的意思,他也不想第一天就当个登徒子,于是告辞而去。 叶妙安望着张炳忠走远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二姑娘,我……”春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立在一旁,表情局促。 叶妙安站起身来,把她拉到跟前:“姨娘的事,你和我细说说。” 她看春兰还是一脸局促,态度更温和些:“有些事,你也做不了主,我自然不会怪你。” 春兰一脸感激,除开这么一件不光彩的事,她对自己的主子是实心实意的:“姨娘先前以为姑娘没了,发了回癫,但不多日就好了。夫人一直给她送药,她都不肯喝。然后那日,我被叫出去,回来的时候……” …… 回来的时候,宋姨娘被几个丫鬟团团围住,按在榻上动弹不得。 春兰尖叫着冲过去,被一把拦住。 玉娟灌完了药,保证碗底一滴没剩。方才转身,抽出鸳鸯帕,把指尖上那带出来的一丁点棕色药迹擦净,颇为不屑地对春兰说说:“没见识的,叫唤什么。姨娘不识趣,你也不识趣么,这都是夫人好心送的,保管药到病除。” 宋姨娘被灌了这么一碗浑汤,说不出话来,只管趴在床边干呕。 玉娟眉毛一拧,吩咐边上的小丫头:“给我看好了,别叫姨娘呕出来,这东西金贵着,剥了你们的皮也赔不起。” …… 这厢说完当时的场景,春兰垂下泪来,把腰间掖着的巾子抽下来,拭干眼睛:“自打喝了药,姨娘是一日不如一日,干的东西都吃不了,只能硬灌下些汤水去。再然后,张大人就带我来了这边,不知姨娘现在如何了。二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原是不愿意的,架不住夫人劝……” 叶妙安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自己没有责怪她。 “姨娘真是命苦。”春兰惋惜道。 听了这话,叶妙安不知为何,突然想笑。 什么是命呢? “那被煮了吃的婴儿,不得全尸的饿殍,没作恶的好人,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世上的事,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老天可有个判定?” 耳边好似轰隆作响。这话是李准先前说过的,叶妙安冷不丁想起来,只觉得彻骨的寒。 回忆纷至沓来。 架着她仓皇进宫的车,旁人脸上幸灾乐祸的笑,莫名被斩断的好姻缘,不闻不问的骨肉至亲,一一浮现在眼前。 那些人打着父慈子孝的牌坊,害她不够,还要害她的生母。她守规矩,讲尊重,换来的是对方恨不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叶妙安若有所思地说:“是田夫人给的方子,玉娟喂的药?” 春兰点点头,心里有些打鼓。她原想叶妙安怎么也得给她点颜色,或者痛哭一场,可是二姑娘面上沉静,不知在思寻什么。 她跟着二姑娘多年,知道她人好心善。 但是这回再见,总觉得她和之前比,哪里不太一样了。 第21章 慈航普度 御马监院内。 赵常知道自己这回办事不利,追悔万分,不敢直视李准。可是等了半天,主子责罚的话都没有落下来。 他抬起头偷眼瞧,李准面无表情,一手捻着补子上的搭扣,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李准才开了口,问的话出乎赵常意料:“夫人是自己走的,还是被劫去的?” 赵常心想这重点是不是不对,但没敢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说:“自己走的。” 李准眉头皱了起来。 赵常生怕显得自家夫人水性杨花,连忙补上一句:“夫人是知道自己母亲病重,才跟着张炳忠走的,真真是个有孝心的。” 这句马屁本来是随便拍拍,但李准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开些,应是把话听进去了。 他理顺了思路,才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先去查清楚,看夫人被带去了何处,别让她受委屈。还有前些日子让你打点的叶府的丫头,是时候用起来了。再办不好,连着这顿板子,一起罚你。” 赵常忙不迭地道恩。 按李准现在的心情,拿剑把情敌捅个透明窟窿都是轻的。但如今叶妙安被张炳忠带走,跟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想把羊毫发无损地捞出来,还不能把老虎逼急了同归于尽,是得好好合计合集,急不来,也急不得。只是不知消息是从何处走漏的,除了张炳忠,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草率的失误他承受了一次,不能再来第二次。 除了叶妙安,北京城里还有不少让他烦心的事情,比如从刑部堂而皇之走掉的刘宝成。 *** 刘宝成得了皇后娘娘的令,连忙从常惠远处出来,脚下抹油一般往坤宁宫赶,生怕晚一会儿,刑部那群四六不懂的,就对他严刑逼供了。 坤宁宫常年香火缭绕,连直棂吊搭窗上都沁着一股子烟灰味,比咸若馆佛堂上的味儿都还冲些。 入得宫中,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刘宝成尖利的声音都甜了起来:“皇后娘娘千岁。” 尽管保养得当,岁月还是在这个身着纻丝黄衣的贵妇脸上留下了痕迹,翠珠面花随着光影闪动,遮不住她层叠的皱纹。 皇后娘娘点点头,抬手招呼他起身——这两年她潜心为死去的儿子修闭口禅,话说的少了。 宫人们已经修炼出看手势就动的本领,鱼贯似的出去,只留下刘宝成和皇后。 “小的罪该万死,万万没想到竟然着了李准的道。” 皇后张口时,声音略微艰涩:“苦乐随缘,得失随缘。” 刘宝成是个白字先生,哪懂得佛法自然。他一脸赔笑:“娘娘说的是。只是太子这边出了变故,想来圣上那边定会细查,庞贵妃……” 说到这,意味深长的停住。 一丝藏不住的恨意从皇后不喜不悲的福相里滑过,很快又水波无痕。 她长吁了口气,方才慢慢道:“众生皆苦,各有造化。太子命里该有这么一劫,庞贵妃……自然也是。” 刘宝成点头称是,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怕的是,圣上派玄机先生去给贵妃问诊。” 皇后续道:“你竟一语成谶了,圣上已有此旨。我叫你来,便是为着此事。那乌斯藏药,可有解法?” 刘宝成回道:“据谰度僧说,无药可解。” 皇后点点头:“如此甚好。当初我儿病时,你鞍前马后,我感恩于你。但圣上那边是责是罚,你得自己担着,我最多保你不死。” 刘宝成心道放屁。皇后娘娘烧香烧的,真当自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了。来这么一出慈航普度,广结善缘。 保他是因为以后还用得着他,她要修佛,自己不能沾手,自然得有人替她把腌臜事办了。不然把他和左怀恩一起扔进天牢等死,多干净。 心里骂着,嘴上说的却是谢主隆恩。 *** 李准早早告退,从宫里回了府上。赵常得令去办事,红玉护主不力,心中愧疚,也跟着一起去了。 夜色沉了下来,原先还有点人气的院子一夜之间空空荡荡。 李准推开寝室的门,帐子里的被子是乱的,台面上还摊着看到一半的书。砚台上的墨堪堪干掉,龟裂成细细的碎块。甚至窗户上贴的喜字还没褪色,屋子的主人却已经不在了。 一切都显示着屋主人刚刚仓促离开,似乎很快就会回来。 他停在床边,摸了摸柔软的被褥,然后躺了下来。 叶妙安身上的馨香一瞬间包裹住了他,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自打刺客夜闯东宫,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眼睛合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千头万绪的想法,兜兜转转的人心,无法预知的焦虑。 所有的所有,最后都化成两个字,在心里对着叶妙安默念:“等我。” *** 叶妙安做梦了。 梦里她走在苍茫茫地上,分不清方向。恍惚间,她辨认出了身在何处,是应天寺外,那处芳草坡。只是此时正值隆冬,漫天飘雪。她觉得脚下有如针刺,低头望去,竟然裸着双足。 “冷吗?”身边有个稚嫩的声音问。 叶妙安试图扭头,看清是谁在说话,但身边围绕的团团白雾让她睁不开眼。 她只能点点头,是真的冷。 那孩子悉悉索索的,半晌叶妙安觉得身上一暖。原来他解开自己的衣裳,披在叶妙安的肩上。 “把衣服给我,你该冻着了。”叶妙安不安地说。 “男子汉大丈夫,我可不怕冷。”稚嫩声音里的瑟瑟颤抖暴露了他的谎言。那孩子生怕叶妙安再啰嗦,抓住了她:“走,我带你找你爹去。” “不,我不去!”叶妙安大声叫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抗拒,那孩子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边笑边说:“不去正好,你逮过兔子没有?雪天里逮兔子最容易,有些灰突突的还没换毛,一抓一个准。” 说话间,雪堆里好像真蹦出个毛茸茸的球,伸出头四处张望。 “看见了吗?那就有一只。” 叶妙安点点头,那男孩更兴奋:“可不光你会抓知了,我也给你露一手,见识见识我抓兔子的厉害。” 知了——知了—— 明明在雪天,四周却突然响起没完没了的蝉鸣。越来越响,越来越聒噪。好像千军万马涌了过来,声声直敲叶妙安的鼓膜,让她头痛欲裂。 她捂着头蹲了下去,一声尖叫,然后猛然惊醒。 春兰听见动静,从外间的榻上过来,看见叶妙安正在打摆子,急忙伸手一探:“哎呀,姑娘恁的这么烫手!” 叶妙安只觉得有千万个榔头同时在敲击自己的头骨,嗡嗡作响。身上一阵热,一阵冷,酸痛难耐。应该是赶巧不巧,染上了风寒。 春兰急的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姑娘这样子,本应该告诉张大人,但他明日就要大婚……” “明日大婚?” 春兰说漏了嘴,一脸惊慌:“张大人让我瞒着您的……” 叶妙安打断了她:“无妨。我现在看起来怎样?” 她脸煞白,因为发烧,两颊和唇却是殷红的,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病态美。 春兰嗫嚅:“美极了。” 叶妙安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却有点匪夷所思:“明天一大早,你去帮我托个信。” 看着春兰犹豫的表情,她粲然一笑:“不是给张大人的,是给咱们的新妇,叶妙婉的。” 第22章 三合一 接亲的轿子下午才到, 一大早,叶妙婉已经穿好红钗大袖, 端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 打扮婆子在边上恭维道:“姑娘真是蕙质兰心。” 如此盛装打扮,旁人夸得依然是品性,叶妙婉心下些许不快。她努力不让眉头皱起来——今日是她最体面的一天,几句不爱听的,扫不了她的兴。 她要风风光光嫁入张家,让城里的老少爷们都看看,谁是笑到最后的人。 “右边这处,是不是略高了些?”叶妙婉指着头上的鎏金凤头钗,问道。 打扮婆子左看看,右看看,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叶妙婉不耐烦起来,她今日要的是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点错:“你是瞎了吗?还不帮我调一下!” 下人们慌里慌张地忙碌起来,门口却转进一个丫头, 欠身附耳过来:“姑娘, 春兰回来了。” 叶妙婉嘴唇抿起, 心中暗道“晦气”, 嘴上问到:“她已经被送出去了, 就不是叶家的人了, 回来做什么?” “说是有要事与您说……与张大人有关。” 叶妙婉眉头一皱,愠声说:“让她进来。” 春兰进来时,一脸忐忑。 “有事快说。”叶妙婉原就不愿意见着她,虽说只是个通房丫头,看着还是觉得不痛快。 春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递了过去。 “昨日张大人回来, 奴婢给大人换衣裳,掉下来这个事物,看着甚是眼熟,就偷偷收了起来。大姑娘您看,这是不是,二姑娘做的香囊?” 叶妙婉一怔,连忙一把抢了过来,细端详时,果然是叶妙安的针线活。 她心如擂鼓,却嘴硬:“许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早先给他的。” “奴婢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好奇拆开一看……” 叶妙婉把香囊拆开,里面却是一张小小的纸条。她展开一看,上面写着短短的一句话。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于君绝。子丑年七月初七戌时,泓月桥上见。”[1] 七月初七,三天后。 轰的一道惊雷劈在叶妙婉身上,半天才缓过神来:“叶妙安没死?” 死人是不会写字的,更不会和张大人陈仓暗度,暗通款曲。 叶妙婉不自觉的用力,把手里的纸攥成了看不出形状的一团。须臾,她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田夫人院中跑去。 田夫人正坐在堂上与前来道喜的姑婆们谈话,看到大红加身的叶妙婉跑过来,俱是一愣,把茶水放下了。 叶妙婉刚刚慌慌张张跑进来,没想太多,此时看见那一屋子的意味深长,只能低声道:“娘。” 田夫人不想在大喜的这天闹出笑话,笑着从屋里告退,领着叶妙婉一路来到后花园,寻到假山后的僻静处,方才道:“慌张什么?” 叶妙婉把香囊和纸条递到母亲手上,又把方才种种叙述了一遍。田夫人看了,面色渐渐难看起来:“春兰这丫头,你可找人盯着了?” 叶妙婉哪想到这一茬,她的心思在别的上面:“娘,您说这叶妙安要是没死,她要是知道了姨娘的事情,会不会在张大人面前参上一本……” “姨娘是自己病了,你心虚什么?更何况这宫里来的乌斯藏药,查不出来,也无药可解,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叶妙婉声音渐小:“娘亲说的是。” “敢在你大婚当天搞事情……不管叶妙安存的什么心,她既然没能体面的死了,那么我就只能帮她体面。”田夫人说完,拨了拨叶妙婉头上的金钗,“你给我挺胸站住了,不管何时,都不要丢了嫡出的气势。” 说完,她在心中暗道,七月初七,泓月桥,会上一会便是。 *** “信可送到了?”叶妙安心神不宁了一上午,见春兰抬脚进来了,连忙道。 “送到了,大姑娘看过之后,就去找夫人了。我见没人跟着我,便自己回来了。” 叶妙安抚掌点头:“如此甚好。” 春兰小声说:“七月初七,姑娘真要去那泓月桥?万一夫人对你不利,那可如何是好?再说,门口守卫的家丁不拦我,但是不能不拦姑娘啊。” 叶妙安走到床边,躺了下去。 她站在风口等了一上午,又故意拿冷水擦了两次身子,终于让风寒更重了些:“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办法。你摸摸我,是不是又热起来了?” 春兰一摸,果然跟小火炉一般:“早上才退了烧,这会子怎么又起来了?” 叶妙安气若游丝地说:“我位卑言轻,不要叨扰张大人,是死是活自己扛着就是了。” 说完,被子往上一拉,真闭上了眼。 春兰哪见过这架势,要是出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担待得起。她也顾不得张炳忠大婚了,连忙跑到门口,和管事的急急忙忙交代了叶妙安的病。 消息长草一样传到张炳忠耳朵里,他过不来,心疼的要命。以至于接亲路上,脸上都像挂了寒霜。 红烛漫天,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原本是小两口儿甜甜蜜□□房夜,但张炳忠的心思不在这儿。他急急地喝了交杯酒,就把喜服换下,提靴准备出门。 叶妙婉急忙问道:“夫君,你去哪?” 张炳忠头都没回,只管往前走。 烛光映在叶妙婉一片红红火火,她顾不得许多,连忙拉住张炳忠的袖子,温婉地说:“今天可是你我二人大喜的日子……” 张炳忠听出其中有深意,顿住脚步,回过头去。 叶妙婉眼中好像希望被点燃,她望向张炳忠。 “夫人早些休息,不必等我。”张炳忠说完,把袖子从叶妙婉手里抽出来,出了门。 良久的沉默,随后叶妙婉温柔神色不在,“啪”的把杯子摔在地上。听见动静想进来伺候的丫环,看着主子奶奶一脸狰狞恨意,吓得没一个敢上前来。 *** 小院里已掌了灯。 叶妙安喝了药,额头上微微腾起一层薄汗。 春兰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松了口气:“可算是好些了。” 说完起身,想把叶妙安喝剩的药渣倒掉。 “等等,把碗给我。”叶妙安欠起身,拦住了她。 春兰有些诧异:“都喝完了,要这个干什么?” 叶妙安笑笑,只是接过碗,放到床头。 春兰有些幽怨地说:“姑娘都变得我有些不认得了。” 叶妙安正要开口,传来一阵叩门声。 “叶姑娘,药可吃了?” 说话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却是张炳忠。见到是他,春兰不自在地退了出去。 灯下看美人,是世间第一享受,而病美人更甚。叶妙安好像一朵柔若无骨的花,少了他的呵护,一天就凋零下去了。 张炳忠不禁把声音放地更轻些:“病可好些了?” 叶妙安恹恹地躺在床上,努力撑起个笑:“好多了,谢过张大人。” “我今天没能第一时间过来……”张炳忠清清嗓子,想要解释,却被叶妙安打断了。 “我都懂,没事的。”叶妙安说。 “你不怨我了?”他有些意外。 怨是怨不过来,左一个叶妙婉,右一个春兰,以后这单子上的名字只会越来越多。更何况叶妙安已经断了与他儿女情长的心思,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叶妙安微微一笑:“你也是迫不得已,我为何要怨你。我今天躺在床上想,要是自己去了,最后悔的就是没能与你长相厮守。” 张炳忠松了口气,不禁大喜:“放心,我定让你长长久久的活着!” 这话题有点沉重,他看桌上有摊着拆开的针线,便随口道:“听说你精于女红?怎么病着还做这些。” 叶妙安笑道:“那是春兰做的,我有日子不做了。” “哦?我还没问,你在李准那里,平日间都做些什么?” 叶妙安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可做的,读读书罢了。” “读书?”张炳忠语气里隐隐有不快。 叶妙安一愣:“张大人才学八斗,不希望自己的红颜知己,也是懂诗书的有德之人么?” “圣人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 叶妙安道:“但若是不看书,又出不去门,如何知晓外面的世界?” “女子不安于室内,总想着外面做什么?”张炳忠眉头紧锁。 “那若是我想读呢?”叶妙安步步紧逼。 张炳忠不想和她争辩,叹了口气:“李准这厮心思恶毒,专要教坏你。” 是了,女人合该做菟丝子,依附于人。越是娇弱,越惹人怜。张炳忠要做她的救世主,盖世英雄,青天老爷。 但叶妙安原以为张炳忠与旁人是不同的——至少在她朦胧的悸动里,这个人应该是不一样的。她和他有过”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2]的默契,那一页飞鸿,一点温存,是她在黑暗中一缕求生的光。 然而现在看,也没什么不同。全头全尾的男人没一个问过她是怎么想的,人人都道太监心思歹毒,反倒是李准…… 叶妙安突然有些不安,不知自己走了,他会作何感想?赵常会不会受骂,红玉有没有吃到那肉馒头? “你身子还没好,我不与你争了。”张炳忠不想破坏这良辰美景,到底是松了口。 叶妙安回过神,笑了笑。好像毫不在意似的,提起了别的话题:“张大人,你可知三日后,是个什么日子?” 张炳忠掐指算了算:“今天初四……三日后,可是七月初七?” 叶妙安突然一脸娇羞的把头扭到一旁,两只手绞着被子边,不肯出声。 张炳忠看她的反应,一下子开窍:“姑娘可是想与我共度七夕佳节?” 叶妙安飞红了脸,半晌才说:“我如今有家难归,也就只能指望张公子了。听说泓月桥畔现红月,便能看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不知是真是假?” 好家伙,从“大人”到“公子”,称呼都改了。张炳忠被这一声呼唤叫的心神一荡,忘记了先前的争执:“自然是真的,词里有写:金风雨露……”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3] 京郊大营帐房内,死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把所听之言一字不差复述出来。 “夫人真这么接的?”赵常一脸懵。 “千真万确,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属下正趴在窗下,听得真真切切的。”那探子清了清喉咙,捏住了嗓子,有模有样的学起了叶妙安的声音:“金风玉露……” “够了。”李准脸上五彩斑斓。 赵常哪能叫主子难堪,立刻开始替叶妙安想托词:“夫人……夫人应是……” 只是念叨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个屁来。 好在李准自己找到了台阶下:“她这么说,肯定是有自己的难处,被迫与张炳忠那厮虚与委蛇。” 这话咬牙切齿地说出来,醋味十足,也就他自己信了。 赵常抓住重点,问探子:“张大人可有欺辱夫人?” “那倒没有,两人说了会儿话,张大人就走了。” 李准面带嘲笑:“他今日大婚,两头跑,倒是够忙的。” 探子继续说:“对了,夫人还让侍女去了趟叶府……”啰啰嗦嗦地把中午那串事情也说了出来。 李准听完那长篇大论的一大段话,目光沉下来,隐隐猜出了叶妙安的深意。 赵常忍不住问:“大人,既然已经探查出夫人身在何处,要不要现在就派人把她接回来?” 李准沉吟片刻,摇头道:“我们要做的,是助她一臂之力。你且过来。” 赵常得令,附耳过去,片刻之后眉开眼笑:“大人英明!” 这厢还没说完,外面便有人来报,说京中有贵客求见。 这让李准有些意外,深夜访客,何故前来? 帘幕掀开,一身黑衣的鸿胪寺丞程效走了进来,他面容憔悴,清减不少。 李准一见是他,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数,一边引着他往里走,一边恭声道:“劳烦程大人挂念我,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程效抻抻嘴角想笑,但是实在扯不动,只能放弃。 两人在桌边坐下,程效嘴动了动,不知从何开口,李准便替他开了腔:“玄机先生可是那边有信了?” 程效点点头:“看症状,庞贵妃患的不是寻常病症,是有人恶意下毒。” 李准倒是不意外。昏睡不醒,指尖通黑,这要是风寒才奇怪:“玄机先生医术高明,自然能配出解药,保娘娘性命无忧。” 没想到程效神色更为沮丧:“玄机先生说他曾和高僧云游四方,只在藏地见过类似的一味药,但此药并无解。” 程效脸上带出悲戚愤恨之色,谈话间带出了庞贵妃乳名:“是谁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要致晚娘于死地,她明明那么无辜!” 陷入爱河的男人,看周遭的一切都像蒙着玫瑰色滤镜。 李准懒得和解释,他口中那无辜的庞贵妃,也曾经设计害过其他宠妃,甚至……皇后的独子。 “是谁倒是不难猜,能进到内廷的,大抵和宫中之人有瓜葛。左右不过宦官或者六宫里那几位的手下。”李准淡声说,“试问程大人,谁最怕太子登基,恨不得把他身边之人一网打尽?” 见程效默不作声,似是盘算,李准继续说:“如今皇后娘娘念及旧情,铁了心要保刘宝成。想必圣上顾及她的颜面和那死去的孩子,多半不会重罚。你我既然是一条心,得想个法子,把幕后之人牵出来才好。” 一语成谶。 三日后,圣上下旨,左怀恩凌迟处死,当日驻守慈庆宫的内侍全部绞刑。刘宝成管教不利,被罚六个月俸禄,禁足于司礼监。 看热闹的人围满了长街,刽子手把左怀恩扒光了,手起刀落,一片片血肉横飞。左怀恩没有舌头也止不住他的哀嚎,肠子留了一地,气却还没断,浑身抽搐成了一只大虾。 行刑的生怕割不足刀数,时不时往他身上淋酒,每一滴都跟下刀子似的。直到报数的扬嗓子喊出“够了——”,刽子手这才一刀割喉,给了左怀恩一个痛快。围观的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蜂拥上去,抢夺那割下来的、据说能包治百病的碎肉。 *** 天色将暗,叶妙安梳妆打扮得当。她新染了蔻丹,面上贴了额花,与往常清淡装扮不同,分外娇艳惹眼。 张炳忠的车停到门前,一众家丁护送着叶妙安上了车,他本人倒是没有现身。 七夕佳节,自古有穿针乞巧、拜魁星的传统。京中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泓月桥地处城郊,是个偏僻所在,寻常百姓没有车辇,不好前往,故而清净。桥体横跨湖上,抬头可赏明月,低头可牵佳人,是个绝佳的私会之所。此时刚过戌时,湖面亮起星星点点的花灯,美不胜收。 张炳忠没有去别院,更没和叶妙安同行,为的便是策划一出公子佳人鹊桥相会的偶遇。他兴冲冲穿了一袭白衣,掐着点前去赴约。 人刚走到堤岸下面,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张大人请留步。”清朗的男声说。 张炳忠脚步一顿,回过头去,见层层叠叠的柳叶下面,缓缓踱出一人。 李准身着黑衣,目光如炬:“张大人,如此良辰美景,你一人独赏,没带着叶夫人,不合适吧。” 张炳忠冷笑道:“公公好兴致。这七夕是原男女求缘的日子,我倒是好奇,不阴不阳的人,来凑什么热闹呢?” 什么翰林院修撰,什么御马监掌印。此时针锋相对的两人,好像捍卫领地的公狼,恨不得食对方而后快。 李准微微侧头,身后现出护卫的影子来:“今天月色正好,李某想和张大人推心置腹聊上一聊,只怕等候的佳人要失望了。” 张炳忠握紧了拳头。 …… 绣花鞋底碾过木桥,桥板微微颤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有人来了。 “你果然还活着。” 叶妙安等到了来人。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田夫人站在桥上,桥下立着五六个短打打扮的壮汉,应是跟着她的。 她一手扶着栏杆,冲着桥下波动的湖水望了一望,方才直起身看向叶妙安,温声道:“见着我,不问安么?” 叶妙安目光沉静,说的是不相干的话:“姨娘病了。” 田夫人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你爹请了郎中,是她命薄。” “如此说来,还要感谢您了。只是……我都知道了。”说着,叶妙安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展开来,露出里面一片黄褐药渣,“这便是你毒害我娘的证据。” 田夫人一惊,那日喂给宋姨娘剩下的药渣,早就叫她毁的干干净净,叶妙安手里怎么会有? 从叶妙安诈死,再到今日私会,对方似是有备而来。真真假假,田夫人探不出虚实。 田夫人心里有些迟疑,面上不肯带出来,话里依然是气势逼人:“你在胡说些什么?” 叶妙安冷笑道:“是不是胡说,一试便知!” 话音刚落,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之物,朝田夫人猛掷过去! 晒干了的药渣飘得到处都是,落的田夫人满头满脸。她顾不得仪态,发狂般试图抖掉沾上的粉末,一边冲着仆人大吼:“还不快帮我清掉!” 但家仆也怕沾上毒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 叶妙安冷眼瞧着田夫人抖虱子一般,又叫又跳。 过了半晌,田夫人发现自己无恙,才回过味来。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衣衫凌乱,金簪被甩到不知何处去,头发四散,好像一个疯婆子。 “你骗我。”田夫人咬牙切齿地说。 叶妙安往前走了一步,拿脚碾碎了桥上甩下的药沫子,抬头直视田夫人:“若不是你心里有鬼,一点治风寒的药渣,有什么可怕的?” 田夫人眼底泛红,状若恶鬼。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潺潺水声和她粗重的呼吸声。 叶妙安一只手探进怀里,触到了已经被焐热了的坚硬匕首。 “只因我不是嫡出,就要害我至此么?”她声音颤抖起来,“姨娘又犯了什么错,为何你要加害于她?” “害你?害她?”田夫人笑道,“她宋姨娘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尊称您一声母亲……” 叶妙安话没说完,就被田夫人打断:“母亲?若不是那姓宋的,我和老爷自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来的你这么个女儿?不过是个草台班子的女人,老爷不喜欢了就什么都不是,除掉又怎样!” 叶妙安恨极,从怀里猛地抽出匕首,朝田夫人冲过去,只是刺到胸口处,她犹豫了。 闪着光的刀尖堪堪停住,田夫人混若不在意一般:“二姑娘弱是有胆子弑母,我也高看你一眼。” 桥面微微颤动,是田夫人的人从桥下一点点围了上来。 叶妙安设想了千万种畅快淋漓的复仇。但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即使事实是如此丑陋,这一刀,自己还是刺不进去。 “是何人救了你?”田夫人顶着刀尖,向前一步,试图从叶妙安脸上看出端倪,“不会是张炳忠,停灵那日你母亲还试图找他求救。所以,是谁?” 这才是田夫人今日来的初衷。她非得亲口问出背后主使,方能安心徐徐图之。 叶妙安正天人交战,突然耳旁轰隆一声巨响! 木桥瞬间垮塌。 她眼前白光乍现,看到的最后的一幕是田夫人被身后冲天的火光吞噬,接着整个人就被震的高高弹起,笔直地栽入湖水之中。刺骨的寒流疯狂涌进她的鼻腔,叶妙安试图挣扎,呼吸。但越动,水就呛的越多。 她只能往下沉,往下沉。 爆炸击起的滔天巨浪和冲天火光打断了李准和张炳忠的针锋相对。 两个人把目光投向湖面,才发现那桥竟然被炸断了。 张炳忠目眦尽裂:“妙安可能还在桥上!李准,你害人不浅!” 他正要往断桥处跑,被身后的家丁团团围住:“大人三思,万万不可以身试险!姑娘吉人自有天象,定会转忧为安。” 啪!带火的树枝掉了下来,吓了众人一跳。 原来说话间,火已经朝他们这边烧了过来,劈啪作响,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人,我们快走吧。”身边不断地催促声,张炳忠还在犹豫,再回头看李准时,对方已不见踪影。 这狗贼,逃起命来比谁都快。 张炳忠咬了咬牙,被下人拉着走了。 …… 冰冷的湖水灌满了叶妙安的肺,最后一丝呼吸的力气也用光了。 可能是濒死的幻觉,也可能是爆破声冲击了耳膜,叶妙安又听见了蝉鸣的声音。 声嘶力竭,声声带血。 就在她意识渐渐散去的时候,身边荡起了层层叠叠的水花。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往岸上游去。 那人抱得如此之紧,好像要把她融到自己的骨血里。 作者有话要说:  [1]汉乐府《上邪》 [2]张先《千秋岁·数声鶗鴂》 [3]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欢迎小天使们看看预收《病娇将军和他的同人文太太》 第23章 七夕良宵 窒息像一张黑色的网, 死死粘住叶妙安,把她往死里挤压, 让她动弹不得。突然唇上一点隐约的温热,慢慢扩散开来,紧接着甘甜的空气涌进她的胸腔。 叶妙安咳咳的从口里吐出两口清水,眼睛渐渐聚焦回神,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了一对乌黑的眸子里。 “夫人醒了?”李准正俯身焦急地看着她,声音喑哑,唇边还带着一丝水光。 叶妙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是湿的。 李准连忙直起身子,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你刚刚溺水了,我是帮你渡气。” 叶妙安还懵着,没领悟李准的意思。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软绒草地上。湿漉漉的裙摆像河里的水草,一层层缠绕在身上, 黏腻艰涩, 极不舒服。 她动了动僵硬的臂膀, 缓缓爬起来, 看了看四周的景色, 有些疑惑地问:“这是哪里?” 李准有些无奈的说:“方才烟雾太大, 我抱着你往前游,迷失了方向。那湖水又连着一处暗河,迷迷糊糊爬上岸时,就到这里了。” 耳边有微风吹过林叶沙沙,伴着河水潺潺和间或的质朴蛙声,无一不在显示出, 这是一块纯正的荒郊野地。 李准怕叶妙安害怕,安慰道:“赵常会找到我们的,想必天不亮就能离开这里了。你冷吗?” 叶妙安点点头,看向李准时,才发现他的情况没比她好多少。他从头到脚湿了个透,水现在还在从发梢上往下滴。 李准拧了拧补服上面的水,站起来,对叶妙安说:“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找点树枝来,生个火把衣服烤一烤。” 叶妙安有些惊奇:“你身上带着火折子?” 李准笑了笑:“谁说生火非得用火折子?”说完,就弯腰进了林子。 叶妙安一个人坐在河边,风一吹,身上就冷一阵。不远处涌动的山林好像巨兽黝黑的嘴,蓬勃着野蛮的生命力。 不多时,就听见脚踩草地的咔嚓声,李准抱着一小摞干树枝,快步走了回来。叶妙安看着他把枝子摆好,又密密的放上一些干的苔藓。 李准发现叶妙安正一脸好奇地盯着他,从怀里掏出两块小小黑石头,言语之间带着自满:“你瞧好了。” 啪,啪。 石头快速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但李准连着敲了好多下,别说火星了,就连一点烟都没擦出来。 真是撞了个寂寞。 叶妙安原本抻着脖子等着见证奇迹的发生,看到此景,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你是不是不行?” 这话说得李准也急了,他猛地一发力,只听噼啪一声,石头之间迸溅出一点亮晶晶,掉在苔藓上,在黑暗之中格外显眼。 他连忙用手护住,趴到地上,用嘴小心翼翼地吹着。 “着了,着了!”叶妙安不禁激动地说。 那一点点星火,慢慢燎原,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成了一小团来之不易的篝火。 叶妙安抬头看,融融的火光映在李准身上。他的脸因为趴在地上太久,弄上了一块块的灰,笑得像个孩子。 “我是不是很厉害?”这么迫切要被人肯定的话,从李准嘴里说出来,多少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叶妙安把头扭到一旁,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能是因为夜深人静,也可能是因为四下无人,这句轻轻的答话,有些暧昧地浮在空气里。 李准感受到了这若有若无的气氛,轻声说:“你把外面衣裳脱下来吧,架在火上烤烤。放心,我不会偷看的。” 叶妙安如何肯做这种野地里脱衣服、伤风败俗的事情。她拼命摇头,那架势是宁可冻死,也绝不妥协。 李准不勉强她,只是温声道:“那你靠的近些,也管用。” 叶妙安听了这话,站起来走了两步,重又坐下。熏熏然的热气扑过来,果然暖和许多。李准蹭着往前挪了挪,坐到了叶妙安边上。 噼啪的火苗跳跃着,两个人肩靠肩,就这么盯着篝火,谁也没说话。 还是叶妙安打破的沉默,她轻声说:“你救了我两次。” 抢亲算一次,今晚断桥又算一次。 李准却说:“就两次么?” 叶妙安一愣:“不然呢,你还在什么时候救过我?” 李准有些狡黠的笑了,不肯再说。 他手里掂起一根小树杈,捅着火堆,让它着的更旺些。 小别又重逢,叶妙安困惑了许久的疑问快要涨破胸口,她清了清嗓子,终于问了出来:“你这么做,图什么呢?” 图权图利,李准大可以要挟叶家张家,但他没有。图人,李准大可以强迫她。自己不行,器物总能行,但他也没有。冒的是掉脑袋的风险,欺上瞒下,他图的是什么? 李准停了停,把那根前头已经烧黑的火棍抽了出来,在松软的土地上一笔一划的写着什么。 叶妙安探身过去看,却是一个“心”字。 她有些黯然:“可我是没有心的人。” 她顿了一顿,忏悔似的继续道:“我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李准只是静静听着,面上毫无表情。 这沉默鼓励了叶妙安。今夜发生的事情超出了她的认知,她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我不明白,我明明那么听话,什么都没做,田夫人为什么要害我。我也不明白,事到临头,自己为什么下不去手。我更不明白……” 叶妙安说到这里,哽咽了起来。 “不明白什么?”李准轻轻地问。 “当我看到她整个人都烧着的时候,真的好害怕。我恨她,恨到想杀了她,但我也不想她死……是我害死了她……我原是不想的……我真的不知道……” 叶妙安颠三倒四的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和滔天般的内疚,交织在一起,混成无比复杂的情绪,几乎压垮了她。 叶妙安还能记起小时候,自己绣成了花,欢天喜地的拿去正房,田夫人眉目慈祥的赏她一块麦芽糖,那滋味甜到心里去。但她也能记在泓月桥上,田夫人表情狰狞地质问她:“你算个什么东西?宋姨娘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把脸埋进刚刚烤干的袖子里,从哽咽变成嚎啕:“我是不是很坏?” 李准轻轻揽住了叶妙安颤抖的肩,等叶妙安的哭泣渐渐平息,方才开口道:“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给点小恩小惠,谁都能做到,这并不是说他们就是好。而你明明有机会手刃仇人,却临阵退缩,反倒说明你心善。凡人既有善念,定有恶念。只要邪不压正,如何能称得上坏呢?” “可是田夫人……” “与你无关,你什么都没做。那桥断了,是老天看不过眼,她孽力反噬。” 这一段话说下来,把叶妙安撇的干干净净,让她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李准摸了摸叶妙安干了之后略显毛躁的头发,轻声问:“现在如何?心里还难受么?” 他说话时引起微微的胸腔共鸣,让叶妙安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靠在他怀里。她脸上一热,慌着躲开。 李准把她的慌乱看在眼里,不禁笑了:“夫人未免太卸磨杀驴了。” 笑意渐渐蔓延到叶妙安的脸上,她低头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心”字,问道:“说起来,你今夜怎么会在泓月桥?” 李准没有回答。 他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指着天上道:“夫人快看。” 叶妙安跟着他的手,抬起头,满空浩瀚银河撞进眼里。她突然想起,虽然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遭,七夕还没过完。 “牛郎与织女,此时正在天上,踏着鹊桥相会么?”叶妙安有些期待地问。 李准笑她天真,把目光从闪烁的星宿上挪下来,定在了叶妙安的脸上。 火光投映过来,照出了她被水泡过的狼狈妆容,和散乱蓬松的头发,但李准心里,却隐隐有几分安心。几日的夜不能寐,终于有了着落。 他只希望这个不被人打扰的夜,越长越好。 *** 已经过了入寝的时间,叶妙婉木头人一般盯着跳动的烛火。 丫头在一旁劝着:“老爷说了,夫人不用等他,还是早些睡吧。” 想到自己的夫君放着新婚妻子不顾,夜会佳人,叶妙婉心中宛如刀割。恨意涌上心头,如何睡的着?她也挂念着田夫人,不知道娘亲有没有成功除掉那根肉中钉、骨中刺。如果不是自己迈不出这道门,真想亲眼目睹这一幕。 蜡烛越烧越短,流下一连串的白泪。 突然间,门户啪的一声大开,张炳忠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他一席白衣上全是灰,发冠凌乱,神色暴怒,不复翩翩公子颜如玉的样子。 叶妙婉连忙站起迎接。她第一次见到张炳忠这幅模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骇得两个手交缠,一肚子心思憋在心里,却不敢开口询问。 张炳忠只当她是空气,冲到案台边,把一桌的书猛地推到地上。 在巨大的乒乓作响声中,他一字一句从喉咙里挤出骇人听闻的话:“我、要、杀、了、李、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准:夫人不能坏,坏事都我做就行了。 以及温柔有骨也是一种力量啊。 第24章 草蛇灰线 李准所言不虚, 赵常确实是天没亮,就找到了他们。 人马喧嚣而至时, 叶妙安正靠着李准的肩膀,沉沉睡着。李准比了个“嘘”声,示意手下放轻步伐,别惊扰了佳人酣梦。 赵常一脸“我都懂”的表情,附耳过来轻声说:“大人,可惜了。蛇蝎田妇没被炸死,被家丁捞起来的时候还有气。不过她烧得不轻,开不了口,看样子撑不了多久。” 李准淡声说:“谁让你动手的,差点伤着夫人。” 赵常膝盖一软,赶紧跪下,心里犯嘀咕:不是李掌印说的,若是夫人下不去手,就炸桥么? 得了, 他老人家不承认, 这锅只能自己背了:“虽说派的人精通火器, 有准头, 万万伤不到夫人, 但还是属下莽撞了。” 李准点点头。他占了英雄救美的便宜, 嘴上却不承认:“你知道就好,下次再如此意气用事,定要狠狠罚你。” 李准这一动,叶妙安睫毛颤了颤,缓缓醒了过来,两人都连忙住了口。 “夫人醒了, 休息的可好?”赵常笑的一脸谄媚。 叶妙安才发现身边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顿时清醒了。再看李准,肩头皱皱巴巴,应是被她枕出来的。 李准温声说:“既然醒了,咱们早些走吧,天亮麻烦多。” 他刚站了起来,哎呦一声,又跌了回去。他怕叶妙安睡不踏实,夜里一动不敢动,坐的时间太久,腿软了。 叶妙安明明是始作俑者,看到这一幕时,还是忍不住拿袖子捂住嘴——嘴是捂住了,眉眼却笑意融融的弯着,任谁看,都能猜到她正偷笑。 赵常把这一出瞧在眼里,觉得主子有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盼头了。虽然不知道夫人是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但至少比先前不说不笑木偶似的,强多了。 如此看来,自己这个黑锅背的,值。 李准失了威风,倒也没恼,扶着叶妙安上马。待她坐稳了,自己也翻身上去,坐在她身后,轻轻地揽着叶妙安的腰,挥缰前行。 叶妙安从没骑过马,这一路颠的七荤八素,到了地方还有些晕头转向。 那处别院果然和红玉说的一样,有个不大的池塘,里面立着几枝肥嘟嘟的荷花,有粉有白,煞是鲜亮。 墙角下蹲着只不大点儿的小黄狗,正吐着舌头纳凉。院里的桃花开过了季节,树枝子上坠着零星果子。厢房门大敞着,笊篱里扣着朝食,一片其乐融融的质朴景象。和叶妙安待过的几处地方比起来,倒有些寻常农家的感觉。 红玉一早就跟望夫石似的,守在垂花门门口。一看见叶妙安这一行人过来,急急地跑了过来:“老天爷开眼,夫人可算是回来了!” 叶妙安跟着红玉进了浴室,用早就备好的热水好好洗漱一番,换上干净衣裳,总算神清气爽有了个模样。李准动作比她快,待她出来时,已经收拾妥当,坐在桌边等着了。 他抬脸看向她,英挺的眉眼里全是暖意。 这厢红玉献宝似的,一掀笊篱,瓷盘里现出一个脸大的馒头,雪白雪白的,看着甚是可爱。扑面而来的热气里,夹着一股浓郁肉香。 红玉志得意满的说:“夫人快尝尝,就是我上次念叨的那个肉馒头。一大早从王家铺子买的,还热乎着呢。” 叶妙安又好笑,又有些感怀。 她拿起箸子去夹,但馒头太松软。一用力,夹开一个小口,馅就掉了出来。 如此试了几次,没吃到嘴里去,盘子里却碎了一堆,连李准都看不过去了:“下手吧。” 叶妙安有些迟疑,用手吃饭,太不合规矩。 李准见状,知道她又犯了教条的毛病,也不劝她。单是自己下手,掰了一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真香,红玉你也来点儿。” 红玉看懂了主子的眼色,二话没说,也揪了一块,嘴里嘟囔着:“可真香!” 叶妙安从小学的是“食不言,寝不语”。 她开始还不为所动,但眼见盘子里吃的越来越少,也渐渐有些着急——昨天晚上她就没吃饭,这会儿是真饿了。 她偷眼瞥了瞥李准,发现他正埋头苦吃,没有注意到自己,便伸出纤细的指头,悄悄捏了一小块下来,飞快的塞进嘴里。 肉馅意外是咸香口,包裹在热乎的面皮里,入嘴即化,肥而不腻。叶妙安实在忍不住,又拈了一块。 李准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脸上却不自觉的带出了笑意。 一整个肉馒头被这三人吃的,连个渣都没剩下。 李准酒足饭饱,正寻思着要不要揶揄叶妙安两句,抬头看时,却发现她停了嘴,眼眶有点泛红。 “怎么了?”他忙问。 叶妙安有些沮丧地摇摇头,没有吭声。 李准心思转了两圈,大抵也能猜出来是为什么:“夫人可是在担心宋姨娘?” 叶妙安点头:“我这里吃的香甜,姨娘还一直昏睡着,醒不过来,单能进些汤水。” 听到这话,李准停了停:“你说姨娘是什么症状?昏睡?” 叶妙安把春兰讲给她听的,又细细的转述了一遍,见李准默不作声,便有些歉意地说:“是不是吓着你了。” “昏睡不醒,指尖乌黑。”李准一边沉思,一边重复道。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叩声。 叶妙安点点头。 李准表情凝固了,他沉声问道:“田夫人,可是太原人?” 叶妙安仔细想了想,方才摇摇头:“不是,她是鲁地的。府上就没有从太原府来的。” 李准刚刚浮起的设想冒个泡,就被戳破了。他点点头,没再过多纠缠,拿起桌上的茶壶:“夫人口渴么?” “哎,等等。”叶妙安突然想到了什么,急着打断他:“春兰说过,府上倒有个新来的厨子,是晋中的。前几日我偶然风寒,什么都吃不下。她说若是在叶府就好了,那厨子最会做剔尖,张大人尝过都赞不绝口。酸口儿,好克化,保管病人喜欢。” 李准斟茶的手顿住。 叶妙安焦急地问:“你问这话,可是有什么深意?” 李准笑笑,没有回答。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看看水里浮着的那条大鱼,隐隐憋不住,要冒头了。 *** “父亲,您唤我。”张炳忠躬身进了正堂。 吏部左侍郎张朝银今日没上朝,正坐在窗边上,神情漠然。他指着案台上的一小摞信,道:“今日的,念来听听。” 张炳忠一封封拆开来,左右不过是些任免求情、涉及升调、请封捐封。 张炳忠最不喜朝堂上的拉帮结派,人情世故。他因昨夜之事,本就心情烦闷,只想照本宣科般的把这满纸荒唐言赶快念完。 才读到一半,张朝银却突然打断他:“你昨日去做什么了?下人说你下半夜才回,狼狈不堪。” 张炳忠一愣,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发难,心虚道:“昨晚有个友人找我。” 张朝银淡声说:“你的事,我原不欲多管,但荒唐也要有个限度。” 张炳忠后背激起一层冷汗,想来父亲已经知道了什么,他连忙点头称是。 “想杀李准?” 父亲的这句话落在地上,张炳忠犹豫再三,不知道是不是该接。 他昨晚彻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派人去看时,回来的人只说那湖上一片狼藉,水里也捞不出什么。就是原来有什么,估计也炸得粉碎了。 张炳忠知道这件事自己难逃罪责,但心里却不能接受。他不愿相信自己如此懦弱,思量了一晚一日,想法在心里渐渐明晰起来:若不是李准有意阻拦,叶妙安也不至于落单,更不至于如此下场。 所以,都是李准害的。 想到此,他最终还是对着张朝银点了点头。 张朝银一声冷笑:“李准现在掌着腾骧四卫,是个内廷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刘宝成被拘,连我都要畏他三分。单凭你个小小翰林院修撰,读两本圣贤书,就想斗得过他?” 张炳忠只觉得胸中激愤涌起,大声道:“父亲可有良方,还望给孩儿指点迷津!” 张朝银站起身,从台上那摞信件的最下面,抽出一个盖着火漆的小小纸封。 这纸封看着寻常,没有什么机关。张炳忠疑惑地撕开了,默读一遍,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他握着信,手渐渐抖起来,声若蚊蝇:“父亲……这万万不可……这是……” 张朝银不用看,也知道这信里大致讲了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知你愚钝,但昨夜之事你也看到了。你是想独善其身,但架不住旁人存了心,要加害于你。我们张家本就是太原府出身,日后晋王若是起势,脏水怎能不被泼到身上去?李准不过是仰仗着太子,若是太子靠不住,他就是一条阉狗。要杀要剐,还不随你便。” 半晌,张炳忠长吁了一口吸,沉声说:“所以,依您看?” “与其等众口铄金,不如先下手为强。”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病娇将军的恋爱修罗场》求收藏 #女主只想搞事业,却莫名其妙成了海王 #男主拿到苦情女主剧本怎么办 宋如君天资聪颖,博闻强记。父母子息艰难,膝下仅有她一女,以“如君”为名,望她在乱世中如男子般活的自在洒脱。不幸父母相继遇害离世,家门落败,她拖着个药罐子表弟,艰难糊口。 她不想草率嫁人,亦不想沦落烟花柳巷。一系列阴差阳错之后,最终决定,知识变现!于是女扮男装,混入市井,写起了话本子。 市面上流行什么题材? 病弱公子,豪横世子,铁血将军。 没问题,统统安排!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话本里的原型,竟然一个个都找上门了。 【将军李常郡篇】 李常郡是将门之后。明明该鲜衣怒马看尽长安花,却因生母是西域娼妓的缘故,生得高鼻深目,备受嘲笑。他从小外出必戴罗刹面具,久而久之,谣言四起,都道他是阎罗转世,天煞孤星。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李常郡有个少女心的爱好——爱看公子佳人的传奇本子。他最喜欢的就是如君先生的书,每每看到动人处,情难自已,潸然泪下。 李常郡倾慕下笔如有神的如君先生,幽州破城之时,千方百计将她寻了出来,却发现如君先生不是男儿身,是个身世同样曲折却宽容豁达的美人。 他顿生心心相惜之感。不过有这个感觉的,在如君先生身边还有不少:有位高权重的豪横世子,有每天都在装柔弱的神算子义弟,还有一个名唤“阿竹”的白月光。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李常郡握紧了手中的剑 狗血甜文 追妻火葬场+恋爱修罗场 第25章 养一只狗 黄昏将至。 叶妙安从书里抬起头,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透过窗棂往外看。把角的灯支了起来, 和着娇红的晚霞,披下一层柔和的影子。 李准手里捏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正一脸严肃的教育着院子里的小黄狗。 叶妙安起了好奇心,把头微微探出去,偷耳听。 “你怎么能这么馋呢,什么都偷吃。” 那狗委屈得紧,尾巴耷拉着,奶声奶气的呜咽着。 李准一抬手,小黄狗以为是要打自己,连忙缩着往后退,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哀求。 那手到底是落下来了,但不是疾风骤雨般的责罚,而是轻轻的落在了它的耳朵边上,给它抓痒。 李准一边摩挲着小狗柔软的绒毛, 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你瞅瞅你的肚子, 都胀成什么样了。这么肥, 下顿就把你煮成锅子吃。” 小狗舒服极了, 一眼看穿他的虚张声势, 心满意足地直哼哼。 李准到底还是把手心里剩的那点儿点心渣喂给了它, 小声说:“这本来是给你娘准备的,她看书累了要吃。” “谁是它娘?”一双绣花鞋,聘聘婷婷地停在他面前。 李准早听到叶妙安出来,抬头笑笑:“不读书了?” 说话间,狗被放在了地上,得了自由的, 猛地撒起欢来,朝叶妙安跑了过来。 叶妙安只见过花鸟,从没养过狗,被它的热情吓得直往墙边躲:“别过来!” 李准跟在后面,宛若一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阿黄它不咬人,别怕。”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重又把狗子提了起来:“我抱紧了,你可以摸摸。” 见叶妙安僵着不动,他单手把阿黄夹在腋下,另外一只手伸出来,牵住了她:“试试看。” 叶妙安轻轻探了探,小狗被摸的露出一脸傻相,毛茸茸的触感,又软又痒。她忍不住笑着说:“物似主人型。” “都说孩子像娘的多。” 小狗嘴边上还挂着点心沫,听不懂这暗搓搓的打情骂俏,一脸无辜。 这份亲昵让叶妙安脸上一热,把手抽了回来。 “去吧,你娘救了你,晚上不吃你的肉了。”李准大发慈悲放了小黄狗,那畜生生怕再被捉回来,一溜烟的跑没了影。 “你是从哪买的这狗,怪机灵的。”叶妙安想岔开这个让她略有些不自在的氛围。 李准笑笑:“捡来的。” 这话让叶妙安有些好奇:“红玉说,她也是你捡来的。” “可不是么,我在拾荒上眼光不错。” “在乱坟岗子上拾荒?你去那儿做什么,都是死人,怪骇人的。”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走着。巴掌大的地方,转眼就溜达到了池塘边上。荷花骨朵坠着,肥美芬芳。 李准停住脚,静静地凝视着叶妙安:“你觉得是死人可怕,还是活人可怕?” 叶妙安想都没想,冲口而出:“自然是死人。难道不是么?” 李准笑笑:“死人是不会害人的,活人就不一定了。” 叶妙安沉默了。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也是烂在地里的一具尸首。”李准语气轻松地说,好像谈的全是别人的事,“这么想来,去坟岗子倒跟出门串亲戚差别不大了。” 这思路清奇的让叶妙安都挑不出错来,但她总有些不安:“以后还是少去为好。” “那是自然,我毕竟是有家的人了。” 叶妙安把头扭到一旁,呸道:“谁是你家人。” 李准故作惊讶:“当然是我和阿黄啊,我们俩是一家子。不然呢?” 看叶妙安又羞又气的样子,李准没忍心再逗,认真地说:“再有一个月,等事情过去了,咱们就走吧。” 叶妙安急道:“我才不和你走,你带着你的阿黄吧。”说完,她略略思索了一下,突然有些茫然:“我们能去哪?” 李准笑笑:“想不想去看看塞外牛马,大漠风光,南国春渡,秦岭隆冬?” 能亲眼见见书中景象,是怎样一个快活了得。 叶妙安被他说的,不禁心驰神往了起来,但仔细想想,又有些沮丧:“你一届宦官,难道还能离了紫禁城不成。” 他的权势全仰仗着这座帝王手下的城池,脱离开来,他甚至连个男人都不是。 李准瞥见叶妙安眼中的怜悯,停了下来,有些自嘲的说:“叶二姑娘说的是,是小的痴心妄想了。” 叶妙安原不是想打击他,急忙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 越说越错。 李准说过,他想要的是她的心。但如今这一锅粥的局面里,叶妙安自己也搞不清,是有几分真心,几分感激,几分不得已。 两个人各怀心思,吃过饭,到了就寝的时间。 叶妙安原以为李准会像往常一样,天黑就回京郊大营。但过了戌时,对方还没走。 这处宅子小,不比京中府邸。除去下人睡的屋子,统共就剩一间能住的厢房。 李准不走,她也不能赶,那就只能共处一室了。 叶妙安局促的躺在床的紧里头,顾不得热,把被子拉到了最高处,从下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她突然发现,自打所谓的成亲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清醒着过夜。 李准换了亵衣,钻进另一床被里,故作镇定地咳了咳:“睡吧。” 说完,他欠起身,扑的一声,把台上的烛吹灭了。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细腻无边的黑暗限制住了一些感官,无形之间就放大了另一些。 李准把呼吸拉长,好像上夹板一般,直挺挺的躺着,感受着。 他那日和师傅撒了谎,抑阳的药,他已经有几日没吃了。 吃了十来年,骤然停下,他也不确定还能有几分起色。 今天叶妙安的无心之语刺痛了他,如果不是个完整的男人,似乎连成家的心思都不该有。 他先前在心里看不起刘宝成,觉得这么老谋深算的一个人,为了一点起阳的药就冲昏了头。现下想想,有些东西是要实打实握在手里,才会患得患失。 泓月桥一炸,京中谁有火器,并不难猜。想必师傅知道,定会责罚他莽撞。但李准已经隐隐有些厌倦了——这恩,要报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正殚精竭虑,胳膊上突然微微一热,是身边的人拿手碰了碰。那只细腻的手轻轻点了一下,见他没有动,便大着胆子搭了上来。 叶妙安轻声说:“我没有看扁你的意思。” 这是在为她先前的话道歉了。叶二姑娘在做最大的努力,放下自己的成见。 李准低声应道:“嗯。” 他微微侧身,拉起叶妙安伸过来的手,十指相扣。 叶妙安有些窘迫,但好在一片黑暗中,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我其实,是很想去塞外看看的。” 李准放纵自己的嘴角弯了起来。 叶妙安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打小就长在宫中么?” 李准犹豫了下,应了一声:“是从小就跟着贵妃来着。” 言语之下,似是不愿多说。 叶妙安突然有些好奇:“宫里好玩吗?” “好玩极了,大殿前都镶着斗大的夜明珠,顿顿都金鼎玉食,妃子们各个会翻跟头唱大戏……你想进宫去么?” 不知为何,有点酸溜溜。 叶妙安听进去了这一番胡言乱语,唬的连忙说:“我可不去,去了是要人命的。” 李准忍不住笑了:“夫人倒是不傻。” 叶妙安忍不住好奇:“那你见过圣上么?他长得什么样?” 李准点了点叶妙安的鼻子:“妄议天子,是死罪。”话虽这么说,他顿了一顿,却又续道:“不过是个寻常老人罢了。” 叶妙安悻悻的:“我原以为皇上是真龙化身,长得应与我们不同些才是。他身上竟没有鳞片么?” 李准温声说到:“夫人这么关切,想必还是应该进宫去看看才是。” 叶妙安吓得闭了嘴,过了半晌,听见李准轻笑出声,才恨恨地说:“你这人,坏得很。” 想必从小就讨人嫌,一肚子坏水儿。 李准失笑:“我哪坏得过你,你还记得么,之前——”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 “没什么。你听外面,是不是阿黄在叫。” 叶妙安侧耳听:“好像是,这个时候了还不睡。” “他爹娘还没睡呢,他怎么敢睡。” 这话说完两个人俱是一乐,絮絮而谈,天亮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  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26章 别有渊源 天刚擦亮, 一封未署名的密信就到了。 李准展开信,须臾, 面色凝重起来。他迅速换好衣服,抬脚准备出门。 叶妙安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跟着一起坐起来:“这么早就走” 李准脚下一顿,回过头来。偷得一夜清闲,已是难得。再不舍,这院子也不是他能久呆的了。 铠甲上生出软肋,不知是喜是忧。 “你睡吧,我过两日就回。”他轻声说。 叶妙安半梦半醒间点点头,重又躺回去,翻了个身。 院子里的小黄狗守了一夜墙根,看见主人出来,喜得快把尾巴摇上天。 李准蹲下去揉了揉狗头:“我不在,你更要好好看家, 听见了么?” 说完自己也失笑, 巴掌大的狗, 管什么用。 于是不再啰嗦, 出门, 翻身上马, 疾驰而去。 *** “弄出□□炸桥这么大的动静,愚蠢至极。”男人语气之中透着不耐。 小院依旧一派祥和景色,但屋里的人个中滋味,难以明说。 李准跪着低头道:“徒儿知错,要打要罚,全凭师父。” 师父走近, 白皙冰凉的手搭在李准低下的头顶上:“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无欲无求,方得始终。” 李准听懂了这言下之意,背后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犹豫半晌,字斟句酌地说:“我现下留着她,还有用。” 男人停了停,把手挪开,面上隐有失望之色。 李准咬着牙不肯松口。两人正在暗中僵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准侧脸一看,不由得一愣。 进来那人看到跪在地上的李准,也脚步一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心下一惊。 竟是不久之前刚在京郊大营见过的程效。 “程大人见笑了。”许是不想外人看到师徒阋墙,男人抬手借力,让李准站了起来。 程效反应过来,面上带笑:“我倒不知道,您二位还有渊源。” 李准心道,我也不知你们相识。 但他仔细思量了一下,突然有些顿悟:程效能引出玄机先生,靠的自然是师父。不然一个久在宫中的鸿胪寺丞,如何识得这般能人异士? 早先怎么没能想通这一层。思及此,他突然头皮有如针扎。自己那一点私藏的心思,怕是囿于成见,班门弄斧了。 男人似乎是有心让李准与程效相见,微微笑道:“这棋接下来该如何往下走,还要有劳二位了。” 如此种种,毫不避讳,一一详述。 一席话下来,不光程效脸上大骇,李准也是衣衫尽透。 *** 正房的门虚掩着,止不住的一股股恶臭传出。 下人们能绕着走的都绕着走。实在绕不开、得去跟前伺候的,都偷偷用袖子掩住鼻子。 叶妙婉坐在床边,拿扇子替田夫人扇风。 田氏烧的厉害,皮肉尽损。天热,一会儿不扇,就总有蝇子想要落下来。郎中流水似的不知来了多少个,都说实在是没法子,左右活不过这么两天了。 叶妙婉表情是木的,心里铁一样,脑子里嗡嗡直响。 新妇归宁,原是一等一的大事。但轮到她这,确是不同的滋味。 先是二姑娘没了,再是宋姨娘病了,就连田夫人七夕途径郊外,都被烧成重伤。也不怪城里都议论纷纷,叶府是撞了灾星。 怎么那桥炸的这么是时候,单单伤了母亲,轮到叶妙安时,就连个渣都捞不着? 她不信,不信叶妙安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那贱人能诈死一回,凭什么不能诈死第二回 ? 昨日张炳忠的嘶吼还在耳边回响,她疑窦丛生:李准是何人?又如何与叶妙安相识? 心里想着,手里的扇子不知不觉就停了。在张家她不敢开口,但回了叶家,父亲应该会为她做主。更何况,床上还躺着当家的主母。 叶妙婉知道,此时此刻,张炳忠正与叶明照在前堂密谈,于是鼓足勇气,脚便往那边去了。 堂前站了守卫,看见叶妙婉过来,面上祥和,但行动中却丝毫不肯放行。 叶妙婉没办法扒墙根,只能远远的站着,隐隐约约飘过来三两个字:“……已交出去了。” 好在堂内二人似乎已经达成一致,不多时就走了出来,神态轻松。 *** 李准挥别师父,打马进城。待到慈庆宫时,已是天光将暗。 他整了整衣冠,正欲推门进殿,却被一旁的宫人拦了下来。 “李公公,太子殿下这会子身体不适,拒不见客。”那宫人明明是相熟的,却拿腔作势起来。 李准倒也不恼,温声道:“可请太医看过了?” 宫人尚未答话,原在御马监当值的小太监给李准使了个眼色,机灵地说:“还没呢。” 那宫人恨声说:“殿下说了,拒不见客!” 这是要装病,故意给他拿乔了。 李准笑了笑,脚下没动,突然扬声道:“太子殿下,小的求见!” 殿门紧闭,殿内无声。 宫人原想呵斥几句,不准喧哗,但到底是没敢。 李准重又喊了一声,音调更高:“太子殿下,李准求见!” 哗啦! 门被气势汹汹地从里面打开,太子一脸盛怒走了出来。 李准不急不忙地跪下问安,太子不受,痛斥:“你还有脸回来?” 李准抬头:“听闻殿下身体欠安,还是不要动怒为宜。” 太子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顾及了李准的颜面,说道:“你进来!”转身先进了弘仁殿。 李准跟着进来,眼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太子一言不发,盯着李准,恨不得用目光烧出个洞来。 李准谨慎的问:“殿下可是对小的心生不满?” 这话戳了太子的痛处,他恨恨的说:“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母妃病成那样,你也不管,自顾自在温柔乡里住下了。” 早上太子去坤宁宫请安,原不过是走个过场,结果意外的被皇后娘娘牵住了。先是细细问了功课如何,又问衣食可好,最后言语之间,隐隐带出了深意:“太子心善,只是身边人心思太多。” 这话太子听了进去,心里不大是滋味。 原来是为的这事。李准缓过味来:“殿下冤枉小的了,小的专门在御前恳请玄机先生给贵妃娘娘问诊,怎会弃她于不顾?还望殿下明察。” 其实除开上不上心,太子更关心一件事:虎头蛇尾的梃击案。 从最初的惊慌中晃过神来后,他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刘宝成再傻,也没有一换过来,就对他下手的道理。 但这是不能问的,若是问了,那就伤了他和大伴的和气。 他对李准一向深信不疑:如果连一同长大的李准都不能信了,那还有谁可以? 嘴上不能说,心里憋着火,越烧越旺。 李准隐隐看出太子的这通脾气是事出有因,出的还不是他嘴上说的因。 他没法挑明,只能叹了口气,沉声道:“李准一心只为殿下,殿下若是不信,叫人拿刀剖开我腹便是。倒是要看看谁是一颗红心,谁又是铁石心肠!” 说着,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便要朝殿中案台撞去。 太子唬了一跳,连忙拦住,心里倒是踏实了几分:“本宫不过是随口说说,你不必如此惊慌。” 李准满脸的悲愤,倒是让太子心虚了起来:莫不是当真错怪了他?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耗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太子面嫩,心里藏不住事,出言安慰:“大伴莫气,我恐是受了旁人挑拨……” 李准打断道:“不瞒殿下,小的这几日不在宫中,心心念念的都是贵妃娘娘的病情,和殿下安危。刑部如何审,小的无权置喙,玄机先生如何治,小的更插不上手。但今日回来,原想着见过殿下,就去拜见常大人、程大人,说什么也要把是非曲折问个明白……” 说着说着,他似是悲从中来,声音略微颤抖起来。 一大早,饭都没吃,就来了这么一出,李准确实感觉有几分疲乏。说起来以头抢地这一招,还是跟叶妙安学的,生平第一回 演,不知道灵不灵。 太子被懵的一愣一愣的,有点晕头转向:“是本宫一时糊涂了。” 看来这招是灵了。 只是前有狼,后有虎,李准不知道能稳住他多久。事不宜迟,唯有诱敌深入,速战速决。 正想着,宫门口突然传来一片喧哗。 却有下人一阵猛跑过来,声音惊恐的几近破裂:“不好了,许彬那厮,来咱们慈庆宫,拿人了!” 第27章 下狱 “大胆!此处也容得你在此放肆么!” 太子从殿中踱步而出, 横眉冷对。这质问毫不胆怯,已有帝王之势。 慈庆宫外, 锦衣卫指挥史许彬颜色肃穆,身后一列卫士排开,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便要进宫拿人。 许彬撩袍跪下:“下官奉命行事,还望殿下恕罪。” “奉谁的命,行什么事?本宫倒是好奇,这里有哪个是你能捉的?”太子步步紧逼。 许彬抬头,额头上渗出汗来:“此事与殿下无关。“下官要捉拿的,是殿下身后之人!” 太子一愣,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却是李准。 微落的光逆向而来,少许刺眼,叫人看不清李准脸上阴晦难辨的表情。 太子急了:“与李公公何干,满口胡言!还不退下!” “李准大逆不道, 罔顾人伦, 将原本进宫秀女劫下, 辱人贞洁, 其罪可诛!”许彬一字一句说罢, 转头低呵身边士兵, “愣着作甚,还不上前,速速把那奸臣拿下!” 在慈庆宫拿人,拿的还是太子的人,这是巴掌是活生生扇在了太子脸上。他如何肯干,正欲去拦。一只手伸出来, 轻轻挡住了他。 李准上前一步,温声说:“许大人一腔热血,李某佩服。只是你所言之事,却全是子虚乌有。” 许彬扬声说:“我今日既敢冒着冒犯殿下的风险前来,自然是证据确凿,岂能容你狡辩?” 谈话间,他所带府兵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李准手下护主,也举步上前,两方隐隐成对峙之势。 李准见状,挥退了手下,笑了笑:“清者自清。无妨,李某跟着许大人走上一遭便是,忠奸自辨。” 太子大骇:“这可如何使得!” 李准轻声道:“若真打起来,折损的是殿下的面子。殿下莫怕,我定会全须全羽的回来。许指挥史,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真的抬步走向许彬,两手交错,似是让人把他绑起来。左右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人敢缚他。 刚刚还和李准置气的太子此时惶惶然,跟着一起向前,却被身后宫人拦下。 “荒唐,荒唐!”太子跺脚,“李准,你给我回来!” 李准脚步略略停住,被身旁人一推,踉跄了两步,便没有回头。他挺直了脊背,身影渐渐消失在宫墙尽头。 …… 诏狱之中,凉意四散,空气中隐隐浮着些腥气。 堂内摆放的刑具千奇百怪,上面布满了乌漆墨黑印子,想来是前人的血渗进去,熬干了,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李准打量了四周,方才温声说:“李某一身清白,许大人要审便审。” 许彬却不作声,往门外看去,似是在等什么人来。 李准见对方不动,问道:“许大人拖着不动,这是想着屈打成招么?若是如此,那李某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了。”说罢,便往门口走去。 许彬面无表情,抬手拦住。 李准愣住,回道:“许大人先前说的奉命,难不成奉的不是圣上的命?” “看来是杂家小看你了。”尖利声音响起,一人漫步踱进来,“李公公有通天的本事,怎么肯屈居人下?” 原本应该拘禁在司礼监的刘宝成,老神自在的出现在了李准眼前。 刘宝成欣赏着李准眼中转瞬即逝的震惊,抑制不住心里的快活:“你倒是识大体,杂家原以为,怎么也得一场戮战方能把你拿下,没想到自己跟着就来了。” 这句说完,他声音骤起:“当了两天假模假式的掌印,就真当东厂是废物,没人敢对你下手了。给我打!” 啪! 锦衣卫手持木棍,从后面狠狠一击,将李准一个猛子打倒在地。他痛的蜷缩起来,手抠着地面,试图爬起。 刘宝成走到跟前,抬起脚,对着李准的手指头用力碾了下去。 十指连心,李准瞬间冷汗直出。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师爷……你就不怕太子……” 话还没说完,刘宝成嗤笑出声:“还敢拿太子说事?上次若不是你花言巧语,把杂家唬住,我又怎会着了你的道?杂家既敢在慈庆宫动手,便是有十成十的把握。” 李准默不作声,呼吸沉重起来,似是在忍痛。 半晌,他才说话:“师爷这是存心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了。” “脏水?”刘宝成阴笑道,“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往李掌印身上泼。许大人,杂家看李公公是不肯认,要不您把白纸黑字,拿出来看看?” 一页纸飘飘摇摇的落了下来,刘宝成撤了脚,李准抬手捡了起来。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于君绝。子丑年七月初七戌时,泓月桥下见。” 一笔一划,道不尽的相思之情,这是叶妙安的字迹。 心有多重?不过一掌可握,几两的分量。 但李准却觉得此言差矣。 不然现下他为什么感觉,这心比铸了铁的秤砣还沉,直往肚子里坠,恨不得穿破他的五脏六腑呢? “你可识得此物?”许彬沉声问。 李准定神,方才摇头:“看样子是哪家小娘子私会情人,写下的字据。与我何干?” 刘宝成笑出声来,似是觉得局面荒唐至极:“与你何干?也对,与你何干。许大人,是不是人也该带上来了?” 许彬示意手下,不多时,一个被打的面目全非的姑娘,被抬了上来。 李准一惊,急忙探过身去。 还好,不是叶妙安。 那陌生的姑娘受了刑,满脸是血,肿的老高,双眼紧闭,面若金纸,还昏迷着。 刘宝成使了个眼色,身后机灵的立刻端来一盆冰水。哗啦一声浇下去,淋的人一激灵,这才缓缓醒过来。 许彬沉声道:“如实说吧。” 姑娘慌张的望向四周,紧紧抱住自己,坐在地上一点点往后蹭:“别打我……我都说……别再打了……” 刘宝成指指李准手里的纸:“你可识得这个?” 那女孩忙不迭点头,受伤的嘴吐字含糊不清:“是我家姑娘写给张大人的。”她生怕鞭子再落到身上,这句才说完,跟放炮仗一般,全突突了:“我家姑娘原本是要进宫的,结果被一个名唤李准的狗宦劫走。张大人怕折辱圣上颜面,拼了命找回姑娘。姑娘心里感激,对张大人动了私心,才写了这信。张大人一心为忠,知道姑娘误解了他的好心,原是想前去赴约,把原委与姑娘道清,再进宫回禀圣上。不成想,李准知道事情败露,竟抢先一步去了泓月桥,把在场之人全部给杀了!” “你家姑娘闺名是?” “叶妙安。” 许彬淡声回禀:“我已查明,叶妙安确在名册上。” 刘宝成笑道:“人证物证俱在,李公公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半晌静默。 李准轻声道:“你可是春兰?” 那女孩惶惶然点头,望向他,目光似是不能聚焦。 李准叹了口气,似是认命,沉声说:“我确实是棋差一招,还望师爷给个痛快。” 刘宝成心里存着迟疑。 李准如此不设防就下了诏狱,会不会跟先前东宫一事一样,是个请君入瓮的局? 这厢他思量了一番,便对着行刑的厉声说:“打!” 一声令下。啪!啪! 木棍划过空气,发出尖锐哨声,接着落在身上,一阵沉重的闷响。李准实在熬不住,哀嚎了两声,昏了过去。春兰瑟缩在一旁,双手捂脸,尖叫不停。 刘宝成眼看着一通板子打下来,方才微微放下心,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许彬在一旁默不作声,半晌才道:“别真把人打死了,总归给太子留个面子。这口气,等着问斩的时候再断,如何?” 刘宝成面色不郁,但还是听劝,勉强道:“停手吧。” 说完,捏着鼻子,走到李准身边,拿脚踢了踢他,发现对方毫无动静,不由得笑道:“干打还是差点意思,要我说,怎么也得弄个人尽皆知。” 许彬沉吟道:“刘公公,这李准好歹也是御马监掌印,若没有圣上下旨,拘在诏狱里,不会惹出什么乱子吧?我是全听您调遣,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是太子那边真要是降个罪下来,别……” 刘宝成瞥了一眼昏过去的人,方才道:“你怕什么?现下有皇后娘娘口谕就得了,圣旨一时半会下不来。你不在宫中,不知道。昨夜圣上突然病重,到现在还没醒呢,只不过消息传不出乾清宫。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大大方方到了此处?” 许彬一愣:“玄机先生不是把圣上治好了么?” 刘宝成眼珠一转:“这世间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看许彬还呆着,他冷笑道:“李准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没了他,自然还能有别人。我如今不能常走动,你且把他看好了。” 许彬点头称是:“那是自然。就关在把角那间吧,下风口,蝇子老鼠多,保管叫他’舒舒服服’的。” 刘宝成满意至极。 许彬说罢,招呼狱卒将李准抬了下去。他身后,一路蜿蜿蜒蜒的血迹滴下来,好像蛇吐出的阴冷芯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就想简简单单抢个亲,好好过个小日子。结果捣乱的人太多,搞出这么多事来。要不弄个陨石出来,把无关的人都砸死吧?(我胡说的我不敢) 今天如果写的完就二更哈,没有二更就是没有写完~ 第28章 一点决心 太子入乾清宫时, 还有些惴惴的。他踏过曲折的回廊,走进缭绕的香里。 原本想象中父亲应责骂他两句, 但念及过往的功劳,勉强也能含混过去。毕竟刘宝成都没下狱,凭什么李准倒了霉? 但他根本没有到了御前。 明黄帐子低垂,边上站着的玄机先生是一脸愁容。 太子心里“咯噔”一声,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昨日来问安时,父亲还叮嘱他用功读书。今儿个,怎的静悄悄没了声响?他正要开口说话,却看见内侍上前一步:“皇后娘娘嘱咐说,不能惊扰了圣上休息。殿下若是有事,不如去拜见皇后娘娘。” 太子摆手:“倒也不必专程去趟坤宁宫,我明日问安也不迟。” 那内侍笑的乖巧:“娘娘此时就在内殿呢。” 皇后在乾清宫?太子听到这个消息,微微一怔。 宫人方引着他往里走,绕过暖阁,进了内殿, 停在一处水晶帘边上。 隔着层层叠叠的帘子, 依稀能看到一个身着黄衣凤冠的妇人影子。 太子跪倒, 恭声说:“给母后请安。” 皇后温声道:“免礼, 你过来。” 太子对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多少有些惧怕, 一点点挪了过去。皇后面上带笑, 朝他伸出手。太子不得已坐下,头低着,直勾勾的看着脚下那片方砖。 “这几日可有好好温书?” 太子点点头,心思不在这:“母后,儿臣想要拜见父皇。” 他言语之中带着抗拒,皇后看在眼里, 便不再拉拢他,说到:“圣上不便见外,你择日再来吧。” 太子再要张口,看见皇后脸上肃穆,便不敢多言。 他身边少了母妃,如今又没了李准,突然觉得一步踏进了深渊里,万般皆不如意,但又无计可施。 堂上妇人垂帘,端的是说一不二。太子头皮一紧,突然渐渐有些回过味来。此时再求情,可能反倒害了李准,于是把一肚子话生生咽了回去。 皇后和蔼的笑笑,唤人招呼玄机先生过来:“你倒是给殿下讲讲,圣上是个什么情况?” 玄机先生一溜小跑进来,脸上都是汗,小心翼翼地说:“圣上昨日起病,连着换了两种药,都不见效。” 皇后冷笑:“堂堂九五之尊,岂是你能拿来试药的?” 她续道:“若是圣上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担着么?旁门左道,总归比不过太医院,本宫说的是么?” 这最后一句话,倒像是说给太子听的。 太子只能附和:“母后所言极是。” “先前我一心修佛,一时失察,竟没留心到宫里来了这么些个不三不四的。贵妃那边……要我看,也让太医院去瞧瞧,如何?” 这一顿“不三不四”用的,呲达着庞贵妃,也没给太子脸面。 太子忍住心里气恼,点头称是。 皇后面上松快些,温声道:“好孩子。” 这几人聚在一起,本来就是没话说的。干干巴巴熬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子告退,脚步沉重不似来时。 这边一走,皇后稳稳的喝了一盏茶。不多时,她等的人就来了。 “回禀娘娘,李准已下狱了。”刘宝成悄声走了进来,蜜声说,“只是这一招行的仓促,不知朝中会不会有声浪。” 皇后道:“无妨,越乱越好,左右那位也该来了。” 她想了想,又问:“太原府过来,还得几日?” “信中来报,得十日有余。” 皇后点头,她对着跪倒在地的玄机先生说:“圣上还得再拖些时日,听见了吗?” 见玄机先生只是发抖,并不吭声,她淡淡地说:“脑袋掉了无非碗大的疤,但连累九族可就不好了。听说先生重孙尚幼,想来这天伦之乐还长着呢,先生觉得呢?” 玄机先生猛地磕头。 刘宝成见此情此景,心里暗道,姜还是老的辣。这才几日不见,皇后竟然已捏住了这仙人老头的要害。 皇后对着刘宝成说:“这朝廷里,有兵有权,心里向着太子的,都得想个办法才是。十来天时间,还是太短。除不掉的,就能稳则稳。待城里易主,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浪来了。” 说罢,她长叹一声。 请晋王入京,无非引狼入室。于她,是下下之选。但太子是养不熟的,他若是登基,贵妃得势,于她更不可忍。两权相害取其轻,不知是对是错。 她恨恨的想,若不是那贱人先动手,让宪宗重病,还找来这么个江湖术士来故弄玄机,自己也不着急行这么一步险棋。 “那边,要不要……”刘宝成小声说,手里做了个抹颈子的动作。 皇后抿起了嘴,言语之中透着寒意:“不能这么痛快,便宜了那贱人。” 等圣上驾崩,让庞贵妃做朝天女,活埋了她,方能解恨。 想到那个死去的儿子,本来应该坐稳这皇位的太子,自己活活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的心肝宝贝,皇后眼里泛出压不住的杀意。 *** 阿黄蹲在院子里,对着叶妙安手里的饼子,一动不动,怎么招呼都不过来。 叶妙安哂笑:“怎么,没肉就不吃了?” 那狗还是不肯抬头,似是闷闷不乐。 叶妙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是你爹不在,你想他了?” 阿黄是不会回答的,她这一问,倒有几分带出了自己的心意。 李准说两三天便归,如今已过了数日,还不见他的消息。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明明走之前的那夜,两人还同床共枕、相聊甚欢。如今却连个家信也没有,倒让叶妙安隐隐有几分失落。 “罢了,我放在这里,你若是饿了,自己吃吧。”叶妙安撕下一小块饼子,起身放到阿黄的食盘里。 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轻声招呼了句:“红玉?” 午后的风熏熏然吹过,院子里连个人声都没有,这份求之不得的安静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叶妙安这才想起来,红玉一大早出了门,到现在也没回来。 “一个两个的,都去哪了呢。”叶妙安嘟囔着,进了屋。 直到酉时,天边擦红,红玉才抱着满怀的东西回来。 “夫人凑合着点,此处没有炊事,吃的简单些。”红玉一边说,一边把油纸包放在桌子上,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的烧饼饭食。 叶妙安对吃一直是不太上心的,所以倒也没在意,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去了那么久?” 红玉手一抖,哗啦一声,烧饼顺着桌面滚了滚,掉在了地上。 阿黄以为这是开了饭,兴匆匆跑了过来,被红玉尖叫着吼开。 叶妙安吓了一跳,连忙把阿黄抱在怀里,疑惑道:“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红玉没回答,只是把饼子捡起来,有些沮丧的说:“沾了灰了,不能吃了。” 说着说着,眼里竟然冒出豆大的泪珠来。 叶妙安连忙说:“不碍事的,我能吃。” 说完,真把阿黄放下,拍了拍手,撕了一块烧饼塞进嘴里:“你看,香着呢。” 这不得体的举动做完,叶妙安自己也一愣,但随即放松的笑了出来。 红玉也想挤出个笑模样,但是哼哧了两声,哭的更厉害了。 叶妙安隐约明白了什么,停了咀嚼,轻声说:“是出什么事了吗?” 看红玉不出声,叶妙安继续说:“明日我去买炊食吧。左右不在城内,也没人认得我。” “不行!”红玉连忙摆手,“夫人可不能出去!” 叶妙安坐了下来,温声说:“看来是有什么典故了。” 红玉见瞒不住,捏着裙角,半晌才憋出句话来:“老爷……被抓起来了。” 话听进了耳朵里,却没进到脑子里。叶妙安轻声道:“抓起来了。” 见红玉垂泪点头,叶妙安才反应过来,猛地站起来:“抓起来了?” “我也是出去才知道,街上都在传,说什么奸人当道,早该伏法……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六月架火烤,腊月冰水浇。又急又慌,又冷又怕,叶妙安现下的心情,也不过如此了。 她深呼吸了几次,努力静下心来,问道:“赵常呢?你见到他没有?” “见到了,就是赵常让别告诉您的,怕您干着急。但我真是忍不住……” 叶妙安急着问:“他怎么说?” “说是还在想法子。只是老爷下的是诏狱,那边的人道子野,下手狠,怕就怕在还没救出来,人已经没了。” “不对,李准心思缜密,不可能被人捏住把柄。”叶妙安心里还是不敢相信,他连张炳忠都不惧,谁能动他? 红玉不说,但意味深长的眼光飘了过来。 那轻悠悠的一撇落在身上,却直压到叶妙安心里去。 她突然顿悟了:“是因为……我吗?” 红玉啪的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瞧我这张嘴!夫人,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一直到夜深了,叶妙安都再没说一句话。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柔软的被好像长了刺,扎的她片刻不宁。 月光在床边映出纷繁的影子。叶妙安坐起身来,把手轻轻放在了身旁的瓷枕上,触及一片冰凉。 几天前,李准就靠在那枕上,笑着和她说话。 叶妙安沉吟良久,猛地从床上站起来。阿黄原在脚下趴着,立刻晃晃悠悠的跟在她身后。 她一步步走到侧房,敲了敲门,问道:“红玉,你睡着了么?” 里面传来迷迷糊糊的一声:“还没呢。” 叶妙安像拿定了主意似的,沉声道:“带我去见赵常。” 第29章 吻 消息传出去, 不多时,赵常自己来了。 几日不见, 他略见清减,见到叶妙安时,神情窘迫,慌慌张张跪倒在地:“夫人……是我护主不利,还害的您忧心。” 说完,眼光瞥到立在一旁的红玉。 叶妙安觉察出了那一点隐隐的不满之意,她对红玉轻声说:“你且下去,我和赵公公说两句。” 红玉遵命,等那门在眼前吱呀一声合上了,叶妙安方才一连声问:“公公,这事不怨红玉,是我硬问出来的。现在人是被谁抓的?抓到哪里去了?” 烛火燃着,在墙壁上映出她焦急的影子。 赵常似是犹豫,叶妙安忙道:“公公, 事不宜迟。” “夫人……可曾写过一个条子?”赵常说的吞吞吐吐。 “什么条子?” 赵常不答, 续道:“夫人可曾有个侍女, 名唤春兰的?” 砰, 砰。 叶妙安觉得心跳的要从嗓子眼里喷出来, 她一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七月七, 泓月桥。 张炳忠,叶妙婉,他们联手设计了李准。自己托春兰捎给田夫人的那张字条,成了压垮她救命恩人的那根稻草。 叶妙安站起又坐下,坐下又起来。心里好像蚂蚁乱爬,烈火焚炙。她茫茫然在地上兜了几圈, 开了口:“是我……是我害的他。” 赵常轻声说:“所以说,那字条真是您写的?” 叶妙安点点头。 “您写这个,图的是什么?就因为田氏要送您入宫?” 叶妙安急道:“其中曲折,和你也说不明白。我去和张炳忠说清楚!这事原就和李准无关!” 说罢,人就想往屋外走。赵常轻叹一声,拦住了她。 他像是发愁似的,慢慢说道:“夫人,您可知‘人心险恶’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 看见叶妙安一脸迷惑,明显是不知道,他继续说:“您不是冯家闺女么?裁缝铺里长大的,怎么和叶府缠上了关系,还留了那个字条?” 叶妙安一愣,问道:“你竟然不知情?”她原以为赵常是清楚自己身份的。 “掌印大人平常和我们不交底,也不是什么事都说的。比如您这一遭,不过是我有些零散消息,自己拼拼凑凑,有个囫囵的揣测罢了。” 他停了停,接着说:“您瞧瞧,我这都还没诈,您就什么都说了。还好遇到的是我,一片忠心。这要是贸贸然去见张炳忠,人家都不用大刑伺候,凭您这几句话,就能结案了。这样还不如掌印大人自己在里面,咬死了不承认,您说对么?” 叶妙安恍过神来,心里一阵后怕:“是我唐突了 赵常沉声说:“夫人是关心则乱,小的都懂。只是您的法子,是行不通的。此事棘手,您当真愿意以身涉险?” 叶妙安定神,语气肯定道:“我愿意。” “诏狱险恶,就是想办法混进去,也得存了一万个小心,您得听我的安排。” 叶妙安从这话里听出了转机,连忙说:“你可是有法子让我进去?” 赵常迟疑道:“我今日原是想自己混进去,看看掌印大人现下如何,再给他传个信。但那狱卒老三该是看我眼熟,几番贿赂,都没成功。”说着,眼光转到了叶妙安身上,“可是若要夫人以身涉险,叫掌印大人知道,该活劈了我。” “不会,是我自己要去的。”叶妙安拿定了主意,“事情既然因我而起,还要因我而终。要杀要剐,我一人承着,绝不拖累李准。” 赵常嘴角微微朝上翘,一闪而过,叶妙安并没发觉。 他温声道:“有您这一句话,我可就放心了。” *** 夜幕低垂。 几个人影停在诏狱后门处。 赵常附耳过来:“您还记得我说的么?” 叶妙安点头,紧张的心要跳出来。 她换了内侍的衣服,头发全部拢起,看着倒是个清秀太监模样,嘴里重复着照常的嘱咐:“一会儿把银子给老三,一句话不说。看到李准,把信递过去,就回来。” 赵常点头。不多时,拐角看见一个粗壮人影,抬手招呼她进殿。赵常上去寒暄了几句,把银子塞给那人。但他并没有跟着,现下只剩叶妙安自己了。 四处明火通亮,铁钥叮当作响,开了第一道门。 那匹夫把她往里猛地一推,沉声道:“老三,找你的人来了。” 铁门在身后轰隆紧闭,一瞬间过道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叶妙安屏住气,往前走,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两旁石壁高耸,血腥气愈发浓郁。叶妙安穿不惯软靴,走的一步一滑。不多时,就停在了第二扇门前。 她轻轻敲了三声,门上小窗打开,一张独眼丑脸露了出来:“东西呢?” 叶妙安连忙把怀里承着银两的包袱掏了出来,隔着小窗递了过去。 狱卒老三这边接了银子,那边狠狠地薅住叶妙安的手,有滋有味地捏了一把:“你这小太监长得倒是挺俊俏,细皮嫩肉的。” 说话间,黄牙呲着,恶臭传来,猥琐至极。 叶妙安大骇,羞愤难耐。但她记着赵常的话,一声不吭,努力把涌到跟前的眼泪憋了回去。 老三见她无甚反应,讨了个没趣,便松开了手。 门那头细细索索,应是狱卒在验银子。 时间久了,石壁结出的水滴,落下来,发出微弱的声响,每一滴都像滴在叶妙安心上,每一秒都是煎熬。 好在那门,终是开了一道小缝。 叶妙安侧身走进去,耳旁充斥着犯人绵长的哀嚎,后背冒出一层层鸡皮疙瘩。 越往里走,骚臭气越甚,也越没人气。最后两个人停在把角那一间,名唤老三的狱卒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拉长了声:“你们倒是实心眼,一回不行,还派人来。得了,就一炷香的功夫。” 说罢,把牢门下面的小口子打了来开,不过狗洞大小,堪堪够孩童通过。 见叶妙安呆着不动,老三不耐烦起来:“愣着干嘛,不是要去见你那主子么,爷可没工夫跟你闲耗。” 叶妙安晃过神,连忙手脚并用的往里爬,好在她身量纤细,不大一会就进来了。那老三懒得听太监的墙角,把门锁上,站在一旁。 牢房里连个天窗都没有,黑漆漆一片。好在叶妙安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定睛一看,角落里,确实伏着一人。 她连忙过去,用力把那人翻了过来。 是李准。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你还好吗?”她急地拍了拍李准的脸。 李准□□了两声,睁开眼。 半晌,他开了口,语气疑惑:“妙安?” 叶妙安连忙点头:“是我。”说着,眼泪终是止不住,落了下来。 李准吃力的靠着墙壁坐了起来,行动中一片金属碰撞的声响。叶妙安这才发现,他带着手铐脚镣,联在石壁之上。 她忍不住说:“你受苦了……” 李准静静地说:“怎么是你?” 他听见叶妙安的呜咽,细寻思了一下,轻声说:“我要活剐了赵常。” “不怨他,是我要来的。”叶妙安擦干了泪,急着道。 李准顿了顿,方才说:“你要来的?” 他恍惚看见了叶妙安点头,于是张开手:“我动不了,你过来。” 叶妙安急急忙忙过去,李准长臂一伸,把她搂紧怀里。 “你能来,真好。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这句话提醒了叶妙安,她连忙从怀里掏出赵常给李准的小纸条:“你快看看。” 李准接了过来,把它展开。 摸着黑也能大概看出,那纸上空无一物。 叶妙安一愣:“怎么没字呢?” 李准笑笑,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了咽下。 “是不是我拿错了?明明是他叫我来捎信……”叶妙安想从他怀里挣开,恨不得现在就去找赵常问个究竟。 “嘘。”李准轻轻捉住了她的手,“别动,我伤口裂开了。” 刺鼻的血腥味窜到鼻间,叶妙安悄声道:“他们对你用刑了?疼吗?” “嗯。”李准意外的没装英雄好汉,撒娇似的嘟嘟囔囔说:“疼极了。” 叶妙安心里刀绞似的,待要安慰,李准又温声说:“不过皮肉之痛,也没有看到''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那句诗来的疼。夫人倒是没白读书,乐府也用上了。 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有心吃这个闲醋,叶妙安都不知说什么好。 她羞愧难当,挤了半天才挤出一个“我……”字。 “算了,你今日能来看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叶妙安正要开口,醋缸又发话了:“你我毕竟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若是死了,也不指望夫人替我守寡,只是不知道夫人会不会替李某哭上一遭。” 叶妙安从来没觉得自己嘴这么笨,一句话没憋出来,就叫那边怼了回去。 李准还要损上两句,突然他睁大了眼睛,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因为叶妙安温热的唇,印在了他的嘴上。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稍稍触及,就分了开来。 但这已经足够让李准闭嘴了。 “我会救你出去。”叶妙安终于用行动堵上了他的嘴,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30章 吻(二) 叶妙安说完这句话, 把脸扭到一旁,不敢去看李准。 刚刚若有若无的吻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好在现下一片昏暗, 李准应该看不清她的面红耳赤。 突然一股力量把她带了回来,没容得她羞藏,接着更猛烈的温热侵袭了她——李准加深了这个吻。 他紧紧抱住她,把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相思都化在唇齿间。 一室旖旎。 仿佛天地间豁然开朗,心意相通,情投意合。此处不再是残屋陋室,而是芳草茵茵,春花漫天。 叶妙安到底是有些气息不稳,把那禽兽推开,轻啐了一口:“不要脸。” 李准笑的好像偷得了鸡的黄皮子:“是你先亲我的。” 他眼睛亮的好像暗夜里闪光的火石,满心满谷的得偿所愿:“我现在可是夫人的人了,你不能负我。” 这话说的,大有“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意思。[1] 叶妙安从未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时竟无言以对。 李准把头靠在叶妙安肩上:“我身上好疼。” “我给你揉揉?”叶妙安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不用, 夫人说几句好听的, 我心里欢喜, 就不疼了。” 那具心机深沉、威风凛凛的面具裂开了缝, 露出了千层套路, 但也带出一点真的温热,一点真的奋不顾身。他身子或许残缺,心是完整的。虽然和年幼时幻想的夫君大不相同,但叶妙安想,如果能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我不会负你的。”她想了想, 顺着李准的意思,悄声说。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味儿。普天之下都是男人打这个包票,许诺不做负心汉,倒他俩这儿倒反过来了。 虽然说者忐忑,但听者却心满意足,得寸进尺起来:“不行,还得拉个勾。” 叶妙安笑李准幼稚,还是遂了他的愿。 小指勾连在一起,倒真像是一生一世,不能分开似的。 突然脚边有细碎声响,几双绿豆似的油亮眼睛一闪而过,吓得叶妙安连忙松开他的手。 “别怕,是老鼠。”李准轻声说。 老鼠……?这话说完,是个人都得更害怕了。 叶妙安正欲惊呼,李准开了口:“可以吃的,很香。” 叶妙安抿住嘴,不言语。 李准不察,笑着说:“我要不是被锁着,保管逮两只过来。这玩意架在火上一烤,喷香流油。夫人吃了一个,肯定还想第二个。” 话说的越轻巧,才越叫人心酸。叶妙安握住了他那双干燥有力的手:“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 正在此时,门口响起咣咣几声。 “说完了吗?”老三粗着嗓子催促。 是时候到了。 “你……要撑住。我还会想法子,再来看你的。”叶妙安急着附耳过去,轻声嘱咐李准。 李准用略显粗糙的手摩挲了一把叶妙安的脸,似是想把这轮廓记在心里。 叶妙安整整衣冠,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开去。 李准在她身后点点,努力做出笑模样。 等那道倩影消失后,他才喃喃自语:“不,你不会再来了。” 那一句若不可闻的低语,消失在阴沉沉的空气里。 *** “怎么着,见着了吗?”赵常面色焦急。 叶妙安点点头,悄声上了等候在一旁的车。 “掌印说什么了?”赵常连忙钻进厢内。马匹打了个响鼻,缓缓前行。 叶妙安凝神望着他,语气肃穆:“信为什么是空的?” 赵常一愣:“您都看见了?” “回答我的问题。” 赵常觉得叶二姑娘如今锋利有如一把刀,轻易糊弄不得了。 但此间的讲究全是主子设计的,他哪能说出来,急出一头汗:“这个……那个……也许……大概……您看那纸是空吧,其实也不是空。” “原来如此……空而不空,不空而空。”叶妙安似是悟出此中深意,说了句禅语。 赵常没听懂,但是连忙一叠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 叶妙安有些意外地说:“没想到你还有点学识。” 赵常见糊弄过去,偷偷长吁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这一个两个,都是玻璃心似的的人儿,自己可太难了。 他轻声问:“夫人见掌印大人了,他可好?” 叶妙安想了想说:“我正要说此事,他受了刑,身子难捱。咱们得想个法子,把他救出来才是。” 说完,脸上微红:“我明日还要再去,不然放心不下。” 意外的,赵常却老神自在起来:“这诏狱也不是咱家后院,哪有说去就去的道理?夫人不急,要救出掌印大人,咱们需得好生谋划一番。” *** 两日后,张府内。 叶妙婉正在午后小睡,被从院子里的吵闹声惊醒。她慌忙起来,唤人拿桂花油把松了的鬓角抿密实。 张炳忠从外面兴冲冲地进来,看见叶妙婉松散的模样,眉头皱起:“怎么大白天的睡觉,成何体统?” 叶妙婉吓得连忙跪下:“妾身知错。”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发现张炳忠发怒之后,并没有进一步苛责,反而面带喜气,有些疑惑:“夫君可是有什么喜事?” 张炳忠确实是有喜事,他想了想,决定把大仇得报的消息和结发妻子分享一番:“李准这狗贼入狱一挨打,就全都招了,把罪认的干干净净。今日要押他在囚车上游街,秋后就当问斩。” 又是李准。 他是谁? 这个名字让叶妙婉些许好奇,她奉承了张炳忠几句英明神武,见对方面上现出欢喜颜色来,方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那囚车,可会过箭亭楼?” “上头这是诚心不给李准脸了,要带他绕足三九城郭,人人得以唾之,方能回那诏狱。”张炳忠抚掌笑道,“实在是痛快!痛快!” 叶妙婉跟着笑:“如此甚好。对了,我一会儿想回娘家,去看望娘亲一趟。” 张炳忠浑不在意:“你娘可好些了?” 叶妙婉把张炳忠身为女婿的敷衍看在眼里。 这就是娘亲说的,正房嫡出,谁也不能看低她一眼么? 如今说出这话的人,一动不能动,一摊死肉一般烂在床上,真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田夫人靠着老参又吊了几天命,但不是明天,也就是后天了。久病床前无孝子,那股臭味,亲闺女也忍不了。 叶妙婉努力压下了胸里涌动的嘲讽,温声说:“好多了。” 张炳忠点头。他不过在家吃盏茶,便匆匆出门去了。他这厢才走,叶妙婉就吩咐下人备车。车行到叶府跟前,正欲停下,大姑娘却扬声说:“继续走,去箭庭楼。” “夫人,您要去那里,须得和老爷报备一声……”贴身丫头小声提醒,夫人所作所为不合规矩。 叶妙婉冷笑道:“你若想去告密,去就是了。只是若在老爷那边讨不着好,别怪回来我撕烂你的嘴。” 她说完,重又戴上锥帽,身边无人敢拦。不多时,马车就停在了箭庭楼边上的酒家。 此处酒家属地繁华,往来行人不绝。因为有着二层,是登高眺远的好去处。 跑堂小二见来者是个衣着华美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不少下人,知道是个出手阔绰的。于是早早就迎出来,媚笑着接她到楼上雅间。 叶妙婉刚坐定,小二忍不住剧透:“夫人今儿个好运气,一会儿那奸臣游街,咱们这可是看的最清的地方了。” 叶妙婉不作声,指使下人给了那碎嘴子一点银两。 “得嘞,我给您端壶好茶去。”跑堂的一溜烟下去,片刻功夫就端上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 叶妙婉屏退了下人,撩起锥帽上的面纱,倚着楼上的窗沿聚精会神地往下看去。 等了足足几盏茶的功夫,叮当作响的囚车才缓缓驶来。 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各个群情激奋。这厢痛骂“狗宦误国”,那厢怒斥“奸臣当道”,一个个激动地好像李准杀了他们爹娘。烂菜根、破柿子等一切秽物,凡是手头有的,通通朝囚车砸过去,方才能道出“痛快”二字。 车中人身量颇高,在低矮的囚笼之间半蹲半跪,抬不起头。任凭污言秽语掷面,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叶妙婉站得高,角度好,能够细细的端详李准那张沾满污物的脸。定睛看了半晌,手里的茶盏突然咣啷一声,掉在桌面上。 她惶惶然立起身,感觉四肢灌了冷水,凉意渐渐涌上来。 这个人,她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1]《古兰经》 第31章 初遇 回忆像细密的烟, 和那年应天寺的缭绕香火一样,缠绵不清, 勾勒成网,铺天盖地的朝叶妙婉罩了下来。 *** “阿弥陀佛,夫人小心。”僧人立在刚刚停稳的车旁,转动佛珠,密切嘱咐。 田夫人在丫鬟搀扶下,缓缓下了车。 她身着青衣素服,肚子隆着老大。喜婆来看过,说这胎是个男孩,因此当格外小心。按理说身子沉时是不能礼佛的,但她心里不安,非得拜拜药藏神,把这胎坐稳了才好。 宋姨娘伺候老爷,不能跟着来,酸话却没少说:“亏心事做多了, 这会别说拜菩萨, 就是拜天王老儿也不管用。” 孩子们是不懂大人之间的龌龊的, 只当是有机会出来放风, 一个个高兴的快要飞到天上。 这厢才在吃过斋饭, 田夫人正闭目养神。教养嬷嬷悄声进屋, 有些发愁的说:“回夫人,二姑娘又不见了。” 嬷嬷年纪大了,吃饱了爱打瞌睡。叶妙安应是吃饭的时候就掏着坏,专等她睡迷糊,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窗子上纱网上一阵嗡嗡作响,是屋外的蝇子呆傻, 拼了命想撞进来。 田夫人不耐道:“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叶妙婉正不声不响地陪坐在边上,不过总角年纪。她明明也是个小孩子,但从小被田夫人教的,自持金贵,老气横秋。 听见田夫人和嬷嬷的对话,她轻声说:“娘,要不我去找找妹妹吧。她年纪小,许是呆不住,想着出去玩。我先前陪她捉过秘藏,大概知道她爱藏在何处。” 教养嬷嬷赔笑:“大姑娘说的是。二姑娘猴似的,老身怕是找的慢些,让您着急。” 田夫人月份大了,身子陈,精神有点不济,懒得和她们纠缠,挥挥手说到:“去吧。” 叶妙婉和嬷嬷从房里出来。她指着前院对嬷嬷说:“您去那边找找,我去后面瞧瞧,您就别跟着了。” 那嬷嬷受了黄口小儿的指导,张了张嘴,到底是不敢教训,还是把嘴闭上了。她想左右是在庙里,出不了事,就悻悻的走了。 见她走远,叶妙婉溜溜达达,绕过矮树,踩过落花,时不时嘴里喊一声“妙安”。不多时,走到一处矮墙边。那墙年久失修,露出一个小小的间隙,成年人过不去,勉勉强强够孩童钻过。 叶妙婉心生好奇,透过洞探头往外看,听见外面有奶声奶气的话声。 却是小小的叶妙安,正仰着头看向一个比她高了不少的陌生男孩。两个人在有模有样的商量着什么。 那男孩衣衫破烂,但是长得干净漂亮,好像年画上画的娃娃。 他们所站那处,已是寺外的野坡,垂柳被风吹拂,如丝绦般抖动。蝉鸣喧嚣,闹中带静。 叶妙安嘟囔了半天,男孩还是摇头。叶妙安气的一跺脚,他顾不上哄,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一转身跑到柳树下。 他冲着手心“呸、呸”吐了两下,鲁智深倒拔追杨柳一般,猛地合身抱住了树干,接着就往上爬。起先动作敏捷,爬的顺利。可惜中间脚下出汗,刚到树腰那,一个没蹬住,就呲溜溜滑了下来。 叶妙安站在边上,见男孩大马猴似的栽下里来,不由得哈哈直笑。她自己有样学样,也往手上啐了两下,过去抱住了树干。 叶妙婉吓了一跳,哪能让二姑娘爬树,这还成何体统。她连忙高声喊道:“妙安,给我下来!” 叶妙安一激灵,回过头去,见阿姊打那个小洞里钻了过来,登时脸拉的比马还长。 男孩诧异的紧,对着妙安说:“你不是叫金角大王么?怎么她叫你妙安?” 见叶妙婉目光刀子似的射过来,叶妙安嘟囔着:“行走江湖,哪有不用诨名的。再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她长着苹果似的圆脸,肉嘟嘟的,就是说出四六不通的话,也惹人喜爱。 叶妙婉斥道:“天天学些什么。嬷嬷寻你呢,还不跟我回去,仔细一顿好打。” 叶妙安听了这话还没什么反应,男孩倒是着急了:“打她作甚,是我扯着她捉知了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出英雄救美虽然稚气,但是有模有样。 倒是叶妙安摆了摆手,颇具大将风度:“不怕,我也该回去了。” 男孩眼睛里好像有水光潋滟。他有些不舍的问:“那你明日还来吗?” 叶妙婉刚要替叶妙安回说:“不来了。” 叶妙安却拍了拍身上的土,大声道:“来!谁不来谁是王八!” 这只大王八嘴上说的豪气,被嬷嬷拎回去的时候就蔫了。到了睡觉的时候,人还在蒲团上罚跪,车轱辘似的背着《三字经》。 叶妙婉躺在通铺上,听见嬷嬷鼾声大作,便偷偷爬起来,顺着墙角的灯走到厢房。 “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1] 叶妙安跟个磕头虫似的,嘴里念叨着,头一点一点,身子弯起,就差磕到地上去了。 “这回长记性了吗?”叶妙婉看到此情此景,有些哭笑不得的问。 叶妙安豁地惊醒,回头一看是阿姊,笑了出来:“记住了。” 叶妙婉个子不高,站的却直:“明儿个还去吗?” “得去,知了还没抓着呢。再说要是不去,不真成王八了。”叶妙安说着,笑的更甜了,“回头趁着嬷嬷睡着,咱们一起去吧?” 拉上叶妙婉,毕竟碍着田夫人的面,嬷嬷总不好罚的太重。 叶妙安原想着姐姐怎么也得斥责她一顿,没想到叶妙婉想了想,却轻声说:“好。” 第二天起来,叶妙安睡的少,脸色跟菜鸡似的。但她精神头足,生生熬到饭后。只是嬷嬷学机灵了,恨不得在眼皮子底下支两根火柴棍,觉也不睡了,眼神不错珠似的盯着她。 叶妙安一个头胀得两个大,正要想办法,叶妙婉出言道:“嬷嬷辛苦,早些去休息,我盯着妹妹就行,保管她不会淘气。” 别看就大个三岁,在大人眼里,大姑娘确实比二姑娘值得信任些。嬷嬷存了偷懒的心,犹豫了。 “我哪也不去,去了您就打我屁股板子。”叶妙安赌咒起誓。 有了双重保障,嬷嬷找不出差错来,便乐得午睡去了。 “走吧。”叶妙安悄声说。 两个小孩蹑手蹑脚地按着昨天的路线,重又走到那个小洞前,钻了出去。 男孩早早就等在外面了,看见她俩出来,得意地举起手中的东西,冲叶妙安招呼:“看。” 一根长长的柳枝,上面绑了个乌突突的东西。 “这是什么?”叶妙婉疑惑道。 叶妙安却一拍手:“你可真聪明,做了个粘杆!” 说完和男孩两人相视一笑,臭味相投。 在家里,叶妙婉是嫡出,因此什么事都是先围着她转,但此时却好像个局外人。她有些不悦,赌气似的站在边上。 叶妙安和男孩拿着杆子,轮流仰着脖子,抬头往树上捅,叽叽喳喳折腾了好半天,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喜悦的尖叫。 叶妙婉好奇地看过去,男孩手上握着两个小小的东西,给了叶妙安一个。 见叶妙婉望过来,他笑了笑,走到跟前,一伸手:“给。” 掌心之上,握着一枚小小的蝉蜕。 叶妙婉怕虫子,被蝉蜕的丑样吓得一惊。但她不肯认输,明明害怕,依旧接了过来。蝉蜕握在手心里有些尖锐,还带着几分男孩手上的温度。 “可惜没捉到活的,再试试吧?”男孩转头对叶妙安说。 叶妙安脸热的通红,满脸是汗:“不捉了,不捉了。再不回去,嬷嬷连阿姊和我一起罚了。” 男孩点点头,笑的烂漫。 叶妙婉脱口而出:“明天我们还来。” 叶妙安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附和道:“对!” 第二日,他们果然如期而至。 一天四五天,这三个熊孩子从粘知了,到捉迷藏,再到薅野花、搂菜蝶,把这处坡地祸害的鸡犬不宁。 “你就住在这附近么?”叶妙婉好奇的问。 男孩点点头,朝远处虚虚的一指。坡下是一条湍急的小河,河对面,隐隐的有几户农家。 叶妙安靠着树荫乘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条河,便好奇地问:“这河里有鱼吗?” 男孩眼睛亮晶晶的望向她:“有。不过这会儿水急,捞不了。要是等冬天,结了冰,才好玩。除了滑冰,还能捉兔子。” 叶妙婉正要开口,却见叶妙安扒着男孩,一叠声地问:“怎么捉?” 男孩拍了拍叶妙安的头,笑着给她讲了一遍。 叶妙安满脸怀疑,表示不信:“兔子跑的那么快,哪里能捉住?” “兔子再机灵,也是有窝的。” “我不信。” 男孩急了,站起来:“你等着,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兔子窝,我给你逮一只回来。” 说着,人就走的不见了踪影。 过了一小会儿,叶妙安等的有些没意思,便对叶妙婉说:“刚刚他说河里有鱼,我去看看。”接着也站起来,朝坡下跑去。 叶妙婉原想嘱咐她别跑那么远,但不知为什么,话在嘴里,没说出来。 不多时,男孩回来了,手上没有拎着兔子,倒有一小捧毛绒绒的东西。 他有些疑惑地问:“妙安呢?” 叶妙婉鬼使神差般地说:“她先回去了。” 那男孩搔了搔头,愣愣的,“哦”了一声。 “你拿的是什么?” “兔子毛。”男孩回道,但并没有递过来。 叶妙婉问:“我能看看么?” 男孩明显有些犹豫:“风吹容易散掉。” 看样子是不想给她,只等着叶妙安回来了。 叶妙婉从来没受过这待遇,把嘴抿的紧紧的,怒道:“你可知我是谁?” 男孩浑不在意:“你是谁?” “我是京城叶家的千金,我爹是户部……” “啊!”突然河岸边传来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话。 两个人俱是一愣,往下看去。一个小小的影子在河边晃悠了两下,一步没踩结实,整个人倒栽葱一般,栽进了湍急的河里。那孩子两只手在水中高举着,浮浮沉沉,眼瞅着人往下沉。 叶妙婉心里一惊,觉着不可能这么巧,就是叶妙安掉进水里。她又觉得刚刚撒的谎顷刻就被揭穿,又羞又怕,情急之下不肯承认:“是哪个不开眼的,不会游泳还下水。” 男孩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下去。到了河边,他把上衫一脱,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 叶妙婉不自觉的跟着,脚往前走了两步,复又停下。河面闪烁的粼光,刺的她睁不开眼。冷汗从她额头上冒出,手脚都麻了。 要是叶妙安淹死了怎么办?母亲知道了会不会打她?父亲会不会对她失望? 叶妙婉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也许有一个时辰那么长。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白云苍狗,瞬息万变。 突然,哗啦一声,河面涌动出层叠的白色浪花!男孩冲出水面,连拖带拽的把叶妙安带回了岸边。 叶妙婉提起裙摆,慌慌张张的跑了过去。叶妙安吐出几口清水,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眼睛却一直没有睁开,头上有一道老长的口子,渗着血。 男孩脸上的水珠还在不断掉落,他顾不得擦拭,哽咽起来:“都怪我……要不是我说河里有鱼的,她也不会掉下去。我就不该走开……” 他说不下去,擦了把眼泪,突然语气坚定起来:“你快去喊家人。” 叶妙婉还在犹豫,男孩急着冲她大吼:“快去啊!” 叶妙婉被他身上的煞气吓了一跳,惶惶然回了庙里。不多时,就带着乌央乌央的人来了。 就算是庶女,溺水也是天大的事。更何况这里面有多少个管教不力,连带着大姑娘都一起犯错。 害二姑娘落水的小子,不过是个田间地头里吃百家饭长大、无父无母的野孩子,打一顿就完事了。 田夫人差点动了胎气,要不是忌讳在寺中,恨不得狠狠抽大姑娘几个巴掌,嘴里连声道:“不成器!” 和来时的阵仗不同,叶家上下,一股风卷着似的,从应天寺回了府。管事的嬷嬷罚的最重,再就是是叶妙婉,闭门思过,不得见人。 二姑娘落水时受了惊吓,头又撞到河里的石头上,迷糊间接连发了几天的高热。等清醒过来时,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叶明照知道了,大发雷霆,直呼:“家门不幸!”宋姨娘跟着没脸,全心敦促起叶妙安守规矩。 原先刺棱着的二姑娘,被打了两次之后,渐渐收进了框子里。一步一行,越发像样,再干不出爬树摸鱼这样的丑事了。 多事之夏匆匆而过。 入秋的时候,丫环在打扫时发现了叶妙婉藏在枕头底下的蝉蜕,被那丑东西吓了一跳,惊声尖叫。叶妙婉只好谎称是猫儿叼来的,丫环直道晦气,扔了出去。 再后来,廊下的下人闲聊时说,门口来个乞索儿,不知道从哪知道了二姑娘的闺名,口口声声念叨着要找妙安。 那小子晃在门口悠了几天,挨了不少嘲笑辱骂,后来被人捡走了。 叶妙婉听到这话时,手里的绣针一顿。 新来的嬷嬷厉害极了,戒尺“啪”的一声打在她胳膊上:“姑娘这么爱听人嚼舌头,不如这几日就不吃饭了,单啃点牛口条,如何?” 叶妙婉头低了下去,手重又动了起来。一针一线,刺穿往事如烟。 *** 听见屋里茶碗掉落的动静,下人连忙问道:“夫人可好?” 叶妙婉朦胧的回忆被劈开了一道口子。 她忘不了那张脸,李准就是那个男孩。 所以,他终是寻到了叶妙安。 叶妙婉清了清嗓子,方才道:“无妨。” 下人又劝:“夫人,时候不早了,是不是早些回去?” 人人都想着二姑娘,念着二姑娘,只有她是个宝。 叶妙婉想透了此间曲折,心下一片惨淡,也不欲多留。她正欲离去,却见街上突然异常喧嚣起来。为着囚车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散开一条缝隙。 似乎是谁闯了过去,拦在车前。 作者有话要说:  [1]这句来自《三字经》 很粗的一章。这章我觉得无关情爱,更多是孩子懵懂的偏好,和暗搓搓的嫉妒心。 要慢慢收网了,刺激嘿嘿嘿。 第32章 自作自受 李准不知道囚车走了多久。 他的头压在木枷之下, 呼吸困难。笼子太矮,腿只能半蹲着, 先是疼,后是麻,再然后,就木然了,木然的宛若一尊雕像。 起先烂菜根砸过来时,他还试着躲一躲,怕迷了眼。但这点些微的举动更激发了围观者的愤怒——奸宦伏法,人人得以诛之,你李准有什么资格躲? 更多污物雨点一样连汤带水的被甩过来,满头满脸的浇下,他连躲也躲不了了。 砰! 头上传来尖利的痛,一股热流顺着脸流进嘴里。腥咸的,是血。 扔石头的人见砸中了李准的头,得意的挥起手来。人群中爆发出叫好的声音, 一时之间, 四周都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住手!” 众人一愣, 回过头去, 一个盛妆美娇娘宛若出鞘利刃, 劈开人群, 徐徐而来。 李准在恍惚间发现了变故,心里一惊。他使劲全身力气抬起头,发现拦在车前的人并不面熟,方才悄悄舒了口气。 “这不是花楼的武娘么?小娘子不去伺候官人,来这儿凑什么热闹?来,过来, 让爷喜欢喜欢你。”有人认出了来者,不怀好意的调笑道。 武娘衣着暴露,但面色肃穆,对这话恍若不闻。她身后站着几个满脸横肉壮汉,应是盯着她行踪的龟公。听到有人不花钱还敢出言调戏,那几个龟公表情凶恶起来,吓得围观者讪讪的缩头闭嘴。 押车的狱卒不想生事,大声怒喝:“还不让开!” 武娘扬声道:“我问几句就走。李准,你且看着我!” 李准抬起头,眼光停在那张被胭脂水粉盖住的脸上。他端详了片刻,心里隐隐有了揣测,断断续续地说:“你是……” 其实李准已经看出来了,这女人是武雀儿的姐姐。他们姐弟俩眉眼之中十分相似,想让人认不出都难。但不是百分百确定的事情,他不会乱认。 武娘秀眉一拧,厉声质问:“你将我弟弟藏在何处?” 这话倒叫李准一愣。那日夜闯慈庆宫,他忙着安抚太子,武雀儿独自回去复命。他以为经过这一局,武雀儿便能赎回他姐姐,功成身退。难道这其中竟出了变故不成? 可若真有变故,师傅为何不告诉他? 他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武娘其实并不确定弟弟的失踪和李准有没有关系——她甚至不知道武雀儿具体去做了什么。那孩子总是风风火火的,什么都不肯说全乎。只有一次,姐弟俩一起吃饭时,武雀儿喝了点酒,一时兴起,说自己要去和一个姓李的太监一起办点事。等酒醒了,又矢口否认。 武雀儿不管去哪,都不会这么多天不露面。虽然不愿意恶意揣测,但她还是隐隐的觉得,自己心尖上的宝贝弟弟出事了。 武娘没头苍蝇一样打听,问出了宫里有头有脸的李姓太监,当属李准一个。她求了老鸨,又把攒下的碎银都交了出去,才换来今日出街的机会。 问出刚刚那句话后,她从李准的表情中窥探到了意外和惊讶。看来不管是不是李准做的,他和弟弟都有脱不开的干系。 想到此,她还要继续追问,那狱卒却不耐烦起来。鞭子“啪”的一声,抽到了拉车的马背上,车子立刻朝前驶去。 武娘如何能就这样放李准走,她硬是上前,死死扒住转动的车轮。 啪! 狱卒觉得耽误了功夫,这回把鞭子抽到了她身上。武娘疼的松了手,跌坐在土上。精心养护的指甲劈成两段,血淋淋、红艳艳。 李准凛然,想要伸手去扶,但却动弹不得。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只能这样说,面上现出遗憾的神色。 囚车继续碌碌前行,留下一个悲悲戚戚的影子。不多时,龟公就抻着武娘回去了。 围观的人群原本盼着看一出□□打太监的热闹戏,没想到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散场,颇有些遗憾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没劲。” *** 太原,晋王府。 京中探子是带着密信来的。晋王看过,将那小小纸条投入火中,紧凑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正值盛年,雄姿英发。 案上平铺着京畿地图,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立在一旁的谋士吴和勇见状,恭声问:“可是宫里传来好消息?” 晋王点头:“没想到皇后一届女流,却有如此手段。传令下去,本王不日便前往京城。” 吴和勇笑道:“那乌斯药果然神奇,还是王爷想的周全,先怂恿叶府那毒妇试了一试,见效果稳妥,方才用在贵妃身上。只是属下有一事一直想不通,既然有如此神药,为何不直接灌给圣上或者太子?” 晋王不耐道:“糊涂。这两人身边,多少双眼睛盯着,岂是能随意下手的?再者说,圣上若是暴毙,太子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若是太子薨了,宗室里找个孩子便是,如何能轮得到我?” 他抚平微微皱起的地图,沉声说:“你可知要坐拥着天下,需要什么?” “请王爷明示。” “众望所归,民心向矣。” 吴和勇慷慨激昂地说:“王爷所言极是。臣建议,不如挥师北上,全军出击,一举攻下北京城!” 晋王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养谋士的钱是不是都白花了,不然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铁憨憨?吴和勇,还真是人如其名,屁用没有。 晋王怒道:“全军出击个屁!不用多带兵马,横竖守城禁军已被我收入囊中。” 他似乎对自己的说辞很满意,缓了口气又继续说:“如今宪宗病着,宫中人心又尽在我处。我假借探望之名,不费一兵一卒,入主京城。等大局在握,再除掉太子,岂不美哉。” *** 李准死了。 叶妙安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掌灯。烛火不自觉的倾斜,带到了她纤长的手指,燎出一小串密密麻麻的水泡。 “夫人小心!”红玉连忙拿开火源,急吼吼地把她的手浸泡在冰水里,心急的快要落下泪来。 叶妙安无知无觉的随着她动作,世间万物都像褪去了颜色。 她这几日确实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先是赵常死活都不肯再带她去诏狱,问就是“一切尽在掌握”,别无二话。 再来就是今早起床后,红玉寸步不离,一步都不想让她离开这方寸大的小院。 她渐渐有预感,许是李准不大好。但又安慰自己,他一向行事机敏,出不了大乱子。 所以当红玉刚出去一趟,回来时就说出“老爷游街回来就没了”的时候,她只觉得荒唐:塞上之约尚未兑现,李准就死了吗? 红玉把晶亮的烫伤药膏涂了厚厚一层,又用布层层裹住,嘱咐道:“夫人这几日可别沾水了。” “他真死了?”叶妙安冷不丁的问。 红玉有些犹豫的点点头:“是……没了。” “哦。” 见叶妙安面无表情,红玉有些诧异:“您不伤心吗?” 伤心是因为还有心。 如果胸口那一块根本就空了,还有什么可伤的呢? 红玉忍不住,又悄声问了一遍:“您怎么不哭呢?” 叶妙安摇摇头。 眼泪流不出来,哀悼的话也吐不出,全都梗做一团,膨胀,发酵,滋味万千。 外面是瞬间噬人的滔天江水,她缩进了小小的壳里,关闭了所有感官,在巨大的苦痛面前,不肯出来,也不能出来。 “夫人为什么不哭呢?”门外响起男人的低语。 叶妙安僵着头,缓缓转过去。 几日没见的男人,斜靠在门边。 叶妙安木偶一般,说到:“你回来了。”说罢,重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去,无悲无喜。 这反应和李准设想的相去甚远,他有些诧异地问道:“妙安,你怎么了?” 说完,人走了过去,合身抱住了叶妙安。那拥抱是有力的,暖和的,生机勃勃的。 叶妙安轻声重复道:“你回来了?” 李准狠狠点头:“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你受苦了。” 这句肯定的话,让叶妙安胸中的壁垒瞬间被打破。江水气吞山河一般呼啸而至,席卷了整个心田。连日的担心、方才的悔恨、失去的苦痛,全都化为乌有。 她嚎啕大哭起来。 李准见过她喜,见过她怒,见过她悲,但从没见过她劫后余生的哭泣。 狱中李准一朝得愿,大有千年王八翻身的架势。如今出来了,他存着无伤大雅的恶劣心思,想看看叶妙安为他着急伤心,才让红玉骗她,说自己死了。 但真看到叶妙安哭成这样时,他才发现,自己心里根本没有快意,只有无尽的心疼和后悔。 “别哭了,都是我的错,不该骗你。” 泪水渐渐止住,叶妙安元神归位,看向正抱着自己的男人。他头上的伤还没愈合,满脸倦意,眼神有愧。 叶妙安用手擦了擦眼泪,不小心碰到了伤处,“嘶”了一声。 “怎么伤到了?” 目睹全过程的红玉觉得,有些人真是不作就不会死。她凉凉道:“夫人刚刚听闻您的死讯,一时着急,把手燎伤了。” 李准脸拉得老长,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无中生有搞出这出,害人害己,演这个戏做什么? 他正要和叶妙安道歉,那厢叶妙安已经定了神。她从李准怀里抽离开去,走到桌旁矮凳上坐下。 若不是她眼睛还红着,李准觉得,她那个架势真有点像刑部尚书,就等着开堂会审了。 “红玉,我且问你,你是从哪里听说,老爷死了的?”她态度温和,但吐出的话却让在场的另外两人头皮一麻。 “我说的是’老爷没了’,是从牢里没了。”红玉试图嘴硬。 叶妙安点点头:“甚好。” 红玉觉得夫人这样皮笑肉不笑的,还不如打自己一顿。她在内疚中瞥到了罪魁祸首,连忙指着李准说:“是老爷让我这么说的!老爷,您快替我说句公道话。” 叶妙安顺着她的手指,把目光转向了李准,刀子一般看向他心虚的脸,淡声说:“说说吧,李公公。您是怎么出来的?” 第33章 真·花烛夜 时间倒回半日前。 李准被拖回诏狱时, 已近黄昏。他原以为会押去牢房,没承想却被人架着, 送去了殿中。 殿中正坐着个老熟人,看见李准死狗一般,笑出了声:“让杂家瞧瞧,这是哪位?” 刘宝成搓着手上的玉扳指,笑成一朵菊花:“这不是咱们李掌印么。” 两旁狱卒撤力,李准失了倚靠,立不住,瘫了下来。 “啧啧,看来牢房没吃饱,您连泔水都吃了。”刘宝成捏着鼻子,故意不住摆手,似是忍受不了李准身上垃圾的味道。 这风言风语进了耳朵里,李准只当没听见,眼睛一闭, 心里还想着刚刚武雀儿那档子事。 刘宝成见李准落魄成这样, 把心彻底放回到肚子里, 对着立在一边的许彬说:“杂家接下来几天, 有要事要办, 这小子您看好了, 等我回来再收拾他。” 许彬面无表情地点头:“全听您调遣。” 刘宝成满意,羞辱完了宿敌,施施然的去了。 噗通一声,李准像个破布口袋一样,被扔在了牢房的地上。 他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门叮当作响, 有人迈着重重的步子进来了。 “这边不用你们看着,我要亲自提审他。”低沉的男声说道,四下的狱卒好像老鼠见到猫一般,嗖的散开,不见踪影。 “李公公,醒醒,是我。” 李准把眼皮掀开,看到了一张凑在近处的脸。 许彬从怀里掏出块软布,亲手帮李准把头上的脏污擦下。 李准挥了挥手,嗓子嘶哑:“无妨。” “刘宝成已离京,应是去接那位了。今夜我就将您送出去。” 李准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布,自己擦拭起来:“难为你了。” “程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这点小事本就不足挂齿。更何况储君之位,乃一国之本,许某虽是一届莽夫,也是万万看不得这扰乱朝纲之举的。只恨我先前没能看透刘宝成那厮的真面目,为他跑腿做了不少事。如今想起来,悔不当初。” “哪有人能未卜先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许彬脸上露出歉意,又说:“事出匆忙,程大人早上才和我细谈,下午您就进来了,好多地方没能打点到位,还让您吃了不少苦头。” “既然要演,戏自然就要做足,不然露出马脚,岂不是前功尽弃。”李准想了想,又说,“我若是凭空走了,岂不叫人生疑?” “您的意思是?”许彬沉吟,“这样,要不我寻个尸首,把脸泡烂,就说您对外蒙羞,畏罪自尽了。” 李准掌不住笑了出来,想起了这些日子常用的老戏码,温声说:“这法子未免太烂俗了些。” *** “我就是这么出来的。”李准老老实实地交代完,也不想着振夫纲了,小心翼翼地问,“夫人……还生我气吗?” 叶妙安端坐着,依旧面无表情。半晌才开口道:“入狱,挨打,游街,都是为了设局?” 李准点头,还在窥探她的脸色。 叶妙安轻叹:“你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李准想起消失的武雀儿,如鲠在喉:“也是万般不由人。” 他等着叶妙安埋怨他鲁莽冲动,要不就是询问他下步计划,抑或是猜测幕后主使。 但都没有。 叶二姑娘说的是:“你下次再要冒险,记得带上我。” 李准诧异的望过来,接着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温声说:“好,都听夫人的。” 红玉被这两人的你来我往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轻声咳了一声,示意情场得意的老爷,这里还有一个灯泡在围观。 这倒提醒了李准,他转向红玉,颜色都比以前温柔很多:“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红玉被这春风拂面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脚下抹油,溜得飞快。 屋子里只剩一对鸳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局促起来。 李准轻声说:“时候不早了。” 叶妙安有点头皮发麻,“嗯”了一声。 李准慢慢挪到床边,漫不经心地询问道:“睡吗?” 叶妙安头皮更麻了。 两个人不是没同床共枕过,只不过那时各怀心思,相敬如宾。 “睡吧。”总拖着也不是个事,更何况李准不行,应该无妨吧?但不知道为什么,叶妙安心里有点没底。 两个人没脱衣服,直挺挺并排躺上了床,气氛有些微妙。 李准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猹,心心念念着田里的瓜,好不容易盼熟了,却有一时不知如何下嘴。他正要偷偷去牵叶妙安的手,却听见夫人开口了:“阿黄这几日很想你。” 李准语塞,一肚子俏皮话被噎的说不出来了,难道要接一句“我也很想阿黄”? 说完这话,叶二姑娘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他,双手捂脸。李准欠起身来,拢在叶妙安上方,见她指尖捂不住的肌肤露出娇红一片。 猹顿悟了,这哪是阿黄想他,是她想他了。 叶妙安刚刚翻身的动作让她的领口扯开一点,现出柔嫩雪肤,在烛火的映照下莹润可爱。 李准看在眼里,突然呼吸变得沉重,从没有过的麻痒感顺着不可描述之处爬上来。他有些不敢相信,赶紧坐起来。生怕耽误片刻,这点来之不易的痒就没了,接着把烛火吹灭了。 趁天黑,好办事。 叶妙安感受到了试探的手。起先还没在意,但慢慢的,陌生的海潮在她体内涌动。越是如此,她越是心生怜悯,推拒起来。 李准有些沮丧,但还是停下手中动作:“等夫人心甘情愿了再说。” 叶妙安有些惋惜地说:“我心甘情愿,又有何用呢。你……受苦了。” 李准见过的场面再多,也没想到是卡在这一层。他哭笑不得,拉着叶妙安的手,往下一探。 叶妙安脸色大变。怎么……怎么和红玉给她看的图上画的一样? “不是……没了吗?”她磕磕巴巴的说。 李准脸上有隐隐的得意:“我天赋异禀。” 骗鬼呢,又不是壁虎,断了尾巴还能再长出来不成? 见叶妙安一脸不信,李准解释道:“之前一直在吃师父给的缩阳药,许久不吃了,想必那药效果褪了些。加以时日,肯定比现在还好。” 这话说出来,本意是告诉叶妙安,现在不算什么,以后还能更好。但叶二姑娘抓不住重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沉思了片刻,问道:“师父是谁?” 李准顿声,一字一句地说:“故事太长,春宵苦短,择日再讲。” 他趁着二姑娘还云里雾里,猛地一掀锦被。被子落下时,罩出了一方香暖自在天。 春宵确实苦短,因为两个愣头青都空有理论,连地方都没找对,前半夜就过去了。 叶妙安这回倒是不说李准不行了,嘴里一直念叨着:“是哪里不对,要不要叫来红玉问问?” 李准脸涨得通红,眼珠上全是血丝:“不许叫她!” 这是男人最后的尊严了,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狠劲儿。有志者事竟成,后半夜,总算用上了水。 两个人洗漱干净,合枕而眠。李准想问问叶妙安自己表现如何,又有点心虚。 他试探道:“下次肯定会强上不少。” 没想到叶妙安几乎要弹起来:“遭一回罪就完了,还有下回?” 李准语塞。 叶妙安有些感慨:“和红玉说的,书上写的,画上画的,差太多了。” 李准不敢埋怨夫人学识渊博,只能在心里把红玉拎出来,小刀子唰唰地扎了千百遍。 那厢红玉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起身关上窗子,心里暗道:这夏夜的风,也甚是喧嚣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真·脖子以上的爱情 第34章 收网 窗外响起清脆的鸟鸣声, 叶妙安缓缓睁开眼。李准正坐在桌前,换了一身淡色家常衣服, 正专注地打绑腿。 叶妙安看他的利落打扮,问道:“要出去?” 说着,自己也欠起身来,只不过刚一动作,就觉得酸痛难捱,只能悻悻地又躺了回去。 李准想起昨夜,城墙一般的厚的脸皮也微微红了起来。他走过来,轻吻她的额头,说道:“我去见师父。”想起昨晚两人的对话,续又说道:“真的不能带你一起。” “为何?” “师父他……”李准犹豫道,“我摸不准。” 叶妙安奇道:“我以为你天生就善揣测人心,还有你看不透的人么?” 李准笑道:“你也太高看我了。哪有什么天生,不过是生活所迫。在宫里,不会看人颜色的, 活不下来。吃的苦头多了, 傻子也会了。再者说……” 他声音轻了下来:“师父于我, 亦师, 亦兄, 亦父。大荒时他救了我, 拿命去还也是不够的。对这样的恩人,如何能妄自揣摩?” 叶妙安若有所思:“我若没猜错,是他送你进宫的?” 李准语塞,想了半天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 “更何况不过是做个太监。”叶妙安语气中有些讽刺。 “师父他心善, 专门用药,给我留了子孙根。”李准表情丰富起来,“夫人不是才试过么?”说着,爪子就伸了过来。 叶妙安“啪”的一声拍掉,无情的把话题扯回来:“入狱、游街也是他安排的?” “但我都平安而归了。”李准避重就轻,有意开脱。 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叶妙安只好点头,不便多说:“你能这么想,便也罢了。” 李准轻叹一声:“你是担忧我,我懂,只是我有恩要还。过了这一遭,我便带你去见师父,求他放我一条生路。师父想必不会不允。如此,好么?” 叶妙安想说好,但这字在喉咙里滚了两遍,最后吐出来的是:“你多加小心。” *** 数日后。 晋王的人马,是午时到北京城外的。他没急着进城,第一站反倒停在城郊大营。军旗高耸,随风飘扬。随行士兵百余人,悉数驻扎于此。 吴和勇颤颤巍巍地疾跑两步,方才追上晋王脚步。 晋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感慨京城果然帝王气象,日头都毒辣许多。好在不多时,接应的人便来了。 来者是个白面太监,晋王得了皇后的信,等对方跪地行礼,方才倨傲颔首:“刘掌印,带本王去校场。” 接应的正是刘宝成。他是最会伺候人的,媚笑着对晋王说:“不急这一时,王爷您舟车劳顿,我备了些清粥小菜,不如先去帐中小憩片刻,如何?” 随从听闻脸上都露出喜色。这一路昼夜兼程,到此处已是疲惫不堪。晋王见状,只得依了刘宝成。 一众人去了帐中,进去之后才发现,刘宝成这一句“清粥小菜”属实谦虚。 当中一条长案,玉碗金碟,层层堆满了宫中才能吃到的珍馐。几个绝色美人持酒壶而立,笑语嫣然。 一轮笙歌燕舞下来,随行的兴高采烈,晋王脸色却沉了下来。 刘宝成赔笑道:“小的斗胆敬王爷一杯。” 晋王拿起斟满的酒杯,手伸了过来,刘宝成连忙凑过去迎。 只听“哗”的一声,那杯酒,竟然直直泼到了刘宝成脸上! 琵琶声骤停,舞女愕然,旋转的脚步顿住。 晋王把杯子猛地往地上一砸,摔得粉碎,怒道:“你是什么狗东西,也配敬本王?” “小的……小的知错,还请王爷宽恕则个。”刘宝成颤声说。 晋王站起,一掀台子,满桌东西翻在地上,叮当作响,一片狼藉:“都不许吃了!走,去验兵。” 刘宝成吓得跪地,瑟瑟发抖,心里有些后怕:敢情这位和宪宗不是一个脾气。 *** 酷暑打弯了枝条,校场之上,却是热火朝天。 只听轰隆一片巨响,硝烟四起,弹火频发。一轮射击结束之后,浓烟未落,铁甲步兵奇行而上,后排火器重装完毕,速度之快,令人愕然。 刘宝成站在高台上,心思没在演习中,全在晋王身上。见他面色初霁,连忙递上茶水。 他原以为晋王还得暴脾气几句,没想到对方露出赞赏之色,指着台下操练的士兵,问道:“这兵可是你训的?” 训兵的李准人在诏狱,就等着秋后问斩了。刘宝成虽有些心虚,但还是媚声说:“小的不才,还望王爷指点一二。” 晋王却道:“训得好。”说完,抬步下了高台。 左右立刻吩咐士兵熄火,免得伤到这位金贵的爷。 刘宝成正松了一口气,晋王突然抬手,指着一个小个子军士手里的兵器,问道:“这件倒是制式新颖,是什么门道?” 刘宝成一看,是件直楞楞的铁管,比其他人手里拿的更短粗些,口小膛大。他本来就对火器一窍不通,支吾起来:“是……是……” “小碗火统。”好在军士自己开了口,替刘宝成解围。 “对,对。”刘宝成赶紧接到,“王爷您看,这火器形状像不像一只小碗?” 晋王疑惑道:“做成小碗作甚?” 刘宝成还没接上话来,晋王倒像是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一来,便能塞进更多火|药,拉长了填药间隔,属实聪明。” 刘宝成用袖子擦了擦冷汗,拼命点头。晋王表情淡漠,转身离去,走之前来了一句:“你跟我走。” 两人重新回到帐中,下人已经手脚机灵的收拾了满地狼藉,只是酒洒在地上不好擦,走起来鞋底粘黏。 “说吧,那人在哪?”晋王淡声道。 刘宝成心下一凛,自知骗不过他,可又不想说出实话,只能答道:“已死了。” 李准还没死,但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这么说倒还让晋王忌惮自己几分,不敢卸磨杀驴。 刘宝成心里小算盘打的飞快,没想到晋王似乎对李准已死的消息十分满意:“也罢,这样的人留着反倒是祸害。” 他想了想,又问道:“此军已尽在你掌握?” 刘宝成忙不迭点头,他这几日没闲着,把领头的全部换过。实在换不了的,想来在威逼利诱之下也不敢造次了。 晋王思索了片刻,放弃了安插士卒的想法。此次为了速速来京,带来的多是轻便骑兵。 “很好,我明日入宫,你听命行事,可懂?”晋王脸色一板,现出凶恶颜色,“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刘宝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连忙应声。 晋王交代完了,便和刘宝成无话可说,挥手命他下去。 临走门帘前,刘宝成突然转身问道:“王爷明日可要带些兵马入城?” 晋王怒极反笑:“怎的,怕我信不过皇后娘娘?” 刘宝成慌忙道:“岂敢,岂敢。” “既然不敢,还不快滚。” 眼见着刘宝成出去了,晋王挥散了身边人,一个人打马溜达往北骑。不多时,就到了无定河边。 河水汹涌奔腾,宛若脱缰猛兽。 而河对面,就是巍巍北京城了。 *** 李准再见到师父时,心里有些许的别扭。 早上叶妙安还问,为何身边多了不少守卫,里里外外将小院围的水泄不通——那是李准说不出口的担忧。 小院里难得热闹,一众江湖人士聚在厅堂,等候分命。李准细细看去,少了三两个眼熟的身影。 有这疑惑的不止是他,歪脸猛汉粗声叫道:“怎的武弟、鲁兄都不在这边?” 师父一身白衣,面上带笑,容光焕发:“他们自有要任,不在近旁。” 说完他端起桌上的酒杯,扬声道:“成败在此一举,我先干为敬,诸位自便。” 众人簇拥到台前,杯子数刚好合上人头。 李准端起一杯,往杯中探去,触指滑腻粘稠,一股刺鼻腥味,液体暗红,是生鸡血。 “事成之后,诸位定能加官进爵,尽享无尽荣华富贵。谁人再敢笑我们草莽流寇?”师父说完,一仰头,把杯中物饮尽。 众人叫好,全都喝了下去。一番歃血为盟过后,挨个领命而去,走得干干净净。 李准留在最后,他刚要提步告辞,师父却出声叫住了他。 “你那药,是不是停了?”师父言语之中,言之凿凿。 李准一愣,不敢撒谎,迟疑了片刻,点了头。 师父了然地笑了:“我先前急躁了些,属实不该。其实当初没送你去净身房,怕的就是你长大了埋怨我。” 李准面上现出感激的神色。 师父走到棋桌旁,捻起一子:“对你,我是最上心的。当初遇见你时,你饿的肋骨条都凸出来,还要和那妇人打做一团,不让她吃怀里的死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一般,有大善相。” 李准轻声说:“我不记得了。” 师父有些玩味道:“我还记得你当时说,''没了全尸,投胎都投不了人道。哪有父母这般狠心,让亲生骨肉转世成畜生?''” 李准沉默不语。 师父轻声说:“我早该悟到,你没有爹娘,心里有憾,总想着有个家。执念成魔,这是人之常情。我若是不允,反倒不通人情了。事成之后,我来想些法子,让你不用回宫。你带着带着新妇出去过,偶尔来看看我就好。” “师父……”李准没想到自己还没请求,对方竟主动提了。他不由得有些感动,说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您在我身上花的苦心,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男人听了,笑道:“来,再下一盘棋。不要因为旁枝末节,伤了你我师徒情谊,对么?” 第35章 置之死地 “圣上抱恙, 思念幼弟,诏晋王觐见, 侍奉左右。” 上旨下来,宛若水滴溅进热油锅,引出噼啪作响声。 招藩王进京,是本朝大忌,不合理法。众臣群情激奋,不光文官出言阻止,左都督府都督,兵部尚书等人也纷纷上书谏言。 “后宫干政,其心可诛”——天刚亮,一封封言辞激烈的声讨就送到了乾清宫,而晋王的车队正凛凛作响,已从正阳门进来。 宫中一草一木,与晋王十多岁离京时别无二致。自打老太后宾天,他就再没回来过。 这一路有如热刀贴豆腐, 意外的畅通无阻。不多时, 人停在乾清宫外。 诵经的声音隔的远远就清晰可闻, 烟火味冲鼻, 想来是皇后礼佛, 礼到乾清宫去了。 宫门外内侍宫女列成一排, 见晋王后面跟着二十几个精壮汉子,伸手拦住,温声出言道:“皇后娘娘在殿中,不便有外男随行。” 晋王不疑有他,对随从说:“你们在此等候就好。” 说着,脚步愈发快了起来, 抬步进宫。 …… 刘宝成“啪”的一声往脖子上一拍,挪开时,掌心上一抹红。闹了一晚上的蚊子终于被打死了,痛快。 边上内侍温声道:“伺候老祖宗擦牙。” 他懒懒的起来,就着内侍的手擦了擦牙,拿茶缸子漱了口。他掂量着晋王这会应该进宫了,不知道会有什么风浪没有。 “嗡——”才打死一只,又有蚊子飞来了。 这地方草多,离水近,蚊虫也多的猖狂。营房睡着也闷热,真不知道李准那厮是怎么受过来的。 想到李准,刘宝成露出志得意满的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内侍端了水出去,不多时又拎着扇子回来了,笑道:“校场上又在操练呢,老祖宗去瞅瞅么?” 刘宝成人胖,怕晒。昨儿个陪着晋王在太阳地底下站了半个时辰,人跟白蜡烛似的,晒软了,出一层油汗。 他摇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横竖有领兵的。许彬手下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哦对,徐恒,让他盯着去吧。” 内侍领命,正待出门,刘宝成又叫住了他:“昨日那几个美人,可送回去了?” 内侍机灵,笑道:“哪儿能呀,我给老祖宗喊过来?” 刘宝成微微颔首,那内侍转身而去。营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徐恒求见。” 这厢还没应声,对方已经没头苍蝇一般闯了进来,粗声粗气地说:“秉刘公公,正阳门外走水,我欲带兵前去围救。” 刚才说到他,这会儿就来了,身穿重甲,全副武装。 刘宝成奇道:“城外失火,自百姓扑灭,大不了上十二卫也可出城,你凑什么热闹?” “火势漫天,护国将士岂有隔岸关火之理?” 刘宝成淡声说:“老老实实呆着,指不定今天还有什么变故。横竖火烧不到这里来。” 徐恒沉道:“如此说来,刘公公是不肯了?” 刘宝成听到这个语气,突然一愣。 对方厉声问:“说,是肯还是不肯!” 刘宝成突然醒过味来。他心觉不好,一个转身,就往门口跑去。 晚了。 银光一闪,苍啷啷宝剑出鞘,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刘宝成万万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场景,扬声道:“大胆!你不是许彬心腹吗?竟敢叛主!若叫他知道,定将你千刀万剐。”这话一面是出言恐吓,一面也是大声呼喊,想引得帐外仆人注意。 他这一说不要紧,那剑往深处又押了一分,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刀锋流下来。 徐恒淡声说:“公公声音真好听,再多叫两句,我好把你的割下来。” “我不说了,不说了。”刘宝成把嘴紧闭成了老蚌。 徐恒斥道:“虎符呢?” 刘宝成眼珠转了一转,往帐外一瞥,接着指指自己的脖子。 徐恒冷笑一声,把剑略微往外撤了撤:“说吧。” 刘宝成猛喘两口气,说到:“徐大人,您找错人了,兵符还在李准身上。这人您得找许指挥史要,我这可不灵光。” “是么。”徐恒若有所思。 刘宝成点头,见他一个没注意,立马往外面跑去。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救命!” 跑到门外,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 他带来的内侍已经左一个、右一个,悉数被杀死了。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卫兵把门,见他出来,利刃出鞘。 徐恒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看刘宝成一脸菜色,温声道:“刘公公不跑了?” 刘宝成哪敢再来硬的,求饶道:“徐大人若是对许彬那狗贼不满,想要什么,跟杂家说便是。金银细软,只要你开口,杂家一定全力去办。” 不过须臾功夫,许彬就从“许指挥史”变作了“狗贼”。见风使舵这一套,刘宝成从没输过。 徐恒眼睛一眯,说到:“我什么也不要,就想救个火。刘公公肯么?” “肯,肯。”刘宝成一叠声说,从贴身衣里掏出虎符,“徐大人英明!” 他一边说,一边思量着:许彬这厮给他打下包票,徐恒这人忠心耿耿,是哪里出了错? 徐恒说到:“既然公公对徐某建议深以为然,就劳烦公公就跟着我们一起去了,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刘宝成吓了一跳,心眼子都顾不上耍了,连忙道:“救火我是外行,不如您自个儿挑些顺眼的人马,我留守营地,等您回来,好吃好喝伺候着。” 徐恒见刘宝成不动,收了剑,抽出不那么显眼的短刃,抵在他腰间:“废话少说,让你走,是抬举你。一会儿见了晋王的人,多说一句话,捅穿了你。” 说罢,扬起虎符,一声令下。不多时,精锐部队集结完毕,跨过横跨在河上的桥梁,洋洋洒洒北上而去。 晋王留下的骑兵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跟上。领帅听闻禁军是去救火,觉得甚是可疑,思虑许久,决定跟上前去。 *** 叶妙安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守卫,有些不自在的对红玉说:“倒像是坐牢似的。” 红玉端了杯茶过来,脆声说:“夫人且润润嗓子,横竖是老爷上心,怕咱们出事。再说多些人还不好么,就当赶大集、看西洋景了,热闹。” “你倒是想的开。”叶妙安接过茶,往杯里望去,碧油油的茶梗在水中上下浮沉,煞是好看。她轻叹道:“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天塌下来,有的人是顶着。咱俩个儿矮,压不着。要我说,与其操这个心,不如想想中午吃什么。要不要我再去买点肉馒头?” 阿黄正蹲在桌角下,听见这个提议,爬起来猛摇尾巴。要是他有手,估计大拇指头都得翘起来。 叶妙安掌不住,噗的一声笑了。 “这就是同意了?”红玉笑道。 “你速去速回,我心里老觉得不安似的。”叶妙安轻声说。 “成,得令。” 红玉掂着小包袱,换了衣裳,脚步轻快地绕过守卫,临走前还冲叶妙安招了招手。 叶妙安立在垂花门前,含笑看着她走了出去。眼见着人消失不见,又立了半晌,看了看木头似的门神们,轻叹一声。 她正要转身回屋,突然听见“哐、哐、哐”的拍门声,急急回过头去看。 刚出门不久的红玉,竟然跑了回来。一边跑,还一边冲着守卫们大声喊:“快关门!” 轰隆一声,门被关上,半腰粗的木栓被栓了上去,从里面死死抵住。 叶妙安急着上前:“怎么了?” 红玉勉强笑道:“没什么,好像是城外走水了,阵仗不小。” 话音未落,门板猛地扇动,似是有人在外面撞门。 “你说实话。”叶妙安语气凝重起来。 红玉一边拉着叶妙安往里面走,一边急道:“许是有人受了惊吓,想闯私宅避火。夫人快跟我走!” 说话的功夫,大门撑不住,终究是被顶开了。一群手持兵刃的蒙面人闯了进来,与院中守卫打做一团。 顷刻间,银光挥舞,短兵相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百般花样,齐齐上阵。 蒙面人身法了得,纵身一跃,跳到一个守卫身后,冲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划。只听“呲”的一声,血在空中喷出一道弧线,死者软口袋一样,沉重地倒在地上。 叶妙安忍住惊叫,被红玉紧牵着汗湿的手,快步跑到了荷花池边上。 荷塘边上一直立着口大水缸。只见红玉弯腰,呵地一声,竟然将把它合身抱起,挪了开来。叶妙安早先还疑惑,都有池子了,还怕走水不成,立这么个缸子占地方。 那水缸下面,竟然是一个黑黝黝的洞,不过一人宽。 叶妙安目瞪口呆。红玉看着瘦弱不堪,竟然有如此力气,莫不是个练家子? 她正要开口询问,身后却传来急行而至的脚步声和厮杀声。 “不行,来不及了。”红玉突然对叶妙安有些歉意地说:“夫人,对不住。” 说罢,叶妙安只觉得颈子后面一阵剧痛,她睁大了眼睛,软软地倒在地上。 在她意识消散前,只看见红玉嘴唇微微掀动:“我欠老爷的债,今儿个就还清了。”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血色漫天。 第36章 得国正者 晋王走进殿中, 四下安静异常。他目光所及之处,内侍宫人一排排跪下, 只有他一人独立着。 “皇后娘娘呢?” 领头的小太监笑着说:“在偏殿候着呢。” 晋王颔首,跟着他往里走。不多时,就到了偏殿,水晶帘里确实端坐着一个黄衣女子。 下人告退,掩上殿门。 他扬声道:“拜见皇后娘娘。” 里头女子身子微动,却不出声。 晋王问道:“娘娘可是还在修闭口禅?” 女子点头。 晋王了然,沉声安排道:“娘娘放心,本王的人手潜伏京中多年,如今既进城来,自有接应。到时候趁乱,骑兵与禁军不费一兵一卒入城,拿下十二卫。勤王之军再快,也快不过我们。只要诏书到手,自是名正言顺, 旁人嚼不得舌头。娘娘好生歇着吧, 本王去看看圣上如何了。” 女子一动不动。 “本王定会保你平安。此番顺利进京, 事成之后, 还要多谢于你。” 这番志得意满的话说下来, 对方却无甚反应。 晋王有些疑惑, 环顾四周,发现除了他和这黄衣女子,殿中再无二人。 “娘娘?”他唤道,“皇后娘娘?” 晋王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走到了水晶帘边上,猛地将帘子撩开。 那女子确实身着凤冠华服, 只是嘴里被塞住了布,五花大绑在凳子上。她年纪颇轻,满脸泪痕,根本不是皇后。 晋王一把把她嘴里的布扯下,目眦尽裂:“说,你是谁!皇后娘娘在哪!” 女子颤抖着说:“奴婢不知……奴婢原是浣衣局的,昨日被人绑了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晋王暴怒,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扭头就往殿外走。 果不其然,殿门以被人从外面死死锁上。 他怒极反笑:好一出瓮中捉鳖。荒唐,荒唐。 他用力撞了几次门,外面传来领路的小太监阴阳怪气的声音:“王爷,您省点力气吧。” …… 那厢正殿里,圣上被人强灌了猛药,醒是醒了过来,只是一时还迷糊着。 玄机先生跪在一旁,轻声道:“回魂——” 世间俗事一点点回到宪宗的脑子里,他睁开眼,气若游丝的问:“如何了?” 内侍急道:“晋王已被囚殿中,皇后娘娘在坤宁思过。” 圣上点点头,人自有气数,几番折腾下来,已油灯将近。 他自知时日无多,眼中精光暴涨,一连颤声说:“快……下诏……下诏……” *** 刘宝成和徐恒同乘一匹马,朝正阳门行去。 城门外果然火光冲天,一阵兵荒马乱。不少人正自发抬水救火,但杯水车薪。 刘宝成扭头道:“徐大人,不如我们就在这下马吧,前面人多口杂。您总这么架着我,也不是回事……” 身后利刃往前一顶,吓得他不敢再回头,瞬间住口:“哎哟,哎哟,我不说了。” 这厢才往前走了不久,就听背后轰隆一声巨响,马匹受惊,被死死拉住。 刘宝成回头一看,刚刚还横在无定河上的桥,竟然塌了。 走在队伍末尾的不少骑兵,随着断桥坠下,被汹涌而逝的河水卷走。惨叫声,马匹落水的巨大声响,不绝于耳。 队伍立刻骚乱起来。 硫磺刺鼻冲入鼻中,硝烟里一道人马疾驰而至,登时与尾随而来的晋王骑兵厮杀起来! 刘宝成莫名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啪啪的血点子飞溅到脸上,他都顾不得擦,只管使出十足精神往烟雾里望去。 一个人拎着火器,于百人之中,径直朝他骑来。 刘宝成双目暴睁——他认出了这个人。 是李准。 刘宝成心里一惊,想通了原委。李准能从诏狱里跑出来,徐恒能叛变……原来出问题的根本不是许彬的心腹徐恒,是许彬本人。 徐恒望着李准手里的兵器,突然对着刘宝成笑了:“刘公公,瞧瞧小碗火统的厉害吧。” 说罢,翻身下马,将刘宝成一把扯了下来。 刘宝成摔倒在地,被地上的土呛的咳嗽不止。他费了老大劲,抬起头,看见黑黝黝的火炮筒子,直对着他。 刘宝成两股战战,一阵骚臭气从裤|裆处传来——他被吓得失禁了。 李准抬手,又放了下去,淡声道:“师爷,好久不见。” 刘宝成匍匐到马边上,鼻涕眼泪一把抓:“李大人……李掌印……你我本是同根生……切莫自己人害了自己人啊……” 李准看他那副狼狈样,轻声说:“师爷说的是。” 徐恒反倒愣住:“这怎么可以!” 李准笑笑:“师爷,走吧。” 刘宝成狂喜,掂着胖脚往边上跑去,可才跑出几步路去,一双手已在身后,抬起火统。 只听“砰”的一声,硫磺味漫天。 刘宝成被弹药轰掉了半个脑袋,碎成了烂西瓜,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一路走好。”李准那句没说完的话,这才说了出来。 这厢才解决完陈年旧事,已有晋王残部杀了过来。 “小心——”徐恒提醒李准身后有人。 此时已来不及重填火|药,李准从身边“唰”的一声抽出弯刀,在马上合身跳下,回身猛劈。 天上滚来团团乌云,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短兵交接,几方各有伤亡。刀山血海,宛若人间炼狱。一场戮战过后,正阳城门开启,李准带一队禁军冲进城去。 城中晋王潜伏的人手纷纷起势,先前那把火就是他们着人放的。一时之间械斗频发,乱作一团,杀红了眼。但到底是起势的人缺少操练、目无章纪,渐渐溃不成军,与城门外的火一样,渐渐平息。 李准方才得空,喘了一口气,突然见有人满身是血,冲了过来。 李准认得这人,是他派去协助赵常,保护叶妙安的。 那人的声音宛如破碎的玻璃渣,一字一句好像带砂子一样撕裂、磨开:“属下失职,小院失守了……” “咣啷”一声,李准手中兵器掉在地上,弹起一地尘埃。 “怎么会?”他茫茫然问:“我明明增派守卫了。” “来的人太凶猛,我方寡不敌众,已经全员覆没了。属下拼了一口气逃出来,就是为了把信带到。既然大人已经知晓,小的自然不敢独活!”那人说完,抽出配剑,猛地朝自己胸前刺去。 李准下意识地一脚踹飞了他的利刃,半晌,才淡声道:“要死,也轮不到你。” 说完这话,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两旁景色一呼而过,城内到处喧嚣,府兵与尖细斗做一团。 也许有气断山河的嘶吼,有血肉横飞的惨状。但李准看不到,也听不见,好像白茫茫大地上只有雪,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脸上接连现出迷茫、震惊、愤怒、伤感的表情,但须臾都消失不见,重回漠然,好像一尊不悲不喜无面佛。 浮浮沉沉,百般虚妄相。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突然马匹嘶鸣。 雪地中正站着一个人,白衣飘飘,几欲与遍地瑞雪融为一体。 李准勒住马,轻声道:“是你。” 师父抬手,温声对他说:“过来。” 李准应声下马,把手放进师父手里。好像小小的自己,从千万人之中被选中,在一片迷蒙雪中,与这人并肩走过漫漫长街。 他对这男人叩首,改口,从此便有茶饮,有果子吃,有道理教。天地有光,余生有亮。 “是你派人击杀妙安。”李准开口时,语气笃定,“既然不想我成家,为何不干脆断了我子孙根,反倒惹出如此烦恼?” 师父定睛,看他面上波澜不惊,方才欣慰笑道:“不能的无欲,是不甘。能而不为,先破后立,才是坚无不摧。经此一役,想必你再不会被儿女情长所困。” 李准突然笑了,停下脚步:“那你呢?” 师父一愣,扭头看向他。 “师父不希望我为情所困,”李准冲着紫禁城的方向虚虚一指,“那这一大遭,图的又是什么?” 师父沉默不语。 “说起来,本朝有件见不得人的秘闻。藩王叔父篡位,把侄子赶进江里去。不知师父可有耳闻?” 见男人不吭声,李准直视他的眼睛:“师父大仇得报了吗?” 师父看向李准,这孩子一直带着刺,只是平时裹在一团和气里,冷不丁冒出来,刺骨的疼。 “我便是要他们都活着时,兄弟手足自相残杀,方能解心头之恨。” 李准轻声道:“是么。” “盗国者,虽远必诛。得国正者,何故蒙冤?”师父一字一句的说,“我祖父乃是天下第一清白读书人,刚正不阿。不过发了几篇檄文,拒为那篡位的草拟即位诏书,家族便被屠戮殆尽。我有幸逃过一劫,目睹全家遭受酷刑。卧薪尝胆几十载,广结能人异士,总算盼得今日。” 他眼神愈狂热:“我已设下连环局,全等晋王被剿,圣上归西。太子听命于你,天下尽在你我师徒二人手里……” “这是谁的天下?”李准冷声说,“你可见京中骚乱,多少百姓惨失家业。口口声声''得国正者'',师父又与那上位者,又有何区别?” 他缓了缓,续道:“想来武师弟不是临危受命,是再无利用价值,又怕他走漏风声,被除掉了吧。” 师父漠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与那篡位的,别无二致。” 李准这话说完,街边隐隐有骚动声。 他正要回头,却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观鸣钟轰响。[1] 咣——咣——咣—— 宪宗宾天了。 “听见了吗?”师父侧耳聆听,仿佛耳边响起不是钟声,而是仙乐,进而狂笑道:“他死了,他死了!” 见李准石像一般漠然,师父听了下来,语气重又阴狠起来:“那日歃血为盟,我在血里下了药,你若是有二心,我便……”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看见李准瞳孔震颤,蓦地放大。 “小心——” 师父刚刚听到李准的呼喊,还没来得及回头,接着胸口突然一凉,剧痛传来。 他低下头去,看见一柄闪光的刀尖,从背后直直的穿到他的胸前。 师父被捅穿了肺,嘴里咕噜咕噜冒着血泡,就地倒了下去。 那浓妆艳抹的凶手,却是那日当街拦囚车的武娘。 他这才发现,此处正是花楼边上。想来武娘一直暗中调查弟弟死去的真相,方才怕又是听到了原委,心生杀意。 谁又能想到,呼风唤雨、神机妙算的师父,最后竟栽到烟花柳巷的弱质女流手里。 李准望向蜷缩在地上的男人,眼神里有恨,也有怜悯。 “解药在……百宝阁……第三层……”师父带着气音,委在地上,艰难说到。 李准一愣,低下头去,轻声回应:“我知道里面有毒,所以我没喝。” 师父眼睛睁大,震惊于李准的防备。不多时,断了气。 也许师父自己都不相信,他会在临死前说出解药在何处,但他的确做到了。想来这份早已浑浊不堪的师徒情谊里,还残存着几分本真。 武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嘴里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雀儿……我替你报仇了……” 身后花楼众人瞠目结舌,把状似癫狂的武娘拉进屋内。 李准没有去追。 五炽燃灭,幻境消融。 尘归尘,土归土。 他跪下,冲着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抬手帮师父把眼睛合上。 能死在大仇得报的这天,师父不该睁着眼。 做完这一切,李准重又翻身上马,恍恍惚惚地继续着自己的行程。直到老马识途,带他去了想去又情怯的地方。 小院的门大敞着。 他原以为自己会停住脚步,不敢进门。但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下意识的进来了。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一地横尸,显示出此处发生过的激烈战斗。 李准一边走,一边弯腰把众人的眼睛一一合上。 赵常,红玉,都死了。 一个把守在门口,万箭穿心,至死不退。 一个横躺在水缸前,利器割喉,血漫四方。 妙安——妙安—— 蝉鸣嘶叫,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突然有个毛球蹭了过来。李准一惊,低头看去,是阿黄在脚边呜咽。 李准跌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黄柔软的毛。 也许师父说的没错。 无欲,则刚。 作者有话要说:  [1]敲钟这个习俗,是清代的习俗了,而且也不是皇上一驾崩就敲。但是为了戏剧效果,就放在这一章了。跟那个改良版火统一样,都是超时空的存在。 下一章是终章,之后还有一个非常治愈的番外。这篇是he,所以主角是不会死的,放心。 第37章 终章 边塞团圆夜 李准站起来, 从地上捡起一把落下的剑,掂了掂。 分量足, 一把实打实的好剑。剑槽上的血干涸了,但挡不住锋利的刃。 阿黄一直跟着,像是看懂了什么,咬住李准破烂的裤脚,不死心往边上拽。 李准看着它,笑了笑,温声说:“你还不能和我一起走。你得活到老,给一窝窝的子子孙孙讲一讲,当年捡你的人是多么威风。” 阿黄急了,一边在地上嗅,一边往边上拱,嘴里“汪汪”大叫。要是能说话,估计会破口大骂起来。 李准看它举动滑稽,起了疑心, 顺着它行动的方向看去。 水缸下, 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他手中的剑, 当啷一声, 掉在地上。 *** 三个月后, 临洮府旁, 白水镇。 按时节来说,这才刚刚入冬。 但这地界儿是北地,已经是寒风凛冽,叫人寸步难行了。因此镇上那家名叫“九州茶馆”的铺子,生意格外红火。 这家铺子打着茶馆的旗号,卖的却是烈酒烧刀子。往来跑马的、押镖的, 都爱在这儿停上一停,喝上两钱假酒,吃上一碟干豆子,听听碎嘴子说书。 今儿个也和往常一样。 台上那说书人板子一打,眼珠一转,有模有样地拉长声,讲了起来: “上回说道,先帝宾天,太子继位。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那狠心叔父拘了起来,砍了头。可怜晋王雄心壮志,临了儿到了乾清宫,却还是棋差一招。宪宗早早识破皇后诡计,使出一招瓮中捉鳖,将死前还把图谋不轨者一网打尽,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下面嘘声一片,瓜子皮、碎豆子齐齐往上扔。 脸上刀疤的壮汉粗声道:“谁要听你讲这个,快给爷讲女人!” 说书的见惯了这场面,笑道:“别急呀,这不正要讲呢么。这宫里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最美?当属先帝的宠妃、当今圣上的生母——庞贵妃。她徐娘半老,肤如凝脂,艳压群芳,那奶|子大的……” 台下众人,一个个脖子深得老长,听得着了迷。 “只可惜,先帝临死前,怕后宫争斗,便破了''有子不殉葬''的祖训。一纸诏书,命庞贵妃和皇后都做了朝天女,活活给他陪葬了。正所谓:自古红颜多薄命,最是美人留不住。生前在宫里斗了一世,死后不都埋进了一个土窝窝?何苦来哉!” 听众破口大骂起来:“这皇帝老儿,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那刀疤大哥回过味来,问道:“那庞贵妃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吗?圣上就没说句话?就这么看着老子娘死了? 说书的猛拍大腿:“这太子登基,全凭一纸诏书。凡是这张纸上写的,自然都是金科玉律。他要是不让老子娘死,不就是不认这诏书?那又如何坐得稳这把龙椅,服的了众?” 众人唏嘘,一边是老子娘,一边是荣华富贵,这太子也真狠得下心。 议论天子家事,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只是此处天高皇帝远,民风彪悍,皇家威严也鞭长莫及。这些说不得的野史秘辛,倒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 角落里,两个人站了起来。 男人走到在台边,向破碗里投了枚铜板。说书人喜上眉梢,一叠声说起了吉祥话:“好人好报,长命百岁。” 男人笑笑,拉起带着锥帽的女子的手,转身上了二楼住店的客房。 一早就在屋里等着的大黄狗见了主人,激动的摇起尾巴。 女子点燃了台上的蜡烛,搓了搓手——刚刚饮了些酒,依旧挡不住这屋子四处漏风带来的寒意。 男人轻声道:“妙安,我今日进城,探听到了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妙安坐了下来,温声道:“是故人的事吗?” 李准点点头,他有些踟蹰,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押解流犯的囚车,不日就到临洮了。你若是想见见姐姐,我们就在此地多停留两日。” 张朝银伙同晋王谋反一案,业已判定。 新帝仁慈,网开一面。只处死了主犯,剩下的人流放边塞。而张炳忠和叶妙婉,就在这流放名单上。 叶妙安想了良久,摇摇头:“她应该也不愿见到我,这时候去见,反倒像是有意羞辱她。想来她还有丈夫陪着,日子苦些,熬熬也就过去了。” 李准点点头,接着说:“程大人寄书来,应是把我的信托进去了。程大人让你放心,新帝没治你父亲的罪,你父亲主动辞官,带着姨娘,告老还乡了。” 叶妙安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太子知道了,没有让你回去吗?” “程效书中说,新帝看了信,面无表情,只是连声道:''就当他死了,也好。''” 叶妙安愣住,半晌才明白过来其中深意。 宫中总归是死地,也许太子也不想让陪伴着他长大的人,全都困死在这里。 她想起先前听李准说的典故,便又问道:“程大人还好么?” “他上有老母,下有娇儿,自然不能因为庞贵妃死了,便去寻死。不过是辞了鸿胪寺丞,请命去守东陵,长长久久的陪着地下的那位。这份恩情,圣上准了。” 叶妙安叹了一声,若有所思。 李准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安抚道:“再往西走就是乌斯藏地了,你我定能找到解药,救你母亲。” 前路漫漫,荆棘遍野,危机四伏。这话说出来,彼此都知道,不过是片刻的安慰。 但叶妙安还是努力让自己笑了出来。 李准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轻声说道:“其实师父也许说的不对,我总是猜测,我是有爹娘的。” “此话怎讲?”叶妙安疑惑道。 “小时候,无论是挨了饿,还是在宫里挨了打,迷迷糊糊躺着时,总能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我耳边唱歌,哄我入睡。” 唱的是: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小小剪刀送姐姐。 毛铁打到正月正, 家家门前玩龙灯……[1] “他们可能是迫不得已,才把我扔在田地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算是个野孩子吧?”李准说完这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我胡思乱想了。多大的人,还在纠结这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活的再老,心里总还是有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哭嚎着寻找自己的母亲。 叶妙安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过去,叠在了他的手上。 屋外打更的人拉着长声,走在刺骨的北风里。 最后还是李准出声道:“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他本想说:“红玉不在身边催你,你都不肯早睡了。”但想到斯人已逝,心下黯然,这句话到底是没吐出来。 叶妙安不知道李准心思飘到何处,她还沉浸在对方先前唱的歌中。 她像是想通了什么,开了口:“你是有家人的,我也是。我们在一起,就是一个家了。” 斗大的月亮映出了靠在一起的人影。 阿黄看见两人依偎在一起,不满的哼哼着,把狗头也凑了过来。 这样才对。一个祥和、完满的,团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