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鬼嫁娘》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职业鬼嫁娘》作者:信口开河hiya 文案: 爹系没钱还面瘫男主×憨憨一心只想搞钱女主 “叮!您有新的嫁了么订单,已为您自动接单。” 鬼灵阵传来提醒。 梅霖,芳龄十八,鬼嫁娘金榜榜首。别的爱好没有,就爱攒功德。 她的鬼生目标是:让顾客满意,好评满满,然后暴富! 路遇官二代坑爹男主,三天掉出排行榜,一月收获上百差评。 贺禄樊:“我养你。” 梅霖:“对不起,你太穷。” HE 1VS1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禄樊,梅霖 ┃ 配角:阿信还在想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公子,合葬吗?收你彩礼钱的那种 立意:科普冥婚文化,抵制封建迷信 第1章 朔风烈烈,霜雪弥天。 梅霖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不过是笔十万功德的单子,不做就不做了,干嘛非得赶着午时冲过来。人没死透万分尴尬不说,吕老头还和那家家丁打上了。 现在好了,鬼嫁娘金榜榜首、鬼送尊号“鬼界西施”的她,居然被一个小小人间知县给押入大牢。 往后传扬出去,她都没脸做鬼! 脸不脸的没关系,反正她美,轮转过百八十年也就没鬼记得这档子丢人事了。 可这都两天了,一天十二时辰,平均一个时辰至少十张嫁单,一张嫁单就按八万功德算…… 梅霖狠掐了一把人中,白花花的功德啊!成箱成箱的彩礼啊! 万般心痛后,她决定舍小取大。 砸下二十万功德,直连父鬼老大鬼灵阵。 “喂?”梅霖踌躇。 鬼灵阵传来提醒,“投胎咨询请说1,功德查询请说2,姻缘申请请说3,人工服务请说0。为避免骚扰通灵为彼此带来的烦恼,本次通话按时长计费。” “0!0!0!” “请正确说出父鬼殿下鬼灵阵通话口令。” 梅霖点在眉心的双指明显僵住了,搽过蜜粉的手背青筋暴起。 怪不得所有新鬼入鬼境的第一天,就被再三告知父鬼热线通灵口令。说什么助鬼为乐、任劳任怨……呸!感情都是为了转人工服务时,满足殿下本人虚荣感。 传闻中,凭一己之力,丢出去鬼境一半的脸。父鬼殿下果然当之无愧。 “嘟!未检测到声音。您已花费三十万功德,如仍不回答……” 梅霖决定唯鬼老大马首是瞻,不要脸了! “面若桃花、英俊潇洒、足智多谋、我家小淑爱了一千年还没爱够的良殿下!” 鬼灵阵立即接通,浑厚醉人的男声传来,“鬼境父鬼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梅霖再不敢白烧功德,言简意赅:“我被兰陵知县抓了,求您捞我!” 鬼灵阵那边停顿半晌。 “喂?喂?您在计费,呸,在听吗?” “你谁啊?”父鬼果断切断通灵。 “我、我、我……” 完了,她忘了今天是父鬼生辰。殿下过寿不办公,几乎是鬼境鬼尽皆知的事儿。过完寿还不立即上岗,赖在仙界蹭半年的吃喝也不是没有过。 冥婚府鬼王也去北境了,暂时不会管鬼嫁娘的事。 这就叫做,鬼倒霉,花都并蒂开。 老吕吞了一桶囚饭,囫囵着衣裳扯呼噜。她却怎么都睡不着,颠腾了一路赶到兰陵这鬼地方,没收着功德和聘礼,反倒身陷囹圄。 要说干鬼嫁娘这行的就是麻烦,送货上门,买家验尸。有这躯尸首束缚,被抓了都溜不掉。 她抬眼看了下老吕,这老鬼骨头多半都酥了,肠子上月才拿去浣浊局修整。确实也赶不动车马了。 改明儿回了鬼境,请辞了冥婚府的公职,盘个小店,卖豆腐得了! 上回东境鬼市给他们鬼王祝寿,两条横纵大街全被鬼火喧嚣挤满。就连人鬼两界乱窜的妖怪也去凑热闹,一大锅鸡精洗澡水盛出来,不消一刻就被不识底细的新鬼舔了干净。梅霖当时惊于那妖怪的商贾天赋,细细数了遍他赚的功德,足足三千! 一锅汤三千,那两锅就是六千,三锅…… 铛铛铛! 狱卒长棍没好气地敲杆栏,语气也是不耐烦至极。 “吕不韦、梅霖,出来!” 也不懂知县大人抽什么筋,大半夜的要提审这俩疯子。狱卒长都把烧酒拎县衙门口了,硬是被大人撞见,都什么霉运! 狱卒心下不爽,铁|棍不长眼地招呼在老马夫腿上。 “快给老子滚起来!” 老吕闷哼一声,白日被强压的戾气瞬间复燃,通红的双眼狠狠盯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好好好!辛苦大哥!”梅霖朱唇媚笑,眼睛也讨好地弯起漂亮弧度。 一边拿脚抵在老吕肩上,强压其躁动鬼气。一边翻出腰包,推到狱卒手里,“大哥,大哥辛苦。我这哑奴耳朵不好,不知好歹惯了,您别跟他一般见时。” 牢室仅有月色微透,梅霖森白的脸反倒显得白皙自然。狱卒见这妞长得不错,嘴巴也甜,掂量了下荷包,便不再为难。 只在押去刑房的路上,以催赶为由,在她身上推搡了几下。 身段这么好,可不就是让爷们儿摸的嘛。再说了,她原也是要稀里糊涂陪葬死人的,或许早就不干净了。 谁知最后一下,不轻不重地点在梅霖左肩,这丫头忽就不乐意了。 尖叫着反推他一把还不算完,两只爪子死掐在狱卒喉咙上。头发披散得比鬼还吓人,眼角竟迸出两道血来。全身抖如筛糠,指尖狰狞嵌入狱卒肉里。 “怎么回事?” 刑房大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位身形颇高的男人。 他冷瞥了一眼扭打在一处的二人,捉住梅霖的胳膊,单手扯过。 “连传唤犯人的事都做不好,明日起就不必来县衙混吃混喝了。滚回去!”知县冷峻道。 方得喘息的狱卒如蒙大赦,立马跪地磕头,“谢大人救命之恩!谢大人!” 跑出快十步远,那人才怔怔回头,“大人,这俩人就他妈是疯的!您,您小心些。” 被攥着胳膊的丫头一直不住发抖,落在地上的影儿仿佛都被颤虚了。五指攥拳,指甲都抠进肉里,一副戒备模样。也不敢看他,只拼了劲地往回缩。 跟在后面的哑巴一个劲儿地啊啊乱喊,疯魔得厉害。 他也不难为这二位老弱,松了手,任由他们歇在长廊上。 “还能答话吗?” 速战速决固然好,牵扯多地的女眷走失案,他急于撕开一道缺口。 若这姑娘摇头,也情有可原。虽不知为何会与狱卒扭打,但终归是受惊了。再强行逼供,证词难免出现错乱。 正值冬日,越晚睡越寒凉。这会儿被一吓,回牢房也冻得难眠了。饥寒交迫一整晚,待明早审讯也能省去不少油嘴滑舌的麻烦。 左右都于他有利。 梅霖强压住战栗,镇静地仰起脸,“可以。” “那便进去。” 梅霖掸掸喜服上的尘土,阔步踏入刑室。 老吕也一瘸一拐地跟着,经过知县身边时,忿忿地瞪了一眼。 比起牢房,审讯处反而条件优渥。窗户拿绢纸糊了,寒风吹不透。豆大的油灯已把梅霖照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刑室里摆了一方长桌,后边安置两张胡床。一张已被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坐了,另一张还空着,肯定不是给她准备的。 知县大人过了片刻才进来,左右手各拎了一个小马扎。 “坐。”依旧冷冷道。 老吕没客气,叉着腿就坐下了。满脸看孙子似的不屑。 她犹豫了阵,决定不浪费这次自救机会。一切顺着大人的心意做,能早一天重新做鬼嫁娘是一天。 “叫什么名字?” 知县开始例行询问。 “我叫梅霖。梅子的梅,甘霖的霖。” 她生前在清倌院里做舞娘,嬷嬷瞧喜欢她的客官多为文人雅士,便教她识过些字。诗书虽未来得及学通,但好歹会写自己名字。 忽想起老吕没了舌头,便替他答:“他是我家马夫,叫吕不韦。” 一旁书记的笔录官憋不住,喷笑了下。立即收到大人的眼刀,识趣地噤了声。 “家是哪里的?”知县从容问道。 “……” 他眉宇微沉,又问了一遍。 “我也不记得了。”无辜的桃花眼欲语还羞,眨眼时又笼上淡淡伤感。“大周年间我家父母便死了,家中只剩下姊姊和我,这哑奴是我家原先的家生奴仆,便一直陪着我们姐妹。” 梅霖抬眼瞥了下知县的表情,冷峻的脸上略有松动。 便继续说,“离家时我还小,不记得家乡何处。现在姊姊也走了,梅霖便是连家也没了。”语未尽,泪已下,好不可怜。 “先记兰陵本地人。”知县不为所动。 又问,“你们既然姐妹情深,何苦在她死后,还要将她与李家二郎配冥婚?” 此问切中要害。 梅霖总不好意思说,那口棺材其实是我的,里面装的都是上笔生意的彩礼吧?搪塞说成自己姐姐的棺木,里面躺着个已死数月的女尸。原本只是为了别被县衙抄个家底不剩,现在算是自己挖了个巨深无比的坑,还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天灵灵,地灵灵,小鬼以后再不敢抢单了! “嗯?” 知县挑眉,完全不打算一笔带过。 “大人啊!”梅霖眼泪转瞬出眼眶涌,“这是姐姐的遗愿啊!她走得太年轻,尚未婚配,可怜黄泉路都得一人走。我们初到兰陵时,李家对我们姐妹有恩,怎奈好人命短,他家二郎重病。姐姐走时,拉着我的手……” 她绘声绘色地编出莫须有的姐姐给恩公报恩,顺带演绎出一见钟情的烂俗桥段。活生生把知县那张冰块脸感动出一丝抽搐。 “够了,本官知道了。”他终于受不住戏折子里扭曲情节,打断道。 这么一出狡辩,竟打乱了他审讯节奏。只得单手支着额角,暂且缓缓。 笔录官讪讪问道:“大人,这些都记吗?” 知县无力点头。 梅霖十分得意,老娘搞不定你个小崽子,那就真枉费了在鬼境待的几百年了! “那你为何穿着喜服?” “啊?啊,那是因为……因为,李家确想冥婚来着,但也怕娶着丑媳妇。我与姊姊相貌七分相似,所以扮作新娘给他们看看。” 差点得意早了,这知县不仅脸冷,头脑也冷静得过分。 但奈何不了她机智啊!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问出什么花样。 大人冷哼一声,“你方才说过,你长姐与李家二郎是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怎么还需看看模样是否周正呢?” 梅霖额角泌出一滴冷汗,“因为他家父母并不知道。” 知县仿佛瞧出什么端倪,嘴角微勾。吩咐道:“来人,压下去。明日传李氏夫妇,公堂对簿。” 第2章 押他们回牢房的狱卒明显有了戒备。提着面盾牌,警慎地跟在后面。连对老吕都不敢有任何催促。 窗外正飘雪,透风的墙呜咽出箫管声响。 梅霖果然没有多少困意。 老吕盯了会儿狱卒,又合衣睡倒。 再挨一整天,金榜排行第二的鬼嫁娘就能反超她了。榜首不保,日后订单价也得往下调。一步错,步步错。梅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想来做这笔生意的。 不过凭她那动人的演技,再有秋波暗送,着实令人难以拒绝啊。刚正不阿如兰陵知县,不也松下了面瘫脸,就差开口说“你真是个小可怜”。 没办法,在下很专业。 遥想当年战绩——无论鬼新郎多难缠,梅霖都能干脆利索,让他们自己饮下孟婆汤,跃入往生池。甚至二人还能惜惜相顾,祈愿来世能做人间夫妻。 当然了,她说那些来世再见的话,全是冥婚府服务套餐内容。 至于男鬼那些山盟海誓,皆譬如他们活着时说过的那些骗人话。当时确为有感而发,你要真追到下辈子去,那就是高估顾客的记忆力了。 不过就是您下单,我服务。 要是满意,您点个好评;要是不满意,我服务到让您满意。 她自己一直以这种好合好散的高要求,作为优秀鬼嫁娘的综合素质水平之一。 还得费些时候啊。 梅霖用食指点点眉心,借以舒缓烦心事。 呵,好在那个傻官还信了一见钟情。如此烂俗,居然还能博君动容。 “说什么烂俗?本殿下和夫人就是一见钟情,烂俗什么烂俗?瞧不起谁呢?” 鬼灵阵忽传来父鬼声音。 “殿、殿下!” 梅霖不由瞪大了眼。 “是不是很感动?嗯?”父鬼有意勾出最魅惑的声线。 她一点都不感动,滴水之间就要划走上万功德。以她现在的财务状况,实在不敢妄想接道这个通灵。 “计费吗?”梅霖颤抖问出。 那边啧了声,“亏我过着寿,大老远找通灵办要来记录。你这小鬼,不说两句谢谢的漂亮话,还问计费吗?你说计不计?” “……” “从你家鬼王身上扣,行了吧。”父鬼慵懒道,“反正他捉妖回来,我还得赏他百万功德,正好抵了。” 梅霖哑然。 冥婚府鬼王这辈子,但凡为鬼,都不会想再见她了。 “夫人喜欢?鬼境还有,改明儿让他们送上来。”那头开始冒出不相干的杂音,“好不好?嗯?好不好?” 梅霖颤巍巍地打断道,“呃……殿下?您要是忙……” “你家鬼王亿万功德,足够扣的。等着。” “不不不,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能解决。父鬼殿下生辰吉乐!” 梅霖果断压了鬼灵阵。 她就想顺顺当当捞功德、赚彩礼,偏巧倒这血霉! 再给直属鬼王惹上麻烦,那她就真不用回去了。 呼—— 她长叹一口气,这本事已经几百年没用了。 放下梳钗,捋下数根青丝,捻在指间。朱唇轻启,悠然唱道:“今夕何夕,搴洲中流……” 发丝末端似溪流,蜿蜒垂地,而后铺散开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曲唱罢,整间牢室皆归于沉寂,看守的狱卒亦陷于美梦。 一束微弱冥光顺着发丝,逆流回梅霖指上。 在北边。 灵丝感应到,她的棺木被收在了县衙北屋。 北屋……貌似是公堂。 梅霖另一手挽做兰花态,提指勾了下。蔓延到狱卒腰迹的发丝,随即扫下其腰间钥匙。接在地上的另一簇立即包裹着,缩回主人身边。 到手了! 她深喘好几口气,勉强缓过劲儿——青丝绕确实好用,就是太费鬼气。 蹑脚行至牢房门锁处,吧嗒一声,轻松打开牢门。 自由在召唤!功德在召唤! 满载着聘钱彩礼的宝贝大棺材在召唤! “老吕!醒醒,咱们走了!” 梅霖轻搡吕不韦,但那鬼却毫无动静。 也罢,先取回棺木,再来叫老吕头走也无妨。 屋外正飘朔雪,原本局促的衙堂被白月、白雪笼罩,反而透出厚重。 鬼影在月下拉得极长,梅霖立在公堂门口,影子已够到放着惊堂木的官案上。 就是这么长,一寸也不少。 那年她十六,一曲惊鸿名京城。 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无奈连累了她这条无足轻重的人命。 那时,两位公子哥正跪在案前,腕上拴了条象征性的细铁链。知县老爷端坐在案后,慢条斯理地询问案中细节。 她呢? 她就站在同样的位置,鬼影拉到惊堂木尖角上。 是舞女自己失足,摔下了三丈高台。 她这条命,就这么被盖棺定论了。 飘荡了整整两年,终于被前来收押孤魂野鬼的鬼王遇上。鬼王怜惜她这烂命,答允为梅霖谋个好来生。 来生?算了吧。 我想有口好棺材,再寻一位真心人。 因这愿望,梅霖进了那位鬼王直隶的冥婚府。为找真心鬼,每日兢兢业业接单上百。功德、彩礼收的多了,才恍惚发现,真心,是人间根本没有的东西。 生前从未相识的两人,只因满箱金银、满抔功德,便能合葬一穴,同走黄泉路。 要什么感情?职业鬼嫁娘,让鬼新郎安心投胎便好了。 谁也别说欠谁的,拿钱接单,完事儿来生莫逢。 梅霖轻声绕过屏风,心心念念的大宝贝就横在后厅正中。 忽传来微弱呓语声,是从棺木后面冒出的。 她悄然探身去看—— 夭寿!这知县怎么还没走! 他一条胳膊架在棺材盖上,强撑额头。整个人不敌困意,斜躺在地上,右手还捏着几张纸。 仿佛是察觉响动,他的眉头微微锁起,眼睛却舍不得睁开。 万幸,青丝绕功力大不如前,但好赖能拖住这个肉|体凡胎。 梅霖化用所剩不多的鬼气,移开沉重木棺。 倚在棺侧这人顺势滑瘫落地,枕骨击出一声闷响。刺骨穿堂风得了机会,呼啸涌入,讥讽吹散他手中所握卷宗。 不管了吧,就几页破纸片而已。 我人都逃了,还管他睡得香不香? 但还是忍不住,回看了他一眼。 脱下官服,这人周身的威严也卸下一半。薄薄的唇被月光映出淡淡的血色,总算给白皙的脸添了些粉。闭合的双眼被浓眉压得抑沉,但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算了,俊朗之人总得受些优待不是? 梅霖折回头,帮他把散乱的文稿理好。在官批那处,每一页都用遒劲的笔墨写过“贺禄樊”三字。 禄樊,禄烦?当官的哪有嫌弃自己俸禄烦的? 这名字,太不吉利。 活该长这么好看,还蜷在兰陵做知县。 她继续扫读文稿内容,脸色愈发难看。 城东王家村,王二妞,年十四。十月廿七砍柴未归,愈月初一报案。 城北张家村,张许氏,年二十。十二月初八赶集未归,初十报案。 …… 笺笺挖人心肠,前后十起之多! 而审讯笔录则从最早报案的十一月初一,间断记到正月初六。 人间父母官,竟是如此……如此……梅霖想不出有哪个词可以来形容贺禄樊,为了案子连年都不过了,真是,傻得很! 朝廷一年能给这小官多少俸禄?值得为贱民性命拼死拼活? “梅霖……”贺大人含混地讲梦话,“没事的,我不会……不会……” 不会怎样? 都被青丝绕迷成这副模样了,还有闲情逸致在梦里想着她?老哥,是我不会把你怎样才对。我已成鬼,您就把您爱民之心收到人身上吧,不劳您挡我财路。 一股强大鬼气冲上梅霖脑门,强行打开通灵阵。 “梅霖,你在兰陵县衙?” 她被冲得发懵,晕晕乎乎答了句“嗯”。 “在原地待着,我明日去接你。” “不、不用吧,”梅霖还没听出对方是谁,还以为是父鬼殿下兴致高,故意捉弄她。回绝道:“我自己能逃出来。” “梅霖,”那头的语气稍带怒意,“本王叫你待在原地。” 她彻底傻了,怎么就惊动自家鬼王了! 她这回绝对完犊子了。 想来在鬼王眼皮子底下跑路不现实,梅霖顺从地把棺材移回原位,把牢门钥匙挂回狱卒腰际。认命地把费尽七分鬼气打开的牢门,关上。 转身就对上吕不韦怨懑的眼神。 “鬼王明天来接咱们。”她解释道,“我就出去遛个弯,没丢下你。” 老鬼哼了声。杵在离她最远的角落,干瞪着她。 “我睡会儿” 梅霖借口避开老吕头那双红目。 假寐,心思全在方才看到的那几页纸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失踪案?最巧合的是,听冥婚府姐妹闲聊提起,兰陵一带已有多时收不到订单。 昨日李家的架势,明摆着的厚葬民俗。 莫非…… 她原以为自己眼疾手快,抢了个稀有货。看来是不小心,把生意做到对家地盘上了。 可这对家是谁? 拐走年轻女子,只为拿到与死人合葬的彩礼钱! 从未听说过,强夺活人性命,就为配个冥婚的道理。 后背黏上了一层薄汗。 梅霖欲告知冥婚府,请鬼王调查。刚点开鬼灵阵,里面铺天盖地的道喜声接踵而来。 “祝父鬼殿下生辰吉乐!“ ”父鬼殿下全鬼境最英俊!” “祝殿下和母神殿下万年好合!” “呃,请问父鬼殿下干啥了?”梅霖好奇,在鬼灵阵里突兀问道。 欢腾的祝福声瞬间泯灭,整个冥婚府灵阵无一人回答。 鬼嫁娘金榜榜眼为显大度,过了半天才从容道:“父鬼殿下方才散了五千万功德,可惜你来晚了,没抢到吧?” 五、五千万!——鬼比鬼气死鬼系列。 “玉面大人在吗?”这是冥婚府鬼王的名号。以梅霖的身份,如此尊称还是得体的。 “玉哥哥啊,”榜眼接话道,“他从北境回来又走了,不在鬼境。” 梅霖无奈切断鬼灵阵,只能等第二日再说。 折腾了大半晚,困意袭来了。 鬼魂本就少梦,如此狼狈经历更不值得在长夜回顾。她没有吕不韦心肺皆空的气度,也没有弹指改人间的鬼王能耐,睡觉也是点滴折磨。 第3章 “喂,起来了!”昨晚那个手不安分的狱卒,强打勇气,打开牢门。 不同于鬼境幽暗,兰陵的太阳清早便亮得刺人眼。 “快点!”狱卒催促道,却不敢靠近半分。 “也不知道你这疯子是什么好命,能有个有钱兄长。进了贺大人的衙门,还能什么都不吐,囫囵个被保出去。”这人就敢哆嗦倚在门栏边,骂骂咧咧。 老吕拍掉身上干草,直勾勾地向狱卒走去。 “你、你、你干嘛!” 梅霖伸了个懒腰,“老吕,等等我。” 老鬼佝偻地听话站住,就立在狱卒面前。双眼满布血丝,阴森可怖。 美娇娘理理衣衫,颔首行礼,“大哥,抱歉啊。我昨天……” “赶紧走!” 狱卒万万不想回首昨晚的凄厉场面。 贺禄樊一如昨昔,冷着张脸。将卷宗递给她,“画押。” 梅霖哪敢不机灵,忙把拇指在衣服上蹭干净,接过红油印泥。拓了枚清晰手印,递还给知县大人。 大手突然攥住她纤细玉腕,“你哥哥叫什么?” “啊!”梅霖当即被吓掉了口供,“哥哥……哥哥……” 她知道保释者绝对是玉面大人,化形青年,自称其兄长最为合适。可他昨天也没说化名为何,这下可得瞎猜了。 “大人忧思繁重,转眼就忘了梅某名字。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庭中人摇扇走来,嘴角挂着轻笑,“在下梅潜。” 贺禄樊缓松开钳住梅霖的手,暗瞥这丫头反应。 “哥!”梅霖立即缩到那人身后,“你怎么才来啊!我好害怕!” 玉面轻抚小丫头额发,从容回以知县温和一笑。 “我家妹妹自幼患疯病,这次又带着这痴傻奴才跑出来,劳烦贺大人照顾了。” 贺禄樊喉头滚动了一下,摆手示意衙役,送他们二人离开。 老吕认真负责地拉回马车,梓木棺材亦被原封不动送回。梅霖不放心,撬开一条细缝,巴望了半天,这才长舒一口气。 “你可知错了?”玉面鬼王合上折扇,微微侧首。 “知错了!梅霖不该抢单。顾客取消订单之后,不该不说吉利话,强做这笔生意……”她的声音越说越小。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向对的人求助?” 梅霖不明所以地望着玉面鬼王。有事请拨打父鬼服务热线,不是鬼境新鬼须知第一条吗? “你是不是,永远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浮动的鬼气瞬间笼在她周身,鬼王果然生气了。 “对不起。” “我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的通灵口令?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玉面鬼王怒道。 梅霖讪讪地抿了下嘴,“您不是去北境捉妖么,我想着……” “哟,她就是梅霖啊!”令梅霖头痛不已的声线再次回响。 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青纱被修长手指半掀,下面露出张俊美容颜。 “前面听你家鬼王提起过,长得挺漂亮的啊!业务水平不错!”父鬼侃侃夸赞。 玉面侧身,低语:“去道个谢。” 梅霖咚咚跑去,诚恳地深鞠三躬。 “啧,你这是拜堂拜多了?我还得跟你还一对拜?” “不是不是,麻烦您帮我找玉面大人。梅霖在此谢过。”梅霖尴尬回答。 父鬼殿下也不再嘲她,扭脸拿出张薄纸。 “您对本次咨询服务满意吗亲?给个好评吧亲?” 梅霖尴尬接过纸笔,不由吐槽,“殿下也要挣好评啊……” “那是,我家小淑规定的考核办法。身为鬼境领头羊,我可不得以身作则,绝不弄虚作假、以次充好……”梅霖真的很后悔,为父鬼殿下提供演讲舞台。 “有什么不满意的就直说,不必在小鬼面前吐苦水。”车内传出清冷女声。 她汗毛瞬间就炸开了。来自神明的威慑,她连手指都僵住不能动了。 “哪有的事儿?我绝对是心甘情愿!这还有小孩儿呢,别吓着人家……” 青纱被放下,里面充盈着撒娇式狡辩…… “殿下,没别的事,我先带梅霖走了。”玉面鬼王及时解了她的困局。 老吕从空荡荡的肚子里捉出一只老鼠,狠狠扔回县衙方向。 这老鬼,也不知怎么着他了。踏上兰陵这地界就开始犯冲。连梅霖也拿他没辙。 “城北林家有一单,是死票。”玉面鬼王终还是想帮她,“你若想去,我就直接分给你了。” “去!多少功德啊?” 玉面算是被这丫头气笑了,“八千,还去吗?” “怎么这么少……” “你给父鬼殿下潇洒打人工服务,怎么不问问我被扣了多少功德?” 梅霖回想起方才玉面大人的化名,梅潜——这怕是鬼王最温和的暗示。 “从今日起,你接的每张嫁了么订单,我都要抽一半的利。直到,你还尽通灵费为止。”玉面鬼王居高临下,坐等这鬼丫头撇嘴大哭。 “殿下扣了您,多少功德啊?”梅霖还妄想垂死挣扎。 “五千万。” 桃花眼不可思议地瞪了会儿,梅霖随即捞起裙摆,追着父鬼马车狂奔。 “母神殿下!我举报!父鬼热线收费不合理!哄抬物价!” 老吕淡定驱动马车,跟着往那边追。 “吕相,”玉面鬼王尊敬道,“您老身体还撑得住么?等这次回来,您回冥婚府休息阵子吧。让年轻鬼历炼历练。” 老鬼不领情,冷哼一声。 马蹄刨起混杂雪水的泥,溅了玉面鬼王一身。 等在城北的地引使者冻得腿抖,向茶摊要了三碗热汤,才等来气喘吁吁的梅霖。 “梅姐姐,我说您没看订单详情啊!这家定的是死票,您得躺棺材里面,我再把您拉过去。”地引使者是又糟心又不敢说嘴。 梅霖大气还没喘顺,扒拉着地引使者,“你带铅华,和、和口脂了没?” “我就一地引使者,我带这些作甚么呀!”这位也是十分无奈,原本欢喜盼来位业界大拿,谁知这鬼嫁娘连捯饬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脸上粉块斑驳就忍了,衣裙也是乱糟糟的满是褶皱。 “没、没事儿。”梅霖砸砸心口,强把鬼气固稳,“反正是死票,你别让他们开棺验尸就成。” 地引使者面色难看地抽抽嘴角。 “实在不行,你就说我死的时间长了,面相不好看。” 眼看老吕架着马车到了,梅霖便撑着车板往上一蹦。终于躺进了阔别已久的宝贝棺材盒里。 “别介啊,姐姐!”地引追着喊,“咱们今天遇上对家了!要是比不过那位,咱们这笔单子可做不成!” 对家? 梅霖脑海中闪现出失踪案宗。 拍拍棺材盖,“老吕,待会到了,你喊鬼王大人来。” 马蹄声乱,她没听见吕不韦回应。 老小孩,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双指点在额头许久,终是念不出玉面鬼王的通灵口令。 等人赃俱获了再找鬼王吧,梅霖宽慰自己道。万一只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声势浩大叫来冥婚府鬼王,反倒叫对方看了自己笑话。 棺材左右颠簸了下,当是到了地方,鬼嫁娘下轿。 隔着棺材板,外面在说什么都听不大清楚。鬼嫁娘的任务便是,安静躺好。 若是礼成,地引使者会三叩棺木,接其魂魄入新郎棺椁。男方家人将聘钱彩礼放入鬼嫁娘棺内,她便唤过男方“夫君”,一路温声细语,把魂魄领到往生池边。好歹签过魂书中婚配一栏,让男方名头上成个完整男人。 而后,鬼嫁娘接单别家,这家儿郎亦可无憾魂归。 “夫人,我家这位姑娘可是无疾而终啊。给您过门当阴间媳妇,那不晦气!”地引使者对劝嫁劝娶这套熟门熟路,“咱家四郎多好一孩子,样貌周正的,可不能随便拉个死的凄惨的,惊着孩子不是?” 林家夫人边拭泪,边瞥向梅霖这口梓木雕花棺材。 娘家肯给这样的好归宿,家里也算得上显贵。 “谁说我家姑娘死的不清不白?”对方反驳,“这姑娘年纪小,误食了隔夜饭菜。虽说耗了些时日,清瘦些,那皮相也好看着,还年轻!与咱四郎正相配。” 林母动摇点头。 地引着眼珠一转,“我家表妹把姑娘给我时,千叮咛万嘱咐,家里儿子们都出息,就可怜这个小妹。她家也不图什么彩礼钱,就想也找个家世清白的孩子,配个冥婚,俩人一起走黄泉路,来生也能有个照应。” 能靠冥婚攀个好亲家,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没谁不馋。 林父抓住重点,追问:“你们各要多少聘礼?” 地引使者沉下气,等对家先说。 对家三人互相看了看,伸出三根指头,“三贯钱。” 地引呵呵笑了,比出一掌。 林父问:“五贯钱?” “不不不,”地引使者从容摆手,“我们家不要钱。原本这嫁娶的聘礼,都是要给媳妇带去婆家当傍身钱的,可姑娘已经走了,聘礼怎么给到她手里?” 林母拽拽林父衣袖,暗暗把头点了点。 “咱们既然是可怜小辈,那哪里有从他们身上盘剥的道理?”地引睥睨对家,已有九成胜算,“我也知二老心肠软,终归想给媳妇送些心意。咱们婆母给儿媳递些簪钗首饰的,心意到了就行。我这边先收着,等回去见了她父母,包裹着压在闺房门槛地下。还魂时,姑娘见着婆母珠钗,便也能记起自己是归入林家祖坟,回去安心陪您家四郎。” 清脆有力的叩棺声响起,梅霖魂灵渐出躯壳。 八千就八千! 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她不信还不上五千万! 就在这时,棺外忽起嘈杂。 “全部拿下!” 贺禄樊策马冲出,干脆挥刀,将地引使者小臂斩下。“如有抗捕者,当场击杀!” 地引懵圈,磨了半天嘴皮,临了被愣头青搅和。都叫什么事儿啊!还得辛苦模仿活人,抱着断臂在地上打滚,“哎哟,疼死了,疼死了!” 看他鲜血喷洒,对家三人亦不敢再跑,乖乖束手就擒。 “死不了。” 贺禄樊拎起地引,推给跟来的衙役,“给他包扎。林家夫妻也押回去,连夜审讯!” 抬眼,雕花梓木棺闯入他的视线。 贺禄樊不由身形一震。 他强迫自己环顾四周,老马夫仍在,那个穿喜服的疯丫头却不见踪影。 还是,来晚了么。 “来四个人,把这两具……把棺木也抬回县衙。”贺禄樊咬紧牙,把这句话逼出口。 随行的一位老衙役上前扶过知县,“大人,小的们打点就行,您先坐会儿。” 他确实站不住了,在逝者面前却又无颜安坐。 强撑住身体,一字一顿道:“传仵作,开棺验尸。” 第4章 林氏夫妻录过口供便放回去了。冥婚虽不为官府鼓励,但也是人之常情。即便贺禄樊死揪着不放,报到六省,最后也会被批回来。 偌大公堂,只余下老吕、牵红线的四人,和静躺棺中的两位鬼嫁娘。 带着薄薄一层刀茧的指腹轻点桌案,不大不小的声响叩得嫌犯心底发毛。 “大人,”对家那位能说会道的开口,“我们真就是着急嫁闺女,没犯王法啊!您就这么把我们拘着,那也破不了案啊。” “我让你答话了?”贺禄樊似冰语气不怒自威。 “没、没……” “老实跪着!” 衙役领来一位老先生,附在知县耳边说了几句。 贺禄樊嘴角微微勾起,冷冷瞥向跪着的五人。“知道了。” 起身,环着他们走了一圈,道:“看来还真是误会,临县确实有两户人家没了女儿。贺某只是怕出纰漏,错怪几位了。” “我们可以走了?”方才那位狐疑道。 “当然。”贺知县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对家这三人蹦起来就往县衙外跑,衙役皆不阻拦。 地引使者和老吕却纹丝不动,只呆呆望向雕花棺。地引和马夫扔下鬼嫁娘跑了,等回冥婚府,鬼王还不得抽死他俩。 “二位,请吧。” 地引吞了口唾沫,“大人,这姑娘……”幸存的手颤巍巍指向梅霖所躺棺木。 贺禄樊装作漫不经心,“死者啊,冥婚怕是配不成了。本官会代他们家人,将其安葬的。”微挑凤目不动声色地瞥向他们。 老吕跳起,也不顾枷锁牵绊,对着贺禄樊胸口就是奋力一撞。 “哎哎!”地引使者吓得要命。 被迫退开两步,贺禄樊撑住公案,对上吕不韦那双通红眼珠。 “押下去!” 其实不等大人吩咐,小卒已戒备抽|刀,眈眈于这怪人。得令后动作利索,钳住老人肩胛,拖拽入牢。又来一位协助,把嘴角抽动的地引使者一并拉了下去。 立在角落的仵作先生捻须,目光落在两口棺材上。 比起草率的墨漆小棺,离贺大人较近的雕花大棺自然更得人眼。老仵作也自然地走过去,询问道:“大人,开棺吗?” 贺禄樊重重地点了下头,脸侧咬出明晰的肌理。 仵作摊开工具囊,自撬棺杠杆至破腹小刀,一应俱全。 “大人,搭把手?” 仵作和蔼笑容格外刺目。 他怎么笑得出来?这是两条人命!这是今早还与他装疯的姑娘! 看知县大人杵着不动,仵作只得招来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年轻,“来来来,把盖儿移开。” “住手!” 贺禄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声调的怪异,指尖绷紧了力,方才显不出颤抖。 “先、先验那棺。”慌乱终究在喉间暴露。 手下人便听其指令,两个精壮小伙儿嘿地使劲,抬开小黑棺棺盖。 腐臭气息瞬间弥漫整个县衙。自告奋勇开棺的两衙役离尸体最近,扔下棺盖便跑到衙外呕吐。从牢里偷摸跑出的耗子闻到了,折头就奔回阴暗霉臭的牢笼。 贺禄樊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另一手接过长竹片。眼底毫无波澜地翻看死者衣裳。 “只是一般丧服。” 仵作应和,“是了,看样子是普通人家的。” “可有外伤?” 仵作老先生仔细查过其口鼻、四肢,回道:“嘴角撕裂一寸不到,手腕处尚有淤青,是捆束伤。” 贺禄樊撤下手帕,俯在死者鼻侧轻嗅。浓重而劣质的脂粉香弥天,却掩不住淡淡一丝腥臭。 “饮毒了。”他冷冷道,握着竹片的手咯咯攥紧,骨节泛出森白。 仵作略顿了一下,拿出银针,在火上烧过,刺|入死者喉间。待拔|出时,一层粘腻黑液附着于银针表面。 “砒|霜。”二人异口同声。 老仵作笑得更开些,“小贺大人本事没忘!” 贺禄樊只把脸侧去,淡淡接了句,“不敢忘许先生教导。” 许仵作满意点头,俯身专心于细致检查。跟在后面的笔录官又记了满满当当三大张,递呈给知县。 身高、年龄皆与之前走失一女颇为相似。 贺禄樊浏览过后,下令:“通知报案家属认尸。” “大人,还有一具,要不要一并验过,再传报案家属前来?”外面天寒地冻,底下跑腿的也想撒个懒。 “不。”他累得连头也摆不动了,眸色暗沉道,“去跟那三人的若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其余衙役也不想讨嫌,便一同退下了。 一厅一棺,独留他一人。 怎么只剩他一人了?明明梅霖也在。她只是疯到棺木里躺着而已,亦或者在别处。 棺中人是她姐姐,一定是。 今早才与她说过话,今早才被她兄长领回家……是今天,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前! 怎么会! 贺禄樊将官帽脱下,指尖触及棺上牡丹,瞬间失了温度。 凭什么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林家家境殷实,对幼子格外怜爱。为其配冥婚,自然也是舍得钱财。呵,钱财,足以让人泯灭良心的东西! 所以,姑娘是谁家的不重要,如何被骗来、被杀害亦无人问津。只要肯乖乖躺进棺材,敷上厚重铅粉,扮作嫁娘模样,让那些冥婚媒人赚到足够银两便好。 为什么! 为什么梅霖明明已经走进县衙,却仍不肯向他吐露实情?她是否知道,那个看似温雅的“哥哥”,竟会成她的索命人! 他好恨! 恨他明明有一整夜的时间叫她放下戒心,却只付与严肃斥问。 恨他明明早就可以从冥婚下手,却偏偏等到梅霖才换了思路。 他恨自己! 从来都是如此,空担一方百姓信赖,却庇佑不了每一个人。 对不起…… 可我想最后再见你一面。 梅霖这边混混沌沌,都到黄泉路口了,半天也没看见鬼新郎踪影。难道是这孩子死得太久,魂魄已经飘散了?那许给她的功德,岂不是拿不到了? 鬼境幽暗,往生池水便成了这里唯一解闷的声响。 来往鬼魂默默飘过,梅霖甚至瞥见鬼嫁娘金榜探花挽这一位富鬼走过。 完蛋!今年“优秀鬼嫁娘”奖金不保。 被买家遛了,干站着还得和熟鬼打招呼,尴尬至极。索性退到黄泉路边,找找有无能互倾苦水的厉鬼。 这些鬼长得难看些,不少已生出獠牙。但对鬼嫁娘——地府唯一还算喜庆的工作人员,还是比较客气的。随便打个招呼,大家便能唠到一处。 “梅霖,怎么好几天没见你?” “唉,别提了,”梅霖撇嘴,“我被人间知县逮着了,刚放。” 青面厉鬼气得发抖,“知县!知县没一个好东西!” “倒不是他故意为难,就是,误会了。”梅霖尴尬解释,“那人挺好的,我打赌他下辈子绝对是大富大贵的好命。” 獠牙撑得双唇无法闭合,一众厉鬼只能艳羡地咂舌,混杂着口水的哒哒声好不酸溜。 “你们看见兰陵林家四郎了吗?”梅霖对那八千功德仍不死心。 众厉鬼摇头。 “那边新来了个女鬼,好像是从兰陵来的。”青面鬼僵硬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一个白衣怨魂,“不过那妮子凶,你小心点。” 梅霖架着厉鬼肩头望去,果然有一游荡孤魂,周身漫布鬼气。看样子,快要化凶了。 她拎着繁重喜服,小心翼翼凑上前去。 “妹子,打听个事——” “啊!!!”女鬼扭脸就对梅霖咆哮,浓重尸气翻涌,喷出大口黑血。 辛苦熨展的喜服瞬间被毁,梅霖的鬼气也蓬勃而上。 厉鬼们咂嘴,前黄泉路第一凶女鬼要出手了。 “就不能好好说话是不是……”梅霖抬手,散开发髻,青丝如瀑直下,贪婪汲取八方鬼魂怨怒。 “青丝绕!” 墨发如灵附体,从四面向白衣鬼涌去,千丝万缕。只见那女鬼哀嚎不止,近凶的鬼气全被头发吸干,眼珠迸突。比她原有死法凄厉百倍。 眼看就要被噬魂灭魄,梅霖停了手,撤回青丝。 绣花鞋勾起女鬼下颌,“小妹妹,到姐姐的地盘了,乖点。懂?” 女鬼点头。 “我问你,你听说过兰陵林家四郎没有?好像十三四岁的模样,家里不穷,肯花一万六的功德办冥婚。” 女鬼又小心点头。 “他在哪?”梅霖双眼冒绿光,眼仁都化作孔方兄模样。 “他……”女鬼吞吞吐吐,“我只知道,我原是要配给他做媳妇的。” 哟,巧了,撞上传闻中对家了。 “你叫什么名字?” “王青青。” 梅霖琢磨了阵,回问道:“王二妞和你是一人吗?” 女鬼赧然别过头,“那是之前的名字了。” “之前?多久之前?” 梅霖只觉自己疯了,不去找空许她的八千功德,在这和鬼扯兰陵失踪案。白花花的功德啊,还剩整五千万的债呢!绝对是贺禄樊那狗官给她灌迷魂汤了,就掺在送去牢里的清水里,无色无味、三界通吃…… “两个多月了。”女鬼打断她的臆想。 两个月……十一月,十月廿七的第二个月。 “何时死的?”梅霖替了魂书库职责。 女鬼抬头,如是答曰:“前天。” “被谁杀的?” 王青青垂下眼,“是我自己做的不好,是我惹原郎生气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惨死成这副模样,还是自己搞的?自己找不痛快就别成凶啊,辛苦两界追查。 梅霖只为煮熟而飞的功德糟心。 蹲回厉鬼窝,抢来新鬼的半袋瓜子陪葬,剥仁儿唠嗑儿。 还没唠出什么开心事,正头顶一道白光打下,生生把梅霖魂魄扯回阳间。 突然招魂,梅霖被迫吸入一口寒气。不等睁眼,就先猛咳起来。 头顶的棺材盖被掀开了,贺禄樊那副俊模样离她鼻尖不到三寸。 这人就不能不搅和她! 诈尸也不怕?贺大人果然处变不惊。那就给您加点料! 梅霖微微活动脖颈,不等知县反应过来——“吧唧”,一口亲在贺禄樊唇侧。斑驳的脂粉也顺带着黏在他颊上。 陈年女尸,恶心不死你! 贺禄樊腾然失了劲,滑坐在棺侧,背倚着棺板。脊背绷得笔直,跟审讯时一个样子。 梅霖也不说话,继续合眼补觉。 “梅霖。”过了不知多久,他清冷声音才响起,“你没死。” 说罢,竟传来呦呦哭声。 梅霖幽幽爬起,正欲勾搭着肩,把这人直接吓个半身不遂。不料贺禄樊翻身抱住,整个人抖得厉害,“你没死,没死……”絮絮叨叨就这一句话,还带着浓重鼻音。 “大人啊,您就放——”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贺禄樊不等丫头解释,“我定会找出凶手。放心吧,有我在。” 梅霖僵住,吃错药了吧? 您在顶个鬼用?我要挣功德,谁有闲情跟你这演缱绻戏折子? 第5章 梅霖隐约觉得,贺禄樊当她是个傻子。 在县衙西侧给她收拾了间耳室,饮食起居,竟然还配了个婆子照料。 第一天,看她举止正常地脱下喜服就寝,那婆子惊异地瞪了半天,第二日清晨便向大人汇报。据说,贺知县一贯平整的嘴角勾起了弧度。 按理说,涉案者皆要录制口供,以备破案之需。可这都三天了,贺禄樊常来探望,却依旧对少女失踪案闭口不谈。 他能憋得住,梅霖等不及。都三天没接单了,即将跌出鬼嫁娘服务金榜的水平。她可不想丢了这五险一金的好工作,改去黄泉扫大街。 “大人,失踪案怎么样了?”梅霖怯乎问道。 贺禄樊不答,给她碗里夹过一块排骨。“有眉目了。放心,我定不会令死者蒙冤。”又觉不妥,补充道:“亦不会使生者担惊。” 梅霖揉揉肚子,勉为其难接受知县大人好意。 “大人见我马夫了吗?”她这几天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吕。 “我已将其收押。” 梅霖不露声色地瞥向他的袖口,官袍整洁,像是每日挂烫。这么严谨一人,摆明的油盐不进。牢里的鼠崽子怕也要被老吕泄愤剥皮了。 “吃好了么?”贺禄樊问, 她甚至生出错觉,不带音调起伏的话,其实残存着些温度。但随即否定自己的猜测,摇头晃掉这古怪想法。 “没吃饱就继续吃,我去刑房了。” 贺禄樊以为她还饿着,出门嘱咐了婆子几句。从当天开始,每餐不等收盘,梅霖即可独得一份甜酪。 被当傻子养着,也不赖。 过了两日,听衙里的仆役说,大人撒出去的探子有回信了。贺禄樊自然身先士卒,扬鞭携刀,领衙内上下数十衙役前去追捕。 除了年老耳朵背的老婆婆,整个兰陵官府就剩俩老弱,倚着囚牢栏杆打瞌睡。 梅霖偷了段迷香,事先塞进牢室锁眼里。待时机成熟,一脚踹开腐朽大门。 “老吕!”她压低声喊道。 吕不韦瞪了她一眼,头嘎啦嘎啦扭到后面,故意不理梅霖。 还是地引使者识趣,能不惊动鬼境自救成功最要紧,嘴皮子抹蜜,“梅姐,要不咋说您是鬼嫁娘榜首呢。就是和那些出了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蹄子不一样哈!钥匙在那兵娃子怀里,对对对,长的那把。嘿哟,劳驾您嘞!” 转开牢锁,梅霖所做第一件事,就是把地引的断臂递给他。 地引感激接过。要知道失了这一节藕臂,再找冥婚府报备更新又得等十几年。 “老吕,”梅霖对这倔老头开始软磨硬泡,“我错了,咱们回冥婚府成不?” 面对牢壁的鼻腔哼出极不屑的一声。 “我这不是——被那个知县困住不让走嘛,真没忘了你。” 这回连鼻哼的回应都没有。 “得得得,吕丞相摆谱了。除了玉面大人,我看是没人有能耐请得动了。”梅霖假装点开鬼灵阵,“玉面大人啊,老吕他又不听话了……对对,赖这儿不走,我劝不动他。”眉头微锁,眼神却流转于吕不韦身上,“您来处理啊,那行,就是我先回去呗。换马夫?别麻烦您了……哦哦哦,不麻烦啊,那也行。是是是,总得让前辈休息休息……” 不知何时,老吕脖子扭正了,腿脚也好使了。挥手拨开梅霖装样子的两指,喉咙“啊啊”怨怼了两嗓子,顺毛地立在了她身后。 地引使者大拊掌,以为妙绝。 就在此刻,牢巷一端亮起灯火,呵斥人声渐近。 “快快!先躲起来!”地引指挥道,“哎哎哎,钥匙别扔啊!” 已经晚了。梅霖把钥匙抛回沉睡狱卒身边,一手捞过铁链和大锁,“咔哒”,干脆落锁。 “唉——”地引使者暗暗相信,所有鬼嫁娘都是靠脸吃饭的。 梅霖把自己埋进干草垛里,屏气不敢出声。 “直接押往刑房。”贺禄樊威严声音随他被火把拉长的身影飘得很远,回响在梅霖耳旁。 见过鬼打颤吗? 梅霖头顶堆着的干草纷纷扬扬,恰似柳絮因风起。 这人的威慑力堪比鬼王,还是负责在往生池判来生的那种。怎么就干啥啥有他呢?上辈子欠他钱了吧? 刑房灯火通明一整夜,那人就这样不眠不休审讯了四个时辰。 真该请母神殿下那日留步,指不定这位劳模就被拔擢为仙了。那她应该也有举荐之功,说不定还能从父鬼那对上几万功德。 她一想到贺禄樊上天任职的样子就想笑。应当是板着脸,把神君仙冠仙服皆捋一遍。待母神问其意愿,再正色答道:“臣无所谓官俸如何,但求无愧天地生民。” 窗栏透进第二日阳光。 那人从刑室走出来,未尽的微弱火光映出灰蒙人影。 被迷香晕倒的狱卒惺忪爬起,略略扫视后,翻出狱室档案,提了只蘸满焦墨的笔。晕晕乎乎去找知县签字。 又会是笔笔峥嵘的“贺禄樊”三字,那字多好看啊。 一夜的疲惫没有压垮他,相反,贺禄樊气宇不减。阔步带风,快速复查过一遍牢房。玉白指节握着竹笔,潇洒签下自己名讳。 “等等。” 笔尾指向吕老头这间牢房,“带他们去公堂。” 狱卒听话将牢锁打开,催促这二人动身。许是想借力,小腿抵在草垛侧,手臂发力推搡。 “哎哟!”梅霖本就蹲得腿麻,被一碰更是站不稳,摔坐在地上。 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大大大、大人……”地引使者这两日才熟读唐律,私入牢狱,那是大罪! 贺禄樊不言,他等梅霖给他一个解释。 “好巧啊,知县哥哥怎么也在这?”梅霖自暴自弃,装疯卖傻道,“嗳,我的绢花呢?哥哥,你见我绢花了吗?特别大、特别好看。”边说还边痴傻比划,生怕别人瞧不出她是个疯子。 贺禄樊居然真从身后取来一支簪花,是时新的牡丹花样。 轻轻插在梅霖发髻,蓬乱的头发埋没绢花三分颜色。 “在这里。”贺禄樊温柔道。 他笑了!知县大人笑了!狱卒鼻孔瞪得比牛铃大。 梅霖就势攀上贺大人胳膊,“知县哥哥好厉害!一下子就找到了,我找了半天……” “好了,”贺禄樊宠溺揉揉她头顶,“该回去吃早饭了。” “哥哥!”梅霖决定一鼓作气,“那我爷爷呢?还有我叔叔,他们也一起去吗?” “我还有事要问他们,你先回去。” 她品出其中的不容置疑,咧嘴笑开,蹦蹦跳跳离开大牢。 唉,失败。 “爷爷?叔叔?”冰冷目光打量起牢室二人。 地引使者舔舔嘴,黔驴技穷。 “你们与诱拐少女案的凶手并非同伙,这就意味着,”贺禄樊故意放慢语速,“本官既可同样治你们杀人未遂罪,亦可听听你们究竟意图为何。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大人,我们真不是黑心买卖!”地引使者匍匐蛇形,生怕另一条藕臂不保。 “哦?” 地引回头看看吕不韦,没得到半分好脸色。 “是这样,我们啊和梅霖这丫头早先就认识。我呢,联系夫家,看谁家幼子死了,就先把单接下来。马夫就是个驾车的,平平稳稳把棺材运到。这鬼……梅霖啊,她扮作鬼嫁娘,快到地方了,就躺棺材里面睡一觉。”地引使者巧妙地把冥间事糊弄过去,“大人,您也见了,那棺盖没钉钉子,透气,死不了人。真就是安慰家属,不到一个时辰这丫头就出来了,根本就没危险。” 贺禄樊眉峰讥讽一挑,“没危险?好啊,那你自己爬进去。若待够一个时辰,安然无恙,我便放你们走。” 地引使者想都没想,赶忙应下。不等狱卒催促,自己就去公堂,把棺材盖拉上。 有些出乎贺禄樊意料。 这一个时辰很快。 因为地引为证明冥婚安全性,特意在里面大声说话,显得空气充足。所以,守在公堂的众人也不觉枯燥无聊。 能说会道的,把兰陵从土特产到美女,全夸了一遍。 “好了,出来吧。”贺禄樊挥手,示意衙役推开棺盖。 地引笑笑,“大人,小的没框您吧?” “嗯。”他淡淡应了。 “那……何时能带梅霖姑娘走啊?” 贺禄樊嘴角微提,“本官只答应放了你们,干梅霖何事?” “不是,您这——”地引赔笑,“没鬼嫁娘,我们这生意做不成。大人,您体恤贱民,就放我们一条活路……” 贺禄樊挥袖,闪开地引使者的巴结。 “你们二人若是要走,绝不会有人拦你们。但梅霖需留下,你们若真舍不下她,马棚尚有空间,二位自便。” 说罢,径直走出公堂。 梅霖尚在长吁短叹,就又被贺禄樊在推门间弄得方寸大乱。 继续装疯? “嗳,知县哥哥!” 贺禄樊微抽了下嘴角,“梅霖,你若装疯,我就陪你装傻。但别低估我的耐心,更莫要妄想真有人能在县衙装一辈子的疯癫。” 梅霖无端笑了下,“话别说绝,还是有人能做到的。” “不过,我不想装了。”她坦然走到贺禄樊面前,“我们三人就是做买卖捞钱的,和那群掳杀少女的匪徒无关。” “听说了。” “你送我的绢花很漂亮,作为回报,我告诉你绑走少女的一位凶犯如何?”梅霖眨眼。 “哦?”贺禄樊的语气恢复到初见时的冰冷。 梅霖揉揉眼睛,一脸困倦,“有个叫原郎的,害死了王二妞。” “你怎知……”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信我,就去查,不信,就当没听见过。” 贺禄樊垂眼,昨日夜审冥婚媒人,十张嘴都只说了去青红街领尸首。具体是谁放的棺材,他们不知,事成后分三分利,等下次取棺材时放到一处暗砖下。 而青红街最富盛名的,当属原氏操办的明月楼。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请问,贺大人,我们仨能走了吗?”梅霖探身问道。 “可以。” 他的声音冷到让他自己发抖。 “那么,就此别过?大人啊,您人挺好的,抓紧时间娶妻生子。”梅霖行至门口,转过身道:“别最后孤家寡人,累得让你手下兄弟找我配冥婚。” 潜藏已久的神经被刺痛。 “阿霖!”贺禄樊失声喊出。 梅霖一愣,已经太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生前鸨娘叫她霖霖,死后玉面叫她梅霖。唯有她父亲,还是在他仓促在世时,为数不多地唤过几声。 “能不能,不要走……” 第6章 梅霖自嘲似地撇撇嘴,“贺大人,这就是您故意找我不痛快了。我干这行无非是因为捞钱快,您不让我走,我如何挣钱?我这张嘴,您能养几年?” 贺禄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字。 “所以,咱们互不相扰,成不?” 贺禄樊眉间拧出一道笔直的沟壑,“凶手尚未归案,你既提供线索,便是此案证人。结案前,暂不能离开。” 梅霖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叹出。 “抱歉。” “行了吧,真抱歉就放我走啊。”梅霖反怼。 “你很缺钱吗?” “缺。钱这种东西,向来只有多多益善,哪有不缺的。”梅霖回身瞥了两眼贺知县,“不像您吃皇粮,我们小老百姓,若不从出生开始攒钱,等到下葬都没棺材睡。” 贺禄樊没有反驳,静默地与她擦肩而过。 而后近一月,她与贺禄樊都再未见过。 婆子来布菜,梅霖随口问了句,“兰陵姓原的多吗?” “回梅姑娘的话,兰陵城只有一户原氏人家。” 一户?那直接抓人不就得了? “知县大人没去探查?” 婆子权当这丫头是疯的,答:“原家乃是本地望族,大人没有真凭实据,怎可随便拘人回来?姑娘就别担心案子了,您慢用着,老奴告退。” 果然,再刚直的官也惧地头蛇三分。 贺禄樊啊贺禄樊,你不是信誓旦旦不叫死者蒙冤么?遇上权贵人家,不也什么招都没了? “所以……贺大人最近在县衙?”梅霖生出疑惑。 婆子噤了声,利落退出厢房。 在县衙,却不来招惹她。不理她,也不放她走。呵,狗官! 这边摔了筷子,下一刻梅霖便闯入知县书房。 只见贺禄樊半袒肩胛,榻前散乱的白衣染着丝缕血迹,混杂其上的脏泥晕开一滩狼狈。应是被她吓着了,有意将肩膀转向靠墙方向。但室内充盈的药酒味和他额上泌出的汗珠,还是暴露了他逞强隐藏的伤口。 “你……出去。”贺禄樊咬牙道。 梅霖踮脚望了眼,他肩头的红痕一览无余。 “大哥,背上的伤你自己够得到?” 线条不错的背肌,明显成为其柔韧的阻碍。 贺禄樊抿唇,把扔在地上的外袍拾起,直接披在了伤口处。 “行,我走。您就等着伤口溃烂、后背流脓吧。”梅霖转身摆手,一脚已踩在门槛上。 “再给我些时间。”床上那位把唇抿得更紧些。 “就算给您十年八年能怎么样?地头蛇就是地头蛇,您就算把命拼了,他照样能东山再起。”梅霖实在不懂他究竟在执着什么。 冷汗滴进伤里,又激下一阵刺痛。“就算把命拼了,我也会还百姓公道。” 梅霖一哂,不置评论。 “阿霖,请你相信我。”贺禄樊的声音已显得虚脱。 “行行行,贺大人秉公执法、生民万幸。”梅霖笑道,“那能不能先把药上了啊?” 堂堂知县,似小孩般委屈抬头,又怔怔地点点。 “来,先把衣裳解了。”梅霖轻手取下血衣,道了句,“真乖!” 衣料擦过伤口,贺禄樊皱了下眉。 “疼吗?疼就记住了,这次他们看你是当官的,还只往背上打。下次再逞能,神仙都不敢保你脑袋不开花。”梅霖嘴上笑嘻嘻,心里却不知骂了这轴货多少遍。 “不是,不是被打的……是我自己摔了。” “哟,自己摔的?”梅霖故作惊奇地咂嘴,“敢问大人在哪摔的,能摔这么齐整的棍棒淤青?哦,我知道了,您磕台阶上了吧?” 贺禄樊羞愧点头。 “呵,您倒还认了?这么重的拖拽伤,骨头都快磨出来了,敢情您是在兰陵哪个寺院门口摔了一整山路,还被海浪带着在海底滚了三天啊!” 药酒正擦在伤口最深处,隐忍至极的一声闷哼从贺禄樊喉咙里溢出。 看来这知县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听说一柄长刀耍得威风,换了常服出门就经不住混混的拳脚。也就张皮的能耐。 “阿霖,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他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便把心思移到梅霖身上。 梅霖漫不经心,“嗯。” “是不是父母生病了?” 她差点笑出声,但还是顺着答了。 “不要做鬼嫁娘了,终究危险。”贺禄樊舔了下干裂的唇,侧过头,想看见梅霖的脸,“我会请兰陵最好的郎中为你家人医治,告诉我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梅霖歪头莞尔,“大人对我可真好。但我父母的病根本治不好,左右就是拿药拖住。大人要拿自己的俸禄填别家的无底洞么?” 她乘胜追击,又问:“大人对所有人都如此关怀?还是说梅霖荣幸之至,获大人偏爱?” 贺禄樊也知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讪讪转头。 “您得空给他们烧点纸钱就行,念我的名字烧啊,不然收不到。” 贺禄樊下意识抓住梅霖的手,寒凉从她的手传至他的心底。话也被冻住,哽了半天才道:“念活人名字烧纸,不吉利。” 她才不管在阳间吉不吉利,她要的是阴间的功德。不念“梅霖”二字烧,那就是往全鬼境的鬼灵阵里撒功德,谁能抢到全凭运气。她才不想平白助鬼为乐呢。 “好了好了,我家的事你别管了。您要真善心大发,就送我份嫁妆,我呢,勉强认你作义兄。”功德捞不到,变相刮点金银首饰总行吧。 贺禄樊松开她的手,乖乖由梅霖包扎伤口。 “哎,你想不想尽早破案?”梅霖拍拍他肩头白布。 痛得贺知县蹙眉,但还是强忍着点头。 “原郎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原家大郎,原柯。他小姨便是明月楼的鸨娘。” 梅霖自信连王二妞都能看入眼的男人,对她来说绝对是小菜一碟。若是顺利,连上黄泉路都能让其甘愿匍匐自己红裙之下。她对家里捐得出功德的青年男子,向来盼其早亡。 于是,拍拍胸口,“我去!” “什么?”贺禄樊一时没反应过来。 “原柯不是绑的王二妞嘛,那我就扮作年轻姑娘,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到时候证据确凿,咱们就一举拿下!” “不行。”贺禄樊斩钉截铁道,“太危险了。” 梅霖无语,自己肝脑涂地没关系,硬是要把女人护在身后。这位知县大人,也太讲究面子了。 “我又不会死,你真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 贺禄樊微棕的瞳一直注视着她,半晌才道:“我是不是拦不住你?” “是。” 贺禄樊用另一侧肩膀倚着床栏,微微俯视梅霖,“那敢问女侠有何计划?” “你先把原柯常去的茶馆啊秦楼告诉我,然后我去钓他。他要上钩了,我便能见到他之前绑架的那些姑娘。你给我带支烟花,待时机合适,我放信号,你来解救。至少五六张嘴呢,我还不信没人敢指控他。”梅霖将其腹稿全说了出来。 不料贺禄樊只是笑笑。 “怎么?” “嗯,挺周密的。”他夸赞了句,“我原也如此打算。扮作嫖客,让几个新供职的衙役埋伏在明月楼附近。待见到受害姑娘,摔酒为号。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贺禄樊眉间又显出川字,“那些姑娘不愿走,都说是心甘情愿留在明月楼的。我向鸨娘追要她们身契,却惊动了明月楼打手。” 梅霖回想起鬼境所遇王二妞,她也道是自己做错了事,百般为护原柯。 都被喂了什么迷魂药? “所以你怕我也劝不动她们?” 贺禄樊摇头,“我怕你也被原柯蒙骗。” 哟吼,闻见醋味了啊!梅霖窃喜,往后给她烧纸钱的有着落了。 “不过,”贺禄樊微垂眼帘,“你与原柯过招,应该算是棋逢对手。本官准你前去调查。” 换上粗布短衣,手挽一筐鸡蛋,梅霖特意蹲在原柯时常携花魁出入的胭脂铺旁。 “卖鸡蛋——三钱一个——”天生的好嗓子,一出声便引街上不少人顾盼。 梅霖只扫了些淡粉,掩去尸体的青白,更似寻常人家的姑娘。 不消一刻,原柯搂着一美妇细腰,款款下了马车。 “原郎,你可答应人家了,水粉、口脂、青黛一样都不许少。”美妇娇嗲道。 “好好好,但凡美人喜欢的,都买。”原柯笑着在美妇腰间掐了把。 “哎哟!”女人娇嗔,“讨厌!” 可把梅霖快看吐了。 “卖鸡蛋——自家新鲜的土鸡蛋嘞——” 原柯眼神微向她瞥了下,步子留恋地跨进脂粉阁。 美妇在里面试用胭脂,他片刻间就溜了出来。 “小美人,鸡蛋多少钱一枚啊?” “三钱一个。”梅霖装作天真,捧起竹筐请他挑选。 “你家鸡蛋壳倒白。”原柯勾起一侧唇角,“但也没美人你的脸白。”手顺带着蹭了下梅霖的脸。 见小美人没闪躲,更加得寸进尺。 “这篮子鸡蛋我全买了。”甩出一带铜板,分量比鸡蛋的价钱重了足足两倍。 美妇正好包了胭脂,从里面出来。原柯把鸡蛋往马夫手里一递,回头冲梅霖坏笑了下。 不得不说,虽然注定要被贺禄樊拖进大牢,但这人渣长得却不难看。再有重金加持,梅霖觉得他也没比贺知县那张冷脸差得多远。 按计划,梅霖借宿在一户普通农户家中,名字也变成了张大花。 探子跟其平安到家,便回县衙报告。 “如何?”贺禄樊问道。 “上钩了。” 知县大人淡淡地“嗯”了声。 “只是……”探子有些犹豫。 “怎么了?” 探子搔头,“梅姑娘回家时路过一家凶肆。原柯给她的那袋子钱,全被她买成白纸钱了。” 她昨日说过,要给父母烧些钱。大概是想尽孝,着实可怜。 “无妨,”贺禄樊眉头松开几分,“随她去。你只管不要让她遇险。” 探子领命退下。 第7章 旭日初升,梅霖便又拎了筐鸡蛋,蹲在原位叫卖。□□擦得赛鹅蛋,粗布长袍一裹,活脱脱的可怜小媳妇。“生鸡蛋——三钱一个——”果然,未等街上人声喧嚣,原郎便款款复至胭脂铺。身侧不见昨日妇人,仅他一位,打扮得格外用心。 “小美人,又来卖鸡蛋?” 梅霖点头。 “你家的蛋太小了,”原柯俯下|身,坏笑道:“没我的大。” 但凡他侧些身,都能见梅霖不耐烦的白眼。而此时他所听闻的,不过是小姑娘娇羞推拒,“公子,您真是的……拿这种话来羞奴家。” “你家鸡蛋都不新鲜了,白费我一袋银子。”原柯尝着了味,得寸进尺,“说吧,怎么补偿我?” “小女身无长物,”梅霖配合地低头咬嘴,“昨日公子给的钱,都用作娘亲的药钱了……” 张家小门小户的,临时被官府征用家世背景,昨天那筐鸡蛋也是一条街的邻居和凑出来的。能新鲜? 鬼都不信! “你娘生病了?”原柯咬钩。 梅霖依旧低着头,微微点了下。 “怎么不早说?”阔公子又燃起拿钱砸妞的冲动,“我给她请全兰陵最好的大夫,小美人别哭。” “贱民怎敢劳烦公子……”鬼嫁娘专业哭嫁,抽抽嗒嗒好不可怜,鼻音浓重还字正腔圆。“公子肯赏脸,买我家鸡蛋就好。旁的……奴家实在不敢高攀。” “你叫什么?” “张大花。” 饶是贺禄樊听此尊名都抽了下眼角,原柯居然片刻便接受了,温声唤了一遍。才道:“这名字配不上你,以后叫‘青青’可好?” “青青?” 梅霖满脑子都是那个口吐黑血的女鬼,原柯对这两字执念得多深?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最配豆蔻年华。” 大哥,我十八。 不过梅霖还是羞涩笑过,轻“嗯”了声。 “吃过早饭了吗?”原柯关怀备至。 “没。” 这鱼彻底上钩了!只见原郎搂过小美人娇柔窄肩,“走,原公子带你吃些茶点。” 茶也吃了,可怜戏份也做足了,也该探虚实了。 “公子对我真好。” 绝对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这么个小茶楼,两屉汤包,如此便轻松打发了。原柯露出一颗犬齿,“还有更好的,青青要不要?” “更好的……” “青青,跟了我吧。我带你住大宅子,咱们养一圃秋菊,清风一吹,满地金黄。还有格式好吃好玩的,怎么样?” 梅霖心底冷哼,平白这种好事,姑娘得多傻才答应?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你出门打听打听,原家是什么人家,本公子看上你,那是你张家前世积的福。”原柯指节叩响茶桌,茶博士识趣撤走碗盏。“你想要的,本公子都能给你。但你要想装清高,我敢保证,你改明儿连鸡蛋都卖不出!” 梅霖眼尾沾湿水汽,可怜兮兮望向原柯。 “乖,别惹我生气。”原柯终于原形毕露。 回应这种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撒娇、乖顺。 “好。” 等到了原氏别院,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兰陵望族。这还不是祖宅,仅仅一个消遣地,就占了半条街。与其毗邻的,便是青红巷中最富盛名的明月楼——亦是原家生意。 原柯为她推开门,果有浩荡一片绿野,有些枝头已长花苞。 “青菊,喜欢吗?” 原柯头蹭在梅霖颈侧,可把她一阵恶心。 算了,早把他缉拿归案,早回冥婚府挣功德。梅霖心一横,脚一跺,柔柔道:“喜欢。” 家仆迎上来,带梅霖去梳洗。 一身鸡粪味,辛苦原公子忍这么久。 昨日伴其上街的美妇来迎,“原公子又得佳人了?” 原柯亲过一口,“美人,醋坛又翻了。” “滚!”美妇半推开他,双手抱臂,“又一个青青,你到底有多放不下?” “一辈子都放不下。” 美妇玉指指向梅霖背影,“她哪像青青了?你是见了皮肤白的都硬么?” “泪痣。” 美妇走开。 梅霖原以为对手是个爱吃热豆腐的,没成想仆人传话:请姑娘安心住下,待三日后公子再来相见。 三日后? 那怕不是青青遍兰陵了? “麻烦问一下,这么大的宅子,就我一人住?“梅霖拦住洒扫仆役。 仆役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这院子只有青青姑娘能住。“ “只有一个青青吗?” 仆役骂了句神经病,拖着水桶走开。让出的西房窗户,透出模糊的一个人影。果然不止一个“青青”。梅霖避开院中人视线,悄溜过去。 门半掩着,婉转歌声流出。 “谁!” 姑娘惊呼,正对上梅霖打量眼神。 “我么?张大花。”敬业如她,此刻都不忘伪装身份。“你是谁?别!”梅霖打断道,“别说叫什么青青的,说你之前本名。” 姑娘惶恐神色转瞬换做得意,连名字都不曾被改过的女人,原公子还是喜欢自己多些。她轻蔑一笑,“我就叫颜青青,什么之前之后的。” 颜青青…… 卷宗上绝没有本来就叫青青的少女,细下回想,也没见颜氏姑娘。 梅霖含混地哦了声。 “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原公子喜欢的,怎么进的这院儿?”颜青青全然睥睨姿态。 梅霖傻笑,“买进了做粗活的。” “那就安分些,别妄想着攀高枝,小心枉送了性命。”颜青青把玩茶盏,“我渴了,给我倒碗茶来。” 梅霖装憨接过。 入夜,与莺歌燕舞一街之隔的窄巷,微弱响起两声鸟叫。 “梅姑娘!这儿!” 梅霖猫着腰躲到墙根,“就是他,没跑了。但我只看到了五六个姑娘,其他人不在院子里。” 探子默记下。 他没告诉梅霖,那日贺大人抓捕冥婚媒人,已经让他们指认出了三口棺材。传来亲眷辨认,皆是失踪姑娘。 “原柯把没个姑娘都给改名了,换作青青。你叫贺禄樊去查查,原柯之前是不是对某位姑娘求而不得。”梅霖拢拢衣袖,“还有一个叫颜青青的,我不知道她原先叫什么,也住院里,但和那些贫苦人家的女孩气质不大一样。” 她看探子惊讶愣住,以为是他没听懂何为气质,解释道:“应当是从小可以练习过,像是秦楼楚馆里的。” 探子憨然点头。嘴角不由挂上慈母笑。传言非虚啊,这丫头不避名讳,直呼大人本名。啧啧,等了快十年的喜酒,看来没跑了。 “行了,我回了。这天还怪冷的。” 她一女鬼,才不怕冷呢。今日二曰初一,上个月的绩效评定就在今晚发榜。梅霖对自己的本职事业还是十分在乎的,毕竟连着功德,她怎么敢不上心? 子时一到,梅霖准时打开鬼灵阵。 “叮!您有冥婚府正月金榜名单通知,请查收!” 榜首是不一定了,但前三应该还有望。等把这案子结了,烦请冰块脸写封感谢信,拿去给玉面鬼王,说不定能加奖金。 第一名:谢铃兰。 第二名:顾盼盼。 …… 她把名单往后拉了三大页,依旧不见自己芳名。不至于吧!也就抢了次单而已,不至于跌出鬼嫁娘金榜吧? “梅霖?”玉面接来通灵。 “啊?” 她已经准备好接受玉面鬼王的安慰了。安慰顶什么用?我要功德奖金啊! “知道为什么你跌出金榜单了吗?” 还能为什么?见钱眼开,跟客户互殴了呗。 “仅仅一月,你有两单投诉。”玉面平静解释。 “两单?” 桃花眼生生被瞪成圆眼。梅霖简直要怀疑鬼生了,“怎么可能有两单?大人,我就李家二少爷那单有问题,哪来的第二张投诉啊?还有,李二郎不是没死吗?他怎么投诉?” 通灵那头传来纸张翻动声…… “第一例投诉是林四郎,第二笔是李家的,刚死。” “林四郎?”梅霖哽住,“我、我,真不是我的问题!我去黄泉路等他了,我没见着他!大人,这货乱打差评,我要求扣他转生功德!” 玉面不做声。 “大人!真的冤枉啊!他们都取消订单了,我都没机会服务啊!”梅霖开始哭唧唧。 “不是。” 梅霖一怔,何意? “林四郎说,鬼嫁娘未着工装、仪表不佳、态度恶劣。”玉面艰难称述,“他说你对着他狂喷尸气,含血喷鬼。” 骂谁有口臭呢! 何况梅霖就带了一身衣裳出来,不穿工装穿啥? 等等—— 这是王二妞吧?这妹妹也忒不地道了。 玉面也知退出鬼嫁娘金榜。对梅霖打击未免打击太大,便温声道:“梅霖,没关系的……” “嗯,我这个月会努力的!” 玉面微顿,“……我帮你再和李二郎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撤回投诉。” 梅霖道谢。 兰陵这鬼地方,就不该来! 她算是撞上邪星了。贺禄樊,你赔我八千功德! 远在县衙的知县连打两声喷嚏。 探子关切道:“大人身体不爽?” “没有,”贺禄樊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子。刚嫌热撤下火盆,不消一刻又觉得冷了,当真比年轻时矫情太多。“你继续说。” “梅姑娘就嘱咐了这些。” “她说有位颜青青?” “是。” 贺禄樊踱步,其间回想兰陵户籍。颜老先生膝下两女,皆嫁到了外县,不可能是他们家。 “去查查明月楼。” 探子面露难色。 “回头给你另算外勤。”贺禄樊攥紧里衣袖口,补丁缝线被他扯出空隙。 “倒不是钱的事,咱们上回都被人打出来了。要是再去……” 贺禄樊坐回官椅,眉间皱起深纹。“原柯偏好将姑娘改名作‘青青’,可有什么故事?” “我让梅姑娘打听打听?” 贺禄樊一掌砸在桌上,“什么都靠她去问,原柯难道不会起疑心!都靠别人打听好了,你披这张官皮就是为了混饭吃吗!” 探子噤声。 “查!”贺禄樊招来外勤衙役,“不仅是兰陵,但凡与原柯有关的地方,任何能对上‘青青’名字的姑娘,都给我找出来。” 第8章 整过了三日,梅霖居然连一位姑娘都没劝动。全都是自己心甘情愿来,除非身死绝不离原郎而去。这情圣会邪术咋的?养一院子的“青青”,青青们居然还能真像园中葵一般安分。 今晚必须把姑娘们拉出去。 梅霖已经准备再使一次青丝绕了。 “省省吧。” 颜青青擦了最艳的口脂,眼底皆是讥讽。“我早就知道你目的不纯,怎么样?试过了,该让你的幕后人死心了吧?” 梅霖不理。 “你知道为何她们都死心塌地么?” 还用说?比原有家庭优渥百倍的衣食;不必劳作,只需依靠模仿一个虚无的影子,就可换一隅安稳。就凭那些没见识的傻姑娘,谁不会对原大公子言听计从? 可她们何曾想过,为她们提心吊胆的家人? 她们又怎会知,为其失踪案奔波劳累的陌生人,几日便已消瘦许多。 贺禄樊,太不值了。 颜青青不知梅霖在想什么,只加重了不屑语气,“因为她们贱,贱到这辈子唯一的运气,就是能受原公子抬爱。” “没谁生来就该贱。” “您清高。”颜青青哂笑,“您是给县衙紧赶慢赶破案的女侠,哪能和我们比?” 呵,是了。 梅霖自诩活得恣意,死得潇洒。可百年之后,不还是自找地给贺禄樊打杂? 原柯没对她有任何逾矩之为,屋舍衣食皆佳。若仅仅这么养着,王青青真的是咎由自取,那她又在做什么?说来,吃人家的嘴还真短了一截。 “原公子今日回来,你要是想长留下去,就花心思记记公子喜好。”颜青青转了下指上戒指,戒面红光灿灿,价值不菲。 是夜,原郎晚归。 平日各自蹲屋里的青青全精神了,脂粉香盈满院。 看她们张牙舞爪的样,梅霖甚至怀疑自己并非专业女鬼。这帮姐姐们才当仁不让。 至于? 对每个人都唤青青的阔公子,除了钱,还有这么讨人爱? “原郎,你好久不来看青青了。”着绯红衣裙的姑娘,见他进门便扒拉上去。 原柯嘴角挂笑地把她推开,揽过旁边一位孤影赏花的美人。 “原郎——”红衣女不甘心,软绵绵唤道。 原柯被搅了兴致,不耐烦地避开美人怀抱。 屡次纠缠无果,红衣女搡开持花女。争风吃醋啊,姐妹,你也太低级了。 “哎哟!” 原柯立即拥过美人细腰,“没事吧?” 呐,被反杀了吧。梅霖袖手观战,要是有人在她旁边拎包瓜子,说不定还能收获全套撩汉秘籍。 可惜没有。 这些没脑子的姑娘,现在满心满眼都在原郎身上。 真就图钱呗。 就不能学学她?独立自主、自强不息,能用双手刨出来的功德,绝不拿嘴哭着要。差点忘了,等这档子事结束,她还得继续回鬼境刨食去。 不过原家的饭是真香,梅霖都已经想好了,若真查出点什么了,她就请贺大人把原氏别院的厨子借她两天。老吕这几天脾气指不定臭成什么样,但求饭食闻着香些,平复一下吕老头情绪…… “青青,”原柯声音放冷,“别黏着我,等我想要找你的时候就会找你的。” 红衣女泪雨涟涟,“原郎,你每次都这样敷衍。可你都多久没来了?”委屈抹泪道:“上次你明明回来了,我却连你面都未见到。若不是见玥姨把凌青青清早领去沐浴,你倒还想一直瞒我?” “青青,我那日累了。”原柯脸上大写的不耐烦,“我难道没有自己的事吗?白日生意场上的事我已经够烦的了。你以为和你一样那么闲?” “可是!可是……” “青青,我是真心爱你的。”原柯勉为其难地牵牵红衣女的手,“相不相信,你自己看着办罢。” 厉害! 梅霖不由暗叹。即便生前长在风月楼里的她,也极少见到如此大言不惭的花心萝卜。 原柯十分疲惫地甩甩头,“算了,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咱们都冷静冷静。”说着,招来仆役,径直把红衣女拖拽下去。 “原郎!” 院里管家眼疾手快,抄起一块抹布,捂住那张令主人生厌的嘴。 唇角擦伤! 梅霖脑子里突然翻出这句,贺禄樊托探子递进来的讯息。 屋里折腾了阵子,终于归于宁静。管家从容出来,拿抹布擦了擦指缝。默默退回暗处。而红衣女的影子却在窗纱上慢慢凝聚。 成鬼。 鬼能见鬼。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片刻了结一条人命,梅霖胃底不由泛起一阵恶心。王二妞的性命,再加上这个不知叫什么的姑娘,原氏别院的戾气远比她预想的沉重。 原柯反而恢复暖笑,把酒与持花女推还几盏。其余那些姑娘也都乖乖在一旁附和,再无一人敢吃醋。 街上的灯渐息,原柯欲抱美人归。 临近屋檐,看到自己干杵着的梅霖。她叫什么来着?原柯脑子发懵,总之是青青就对了。顺手勾起她下巴,“美人,怕我?” 梅霖闪开。 原大公子冷哼一声,失了兴趣,“我遇到过很多漂亮的女人,但我选了你。所以,美人可不能让我失望啊。”转而啄了下持花女的唇,玩味道:“果然桃子得捡熟的吃。” 梅霖胃底又一阵翻涌。 她算是明白看贺禄樊顺眼在哪了,只是他算得上个君子,光明正大的为民良心搁公案上摆着。原柯这个败类,轮回入畜生道都算便宜他了! “不该穿红衣的。” 颜青青不知从哪冒出来,指间也在玩弄一簇梅枝。唇上朱砂妖冶得瘆人,眼神却定定地瞧着红衣女的屋子。 “您……您好眼力!”梅霖只得硬接话茬。 “过两天,会有位新青青住进那间屋。”颜青青悠然道,“大概会是直爽性子。” 梅霖尴尬地嗯了声。 “你不是早就发现了么,王青青眼角有泪痣。所以你很聪明,也在眼尾点了颗。” 梅霖回头,颜青青眼梢的小痣挑衅地向她示威。 “您性格也是泼辣的。”她苦笑道。她这点从鬼境带来的小心思,在人间看来怕是已经老土百年的拙计了。 “嗯。” 颜青青居然淡淡应了,语气中罕有地不带鄙夷。“年轻时确实挺冲的。” “不过苦头吃的多了,棱角自然也磨平了。”她平静地看着梅霖,双眼像在追忆什么故事,搜索半天,才不甘地移开视线。 “你是怕出了原氏别院没去处?”梅霖伺机游说,“我认识兰陵知县,他人特傻特好骗。咱们把原柯干的恶心事多翻一些,知县大人肯定能给你寻个好归宿。” “归宿?”颜青青媚眼如丝,“张大花,咱们是同类。” 而后,这位惯拿鼻孔看人的端起孤高架子,幽幽回了西屋。 第9章 “回大人的话,兰陵并无颜氏女走失。” 贺禄樊眉头微紧,莫非是旁省的姑娘?可梅霖间的其他姑娘却都是本县人。原柯是个纨绔公子,凭着家大业大在兰陵胡作非为,连他这个小知县也不放在眼里。 但若是外县姑娘…… 他当真有这个胆子?山东镇抚使还能保得住他这个混账侄子? “再多去问问。”贺禄樊只能先稳住手下人心,“原柯查得怎么样了?他生意上有无漏洞?可与什么人有交集?” 探子答:“三年前原大郎去过一趟京城。好像是遇上什么事了,从京城回来后有阵子郁郁寡欢。听明月楼的常客说,原柯在酒里泡了足足一年才恢复精神。” “明月楼还是玥娘打理着?” 探子点头。 “这两天找点麻烦出来,我要审她。” 贺禄樊翻过一页案宗,那是当时他审问梅霖的笔录,呵,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编。一见钟情,死生不离……这些戏折子也就能骗骗不谙世事的姑娘媳妇,他当时怎么就让记下了呢? 梅霖当真十八了?也不知是否婚配。 许多苦人家都会早早把女儿许出去,一来家里少张嘴,二来微薄彩礼也够家人换几斤米面。 她父母还在世么?婚娶总归要拜父母高堂,才算明媒正娶。 梅霖这个丫头,说她机灵,家中困难也不知找父母官求助。说她笨,居然还能想出扮作鬼嫁娘的生财之道。谁要是娶了她…… 谁要是娶了她…… “大人?”衙役见知县死掐眉心,像是疲惫极了。 贺禄樊抬头,眼神惺忪。 “大人,咱们现在有了眉目,兄弟们也都在查,不出两日定能问出个因果。”老衙役招呼人端来热茶,“大人先歇歇,也不急这一两个时辰。” “无妨。我理理案宗再睡。” 贺大人年轻,宵肝沥胆。可他们这些上年纪的、打杂的着实耗不住,每月就俩铜板,都不够熬夜嚼茶叶子的钱。 大人啥时候成家啊! 恐怕只有未来的知县夫人能让大人收敛收敛办公热情。最好是酉时锣镲一响,夫人拧着大人耳朵就往家里拽。 “大人!”守门衙役疾步上前,“搞冥婚的人说,青红街又联系他们了。” “!” 在场衙役默然排队去武备库领刀。 “慢着,”贺禄樊修长的手指缓缓攥拳,他想要冒险,他想做出格事。“王二、李四换便服,和我去见见冥婚媒人。” 三个男人,皆包了头巾,换上玄衣。冥婚媒人哆哆嗦嗦为三位之路,走路时脚后跟都不敢着地。 “不必紧张,照你们平时流程做即可。” 媒人含含混混应了,嘴唇依旧抖得厉害。连夜抓捕、三个时辰完成审讯,这位贺大人他这辈子都不想有来往。暗暗护住那日被掰折的手指,冷汗直下。 “不必慌张。” 贺禄樊低声提醒,“若是因此漏了马脚,胡老板左手能否无恙,贺某可不敢保证。” 筛糠的身板突然静止,媒人回头谄笑,“不敢坏大人的事。” “走。”贺禄樊声音平稳。 街角黑暗处,站着个不高的身影。 媒人揩汗道:“他就是送鬼嫁娘的。” “过去和他说,我们上门收棺材。” 冥婚媒人为难挤眼,又不敢让远处那人看出端倪,只小声说,“大人,我们平日都只负责第二天夜里在这交钱拿货。您这……” “就说新郎今晚就要入殓。” 胡老板咬牙上前交涉,阴影笼得连对话声也听不清楚。只是最后,见他从黑影里探出只手,招了招。 乔装的三人立马跟上。 “新伙计?”对方问。 媒人随即点头,“是是是,做事麻利,特意挑来的。” 那人阴冷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最终回身,走在前面带路。 原氏别院今晚喧嚣算是落定,梅霖呆呆蜷在榻上。同类?呵,颜青青怎么可能会与自己是同类?她在暗示什么?院里那么多青青,只有她对原柯可谓研究入骨。但今日热闹处并不见她。颜青青已知自己目的不纯,却也未向原柯提醒,甚至不见她向那个管着别院和明月楼的美妇八卦。 梅霖不知困倦,弯弯绕绕想起方才化鬼的那位。 什么青青来着? 她已有些混淆了。单脚踏入院中,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分不清梅霖、张大花、张青青是在叫谁?如果她不是鬼,真就一个落灰丫头片子,遇上原氏大公子,会不会也像那些青青一样疯癫? 真就觉得是自己高攀了,原柯生气厌恶也都是自己的过错? “啊啊啊!” 隔壁屋传来惊悚尖叫。 该不会是又哪位变花样争宠吧?如此干干巴巴、麻麻赖赖的喊声,也不怕把原柯吓不举喽。梅霖心嘲,合目装睡。但凡与原柯犯法之事无关者,她向来乐意高高挂起。 越想睡觉,外面人越不让她如愿。 回廊烛火间隔点上,一簇晃动火苗正对梅霖房间的纱窗,扑闪数下,熄灭片刻忽又燃起。 所谓起凶。 那位姐姐回来索命了?还算有点怨气,比那个只会在黄泉道上哭哭啼啼的王二妞有出息。梅霖翻身,同归鬼境魂,她寻思着凶鬼索命情理之中。 呜呜呜……原郎…… 哭声由远几近,伴随着东侧屋舍里姑娘们害怕的哭喊。 梅霖算是服气了。 您能不能有点脑子?就算哭索一辈子,原柯不信邪,你照样只能等着被鬼王收服。硬气点,把门一踹,拽过人渣脖颈子就啃。沾上污血,在墙上提上五个大字:一命还一命! 梅霖都穿戴好外衫,准备出门指导了。只见管家拎来一条黑色老狗。 老狗被钳住后颈,无法挣脱。豆大的泪涌出眼眶,继而洇湿蓬乱的黑毛,呜咽地朝管家叫了声。梅霖不由后退半步,正撞上一个结实胸膛。 “谁——” 她的嘴被身后人捂住,掌心的火热透过梅霖的唇,把她整个人点燃。 “阿霖,是我。” 得,遇上贺禄樊,绝对他娘没好事。 “我不能待太久。”贺禄樊撤下手,指尖似是无意扫过梅霖的手背。 比被雷劈还强烈的酥麻,顺着皮肤流过梅霖头皮。她舔舔唇,尴尬道:“那——大人您现在走?” “不急。” 你自己刚说待不了太久,这会儿又不着急了?她又记起自己为何与这尊神佛不对付了,天天端着,外加自相矛盾。 “你……还好吗?”贺禄樊犹豫几许,终于问出。 还用问?好得没边了!白吃白喝白住,没人管她,她也不用干活。简直是快速实现了她鬼生梦想的一大半——除了没挣到令鬼心醉的功德。 梅霖毫不犹豫地点头。 贺禄樊哽住。 “大人,刚才又有位姑娘……” “我知道。” 也对,兰陵知县不可能只有她这一条线索。鬼哭声阳气重的人或许听不到,但他们要还想做冥婚买卖,那贺禄樊不可能不警觉。 两人在朦胧的暗影中静默,眼神都投向窗纱外。 “大人……” “阿霖……” 二人同时开口,尴尬不已。 贺禄樊清了下嗓,“你先说。” “不不不,您先说,您先说。”梅霖讪讪推脱。 “你怕狗?”贺禄樊声音很轻,却透出磁性和沙哑。 “我……”梅霖其实想说,您平时不读小话本么?鬼怕黑狗血您是一点都没听说过?但忍住了,“我小时候村里有条黑狗老是追我,所以有点怕。” 贺禄樊淡淡嗯了声。 青纱滤过的月光格外清冷,映在贺禄樊脸上,鼻骨愈显锋利。院里驱鬼的大场面可远比不上这位大美男,我要是再多一个时辰的阳寿,绝不含糊,直接给他办了!梅霖如是想。 “你刚刚,要说什么?”他微侧脸,眸子对上梅霖痴痴眼神。 “啊?哦!”梅霖吸溜起口水,“我能再调查几天吗?” 知县亲至,她估计这今夜便是收网之时了。可依今日所见,杀害少女的根本虽在原柯,但动手的却是院里家丁。倘若公堂对簿,那些仆役为其家人着想,不肯供出原柯,那么恐生旁支。 “原家的饭就这么好吃?” 贺禄樊说话一贯不带语调起伏,她咂嘴,先品出愠意,而后是调笑,最后怎么,怎么酸酸的? “呃……他家不仅饭好吃的。主要是原柯没亲自动手,您要是大动干戈只逮了个顶罪的仆役,岂不是太亏了?” 一瓢狗血浇在主屋门楣上,梅霖耳间涌入一声痛苦的惨叫。 “青青”女鬼,枉断魂魄。 梅霖呼吸有些乱,心底升起恐惧。被杀、灭魂,可笑的是,她们无力反抗。 冰冷的肩倚在身后坚实的怀中,温暖驱散些许春寒。“阿霖,别怕。” 她失神点头。 “你所说确为隐患。拖些时日不要紧,实在不行,你找机会给他袖口涂些砒|霜。”贺禄樊轻握住梅霖的手,“一定要小心,我给你的烟花随身带着。若原柯生疑,你扔了它便跑,什么都不用顾。” 图砒|霜?大人,您也会栽赃陷害啊! “阿霖,我要走了。”他浅浅嗅了下梅霖墨发,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让他只想把这丫头圈在怀里。 梅霖回神,对他笑笑。 “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他终于舍得把尾音上挑些许。 有什么好说的?大人,我回去之后您能给我写个表彰不?顺带每逢佳节给我烧厚厚一叠功德纸钱?梅霖估计这话出口,此生也不用再见老吕他们了。 于是轻轻摇头。 贺禄樊翻窗而出,没有惊动任何人,便又混入抬棺行伍。 “你也是……”梅霖叹了口气,“一定要小心些啊,贺大人。” 第10章 过了数日,探子塞来小纸条:死者张许氏,砒|霜毒杀。 梅霖怔怔呆了会儿,起身把纸团扔入火盆。 一条人命,连来生都没有。 她由身体无力地摊在胡床上,食指覆于眉间,张了张嘴,终是哑然。有什么好说的?一个女孩自己犯糊涂,枉断性命,人间知县尚在追查。魂魄妄图成凶作乱,被人浇了黑狗血,魂飞魄散。 和鬼境没关系。 没关系,还说什么? 鬼灵阵空荡地“嘟嘟”着。梅霖呼了口气,轻声道:“功德余额查询。” “稍等!” 片刻后,鬼灵阵回复:“您的功德余额为六百四十六万八千六百。如需查询花费细项,请说1,查询结果将以私信方式发送。” 其实,也不少。 梅霖咧嘴笑了下,她怎么还满脑子想着功德呢,明明够花了啊。 “帮我接父鬼热线吧。” 鬼灵阵短暂地等待了阵,“投胎咨询……” “0。” “请正确说出……” 梅霖利落说出口令。她已不想计较云云,只想找个人聊聊天。即使陌生,即使花费高昂,梅霖只想坦诚不公,只想对方听后掷于脑后。 “鬼境父鬼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殿下的声线向来具有高识别度,也自然而然地带着安抚鬼心的神力。 “殿下……”梅霖抽噎了下,“我好累。” 对方沉默片刻,“需要咨询投胎事宜么?” 梅霖摇头,她忘记了那一头看不见。鼻音浓重道:“我不要投胎,我就是,好累。” “你在鬼境是否担任公职?” “冥婚府。”梅霖尽力不让眼泪落下,她也不知今天自己怎么如此难过。情绪的分毫波动就使她难以自控。 父鬼思索了下,玉面不是一贯挺温和的嘛,最近手头紧,没付加班费? “需要我找玉面鬼王解决纠纷?” 梅霖彻底奔溃,“不要!你就不能陪我聊会天吗?我又他妈不是不付钱!” 父鬼殿下脊背寒凉,这单怕是好评不保…… “亲亲别生气啊,想聊点什么呢?” 靠,快一千五百岁的老鬼,哪来的脸装清纯声线?母神殿下不会犯恶心吗?梅霖暗自腹诽。 “亲亲,这边建议先把鬼灵阵关了再吐槽哟,我都可以听见呢。” 我艹!梅霖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是兰陵那狗官又找你麻烦了?” “不是……”梅霖抽噎了下。 “那你——”通灵略微中断了下,再被接起时则有种无形的压迫。 “殿、殿、殿下?”梅霖嘴角抽搐,不是吧不是吧,不会是母神殿下吧? “不用这么叫啊,”那边语气温和,与那天马车里的清冷连边都不挨。“张良就是个傻的,你别管他。有什么伤心事和我说吧,你应该、应该不会比我惨。” “其实也,没什么……”她已经在琢磨如何挂断鬼灵阵了。 “……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梅霖瞳孔一震。 “把你胳膊摘下来,别抱我,烦!滚!”母神应该不是和她说的吧……过了片刻,“好了,你说吧。” 梅霖还敢说啥? “殿下,您是怎么喜欢上父鬼殿下的?”她甚至都不确定,心里对贺禄樊那样的情感算什么,急于摆脱,还是,害怕离开。 “他亲我。” “啊?”梅霖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就是,他亲我,感觉挺不错的。就喜欢了。” 梅霖陷入沉默,她亲贺禄樊了,可感觉并不好。他当时熬了几个通宵,胡子扎人。所以,自己也并不喜欢他吧,只是碰巧遇上,又碰巧和他有了纠缠。 她深吸一口气,“我昨天,看见有人拿黑狗血灭魂了。就是,有点怕。” “孤魂作乱?” “算是吧,但她生前是有冤情的,现在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是归谁管?”声音略小,大概是在询问父鬼,“哦,你要不要去问拘灵所?” “……算了吧。” “那你还有事吗?” 梅霖自嘲地笑了下,讲规程,她确实在叨扰二位殿下。“没了。”抬手就要挂断—— “那你心情好些了吗?” 她微微一愣,眼泪顿时就涌出来了。“没有,我还是好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好想帮他,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帮!殿下,我真的好没用!” “你想怎么帮?” “把原柯缉拿归案。” 那边传来纸页翻动声,“他今年死,你最好动作快些。” “啊?” 原柯这么命短?他可不像娶了妻的模样,原家又极有势力……梅霖不由自主盘算起冥婚一事。原柯瞬间变作等身高的功德…… 母神以为她是无从下手,提醒道:“他之前与一位歌姬有染,后来歌姬饮毒身故。你要是想让他坦白什么的话,可以用这段阴影胁迫他。听见了?” “哦哦,明白。谢谢殿下!”梅霖赶紧答话。 “心里好受些了么?” 梅霖吸溜了下鼻涕,“好多了。” “你要是喜欢兰陵知县,不必害怕人鬼殊途。如果他也对你有心,会接受完整的你。所以不用掩饰什么,也不用顾及玉面鬼王的看法。这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梅霖感激得都想抱住母神大腿喊亲娘了,谁料转眼破功,“反正你们鬼境有父鬼做榜样,已经不在乎高攀不高攀了吧。” 她算是知道为啥这两人能搭伴过日子了,一个不要脸,一个不给脸。 太配了! 鬼灵阵又一阵杂音,“夫人说为什么喜欢我来着……挺不错为什么不要?” 梅霖不用听都知道是自家殿下。 嘴角只有抽搐的份了。 “老实点,鬼灵阵没挂。”母神恢复清冷。 “便宜她听着。” 她就想问问母神,父鬼殿下声音如此好听,要是要点脸,试问得有多高修为才能抵御得住。就算一方死缠烂打,两个人能甜这么久,这样的缘分要用多少功德换啊。 待那边火热抑制到极限时,父鬼终于打算放过她这个小鬼。 “没事儿我挂了。” “您忙,您忙,我没事了。”梅霖如蒙大赦。 父鬼轻笑了下,隐约还有母神暗骂声,“忙。当然忙。过两年,不,今年年底,领你们认认小殿下。” 她就是闲的,找着看人显摆。 “这次不计费,你也忙去罢。” 此语一出,梅霖嘴角难以平复地上扬。父鬼殿下,您绝对是面若桃花、英俊潇洒、足智多谋、您家小淑爱了一千年还没爱够的鬼境第一美男! 不知怎的,心情确实好多了。 被那瓢黑狗血战栗起的神经也平复下来。他若喜欢我,就会接受我的全部。 而对手染鲜血的原柯,她从不打算轻纵。 你的噩梦,我来帮你做完。 第11章 “你很聪明。”颜青青道。 “是吧。原柯养这么多人,那她们肯定是各有所长。”梅霖快速记下东院青青共同点:十指纤细。“我要是能博采众长,说不定,这院子就是我的了。” “你想当原氏的家?”语气满是不屑。 “想又如何。” 不等颜青青骂她痴心妄想,梅霖腾然站起,“老娘早就看上他家家产了,等我把‘青青’学活了,老娘带着钱就跑路。” 颜青青怒然,“你以为你是谁!就算你百般讨好原公子,在他眼里,你也只不过是我的小小替身。你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从这个院子出去的姑娘,都饮了砒|霜,明明有更干净的手段,他为什么不用!” “你的……替身?” 颜青青跌退两步,薄唇紧闭。 “颜青青,你是鬼?”梅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鬼怎么可能没有鬼气,甚至坦荡住在原氏别院多年,也不被察觉。而且,她怎么可能不怕黑狗血?她的屋子里正屋那么近…… “我说过了,你我……是同类。” 说罢,她微扬头,白净的脖颈向后弯起优美弧度,红唇自嘲似地勾起。“现在看来,你和我,并不同。你懂得为自己算计,而不是为了那个知县莽撞不顾。你怎么可能像我?你怎么可能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你和这些人一样,贪他的财罢了。” “什么意思?” 颜青青将脸埋在掌中,“什么意思?都过去了,没意思了。” “你既然滞留人间,那见到原柯养其他女人,难道不生气吗?” “有什么好气的?你们都因与我相似才有幸踏入原氏别院。原公子越是痴迷青菊、越是采撷人间青青,就越证明在他心里,我的地位不可逾越。我看他重复地与我的影子离别,一遍遍折磨自己,我畅快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梅霖走进些,“你恨他?” 颜青青张了张嘴,随即笑了,“恨什么?都是我自己太傻。我以为,只要我帮他说服王老板,他就会替我赎身,他就会带我回家……痴心妄想!我不配,却还要给自己心底种下奢望。我这么脏,原公子怎么会看得上我,怎么会,让我做原家的女主人……” “他若喜欢你,就会接受完整的你。”梅霖冷冷道,“你这么做不值得,但也不需自轻自贱。原柯他现在手上沾的是人命,青青,你就算想要看他堕落,也不能以其他姑娘作陪葬。” “帮我。”梅霖扳过颜青青的脸,“我要重复他对你留下的噩梦,我要让他坦白自己的罪过。” “为了那个知县?” 颜青青凄厉一笑,“你以为你有多聪明?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一样傻?” “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仗着自己已是鬼身,便无所顾忌。恐怕没人告诉你,鬼也是会痛,也是会魂飞魄散的吧?” “所以要你帮我。”梅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冷静过。她所坚持的仅为人间正道,无论那头站的是贺禄樊还是其他人,她都想坦荡走过去。 颜青青闭上眼,许久才道:“好,我会让你成为最像我的‘青青’。” 玥姨莞尔走来,“你叫——” 梅霖立即恭顺福身,“张青青。” “原公子快醒了,你去伺候。” 梅霖领命,侧眼瞥了下颜青青。颜青青环过玥姨一周,跟了上来。 “原公子喜欢用浸过菊瓣的水洗漱。”颜青青提醒。 当原柯掬起一捧带有菊花清香的洗脸水时,他惊讶地望向梅霖,“青青?” 梅霖回以嫣然一笑,借着起身,躲开那只颤抖的手。 惺忪睁眼的那位持花“青青”不明所以,痴痴唤了声“原郎”。 原柯不耐烦地吻了下,匆忙穿衣,追了出去,“青青——青青——” “躲到我屋里去。”颜青青如影随形。 玥姨正侍弄花草,被夺门而出的原柯撞了个趔趄。 “要死啊!赶着投胎去!” 原柯头发还是散乱的,钳住玥姨胳膊,“青青呢!她去哪了!” “青青?”玥姨头痛,满院子的青青他不要,又在这儿发疯病了。随手指了个,“呐,那儿呢。” 原柯兀自笑了笑,瘫坐在花圃旁,“她不是。青青园中葵,朝露……安可晞。” “美人儿,我下午回家去,过两日再来。”他甩下一袋钱,叫小厮牵来马车。 梅霖扒着窗棂向外望。 “等他再来,你唱首李太白的诗,着红衣,喝烈酒。”颜青青自顾自地斟茶,微抿半口。 “你昨天不是……” “昨天是我的忌日。”颜青青翻过一个白眼,“你要是哪天入土了,我绝对跑兰陵知县面前献舞祝贺。” 梅霖尴尬道:“抱歉哈。” “你介意那个吗?” “哪个?” “就是——”颜青青拍了拍手。 “介意!”梅霖干脆回绝。 颜青青嗤笑,“还真是为你家大人守身如玉。” 梅霖撇嘴,不想搭理她。 “可是今晚,原氏别院也要接客做生意啊。” 啥?!那隔壁明月楼是干啥的?梅霖握紧了袖中烟花筒。 “别紧张嘛,”颜青青嘟嘴,“你要是不想,就待我这屋,玥姨他们不敢进来找。” 梅霖盘腿坐下。 “还真打算赖这儿了?” “聊聊你怎么死的吧。”梅霖散下青丝,想试探一下对方鬼气。却被颜青青退下矮桌拦住,“不至于吧,我又不伤人。” “你若化凶,就必须回鬼境的。” 颜青青不屑,“鬼境有什么好?既没好吃好玩的,也没人能为我做主。” 梅霖搔搔头,“父鬼殿下都记着呢。” “他也只是记着!成天只会哄老婆的娘娘腔。” 梅霖表示赞同,但把二位殿下的暖藏在心底。 “我去找原公子时,他可能没预料到我会回去。他父母在,家丁就把我赶回去了。我当时是京城名姬,私奔这种事传出去,就是打牌坊的脸。”颜青青神气冷漠,仿佛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厨房正好闹耗子,鸨娘就拿砒|霜化进甜酒里,哄着我喝了。” 倒是可怜鬼。 “你呢?”颜青青反问。 “我,”梅霖笑了笑,摆手道:“没什么好说的。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反正就死了。” “是自戕吗?” 梅霖扑哧一声,笑出来,“姐姐,咱们可是在绿绿上,我这个主角怎么敢啊。” 两只鬼正说着,轰隆一声,将桌上摆设皆震落在地。 “怎么回事?”玥姨又气又急道。 管家来报,“对门爆竹阁炸了,咱们明月楼也烧起来了!” “喊人来灭火啊!愣着做什么!” 玥娘急匆匆向明月楼赶,裙摆绊了脚也不敢停下。 梅霖脑袋嗡鸣,怎么就突然走水了…… 颜青青反而平淡,丝毫未受惊吓,缓缓道:“烧了多好,终于还个干净。”转头偏向梅霖,意味深长说:“看来你家大人,也不是很在乎你的安危嘛。” 第12章 “回大人,大火已被扑灭。房屋受损共十三家,已经登记好了。” 贺禄樊勾指,接过卷册。 “玥娘,明月楼。”玉色指节在其上轻叩,“损失蛮大的嘛。” 玥娘赶紧凑过来,“是啊,大人,他们爆竹阁起火,把我们烧了大半。房屋修葺还好说,姑娘们都吓得不轻,一时半会儿啊,怕是开不了张呢。” 贺禄樊不置可否道:“哦。” “大人,我们一群弱女子,您可得帮我们讨公道啊!”玥娘惯会看人颜色,彩巾留连知县胸膛,“上次原公子不懂事,搅了您的雅兴。这回啊,姑娘们正好都在,好好给您赔罪。” “是么。” 玥娘看他似有松动,赶紧招呼几个有眼色的姑娘围过来。 “就这么几个?”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知县大人看上去书卷气颇重,点起花儿来倒是野心不小。怎奈现在对他有所求,鸨娘咬咬牙,全招呼上! 贺禄樊略微扫了眼,并未见梅霖踪影。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嘴角挂起一丝邪魅。“玥姨,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别院里的姑娘,怎么不介绍介绍?” 玥娘揩汗,“这……” “怎么,不合适么?” “哪里,能被大人记得,那是这些贱蹄子的福气。”玥娘招呼小仆,“去把菊园的姑娘领来。” 离火源有些距离的原氏别院几乎并未受损,青青姑娘们看起来也比明月楼里的从容许多。且平日养尊处优,光彩比那些忙于接客的花魁更胜一筹。 不明其意的衙役纷纷感慨,大人就是见过世面的。挑姑娘,也知道住哪的姑娘最俊。 梅霖缩在最后面。 听同行青青说,这次点她们的是位颇有身份的大官,玥姨也让仔细伺候的。 呸! 但凡是狗官,她都恨不能一拳一个。捶掉他狗牙还差不多,伺候?等着吧。 贺禄樊居然也不敢反对? 亏得她觉得此人光明磊落。 即便磨蹭半天,梅霖还是被领到了街上。那高挑的身影,从她第一次见就忘不掉了。而此时,居然就出现在花枝招展的美妇身边,头微侧,绕有耐心地听着玥娘介绍诸位姑娘。 她的指尖颤得厉害,不得不攥成拳才稳住。 贺禄樊,你要干什么! 知县见这群被单另养着的姑娘出来,缓步踱来,头微微点着,似在肯定原柯对女人的品味。 明明已经路过梅霖,偏又折回来。 “小娘子,多大了?” 梅霖魂魄一颤,向后仰去。 贺禄樊伸出一手,将她扣入怀中,嘴角添上一抹只有他们两人可见的笑意。“小娘子怕本官?” 玥姨生怕这个张青青掉链子,不迭催促,“快给大人赔不是!” “抱、抱歉,民女冒犯了。”她慌张地放下眼帘,睫毛扑闪。忽记起他前一个问题,娇声答道:“民女今年十八了。” “十八?看起来还小啊。”贺禄樊大胆俯身,在梅霖耳边呵气,“不过也更可口了。” 她一女鬼,此时居然觉得自己心魄震得厉害。 他可真热,明明隔着衣料,梅霖却觉着自己快烧起来了。 “呵呵,”颜青青嘲笑,“都做鬼了,还惦记着活男人,张大花,你可真不安分。” “闭嘴!” 贺禄樊一怔,梅霖让他闭嘴,她不喜欢。确然失礼了。 手蓦然松开,梅霖跌退几步。 玥娘是左右看不明白,干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只见知县转身,做了个手势,衙役麻利围来。 “大人,您这是何意?咱们有事好商量啊。” 贺禄樊瞳色恢复冷淡,“带回去,玥娘单独收押。” 这波操作把梅霖也整懵了,我是细作啊,您别关我啊! 带上沉重铁铐时,她赌气地哼唧了一声。也没见贺禄樊回头看她一眼,只顾着自己在前面,骑着高头大马。 衙役将她们安顿在了大牢室,隔着几根木栏便是老吕他们。 梅霖挤眉弄眼半天,对面俩人也没看她。 无奈,强悍鬼气就与她无缘呗。 “今夕何夕,搴洲中流……” 放倒整间狱室人马,足耗了梅霖九分鬼气。她撒泼似地大喊:“老吕!” 老鬼背对着她,完全不理。 倒是地引使者,刺溜跑过来,右手扯过一道黄光就朝梅霖肩头拍去。“我说姐姐,您都是冥婚府公职人员了,怎么还被野鬼压肩头呢。” 梅霖眼角抽搐,“我当然不会……” “行了,不用谢。您以后状态好了,多找我拼单就行。”地引使者大度笑着。 “我他娘当然不会让野鬼扒啊。”梅霖眼珠通红,“这是少女失踪的相关鬼魂,你他娘贴个鬼的镇魂符!” 地引讪讪收手,愧疚地看着僵直坠地的颜青青,“对不住啊,我这不是,镇僵尸镇惯了嘛。大姐别介意哈。” 梅霖收了鬼气,瘫坐。 “梅大拿,您在外面潇洒得可以啊,我和你马夫可是好等。” “老吕咋样?” 地引摇头,“原本知县给我俩找了间空房,这老鬼偏找不痛快,能砸的都砸了。然后我们就被赶回牢里了,这还不算,那个知县死抠,偏让我们干苦活抵债。就他厢房那些破烂,让老子用老子都看不上!” “承蒙您照顾。” “你和这马夫什么渊源?你别看他现在置气,那个官儿一拿你的消息治他,他立马服服帖帖的。” 梅霖沉吟片刻,“没渊源吧,他们家搬去蜀地了。我爹娘都是长安人。” 地引使者摇头。 “你把镇魂符解了吧。” “我不会解,等俩时辰它自己就掉了。” 梅霖哑然。拘灵所培训是愈发粗糙了,地引使者不会解咒就上岗了。难怪鬼王排行榜上,他家鬼王比不过玉面大人。 老吕憋不住了,走过来,对着梅霖脑袋就是一掌。 地引:!!!! “没事儿。老吕这是让我下回别乱跑。”梅霖吃痛揉头。 您冥婚府不愧为鬼境第一灵所,鬼嫁娘不规矩,马夫直接督导。地引使者颤巍巍伸出拇指哥儿。 “不生我气了吧,老吕?” 吕老头哼了声,倒头就睡。 地引掩嘴问:“梅霖,你怕他,是不是因为吕不韦是鬼境最老的鬼啊?” “最老吗?父鬼殿下不是最大的吗?” “父鬼是大秦时死的,后来汉时才死透。吕不韦可是秦国未出关时就饮鸩而亡了。”地引咂嘴,“你书念得不多啊。” “哦——那,那忘川渊底的那位呢?好像还是母神殿下的长辈呢。” 地引使者一脸嫌弃,“你们鬼嫁娘等级考不考鬼境历史吗?” “不考。” 还真是靠脸吃饭的! “忘川渊底的不是一位,是一对。两位上神以身镇渊,方得轮回太平。”地引得意扬头,嘴皮子嘚啵起来,“母神一族那是九天朱雀的神脉,你说的她的长辈啊,当年是在重建神界时献了灵血。现在去魂书库,守护魂书的灵流就是那位的,修为高着呢。” “哦,哦。” 她回想起母神殿下那句:你应该不会比我惨。 亲友死别,独自苦撑仙界。诚然,梅霖这点纠结根本不配称作苦难。 但是好幸运啊,母神有父鬼殿下一路相随。所以,即便遇到再惨的事,都有勇气撑下去。 这案子,已破大半,可主凶原柯却不露马脚。对贺禄樊来讲,也算难事吧? 如果有人陪着他…… 刑房那边传来玥娘抽泣声。 “老实待着,我不难为女人。”那是贺禄樊冷梆梆的声音。 二鬼立即假寐。 梅霖听见镣铐声渐远,鸨娘应该是被关在更里面的牢房了。而后是她的牢室传来开锁声,她屏气,眼睛留了个缝。 她倒要看看,贺禄樊这个衣冠禽兽今晚要挑谁。 “阿霖,睡了吗?” 梅霖被冷风激得一抖。 “我知道你没睡,起来吧,吃些东西再睡。”贺禄樊托起她两条胳膊,大有硬拽之势。 梅霖可不敢落个尸首不全的面貌,忙起身,“我自己走!” “来,小心脚下。牢里暗。”贺禄樊提醒。 “暗怎么不点灯……” 小声嘀咕被他听到,贺禄樊亦低声回复,“灯火暗些,狱卒能睡久些。反正除了你,也鲜有能来去自由的。” 一姑娘的脚横栏着,绊了梅霖一个趔趄。 贺禄樊拉紧她的手,又嘱咐一遍,“小心脚下。” 她只觉得脸上发烫,岔开话题,“哎,你带我去吃什么小灶啊?” 贺禄樊:“你很挑嘴么?” “挑,不好吃的我可不将就。” 前面这人轻笑了下,“之前可没看出来。” “那是——那是——” 他突然转身,梅霖在他胸前撞了个结实。 “那是你寄人篱下,和我拘束着?” 梅霖不敢抬头,她在黑暗中呆得太久,已经不敢贸然靠近阳光。点头如捣蒜。 “现在不一样了,阿霖是本官的有功之臣,当得起珍馐报答。”贺禄樊郑重牵起她双手,小丫头紧张得手指冰凉。 “一辈子,都担得起。” 梅霖装傻,“有功?我没帮到大人啊。” “颜青青,我查到了。找到原柯软肋,离结案也不远了。” 梅霖很怀疑,这个憨憨知不知道颜青青已死多年。但看他兴致颇高,只附和接道:“那,预先恭喜大人了。” 第13章 “能告诉我,牢里那两位,和那人自称是你兄长的人,究竟与你是什么关系么?”贺禄樊见梅霖吃得满嘴油光,翻出一方丝帕,递与她。 梅霖锤了下胸口,卡在喉咙的红烧肉落入胃中。 “我说过了。” “你没提梅潜。” 梅霖拿起手帕,点在唇上,琢磨如何解释。贺禄樊能接受自己吗?真实的完整的自己,来自亡灵冥界的鬼嫁娘? “他就是我……我的一位故人。” 贺禄樊微向后仰些,脸上不见波澜,心底却结了不知多少疙瘩。“故人”,不轻不重,藕断丝连。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姓梅,会是梅霖的远方亲属么?还是冠以夫姓,这丫头已作人妇,自己胡闹跑出来的? “大人,我们就是之前认识,这次看他在兰陵,就拜托打点一下。”梅霖以为这面瘫又要熬通宵彻查“梅潜”,那便是查个三载春秋都不可能有结果。 贺禄樊淡淡应了,“那位马夫,本名叫什么?” “吕不韦啊……”梅霖心里打鼓,奢望他能听出些苗头,又怕贺禄樊因此晕厥。 只见他把薄唇抿作直线,然后道:“吕不韦这几日情绪躁动,好像很担心你。” “哦。” 贺禄樊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柔软的布料被里面的硬块撑得有些变形。 “这些钱,你拿去吧。” 梅霖搓搓手,眼放绿光,嘴上仍客气道:“不合适吧。” 贺禄樊沉眼,搭在荷包上的指节微颤了下。她不是缺钱么,为何连这些金银也要拒绝,当真就不愿与他有丝毫瓜葛么。 “大人?”梅霖希望他能把手抬抬。 “确实。”贺禄樊收回荷包,“等结案了,你若没有安稳住处,不妨先待在县衙厢房。用度我让他们从我的账上扣除。” 不是,您把钱给我,咱们好合好散呗。干嘛假意客气一下,再强词夺理把自己扣下!她一鬼嫁娘,怎么可能有安稳住处?住处就是大棺材呗,还能睡哪?天天睡床褥,您想让我后背生疮吗? “可可、可是……” “你那位马夫年纪大了,亦可一同住下。那位手臂受伤的,本官已请大夫看过,日后也可留在县衙劈柴领薪。”贺禄樊看出吕不韦待梅霖是真心呵护,与之一同被抓的男子油嘴滑舌,胆子却小,不足设防。 嘴里的肉不香了。 梅霖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叫她同情贺禄樊,还帮他破案。到头来,捞到什么了?鬼嫁娘金榜都没她了,这狗官居然还扣着她。现在连鬼王大人来了都救不了她。 “原柯后天回来,我还要准备审讯。”贺禄樊起身,“早休息。” 梅霖僵笑,“大人也是。” “哎呀,这么快就钓上了,张大花你还蛮有手段的嘛。”颜青青呵出冷气,“不过,咱们同为鬼魂,你不告诉我真名就罢了,连镇魂符都不放过,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 镇魂符不是得两个时辰才能消散么?怎么…… “差点忘说了,我是鬼,但现在已成灵了。故而不见鬼气,镇魂符也困不住我。” 做鬼嘛,也得一步步来。先是成鬼,而后成凶、化厉,若得鬼王青眼,方可依借忘川灵石成灵。 梅霖三百年的鬼身,才堪堪够到凶鬼地步。 颜青青才死多久? 承哪位鬼王的恩泽,方可在短短数年成灵? “抱歉,方才都怪我没和地引说清楚。多有得罪。”梅霖赔上笑脸,她可不想平白招惹鬼王的座上红颜。 颜青青没搭理,宛如蛇蝎盘踞在贺禄樊方才坐的位置,拿小锉刀挫指甲。 “就知道您大人有大量,那……” “你放心,地引使者没事,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颜青青优雅叠腿,“也就两个时辰吧,对不对?” “对……对。” 颜青青收起嬉笑,勾着梅霖耳坠,“玥娘已经招了,把姑娘诱拐至原氏别院都是原柯的主意。以兰陵知县的本领,定原柯死罪只不过朝夕之间。高兴么?” “挺好的。” “可是我还没如愿呢。”颜青青身体后仰,居高临下的姿态迫使梅霖生出寒意,“原柯耽误了我最好的年华,更害得我埋骨荒野。我不仅要看他生不如死,我还要让他把心还给我。你会帮我的。” 若是对方仅仅成厉,她或许还能抗一抗,但现下冲动了,鬼境再难安稳不说,贺禄樊这小破衙门恐也难保平安。欠着玉面鬼王的五千万功德不算,贺禄樊那个抠门精指不定勒索她多少。 “你的事,我怎么帮?” “想不想知道,原家都想攀附的到底是什么生意?”颜青青瞳色显出诡异血色,“那样大一笔生意,即便牵扯数百怨魂也在所不惜……小鬼,你觉得,这秘密能兑换多少功德?” 梅霖惨淡的笑挂在嘴角,是啊,挺值钱的。 第14章 “大人!”梅霖蹦到知县面前,“大人审完了吗?” 贺禄樊正拿帕子擦手,慌忙用身躯挡住后面拖拽的犯人,“怎么了?” 浓重的血腥气飘散,这种事瞒不住的。梅霖也能理解,贺禄樊对百姓多好,就对原柯这种人渣多恨。何况原大公子倚仗家势,不定怎么嚣张。 “有事?待会儿再说可以么?”贺禄樊快速回身瞥了眼原柯。 梅霖咬唇,终还是点头。 一道红痕刺目地留在县衙石砖上,伴随着狞笑,刻入她的魂魄。 “狗官,你就只有让女人帮你的能耐!” “别理他。”颜青青哂笑,“他当年不也让我帮他来着。” 梅霖偷偷跟上,躲在公堂帘后。从这里可以看见原柯被血迹沾污的近乎扭曲的脸,还有贺禄樊端正的背影。青衫挺拔,真好看! “别犯花痴了行不行。”颜青青不屑。 “贺禄樊真的很好看的。” “所以呢?你还想做他的新娘不成?”颜青青光明正大走到贺禄樊面前,细细瞧过,再飘回来。“确实有副好皮囊。” 堂上诸人未被女鬼干扰,惊堂木一震,威武开庭。 “堂下何人。” 原柯吐出一口血水,“你爷爷!” 贺禄樊淡然道:“打。” 棍棒携风,再硬的嘴也给他掰直了。 “原柯,小人原柯。别打了……别……” 梅霖咂舌,她还未见过贺大人如此冷酷的模样。转头回望颜青青,这鬼也被惊得缩在她身后打颤。确实,颇有严刑逼供的意味。 “青青姐,贺禄樊平时不这样,他就是恨原柯草菅人命。” “他活该。” 颜青青明显地打了个寒战,继续道:“原公子自行不义,早晚有这天。我不过是……想亲手杀他罢了。” “你喜欢他吗?” 颜青青顿住。 “你喜欢原柯的,对吧?”梅霖慢慢靠近,“你其实并不在乎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也并不恨他害你枉断性命,你只是想让他知道你爱他,你也努力地想要帮到他,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这是你对贺禄樊的心思。” “没错。”梅霖耸耸肩,“我想帮他,我想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面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靠一个虚伪的借口装人,被他自以为是地保护着。” 颜青青探头去看公堂,而后垂下眼帘,“他认罪了。” “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颜青青发丝轻颤,甚至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她把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我要让他畏罪自戕。” “大姐,没必要吧。就几个月的事儿,你都等了两年多了,还容不下这几天?”梅霖讨饶,比起逼人自尽,她还是觉得白吃红烧肉的日子快活。 颜青青恢复傲慢,“那宗陈年旧案,与贺禄樊有关。你这么喜欢他,难道不想对他了解多些?还是说鬼境传言非虚,鬼嫁娘只看脸,你这被蛆啃了的脑子不敢去查?” 不想查。 她不用查都能大致猜出来。贺禄樊原本出生显贵,结果就因为这笔生意触及皇家利益,贺家势力被剪除,他也就被贬兰陵,当起了小小知县。 这种权谋大戏,搁前几年她还有点兴趣。现在,哪有挣功德香啊! “我脑子就是不好使。您随意,我反悔了。”梅霖无赖一哂。 前厅已准备退堂,眼见贺禄樊就要捧着公文回后院,颜青青拉住梅霖裙摆,“就是这件事害死了贺禄樊的父亲!但他或许并不知道,他父亲是被冤枉的。” 梅霖一怔,“什么?” “三年前,京城辉阁。原柯要和王老板做的是军火生意,牵扯到贺家军,你若不信,可以去问贺禄樊。” 贺禄樊正巧从公堂出来,见梅霖错愕地望着自己。暗道不妙,方才肯定是吓着她了,她该不会以为我泯灭人性,刑讯逼供吧? “你问他啊!”颜青青声嘶力竭。 梅霖往前迈半步,腿忽然一软,扑向贺禄樊。 “怎么了,没事吧?哪里不舒服?”贺禄樊平整的眉间又拧出一道深壑,“来人,请大夫!” “不不不,不用麻烦。”梅霖尴尬掩面,“我就是站久了,腿麻了。” “你,一直在等我?” 梅霖莞尔,“是啊,感动吧?” 贺禄樊缩回撑着她的手,脸上不带一丝表情,耳尖却通红,“你方才找我,什么事。” “我……我想见原柯,单独见他。” 第15章 “走过去,斟一杯酒,用拇指和中指捏着淋到他头上。” 红衣迤迤,与阴暗的牢室极不相称。 “回身,他说什么都不要理。”颜青青附在梅霖肩头,“唱《春江花月夜》,调子放缓些。” 呵,附庸风雅!梅霖腹诽。 被血污粘结的睫毛颤抖,原柯挣扎起身,“青青……青青,是你吗……”干裂的嘴唇涌出断断续续的黑血。按唐律,待立秋押赴京城,镇抚使签过红批后,秋后断生死。他本就有多月可活,山东镇抚使也未必舍得自己亲侄子,但是吧,自打狱卒知道梅霖要来拜访,也不知是奉了谁的命,连水都不给浇了。 这会儿还有力气扒拉梅霖,算他身体强健。 “颜大姐,我就一直不理他?”梅霖悄声问。 “等会儿。” 微弱的咳嗽声划得原柯喉咙生疼,“不知乘月几人归……青青,你终究不肯回来么。”他狂笑两声,浑浊的泪冲开一道白痕,“女人没有前程重要,永远比不上!我若只是个穷酸书生,我连见你一面都不可能。但我有钱,原家有势,多少青青找不来!青青,你恨我怨我,我都不在乎,因为你只是我的女人。” 梅霖清晰地感受到肩头洇湿,颤动的鬼气飘忽传来。 心心念念的青青也不过如此。 颜青青,你说你,终究是错付了吧。所以说,男人的鬼话不能信,要想活得痛快,那必须得自给自足不是?现在好了,听他亲口说出这话,除了兀自伤心还能怎样。 “转身,笑。”颜青青强压哽咽,“说,‘原公子,奴家心甘情愿,亦不愿公子为我为难。’” “真的?” “你还想不想知道军火案原委了。” 梅霖叹气,造作地复述了一遍。这种违心话,就算颜青青能骗,原柯心里没点数?何必呢,故作大度,假装糊涂。 谁料原柯当真踉跄向前,“青青,你当真……”他攥紧梅霖双手,“对不起。是我负你。” 被打了个半死,原柯脑子也糊涂了。见着身形相似、语气相仿的都以为是颜青青还魂了,怮哭不止,为拉住梅霖,手筋暴起。 着实狗血。 梅霖白眼以对,还不忘问颜青青:“你俩都这么不计前嫌呢。合着前面说的恨啊、杀的,都是为了借我身子再续前缘呗。” “你现在再问他,‘王老板最后答应公子入股了么?’“ 梅霖问出后,原柯面色更加难看。下撇的嘴角已不受控地扭曲,“没有。青青,王昌那个王八蛋!他明明说万无一失,只要走军需账目就没人发现。谁知道……”他咬牙切齿,“被贺赫那个老头子揪了出来” “不过没关系,我替你报仇了。”原柯狰狞弯起嘴角,“当年王昌被斩首,父亲怕牵连到我们家,便说服舅舅共参了贺赫包藏谋逆之心。那个老东西,吃半辈子西北风沙能如何?最后还不是自刎城门前!” “自刎?”梅霖假装惊讶,“贺将军威震河西,难道没有辩解吗?怎么就……” 原柯嘴角渗出更多脓血,“还不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子,贺禄樊刚中武举,他老子要再和皇帝扯皮,丢的可不只是一个脑袋了。” “是……是么。” “青青,莫想这些了。贺家敢挡我们财路,老子就能让贺禄樊这辈子烂在兰陵!”原柯咳出大口鲜血,“青青,难道你要去告诉他吗?” 冰冷的指尖可见地战栗。 他的父亲是被人诬陷的,背着众人口中不清不白的谋逆之罪,在城墙下哑口无言。贺禄樊知道么,他当年意气风发,却从悠悠之口里听到了父亲的结局。沙场英雄,被他们搬弄成了乱臣贼子。不辨黑白,君上也乐得担一个宽恕罪臣的贤名。 梅霖踌躇。 不是所有事实都得大白天下。这些旧事,死在阴暗地牢得了。就算冤案被查明,天子不会认错,贺将军亦不会死而复生。所谓真相,不过是对贺禄樊再一次的折磨。 他曾仰视、曾怨恨、曾误解的人,都回不来了。 难道不该让他知道么? 他的父亲并非逆臣,他不该被连累!那把唐刀舞得多威风,鬼将藕臂都被一击斩断。贺禄樊和他父亲一样,担得起肱骨之臣。 “是啊,多好的一个父母官,居然被父辈冤案拖累。”颜青青适时嘲讽,“可你能做什么?及时你借我的身份听到了这些秘密,你救得了贺赫么,贺禄樊对他父亲多年的恨你也能解么?你我只是鬼魂,分享人间丑陋秘辛,却无法开口。” “我要说。”梅霖甩开脏手,“我要告诉贺禄樊!” “不可以!”颜青青怒吼。 而原柯却兀自拍腿,“看看,你啊,终于还是等不了了。贺禄樊就为了这事派你来?他追查了整整三年,最后还妄想从我这儿撬出东西。”说完就是疯笑,“你尽管去讲,贺禄樊也尽管去诉状,老子不信他能翻案!” “闭嘴!” 狱卒从外面赶来,“梅姑娘?” 梅霖撩开红裙,一脚踩在原柯烂脸上,“我说不说,没人管得了。但你不一样,原公子是谁啊,大名鼎鼎山东镇抚使的大侄子。我今天但凡出了这牢门,往后再见您都难吧?别说一院子的疯魔青青姑娘,和几具饮了砒|霜的女尸,构陷武将的事你们家都能做得滴水不漏。我,要你,永远闭嘴!” 炽热的成灵鬼气压制着梅霖,与她念着一样的话语,逼迫梅霖的玉手一寸寸刺入原柯胸膛。 “原柯,我爱你,但你何曾担得起我这颗真心?”红唇几乎贴着残破的脸上,“别忘了,作贱贺老将军名声时,是谁裹着轻纱献舞的。” 原柯瞳孔紧缩,“青青!” 被温暖胸腔包裹的物件,瞬间暴露于寒冷。透过梅霖的指缝,粘腻滴落于地。 “现在,你把它还给我!” 第16章 混杂黑色的幽蓝魂光充盈牢室。原柯的心脏已在梅霖鬼手中爆裂。嘶喊般的鬼笑穿破鼓膜,鬼嫁娘的修为亦不足抵御。 梅霖挣扎地张开嘴,却喊不出声。 她眼见赶来的狱卒口鼻、耳孔涌出鲜血,身体极度扭曲地跪倒在门前。失控的颜青青更加放肆地狞笑,整个魂灵燃作巨型光球,眼见整个牢房即将崩塌。 无能为力。 拼尽全力、自以为是,最后,还是莽撞毁掉一切。帮到贺禄樊?仿佛一句笑话,一遍遍鞭挞梅霖。她多此一举,毁了人证,成了灵鬼的手中刀。 明明最初只要袖手旁观就好了,人间事关鬼嫁娘何干! 现在该怎么办? 灵鬼压制她挣脱不开,凡人来此也只能枉送性命。灵鬼力量来源于灵石,灵石由父鬼殿下亲锻。请殿下来……不,不行,是自己杀了原柯,如此杀罪,按鬼境规矩肯定会开除公职,再被扔入往生池底关上八百年。 鬼火即将蔓延至整个县衙。寒光在幽蓝中挣扎,贺禄樊这个傻子,怎么还往这里跑! 对不起。 梅霖抬起左手,指尖点在眉间同时,合眼念道:“妾亦心悦于君。” 倏尔,一股远胜灵鬼气息的纯黑冷气席卷牢室。霹雳直下,颜青青的魂魄在嘶吼中碎作无数银蝶。玉面鬼王从容收扇,冷眼瞥过原柯尸首,目光锁在瘫坐于地的红衣身上。梅霖空洞的眼神透出可笑的自暴自弃。 “梅霖,没事了。”玉面扶起她,温热的面颊贴在她沾着枯草的鬓角,“我带你回去。” 她眼角划出一滴咸涩,抬手指指残破半墙后的老吕和地引使者,“大人,我……对不起。”梅霖勉强扯起嘴角,“我得去拿棺材,您先带他们走吧。梅霖会回去领罚的。” 已被烧焦的狱室门板咣当砸下,雪亮刀身比蹭上焦炭的贺禄樊闪耀的多。舍下生死闯来,进门却见梅霖与那个自称“梅潜”的男人亲昵拥抱。他甚至不知自己怎么走到两人身边,充血的眼珠堪比鬼怨模样。 “梅先生,您要接梅霖走,也不用搞出火烧县衙这么个阵仗吧。”贺禄樊的声音冷得让梅霖害怕,他在公堂上杖刑原柯时亦不过如此。 玉面将手臂圈紧几分,红衣除了破碎裙角皆被保护在墨色怀抱中。“贺大人,又见了。”鬼王微笑致意,“上次颇有误会忘记说明,梅霖是在下妻子,虽时有疯癫……逃跑、纵火,呵,或许也对大人说过些浑话,但终归还是要回梅府的。” “阿霖,他到底是谁……”贺禄樊颤抖道,“你到底是谁?” 梅霖试图挣脱玉面,却只是枉然。最后只把头埋进鬼王肩头,“阿霖是梅潜哥哥的妻,阿霖又糊涂了。” 当着贺禄樊的面,玉面回吻梅霖发髻,温和的安抚似针,刺得他心绞痛。堂堂兰陵知县,已故贺将军长子,被一个女疯子耍得团团转。疯子配傻子,好得很! “需要我祝二位百年好合么。”贺禄樊强拉着嘴角,“阿霖,祝你与梅公子佳偶天成,早得贵子。” 平整的指甲嵌入烧灼乌黑的木屑,贺禄樊倚着刀,“滚。” 玉面鬼王饶有兴趣地望着知县背影,他怀里的丫头悄然攥紧自己的宽袖。梅霖,在你眼中,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解决麻烦的工具。难过么,自找的,我不会同情。 “滚!”宝刀被掷入马厩立柱,“本官不追究一个疯子的过失。家属看紧些,看不住就绑起来,莫要让她扰乱本县秩序。” 玉面勾笑,“是,这回一定得绑好了,不能再叫大人忧心了。” 第17章 鬼王娶亲 混杂黑色的幽蓝魂光充盈牢室。原柯的心脏已在梅霖鬼手中爆裂。嘶喊般的鬼笑穿破鼓膜,鬼嫁娘的修为亦不足抵御。 梅霖挣扎地张开嘴,却喊不出声。 她眼见赶来的狱卒口鼻、耳孔涌出鲜血,身体极度扭曲地跪倒在门前。失控的颜青青更加放肆地狞笑,整个魂灵燃作巨型光球,眼见整个牢房即将崩塌。 无能为力。 拼尽全力、自以为是,最后,还是莽撞毁掉一切。帮到贺禄樊?仿佛一句笑话,一遍遍鞭挞梅霖。她多此一举,毁了人证,成了灵鬼的手中刀。 明明最初只要袖手旁观就好了,人间事关鬼嫁娘何干! 现在该怎么办? 灵鬼压制她挣脱不开,凡人来此也只能枉送性命。灵鬼力量来源于灵石,灵石由父鬼殿下亲锻。请殿下来……不,不行,是自己杀了原柯,如此杀罪,按鬼境规矩肯定会开除公职,再被扔入往生池底关上八百年。 鬼火即将蔓延至整个县衙。寒光在幽蓝中挣扎,贺禄樊这个傻子,怎么还往这里跑! 对不起。 梅霖抬起左手,指尖点在眉间同时,合眼念道:“妾亦心悦于君。” 倏尔,一股远胜灵鬼气息的纯黑冷气席卷牢室。霹雳直下,颜青青的魂魄在嘶吼中碎作无数银蝶。玉面鬼王从容收扇,冷眼瞥过原柯尸首,目光锁在瘫坐于地的红衣身上。梅霖空洞的眼神透出可笑的自暴自弃。 “梅霖,没事了。”玉面扶起她,温热的面颊贴在她沾着枯草的鬓角,“我带你回去。” 她眼角划出一滴咸涩,抬手指指残破半墙后的老吕和地引使者,“大人,我……对不起。”梅霖勉强扯起嘴角,“我得去拿棺材,您先带他们走吧。梅霖会回去领罚的。” 已被烧焦的狱室门板咣当砸下,雪亮刀身比蹭上焦炭的贺禄樊闪耀的多。舍下生死闯来,进门却见梅霖与那个自称“梅潜”的男人亲昵拥抱。他甚至不知自己怎么走到两人身边,充血的眼珠堪比鬼怨模样。 “梅先生,您要接梅霖走,也不用搞出火烧县衙这么个阵仗吧。”贺禄樊的声音冷得让梅霖害怕,他在公堂上杖刑原柯时亦不过如此。 玉面将手臂圈紧几分,红衣除了破碎裙角皆被保护在墨色怀抱中。“贺大人,又见了。”鬼王微笑致意,“上次颇有误会忘记说明,梅霖是在下妻子,虽时有疯癫……逃跑、纵火,呵,或许也对大人说过些浑话,但终归还是要回梅府的。” “阿霖,他到底是谁……”贺禄樊颤抖道,“你到底是谁?” 梅霖试图挣脱玉面,却只是枉然。最后只把头埋进鬼王肩头,“阿霖是梅潜哥哥的妻,阿霖又糊涂了。” 当着贺禄樊的面,玉面回吻梅霖发髻,温和的安抚似针,刺得他心绞痛。堂堂兰陵知县,已故贺将军长子,被一个女疯子耍得团团转。疯子配傻子,好得很! “需要我祝二位百年好合么。”贺禄樊强拉着嘴角,“阿霖,祝你与梅公子佳偶天成,早得贵子。” 平整的指甲嵌入烧灼乌黑的木屑,贺禄樊倚着刀,“滚。” 玉面鬼王饶有兴趣地望着知县背影,他怀里的丫头悄然攥紧自己的宽袖。梅霖,在你眼中,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解决麻烦的工具。难过么,自找的,我不会同情。 “滚!”宝刀被掷入马厩立柱,“本官不追究一个疯子的过失。家属看紧些,看不住就绑起来,莫要让她扰乱本县秩序。” 玉面勾笑,“是,这回一定得绑好了,不能再叫大人忧心了。” “一拜天地!” 地引将红绸一段压在棺木上,另一端缠于梅霖左手。 “二拜高堂!” 满座宾客既有啧啧称道操办之华美的,亦不乏指指点点说到夫家没人性的。 “夫妻对拜!” 唯有鬼嫁娘一人跪下,郑重向大棺俯下一拜。 “礼成!”司仪端过一酒盏,上面盖有喜帕,底下盛着和了红糖的鸩酒。遮着盖头,梅霖只从脚底看见司仪便便大腹。“新嫁娘可有何放心不下的?” 鬼嫁娘声音温婉,醉倒已痴情酒肉的来宾。“并无。只愿公婆身体安康,夫君来生富鬼长命。” 多好一姑娘,要不是急着给父亲筹措药钱,也不至于一命换一命。众人心里感叹,却无人上前制止。冥婚活票,康健姑娘自愿饮毒合葬,最给早逝幼子冲喜。 “新嫁娘请吧。”司仪递上酒盏。 梅霖接过,面无表情地饮下,而后安静跌入身后备好的“喜床”。 吹吹打打,欢声悲歌…… “功德到账,十万钱。”鬼灵阵传来提醒。 已知鬼境,梅霖自己撤下盖头,在指间绕成了团,随意往身后一丢。瞥眼看向略略于黄泉路头显性的鬼新郎,大步上前,一把拽过其鬼胳膊。 在新鬼错愕的眼神注视下,背出鬼嫁娘服务内容: “既嫁君作妇,此生不复孤。妾名唤梅霖,往生池边刻。由此西百步,自得来生路。再谢相逢恩,三别姻缘无。” 刚好把鬼拽到投录官处,她连招呼都懒得打,扭头就走。 鬼新郎颤巍巍问:“小娘子是……” 投录官:“你的鬼嫁娘。” “……” “不满意可以给差评亲,谢谢亲帮助我们提升服务质量。”投录官满脸堆笑地扯出“鬼嫁娘服务评价表”,“工号填零零幺五。” 鬼新郎果断在“不满意”上画圈。 在选择完诸多花里胡哨的投胎套餐后,投录官扯出“投录官服务评价表”。 “麻烦亲亲也填一下这张单子,工号幺零零八七减一。差评来生运气减三成,中评不增不减,好评增加五成哟。”投录官脸上都笑出了褶子。 “这不是——” “是的呢亲,”投录官脸色不变,“老子就是在刷好评!” 颤抖的小毛笔最终还是在一溜“满意”上留下笔墨。 投录官收好评价表,“谢谢亲,祝亲来生好运。我刚才对亲的运气承诺都不是真的呢。”随后干脆把鬼推入往生池。 哀嚎鬼叫响彻池渊。 投录官惋惜摇头,“还是太天真啊。” 那张鬼嫁娘差评反馈已自动提交至冥婚府,这位顺水推舟的掏出怀中请柬,叫来骷髅马,坦荡前往。 鬼王娶亲,好大阵仗。 十里红妆由鬼嫁娘公费置办,从冥婚府连到玉面鬼王私宅。原本幽蓝发黑的鬼气全被淘换成纯澈琉璃红,半座鬼城全被照彻。父鬼殿下特赐青纱银车,八匹高头黄金马开道。 地引使者戳戳老吕,“看梅霖这丫头出息的,我早就知道她是富贵命。” 吕不韦环臂圈着只大酒坛,醉醺醺不答话。 “听说母神殿下今天也在,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见着。唉,要我说啊,鬼和鬼就差点运气,像咱们,吭哧吭哧干活,最后不过挣几钱功德,等活没意思了,自己往往生池里一栽。梅霖就不一样,以前就是鬼嫁娘榜首,后来突然掉出排名我还纳闷来着,这不,攀上鬼王大人了,人家前面叫避嫌。还有啊,再往前推几百年,有只灵鬼不仅用了父鬼的阳寿,后来居然被母神点将了,啧啧,多好的命……” 吕不韦嫌他吵,跟着鬼流向玉面私宅涌。 “哎哎——我还没说完呢!”地引托着刚接上的藕臂,极力蹭过去。 玉面鬼王芝兰身姿出众,折扇收起,含情眉目引得围在街边的鬼嫁娘尖叫不已。 “玉面哥哥——” “呜呜呜——玉面哥哥英年早婚——” “梅霖姐姐让我当你闺女吧——” 梅霖坐在车里,嘴角平整。看,我把你们哥哥抢走了,我多厉害啊。是不是该笑一笑,撩开车帘,让诸位看看新嫁娘这身华服?呵,真够可笑的,赚了这么多功德,遇上了个真心鬼,还不满足。梅霖,贪心死你算了! 长街另一头忽起躁动,在短暂惊呼后众鬼长拜。柔和白光并不突兀地与火红交映,九重天上仙竟有大半莅临。 母神殿下示意玉面平身,冷声道:“父鬼呢。” “殿下应该快来了。” “他也捧场?”母神环顾,把小鬼吓得冷汗淋漓,恨不能把头埋地里。 轻松笑声渐近,“夫人怎么先来了,我还准备去接你来着。”如此从容语调,除了父鬼殿下也没其他鬼了。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梅霖眼中坠下。 “新娘是谁。” 玉面恭敬答:“冥婚府鬼嫁娘梅霖。” 父鬼解围,把媳妇儿拉到自己身边,“玉面可是追了好几百年才得手,我替他求个庇佑,小淑,待会儿给新嫁娘撒个帐?” “……嗯。”母神瞥了眼玉面,微微点头。 新人入府,爆竹欢腾。 父鬼弹指勾了个结界,“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你去喝喜酒吧。” 父鬼啧了声,“我才不信,半个班底都搬过来了,看把小鬼吓的。” “有、有个人,原本是设在人间的封印,死、死了。”母神怒视父鬼,“你、你笑什么!” “没笑。”父鬼丝毫不掩梨涡。 “很重要!封、封印破了,人间动荡,我、我时间不多了。” 唇贴紧唇,在母神开口挣扎时,鬼境不要脸之祖把他家小淑放肆尝了个遍。火热而湿润的感受让高高在上的神不由晃神,耳垂、脖颈染上父鬼特有气息。 “小淑,我再说一遍,我不答应。”酥人骨头的声音坚定道,“我并不认为梅霖有资格继任母神。人间的动荡让人去解决,我们不用插手,你也休想再用魂祭。” “你、你管不着!” 父鬼勾笑,“是么?” “梅霖虽然有、有点怯懦,但那是因为,她没有力量,去对抗。我、我一开始也不是……” “错!” 母神仰头,试图躲开又打算覆上她额头的唇。而父鬼在得逞后悠然解释:“有没有力量去对抗和敢不敢对抗不是一回事儿,梅霖很懂人情世故,但偏装作单纯,她和你不是同类。人要懂周旋,鬼要拼功德。唯独神,摒弃一切物欲,坚持对错。她没有莽劲,她只是在用尽各种手段保护自己、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的身不由己不过是此山望得彼山高。” “你、你骂我!”母神回过味儿,“谁、谁莽!” “小结巴,”父鬼调笑,“谁生气我说的是谁。” “……” “走了,你既然喜欢她,就给她撒帐添些福气吧。”父鬼撤下结界,牵着夫人步入正堂。 第18章 boss出现 地引刚想起哄拜堂,就被父鬼眼刀止住。 “多谢诸位捧场。”玉面从容道,温情眼神依旧留给身侧红衣。“原本成亲拜堂,天地为证。但我们皆事冥婚府,有些过场走的多了,反而觉得不怎么郑重。大家都知道,鬼最怕的不过魂飞魄散,无缘往生。”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纯白瓷瓶,“梅霖,我情愿将骨灰付与你。” 果然又引女鬼刺耳惊呼。 父鬼饶有兴趣地看热闹,拿右手反遮住嘴,低声和母神说了什么。高冷女神躲了几次没躲开,半杯冷汤直接泼上去,“闭嘴!” 玉面鬼王噤声。 “没、没说你。”母神把帕子甩给身边鬼,“撒喜帐么,现在?” 神仙老大都发话了,谁敢说等会儿?后面的流程一概省了,连新嫁娘骨灰都没交换,直接送入洞房。新郎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生怕又一瓢汤把喜服浇个通透。梅霖万分尴尬,坐都不敢坐实,挨了个床沿等下文。 “都要看着?” 玉面一个哆嗦,“不敢不敢,小鬼告退。”回身挡住探头鬼魂,把婚房留给母神和新娘。等到酒席间父鬼问起,他才琢磨出有些不对劲。 面对如此近距离的神,梅霖这个小鬼连取盖头的劲儿都没了。呆呆挨了个床沿,坐都不敢坐踏实。之前问她“那你好受些了么”的母神殿下,来为鬼王新娘撒帐祝福。 她一想到这,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滚。 “呃……我该撒哪个?”母神小心掀起红绸一角,“桃酥也要放吗?” 金黄酥香,为新娘备下的茶水点心十分精致。玉面大人用情之深,可见一斑。可偏这般的好让梅霖受不起。自己不爱的人,即便是蜜也不会可口。她不由绞紧衣裙,口脂被抿得斑驳。 母神端着茶酥,目光在床榻和金盘间来回切换。 “殿下,对不起……”梅霖抽泣。对不起二位殿下,对不起玉面大人,对不起贺禄樊那个大傻子。颤抖的脖颈仿佛无力支撑繁重头冠,她把头越埋越低。 “你对不起的只有自己。”母神敛了灵力,坐到她身边,“我饿了,能吃一块儿吗?” 梅霖已经听不进去了,胡乱摇头。 敢拒绝自己的小鬼,母神也是头一回见,不舍将桃酥放回小桌,干等了阵。凭模糊印象把那些带壳的、看起来不怎么好吃均匀给床褥上盖了层。 “起来。” 梅霖傻眼,乖顺站起。 虽是薄薄一层,但均匀的厚度让母神满意至极。“还行?” 梅霖竖起拇指哥儿,“殿下厉害。” “然后呢?” “然后……”梅霖支吾半晌,总不能直说,您可以出去了。于是换了个说法,“能麻烦您请玉面大人来吗?” “为什么?” 感伤之情瞬间泯灭,梅霖差点没忍住破口吐槽。大婚之夜,新郎被您吓得不敢进来,您还问我为什么?以前误以为父鬼殿下好脸皮,如今应该感慨父鬼殿下好脾气。摊上这么个大条媳妇儿居然没被噎个半身不遂,属实万幸! “你……为什么要嫁给玉面?”母神咬嘴,辗转把疑惑说出。 稍有表情的脸再次怅然,“鬼王有钱,还能保护我。”梅霖深吸一口气,“嫁人不就图这两样嘛。梅霖有福,玉面大人不嫌弃我出生卑贱,我还有什么好挑的。” “我错了。”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啊。”梅霖就差提头谢罪了,“您就当好心喂了狗,功夫全白费。是我自己不争气,您出了这院把贱奴忘了罢。” 母神推拉她扒拉着自己的爪子,转身闷咳了声。 “您消消气,喝口茶?”梅霖愈发胆寒。 继而又是一阵咳嗽。 “我我我……我也不想啊,我总不能看颜青青把贺禄樊烧死吧。”梅霖愧疚抹眼,“都怪我逞强,您骂我,我也认了。我喜欢他,可喜欢不能当饭吃啊!他好端端做着人间知县,我就是一女鬼,说什么‘人鬼未必殊途’,那都是你们的特权!我连灵鬼都对付不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现在……我连干鬼嫁娘收的都全是差评。” 母神纠结了良久,“如果,我只能说是如果,你永远不会受任何力量的辖制……你、你会做什么?” 抹过一把涕泗,梅霖答:“我去鬼市卖豆腐。” 母神喷出一口神血,鬼境喜服瞬间被烧灼成残破布条。 “殿下!”梅霖惊呼。 还未搀母神坐下,婚房木门就被一脚踹开。浓厚鬼气全开,生生烧出类似神光的白晕。“让开!”父鬼从梅霖手里夺回夫人,从胸膛剖出心魄,塞进母神嘴里。 玉面鬼王急匆匆跟进来,顿时傻眼。思量再三,小心问道:“殿下,请神界医仙来瞧瞧?” “没用。”父鬼冷冷回答。 四人尴尬静默,随后被父鬼殿下突兀一笑结束。 “哎呀,真是的,你们俩大喜的日子,我倒给添麻烦了,抱歉啊,后面给梅霖补两百万功德。这男人成家了,钱就得让夫人管着,省得在外面犯浑。”父鬼知心频道开启,“你们新婚燕尔不觉得,等过几百年没新鲜劲儿了,一个看不惯一个。但凡这会儿觉得欠点意思的,最后到往生池撕得比哪个厉鬼都难看。” “鬼境混得再如鱼得水,其实也就待几百年而已。即便千年、万年……日子都是过一天少一天。”父鬼轻轻在夫人额间留下一吻,“晃眼的功夫。” “我们回趟神界,之前那个灵鬼的事,你注意些。”父鬼低声嘱咐玉面。 新郎玉面也只得跟出去,送二位殿下离开。 偌大房室,又只剩了梅霖一个。反正已经无足轻重地过了二百来年,没人管她也属正常。自己翻出嫁妆里的新衣裳,顺带着把金银铜钗都卸了,脖子舒服些许。 母神那口鲜血算是把她吓懵了。神也会陨落,鬼也会消亡。被夹在中间的人,寿命可笑到区区数十年,但却依旧奔忙。人影东奔西蹿,把梅霖搅得迷糊。 拿冷水搓把脸——鬼境的东西永远是冷的,因为鬼魂拿魂灵把自己炙烤得火热,再寒的东西也能自己捂热。搓开乱影,用功德垛叠出的身影立在幻象尽头。 苍老声音回荡梅霖耳畔: 梅霖,你难道不喜欢功德了?看看,整整八百万啊!你心里惦记的人,他是谪仙,你只要让他重受飞升雷,这么多的功德可都是你的了! 她摇摇晃晃去追那个身影,陷入一片白光。 玉面大人,您一颗真心算是被狗糟蹋了。但情爱这事儿与冥婚不同,看对眼就是对眼了,第一面不喜欢再怎么拖着也都没结果。当年您从老道手下把梅霖救出,这恩情大过天,但恕梅霖不能以身相还。 即便要受鬼神压制,即便不要那些功德,她也要让贺禄樊知道,他有个足以让他骄傲的父亲。告诉他,平时别总皱眉,年纪轻轻都有皱纹了。 “这帮小崽子,被点将就长本事了!”父鬼骂骂咧咧回玉面府喝闷酒。刚被诸神君以鬼气过盛,恐伤母神凤体为由给怼回来,逢鬼就挑刺。 “玉面,过来!” 新郎官规矩坐好,给殿下再斟满一杯。 “你媳妇儿是不是傻,就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能把神仙气吐血!”父鬼严肃道,指节叩桌叩得咚咚响,“但凡小淑出什么事,我把你回炉重造信不信!” “母神殿下吐血……好像是因为祭魂……” 阴翳目光打量玉面鬼王,父鬼故作好奇道:“是么?” 玉面冷汗直下,“不不不!是内子不懂事,她年纪小,不懂事。” “我爱她。”父鬼指腹摩挲杯沿,“所以怎样都不愿放手,其实挺自私的。现在让你这个新郎陪我,也真挺混蛋。” 知道就好。玉面偷偷举起折扇,掩饰勾起的嘴角。 “我听得见……” “抱、抱歉。”玉面干咳一声,试图缓解尴尬。 父鬼摆手,“你吐槽的还少了?哎,说正事,梅霖毁了封印,她就没事儿?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不正常的?” “没有吧,除了前几天接单差评多了些。”玉面鬼王捋出投录官刚给他的服务反馈,“梅霖她……之前对一个贺禄樊的动了些感情,所以……” “这么大的绿帽你也戴,不愧是冥婚府鬼王——没什么事儿是拜堂解决不了的。”父鬼已有些醉意,敲桌的手改作敲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梅霖,你就是、就是想把吕不韦的秘密翻出来。玉面,适可而止,你是我兄弟,但也别自信到以为我永远不会动你。” 玉面轻笑,搀扶殿下进偏房休息。挥手令小鬼退下,在门外设下禁退咒。 “殿下,我怎么可能喜欢梅霖?” 冥婚府的青丝绕蜿蜒至父鬼手腕,玉面操控墨发一寸寸探过。 “不在你身上!”前一刻的轻蔑顿时化作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小东西,还反了你了。”父鬼支头半倚。 “不可能!黄金面上残留你的六魄灵息,你——吕不韦——不可能!”玉面鬼王眼珠通红,撑着獠牙嘶吼。 “小声点,不怕外面听到?” 玉面狂躁踱步,指甲把头皮搔出血丝。 父鬼怡然伸了个懒腰,“鬼境的长生有意义么,害你这般魔怔,连媳妇儿是谁都无所谓了。” “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您随意。” 玉面怒视他,咬牙切齿道:“我现在绑了你,整个鬼境都得听令于我。父鬼殿下不担心么?” “有什么担心的?你就算没绑我,鬼境也是按制度运行。哎,你要有本事啊,硬闯九重天把,把我夫人也一块儿绑了,你还能当三界老大呢,多威风!”父鬼戏谑。“别怂啊,来来来,传送符在我荷包里,给玉面大人省点脚程。” 玉面捏起父鬼下巴,有魂火支撑的鬼体终究能胜空壳许多。“没关系,我等母神殿下自己来要人。” “我说玉面,你是不是喜欢我?咱俩都快亲上了,你不嫌恶心?” 玉面掐紧父鬼喉咙,而后一掌甩开。 他居高临下死盯着父鬼,看这鬼嘴角、额角渗出粘腻血液,“兄长,你这样子真好看。” 第19章 “嘭!” 一大坨红布从天而降,正压在才安寝的贺禄樊身上。他试着抽出手,胸腔立即涌上窒息痛感,肋骨断了三根。此生都没如此倒霉过! 昨天被夺了官印,今日又天降横祸。所谓床头屋漏无干处,贺禄樊简直想这么躺一辈子等死。 梅霖揉头,跪着往前爬了两步。 “呃——”谁家的老狗,疼死了!贺禄樊闷哼挣扎。 “啊!谁!”始作俑者反而慌张,哆嗦着往后爬。 “别——”贺禄樊几近疼昏,“别动!”他攥紧一缕红纱,疼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梅霖小心探头,嘿,贺大人!巧了,正好是来找他的,看来那道幻境很能自动连接人间。来来来,抓紧时间,第一步给他说明白贺家军的事儿,第二步劝他此生行善,第三步坐等飞升,第四步拐仙君回冥婚府。 她二话不说就把榻上这人拉起,“贺大人,别睡了,你要成仙了!” 一口热血喷出,惨白的脸扭曲到不可思议。贺禄樊嘴唇抖得厉害,半晌没吐一字。 “贺大人?您没事吧?”梅霖拿袖子揩揩血,“哪疼,我去请大夫!” 红衣跑出草屋,贺禄樊两眼一黑。这邪星怎么又回来了?! 再醒,已是清晨。 “贺大人,你醒了,大夫已经给你包扎好了,静养一段时间就好。”梅霖甜甜笑着,把被子帮他往上拉拉。 “梅霖……” 贺禄樊刚想说,求你赶紧回去,别在他眼前晃了。一口滚烫汤药就灌入喉咙,轻则起泡,重则褪皮,他算是明白了,他的心、身俱得交代在这丫头手里。 “乖乖把药喝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干呢。”梅霖良心发现,把药吹冷了些,“哎,贺大人,没看出来,您的私宅还挺……节俭啊。” 呵,节俭?难道不是家徒四壁?贺禄樊嘴角挤出自嘲弧度。他抬眼望望梅霖,这丫头又换了身喜服,虽都是红色,但样式比之前的华丽许多。看样子,梅潜待她还是好的,只是小疯子不知好歹,又跑到他这草棚胡言乱语。 “阿霖,回去吧。” 梅霖没听清,茫然看向贺禄樊,“怎么了?” 他只当这丫头疯劲儿上来了。耐心规劝:“阿霖,梅先生对你不错。回去吧,别耍性子。” “哈,是挺好的。”梅霖重重点了下头,“等忙完了你的事,我就回去。” “不值得。” 贺禄樊把头转向墙,原本就冷的脸被颓废眼神冻得不近烟火。他这辈子也就如此了,任这疯丫头再折腾,又能有什么花样?且不说抓原柯审讯本就有公报私仇之嫌,把犯人活活烧死在牢里,任谁听了都要啧啧胆寒。 此生仕途,到此为止。 梅霖凑近,鼻子像小狗一样嗅着贺知县的情绪,“贺大人有什么不顺心的吗?” “别叫我大人!”贺禄樊抬手遮住脸,如此狼狈的模样,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我已不是知县。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算我求你!” “不行。” “你——”贺禄樊起身,牵拉伤口生痛,把后面那句“是不是有病”压回喉咙。 梅霖按倒这尊功德化身,下意识舔嘴,默念八百遍:老娘不是馋功德!而后说:“你父亲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想听。” 这人咋消沉如此?相传,能飞升者虽命途多舛,但即便拼到最后一口气也不肯认输。区区罢官而已,古往今来那么多呢,也没见谁就此不过日子了不是? “不听就算了,但你记住,贺老将军是个好人。” 贺禄樊冷哼,“好人,这个称谓……确实挺适合他。镇守西关,赫赫有名的贺将军,而来三十年,绝蛮夷于河套,固大唐疆土无恙。不过就是给营里招了几个‘心甘情愿’劳军的民女,顺带着亏空了些采买军械的钱而已。” “那是假账,你父亲发现了,也已上报朝廷。贺禄樊,是王昌他们走了贺家军的假账。”梅霖不明白,为什么他宁肯信悠悠之口所传,也不听自己说一句。干脆伸手把贺禄樊头掰到正对自己,“强抢民女也是假的!之前我给你说的颜青青,是她!她原就生于勾栏,原柯想从中分一杯羹,就让颜青青去损老将军名节。你听清楚没有!” 贺禄樊无奈笑了,显得凄然,“我听清楚了,然后呢?” “然后就不能自暴自弃了啊!你知不知道,你前世是仙人,要是这辈子能再飞升……” “已经被贬谪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上去讨回嫌么。”贺禄樊顺着疯丫头的疯话往下接,眼中全是不在意。 好像很有道理哈,合着这人就想着躺尸一辈子呗!梅霖叹气,望望这个比马棚还简陋的草房,把他扔这儿发霉?他的县官是怎么没的,难道又是原家从中作梗?呵,肯定。大少爷意外死在狱中,谁家父母不拼个鱼死网破?人之常情……常情就是我又拖累你了。 她起身,略微收拾了下碗盏。披上外衫。 “你去哪?”贺禄樊攥着她裙摆。 “刚请大夫赊的帐,我还钱去。”梅霖拍掉骨骼分明的手,“贺大人,抱歉。等你伤好了,咱们再谈吧。” 贺禄樊指指床边抽屉,“钱在那里。” “还是用我的吧,毕竟是我伤的您。”梅霖手抚过腰间珍珠腰带,“大人,我真的很想帮到您,虽然总是搞砸……但谁不想坦坦荡荡,和喜欢的人并肩走一辈子呢。我想变得有用一些。” “阿霖……” “在我来这里之前,有一位一直对我很好的姐姐问我,如果能够不顾忌一切,我想做什么。”梅霖打断他,微微低头,回味当时自己的窘迫心境,缓缓道:“我对她撒了谎,因为我知道那件事是我永远不可能做的。她被我气得受了很重的伤。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我的未婚夫,也对不起大人您。所以,我不想再对不起我自己。无论这个梦有多痴心妄想,我都要竭力攀一攀,已经无足轻重了,粉身碎骨又有什么所谓呢?” 贺禄樊听出其中意思,试探问:“你想做的那件事,与我有关么?” 梅霖回以粲然笑容,“有!” 第20章 身上但凡值些钱的物件都拿去当铺了,贺禄樊攒的半袋金银也不够两张嘴吃喝。梅霖抖抖米袋子,最后一粒米落入沸水。“米啊米,莫怪我狠心吃你,只恨那鱼肉百姓的狗官——”触景生情,哼唱两句。 “阿霖,”贺禄樊拖着半残身躯一瘸一拐走进伙房,“我在酒肆找了份活计,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账房先生啊?大人没想着再入仕?” 贺禄樊歇在灶台边,“山东镇抚使海大人体谅我父亲已畏罪自裁,大发慈悲没有向上呈报,只是让我自己请辞。辞了官,就不能再考了。” “这样啊……”梅霖觉得可惜,但也没什么办法,安慰道:“其实当账房先生也挺好的,不累!我看浣衣局还在招人,明天去试试看。” 贺禄樊牵起梅霖的手,温软如玉,“阿霖,别去了,我养得起你这张嘴。” 梅霖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来。 “怎么了?”贺禄樊故意揉捏梅霖小脸蛋,“这张小嘴一顿吃几张饼啊?” “我吃得可多了!你这么穷,真真养不起!” 贺禄樊低笑,牵动肋骨有些疼,“好了好了,别惹我笑了。帮我换药吧。” 揭开白布,药汁把麦色皮肤腌得有些发黑,淤血也浮上表面。梅霖轻轻触了触,“还疼吗?” “还有些,不怎么碍事了。”贺禄樊把下嘴唇咬得血色全无。 梅霖一哂,“逞强。” 粥在炉子上蒸出水汽,被野猫抓破的窗户纸正好透过晨光,把人照得暖和。 “阿霖。”他把这声呼唤说得像叹息。 梅霖仰脸,“啊?” 贺禄樊并不看她,嘴角苦涩地抽着,“好疼。” “对不起啊,再忍忍,快好了。” “我伤好了,你就要回家么。” 梅霖手上一顿,逃婚、欠债、差评上百……鬼境早就没脸回了。所以就只能赖贺禄樊这儿了呗。赖得久了,她是鬼这事儿,是不是也得尽早说明白了?说了,人间还能留么,他该不会被自己吓死吧? “贺禄樊,我喜欢你。” 他微愣,这算是对问题的回答么,所以是要留下,和他过日子么。贺禄樊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过分理解。或许下一句就是,虽然喜欢你,但她还是得回梅府。谁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 “你要么觉得我是个傻子,要么就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我都不是,我不是人。”梅霖也是豁出去了,要么说明白,要么好合好散。雷峰塔下的爱恨情仇她可受不起。 贺禄樊眼皮明显跳了下。 “我之前说的你是谪仙,还有我能看见颜青青的事,都不是发疯。我是鬼,因为生前有副好皮囊,所以在冥婚府做鬼嫁娘。雕花棺材其实是我的,你之前见到的马夫和冥婚媒人也都是鬼。”梅霖不敢看他,丁点惊讶都可能毁掉她攒了整半月的勇气。 “我的未婚夫梅潜其实挺有钱的……是掌管冥婚府的鬼王玉面大人,他可能还不知道我跑出来了……”她越说声音越小,连自己都不想听见。搁戏文里,妥妥的无情无义,看着锅里吃碗里。 贺禄樊抬起她的下巴,“阿霖,我心悦你,我愿娶你为妻。如果,在你心里,我比其他人要重要,即使只是一点点,那这些事我都无所谓。无论牛鬼蛇神,我只想请你留下来。” 呃……是不是发展太快了?虽然也不是没动过这心思,但大哥你得先飞升啊,这样我回鬼境也长脸面了,玉面大人那边也还能狡辩一下…… “你喜欢我啥啊?”梅霖仿佛看见整尊功德逐渐垮掉。 贺禄樊拧起严谨眉头,认真思量。许久后答:“活泼、善良、会掌家过日子、样貌也好。” 呵,这人还真答了,脸冷得跟冰似的,内里怎么这么可爱啊!梅霖都想揉他头了。 干咳正经起来,“不行,至少现在不能喜欢。你得先飞升,然后咱们一块儿去给玉面鬼王赔个不是,要不我都没脸——等等,你真的——真的不介意?我是鬼啊,晚上睡着那就跟身边躺了具女尸一样,你、你、你真的接受吗?” 贺禄樊不答,按着梅霖的头,亲在她左眼,“现在信了么,我的星辰。” 梅霖呆住。 他他他,他亲我了!他不觉得恶心吗?这具身体已经几百年了,虽然上个月才送去浣浊局保养过,可是毕竟……梅霖脑子里嗡嗡又乱乱。 贺禄樊任由小丫头撒欢跑出门,无奈叹了口气。 瞧,这场梦,他都快醒不来了。 醒不来,那就沉在幻境里吧。至少在这里,他不再孤身一人。我的星辰,在梦外,你可也能笑得如此灿烂? 第21章 “父鬼殿下,请止步。”神界卫兵执戟拦住他与玉面。 “小淑好些了没?” 卫兵冷眼对视,“这不关鬼境的事。” 父鬼叉腰,左手按按脊梁骨,不动声色地把匕首向下拨了拨。“唉……玉面,我算是找了个下床就不认人的丫头。” 玉面摇扇附和道:“想必嫂子公务繁忙。” 卫兵做出请的手势,“二位?” “抱歉,医疗费找母神报销吧。”父鬼活动脖颈,四指突然出击,转瞬就卸了卫兵右臂。左手挥来,砍在其后颈上。灵脉被断,神将眼底的错愕还未消除,就被重云卷携至人间。 “不杀?” 父鬼咧嘴一笑,“犯了罪,留个人证。往后追究起来,我也能被压得更久些。” 折扇轻笑,“兄长,我怎么舍得把你留在忘川渊底?” “要是天地真翻了天,我还勉强信你一回。可你妄想让小淑也束手就擒,我这个做哥哥的就得骂你一句蠢了。” “哥哥完全不信我呢。” “我他妈当初怎么没把你在魂瓶里关死!” 玉面亲昵地贴贴他的脸,“因为哥哥舍不得。” “死心罢,长生诀的关键在于一个‘情’字,你的执念因恨而生,怎么能悟得懂?”父鬼大摇大摆在神街上溜达,顺带着和娇羞仙子们打了一路招呼,全然没把背后的威胁放在眼里。“其实你这个局布得挺大,联合浣浊局鬼王一道反,我都没料到啊。不过,吕不韦的舌头是修不好了吧,他当年自愿割的。自己情愿舍弃的东西,凭哪位神仙都救不回来。” “哥哥还是专心走路吧,匕首无眼,别误伤了。”玉面用鬼气炙烤刀锋,腰眼被烫出一个红窝。解了衣袍,不知会有多诱人。 “嘿哟,承蒙新父鬼关照了哈。正好我这老腰疼着呢,烤一烤舒服多了。往下一点,也不怕给你哥捅腰子上。” 玉面忽视父鬼的贫嘴。在神界,都不是他们的主场,要赢,除了拼鬼气别无其他手段可耍。任他油腔滑调,只要打通黄金面的结界,鬼境、人间,甚至是神界,都不过粗陋沙砾一捧。他要生灵匍匐脚下,神鬼陷入永生折磨! 世间负他的,一寸一滴都要还回来! “打个商量,我把鬼境让你,心魄也送你。收手吧。”父鬼嘴上挂笑,心已寒如冰。既想偏袒兄弟,又得照顾苍生。待会儿保不齐还得被媳妇儿误伤,这小日子惨的…… 不行啊,但凡再有一点颓废劲儿,他就得灰飞烟灭了。 “玉面,”父鬼停在寒英神殿前,“你恨我么。” 玉面轻笑不答,单掌推开神殿厚重木门,“殿下是不是记错了,母神殿下已经不在旧殿住了。” “她不在,但要给你的东西在。” 父鬼拂开陈旧灰尘,从套娃似的一叠木箱中取出一方木匣,看样子分量不轻。“十年相思泪,八荒风沙浸。你要的黄金面。” 玉面立即夺过。 “永生听着奇妙,最后不过是另一种惩罚。你怎么就不懂呢。” “你不教,他怎么会懂?”母神倚在神殿门口,周身聚着灵光。 玉面将父鬼挟制在身前,“母神殿下,我本无意扰乱神界,还请您不要为难我。” “又要美救英雄了。”父鬼淡然一笑,“我是不是特像吃软饭的?” “澜止召来!” 碧蓝剑锋挽过半界风雪,直向玉面刺去。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彻骨寒凉已在胸腔散开。嘴唇颤抖不已,“不、不可能……” 父鬼借抽剑的力格开玉面,放出袖中千万红丝,“扰月丝!” 方才打开的重重木盒跟着红线引导,二十七重结界瞬间打开,捆携玉面坠回鬼境。 “默契!”父鬼想跟夫人击掌,却被错开。母神递过真正黄金面,他苦笑,“还得仰仗一次。” “走?” 父鬼点头,暗暗捂住肋下伤口,“走。” 回到鬼境,兄弟二人鬼气大增。黑气烧灼,混沌红海也被引得澎湃。 “你不是一向避讳用它么,现在怎么戴上了。”玉面已有些不支,斩断墨发以求逃脱。 父鬼抽过一道红丝,“青丝绕还是学扰月丝的,也没见你不用。” 在一旁观战的母神斟酌许久,挽过剑花,于玉面退路后封下幻光阵。别说久居阴暗鬼境,放在九重天上也能把神仙眼睛亮瞎。 “哎,别啊!”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他这双老眼哪受的住这强光?父鬼只得在黄金面前布一道薄烟。“行了,没时间逗小孩了。”红丝从四周悄然攀附上玉面外袍,“捆!”咒令既下,红茧立显。 身着绛紫劲装的拘灵所鬼王从强光幕后走出,拜过万福,将押解单据递给父鬼。 “阿朵辛苦了。”父鬼边填边问,“拘灵所怎么样,都潜藏了么?吕不韦找见了没?” 阿朵鬼王如实答:“按您吩咐,拘灵所全体皆已遣散。东西市已经排查过了,没有见到吕相,北境鬼王……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他就那脾气,要不是上次凶兽烧他家房子,八百年都不理我呢!”单据还给阿朵,父鬼颇有风度地退开半步,“抱歉啊,夫人在呢,你毕竟是个丫头……” “阿朵明白。” 母神走过来,冷眼挑了下眉,算是和拘灵所鬼王打过招呼了。用剑柄怼了下父鬼,“我回了。” “等会儿嘛,把你急的。”父鬼轻捏夫人衣角,一枚血指痕落在白衣上,散出淡淡腥味。阿朵立在原地,不安地把唇抿紧,瞳孔无法抑制地散开。 “殿下……”阿朵指指父鬼心口。 “哦,没事儿,小伤。”他云淡风轻用大氅把破处掩了掩,“回去吧,路上小心。” 阿朵用镇魂符将红茧贴满,红黄一片颇具食欲。又用勾魂链绕了,拖着向忘川河去。 “没事吧?”母神问,眼底闪出焦虑。 覆着黄金面,看不出父鬼的脸色有多差,“澜止多长来着?” “二尺四寸。” “那就行,怪不得玉面刚才还活蹦乱跳的。” 母神撩开大氅,“血。” 父鬼点头,“不然呢,甜菜汁?夫人就不能亲亲我么,我的血能让整个鬼境兴奋,仙君不镇压一下么。”忽然呜咽一声,“疼……止不住了……” “颜青青的灵石是阿朵借浣浊局的帐赐的,她应该会把玉面带去忘川河修养。”父鬼半挂在夫人身上,整个人都虚脱了,粘腻鬼血粘在仙袍上滋滋作响。“帝喾的封印有两重,立在原柯身上的破了……阿朵肯定会去问第二重在哪。跟着……” “你的红线不是牵着么。”母神硬拖着这鬼往结界走,“振作点!” “撑不到神界了……小淑,我要食言了,陪不了你一辈子了……” 母神化作男相,蛮扛起他,“继续演。又想给玉面求情?” 父鬼苦笑,把头在夫人颈窝蹭蹭,“哈,夫人聪慧,丢人丢大发了。”自己站正,理理白衣,“都给你弄脏了,回头我洗。” “不用。” 父鬼趁机在夫人唇边啄了口,“夫人贤惠。” “去人间?” 父鬼点头,“找梅霖。一则问问她有没有受封印影响,二则找到她,或许能让吕不韦安心些。” 母神耸肩,“那我把我家门卫捞回来。”跟着去传送阵。 “怎么了?” “转世之后,那个人还是之前的灵魂吗?” 父鬼沉吟,“看怎么死的吧。要是三魂完好,那就只是重新组合魄珠而已。要是魂灵有缺损,可能就得和其他魂一块儿拼一拼了。” “玉面其实不能算你弟弟吧?” 父鬼啧了声,原来在这等他呢。笑答:“他有两缕玉魂,是没有意识的。梅霖还是老吕外孙三辈子的转世呢,人家不照样疼着?” 母神连通鬼灵阵。 “尊敬的传送阵用户,您好。请准确说出传送地点。” “人间,大唐长安城倾酒巷。” 回身冷冷问:“我说的对吧?鬼境第一帅?” 父鬼尴尬掩面,“我这叫不露声色。” “请确认目的地。” “确定。” “好的,即将启程。请看护好随行小鬼及法器。祝您旅途愉快。” 就在幽光笼罩之际,她忽然退开。拿出花神粉,盖在原有的传送阵上。 母神冷哼,“暗渡陈仓。” “就想着你没那么傻。”父鬼解下黄金面,偏头一笑,“我定地方?” “行。” “忙了半天,怎么着得先吃一顿吧。人间,大唐兰陵明月楼。他家姑娘一般,菜好吃,甜点特精致!” “你还知道他家姑娘如何?”母神复化男相。而父鬼显然没听出其中意味,甚至沉吟片刻,自信道:“酱牛肉除了他家,也就长安御膳房比得上了。” 花粉伴着丝缕灵流飘转化花,借传送阵的规程,将二人裹挟,缓落至目的地。 焦垣旁瑟缩着一群衣衫轻薄的姑娘。 在它被贺禄樊焚烧之前,确实也是兰陵数一数二的好馆子。所谓玉盘珍馐、佳人添香。甭管是年轻小伙儿还是八旬老大爷,任谁兜里有闲钱的时候不想进去坐坐?且看台上花魁翩跹,小酒一酌,凭他干嚼一碟酱牛肉也是香啊! 婚宴上地引使者的话回响在母神脑海。 “张、良,”母神的脸色丝毫不为粉红花瓣所暖,冷冷道:“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父鬼懵然转头,“啊?咋突然叫我大名呢?事情不妙啊……哎,别!别打脸,这事儿我能解释!真的,别不信啊……” “澜止召来!” 第22章 兰陵西市酒肆。 “客官,您点的酱牛肉。” 张屠户不耐烦地抠桌,示意博士把碟子放下。“妈的,这年头干啥啥不顺。本身都和马队谈好要去收羊,临走了,知县征派给长安送小白梨。我就寻思了,合着天子脚下他屁都不种啊,吃个水果都得八百里加急。” “不是吧,贺大人还干这事呢?” “嘿哟,刚回来吧?贺禄樊早就啥都不是了,知县姓王,王大人。可给记住喽!”布店石老板拍拍身旁人提醒道。 “等会儿,博士回来!” 陆老板坏笑,“诸位,咱今儿个可是荣幸之至啊,瞧瞧是谁给咱们端的盘子。” 贺禄樊拿窄袖揩揩汗,“客官有何吩咐。” “嘿,谁做生意冷着脸啊?”陆老板叉腿,“贺大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根葱吧。” 贺禄樊拧起眉头,“客官还需要什么。” “来来来,”陆老板要过方才那碟牛肉,“贺大人为民为国,多有操劳。这盘牛肉,老子赏你!” “哎别!”石三阻拦。 陆老板不顾,把肉磕在地上。“吃!给老子吃!” 老板娘瞧势头不对,忙出来劝解,“诸位老板,这是怎么了?小贺刚来,有什么不利索的,大爷们给个面儿啊。” 陆老板不依不饶,“今儿酒钱大爷全包了!贺禄樊,给老子舔!” 老板娘被起哄的客人簇得不得近。 贺禄樊颊上肌肉咬得分明。深吸一口气,右脚拉开半步,直挺挺跪下。脸离地面越近,眉间沟壑绷得越深。 张屠户自顾自灌了口酒,一脚踹开贺禄樊。 “滚!” 小厮趁乱搀起贺禄樊,“贺先生您没事儿招惹他们作甚呐!” 贺禄樊掸去灰,扶着墙离开。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张大哥?” “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屁的脸给贺大人甩!”张屠户把陆二碗中残酒泼他脸上,“你他娘也滚!” “大哥消消气,消消气。”石老板打哈哈道。 张屠户把酒盏拍在桌上,“狗东西!他娘老子生病的时候是贺大人掏钱请的郎中,他自己从海上走私货蹲牢里,出来还真不认人了!老子没这兄弟!” “虎落平阳,难免的。”石三咂嘴,“要我说啊,贺禄樊就是倒霉,偏要去触原家的霉头。审审就完了,偏着火把人给烧死了。唉……” 父鬼摇晃酒杯,“看,那孩子不错吧?” 母神漫不经心点头,伸手,“老板,再来三斤牛肉!” “喝点热水,别着凉了不消化。” “我认识他。”母神嘟囔。 “认识?谁?” 母神接过贺禄樊递来的瓷盘,“贺禄樊,就他,我认识。” “噗!”酒渍牛肉请慢用…… 贺禄樊也傻了,这两人看着不像本地人,怎么认识他?还有这盘牛肉,休想让他再退回后厨! “你说的,转世之魂也是他。”母神淡定用温水涮过,味道还行。 梅霖呆坐门槛上,食指搓着眉头。 要不要和玉面大人先谢个罪,顺便提头来见?原本还能从父鬼殿下那儿旁敲侧击一下,但现在也结梁子了。偌大鬼境,大抵没鬼想理她了。老吕还不定在哪发脾气,不知道地引使者……地引! “地引在此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事业顺利家庭和睦万事大吉。” 呼—— 梅霖说完这么长串通灵口令,差点背过气去。没事儿谁背得出来!像她多清新脱俗,“在吗在吗小美女”,朗朗上口,好记不费脑。 “梅霖姐姐哟,您可总算想起我们啦!”地引一开口就是老怨妇了。 “抱歉抱歉,我对不住玉面大人。那个他还好吧?” 地引嘿哟一声,“甭提了啊,您不是逃婚了嘛,玉面大人连夜啊,阴兵接道掘坟三尺啊,冥婚府翻了个个!” 梅霖捶头,完了完了,鬼嫁娘职业生涯彻底结束。 “还有更头大的呢!吕不韦,我一个没看住,酒席上就不见了,浣浊局、拘灵所、冥婚府,找了四天了都!” “老吕不见了?!” 地引使者长叹一口气,“姐姐,您就是传说中以一己之力团灭鬼境的神啊。现在拘灵所因为寻鬼不利都解散了,我现在都吃不上官粮喽。” “啊?” “不是吧?” “真的?” “啥?” 当贺禄樊把两位执意要来家里的奇怪客人领来时,就见她脑门上戳着个红点,好端端的桃花眼瞪得跟孔方兄似的。 “贺禄樊……”梅霖直勾勾飘来,“还我功德!” 父鬼偷笑,被夫人淡扫一个白眼。 独留贺禄樊一个凡人莫名其妙,竭力扒着梅霖锁喉的爪子,“什、什么功德,我、我……” “呜——老娘攒了三百年呢,”梅霖撤下手,悲戚抹泪,“功德啊,你死得好惨,啊——我的心好痛——” “没事啊没事,小霖子不哭。”父鬼被推出来谢罪,“不就六百来万嘛,等这事儿了结了就还你,连本带息七百万怎么样?” 梅霖痛不择路,撞进划她功德这鬼怀里寻安慰,“那么多功德呢,呜——我为啥要逃婚——殿下啊——我好后悔——” 于是,在贺禄樊的死亡凝视下,老鬼十分自然地回抱住梅霖,手还在她背上轻拍了拍,俨然一位风月老手。“没事的没事的,钱财那都是身外之物对不对?都不重要的。我家梅霖最乖了,不哭了啊。” “重要——”梅霖吼得撕心裂肺。 “好好好,重要重要,都能挣回来的。我给小霖子唱首歌,不哭了好不好?” 贺禄樊犹豫许久,“张夫人,您不介意么?” 母神叉腰凝视,重重点头,“介意。”右手召来天火,揪过父鬼发髻来了个过肩摔。 “啊!” 哭声顿时止住。 “我这不是哄小孩儿呢嘛……”父鬼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疼,要亲亲要抱抱!” 贺禄樊的惊讶程度远超梅霖,就连眉头都一抽一抽,懵然松懈。 “殿、殿下,”梅霖还哭得一抽一抽,“对不起,我就是功德被清零了,太伤心了。”说着又抹了把泪,“是我对不起玉面大人,我会和他说清楚的。害得您兄弟二人反目……我、我是真的没想到……” “中幻了?”母神左右打量。 “没。”父鬼赖在地上,“她刚和地引使者通过灵,那小子嘴里乱扯的东西多着去了。唉,小霖子,鬼境骚乱不干你的事,你也没辜负玉面。不过,你是怎么到的人间?冥婚府结界记录里没查到你啊。” 贺禄樊听到“冥婚府”三字,不由握紧梅霖双手。难道,这不是梦?怪力乱神当真存在?不可能!若是真有善恶轮回,贺家军怎会含冤多年! “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看见贺禄樊在远处站着,还有个老头念叨什么‘谪仙’。然后我就掉到贺大人屋里了。”梅霖不好意思地向贺禄樊依依,她实在没脸在大哭钱没了之后再说贺禄樊当时就是尊功德砌的神像。 尽管贺大人已经看透这个小财迷了。 “那老头是帝喾幻声。”母神淡淡说,“玉面早就把阵眼移到自己私宅里了,你掌管鬼境,却一直没有发现。按律,罚功德三千万,于忘川河渊自省两百年。” 父鬼叹气,“那玉面呢?散魂?”他无力地望着小淑,差点忘了,神是不讲人情的。母神殿下怎会宽恕一个妄图搅弄天地的恶鬼,即便在名义上他们是一家人。 “请问……”贺禄樊打断道,“二位不是人?” “你也不是。”母神回道。 “……” 父鬼只想说:干得漂亮!我家媳妇怼人,就是如此坦荡直接! 贺禄樊木了阵,奔去厨房,劈头盖脸给自己浇了瓢冷水。待水滴尽,回身看,那三个人还在原地站着。不是梦!薄唇不可抑制地颤抖,不是人,都不是……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 梅霖左右为难,“二位殿下进去坐会儿?” “行,讨口热汤。”父鬼拍拍外袍,揽过母神,“这丫头刚才吃得急,给她顺顺气。” 梅霖尴尬把人迎进屋,还没来得及“蓬荜生辉”地谦虚几句,就被父鬼咂咂吐槽,“好家伙,冥婚府低调奢华满足不了你了,来兰陵体验生活?回头一定转告玉面,准能气死他。” “……我是不是……吓到他了?”母神吸了口热水,望向在厨房怀疑人生那人。“他还、还是贺禄樊么,小贺前世不这样。” 梅霖擦擦手,憨憨问道:“贺大人真的是谪仙吗?他要是飞升了,我能不能兑些功德?” “啧——你说你跑这来,到底是为了挣笔大的,还是为了挣笔大的?”父鬼咂舌,“我还真以为你和贺仙君有缘呢,小财迷,钱眼儿都塞不下你!” “也不全是啊……”梅霖咬嘴。 贺禄樊逼迫自己挪至正厅,被凉水激白的脸,显得眼尾格外红。“地府是真的么。” 梅霖抢答,“是有的,我和这位殿下就是从鬼境来的。” “人死后,去哪里?” 父鬼憋笑,“你想去哪,我包邮行不?” “如果你真的是鬼,”贺禄樊极力控制声线的抖动,“可曾见过贺赫。” 父鬼搭手,仰天回想良久,“不是很著名的鬼我一般都不怎么留意,一天死千百来号人呢。让梅霖用鬼灵阵查查投胎咨询,哦,过阵子吧,她现在没钱查询。” 母神着实听不下去了,“你的功德不是被冥婚府清零的,”手指笔直指向自家老头子,“他花掉了。玉面鬼王清的是他的账头。” “哈?”梅霖生无可恋。 贺禄樊愈发懵了,打断道:“如果二位是缺银两,等酒肆发工钱了,我会分出一半当你们盘缠。阿霖,如果你执意要和这群盗骗之徒纠缠,那么也请你离开。不用再编什么三界神话来骗我了,你们以为无所谓乐子,只会让我越发认不清现实。” 他倚在土墙上,再提不起任何力气,“人、鬼、仙、谪仙,都他妈与我无关!” “我……贺大人……” 梅霖踌躇,粗布短衣的贺禄樊依旧与她隔着不可逾越的屏障。她好想抱住他,背叛三界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愿意与自己在一起。可得罪鬼境就没钱,这副皮囊撑不了多久,又何来与贺禄樊相守。就是如此,一贯身不由己。 “我见过贺赫将军。”母神起身,把温水递给贺禄樊,“他自愿作了乘天云,因为他很想和你在神界重遇。需要我怎么证明?” “不要!”他把水盏扬开,“不要再给我希望了……” 贺禄樊抱着头滑跪在混杂泥草的地面,“让我醒来吧,求你……” 第23章 “贺大人?”梅霖端着一碗清汤面,轻叩卧房门。 “出去。” 她把面放在案桌上,退回门槛处,“我走了,你记得吃啊。” 月光将消瘦面庞映得刻板锋利,一如贺禄樊往日冷峻。他从胡床上站起,绕开饭食,从床头匣内取出一柄刀。骨节扣在佩环上,倏然抽刀,铮鸣声激起一片寒光。 梅霖惊然向后退开。 “你害怕?” 梅霖嘴硬,“不怕,就是以前没见过。好刀!好刀……” “这是我父亲的佩刀,西域玄铁所铸。”贺禄樊仰视刀锋,眼神说不出地孤寒,“你拿去吧,或许能多当些钱。” “不不不!”梅霖赶忙推诿,“我们用的是阴间的功德,换成人间铜钱也用不成的。”边说边往后缩。 “阿霖,”贺禄樊深吸一口气,“就当是好合好散吧。” 梅霖使劲摇头,分不清是在拒绝佩刀还是在拒绝好合好散。鬼本就只会泣血,深夜一哭骇人无比。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不想作麻木鬼混混沌沌等坠池。明明已经尽力了,明明已经不在乎功德、好评了,为什么还是抓不住! “贺禄樊,我喜欢你。”她不知道再说这句话有什么用,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一点点往后退。 青锋落地,贺禄樊失然一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或许你一开始就不该骗我。” “我如果一开始就说,你就不会认定我是疯子?我现在坦白了,可你又信几分?你们传说鬼怪作恶,人又好到哪里去?”她一把推开贺禄樊,“我就算下辈子投个倒霉透顶的胎,也不想再见你了!” 他没有拦梅霖。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断了吧,不要再彼此拖累。心之忧矣,宁莫之知。冰消融后,心肠最是脆弱。贺禄樊只想再回到无人关心、无人理会的角落。 等在院中的父鬼一脸恨铁不成钢。 “不是我说,我当时要有他一半怂,我都得打一辈子光棍!”说着从母神嘴边抢过半块糯米糍,“晚上了,别吃积食了啊。” “饿。” “……小淑啊,打个商量,你先回天上待两天?我把鬼境料理好再找你。最近手头有点紧,养不起啊。”父鬼暗抚腕间红丝,微弱颤动证明鬼境异动。最好的预想,手下两位鬼王造反,他与浣浊局鬼王里应外合还有五分胜算。最坏的……再和帝喾打一架,谁死谁生倒不一定了。 “行。” “别想着偷偷祭魂,我都听见了!”父鬼拥过夫人,“就不能信我一次?那两个小鬼翻不了天。” 母神轻叹,“第二道封印至今未查明在何处,我没有时间……” “这是人间的事!就算封印全破,生灵尽毁又与我们何干。每日都会有人死有人生,他们打不破轮回,不过艰辛数倍而已。”胳膊微抖地圈紧,“小淑,你是神,你偏护人间,我无所谓。可在生灵余下的角落,哪怕是一丝一毫,有没有位置是留给我的……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母神咬嘴,“有的。” “继续编。” 母神急得结巴,“有、有!我贬贺禄樊,就、就是因为你。” “我不信。”父鬼得了机会,可劲儿卖起委屈,“贺禄樊是谁,帐帷内侍?我看他就是个小白脸!” 母神抬头,正好怼上父鬼下巴,两人皆是吃痛闷哼。最后,老鬼先绷不住了,嘴角扬着吻过媳妇儿额头,“疼不疼?你看你,也不长个也不长肉的,抱着都硌人。” “那你别抱。” 他也不撒手,只叹了口气。 “怎、怎么了?”母神反而战战兢兢起来。 “想问你好多事,但也不知道从哪开始问。而且有些就算问了,你也不一定说,对吧?” 譬如你会不会为了我饶恕玉面,封印后除了人间动乱还有什么,孤意祭魂是不是想换师父安息,那用我的魂魄来换可以么,你还记得我把心魄都已经给你了么……可这些问题,问了答了,也不会改变什么。这就是母神殿下。 “说!都说!”母神攥紧他衣襟,“夫君问的都说。” 梅霖抹着脸,哽咽走来。 “花猫,就这么赶点儿破坏气氛?”父鬼把手往后一背。“要跟着一块儿回去?” 梅霖呜呜点头。 “不行。”母神打断道,“不能带她。” 梅霖知道自己讨了嫌,赶忙解释,“我不会再和他纠缠了,我回鬼境就把这桩记忆消了。我不会,再给二位殿下添麻烦了……” “你嫂子不是那意思,我们可能得去忘川河,太危险了。”父鬼抱臂想了阵,“要不把她存神界?” “她成灵了?”母神上下打量梅霖。 “我……之前是凶。”梅霖颤巍巍探手回答。 “会散魂。” 父鬼啧了声,“不争气。” 怪她咯?鬼嫁娘招聘要求第一条,就是魂级不得大于凶。这会儿又说不争气?老娘……算了算了,打不过。左右就是没用呗,你们说了算。大不了扭脸给贺禄樊笑个,蹲人间再等几月。等这身皮囊烂透了,找棵树一靠,死哪算哪。 母神摘下一块蓝玉,递给梅霖,“戴上,去神界找云中君,待他那吧。” “啊?”梅霖双手哆嗦着接过,“谢、谢母神殿下。” 父鬼盯着那玉佩瞧了阵,轻戳母神,两人走了远些,开始小声嘀咕。这是……准备把她抛尸山沟了吗?久闻鬼境老大千年醋王,这么一块儿晶莹灵玉,还不把他给酸死。 “哎,把玉佩给我。”父鬼毫不客气,直接上手抢。 “你去鬼境吧,刚和浣浊局鬼王说好了,正好回去把老吕翻出来。”老鬼极为敷衍地拍拍梅霖,眼睛全瞅在玉佩上,生怕被她鬼爪子扒拉脏了。 至于吗?你媳妇自己给我的! 父鬼挥挥手,“走吧,没事儿了。” 梅霖福身,顺便也和母神殿下的背影挥了挥。 要回玉佩的父鬼十分开心,凑回媳妇儿身边,“你给她这个干嘛,不心疼啊。” “可以聚灵。” 父鬼郑重向玉佩拜过,“老先生别生气,小淑没想着散您的魂。”收好后才数落起夫人,“灵玉聚灵是认主化灵,你要抱梅霖,就得把你师父的魂散尽。还说我不看书呢,你看也不记是不是?” “一直困着他……我、我……”清冷声音渐染哭腔,“这样不好。” “抱抱,没事的。他是你师父,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想他是很正常的。神仙也不用事事不带感情,像今天你安慰贺禄樊,就很好啊。” “……我骗他了。” 父鬼替她揩泪,“我家又要添只花猫了?再哭,我就要吃贺禄樊那孙子的醋了。他和你到底什么渊源啊?” “山魂生灵,原先跟着司命做事。后来,报生灵简录的时候,把、把你送我的砚台砸了。”母神尴尬搓搓衣角,“我当时正巧想你了,就、就推了他一把。” “一个砚台——小淑啊,小神仙也不都是身强体壮,不是每个都能像我这么抗揍。唉……”父鬼开始同情贺禄樊,因为这点倒霉事儿,被母神给推下神界。啧啧,下次飞升改任扫帚星得了。不过既是失手,小淑事后也没下来捞人?司命大神也全当手底下这神没存在过? “本身就该历劫啊……借个由头嘛。” 腕间红丝颤动不已,看来第二道封印也被找到了。布开扰月丝,万千殷红蜿蜒匍匐,最后多数凝聚在贺家门前。 他即为第二道封印! “不可能!这人投胎的时候我查过,三魂七魄无异。”父鬼拍拍腕间红丝,“扰月丝你乖一点,我没开玩笑!” 红丝怯懦散开,犹豫半晌,再次汇聚草堂门前。 “不对……”母神扶额,眉头蹙起,“澜止有感应。长安,第二道封印在长安。” “阿朵他们……” 母神瞪了父鬼一眼,也不解释,挥袖即布开传输阵。落英消散,人影全无。 鬼殿下叹气。所以,还能再进贺屋讨口茶么?没媳妇儿撑腰,单挑俩鬼王加老父鬼,他也有些怯。所谓决胜千里之外,怎么可能打近身战? 往草堂处眺望,梅霖这鬼丫头居然还在溜达。 “梅霖,干什么呢?” 梅霖被惊了个冷战,“没、没干嘛。” “我说,结巴传染么。”父鬼大步走近,“没没没,没事儿瞎转什么呀,赶紧回去!” “我、我马上。” “刚才看见了?扰月丝全靠到这边了,贺禄樊就是第二道封印,别添乱。”父鬼背手,有些鬼能耐不大,但就是死倔,譬如梅霖。他就不信这丫头舍得把贺禄樊忘了。“老吕失踪,回去帮着找找。爷爷总比那小子重要些吧?” 梅霖抠头,“地引使者说找到了……” “什么?!” “啊?阿朵鬼王率亲兵冲入北境,北境鬼王放人了……”梅霖一副看傻子的关怀目光。哦,也难怪,功德被清零了,鬼灵阵包月二百八的套餐也用不起了。可怜啊可怜,错过自家座下第一痴心、貌美、实力强的鬼王刷屏鬼灵阵热聊榜。以父鬼殿下啃瓜的热情,心里甭提多难受了吧。 父鬼思量片刻,“把贺禄樊看好,我回去一趟。” “哦哦,好。” 一阵黑风,人也没了。 “你要留下?”贺禄樊倚在门框,“他们变了妖法离开,你不会,所以就被甩给我了。” 梅霖背对着他,默默攥紧拳头,“我不会踏入贵府半步,贺大人不用担心家中大米。你信不信无所谓,我身为鬼境公职人员,做好我该做的便是了。” “阿霖,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第24章 死生之际 天宝十年。 贺赫督安西军有功,皇帝赐其归家修养,附赠黄金百两。 贺老将军体恤西北将士,将赏金全托于户部,换作军需银钱。逾明年,未至,而满朝官员皆赞贺将军之风骨。安息都护府书至,陛下震怒,六部彻查。 虽牵出王昌等人暗中倒卖军械,但黄金已不见踪影。而王府小厮却死咬,取走军械的,是贺赫麾下裨将。如此,朝堂上自然多出质疑老将军其心不轨的声音。 刑部查到一半,迫于王家势力,骑虎难下,便去请示皇帝。谁料陛下正与贵妃憩于华清池,听了上书只嫌烦心。 最后还是贵妃巧言,命贺老将军复归西域,助刑部查明倒卖案。 当真聪明! 一者,若军械确实流入贺家军,那么贺赫便会借此离京机会起兵谋逆。而节度使便可即使铲除祸根。二者,若贺家军清白,那便是再给贺赫一个立功机会。待等平定玉门关,班师回朝,陛下重重赏赐便可化解心结。 贺赫原本应了,行程定在三月初十。可家中长公子三月初九中举的榜放了下来,一时高兴,想着本身也不贪图那百两黄金,便操办了场酒宴。饮酒宿醉,误了出城时辰。 坊间闲谈而已的事,偏被传进陛下耳朵。 皇帝拊掌大笑,顺带题了首诗,嘲老将军爱子情过深。仅此而已。 偏有人得王家好处,故意搬弄“白发西北雪”,以致童叟皆识。等贺老将军无功而返时,街上满是嬉笑冷嘲言语。贺赫自知年老无用,请辞朝堂。那些泼皮便更是不知收敛,散了十斤白纸钱,喊着贺老将军名讳当街烧尽。 黄金、军械毫无头绪,安西都护府歌舞宴会的风声又传入长子耳中,贺赫羞愤自尽。 皇帝头痛,草草压制了市井言论。 “大概就是这样了,”贺禄樊掐掐眉心,“时间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梅霖靠在他背上,食指绕来绕去。 “梅小姐不置评论?” 梅霖反问,“你想听什么?” 贺禄樊怅然笑笑,无奈摇头,“阿霖确实是铁了心要推开我。” “你先拿刀的……” 贺禄樊反手拍拍她肩头,背后这人突然弹起来,“干什么!” 他被吓得微怔,“地上凉……我、我想请你进来,并非……阿霖,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如此不堪么?” “旧、旧伤。”梅霖搪塞,掸掸身后土,“俗话说得好,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还自诩君子嘛,没事儿别碰我。” “之前在牢里,王二碰你……”贺禄樊甩甩头,“算了,不问了。” “什么叫‘不问了’,是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梅霖踏进书房,朝门口喊了句,“进来!” 贺禄樊踌躇了阵,长舒了口气。激将法果然管用。 灰黄的中衣半斜,苍白如纸的肌肤展现在月下,微弱地可见玲珑骨架。一道与之极不和谐的疤痕攀延左肩胛骨,至正中脊梁仍不见末端。并无血迹,而是同样灰白而微微向外翻卷的皮肉,用一根红线将两边牵拉,缝合在一起。 “你信不信我是鬼?”梅霖低头,背向着贺禄樊。 他嘴唇动了动,轻声道:“信。” “我当年就是这么死的。两位公子为挣我的花牌动了刀,鸨娘怕出事,让我上去劝和。可惜刀剑无眼,就这么砍下来了。挺吓人的吧?幸亏在背上,要是落到我脸上,下辈子都得带个胎记。”梅霖揽起衣襟,“我当时其实并没死,不过晕过去而已。” “那怎么……” “是啊,怎么不治呢。”梅霖耸肩笑笑,“怕被赖上呗。我是舞娘,跳舞背上、胳臂、手全得绷着劲儿,来这么一刀,后半辈子算是全废了。而且看郎中多贵啊,他们一个二个的都不愿意。” 贺禄樊从背后抱住她,“没事了,我在,没事了。” “现在当然没事了。可我当时有多恨你知道么,你这个局外人的同情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她说得有些激动,眼眶渗出淡红血泪,“我明明只是跳舞,为爹爹换药钱,他们凭什么把我的命夺走!我的伤淌着血,他们却把我扔回家,等着伤口溃烂流脓……浣浊局洗了三个月才洗尽!” “阿霖,没事了,我在,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贺禄樊不停地吻着她的鬓发,颤抖地试探地舔舐她的泪。 梅霖卸下防备,哽咽在他怀中。“我也想,像那些倾慕你的小姐一样,坦坦荡荡站在你面前。但我什么都没有……我真的好喜欢你,我好想一直一直陪着你。” “阿霖,我一直在。” 梅霖把头奋力摇摇,“不可能的,算了吧。汉子和功德比,我还是觉得功德靠谱。” “明天我就去买纸钱。”贺禄樊眼中万分赤忱。 “嘘!” 梅霖捂住他的嘴,侧首细听。 “听见铃铛声了么?” 贺禄樊跟着听了阵儿,诚实摇头。 清脆银铃声逐渐逼近,不似驱尸地引的摇铃一通乱响,而是声声分明,细碎密集的响动后沉稳停顿。地引使者吹的段子浮现:阿朵鬼王的看家本事——苗铃控心。 “你等会儿啊,”梅霖合了窗,“我去外面看看。” 贺禄樊毫不犹豫把她拽回来,“待着。”暗暗握紧长刀,将长凳横在门后。 “你不懂!”梅霖压低声音,“这是鬼境鬼王,你打不过!” “那你能打得过?既然是鬼境人,便不会是来找我的,你出去正中他下怀。”贺禄樊微微蹙眉,“鬼怕什么?” 梅霖背后生寒,“黑狗血……” 别说黑狗血了,屋子连狗毛都没有! 随着铃声渐进,无形的压迫叫梅霖透不过气。“童子尿!鬼怕至阳之物,阿朵鬼王是女鬼之身,她更怕童子尿!” “……” 贺禄樊有点想把梅霖丢出去喂狼。 他卷起袖管,拿宝刀在腕间划出深痕,鲜红液体瞬时涌出。用毛笔蘸过,在门楣上仔细涂了一遍,又把窗棂也盖上血红。 他接过梅霖的帕子,草草包好。嘴角才露出淡淡微笑,“男人的血应该也有用吧?” 梅霖都吓傻了,半晌才僵硬点头,“应、应该吧。” “是么。”门板透出飘渺鬼影。 “我在鬼境修习时,怎么听闻人血为媒,可入三界无阻。梅霖,不过两三日,第二道结界你帮着找到了,人鬼两界也被他打通。这份大礼,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收呢。”银铃声愈发清脆,即便梅霖捂上耳朵也无助。 “玉面鬼王的小娇妻,消失整整五日,我们可是搜遍了鬼境八荒也没找到你。”铃声伴着诡异笑声,抓得梅霖心底慌乱,“不过玉面若是见到这个礼物——”黑影漫至贺禄樊下巴,“倒也不会生气了。” “滚!!!”梅霖大喊地扑向贺禄樊。 贺禄樊浑然不知发生何事,惊诧后退,疑惑望向丫头,“阿霖?” “看,他不懂鬼境的事,为什么还要为他浪费数十载呢?”阿朵放肆的将鬼影压在梅霖伤处,压抑具体成痛苦,梅霖挣扎不过,凄厉的哭喊溢出喉咙。“贺禄樊!走啊!别管我!”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长刀在手却如此无用。 等梅霖再抬起头,贺禄樊已知,她不是阿霖。 “哎哟,修为不高脾气还倔,这丫头也能讨男人喜欢?”鬼魅不屑一笑,“贺先生是喜欢这副皮囊么?你们男人总这样,从来不情愿花时间多了解女人,仅凭样貌就断喜恶。” “你是谁,梅霖呢!” 阿朵勾出指甲,咯咯低笑,“我叫阿朵,你可以先称我声父鬼夫人,反正一两日的功夫。至于梅霖——被借了皮囊,自然是魂灭喽。” “不可能!”贺禄樊抽刀砍去。 却被阿朵虚影晃开,“不自量力。百蝶扑火,星辰退散!”草堂葬于一片火光,千万火蝶扑向贺禄樊。 青锋寒光斑驳,与不消不减的火光相比,显得孱弱。 阿朵掩面嗤笑,“第二道封印不过如此。” 后背忽然刺痛,蚀骨般潜入肌理,将阿朵魂魄逐渐剥离。她用鬼气强压痛感,却并不奏效。使出的鬼气也被身躯榨取。“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伤疤,用扰月丝缝的,除非您的修为高过父鬼殿下。”梅霖重新夺回躯壳,“不经百苦,安敢论祸福。阿朵鬼王,得罪了。”说罢抽过红丝,将火海幻影甩出贺宅。连同阿朵鬼魂,一并重归地底。 “阿霖!”贺禄樊斩断最后一只火蝶,急促地将她拥入怀抱。 梅霖尴尬推开他,“我……背后……裂了。” 薄纱帐后,红烛残泪。 “缝好了?” 贺禄樊咬断末尾红丝,“好了。” 梅霖俏皮笑道:“贺大人还真是心灵手巧!” 他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狰狞刀痕,带上了微弱颤抖的声音低沉而醉人,“阿霖,待此事平息,我再不用刀。” “嗨,和你用不用刀有什么干系。”梅霖大大咧咧挥手,“我们小鬼又不会觉得痛,哪坏了修修便好,没什么要紧。” 他的唇几乎停在梅霖肩头,“我疼。” “哦——啊?你哪疼?” 贺禄樊牵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梅霖噗地一声笑出来,“大人,您这段子有点老土。我不是笑你啊,只是建议,要不你回头多去绿绿戏楼看看戏文?” 酝酿多时的煽情被嘲笑,贺禄樊有些绷不住。清了清嗓,“我去拿墨,稍等。” “您不披件衣裳?” 贺禄樊更加不好意思,偷偷拽过外袍,奔出卧房。 感觉怎么像,怎么像小姑娘那啥之后,被公子嘲弄青涩似的?贺冰块鲜有起伏的脸上染上烛光。 第25章 往事为忆 “好了。” 肩上冷湿感渐消,梅霖有些羞怯地瞥向铜镜。墨色腊梅翩然,其间红丝如同彩蝶,没想到贺禄樊还有这手艺。不错不错! “喜欢么?”贺禄樊微微靠近。 她浅笑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喜欢,还是凑合?”他也是打定主意,要从丫头嘴里撬出个词。 “喜欢!贺大人武举出身,丹青亦不输人!”梅霖的嘴向来厉害。 贺禄樊淡淡笑着,“小时候学过些,不敢搬弄。” “好厉害啊。”梅霖眼中全是星星,一闪一闪,让他心头微颤。“阿霖,我心悦你,嫁与我吧。” 她差点就把“好”字说出口了,但终是摇头。“贺大人,若是几月前,哪怕是昨日,我都会开心得不得了。但现在……咱俩都被鬼境追着打,哪有功夫谈情说爱?阿朵鬼王能找到这儿,看来兰陵也待不了多久了。我们……”梅霖止住,又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想去长安看看么?”贺禄樊揽过她肩头,“我已经失去了一位至亲,这次我不想放手。我们回贺家老宅,你不是说张夫人也去么,多少会安全些。” 神仙在的地方也未必是福泽之地好吗?梅霖暗暗吐槽,她确实希望得母神庇佑,可又不好意思拖人家后腿。当年父鬼殿下拿扰月丝给她缝伤,恩情就已经难还了,这阵子鬼境大乱,他们再添乱就太不懂事了。 “阿霖,我们去长安吧。” 贺禄樊一直拉着她的手,目光烧得梅霖别扭。一别数载的祖宅,他需要梅霖陪他面对。皇天后土、牛鬼蛇神,只要她点头,他便敢舍命护她。可梅霖始终不予回应。 “算了吧。”贺禄樊道。 梅霖赶紧附和,“长安入夏酷热,八水绕城皇帝也不准百姓戏水。咱们不如往西北去,大漠孤烟,我一直想可来着。” “再说吧。” 贺禄樊吻吻她额角,“现在该睡觉了,明日我领了工钱再做打算。” “呃……我是鬼,不会困的。”梅霖眨巴眼睛。 “不困也休息会儿,”贺禄樊抱着被子就把她裹住,“方才吓坏了吧。” 梅霖把头从被窝里刨出来,“倒不是害怕,阿朵鬼王习惯用幻术,搅得人头疼。你知道她夺舍那阵我瞧见什么了吗?一池子的功德!那得几千万呐,我这辈子都挣不到。” “那怎么舍得回来?” 因为你啊。梅霖眼睛一转,编道:“因为太多了,而且鬼境已经很多年都不用实体功德了。父鬼殿下早年脑子一抽,把功德统计联进鬼灵阵,我们买东西充话费都在鬼灵阵办理。就算是父鬼殿下也不会存那么多白花花的功德,肯定是假的。” “功德就是烧的纸钱么?”贺禄樊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财迷小嘴叭叭,贺家祖训廉洁,自己倒要娶个爱财的媳妇气祖宗了。 “是,不过得是念着鬼名讳烧的才有用,不然都是散给孤魂野鬼的可怜钱。”梅霖侧卧,来了兴致,“之前有鬼给家里人托梦,让他们多烧纸钱,结果他家是干偷盗的,买纸钱的钱也不干净。功德司查出来后,不仅没给那人功德,连寄到浣浊局修理的胳膊都给扣住了。然后鬼境就出新规,一月不得受超过三万功德,多者充公。” “你知道为什么鬼王都那么有钱吗?” 贺禄樊配合地摇头,“不知道。” “我们的功德到账之前,功德司是要收税的。三分归入忘川河及往生池日常维修,一分作为本人在鬼境不违法乱纪的担保,还有两分需上缴各家鬼王,规矩可多了!”梅霖边说边揪着贺禄樊发带绕,“像我这种挣工资的,还要扣浣浊局、鬼土局各种保金。唉,我都不知道父鬼殿下是怎么琢磨出这么多门道的。” 贺禄樊听得晕乎,困意也蒙上来了,咕哝道:“鬼王怎么当啊?” “鬼王凭战功或者生前积德。也可以把现任鬼王杀了,拎着头去找父鬼殿下。他要是看你顺眼,就把王玺给你,要是不顺眼,就再把你杀掉。特血腥。父鬼上次这么干的时候,特意把女鬼侍从都放回家了。”梅霖不知他为何会关心这种事,但还是说了,“要么去北境捉神兽、妖兽,要是有命回来,一般都可以得到册封。” 贺禄樊“哦”了声。 “玉面鬼王就是捉妖晋升,据说还斩杀过一只饕餮。”她悄悄伸手在贺禄樊面前晃了晃,被一把抓住。“你还醒着呢?” 贺禄樊眼皮沉重,稍往上抬了抬,“手扇的,有风。” 也不想扫了丫头兴致,便追问,“那方才那位鬼王呢?” “阿朵鬼王那可太不一样了!她上一任拘灵所鬼王,是位脾气特好的老鬼,但凡手下有难处,他都愿意帮。有次玉面大人约他一起去捉妖,老鬼王也答应了,回来的时候负了伤。”梅霖缩进身旁人怀里,真实的温暖让她安心。 而后接着说:“结果有只白眼狼,趁机暗算,居然也有脸那老鬼王的头去请赏!父鬼殿下气极了,但也不方便发作,就请那鬼进内室喝茶。就是退避女鬼的那次。”梅霖见他眼睛半阖,自动降低音量,“但阿朵鬼王没有走,跟着那鬼去了内室。还未等父鬼出手,就用苗铃控其心神,百般折磨,叫那鬼求死不能。” “然后呢?”贺禄樊突然接话。 “然后……她当着父鬼的面,用匕首剖出那鬼魂魄,说:‘殿下,这是我第一次为您杀人。任何背叛您、背叛鬼境的东西,都不得好死。’有人把话传给了母神,神君一直觉得阿朵鬼王太过暴戾,但父鬼一直不表态,王玺也就给她了。” “清君侧。” “什么?”梅霖以为贺禄樊在说梦话。 “阿朵以为自己是在清君侧。”贺禄樊解释,“她对父鬼仰慕至极,所做的一切都会让她误判为是在帮父鬼。”他把头担在竹席上,“但父鬼的话阿朵不会不听,是玉面假传圣旨?” “不知道……”梅霖也被念叨困了,“神仙打架,不关我们小鬼的事。” 两人齐打了瞌睡。 次日彤日高升,单薄窗纸已遮不住闪瞎狗眼的金光。梅霖惺忪揉眼。 “梅姐醒了?” 她半醒不醒,哼了声。 “嘿哟,您快起床吧您,太阳都照腚喽!”地引把被子一扬,鸡毛掸子就招呼上了。 梅霖被土呛醒,“啊!贺禄樊!贼!” “别介啊,”地引从窗帘后探头,“我,地引。哟,姐姐好雅兴,背上的花样儿真雅致。”说着,有恃无恐地扫榻,“你家那口子上工去了,叫他可没用。话说,您还真有两把刷子,才几个月,又是玉面鬼王又是贺禄樊的,哎,你知不知道,鬼街戏楼都给你配新本子了,父鬼殿下都绕着你转!可把那些女鬼酸的……” “不要乱说!”梅霖反手一个稻草枕头。 地引娇弱,果真被扑倒在地。嘎巴嘎巴活动了下骨头,就开始咂嘴,“我说,贺禄樊大男人家里乱点也就算了,梅姐姐您也是一根手指头都不帮啊。瞧瞧,头发丝,看看,干米粒。你俩啊,”他比了个拇指,“绝配!一个能造,一个眼瞎。” 梅霖赧然,“关你屁事!” 地引咧嘴笑笑,“姐,您先穿件衣裳,咱俩再说正事?” “艹!” 她把床上但凡扯得动的都拉到自己身上,十成十的鬼气吹开房门,“滚!我不出去不许进来!” 地引嘴角上扬,懂了懂了。 隔着门板,顺溜口条走一波,“地引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合家欢乐百年好合早日暴富,大胖孙子怀中抱患难兄弟不能忘!” “闭嘴!” “不是我说啊,梅姐您现在的鬼气可以啊。浓郁而不呛人,前调仿佛松木清新,中调花香层次分明,后调墨香简直绝美。”地引开始吹捧,“现在鬼境乱得很,什么张家李家王家,要我说,咱们自己也拉大旗,我看好你!” 梅霖穿戴好,特意拿铜镜检查二遍。淡黄上襦微透出些伤处墨印,好看! “别吹了,说吧,怎么了?” “您先坐着?” 梅霖咬过贺禄樊给她留的窝头,松松软软,梅菜馅压得瓷实。“别废话。” “玉面鬼王把老吕剖心啦!” 一阵猛咳,“什么?!怎么可能!”窝头滚落,三百年都不呼吸的梅霖只觉透不过气,“不会的,老吕能犯什么罪……玉面没有权力定罪!”她慌乱而不自知,“我要找父鬼殿下,他一定有办法。对,对,往生池一个月一开,来得及,我们能把心魄拼起来……” “姐,淡定。”地引按住她,“话都没说完呢,急什么啊。老吕没事儿,老人家身体硬朗着呢。” 地引使者贴心地拾起窝头,吹了吹,塞回梅霖嘴里。 “要说奇啊,就奇在后面咯。吕不韦不仅啥事都没有,黑血都没淌几滴。就三天啊,皮下面又长回来一颗。” “怎么可能?!”梅霖再次被吓掉馒头。 “不只他一只鬼这样。”地引摆手,就跟唠嗑般轻松,丝毫不见剖魂噬心的淋漓痛苦。 梅霖舔舔嘴,“还,还有谁?” “父鬼殿下。” 第26章 启程 梅霖脑袋不知道嗡鸣了多久,才略略定神,追问道:“母神殿下知道吗?” “玉面大人已经派人去送信了,毕竟是亲兄弟,他这会儿还是能分清主次的。”地引给自己也来了个夹馍,“忘川河不是有个大石柱来这么……” “锁龙柱。” “差不多吧,反正是道封印,前两天松动了,父鬼殿下索性就给推了。”地引擦擦嘴,“好多鬼之前不是造谣说父鬼年纪大了,全靠媳妇吃软饭嘛。殿下这次把封印的东西拎出来一顿捶,总算行了一回。不过那东西也不是善茬,滚滚黑气啊,你是没见……啧啧,还好,殿下应付得了。就是受了些伤,玉面鬼王去找时发现他心魄不见了,号令鬼境找了几天都没消息。” 梅霖本想说,父鬼心魄在母神那儿,但想着解释起来麻烦,便闭嘴了。 “其实玉面大人把老吕剖心啊,还是为了他兄长。鬼要没魂魄撑着,那能有多久的光景?也不知道是从哪打探的消息,说是把三魂用魂瓶分存在三处灵地,再把魄珠生剖出来,便可得永生。”一个馒头下肚,地引嘴皮子更顺溜了。 “大哥,你直接说重点可乎?” “着急不得。所谓复述故事啊,那和引魂一个道理。环环相扣,我前面一处说不清楚,你后面肯定听不明白。” 梅霖生无可恋地支头,“我又他娘不会给你打差评……” 地引不理会,“玉面鬼王刚想试一试,结果阿朵鬼王就把吕不韦押回来了。那不正好能问问禁术的事嘛。俩鬼王一合计,也就暂且休战了。谁知道老吕非得倔,浣浊局给配的舌头也不要,洋洋洒洒三千字,痛批他们痴心妄想、心术不端。还说盖灵分魂都是假的。” “这和剖心有什么关系?” “一是玉面大人面子上下不来,二是父鬼那边也等不了多久。阿朵鬼王探出吕不韦已经被分魂了,就当众请玉面执刀,把老吕心魄剜出来。”地引舀了瓢凉水,“你家就水缸还算干净。” 梅霖叹气,“那是喂牛的……” “噗!” “没事儿,牛前天卖了,给你喝正好。”梅霖憋笑给地引拍拍,“老吕和父鬼殿下现在没事吧?” 地引顺过气,挥手道:“吕不韦没什么事儿,剖心的时候也没见他哼哼。玉面鬼王原本就想落实永生术而已,赐了功德就放了。倒是父鬼殿下……” “殿下如何?” 地引长叹一口气,“不清楚。一直没见,估计有点悬。神界那边总搪塞说母神殿下有大事处理,谁知道呢。” “那鬼境现在谁说了算?” “唉——”地引使者幽幽摇头,“我要是知道,投奔你干嘛?” “那其他鬼呢?都跑上来了?” “但凡有个尸首的都过来了,就剩了些成凶成灵的留在鬼境自立门户。” 梅霖在地上转了两三圈。檐角湿露哒哒洇湿一片黄尘。她能不能相信地引所说,关于昨晚的事她能不能告诉第三个人……不能,至少现在不行。 “姐,什么打算啊?回鬼境,还是在人间蹲着?”地引谄媚递上一碗水。 梅霖尴尬笑笑,“没打算。” “那不能啊,这人活一口气,鬼活一执念。您成鬼的时候是啥目标啊,咱们努努力?” 梅霖深吸一口气,“案情昭雪,还有挣钱。” “呃……” “大哥,您鬼灵阵开震动了?” 地引使者长叹,“这俩小目标有点难啊。三百年前的事,改朝换代了都。还有挣钱啊,你账户清零的事查出来原委了,阿朵鬼王把它归成洗钱涉案账户,至少仨月解锁。” “所以啊,不努力了。”梅霖往胡床上一瘫,心里开始盘算鱼符办理手续。带上地引也不是不行,但或许确实得去一趟长安,也不能让母神殿下不知不觉丧偶不是。 “那个……”地引往前凑凑,“贺大人还在县衙当差呢?” 梅霖哼哼啊啊应付了后续的查户口,满嘴没句准话。 “我瞧出来了,您提防着我哩。” “地引你不懂,我俩八字没一撇。九成都有缘无分高攀不起,你懂吗?”梅霖索性八叉后仰,“鬼境乱成这样子,我不好意思拖个活人跟我担惊受怕啊……” 地引讥讽了句,“算您有良心!” “你去过长安吗?” “瞧不起谁呢,长安那能没去过嘛。”地引使者搬来小马扎一坐,“秦汉之源,魏晋福地。百里平川,一夫当关。别看它得往西走,这一路上水草不断,商旅不绝。等您进了关,好嘛,羊肉热汤、油泼扯面,醋汁一淋,天南海北的疲累全给您消了。要是有功夫,千万得爬次虾蟆陵,那后面的姑娘哟……” “打住!”梅霖头大三圈,“长安有什么封印或者结界之类的吗?” 地引又是一脸“我懂”的表情,悠然道:“吃母神殿下回扣了,要盘问父鬼小花楼了。” “不是……” “梅霖姐,我懂,女人多多少少放心不下自家男人,何况还是个方方面面不错的。譬如贺禄樊啊,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芝兰玉树……” 梅霖只恨自己长了张嘴,勾的地引开口。 木门被推开,被地引夸上天的本尊正巧进门。“来客人了?”贺禄樊问,面色不改间把地引打量了三遍。断臂已经接上,嘴皮子愈发快了,确实不像阳间的东西。 “哟,贺大人!”地引抱拳。 梅霖有气无力地哼了声,十分感谢贺禄樊及时帮她分散火力。 贺禄樊把怀里揣的热烧饼拿出来,尽量露出和善微笑,“顺路买的,你俩一人一个。” “谢谢喽!”地引使者也不客气,叼过一个就啃上了。另一个托着油纸递给梅霖,看她没接的意思,就搁椅子旁边了。 梅霖瞅了眼贺禄樊,暗骂了句大傻子。 好在老贺一张冷脸,把地引的嘴也冻住半边。这鬼自己咂咂了阵,识趣跑到院里,“姐姐姐夫聊着,我帮着收拾收拾柴火哈。不用管我,一人就行。” “有事?”贺禄樊问。 梅霖把烧饼递给他,“鬼不会饿,你吃吧。” “我也不饿。” 梅霖轻笑,“贺大人是成仙了还是成鬼了?就当院里那个替我吃了一个,这个饼本身就该是你的。唔——” 好吃!梅霖把嘴边芝麻卷进舌尖,焦香酥脆,村头李家炊饼铺的胡饼就是不一般!可他家的饼向来不便宜,一个就得卖三钱。 “我吃过了。”贺禄樊俯身,在她耳边说。声音暖暖的,给人快要入夏的错觉。 梅霖啃着饼,琢磨着怎么和他说鬼境的事。小口小口地吃着,目光不时在贺禄樊与地引使者间留连。到底去不去长安呢……要不随便缩个地方过小日子?从今往后不吃东西不喝水,皮囊大概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等鬼境平息了,给新老大倒个茶认个怂,再等几十年和贺禄樊一块儿投胎……好像也行? “想什么呢?” 梅霖回神,“禄樊,你为什么想回长安啊?” 他先是一愣,丫头第一次唤他名字,连贺禄樊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缓缓道:“因为兰陵对我们来说已不安全,昨夜刺客……长安守备严些,能人异士也多,即便有鬼也可请道长镇压。” 后面的话贺禄樊哽住了,他没有说,贺家的祠堂在京城。 “那就——走吧。”梅霖莞尔。 贺禄樊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当真?” 哈,大傻子又高兴蒙了!梅霖觉得自己运气是真的好,捡了贺禄樊这么个宝贝。总能宠着自己,顾及她的感受,以至于不敢相信他所想之事能被成全。也对,昨天明明已经拒绝了,依贺禄樊的古板性子,大概受不了翻来覆去的变卦。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梅霖立马接过话,“咱们带地引一块儿走,行吗?” 在院里的地引使者浑然不知,仍奋力洒扫,尽量给这家男主人留个勤快印象。贺禄樊沉吟许久,“阿霖……从兰陵到长安约是三个月的路程。” “嗯。”梅霖眨眼,“所以……” “盘缠恐怕不够。” 梅霖转了下眼珠,喊来地引使者,“往生池封了吗?” 地引使者诧异,“没啊,您准备投胎?” “这不巧了嘛,”梅霖进屋叮铃咣啷把鬼嫁娘喜服扯出来,“重操旧业,让老贺见见什么叫做业内顶尖水平。” 地引拉过她,压低声量,“姐姐,鬼境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您、您还回去?”回眼瞅了眼非礼勿听的贺禄樊,“往生池直连殿下鬼灵阵,有什么动静上面全知道,不带这么往上撞的!” “谁说我要去?把男魂勾下去就行了,到黄泉路我就回,父鬼殿下发现不了。”梅霖走回贺禄樊身边,“争取路上给你挣个小院儿的首付!” “首付?” 地引打哈哈,“所谓‘首付’啊,就是……” “鬼境房价贵,还不让自己盖楼。买房的时候可以先付一部分,剩下的慢慢还。”梅霖捂住地引使者的嘴,“咱们一路冥婚嫁过去,准能盆满钵满。棺材做大些,既能免鱼符诸多手续,还省驿站旅费。” 地引扒开她的手,小声嘀咕道:“你功德账户都封了……” “所以直接让夫家给现钱,不烧纸可不可以啊?”梅霖眼神带刀,威胁地引赶紧闭嘴。 “可是……好吧。” 贺禄樊无可奈何答应了。阿霖能与他回祖宅,拜公婆,已经如他所愿。路上承接冥婚也是为他着想,自己也该往后让一些,什么红杏斜他院的阴间事都去他妈的! 第27章 “一千零三,一千零四……” “整一千二百,别数了。”梅霖掸掸喜服,从棺材中坐起,“怎么样,你梅姐宝刀未老吧?” 地引张口就来,“那是,鬼境西施出马,别的鬼嫁娘哪抢得过。不过要我说啊,您就算是想最后挣笔养老金,也没必要便宜贺禄樊那小子啊。以前好歹还有个官职,咱们出了差池他能帮着开脱,可现在能图什么啊?赶个马车都赶不稳,我寻思着就挺不值当。” “瞧不上别吃他烧饼啊!”梅霖反手就是一记天灵盖之爱的抚摸,“你爷爷我就稀罕他。” “行行行,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地引抱头跑开。 “你去哪,老贺回来我们就得走了!” “解手!”地引大声回复,说罢逃去一棵树后。 拎着两只水壶的贺禄樊走来,没见地引,警惕地环顾四周。“地引他……” 梅霖指指树,“出恭。”接过水壶满饮一大口,横扫之前的闷热,“你待会儿别给他喂水了,要不过阵子又是事儿。” “又不是什么大事。” “年轻人,你对地引小朋友的细致一无所知……” 正说着,地引哇地尖叫着从树后跳出来,“蛇!有蛇!”蹭地蹿到贺禄樊背后,几近破音道:“贺大人救我!” 贺禄樊定睛,不过是条不足七寸的小花蛇。用刀鞘都略有不忍,便拾起一根长树枝,挑到远处去了。哄地引道:“死了,没事了。” “呜呜呜,人家真的好怕怕。”地引使者攥着贺禄樊的袖子,啜泣地擦鼻涕。 梅霖腹诽,传说中镇恶灵屠凶鬼的地引大人,此刻居然有些许柔弱不能自理。关键在于,他扒拉的是自己男人!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梅霖一脸嫌弃。 地引依旧涕泣涟涟,“人家害怕嘛……” 幸好大家没吃午饭,不至于呕得满地狼藉。风度如贺禄樊,也膈应地把地引推到一边。 “我不是……不是被毒蛇咬死的嘛,一朝被蛇咬还十年怕井绳呢,何况生死大事,能不怕嘛……”地引嗫嚅,恢复些许神色,继续道:“贺大人嫌我没出息,大可用刀试试梅霖,看她怕不怕。” “我也没出息,行了吧?”梅霖搓搓手,借此缓解后背恶寒,“咱们还是快走吧,赶天黑能进城。” 贺禄樊抱起梅霖,把她放在马背上,“坐好。” “哎,我躺棺材里就行……” 地引瞧出名堂,自觉霸占棺木,“抱歉了啊,一路上走累了,借您宝座躺躺。嘿哟,我说梅姐姐为啥不愿意出来呢,褥子铺的暖和哟……”贺禄樊盖上棺盖,回首微笑,“不吵了。” “禄樊。”梅霖招手。 “怎么了?” 朱唇扫过贺禄樊嘴角,停在他耳垂,“见了那么多少年郎,我还是觉得你最好看!” 贺禄樊不自然地转身,牵过缰绳,“坐稳,走了。” 从他背影望去,耳尖泛起微微红潮。又逗得贺大人害羞了,梅霖对此十分得意,看吧,夫妻和谐总得有一方主动的。 “嘶嘶——” 被贺禄樊放生的小蛇隐匿草中,吐着信子,尾随棺车。 第28章 待至长安城下。 贺禄樊将盖头替梅霖搭好,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偷啄了口。护城守卫指指点点,后面还有个棺材呢,红白一块儿办?还能这么省钱呢? “鱼符。”守卫拦住。 贺禄樊递了文书。 “贺禄樊……贺小将军!”守卫惊呼,转头看见马背上的红衣姑娘,“嫂、嫂子!” 梅霖觉着应该露脸打个招呼,但又想到富家小姐的矜持模样,便把手悠然搭在马鞍上。隔着红帕,自然不见贺禄樊微沉眉宇。 看样子像是富商出生,这年头,熬苦力的连商贾都给脸看,守卫暗想。但承着贺小将军的面子,他依旧满面欣喜。向百夫长告了假,接过小将军手中缰绳,边聊边向贺家故宅引,“将军还记得小人吗,给您掌灯的小武。” “记得。”贺禄樊答,“这几年……兄弟们都还好么?” 守卫摇摇头,“贺家军彻底散了。得照顾家小的大多又去别的营里谋了小差,打光棍的那群老东西都请辞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也不怪他们,就算留在营里,主将德行……瞧我这嘴,小将军罚我吧。” “没事。” 即便是故人,小武也不确定贺禄樊到底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只得憨憨挠头,“当年的事,我们也不清楚。不过都和小将军无关!您放心,您永远是咱们的小将军!” 贺禄樊揽过小武肩膀,沉沉拍了下。 “到了!”小武快跑两步,推开大门。 迎面一阵阴风卷携呛人灰土,凭他们两个身强力壮大小伙儿,也呛咳着后退数步。 “一直,咳咳,没人住。荒废了。”小武挥开蛛网,“我帮您打扫一下,桌椅要换的我帮您去王木匠那定……” “不用了。”贺禄樊拉住小武,解下碎银袋递与他,“回去的时候,给你火伴买碗茶,别结梁子。” “不行,我不能收……”守卫推脱间,撞到棺木。 小武吓得脸色都变了,谁知道里面躺的是贺老爷子,还是新娘家什么人。立马就给跪下了,拜完棺又朝贺禄樊磕头,“对不住您,对不住……” 贺禄樊扶都扶不起来,只好看老部下磕肿额头,才戏谑道:“给天子守城门的官爷,就为我这草民脸上挂彩,不怕长官责罚?” 小武一愣,“草民?大人,您不是升做京官儿?” “辞了,”贺禄樊拂袖,“白衣一介。” “白衣也好,没破烦事儿!”小武又朝棺材拜过,才怯然指指棺材,“大人家中……” “兰陵风俗。” “哦——明白明白!”小武尴尬搓手,“那没其他事儿,小的得回去了。我们百夫长脾气比老将军差多了,动不动就扣我们饷钱。” 送走故友,贺禄樊把梅霖抱下马。平日就不怎么吃东西,数月旅途愈发消瘦,轻飘飘的似云,总给他抓不住的错觉。 所谓人鬼有别,大抵如此。 鬼不会饿、不会渴,那为什么会有情感?他们对生前的事记忆犹新,沉入鬼境后的漫漫岁月又能记得多少?几十年,远比几百年更短暂,也更具真切感受。而他与梅霖相伴的,不过是悠长百年中的一粟罢了,饮过孟婆汤,前尘伴随这些光阴总归会散。 一个娘不兮兮的年轻小鬼尚有镇压恶灵之能,而他,什么都不是。 “禄樊?” 贺禄樊恍惚回神,拨开梅霖面前流苏坠,轻吻了下她额头。 棺材里传来咚咚响声,地引使者自强不息,把棺盖撬开条缝。还没爬出来,嘴巴就咧开了,“板子还是有点薄啊,躺久了背都疼,还是梅姐功力深厚,睡一路身子还硬朗。我的个天,晚上得好好拉伸下。嘿!滚轴我还给落鬼境了。” 转过贺禄樊再次迷惑的脸庞,坚定道:“他很精致。” 天色渐暗。 三人合力收拾出正厅和两间卧房,地引脊柱嘎巴巴地响,“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歇着了。告辞了二位,不打扰喽。” 地引使者挑了间暖和屋子,铺上两床软被就睡。剩余的安静留给新婚二人。 “禄樊,我们现在算是夫妻了么?” 他很想反问,不然呢?或许是梅霖不想潦草,抑或是她已经觉得无趣……“抱歉。” “抱歉什么?”梅霖支头看他,怎么又觉得这人冰冷冷的?自己问的过于笼统了?于是解释,“人家嫁娶不都讲究三礼六聘云云嘛,不像冥婚直接拜堂。我鬼嫁娘做习惯了,怕你觉得草率。世间四美之一,贺大人还尽兴吗?” “阿霖,”贺禄樊牵过她的手,暖在自己怀中,“我想与你走一辈子。” “行,下辈子都跟你!” “谢谢。” 他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收拾房子累着了?见到老部下伤春悲秋了? 没来得及多问,宅门被“哐”的一声推开。 在老旧木门痛苦的吱呀声下,一袭白衣闯入贺家旧宅。母神提着神剑,半边胳膊染着黑血。“阿朵何在!” 第29章 贺禄樊蹙眉环顾,如实答:“不在。” 母神呕出污血,倚剑半跪。贺禄樊正要去扶,却见殿下挥开半里烟尘,无论人魂仙魄俱受震荡。且不说贺禄樊凡人之躯已经晕厥,就连歇在东房的地引使者都跑出来求饶。 “神仙大人息怒啊!”地引麻利磕头,“小鬼不知道谁招惹您了,但气坏自己身子多不划算啊,求您收了神威吧!” 母神勉强站起,推开碍事鬼,抬眼看了下茫然的梅霖。用剑将棺盖挑开,一条小蛇蜿蜒其上。她掐住花蛇七寸,在毒牙刺入皮肤之际,剑锋斩断蛇身。 地引哆嗦道:“怎、怎么就有蛇了……” 梅霖正要用木棍拨拉蛇尸,被贺禄樊一把拉住。“你拉我干嘛?这就是一条小蛇嘛。” “有黑气。”贺禄樊揉头,含混答。 母神点头,托掌聚灵,逼鬼气显形。鬼气奋力挣逃,如丝盘踞在地引使者身边,吓得地引又是激灵一跳。“过来!”母神大喝,鬼气被迫凝珠,流转微弱红光。 “这是……魄珠?” 贺禄樊奋力甩甩头,喃喃道:“鬼王天魂化形。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梅霖转头看向母神,双眼明白写着:您能收了神通吗? 母神收起神剑,淡淡回复:“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地引抢答,“拘灵所记载,如果一个魂灵背负过重咒锁,魂魄震荡后就会浮现前世记忆。前提是投胎前喝的是孟婆汤1.5版。贺先生前世知道这些?那不得了啊,您修过仙?” “嗯,他以前确实是神仙。”母神把他拽起来,“你是拘灵所鬼将?” 地引使者立即自我介绍,百年间的功德履历表都给背了出来。亏得是被每日参奏磨得没了脾气的母神殿下,居然耐心听完了,结尾还追问一句,“还有呢?” “没、没了……” 梅霖差点没笑出声,感情地引使者也能遇着对手。逼得地引没词可说,开天辟地头一遭,不愧为母神殿下,厉害! “没了?”母神反问。 地引哆嗦道:“没了没了,哪敢骗您啊……” 鬼王魂珠被母神举到他面前,“你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它为何会跟着你?” “这我真不知道!”地引使者双腿一软,扑通跪下,“殿下高抬贵手,小鬼是真的不清楚阿朵鬼王魂珠为啥会跟着我!您问梅霖他们,我们都在一块儿的,我那有能耐捣鬼啊!还有,我是被蛇咬死的,我最怕蛇了!” “说辞倒多。” 母神没再过问,径直走向贺宅正厅。行至半路转身看见三人还呆站原地,诧异道:“我不能,喝口水吗?” 陈年老茶入神仙口,一桌人胆战又心惊。 “撞我干嘛?” 梅霖正绕着红绸帕,被地引使者怼了一下,拼命示意她来打破沉寂。她能说什么?告诉殿下这锅水烧到一半灶台塌了,水没烧开,茶是贺禄樊他爹当年放床板底下的,也不知道长虫了没。呵,这种事儿谁说谁倒霉好吗? 谁料母神顺着地引的目光,也瞧到她脸上。不说点话是不行了。 “呃……” 梅霖的鬼灵阵提醒大概调成了振动模式。 “我想问,贺禄樊前世是什么仙君?这辈子能飞升吗?我要是助他打通筋脉,父鬼殿下那边……您能帮着说说好话吗?” 鬼嘴里,果然吐不出鸿志。地引使者暗自神伤,鬼境公务员考核严格,怎么偏偏冥婚府对员工脑子没要求?梅霖死的时候,脑子被虫子啃了吧? 母神还算好气度,斟酌片刻后说:“贺禄樊前世是个研墨的小仙,山鬼化灵被司命点将。魂书上写了吧?父鬼平日不让你们借阅?” “让看的!是梅霖自己懒!”地引赶在梅霖摇头前,一把捂住她的嘴。 “贺禄樊应该也有印象吧?” 听到自己名字,贺禄樊恍惚回神,“什么?” 梅霖小声提醒,“母神殿下问你对前世有什么印象。” “太模糊了。”眉间再次显出少年老成的沟壑,“那些都是梦,我,不记得了。” “梦来源于记忆,不必抵触它。”母神抿了些茶,淡然地从茶碗里挑出一条米虫,在梅霖惊恐的注视下犹豫开口,“你、你们喝的时候注意些。禄、禄樊别、别喝了,会死。” 禄樊?! 梅霖听闻二字,如被雷劈。鬼境的戏折子真的不是编的!母神殿下把他叫禄樊,果然是在神界养小仙君了么。父鬼殿下,你媳妇儿抢男人,你管不管啊! “是,殿下。” 贺禄樊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惊讶望向母神,“是真的?” “都是真的!神界、鬼境,我……我是禄樊……” 万年老冰块儿突然反应这么大,着实把梅霖吓了一跳。但被神仙盯着,也不敢当众和地引使者交头接耳,满腔纳闷全得憋着。 “还记得那只鹤么?” 贺禄樊点头,“她歇在泉边,不敢啄我手中的鱼,总等我走了才过来。” 母神玉指朝梅霖点了下,“那只鹤就是她。” “噗——”地引牌花洒值得拥有。 第30章 天灯祈福 “梅姐姐我错了,我不敢了,真没想着喷您一脸!”地引拽着梅霖裙摆,妄图阻止梅大姐把他精心布置的铺盖卷扔出来。 “滚!” “求求了,梅姐姐最好了!”地引使者就差哭鼻子了。 梅霖扯开他,“你他娘让我在贺禄樊面前素颜!你完蛋了!” 母神用灵力化了杯清水,推给贺禄樊。 “需要布结界么?” 贺禄樊摇头,“我的事,不用……” “也对,他们吵着,听不见。”母神视线重新凝在阿朵魂珠上,冷冷的不近人情。 “殿下,您的伤……” 母神瞅都没瞅,“死不了。” 鲜血淋漓而不知痛,神,大概都如此麻木。而他,也曾与之同类。 “如果我说,我不在乎上辈子的事,只想安分地过好与梅霖的这辈子。”贺禄樊轻笑,“您会不会觉得我很没骨气,枉作男儿郎……” “不会。” 贺禄樊还在等下文,对方却无意再谈。他只得转开话题,“我的梦中曾出现过一片火海,殿下知道那是哪里么?” “知道。” “……” 他终于相信,在梅霖口中那位嘴皮子堪比地引使者的鬼境老大,平日生活有多艰辛。多说两句会死?贺禄樊正经二十余年,自然不会调节气氛,两位便干坐着喝了三壶水。正当他准备告退时,母神突然开口。 “想聊聊封印的事吗?” 贺禄樊喉结滚动,终了开口,“如果您愿意把事情的全部都告诉我,那晚辈自当洗耳恭听。但若殿下有意隐瞒秘辛,那便一句都不要说,万事皆随缘吧。” 依母神的性格,大概会闭口不言。 “好吧。”母神微抿了口茶,“封印镇压的是老父鬼帝喾,此鬼善蛊惑人心,所以加封两道结界。一阴一阳,原柯为恶为阴,你为善为阳。你们曾经一位是鬼将一位是仙君,相同的,都犯了些小错,将功折罪。”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活着。还挺简单。”贺禄樊勉强笑笑。 母神叹气,“如果抹去此生一切好运,对人来说无足轻重的话,确实不难。但多数封印,都、都无法承受这种不公,或自弃轻生,或成疯入魔。不过这都是从前了,在帝喾没被我家那个散魂之、之前。” “所以现在?” “要死掉,还需要是他杀。”母神一本正经道。 贺禄樊亦听出并无玩笑意味,微微地点了下头。气氛再次陷入沉寂。许久后才回道:“我还剩多少时间?” “不知道。”母神摇头,钗环玉珠碰撞出与此刻不相符的清脆声响。“按魂书所记,你要是不想掺和进这件事,可以活到九十九。” “殿下,抱歉。”贺禄樊苦笑,“我现在只想说一句,去他妈的。” “没、没关系。”母神忙摆手,试图安慰他,“我可以的,把鬼境都杀光就好了。你和梅霖开开心心的就行,从今年开始尽量去南方避避祸事。” 正巧梅霖补好妆,想着贺禄樊半天没吃东西,便从街角买了份素包。见殿下与他气氛尴尬,就插嘴道:“贺郎,外面在开花灯节,我们一起去看吧!” “殿下?” “不、不了,你们去玩吧。”母神咬着茶碗,“我吃包子。” 记忆果然不假,神界一半的口粮都是让母神殿下吃完的。凡人身躯离不了五谷,贺禄樊不得已配两鬼出了老宅。宅门尚未合上,庭中爆出齐天灵光。幸有游街花灯掩人耳目,方未引起旁人过多关注。 “灭魂,别看。”梅霖拉住贺禄樊。 “灭魂?” 地引接过话茬,“贺大人有所不知,魂魄可用于补充灵力,鬼的等阶越高越有营养。虽说我也没见过仙君靠魂珠滋补的,但看母神殿下的架势,伤的不轻。奈何有我们小辈碍着,殿下硬撑·了半天了都。” “是啊,要不是地引说母神殿下手在抖,我也没发觉。”梅霖挽过贺禄樊臂弯,“听说天界也有花灯节,也和人间的一样好看吗?” 贺禄樊点头,又摇头,“记不清了。有灯,但很冷。” “鬼境没花灯,”地引向旁边一男孩讨了个糖人,咂了口,“不过咱们有河灯,那都是修了几百年的好魂魄,顺着忘川流到帝王将相家。以前还有直接流到天界去的,唉,反正我是没见过。” 街上货郎叫卖:“天灯嘞!和情郎放的孔明天灯哟!” 梅霖的眼睛转瞬就被叫走了,手指不听话地拽紧贺禄樊衣角。 “老板,买一只。” 天灯到手,梅霖反而窘迫起来,“别,好贵呢。你、你退回去。” “千金难买阿霖笑,你高兴,便值了。” 梅霖别过头,“谁说我的笑难买……贺郎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地引使者自觉借来两只笔,“供长灯得许愿哩,二位新人,请吧!” 贺禄樊取笔,隔着灯看不见他在写什么,不过应是同从前一样遒劲的笔锋。梅霖想到自己狗爬似的字,恨不得把几滩墨缩得更小些。“贺郎,你写的什么啊?” 他抬头,目光难得温软,“阿霖怎么不叫我禄樊了?” “因为……”梅霖咬嘴,因为母神殿下也叫你禄樊啊,还十分亲昵,老娘吃醋了。这些话自然不合适说,便道:“翩翩少年郎,贺大人担着正合适。” “不年轻了,算上前世,都成千年老妖怪了。”贺禄樊笑答,“不知我家三百年道行的阿霖,会不会嫌弃为夫老啊?” 梅霖低下头,呆了许久,又摇了摇。 “写好了。”贺禄樊停笔。 “哦。” 贺禄樊用笔尖在梅霖额间点了个小黑点,“更像了,阿霖前世额间也有一撮黑毛。” 回应他的只有梅霖的两声假笑。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贺禄樊奇怪,忽记起梅霖问他所写何愿未答,便哄道:“阿霖生气了?想不想知道我许的何愿?” “你说吧。” “愿吾妻梅霖,早日暴富!” 梅霖被他正经模样说的打趣话逗笑,回敬道:“那我祝贺仙君早日回归神界!到时候你随便把天上的新鲜玩意儿顺下来点,就够我几十辈子衣食无忧了。” 天灯缓缓升起,写在上面的愿望模糊不清。贺禄樊牵过梅霖的手,“如果我飞升,必须断前缘,阿霖舍得么?” “……刚开始肯定不舍得啊,”梅霖依旧注视着孔明灯,“但飞升这事儿就和放天灯是一样的,即便你再舍不得,它都是要往上走的。即便拼尽全力,耗尽火烛,也只能留下一片无用白纸。”她长舒了口气,卸下不舍,“所以啊,还不如让它飞呢,至少,我能记住它最美的样子。” “更何况,你飞升,我还能找父鬼殿下兑换功德呢!”梅霖顺手拿来地引的糖人,“像贺仙君这样的宝贝疙瘩,至少得值一百万功德。不,两百万!” 在她心里,终究是功德更重要些。也对,一边是凡人白衣,一边是功德圆满的神界仙君。梅霖不傻,她何苦要期待毫无波澜的苦寒生活。 梅霖见贺禄樊眉头又沉了下去,糖人除了粘牙一点都不甜。她舍不得,她宁愿最后所拥仅为一片白纸,可她凭什么挡他的路……贺郎,你终究得去做仙君禄樊,又何苦问我舍不舍得? 第31章 新婚蜜月,贺禄樊期待的平静还算如愿。除了母神尽管十分克制,还是为这个不富裕的家庭带来一笔巨额的伙食消费,以及梅霖和地引日常白天睡觉养肤晚上串鬼大爷门…… “阿霖,起床了。” 梅霖裹着被子翻了个面,哼哼了下。 “饼在桌上,热了吃。”贺禄樊吻吻她的颊侧,带上了门。朝母神点了下头,“殿下。” 母神埋头苦吃,没理他,迈腿就往前走。 “我找小武要到了腰牌,但只有一块儿,您……”贺禄樊大步跟上。眼看就要到城墙下,守卫虽歇着,但腰间长刀也显锋芒。 母神把饼渣拍掉,歪头看看城墙,右脚后撤半步。 “长安城墙十丈,上……不……去……”贺禄樊话还没说完,白衣便已飞临寮台檐顶。城下众人却都似不见她一般,悠哉饮茶闲谈。 唉,可怜凡人之躯还得走寻常路,贺禄樊递上腰牌,“这位兄弟,行个方便,我找赵百夫长。” 守卫挑眉瞥了眼,“寮台上,你去吧。” 说让他上去,但依旧横刀站在木栈当前。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腰带间搓搓。 贺禄樊行了一礼,遭周围哂笑才反应过来,如今他一介布衣,着实攀附风雅了。收了揖,从荷包里取出半数铜板孝敬官爷,这才得了正常脸色。守卫侧身让过,低语了句,“毛小子,别以为小武帮你,这口官粮就咽得舒服。太平年头,可没人能想起看门狗。” 太平?是啊,大唐盛世,贺家战马都已被排作送荔枝的驿马。他也不再是名震长安的武举新秀——贺小将军了。 城门长阶三百,他都不知自己怎么走到百夫长面前的。 “你叫贺禄樊?”百夫长问道,嗓门是军人特有的沙哑。 “是。”贺禄樊答。 赵百夫长一手拍栏,一手撑腰,“你爹刀法不错。” 贺禄樊躬身,“大人谬赞。” “我记得你当年考中举人了,怎么又跑到我们这群腌臜人里讨活儿干?”赵百夫长摇摇头,“可惜了……但也没办法,西北也没仗打,到哪都是一样。小子,你真想来当守高墙的呆子?” 贺禄樊谦卑回答:“生计所迫。” “也罢。”百夫长长叹一口气,“我去给你盖荐章,等着。” 赵百夫长走了不过十步,母神从檐上翻下,挥袖间甩出一枚银针,刺在百夫长颈间。赶在贺禄樊失声喊出“殿下!”前,解释道:“不会死。” “不死也不能——”贺禄樊话未说完,便被母神施咒闭嘴。布下一道结界后,母神才开口,“我只是让他暂时忘记回来而已,凡人都、都如你大惊小怪么,当真破烦。” 徐风召来,刻在石面上的符阵显现。 “永生咒?” 母神摇头,“不全是。永生咒是将八卦中死门改作生门,它是将生死调转。求生的魂魄入阵必死,而混沌魂魄则有一线生机。” “与封印何干?” “只有在此阵中死,你身上的封印才会完全被毁。准备好了吗?” 贺禄樊下意识后退一步,“什么……准备好了?” “你,准备好死了吗?”母神召来澜止,“别想太多,不会很疼的。” “我没准备好!!!” 第32章 回家路上。 “老板,麻烦称五斤菜。”贺禄樊掂量着为数不多的铜币。明明全院只有他一个必须满足口腹之欲的凡人,但一神二鬼吃得比谁都多。委屈都没处说。 “五斤整!您拿好。”菜铺老板笑脸接过钱,悄没声地把客人多给的一枚铜板收入袖中。顺口称赞了句,“您闺女真乖巧,想必是位美人坯子!” 贺禄樊惊悚回头,正看见母神吃着鲜肉包,跟在他身后。 敢问老板有眼疾否? 母神也往身后看看,问道:“怎么了?” 贺禄樊僵硬笑笑,对老板说:“长得美,未必温婉。往后还得给她琢磨夫婿,哪有养小子省事。” “您是刚来长安吧?” “算是吧。”贺禄樊边从母神嘴里拽出生菜叶子,边答。 菜铺老板露出本地人的自傲,“在京都,就算生得顶呱呱的男子汉,最多不过支到外乡做官。女儿家可就不一样了,杨家姐妹有多显赫暂且不说,就连梅家那也当过一时望族啊!生儿不如女,明摆的道理。” “爹,”母神勉为其难地伸出手,牵住贺禄樊衣角,“我想回家。” 贺禄樊跟老板打完哈哈,生疏地牵起殿下食指。近了老宅,他踌躇停下,“殿下喝杯茶再回吧?” “行。” “那您能把我的手放开么?” 母神收手,“抱歉。禄樊有孩子吗?以后想生几个?” 大可不必如此关怀吧?贺禄樊平静的脸上已控制不住地显露尴尬,即使在前世的记忆中,母神殿下也从未关心过哪位仙君的私事。 “还、还没和阿霖商量……” “唔。”母神点了盏牛乳茶,“我没见过父母,孩子也一直是张良管着。我天生少一魄,很多人的感情,我不是很懂。方才让你去死……对不起。” 若不是念书时的修养还在,贺禄樊都要暴起骂娘了。您也知道啊!等等,问他子孙后辈……该不会待他了却心愿,直接一剑砍了他……春寒一激,贺禄樊不由打了个摆子。 “你想活吗?”母神发问。 贺禄樊五味杂陈地点头。至少现在,无论神鬼人间,都没有他与阿霖的生活重要。前世的仙君之责,也在跃入往生池时还尽。但,如果梅霖知道他的选择,八成会瞧不起吧。 “可这样会魂魄尽碎啊……”母神低头喝茶,“你的手很暖,难怪梅霖会喜欢。” 敢问,譬如此类破坏家庭和谐的话,殿下能不说吗?贺禄樊腹诽。 “殿下,”贺禄樊正色道,“或许在您的印象里,我算是个平平无奇的仙官。但如今,我只是贺禄樊,是梅霖的夫君。此生挂念虽多,但阿霖于我最为重要。请您体谅。” 母神思索片刻,“不算平平无奇,你干什么事儿都做得挺糟糕。梅霖那傻鸟前世害你谪降凡间,今生你们却能重归于好,也挺不容易的。” “此事与阿霖无关。”贺禄樊一字一顿道。 “……哦。” 偏偏是母神挑起的话头,怎么现在反而像自己在欺负她似的?委屈巴巴来一句“哦”,合着当年您没亲身经历?上三神界联审的时候,不是殿下执刀剃我仙骨?何苦要找梅霖来开脱! “殿下除了杀我,还有什么其他事么。” 言下之意,他想送客了。 母神抿抿唇,“有的,但得等你死了。同一咒印的两道结界,由同一人破除效果最优,自戕最差。记得了?” “殿下当真不懂‘人情’二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颇具前世山神性情。“我与阿霖相爱,理当彼此帮扶,何来相杀之理?试问殿下,若杀父鬼可定四海太平,您会如何选?” “我情愿自己死。” 贺禄樊仰在茶摊竹栅上,淡淡道:“是啊。我凭什么要用自己的生死,让阿霖承受痛苦。殿下,我杀过人,那是场噩梦,我不愿梅霖经历。” 母神取下一枚银簪,银丝雕饰成腊梅模样。“送给梅霖的,她之前喜欢。” “请殿下收回去吧。阿霖不是您饲养的家禽,我也不再是您的研墨童子了。”贺禄樊拂袖离开,行至半路,才记起青菜忘拿了。在颜面与生活的抉择中,他还算心智成熟。 “殿下!你能别啃菜叶子了吗!” 这货飞升前是兔子精吧!不对,一定是妖兽饕餮!岂止神界一半口粮,要不是今天菜买的多,贺禄樊严重怀疑这位能把茶摊老板咽进肚。 梅霖照旧坐在门槛上,来往小姐掩面笑她个不停。矫情!陈年老松木,靠着最是舒坦。乘着夕阳灿烂,梅霖惬意地眯起眼……一大一小,是谁家爹爹牵姑娘出来晒太阳啊?貌似,好像,应该……梅霖的眼睛越睁越大,老贺!殿下! 第33章 死局一 “贺郎,再去烧些热水。”梅霖用地引的脸试试汤婆子温度,问道:“烫吗?” 地引使者嘶地捂住脸,“刚出锅的东西,能不烫嘛!梅霖你改名吧,叫没心得了!” 梅霖又裹了层粗布,把汤婆子捂进被窝。用手探探母神额头,冰凉一片,摸不出温度。按理说,神仙饮风食露,啃几片菜叶子不成问题。偏今日娇气,还给整昏迷了。请来大夫,一搭脉,老先生便拱手请节哀。 没见识! 要再请那郎中把一把这屋其他人的脉,十成十能把老先生吓走。 “殿下醒了!”地引惊呼,揉揉被烫红的面皮,自觉不算太亏。舍身救神仙,千百年的戏折子都写不完他地引使者的英勇事迹。等到时候,鬼节红纸榜,满当当全是此段传奇…… “一边儿去。”梅霖打发他,用帕子给母神擦脸,“殿下好些了?肚子疼吗,要不要吐出来?” 母神不说话,半阖的眼睛缓渗出银砂。 “咱家有姜么?”贺禄樊问。 梅霖诧异回瞪,要姜干嘛?嘟嘴指向案板旁的一块儿白色硬块,虽说年份久远,但也算有不是。 过了半晌,贺禄樊端来一碗糖水,甜味中略带辛辣。“殿下,稍微喝些吧,暖暖胃。” 母神闭眼,翻身背对着他,抽噎道:“你不是我师父,别管我!” “多大了,还耍孩子脾气……” 说完,连贺禄樊自己都是一愣。疯了吧!敢对殿下说如此放肆话,而且还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完了完了…… 梅霖赶紧补救:“母神殿下十五飞升,可不还年轻着!老贺就爱天天装沉稳,他管我也跟爹管闺女似的,您别介意。” 母神背影没给答复,只是肩膀微抽,淡月色的神光愈发浅淡。她快把自己团成了个球,想来肚子还是不舒服,却死也不肯喝姜汤。 “那个——”地引插话,“看殿下腹痛也像是老毛病了,要不咱们用鬼灵阵问问父鬼殿下?说不定有什么仙药能治,肯定比咱们用凡间土方好千百倍不是?” 二人赞同。 “殿下,”地引往母神旁边凑凑,“父鬼殿下话费可贵,能报销一下吗?” 极力克制的瘦肩终于不可遏地颤抖,低啜也转为大哭。 “完蛋了”三个大字直冲进三人脑海。但凡让父鬼知道媳妇儿被他们整哭了,忘川渊底无间火海都不够给他们小惩大戒。 又是细碎银铃声,夹杂诡异咯咯笑声。“原来你也能感受到啊,果然殿下的心魄在你这里。”阿朵指尖绕着一条花蛇,蛇头尚能看清花纹,蛇身已变成蜿蜒鬼气,“装什么善心,我要是你,送到面前的天魂,吃都来不及。白费力气度化,呵,你有秃驴的能耐么。” 说着,隔空锁住地引使者的喉咙,“差事办得不错。可惜要与母神较量,我还得借些鬼气。” “大、大人……”地引十指去扣脖颈,明明想要舒缓窒息,却仿佛是要把自己掐死。“小鬼对您、忠心可鉴……上有老……下有小……鬼气还、还不及梅霖……” “扰月丝!”白袂翩跹,梅霖尚为感受到后背抽离感,红丝已在母神手中化作一道雷鞭。干脆斩断无形鬼手,霹雳间抽在阿朵身上。然而并无预期黑烟涣散,反而消失得干干净净。 幻身咒——那颗蛇头才是真身! 未等母神反应过来,阴森笑声又起。“殿下怎么会喜欢你这蠢女人!”阿朵突然闪现在贺禄樊面前。 “虽然我很想现在就杀了那个女人,但玉面还是更想先取你的命。”鲜红的长舌留连贺禄樊的耳廓,“差点忘了,你也有个钟情的傻婆娘。生离死别,我最喜欢看了。”反手格开梅霖,拎起贺禄樊的衣领,莞尔道:“听说母神费尽心思布了个大阵,就是给贺大人留的,不能枉费了。” “澜止召来!”母神赌上十成灵力,神剑方起,便有将老宅毁尽的架势。 阿朵将贺禄樊挡在身前,“你敢吗?如果是父鬼殿下,你便敢一剑捅死两个,换作他就不敢了吗!” 第34章 死局二 趁着母神恍惚片刻,鬼气卷席贺禄樊奔驰而出。几乎在阿朵踏出宅门的同时,母神跌跪在门边,一手捂着心口,面色森白。 地引使者刚想挣扎爬起,左右逢源开脱一下,脸就招来梅霖鞋底。 “站住!”梅霖拾起扰月丝,大有拼命架势。方才还如惊雷的神器,此时却只如寻常红绳,软塌塌地瘫在梅霖手中。即便注入鬼气,也丝毫没有反应。 “殿下,求您救救贺郎!求您帮帮我吧!”她把红丝捧到母神面前,声音已经完全哽咽。“阿朵鬼王向来无情,贺禄樊会死的!” 母神顺着锁骨下的一道伤,剖出金珠。魄珠盘桓在扰月丝上方良久,二者不见有任何反应。母神失笑,泪再次淌下来。“贺禄樊凭什么不能死……” “因为,因为……”梅霖语塞。 母神摇晃站起,右手执火,将伤口的血止住。“因为我还在。” “拿好魄珠,把这叛徒收拾干净,等结界打开后去城门下。”母神挽过一个剑花,入夏长安漫天飞雪。隐雷滚过,不见踪影。 梅霖、地引四目相对,皆是哑口无言。直到又一道雷惊下,城楼处隐约晕开一个巨大光圈,把半个长安城笼于其下。 “梅姐姐我错了!都是阿朵逼我的,我实在没办法,我不想魂飞魄散!”地引使者一把鼻涕一把泪跪行到她面前,“大敌当前,您留着我,好歹也能防着其他鬼魅捣乱。再不济,你把镇魂符拿着,”地引掏出大把黄纸,“都是父鬼殿下传下来的符文。城墙的结界声势浩大,必定要通晓三界。有符多少不伤自家人。” 梅霖掂量着贺家宝刀,心里不知踱了几个来回,终还是狠不下心。 受迫所为,无奈之举…… 勉强原谅了吧! “关于结界,阿朵和你说了多少?”梅霖故作严肃,把扰月丝系在刀柄。这样,大概也能求个平安吧。 地引抹干鼻涕,规矩作答:“鬼王大人哪瞧得起咱们,不过就吩咐我跟着你们,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就连阿朵大人的魂蛇,我也是见了母神殿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其他有关贺禄樊的,我是一丁点都不知道,真的!” “锁龙柱有什么传说?” 地引眼珠一转,倒背如流:“锁龙柱又叫镇鬼咒,当年父鬼亲设。相传无论是何恶鬼,都可镇压。之前有鬼推测,此柱临忘川而建,可观三界景象,故而镇压的应为谪仙。其实不然。柱下魂灵在魂书库中并无记载,但却有鬼气。神仙没有前世今生,鬼魂方有怨气魂魄,偏偏二者都放到了那位身上。除了上任父鬼,别无旁人可能。一千年前,父鬼与母神合力降伏,但据说并不顺利,最后还是母神的师父,大义凛然、临危不惧……” “说、重、点!” “殉池。”地引使者委屈巴巴盯着梅霖,“老先生的魂魄一份散在锁龙柱,一份在结界,另一份据说由神界保管,不过魂书库也有他的灵识。总之……整个魂魄碎成渣了。” 城墙光晕又扩一层,凡人虽看不见,但孩童哭闹声渐起。 还要再等等。 梅霖的心魄乱得厉害,明知自己去只能是捣乱,可又仿佛飞蛾扑火的本能。怎么偏偏……偏偏贺禄樊身负结界,偏偏自己只是个普通小鬼! “姐,咱们还不走?”地引往前膝行两步。 “母神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梅霖不自信地望着城楼,碎成渣的魂魄附在她的贺郎身上。 “牛人啊!”地引比出拇指哥,“替母神挡过飞升雷不说,自己也只与登仙有一步之遥。咱们用的、神界记的阵法啊、符咒啊,不知道多少都出自老先生手笔!父鬼殿下亲自供了整一千二百年的牌位哩!” 梅霖默默点头,“真厉害。” “结界开了!” 她顺着地引使者所指眺望,神光已不满足于笼罩长安,一击光柱穿透云霄。隐约可见诸神待命,滚雷数声,震得梅霖耳目懵聩。 “走吧。”梅霖握紧唐刀。 无论前路几许,我都想站在你身边。更何况,还有父鬼母神呢,一定不会有事的! 阿朵踩在城墙石檐,隐约已有石砾碎裂。贺禄樊一路挣扎,好在此刻鬼气漫入筋脉,终于消停许多。即便三界传颂的母神师祖,投胎成凡人,一样没用。 阿朵不屑轻笑,“母神,为了贺禄樊布下颠倒生死的幻阵,您还当真是偏爱人间。不过白费了,您猜猜贺禄樊现在是想求生,还是想求死?” “扔吧。” “你舍得?他身上有你师父的魂魄,只要跌下去,嘭,什么都没有了。韩黎淑,你舍不得!”阿朵狞笑,“无论你如何掩饰,女人都不可能骗过女人,你爱的是他!殿下暖了你这块寒冰千年,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暖不化……”母神哼笑,“人丑废话多!” 冷剑执神火,将阵法八门点燃。炽热火红与结界外霜雪相碰,长安笼于白雾。 阿朵见胁迫不成,只能先弃了贺禄樊,召出鬼蛇扑向母神。墨黑鬼气蒸腾,蛇腹被炙烤得滋滋作响,依旧匍匐蹿来。 “幼稚。”霜寒扫来,炽焰烧脆的蛇皮在瞬间冻硬,支乍在半空。 “天真的人是你!”阿朵迎火而上。 离火炙烤万物,她却安然无恙,甚至周身萦绕的鬼气更加浓厚。不可能!银针擦过母神眼尾,划出浅淡红痕。澜止回收,在二人相隔一寸时将阿朵格开。剑锋霜华却已不见,俨然普通铁剑模样。 “看,你的剑都认出来了。这是谁的鬼气,不用我多说了吧?”放肆红唇抿过银针,裹挟墨色再次冲向白衣。 “不敢出手了?你不是不在乎他吗!” 母神持剑的手微微颤动,薄唇动了动,未吐一字。 魂蛇蜿蜒爬起,迅速凝结数丈身长。“母神大可挥剑斩我,只是殿下没有魂魄镇身,每一刀落下,殿下离散魂就更近一步。亲手害死自己的夫君,母神也不是很介意吧?毕竟千年前你就杀了养你教的师父,为了苍生,神君大义凛然啊!” “闭嘴!” 乌云滚滚之下,长安城外渐现火光。 “梅姐姐,他们应该在上面,咱们也过去?”地引揩汗,殷勤地给梅霖扇风。 梅霖迟疑,“殿下让我在城下等着……” “我说姐姐,这事儿能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吗?殿下那是叫你赶过来,是让咱们帮着把贺大人接好。现在人在上面打得不可开交,咱们乘乱偷摸抢人就行了,省得贺大人再摔一下子。万一咱们接不住,啪嗒……” 梅霖拽过地引使者衣裳就往上冲。 “哎,我还没说完呢!”地引一个趔趄,脸比脚先挨地。长阶漫漫,梅霖飞奔的每一阶都留下地引音色各异的叫唤。 好不容易上来,梅霖叉腰喘气,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又被地引使者一嗓子吵背过去。 “贺大人怎么了这是!” 梅霖杵着佩刀,诧异问道:“贺郎?” 立在墙头那人纹丝不动,烈风下衣袍摆动,摇摇欲坠。 地引使者上前扶人,拉着粗布袖口求援:“母神殿下!贺禄樊眼神儿不对啊,怎么整呐!” “铮——” 寒剑破风,澜止刺入蛇身,黑烟裂散。又是幻影!母神不甘心回望,鬼影迂回后撤,步伐虽乱却顺着阵门,丝毫不留破绽。天阵,鬼境的人怎么会清楚? “禄樊!” 银针与长剑交锋之刻,梅霖的惊喊分出神君一半精力。“怎么了!”母神避开针尖,闻声便见红衣与黑袍扒拉在城墙边,刚立在上面的贺禄樊此刻只能看见被两鬼攥紧的手。 魂蛇重新凝聚,纠缠母神无法脱身。澜止再次劈砍,效果堪称徒劳。 “母神歇歇吧,”阿朵放肆勾笑,“殿下灵息与全鬼境相连,你有自信耗尽整个鬼境的鬼气吗?” “冲我来!把迷咒给贺禄樊解开!” “凭什么?”一簇毒针乘风打来,“两情相悦,凭什么就比我的仰慕高出一等!” “你有病吧!”母神转身闪过,回以一记劈砍。灵力破开重重乌烟,眼见就要碰到阿朵衣角,浓厚鬼气又一次凝结,如盾挡开。 无路可退,无法可进。 身后又是一声哭喊:“殿下!” “用青丝绕,”母神掷出一枚符纸,“先给他贴上!” 待片刻后回眼再看战局,面前鬼气突幻化出多股,铃声震耳,就连一丈前的砖石也模糊起来。诡异笑声猖狂,“母神,中了我的蛊毒还分心他人,您不觉得自己太过自信了吗?”寒锋刺入母神腹腔,白衣上即刻绽开雪莲。 “剑掉了都不自知,真蠢。” 阿朵把澜止又往深刺入,剑尖透出脊背,浠沥沥滴着鲜血。神血坠落法阵,阵门忽而转为反常墨黑,天地狂风起。 “呵,该你们了。”蛇步妖娆,银铃声逼近贺禄樊等人。 “区区青丝绕和安神咒,你们不会真以为能破噬情蛊吧?”阿朵咯咯诡笑,“梅霖啊,他喜欢你对吧?所以你来了,他才会跳下去,你们靠得越近,他就越要求死!怎么样,我的咒印,是不是很完美?你们奉为圭臬的情爱,就是他的取死之道!” 梅霖已顾不上身后威胁,用尽十二分的力气牵紧贺禄樊手脚,半个身体亦被拖出墙沿。 “贺郎,醒醒……”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已经分不清是因即将脱力,还是生死恐惧作祟。一滴泪澄澈滴下,洇湿安神咒血字。浅淡朱砂混着苦咸液体,划过贺禄樊脖颈。 混沌的眼倏尔闪过一粒星光,温热的指尖微不可察地给出回应。 “放手吧。”阿朵嘲讽,“除了噬情蛊,母神给他布的大阵也要他死呢。”她回眼睥睨倒卧血泊中的神君,戏谑笑意蔓延,“耗尽心思,颠倒生死又有什么用?今日,必有神魂献祭方可消解此阵。” 乌黑指甲点向城墙下那人,“禄樊仙君可是难得的神魂所结,你们挣得过宿命么?梅霖、地引,若你们现在松手,过往不究,我还另赏三百万功德。” “梅姐……”地引双手抖得厉害,“贺禄樊怎么沉了这么多……” “山有木兮木有枝……贺郎,你听我唱啊……”大滴的泪噼啪砸下,哽咽与歌声早已分不开。 贺禄樊脸微侧,嘴微张,向她比了句口型。 地引左右顾盼,掂量着阿朵鬼王的耐心。比他不知醇厚多少倍的鬼气铺散石阶,又翻涌成浪。说是集鬼境气息于此也不过分,任鬼王都是抵不住的。再看母神,粘在白裙上的血都泛黑了,八成就等转世轮回了。 “姐,我……我没劲儿了……”地引使者突然手滑,松开贺禄樊右脚。卷着左脚的青丝绕也随之垂下。 阿朵唇边笑意未来得及再添,继而孤刃劈下。飒飒霜雪消解在其左臂残血中。片刻间,贺禄樊双脚蹬墙,借力攀回甬道,手中寒刀铮鸣,不让鬼气半毫。 凡间兵刃,怎么可能!不等她反应,贺禄樊长刀再进,分毫不留退路,直逼要害。数次交手,尚瞧不出谁占上风。于凡人而言,实属不易。 刀尾红丝燃出耀眼火色,阿朵不得已退回阵边,双眼满是惊异。“殿下怎么会允许你!” “禄樊别听她的话!阿朵会纵铃迷心!”梅霖在后面喊。 “用不着。”阿朵抬手擦去黑血,“这个阵法……原本只是为了破除封印,贺仙君死不死,只看与神界还有没有旧情分。现在,加上全长安城百姓的命,贺仙君还准备坐视不管么?” 刺耳诡笑冲击每个人的耳膜。 地引使者的惊呼再次扯痛贺禄樊的神经,“贺大人!真有人在往城外走!哎,别跳哇!完了完了,有人跳河!” 阵印又扩一圈,在正中央生出漆黑漩涡。 “看,我没骗你吧?”阿朵的表情狰狞而嘲讽。高高在上的神,被她拉下泥潭,自顾不暇。往日那些兼爱苍生的可笑噱头,温柔、悯善……都是谎话!毁掉生死阵不过是开始,她要所有生灵爱而不得! “对不起。” 梅霖慌乱拽住贺禄樊的手,“你说什么?禄樊,不要信她!仙君就在天上看着,不会容人间涂炭的。” “阿霖,对不起。” “神仙呐,都是如此。”阿朵阴阳怪气道,“面前有了天下大义,身边的人都可以不管不顾了,只管自己清高名节。梅霖,后悔高攀了吧?若是让玉面来选,定不会如他这般果决。” 贺禄樊吻过梅霖眼角,“并非……阿霖,人间事,我不信鬼神。” “有区别吗?!” 于她,奋不顾身追上的人,终了还是抛下了自己。 “有……” 一只血手攥住魂蛇蛇尾,灵流顺着蛇骨窜上阿朵身体,得意的脸转瞬被炙烤到扭曲。母神虚弱站起,挟持阿朵临渊而立。“人间本就是人的,你也只是贺禄樊。” “为了让他活下去,母神还真是舍得奉献呢。”阿朵挣不开神咒,只能再使银铃扰心。 神咒又锁紧一寸,“下贱手段,还想用几遍?” 阿朵被勒得说不出话,喉咙哽出颈骨断裂的碎裂声。脚下被横扫一腿,连同铺散鬼气,向百丈城下跌去。 “神魂,算什么东西。” 白衣随之跃下,不带丝毫眷恋。白纱飘入漩涡,漆黑渊底反照出一束强光。天地瞬时如同白昼。 第35章 死局三 “就算阵法关闭,也只有你死,这一切才能结束!” 贺禄樊惊醒,被褥潮湿,中衣汗津津地贴着胸膛,不舒服。鬼气反噬阿朵前,那张扭曲的脸和这句嘶吼,意料之中地成为了他的噩梦。 入夏后,长安闷热,人却容易口渴。陋室敝屋,幸而还余一口老井。贺禄樊舀起半瓢,水面闪动,月色星光外,幽冥绿光淡却挥之不去。他转头去寻,看见萤光尽头是散开墨发的梅霖。 发丝遮去半阙身姿,唯见她手捧红丝,对着魄珠浅声低唱。一曲《越人歌》翻来覆去,零零碎碎,像是把自己都唱困了似的断断续续。 “阿霖,睡吧。” 梅霖固执摇头,模糊不清的歌声终于停下。哭肿的眼睛望向贺禄樊,又低下头,奋力甩甩。 他轻抚丫头脑袋,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个飘渺的身影重合。 像,但不知哪里像。 甚至不知道与谁像。 她是梅霖啊,前世的灵鹤不是他的丫头,一如他不再是神界的山鬼仙君。微不足道的一人一鬼罢了,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当了母神的拖累。 “都怪我……”梅霖抽噎道,“如果我没听颜青青的鬼话,殿下就……就不会死了!都怪我……”眼泪把铅粉洇得灰白参差,“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殿下对我那么好,对不起……” “错不在你。” “那在谁?”梅霖把手插进头发,脸埋进臂弯,喃喃道:“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为了我们……禄樊,我是不是,又贪心又胆小。母神用自己的命换我们生,我却一直吃醋她叫你叫得亲密,怎么这么蠢!我就是块儿绊脚石!” “人之常情。” 梅霖哼笑,“人之常情?贺禄樊,我是鬼,哪来的情?你以为我很喜欢你么,说不定,我只是相中你命格好,值很多功德。或许,我只把你当作一个物件,只是想霸占你。贪心不足,害人害己……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哭,母神殿下的死对我来说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我……我……” 贺禄樊将她拉到自己肩头,任抽泣声渐大,像哄婴儿似的轻拍梅霖后背。谁不是故作坚强,身不由己。如果自己恢复神力,即便只是山鬼精灵,或许……哪来的或许? “禄樊,我害怕。我们没有退路了。” 贺禄樊沉思,“父鬼殿下……” 梅霖无力摇头,托起暗淡魄珠,“两位殿下都不在了。鬼境也,回不去了。” “哈啊——”地引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睡眼惺忪地朝两人打招呼,“还没睡呢?” 两人亲密姿势令梅霖赧然,刚想推开,却被贺禄樊揽得更紧。他淡淡回了句,“说会儿话就睡。” “禄樊……” 贺禄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首问那鬼,“地引怎么也没睡?” “我?我出恭。”地引使者迷瞪挠头,“晚上水喝多了,可不得放放。” 等他走远,梅霖探头询问,“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 梅霖见贺禄樊拧出川字眉,就知道没好事,猜了片刻,犹豫道:“你怀疑地引使者?” 贺禄樊点头。 “他之前确实受阿朵胁迫,当细作来着。可鬼境大乱,地引归拘灵所管,不得已听令吧。”梅霖还是谨慎收好魄珠和扰月丝,“有蹊跷?” 贺禄樊颔首,“我在想,那天他为何要喊母神殿下。交战时分,明明殿下占上风的,碰巧在那时晃神。现在他与我们在一起,也站在了玉面的对立面,却不考虑退路,悠然散漫。” “可神使说殿下之前与阿朵交手时已经中蛊了,殿下一直硬压着才……” “或许是我想多了。”贺禄樊淡淡回答,眉间忧虑不退。 街上梆子声响,敲过五下。 梅霖不由抬头,牵紧身边人的手。放开了,就不知何时才能抓住了。 “我要走了。”贺禄樊吻在她额角,“明早回来。” 经历戮神的城墙,甚至不用洒扫,依旧平日沉寂模样。母神殿下在最后一刻布下的结界,为她把残存的痕迹洗尽。 这大概就是神明吧。 在世人面前永远保持距离。即使自己血痕累累,即使同伴危难受困。就连生死、家人,都可以为了大义抛之弃之。 如果阿霖知道,那晚他所说的抱歉,是在拒绝庇佑苍生……前世与更久远的影像重叠交错,所谓潇洒凛然的牺牲染作血幕。在鲜血荆棘的尽头,残缺的身影绝望回眸。 “殿下,下一世,我想为自己活。” 那身影恳求了两世,直至今时也不知能否得偿所愿。 守卫吆喝:“新来的,发什么呆!过来站着!”见贺禄樊顺从到岗,心生捉弄恶趣。“小武兄弟?一副拽样,拉臭脸给谁看!刀给我。” “不方便。” “不方便?不方便你大爷!”守卫提鞭就要抽下,忽被贺禄樊截住。“艹,反了你!” 心底突然燥热,贺禄樊拽过细鞭,左脚只在守卫膝窝处轻踢了一下,那人便直挺挺跪倒了。未等他再说腌臜话,贺禄樊拳头便霹雳砸下。直到骨节被血渍红,守卫骂骂咧咧的嘴只能吐出求饶,他才渐渐恢复理智。 “干什么呢!”赵百夫长呵斥,“军中斗殴,该当何罪!” 小武闻讯赶来,忙把贺禄樊扶起,又忙向百夫长求情。“大人且饶过这次吧,王二的嘴您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们也都没看着,就算了吧?” “不必。”贺禄樊拉开小武,“属下领罚。” 百夫长按剑注视良久,终了叹了口气。十棍子敲下去,打不伤皮肉,正好败败年轻人火气。至于刚提了副职就作威作福的小子,吃顿拳头也算长记性了。“领军棍去,打完了好好守城。昨晚跳河死了不少壮丁,今天都提起精神注意着些!” “是。” 责打新兵,向来没有留情一说。说十棍便是切切实实的十下疼。贺禄樊硬是咬着牙没叫唤一句,倒有些西北铁军的热血!赵百夫长饮下一口冷酒,把酒袋子甩给小武,“把小将军照料着。” 就等这句话了!小武立马招呼兄弟搀扶,一面尽心给贺禄樊擦汗,一面好心劝导,“小将军,咱们这群粗人,守着口皇粮,眼睛比鼻子高。您和畜生较什么劲儿?王二找茬,您绕道走就是了。何必呢,不值当。” “确实不值当。” 贺禄樊擦去唇边血丝,扬开搀扶,独自上了城楼。 星空墨色,与往常别无二致。 人间,神仙舍命庇佑的人间!值当么?禄樊,值当么?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声音嚣张迭起。看看这些草芥,沧海蜉蝣,他们凭什么比你与梅霖的团圆重要?想想那些战马,骁勇战士,他们都倚着木栏睡觉哩,你何苦镇天地太平? “贺小将军,”小武捧着一壶热汤,“我买了凉茶,去燥败火。对棍伤有好处,您趁热喝些吧。” “多谢。” “嫂夫人安?”小武探腰,窥视贺禄樊脸色。 贺禄樊勉强提笑,冷峻眉宇和嘴角相冲,明眼人都能看出别扭。小武也识趣噤声。夫妻吵架,大丈夫若出了家门还不能用拳脚出气,那才真真憋屈。 “小武今晚也当值?” “我刚值完,回家去了。”小武咧嘴笑开,他爹托老家婶娘给他说了亲事,下月就该纳吉了。回家问隔壁教书先生借方纸墨,再请乡老把婚书写了,此生圆满! “北边烽烟烧起来了!!!” 瞭望哨吹起牛角,惺忪守卫立即警惕。金柝连击,如鱼贯入军械库。百夫长冲上城楼,浑浊眼白反映出夜幕下一线火光。 “八百里加急!开城门!” 土黄烟尘一路奔来,细看下,马嘴已漾出白沫。贺禄樊眼角露出震惊,他的红骝马!老马已不知跑了多少里,四蹄颤巍,仍在铁鞭的催促下向前迈步。 小武递上箭袋,嘟囔了句:“哪有那么快啊,他们驿站的马能六百里都算夭寿咯。” 贺禄樊刚想询问多些,脚下突然震动,城墙被叛军重石砸出一丈残垣。 “有没有会写字的!”传令官大喊。 “大人去吧,”小武推搡他往瞭望塔走,“这是要给陛下写战报,您通文章,说不定还能得赏呢。” 赵百夫长安排驽箭手设防,远远看见两人往这边来,一把捞过贺禄樊。铁箭擦着他后脑勺钉在门板上,尾端垂着白布条。 “写的什么?” 贺禄樊扯下布条,快速扫读,答:“檄文。燕地安绿山起兵谋逆。” 第36章 “地引,你的鬼灵阵还能用吗?”梅霖用冷水抹了把脸,红肿眼泡好歹消下去了一些。颊侧已经泛起干皮,隐隐透出霉青色,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地引打着哈欠蹭过来,“应该还能吧,你的欠费了?” “打给父鬼殿下。” 地引使者又是一声困到极点的哈欠,话说得含混只能听清几个词,“父鬼……死了么……干啥啊……” “我不信。” “我说梅姐姐,何苦呢都?神仙鬼王打架,咱们能帮上什么忙啊,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地引边向拎着他耳朵的梅霖讨饶,边乖乖打开鬼灵阵,“先说好,鬼死魂灭,鬼灵阵不一定通啊。” “投胎咨询请说1,功德查询请说2,姻缘申请请说3,人工服务请说0。为避免骚扰通灵为彼此带来不必要的烦恼,本次通话按时长计费。” 鬼灵阵熟悉的播报声响起。 “哎哟!0!0!0!”地引刚想草草挂断,就被梅霖拧了个激灵。 “请正确说出……” 地引使者嘴皮子赶紧倒腾:“面若桃花、英俊潇洒、足智多谋、我家小淑爱了一千年还没爱够的良殿下。” “怎么样?”梅霖问。 许久寂静后,地引嘶了声,“可能真灭魂了。” “会不会是它还没问完你就答了,鬼灵阵没反应过来?” 地引违心点头附和,“也可能是鬼境乱成一锅粥,通灵办也解散了。” “你等我一下,贺家祠堂在哪?” “我那屋隔壁。”地引揉揉眼睛,关了鬼灵阵,忽觉奇怪,“梅姐,你找祠堂干嘛?” 简单洒扫后,梅霖从袖中取出几根断得参差的唤魂香,用油灯点燃,供在香炉里。端正跪在蒲团上。 “贺家列祖列宗,妾身梅霖,打扰诸位安息,抱歉了。但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说,还请先辈魂灵耐心听我说完。” 梅霖理理裙摆,胭脂嫁裙给古旧阁屋染上颜色。 “从哪说起呢?我和贺禄樊认识的挺不凑巧的,当时他以为我是骗人钱财的,我以为他是个吃饱了撑的狗官。其实我是鬼,不是野鬼啊,诸位祖宗能在冥婚府查到我信息的。今天请先辈们过来,我是想说,我爱他,真心想与他相伴一辈子,再拉着手跳往生池的。” “贺赫老将军和老夫人在吗?” 一方灵牌闪烁微弱萤光,示意她听得见。 “媳妇梅霖见过公婆了。”梅霖恭敬一拜,“我听禄樊说了事情原委,贺老将军没做错,却反被诬陷……禄樊也是被流言蒙蔽了,其实他打心底崇敬您、爱护您。他只是一直仰望着您,当神像崩塌……但您担得起!您是真正的巩固忠臣,大唐有您才是黎民之幸。还有老夫人,您把禄樊教导得这么好,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了!” “我在遇见禄樊之前,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功德更靠谱的东西了。但后来,我也不知道,”梅霖摇摇头,“就觉得天地万般,都比不上他了。但又觉得没了功德,便连站在他身边都不配。所以,我要回鬼境找父鬼殿下。把心魄还给他,也要向殿下把功德换成阳寿。但鬼境的乱贼追着我们,不把黑暗撕下来,谁都不得安宁。” 被放在最顶的灵牌飘出一缕白烟,绕着梅霖转了数个圈。苍老的声音颤巍道:“所以?” “麻烦列祖列宗,我要借贺家魂渊道一用。” 没等贺老祖魂灵表态,地引使者哎哟一声冲过来,“抱歉抱歉,这个鬼嫁娘脑子被虫吃了,诸位别当真,别当真。”转身拉过梅霖,压低声音道:“你疯了!” “没有。” 地引急得满头大汗,还得时不时转头给贺家魂灵赔笑。“梅霖,再没读过书也该知道,每家每户祠堂镇守的魂渊道连的是无间火海!别说你了,鬼王都过不了!” 梅霖点头,眼神不带丝毫波澜,“你说的我知道。可还有什么办法能回鬼境,还不让玉面知道么?” “……没有。” “那便是了,不必跟着我。”梅霖拨开地引,向众牌位再拜,“列祖在上,晚辈梅霖不肖,劳烦了。” “梅霖,你要送死吗!”地引大喊,“过无间火海,要朱雀神血,你有吗!” 幽碧裂缝打开,隐约可见血色红光。诡异的色调,仿佛已经在暗示她的不自量力,必将又是一滩给天地添堵的笑话。笑就笑吧,反正不会再糟了。 梅霖又想起母神殿下那句,“你不会比我更惨”。惨到献祭魂阵,再无轮回。她失然笑了,但她不能死,世上还有一人孤零零地等她,等她换回阳寿过日子呢。 “还不动身?”苍老魂灵催促道。 梅霖轻松抖抖婚服,踏入魂渊道。 “等等!”地引扣住她的手。“您弄死我得了!安生日子一天都不给,苦活累活给贺家干完,还得陪你入地狱,我都撞什么大运了……”嘀嘀咕咕抱怨一连串,梅霖硬是不得机会打断。“知道你不想听我扯淡,说正经的。”地引使者清清嗓子,“父鬼魄珠给我,扰月丝也给我。” “兄弟,”梅霖苦笑,“不用您舍命陪我。” 地引白了她一眼,“我是不想等贺大人回来,一刀劈了我!”拽过红线,把两鬼手腕系住,魄珠担在上面,圆滑珠子竟没滚落,端端在扰月丝上悠然转动。丝线与魄珠慢慢磨出灵息,与渊底红光相辉映,轰然铺开两列鬼火,红莲仙道呈于二人面前。 “相传母神殿下乃是世上最后朱雀族血脉,我当年啊,也就那么随眼一瞥。这不就记住了么,巧了么不是……”地引使者得瑟起来,笑褶子里都显摆出博闻强识的天才气息。 “哎——别急啊——” 声音被夹在祠堂外,鬼影已被扯进无间火海。 “这就是无间禁地?”梅霖从容拍拍裙子,眼前花海着实让她迷茫。传说中,无论神鬼都得脱层皮的地狱,怎么布置得如此……如此美艳? 齐腰荷花扫过她指尖,圆滚滚的水珠坠在手背上,凉中透着温润。 “找着散魂吗?!”地引使者惊呼,忙要打落水珠。赶在他手到之前,水珠已融进梅霖肌肤。地引瞳孔一震,眼见金红游丝蜿蜒过梅霖手腕,窜进袖笼。鬼爪立即掐住她脖子,深情慌张得要命。 梅霖亦惊悚扒拉地引,“干……干啥……?” “您就不能消停阵子!”地引快哭出来了,“这他妈是莲泪!父鬼赐散魂的东西!” 禄樊,我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了……梅霖目光呆滞,缓缓扣开地引指头,沉沉吸了口气。“我没感觉啊。” “不可能!”地引当即表演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抽搐,“但凡沾了的,都是这个样子,直到化成脓水……” 梅霖鼓掌,“栩栩如生,真厉害。” “没开玩笑!” “可我真没感觉。”梅霖耸耸肩,大步走过莲池,莲泪滴滴答答摸了个遍。“看,没事儿。快走!急着找父鬼殿下呢。” 地引抓着宽袖,蹑手蹑脚踱过,方才长舒一口气。 “红莲池有什么渊源吗?” 地引把手往后一背,摆出先生模样,“渊源?不如说是孽缘。” 为了防止他叭叭原地讲到天黑,梅霖边拽着地引向前父鬼殿走,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约是一千五百年前,当时人间礼崩乐坏、生灵涂炭。上一任母神啊,自觉有愧天地,自刎谢罪。本身神死,就是一缕薄烟的事儿,那日母神祭阵你们也看到了,绿色无污染。”话音刚落,就被梅霖瞪了一眼。地引使者拍拍自己的嘴,“该打该打,用错词了。” “无论人神,死后若是连一点痕迹都不留,”梅霖下意识地握紧扰月丝,“不会对尚存于世的朋友家人过于残忍么。” 地引连声附和,清清嗓道:“那我继续?” 梅霖忍住额角抽搐,点点头。 “当年帝喾也是你这想法。仰慕上百年的女神,不能说没就没啊。于是乎,瞒天过海,赶在神魂消散之前把母神仙躯封养在了这儿。整整四百年,世间最污浊的鬼气经红莲淘换,生成莲泪。不仅滋养尸骨,甚至有传言说莲泪使其生出一魂,游荡人间数年。” “那莲泪……不是好东西吗?”梅霖被长篇大论搅和得头脑发懵。 地引立即摆出嫌弃脸色,瞧瞧,不读书的后果。“梅姐,这些都是老黄历了。现任父鬼母神如何掌的权,您不会不知道吧?” 梅霖尴尬摇头。 “唉,行吧。”地引舔舔干皮嘴唇,“养莲的主人被压锁龙柱下了,莲泪供养的仙身也毁了。新出的戏折子里常说的‘黑化’,大概如此吧。” “这都能黑化?”梅霖眼睛珠子都能瞪出来了。莲花黑化,黑白莲? 地引使者脚下一顿,拦住梅霖。一根手指按按嘴,示意噤声。“怎么全是拘灵所的人?” “那不然呢?” 两人蹲到枯木根旁,张望半天。没等出个四五六来,梅霖有些按捺不住,父鬼殿眼见就在前面,但就进不去了。她又把心魄拿出来,灰暗珠子半丝灵光都不泛了。再不找见殿下,鬼都死透了! “不行,你在这儿蹲着,我走后门。” 地引惊恐万分扯住梅霖,“找着散魂啊!” “父鬼殿下不行了!”梅霖扯回袖子。 “你这会儿赶过去他也不行了!”地引使者恨铁不成钢地咂了下嘴,“行了行了,我真拿您没办法了。拘灵所的看家本事都给你逼出来!” 蓝药粉撒成一个小阵,呲溜冒出青烟。 “干啥啊你!”烟气招来拘灵所鬼将,梅霖跑也不是蹲也不是。 地引抓过她手腕就往阵里跳。“传输阵。地引、梅霖,三两骨磷粉拜上,求见父鬼殿下!” 第37章 魂散 跌跌滚滚,磕磕碰碰,一路上蓝粉和黑泥糊了梅霖满脸。眨巴眨巴眼睛,都能被当成扑棱蛾子了。 咚地一声,梅霖栽在硬石板上。偏双脚脱劲儿,膝盖跪地,又麻又疼。缓了半天,脑袋也跟着晕起来,双腿软得不听使唤。“地引,这是哪啊?” 喊了两三声,不闻回应。 周遭混沌能把一切光吞噬。梅霖小心翼翼缩成个团,滚动地探查四周,除了微弱且不知从何而来的滴水声,再无任何收获。 地引这个掉书袋,理论知识背得溜,镇魂符压不住灵鬼,传输阵也出错!这家伙,该不会把自己给灭魂了吧? “找什么呢?” 慵懒男声不大不小,梅霖瞬间清醒。父鬼殿下!还没死透,呸,殿下没事! “看不见我?把指头咬破,拿心魄蘸血滚滚眼睛再看。” 梅霖照做,飘飘忽忽瞅见远处显出鬼影。仔细看好像还散着些许鬼气,脸部乍眼地反出金光。殿下日常臭美?她也顾不上吐槽了,捧着魄珠就箭步冲过去。“殿下殿下,您先别激动,我给您说点事儿。”话还没说两句,梅霖自己的心魄便是咚咚乱蹦。 “我都知道了。” 父鬼语气平静得可怕,让梅霖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都?” 殿下把魄珠捻在指尖,呵呵轻笑一声,像倚着什么东西似的,松劲后仰。心魄也随即滚落,嘡嘡两声后,被混沌吞噬。 梅霖惊呼都没来得及喊,就蹲下身找了半天。完了完了,殿下受刺激给傻了。母神殿下,我对不起您啊! “别找了。”父鬼语气依旧淡淡的,“帮我把黄金面卸下来吧。” 您就不能自己抬抬手? 看在殿下痛失爱妻的份上,梅霖乖顺解开黄金面后丝带。赤金光芒暗淡,周遭渐渐明亮起来,俨然是一处新殿。四壁金银糁刻,描画的皆为鬼境流传的神迹故事。但父鬼身边应有的白衣仙者被大片乌云替代,独留用金边凸显出的提剑英雄。身后千里,皆涂炭,唯留一座长桥,上面站着惊恐世人。 这就是当年重开天地的景象么,父鬼殿下以一敌万厉鬼的场面…… “壁画这么好看啊?”父鬼轻笑提醒。 梅霖回神,这才明白殿下为何让她帮忙摘下面具。苍白的躯干上只松松垮垮搭了件黑袍,脚腕手腕都被铁链拴在软榻一角,在铁环没挡住的边缘,几近黑紫的伤口缓缓地向外渗血。浑身红青斑驳和脸比,都算轻伤。之前见过的,足以误春风的容貌,呸,面容,现在被一堆脓血垛叠得连五官都不周正了。 她站着半天,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阵法反噬了。抱歉啊,当年不小心画复杂了,这么多年连我自己都忘了怎么解了。”父鬼依旧显得轻松,甚至有些故作嬉皮笑脸。“丑的很啊?那借你帕子遮一遮。” “殿下……” 父鬼微微抬手,嘴角扯起一个有些痛苦的惨笑,“小淑的事?” 梅霖点头,随即又摇头,然后又点点。 “呵,我的心在她那儿,你害怕我怪的事,我早就知道了。”父鬼顿了顿,“小淑自己选的,不必愧疚。我的路也是我自己选的,不必有人感到抱歉。” 石门轰然打开,未看清何人,却已闻温润朗笑。明明是极像的声音,但鬼境每只鬼都能分清。折扇半掩,玉面挑眼示意梅霖退下。怎料鬼丫头不识趣,反挡在父鬼面前。 “梅霖,”折扇后的眼神愈发阴沉,“我与兄长有话说,你先出去。” 腿迈出去的瞬间梅霖就后悔了,可惜现在两股战战,根本挪不开步子。后面还有那么惨不忍视的一张脸……连回头求助都不敢好吗? “让开吧,”父鬼伸手轻拍,“他正愁没鸡杀给我看呢。”见她不动,放松笑笑道:“玉面不舍得弄死我,没事儿的。” 玉面勾唇一笑,化烟穿过梅霖,闪现在她身后。收扇敲在梅霖肩头,施下定身咒。温雅声线不变,“她不愿挪步子,站着就好了,不碍事。”说着用扇强迫父鬼抬头,萦绕在他指尖的白霜贴敷在仰头这人脸上,红肿脓疮倏然恢复白皙。玉面也随之笑开,“兄长真好看。” 唇角有意无意擦过父鬼眉梢,却被固执避开。 “别,我可不该认您当弟弟。”父鬼索性合眼,“今天又给我用的谁的天魂?” “吕不韦。” 父鬼一愣,而后淡淡嘲道:“你还真舍得。” 梅霖听到老吕名字,一阵战栗蹿过头皮。他们把老吕怎么了?!天魂虽然对鬼没什么用,但存着,总比随便磨碎涂脸的好。她清晰感受到扰月丝在后背微微发热,但不足以挣脱咒印。只能先屏气听着。 “兄长今日又不乖,”玉面拾起父鬼一手,轻轻抚过渗血伤口。“疼不疼?” “疼倒是不怎么疼,就是最近犯恶心,大概是玉面殿下离我太近的缘故。”父鬼挣脱,铁链上的细刺又划出三寸朱红。 梅霖听见纸扇打开,玉面声音冷下许多,“永生咒的关键并非执念,兄长有何要解释的么?” “没有。” “嗯,好。”玉面微笑鼓掌,“父鬼殿下还真是为鬼境安危殚精竭虑,处处都防备着。我很好奇,女鬼是不是都没脑子?阿朵原本只要速战速决杀了贺禄樊即可,但偏偏要招惹母神,浪费了鬼气不说,自己也不得好死。说到底,还是为兄长争风吃醋了。” 玉面贴近,轻轻呵气,“可惜,你连正眼都未瞧过她一眼,落魄至此还为母神守着永生咒秘密。那个女人真的爱你么,千年前用你的魂魄换取天神之位,千年之后……”低笑声激起铁链挣扎,未果,又是良久沉默。 “你要的故事我可以说。”父鬼深吸一口气,“不过,先放了梅霖,且还她四十年阳寿。神鬼两界乱习惯了,但不准霍乱人间。” 玉面微点头,“我可以立誓,我不插手凡人事。” 他不插手,鬼境那么多厉鬼未必没这心思!梅霖听出猫腻,想出口提醒殿下,但后背暖意渐浓,反而更叫她四肢无力。 “还有一条。”父鬼突兀笑笑。 “兄长请说。” 握在梅霖手中的黄金面突然大震,宫殿石壁碎下,烛火随之熄灭。石室黑浪翻涌,在混沌吞噬一切前,梅霖被拉进了一个狭小的暗格。 “唔——” 父鬼单手捂住她口鼻,低声喝道:“安静!” 梅霖慌张点头,被拧到背后的手触到些许粘腻滚烫的液体。鬼血!她受伤了?还是,父鬼殿下? “把黄金面给我。”父鬼极力压住痛苦的呻|吟,倚着石门,向她摊手。 梅霖颤抖递出,一滴血落在其上,激起片刻花火。“殿下,你受伤了。” 父鬼抬手拭去嘴角血迹,“小伤。”又从腰间抽出短刃塞给梅霖,“我数到五,一起冲出去,跟着光跑!” “可、可是,”梅霖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没有光啊,我、我和地引使者一起来的。母神殿下死了,人间也、也……” “你信你自己吗?” 梅霖愣住。 “你信你自己吗?”父鬼又问了一遍,温柔拨开她额发,注视她的双眼。 “我……”梅霖咬唇,“我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门外石砾滚落声愈发密集,夹杂着沉稳阴翳的铁靴镗鞳。 “还真是……”父鬼轻笑,“眼睛确实挺像我的。” 就在梅霖茫然同时,父鬼一脚踹开石门,下一秒就用手臂把她推了出去。 “青丝绕!”玉面折扇同鬼丝一齐飞来。 铮的一声,皆被父鬼徒手挡下,血顺着袖管滴开小片红镜。他扯起戏谑微笑,“最后一条,要么你弄死我,要么我弄死你。” “兄长舍得?”玉面挑眉,攥过青丝。父鬼果然脚下不稳,一时疏忽,狼狈扑倒在地。梅霖正跑着,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和殿下压抑至极的嘶喊,“跑——” 她脑子乱乱的,又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只知道向前迈步。跑,不能再给殿下拖后腿了!跟着光跑,可是没有光,黑咕隆咚的长廊跑也跑不出去…… 倏然一道灵光擦过梅霖脸颊,飞驰照亮前方。原本在梅霖耳边泣哭厉笑的怨魂惊恐逃避,豁然仙灵长桥,正是壁画所描的场景。 片刻出神,长桥突然翻转。 “啊——”另一半的尖叫淹入忘川。 玉面踩着父鬼胸腔,缓缓收回扇柄寒锋。鲜红舌头卷走上面殷红,“兄长偏要如此逼我么?” 父鬼别过头,喉咙含着血,忍着闷咳许久。每次胸腔起伏,都抑制不住地发出咯咯骨头碎裂声。 “你们夫妻还算有默契。”玉面半揽起他,“母神献祭,拖上阿朵就打开了鬼灵阵。兄长在这边,虽被困住手脚,但还是能接住澜止剑。可惜啊……”玉面放肆嗅闻兄长气息,“如果我没记错,梅霖的一魂三魄用的是芷儿的吧?每一世都能不过而立之年。兄长还在妄想给爱女改命?没用的。” “杀了我……”堂堂父鬼,此刻只能用狼狈形容。“帝喾所言皆为蛊惑,根本没有永生咒。收手吧。“ 玉面低笑,为兄长系上黄金面。隔着面具,嘴唇在眼睑下停留许久。 “帝喾只能蒙骗阿朵那个傻蹄子,却并非是我效忠之人。”鬼王嘴角又向上提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兄长,你难道不明白吗?只有天神陨落、人间大乱,父鬼殿下力挽狂澜,重新演绎救世真相,那帮凡人才会记得究竟该瞻仰谁。不仅要记得,我还要赐予他们永生,将跪拜刻进骨血,永远臣服于兄长。” 玉面捧起父鬼的脸,郑重道:“待到那时,兄长想对我如何碎魂噬魄,我都不会反抗。但在这之前,兄长不如先好好睡一觉。” 滚去角落的心魄珠被落下的石梁砸中,红光乍起,交映地面法阵。黄金面腾然碎出一道深痕,继而全部分崩离析。父鬼的身体也被幽光萦绕,逐渐虚化。 “小孩子还是得谦虚一点的。” 父鬼的笑让玉面瞳孔再震。“传说不能当真。其一,我从不把生死托付在别人手里;其二,壁画画错了,我向来讨厌面对面近战。还有啊,永生咒的秘密,光靠地引那条舌头,呵,你不会懂的。” “不可能、不可能!”玉面嘶吼着,又眼见父鬼散作尘埃却只能用手托住光尘。 “抱歉,成全天地大义,对我来说确实挺有吸引力的。” 最后一丝灵光飘散。偌大残殿,徒留玉面一鬼。麻木坠落的血泪,恣意渲染他的狞笑。“兄长,这道阵法,可是通往人界的呢。” 第38章 前尘净往生开 坠入寒川,梅霖四肢都不听使唤了。河底厉鬼呼啸,撕扯鬼魂的咒印贴着她的脸乱飞。 对不起……我不行…… 红衣轻纱在渊底悄然沉没。梅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光亦散入深蓝水中。 “阿霖……”遥远的声音柔缓呼唤,“阿霖,我在,别怕。” 等梅霖再睁眼,面前已不再是压抑鬼境。繁花掩去大半刺眼日晕,唯一的纯绿撒给梅树,树下站着模糊少年身影。他微微侧过头,梅霖头皮顿时蹿过酥麻。 贺禄樊! 她急促地向那里跑去,大喊“禄樊!”但到出声,只闻古怪鹤鸣。梅霖四下顾望,也没见什么傻鸟啊。偏头看贺禄樊,他微笑招手,像是唤她过去。 贺禄樊牵起她的右手,仔细检查,浅笑道:“快好了,再过两日就带你回山涧。”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瓷瓶,药油先在手掌抹匀,再仔细涂在梅霖手臂侧边。 自己手上有伤?没感觉啊。 梅霖低头看看。不是吧!她那哪是胳膊,老贺拎的是只大翅膀!再往下望,又细又长两条鹤腿! 素闻忘川河可使魂魄散乱,但也不带这么乱拼的吧?她变成鸟儿了,贺禄樊还是人!人禽殊途,两条大道离的是比人鬼两界还要远啊! 贺禄樊仿佛全然不知情,又从身后背篓里取出烙饼,掰碎摊在手心。“阿霖多吃些,吃饱了,我带你去看花。” 兄弟,你这饼有点干啊…… 梅霖勉强学仙鹤叫了两声,扑棱翅膀往后退开。示意贺禄樊别喂了。 “不吃了?”贺禄樊轻抚鹤身嗉子位置,“今天胃口不好啊,是不舒服吗?” 鹤头仰开,大喙往潭水方向伸伸,梅霖感觉自己每根羽毛都在暗示贺禄樊带她去喝水。好赖彼此还有些默契,贺禄樊松开翅膀,在她背上拍拍,“去吧。” 甘泉下肚,喉咙总算舒服了。但人也听不懂鸟语,梅霖琢磨了半天,不甚熟练地刨出“我梅霖”仨字。 怎奈这货居然以为她掌底生藓了!禄樊,咱们能聪明点吗?别像个傻子一样扒拉脚了行吗?只剩我们了,还要和玉面拼一把呢! 谁料贺禄樊脱鞋坐下,把脚自然地伸进池子里荡荡。风恰巧把碎发吹开,少年面庞,还没有他们初遇时的那道川字眉。 “阿霖,你说我是谁?”贺禄樊侧头,明亮眼光全给了她。上辈子的禄樊,惹多少人眼红的神君,原来心里也有不痛快。 “……” 老贺,你在期待什么呢?我现在我仙鹤,除了嘎嘎叫还能说啥? 他嗤然一笑,把发丝往后拢拢,“今日母神殿下找我过去,磨了三个钟头墨,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天界传闻母神殿下说话结巴,我看啊,说不定是哑巴!” 白净的脚趾扬起水花,梅霖算是知道父鬼为何叫他“小白脸”了,好看啊……母神不说话,是怕哈喇子淌下来吧。 “他们都说我和母神先师有牵扯,我不知道。可我只是山鬼禄樊,”他把发带散下,墨发披在背上,“就因为我占了他的一魂,所以所有仙官都觉得我应该待在母神旁边,给她磨永世的墨,陪她整理千年的书卷……我也想镇守一方生灵,当个武神多威风。再不济,和司命大神一块儿抄录神书也好啊,偏得在殿里碍眼……” 这种好缘分,要换成梅霖,她巴不得天天凑母神鼻子底下混饭去!他还不愿意?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还好父鬼殿下来了,要不然,等明日我都未必能来看你。”贺禄樊轻抚过梅霖长颈,细密羽毛软得舒服。要是每日都能如此偷闲就好了。 “咱们去书房玩吧!” 梅霖侧头,书房是哪?母神殿下还给小书童配三室一厅了?待遇不错啊,不像鬼境,都取消鬼府集资房了。 贺禄樊牵着她另一只好翅膀,绕过花海,来到一处竹间小屋。在金碧辉煌的神界,如此风景着实不多见。贺禄樊前世为山鬼,最喜亲近山水。母神殿下安排他住这儿,果然疼爱有佳。确实是“疼爱”了,自打开天辟地,就没听说哪个给殿下打工的能受此优待的。 虽说死者为大,但梅霖还是忍不住心底泛酸。 在这里,禄樊不是她的,她只是只傻鸟。 “殿下未飞升时,便是住在一片竹林中修习的。”贺禄樊一手搭在粗壮的仙竹上,“别吃竹叶啊,要不然父鬼殿下又得和我指鹤骂神。手握鬼境大权,心眼儿还小的和绿豆似的。”他顺手拍拍梅霖鹤头,“以后若是你找到了小母鹤,不能这么小气知不知道?” 好家伙,这傻子还以为她是只公的! 不过好赖母神没格外宠着禄樊,她不自觉地提起嘴角, 贺禄樊长叹一口气,歇在溪旁,“若是当真爱她,其实很难不吃醋吧。他们同担过生死,说句山野人常说的,父鬼殿下命都愿意给他婆娘。我若有一日遇见一人,两情相悦、共历患难,舍了仙骨也不后悔。那我也会想把她整日圈在怀里,谁都不给看。” 鹤嘴吧嗒两下,表示赞同。 “殿下这两日得了本人间戏折子,咱们去瞧瞧。”不等梅霖摇头,贺禄樊已经撩帘进屋。随意把袖子往上卷卷,便展开一卷丝帛。“殿下也喜欢看戏折子,这本是讲为官治国的,挺有意思。” 梅霖跟着瞅过去,无意瞥见一缕幽光从砚台下飘出来。 鬼境魂书? 生死轮回一向只归父鬼殿下管,神界从不过目。怎么会出现在母神书房?她拿嘴把石砚往外啄啄,“天魂附灵石……”后面的字过浅,有些模糊。梅霖悄没声又挪开些许,“灵有识,生山鬼,名禄……” 咣当! 砚台砸在地上,清脆碎成两半。 “阿霖!”贺禄樊惊觉回头。只见傻鸟退得远远的,举起一只爪子挠头。 门外淡淡笑声渐近,母神抬眼看一神一鹤傻在那里。石砚盛着的墨汁蜿蜒,某年某月夫君以奇怪理由送的礼物碎了一地。站在身侧的父鬼眉头顿时蹙起,眼神都能把梅霖做成烧鸭了。 “呃……” 父鬼挑眉,酸不唧唧的表情瞬间浮现。“夫人?” “殿下恕罪!”贺禄樊磕头,“是我擅闯书房,请您责罚吧!” 母神微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轻声道:“烤仙鹤好吃吗?”父鬼严肃地摇摇头。 “那……禄樊,你被贬了。” “啊?”六目相顾,无不震惊。父鬼在惊讶之余清清嗓,“倒也不用……” 母神坚决摇头,“他把砚台摔碎了,我罚他去人间待几百年。你不喜欢那个石砚吗?” 这下轮到父鬼下不来台,自家的媳妇自己宠着啊。“好吧……不过小错而已,人间运势我送他顺利些的。” “不要,越惨越好。” 梅霖都想给自己一耳光,犯的都叫什么事儿啊! 父鬼看不过去,“我说……”母神干脆打断:“我不听。” 天界守卫领命,押解山鬼禄樊入无间火牢。梅霖也顾不得神界规矩,一路跟在他们后面,死命拿喙扯贺禄樊衣角。 如果他没有被投入无间炼狱,就不会被打上第二重封印,下一世的神鬼混乱都不会发生!砚台是我打碎的,应该被扔下去的人是我!求求你们了,放开他! 但在众神眼中,只是傻鸟又发癫怪叫了。 父鬼摩挲下巴,轻笑了一声,“小霖儿好像挺喜欢那小子的。咱们家母女品味很像啊。”他酝酿了阵,道:“要不算了吧,我再去试试。帝喾而已,我既能封住他,散魂也并非难事。” “结界不能、你不能!”母神立即仰头,“你会被反噬的!” “反噬而已,又不会散魂。”父鬼满不在乎的腔调,引母神蹙眉走开。绕到禄樊面前,示意守卫停下。“仙界的闲话你应该听过不少,我问你,你是谁?” 梅霖呆滞松嘴,这都是什么鬼问题? 禄樊亦是懵然,嘴唇犹豫良久,“山鬼禄樊。” “你不是他。”母神视线淡淡扫过他和梅霖,冷得连悲伤都不见。随即白袖拂过,仙官坠渊。 凄厉鹤鸣,亦被深渊埋没。 “小霖儿!”父鬼哑然良久,“你怎么……” “你说得对,三魂七魄在往生池中搅散了,是人是鬼是仙都不重要了。”母神漠然转身,“即便转世,拼起来的魂魄有一缕不是他的,那便都不是了。” “我没有师父了。我们也没有女儿了。” 第39章 暮色 暮色渐浓,攻守两军炊烟缭绕。 “小将军,吃些饼。”小武从怀里掏出两张白饼。 贺禄樊接过,道了谢。两人靠着土墙,饮了些米酒,喉咙立即烫了起来。“禁军还没到?” 小武囫囵咽饼,粗粗点头。 “怎么这么慢?”贺禄樊有些燥了。 “禁军又不是咱们家的,护好天子就行了。”小武擦了把土,“现在都快成杨家军了,就算陛下批了支援,他们将军还得顺道先去杨国舅家请安呢。咱们估计还得再撑四五日,等到西防军来就好了。” “咱们还剩多少箭?” 小武取下头盔搔搔头,“百夫长没说,不过不多了。” 他见贺禄樊忧国忧民的样子,突然觉得日子盼头都少了。本身就是多守几天,少领些军饷罢了,可去皇宫禀奏的快马只踏出单程黄沙。不仅是贺禄樊,许多人心里开始打鼓,传令兵自谋了生路,或是陛下已经决定舍弃无用蝼蚁。 “没事儿。”贺禄樊抿嘴笑笑,“不过蛮夷带出来遛弯的狗,只要把门守住,咬不到人。” 看小武还没回神,他拿弓韬抽了下,“想什么呢?” “啊?我……想我爹了。” “想你爹,还是想新媳妇啊?”贺禄樊故意逗他,逼得小武涨红了脸。 “没有的事!父母之命,想让我早安顿下来而已,我有什么好想的?婆娘哪有守城门重要!”小武争辩,沉默了片刻才吐真话,“我没见过新娘,她也没见过我。人家愿意跟着我过苦日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了,您也知道,我爹年纪大了,往后都是操劳。小将军,外面都说咱们贺家军没有软骨头,可我这次真的怕了。若是战死,就跟城下那些劳什子一样了。但要好死不死断条胳膊腿啥的,还得拖累姑娘一辈子……” “臭小子,想的还挺多!”百夫长又弹了他一个脑壳。“禄樊,再抄份战报。” 贺禄樊跟去桌案,研磨提笔,久久不下。 “怎么了?” 他沉沉道:“赵大人,没用的。” “什么叫没用!”马鞭响亮抽在桌角,“武将汇报战况,自古便是本分,哪来有用无用!抄就是了,别的事少管!” “战报搬不来救兵,抄多少份又有何用?”贺禄樊自己都不清楚,他何来勇气质问长官。见百夫长面色凝重,他才反应过来,失礼了。“朝廷不会管我们了。斥候昨日查探到西城门有车队奔出,跟随者不乏朝中显赫。大人,我们要自行打算了。” “自行打算?”赵百夫长冷哼一声,“贺小将军是想劝我归顺叛贼吗?!” “……” “报——”传令兵慌张闯来,“陛下亲旨,赵大人接旨!” 百夫长冷眼扫过贺禄樊,侧头道:“滚出去!” 凑在帘子外的小武顺溜着蹭到贺禄樊身边,看他神色不对,也不敢多问。憋到了瞭望台,终了还是想试试火。“小将军,战报上怎么说?” “陛下对你有恩么?” “陛下……哪能认识我啊,给他看门换糊口饭钱罢了。”小武完全没了头脑。 贺禄樊失然笑笑,“那你肯为他送命么。” 这下轮到小武吊丧脸了,“不、不至于吧,您不也说过,蛮夷放的疯狗而已。咱们……咱们能胜的,对吧?” 贺禄樊捋了下鞭子,默默把头点点。 “小将军!” 小武追上,“您是在开玩笑,对吧?您肯定又在逗我。”他抿嘴朝远处狼烟眺望,“西防军没来……咱们……” 见贺禄樊既不搭理,脸色也不怎的严肃,小武打定小将军又在逗他。便想岔开话题,“小将军想嫂子了没?” “想。” 贺禄樊脱口而出,待一字蹦出,后续却再讲不出什么。 小武附和点点头,尴尬等了半天才再问:“小将军对嫂子真够稀罕的,肯定是个大美人吧?” “嗯。”他本想结束回答,但看老部下期待的眼神,还是勉强再把嘴张开。“内人确实生的端庄。挺特别的,我有时候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说话也让人听不太懂。但总是可爱的。” 小武看小将军嘴角扬起许多,也不打断。继续听着。 “门当户对长辈们总说,但若真遇上她,才觉得道理都是空的。就算告诉自己千遍不可能,也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她。”他的眼神不由卸下沉闷,仿佛整个身子都松快了。“等你成亲就明白了。” “嗨,我可没小将军的福气。和媳妇过日子罢了。”小武挑了块儿空地蹲下,拿干粮袋给贺禄樊铺出一席干净地界。 贺禄樊道谢坐下。“说来荒唐,你嫂子……我时常觉得,是我高攀了。她能把日子也过得特有意思。即便你都觉得走投无路了,她还能转身给你做碗清汤面。没心没肺……装傻充愣……都是她,但你就想接着演。 ”他提提嘴角,背仰在土墙上。“但我,一介武夫,功夫还没她好。呵……更好笑了不是?” “啊……哈哈……” 贺禄樊把头也向后靠,全然松弛下来。“我保护不了她,她想要的富贵也给不了。但就是想留住她,你说混蛋不混蛋。” 听众混混沌沌,歪斜点头。 “小崽子,”贺禄樊嗤笑,“听懂了吗,就点头?”他望向旌旗阴影,下面就是贺家老宅,里面住着等他回家的心肝。 小武冲他天真笑笑。 “笑什么?兵临城下还有心思笑?”贺禄樊佯怒道。 “小将军还和从前一样。您骂我,我心里就踏实了。”白牙拂去黄沙遮蔽的少年灿烂,就算叛军作乱又怎样?他有威震西北的贺家贺小将军,他怕谁? 贺禄樊回以强撑的冰脸。 “叛军又攻上来了——”狼烟再次燃起,“弓箭手准备——” 贺禄樊下意识握紧刀柄。 守城,向来不为高高在上的君王权贵。我要护的,是我身后人。 第40章 终 巨石掷向城头,迸溅石渣吓退不少新兵。偏天神降雨,把人从头到脚淋了个泥泞。偌大长安城,光影停留在此一线间。 冷雨沾湿尾羽,飞不远。 粗麻缠的刀柄,一旦浸血,便滑腻不可握。 小武握弓的手有些抖,西北铁营出来的汉子,也被寒雨冻得难耐。贺禄樊回头望向瞭望台。被毁了半边的石砖墙上,站着披挂甲胄的赵百夫长。 在他对神界为数不多的印象里,似乎每次人间战乱,都是一群自称秉承天命的,和另一群明知大势已去仍不信命的对峙。天命,或许有吧。那是他前世都未见过,却把所有人困住的东西。不想今日,自己也成了负隅顽抗的一员。 皇帝车辇已经走了,最后一道圣旨颇为仁慈,准许将士城破后自行归家。假装喊杀即可,没谁关心城池如何失守。于他们,或许还能委曲求全;于百姓,便是黑暗顷刻来临。 “这鬼天气,真是死亲娘了。”士卒中有人暗骂。 贺禄樊把牙咬得更紧,目光直视城下虎狼。 “嘶——小将军冷不冷?”小武说话都差点咬舌头,“快出太阳了,潼关就是这样。一会儿阴一阵晒的。” “嗯。”贺禄樊淡淡应。 烈风刮过,旌旗撕裂。箭簇与长刀混为一谈,喊杀与嘶吼同在一片天空下响彻。同披唐军盔甲,同为华夏之子,兵戈相向却毫无愧然。 怪不得鬼王阿朵整夜嘶吼,这样的人间不值得救。 值不值得是一档子事,应不应该又是另一件。这个能让阿霖满眼星光的地方,不应该这么快付之焦炭。 “叛军攻上来了!” 守城将士猝然迎敌,金戈碰撞声迭起。战鼓犹在耳边激荡,流矢带血嗤笑长空。传令旗不改方向,血肉之躯便前仆后继。他们在守皇帝都不要的城。 “大人!”小武拼死格住敌方长刀,蛮族横练,他的脚已被迫抵在门栏。只要稍有懈怠,宽刀便能斩下他首级。耳边擦过带火流矢,数十伙伴已经跌入血泊。 寒锋刮脸,北蛮钢刀被一斩两段。 贺禄樊横转长刀,不露声色地将小武护在身后。对方已经杀红了眼,提起残刀又是劈砍。他们二人躲闪,已近城垣边沿。贺禄樊侧首估量着最后的距离,左腕悄然使劲,扶小武站去略远些的石台。而北蛮士卒似乎也对小兵失了兴趣,势必要与这个颇会使刀的年轻人较量一番。 “小将军……”小武声音颤抖,已染湿润。 若在西北沙场,他定会嗤笑一句,“区区蛮牙子,何足惧也?”但如今,不过一尺间宽,着实没留给长刀多少发挥余地。若不能一击劈下,等对方回砍,他未必有精力接住。 贺禄樊沉寂许久,忽抬头问:“为何要来参战?” 那士卒明显愣了下,捻着刀穗微瞥眼前小身板。 贺禄樊站直,洪声用回鹘语又说了一遍。引来周遭将士狐疑目光,小武胆怯回看百夫长。赵大人正与另一员猛将僵持,额头、手背青筋暴起,听到异族话更将牙齿咬紧。 北蛮蹙紧眉头,提防地以家乡话问了句。 “之前在西域呆过,会两句简单的。”贺禄樊用汉话和回鹘语分别解释。 蛮人流露出一丝犹豫,低沉道:“去过楼兰吗。” “听闻楼兰月牙湖甚美。”贺禄樊边应付乱箭边答,刀刃一挑,试探着对方敌意多少。仅隔一寸的假意拦箭,不足以让力士消解警惕。紧接着贺禄樊的长刀,残刀亦是一挥。贺禄樊已无余地回旋,胳膊硬生生受过这刀,血立刻浸湿整条袖管。 小武戒备举弩,“小将军!”果断射出箭矢。 蛮人抬手间握住利箭,顷刻捏碎木杆。狞笑道:“你们中原狗,言而无信!我们楼兰给予你们清水、食物,你们呢!区区美玉、蜜瓜……折了我们多少人!你们皇帝从不过问,赏赐也全进了都护府腰包。若不是安将军,我也要死在沙漠里,月牙湖……早他妈没有了!” 转而便是气势更宏的劈砍。 贺禄樊与之纠缠许久,其间斩杀数个小兵。换至力士身后,他把长刀扔给小武,抽出腰间匕首。忽跳起,举刀直刺蛮人后颈。血未渗出,力士胸腔却发出咯咯闷响,挣扎后,抽搐倒地。 “小将军神勇!”小武擦去颊侧鲜血,冲贺禄樊咧嘴一笑。 贺禄樊的神色却冷下来,“玉面,这是人间。” 小武错愕,正想转头,却被小将军喊住:“别看!鬼魅蛊惑人心。” 身后诡异声音嘲讽笑着:“禄樊仙君是有经验了?在下还没骗过人呢,干嘛这么戒备?” “帝喾已死,你不必再听他指使。头上有神明,别太放肆。” 玉面穿过小武身体,邪魅笑过,嚣张霸占这副身躯。“帝喾不过是个手段而已,你们还真以为我是替他卖命。听谁说的?梅霖那个丫头,还是我那个,每日悲悯苍生的‘嫂子’告诉你的?你的前世为何而死,她有没有为你流过一滴泪!”他缓缓压至贺禄樊身前,“贺禄樊、山鬼禄樊、母神师尊,你想过你究竟是谁吗?” 贺禄樊一脚踹开妄想暗袭的敌兵,借机逃去离玉面远些的崎岖石阶处。 “呵呵,”玉面用小武的声音低笑,勾指复活倒下的叛军。“不敢回答,那就让我帮你做出选择。” 在暗沉的夜幕下一切都使凡人更加恐惧。 “小武!你他妈搞什么鬼东西!”赵百夫长砍过一路舞爪凶尸,艰难拍了下小武肩头。 “不要——” 不等贺禄樊阻拦,鬼气驱使手臂,横穿过百夫长胸膛。 赵百夫长的眼睛瞪得愕然,嘴角漾出一道粘腻血痕,然后笔直倒下。周围士卒全都慌了阵脚,有发疯逃跑者,亦有鼓足勇气向小武挥刀也被穿心者。 “选吧。山鬼禄樊,带梅霖归隐山林,人间乱世再与你无关。母神师尊,替□□道,杀了我拿回你最后一份魂魄重归天界。”玉面有恃无恐。 梅霖在鬼境?!贺禄樊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青丝绕!”未等贺禄樊感知,身后一手已把他头猛压。万千红丝匍匐于地,蹿向玉面。梅霖借过长刀,乘红丝之势靠近玉面。正欲一刀砍下时,却被贺禄樊叫住,“别伤到小武!”回神的片刻功夫,足以玉面挥袖退开。接着墨丝反缠住扰月丝,玉面单手攥紧,将梅霖一齐禁锢住。 本体使了鬼气,玉面不得不从小武躯壳中出来,却依旧挑眉嗤笑:“这就是二位的手段?” “这是人间……不容你放肆……”梅霖咬紧牙关,誓不喊痛。 玉面挑衅向贺禄樊看看,“我放肆,谁管得了?你,还是这个谪仙?他看重兄弟人情,女人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可舍的东西,梅霖,你好亏啊。” “老娘愿意!”梅霖挣扎蹬腿,“你设计弑兄弑嫂,人人得儿诛之!” 玉面又是不屑一笑,随手把她丢开。“你我已结夫妻,按鬼境的规矩,我伤不了你,你也伤不了我。兄长费尽心思,还是给你留了条退路。”环顾四周涂炭,“神灵自诩珍爱生灵,赋予万物情感,但却不给凡人灵力,不赐人鬼长生。虚伪。先师,”他冲贺禄樊示意,“您生前亦是说过,‘人与神的差别在乎寿命长短’。今日,就让你们都看看,天地到底如何算得公正!” “谁同你说……”贺禄樊倚刀站起,“我就是母神先师……你未免太自信了。” 玉面展开折扇,扇面景色全部活了起来。 静谧山间,彻骨寒泉奔面而来;继而又是滔天火红,焦枯大地……城墙不见,将士无影,苍茫轮转间,只剩贺禄樊、梅霖与玉面三人。 “好好看看,岁月更迭,凡人能剩下什么。”玉面像把螃蟹困入笼屉的厨人,丝毫不担心猎物挣脱。“上一世,二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维护天道,镇压恶灵。天界又何曾对你们有一丝怜惜?这一世,我给你们机会自己选择……” “玉面,”远处一黑色身影打断道,“没有这么劝人的,我来吧。” 单看身形,梅霖也不知鬼境有这号人物。等他稍走进了,腰间斜挂的符咒包……地引使者!他怎么会…… 贺禄樊也认出来了,冷声道:“果然。” 梅霖忙摇头,表示自己之前从不知情。 “贺大人机智。”地引使者把斗篷大方摘了,拱手笑笑。“梅霖姐好啊!” 梅霖火气正大,冲上去就要抬脚踹,却被玉面扯回。“乖一点,我不想伤你。” “你们都叫我地引使者,”地引阴沉笑着,“难道就不觉得我这般口才想谁?” “吕不韦。”贺禄樊答。 “不错!我就说贺大人机智!”地引把头凑到贺禄樊鼻下嗅嗅,“嘿哟,老熟人了,吕相当年谢完罪歇脚的顽石如今都有灵啦!不得了不得了!梅姐姐,你好歹也算是吕相孙女转世,怎么就认不出小鬼呢?” 这下轮到梅霖错愕。 地引使者比她的道行都晚一百多年,怎么可能和鬼境第一老鬼吕不韦攀上关系? “贺大人是喜欢被叫贺大人……还是禄樊仙君呐?” 贺禄樊把头微仰,与地引使者拉开距离。“得看是谁叫。但凡您出声,我都觉得浑身不痛快。” “可我还是想知道,您是怎么瞧出来,我和吕不韦有关系的?”地引不依不饶向贺禄樊追问,“除了父鬼,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渊源。就连玉面大人也是蒙在鼓中许久。难不成……是禄樊仙君当年从母神床榻那儿听到的秘辛?” 说话时,他故意观察梅霖脸色。这丫头,全然呆住了,跟傻了似的。 好在贺禄樊还算冷静,平常答道:“不难猜。在遇见你之前,吕老和梅霖在牢室中待过,并无太多异常。可换作你与他共处,每日我都能听到狱卒抱怨吕老动作太大。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你……”他略微顿了顿,“兰陵牢中,那把火是你动的手脚。试问除了纵火者,有谁能提前预料,并及时找到掩体躲避?” “不错不错!”地引使者鼓掌,“不止是那把火,就连那个怨魂、唆使梅霖失控的,都是我。如何?天衣无缝算不上,论步步为营总还可以吧?” 玉面拿扇柄戳开地引,“抓紧时间。” “不急不急。”地引使者从容掸灰,“大阵已经启动,这小子跳不跳不由自己。更何况,玉面鬼王要赐世间永生,都无休无止了,还急这会儿?” “你是老吕的舌头……”梅霖喃喃道。 “哟呵,她也不算傻嘛,能猜的这么准!”地引拿猩红舌头舔舔嘴角,目光流露无尽阴狠,直勾勾地盯着梅霖。 “哗!”折扇隔开两人,“够了,快点让他承认自己是母神先师。” “怜香惜玉……”地引不甘地跳回贺禄樊面前,“做个选择,当山鬼禄樊,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只会越来越倒霉;当母神师尊,彻底打开大阵,我保证,不仅梅霖平安无事,您也可重回仙廷。” “一条烂舌头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 贺禄樊缓缓站起,凝视梅霖片刻。将视线转回玉面,“我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玉面眼底闪出一瞬惊讶,与地引交换眼神。淡淡道:“用你的血祭阵,以芈姓的名义。” “你别信!”梅霖大喊。 “阿霖,我爱你。”贺禄樊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他们所说、我所梦,从来不作数。我爱你,你是我的甘霖清泉,永生永世。” 玉面警惕退后半步,手中的墨丝攥得更紧。 “母神教过的,虽然少,但回想起来都是真本事。”贺禄樊突兀提起嘴角,看得梅霖害怕。“阿霖,学东西,得找正经师父教。东施效颦,哪能使出最大威力?” “澜止召来!” 冰锋呼啸而来,铮鸣间随贺禄樊一齐划至玉面右侧。扰月红丝亦瞬间集聚在贺禄樊手中,转瞬挟制对手。方才占据上风的玉面,片刻只能呆滞迎剑。 然而,神剑刺过,他却并无伤痕。 “幻术!禄樊小心后面!” 贺禄樊仓皇接住一掌,五脏都被震出了血。 “重影罢了。”玉面挑眉,“过往、现在、未来,交错纵横。凡人,你能分清吗?” “扰月丝!” 红线飞开,卷席所有光影。而掌控其末端的手,已渗出殷红。灵丝嗜血,忽暴戾腾起。空中炸出一声清脆鞭响,拖下一块幽碧蓝玉。恍然间,鬼气凝固,悬在穹庐的黑雾缓缓压了下来。 地引使者毫不慌张,反赞赏道:“不愧是当年母神钦点的禄樊仙君,能驱使扰月丝缠住玉面本体,后生可畏。不过鬼王大人也是个敢赌的,过往、如今、未来……这才是三界,现在,它们都要压在一起,压在人间了。害怕吗,梅霖?” “……” “你以为凡人为何能舞得动神剑,还能让父鬼的法宝听命?仅凭前世的记忆?”地引低沉笑笑,“他在燃命。” 含在眼眶的泪珠抖落,梅霖喑哑的嗓音几近哀求,“不要……” “可惜你什么都做不了。” 地引使者轻蔑走到与鬼气纠缠的贺禄樊身后,“贺大人还选不出吗?生,还是死?” 蓝玉躁动,似乎受到感应。 “……心悦君兮君不知。”清澈歌声渐息,捆束梅霖的鬼丝落地。她单手挽着另一枚灵玉——母神临走前,藏在贺家老宅的。 “先师大人,我不知您名讳,但您一定记得母神殿下。您生前那么爱她,难道死后灵识就情愿看到殿下以命庇佑的人间被毁吗?”梅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抖得把玉穗荡起来,“我不能做什么,但您可以!” 压抑黑云刺入一道光束,澜止剑迎光自起,投下一轮巨大金印。周遭黑雾全部封于坤位。 “金光咒!”地引仓促扯起帷帽,“老东西,你他妈别以为这玩意儿还能困住我!只要你魂魄尚在,我们就得永远捆在一起!你选的,以魂镇压,谁都破不了!玉面寄生魂玉,不生不死,老子也永世不灭!” 梅霖抬眼凝视贺禄樊,踌躇片刻后扑入他胸怀。大方吻去,“你是我的禄樊,我爱你。” “你要干什么!”地引大喊。 梅霖拾起玉面本体,亦把玉佩包好。“既嫁君作妇,此生不复孤。妾名唤梅霖,往生池边刻。由此西百步,自得来生路。再谢相逢恩……三生莫相忘。冥婚府有约,鬼嫁情誓,可牵灵魂永世。玉面,我不怕你!” 贺禄樊拾过一段红丝,系在彼此腕间。“别怕,我在。” 合上眼,城墙复现,城下旧阵漩吸黑风浊物。 “谁说我没用的?”梅霖嫣然仰头,“老娘可是鬼嫁娘金榜第一!”说罢,与贺禄樊相拥坠入深渊。 神剑骤下,地引哀嚎响彻三界。而后天清,鬼气幻境沉入地底。 “将军,俘虏如何处置?”叛军传令兵舔舐弯刀。 安将军打量梗着脖子的小兵,戏谑问:“小子,叫什么?” 小武朝他啐了口唾沫,怒目不答。 “放了。” 传令兵惊诧,“放了?” “休整两日,大军西进。” 第41章 番外 “恭贺仙君归位。”众神跪迎。 三千玉阶,再次承接新任首神。大家习惯了母神统领,这回,来的居然是位男仙君!天地头一遭啊。就连一贯傲气的引领仙使都偷偷瞅了这号人物好几眼,啧啧,还真生的周正好面相。 “有事?”贺禄樊问。 引领仙使忙摆头,“神君请!” 至神殿,授神印。 神殿前,飘落一清影。守卫戒备呵斥:“神君受封,诸人退避!” “凡间驱魔使张辟彊请见贺禄樊神君,还望通报。”来者从容道,目光淡淡扫过仙官众人,最后停在了北座上。 贺禄樊挥手撤下守卫,“何事?” “鬼境东南,往生池生出一朵红莲,不日将化人形。”张辟彊摘下斗笠,“按以往规矩,得劳烦殿下前往,钦定鬼境统领。” “红莲……”贺禄樊眉头微蹙。 那日长安阵下深渊,玉魂碎后,梅霖亦无踪影。天书记载,鬼嫁娘若与鬼夫殉情,则魂魄俱毁。倘若……他心底生出一丝奢望。 “神君所想不假。”驱魔使平静眼底仿佛已映出贺禄樊心中所念。“不过究竟如何,烦请神君亲自察看。” “好。” 不周山畔,黑衣拥着白衣。放肆嗅闻白衣颈间香甜。 “滚。”白衣女子嫌弃推头。 黑衣男子死缠烂打,“不要。夫人以前日理万机,不肯理我,现在辞去母神之位,难道还不肯与我亲近?” “烦。” “烦什么?”父鬼稍松开怀抱,拿鼻尖蹭过母神眼尾。“还别说,梅霖眼睛长得真像你。” “我生……”母神昂起的头停住,随后点点,“缘分吧。” “神君认了?” “认什么?” 父鬼低笑,“往世非其本人。” 母神无奈点头,敷衍道:“认了认了。贺禄樊不是禄樊也不是我师父,梅霖也不是我闺女,行了吧?” “那……夫人也不是我夫人了。”父鬼故作委屈状,黏糊糊道。 母神回以白眼,“有病喝药。” 父鬼把唇贴在她耳边,酥麻声音顺着耳根窜入脑海。“我不管,进过一次往生池的魂魄,都归我说了算。你祭阵的时候,我心都疼死了。要不要帮我揉揉?” “你心疼?”母神再度嫌弃,“那个阵你没动手脚?后来假散魂也不是你的打算?” “不是我……” “再狡辩?”澜止剑已被提在母神左手,“渊底红丝,我可看见了。” 扰月丝悄然包裹剑锋,“眼见为虚,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