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扉页》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燃烧的扉页》作者:也稚 文案 1. 原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早已写满他们的曲折与浪漫。 2. 荒诞的青春,你是我最后一支歌。 漫长的余生,你是我永恒的扉页。 *年龄差12岁;HE *封面英版名 FLAME n.情人 v.燃烧 *番外及缺失见微博:也稚子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琊,叶钊 ┃ 配角:波落落卡乐队,唐季飞 ┃ 其它: 第一章 “Encore!Encore!Encore!”[1] 场馆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人们振臂呼喊,翘首以盼着乐队返场。舞台只亮着一束幽蓝的光,隐约可以看见中央架着的立式麦克风,还有旁摆着空的矿泉水瓶,随着呼喊声微微颤动,最后打了个旋,倒在了地板上。 霎那间,尖叫声从前排浪潮般的往后倒去。 舞台灯光亮起,四个人接连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个长相俊美的女人,穿着墨绿色丝质衬衫,扣子开到胸口,露出奶白色的肌肤。她只是站在麦克风后,就抢夺了所有的视线。 台下有人大吼,“Camellia!我爱你!” 李琊手握麦克风,灰蓝色眸眼往地下扫视一圈,飞快地讲了句“我也爱你们”,便从后裤兜里拿出了一只口琴。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场馆里传来口风琴婉转悦耳的声音,人群渐渐安静。不一会儿,鼓点敲响,贝斯和吉他也加入进来。 李琊放下口琴,取下话筒握在手中,再次开口,空灵又略带沙哑的声线和独特的腔调穿过电缆,浸入每个人的心。 交错的暗色调光线里,她随旋律肆意摆动,一头柔顺长发飞舞,握着麦克风的手如少年般纤细;偶尔垂下眼,长睫毛也跟着落下;唱到动情处,她会蹙起眉头;一切仿佛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岁月没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人群里爆发出呼喊和掌声。在这久久不停息的躁动中,舞台灯光逐渐熄灭。波落落卡乐队的世界巡演在火奴鲁鲁的这间live house落下帷幕。[2] 后台休息室里,鼓手用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问:“你们准备在夏威夷待几天?” 李琊从橘色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正要答话,被鼓手一句“没问你”堵了回去。 贝斯手盖上乐器箱,抬头说:“听山茶的。” 吉他手也说:“听山茶的。” “夏威夷的风景多好啊,现在回重庆不得热死。” “你是怕被旱死吧。”吉他手的荤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 “山茶肯定明儿一早就回去了。” 李琊抖了抖烟灰,“谁说的,我打算在这儿待一周。”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吉他手问:“这回不飞奔回去了?” “你没听经纪人说?”李琊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牙齿。她笑得明媚,一张有着深邃五官的脸顿时变得柔和,甚至还有着少女般的甜蜜。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鼓手拉开门,工作人员说:“记者来了。” 波落落卡很少接受采访,不是为了保持神秘(虽然这样做确实给他们添上了神秘色彩),只是想与媒体保持距离,准确的说,他们讨厌那些傻问题,尤其是李琊。这回乐队成立十周年,除了巡演外,唱片公司替他们接了一些重要的采访,他们没法拒绝。 记者摆好摄像机,说:“我们开始吧?” 四人坐到斑驳的牛皮沙发上。李琊坐中间,旁边挨着吉他手,金色超短碎发反而衬得她更具风情。鼓手体格高大敦实,粗旷的小波浪长卷发垂在肩上,不了解的人大约会误以为他是重金属乐队的。贝斯手离他有些距离,靠在沙发扶手旁,沉默寡言的脸颇有些禁欲气质。 这四人拆开来看,各具风格,好像怎么也没法联系到一起,可他们聚在一起,氛围偏又分外和谐,让人觉得他们就该在一起,这才是波落落卡 。 摄像机上的时间在跳动,记者坐在四人对面,提问说:“提到波落落卡都会想到口琴,你说口琴就像你的情人,演出的时候,你也从没换过这支口琴,能否讲讲它的故事?” 李琊看着手里的口琴,说:“这个故事太长了。” “我相信,不会比波落落卡这十年的故事还长。” 吉他手把烟递过来,她就着被染上梅子色唇印的滤嘴抽了一口,“要听爱情故事?” 烟雾缭绕,越过汪洋,来到西南一座山城。这里的楼宇从山上一直延伸到江畔,公路和桥梁盘根错杂,阶梯长长好似看不到尽头,雾气里始终飘散着油辣子味儿。 李琊从出生到二十岁一直被囿困在这儿,说是囿困,其实她本人毫无察觉,那时她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大学生,还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1]Encore:返场再唱,即安可。 [2]Live House:现场演出室内场馆,一般只能容纳几百人。 第二章 李琊做了长长一个梦,梦里她尽情歌唱,无数欢呼朝她涌来。 她盯着倾斜的天花板,灰蓝的眼眸好一会儿才聚焦。 琼·杰特在她耳畔不厌其烦地唱着,“I don't give a damn about my reputation!You're living in the past, it's a new geion.A girl do what she wants to do and that's that I'm gonna do……” (我毫不在乎我的名声!你活在过去,但现在是新的时代。女孩子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就是我将要做的。我才不会在乎我的名声。) 李琊扯下耳机,揉了揉被音乐浸了数小时的耳朵,掀开厚重的冬被,赤脚踩上冰凉的强化木地板,缩了缩脚趾。 窗边的暖气片炉不知何时停止了工作,她伸手摸了摸,拔下插头,呢喃道:“又坏了,怪不得这么冷。” 窗户上的紫色塑料玻璃纸多处脱落,透过裸露的窟窿能看见外面灰蒙蒙的天,令人分不清晨昏。幽暗光线照亮方寸之地,书架上整齐码着磁带、唱片、琴谱,对面的立式钢琴上罩着蕾丝编织毯头,乐队和摇滚明星的海报贴了满墙。 门轻轻合拢,李琊打着哈欠走出阁楼。 转角到楼下,客房的暧昧灯光从门缝倾泻,门前的年轻女人画着浓妆,穿着刚遮过大腿的毛衣和劣质黑色丝袜。 她身后的中年男人露出黄牙,“你们这儿的?” “打什么主意呢,那是我们老板幺儿。” 走到底楼,墙上挂钟时针指向三点,厅里坐满了人,暖气混合着浓重的烟味,麻将洗牌和客人说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李琊站在最后一步台阶上,四下张望。她顶着蓬松的黑色短碎发,深深眉骨和收紧的颧弓显出东欧基因,身上的棉衣于她过于宽松,下摆刚刚遮过大腿,露出纤细的小腿,似是肌肤苍白的漂亮男孩。 有人瞧见她,同对面的女人说:“兰姐,你幺儿来了。” 李铃兰回头看去,“大下午睡觉,喊都喊不醒。” “小姑,阁楼的暖气坏了。”李琊走到她身边,从放茶水的架子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 “起来就抽烟。”李铃兰往她手上拍了一下,“跟我说做什么?你打电话让师傅来修。” “我就要抽。”她说罢拿着烟就往吧台走。细细看去,她那有棱有角的唇峰和微微往里收的下巴,同李铃兰颇为相似。 牌桌上的人说:“都说女大十八变,兰姐,你们女儿越长越漂亮了,那什么混血就是不一样。” 一人惊诧,“混血啊,哪里的混血?” “俄罗斯人,是吧,兰姐?” 李铃兰笑笑,打出一张牌,“她妈妈是俄罗斯人。” 那人又说:“不得了!都说俄罗斯女人最好看,山茶妹妹长大了还得了。” 另一人说:“我之前还以为是你的女儿,她跟你长得还挺像的。” 李铃兰掸了掸手上的烟,“你这话说的,可不就是我的女儿。” 剩下半圈打完,她起身给等候的人让位,招呼服务生过来添茶。 等李铃兰往吧台去了,牌桌上的人讲起闲话,“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怎么从来没看到过她妈老汉。” “真不是兰姐的小孩儿,是她大哥的。妹妹也是造孽,从小就没得爹妈。兰姐也是心肠好,一个人把小孩儿拉扯大,现 在四十了都没结婚。” 这人坏笑道:“意思是我们还有机会。” 旁边的女人哼笑,“有什么机会?对面大饭店老板是她相好。” “不是吧,老唐不是有老婆吗?好像儿子都二十几了。” 另一人说:“在别人的场子莫说这些,打牌打牌。” 八卦是繁殖得最快的病毒,李铃兰对此免疫,她就早就习惯了被人议论,即便听见也当做没听见。来即是客,她没道理得罪客人。 李铃兰将半截手臂搭在吧台上,“师傅说什么时候来?” 李琊把听筒放回座机,“明天来,他在大坪帮别人修电视,赶不过来。” “那怎么行,你晚上怎么睡?” “多盖一床被子啰。” 李铃兰点头,“那你现在跟我去趟保险公司。” “去保险公司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买保险。” 李琊疑惑,“什么保险?” “有个项目我觉得还不错。我买一份,也给你买个保险。” “你不知道保险都是骗人的吗?再说,我也不需要。” “什么骗不骗人,是大公司的正规保险。” “多少钱啊?” “一共二十来万。” 李琊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保险这么贵?” “几百万的保险都有,有什么奇怪的。” “你这是被骗了吧……”李琊狐疑地看着她。 “你傻啊,到期了这笔钱是可以退回来的。”李铃兰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来,微微一笑,“亏得我前两天车子抛锚,遇见了小叶,才想到这回事。” 李琊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等等,什么抛锚,什么小叶?” “当时我在高架上,手机又没电了,叫天天不应,还好小叶从那儿过路,帮我叫来拖车,又一路陪我把事情办完。” “然后你知道他是卖保险的,为了答谢他就答应卖保险?” “也不是答谢不答谢,我看他心地善良,人又长得好看,仪表堂堂,以为是个低调的小开,就多问了两句。这事儿我已经谈好了。” “那卖保险的话也能信?你被骗了吧。” “人家犯得着骗我?我这辈子就只被你这个小骗子缠住了。”李铃兰捏了捏她的脸蛋,“你以为我想花这么多钱,还不是为了你。” 李琊拂开她的手,“我不去。” “你不去谁来签字?” “你帮我签了不就得了。” “你已经成年,我怎么能替你签字。”李铃兰见她态度坚决,“那这样,晚上我叫小叶一起吃饭,你过来把字签了。” 李琊敷衍应下,重新坐回椅子上,把腿大喇喇翘在吧台上。 李铃兰叹气,“女孩家家的,总跟个小男孩似的。” * 傍晚,李铃兰走进饭店,一袭裹身黑色连衣裙,轻薄蕾丝半掩着酥-胸,身姿婀娜,引来男男女女的复杂目光。 李琊跟在她身后,无法避开这些视线,只好挽着她走快些。 两人在包厢坐定,李琊说:“小姑,你能不能别这么招摇?” 李铃兰瞧她一眼,“什么意思?” “就是,不要穿这么紧的裙子,不要擦这么艳的口红。” 李铃兰笑笑,“山茶,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性感就是女人的武器,那是多少人想要都没有的。” “噢。”她扯了扯嘴角,“卖保 险的什么时候来?” “小叶啊,刚给我打了电话,这会儿快到了吧。” “我倒要看看这个骗子有多仪表堂堂。” 不多时,服务生推开包厢门,一道身影走近。 “骗子来了。”李琊抬眸,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睛。 这哪儿只是仪表堂堂?男人利落板寸下一张俊朗脸庞,土到掉渣的西装似大牌当季新款,服服帖帖熨在他身上。难怪李铃兰入迷,这样的人,只怕视财如命的人都愿为他散尽千金。 “骗子?”叶钊抬起眉梢,轻笑道。 李琊咳嗽起来,李铃兰抚着她的背,同他说:“小孩跟我讲笑话呢。快坐。” 叶钊在李铃兰旁边落座,“兰姐,您侄女?” 李琊笑笑,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不会下一句话就是‘你是混血’吧?” 叶钊也笑,微微眯起眼,像只大猫,“你是混血?” 李琊斜睨他一眼,“小姑,你看,这些人说辞都一样。” 李铃兰赔笑,“怎么说话的,叫叶叔叔好。” “他保准还不乐意我叫叔叔呢,这么年轻,有三十吗?” 叶钊仿佛听不懂她话里的明朝暗讽,好脾气地说:“今年三十二。” 李琊撇嘴,“也就大我一轮嘛。叶叔叔好啰。” “李小姐好。” 她嘁了一声,心道装什么洋腔,还“李小姐”,直接说Miss Lee得了。 “叫她山茶就是了。”李铃兰补充道,“小名。她出生的时候,家里的山茶花开得很好,我们都觉得是吉兆。” 李琊听着她数十年如一日的说辞,接话道:“不过我小时候体质不好,总是生病,就又取了个男孩儿的名字。” 叶钊正用茶水涮碗,不经意地看她一眼,“男孩儿的名字?李琊是哪个琊?” “琅琊的琊。”她用手撑着下颌,直直望着他,“叶叔叔的名字怎么写?” 她把“叶叔叔”三个字念得极慢,清脆的嗓音生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叶钊还未开口,李铃兰就抢先说:“李大钊的钊。” “噢,叶钊,文文雅雅,好名字。” 他笑笑。 李铃兰笑她,“你又懂了。就是给你起了个男孩儿的名字,性格也跟男孩儿似的。” “谁说女孩就该怎样,男孩又得如何?性别又不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她侧头看他,“叶叔叔,你说是不是?” 他还是笑笑。她却恍然觉得,这一刻,他的眼里才有了些温度,或许,或许只是她的错觉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及曲目:《Bad Reputation》 琼·杰特 第三章 餐食传上桌,李铃兰为叶钊斟酒,他连忙接过酒瓶,“兰姐,我来。” 两人碰杯,谈话间一杯接一杯,身体愈靠愈近。 李琊想,谈定了事还喝什么酒?兰姐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偏偏这人还附和。 她不是生在温室的娇女,早已摸清这世道是原始丛林的本质,人人都是身披“爱与和平”的野兽,满心却是“欲望和金钱”。越是叶钊这样好看的人,越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她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可乐,糖水灌满口腔,吞入咽喉,小女孩的那一丁点儿旖旎幻想也随之消逝。 玻璃瓶里的可乐已然见底,预告饭吃到尾声。叶钊拿出保险单,李铃兰抬手说:“不好意思,上个洗手间。” 主人公离席,剩下两双眼睛,你望望我,我看看你。 许是觉得气氛诡异地可怕,叶钊摸出烟盒,抖了一下,一支烟冒出头来。 一只小手伸到他面前,他抬眸,“你要抽烟?” “你给我,我就签字。” 他弯了弯唇角,把烟盒递过去。 李琊抽出那支冒头的烟,衔在嘴里,冲他挑了挑眉。 叶钊失笑,凑过去,“啪嚓”一声点燃火机。 她越过火苗看他的眉眼,还未看清,火苗消失,只剩莹莹一点烟头上的星火,他也坐了回去。 但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吐出烟雾,把烟夹在指缝里,“怎么,没见过女孩子抽烟?” “见过不少。” “想来也是。” 李铃兰出去的时间比预想的还久,想来是去埋单了,正好给足了她偷偷食烟的机会。 一支烟燃过半,李琊说:“你不抽?”门外突然传来响动。 她瞳孔紧缩,迅速将烟递给他,差点烧到他的腕表。 “久等了。”李铃兰笑着走进来。 叶钊吸了一口烟,“哪里。” 李琊的心怦怦跳,也不知是不是怕被发现。她只看见那支烟在他饱满的唇珠中央压了压,像压在她心口,跟随心跳的节拍,重重落下,又失重般脱离。 李铃兰在他们中间坐下,隔绝开她的视线,惊讶道:“你也抽烟?之前都没看见。” “抽得少。”他夹着烟的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把文件直接推到她前面。 李琊再一次看见他,看见他的侧脸隐在烟雾中。那烟雾不再是可憎的二手烟,变成了可见的雄性分泌素,描绘着男人冷静面容如何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她像是被施了魔法,竟一句话也不说,乖乖签下大名。 “山茶,你不是还要练琴?你先回去吧。”李铃兰的朱红色指甲覆上手肘。 李琊自然懂得这个暗语,慢吞吞起身。 包厢门合上,她还想说什么,掀开门缝,看见李铃兰倚在叶钊耳畔说话,他低头看她,一手撑在桌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他有所察觉,漫不经心地看过来,她未触及就垂下眼帘,转身离去。 那是她见识过却尚未踏足的动物世界,处处蕴藏危险气息,教她靠近不得。 * 李琊坐在茶楼门口,看着墙上的挂钟,想到送入男人口中的半支烟,烟瘾越发难捱。就在她要去吧台偷偷拿烟的时候,一男一女从街对面走了过来。 叶钊的衬衫纽扣完完整整,李铃兰的盘起的长发完完好好。李琊心想,很好,不用担心干爹醋意大发,祸殃鱼池。 李琊从叶钊手中接 过搀扶李铃兰的重任,“怎么喝这么多……” 叶钊目光澄澈,像个滴酒未沾的人,“讲起你小时候,她高兴。” 李琊心里暗笑,李铃兰又拿那套编造的心酸往事赚男人怜惜了。讲家道中落,讲大哥同俄罗斯女人私奔,讲如何把山茶一手带大。故事真真假假,甚至连小名的来历都不知可信不可信。山茶的俄语读作卡蜜莉亚,卡蜜莉亚,这个温温柔柔的名字,她却从未听人念过。 叶钊说:“兰姐,我先走了。” 李铃兰痴痴地笑,“下回再聚。” 等他消失在夜色下,她立刻站直了身子,下评语道:“是个人精。山茶,你要是遇上这种男人就躲得远远的。” 李琊不解,“什么?” “不怕男人不解风情,就怕他们油盐不进。”李铃兰连牙根都发酸。 “只能说明你不是他的大客户。” 李铃兰睇她一眼,“你说得对。还是钱没到位。” * 临近午夜,一楼厅堂里的客人只多不少,二楼包厢里的欢声笑语也片刻不停歇,更莫说三楼客房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叫嚷和吟哦,一浪高过一浪。这座身处背街的茶楼像古老而隐秘的清朝老太,费力地拉扯着筋骨,脸上厚重的白-粉簌簌抖落,暗中嘶哑,随时会倒下。 唯有门扉紧闭的阁楼安安静静,可这些喧嚣还是顺着风从犄角旮旯里灌了进来,传入李琊的耳朵。她蒙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翻身起床,走到书架前找唱片,不小心踢倒了立在一旁的浅棕色的木吉他。 木吉他是Gibson牌某个不知名的型号,表面上过蜡,保存得很好,尽管有不少颠簸过的痕迹。据说,这把吉他的年岁比她还大,也是据说,这把吉他是她父亲留下的。 父亲热爱摇滚,北漂,结实志同道合的俄罗斯女青年,最后不幸遭遇意外。她的身世都是从李铃兰那里追问来的,她曾深信不疑,直到十二岁。 十二岁时,李琊听见李铃兰与男友吵架。 男人诘问:“你还要帮你大哥养孩子到多久?” 李铃兰说:“你以为我想扮演单亲妈妈?找不到他我有什么办法,说不定他早就死了。不想和我过就滚,滚啊!” 她在门背后瞪大了眼睛。哦,原来她是被抛弃的。哦,原来如此。 她没有哭,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早已不懂得哭。 她也没有揭穿这个谎言。比起三楼那些女人,她实在好命,不用替父母背负巨额高利贷,没有被人诱骗染上毒瘾,更不用在男人身下承欢维持生计。 李铃兰给她优渥的生活,给她所有的爱,费尽心机改写她的命运;就算是这小小阁楼也要为她摆一架雅马哈立式钢琴。 * 通宵一整夜,李琊白日补觉,睡得昏沉,暮色降临才醒。她看了眼时间,裹上大衣,匆忙出门。 李铃兰叫住她,“去哪儿?饭也不吃!” “去Live House。” “不是让你别去打工了,零花钱不够用?” “不是,今天有演出。” 室外冷风彻骨,李琊裹紧了棉衣,走过两条街,来到商厦负一楼的Live House。 场馆所属的整面外墙绘满美式漫画风格的涂鸦,门边的墙上支一盏灯箱,上面写着“Nutshell Space”——果壳空间。 店名取意自《哈姆雷特》的台词,“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我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 老板秦山讲出这话的时候,李琊笑他又没 看过什么书,还胡诌莎士比亚。 他乐呵呵地说:“你还大学生,莎士比亚说没说过这话都不知道?真有这话,是我一作家朋友起的。” 他整日胡言乱语,没个正形儿,她自然当他胡诌。 Live House在大陆兴起不久,不管是国内国外,知名小众,来此的乐队都不多。没有演出时,果壳会举办一些主题活动,例如“回到千禧年”,“唱片分享夜”。 有别于传统酒吧,果壳逐渐成为本地新潮男女钟爱之地。不过看似热闹,Live House赚取的利润却比Club或Bar低得多。秦山只得不停往里砸钱,维持正常运营。 自果壳四年前开业起,李琊就常常去玩,念大学后,她假期也去兼职,帮忙检票,或调试设备,偶尔也充当调酒师。 李琊推开厚重的双开门的右扇门,看见秦山将长发束成马尾,坐在吧台前高脚椅上。 她还没来得及招呼,就听秦山玩笑道:“山茶妹妹,等你好半天了,我饭都吃了两回。”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撑死你最好。还有,谁是你妹妹。” “我们都是山字辈,怎么就不是一家人。” “我大名哪有山字。” “小名也是名字。” 吧台后新来的调酒师听见他们的对话,好奇地问:“你不是叫李琊么,小名为什么叫山茶?” 这个问题讲下去就得说到她的父母,她敛了笑,只说:“山哥知道。” 秦山接话道:“小名哪有为什么,我都说不清楚我小名为什么叫毛毛。” 李琊被他逗笑,“你小名叫毛毛!” “以前的人说贱名好养活嘛。” “毛毛哥,乐队呢?”李琊朝后门张望。 “在后台,刚刚试过音。” “我还是负责检票对吧?” * 今次演出的是近来颇有人气的硬摇滚乐队,未到七点,门外的空地已聚满了人。 不多时,双开门中的一扇被打开,人群躁动,立马凑上前来排队。 李琊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一只印章。客人向她出示过门票,她撕下票根后,在他们的手背上盖下印章。她对面的工作人员再用拇指大小的紫外线灯照一下,检查印章是否盖好。场馆封闭,演出时禁烟,有人中途若想出来食言,可凭此印章再入场。 八点,厚重的隔音门后传来呼喊。李琊给面前的客人盖了章,跟着走进门里。 能容纳至多六百人的场馆已近饱和,人挤人,连多拿一瓶330ml的啤酒的间隙都没有;喝酒的人基本站在外围,尤其是饮鸡尾酒的。喧闹的音乐从四面八方的音响里传出,根本不管你站在哪儿,通通轰炸着你的耳膜。 舞台上的人艳光四射,呼喊呐喊,仿佛要把心掏出。台下的人同他们一起,被社会生活压抑的神经在里释放,激动到不能自已。 舞台灯光炫目,鼓点和贝斯的节奏打在李琊心口上,牵引着她的魂魄。 “山茶!” 李琊回头,看见在吧台收银的工作人员。他说:“忙不过来,山哥叫你去帮忙调酒。” Live House重点不在饮酒,调酒师只是个闲职,大多场馆也只提供啤酒。今天调酒师忙不过来,足可见这个乐队的号召力。 “麻烦让一让。”她从人群里挤过,来到吧台。 秦山站在冰柜前,正同身旁的人说话,看见她,连忙说:“一杯金汤力。” 独特的清澈又低缓的男声响起,“不用,我 不喝酒。” 李琊拿起鸡尾酒杯,闻声回头,眉梢一动,“二十万?”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希望大家看得愉快,多多收藏,留言撒花! 第四章 叶钊看见她的面孔,顿了顿,“李小姐。” 他的西装制服换成了高领毛衣,皮夹克搭在手腕上,背脊挺拔,脸上挂着浅笑。 收银那边的点单传过来,李琊朝面前的人挥手,“别在这儿碍事。” 秦山和叶钊应声挪到旁边,高高大大的男人像两个被训的小学生。 她拉开冰柜,单手拎出两瓶1964啤酒,利落开瓶,递给客人。调酒师没给她停下来的空闲,立即又让她清洗器皿。 秦山来回打量二人,“你们认识?” “她是我的客户。” 李琊回头,“我姑姑才是你客户。” 他无视她语气中的怨怼,说:“你和你小姑都是我的客户。” 秦山说:“巧了,这么大个渝中区,怎么你俩就撞上了。” 李琊转身盯住水龙头,“谁要和他撞上。” 待她忙完手上的事情,身后两人早已不知踪影。 她叹气,“翘脚老板,就知道把事情丢给兼职员工。” 调酒师附和道:“山哥就这样。” 两小时的演出结束,李琊看着安静下来的场馆,顿感寂寥。恰时烟瘾钻出来,撩拨她的心口。她摸大衣口袋,软壳烟盒干瘪,半支也不剩。 她从后门走出去,途径正门,半数人还未离去,围着乐队成员,购买唱片,要签名、合影,甚至联系方式。她听过这个乐队的音乐,但算不上歌迷,何况听过现场已经足够,因而对与乐队成员近距离接触毫无兴趣。 她绕过人群,乘扶梯上一楼。 沿街的副食店紧闭着门,已经打烊,门口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李琊走过去,“怎么这个点关门了?” 秦山玩笑似的说:“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个兼职做不做?” “什么兼职?” “我们把这个店盘下来了——” “你们?”李琊看向叶钊,他已经穿上了夹克,棕色皮料什么光泽,显得很旧,但在他身上,就成了别具一格的复古风格。 秦山说:“你们认识就不用我介绍了。给果壳起名的就是他。” 她眯起眼睛,“这下暴露了吧?还说你朋友是个作家,结果是卖保险的。” “我什么时候说了他是……”秦山话说到一半,讪讪收声。 叶钊递了支烟给他,顺过去看李琊,“你也要?” 没法说“不要”,她点了点下巴,颇有些嚣张。 叶钊察觉到她莫名的敌意,却不知从何而来,也不想深入去探究。他递了支烟给她,又点起打火机,欲给她点烟。 她夺过打火机,兀自点好烟,听见他笑了一声。 李琊瞥了他一眼,“刚才说什么兼职,收银?” 秦山说:“准备重新装修,等货到了,你帮忙整理整理。” 叶钊吸了口烟,“来不及请工人做吧,不要为难妹妹崽。” 李琊看见他说话时唇齿间呵出的淡淡烟雾,垂下眼睑,“什么妹妹崽,真当自己是我叔叔?” 秦山拍了拍她的肩膀,“就是,你没看见平时,她可野了,跟男孩似的。” 街上的灯光从她长长的睫毛之间滤过,在她眸眼里洇出明亮的蓝色。 叶钊静静看她,“行。” 她去看秦山,余光却收入叶钊的侧脸,“什么时候?” 秦山抬手朝店门虚浮一晃,“等基本的装完,过几天吧。” “好。我先走了。”李琊笑笑,“ 二十万再见。” 叶钊弯了弯唇角,“嗯,再见。” * 李琊回到铃兰茶楼,准备报告最新消息,“姑姑,我跟你说——” “三零五。”李铃兰把客房钥匙拿给面前的女孩。 女孩紧抿着唇,很紧张地走上楼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男孩。 李琊不是多话的人,看见生面孔一般不会过问,但这个女孩未施粉黛,一身打扮很是学生气,看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岁。她便问了一句,“新来的?” “哪里敢收学生妹。”李铃兰往楼梯瞧了一眼,“小妹崽和男朋友开房,不敢亮身份证,没法儿住正规旅馆。” “哦……” “你刚想说什么?” 李琊双臂撑在吧台上,“山哥把楼上的便利店盘下来了。” 李铃兰掀起眼帘,“那什么果壳空间经营不下去了?” “不是,他和朋友合伙的,你知道他朋友是——” 李铃兰对此毫无兴趣,打断她说:“你干爹说今年除夕我们一起过,你觉得呢?” 她睁大了眼睛,“一起过?”又压低声音说,“他不跟家人一起过?” “就是和他们一家一起吃个饭。” “干妈也在?被她发现了,到时候不得打起来?” 李铃兰不理会她的话,“他们儿子过年要回来,你还没见过你这个哥哥。” 李琊拨弄着玻璃碗中的糖果,“你觉得好就好,干嘛问我?” “那就这么定了。” 李琊已经开始想到时候真打起来,她要怎么护着姑姑全身而退。想了半天,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一起过除夕,何况每年都是只有姑侄二人一起过,她早已习惯。 而想要告诉姑姑的事情,就这样被她抛之脑后。 * 两天后,秦山来电,像对接头暗号一般神秘地说了个时间。 李琊正在登记住客信息,将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非要晚上,你是猫头鹰?” 电话那头的人说:“大钊晚上才得空。” “……好吧。” 李琊随暮色来到便利店店门口。小小门店镶嵌于各式霓虹灯牌之间,在夜色下毫不起眼。 秦山弯腰打开卷帘门,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李琊走在他身侧,挥开面前的灰尘,捂着鼻子说:“油漆味也太重了。” “前些天才刷好。”秦山摸黑按下开关。 吊顶的白炽灯灯管逐一亮起,十来坪的空间里,地上铺着报纸,货架的零件散落在中央,旁边还有好几个大纸箱。 “干了吗?”李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墙面,自答道,“干了。” 收银台做了半封闭式设计,只能从台面下的一扇小门里钻进去。秦山勾身进去,“组装货架会不会?” “那你干什么,不会坐着当翘脚老板吧?” “你哥是那种压榨员工的人?我来看这个收款机怎么用。”他把一台机器从纸箱里抱出来,放到台面上,掀开薄膜纸。 “还以为只是清扫,这么多要做的。”她拿起螺丝刀,恨恨道,“卖保险的什么时候来?” “我们先做些简单的,把重头戏留给他。” 李琊在地上翻找说明书,“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倒霉朋友。” “我和他是高中同学。”秦山忆起往事,笑笑说,“以前还差点组乐队了。” “为什么没成?” “这样那样的事情耽误了……后来我也结了婚,就没心思了。” “然后不到一年又离了婚。” “你还年轻,不懂。” “我是不懂。” “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了,没有想的那么简单。” 她打断他的话,“别。” “也行,谈一辈子恋爱,多潇洒。” 她站起来组装上层的货架,“没什么好玩的。” “诶,你们学校没人追你啊?” 她“嘁”了一声,“没。” “上回你带来看演出那个呢,那个会打架子鼓的。” “那是我朋友。” 秦山检查完机器,走出来拆纸箱,“你是不是喜欢女孩儿?” 李琊笑出声,敞开的棉衣,露出里面的黄色笑脸体恤,“非要说喜欢的人,科特·柯本吧。” “谁不喜欢科特·柯本,谁不喜欢涅槃乐队?”他摇摇头,“我像你这么大已经在姑娘宿舍楼下弹吉他了。” “老土。”她指了指地上的零件包,“递给我。” 秦山伸手去拿,转头看见门外的人,“终于来了。” 叶钊踏进店里,“抱歉,和客户吃了个饭,拖晚了。” 他穿着乏闷的西服,外面套着那件棕色夹克,围了一条卡其色格纹短款围巾。 李琊颐气指使地说:“二十万,来安装货架。” 他笑着解下围巾,“好。” * 叶钊坐在板凳上,同螺丝钉作斗争,左手上机械腕表的秒针不停跳动。 李琊蹲在他身旁组装小件,也不知是店里太过安静,还是他的腕表太廉价,听见腕表的细微声音,只觉得烦躁。她暗暗深呼吸,命令自己集中注意力做事。 “好了。”她把装好的一格架子递给他,余光瞥见他伸手来接,便放了开来。 却不料他还没拿稳,隔板一下砸在了他大腿上,“哐哐堂堂”掉到地上。 “……不好意思。”她穿过他小腿的间隙去捡隔板。 恰好他也低头来捞,一时间,隔板在离地五寸的地方拉扯。 她抬眸看他,将手缩回,手背不小心在他大腿下面轻轻一拂,像芦苇拂过开来的船只,风一吹就倒了回去,水中只留下船过的涟漪。 他侧过脸去,“没事。” “痛吗?……我不小心的。” 他叼着烟,把隔板按在货架上,“没砸到你就好。” “哦。”李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全部装好了,要把地上的报纸收起来吧?” “我来收。”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丢到秦山喝剩下的啤酒拉罐里,“会用收款机吗?” “会。” “你找找价目表,按上面的编号把东西扫一遍。” “先把这些箱子都拆开对吧?” “嗯。” 李琊走到堆成小山的食品箱前,看见放在上面的两件外套,转头看他。 白炽灯光照着他的背影,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紧紧贴在他背部,肩胛骨处的肌肉因动作而隆起又收紧,衣料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深深的褶皱,恰似一柄弯刀,能勾住所有女人的心底的念想。 感受到她的视线,叶钊看过去,“还有什么问题?”不等她答,又说,“搬不动是吧。我来。” 他走过来,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大小。她闻到他身上的混合着烟草气味的汗味,往边上挪了一小步。 他半蹲在地上,拆开纸箱,把不同的食品每样拿出一件来放到篮子里,神情十分专注。他整理好,又对着价目表检查了一遍,“没有缺漏的,可以拿去录入了。” 李琊觉得他同之前不一样,不再挂着轻佻的笑,也就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了。 第五章 叶钊将报纸整齐叠好,放进即将废弃的纸箱里,走到里间门口,说:“老秦,收拾得差不多了。” 秦山揉着头发走出来,拉住他的手腕看了眼时间,“操!九点了,我睡了这么久?” “还说不是翘脚老板?”李琊朝他皱了皱鼻子。 叶钊替他辩解,“他通宵了,之前一直没睡。” 秦山说:“我是等着打扫。” 她拖长尾音,懒洋洋地说了声“是”。 秦山看她一脸不乐意的样子,问:“饿了没?” “饿,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本来就瘦得前胸贴后背。”秦山说完,唯恐被她打击报复,走得远远的,“要不我们去吃宵夜,我明天来做清洁,请人做也行。” 李琊对叶钊说:“看看你这合伙人,你有得受了。果壳也是,脏活累活从来都是我们兼职生干。” 叶钊笑笑,“你这里做完了没?” “嗯,你要不要看看?” “行。”他走了进来。 收银台里空间狭小,他只能贴着墙站,“你从上往下念,我对照价目表看一遍。” 她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压迫,还有他说话时喷洒在她头顶的热气。她抿了抿唇,“好。” “我先去把车开过来。”秦山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下面是膨化类食品……”李琊紧盯着收款机的屏幕,一字一句地说。她额头周围冒出汗,背上发热,干体力活的疲惫,神经现在才迟迟接收到。 等等,干体力活——怎么让人有了不好的遐想。 山茶,打住,停下,Stop!她听见脑海里警报拉响。 叶钊嗅到奶糖般甜腻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不自在的摸了摸脖颈。听见她说“念完了”,不知何故,他蓦然松了口气。 她双手往前,做了一个准备弯腰的姿势,又站直去看他,“我先出去?” 他往后退,却再没得退,手抚上脖子,“嗯”了一声。 李琊急切地从台面下钻出去,起身时撞到头顶,“咚——”一声响。 叶钊闷笑一声,随即也走了出来,“没事吧?” 她捂着头顶,睨他一眼,“有事无事都不关你的事。” 路边响起车喇叭声,秦山从车窗探头出来,“好没好?” 李琊应了一声,走过去上了副驾驶座。 叶钊锁好门过来,秦山对他说:“我喝了酒,你来开车。” * 蓝绿橙红的灯光一簇一簇从挡风玻璃上流淌而过,时不时照亮叶钊的脸。 李琊问:“你们原来打算组乐队,你是什么?” 秦山说:“我嘛,贝斯兼主唱。” “谁问你了?” 叶钊把车停靠在路边,“到了。” 李琊跳下车,咕哝道:“拽什么拽。” 十八梯老街仍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貌,青石板铺就的阶梯两侧是瓦盖的吊脚楼。三人拾级而下,走进梯坎火锅。 夜色沉沉,店里的客人却是不少。锅里红油沸腾,对坐的男女沉默地看着彼此;酒瓶摆了满桌,站着划拳的中年人们;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嬉闹着。众生百态戏,在氤氲雾气里上演。 李琊环视周遭,叶钊把菜单放到她面前,“看你想吃什么。” 她在菜单上勾画,“你喜欢吃什么?” “不用管我,先点你的就好。” 她坚持道:“喜欢吃什么?” 叶钊看着她,“是不是我想吃的,你就不点?” 她转了转眼珠,“啊噢,被发现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挑食。” 秦山失笑,“他跟你有仇啊?” 她用筷子剁了剁碗里的蒜蓉,“谁让他骗我姑姑卖保险。” 秦山咂舌,“怪不得交不到男朋友,这么凶,是个人都要被你吓跑。” 这时,厨师端着油锅走来,“妹儿,让一让。” 李琊回头去看,差点撞上滚烫铁锅,忽地,叶钊揽过她的肩膀往后带,她撞上他结实的胸膛。只短短一秒,他的大手就松开了她。 她斜斜楞了他一眼,“痛。” 叶钊觉得好笑,“倒打一耙?” “我乐意。”她还记着刚才秦山说的话,转头道,“交不交男朋友是我的事,你老是这样和女孩子说话,小心再婚无望,打一辈子光棍。” 两个男人对视而笑,不再言语。 * 固定在墙上的大部头电视机里,黄金档电视剧结束,开始重播今日的本地新闻,“第一批公租房将于今年摇号配房,租期满五年即可购房……” 叶钊停筷,抬头去看电视。 李琊悄声看着他的脸。他略显干燥的皮肤,下巴上的青青胡茬,眼睑周围淡淡的黑眼圈,这些对他来说都不再是瑕疵。她必须承认,无论哪个角度,这个男人都好看得过分。 他的视线扫下来,轻轻扬起眉梢,似在问“看我做什么”。 她侧过脸去喝豆奶,耳根微微发烫。 染着五颜六色的年轻人像热带鱼般从旁游过。 叶钊在其中寻到一个格格不入的女孩,出声道:“杨岚?” 女孩看了他一眼,慌忙藏到旁人身侧,跟着人群去到收银台。 李琊看过去的时候,只寻得女孩的背影,问:“你认识的人?” “外甥。” 她看向收银台,那个女孩被周围的人推搡着掏出钱来,一群人气氛有些古怪。 秦山也看出了异常,“那些人是你外甥的朋友?” 那群人吵吵闹闹地走出去,叶钊说:“不清楚。你们吃好了?” 李琊点头,秦山说:“差不多了,我去结账。” “我来。”叶钊说着起身。 叶钊和秦山抢着埋单,李琊穿上外套,走到门外。 * 杨岚站在台阶下,嗫嚅着说:“我该回去了。” 旁边的人说:“那怎么行,说好去唱歌的。” 路灯照亮杨岚微微颤抖的唇,“很晚了,我在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的……” 那人嗤笑一声,叫住走上台阶的人,“王哥,她说她要回去。” 被称作王哥的青年染着绿色的头发,他回过头来,系在裤腰上的银色链条在半空中轻轻一甩,“回去啊,行啊。” “那我先走了……”杨岚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快步走上台阶。 “真让她走啊?” “不是吧,她走了谁给钱。” 那群人没说两句,青年就伸手逮住了杨岚的头发,“你他妈再走试试?” 杨岚的后脑勺被扯着往后仰,脖颈僵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传来笑声,一群人齐齐往下看。李琊站在树荫下,被阴影笼罩着,只有手里的烟亮起一丝星火。她吸了口烟,不咸不淡地说:“哈批。” 他们互看了一眼,青年 指着她,“你骂什么?” 李琊走出来,站在光亮下,眼珠一转,盯着他说:“Happy不知道?你们欺负女孩儿不是挺开心的。” “你再骂一句试试?” “哈批——” “日你妈!”青年松开杨岚,几步冲下来。 李琊笑笑说:“日啊,日得到算你有本事。” 青年一把拎起她的衣领,“操!很拽吗?” “一般吧。” 青年抬手往她脸上招呼,手腕忽然被人截住。 李琊抬眼看见沉着脸的叶钊,把支出去的准备作凶器的烟蒂悄悄掸到地上,故作委屈道:“他们要打我!” 叶钊瞥了她一眼,五指还紧紧地箍在青年的手腕上,“怎么回事?” 青年趁他不注意,另一只手握拳打过去,却被他反手一拧别到后背,随即肩膀也被压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其余三个人冲过来,气势汹汹,又似有忌惮。女人指着李琊的鼻子,“是她先骂人的!” 秦山把李琊护在一侧,“你骂他们了?” 李琊指了指杨岚,“他们欺负那个女孩。” 秦山说:“这就是你们不对。” 女人气极,又甩手又跺脚,“她乱说,我们只是和朋友开玩笑!你们把他放了!” 叶钊瞧也不瞧她,手上力道加重一分,骨头发出脆响,疼得那青年叫唤出声,“大哥,有话好好说。” “杨岚,你过来。”叶钊抬头看孤零零站在台阶上的女孩,推开青年。 青年扑倒在石板上,被同伴扶起来,拦住走下来的杨岚,“你们认识......?” 杨岚脸色发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过来。”叶钊放缓语气,却更具压迫感,教人不容置疑。 杨岚低声说:“王哥……” 李琊走上前,直接把她拉到身边,“她都说不想去,还强迫她。” “没有——”杨岚慌张地说。 “什么没有,他都扯你头发了!”李琊握了握她的手,“不用怕。” 杨岚挣脱开她的手,皱着眉,眼尾红红的,“不关你的事。” 那群人从僵持的紧张状态变回先前的有持无恐,纷纷说“就是。”“都说了是误会。”“多管闲事。” 叶钊沉吟片刻,对杨岚说:“送你回去?” 杨岚摇头,“我要和他们一起去玩。” 青年吹了声口哨,“刚才的事儿我们就不计较了,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李琊拉住叶钊的衣袖,“诶,什么跟什么啊,你真的不管了?” 叶钊低眸,淡淡看她,“刚才你骂的什么?” 她语塞,眼睛瞥向一侧,“倒打一耙!” 他轻轻抬起她的手指,带离他的衣袖,“妹妹崽不要学杂皮骂脏话。”[3] 李琊只觉得她触到了粗砺又轻柔的麻纱,指尖一拢就消失了。她把手揣在棉衣荷包里,握住坚硬的打火机,说:“你也知道他们是杂皮,你外甥女一看就是被威胁了——” “别人不想让你管的事没必要管。”他说着往上走去。 “你怎么这么奇怪啊,你外甥女也够奇怪的。” 秦山说:“他们家是这样,比较复杂。” 她哼笑,“怎么复杂?” 秦山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3]杂皮:重庆方言,指二流子、混混。 第六章 “他们家是这样,比较复杂。” 李琊想到这句话,右手放松下来,手掌塌到琴键上,几个音一同发出鸣响。 “怪人!骗子!二十万!”她忿忿地把双腿收到琴凳上,双手环抱住,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五线谱上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用铅笔写的音符,数来数去不到两小节。她皱眉,“害我灵感全跑光。” 窗外雾蒙蒙,阳光像是从发了霉的玻璃杯后头照过来,只见隐隐几寸光。不远处的住宅楼整体拆去了窗户,灰扑扑、黑洞洞的废墟,多看一眼都瘆人。雾霭中,后面高楼大厦凭空而起,如同海市蜃楼的幻象。 新年将到未到,城市卡在摩登与颓败之间,处处弥漫着欢喜而虚无的泡沫。 常客比小姐还敬业,最后一天也不忘光临茶楼客房,出门前依旧同妻子讲去花市为她买支月季。 一楼如寻常茶楼般雅静,仅三两桌赌客,往日只有早上才这样清净。 唯有吧台后传出声音,“书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你呢?”“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我,是为了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你。” 李琊敲了敲吧台桌面,“姑姑呢?” 守店的董婆婆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边嗑瓜子边说:“兰姐出去了。” “去哪儿?” “好像是和上次那个保险公司的。” “哦。”李琊没太惊讶,潜意识里早已预料到一般,这些年没少见她姑姑在男人身边周旋。 墙檐上的透气窗照进光来,浮尘起起伏伏,应和着沉默的木楼梯。她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李铃兰和叶钊站在那楼梯上,半扶半依的。 李琊静伫片刻,忽然“啊”了一声。 董婆婆支起上半身,探出头来,“怎么了?” “没什么。” 她想起来了,那天来住宿的学生妹原来是杨岚,这人真是有些好玩,看着普通,却净做出其不意的事。 这不,想什么遇着什么。腼腆的男孩站在茶楼门口,探头探脑朝里张望,李琊一下就想起,这正是上回和杨岚一起来的学生。 “干什么?”李琊往前走了两步,提高音量,直棱棱地说。 男孩被她的气势吓得缩了缩脖子。她自觉语气凶了些,走到他跟前,微微歪头,“喝茶还是住宿?” “找、找人……” 李琊扶住玻璃门上的握把,“这儿没你找的人。” “噢……”男孩愣了半秒,疑心对方打趣他,双手比划起来,“就是这么高,扎着马尾的,跟我差不多,长得很可爱的——” 定语可真长,李琊笑着打断他,“嗯,没有你要找的人。” “好吧,谢谢。”男孩神色变得焦急,转身便走。 “诶?”李琊估摸着是情侣吵架,又是不解,又觉好笑,喃喃道,“现在这些小孩……”倒是忘记自己也没大几岁,在旁人眼里也是个小孩。 这人刚走不久,一辆别克缓缓停在了人行道旁。李琊认得,那是秦山的车。 李铃兰从副驾上走下来,回头和车里的人说笑,满面春风,旗袍下摆从大衣襟线里偷跑出来,也透着愉悦。 透过挡风玻璃,李琊看见驾驶座上的男人的侧脸,他穿着黑色或深栗色的高领毛衣,朝李铃兰说话,最后点了点头。 车门被关上,叶钊转头看向前方,目光扫过来。李琊下意识地就将别开,半张脸藏到了玻璃门后,又抬眼去看李铃兰。后者垂眼看路,脸上还带着笑意。不知怎的,她玩心大起,食指按住眼下皮肤,远远地朝那车 做了个鬼脸。 李铃兰几步走近,看见门口的人,方才回过神,“站这儿做什么?” 李琊被她挡了视线,转身往里走,“刚有个人来找人。” 李铃兰眉间微拢,似有一丝警惕,“找什么人?” “之前的客人,我也不知道。” 她们说着走到店面深处,叶钊再看不见对他做鬼脸的人,唇边却还留有弧度,打起方向盘驶离了这条街。 李琊回头看了一眼,狭窄的街面少了辆别克,顿时变得空荡。她望着李铃兰脚下的漆面玫色高跟鞋,鞋尖被蹭了泥渍,她专注地好像要用眼神把这污泥都剥下来。 李铃兰顺着她的视线看下来,“呀”了一声,“弄脏了,快给我拿张帕子来。” 李琊在吧台后取了专门擦鞋的帕子,还附上了一盒鞋油,玩笑似地说:“兰姐,不是说离得远远的?” 李铃兰拣了张凳子坐下,倾身在她鼻尖上一点,“我又不是你。” 她费劲地把鞋油盒拧开,“小心干爹吃醋哦。” 李铃兰翘着脚,俯身擦鞋,哼笑道:“他?还想管我?” “上次我们去采草莓,你嫌路不好,要把你宝贝鞋子擦坏,特地带了雨靴。” 李铃兰没听见她的话一般,自顾自说:“今儿吃的那家三合鱼还不错,就是远了点儿,都快到蔡家了。” 李琊十六七岁才凭空多了个唐靳这个干爹,认干爹是他们大人的主意,她自己很无所谓,也不明白有什么意义。稍大些她才想通,这是个顶玄妙的事儿,有了她和唐靳这层关系,李铃兰便能在明面上和唐靳密切往来,理所当然接受其惠赠。 可她还是琢磨不透他们的关系,说是商业伙伴,更像情人,说是情人,李铃兰还要寻别的情人。 * 楼上最后一房的客人离去,几位女郎散落坐在一楼,补口红的补口红,卷丝袜的卷丝袜,地上放置着大包小包的物什。不知谁叫了一声,“发钱了发钱!”女郎们齐齐朝吧台围过去,嬉笑着,天真烂漫不亚于少女。 “美美不走吧?”李铃兰看了一眼站在最边上的人。 美美将将二十出头,裹身的白色马海毛毛衣拖到膝盖,脚上瞪了一双笨重的厚底靴。她把发丝捋到耳后,说:“兰姐,今年我要回去一趟,看我弟弟。” 李铃兰点点头,招呼道:“都有都有,要回家的都是双份红包啊。” 李琊坐在麻将桌旁,望着她们,手里摆弄起牌塔。李铃兰何时开始做起这个营生来的,她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大约盘下茶楼不久,她还在念小学,从那以后,每年她都能看见这个场景。她在这样的混沌里长大,是非观念没有别的小孩明晰,只觉得温馨。 又是一年了。 除夕这天茶楼歇业,留下来的两个女郎和董婆婆一齐贴福字。 李铃兰高高兴兴去买了鞭炮烟花回来,李琊照她说的换上了蓬蓬纱裙,踩着带跟的银色亮片单扣皮鞋,一面提起裙角,一面嫌弃说:“小姑,我非得穿成这样?” “嗯,好……”李铃兰挂掉电话,转过身来,从头到尾细细看她一遍,“不想穿就换了吧。” “真的?”她灰蓝的眸亮晶晶的,察觉到小姑黯然的神情,收了笑,“哎呀,我穿就是了。” 李铃兰平静地说:“不去了,你干爹说改天再吃饭,到时候给你补个大红包。” 李琊发出一声轻而短促的“啊”,继而噤声。 “我去和董妈说一声,晚上在家吃。” 春节联欢晚会热热闹闹开场,董婆婆盯着电 视机,娴熟地织毛线。她背后的麻将桌上摆着碗碟,底下垫了报纸,上面洒了汤汤水水也没人管。两个女郎端着酒杯靠在一起说悄悄话。李铃兰站在墙角讲电话,一晚上她的电话就没停过。 李琊摸出手机看了好几次,静静的,没人发来消息。电视里开始演第三个小品,兜里的手机振动了几下。黑白小屏出现一条短信,“大哥,新年快乐!”发件人是季超,她的大学校友,比她大两届。 她回复后,走到李铃兰旁边,“小姑,我出去走走。” 李铃兰说着“哎,孙哥,三缺一啊,我待会儿就来”,随意挥了挥手。等她反应过来,高声说:“去哪儿啊?”李琊已经从卷帘门底下钻了出去。 * 行道树上的大红灯笼穿成线,红光照着黑峻峻的街,有遥远的烟花盛开的声音,李琊抬头,只看见昏沉的夜空。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山城夜生活才刚刚开启。得意世界霓虹灯牌闪烁,火锅店、电玩城、KTV、夜店、洗浴中心,彻夜狂欢,一座楼通通搞定。若君不满意,过一条街有住宿供应,平价酒店到小旅馆钟点房应有尽有;再转角好吃街,烧烤、小面到红油抄手,另有红糖小汤圆可选。一眼望去,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恰似人间快活林。 但这是除夕夜,欢声笑语都塞进了家家户户,人间快活林也打烊,寂寞无声。 小小便利店亮着灯,叶钊独自坐在收银台后,裹着旧兮兮的军绿色棉大衣,手上握了本书。收款机旁摆了台唱机,黑胶碟片在唱针下转动,音乐自在流淌。 保持同一个姿势许久,他放下书,转了转脖颈,去软冷藏室挑了只酸奶味布丁,坐下来慢慢赏味。 门口的透明防风帘被掀开,响起女孩的声音,“诶,开着啊。” 叶钊闻声抬眸,对上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站——我想死你们了!(冯巩老师式) 第七章 李琊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忽而瞧见崭新便利店亮着灯,她几步走过去,掀开透明防风门,未想一进门就听见音乐。 “I'm gonna give you my love.I'm gonna give you my love, oh.Wanna whole lotta love……” (我将给你我的爱,我将给你我的爱,无穷无尽的爱。) 收银台后的男人吃着布丁,微微眯着眼睛,浓眉舒展,像只享受主人顺毛的猫,安安逸逸不愿被打扰。 李琊已出声打扰,“诶,开着啊。” 叶钊放下送到嘴边的小勺,“李小姐。” 她走到柜台前,“不了吧,难道真想我叫你叶叔叔?” “随你。”他把勺子倒扣在布丁小杯边缘。 “拿包百乐。”她朝他身后的柜子一看,上面只陈列着常见香烟,并未有她要的,于是改口道,“那拿包万宝路爆珠吧。” 他转身从背后柜子里拿出一条烟,抽一盒放在桌上,“只有薄荷爆。” “就这个。”李琊从牛仔裤兜里掏钱,瞥见唱机,轻轻一笑,“你还挺讲究。” 叶钊一哂,“秦山搬来的。” “借个火。”李琊也不等他同意,直接拿起一只打火机,“山哥怎么不在?” 她看着她点燃烟,说:“他在家。”低头找零。 她从他手里接过零钱,食指摸到他的手指甲,静电窜过,在肌肤之间燃起看不见的火花。她攥着零钱缩回手,朝他笑了一下。 叶钊暗暗搓了搓手指,听见她说:“再加个打火机。” 李琊把一元硬币推到他面前,硬币划过桌面,发出细微声响,被音乐盖过。 她走到唱机前,弯腰查看,“齐柏林飞艇第二张录音室专辑?” 叶钊对上她兴趣盎然的眼神,“嗯。” 李琊直起腰,倚在柜台上吸烟,“你家不团年,怎么还开店?” 他挖了一勺布丁,淡然地说:“不团年。” 她的声调拔高了稍许,“不是吧。” 叶钊沉默地看着她,带一点审视的意味,生生让她别开脸。 她看了眼手上的烟,“有烟灰缸吗?” 他把自用的烟灰缸放到桌面上,是一个锈得泛黑的铁制贝壳烟缸,她往里掸了掸烟灰,“喜欢齐柏林飞艇?” “这是秦山的碟。” “我在问你。”李琊把重音放在最后,显露出一股执拗劲儿,她的神情还是平静的,灰蓝的眸像一滩湖泊。 叶钊那四两拨千斤的悠然气态被打散,一不留神就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也听。” “哎,你会什么乐器?” “不会。” “老秦不是说你们以前还组乐队,那你是主唱?” 这是非得和他聊上了?叶钊舀了一勺布丁吃,“不是,就那么一说。” “哦……你喜欢哪个乐队啊?”李琊转念又问,“你觉得上次来果壳那乐队怎么样?” “没怎么听。” “对国摇不感兴趣?”李琊呵出一缕烟雾,抬头看着烟雾飘散,伸手在烟缸里杵灭烟头。 “也没有。” “国外呢?我喜欢科特·柯本、电台司令、Pink Floyd、石玫瑰、Blur……啊,讲不完。” 叶钊对这种青少年式的谈话毫无兴趣,随意问:“喜欢另类摇滚?” “算是吧。”她抽起第二支烟。 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岔开话题说:“抽这么多烟?” “小姑不喜欢我抽烟,”李琊撇了下嘴角,“所以啰,只能在你这里躲着抽。” 叶钊没再搭腔,也点上烟。 李琊毫不掩饰地看他,用目光一一描摹他利落的短寸发、眼下淡淡的黑眼圈和上唇的唇珠。 他看了过来,她不自觉扬起嘴角,“你还没说你喜欢的。” 他掸了掸烟灰,“嗯……Britpop(英伦摇滚)?” 音乐不知何时停止,叶钊抬起唱针,取出黑胶碟放进封壳里。小小空间变得冷清,两个人静静抽着烟。 “你很好看。”李琊突然开口,语气却很平静,让人不清楚是褒是贬。 他沉默一秒,说:“谢谢。” 她笑起来,嘴边的笑纹深陷,印下一个甜蜜的括弧。 空气好像沉了一两秒,她指了指桌上的布丁盒,“好吃吗?” “还不错。” “我来一个。”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身后,“那边。” 李琊转身走去软冷藏货架前,拿起一盒蓝色封条包装的布丁,转头问:“是这个酸奶味儿的?” “嗯。”叶钊手里夹着烟,放在嘴唇前,只露上半张脸,因避开烟雾而微隆起卧蚕的眼睛显得尤为深邃。 “你是不是业绩特别好啊,”她拿着布丁走过来,“二十万。” 他不解其意,“还行。” 她撕着布丁的包装纸,没再看他,“肯定特别好,长这样,多少人急着找你卖保险。” 他哂笑,她也笑着看过去,“我小姑就是其中之一嘛。” “你想多了。” * 李琊将腰抵在柜台上,斜斜靠着,慢慢吃着布丁。 叶钊的布丁盒空了,烟头也丢在了烟缸里,和另外两节烟头对放着。他手里的书厚厚一本,书壳包了灰白色的包书纸,将他的脸完全遮住。 她没话找话,“你在看什么?” “《白痴》。” 布丁刚送入口,她咬住勺子,“你才白痴!” 他把书移开,似笑非笑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噢……”倒显得她很无知似的,也对,她本来就“不学无术”,这样想着,她轻轻一笑,“讲什么的?” 叶钊不想说太多话,择了个广泛的概念,说:“十九世纪俄国社会的冲突。” “好无聊,你怎么喜欢看这种书。” 沉默片刻,他说:“一个人坐这儿没事做。” 李琊把布丁放到桌上,伸手把他的书扣在一边,“哪儿一个人啊,我不是人吗?我陪你聊天,别看了。” 叶钊十指交叠握在一起,“不回去吗?” “赶我走啊。”她吃了一勺布丁,舔了舔勺子,半咬在嘴里,“我是你的客户诶。” “太晚你家人会担心。” “叶叔叔。”她眉眼里盛满了笑意,“别跟老头似的,叶叔叔。” 他表情淡漠,重新拾起书,任她“叶叔叔”“二十万”来回着叫也不答话。 她趴在桌子上看他,“放点儿歌行不行啊?” 他从书后面露出眼睛,“只有那一张碟。” “没有背景音乐看书,不会睡着吗?” 叶钊回身拉开柜子,拿出来的却不是唱片,而是一袋手持的线香烟 花,“手伸出来。” 李琊支起身子去瞧,“干什么?” 他把袋子拍到她手上,“拿去玩吧,别在店里放。”语气跟哄小孩似的,隐约还有些无奈。 “你们这儿还有这个东西,不早说。”她浅浅横他一眼,没注意到这个模样满是娇嗔。他捕捉到了,下意识地敛了眼帘。 她取了两支烟花,揣上打火机,欣然跑出门去。 他在座位上轻笑,“就是个妹妹崽。”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女孩的呼喊,“二十万,它怎么点不燃啊,快来看看!” 叶钊呼出一口气,起身拿起袋子走了出去。 “燃了,燃了!叶钊,点亮了!”李琊手持线香,笑着回头。 花火噼里啪啦亮起,像一簇跳跃的星星,火光映着她的脸庞,缀在她眼里,如一条永恒存在的明亮的星河。 也不知是烟火还是那笑容迷蒙了叶钊的眼睛,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给你。”她不容分说地将分了一支递到他手中。 他捏着末端的铁丝,一会儿看手上,一会儿看她,最后垂眸笑起来,“这么开心?” “对啊。”她还是笑着,“我好久没放过烟花了。” 他拎着袋子晃了晃,“现在可以放个够,店里还有。” 瑟瑟冷风吹拂,撩起她的发稍,璀璨星火随着她的旋转和摆动,在半空中拖曳出一道道光迹。密不透风的网一般的天幕,好似都被这零星的花火染得明亮。 叶钊双手揣在兜里,站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笑意攀上眼角,藏也藏不住。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此时此刻,他感到一种单纯而宁静的快乐。 忽然,周围的楼宇里发出骚动之声,对街的居民楼里有人咆哮着,“新春快乐!” 李琊转了个圈,跑到他面前,举起烟火在他面前一挥,“新年快乐。” 他偏头躲开,望着她的眼睛,“嗯,同乐。” “你要说新年快乐。” 他浅笑,“新年快乐。” 她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映,头发遮掩下,红晕染了耳朵。 * 袋子里空空如也,最后一点星火在地上渐渐熄灭。叶钊问:“还玩吗?” 李琊双手撑在脑后活动筋骨,“腻了。” 他正要说话,被她抢先一步,“进去吧,外面好冷。”她搓着手小跑进便利店。 店里暖和不少,李琊垫脚朝收银台里看,发现椅子旁的电暖炉,对身后的人说:“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烤烤?” “这会儿知道冷了?”叶钊顿了顿,“你坐里面吧。” 她赶紧推开桌下的小门,钻了进去。 他去里间拿了个凳子过来。几十秒的空档,她已经将黑胶碟片放到了唱机上,“是这样吧?我没搞过这个。” 他把凳子放在柜台外,坐了下来,“嗯,唱针放上去就行了。” 音乐响起,叶钊把书拿在上手,想起来说:“那你之前一听就知道是第二张专辑。” “我听卡带和CD啊,听得多就知道了,而且我记忆力还不错。”说着她稍稍得意地笑。 “我们那会儿没现在的条件,谁买了卡带就聚在一块儿听,传来传去地听。” “非要说得自己很有年代感,我也是攒零花钱买啊。黑胶也只有老秦这样的才玩得起。” 叶钊挑起一边的唇角,“他都花在这里头了。” “为什么之前没在果壳看到过你?” 他翻 开书,“去得少。” “如果早一点碰到你就好了。”她双手放在暖炉前,平淡地说。 叶钊眉梢微动,“为什么?” “因为……”她侧过头来,看着他笑,“熟人就可以打折。” 他低头看书,点点头,“公司规定什么产品就是什么价,熟人也没折扣。” “嘁,玩笑而已,老古板。” 叶钊专注地看书,李琊说话也只是敷衍地应两声。过了许久,他没再听见她出声,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睡着了。 他叩了叩桌面,“要睡回家睡,别感冒了。”无人应,他拍了拍她的肩,“李琊?” 她依旧纹丝不动。他站起来,脱下棉大衣,欲披在她身上。这个动作有难度,双手需要直直地越过台面上空,身子很有些别扭。于是他将整个上半身凑了过去,正要将衣领拢在她肩上时,不料手掌边缘打到了她的脑袋。 李琊猛地惊醒,半张着嘴,又茫然又惊恐。叶钊的脸近在咫尺,她还没缓过神来,直接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及曲目:《Whole Lotta Love》齐柏林飞艇 第八章 (二更) 唱机里的音乐没有停,两个人却是被按下暂停键,皆一动不动。 叶钊率先收回手,跟着上半身也退了回去。没有了拉力,军绿色的大衣从李琊的背上滑落,簌簌地掉到地上。她好像又感觉到了静电,从背脊流窜下去,烧到尾椎,让她仓皇地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蓦然脱离安全距离的诡异感在空气中弥漫。 “我、我睡着了……”李琊弯腰抱起大衣,烫手一般放到桌上,“我回去了。” 叶钊沉静地说:“我送你。”又补充道,“不安全。” “哦,好。”她急切地勾身从桌底下出来。 他垂在大腿侧的手指动了动,注意到电暖炉,说:“把插头拔了。” 她蹲在桌面底下,伸长手拔下插头,这才走了出来。 叶钊关了灯,锁好门,对等在一边的人说:“打个车吧。” 李琊以为他开车送,怔了怔,“现在哪还打得到车,我自己走回去好了。” “那走吧,边走边看有没有车。” 他们沿着马路走,一前一后,地上的影子拖长又缩短。 她出声说:“你真的不会乐器啊?” 他跟在她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怎么又说这个。” “没有啊,好奇。”她转过来,双手负在背后,倒着走。 “好好走路,别摔了。” “你消停会儿行不行。”她歪头看他,等他走到身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别老摆长辈的架子。” 他微微蹙眉,“哪儿摆架子了。” 走了一小段路,才见空的士经过,叶钊拦下的士,送李琊上车。 的士渐渐远去,他独自走入夜色里。 * 天光微亮,五楼一扇窗户里,键盘敲击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主机的嗡鸣,老旧台式电脑泛着光,照亮叶钊的脸庞,不到一夜,他的唇周已冒出青青胡茬。旁边的凳子上放着电暖炉,烘烤着从他指缝间升起的烟雾。 房间堆满了书——其实都整齐放在书桌周围,可地方着实狭窄,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一个塑料布衣柜,再没有什么空余的地方。 叶钊敲下句号,掐灭烟,起身走出去。 拉线灯亮起,照亮客厅,一张木沙发,对面一台老电视机,连茶几都没有,就只有靠墙一张餐桌,陈设简陋,面积狭小却显得空落。 叶钊饥肠辘辘,在餐桌上寻到煮玉米便吃,却吃了满口馊味儿。他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苦笑还是自嘲,当即把一碗煮玉米全部倒掉。 叶福龙杵着拐杖,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看见他手里的空碗,眉头一拧,“你扔了干什么?” “坏了。”叶钊平淡地说。 “这个天气怎么会坏?你不吃我要吃!” “垃圾桶里面的,你捡吧。” 叶福龙顶一头白发,佝偻着背,右腿只剩一节大腿悬着,仅靠左腿和拐杖站立;明明未满六十,面孔体态却都苍老,像个没人照看的孤伶伶的耄耋。他碎念道:“本事不大,脾气大……” “饿了自己下面,我要休息。”叶钊不给对方回话的机会,径直回了房间。 两室一厅的房子逼仄老旧,装满了父子间的龃龉。 * 朦胧中,叶钊听见外面有人进来的声响,睁开眼睛,翻身起床。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一刻。 “叶钊!叶钊!”叶福龙大喊着。 叶钊在衣柜深处翻找到一个布包,一边穿外套,一边拉开门。 沙发上坐着一个光头男人,旁边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还有一个绿头发的青年,正玩着拐杖,叶福龙唯唯诺诺地靠在大门上。 光头一见叶钊,脸上露出笑容,“年过得好吧?” 叶钊没理会他,对那边的绿发青年说:“还给他。” 青年蛮横道:“我就要耍!” 叶钊沉着脸,平淡地说:“还给他。” “你还拽诶!”青年拎着拐杖指向他。 光头抬手,对他说:“还给老人家。” 青年将拐杖扔给叶福龙,后者又是抱着又是撑起拐杖,小心翼翼地挪到餐桌旁。 叶钊在外套兜里摸出一盒软云,抽出烟散给对面的人。 叶福龙伸出脑袋,笑得谄媚,“大哥们,抽烟,抽烟。” 光头摆手,“莫来这套。” 正准备接烟的青年又把手缩了回去,故作高傲地说:“你这个烟我不抽。” 叶钊挑了下唇角,淡漠地了青年一眼。他浑身散发的冰冷气场,令青年感到莫名的压迫,也顾不上他那嘲讽的笑,直接往旁边退了一步。 叶钊自顾自点上烟,听见光头说:“来说好五天,看着过年又给你们缓了一天,年也让你们过了……钱准备好没得?” 他一言不发,只将手里的布包递过去。光头先从塑料袋里拿出的验钞机,才不疾不徐打开布包,取出一沓沓捆好的钞票。 青年惊讶道:“大哥,现在这么先进啊。” 壮汉伸手在他头上一拍,“学着点,这些人精得很。你以为那老头腿是怎么断的?” “怎么断的……?” 光头把钱一叠一叠地放进验钞机,瞥了叶福龙一眼,“这家是头一个敢拿□□给我们的。” 青年上下打量叶福龙,“看不出,这老头还有胆量。” 光头哼笑一声,“这叫胆量?这叫傻!” 青年也跟着笑笑,“是看是个傻子……”对上叶钊的视线,话没了音。 他不知道这个人就是那晚在十八梯险些将他手腕捏碎的人。 不过,叶钊记得,起初就认了出来,但未表露,他不想将事情复杂化。 钞票清点完毕,光头说:“才这么点儿啊。” 叶钊说:“说好的十二万。” “不是,说好的是两个月,看着过年,就给你们缓了一天。你这还差三万啊。” 叶钊笑笑,“一天多三万?” 光头被他看着,眼神飘忽了一下,“也不能这么说。”顿了顿,不耐烦地说,“总共差三十来万,早点儿还清,对你我都好。” 叶钊抖了抖烟灰,“迟了一天是你们的事——” 光头打断他,“老熟人,让你们分期还,已经够客气了。” 叶福龙小声说:“小钊,听他们的吧,你不是拿了年终奖,有钱就先给他们……” 叶钊下颌线紧绷着,“字据都在,总要按规矩办事。” 光头说:“我就是规矩。大过年的,都别搞得太难看是吧。” 青年附和道:“我们也是做事的。”光头乜他一眼,他彻底不敢再说话了。 叶钊扔掉烟头,抬脚轻轻踩上去,“行,字据上写清楚。” 三人拎着大袋子走了,叶福龙对着紧闭的门啐了一口,“终于把瘟神送走了,过年也不让人安生!” 叶钊懒得理他,走到厨房,盛了一锅水,拧开煤气灶,“啪嗒”一声,却没点燃。他又拧了好几次,始终不见星火。 窗上固定了一个抽油烟风扇,扇叶上覆着黝黑的油泥,外面的防盗网上也被缠绕着,顶上还牵起了蜘蛛丝。 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他的眼前浮现出遥远的记忆碎片。闪光灯此起彼伏,长桌背后墙上拉着红色横幅,上面印着“新书发布会”。他睁开眼睛,那横幅随之燃烧起来,垂落在地上,“叶钊”这个名字和“春生文学奖得主”这个头衔也被烧成灰烬。 他只能看见楼外枯黄的树,和走在树下的一家三口。那小男孩不慎松手,哆啦A梦样子的氢气球忽地飞高,飘向湛蓝的天。 刚还笑容洋溢的小男孩“哇”地哭闹起来,夫妇哄他说:“不哭不哭,待会儿到街上再给你买一个。” 你看,气球丢了还可以再买一个,人生又该怎么找回。 * “怎么找不回啊?”李琊吃着冰淇淋,瞧了旁人一眼,“失物招领你问过吗?” “没用,火车站难么多人。”男孩留一头齐肩的卷发,领着两个行李箱,颇引人注目。 “这是丢的第三幅鼓槌了吧?季超,真有你的!”她给了他一记拳。 季超身材敦实,却也吃痛,揉着臂膀说:“要不要这样,一见面就动粗。” “怎么是一见面,我们已经见了——”李琊拉过他的手腕,看了眼腕表,“十分钟了!” 季超摇了摇头,看向车水马龙的大街。 李琊避开迎面跑来的小孩,说:“你这么早来干嘛啊,在家待不下去了?” “明天就开学了,大哥,你不是忘了吧?” “这么快,我感觉昨天才除夕。” “今儿都初八了,你这日子过得太糊涂了点儿。” 李琊踢了踢路上的塑料瓶,“我总感觉有个事儿,忙起来就忘了。” “你忙什么?”季超挠了挠一头乱哄哄的齐肩卷发。 “跟我小姑参加杂七杂八的聚会,我就是她的乖乖挂件。”她嫌弃地看他一眼,“你这头发几天没洗了?” “在火车上怎么洗,刚到学校就被你叫出来了。” “顺便陪你买新的鼓槌啰。” 路过麦当劳,看见门口的新品招贴广告,李琊忽然低呼一声。 季超说:“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上次那个布丁我忘了付钱。” “啊?” “先去一趟便利店。” 第九章 便利店装上了感应器,李琊走进去的时候,响起机械式的女声,“欢迎光临”。 收银台后站着一个男孩,是果壳的兼职生,外号比巴卜,因爱吃泡泡糖得名。 李琊见着他,笑说:“老秦把你抓来了啊。” 比巴卜说:“我之前在别的便利店打工,还不如过来。” “你也太爱他了。” “山哥大方嘛,工资比那边高点儿。” 季超气喘吁吁地走进来,“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她介绍道:“我学长,季超。果壳的同事,比巴卜。” 两人打过招呼,李琊朝里间看看,“叶钊不在?” 比巴卜在脑海里检索这个名字,“你说山哥的朋友,大钊?” “他不在?” “为什么在?”比巴卜有些茫然。 “他是……”她这才想起叶钊在保险公司上班,假期早过了,他在上班,怎么会来这儿。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比巴卜说:“你要返校了吧,下周的派对你来吗?” “什么派对?” “‘开学典礼’,山哥没和你说?”比巴卜指了指贴在门口的海报。 海报上有复古字体写着“开学典礼”,下方几行小字“迎来春天,迎来自由派对第五期,果壳准备好乐器,等待爱音乐的你。周六晚八点,整晚酒水八五折,免票入场。” “他好像是给我说过。”李琊看向旁人,“你来不来?” 季超说:“来啊,说不定有好玩的人,去年‘回到千禧年’,那个唱日语歌的姐姐好厉害,渝中区椎名林檎。” 比巴卜说:“每次自由派对都很好玩。” “是好玩,你们就知道让我上台。”她皱了皱鼻子,“警告你,到时候别带头起哄。” 比巴卜摊手,“你就是我们镇店之宝,你不上谁上啊。” 季超附和道:“就是。” 她眯起眼瞪他们,“我只负责喝酒。” * 小孩商量着怎么玩的时候,成年人早已返工,如兢兢业业的工蚁,穿梭在CBD大楼里。 叶钊走进公司,叽叽喳喳的议论涌入耳来,三两个年轻人映入眼帘。 几人看见他,纷纷道:“叶哥好。” 他浅笑着点头,“不准备下班?” “叶哥,你又签了一个大单吧!”实习生笑得腼腆,望着他的眼睛能掐出蜜来。 “普通的单子。”叶钊谦虚地摇头,拿着文件夹走去自己的位置。 实习生目送他的背影,感叹道:“好厉害,我什么时候才能赚这么多……” 同事笑她花痴样,“你要像叶哥这么拼,不到十年保准做主管。” 吴主管拿着水杯走到饮水机旁,正巧听见这句话,轻声哼笑,“拼命有什么用,你们长小叶那样,自然大把富婆赶着来签单。” 年轻人面面相觑,等吴主管端着水杯走了,实习生才出声:“吴姐是不是更年期到了,最近好凶啊。” 同事说:“这个季度才开始,叶哥已经签了三单了,底下的人还比自己干得好,你什么心情?” “新仇旧恨啰,吴姐以前对叶哥……”另一个同事话未说完,意有所指地耸了耸眉。 “你说吴姐对叶哥有意思啊?”实习生惊讶地捂住嘴,又紧张地朝四下看了看。 “叶哥就是她一手带的嘛,跑业务跑出感情了。这事儿老员工都知道。” “跑业务还能跑 出感情呀?” “等你跟着叶哥跑两天业务试试?” 实习生红了脸颊,嗫嚅道:“那还要他肯带我。” * 会议过后,吴主管叫住叶钊,“恭喜啊,开工两天就签下三单。” 他半客气半玩笑道:“主管领导有方。” 吴主管笑笑,抬腕看表,“下班啰,一起走吧。” 电梯里挤满职员,吴主管站在角落,看着前面的高大背影,思绪被拉到好远。 吴主管刚进公司的时候,手里只有低级保险产品,根本接触不到大客户,每天要做的就是上街推销,拉客户,再把客户变成自己的中间人帮忙推销。 有一回,她走到朝天门批发市场,妄图找到商户老板签单,却不想人潮之中,皮包被顺走。现在想想,不过是五十块的假皮包,除了几份资料,里面只有一个小灵通和几十块零钱,根本不值什么什么钱。可她那时只是穷学生,高跟鞋踩断她也要舍命追。她就那样崴着脚,大喊“有扒手”,一路追到码头。 横空出现一位年轻人将小偷制服,皮包重回她手中。 叶钊身上的工字背心被汗水打湿,被晒得发红的肌肤在阳光底下闪烁着光泽,剪一头板寸,眉骨边缘水珠滴落,落到她心口。 她说:“谢谢你。” 他展颜一笑,“不用谢。” 人来人往的喧闹之隅,天地黯然失色。 吴主管为表谢意,请叶钊吃了五毛钱的小布丁雪糕,不容他拒绝。两人背靠一堆货物,坐在地上。不知是为了推销保险,还是为了多待一会儿,她话说个不停。 他看出她的身份,直说:“姐,我买不起。” 她还是把资料递了过去,“可以先了解下,就几百块。” “几百块也买不起,你不如去那边问问。” 她拿出培训时学到的话术,“你一个月能赚多少?你别看这几百块,以后会给你带来很多收益。” 他反问:“你一单提成有多少?” “看情况。我们公司干得好的,年收入有几十万。” 他指向远处,“这样,你去前面办公室问问,我们老板在。” 她不好再多说,起身道:“你要是考虑好了就给我打电话,里面有我的名片。” 不久后,吴主管接到电话,他不买保险,要帮她卖保险。 穷小子进入销售行业,闯出一番天地的大有人在。她做到现在,不说改天换命,至少车房备齐,过上了体面的生活;而他依旧乘公交上下班,在一个又一个酒局之间奔波,不把身体压垮不罢休似的。 同事这么多年,她也只大约知道他家境不好。说到底,她仅认识他这个人,其余一无所知。 现在她就站在这个人身后,鼻尖几乎贴到他的衬衫,他们很少离得这样近过。 上一次还是公司聚餐,她借着酒精拉他的手腕,他叫来其他同事送她回家。他太懂得保持距离,犹如一堵铁壁,骁勇如花木兰也攻不破。 离得近有什么用?近水楼台这个词根本不在他的字典里。 叶钊在一层下电梯,吴主管跟着挤出来。 他稍有差异,“今天没开车?” 她愣了愣,继而点头。走出大厅时,她说:“南滨路新开了家粤菜,我上回带客户去,都说味道不错,分享给你?” “叫什么?” “嗯……什么东楼,我忘了。”她顿了顿,“要不这会儿一起去吃?” 他轻轻一笑,“太不巧了,我待会儿有约。 ” “交女朋友了?”她说得自若,却紧紧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还是浅笑着,“和客户。” * 夜幕降临,商业街熙熙攘攘。乐器店里播放着枪花的经典曲目,李琊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打量着面前的一排电吉他。 季超拿着包装袋,从收银台走过来,“诶,你怎么不玩电吉他?” 她站直,“我吉他玩得烂啊,你知道。” “可以学啊。” “然后去你们乐队。你说说你讲了多少次了,几百遍了都。” 他瞥她一眼,“就说了两次。” 她摇头,“你女朋友都那么看不惯我了,我还去给人添堵啊。” “都是误会,都知道你就是我哥们儿。” 她皱起眉,“别,当不起,说出去我又得挨骂。” 李琊刚入学的时候,被各大社团围堵,诚挚邀请她入社。季超当时是音乐社负责招新的,没少烦她。虽然她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却因此与他结识。 季超他们的摇滚乐队在学校里颇有些名气,乐队的主唱兼键盘手就是他的女朋友。他苦苦追求两年,上学期才领到男朋友身份。他筹备了浪漫告白,蜡烛在林荫道圈成心型,乐队齐齐站在后面。主唱换成了他,鼓手是从音乐社抓来的壮丁,键盘手的空位由李琊补上。 李琊最讨厌这种大场面,看在好朋友和三顿自助餐的份上才应下。在她看来,那天别提多糟糕了。季超把The Darkness乐队的《Love Is Only A Feeling》生生唱出了死嗓的感觉,鼓手有一节全是纰漏,更不说围观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忍了又忍才没砸键盘走人。当然,女孩万分感动,哭成了泪人。 没过多久便是季超的生日,有了女朋友,生日成了隆重的节日。派对上大家玩得尽兴,男男女女没有顾忌,肢体语言都很亲密。 李琊嫌吵,想提前走,靠在季超耳边讲话,没想到从此就被他女朋友记恨上了,对她从没好脸色。她避之不及,加入他们的乐队是绝不可能的。 兜里的手机作响,李琊往门外走,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边的传来李铃兰温柔的嗓音,“在哪儿?” “解放碑。” “我过来接你。” “又要干什么?” “吃饭。”电话里有人唤“兰姐”,她说着“等着”便挂了电话。 季超指向门外,“走吗?” “你先走吧,小姑来接我。”李琊轻叹,“又要去吃饭。” 第十章 从铃兰茶楼所在的坡道走下来便是花鸟市场,一条路直通正街,和兴大酒楼就在这条街上。虽然从地图上看,茶楼正好与之相对,相距不过百米,实际上上坡下坎要走十来分钟。背街是不可言说的红灯区,正街却是豪车停泊的“好吃街”。 和兴大酒楼装修气派辉煌,不少人在此摆设宴席。这样的地方,只有李琊会嫌“土到掉渣”。 李铃兰把车停好,对副驾上的人说:“待会儿见了干爹嘴巴甜点儿。” “晓得了。”李琊推门下车。 门童迎上来,招呼道:“兰姐好,妹妹好,唐总在三楼蕙兰厅等着了。” “好。”李铃兰微笑应声,拢了拢及脚踝的皮草大衣。 侍者拉开包厢门,李琊还没见着人,先唤了声“干爹好”,嗓音甜甜,笑容甜甜,腻过喔喔奶糖。 意料之外的,她听见了一声嗤笑,紧接着就看见了座上的人,唐靳旁边还坐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带着毛线帽,脸上写满不屑。 只一秒,她换上更为恬静的表情,说:“哥哥好。” 唐季飞双眸横过来,“谁是你哥哥?” 唐靳责备道:“妹妹和你打招呼,怎么说话的。” 李铃兰说:“没事没事,小孩嘛。” 父亲一个眼神过来,唐季飞不情不愿地同她们打了招呼。 “坐。”唐靳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请李铃兰入座,又说,“小山茶,你挨着哥哥坐。” 李琊每次听见唐靳叫“小山茶”都说不出话,但又不得不笑,她说“好”,走到唐季飞身边坐下。 圆桌最外一层已摆上几道凉菜,侍者问是否可以上菜,得到肯定后,传话给了厨房。另一位侍者以标准的姿势抱着红酒走来,为他们倒酒。 唐靳举起高脚杯,“来,都是一家人,不讲客气。新年快乐。” 玻璃杯碰了又碰,唯有唐季飞举杯示意了一下,就自顾自喝了。 “没教过你规矩?”唐靳蹙眉,“从外面回来就全忘了是吧。” 唐季飞不耐烦地踢开椅子站起来,举杯说:“阿姨,妹妹,新年快乐。” 李琊抿着唇,还是没能忍住笑,喉咙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他侧过脸来盯着她,她却以大大方方的笑容回应,教他毫无办法,只得将恼意闷在心里。 餐食陆续上桌,闲聊几句后,唐靳拿出一封红包,“小山茶,晚了点,干爹包了封大的。祝你新一年学业有成,越来越乖。”回头看看身边人,“像你姑姑这样,又能干又漂亮。” 李铃兰掩面笑笑,“哎呀,提我干什么,老了。” “看着才十八,哪里老了。”唐靳一手维持着递红包的手势,一手揽了揽她的肩,意识到儿子在,倏地松开。 等他们打情骂俏完,李琊双手接过红包,“谢谢干爹。” 唐季飞摆弄着勺子,并未瞧出他们间的不寻常。 李铃兰拿出红包,唐靳拦着她,“哎呀,你这是干什么。” 她执意递过去,“季飞,阿姨的一点心意。” 几人争来争去,唐季飞在父亲的示意下道了谢。 唐靳说:“吃菜。” “终于可以开吃了。”李琊拾起筷子。 李铃兰笑她,“像我平时饿了你一样。” 唐靳也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唐季飞冷哼,嘀咕道:“也就比我小两个月,还长身体。” 李琊夹菜的手顿了顿,把一片牛肉放进他碗里,“哥哥也多吃一点。” 故意加重了“哥哥”二字。 他看出她故意戏弄自己,恶狠狠瞪她一眼,夹起牛肉丢到她碗里。 她伸出舌尖,做了个鬼脸,在那边两位长辈看过来的时候,又立即蹙起眉头,一副不解的模样,“你不喜欢吃牛肉啊,哥哥。” 唐季飞瞟了眼父亲,对上警告的眼神,回头对她呲着牙低声道:“不要这么叫我!” “那怎么称呼?季飞……”她眯眼笑,“哥哥。” “你!” 她笑出声,“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李铃兰说:“你们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 唐靳说:“我们小山茶最讨人喜欢,兄妹俩一见面就这么熟络。” 唐季飞没出声,用口型对她说:“谁跟你熟,讨厌鬼。” 李琊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扬声说:“一看到哥哥我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喜欢。” 唐季飞气呼呼地夹菜,不再看她。 唐靳乐呵呵地说:“那就好,平常你们多出来一起玩玩。” 李铃兰说:“季飞回来有什么打算?” “这崽子,读个书也读不安生,成天惹是生非,把他妈气得不好。”唐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过也好,回来先跟着赵三锻炼锻炼。小飞迟早要接我的班,也是时候了。” 唐季飞将筷子一撂,沉着脸说:“我不去。” 李琊说:“三爷的会所挺好啊,漂亮妹妹可多了。” 李铃兰蹙眉,“山茶。” 唐靳摆手,“没事。待会儿我们一道过去。” * 长江奔腾不息,在朝天门码头与嘉陵江交汇,黄褐色与碧绿江流碰撞,形成独一无二的景。 赵弘武将视线从窗外的涛涛两江水收回来,转身说:“还有什么事?” 光头瞟了眼门外,说:“大哥,有个学生妹欠了钱还不上。” “学生妹?”赵弘武意摸了摸下巴,“你跟我说干什么,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好。” “行,人我已经带过来了。” “光头,做事要有分寸。上回那个学生妹的事情,我替你担下来了,这回要是再出人命,我很难办的。” 光头忍下心中不快,点了点头,“我知道的,绝对不会让大哥为难。” 他正要出去,被赵弘武叫住,“你把那学生妹带来我看看。” “想跑?”绿头发的青年拽住杨岚,“你再跑我就把照片发出去,让你老师同学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办公室的门打开,光头说:“把人带进来。” 青年推了她一把,她踉跄走入办公室,被煞白的灯光刺得闭上眼。 “怎么还动粗了。”赵弘武坐在沙发上,手捧着茶杯。 青年说:“她想跑!” 赵弘武淡淡看他一眼,“你新收的?” 光头说:“是啊,还不跟大哥自我介绍?” 青年说:“大哥,我叫——” 赵弘武说:“妹妹,头抬起来,叫什么名字?” 青年话没了音,朝光头做了表情,反被横了一眼。 杨岚缓缓抬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会还钱的……我不想做……” “不想做什么,你坐下来,慢慢说。”赵弘武笑了一下,挥手示意另外两人出去。 门合上,她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大、大哥,我没有欠钱。” “才说会还钱,怎么就没欠钱?”赵弘武温声细语地说。 杨岚见他和气,心里鼓了劲儿,说:“我只是和朋友一起打牌,不知道他们什么人,他们,他们出老千。” 赵弘武沏着茶杯,笑笑说:“妹妹,不能因为人小就乱说话。我底下的人每一个不守规矩,耍诈是要掉指头的。” 她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乱说!” “好,那你说是谁做的,我当着你的面断他手指。” 杨岚心里一惊,泪水珠串似的掉下来,“我、我只是学生,如果知道一把赌那么大,肯定不敢去玩……不是我能还得起的。” “这么乖的妹妹,哭了可不好看。”赵弘武走到她面前,伸手欲拭去她的眼泪。 “你干什么!”她反手打他。 她偏头躲开,捉住她的手腕,顺势揽过她的腰,“你爹妈有没有教你,在外面要小心点儿。”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身子扭动着想要挣脱束缚。 赵弘武看着她恐惧却害怕地表情,忽地笑了笑。 门外走廊,青年顶着被灯光染成蓝绿色的头发,蹲在地上吸烟,“哥,到底行不行啊,要是露馅了,我可就遭殃了。” “你放心。”光头说。 里面传来尖叫声,青年欲过去看情况,光头摇头道:“别管。” 光头勾了勾手指,青年靠过去,听他低声说:“我们大哥就好这口,之前那个学生妹,你以为怎么死的?” 青年惊讶地张大嘴巴,光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别到处说啊,尤其是较场口那边的人,不能落人话柄知道吧。” 青年点点头,“较场口那边是指老大啊?” 光头夺了他的烟,往他脸上挥了挥,“别乱喊!我们的老大是里头那位。” “可……”青年嘀咕着,“和兴的老大不就是靳爷。” 远远走来一个年轻人,光头拦下他,“什么事儿?” 年轻人说:“靳爷来了。” 光头丢掉烟,“说曹操曹操到。我来说,你先去招待着。” 年轻人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有太子爷。” “他把那小子也带来了?”光头看了门扉,“还是你去说吧。” * 赵弘武的会所与和兴大酒楼不同,从外面看来就是一栋破破烂烂的老楼房,挂着褪色的招牌“三哥会所”,招贴海报上写着娱乐项目,棋牌到按摩一应俱全。 会所里面与外观全然不同,装潢气派,按她的话来说,就是“俗里俗气”。不过俗气不要紧,会所里的女人个顶个的漂亮,在渝中半岛的客人之间,这家店被奉为第一销金窟。 李琊不喜欢来这些地方,那同茶楼相似而又更奢靡的气息,让她心底的卑劣感无处安放,不住地抚摸鼻梁。 唐季飞奇怪道:“你不舒服啊?” “没有。” 他们身后还跟了几位神色严肃的青年,穿着妥帖的西装。 “老大,兰姐。刚在处理事情,久等了久等了。”赵弘武远远走来,身后也跟着一帮人,浑身匪气。 唐靳说:“不存在,我们刚到。” 两行人在路中间站定,活像古惑仔撞上山口组,就差持械斗殴演一出B级电影。青年们负手而立,互道“靳爷好”“三爷好”。 李琊瞧着他们,想要又不敢笑,往唐季飞身侧挪了一步。 赵弘武说:“小飞,都长这么大了。 唐季飞回了声“三爷”,表情淡漠,可藏不住眼里抗拒和敌意。 赵弘武并未在意,笑说:“诶, 山茶妹妹也来了?” 李琊探出身来,故作欣然地笑笑,“三爷好。” 十几人在包厢坐定,女郎们涌了进来。歌舞声起,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唐靳和赵弘武商定好事情,赵弘武那方的青年齐齐举杯敬唐季飞这位“太子爷”。光头一饮而尽,说:“飞哥,以后您跟我们就是一个场子的人了,多多关照。” 唐季飞随意同他碰杯,“都是和兴的,还分你我?” “对,对,是我口误,说岔了,自罚一杯……” 李琊本来觉得和唐季飞年龄相仿,还能说上几句,见他此时也一本正经,没了先前“叛逆青年”的影子,更觉这乌糟糟的歌舞酒会无聊透顶。 唐季飞无意间看过来,她朝他做了个鬼脸,忽然听见赵弘武说:“山茶妹妹,过来。” 她佯装镇定,说:“怎么了?” “你不给三爷拜年啊?”赵弘武朝她招了招手,哄小孩似的说,“小飞都拿了红包。” 这么多人看着,她有脾气也不能发作,只得走过去,敷衍地笑笑,“三爷,新年快乐。” 赵弘武掏出钱夹,又往怀里一收,“这样,你陪我唱首歌,只要这个钱包里够,想拿多少随你。” 她勉强笑笑,“那我不要行不行?” 唐靳说:“诶,都知道你唱歌好听,让他们饱饱耳福嘛。” 她拂了谁的面子,在这儿都不能拂了干爹的面子,眸眼一转,说:“你们那些歌儿我不会唱,我单独给三爷唱一首吧。” 赵弘武拍手,“好。” 李琊从女郎手里接过麦克风,音响里先传出一阵呕吐的音效,众人疑惑地蹙眉,她解释说:“欧美的歌儿就这样。” 她跟着音乐唱念起来,轻盈的嗓音踩在节奏上,破具力量,“You dont know how siake me,you make me fu’ siy stomach……” (你不知道你有多令我作呕,你他妈让我胃犯恶心。) 赵弘武跟着她摇头晃脑,问左右的人,“这是不是叫说唱?” 光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听这些咿呀呜啊的歌。” 唐季飞望着她,挑了挑眉,她回应浅浅一笑。 李琊收获了一室掌声,站在赵弘武面前,“唱得好吧?” “虽然没听明白,不过我们山茶妹妹唱歌,那是相当好!”赵弘武摸出几张钞票,拉着她的手,放到她掌心里。 她攥着钱,缩回手,笑嘻嘻地说:“不是说要多少给多少?” 赵弘武立即道:“当然了,你说。” “那就……”她指了指钱包,“全部。” 李铃兰出声说:“山茶。” 赵弘武摆手,“依你。”他将一把钞票放在桌上,掀开钱夹给她看,“我说话算话。” “谢了。”她收起钞票,放进李铃兰的包里。 李铃兰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摇头,“小财迷。” 包厢里再度闹腾起来,不知何时才停歇。李琊走了出去,靠在走廊上食烟。今晚小姑定是不回茶楼的,她也不想再待下去,得找个理由先走。 这样想着,她拨通了秦山的电话,“喂?山哥,你有空没,能不能来接我?”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喝多了,我是叶钊。” 她抿了抿唇,“你和他在一起?” “嗯,在他家。” “那算了吧……” “你在哪儿 ?” 作者有话要说:  叮——男二已出场 ———— 本章曲目:《Puke》Eminem 第十一章 李琊报了地址,笑说:“怎么,你要来接我?” 叶钊沉默片刻,“你在那儿做什么?” “玩啊。”她蹙着眉,语气却理直气壮,“你到底来不来接我?” “等着。”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她听着电话里的“嘟”音,咬着烟的过滤嘴,甜甜地笑起来。 回到包厢,李琊同李铃兰说:“山哥那边儿有演出,忙不过来,叫我过去。” 李铃兰说:“说你有事不行?” “他已经过来接我了。” 李靳说:“那小酒吧是吧?勤工俭学是好事,小山茶要去就让她去吧。” 李琊端起杯子,一一敬酒,“干爹,三爷,我先走了。” 赵弘武想拉她的手,被她躲开,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唐季飞追到门口,“跑这么快。” 李琊上下打量他,似在问“跟着我干什么”,他很是别扭,“爸让我送你。” “有人来接,你回去吧。” 他还是跟着她,“我知道你唱的什么。” “我知道,你不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他问:“你不怕赵弘武知道?” 李琊“嘁”了一声,“知道又怎样,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当着你爹的面,我也敢骂他。” 唐季飞仔仔细细瞧着她,“他得罪你了?” “你在他场子里做事,久了就知道了。” “到底怎么了?” 她恨恨地说:“很久以前,他来茶楼,也不晓得我那天为什么没锁门,他摸到我房间来,动手动脚的。然后被我打了一顿,还好他半醉不醒的,没什么力气还手。” 他忆起往事,神色阴郁,“他不是什么好人。” 她在路边站定,回头望着会所,“里头能有几个好人。” * 别克缓缓驶近会所,叶钊看见路灯下的女孩,按了声喇叭。她同身边的男孩挥手道别,坐上副驾。 照面第一句,李琊说:“二十万,你真好。” “哪儿好了?”叶钊踩下油门,从反光镜里看见男孩还站在原地,望着车影。 “你怎么冷漠啊,我看见你就特别开心,你见了我不开心?”她只看着他,随车一起将路边的人丢在身后。 叶钊笑笑,“你一个妹妹崽,怎么来这种地方。”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李琊眯起眼,不放过他任何微小的表情变化,“你来过。” 他并不答话,她泄气似的说:“唉,男的都一样。” 叶钊这才侧过脸来瞧她一眼,“你在想些什么?” “别不承认。” 他笑了一声,“没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过来玩的?” “玩什么啊,商务性的聚会。” “大忙人。” “可不是,他们好烦的,非要逮着人喝酒唱歌。” “嗯。” 沿路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描摹出堪比大卫的雕塑。李琊凑到他身边,“你卖保险是不是也有很多应酬?” “别闹。”他抓住她撑在档杆旁的手,放回她腿上。 李琊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搅乱了心神,掌心在腿上蹭了又蹭,才问:“是不是?” 他斜着看她,眼尾上扬,有些似笑非笑,“跟大忙人比起来,不算多。” “我开玩笑的,哪有叶叔叔忙。”她脸上的漩涡深深,如飓风在海面卷出的浪口,翻 腾到人心里。 他一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手抬起来摸了摸脖颈,“不是说不叫我叶叔叔。” 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抚过清晰的喉结线条,她闷咳一声,“也是,怎么能把你和那些个讨人厌的家伙并列。” “哦,不讨厌我了?” “我。”她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我,什么时候讨厌你了?” 他笑着看过来,她在他褐色的眸眼里看见玩味,心里一恼,转过去盯住窗沿,半晌才说:“叶钊!” 叶钊看着前方,“去哪儿,茶楼?” “嗯。”李琊看见沿途的超市,掏出零钱放在驾驶台上,“上次的布丁忘了给钱。” “不用了,我请你吃的。” “那怎么好意思。” “给你当司机就好意思得很。”他轻声说。明明是惹人生气的话,却叫他说得这样温柔。 “你说的。”她把钱收回来,望着窗外浮动的景像,没由来地说,“我累了。” 他没有接话,打开车载电台。DJ和听众连线,絮絮叨叨说着情感纠葛。 李琊仍觉得闷,忍不住开口道:“一直不懂这些节目为什么有人听,都是烦心事,不觉得无聊么。” 叶钊知她是没话找话说,并不是要他回答,于是切了一个放音乐的电台。 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她道谢后下车,走到茶楼门口,转身寻那辆别克,却只模糊看到一点,倏地就消失了。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李琊想了很多事,多到心里装不下。窗外看不见月亮,她躺在床上,毛巾裹着湿发,水从鬓角流到耳垂上,她渐渐睡着了。 * 早春的夜寒冷而漫长,楼外猫儿叫-春,如婴孩撕心裂肺的啼哭,又像怨女幽幽索魂,惊悚骇人。窗台上的盆栽生了新的枝叶,唯一的花骨朵在风中摇摇欲坠。 叶钊坐在电脑前,出神地看着屏幕。文档里是一篇短篇小说,讲述着并不动人的爱情故事。密密麻麻的字浮了起来,变成一角的硬币,哗啦啦砸在他身上。 他自嘲地笑了笑,落下笔名,把文件添加到邮件里,发送至编辑的邮箱。 已发送列表有好几个不同的地址,寄件人的笔名也随之变化,“一页”“果壳”“1979”……随手拣来的一般,唯独没有“叶钊”。这些笔名发表的短篇小说,也像随手写的一般,烂俗到供人消遣都不格。 秦山曾建议,“现在网络小说也发展起来了,你这水平去写还不是信手拈来?” 哪有这么简单,他写不出像样的作品,更写不出打动人心的故事,唯有写许许多多的无聊短篇,赚些微薄的稿费来维持生活。 “叶钊”早在七年前就沉睡了。 大雾逐渐散去,天边能见着些阳光了,李琊到了山脚下,提着行李箱去拦的士。 前面的人抢先上了,的士扬长而去。停靠在一边的摩托车司机说:“坐摩托嘛!五块!” 她指着行李箱,“拉不动。” 司机忙说:“得行,我用绳子给你捆起。” 有好几辆摩托车载着学生飙上坡道,不见的士的踪影,她只好上了摩托后座。 凉风吹得她头发在空中乱舞,灌进她领口里,浸得牙齿都打起架来。 大学修建在半山腰,听上去多少令人匪夷所思。不过当地人早已见怪不怪,发大水救灾会用船将整栋楼拖走的城市,出现任何形式的建筑都不会令人惊讶。 李琊推着行李箱走进校门,女孩们手挽着手说笑,别离了一个假期的恋人在拥抱,林 荫道上,一草一木都满是欢喜。 宿舍里其余三个室友都到了,分享着从家乡带来的特产,见她来了,其中一人打了声招呼,另外两人将她当做空气,压低声音继续说着她们的。 她简单地收拾好床位,拎着帆布包出门。 室友们瞬间提高了声音,“哇,她一来就丧着脸,丧给谁看啊?” “有什么了不起的!” “交际花嘛,自以为高人一等……” 李琊抬脚,轻轻推开宿舍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怎么过了两个月你们还是那么嘴贱啊?” 这三人愣了一下,一人反应过来,怒道:“你骂人!” “骂也骂不赢,打也打不赢,就好好学习吧,别在背后讲小话了。”她微微一笑,“报道去了,回头见。” 那人骂骂咧咧,一人忿忿不平,还有一人好言相劝。她才不理会甲乙丙的姊妹情深,自顾自地下了楼。 李琊不喜欢念书,更讨厌来学校。每次到新的学校,她总会被盘问一遍,诸如哪里人,会不会讲俄语。她一句俄语也不会说,连英文也马马虎虎,更懒得陈述成长史。 刚入大学也是如此,不到一个月,同学们耳口相传,暗自将她评为了级花。她没有什么情绪,知道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 没过多久,流言四起,说她破坏别人家庭,被包养,从小睡男人……还有更夸张更下流的。她觉得可笑,按照传闻所说,她可真是励志,谨遵“知识就是力量”,这样忙碌也要坚持上学。 她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学同学的父亲和李铃兰好过,他的妻子闹到家长会上,骂的话不堪入耳。这件事早已面目模糊,这些话却一直跟随她,大半个小学、中学到现在。 入学一个月,级花跌落“神坛”,成了人人都能咒上一句的李琊。 * 去教室走了一遭,李琊接到季超打来的电话。 两人在食堂碰面,她说:“你找女朋友,找我吃饭,不想活了是吧。” 他垂头丧气地说:“我要能约到她,还找你?” 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这男朋友当得这么惨,还要预约?” “我昨天去机场接她,本来高高兴兴的,她突然就生气了。” “你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啊。”他有些焦虑,“她问我这几天干了什么,我老老实实说了。能干什么啊?” 她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他,“你还是别请我吃饭了,赶紧找她道歉去。” “我道过歉了,她还是不理我,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 “你是不是说了和我一起吃饭逛街?” “说了,我说和你去了趟乐器店。” “她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只有我们俩?” 季超思索片刻,点头说:“好像问了。我还说让你来乐队,你怕她误会就拒绝了。” “完了,火上浇油懂不懂?她本来就对我有意见,你和我单独出来,还让我进你们乐队,并且还说我拒绝是因为怕她误会。” “不是,不是事实吗……” “我真是佩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她心里面,我就是单独约你出来,还在你面前装委屈的……长点心吧。” “不是吧……” “快去找她,我不想之后帮你再追一次。” “那我走了?” “果壳那派对之前你不要再找我了,谢谢侬。” * 上课的日子着实无趣, 李琊终于盼到周五,哼着歌下了山。耳塞里传来齐柏林飞艇的《Whole Lotta Love》,她再一次想起酸奶布丁。 李琊踩着“欢迎光临”的语音进入便利店,忽地眼眸都亮了,“你在啊。” “我不能在?”叶钊裹着他的棉大衣站在收银台后,手里握着笔,面前有一份摊开的报纸。 她走近了,瞧着他的眉眼,“我以为你在上班。” “不是在上班?”他笑笑,转了转笔,“下班了,兼职临时有事,我来代班。”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十二章 李琊的目光顺着他手上的笔落到报纸上,排头的新闻底下罗列着招聘广告,保健品推销、滑冰场教练、打字员……杂七杂八的,多是一些兼职工作。 “你在看什么……”她低头去仔细看,抬眸对上他的眸眼,“找工作?” 叶钊合上报纸,“你来跟我聊天的?” 她吐了吐舌头,去货架上拿了两个布丁,待他找零后,她把其中一个递给他,“喏。” 他站在收款机后面,侧着脸看她,微微抬眸,似有不解。 “还你的。”她直接塞到他手里,“拜拜。”说完便消失在了防风帘后。 叶钊将报纸翻到刚才那一页,在打字员那一则广告上打了个圈。布丁摆在手肘边,盒子上融化的水珠沾到棉衣上,他叠起报纸放到旁边,打开盒子,斯条慢理地吃了起来。布丁在口腔里融化,细腻、冰凉、酸酸甜甜的,他卷了卷舌尖,眼里有微不可查的笑意。 * 入夜,铃兰茶楼门庭若市。 李琊合上琴盖,从阁楼走下来,在楼道间遇到来人,欣然道:“小姑,我新写了曲子,你听听。” “我又听不懂。”李铃兰拉起她的手,“季飞来了,快下来。” “有什么听不懂的啊……”她皱了皱鼻子。 李铃兰送她到二楼一间包厢门口,叮嘱说:“陪哥哥好好玩。” “诶,你呢?” “你们小孩玩,我掺和什么。”李铃兰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下楼。 包厢里有六个人,唐季飞坐在牌桌上位,嘴里叼着烟,眉宇间有肃穆之气,让人想起他父亲。 李琊伸手推开门,朝他扬了扬下巴,“几天不见……”话没了音,她看见了坐在他左手边的绿发青年。 唐季飞一边摸牌,一边同她打招呼,又对周围的人介绍说:“李山茶,我爸的干女儿。” 几个年轻人是会所那边的人,见赵弘武的机会不多,同她更没打过照面,一听是唐靳的干女儿,纷纷起身问好。 李琊不免蹙眉,“你们坐,没必要这样。” 小厮端着茶水进来,她拦下来,“我来吧,让厨房煮碗汤圆,我饿了。”又问他们,“你们吃不吃?” 唐季飞说:“刚吃过。” 李琊把茶水分给他们,在唐季飞身旁坐下,“你不是在赵……三爷那边,来这儿干什么?” “在我爸那儿吃了饭,听说阿姨的茶楼就在旁边,顺路过来看看。” 绿发青年暗暗看了她好几眼,忍不住说:“感觉你很面熟。” 她笑着骂了一句。 年轻人们脸色一变,纷纷看过来,唐季飞也愣了愣,“怎么了?” 她只看那青年,说:“想起来了没?” 异域特征明显的脸确不多见,加上这句话,青年一下就想起来了,“是你!” 她挑起眉梢,“你在三爷底下做事?” 唐季飞摸了张牌,左右瞧了瞧,“光头的人,你们见过?” “现在飞哥才是我们大哥。”青年谄媚道。 唐季飞伸手晃了一圈,“光头让他们跟着我。” “噢,做大哥了。”李琊把手肘搭在他肩膀上,“大哥,以后罩我呗。” 她的脸近在咫尺,他偏过头去,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原想说“没有”,这么多人在场,只得说:“好啊。” 她闷声笑了笑,收回手,不经意地瞥了眼绿发青年,“上次看见绿毛欺负人,我见义勇为,差点被他打一顿。” 唐 季飞做了个手势,停下牌局,疑惑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误会,是个误会!”青年急切地说,“李姐,你是不知道,那女的欠了钱,拖了好久了。” 李琊微蹙起眉,“杨岚?你确定?” “确定,诈金花输的。” “学生妹会玩诈金花?”她审视地看着他。 青年的拇指在麻将牌上搓了搓,说:“真的,就在三哥的麻将馆,都晓得那儿赌的很大,她这一把根本不算什么。” “你是说她一把就输了这么多?” “是啊。” 学生陷入赌债的事时有发生,李琊没少听过,但杨岚看着就是乖乖女,实在不像会赌牌的人。她思索片刻,问:“她还了吗?” “没啊……还欠着呢。” “那这么说,她没钱。可上次吃火锅,你们还让她请客?” 青年吞咽了口水,神色有些紧张,笑着掩饰,“欠债还钱,能还多少是多少。” 李琊用手背拍了拍唐季飞的手臂,“请吃饭都可以抵债,你们是这个规矩?” 青年连忙说:“是这么个规矩。” 唐季飞微微蹙眉,“三爷的规矩?” 她明白其中有猫腻,摸出电话来,“都是和兴的,还能有两个规矩不成,我现在打电话问我干爹。” “不是……不是这么个……”青年失了阵脚,语无伦次地说。 唐季飞压下她的手,“他在忙,不要打电话。”实则是说给旁的人听,给一个台阶下。 她捏着手机,说:“绿毛,收债的事我也管不了,如果你说的话有假,规矩你知道的。” 青年摸着小拇指,讪讪地说:“都是真的。” 她撑着唐季飞的肩膀站起来,“哥,我下去吃汤圆,你们慢慢玩。” 待她走远,青年不满地说:“小妹崽还想教训我?” 唐季飞把牌一推,冷着脸说:“我都让她三分,几时轮到你说?” 气氛僵持半晌,一人说:“飞哥,我的清一色对子胡……” 青年说:“不算数,再来再来……” * 打了两圈牌,唐季飞换其他人上桌,兀自下楼去寻李琊。李铃兰说她在阁楼,他复又上楼,敲了敲门。 李琊手撑在门上,挡住进门的路,“干嘛?” “找你玩啊。”他笑着说,“不让我进去?” “女孩的房间也是你想进就进的?”她斜斜看他一眼,松开手,退了一步。 他走进去,四下打量一番,“你房间这么小。” “比不上你家大别墅。”她坐到书桌前,拾起勺子吃汤圆。 “你还会弹钢琴?”他抚过光滑的琴盖,走到她身边,看见书架,又说,“这么多CD!” 李琊嘴里含着汤圆,囫囵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着顺眼多了。” 他回头看她,“什么意思?” “像个正常人。”她用勺子指了指门的方向,“在那帮人面前装大哥,特别不适合你。” “我哪有。”他顿了顿,“他们是没什么规矩。” 李琊笑了笑,“不知道干爹为什么要让你跟着赵弘武。” 他抽出一张CD,拿在手里把玩,“我去外地读书,是我爸怕我不安全,我回来之前,一直跟着我的阿叔死了。我跟着赵三,是最安全的,他不可能让我死在他手底。” 她沉默片刻,说:“你也不容易。” “和兴 是我祖爷的,我爸不可能让它在自己手上散了。唐家只有我一个儿子,不管我想不想,都得接手。” “是啊,龙生龙,凤生凤。”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唐季飞笑着说,末了轻轻叹气。 “现在严打,就不怕把你们一锅端了?”她捏着食指和拇指在嘴唇前划过,“我乱说的。” 李琊紧接着说:“我不相信绿毛,那女孩才十几岁。” 唐季飞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你是没见过,很多这样的,把希望放在赌博上,最后整个家都毁了,男的做苦力,女的做妓。” “怎么没见过,以前茶楼有一个,后来又染上毒瘾,年没过完就死了。”她放下陶瓷碗,“她要是还不上,会怎么样?” “你觉得呢?”他说,“既然你和她不熟,不要管这个事情。” 唐季飞换了话题,闲聊片刻后同她交换了号码,“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有劳大哥罩我了。”她把只剩下汤水的碗递给他,“顺便帮我把这个碗带下去。” * 翌日傍晚,李琊来到果壳空间。秦山和季超坐在沙发上聊天,她还未走近,扬声说:“你来这么早。” 季超回头看她,“在学校也没事做。” “杜萱呢?”她在秦山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她去朋友家玩了。” “和好了?” 季超春风满面,“多亏了你,谢谢侬。” 李琊说:“算了啊,我很现实的,你就说要怎么谢我?” “待会儿请你吃宵夜行不行,山哥也一起?” 秦山说:“哪需要你请,我还有个朋友要来。” 季超说:“好啊,人多热闹。” 李琊玩着手指,好似不经意地问:“哪个朋友,叶钊啊?” 秦山点头,轻“啊”一声,“他找我拿车。” 她想起上次李铃兰和叶钊出去吃饭,他也是开的秦山的别克,说:“到底是你的车还是他的车?” 秦山没有察觉她情绪的变化,以为只是随口调侃,解释说:“他爸腿脚不好,明早要去医院检查。” “哦……”关心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没能说出来,她对季超说,“我新写了首曲子。” “快给我听听。” 李琊把缠绕着耳机线的iPod递过去,“只是小小样,录了钢琴和吉他,离我想要的还差了些。” 季超戴上耳塞,琴声将他引入空旷无人的地方,没有歌词的轻声哼唱,像阳光下的雪,飘扬洒落。他安静地听完,赞叹道:“好听,尤其是中间那段渐快的loop,厉害。” “别这么夸张。” “真的,加上节奏乐器和贝斯,做出来绝对很漂亮。” 她笑说:“又想骗我歌,上次那首,被你们乐队搞成什么样了。” “诶嘿,《阁楼》是你让我录的啊。” “把我的词改得乱七八糟。”她语气嫌恶,却是玩笑,没有生气的意思。 “杜萱觉得太晦暗……” 她嗤笑一声,“搞什么乐队,写颂歌得了。” 秦山勾了勾手指,“我听听。”接过季超递来的iPod,听了一会儿说,“山茶,你恋爱了?” 李琊把耳机从他耳朵上扒拉下来,“说什么啊。” 秦山揉了揉耳朵,“明明写的歌这么温柔,人就这么野蛮。” 第十三章 (二更) 自由派对没有限制,“开学典礼”这个主题实际也没有范围,不管什么音乐风格,不管是唱歌还是玩乐器,任何人都可以做主角。开始前,秦山随意讲了两句开场白,便将舞台交给了客人们。 今天来了两支大学生乐队,一支风格偏向英伦摇滚,一支朋克,都带了自己的乐器,像是约定好在这里较量一番似的,接连演奏后,场馆里的气氛活跃又躁动。 季超说:“可惜我们乐队没来。” “可以solo啊。”比巴卜说,“你看,有人上去了。” 五十岁出头的男人一句话做了自我介绍,拿起小号吹奏起来。爵士乐婉转而出,底下传来小声呼喊,李琊跟着吹了声口哨。 他奏完一曲,季超凑到台前,喊了声,“牛逼!” 李琊把他推上台去,手伏在唇边,高呼道:“爵士鼓!爵士鼓!” 他失笑,指了指落在座椅上的包,她找到装鼓棒的尼龙拉链袋,精准地抛到他手上。 比巴卜说:“谁让我不要起哄的,结果喊得比谁都带劲。” 季超在架子鼓前坐定,轻敲低音鼓鼓试了试手感,以四分音符敲击小鼓开始了演奏。一串连续吊擦时,他看了不远处的小号手一眼,小号手会意,重新站到麦克风前,吹起小号。 丰富的节奏打击与号声融合,台下掌声响起。 氛围正好,大学生乐队里有位贝斯手跳上台去,随着他们的节奏弹拨起来,紧跟着,两位吉他手也加入。 即兴演奏欢快随性,层次愈来愈深邃,人们不由自主地跳起舞。 比巴卜说:“山茶,键盘手,上啊。” 李琊摆了摆手,连连往后退。 他哪会放过她,和周围的人一起将她围成圈,带着她往前走,“山茶!山茶!” 台上的乐手们笑着喊,“键盘!键盘!” 四面夹击,李琊手蒙着面从侧方的台阶走到舞台上,弯腰对着电子琴旁的麦克风说了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人们以吆喝声回应,显示他们的热情。 小号手抬手在半空中做了个变换的手势,号声变得低沉而悠长,乐手们瞬间也变换了音调与节奏。李琊双手放上键盘,音符从她指尖跃然而出,同他们一起交织出曼妙的乐曲。 乐手们相视而笑,如多年好友一般。台下的人也都享受其中,不分你我。 她抬眸望过去,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叶钊。 他静默地站在那儿,欢欣与他无关,喧闹与他无关,却仿佛独有一束光映在他身上,这道光也与他无关,任人间怎样变幻,他的眉眼依旧如月照山峦,眸光是潺潺流动的清泉。 她只望一眼,时间都停住。 键盘弹出几个错落音,李琊垂眸看键盘,将错就错玩起来,曲调变得顽皮。季超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鼓棒在手上转了两圈,轻快地打击着。乐手们玩得不亦乐乎,分别独奏,又再合奏。 小号手的兴头终不敌年轻人,弯腰致谢后走下舞台。其他人正要随之离开,比巴卜喊了声“安可”,意犹未尽的人们找到了出口,整齐划一地呼喊着,“安可!” 李琊和乐手们面面相觑,站在原地进退不得。她瞥了比巴卜一眼,用眼神说“你给我等着”,而后握住麦克风,“今天不是各位专场,爵士也……”她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反驳,还一边夸赞。 “那……最后一首?”她回头去看乐手们,“大卫鲍勃《Let’s Dance》?” 季超说:“临时凑一块,来首大家都会的,卡百利乐队的《Dreams》怎么样?” 一 位吉他手说:“你还是Vocal?”(主唱) “她可以的。”季超第一次听她唱歌,在学校附近的KTV,她唱的就是这首乐迷们耳熟能详的歌,着实被惊艳到。 灯光暗下来,前奏响起,李琊握着麦克风的手轻轻敲打节拍,眼眸微垂,“Oh my life,is ging everyday.In every possible way……” (我的生活,每天都在变,在各个可能的方面。) “Ah……la da la……”方才引人如坠云雾的空灵之音转而清亮,仿佛照进梦境的一缕阳光,却又悠远不可捉摸。 叶钊注视着她,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只有她和她的舞台。 “……And now I tell you openly,you have my heart so don't hurt me.”她看过去,遥遥之中与他目光相对,眼含笑意,意识到歌词像在诉说她心意,随即又敛了笑,“You're what I couldn’t find,a totally amazing mind……” (现在我要大声对你说,你拥有我的心了,请不要让伤害我。你正是我遍寻不著的,一颗神奇的心。) * 喝彩声中,李琊跳下舞台,不顾周围同她搭话的人,往门边走去。走到叶钊身边,她笑着抬眸,“怎么站着?也不到前面去。” 她微仰着脸,活像个邀功的狐狸,就差一条小尾巴晃来晃去,他笑笑说:“原来你唱歌这么好听。” 她没想褒奖的话会轻易地从他口中讲出来,还这样直接,心里的小鹿前仰后合地打滚,面上却傲然道:“那当然。” 派对还在继续,台上的人自弹自唱着乡村民谣,热闹过后,人们放松下来,在舒缓曲调下饮酒谈天。 李琊和叶钊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一向话多的她,此时不知同他讲什么,好在比巴卜一边收拾酒杯,一边与她闲聊,才不觉乏闷。 “打三份工?太拼了吧。”她左手拨动着啤酒瓶,在桌面上随意地转动。 比巴卜说:“攒钱啊,想去北京。” “北漂?好辛苦的。” “发展机会多,做影视的都集中在那边。” “也是。”李琊点头,“你的剧本怎么样了?” “接触了一个老板,让我改,先是说感情戏没多少,让我加女主角,后来又说格局不够,这样那样的要求,直接变了个本子。”比巴卜摇头,“以后再说。” “至少有想做的事情,总会好的……”李琊将下巴抵在右手背上,压着台面,“我学的新闻,好没意思,不知道能做什么。” 比巴卜手上闲下来,在吧台后坐下,“现在有几个人工作和专业对口,你不想搞音乐?” 李琊笑笑不答,头靠在手臂上,看向叶钊,随口问道:“诶,二十万,你工作和专业对口?” 他垂眸看过去,暗红色的玻璃瓶遮了她半张脸,一抹光透过瓶身映在她灰蓝的瞳孔里,她拨了下酒瓶,那光如一条鲤鱼,倏而游走。他晃了下神,就听比巴卜说:“大钊厉害,学的俄语文学,还——” 秦山从后台走出来,“在说什么?” 叶钊说:“没什么,你忙完了没,去吃东西?” “你又没吃晚饭?”秦山说,“在我酒精中毒之前,小心你就先过劳死。” 叶钊煞有介事地点头,“先得个胃癌。” 李琊蹙眉,“两位大叔,能不 能讲点吉利话,嫌自己活够了是吧。” 叶钊轻笑,“妹妹崽好迷信。” 他说“妹妹崽”时,尾音总是轻轻的,尤其动听,她低低地笑,“走了。” 季超和那支摇滚乐队的人聊得热络,被秦山叫走的时候,意犹未尽地说:“有机会再联系啊。” 李琊笑他,“社交达人,你的通讯录现在有多少人了。” 季超说:“我妈说了,出门在外靠朋友,多条朋友多条路。” 秦山说:“这是对的,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孤僻。” 她嘻嘻哈哈地说:“我哪里孤僻了?” 叶钊走在前面,转头看他们一眼,“确实不孤僻,话这么多。” “你们能不能统一口径,说得我人格分裂一样。”她说着朝他背上拍去,他侧身躲闪开来。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笑意对笑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瞟向别处,再去看时,他已走上扶梯,只留一个宽阔的背影。 * 夜色沉沉,江畔食肆众多,红的蓝的雨棚列成长龙,人们喝酒划拳,好不尽兴。 秦山领着一行人来到烧烤摊,“这家特别好吃,还上了报纸。” 李琊说:“没位置了。” 老板娘正在烧烤架前忙碌,招呼道:“有位置,加张桌子就是,你们几个人?”略略瞧了一眼,忽然顿住,“叶钊?” 叶钊说:“我和朋友过来吃点东西。” “……要得。”杨嫂回头扬声道:“老杨!加张桌子!” “来了来了。”老杨走过来,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看见叶钊微微一怔。 “姐夫。”叶钊颔首打过招呼,又说,“你们怎么搬过来了?” “小区对面要修商场,不让摆摊,就搬过来了……我给你们摆桌子,你们先选菜。”老杨说着往堆着桌椅的角落走去。 里头有客人叫住老板,秦山见了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来。” 菜品分门别类摆在烧烤架前面的桌子上,李琊拿了两个空的篮子,推着季超往右边走了两步,“帮我拿几串韭菜。” “拽我干什么?”季超撇开她,“你自己拿啊。” 李琊蹙起眉间,“过来嘛。” 季超这才反应过来,“噢”了两声,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什么情况?” 她用手肘推了他一下,用表情示意他不要说话。 杨嫂把菜夹到大钵里,看着面前低头拿菜的人,出声说:“幺爸身体还好吧?” 叶钊说:“挺好的。” “你还在做保险?” “嗯。”他顿了顿,“杨岚高二了吧?” 杨嫂往烤架上洒孜然,头也不抬地说:“高三了。说起来都是气,她有几个同学天天裹着她玩,上次模拟考才四百多。人家条件好,怎么都有出路,她也跟着不好好学。幺爸以前就爱和她说,送她出国,她以为还跟以前一样啊,反正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李琊把装满的篮子递过去,“再加两串苕皮,不剪。”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曲目:《Dreams》 The berries 第十四章 (三更) 江水粼粼,停驻的船舟酒家亮着灯牌,醉酒的女人跌跌撞撞地从甲板走到岸上,高跟鞋陷阱鹅暖石之间,她抬脚拉扯,一个没站稳,倒在地上。不远处的跨江大桥川流不息,对岸的楼房鳞次栉比,身后的洪崖洞灯火辉煌。无人理会她,连城市灯光都不舍得映她分寸,她伏在石堆上,低低啜泣起来。 李琊收回视线,听见叶钊说:“……是我表姐,她爸是我爸亲哥。” 她问:“杨岚是他们女儿吗?” 他“嗯”了一声。 秦山说:“我就觉得有点眼熟,以前是不是住你家对门?” 李琊想了想,指着远处女人说:“那个女的好像喝多了,要不要去看看啊,待会儿被人捡尸了怎——” 叶钊蹙眉,“你在哪儿学的这些话?” 她抿了抿唇,“没有……就……”棱他一眼,“你管我。” “我去看看。”秦山说罢走了过去。 李琊吃完一串苕皮,自然地说,“比巴卜说的是真的?你会俄语?” “嗯?”叶钊夹了块年糕,抬眸看她,“他们开玩笑的。” 她有些失望,“噢。” “不过会一点。” 她眼前一亮,“怪不得你上次在看陀妥思耶夫斯基!” 季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吧?” 她瞥了他一眼,“……你懂完了。” 叶钊说:“那本书是我随手拿的。” 李琊吃了些菜,才又出声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山茶’用俄语怎么说?” “嗯……卡蜜莉亚。”他看着她的眼睛,“这是你的俄语名字?” 卡蜜莉亚,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念出“卡蜜莉亚”,这一瞬间,她觉得周围都静了下来,原来这个单词是这样的,远没有想象中的好听。她有些失落,学着他的发音,轻声说:“卡蜜莉亚。” 叶钊笑了笑,讲了一句俄语。 李琊只听出“卡蜜莉亚”,问:“什么意思?” “你好。” “这么长?你不会是在骂我吧。”她狐疑地打量他,见他不像玩笑的样子,便说,“怎么说的,你教教我。” 叶钊浅笑着重复了一遍,李琊听得皱眉,“你慢慢说。” 他一字一句地说,她跟着念一遍,舌头搅在一起,说不清楚,索性放弃,“算了,学不会,俄罗斯连打招呼都这么麻烦,有谁愿意出门啊。” 季超在一旁闷笑,“你现在特别像我刚学西语的时候,其实小舌音不难——” 李琊伸手推他的臂膀,“少说两句舌头也不会生疮。” “行,我不说了,假俄国人。”他笑得很肆意。 她不喜欢别人提混血或者说她俄罗斯人,皱了皱鼻子,“我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 他知道说错了话,笑着打圆场,“你说得都对。” 秦山扶着女人走来,李琊赶紧让座,去棚里拿椅子,刚走两步,就听他说:“倒杯热水过来!” 她抬手表示知道了,经过烧烤架,同老杨说:“多了个人,拿张椅子。” 杨嫂把餐盒递给客人,边走边说:“我给你拿。” 李琊跟在她身侧,“有温开水吗?” 杨嫂诧异地看她一眼,“没得,有热啤酒。你是要喝还是干啥子?” “喝的。” “那就热啤酒,煮了枸杞的,好喝。” 李琊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那瓶矿泉水就好。” “你是叶钊朋友啊?”杨嫂从一摞重叠在一起的椅子上取下一张,又瞧她,“看起来好小哦,有二十岁没得?” “嗯。” “你们啷个认识的?” “嗯……”李琊伸手去拿椅子,“你忙吧,我自己拿过去。” 她拿着椅子走过去,笑说:“什么年代了,这儿还卖热啤酒。” 看见女人伏在叶钊的手臂上,她嘴角一滞,踢了踢他的椅脚,“边上去。” 叶钊顺势收回手,往边上挪了一步。 李琊把椅子摆在空出来的位置上,看清女人的面容,有些诧异,“这是?” 秦山说:“你说有个人躺那儿,我走近一看,结果是我高中同学,好久不见,差点没认出来。” “巧了,今天怎么回事儿,都是熟人。”她笑了笑,拧开矿泉水瓶盖,递给女人,“喝点水?” “谢谢。”女人接过水瓶时,手一抖,水直洒到她大腿,“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李琊用纸巾擦了擦,坐了下来,原本宽松的牛仔裤因被水浸湿,紧贴着皮肤,凉意钻进去,她拉拢了衣襟。 叶钊手攀上她的椅背,她条件反射般地往前倾,“怎么?” 下一刻,叠好的格子围巾搭在了她大腿上。晚风里,如被柔软而干燥的植被覆盖,温暖蔓上心口,她瞧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谢谢。” 叶钊已拿上了筷子,轻声说:“不客气,冷的话先送你回去。” “没事。”她压低声音,“你觉得像不像?” “还好。” 季超凑过来问:“像什么?” 李琊身子前倾,越过叶钊胸膛前,对他说:“老秦的前妻。” 叶钊咳嗽一声,两个小孩纷纷坐了回去,她的头发扫过他的下巴,轻飘飘地,而后嗅到洗发香波的味道,同上次闻到的一样。他点燃了烟。 李琊也拿出自己的烟盒,点燃一支,问女人,“抽么?” “我不抽烟。”女人拭去眼角零星的泪水,“现在清醒多了,还好碰到你们。” 他们说起近况,大多时候是孟芝骅在倾诉。她同前夫相亲认识,一年前离了婚,小孩三岁,法院判给她抚养。 “……他根本不管孩子,离了没多久就谈了女朋友。今天幺儿过生,我工作走不开,晚上和领导吃饭,刚把领导送走。”孟芝骅朝游船扬了扬下巴,“我让他带幺儿去游乐园,前几天说好的,今天临时又说没空。” 秦山听得心头五味陈杂,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同境遇,一个结局。他喝了口酒,说:“我也离了,最庆幸的就是没有小孩。” “我妈逼我结的婚,现在还怪我,为什么要离婚。过不下去,未必拖一辈子?一个人也好,就是小孩受苦。”孟芝骅长叹了一口气,“有下辈子的话,还是不要做女人。” 人到中年,难免有大堆心酸往事要讲。李琊听得百无聊赖,盘里余下些残渣,挑拣出调味用的豌豆,堆在盘角。叶钊见了,学着她挑拣豌豆。两人对视一眼,笑笑不语,夹菜的速度却都变快了。 季超本来在和对面两人辩论“是女人辛苦还是男人不容易”,听见李琊悠悠地说“不做人最好”,朝她看去,发现两个盘子里的堆砌豌豆小丘,笑道:“你们太无聊了。” “有来生之类的做块石头最好。”李琊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转而用筷子敲了敲旁人的筷子,抬眉说,“我赢了。” 烧烤摊白得幽蓝的吊灯光线、大桥上的红色灯带、对岸楼宇金黄的景观照明,无数的光团住这黯淡的方寸之地。她看着他含笑 的眼眸,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不断地下沉。 “你赢了。”他说。 沉到深百米的江底,沉到地心,沉到太阳系外,漂浮在浩瀚宇宙里,他一句话就唤醒了她,回到现实。 她错开视线,又瞥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发不出音。 叶钊看向秦山,“都吃得差不多了,走吗?” “走吧。”秦山起身,问孟芝骅,“你怎么走?”不等她回答,又说,“我送你。” “拜托……现在要查酒驾了,你喝了不少。”李琊背对叶钊,反勾着手将围巾递给他。 “那这样,大钊,你送送她?” 孟芝骅摆手,“不用,我就住这后面,叫个车就回去了。”说着一个趔趄,险些摔跤。 秦山扶稳她便松了手,“没事,他顺路。大钊?” 叶钊把围巾搭在李琊脖颈上,“行。” 李琊摸了摸后颈,犹疑地看他。 “冷,戴着吧。”他说着走到她身侧,将垂下来的围巾在她脖子上随意绕了一圈。 孟芝骅看了看他们,对秦山轻声说:“这是叶钊的妹妹?” 李琊还未仔细体会脖颈上的温度,捕捉到这句话,扬笑说:“她说我是你妹妹,叶叔叔?” 叶钊低笑,随她玩笑道:“嗯,我侄女。” 孟芝骅信以为真,打趣道:“侄女也这么乖,你们家基因不得了。”[4] 秦山听了也笑,大步走到雨棚前,“老板娘,结账。” 孟芝骅跟在他身后,“你们俩高中就在一起玩,现在还一起玩。” “可不是……十几年,一晃就老了。不过你还是没变。”秦山一面付钱,一面佯装仔细打量她,“噢,变了,更漂亮更有气质了。” 孟芝骅笑说:“你真是没变。” 秦山挑起眉梢,“不变应万变。” 杨嫂看见叶钊从旁走过,并未招呼,只是找零给秦山,客气地说:“下回再来。” 斜坡上一路都停着车,走到银色别克所在的位置,秦山把车钥匙丢给叶钊,“我有点困了,打车回去。” 季超说:“我也打车,山茶,你跟我一起?” 李琊犹豫片刻,应下来,回头朝叶钊道别。 他挥了挥手,坐上驾驶座,待孟芝骅上车,将车驶了出去。后视镜里的女孩慢慢地变小。 孟芝骅看着他,感慨道:“真的好多年没见了。”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后视镜里的女孩还未消失。 “叶钊!”脆生生地叫喊从传来,他踩下刹车。 李琊跑上来,手撑在车门上,喘着气说:“我要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4]乖:重庆方言,一指人长得漂亮,二指人或物外表可爱,三与普通话用法一致。 第十五章 车前灯将水泥马路照得透亮,叶钊双手掌着方向盘,看着车窗外的女孩。 李琊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来,“季超去找他女朋友,不顺路。”手搭上驾驶座椅背,“所以啰,你送我回家。” 他将将松懈下来,耳后触及她说话时喷薄的热气,微微偏了偏头,“先送她。” “好啊。”李琊察觉到副驾上的人在打量自己,拖长每个字的尾音说,“叶叔叔——” 她的手指像弹琴键似的敲打椅背,指腹若有似无地碰到他的肩膀。他清咳一声,“作甚么?你好好坐着。” 她同他唱反调,干脆枕在椅背上,“我是好好坐着啊。怎么到你这儿,我路也不会走,坐也不会坐了。” 孟芝骅笑着说:“有点儿狡哦。”[5] 叶钊略带调侃地说:“妹妹崽就这样。” * 不一会儿,别克驶入一片寻不见几盏路灯的旧街区。孟芝骅下了车,醉意还未褪去,踩着高跟鞋走不平稳。叶钊也下了车,送她到楼道口,站着说了会儿话。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她笑了笑,两人一起走进了楼里。 透过车窗,李琊看着黑峻峻的巷道里的两道人影,没由来地烦躁。索性推门下车,两步并作一步走了过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着,她站在台阶下,听见上面传来脚步声和细碎的说话声,听见开门的声音……仿佛过了好久,脚步声逐渐接近。 叶钊转角走下台阶,望见她,有一分诧异,“外面冷,怎么不在车上等。” 她拢了拢格子围巾,弯起嘴角,“不冷。” 一路上,李琊一反常态地安静,叶钊觉得奇怪,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只是摇头。 车开到花市入口,她才出声道:“就在这儿下,免得上去还要调头。”其实都是借口,她恨不得给他添麻烦,多待一会儿,一小会儿也好,可她更不想让小姑察觉。 “没事。”他说,却见她作势要开门,于是停了车。 她下了车,转身敲车窗,“电话号码。” 他摇下车窗,“什么?” “下次老秦有事儿我可以直接找你。” “你小姑有。” “到底给不给?” 拿到号码,李琊欣然回到茶楼,李铃兰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她一阵风似的从旁而过,围巾飘在身后。 “围巾哪儿来的?” “新买的!”她说着蹬蹬蹬跑上楼。 李铃兰蹙眉,自言自语道:“不是不喜欢格子吗……” 关上阁楼的门,李琊如被裹在真空袋里,软绵绵地跌倒在床上,攥着围巾,欣喜又酸涩。 她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 春夜,窗台上的白色山茶花,悄然盛开。 * 叶钊放下钥匙,走到窗边,呢喃自语,“还以为你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抽了一支烟,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继续写未完成的稿件。上次那篇爱情故事交稿,编辑说:“对,就是要写能让年轻人共鸣的,我们是青年杂志,你原来写那些严肃的题材没人爱看。以后就这么写。” 十九岁的叶钊看到会是什么心情?他不知道,二十九的叶钊再不会为一个字符的删改同编辑争吵,只会顺应编辑的意思,写更多类似的故事。 “……我们在熄了火的车里几乎搂作一团,我说——”她要说什么?真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 “我说:‘无聊。’”叶钊写出这句对白,扯着嘴角轻笑一下,按下删除键。 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个讲“无聊”的女孩,那个明亮眼眸的女孩,她总是笑着,有充沛的活力,仿佛世上藏有大把乐趣等她去寻觅。二十来岁的女孩都像她那样吗?他回忆自己的二十来岁,如透过发霉的玻璃去窥视。 无论怎么看,玻璃之后都是浑浊的变了质的,能腐蚀一切。他不再去想。 “我说:‘你以为你喋喋不休地说这些话,就能随便将我唬住。不是的,爱恋中的女人……我是说,我承认对你有那么丁点儿感情。除非女人完完全全爱上一个人,超过了自己,才可能有一瞬间的天真。’他拼命把我搂得更紧,吻了又吻,想证明此刻我是属于他的,却不禁心灰意冷。‘你瞧,’我说,‘雨停了。’” *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琊丢开杂志,翻看起时尚画报。 讲台上的老教授照着讲稿,絮絮叨叨念着,“人的行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我的意识,而这种认识主要是通过与他人的社会互动形成的,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态度等,是反映自我的一面‘镜子’……” 由于院里行政安排的缘故,周末调了课,李琊在学校呆了十多天,整天无精打采。连在选修课上听见隔壁宿舍的人议论她都不愿理会,若是平常,她早就呛回去了。如此也好,省得登上校园论坛,再刮起一场腥风血雨。 她刚用红色圆珠笔给画报上的女模特戴上格子围巾,下课铃声响起,几乎在教授说“就讲到这里”时,拎起书包夺门而出。 校门口停着一辆不多见的豪车,唐季飞倚在车门上,引人侧目。 李琊拎着行李箱走过来,一看见他就知道小姑又诓了她,每次说好接她下山,总是旁人来。若不是换季要将冬衣棉被带回家,她才不想劳烦任何人。 绿发青年殷勤地接过行李箱。唐季飞示意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对她说:“兰姐有事,我正好得空。” 李琊上了车,笑笑说:“大哥那一套还学得像模像样的。” 唐季飞也笑笑,“怎么不接我电话?” “拜托,我要上课。”她说假话一派坦然,让他找不出破绽。 “这么辛苦。那正好,一块吃个饭,再去会所做个按摩。” 她瞧他一眼,“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时绿毛坐上驾驶座,她收了声,默认应下。 * 会所里不分晨昏,早晚皆是纸醉金迷的气息。电梯门打开,客人和两位女郎走出来,其中一位女郎看上去年纪尚浅。 李琊上了电梯,玩笑说:“三爷这儿也收童工啊。” 唐季飞和她对视一眼,挑起嘴角,“没这规矩。” 绿毛赶紧说:“怎么可能,有的看上去小而已,叫什么来着……童颜!对。” 她话锋一转,“杨岚的钱还上了?” 绿毛一怔,吞吞吐吐地说:“还、还没呢。” “噢,你不会借此把人扣在这儿吧。” “那当然不会,就坏了规矩不是,况且,根本没找着她人在哪儿。” “叮——”,电梯门应声打开。斜前方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的,一个白色漆面琴盒被抛到地上,发出闷响。 李琊抬步走出去,绿毛急切道:“不是这层!” 她拾起琴盒,见一个男孩欲奔过来,却被两个人架住。男孩灰色呢绒风衣里搭一身运动装,看上去规矩又古怪。她认得这件风衣,自己有件一模一样的,是高三时学校才推出的新校服。 唐季飞问:“出什么事了?” 架着男孩的人说:“这小子闹事!” 男孩辩解道:“我是来找人的!我……”看见李琊,忽然顿住,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 她示意他们把人放开,“又是你?” 庞景汶活动着手臂,抢走琴盒背在背上,焦急的神色里添一抹笃定,“为什么要害杨岚!” 李琊抬眉,缓缓朝绿毛看去,“杨岚在这儿?” “真不关我的事……”绿毛垂下头,转到唐季飞身后。 她笑了一下,“你也知道?” 唐季飞蹙眉摇头,挥手让走廊两边房门里探头看热闹的人散去。 “唐季飞,真有你的。”李琊点了点头,朝男孩周围的人拧眉厉声道,“杨岚在哪儿?” 一人扬起下巴,“你谁啊?” 绿毛恨不得赶紧去堵住他的嘴巴,使着眼色说:“飞哥的妹妹。” 光头从一群人后面走来,“怎么回事儿……”见着唐季飞和李琊,省掉降下去,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 李琊懒得给他好脸色,问:“杨岚在哪儿?” 光头环视一周,说:“谁啊?” “别跟我打马虎,你是管事的,能不知道场子里有谁在?” “客人吗?吃饭的按摩的唱歌的玩的,这么多客人,我哪里都知道。” 她哼笑一声,“杨岚还是个学生,坏了规矩,你们替三爷担得起?” 唐季飞的好心情被搅得一干二净,不耐烦地说:“赶紧把人叫来。” * 房间灯光暧昧,浴室透明玻璃门外,光头和几个人一声不吭站着。 唐季飞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搁在烟缸上,却也不抽,“不能把灯开亮一点?” 光头一个开关一个开关的试,反倒将灯带和旋转球灯打开了,“就这么设计的……” 唐季飞摆手道:“全部关了。” 庞景汶站在圆形大窗前,很是局促。李琊有心宽慰他,搭话说:“你是杨岚同学?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好半天才答,“嗯……上周报道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这几天都没上课,老师说她请了病假。打电话没人接,刚才她发了个地址给我,我才从琴行过来的……” 她觉得这事儿比预想的严重许多,转移话题说:“你背的什么?” “贝斯。” “贝斯?”她来了兴趣,正要再问,绿毛拽着女孩进了房间。 庞景汶迎上去,“你有没有怎样?” “没有!”杨岚甩开他,一手扣上衣领,眼里还有泪光。 他退了两步,“噢……没事就好。” 李琊单刀直入,“欠了多少钱?” 杨岚一下就哭了出来,“是他们诈我!我和同学出去玩,我根本不会,也不知道一把赌那么大!他们说只要拍了照片,我就不用还了……他们拍了那种照片,又威胁我要发出去。我只有,只有……” 绿毛心急地说:“你不要骗人,明明就是你自己吵着要打牌,我们才带你去的。” 唐季飞说:“当时还有其他人,叫来一一对证。” 绿毛还要出声,被光头拦住,“飞哥,不需要这么麻烦,中间就是个小误会,说清楚就行了。” 李琊长长“哦”了一声,“误会?我想不到一个小孩为什么会跟你诈金花,你解释解释。” 光头说:“能为什么,就是为了钱。” 她点头,手扣在烟灰缸上。绿毛附和道“欠债还钱——”烟灰缸连带着燃着的烟一同砸在他身上。 烟缸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绿毛被震住,在场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一室寂静,唐季飞出声说:“山茶?” 李琊俯身拣起一块碎片,在尾指上虚虚晃过,“都是和兴的人,说假话的下场你们很清楚。” 光头说:“山茶妹妹,你这样不合适吧?” “也是,这是三爷的地方,那就请三爷出来主持吧。” 光头方寸大乱,支吾道:“不必——” 李琊用碎片敲了敲他的肩头,“好啊,这个事儿怎么了结,你说。” 光头的衣服划起丝,他推回她的手,叱喝旁人,“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绿毛没想到大哥会把他推出去,一时为难,“我说了……能不能放过我?” 她翻转着瓷片,瞧了瞧才去看他,“说啊。” 他的脸色颇为难堪,“是她自己来打牌……拍照片我只是觉得好玩,没有要逼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见识了,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李琊松在瓷片,掉在他头顶,笑着说,“杨岚我带走,钱的事另说,总会还的。” 光头和绿毛连连应好,暗自用表情交流着旁人不懂的暗语。 她踢了踢地上的瓷片,转身对唐季飞说,“下次再聚,我先走了。” 眼下不好挽留,唐季飞心有郁气,朝她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 她拉开门,回头看愣在原地的两个小孩,“走啊。” 三人走出房间,不到片刻,听见一声凄惨的叫声。 杨岚回头望了一眼,心有戚戚地盯着李琊,“他们……” “你不管,现在该找人管管你的事。”她说着拨通了叶钊的号码。 作者有话要说:  [5]狡:重庆方言,指能言善辩或咄咄逼人。中性词,多为贬义。 第十六章 (二更) 的士在集资房小区门口停下,李琊从副驾上下来,拉开后座的车门,“快下来。” 两个小孩磨磨蹭蹭下了车,杨岚说:“我们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给舅舅说行不行……” 李琊瞥她一眼,“已经说了,他让我们在这儿等着。” 她有些惧怕地缩了缩脖子,“我只是交友不慎,不想让他们知道。” 李琊气得发笑,“交友不慎?要不是看你是叶钊亲戚,你以为我闲得管你的事儿?” “我知道,我很感谢你,可是……” “一个高中生不好好上学,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还赌钱,你爸妈辛苦赚钱就是让你这么玩的?”李琊平时最烦别人训话,此时也跟长辈似的教训起她来,“要是没遇着我,你今天和不认识的男人上床,以后一辈子都困在会所里做妓,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她看了看庞景汶,“我反正也没有……又怎么样?!” 李琊笑笑,“不是雏,就无所谓了是吧?” 庞景汶说:“不是,她……” “敢做不敢讲。”她顿了顿,叹息般地说,“杨岚,没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的人生好长,做事不能不计后果。” 杨岚哽咽道:“你不懂!你有钱,根本体会不到!” “是,我不缺钱。我过的什么日子,不会比你——”李琊看见街对面的人,话音戛然而止。 天色昏沉,叶钊紧锁着眉头,大步走来,晚风撩起他的西服衣摆。李琊神色缓和了些,等他走近,看见他衬衫衣领上的红色酒渍,竟先问:“打扰你应酬了?” 他摇头,“没事。” 杨岚怯怯地说:“舅舅……” 他深深看她一眼,“回去说。” 沉默地走上楼道,叶钊打开防盗门,这才说:“家里乱,你不要介意。” “介什么意。”李琊看见室内的景象,笑也敛了下去。她没想过叶钊会住在这样的地方,虽然尽力收拾得干净整洁,仍显得简陋破败。这不该是一个可以签下高额保险的三十岁男人的家。 叶福龙正在看电视节目,转过头来,“今天回来这么早啊?”看见其他人,又疑惑又悦然,“小岚。” 叶钊说,“你回房间,我有点事儿。” “噢……”叶福龙杵着拐杖起身,不住地打量杨岚,“叔公好久没看到你了,都长这么高了……” 叶钊轻声提醒,“叶福龙。” “好,我不碍事了。”他一步一颤地去了卧室。 叶钊同站在一边的小孩们说:“你们坐。” * 电视播放着综艺节目,里面的人笑声不断,在这嘈杂的背景音下,杨岚讲完来龙去脉,已泣不成声。 叶钊站在电视机前,一手插在西裤兜里,一手夹着烟。李琊出神地看着他隐在缭绕烟雾中的侧脸,杨岚说了些什么,一字未入耳。 他掸了掸烟灰,“这个事情必须告诉你父母。” “舅舅!”杨岚急出鼻涕泡,庞景汶连忙递给她纸巾,她一边擤鼻涕一边说,“你答应了不说的。” “我没答应。”他上前反坐在椅子上,沉心静气地说,“欠了这么多,你自己怎么还?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赌牌?” “我只是去玩,没想到——” “你一向很有主见。”他吸了口烟,扔掉烟蒂,用皮鞋拧灭,抬眸看她,“你想要钱来做什么?” “我,我……我想要钱有错吗?”她深吸一口气,“我过生日,他们一双鞋也不肯给我买,就 知道骂我败家,说我成绩不好干脆别上学了。” 他点头,“你想独立。” “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住了!他们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活得太压抑,没有人考虑我的感受!” 叶钊抬手揉了揉眉毛,“所以你就想出这么个办法?”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你们有钱的时候就问你们拿钱,你们找他们借钱,他们都不肯的!他们就是私自,明明只有我一个女儿,还让我过得这么委屈。” “杨岚啊。”叶钊叹气,“他们起早贪黑的,难道是为了自己?” “他们巴不得我不念书了,替他们摆摊,帮家里赚钱。” 李琊蹙眉说:“你有没有脑子?好好念书是正儿八经的出路,怨天尤人有什么用。” 杨岚又哭又笑,“我没有脑子,活该接受命运是吗?凭什么你出生那么好,会所的人都听你的,凭什么我就是烧烤摊的女儿,新鞋都买不起,凭什么呀……” “开烧烤摊还是挺赚钱的。” “他们赚钱也不给我花啊!” 李琊无言,去外面透气,靠在灰白的墙上食烟。 过了会儿,叶钊打着电话走出来,“嗯……不用担心,人在我这儿……好。” 见他挂了电话,她递了一支烟过去,有些沮丧地说:“我多管闲事了。” “没有,你做得很好。”他接着她的火点燃烟,深吸一口,拢起眉,“橘子味儿?” 她笑了笑,“你抽不惯?我就喜欢这类,这边好难买到,还是托季超从上海带的。” “还行。” “你给他爸妈打电话了?” “嗯,他们本来也在找人,补习班老师打电话说她这两天都没去。” “这小孩,还好被我撞见。” 他静默半晌,问:“赵三是你什么人?” “干爹拜把子的兄弟。”她一只脚抵在墙上,蹭了些灰下来。 “你干爹是和兴的?” 她挑眉,“你知道?” “因为一些事有点儿交际,你小姑的茶楼也是和兴的?” “算是吧……不然查了那么多娱乐场所,茶楼早歇业了。” * 食完烟,两人回到客厅。没一会儿,杨嫂急冲冲赶来,就跟没见着叶钊似的,只管拉女儿的胳膊,“你跟我回去!” 杨岚和她僵持不下,“妈妈……痛!” “痛!你还知道痛!”杨嫂一巴掌甩在她脸上,“要不是我今天联系补习班老师,还不知道你没去。一节课两百,你在外面鬼混也有个限度。” 杨岚捂着脸,“我鬼混!好,我就是鬼混,打牌输了十六万八,跟你回去,你来还?” 杨嫂倒吸一口凉气,扯上她的头发,“你说什么……” 她们撕打起来,李琊和叶钊费劲地分开他们。叶福龙从虚掩的门缝里走出来,“怎么闹起来了……” 杨嫂怒极,指着他的鼻子说:“说好两家再不来往,你看看你的好儿子,把我女儿哄去赌!” “你不要,不要乱说!”叶福龙对上儿子凌厉的眼神,退回去,关上了房门。 “要不是叶钊和杨岚联系,她怎么会在你们家?这个事情,你们要负责任的!” 杨岚去拽她的衣摆,“妈,跟舅舅他们没关系……” “我和你爸爸到处找你,差点去报警,你倒好,躲到这里!是不是他们骗你去——” “别争了!”李琊大喝一声,胸膛起伏 ,不住地抚摸鼻梁,骂人的话将要脱口而出。 叶钊轻拍她的肩膀,指着卧室门,“你和这位同学去我房间。” 她蹙眉看他,得到一个放心的眼神,才和庞景汶进了房间。 “表姐,我们坐下来好好说。”叶钊说着关上门。 狭小的空间堆满了书,李琊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就听见外面传来砸凳子的声响。她转身要出去,被庞景汶拉住,“不要去,已经够乱了。” 杨嫂是非不分道出的怨怼,在不隔音的房子里回响,一字一句落入耳。她坐在成摞的书堆间,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躲在狭小的地方,听着小姑和男人互相辱骂,无声地哭泣。后来,她不再落泪,用咒骂与暴力将脆弱的封锁。 “连个空调都没有。”她环视一周,瞧见庞景汶蹲在角落抹眼泪,“诶,至于么你。” 庞景汶抽了抽鼻子,“我怕她妈妈不让她上学了……杨岚不坏的,她只是贪玩。” “你这样没少受她欺负吧。”她坐到书桌前的凳子上,递给他一支烟。 他伸出手,又局促地收了回去,“抽烟不好。” “你喜欢她。”她料到他不会答话,笑笑说,“玩贝斯多久了?” “一年,还在学。” “没组乐队?” “之前和琴行的朋友组了一个,解散了。” 她随意翻看着桌上的书,“被踢了?” 他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她朝他看去,“没见过你这样的贝斯手。” “贝斯手……应该是什么样子?” “没有应该是什么样子。肯学贝斯的不多,你为什么选贝斯?” “很酷。”他挠了挠耳背,“其实我学的电子琴,他们组乐队差个贝斯,叫我改练贝斯。后来找到别的贝斯手,我就退出了。” “你不喜欢贝斯?” “不!特别喜欢。”他摇头,眼里蓦地有了光亮,“John Paul Jones是我最喜欢的贝斯手。”补充道,“齐柏林飞艇的贝斯手。” “我晓得。”她往烟缸里抖了抖烟灰,“果壳空间知道吧?我周末都在,有空来玩。” “啊?噢……好。” 叶钊敲了敲门,随后推开门。李琊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往客厅看了看,“她们走了?” 他侧过身去,与她保持一寸的距离,“劳烦你宽限几天,对他们家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 她“嗯”了一声,闷闷地说:“你不要跟我这么客气。” 第十七章 庞景汶乘车走了,剩下叶钊和李琊走在人行道上,相顾无言。 秦山说“他们家比较复杂”,杨岚说“我们家不是你想的那样”。看过这一出闹剧,她终于明白原由。没有人愿意将这些透露给一个外人,她无异于掀开他的伤疤窥探隐秘。 她停下脚步,说:“我不放心杨岚所以才告诉你……不该让你掺和的。” “没有。”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却有一分疏离,“让你看笑话了。” “谁家没点事儿。”她攥紧了衣兜里的烟盒,“叶钊,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啊。” “哪样?”他还穿着染了酒渍的衬衫,路灯的光穿过枝叶映在顷长的身影上,没有风尘仆仆,没有疲倦不堪,他站在她面前,漠然地。 若是今夜有月亮,他可比拟皎洁月光,清清冷冷,离她好远好远。 “没有人怪你。”他抬手揉她的头发,“我说了,你做得很好。” “你不能讨厌我。” 他在她鼻梁上轻刮一下,“怎么会,好歹你也是客户。” “不是。”她攥住他的手腕,被他巧妙抽回。日夜徘徊在心中的话呼之欲出,她转过身去,“算了……请我吃布丁。” “好啊。” 她同他并肩走着,“你怎么喜欢吃布丁?” “还好。本来想戒烟,学着他们吃糖这些,结果没戒成,倒养成了时不时吃个布丁的习惯。” * 便利店里面生的职员在岗,叶钊买了两盒布丁,李琊说:“老板也要付钱啊?” 职员疑惑地打量他们,“老板?” “没事。”叶钊接过零钱。 李琊双手负在背后,跟着他走出去,“员工都不认识你。” 他拆开布丁的包装,递给她一盒,“名义上这家店是老秦的。” “你是合伙人的事情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她取出勺子衔在嘴里,撕着密封薄膜,手上用劲,不知怎么勺子掉了下去。 “用我这个。”他直接把勺子放进她手上的盒子里,“可以避免麻烦。” 将前后听到的消息联系起来,她几乎确定他家里欠了贷,并且不是小数目。 慢吞吞吃完布丁,两人已走到茶楼前的路口。李琊把空盒子丢在垃圾箱里,故作轻松地说:“请我吃布丁,附赠送我回家,下次要怎么还你才好?” “陪我散步回去。”他说完笑笑,“好了,我走了。” “叶钊,你不能因为杨岚因为和兴就疏远我。” 他轻呼一口气,“妹妹崽,不要这么敏感。” 听见他念“妹妹崽”,她有些心酸,却笑得眉眼弯弯,“我最机灵了。” “谁能比你聪明。” “你答应我。” “为什么?” “好不容易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眼里皆是恳切,依旧傲然道,“我不管,你答应我。” “好。” * 茶楼灯火通明,董婆婆坐在吧台后看电视,见李琊进门,笑着说:“唉哟,我们幺儿回来了。饿不饿?厨房煮了你喜欢的小汤圆。” 她摇头,“小姑不在?” “她和你干爹去看房子了。” “看房子?”她走到吧台里面,拿钥匙去开上锁的柜子,打开来却只有杂物,“你知道姑姑把我的烟放哪儿了吗?” “妹崽家家少抽点烟。”董婆婆经不住她甩手撒娇,指了指上排的柜子。 她拿出一条橘色百 乐,问:“看什么房子?” “照母山的,你干爹要给你们买房子。” “别墅?”她夹着烟上楼,丢下一句,“钱多得没地儿花。” 埋头写完作业,李琊收拾出换洗衣服正要去浴室,李铃兰裹着一身酒气闯进阁楼,“山茶,我的好幺儿。” 她连忙丢下衣物去扶她,“小姑,上了年纪注意点吧,总喝这么多。” “谁说我上年纪了。”李铃兰呵呵地笑,“我给你说,今天你小姑我去看了房子!” 李琊扶她坐在床沿,“喝点水再说。” 李铃兰摆手,“我没醉。”倒在床上,“你干爹什么都准备好了,还给你弄了个专业琴房,隔音,随便你怎么闹腾,外面都没声儿。” 李琊拿起马克杯,饮一口凉水,“这么高兴。” “那是,今天还有大师和我们一路,那儿风水可好了!” “怪不得你最近没空搭理阿猫阿狗。” “阿猫阿狗……”她声音干涩,伸手要水喝,“哪儿来的阿猫阿狗。” 李琊把水杯给她,盯着杯缘上磕碰出的凹糟,“什么卖保险的呀,你不是想钓他么?” 她大口喝了水,捧着杯子说:“小叶啊,他的事我心里有数。” 李琊蓦地提高音量,“你背后查他!” 李铃兰对此话没有反应,笑了笑说,“看他穿的衣服戴的表就知道他没什么钱,一查就被我逮着了吧。他爸好赌,他妈早跑了。他一个人又是找银行贷款又是卖房子,好不容易还清,他爸又赌,借了和兴的高利贷,现在还差几十万。” 李琊深知她半醉不醉时总是絮叨不停,无言地听她说。 “普通人家欠一屁股债一辈子也还不清,他有骨气,好好的北大也不读了,几本书的版权,是叫版权吗?总之全贱卖。回来做墩子,码头工,送牛奶,什么都干过了,卖几年保险赚的钱都拿来还债。住破房子,一个月六百租金……还有他爸那腿,当初被赵三的人打断一条腿,时不时还要花钱去医院看病。你说人都这样了,我把钱送到他面前,他会不要?再有骨气,再装得清高,都得——” “小姑!”李琊再听不下去,拉着她站起来,“你这些事我不想听。” “好,好,不烦你。”李铃兰想把马克杯放到桌上,却没放稳,杯子摔倒地上滚一圈,凉水倾倒出来,杯耳碎了一截。 她急道:“兰姐!” “唉哟,”李铃兰踉跄着去捡杯子,“又是限量版的杯子?” “不是,打气-枪赢的。”她踢开碎片,“我来收拾。” 李铃兰笑着走出门,忽又用手撑着门框,“今天和唐季飞玩得开心吗?” 所有情绪找到瞄准点,她说:“不要再安排了,我没这心思。” 李琊锁上房门,蹲下来拾碎片。好运不过如此,一天之内竟捡两回碎片。指腹划出血痕,她亦无知无觉,胸口犹如负起千斤顶,喘不过气。 她无意中知晓分毫境况都兢兢战战,小姑却轻易地将人查了个透彻。背依势力的人习惯了横行霸道,眼里没有规则,任何事物都是为其所用的破绽或把柄。原来男人女人都一样,待在高处,便觉得余下的人如蝼蚁是玩物。 断裂的杯耳抵进掌心,血肉模糊。女孩的话言犹在耳,“我没有脑子,活该接受命运是吗?凭什么你出生那么好,会所的人都听你的,凭什么我就是烧烤摊的女儿,新鞋都买不起,凭什么呀……” 打开索尼磁带机,音量调到最大值,石玫瑰乐队奏响《Begging you》,声浪盖过楼下动静。 没关系,从石头缝里长出的山茶花早已变作异种,历经风吹雨打,不会枯萎,不会凋谢,甚至掉进下水道,也不会被淤泥淹没。 * 课堂、考场、便利店、果壳、茶楼、会所,李琊上山下山,日子过得充实,但总觉寂寥,罪魁祸首自然是神龙不见首尾的叶钊。 有一回,她鼓撺秦山一起吃去宵夜,说两个人太冷清,让他叫朋友出来。他喊来一帮中青年,携家带眷,吃完宵夜闹腾着去唱歌。叶钊始终没出现,她忍不住拨打了烂熟于心的号码,听见电话那边欢歌笑语,悦耳的嗓音说:“什么事?晚点儿回你电话,现在不方便。” 日日夜夜等待,这个电话没有下文,转眼就到四月。 “你的手好了?”唐季飞掰开李琊的手掌,“没事儿摔什么烟缸,这么漂亮的手,留疤就不好了。药还得擦。” 她收回手,睃他一眼,“你没事做?天天来接我。” “每个星期不就这么一回,这机会也不肯给我啊。” 她笑笑,“大哥,你知不知道学校的人怎么说我的?” 他嬉皮笑脸地说:“说你楚楚动人,百闻不如一见。” “说我四年大学读完到底要换几个金主。” 他去瞧她的神色,意识到不是玩笑后,沉下脸来,“谁说的?” 她透过后视镜瞥了眼驾驶座上的绿毛,“怎么,你要砍他小拇指还是把人丢进嘉陵江?” “我没开玩笑,谁敢欺负你,我收拾他。” “那你最好搞辆大炮把半个学校轰掉。”见他表情仍旧严肃,她说,“我开玩笑的。你别听兰姐的,她就想把我和你凑一块,好亲上加亲。” 唐季飞还在回味这句“亲上加亲”的意思,听她又说:“不说我有重要的情报跟我分享?” “学生妹的事我查清楚了,牌桌上的人合伙耍老千。” “什么意思,她不该欠这笔钱?” “这事儿那几位都知道了……”他顿了顿,只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说,“这是个机会。” 她压下思绪,玩笑道:“立功了你,怎么报答我?” “想要什么你只管说。” “演戏啊?得了。”她说,“他们还数着日子等你们上门收债,搞了半天,是小孩受了委屈,总不能就算了。” “该收拾的我都处理好了,他们那边儿你出面,好好解决。” “内忧外患,流年不利。你该让干爹去算算,和兴是不是气数到头了。” “你跟我怎么开玩笑都行,这些话不能说。” 她摸着手机按键,“行。” 第十八章 江畔的傍晚,落日余晖洒在江面,画出一道闪烁跳跃的波光。城管持春季禁补令将垂钓的老翁赶走,堤岸上的商家支起桌椅等客人光临。 李琊凭记忆找到烧烤摊的位置,老杨夫妻二人正在从面包车上搬货物下来,她喊了一声,“老板娘。” “诶——”杨嫂应声回头,刹那间笑容消失,提防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杨岚最近还好吧?” “不关你的事吧。” 老杨搭好烧烤架,走来说:“说好中旬之前还,这还没到期限。” 李琊道出准备好的说辞,讲她平时喜欢赌点儿小钱,牌技尚可,借了杨岚的名头同放款的人赌了把大的。 她讲得绘声绘色,夫妻俩听得愣神。老杨将信将疑地说:“就是说这钱不用还了?” “是这样。” 杨嫂盯着她说:“谁让你帮忙的?如果是输了——” “没有如果。”李琊拿出厚厚的信封递给她,笑着说,“赢的钱还完还有多的,给你们。” 杨嫂掀开信封看一眼,塞了回去,“你这什么钱,我不能要。” “收下吧,给杨岚买双鞋,交补习班的学费。小孩青春期,有逆反心很正常,偶尔也要满足她的。” “我怎么管教孩子,需得着你来教?” 李琊也不恼,依旧和气地说:“老板娘,你误会了,我不想教,也不想帮忙。不过是不想你们给叶钊添麻烦,他跟这事儿确实没什么关系。” “他好大的面子!” “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了,这事儿一笔勾销。话我送到了,走了。”她转身,顿了顿,又说,“还有,你们豌豆不要钱的?放太多。” * 华灯初上,李琊独自走上天桥,电话铃声响了,她摁断,铃声再度响起。 “我说是谁敢打扰我睡觉,二十万,哇,好稀奇。” “李琊。”电话那头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似在隐忍怒气。 她云淡风轻地说:“怎么了,最近业务不好,找我买保险啊?” “过来。” 叶钊结束通话,打出两张扑克牌。 牌桌对面的男人将手里剩下的牌打出,乐道:“唉哟,我这不是来了。” 坐在他身侧的孟芝骅惋惜道:“不是让你出这个,明明一手好牌。” 他只是笑笑,瞥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服务生送茶水点心进来,男人取出小蛊,掀开盖子一看,“杏仁豆腐?” 孟芝骅说:“于总,您尝尝。” 男人吃了一小勺,颇为赞许地看向她,“小杨,我说你怎么让我来这儿。” 桌上几人各自取走小蛊,一位稍年轻些的男人尝过后说:“这跟我妈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孟芝骅说:“这家店才开不久,朋友跟我说这儿的江浙名小吃做得特别正宗,我就想着哪天介绍给几位领导。” “小杨就是会办事。来来,我们继续。”玩了几圈,男人说:“小叶,你刚说那个保险,都有些什么内容,我给忘了,你仔细讲讲。” 叶钊简单讲了两句,整理牌面,打出一组顺子。 男人甩出底牌,“我今天这运气。” 叩门声响起,接着李琊走进包厢,茄灰紫色短袖体恤内搭一件芽绿青高领长袖衫,穿宽松的破洞丹宁裤,一双干净的匡威高帮白鞋,青春靓影气息打破成年人间的融洽气氛。 男人说:“这是……” “我侄女,在附近学 琴,待会儿送她回去。”叶钊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这位是于总,这位是江总。” 李琊心道这人说起胡话来也是面不改色,笑着同他们问好,到孟芝骅这儿,唤了声“孟阿姨好。” 孟芝骅给她让座,“在哪儿学琴?” “就附近。” “我也想送儿子去学,你们那儿老师好不好?” “还行。” 叶钊码好手上的牌,她探头去看,他瞥了她一眼,将未动过的小蛊递给她。 李琊原以为一来就会受训,倒有些受宠若惊,吃了一勺不禁皱眉,“这个好……”看见架子上的空蛊,改口说,“好吃。” 叶钊听了轻笑一笑。男人瞧了她一眼,说:“是吧,我们家乡的名小吃,找遍这儿整个市区都吃不到这个味道。” 李琊笑了笑,把瓷蛊放到牌桌旁的茶水推车上。 叶钊看过来,用眼神询问“不吃了?”她没好气皱了皱鼻子。 孟芝骅问:“你学的什么,钢琴?” “古筝。” “考级了没?” 她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不着痕迹将话题引到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来。在座几人同她们搭话,闲聊片刻,男人说:“现在的小孩哪儿像我们以前。” 李琊看见叶钊打出的牌,悄声说:“你存心的。” 果不其然,他被左右炮轰,再无出牌的机会,惨烈而败。 一人说:“小叶,看来你不在状态。” “先前赢了两把全凭运气,我是真不太会玩。”牌在指尖翻转,叶钊洗好牌,放于桌子中央,“让我侄女陪你们玩两把,她从小耳濡目染,斗地主到诈金花,没有不会的。” 李琊一听便知,杨嫂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了叶钊,他现在有意嘲弄她。 “这么厉害啊?” “现在的年轻人真不一样,玩得可多了。” 李琊没有拒绝地余地,只得同叶钊交换了位置,坐到牌桌前。虽自小在茶楼长大,李铃兰却从不许她玩牌,她亦不感兴趣。无论如何,眼下不能叫他看了笑话。 她有模有样地说:“叔叔,等我帮你赢回来。” 叶钊夹着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她。 其余人都觉得她是小孩,大放厥词更显得可爱,兴致昂然地搭起牌来。 厢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烟雾弥漫。李琊烟瘾上来,摸了摸唇角,并未摸出烟来。她明白,要替他维持自己乖乖侄女的形象。 对面的人打出对Q,她本想照着打出对A,叶钊伸手搭上她的椅背,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背。她僵直了半秒,忽然心领神会,抽出可以连成顺子的几张牌打出去。 他时而碰她的胳膊,时而碰她的膝盖,她呼吸缓慢,浑身僵直,稀里糊涂地连赢了好几回。 那几位论着输赢,“我不该打那张牌……” 孟芝骅说:“你侄女确实会玩,几轮就帮你赢回去了。” “都是大家肯让我,我就瞎玩。”李琊装作打哈欠,从牌桌上下来,“我去买罐咖啡。” 叶钊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困了?” “姑娘困成这样。”男人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孟芝骅说:“于总,保险……” 他拿上外套,“还有这事儿,差点忘了。这样,有空找个时间吃饭,好好谈。” 孟芝骅犹豫地看了眼叶钊,他说:“行。” * 送走领导,孟芝骅说:“不好意思,说 好帮你介绍业务的。” 叶钊说:“哪儿的话,谢谢你。” “他们拉着你打一晚上牌,耽误你不少时间吧。” “没有,本来也不是一次能说定的……” 叶钊的浅色条纹衬衫起了褶皱,后下摆从皮带里掉出来。李琊想帮他塞进去,手刚碰到衣角,就被他捉住。却未放开,反而将她拉到身侧去。 店门口顶上的空调吹着冷风,从豁了一个角的衣摆间隙里灌进后背,抚平肌肤表面难以言喻的痒。 孟芝骅看了眼他们拉在一起的手,“早点儿送她回去吧。” “路上注意安全。”他勾起唇角。 道别后,她乘的士离去。 李琊的手腕还被他攥在手里,纤细骨骼在他热得发烫的掌心里快要融化。 她欲挣脱开来,玩笑道:“叫我来是掩护你把输的都赢回来的吧?发现他们并没有买保险的意思。你真狠,不做亏本买卖。” 他不置可否,摊开她握成拳的手,食指划过中央的浅粉色伤痕,“怎么伤的?” 她拢起手指遮住伤痕,“吃错药了,你是叶钊?” 他挨个掰开她的指头,盯住她,“不是赌牌好厉害?” “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她用尽力量甩开他,后退一步,“你怪我?” 他一步步逼近,她退无可退,抵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花坛里的竹叶支出来,挠她的脖颈和脸颊。 “整件事情巧合太多,如果没有发现你们调查我,我就真的信了都是巧合。” 她恍然大悟,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李铃兰请君入瓮的招数。 “什么时候开始的?见到杨岚的时候,还是更久之前?”他的领口敞开着,能看见清晰的抓痕。 他身上浓烈的烟草气味将她团团围困。 “你觉得我做这些都是在帮小姑?”她深吸一口气,“杨岚的事的确是碰巧,小姑不知道的。” 叶钊笑笑,像是冷笑也像是自嘲,“杨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这么帮她?” “这里头牵扯到太多人,我和你说不清楚。”她蹙起眉,“你说了我做得很好,你要相信我。” 路旁停泊的车的前灯射过来,晃得刺眼,她别过脸去,半个身子几乎都拢入竹枝里去。灯光消失了,她再度转过脸来看他。一片絮叶落在她头发上,他从未见过她这样仓皇又狼狈,就像从黑暗的林中逃跑而出的少女,孤零零的。 “你敢说没有私心?” 李琊闭了闭眼睛,笑着说:“我就知道……怪我好了。”声线有些颤抖,她使出所有力气推开他。 一时之间,叶钊感到自己是如此可笑,为什么同她发火? 她快步走下台阶,忽然顿住,朝他说:“是,我就是有私心!” 他望着她,神情很是疑惑,“你帮李铃兰做过多少这样的事情?” 她冲上台阶,攥住他的衣领,垫脚吻了上去。 第十九章 公路边停泊着的士和私家车,往来的客人寒暄着。散步的路人经过店外,孩童举着飞机模型,大喊:“妈妈,他们亲亲!” 柔软的嘴唇触碰在一起,蜻蜓点水。 叶钊下意识扣住李琊的下颌,难以置信到发不出声。 唇上残留着被胡茬扎到的刺痛感,她撇开他的手,说:“我就是有私心啊,我他妈吃饱了撑的管这些破事儿。” “我喜欢你。” 踯躅两步,她跨下台阶。 叶钊握住她的手腕,她回头望去,他立在高处,身后明亮灯光辉映,犹如杀伐果决的天神。 她不敢也不愿去看他的表情,“操!”说着甩开他,奔向路边,仓促间随意上了一辆的士。 * KTV包厢里热热闹闹,几位女人围着叶钊玩赌酒游戏。她们是他的老客户,都是有身份或有钱的主,偶尔也帮他介绍新客户。他这些女客户里,有不少时常叫他出来一起玩,五次总有三次他须得赴约。 她们在外是领导、妻子、母亲,在他面前就是放浪形骸的女人,讲低俗笑话,玩肢体接触,不亚于她们的男人。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李铃兰的话没错。 四月初,李铃兰第七次单独约他出去,说他品味不错,请他替她给生意伙伴挑选礼物。此前他以工作为由拒绝过,只得应下。 解放碑四周的奢侈品店,他陪客户逛过几次,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绕他再会四两拨千斤,手上也多了一套西服。 之后去了可以俯瞰江景的楼顶餐厅,叶钊找到借口离席,服务生告诉他李女士已埋单。晚餐结束,她邀他乘上宾利,一开始讲李琊儿时趣事。 诸如八岁时,隔壁发廊老板的儿子抱着学徒练习用的长发模特头,吓得她满街跑,翌日她将人暴打一顿,老板还上门讨要说法;十岁时,班里的同学孤立她,将她的课本和作业涂上鬼画符,她翘掉体育课,把他们的书包丢进了学校里的观景池塘。还有好多好多,参加校合唱团拿了奖,市青少年钢琴比赛夺得头筹……言语间满是对她的爱意。 末了,李铃兰说:“我一个人将她带大,二三十岁的女人该玩的该经历,我都没做过。现在她成年了,我也没别的奢求,就想找个人陪我做些浪漫的事。” 叶钊说:“总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几次三番暗示都被他搪塞过去,没耐心再留余地,直言道:“也不是要你做什么,陪我吃吃饭逛逛街,不放心可以签合同,要多少你说。” 他隐忍着情绪,依旧谦谦君子模样,笑笑说:“兰姐,这就没必要了。” “你跑业务也是陪吃陪喝陪玩,陪我还有钱拿。”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就你现在的工资,算上提成,才那么点,到期限还得起?还是又要找亲戚借钱,他们躲你都来不及吧。” 他再不能气定神闲,淡漠道:“既然你都查清楚了,必然也很了解你不是第一个跟我提条件的人,我没这想法。” “你们一个二个都说没这想法,有用吗?” “我不想大家搞得很难堪,到此为止。” “高架上,你怎么下车?”她扬着下巴,自以为胜券在握。 话音刚落,他推开车门,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撞到石砌的护栏上。 司机询问是否要停车,李铃兰看着座上的名品包装袋,冷笑两声,“走。” 如她所说,他在这儿陪任女客户们调笑,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下一首音乐响起,叶 钊身旁的女人拿起麦克风,“梦中人,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一边唱着,一边把手挽上他的坚实的臂膀。 “啦啊啦……”音响里传来原唱女歌手婉转的嗓音。 相同的旋律,教他想起那个女孩来。 “我喜欢你。”清泠的声音和含有橘子味烟草的吻。 像个天大的笑话。 生活优渥的漂亮的女大学生喜欢他?任何一个男人遇上都难免得意,但他是一个深陷泥沼的男人,哪一点值得被喜欢。 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 春日阳光和煦,运动场上,男孩们在两个篮筐之间打转,挥洒着过剩的荷尔蒙。 季超抱着篮球转身,单手将球抛出,空中一道弧线划过,球投入篮筐。篮球落地的瞬间,石阶上的女孩发出欢呼。 李琊掀起扣在脸上的鸭舌帽,朝那边望去,“还要等多久?” 季超接过女孩递来的矿泉水,“谢谢。”说着用毛巾擦汗,走了过来。 她起身,戴上鸭舌帽,“一大群花痴女看你打球,还把我叫来,有没有意思啊你。” 他两步跨上来,与她并肩走在一起,“我有正事儿找你。” 女孩们看清她的脸,低呼一声,“那不是新传的李琊么?” “谁啊?” “学长怎么认识她啊。” “你不知道啊,她风评可差了,新传的朋友和我说她翘了同系同学的男朋友。” “不是吧,不是说她被包养的吗?” “不清楚诶,她不会看上学长了吧,杜萱学姐怎么办?” 李琊离得远,听不见她们的讨论,不过看她们时不时瞟过来的眼神,就知道是在议论自己。她挑起唇角,低声骂了一句。 季超说:“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她走上人行道,睃他一眼,“骂的就是你。” “行了,跟你说正经的,校园歌手大赛你知道吗?” “什么东西?” “就知道你不关心,现在进行到半决赛了。” “所以?”她顿了顿,“我说你怎么没事儿要请我吃饭,有事求我?” 季超“嘿嘿”一笑,“萱萱的朋友参加了比赛——” “你们这些小情侣的昵称能不能私底下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就是她朋友,入围了半决赛,想找人钢琴伴奏。” 李琊笑笑,“无事绿茶,有事山茶,是吧?” “别这么说嘛,半决赛要在礼堂举办,那么大的地儿,没排场不好看。” “总要看了人再说。” “人都在馆子里等着了。” 大学外面不缺吃食,分量又足又廉价,甭管做成什么味道,都有学生光顾。 李琊曾同小姑玩笑说:“我这性格也不适合去公司上班,混不走的话以后去学校外面开家江湖菜。” 李铃兰笑她,“要你开餐馆,这茶楼还养不起你?” 念起小姑,她不由得烦躁。 来到烤鱼店,杜萱在座上挥手,“山茶,这儿。” 平时“喂”来“喂”去,现在倒喊得亲密。李琊未应声,自顾自坐下。 杜萱向她介绍身旁的女孩,“宁思薇,俄语系的,跟我和超哥一届。” 宁思薇扎着马尾,模样乖巧,看上去年纪很小。给人的感觉就像杨岚,气质更干净,少了骄横。 李琊原本不愿搭理,听见“俄语系 ”,眉梢一挑,说:“李琊。” 宁思薇点头,“我知道你,钢琴弹得很好。” 李琊心想,你几时听过我弹琴?面上笑笑,“你唱什么?要找伴奏。” “我准备了好几首,你可以帮忙看看……” 季超说:“先点菜吧。” 宁思薇说:“点你喜欢吃的。” 李琊说:“你请客?” 宁思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太……但是这是学校附近最好吃的一家。” “超哥平时请她也吃的这些。”杜萱把菜单递过去,眼含醋意。 李琊看着季超笑了一下,他也笑笑,心头发慌。他晓得她在吃食上向来挑剔,请吃饭都经过精挑细选,这家店的味道确实不够她的标准。 他们边吃烤鱼边聊比赛的情况,李琊不怎么动筷,一瓶可乐却几乎见底。 待两个女孩结伴去卫生间,季超说:“这是杜萱最好的朋友,你给我个面子。” 她说:“听不懂。” 他放下筷子,拍了拍她的肩头,“我发现一家粤菜,特好吃,回头请你。大哥,拜托。” “我又不是在意这个,哪回没帮你?”她看了他一眼,“你们社团又不是找不到人,杜萱自己也玩键盘啊。我不想在学校搞这些。” “杜萱也参加了,我们乐队都得上,其他几个被其他人拉去做外援了。有水平的就你,这能怎么办。” “什么水平不水平,直接请钢琴家得了,伴奏而已。” “我都给她们准话了……你就帮我这一回。” 李琊被他吵得心烦,敷衍地说:“好好好,反正你们也要毕业了,就当提前践行了。” 季超笑道:“够义气!” 女孩们走出来,好奇道:“说什么这么开心。” 季超用拇指指了指李琊,“说定了,帮忙伴奏。” “谢谢!”宁思薇凑到她身边,“什么时候排练?” “先要选歌儿吧,我明天下午没课,你借到音乐教室联系我。噢,还有,谱子要准备好。” * 雨点拍打着爬山虎藤蔓,玻璃窗上沾起晶莹的水珠,照进教室里来的光忽明忽暗。宁思薇坐在窗边看书,立式钢琴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遮挡。 李琊探进门里看了一圈,未见找人,转身正要走,听见里面有人喊:“李琊同学!” 许久没听见有人以“同学”唤她,笑了笑,她走了进去,“谱子带了吗?” “带了。”宁思薇把书放到琴盖上,在书包里翻找乐谱。 灰白色的书封右下角画着一个鸟窝,中央竖排着三个字“野鸽子”,想来是书名。李琊走近,看见旁边小字写着“叶钊 作品”。 她瞳孔猛缩,“叶钊?” 宁思薇一边拿出琴谱,一边问:“你也喜欢叶钊?” “喜欢?” 第二十章 “喜欢?”李琊说得好轻好轻,几乎听不见上扬的语调。 宁思薇以为她说的肯定句,笑道:“我最喜欢《野鸽子》,看了好多遍,最近找不到想看的,又翻出来了。” 李铃兰喝醉说的那番话,或许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李琊一直惦念着,不知何故,却不敢确认究竟。 “我可以看看?”她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有多么紧张,脚趾都抓紧。 “可以啊。” 翻开书,和书封连在一起的折叠内页上写着: “叶钊 生于重庆。中国作协会员。 19岁发表中长篇小说《蒲草》,获得春生文学新人奖。 23岁发表长篇小说《荇藻》,获得春生文学奖。” 李琊不爱看书,但毕竟上过语文课,饶是她也知道,春生文学奖是国内最高荣誉的文学奖之一,文章被选入课本的作家,其中不少就曾获得过这个奖项。 “很多人都知道他吗?” 宁思薇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还是兴致盎然地答道:“是吧……他是青年作家里最厉害的了,当年也算畅销书作家,跟现在的畅销书性质不一样。可惜《野鸽子》之后他就没再出新书,有的人说他江郎才尽,我才不相信!” “他退学了?” “差不多是《荇藻》出版的时候退学的吧,他是北大俄语系的,因为他我才报的俄语。” “噢……我没看过他的书。” “那刚才?” “有个朋友和他同名同姓。” “啊。”宁思薇点了点头,忽然狡黠地笑着说,“长得好看吗?” “什么?” “叶钊,我是说这个作家,很好看的。虽然我没见过本人,不过网上有照片,还有签售会的,他的签售会人可多了。大概是想让人专注在他的作品上吧,据说他除了签售会很少公开露面。但他以前在学校被拍了一些照片,我有保存,翻给你看。”宁思薇说着拿出诺基亚手机。 手机分辨率不好,照片的像素也很低,勉强能看清照片里的未名湖畔,还有坐在湖边的男人。 宁思薇将照片放大,“二十岁左右吧?差不多十年前。” 他穿着白色衬衣和瓦松绿的棉线背心,夕阳余晖洒在他微弓的背上,脸在阴影里。那时候,他的侧脸线条还有些柔和,远没有现在这样凌厉。 照片有十来张,他和胡同里卖糖饼的阿婆的合影;他在酒吧看演出被偶遇,手搭在朋友肩上,叼着烟,脸上醉意明显;他拿着奖杯和证书,站姿和笑容都很端正;他靠在用稿费新买的摩托车上,穿着时兴的皮夹克,笑得春风得意…… 宁思薇翻看着照片,感叹道:“我真的好喜欢他,如果早生几年,我一定追到北京去。” 原来,他被万众瞩目过,是最耀眼的星星。原来,他的青春飞扬肆意。原来原来,他得到过如此多的爱意,即使现在,也有新的人前仆后继地奉上喜欢。 “你说,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放弃写作的吧。”宁思薇用手机点了点下巴。 李琊垂眸,把书还给她,“或许吧。” 他是怎么承受过来的呢?一颗星的陨落。“回来做墩子,码头工,送牛奶,什么都干过了,卖几年保险赚的钱都拿来还债。”他怎么还可以那么自在轻松,甚至笑得轻佻。 宁思薇说:“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安安静静地写新的小说。” 李琊打开琴盖,“我们开始吧。下周就比赛是吗?今天定好曲目,尽早报上去。” 离开音乐教室, 李琊接到电话,李铃兰问:“今天要回来吧。” “怎么?”她抖了抖伞柄,正要撑开,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正好,房子装得差不多了,过去看看。” “你自己看了就行。” “主要是琴房,你看还差些什么。” * 宾利驶入别墅区,天色渐晚,玻璃罩小灯照亮柏油马路,道路两旁的银杏树枝繁叶茂,一栋栋欧式洋房依次排开。 李琊瞥了眼窗外,继续玩手机上的贪吃蛇,“这儿有人住吗?黑黢黢的。” “多着呢。” “这片儿拆迁是干妈他们负责的吧?” 李铃兰从驾驶座上回头看她一眼,“精得很。” “你们跟地产商一唱一和,搞得房价物价飞涨,我们食堂一个菜都贵了两毛。” “这叫顺应时代发展,可不是我们想搞就搞的啊。” 李琊同她插科打诨,下了车,忽见草丛里一闪而过一个影子,惊呼,“什么东西!” “野猫吧。”李铃兰说着用钥匙打开大门。 按下墙壁上的一排开关,整栋房子豁然明亮。水晶灯垂在两层楼高的天花板上,照映锃亮的浅色海盐纹大理石地板。装潢同别墅外观一样乏善可陈,规矩得可以拿去做样板间,从细节上看,又满是金钱堆砌的味道。 李琊转来转去观赏,李铃兰指着二楼说:“去看看你房间,还有琴房,左转。我接个电话。” 推开卧室门,李琊看得发愣。摩洛哥式的棉麻床帐包裹着半张床,直垂到地上;梳妆台的镜子缀一圈夸张的小灯泡;弧形阳台垂着藤蔓编织的吊椅,上面盖着一张绒毛毯子。 显而易见,这不是小姑的喜好,而是小姑强加于她的喜好。受到不小的冲击,她揉着眉头去看下一间。 琴房空间宽阔,朝南一面玻璃门窗,天花板嵌有中央空调,地面是浅色实木地板,整个房间没有过多装饰。 她松了口气,听见楼下传来声响,一边走去一边说:“琴房我很满意……” 隔着二楼的护栏,李琊看见两个陌生男人将李铃兰往门外拖去,连跑带跳地下楼,冲上去挥拳。 男人没来得及反应,背上挨了一记,但不痛不痒,对同伙说:“快点!” 李铃兰头上套着黑口袋,手脚扑棱,惊声尖叫起来。 李琊扑上去抱住她,回头怒喝,却一眼认出这两人是常随唐靳走动的人。惊疑不定之际,她被人扯着胳膊拎起来,又重摔落,裤兜里的手机也砸了出去。 头磕到地板上,一刹那的空白,她强撑着站起来,待辨清方向,李铃兰已被人绑走,面包车飞驰而去。 她想去捡手机,步履踉跄,跌倒在地,才发现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她单手爬过去,哆哆嗦嗦地拨出电话,“叶钊,叶钊……你有没有空?来接我。” 电话那边的人淡漠得令人心寒,“李小姐——” 她的声音已带哭腔,“除了你我不知道可以相信谁……” * 别克停在栅栏前,摇下车窗,叶钊探头说:“师傅,麻烦开下门。” 站在安保亭里的保安说:“一车一卡,我们这儿有门禁的,你找谁啊?” 叶钊摸了摸下唇,把车掉了个头挪到路边,揣着钥匙下车,步伐越来越快,走到栅栏前,勾身穿过。 保安大喊道:“诶——不能进!”连忙拿起对讲机,“注意注意,二号门闯进可疑人物。” 十字路口中央有一座喷泉,上面立着一个模仿比利时 小于连雕塑喷泉的小男孩雕塑,只是穿上了兜裆裤。 叶钊查看着指示牌,发现该走反方向,一转身,就看见三五个保安朝他奔了过来。他绕着喷泉顺时针跑了半圈,待保安追过来的时候,从逆时针方向跑去。 路灯照亮宽阔的路,光束下飘起淅淅沥沥的雨线,叶钊忽然站住。女孩从远处走来,一步一顿,摇摇欲坠,一只手僵硬地垂在身侧,一只手握着手机,微弱的光映在她脸上,额角淌着血,衣服上不知是花纹还是沾染的污泥,乌泱泱一团。 他感觉心跳滞停了一瞬,双腿不由自主地朝前而去。 “叶钊。”李琊笑了笑,雨水或是血迷蒙了视线,只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 他的情绪根本不由他问发生了什么,讲着“不要笑了”,打横抱起她。 保安们发现他的位置,四面围堵过来。他抱着她飞奔,雨势渐大,砸在他身上,他没有察觉自己将怀里的人搂得有多紧。 大雨中,他抱着她飞奔。 还未及大门,叶钊喊道:“开门!” 保安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听见他怒喝:“操-你妈开门!” 被这气势唬住,保安愣愣地把车栅栏和人行通道都打开了。 叶钊单手拉开车门,把她放在后座上。后车窗上放着秦山的杂物,他胡乱翻找一通,干脆脱下湿漉漉的衬衫,翻到仅有些湿润的一面,擦去她脸上的血迹。 李琊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咯咯地笑了两声,“叶钊,你真好。” 他神色严肃,用力撕扯开衣衫,把布条裹到她头上。 “嘶”了一声,她说:“痛。” “忍着。” “只是磕到了,不是这儿。”她抬手捂住右手臂,“这边,我怀疑骨折了。” 叶钊砰地关上后座车门,迅速坐上驾驶位,将车飚了出去。 导航搜索着就近的医院,迟迟没有显示结果,他骂了一声,“妈的。” “你还会骂人啊,好稀奇。”她半倒在座椅上,透过前座之间的空隙去看他。 “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摸出电话,“我先报警。” “不要打,不能打。” 导航搜索到最近的医院,提示导航开始。叶钊转了一个大弯道,准备调头。 她感到冷,意识却是清晰的,“不去医院,回花市,那儿有家私人诊所。” 到达目的地,叶钊把她抱起来,她一边指路一边说:“你很紧张对不对?没什么好怕的,高三那年我去四川考托福,被绑架了,比现在还惨。姑姑担心得不得了,不敢送我出国了。从那以后我学会了不露财,低调好多。你放心,大师说我命中带煞,但命硬得很,死不了。” 雨水从错综复杂的电线之间落下来,他穿过狭窄的巷道,低头看她,“李琊。” “你别这么深情款款,我会误会的。”她瞧见前方亮着灯的窗口,喘了口气,无力地喊道,“张大脚,滚出来!” 第二十一章 明晃晃的灯悬在头顶,李琊靠在陈旧掉色的手术床上,拉住叶钊的手:“再抱一会儿。” 张医生端着托盘走来,缩着脖子移开视线,“哎哟。” 叶钊挤出一个笑来,“乖。”说罢用被单将她裹严实,站到一边儿。 额头出血的地方又疼又痒,她想去挠,却摸到混合了雨水的血。张医生出声制止,“我的个仙人,感染了我可没辙。” 她笑笑,“只是破皮了对吧?你先想办法把我手弄好。” “一样样的来。”张医生瞥了眼赤-裸上身的男人,“年轻人,外头有我的白大褂,你先穿上。” 叶钊道了谢,掀开帘子走到外间。窗前一张桌子,放着病例、杂志报刊、常用的药、搪瓷茶杯,墙上挂着性感女郎月历。比起他住的地方,这里因为杂乱更显破旧。实在不是令人放心的诊所。 这个天气淋了雨着实好冷,他取下大褂套在身上,嗅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 “张大脚,你别看他长得好看,还有腹肌,就打他主意啊。”帘子后面传来女孩虚弱的声音,叶钊低头看了看腹部,肌肉随呼吸浅浅起伏。 “啊——”女孩忽然叫唤一声。 他立刻转身,欲开帘子的手攥在一起,“李琊?” 张医生说:“别大惊小怪的,死不了。你这怎么搞的,跟人打架还是——” “我从二楼摔下来了。” “你放屁!” 李琊笑笑,看见托盘里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和一根针,说:“有这么严重,需要打麻药啊?” “拿个镜子给你照照?”张医生用镊子夹着酒精棉花清理她的伤口,“还好没伤到骨头。” “缝几针啊?不用打麻药吧,我还有事儿。” “什么事情比你命还大。”张医生看她坚持,松了口,“行吧行吧,你坚持住啊。” 她点点头,痛感一瞬间袭来,闭上眼睛低声咒骂,手握紧了床沿。 叶钊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湿润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打火机也浸了雨水,点几次都点不燃,遂作罢,将它们一齐丢进垃圾篓。 手背掀开帘子,他仿佛在看一出无声电影。女孩面无血色,眉头紧拧,长长的睫毛和身体一起颤抖,细碎的短发紧贴着脸颊,踩在地上的运动鞋周围有一滩水渍。 她抬眸,灰蓝的眼眸里有泪光,“叶钊……操,轻点……”咬紧牙关,原想朝他皱皱鼻子,可脸部肌肉已经麻木得没法活动,只得弯了弯唇角,“怎么你穿白大褂也好看啊。” 叶钊走到她身边,看见她额头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轻声说:“别贫了。” “你哪儿人啊。”她抓住他的手臂,“北京儿人儿才这么说话。” 她嵌了污泥的指甲紧扣着他,几乎要抠进他肉里。她笑笑,“疼不疼?” 张医生聚精会神地缝合伤口,听了说:“能有你疼?!” 她做作地眨了眨眼,“我心疼。” 张医生摇了摇头,“那你放开他嘛。” 叶钊好似没有痛觉一般,眉头也没皱一下,说:“没事。” 额头缠上纱布,李琊松开了他的手,呼出一口气,“原来不打麻药缝针是这个感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钊一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手臂,凸起几道破皮的抓痕,有一处渗了血。他把双手插到衣兜里,问:“她的手怎么样,骨折了?” 张医生扔掉废弃的医药物品,不在乎地说:“骨折了她是这样?最多是扭伤。”看他一眼,“倒是你,手有事儿没事儿?” “无事。” 张医生无言,转头掀开裹在她身上的被单,“上衣脱了。” 她捞了捞体恤下摆,“不是,我这怎么脱啊。”瞥一眼面前的男人,“叶钊,帮个忙。” 张医生去橱柜翻找东西,刻意避开一般。 叶钊抬手又放下,她催促道:“喂。” 他一手拎起她的衣角,双手拢着衣服往上抬。感官在这一刻苏醒,哗啦啦的雨拍打雨棚,闷热的水气席卷而来,她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未敞的衣襟里的小腹,肚脐下的腹毛茂盛杂乱,是会呼吸的热带雨林。 湿润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他小心地卷到胸前,避免触碰到奶白色的肌肤。衣料半遮掩的视线下,余光能看见纤细的腰肢。 她斜坐着,撑着床上的一只手随着他的动作举了起来。内衣露出边角,莓果色的蕾丝碎褶边。 他抬眉,她睇他一眼,“有意见?”声音低下来,“小姑买的。” “没意见。”他意味不明地笑笑,将衣服一齐撩到领口,握着她左手把衣服从脑袋上脱下来,最后慢慢地从右手臂上褪下。 奈何右手随随便便弯曲一下都疼,她咬紧唇才没叫唤出声。 “抱歉。”他叠好衣服抱在手上。 她摇头,“好了,张大脚。” 张医生走来,沿她手臂一路捏上去,检查擦伤和骨骼。 李琊完好的一只手抖抖嗦嗦摸出烟盒,尚存一支没浸湿的烟,用银色打火机啪嚓点燃,尼古丁吸进肺里,她呛得猛咳两声,扯到额头伤口,佝偻的背都僵直,胸下的肋骨清晰可见。 叶钊拿走她的烟,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是尽力忍耐的表情,修长的脖颈,莓果色蕾丝半罩杯内衣之上仿佛丘陵的少女弧度。 他移走视线,习惯性地抽了一口烟,愣怔一瞬,抽离唇间。又瞥到她的肩头,被雨荡涤过或是年轻肌肤才有的光泽,小巧圆润,隐隐泛红,像点了朱红的胭脂膏,徐徐擦开变成粉的一抹。 喉咙动了动,他绕到帘子外面,静静食烟。大雨似倾城之势,橘子味侵略口腔。躁动,闷气。过滤嘴压着唇珠,仿佛柔软地唇瓣,融化,将他抚慰。 李琊手臂裹了纱布吊在脖子上,慢慢站起来,问:“几天能好?” 张医生收拾着器皿,“静养个三五天再来找我,头上还要换药。” “这么久?我还要弹琴。” “弹屁的琴,伤筋动骨一百天,别折腾了。” 她嘀咕道:“都答应别人了……”又说,“谢了。” 张医生来到外间,拿了几盒消炎药,用圆珠笔在盒面上写了每日的量,叮嘱道:“按时吃。” 李琊扬了扬下巴,“叶钊。” 他会意,掏出钱包打开。她说:“把衣服给我,谁让你付钱了。” * 雷声轰隆,路上的灯箱闪烁一下,彻底暗了。 叶钊撑着从张医生那儿拿来的伞,大半的伞遮在李琊头顶,大半个他暴露在雨中,一寸不着的上半身像披有隐形的铠甲,令雨水触及都溅起。 她穿着他穿过的白大褂,几乎和他依偎在一起。雨水把她的鞋子又灌湿一遍,如走在发泡的豆渣里,恶心和眩晕感同时袭来,她双腿发颤。 他说:“背你?” 她笑笑,“我没那么弱。” 他不由分说把伞塞到她手里,一把将她抱起来。 雨珠从伞面上跃起,洒在他头上。她忙摆正伞,“喂!我很重。” “哪里重?”他步 伐稳健,垂眸看看她,“肉贩子一天下来卖的肉都比你重。” 风吹来雨,她舔了舔唇上的水,望着他的眼睛笑,“拐弯抹角骂我猪。” 叶钊闷声笑笑,“那不然怎么说?瘦得前胸贴后背。” “喂!”她用伞柄触他鼻梁,手指勾到他鼻尖,一晃又越开了,“你跟老秦学什么不好,学他耍流氓。” 他吸了吸鼻子,正色道:“医药费我还付得起,没必要赊账。” “什么赊账,他本来就不会收我钱。他以前干了不少事儿,你能想到的勾当他都干过,后来被人供出来了。姑姑看他老婆快生了,不忍心让小孩没了爸爸,帮忙摆平了。”她顿了顿,试探地说,“兰姐好吧?” 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觉得呢。” “她钟意你。” “不至于。”他眉头蹙起。 她把脸藏进他臂弯,偷偷扬起唇角。 * 茶楼早已歇业,一楼两个人影都没有,女郎们都窝在房里看电视。李琊把钥匙拿给叶钊,两人从后门进了,睡在后厨隔壁房间的董婆婆唤了一声:“幺儿回来了?” 李琊扬声应答,叶钊抱着她经过房门,董婆婆又道:“饿不饿呀?” “不饿,我睡了,你早点休息。” “诶。” 昏暗的空间里,叶钊摸到楼梯走上去,转角处额头撞到横梁。 李琊低声“唉哟”,摸了摸他的额头,“没事儿吧?” “没事。”他微微勾身,以避免再次撞到顶。 她缩在他怀里,胡茬时而蹭到她的脸颊,两道呼吸交错,越来越急促时,来到阁楼。 “吱哑——”他推开门。 李琊从叶钊身上下来,打开灯。 有的话就在他唇边,她勾住他牛仔裤腰间的皮带,“这么就走了?” 他挑眉,不知何意。听她说:“帮我换衣服。” 他笑了一下,“李小姐。” 她指了指缠着纱布的手臂,佯装无辜道:“我也不想啊。” 青春的血液奔涌,她不过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她不过想他的手拂过她的肌肤。 第二十二章 叶钊呼出一口气,走进房间。按她的旨意从衣橱里拿出毛巾、黑色体恤、运动裤。 “还有内衣。”她坐在椅子上,脱下鞋。 他皱了皱眉,“李琊。” “就是中间那层柜子里——”她笑笑,“好啦,开玩笑。” 他拿着衣物走近,她把纱布挂脖取下来,“帮我牵着。” 他依言拉着纱布,看见她另一手绕到背后去解内衣搭扣,将头偏了过去。 她脱下内衣挂在手臂上,别扭地把体恤套在身上,“你松手吧。” 他如获大赦,松了手,听她“嘶”了一声,连忙转过身去,“抱歉。” 只见内衣滑落到地上,她惊慌地用衣服罩住弯曲的手,手肘将衣料撑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宽大的体恤将她遮了个严实,两人之间仍有些不自在。 她轻咳两声,“总是说妹妹崽,还以为你把我当小孩。” “你成年了。”他踱步走开。 “哦——你的意思是成年就可以啰?”她看着他扬起笑。 “抱歉。”他站在一步之外。 她穿好体恤,把纱布挂在脖子上,“什么?” “我自己的事,”他目光复杂,“不该迁怒于你。” “我理解你的想法,正常人都会觉得我做这些是在帮她设计你。”她站起来,示意他转过身去。 她一边换裤子一边说:“毕竟我们很陌生,你不信我才对。兰姐找人查你,确实逾线了,但她不至于到那个地步,说真的,凭她也想不到这些方法。我不是替她说话,但她绝对没想过害你。” 她忍着疼痛,费劲地穿好裤子,走到他身边,“总而言之,我大发慈悲,原谅你了。顺便,谢谢你今天帮我。” 他静默片刻,说:“我不信你,你为什么信我?” “因为……你知道啊。”她碰了碰他的手背,“你走吧,我还有事。” 从找到她到现在,他排除她可能遭遇的种种不测,又恐触及她心底事,未再过问。保持合适的界限,不要刨根问底,是他的原则。 他动摇了。一直隐忍的无力感在顷刻间化作怒意,十余年来,每分每秒,他没有现在这样恨自己过。未理清由头,他以极低沉的克制的声音说:“这个样子还想去哪儿?” “你担心我?”李琊垂眸,“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他说,“你已经给我添麻烦了,就麻烦到底。” * 雨刷在车窗上来回摆动,李琊和这矿泉水吞下药片,等待电话那边的人接听。 嘟声快消磨光耐心,电话接通,她说:“唐季飞。” 电话那头的人压低声音说话:“怎么了?” 她如平常一般用满不在乎地口吻说:“你在哪儿?找你玩。” “会所。”他想了想,补充道,“我爸和三爷都在,你清楚的,没法儿陪你。” 她不知道和兴内部的恩怨,仅能凭借唐季飞此前的话,猜测赵弘武颇有野心,想要取代唐靳的位置。 唐季飞说过,杨岚这一出可大可小的赌局乌龙“是个机会”。想来,就是今晚。 可是,李铃兰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唐靳怎么会将人绑了去? 她没法相信任何人,除了叶钊,这个局外人。 她其实怀疑过,或许内部有人查到他和茶楼的关系,威逼利诱让他靠近李铃兰,可按照这个逻辑,便说不通了。他质问她帮杨岚的动机,相当于摊牌,若是做局演戏,全然没必要。 几件事搅在一起 ,的确太过凑巧,一定是她遗漏了某个关键点。 “兰姐也在?”她讲着电话,看向驾驶座的人,他仍是一尊静默的雕塑,目视前方。 唐季飞说:“她怎么会在?” “噢,我找不到她,一个人在家好无聊。”适当的停顿和叹气,她用不过度的撒娇的声音说,“真的不能来找你玩啊。” 叶钊眉头微动,瞥了她一眼。她笑笑,听见唐季飞说:“改天好不好?” “……好吧,改天我就没时间啰。” 打趣两句,她挂断电话,“去三哥会所。” “确定?”叶钊得到肯定的眼神,调头驶离和兴大酒楼。 别克驶入地下车库,李琊解开安全带,语调轻松,“我上去看看就下来。” 他抬手搭在她肩上,欲言又止。 她粲然一笑,“你帮我很多了,姑姑的事,轮不到你出面。” “如果——” “别想那么多,又不是演电视剧。” 他低头笑,“谁会写这么烂俗的剧情。” “是啊。” “我等你。” 倒真像一出烂俗电视剧,明知没有回头路,男主角执意要走,女主角柔情蜜意地说“我等你”。 * 李琊下了车,垂着头迅速走到电梯口,路上没看见那辆面包车,事实上就算有她也分辨不出。电梯从三楼下来,她一秒都等不得,跑上楼梯。 从楼梯口走出来,到达会所一楼,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冷清异常,只有灯光将走廊映得富丽堂皇。 大厅传来争吵声,她连忙穿过回廊,心砰砰直跳。 她猫着腰,躲在绿植后面窥视。厅堂两端站着乌泱泱的人,情绪紧绷,如拉满的弓,一触即发。 李琊真真被吓了一跳。 她可以装模作样耍狠,掼人烟灰缸,不过是确信自己能安然无恙。眼下的场面,她从未领教过,再不能事不关己地笑这是粗劣的黑帮电影。 “谁在哪儿?”唐季飞视线横扫过来,“出来!” 李琊走了出去,勉强笑笑,“哥……” 唐季飞惊诧,“你怎么来了?” 赵弘武笑笑,“这下好,你们一家子来齐了。”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哼笑,“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小的。” 李琊醍醐灌顶,是了,她遗漏了一个人。干妈。 唐靳不论想对李铃兰做什么,只需找个借口把她约出去便好,何须大费周章。 只有唐靳的太太,既能用唐靳的人,又可能对唐靳的情人不利。恰好,赵弘武又需要这么一个重要又不太重要的角色,要挟唐靳。 昏沉地蹲坐在地板上的女人不是李铃兰又是谁? 李琊这才看清,连忙走过去,蹲下来扶着她,“小姑!” 李铃兰摸了摸她的脸,手上处处淤青,唇角带着血迹,“让你担心了吧?” 她摇头,“他们打你了?” 唐太起身,瞧着她们说:“靳爷的姘头,谁敢打啊。” “说够了?”唐靳坐在沙发上,面有郁色。 唐太抽走他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尖头高跟鞋碾灭,“人都带出来了,怎么也不见你心疼?” 李琊与她仅有几面之缘,连名讳也不晓得,皱眉道:“干妈,你放过她……放过她好不好?” “放过她?”唐太拢了拢披肩,鞋面狠狠地从她背上擦过,留下烟灰,“谁来放过我?” 唐季飞急切道:“妈——” 唐太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她,“鬼迷心窍的本事,你们一家倒是玩得好。” “够了!” “没你说话的份!”唐太眼神凌厉,一一扫过在场的人,“老爷子还在一天,和兴就不姓唐!” 在外叱咤风云的男人几时这样不堪过,唐靳闭了闭眼睛,“阿兰,回去吧。” “阿兰?”唐太笑得肆意,“你是不是也这样叫她?这样叫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赵弘武将茶杯转了方向,笑着说:“我说,老大,好端端的论事,你把这出家长里短摆到我面前做什么?我可没功夫替你和嫂子做裁判啊。” 唐太缓缓走到他面前,猛地掀翻茶杯,“赵三,你算老几?” 赵弘武摊开双手,“大嫂,你这……” “你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想用这个贱人威胁老唐,以为我傻兮兮地着了你的道是吧?我今天就是做了她,你看老唐敢不敢说一个字!”唐太掷地有声。 所有人沉默了,连赵弘武都堪堪低下头去。 李琊只觉太荒谬了,这里没有一个正常的人。 她揽着李铃兰,平静地说:“你想怎样?” 唐太朝人招了招手,那人奉上一柄小刀,“按规矩来。” “好。”她拍了拍李铃兰的背,站了起来,“你动我。” 唐太将小刀从牛皮刀鞘里取出,一边把玩一边靠近她,“也不是不可以,小的总比大的值钱。” “不可以!”唐季飞两步跨过来,握住她的手臂。 “儿子,你比你爸爸有种。”唐太挥开他,走到她跟前,“仔细瞧,长得确实漂亮。” 李铃兰蹒跚地爬过来,拉她的衣角,词不成句,“你对我怎样都可以……你、你不要动她,她还小……求求你……” “刚还傲气得很,这时候知道求我了?” 李琊背挺得笔直,“动手啊。” 刀柄贴上脸颊,浸得颧骨冰凉,锋利的刃牵出划痕,细小的血珠汩汩冒出。 就在唐太要剜下去之际,忽然有人喊:“条子来了!” 她警惕地说:“慌什么慌,哪儿的?” “有武装!是反黑组的,反黑组的——” 唐靳从后面拉起她,“走啊!” 唐季飞背起李铃兰,跟着他们一齐从大门跑出去。 人群躁动,四处奔窜。 李琊被人推搡一把,撞到墙角,忙不迭朝楼道口的方向跑。 转角与人撞了满怀,她一惊,抬头看见叶钊。 他什么也没说,牵起她的左手就往楼梯下跑。 奔跑的“哒哒”声在车库里回荡。 他拉开驾驶座的门,把人塞到副驾上,跟着挤上去,猛踩油门开出去几米才关好车门。 大雨如注,警笛轰鸣声愈来愈近。 李琊捧着脸,喘着气问:“你报的警?” “新闻说了,举报有奖。”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被发现有什么后果!” 他缓了缓说:“不是我。” 电话响起,唐季飞言语间满是担忧,她说:“我很安全,拜托你照顾好兰姐。” * 别克停在不知那个旮旯的巷道里,四下寂静。 李琊头抵着驾驶台,惶惶地听着外面的响动。 脚步声渐近,她环抱双臂缩在角落。 “是我,别怕。”叶 钊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手上还拎着塑料袋。 她扑到他怀里,“叶钊……” 他轻轻抚着她的背,“乖,我们已经出市区了,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她只是喃喃地念着“叶钊”,好像他是唯一的依靠。 安慰了好一阵儿,叶钊虚虚放开她,她仍旧紧抱着他不放。 “现在不处理,脸上会留疤的。”无人应答,他叹气,“你想留疤?也要体谅我是不是,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开着的药店。” 李琊松开他,闷闷地说:“抱歉……” 他食指放在她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打开塑料袋,“我不觉得麻烦。” 他用沾了酒精的棉签在她脸颊的划痕上来回滚动,然后拿出装着药粉的小玻璃瓶,“还好伤口不深,可能会有点儿痛,忍一忍。” “你知道,我不怕疼。”她仰着脸任他摆动,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车灯下,他鼻梁上有碎发投下来的影,眼里有淡淡的红血丝。 她伸手去碰他唇边的胡茬,被他捉住,“不要乱动。” “我只是想知道胡子硌不硌人。” 他笑笑,为她贴好创口贴,“硌人得很。” 她垂眸,看见他平坦的小腹,“噢,小时候听同学念作文,抱怨他爸爸喜欢用胡子蹭他的脸,我不知道那种感觉……” 一念之间,他的下巴抵上她的额头,轻轻蹭了蹭。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听他问:“什么感觉?” “不太好?”她皱了皱鼻子,同他相视一笑,“其实,还不错。” 第二十三章 天朦朦胧胧亮了,边际布开轻柔的粉的云霞,还有一缕紫烟,像是小魔女骑扫帚飞过,随性吹出的泡泡。 叶钊驾车穿行在高速公路上,换挡杆后面的凹糟里放着两个空的布丁盒,旁边的座位散落着几张CD。 “几点了?”幽幽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叶钊抬腕看表,“六点一刻,算上堵车恐怕还有两个小时才到,你再睡会儿?” 李琊坐起来,手搭上驾驶座椅背,“你是不是没睡?” “我不困。”他通过后视镜看她,短发乱糟糟的,脸上贴着创口贴,瞧着竟很是楚楚可怜。 “难怪黑眼圈这么重。” 他笑了一下,“晓得调侃我,恢复精神了?” “说一百句谢谢都没法感谢你做的一切。”她戳了戳他的肩,发现他穿着一件旧兮兮的深蓝色Polo衫,奇怪道,“哪来的?” “跟面馆老板买的。” “亏你想得出来。”她靠回后座去,“这么说,你偷偷吃过早饭了?我好饿——” “没有,一会儿带你去吃。” “好啊。”她嘴角弯弯,看窗外绵延的山峦。 伴随车载电台的音乐,李琊迷迷糊糊睡着了,再次醒来,车已停在大厦外。 叶钊熄了火,转身对她说:“我上去一趟,打考勤。” 她蹙起眉,“我不。” 折腾一宿,小孩脾气也出来了。他无奈地说:“行,你跟着我。” 街上都是赴工的人,各个面色冷漠,步履匆忙。 进入写字楼,四座电梯外围满了人。有人喊着“不要挤”;有人因电梯超载,被人推了下来;有同公司的人互相问好。 这里的人都好正常。 李琊像去星际外兜了一圈忽然返回地球的人,感到无所适从。恍惚中听见叶钊唤自己的名字,方回过神来。 随他上了电梯,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她艰难地护着右手。蓦地,她被他圈入怀中,背抵着他的胸膛。 电梯门阖上,他说:“没事吧?” “没事。” 叶钊几乎搂着他才顺利挤出电梯,先检查了她身上几处伤,确定无碍,朝公司走去。 同时们和他打招呼,好奇地打量他身边的女孩。 一人玩笑道:“叶哥,女儿都这么大了。” 他笑笑,“侄女。” 吴主管走来说:“诶,上班还带个小的。” 他说:“待会儿要带她去医院复查。” “怎么了这是?浑身都是伤。” “不小心摔的。” “也太不小心了。”吴主管摇摇头,“销售部的,人到齐了开会啊。” 年轻的职员咂舌,“一天天的,老是开会。” 李琊轻声说:“你要开会……” 叶钊把她领到自己的办公位上,“你先坐一会儿。” 她望着他不出声,他又说:“这里很安全。” “我知道。” “想抽烟的话去安全通道。” “好啦。”她笑他考虑得好周到,就像带小孩来参观工作地方的长辈。 他不知道她笑是什么意思,跟着笑了笑,拿上笔记本去会议室。 格子间里还有其他的职员,往来走动免不了瞧见她,问上两句,她只好去走廊。 想着时间也不算早,她拨出李铃兰的号码,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接 着拨唐季飞的电话,很快接通,他的声音像是刚醒来,“山茶?” “我姑姑呢?” “在医院,有人守着。你放心,只需要吊水,伤得不严重。” “哪个医院?” 唐季飞讲了具体地址,犹豫着说:“你怎么样?” “我很好。” “山茶,我妈妈,我妈妈她有躁郁症。” “没必要解释。” “我不是想要解释,真的……”他说,“对不起。” “谁要给谁道歉呢,说不清楚,也没什么好说的。” 结束通话,李琊彻底清醒。她本就不是依靠别人的个性,昨天确实被吓着,才有点儿战战兢兢。总不能一直叨扰叶钊,他有他的工作。 给他发送了一条短信,她离开了这里。 * 高级病房空间宽敞,相当于一间酒店单人间,茶几、沙发、独立卫浴一应俱全。可以看出唐靳在极力挣扎,要保持体面。 李琊坐在病床前,喝着豆浆——候在门口的人买来的早点,据他们顶头“上司”吩咐,可任她差遣。 护士进来取空的药瓶,“这是最后一瓶,都输完了。” 她问:“什么时候出院?” 护士奇怪地看她一眼,“什么时候都可以。” 她“噢”了一声。看来唐靳花钱也只是求个心安理得。 护士拔掉李铃兰手上的针,对她说:“你帮她按着这个棉签,不要太用力。” 李琊依言照做,看见李铃兰睁开了眼睛,轻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李铃兰不语,她又问:“要不要喝水?还是想吃东西,饿不饿?” 李铃兰只是静静看着她,忽地叹气,“这么靓,怎么能破相。” 她温柔地笑着,“不会留疤的,涂了药,很快就好了。” “好,最乖了。”李铃兰看向她吊着的手臂。 “在张大脚那儿包的,头上也是,缝了两针。”她蹙起眉,瘪了瘪嘴,“没打麻药,差点儿昏过去了,但是我超勇敢,没吭声。” “你呀……”李铃兰望着天花板,“像你爸爸。” 李琊极少听见她提及父亲,小时候总会追问,愈大反而愈不肯问。 * 从会议室出来,叶钊没看见理应待在他座位上的人,去走廊和安全通道口,只看到其他部门的小伙聚在一起抽烟闲聊。 他掏出手机,看见一条未读短信:“我去医院找小姑,就不耽误你工作了。说好的早饭,不能耍赖。还有,非常感谢。” 想也没想就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女孩慵懒的声音响起,还伴着咀嚼,“有这么想我?” 他没好气地笑了,“不怕了?” “我什么时候怕过?” “昨天缩在座椅底下让我一路开出市区的是谁。”他玩笑一句,正色道,“你姑姑还好吧?” “没什么问题,准备出院了,有人照应。” “那就好。” “……不多说了。” “好。” 李琊把手机塞回裤兜,就看见李铃兰笑意盈盈地盯着自己,移开视线说:“干嘛啊。” “男朋友?”调侃又试探的语气。 “什么呀。”她撇下她,快步上了车。 李铃兰随后坐进来,碰碰她的肩膀,“说说。” “你给我安排的‘司机’一个接一个的,别人看了都不敢接近我,上哪 儿去找男朋友。” “他们巴不得天天接送你上学的,我可没安排。” “那是为了讨好你,也就除了唐季飞……”她不再说了。 沉默片刻,李铃兰低低叹气。 李琊开口道:“普通人哪儿不好,非得喜欢……” 李铃兰看着窗外,“喜欢?各取所需罢了。” “那么多男人,总能找一个对你真心实意的。” 李铃兰回头看她,“你还没体会过,年轻的时候爱过那样的人,就不可能爱上别人。” 还是第一次听小姑提及情史,她怔了怔,“有这么大魅力?” 李铃兰抬手抚摸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他跟你一样,有一双漂亮的手,会弹吉他。” “谁啊,我见过吗?” 李铃兰松开了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笑不响。 董婆婆在茶楼门口迎接她们,念叨说:“出门也不说一声,我早上起来到处找不人,吓坏了,赶紧给小唐打电话,才知道你们连夜去山上露营了。什么时间露营不好,昨晚下大雨……” 李铃兰安抚道:“我们不是回来了吗?劳你担心了。” “你说妹妹性子野,你也陪着她任性。”董婆婆瞧见她们身上的伤,“唉哟”一声,“怎么了这是,一个二个的,妹妹这手怎么了?” 李琊说:“就是摔了一跤,没事儿。” 董婆婆絮絮叨叨的把她们送到楼梯口,“看你们脸色苍白得唷,赶紧去休息,下面有我看着。” 李铃兰梳洗一番,照常下楼同客人玩笑。明前龙井的热气里,她依旧风光冶艳,是许多人临睡前的遥远念想。 李琊从来旷课不打报告,在她授意下和辅导员请了几天假,留在阁楼休养。 她单一只手,琴也弹不了,整日翻来覆去听CD,或者对着电脑屏幕搜索栏上的“叶钊”发呆。 秦山来电问她时间安排,得知她身体抱恙,特意提来一个果篮。 李铃兰连声道谢,说:“平时多亏你照顾她。” 两人客套几句,李铃兰便同熟客打牌去了,留他们在茶座一隅闲聊。 秦山一边剥橘子一边说:“比巴卜要走了。” 李琊抬眉,“这么快?” “他本来有朋友在那边,正好有个工作机会,让他去面试。” “他都没和我说……”李琊接过他递来的橘瓣,咬了一口,皱眉说,“好酸。” “周五一块吃饭,给比巴卜践行。” “周五不行。我们学校有个歌手大赛,那天我要给别人伴奏。” “你手成这样了还给人伴奏?” “能行,就是扭伤。我答应了总不能食言,再说临时也找不到人代替。” “那这样,我们过去看演出,完了吃饭。”秦山尝了一瓣橘子,“不酸啊,好吃。” “我连醋都讨厌。” “那是会觉得酸。”秦山兀自笑了笑,“大钊也不吃醋,你知道店里有卖那个布丁吧?销量特好,我一问,半数都是他自己买的。” 李琊抿着笑说:“这么夸张。” “他就喜欢甜食,以前读高中,我们哥儿几个过生日,就他生日会吃蛋糕。买个大蛋糕,自己又不吹蜡烛,还让女同学来吹。” “哎,你们原来班上喜欢他的人多吗?” “何止班上,他那阵儿风靡全校,对面学校的都知道他。”秦山摸出烟来点燃,“我和他去游泳,有女孩跟我搭讪,结果人问‘那个帅哥是不是你 朋友,他有女朋友’吗?气得我。” “老实讲,老秦你还是……”李琊上下指了指,“看得过去。” 秦山抬手晃了两下,“爬开些。我年轻的时候是帅哥,只能说,和他比,差了点儿。他那时候学习好,长得好,家里还是开厂的。” 李琊装作不经意地问:“是吗……什么厂?” “汽修零件你知道吧?做出口贸易的。我们一帮人被他带去开飞车,把厂长那奥迪的保险杠撞得稀烂。结果挨骂的还是我,我爸现在老糊涂了,都拿这事儿说我。打架犯事儿,老师都只让我写检讨,还说我带坏他。”秦山摇了摇头,“按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别人家的小孩,我么,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怎么说,没得比。” 第二十四章 礼堂后台临时搭建起化妆间,选手们堵得通道没法过人,组织赛事的学会生干部把他们哄开。许是第一届歌手大赛的缘故,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宁思薇穿着红色抽褶连衣裙,惴惴不安地坐在走道靠墙的椅子上。 李琊穿过人群找到她,“我看前边开始彩排了,你是几号?” “十号。”宁思薇顿了顿,“你不化妆?” “我就伴奏,没关系吧。” 宁思薇连忙拉她坐下来,劝说两句,见她态度坚决,只得放弃。 “你的手……可以吧?” 李琊活动着右手腕给她看,“就一会儿,没问题的。” “不好意思,你受伤了还要帮我伴奏。” “我才不好意思,都没和你练习。”李琊见她神色忧虑,扬了扬手里的乐谱,“待会儿还有彩排,放轻松。” 学生会的人唤她们去台前,交代上下场的路线和注意事项。李琊正听着,就看见季超他们的乐队走上舞台。 杜萱穿着背心和迷你格裙,腰间的黑色皮带支出来一截,活似英美青春剧里的女孩。她站到麦克风前,说:“大家好,我们是Simple乐队。” 音乐响起,李琊无声地笑了。还以为他们出了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原是“盗”用她的《阁楼》。 曲调依旧甜蜜又诡异,融合了布鲁斯摇滚风格,歌词却被改成英文的了,偶尔还有两句西语。 杜萱摘下麦克风,故作地俯下身来歌唱,模仿摇滚明星。 一曲唱罢,后勤人员指挥宁思薇迅速上台。 李琊跟着走上去,同季□□拳打招呼,“可以啊。” 杜萱笑着说:“用了你的曲子,没提前说,不介意吧?” “本来就是demo,改编之作都是你们完成的。” 杜萱正是拿捏准她不会计较,才在翻唱经典曲目和乐队那两首歌里选择了《阁楼》,这下更是放心,对她们道了鼓励之词便从另一边下台了。 负责调度的人指示宁思薇站到麦克风前,李琊随之在钢琴前坐下。试了音,两人互看一眼,李琊奏响旋律。 歌曲是玛利亚•凯莉的《Hero》,演唱颇有些难度,尤其到高潮段落的转换。不过此前音乐教室合奏,两人都觉得这首最适合,一拍即合定下曲目。 因伴奏乐器只有钢琴,谱子又是寻常的伴奏和弦,略显单调,全由歌声撑着。于是到第二段落,李琊即兴地加了些旋律。宁思薇慌了神,高音唱跑调,找回音调时,状态已不佳,硬生生拖到结尾。 这一遍彩排不尽如人意,李琊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这儿,安抚宁思薇后,找到学生会的干部要求再排一次。 干部呼前唤后,得了闲才回答,语气不甚耐烦道:“早干什么去了,一共十六个组,个个都要重排的话得拖到什么时候,不行,来不及。” 最后找来季超拜托了在学生会做干事的学妹,她们得到第二次彩排的机会。 此时全部小组都彩排完,礼堂里来了一些提前占座的学生。宁思薇刚还说:“毕竟快走了,想给平淡的学生时代留个值得怀念的经历,重在参与。”可一站到舞台上,就紧张起来,自我介绍的声音隐约颤抖。 李琊握拳抬手,大喊一声,“Hero!”惹得众人发笑。宁思薇放松些许,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 这一遍很顺利,宁思薇欣然地回到后台,就看见别的选手和学生会的人抱怨,“为什么十号可以排两次,李琊就特殊对待么?”还有好些难听的话。 宁思薇回头来看 ,发现李琊蹙着眉,小心翼翼地说:“都怪我……” 李琊轻轻摇头,“没事啊,不用理他们。” 其实她压根没在意旁人说什么,不过是手隐隐作痛,心里担心。 * 比赛正式开始,穿着礼服的主持人登场,先请校领导致辞,紧接着介绍坐在第一排评委。 主持一唱一和的声音悠悠传到后台来,一号选手整装待发,其他有的静默不语,有的兴奋地欢闹。 宁思薇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阅读来纾解压力。李琊闲来无事,陪着她看书,明明从中间看起,竟也入了迷。 一词一句,一花一叶,灵气自如。 李琊看完一页,还不见旁人翻页,催促道:“看完了吗?” 宁思薇笑着瞧她一眼,“好看吧?虽然大多数人提起叶钊都是想到《蒲草》,但我最喜欢《野鸽子》。” “我想知道主角有没有找到她母亲。” “没有说。” “那不是没有结局?” “这不是主要的情节啦……母亲算是一个隐喻吧,代表他过去的种种。” “好复杂。” “不会啊。我把这本书借给你吧?你从头看。” 李琊还未接话,宁思薇就把书放进她的拉链敞开的斜跨包里了。 “你不看了?” “本来就是随便翻翻,一会儿就到我们了。” 季超从走廊尽头跑过来,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啊?山哥他们来了。” 李琊“啊”了一声,“我差点忘了。”说着找出手机,发现有好多个未接电话,秦山打来的,还有比巴卜和叶钊的。 她问:“叶钊也来了?” 季超点头,“外头没位置了,他们站在最后排。” “这么多人,早知道让你帮忙留几个位置。” “我看他们挺自在的。”季超挥手,“不说了,下个就是我们。” * “不愧是我校人气乐队Simple,尖叫声到现在都没停下。” “是的,感谢学长学姐带来的精彩演出。” “下面让我们有请第九号选手宁思薇,她要演唱的是《Hero》。” 宁思薇松开紧握李琊的手,走上舞台,颔首示意,作自我介绍。 下午充足的阳光从礼堂两侧的窗户照进来,舞台虽映着灯光,却微乎其微。李琊往远处匆匆一瞥,便坐了下来。 “There's a hero if you look inside your heart.You don't have to be afraid of what you are……” (这里有勇士,如果你注视你的内心。你不必顾忌自己是谁。) 干净的歌声悠扬回荡,杨岚站在麦克风前,被所有人瞩目。 几乎没有人去注意斜横在角落的三角钢琴后的那一抹侧影。 于李琊而言,这样的演奏再简单不过,甚至不用看乐谱。然而此时此刻,她额头冒出冷汗,右手每弹出一个音符,痛感便加重一分。她尽力将注意力放在琴键上,不容许自己出一丁点儿差错。 完美收尾,李琊的手臂直直垂到身侧,再动不得。杨岚朝她笑,拉着她走到台前鞠躬致谢。 按照安排,宁思薇的同伴上台献花。正待她们转身准备下场时,有人用花束挡着脸走了上来。 那花儿递到李琊面前,她怔愣地 接过,看清是比巴卜,笑出声,“谢谢。” 他们走下台,李琊低头嗅花香,说:“还买花儿,太够意思了。” 比巴卜说:“每个选手都有人送花,临时找他们买的。” “亏你想得出。” “不是我想的,大钊的主意。” 李琊抿了抿唇,“那他怎么不送。” 比巴卜说:“你不知道,他……他站在那后边儿,有好几个人凑上来,他就出去了。” “果然是男女比例失衡的学校,一个个如狼似虎。” “不是……”比巴卜欲言又止。 李琊把花束抱紧了些,“我知道,叶钊嘛。” 比巴卜瞧了瞧她的神色,“山哥给你说的?” 李琊不语,比巴卜一拍手,说:“你们都不跟我说,我今天才知道他是叶钊!” “我怎么听不懂,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谁留意作家长什么样,再说,我只见过他几面,要不是你那天到便利店找他,我都不知道大钊就姓叶。” 宁思薇听到这里,出声问:“你们在说叶钊吗?” 李琊说:“之前和你说过的,同名同姓。他们来了,我去看看。” “一会儿见。”宁思薇挥了挥手,和他们道别。 * 从后门走出来,比巴卜说:“我也以为是同名同姓,想不到就是本人。” 李琊觉得他反应太过,笑着问:“怎么,你也喜欢他?” “还好,我只看过《蒲草》,算是青年作家里我比较欣赏的。”比巴卜摇头,“没想到……那本书还在我书柜里放着,要早知道我肯定找他签名。” 沿着建筑外围绕到正门,李琊看见叶钊就站在树下吸烟,举起花束晃了两下,说:“谢了。” 叶钊浅浅一笑,“不谢。” 比巴卜得知真相,反倒有些局促,闲聊片刻就进去看比赛了。 叶钊问:“手好了?” “差不多好了。”李琊侧身不让他看到右手臂,点燃一支烟。 “头上还是挂彩。” “毕竟缝了针。” 叶钊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这儿呢,会留疤吗?” 李琊手上夹着烟,没法捂脸,只得垂下头去,“已经很淡了。”又抬眸看他,“留疤也没事,大不了做个纹身遮掉。” 他见她言语开朗,笑道:“很朋克,脸上要纹什么?” “山茶啊。特别有标志性是不是?以后见到我的人都不用问,就知道我叫李山茶。”她掸了掸烟灰,满不在乎地说,“其实我没有很喜欢山茶,花和名字。我怀疑根本不是……嗯给我起的,是姑姑叫铃兰,就给我起了个山茶。” “说不定就是他们起的。”他笑着垂眸,“卡蜜莉亚。” 他第二次念这个词,好轻好轻,似捕捉不到的春末的风。 第二十五章 “卡蜜莉亚,莉亚,李琊——倒也有迹可循。”李琊扔掉还剩半截的烟,因右手倒悬拿着花束实在不便,还是换左手抱着了。 叶钊注意到她贴着药膏的手臂不大对劲,问道:“怎么回事?” 她装懵,“什么?” 他拉起她的手臂,欲将其抬起来查看,她喊着“哎,疼——”侧着身子退了好几步。于是他松了手,正色道:“这个样子还给别人伴奏。” 她看了看确有些红肿的手臂,借口说:“我以为没问题了,哪知道……反正慢慢的就消了,不严重。” “还说自己最机灵,最会逞能还差不多。” 她见他蹙着眉,看上去颇为不悦,笑着说:“你担心我?” “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妹妹崽,要爱惜身体。” “一天不跟我讲道理不舒服是不是,叶叔叔?” 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才懒得管你,一天也不让人省心。” “我……”她一时语塞,慢慢靠近他,放低声音说,“后来没人找你麻烦吧?” 叶钊意识到她说的是雨夜那场遭遇,轻轻摇头,忽又一笑,“除了你。” “我先声明,这一系列事情,包括让你一路开到郊外,不是我的本意,我其实没有那么胆小……”过后回想,那天的她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自己都难以置信。 李琊以为他会笑她,却不想他平静地说:“我知道,换我也会害怕,你已经很勇敢。” 礼堂的大门被人推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说:“我就当做没发生过。” 秦山走下台阶,扬声说:“发生什么?” 叶钊笑笑,转移话题说:“里面结束了?” “还有一会儿吧。”秦山说,“刚有个同学唱绿洲的歌,前排还有一撮人合唱。现在的学生,资讯发达,哪像我们那阵儿,找遍全校都没几个听乐队。” 李琊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嬉笑道:“你多前卫,多先锋。” “别讽刺我。”秦山笑着,抬手去点她的额头。 她旋即躲到叶钊身后,探头做了个拉下脸噘嘴的表情。 他反手拍了拍她,“你们两个要吵要打一边儿去。” 他们说笑几时,比巴卜来知会,说将要出结果了,于是一齐回到比赛现场。 李琊个子高挑,站在最后排也没被挡去视野,平心静气等待“九号”选手的成绩。 叶钊垂眸瞧了瞧她的神色,说:“紧张?” “如果她能进决赛就好了。”她说,“她快毕业了,算是大学时代最后的回忆。” 比巴卜说:“诶,以前没看出来,还以为你很冷。” 秦山笑出声,“她是表面冷漠内心炽热。” 她说:“你也讽刺我是吧。” “去年店门口不是有人吵架闹分手,山茶去劝阻,差点被男人打了。” “我懂了,说我多管闲事。” “说你心地善良,总想着别人好。” “算了啊,善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她不甚在意地说,“我就是特自私冷漠的人。” 主持人从末尾开始公布成绩,十号选手宁思薇排中下游,未能进入决赛。 李琊默不做声,远远地和她挥别,同一行人下山。 路上,季超来电问他们的位置。李琊提起宁思薇,他说:“哭得很厉害,杜萱正在安慰她。” 李琊无奈道:“怎么想的……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给人添堵,何况你们拿 了第三诶。” 季超适才反应过来,“操。还是你懂,我马上拉她走。” 秦山掌着方向盘,听了个大概,笑说:“他女朋友傻得有点儿可爱。” 她接话道:“不傻能看上他?” 季超在电话里说:“诶,你们,我都听见了。” 她讲了饭店的地址,利落收线。 比巴卜故作歉意地说:“不该说你冷漠,明明就是七窍玲珑心。” 她无语,哼了一声,“咬文嚼字的,听不懂。”引得一车人都笑了。 * 正是周五晚餐时间,临街的酒馆里热闹非凡,人人都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屋顶天台上只有一方由两张桌子拼凑成的长桌,却也不比楼下清净多少。 既是为比巴卜践行,果壳空间的职员们自然都来了,还有季超乐队五人,十几人围坐一起,把酒持螯,好生尽兴。 餐食几乎全是红艳艳的汤油和辣椒,李琊吃惯麻辣也觉得重口,可乐见底,索性佐以酒馆自酿的花花果果酒。如桃花、梅子等,各有各的味道,尝来甘甜,同果汁一般,她难免贪杯。 觥筹交错间,红晕攀上她耳朵,接着染了脸颊。她望向城市夜景,灯光点点,像糊了焦的镜头。 转过头来,旁人的侧脸尚且清晰,只是鼻尖上多了一圈红色的光影。她兀自笑出声,“小丑。” 叶钊闻声停下筷子,“怎么了?” “从我这里看有个红色的小球,像小丑。”她伸手欲点他鼻尖,一晃点在了他唇上。 轻描淡写一抹,他怔神,抿了抿唇,说:“喝多了?” 她摇头,笑得有些吃了。 他轻轻叹气,挑起她的手指,用纸巾擦拭从他唇上带去的油渍。 “好痒。”她抽回手,蹙起眉,模样近似娇嗔,“干嘛啊。” 他伏低些许,看着她的眉眼说:“山茶?” 万水千山都拢在她眉间,灰蓝的眼是入尘的魂。 叶钊看晃了神,咳了一声,坐正身子,把她碗碟旁的酒壶挪开,“别喝了。” 她抬手去抢,直接扑到他手臂上,脆生生地说:“你好烦!” 明明是怨怼,却教他心软,似被夏日阳光晒化了的硬糖,涎了一地黏黏糊糊的心事。他喉咙滚动,挡开她,“听话。” 其余人注意到这边,说:“大钊,让她喝嘛,喝倒了送回去就行了。” 一人笑说:“你送啊?就想去茶楼逛一圈是不是。” “有学生在,别开黄腔啊。” “他敢去,他女朋友不扒了他的皮!” 李琊揉了揉耳朵,“说什么呢都,别吵!我不喝了,净看笑话……” 叶钊把她那壶酒酿余下的倒入自己的杯子里,“很乖。” 她横他一眼,单手抱臂,气呼呼地靠在椅子上。 秦山唤来服务生,给她拿了瓶矿泉水,哄道:“妹妹,来,喝这个白的。” 她更生气了,“真当我醉了!这是水,不是白酒。” 叶钊接过汽水,把吸管放到她嘴边,“喝一点儿,不然待会儿难受。” 她瞪大了眼睛,圆圆的,瞳孔像颗剔透的玻璃球。瞪了多久,他捏着吸管的手就举了多久,最终败下阵来,她衔着吸管喝了一小口,果然感觉口干舌燥,拿起水瓶又喝了两口。 静坐一会儿,李琊清醒不少,走到护栏边吹风。 盆栽里的月季探出墙,垂首赏一番夜色。望去尽是灯红酒绿,浮世繁华,花儿也觉无趣,扬 一片花瓣飘落,为人间增色。 她说:“想什么?” 比巴卜说:“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不打算回来了?” “决定出去,就要闯出名堂才行。” “这么大抱负?” 他侧过脸来,“不是抱负不抱负,活着总要有个梦想,就这样普普通通的过日子没意思。” “对很多人来说,仅仅是普通就很难了。” “对你来说?” 她敲了敲栏杆,“嗯”了一声,“有人觉得混血怎么样怎么样,说起来很羡慕……我一点儿也不想。宁愿普通,长得普通,有个普通的家,父母摆烧烤摊也可以,普通地上学,或者帮忙做生意,普通地过一生,然后死去。” “如果真如你所愿,你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或许吧。” “出生和过去的经历已经注定。” “有时候在想,如果没有不服输的劲儿,到今天我是不是已经烂成一滩泥,像渣滓一样。” “所以才不会啊,你不可能普通的。” “你是在抹杀我的‘梦想’。” “我是让你不要浪费天赋。” “天赋不过是机缘之下的日积月累……说出来很矫情,是音乐救了我。” 比巴卜转身,看见站在一米开外的人,打趣道:“都没声响,偷听我们说话?” 叶钊说:“刚过来,就听到‘天赋不过是机缘之下的日积月累’。” “反方到场,辩论赛可以开始了。”比巴卜作了个“请”的姿势,回座位上了,留他们在原地。 李琊倚着护栏,“这样说,你觉得天赋就是老天赏饭吃?” 叶钊知道同她说下去就真成了青少年辩论赛,习惯性地转了转表带,说:“我尊重你的意见,保留我的看法。” “我问你一个问题,不许生气。” 他点头,“说。” “为什么不写了?”她观察的表情,重复说,“不许生气。” 他笑笑,“我的确不想听见这类的话,但也不是这么容易生气的人吧?” “你就是!特别记仇。” “好了,之前的事确实是我的不对,诚恳地向你道歉。对不起。” 他已低头两次,她没理由再为难,说:“我知道,人和人总有距离,你讨厌别人逾线。但……我们共生死一回了,不算别人吧?” “很好奇?没有特别的理由,写不出了,就是这样。” “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可是……”她顿了顿,“出事之后你还写了《野鸽子》。” 他微微抬眉,“看了?” “我承认后来是有在网上搜索你的资料,但这本书是别人借给我的。就是我帮忙伴奏那位,宁思薇。她是你的忠实读者。”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她慌张地说,“我什么都没说,她不知道其他,出于喜欢才和我分享。她很夸张,因为你选的俄语。” 他觉得她很是可爱,不禁扬起嘴角,“写得怎么样?” “我看了一点儿,以前都不喜欢看这些,读武侠小说比较多。” 他轻叹着“噢”了一声,“看来不怎么样。” “不是!很好啊,不然我为什么要借来!” 他笑出声。她恍然大悟,作势打他,“好啊,耍我!” 他捉住她的手,浅笑着说:“好像也不怎么机灵。” 不远处喧嚣不止,这一隅,时间滴答、滴答。他眼里载了温柔,悠 悠荡荡,掉进她心扉。 第二十六章 李铃兰把最后一枝花插进透明浮雕玻璃花瓶里,说:“没获奖?也送花儿,学校这么周到。” 李琊在床上翻了一圈,头枕在床头,望着漂亮的花簇,“小姑,你这么喜欢花儿,去做花艺师傅多好。” “好啊。”李铃兰收起包装纸和修剪下来的枝叶,“要是茶楼不做了,我就去找个风景好的地方,种一院子花。” “那我帮你卖花儿。” “你呀,想法倒是多,该好好想想以后要做什么了。” 阁楼的门合上,李琊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翻开,看见扉页上的笔走龙蛇的签名——“叶钊”,无声地笑起来。 今晚的聚餐很早散场,秦山喝高了,叶钊开车送比巴卜到机场赶凌晨航班,她一道去了。 返程的路上,她有些困倦,准备小憩一会儿,忽然听他开口道:“睡着了?” 她闭着眼睛,轻声说:“没有,不如讲个睡前故事吧。” “想听什么?” “为什么写《野鸽子》?” “当真这么好奇?” “为我当一回深夜电台主持好不好。” 他笑笑,沉吟片刻,说:“叶福龙以前开工厂,技术跟不上,最终倒闭。人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他好赌,不做生意后,日夜赌牌,渐渐欠了很多钱。我妈受不了,到北京见了我最后一面,失踪了。找她的路上,我写了《野鸽子》。” 她知道他省略了许多过程,却不好再问,只说:“谁说的艺术源于苦难,好有道理。” 他轻描淡写地说:“算不上,还过得下去。” “我以为创作欲是无法遏制的。” “我想的都是钱,能写出什么。” “其实,现在还有好多人喜欢你,等你的新书。” “没有哪个人是为了回应读者的期待去写作。” “我是说……算了。”李琊想到什么,在挎包里找出《野鸽子》。 叶钊瞥了眼书封,“还真的看了。” “宁思薇借我的。”她拇指卷起书页,哗啦啦翻过,“你看,她真的看了好多遍。她还说,如果早出生几年,会去北京见你。” “你现在是想鼓励我?” “没那个意思。我是想问,能不能回应她的期待?” “她是你很好的朋友?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我也有喜欢的乐队,理解她的心态。”她看着他,心想,况且,因为她才跨出那一步来认识过去的你。 他没应声,在红灯前停下,才说:“笔?” 她笑着说:“就晓得你最好了!这会是她学生时代最好的纪念。” 李琊摩挲着签名的字迹,翻开第一页。 上帝耶稣圣母玛利亚,菩提佛祖观音娘娘,诸神啊,请庇佑他,我的星星,我爱的人,往后的人生,顺心如意。 * 五月中旬,歌手大赛圆满落幕,杜萱夺冠,领奖时季超不在其中。 李琊在图书馆见到他,隔着书架,悄声问:“吵架了?” 季超走到她面前,摇头说:“一言难尽。” “不是吧。” “宁思薇要走了你知道吧?” “是啊,她要去南京实习,情况好的话不会回来了。我今天就是来还她书的。” “那家机构也招西语老师,杜萱要去。” “你跟着去不就好了。” “我想回上海或者去北京,做音乐。她不同意。” “上海离南京那么近。” “她觉得是异地恋,看不到未来,还说组乐队就是玩玩而已。我们乐队昨天吃了散伙饭,我和她……分了。” 她惊讶得低骂一句,引得图书馆里的学生侧目。 他说:“毕业即分手,怎么也想不到会落到我头上。” “待会儿陪你喝一杯?” “去山哥那儿吧。” 宁思薇发来短信,“我到图书馆门口了。” 他们走出去,看见杜萱也在,地上放着几件行李。 场面很是尴尬,李琊率先说:“今天就走?” 宁思薇点头,“我们去武汉玩一趟,再去南京。” 李琊把包好的书递给她,“谢了,小说很好看,我一晚上就看完了。” “怎么包起来了?” “秘密,晚点儿再拆。放心,没有损坏一边一角。” 宁思薇笑着说“好”,讲了道别的话,同杜萱离开。 季超踌躇一秒,追了上去,“你就没有话要和我说?” 杜萱定定地看着他,“这几天说得很明白了。” “就这么算了?” “祝你幸福。” “册那!祝我幸福,居然祝我幸福,这是人说的话?!”季超捶了捶桌面,拿起酒瓶欲喝,发现空了,同吧台里头的人说,“再来一瓶。” 李琊晙了他一眼,拎了两瓶啤酒,开瓶后放到他面前,将旁边几个空瓶子收起来。 “她真的没有心,我对她不够好么?为什么这样对我。老是让我尊重她,我尊重她的选择,然后呢,她完全不考虑我们的未来。”他顿了顿,“你说句话啊,好歹安慰我一下!” 瓶颈碰撞发出轻响,她喝了一口酒,说:“我要是你,就追着她跑。” “这几年我追得还不够?像狗一样屁颠颠跟着她。我受够了。他不喜欢我的朋友,就你,还有我宿舍一哥们儿,我都不怎么见了。你们骂我见色忘义——” 她竖起手掌,“我没有。” “好,别人骂我,全都忍了。还要我怎样?我妈不准我找外地的,我好说歹说,说破嘴皮,终于求了同意可以带她回家。现在呢?我他妈港督!……”他讲起沪语。 她揉了揉耳朵,“哥,我听不懂上海话。” 临近果壳营业时间,秦山走来,诧异地朝她蹙眉,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她未答,季超闻声回头,抬手道:“山哥,我,失恋了!” 秦山噎了一下,揽上他肩头,“天涯何处无芳草。” 李琊无奈道:“行,情感顾问来了。” 门口的工作人员喊:“老秦,有人来找工作!” 那人忙说:“不是不是,找人的。” 秦山探头望去,“又是你,我们这儿没你说的人。” 庞景汶上前几步,看清里面的人,说:“我找她。” 李琊抬头,“诶?是你。” 秦山奇怪道:“你不是找什么大姐,她是你大姐?” 李琊笑笑,解释道:“我忘了留电话号码,好像也没说名字。” “看着还是学生仔,你也招惹。” “你想多了,他是叶钊外甥女的同学。” 庞景汶在吧台就坐,将琴盒靠在凳脚上。 季超暂时走出情绪,问:“贝斯?” “嗯。” 李琊说:“天天背着贝斯跑,你不上课?” 他腼腆地说:“我保送。” 季超说:“厉害啊,哪个学校?” “央美。” “还是学艺术的!” 秦山说:“有前途。” “还好吧。” “别谦虚,过度谦虚会挨打的。”李琊把酒水单推到他面前,“喝点儿什么?” 庞景汶不自在地说:“我可以喝酒吗……?” 季超胡乱拍了拍他的背,“有什么不可以,来,陪我喝。” 李琊说:“你小孩,干什么要喝酒,心情不好?” “别人想喝就喝。”秦山看了眼时间,“你们吃饭没?我去楼上喊几个菜。” 季超说:“我需要下酒菜。” 李琊调好一杯酒精含量和度数都很低的鸡尾酒,季超和庞景汶已从欣赏的乐队聊到钟意的人。 庞景汶抿了一口酒,忽然说:“我……也失恋了。” 她愣怔一瞬,说:“你们可以组个乐队了,‘失恋阵线联盟’。” 季超重重点头,“不错,你做主唱。”又说,“可以兼任键盘和吉他。完美。” 她着实不想搭理这个情绪崩溃至不对劲的人,朝庞景汶说,“讲讲?” “杨岚有男朋友了。” 李琊皱起眉头,仿佛问号的具象拟人化。 “应该是真的,她穿的都是奢侈品,换了iPhone,说是男朋友送的。她好像不想念书了,都不去学校。” 季超听了也蹙眉,“啊?” 庞景汶低落地说:“我已经打不通她电话了,拨过去都是忙音,可能被我劝烦了。我根本不奢求她和我怎样,只是……不想看她误入歧途。” 她静默片刻,说;“你我管不了,这是她想要的,由她吧。” 季超敲了敲酒瓶,“由她吧,由她,拿酒来!” “……”李琊忍不住打了他一记,“老秦都没下来,还吃不吃了?” 他闭上眼睛,在鼻尖前竖起食指,唱诗般念道:“罗隐诗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面纱》又道,我从不喝酒,我只喝醉。好一出中外古今互文,Perfecto!” “你他妈能不能清醒点?” “你不懂。” “一会儿方言一会儿西语……”她没再说下去,他哭了。 他高大敦实,总爱插科打诨,见谁都是笑眼,此刻却伏案哭泣,压抑着不出声,只有肩头微动。 庞景汶手足无措,拣了些常听的道理讲,既是宽慰旁人,也说给自己听。 寥寥几桌客人,各说各的趣事,无人在意这里。此景常见,谁能肯定自己不是下一个伤心人。 * 夜色如水,李琊背依琴盖坐在琴凳上,看着花瓶里凋零的花簇,拨出电话。 “喂?” “叶钊,我想吃布丁。” “便利店应该有。” 她这才听出他说话带有鼻音,关切地问:“生病了?” “没有,喝了点儿酒。” 女声突兀闯进她耳朵,“大钊,你的汤好了——” 李琊牙关收紧,故作轻松地说:“在哪儿啊?” “在家。” 脚步声渐近,女人的声音变得清晰,“我放这儿。这么晚了,谁的电话?” 叶钊似乎捂着听筒,答道:“侄女,你见过。” 她笑了笑,“谁他妈是你侄女?” “李琊 。”语气有警告意味。 “怕你带回家的女人吃醋?”不等他接话,她说,“算了,我没什么事,拜——拜。” 客厅亮着灯,孟芝骅坐在餐桌上,问:“她有什么事吗?” 叶钊用勺子驱散汤面的热气,抿着笑说:“没事,找我说说话。” “噢,她和你很亲。” “多谢你帮我介绍客户。” “太客气了,教我做醒酒汤,我还要谢谢你呢。我公司那几位领导就是这样,谈了这么多次,还好签下了,不然我都不好意思面对你。” “这有什么,签不了是常事。”他喝完汤,看一眼腕表,“送你回去吧。” 孟芝骅低头,将头发撩到耳后,“好晚了。” “明天都还要上班。” 孟芝骅放下碗,“不如我睡沙发……” 叶钊起身,笑笑说:“我家这样,你睡不好。” 最后那点儿自尊在挣扎,她终是站了起来,“不用送我,早点休息。” 等她穿好鞋走出门,他把一个信封塞给她。 她说:“这是干什么?” “应该的。我不送了。” 门轻轻关上,孟芝骅攥紧了信封,拾级而下。她提出去他家,以为能进一步,现在想想,他同意不过是让她看清家里的环境。她有一分后悔,表现得太主动,还是她年华已逝?怎么会有男人拒绝。 叶钊将入睡之际,被铃声吵醒。 致电人来势汹汹,“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怎么还不睡?” “你忘了!” “没忘,欠你一顿早餐。” 她哼一声,“明天,你公司楼下见。” “嗯,好,快睡了好吗?” “不好,我给你听曲子,我自己写的,老秦他们都听过了。” “听完就让我睡觉?” 那边的已有琴声响起,接着她又说:“不许偷偷挂电话!” 手机似乎置在一边了,音乐传来,如柔和阳光,缠绵细雪。 叶钊起床吸烟,看向阳台上的盆景。 琴声停了,女孩说:“好听吗?” 他拿起第二支烟,不做声。 “叶钊?睡着了吗?你怎么这样啊……”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失望收线。 他摁下红键,这才点燃烟。 今夜无眠。 第二十七章 早高峰期间处处人挤人,李琊鬼使神差地选择坐地铁,到站下来时,险些断送一副耳机。 她站在写字楼门厅外,穿黑色紧身吊带裙,裙摆刚遮过臀,露出纤细的胳膊和长腿,右脚跟随音乐点地。将将入夏,早上才二十来度,行人着长衫的也有,她这般打扮罕见,加之短发和深邃面孔,不少人投来注目礼。 其实她很少穿裙子,还是这样的裙子——她不喜欢,偏好宽松版型简单设计,但一想到深夜通话里的女声,压箱底的裙子变作珍宝,散发光芒引诱她穿上。 叶钊从楼上下来,见到她果然蹙眉,要笑不笑地说:“有这么热?” 他敞开到第三颗纽扣的领口,恰到好处的随意,性感得无可挑剔。 她摘下耳塞,“彼此彼此。” 来到背街小巷一家面馆,狭窄店面塞满了客人,老板娘招呼他们在门外摆起的矮桌上入座。 老板娘同叶钊很熟悉,直接道:“二两牛肉,这位妹妹呢?” 李琊看了一遍占半面墙的菜单贴画,说:“一两豌杂,再加个茶叶蛋。” 老板娘朝店里报了餐点,转身接待别的客人。 玲珑短街攘来熙往,弥漫烟火气。 李琊剥了茶叶蛋吃,两碗面上桌,附赠两小碗老鹰茶。 她悠悠地说:“叶叔叔。” 叶钊正在吃,以挑眉回应。 她用筷子卷起面,“我有婶婶了是吗?” 他低笑一声,近似于哼,“乱讲,那是孟芝骅。” “噢——长得像秦山前妻的高中同学。”她短短一句描绘出一部长篇巨著。 “没有,顶多鼻子和脸型相似。” “小学科学课观察螳螂交-配,我也这么细致入微。” “是吗?” “你这个观察力可以帮刑侦做侧写了。” 他喝了口茶,说:“猫舌头,还是不合胃口?” “味道一般,你真是不挑剔。” “我这个寻常市民就爱苍蝇馆子,你凑合凑合。” 像是回合制文字游戏,她夹枪带棒,他绵里藏针。她初次发现,原来他和气伪装下还有毒舌一面。 李琊不想再一来一往明朝暗讽,看着他说:“叶钊,你不准喜欢别人。” 他挑眉道:“还有呢?” 以为他会说类似“你是谁”“关你什么事”一类的话,却不想他竟反问。她闷闷地说:“不准带女人回家,不准……” “打算立个三不准?看来没少做班干部。” 她皱眉瞪她,“我没有。” 他冷下脸来,“面坨了,快吃。” “凶什么凶……” 吴主管走来,同叶钊打招呼,未经邀请自顾自在这一桌落座。 点单后,她说:“妹妹的伤好了?” 李琊乖巧地笑笑,“嗯,今天送叔叔上班。” “唉哟,好乖。” 他浅笑,“她从小就乖。” 吴主管说:“女孩儿就是好,我那小子整天调皮捣蛋。” 李琊随意问道:“几岁了?” “六岁,快上小学了。我和他爸爸工作忙,平常都是婆婆爷爷带,娇惯得不得了。” 李琊还要接话,叶钊说:“叔叔吃好了。” 有他人在,她不好回呛,连忙动筷。 他将纸巾揉成一团,起身去店里埋单。 一碗牛肉面上桌,吴主管从筷筒里拣 了双筷子,出声说:“你看,我们公司同期的都成家了,就你叔叔还单着。” 李琊明白了,这是孟芝骅二号。她故作惊讶地说:“他单身啊?” 吴主管一怔,“我记错了?” “不清楚诶。”看见他走近,她故意提高了声线,“昨天还有人给他送醒酒汤,啊,可能是同事吧。” 叶钊走到她身旁,“吃好了吗?” 她点点头,“你慢慢吃。” 他说:“我先上去了。” 吴主管看着他们走远,心里不是滋味,连这香菜也让她吃出了苦涩。 李琊亦步亦趋跟着叶钊走到大楼门前,停下脚步,说:“不送我?” 他转过身来,分别指了几个方向,“公交车、地铁,或者你可以打车,实在闲得慌,走路回去不到一小时。” “找不着路。” “会说话吗?问路。” 她舔了舔牙槽,“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生气?”他分明笑着,却冷漠得可怕。 “乱说话。” “嗯,有自知之明。” “我……”她蹙眉,欲言又止。 “李琊,我要工作。” “那你说我要怎么办?整天见不到你,要逼疯我。” “好啊,你疯给我看看。” 她气得跺脚,踩到垂下去的耳机线,拔下连在iPod上的接口,使劲掼出去,“我讨厌你!” “那最好。” “……明明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是怎样?” 话音落下,她揪住他的衣领,垫脚凑过去——欲吻他。 他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脸,将她往后推开,“一个伎俩用第二次就不管用了。还有,跟我耍浑也没用。” 她踉跄两步,眼看要跌到,他扶住她。 她一把推开他,“假惺惺。” “第一,不准来公司找我;第二,不准半夜给我打电话;第三,不准叫我叔叔。”他顿了顿,转身走进楼里。 她朝背影喊:“滚你妈的,准不准关我屁事!” 他回头,淡漠望她一眼,转角走进电梯间。 * “一起做音乐!”李琊拍门道。 季超站在宿舍门后,见她似有满腔怒意,不解地说:“这么突然?” “上次给你听的那支曲子,我们现在就把小样做出来。” “可以是可以,会不会太急?” “你就说搞不搞?” “我当然没问题,关键是要找其他乐手,至少得有个贝斯。”季超往里走了两步,从床上捞起手机,“问问乐队的人。” 她敲了敲门,“我不用‘Simple’遗留难民。” 他犯难,“社团的新生我不太熟……上次在坚果认识的那支乐队,我问下他们。” “给庞景汶打电话。” “你怎么回事,爆炸了一样——好,我打,立刻打。” 她拨通秦山的号码,“老秦,借下练习室……就我们几个,嗯,比巴卜的钥匙在我这儿。谢谢。” 果壳后台有一间练习室,偶尔有本地乐队借用,大多时候是存放乐器的杂物间。 李琊和季超把多余的物品搬去隔壁休息室,腾出空间来,接着整理乐器,检查设备。 庞景汶推开门,额上还挂着汗珠,喘着气说:“我迟到了?” 季超说:“没 规定时间,你急什么,这里刚收拾好。” “你说越快越好……” 音响里偶尔跳出琴音,李琊在试音,抬眸说:“你跑来的?” “打不到车就跑过来了,反正不远。我本来在家自习,闲着没事儿。” 整理练习室的过程令人平静些许,她轻声问:“五线谱会看么?” “只会看四线谱和简谱。” “你过来,先玩一会儿。我把五线谱转简谱。” 庞景汶打开琴盒,取出蓝色贝斯抱在怀里,踌躇着不愿上前。 季超说:“愣什么,过来插电。” “独奏一段试试。”她笑了笑,拿着乐谱和笔靠墙坐下。 季超说:“别笑了,大哥,你现在笑得很可怕。” 她敛了笑,面无表情地说:“我怕吓到他。” 庞景汶摸出心型拨片,弹拨出单音节,看了看另外两人的神色。 李琊在音符上标数字,听见声音忽地没了,头也不抬地说:“别紧张,又不是考试,我和季超都非常业余。” 贝斯低音响起,如小象跳迪斯科,起起落落,生动有趣。 她停笔看过去,弹拨贝斯的他神采奕奕,再不见腼腆模样。 霎时,节拍变快,低音复杂交错。犹见群象起舞,新鲜瓜果在它们头顶和长鼻上来回滚落。 拉长的音收尾,手离开琴弦,他害羞地挠了挠头发。 实在出乎意料,季超以击鼓代替言语。 李琊问:“你自己写的?” 庞景汶点头,“看非洲旅行指南的时候,节奏自己就冒出来了,还是第一次创作,技巧没跟上……” “不要总妄自菲薄,我觉得很好。” 季超说:“诶,让他试试《阁楼》?” “你带谱子了?” “都带了。”季超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将四线的贝斯谱放到他面前的谱架上。 他熟悉了一遍,大胆提议,“我想合奏。” 李琊背上自己的木吉他,拍了拍话筒,数着节拍说:“一、二、三、四——” 吉他琴音和人声同时响起,“如囫囵吞硬糖,脊背隐隐作痛,辗转折叠。是谁在阁楼高唱,我心事无人讲……” 小鼓敲响,而后贝斯加入。 她的声线刻意提高,好似真空袋里的莓果,轻盈飘扬,时而靡靡。 这首被杜萱改成青春期少女的歌再次回到她这里。 曲终,庞景汶看了她的乐谱上的歌词,弹奏时没听清的部分都找全。 李琊问:“不喜欢?” 他摇头,“很有风格,特别是词,怎么写出来的?” “就那样,写我看见的。” “‘我’不是你,对吧?” 她“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李琊时常会在阁楼弹琴,偶尔好兴致会哼唱喜欢的歌。 茶楼有位女郎,不知是喜欢音乐还是消遣寂寞,没有客人光顾时,会悄悄坐在台阶上听她唱歌。她同女郎们只是打照面的关系,基本叫不出名字,偶然发现有人偷听,并未道破。 她内心深处是排斥和她们接触的,直到那位女郎染上毒瘾,迫不得已离开,临走前闯入阁楼,央求她为她唱首歌。 美丽容颜不再,女郎双颊凹陷,瘦得不成样子。她不忍拒绝,根据女郎哼的旋律,弹唱了卡百利乐队的《Dying In The Sun》。女郎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美得不像话,还说她 梦想做歌星,有人肯为她写歌。 没多久,女郎去世了。李琊从其他人那儿听来不成章的故事,写下了《阁楼》。 连着几天,李琊、季超和庞景汶按时在练习室碰面,玩到果壳营业才离开。 合奏过后,她不太满意‘Simple’乐队自做主张的修改,决定将《阁楼》重新编曲,做新曲小样的计划暂时搁浅。 这天,不知是谁玩笑说:“到前边儿舞台去怎么样?” 调好灯光,乐器接上设备,一切就绪。 正门打开,几人走了进来。 李琊和叶钊遥遥相望。 第二十八章 如囫囵吞硬糖 脊背隐隐作痛 辗转折叠 是谁在阁楼高唱 我心事无人讲 梦的某一刻 回到最初的滑雪场 扮演可以撒娇的小女孩 是谁在阁楼高唱 我心事无人讲 闷热潮湿的城啊 把这场大雨当做雪吧! 即使 即使身在某处 无论何处 没有一个着力点 “Dying in the sun” “Dying in the sun” 是谁在阁楼高唱 我心事无人讲 ——《阁楼》 李琊弹着吉他,唱到尾声几近低吟。 两位乐手都感觉出她今次的歌声和先前不同,冷冷腔调,反而与曲风更合衬,欢快里暗藏哀婉。 她忽视台下人的反应,转身和他们击掌,“庞仔,Intro怎么掉了半拍?” 庞景汶说:“对不起……突然有人进来。” “有什么对不起的,以后不准说这个话啊。还有,下次不许错了。” 季超说:“哎呀,第一次上台,失误很正常。你就当他们是空气,该怎么怎么,就跟在练习室一样。” 他们一边说笑一边走下舞台。 秦山说:“你们还真组了个‘失恋阵线联盟’?” 李琊说:“你才失恋,没得恋!” 秦山正在喝水,咳嗽两声,问:“吃了□□?” 季超摇头,“她最近一直这样。” “谁招惹她了……” 李琊扫视一圈,掠过叶钊时稍作停顿,“就你们中的某个人啰。” 几人面面相觑,她又说:“总有些姓叶的。” 秦山碰了碰旁人手臂,“你怎么她了,怨气这么大。” 她朝他们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我是鬼啊?还怨气。” “李琊,我们谈谈。”叶钊转身往门外走。 她看了看周围的人,无事人般耸肩,跟着走出去。 暮色四合,街上逐渐亮起灯火。 “谈什么,谈恋爱?”李琊看了看指甲,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叶钊眉头紧锁,短促地呼气,“你要一直这样?” “那又怎么了,反正你不想见到我,也不会常见到我,干脆当做不认识好了。” “因为这个生气?” “你可以生气,我就不行?” “做错事——” “是啊,错就错在鬼迷心窍,满意了吗?”她摸遍牛仔裤前后裤兜,想起烟放在了留在店中的帆布包里,“我他妈有病才跟你在这儿啰嗦。” 他抖了抖烟盒,递到她面前。 她睨他一眼,将冒出头的烟敲回去,走进便利店。 李琊让收银员拿了一包薄荷烟,正准备付钱,两个布丁放上桌,旁边传来声音,“一起。” 她看也不看他,说:“各付各的。” 叶钊坚持道:“一起。” 收银员看着面前两人,犹豫着接了男人手中的零钱。 她哼了一声,掀开门帘,撕开烟盒上的塑封带,取了一支烟衔在嘴里,发现忘了买打火机。 转身看见打火机递过来,她正要取下烟说话,火花点燃 ,薄荷味侵入口腔。 他护着火为自己点了烟,把打火机揣进兜里。便利店的白炽灯光映出来,照亮他的脸,唇上有绒绒的胡茬,显得有些颓唐。 “李琊。” 她背过身去。 “山茶。李山茶。”他轻叹一声,拉她胳膊迫使她转过身,“卡蜜莉亚。” 她咬了咬牙,笑着说:“我很好拿捏是不是?” 他吸了一口烟,唇角溢出一缕淡淡白雾,“我没这样想。” “是啊,你不用想,多的是人投怀送抱。” “跟我同事讲有的没的,是不是不对?” “哦。” “还想我放下工作陪你玩,是不是也不对?” “我没有要耽误你工作。我让你送我只是——”她看向别处,“感觉你不高兴了……” “想找个台阶?”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谁知道你那么凶。” “你跟我怎么闹都可以,不能把我的事拿出去和别人说。” 她怎么都可以,她不是别人。 李琊心里那点儿委屈一下就散了,依旧维持不悦的表情,“可我说的都是事实啊。” “首先,这是我的私事。其次,不是事实。”停顿片刻,他接着说,“孟芝骅和我的关系,她帮我介绍客户,我给她返点。” “真的?” 叶钊把一个布丁递到她面前,“嗯,不要赌气了好吗?” “我……”她缩回手,双手抱臂,“不好,你害得我丢了一副耳机。” 他打开布丁,要了一勺,瞥她一眼,“真的不要?” 她鼓了鼓腮,抢下布丁,转身边走边吃,咬着勺子悄悄笑了。 果壳门口来了些提早等候的客人,李琊推门时,有人以为可以进场了,凑过来瞧了瞧。 她解释说:“八点半开始。” 秦山招呼她去吧台,“你们什么事儿?” 她朝身后指了指,“问他。” 叶钊笑着摇头,“我搞丢她的耳机。” 秦山“嘁”了一声,“值得你生这么大气?你哥我好多耳机,送你一副。” 她说:“我才不要。” 叶钊把银行卡放到秦山衬衫插袋里,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不吃饭啊?” 叶钊挥了挥手,“回去给老头做饭。” 秦山将银行卡放进钱夹,叹道:“这人,真是……” * 演出散场,庞景汶帮着工作人员一起打扫,看见亮着一盏灯的舞台,定在了原地。 李琊拾起地上的空酒瓶,碰了他一下,“谁让你做义工,掃走放下。” 他回过神来,继续扫地,“没什么的,我都没买票。” 她拿过掃走,“季超也没买票,还不是在那儿坐着,你去玩吧,别抢我们工作。” “听现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第一次看live?” 他点头,沉默一会儿,“我们……组乐队吧!”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好啊。” 不远处传来季超的声音,“喂,还差鼓手吗?” “还差一个名字。” “……果壳?” “拒绝。” * 这些时日,唐靳对李铃兰殷勤问候,百依百顺,两人和好如初,搬家事宜提上日程。 李琊原不想住进别墅,唐靳说“需要什么你只管提”,想到那间宽敞的琴房,她欣然应下,另附一张清单。 窗外是一片人工湖泊,被郁郁葱葱的植被环绕,余晖洒落,静谧安宁犹如尘世之外。 李琊将琴房环视一周,她的立式钢琴、电子琴、吉他,以及JBL专业音响、Marshall贝斯音箱、节拍器等,清单所列的物品都在这儿,看上去有模有样。 她坐下来,打开琴盖,随手弹起肖邦《降E大调第二夜曲》。 察觉到有人在,她转过去看了一眼。 唐季飞靠在门边,笑了笑,“这阵仗,看着像演播厅。” 她不予理会,接着弹琴。 他拣了把椅子坐在一旁,看着夕阳下她笔直的背影,开口说:“喂,打算一直不理我了?” 她说:“没有啊。” “东西都是我给置办的,没有功劳也要苦劳——” 她打断他的话,“唐季飞,你不觉得膈应吗?” “什么?”他忽然明白过来,接着说,“我爸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巴不得他和我妈离婚,但不可能。” “这么说,最受折磨的是你啰。” “还好吧。男人嘛,就那样。” 李琊停下来,彻底转过去身去,“你倒看得开。” 他学着港片的国语配音口吻说:“凡事看开一点啦。” 她笑出声,听见他又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不要。” “那我们就得一直躲在这个房间了。” 她蹙起眉,走到二楼转角处,朝楼下看去。 客厅沙发上,李铃兰倚着唐靳的胸膛,共吸一支雪茄,男人的手撩起裙摆。 李琊别过脸去,唐季飞朝她挑眉,“需要考虑?” * 放映厅里冷气给得足,衣着单薄的女人缩在男人怀里,噼里啪啦在手机上打字。他们偶尔会接吻,发出黏腻的声响。 李琊送到嘴边的爆米花转了方向,朝前排贴在一起的脑袋扔去。 女人惊呼一声,男人连忙拂去黏在她头上的爆米花,转头质问:“怎么搞的?” 李琊似有不舍地将目光从银幕上挪下来,毫无诚意地说:“不好意思啰。” 安静片刻,他们搂在一起讨论剧情,越说越大声。影院其他人都看了过去。 李琊踢了一脚前排椅背,勾身说:“拜托,小声点儿。” 男人睨她一眼,嘀咕道:“神经病。” 唐季飞不免蹙眉,揪住他的头发,压低声音冷冷地说:“日你妈给老子安分点儿!” 女人慌张地说:“干什么别动手!” 男人定了定神,双手合十说:“大哥,不好意思。” 唐季飞嗤笑一声,靠回椅背。 影厅亮起灯,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去。 李琊从台阶上走下来,背上忽遭一击,可乐瓶掉在脚边。她立即转身,看清眼前的是方才那对男女。 身后湿了一大片,发尾还在滴水,她沉声说:“谁泼的?” 话音未落,唐季飞一步跨上来,朝男人猛地挥拳。 “哐嘡”一声,男人跌倒在地,头磕到椅子把手。女人惊叫出声。 唐季飞拎着男人的衣领将他拖起来,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老子今天就给你送葬。” 男人嗫嚅着发不出声,脸上又挨了一拳,结结实实倒在地上。 女人 扑过来,大喊道:“不要打了!” 李琊不耐烦地说:“算了,别搞出人命。” 唐季飞踢了男人一脚,男人抱着脚连声唉哟。 “活着。”唐季飞说着牵起她的手往下走去。 “我喊人来!你们一个也跑不掉!”女人高声说,慌乱之中拿出手机准备拨号。 “有完没完。”李琊回头望了她一眼。 唐季飞气笑了,指着她说:“老子不打女人,有本事你就喊。” 女人紧盯着他们,对电话里的人说:“喂,我要报警,这里是……” 唐季飞夺走手机砸到地上,阴鸷地说:“有时间报警不如给他打120。” * 保时捷跑车停靠在路边,唐季飞甩上车门,拨出电话,“查到了没……老子再给你一个小时。” 李琊晙了他一眼,“查什么查,人都昏迷了。” “我最恨这种人,背后玩阴招。” “怪我挑事儿。” 他缓了缓说:“怎么是你挑事?不文明行为就该制止,他们活该。” 她打趣道:“没想到还能你还懂‘文明’。” 走进门店,SA同他们问好。 唐季飞颔首,不悦道:“我下手算轻的。” “好啦。如果小姑知道,我要挨骂。”她接过SA递来的LookBook,翻看起来。 李琊在试衣间换衣服,忽听唐季飞说:“你电话响了。” 她拉上背后的拉链,走出来说:“谁?” 她穿着混合米色和象牙白混合的粗花呢吊带连衣裙,如香奈儿画报里俏皮也优雅的少女模特。 唐季飞第一次见她打扮得像个女孩儿,愣了愣神,低头去看手机屏幕,“二十万。” 她忙拿起手机,走到一侧去接听。 叶钊的声音一如既往迷人,“有时间吗?” 第二十九章 唐季飞看着不远处的人,心里很是不快。 李琊转了一圈,笑着说:“好看吗?” 夜幕降临,霓虹灯照耀她,好似藏起羽翼的精灵。 叶钊“嗯”了一声,不经意瞥向她身后的青年,俊朗雅痞,与她好相称。 “是上次的好看,还是这件好看?”她手负在身后,扬着下巴问。 “都好看。” “好敷衍。” 他想起除夕夜,她穿着银色蓬蓬裙,外面裹着棉衣,手持花火在半空画出轨迹,像是从舞会里偷跑出来的主人翁,只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上次穿黑色吊带裙的辣妹和现在的乖乖女,哪个都不完全是她。 叶钊笑了笑,“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 她想的是你明知道我只在意你的看法,却说:“这个别人,找我做什么,邀我共进烛光晚餐?” 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梁,“有东西要给你。” 李琊不解地抬眉,见他把手中的纸袋递了过来。 纸袋里装着包装盒,面上印着品牌商标和耳机型号。她一看便知,这是新上市的适合听摇滚乐的头戴式耳机,不少发烧友对其评价很好。可是,这幅耳机的价格对他来说应该并不便宜。 她蹙眉说:“国内还没发行吧,海淘的?” “托朋友买的。” “你钱多了,买这个干什么?” “不是说我弄丢了你的耳机,跟你赔罪。”他平淡地说,“退不了,收下吧。” 她晓得,这个时候给他钱是令他难堪,只得道谢,又说:“本来耳机是我自己丢掉的,平白收了你的礼物,我良心不安。” 他轻笑,“噢?看来好好反省了。” “是啊,为了体现我的诚意,请你吃饭好不好。” * 楼顶餐厅靠窗的位置视野绝佳,俯瞰悠悠江水分割出渝中半岛,颇有“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之意。 此时此刻,在座三人各怀心事,无心赏景。 李琊抿了一口酒,“都说去吃别的,你不信。这儿换了主厨,没以前好吃,头盘就做成这个样子。” 唐季飞说:“别人推荐的,张宝璐你知道吧,张副局小女儿。” “我知道,她成天惹事,二十好几了还跟小孩一样。” 叶钊听了这话,垂眸笑了笑。 “笑什么?”她用叉子点了点餐盘,“我起码……心智上比她成熟。” 唐季飞拿起手机,“说不得,她打来的。” “八成又惹事了。” 唐季飞接起电话,“……行,待会儿看吧。” 侍者撤走空盘,送上主食。李琊使起刀叉,边吃边问:“说什么?” 唐季飞将电话拿远了些,“酒吧去不去?” 李琊不喜欢嘈杂的酒吧,最主要的理由是音乐太糟糕,但现在她只想无限延长这个夜晚。如何都好,只要他在。她看向旁人,“你去吗?” 叶钊说:“你们玩吧。” “那我也不去。” 唐季飞说:“叶哥,我家山茶都发话了。” 你家山茶?叶钊抬眉,“行。” * 电子音乐震耳欲聋,灯光迷人眼,舞池里的人沉醉其中,放肆狂欢。 沙发上坐着五六个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中间的女孩正同旁人比骰子大小,看见来人,抬手道:“飞飞,这儿!” 唐季飞一 行人走过去,在座的人自觉为他们腾出空位。 张宝璐笑嘻嘻地说:“山茶,好久不见,想不想我?” 李琊点头,“想啊,想你先人。” 张宝璐不满地噘嘴,挽上唐季飞的胳膊,“飞哥,她这脾气你也受得了。” 唐季飞收回手,笑着说:“受不了也得受,我就这么个妹妹。” 张宝璐朝她旁边的陌生男人扬了扬下巴,“这位是?” “我男朋友啊。”撞上叶钊警告的眼神,李琊改口道,“开玩笑,我朋友。” “我就说,你这样子,哪里找得到男朋友。” 李琊斜睨她一眼,“是啊,比不上张大美女,以为天天去校门口堵人就能堵到男朋友。” 张宝璐眯了眯眼睛,“我早就没联系他了,还不是怪你。” “是,怪我帮你收拾烂摊子。” 张宝璐倾身,递了一支烟过去,“帅哥,怎么称呼。” 叶钊接过烟,颔首说:“姓叶,叶钊。” “什么?”张宝璐和唐季飞换了座位,靠他耳边,嗲声嗲气地说:“刚刚没听清。” 叶钊看着她说:“叶钊。” 张宝璐点了点手心,“怎么写呀?” 李琊嗤笑一声,“李大钊的钊。” 张宝璐装作没听见,依旧摊着手心,等人画字。 “金刀旁那个钊。”叶钊拾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烟,令双手不得空。 “啊,叶钊,我可以叫你钊哥吧?”张宝璐微微偏头,银质流苏耳坠跟着轻晃,既有成熟韵味,又不乏少女感。 “都可以。” 李琊看着远处不做声,听见张宝璐说:“老规矩,来的都要走一圈。山茶就算了吧。” 她这才转头说:“没事,我酒量没那么差。” “三杯倒,别逞强。”张宝璐暗笑,找人传来空杯子,为他们斟酒。 威士忌兑绿茶初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开始玩骰子的时候,她才觉酒劲上来了。偏偏她总是输,只得一杯接一杯喝酒。 李琊报出“十个六”,叶钊轻咳一声,她没明白,坚持道:“十个六。” 张宝璐喊“开”,数了各家的骰子,惋惜道:“李山茶,你行不行啊,好歹家里开茶楼的。想喝酒就直说,姐姐给你买。” 唐季飞说:“我替她喝。” 李琊端起酒杯,忽然被叶钊拿了去,“我来吧。” 张宝璐见他一饮而尽,有意为难道:“诶,代人喝酒必须两杯。” 他又饮一杯,拇指抹去唇角水珠,说:“她输了都算我的。” 唐季飞直视他,“不劳烦你,她的归我。” 他笑了笑,转动桌上的骰蛊,淡漠道:“不用。” “这样就没意思了。”张宝璐拍手,左右瞧了瞧,“不如换一个游戏?” 商讨一番,一致决定玩“我从来没有过”。 以“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事情”造句,左边一人如果做过这件事,须得喝一杯;如果没人做过这件事,造句的人得自罚一杯。 张宝璐陈述完规则,说:“按顺时针,谁先来?” 唐季飞旁边的女孩抬手,“我从来没逃过课。” 他难以置信地说:“操,真的?” 女孩诚恳地点头,他只得喝酒,想了想说:“我从来没穿过裙子。” 张宝璐说:“要这样来是吧?我从来没穿过男鞋。” 叶钊喝了酒,说:“我从来没 进错洗手间。” 李琊默默喝酒,他投来诧异的眼神。 张宝璐笑个不停,“不是吧,这你都干过啊。” “……喝多了不行吗?我从来没考试不及格过。” 造句接连不停,愈来愈触及底线。 张宝璐因“我从来没和男人睡过”受罚一杯,咬牙切齿道:“唐季飞,亏你问得出来。” 李琊难得不去笑话她,却听她说:“我从来没和女人睡过。” 只见叶钊端起酒杯,李琊哼笑道:“你们玩击鼓传花啊。” 他说:“我从来没纹身过。” 她摊手,“我也没有,你自罚吧。” 张宝璐解释道:“要在场所有人都没做过他才要喝酒,你接着说。” 她说:“我从来没打过架子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揉了揉眉头,为自己倒酒。 他靠过来,握住她的玻璃杯,“帮你喝。” 她不理他,起身说:“你们玩,我去洗手间。” 踉踉跄跄走进舞池,不知撞到了谁,李琊凭残存的理智说了声“抱歉”,却被人箍住了手腕。 她用力甩开,“别烦老子。”拨开人群闯进女士洗手间的隔间里。 像是过了好久,她依稀听见有人唤“李山茶”,回应道:“啊?” 张宝璐推开隔间的门,看见她瘫坐在马桶旁,连忙将她拉起来。 李琊看清来人,皱眉说:“干嘛啊。” “看你走错没有。” 李琊靠在墙板上,说话间呵出酒气,“你看上叶钊了?” 张宝璐叹气,“是个人都能看出你喜欢他,谁要跟你抢男人。” 李琊吃吃地笑了笑,“有好多人。” “先出去吧。” “不,我喝多了,乱说话又惹他生气。” “你也知道你喝多了。” “嗯,我喝多了。” “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这个样子。” “张宝璐,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啊,连他的过去都忍不住计较。” “你他妈!你喜欢你就搞定他啊,跟我发什么牢骚。” “搞不定啊……” 张宝璐震惊之余很有些同情,圈子里追她的公子哥不在少数,她从来都冷眼相待,没想到她也有这天。却还是以嘲讽的语气说:“你怎么回事,连个男人都搞不定,出去别说是我朋友,笑死人。” “你教教我。”她抬眸,眼尾红红的,惹人怜爱极了。 张宝璐摇头,“你想怎么样?得到他的人还是——” “全部。” 张宝璐点了点她的额头,“真是没救了。交给我,你待会儿别说话。” 张宝璐扶她回到卡座,故作不经意将她推到男人身上,笑骂道:“死小孩喝多了,这下怎么办?” 叶钊措手不及接了满怀,拍了拍她的脸颊,“李琊?” 她挽上他胳膊,“嗯?” 唐季飞走过来,欲将她和他分开,“山茶,感觉怎么样?” 张宝璐拉开他,“她知道什么啊。” 唐季飞说:“我送她回去吧” 张宝璐说:“飞飞,说好不到三点不准走。这样……我让司机送她回去吧。” 张宝璐拿起桌上的电话,“钊哥,麻烦你帮我扶着她。” 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他垂眸轻声说:“背 你好不好?” 叶钊蹲下来,拉起她的胳膊从肩上穿过,然后双手抬着她的膝盖窝,背着她站了起来。 她的呼吸洒在他脖颈间,他忍不住蹙眉。 第三十章 天边一抹弦月,李琊抬起头,嘴唇碰到他的耳朵,笑着咬了一下。 叶钊只觉“嗡——”地一声,整个世界都倒转。 听见张宝璐问“你住哪儿?”他下意识地报出地址,然后才说:“送她回家就好。” 她贴在他耳边说:“喂……” “要吐是不是?”张宝璐连忙将她从他背上扒拉下来,拖着她去路边。 叶钊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们,摸了摸耳朵。 李琊撑开张宝璐的怀抱,后退一步,“我没有要吐——”却因走得急了,连连干呕。 张宝璐顺着她的背轻抚,压低声音说:“好好听我说,如果你想睡他,不管怎么样……” 李琊根本没去听,咳了几声,听见叶钊问询,张开双手扑到他怀里。 张宝璐暗骂一声,拉开车后座的门。 “麻烦你了。”叶钊说完,揽着李琊上了车。 张宝璐隔着车窗对他挥了挥手,同司机说了地址。 叶钊一怔,“师傅,去铃兰茶楼。” 司机充耳不闻,将车驶了出去。 他低头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人,心道,现在这些妹妹崽,真是。真是花样百出。 * 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唐季飞闷声饮酒,见张宝璐只身回来,哼笑一声,“好玩吗?” 她凑过去坐下,同他碰杯,“我真想跟去看看,一定很好玩。” “你别教唆她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什么教唆,我这叫指点迷津。再说,谁能指挥得了她啊。” 他别过脸去,未再言语。不知何故,从山茶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起,他的心情就开始起起落落。 “难道你喜欢她?”张宝璐玩笑道。 他的思绪被绕乱,慌忙说:“怎么可能!谁会喜欢那个假小子。” “人哪儿假小子了,不就是长得高,短发,噢,还有平胸。”她嬉笑着说,“那你喜欢什么样啊?” 他心烦意乱地说:“反正不是你们这样的。” “嘁,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就喜欢温顺的好掌控的,说什么温柔贤淑,不就这么回事儿么。女人不一样,我们喜欢能激起征服欲的,越挫越勇。” * 门锁打开,室内的灯亮起,“咚”地一声,李琊瘫倒在玄关的地上。 叶钊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抱着她站起来,“有没有事?” 她拨浪鼓似地摇头,重复一路上说的话,“我不要回家。” 他笑了一声,无奈地说:“这是我家。” 她分辨着眼前的景象,桌椅有两道影子,时而叠在一起,缓缓浮动。她喃喃道:“真的?” “嗯,满意了吗?” 她抬眸,止不住笑说:“满意。” 混沌之间,李琊靠在了沙发上,手上多了一个搪瓷杯。 “你坐会儿。”叶钊欲转身,手却被她逮住,杯里的茶水泼出些许。 她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说:“不许走。” 他抹去手背上的茶叶,好声好气地说:“给你煮醒酒汤。” “不要。” “很好喝的,用桔皮做。” “我要你抱我。” 他俯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喝了汤明天才不会头痛。” 叶钊在厨房处理食材,忽然听见外面茶杯打翻的声响,探出头去看,就见她捂着嘴急忙奔来。 “那边。”他来 不及收起刀,用刀尖指着对面的木门。 浴室门“嘭”地关上,他兀自叹气,回到灶台前。 李琊头痛欲裂,好一番倾倒才缓过来。 她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拍了拍脸颊,注意到盥洗台上只有两支牙刷,无端地笑起来。 浴室面积狭窄,盥洗台对面是便池,墙上挂着莲蓬头,角落几个盆子重叠在一起。盥洗台旁有一道灰色的防水帘,她以为后面是窗户,拉开帘子想透气。 后面确有一扇百叶窗,不过还有一方黛蓝色的浴缸,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左侧的墙钉了两层木板,上层放着书、唱片和一台可以播放唱片的收音机,下层放着几盏小巧精致的玻璃杯。 小小一隅,同浴室甚至整套房子全然不一样,仿佛独立出来的秘密基地。 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赤脚跨进去,挑了一张电台司令的唱片放进收音机,又拾起一只墨绿的雕花圆口玻璃杯。瞧见窗台上的贝壳状烟灰缸和烟盒,她坐下来,点燃一支。 “When you were here before,couldn't look you in the eye.You're just like an angel,your skin makes me cry.You float like a feather,in a beautiful world.And I wish I ecial……”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却不敢直视你的双眼。你就像天使,你令我动容。你就像羽毛一样轻盈,飘浮在美丽的世界里。多希望我也是特别的。) 叶钊推门而入,看见女孩坐在盛满水的浴缸里,玻璃杯罩着眼睛,似乎在看半空中升起的烟雾。 李琊转头看见她墨绿的世界里闯进一道身影,像转动望远镜一般转动玻璃杯。 叶钊拿走玻璃杯,俯视她,“你在做什么?” “玩啊。”她往浴缸里一拍,水花儿溅起,浇灭窗台上的半支烟。 他抬手去碰收音机,听她唱道:“You're so fug special……”(你他妈如此与众不同) 他索性收回手,撑着浴缸沿,跟着哼唱,“But I'm a creep.I'm a weirdo.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 (但我是个胆小鬼。我是个怪胎。真是见鬼不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头望着他,“Why are you so fug special?” 他笑了一声,坐在浴缸前的矮凳上。 她又说一遍,“你他妈为什么这么特别?” 他鼻腔轻轻呼气,抹开她额前湿润的头发,看着蓝色的眼眸说:“你才特别。” 她歪着头,眼眸发亮,“我是吗?” “嗯。” 玻璃杯沉到水底,她捞起来,把杯子扣在他眼睛上,“知道你是哄我,还是好开心。” 他摘下玻璃杯,笑着说:“几岁了还玩水,出来吧。” 她环顾四周,“你家还有这么神秘的地方。” “二十世纪最神秘的地方之一,是摩洛哥的伊夫圣罗兰花园。曾是马若尔的私人花园,他在花园里种植许多奇花异草。阳光、仙人掌、长廊、池塘,在那儿待一刻钟就会被治愈。” “所以,这是你的私人花园。” “快出来,别着凉了。” “我 也需要一刻钟的治愈。” 他摇头浅笑,“限定日出和日落时开放。” 她皱了皱鼻子,忽地将杯子里的水朝他泼去。 他挡不及,水又泼来,只听她说:“这个花园被我征占啦。” 叶钊的衬衫湿透,忙乱中握住她的手,往浴缸里推。 一声轻响,烟灰缸掉进水中,她头磕到窗台。 手覆上她的后脑勺,他蹙眉道:“痛不痛?” 鼻尖贴鼻尖,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睫毛落下又抬起,她说:“喂,我们上床吧。” 他愣了一瞬,松开她,站直身子,“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琊定定地望着他,“真的不想跟我做吗?” 浸在水中的裙子仅拢在她身上,肩带垂落在她手臂上,露出漂亮的肩线,发稍滴下水珠,落到锁骨上,沿着白皙的肌肤滑下去。 “我去拿浴巾。” 门轻声合上,她从浴缸里走出来,拔起铝塞。水位缓缓下降,在排水口形成漩涡,最后消失不见。 看着躺在排水口处的半截的烟,她的勇气似乎也将消失殆尽。 叶钊叩门后,把浴巾和衣服从门缝间递了进去。 过了好半晌,才见李琊走出来,换了宽大的体恤,头上搭着浴巾,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他穿着睡衣,靠在墙上吸烟,“清醒了?喝汤。” 她往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赤着脚慢吞吞走去坐下。 他轻叹一声,叼着烟,用毛巾擦了擦她的头发,转身去浴室。 她端起碗,嗅到淡淡的桔皮香气,忽觉心头酸楚。 叶钊勾着身子,用毛刷清洗浴缸,察觉有人靠近,转身说:“喝完了?” 李琊站在门外,不敢直视他,点头说:“嗯。” “去睡吧。” 她低声问:“睡哪儿?” 他摘下手套,越过她走到客厅,回头看去,“站那儿干什么,你要睡浴缸?” 她摇头,走到沙发前,顿了顿说:“我……睡了。” 他揉了揉额角,拉起她的胳膊走进卧室,指了指单人床,“被套都换了,你将就一下。” 她愣愣转身,“一起……睡?” “我睡沙发。” 李琊站在床前,不知是否要躺下,犹豫片刻先坐了下来。 床单下铺了一层薄薄的床垫,坐下去就感受到底下硬实的床板。她睡惯了乳胶床垫,不禁奇怪他平日是如何入睡的。 他还站在门边,视线交错,她像做错事的小孩,立马垂眸。 “等等。”他说着走近。 她悬着双腿,一动也不敢动。 他随手从椅背上拿起刚才换下的衬衫,蹲下来说:“踩了地板,擦一下。” “没事……”她腿往里收,脚背紧绷着,脚趾蜷缩。 想到这是他新换的被单,她又说,“我自己用纸巾擦就好了。” “反正要洗。”他抬起她的脚,轻轻擦拭。 擦干净后,他拍了拍她的小腿,起身说:“睡吧。” * 零星的光从窗户照进来,盆景里的枝叶在书桌上投下影子。 床上的人翻来覆去,撂开的薄被缠在腿上,额角汗水涔涔。 门开了条缝,迷蒙间,李琊看见一道人影走到身旁,哑声说:“好热。” 叶钊打开电风扇,轻声说:“抱歉,我忘了。” 风徐徐吹来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说:“你还没睡啊?” “刚收拾完厨房。” “口渴。” 他把杯子递过来,她咕噜喝了一大口,抿了抿唇,正要说话,他用手背擦去她额边的汗,将杯子放到桌上。 她咕哝道:“背上也打湿了。” 他从衣橱里拣了张手帕,从下摆伸进她的衣服里,摸到腰间凹进去的脊梁窝,顿了顿,继续擦拭。 偶尔粗糙的指腹会碰到细腻的肌肤,他们都静默不语,却暗自放缓呼吸。 擦拭好后,他攥着手帕说:“好了,接着睡。” 她躺下来,肩胛骨被硬床咯得不舒服,翻身看他,“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要我哄你睡?” “好不好?我的深夜电台主持。” 他在椅子上坐下,拾起书堆面上的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 昏暗的房间,余下匀长的呼吸和低沉的嗓音。 “……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男人合上书,在熟睡的人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曲目及标题:《Creep》 电台司令; 诗出自《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博尔赫斯。 第三十一章 电视里播放着晨间新闻,旁边的卧室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头发乱糟糟地女孩,叶福龙手上的葱油饼险些掉到地上。 “醒了?”他吃了一口葱油饼。 李琊犹豫一阵,省略称呼,点头道:“您好。” “噢……你好。” “叶钊走了吗?” “没有。他在他在。”他朝餐桌的方向指了指。 她以转身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走过去时,对面的浴室门正好打开,热气和烟味一同涌出。 叶钊手上拿着刮胡刀,瞧见她,挑眉道:“刷牙。” 李琊往浴室里探了一眼,盥洗台上放着新的牙刷和毛巾——蓝色的,上面有只白色米菲兔。 他站回镜子前,抬手把刮胡刀贴在下巴上,“洗过了,直接用吧。” 她将牙膏挤在牙刷上,看了看台上的两个玻璃杯,抬眸从镜子里看他,“杯子?” 他空出一只手把杯子里的牙刷拿走,放到她手上,“我的。” “噢。” 三十来寸的盥洗台前,他们挨在一起。长方的镜子收录影像,她右手握着刷牙,他用左手持刮胡刀,看上去非常自然。 李琊难免产生一种错觉,她和他过生活许久的错觉。 叶钊用清水洗脸后,偏头问:“吃什么?我买了三明治,也有葱油饼,你要吃面也可以下。” 毛巾捂着大半张脸,露出眉眼,她说:“就三明治吧。” 他朝她伸出手,她愣一下,把毛巾递给他。 “桌上的,去吃吧。”他说着打开水龙头,搓洗毛巾。 叶钊晾好毛巾走来,见她站着吃三明治,笑了一下,“罚站啊?坐下。” 她口齿含糊道:“我想站会儿。” “头痛?”他坐下来,拿起葱油饼。 她摇头,静默片刻,咬着牛奶的吸管说:“干嘛这么照顾我?” 他眼含笑意,慢悠悠地说:“不然你想我照顾谁?” 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娇俏。 他微微眯眼,移开视线,淡然道:“下周我要出差,去青海。你乖乖的,不要喝酒。” “……不是,你出你的差,我喝我的酒,它们有什么关系?” 他喝了口豆浆,说:“喝醉了不要来我家。” 她吸了一口气,难忍羞赫道:“叶钊!” “哦,怎么?” “谁要来你家!” “老头没法照顾你,知道了吗?” 叶福龙闻声,朝这边看了一眼。 李琊胡乱说:“今天有课,我走了。” 撞上叶福龙的目光,她半举着手挥了挥,“再见。” 关门声响起,叶钊闷声轻笑。 叶福龙问:“还在读书……多大了?” 他挑眉,凌厉眼神扫过去。 “这个太小了,你,你还是悠着点儿。” “吃你的饭。” “就是给你一个建议……我看上回那个就挺好,虽然有小孩吧……” “爸,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搞清楚,想看到我结婚?”他呵笑一声,“你没死之前想都不要想。” 叶福龙不再言语,眼角一滴泪顺着皱纹淌到葱油饼上。 晨间新闻结束的音乐响起,他依稀听见女人尖刻的声音,“叶福龙叶福龙,就是你妈的叶衰虫!这个家都被你败光了!在外面花天酒地,有本事就让她帮你啊! ” 半身入土,他剩下的只有满地腌臜。 * 别墅客厅里只有中央空调的细微声响,女孩枕着双手,躺在皮质沙发上。阳光从落地窗斜照进来,窗外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她稍稍能体会到身处私人花园的感觉,若没有轮番响起的手机铃声,会更惬意。 李琊闭着眼睛,接通电话,“让我来猜猜又是谁。” “猜你妈,快跟我说说昨天战况如何?” 她坐起身来,揉了揉额头,“没什么好说的。” 张宝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睡了没?” “没有……” “什么?路给你铺好,都打入敌方内部了,你竟然!” “不要一惊一乍的。” “你按照我说的做了吗?” 李琊想了想说:“你说什么了?” “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说,你得勾引他,不能太主动。” “……怎么勾引?” “我看你平时狡得很,关键时刻怎么就傻了?不过说回来,他得有二十七八了吧。” “比我大一轮。” “嚯,没看出来,你喜欢大叔啊。嗯他确实有魅力,如果……诶,我要上飞机了,晚点跟你发短信。” 不多时,门铃响起。 季超扯着体恤领口说:“热死了。” 庞景汶背着琴盒,还帮忙提他装着架子鼓的几个箱子。 “怎么不让我出来接你们?”李琊说着将箱子拖进室内。 季超就地而坐,“你电话一直占线,和保安好说一通才进来。” 她关上门,踢他一脚,“坐沙发。”又对另一人说,“歇会儿,我给你们拿冰可乐。” 余晖给琴房覆一抹柔和的色彩,音乐戛然而止。 李琊伸了个懒腰,合上琴盖,“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饿不饿?” 庞景汶拾起放在地上的书包,一本花花绿绿的书掉了出来。 季超从旁经过,捡起书,笑说:“《非洲旅行指南》,你想去非洲?” 李琊抢过来,“这是他的灵感宝册。” 季超说:“借我看看?” 庞景汶点头,她翻了两页,“我先看!” 乐队的聚集地从果壳空间的练习室转移到这间琴房,不用再考虑时间限制,偶尔会玩到通宵达旦。李铃兰得知后,请来一位阿姨照顾他们起居。 季超大呼:“太-安逸了!” 李琊捧着《非洲旅行指南》,一边看一边吃麦片,嫌弃地说:“你打定主意赖在这儿了?” “诶,我才在你家客房睡了两天。” “姑姑也留庞仔过夜了,他还不是老老实实回家。” “他……讲礼貌啊。” 她噗哧一笑,放下书说:“说真的,他明天高考了,暑假过完之后怎么办?” “他去北京,我也去北京,你也来北京,不就成了。” “我还有两年毕业,怎么去北京?” “还是无名氏乐队,名字都没取,想那么多干什么,暑假很长的。” 她推了推放着面包的篮子,故作不耐烦地说:“快点吃,待会儿出门。” * 小型货车旁,穿制服的工人搬运着纸箱。 老板娘将传单挡在额头上,望了望面前的五层高的楼,转身说:“没电梯啊?” 李琊说:“不送 上楼叫什么上门-服务?” “我们的上门-服务,说的是有电梯的。这楼道这么窄,不好送啊,这个得加钱。” “加多少?” 老板娘比出数字,“已经优惠了。” 季超上前一步,皱眉道:“便宜点儿吧。” 李琊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纸钞,拍到她手里。 老板娘喜笑颜开,吆喝工人抬起纸箱上楼,“动作麻利点儿!” 季超低声说:“她坑你的!” 李琊瞥他一眼,“没事,我有钱。” “行,您财大气粗。” “晓得怎么说吧?” 季超挠了挠头发,跟着她走进楼道,“晓得,社区送温暖,两室一厅两台挂式空调。” “如果他不信呢?” 他清了清嗓子,“业主,这是松下为了拓展市场,联合社区做的活动,我们只送空调,不收取任何费用。” 她满意地点头,压低鸭舌帽檐,“我在这儿等你。” 家里只有叶福龙一人在,他半信半疑让一行人进了门,见他们果真安装好空调便走,特意追到门外散烟。 季超把这支烟递给她,得意地扬眉,“怎么样?” 李琊点燃烟,笑笑说:“这两天房费抵了。” “到底是谁啊,你这么大费周章。” “我情人。” 他“啧”了一声,全然不相信。 进了地铁闸口,他才想起,她从没讲过类似的玩笑,严肃道:“真的?” “是啊,未来的情人。” * 一年一度的高考如期举行,庞景汶奔赴考场,季超回学校准备答辩材料,秦山忙碌于果壳空间的生意。 李琊找不到人玩乐,索性去了趟茶楼。 李铃兰朝她招手,“我正想给你打电话,赵三的会所分店开业,得去吃饭。” 她蹙眉,“我不去。” “必须去。”李铃兰摘下她的帽子,捋了捋她额前的头发。 会所外摆满祝贺的花篮,赵弘武在花团锦簇间显得意气风发。 李铃兰简短地讲了“恭喜”之类的话,以眼神催促旁人问好。 李琊懒散地点头,同他问好,余光扑捉到熟悉的身影,眉头轻拢。 赵弘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招呼道:“小岚,过来。” 杨岚走过来,挽上他的手臂,待他介绍后,害羞地说:“兰姐好,山茶妹妹好。” 李铃兰自如地笑了笑,“三嫂好。” 赵弘武摆手,“兰姐,叫她小岚就好。” 李琊震惊的神色收也收不住,跟着姑姑往里走了两步,回头看去,对上女孩得意地笑。 她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后问:“那是赵三姘头?” 李铃兰眯眼瞧她,“在这儿你要叫三爷三嫂。” 原来杨岚所谓的男朋友就是赵弘武,荒唐。 唐季飞候在饭厅门边,看见来人,笑着挥手。 李琊快步走到他身边,“你也知道?” 他倾耳问:“什么?” “杨岚啊!” “刚知道,我吓了一跳。” 她轻捶他臂膀,“你天天在会所都没发现?” “我天天在外面办事,忙得很,哪得空管三嫂是谁。” 她缓了缓说:“那个绿毛怎么没跟着你?” 他勾了勾手,在 她耳畔低语,“绿毛和光头在医院躺着。赵三要封口,留他们命都不错了。” “怪不得他这么神气。” 他哼笑一声,“场子开到老大的地盘来了,怎么不神气。” 赵弘武近年愈发胡来,底下的弟兄自然没个规矩,仗势欺人的蛛丝马迹许多,却找不出直接证据。直到光头撺掇绿毛设计杨岚欠下赌债,被唐季飞这位“质子”或者说“眼线”发现。 唐靳想借此打压赵弘武的野心,却不想唐太在关键时刻出面闹事,小事未能化大,最后仓皇收场。赵弘武得到足够的时间,丢车保帅,不知何故又将杨岚收服。 眼下,再没人能说清楚各中曲折,明面上各家只能保持客气。 李琊静默着梳理头绪,忽觉宴席开始,与在座的人一同起身,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唐靳示意众人坐下,“人都到齐了,难得我们一大家子聚在这儿,还是托了老三的福。” 赵弘武连说:“不敢当。” 唐靳拍了拍他肩头,接着说:“看着老三一步步走到今天,实在感慨,容我多说两句。我们十来岁就认识了,他替我挡枪,替我坐班房……转眼头发都要白了。这过命的交情,老子一辈子也不会忘。” 赵弘武举杯,“老大,情谊都在这杯酒里,我敬你。” 唐靳与他碰杯,夹起鱼头放到李铃兰的碗中。 其余人这才动筷,忽听李铃兰娇笑一声,“酒肉穿肠过,什么都留不下,你说是不是?” 无人敢应,唯有李琊打趣道:“小姑,你也学干爹作诗了。” 杨岚伏在赵弘武耳边说了句悄悄话,被后者瞪了一眼,不满地噘嘴,抬手夹菜。 李琊伸长筷子率先夹起那块东坡肉,浅笑道:“三嫂,不好意思啊。” 杨岚气得丢了筷子,赵弘武呵斥:“没规矩!” 他转头说:“山茶妹妹,她还小,你多担待。” 李琊点头,“是啰,小女朋友脾气大,三爷平时哄得累不累?” 唐季飞咳了一声,“山茶,你要吃什么我转过来。” 唐靳欣慰地说:“这就对了,好好照顾你妹妹。” 李琊抬筷指着说:“那个。” 杨岚刚伸出筷子,就见面前的钵钵鸡随转盘消失在眼前,不由皱眉。 李琊像才瞧见似的,对她说:“唉哟,不知道你喜欢吃鸡。” 赵弘武同其他人推杯换盏,没空帮腔,她只得低头。 酒过三巡,李琊去走廊吸烟。 不一会儿,杨岚提着缀满LV印花的拎包从洗手间走来。 包是假的,满身水货,恐怕只有手上的智能手机是真的,赵弘武连这点儿钱也不肯花。 李琊明目张胆地打量她,不由冷哼一声。 她停下脚步,昂头说:“你什么意思?” 李琊朝她的方向掸了掸烟灰,“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杨岚狐疑道:“什么日子?” “高考。” “用得着你说。” “你不去考试,到这儿来伺候人——” “谁伺候人了!” “我说错了?难道你不用伺候你三爷睡觉,还是说他不行啊。” “你!”杨岚怒目而视,急得跺脚。 “我怎么?”李琊轻笑,“我怎么帮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没让你帮我!” “狗都晓得感恩,你倒厉害,转头重拾旧业,给人 做三陪。” “我就三陪怎么了,我看你姑姑也好不到哪儿去!”杨岚说罢欲往饭厅去。 李琊拉着她胳膊,将她撂到在地,居高临下地说:“继续骂啊。” 她撑着地起身,“我不想和你废话。” “你这么做,对得起父母吗?” “我跟着三爷吃穿不愁,跟着他们有什么好处?你凭什么跟我拿腔抬调!” “拿腔抬调……嗯,看你没怎么上学,也还伶牙俐齿,很会拣词儿来说。” “还轮不到你管教我,装模作样!” 李琊看她走远,将烟扔进垃圾桶上的灭烟盒里。 唐季飞出来寻人,和杨岚肩撞肩,瞧她眼眶泛红,问:“没事吧?” 杨岚并不搭理,匆忙走进饭厅。 唐季飞走来说:“你说她了?” 李琊晙他一眼,“要为她打抱不平?” 他说:“我做什么要帮她。今天都在呢,别找事儿。” “我就是……有点儿,你懂吧?” “我知道你气不过,她有她的选择,你管不了。” 李琊想起自己也同庞景汶说过类似的话,叹了口气,“唐季飞,我们真是祸害。” “就你?”他捏了捏她的脸颊,“祸害我就得了。” 她拂开他的手,奇怪道:“吃错药了吧你。” 晚餐过后,乌泱泱一帮人散去。 李琊头枕在车窗玻璃上假寐,兜里的手机振动,她不耐烦地接听,“谁啊?” 电话里的人隐忍着怒气说:“给我滚过来。”接着断线。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 驾驶座上的人问:“怎么了?” “唐季飞,靠边停下。” “不舒服?” 她定了定神,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做,立刻,就现在。” 第三十二章 “打猎知道吧?需要诱饵。对他好,好得不能再好,让他无法忽视你。等猎物吃下诱饵,你要攻击。对他不好,让他感受到落差。最后的最后,驯服你的猎物。” 这是张宝璐随航班落地后发送的第一条短信。 李琊收到后只觉是废话,不是预想中关于勾引的一招一式,不过却由“对他好”,想到了送空调这件事。 她早想到他会生气,可就是见不得那样的居住环境。那么小的房间,硬邦邦的床,还没有空调,教人如何将三伏天熬过去。或许他早已习惯,甚至会为了省电费不开空调,但她顾不了这些。 李琊转角,越过台阶看上去,门半开着,男人背倚门框,神情冷漠。 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却不敢靠近半分。 叶钊眉间轻蹙,“上来。” 她垂头走进昏暗的室内,门在巨响下关拢。 她故作镇定地说:“就晓得会挨骂。” “聪明。” “你骂啰。” “你聪明,当我是傻子。社区服务,亏你想得出来。要送你光明正大的送,跟我玩什么角色扮演。” 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你肯收吗?” 他冷笑一声,“多少钱?” “不值钱。”她别过脸去。 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叠钞票,塞到她手上,“够了吗?” 愣怔片刻,她将其猛地掼了出去,钞票从半空洋洋洒落,铺了玄关一地。 电话响起,叶钊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接听,放缓语气说:“到家了?” 安静的空间,电话里的女声也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孟芝骅似乎笑了笑,“嗯。” “什么事?” “没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浅笑,“今天多谢你来接我。” “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和我说谢字,再说你也请了我吃饭呐。那家店味道真是不错,下次再去吃吧……” 李琊眉头越拧越紧,终是听不下去,抢走电话挂断,负气道:“骗子!” 叶钊双手抱臂,嘴边噙着笑,“挂我电话,你还得意了是不是?” “不准我打电话,她就可以以?你到底跟她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去接你,去哪里接你?你都不和我说!” 他靠在门扉上,点燃一支烟,“江北机场,还在渝北吃了宵夜,现在你知道了。”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无人理会。 “骗子,骗子!你饥不择食!……到底钟意她哪里,是不是就喜欢熟女?” “李小姐,他对我来说不算熟女。” “你要是喜欢熟女,不如喜欢兰姐,好歹同进一家门。” 他抬眉,“你想我做你姑父?” 她笑着点头,“好啊,我和姑姑共侍一夫——” “说完了没有?”他扔掉烟蒂,忽地将她摔在门框上。 痛觉好似消失了一般,她抵在冰冷的墙上,微微颤抖。 “你想怎样,嗯?”混合着烟草味的酒气逼近。 “你喝酒了?”她睁大眼睛,却失焦了一般,什么也看不清。 他充耳不闻,嘴唇轻轻摩挲她的耳朵,“不是想和我睡觉,这样就怕了?” 弦无声地崩断,李琊偏过头去,攥着他的肩膀,吻上去。 浅浅的触碰。 “砰——”叶钊拍门,撑开与她的距离。 她沿着门落坐在地,掌心下有三 两张纸钞,手指收拢攥紧,说:“空调、电话、强吻,哪个让你最生气啊?” 一字一句,天真无邪的语气暗藏恶意。 “你这也算吻?”叶钊慢慢俯身,捏着她的下颌,瞧清长睫毛轻微地颤动。 “疼。” 蓦地,后脑勺抵在门上,他吻她。 干燥的嘴唇,咯人的胡茬。他辗转着抿吮她的下唇,近乎撕咬。 她整个人都被环住,使出全身力气却无法推开他,仓皇地呼吸,霎时,他的舌尖掠过唇珠,穿过齿间缝隙。 电流蹿过脊背,浪潮汹涌而至。 她再没法思虑,手攀在他肩头,揪着体恤,发狠地回应。 漆黑的玄关,纸币铺陈。 铃声第三度响起,他们在接吻。 唇舌纠缠,湿润的口腔,他的克制溃不成军。 如果,如果让他死去,此刻就请让他死去。 手掌探进吊带背心,后背被指甲刮得生疼,他停了下来。 李琊大口喘气,泪眼婆娑地瞧着他。 “抱歉。”叶钊慌张地以指腹擦拭她眼睑下的泪。 她抽抽搭搭哭泣,他吻去她的泪,低声说:“不要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头埋进他的颈窝,她哭着说:“我不要你说对不起。叶钊,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声音又变得好轻好轻,“你就不能喜欢我吗……哪怕一点点,就一点点。” 她的声音如锥子敲打他的心口,令他沉沦入深渊,困惑又苦涩。 他紧闭着眼睛,眉头拧成川字。 片刻后,李琊借着门框站起来,“你的惩罚,我领教了。” 反手握住门把手,顿了顿,她说:“没关系,我多的是时间跟你毫。” 说罢,她转身离开。 叶钊宛若一尊会呼吸的石像,良久,石像都快扑灰,终于动了。 惨白的玄关灯盏亮起,映照坚实的背部,他一张一张捡起地板上的钱。 钱?算什么,凭什么。一张百元纸币长一百五十五毫米,宽七十七毫米,重一点一五毫克;明明又小又轻,却压得他窒息。 钞票如废纸般从指尖掉下去,他摔上门,冲了出去。 * 便利店职员选了张的黑胶碟片放进唱机。 “Love hurts, love scars, love wounds and mars.A not tough or strong enough.To take a lot of pain, take a lot of pain.Love is like a cloud, holds a lot of rain.Love hurts.Love hurts……” (爱会伤人,爱会留下伤痕,爱会令人受伤与毁灭。任何一颗心都不够坚韧,去承受许多苦痛。爱如一片云,饱含雨水。爱会伤人,爱太伤人。) 听见琼•杰特的歌声,李琊哭得更大声,手里的布丁掉到台阶下,滚一圈,染了灰尘。 “山茶?”秦山看清坐在便利店门边的人,走近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仰头看他,抹去眼泪,“我没事。” “为什么哭?” 她摇头,起身便走,“我回去了。” 秦山抬手唤她,“哎——有事和我说呀!” 她停下脚步,回头道:“老秦,我很差劲吗?” 秦山不解地说:“没有啊,谁说你了?” “你说我找不到男朋友,我真的不值得被喜欢吗?” “啊?怎么会,我那是开玩笑的,谁会不喜欢你。” “在你看来,我没有优点吗?” “你……有啊!唱歌好听,还会写歌,才华横溢,做事也认真,很多优点。” “那是不好看吗?” “你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女孩儿,真的,果壳的人都这么觉得。没发现你在的时候,酒都卖得多些?都喜欢你。” “是吗?” “平时这么自信,突然怎么……谁打击你了?我帮你揍他。”他踌躇道,“难道是我?” “如果是你,会选我还是,孟芝骅?” 秦山心里一惊,说不出话来。 她凄冷地笑了笑,“不会是我对吧?在你们眼里,我只是妹妹崽。” 看着她远去,他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 小巷里的大排档喧闹嘈杂,为显空间宽阔,右侧的墙贴了一面长镜,边角已坑坑洼洼。镜中倒映客人欢笑模样,仔细看去,酒瓶之后有一位稍显低落的人。 秦山搁下筷子,说:“把我叫出来也不说话。” 叶钊端起酒杯,敷衍地敬了一下,自顾自一饮而尽。 秦山随他抿了一口酒,“孟芝骅怕你出事儿,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这不像你。” “你跟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就说了你手机坏了,让她不要担心。” “谢了。” “我都想买本黄历了。” “为什么?” “看看今天是不是诸事不宜。你们一个二个怪头怪脑的,山茶也是。” 叶钊抬眼看他,“她找你了?” 秦山摆手道:“她在便利店门口哭,问我孟芝骅和她选哪一个,把我吓得不轻。你说,这小孩儿难道对我有点儿意思?不会吧。” 叶钊静默不语,递了支烟给他。 他点燃烟,摇头说:“嗯,应该不会。我估计她被甩了……不对啊,她也不该找孟芝骅作参照吧。哎,你说句话行不行?” “所以呢,你选了谁?” “我没搭腔,她断定我会选孟芝骅,然后就走了。”他挠了挠眉毛,“其实非要让我选的话,肯定不会是她对吧,确实是个妹妹崽。” “嗯。” “女人,真是难懂,恐怕回头还要安慰她。” “她就问了这个?” “说了好多,什么不值得被喜欢,不好看,没有优点。我真是奇了怪了,那人得是什么样儿,把她逼到这个地步,都开始自我否定了。” 叶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夹着烟垂在身侧,颓然道:“是我错了。” “什么?” “一切。” 秦山叹气,“现在这样,不是你的问题。要我说,当年不是那个女人,也不至于过成这样。你对她这么好,她还脚踏两只船,这就不说了,关键是最后骗走你的版权,完全是落井下石。” 叶钊全然没听进去,闷声喝酒。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不该任由她靠近,没保持好距离。 这烂泥一般的人生,他有什么资格。 可他也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想大声宣告,想得到她,占有她的青春,想疯了一样去爱她。 他远没有她勇敢。 他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曲目:《Love Hurts》琼•杰特 第三十三章 初夏的凌晨,空气里弥漫欢欣自由的气息。 客厅的茶几上摆满零食残骸,季超拎着酒瓶,半醉不醒地说:“毕业快乐!” 庞景汶嚼着鱿鱼丝,不知说了第几遍“谢谢”。 李琊瘫坐在地毯上,手捧《非洲旅行指南》,认真翻看。 不知不觉,乐队组成已半月有余,制作好两首歌,却还未定下乐队名。 两个男孩贡献不少或普通或古怪的词语,她都否决了,像否决收录自高中时代以来写的几十首自作曲一般坚定。 不过这件事迫在眉睫,因他们即将登台。 果壳周年庆的演出阵容早已公开,北京、上海、台湾、日本、北欧,朋克、后车库、迷幻摇滚、数学摇滚、Dream Pop;来自他乡,风格各异,皆是颇有声誉的乐队。 秦山花大手笔组成这番阵容,堪比小型音乐节。预售票发布当日,不到三小时就售罄。 未想到的是,秦山突发奇想,让他们参与。即使作为热场的热场乐队演出,且仅有一首歌的时间,他们也十分乐意。对一支初成立的乐队来说,这个机会十分难得。 “波落落卡(Pororoca,即河口高潮)是每一位冲浪者的梦想,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浪潮,发生在南美洲亚马逊长河。由于浪潮中含有大量的杂物残骸,这使在波落落卡冲浪的难度和危险性都非同一般。而且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波落落卡现象,如果能碰上是撞大运。” 李琊被书中这一行说明吸引视线,兴奋地朗读一遍,却无人响应,都喝醉了。 波落落卡,在这平凡的一天,他们悄然踏上未知的冒险。 * 傍晚,果壳空间紧闭的门外围聚了不少乐迷,有人甚至是从别的城市搭航班来的,只为看一次喜欢的乐队的现场演出。 在他们看不到的后台休息室里,季超与早到的乐队的键盘手侃侃而谈。 庞景汶不懂沪语,完全插不上话,紧张地看着廊道里来回的工作人员。 而他们的主唱,依旧坐在吧台内,悠闲地喝着可乐。 手机振动,她拿起查看,却是垃圾短信,不禁失落。 秦山暂时空闲下来,看见吧台里的人,奇怪道:“怎么坐在这儿?” 李琊说:“清净。” “准备好,一会儿彩排。” “老秦,你朋友……今天不来?” “你说谁?” “叶钊。” “我通知他了,不知道来不来。” 按照正式演出规格彩排后,李琊抱着吉他跳下舞台,忽然听到二层看台传来声音,“波落落卡?” 她抬头看去,那人约二十七八,穿着随意,笑得也随意,“不错啊,你们那鼓声儿真好听。” 她笑笑,“您得跟鼓手说。” 傅川走下来,毫不顾忌地说:“叫什么?” “山茶。” 他倾身,仔细瞧她一眼,“真的?你哪儿人啊,蓝眼睛。” 她戏谑道:“你们鼓手就是这么搭讪的?” 他饶有兴致地说:“你知道我?” “谁不知道错觉乐队啊,你们的每张专辑我都有。” “嚯!” 李琊颔首,“我先过去了。” 错觉乐队已有十年历史,是一支风格非常独特的朋克乐队。傅川从十六岁打鼓至今,据说是国内最好的鼓手之一。不仅如此,他的长相在一众音乐人里稍显俊朗,因而许多热衷追逐乐手的女孩都 想同他发生关系,就网路上的小道消息来看,他的电话号码卖价颇高。 关于果儿(Groupie)的事迹,李琊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但不太关心。傅川于她来说,仅仅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鼓手。[6] 演出时间将近,观众们陆续入场。 李琊在后台候场,最后看了一眼昨天发送的邀约短信,再没了期待。 一分一秒过去,如同漫长的半个世纪,工作人员传来指令,她随着两位乐手登上舞台。 舞台灯光映照,她看见台下犹疑的目光,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 “谁啊?” “不知道。” “还是个女主唱?长得不错啊。” 李琊闭了闭眼睛,握住麦克风,有力地说:“我们是波落落卡。” 庞景汶同她对视一眼,以勾弦弹拨起贝斯,简短的独奏后,鼓声敲响。 李琊开腔唱道:“不知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时候,心就落空……” 曼妙歌喉裹住强烈的旋律,散发绝对感染力,人们毫无知觉就沉浸其中。 场馆里连二层都挤满了人,无人注意,大门掀开缝隙,有人走了进来。 李琊将麦克风重新放回架子上,室内响起零星的呼声。她略略点头致谢,垂眸走下舞台。 庞景汶长吁了一口气,卸下周身负担,低声问:“还是比较稳吧?” 季超同他上下拍手,“发挥得很好,就是这样。” “山茶才是,现场比排练还要好。” “她那是天生的舞台体质,绝了。” 李琊扬眉,睨他们一眼,“互相吹捧还没完了是吧?” 季超轻叹,“不过瘾。” 他们在后台放好乐器,沿着吧台一侧走去上二层看台的钢架楼梯,这儿没那么拥挤,虽斜对舞台,视野也还不错。 * 错觉是最后一支压台乐队,演出足有半小时,乐迷们仍未尽兴,呼喊着“安可”,等待他们返场。 过了好一会儿,乐队成员重返舞台,欢呼声中,傅川几乎是挥舞鼓槌,打起架子鼓。 遥遥看去,他的头发随姿势甩动,时而仰起下巴,汗水就顺着鬓角落至脖颈。 李琊置身现场,有点儿明白那些女乐迷为什么钟意他。 舞台灯光熄灭,人们意犹未尽地离散。 李琊被下楼的人推搡到门边,不经意转身,在原地定住。 刹那间,兴奋、失望、酸楚一并涌来,顿了片刻,她说:“什么时候来的?” 叶钊避让行人,侧过脸来,清清冷冷地说:“没多久。” “噢。”她扬起笑,“太可惜啦,错了我们第一次演出,还有……” 他静静看她,等待后半句话,却听她说:“算啦,有的是机会再听。” 有人唤“山茶!”李琊回头,看见傅川两步走来,揽上她的肩。 她拉开半步距离,“走了?” 傅川漫不经心地说:“去成都。” “对,你们要参加音乐节。” “一起?” 突然又直白的邀约,她愣了半秒,说:“走不开。” 他笑笑,“这么认真?有机会来北京,带你玩。” 挥手道别,她才察觉旁人不见了踪影。 门外围堵着购买唱片或乐队周边的乐迷,她踌躇半晌,终是没有走出去。 一行人从后台休息室里走出来,为首的是负责为果壳的网路 媒体撰写文章的工作人员,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同左右的人说笑。 季超也在其中,扬声说:“走啊,吃火锅。” 李琊说:“庞仔呢?” “他先去订位置了。” “你们去吧。” 工作人员说:“不远,就桥下那家洞子火锅。” 别的乐队的人也纷纷附和,她不好再拒绝。 八人正好围坐一桌,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共同话题颇多,欢声笑语不断。 工作人员热衷复古事物,用宝丽来相机为他们留影,又拿出九十年代的手持DV录影。 镜头里,李琊用简单的日语夹杂英文教人旁人烫毛肚,认真的模样却有些滑稽。 忽然闯进一道画外音,“你们在这儿啊?” 她看过去,笑说:“老秦,都在等你。” 秦山入镜,“耽误了一会儿,大钊找我拿车钥匙。” “他不是早就走了吗?” “孟芝骅儿子生病住院了。”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注意到镜头,低下头去。 * 儿科医院急诊室,叶钊站在病床前,盯着挂在半空中的药瓶,有些疲倦。 病床上的小孩醒来,迷茫道:“妈妈呢?” 叶钊轻声说:“你妈妈和医生在讲话,一会儿就来。” “你不是医生吗?” 他笑着摇头,“不记得我了?卖保险的叶叔叔。” 小孩童真的声音说:“我知道了!抢走我妈妈的坏人!” “怎么会,我和你妈妈是以前的同学。” 孟芝骅听了最后这两句,掀开布帘,低声说:“儿子,叔叔不是坏人。” 小孩欣然道:“妈妈!” 护士为小孩量体温,两个成年人站在外面谈话。 孟芝骅眉头紧锁,“他一直咳嗽,我以为换季感冒,没重视,没想到烧成肺炎。” 叶钊说:“医生怎么说?” “小孩子容易得肺炎,好在不是很严重……” “那就好。” “辛苦你跑一趟了。” “应该的,你收好单据,医保以外的部分,保险可以补贴。” 孟芝骅点头,“谢谢,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我妈待会儿就来了,你先走吧。” 翌日,秦山前来探望,将小孩哄得开心得不得了,还说:“想出去玩?现在不行,等你好起来,叔叔带你去游乐园。” 孟芝骅说:“别跟他说这些,之后赖都赖不掉。” “没事儿,让他惦记着,我这人说到做到。” “唉,我现在就是没有时间陪他。” 秦山玩笑说:“不考虑换份工作?” 孟芝骅也随他玩笑,“便利店还收不收人?” “别说,确实差个会计,你肯来的话,大钊轻松好多。” “你们合伙开的?” 秦山顿了顿,觉得这事对她也没有不便讲的,“嗯”了一声。 她笑笑,心想,经济状况没有看来那样差。 * 老式风扇哐嘡作响,送出的闷热的风。 叶钊近来睡得不好,时常梦见前些年,要债的人上门将屋里打砸一通,他攥紧拳头反抗,却发现已头破血流,周身是伤。 猩红的洪流席卷,他猛地惊醒。 叶钊点了支烟,拉开书桌抽屉,取出存折 。 还差五万。 他把存折放回去,瞧见抽屉深处的糖果铁盒,将其拿了出来。 铁盒里放着一些信件,底下藏着一支口琴,有些旧。 十岁生日那天,父母领他登上渡江的游轮,甲板上有人吹奏口琴。父亲骄傲地说起往事,如何用口风琴吹了一曲《雪绒花》,将她母亲迷住。下船后,他央求母亲为他买了一把口琴。 往事历历在目,小时候坚定不移相信的事情,终究随时间消散。 叶钊不知怎么了,好久都没动过这把琴,此刻竟放在了唇边。 断断续续吹出几个音,原来是女孩在电话里给他弹奏过的曲子。 作者有话要说:  [6]果儿(groupie):音译作“果肉皮”,指喜欢摇滚乐的女孩,且追求与喜欢的音乐人发生关系。是对女性的物化,多为贬义。另,“尖果儿”指其中长相漂亮的女孩。 第三十四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 察觉到的时候 心就落空 是星火一点黑胶唱针 亦或烟雾里你的侧脸 于我而言 晦涩的一页 我陷入困境坐立难安 又肆无忌惮原来啊 于我而言 着迷的一页 喧嚣的肮脏的摇摇欲坠的 空间和我的幻觉 你是遥远不可及的 苍蓝夜空的星 还是真实存在的 我永恒的一页 ——《一页》 那首钢琴曲最后成了波落落卡的第二首歌,有那么点儿蓝调意味,抒情又躁动。 叶钊心知肚明,这是为谁而作的歌,可他只能逃避。 他忍不住嘲笑,真他妈窝囊。 转眼七月将至,叶钊结束饭局,在居民楼下碰见推着轮椅的人,眉头一拧。 叶福龙说:“小孟买的轮椅,坐着比我那舒服多了。” 孟芝骅说:“这就是送你的。” 叶钊哂笑一声,“你还有这闲情逸致。” “正好你回来了,我们送伯父上去吧。” “爸,你先上去,我和她有事要说。” “可是伯父一个人……” 叶福龙听到“爸”就知大事不好,连忙撑着拐杖起身,一步一瘸地进了楼道。 孟芝骅讪讪开口,“大钊,我这也是为了伯父好,总不能一直闷在家里。” 叶钊沉声说:“之前顾忌你,毕竟是老同学,有些话可能我没说清楚。不管做饭还是什么,你没必要做这些。” “我是看你忙,想对你好点儿。” “需要我再说明白点儿?我们不可能。” 孟芝骅怔了怔,“为什么?” 叶钊忽然想起女孩,如果是她才不会问为什么,只会气势汹汹地说:“凭什么?我告诉你,我有的是时间跟你毫!” 他说:“你不是她。” 孟芝骅沉默片刻,垂眸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来叨扰。” 成年人的勇气早已耗尽,穷追猛舍也只拿出三分力气,毕竟在得失之上,还有体面。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为了私心,总有下一位出现,凑合就能过日子。 叶钊送走她,一支烟未到底,麻烦又上门。 追债的人从不顾时间早晚,手握账簿便拥有绝对权力。 叶福龙不认得新面孔,质疑道:“不、不是光头,我们不认!” 男人手臂上刺有一只泛青色的白虎,将账簿往门上一拍,“字据在这儿,老子管你认不认,钱拿出来!” 叶钊挡在玄关处,掸了掸烟灰,“字据上写了时间。” 男人远没有光头说话客气,扬眉道:“老子不管,四舍五入就是今天!” “时间没到,拿不出那么多。” “这借口老子听多了,给我找!”男人说着挥手。 后面一行人涌了进来,踹开过道的椅子,四下乱翻。 叶钊隐忍着情绪,尽量平静地说:“不要乱翻,我拿给你们。” 男人嗤笑,“这还差不多。” 清点完一袋钞票,男人横眉道:“你他妈不见棺材不落泪!想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门儿都没有!” 叶钊说:“没有再多的。” 叶福龙连忙说:“超市总有,你快拿来!” 叶钊蹙眉,“什么?” “你是想让我彻底走不得路是不是,要不是小孟,我还不知道你开了个超市……” 男人将账簿拍在手心,又轻又慢,点头道:“藏得深啊,连老头都骗,超市在哪儿?不说也没问题,等我查出来了——” 叶福龙连忙讲出地址。 男人起身,“走!” 叶钊思忖一瞬,抬手拦下,“就在这里解决。” “解决?”男人笑笑,猛地挥拳,打在他腹部。 叶钊没有喘息的间隙,逮住对方的领子,对准下巴就是一拳。 * 果壳空间里,民谣歌手轻弹浅唱,李琊坐在门边同检票的职员闲聊。 秦山一边接听电话一边走出来,看上去心神不宁。 她奇怪道:“老秦?” “没你的事儿。”秦山撂下这句话,跨步跑上扶梯。 半晌后,远处有好事者大喊:“外面打起来了!” 李琊心中一凛,扔了紫外线笔,冲了出去。 远处围着交头接耳的看客,便利店亮着灯,只见一地玻璃渣,半扇门都被敲碎,里面站着三五人,秦山被踢到货架上,摔倒在地。 李琊见状,情急之下拾起一片碎玻璃,不管不顾拖着一人的后领往他背上划去,“别动!” 安静了一瞬,男人反手扣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跟前。 男人推开她,“没想到见义勇为的还是个妹崽。” 她踉跄一步,倒在一堆零食里。 秦山护着她起身,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李琊顾不上回答,看着眼前几人,故作凶狠地说:“谁敢动我!” 谁知男人笑起来,“谁啊你?” 她微微眯眼,“三爷的人?” 见他们神色犹疑,她已了然,哼笑道:“李山茶。” * 收债人不见了影踪,便利店余下满室狼藉,以及数不清的通话。 “唐季飞,我必须要赵三给我一个说法,凭什么没到期就要人还钱,乞丐吗?人家的店被砸得稀巴烂,谁赔?……行,你不管是吧,我自己去讨说法……我不想和你废话!”李琊来回踱步,愈讲愈生气,毅然挂断电话。 秦山手握扫帚,稍微缓过神来,说:“不知道你还有这层关系,不管怎么说,今天帮了我大忙——” “老秦,别,不习惯。” “其实店都还好,我就担心大钊出事儿,还好他说没事。” “收银员都不知道叶钊是老板,他们为什么知道?” “我应该,就跟孟芝骅提过。” 她蹙眉,“又是她?” 听见门外响动,李琊猛地转身。 防风帘掀开,白炽灯下,来人戴着黑色鸭舌,未藏住苍白的下半张脸,嘴唇破了皮,着黑色高领长袖尼龙衫,强撑着站立。任他简单处理过伤口,换了衣裳,也难掩累累伤痕。 叶钊触及她的视线,狼狈地别过脸去。 仿佛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教她发不出声来。 叶钊无法忽视她,只得故作轻松地说:“你还没走。” 她点头冷笑,“明知道我在这儿等你……又骗我!你说你没事!” “只是小伤。” “小伤?我昏了头才信你的话!轻易把那些人放了,我就该让他们头破血流,横尸街头!” 叶钊无奈地笑笑,往她身后看去,“老秦,对不住,弄成这样,该赔 的我赔。” 秦山说:“现在还讲这些,你硬撑什么……受伤了也不讲。你爸还好吧,有没有事?” “他没事,真没事儿。” 李琊恶狠狠地说:“我怀疑你故意演给我看!手掌缠破纱布很好看吗?跟我去诊所!” * “张大脚,滚出来!” 张医生正在梦里打麻将,将要胡大牌,被喊声叫醒。他恍然明白,为什么睡前眼皮儿一直跳个不停。有什么办法,小祖宗上门,二十五小时都得营业。 故地重游,角色对调。 叶钊坐在椅子上任医生处理伤口,咬紧牙关不出声。 李琊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看见他背上皮开肉绽的伤痕,只觉得窒息。 他这个人活得太规矩,宁可负伤也不愿给朋友添麻烦。可那些人都是没规矩惯了的,不讲输赢,只有死活。 张医生摘下沾了血迹的手套,摇头道:“你这个全身还有好的地儿吗?最好回去躺几天。” 叶钊道谢,颇有些艰难地套上衣衫。 李琊不满地说:“这就完了?张大脚,你不是有维他命还是什么的,给他开几瓶。” 叶钊说:“不用输液。” 她晙了张医生一眼,“啰里啰嗦的,快点!” 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墙壁和天花板相连的部分因楼上渗水而凹凸不平,腐黄的漆块有随时剥落的趋势。 叶钊靠在沙发上,右手背扎了针头。他太疲倦,咕哝着没说完一句话,昏沉睡了过去。 夏夜,群星璀璨。 船缓缓行驶在江面,他孤零零站在甲板上。 口琴音悠悠传来,他转头,看见年轻的男人吹着口琴,微风鼓起他扎进皮带里的旧式衬衫。男人跟前坐着一位女人,束着两股麻花辫,穿一袭鹅黄的碎花连衣裙,笑容天真烂漫。待他走过去,女人变成一抹水中的影。 雷声隆隆,江水以迅雷之势漫延,他卷入其中,愈沉愈深。琴音变得模糊,然后消散。 迷蒙间,有人游了过来,捧起他的脸,吻他。 叶钊睁开眼睛,聚焦到一双灰蓝的眼眸。 李琊轻咳一声,坐了回去,迅速摇着手中的蒲扇。 他摩挲了一下嘴唇,不自在地说:“你一直在给我扇风?” “噢。”她睨他一眼,“这么热的天,还穿长袖,你是宝器吗?” 他浅浅一笑,拿走蒲扇为她扇风,“我看你比较热,脸都红了。” 她抚上脸颊,瞪他说:“哪有!” 他以蒲扇指向挂在架子上的药瓶,“输完了。” 从诊所出来,李琊絮叨不停,“你以为你是石破天啊,武功盖世。我看你就是韦小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到李山茶只会说谎话!” 叶钊捂着脖颈,活动肩膀,搭腔说:“嗯……那你是建宁公主?” “你!我哪里刁蛮了,好心没好报!” 他停下脚步,望着她,郑重地说:“谢谢你。” 狭窄的巷道里,屋檐之间拉悬错综的电缆,茜红的青蓝的荧光灯牌辉映。 看不到星星的都市,他是独一无二的星。 她抿了抿唇,笑着说:“谢谢啊对不起啊,以后你再讲,我全都当你在说‘我喜欢你’。” “嗯,谢谢。” “你再讲!”她伸手要去打,他笑着往前跑开。 女孩的声音响彻,“喂,跑这么快,嫌伤口不痛是不是!” 楼上刚要休憩的老太推开窗户,嚷道:“要死啦,半夜不睡觉!” 得到遥遥回应,“对不起,祝您长命百岁!” 第三十五章 便利店歇业重装,消息传开,亲朋好友都来询问秦山是否欠了债,惹了麻烦。他有苦难言,索性将果壳的事物交给得力的职员,闭门不出。 秦山抬起唱针,对电话里的人说:“就是,你这样没法谈业务。你年假都不用的人,请个三五天没问题。好,待会儿过来喝一杯。” 叶钊收线,走向主管办公室。 叩门声响起,吴主管应了一声,合上手中的文件,抬眼看去,怔然道:“你这是怎么了?” 叶钊脸色憔悴,颧骨上有淤青,唇角贴了创库贴,短袖衬衫下露出的手臂绑着绷带。公司里存在这副模样的人,不免令人惊诧。 他胡诌,“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了。” 吴主管起身上前,仔细打量着说:“上回你也从摩托上摔下来,这回更严重!多危险啊,别骑了。” 上回指的是春末,叶钊和李铃兰没谈拢,固执地从行驶中的车上下来,撞在了高架公路的护栏上。他额头和下颌擦破皮,对同事们谎称骑摩托车摔伤。 吴主管请他在单人沙发上落座,“找我什么事?” “我想请假。” 在吴主管的印象里,叶钊很少请假,几乎没有。她允了假,嘱咐了几句“好好休息”一类的话,便放他走了。 叶钊从公司所在的大厦里出来,两个陌生男人立刻堵住了他的去路。 “三爷有请。” * 和兴大酒楼的商务会议厅,赵弘武坐在位置上喝茶,旁边的杨岚抱怨道:“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人,耽误三爷的时间。” 坐在另一端的李琊玩着手机里的贪吃蛇。唐季飞见她一语不发,没话找话,“怎么还在用这么旧的手机。” 李琊抬眸,“怎么,要给我换?” “也不是不可以。” 李琊淡漠地笑笑,瞥向在窗边吸烟的李铃兰,对上视线,复又低下了头。 唐靳不得空,李铃兰代他处理这件“小事”。 李琊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让李铃兰知道,不对,她知道终究是瞒不过去了,在和唐季飞说“我自己去讨说法”的时候。 须臾片刻,敞开的大门出现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叶钊。 李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丢了手机,站起来,“叶……”刚出声,又收住了。 李铃兰掸了掸烟灰,浅笑道:“坐吧。” 叶钊在她示意下落座,与李琊中间隔着唐季飞。 那端的杨岚全然愣怔住了,那个“不知好歹的人”原是她舅舅。 叶钊神情依旧冷漠,只是眉间微拢,有些不解。 赵弘武搁下茶杯,悠悠发话,“兰姐,人来了,你看这事儿怎么说?” 李铃兰在人前惯是保持三分笑意,此刻眉眼间的凌傲不差他分毫,“我们还是先听当时在场的人怎么说吧,山茶?” 李琊正欲出声,叶钊已抢在前面说:“赵三爷,剩下的钱,我凑齐了。” 李琊不解地瞪了他一眼,对那端的人说:“我朋友确实欠了钱,但一码事归一码事。第一,三爷的人没到期就上门收债,这不合规矩。第二,你们还把便利店砸得稀巴烂,这更不合规矩。何况便利店不是我朋友一人开的,之后谁敢去店里买东西,又让别人怎么做生意?” 赵弘武捏了捏耳朵,风轻云淡地说:“照山茶妹妹这么说,都是我的不对了?” “不就是——” 李铃兰打断她的话,笑说:“三爷,和兴有这些条条款款,才能走到今天。这档子事儿传出去,以后谁敢找和 兴借钱?” 其实哪个放贷的没做过乌七八糟的事儿,走投无路要借高利贷的人依旧多得是,她这样讲,不过是拿和兴的名头压他其实,还暗指他管理无方。 赵弘武轻声哼笑,“这样吧,欠债的还钱,做错事儿的按规矩办。虎头……”说着就要让背后那个有老虎纹身的男人上前领罚。 李琊最是见不得面前上演血腥场面,低声说:“小姑……” 李铃兰示意她别慌张,气定神闲地说:“三爷,这点儿小事呢,不至于动刀,底下还有客人在吃酒,也别惊动了他们。” 赵弘武抬手让名作“虎头”的男人退回去,“那你说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和兴的账簿,该换人管了。 赵弘武这样才明白,这是唐靳设计好的局,随便借来由头,削去他势力。 “这不合适吧?”他呷了口茶,翻开面前的账簿,“我来看看……嚯,这可不是小数目,光头是怎么办事的,当我是银行……” 唐季飞拂了拂肩上不存在的灰,起身道:“三爷,要我说,上回的还没算哪。” 此话一出,立在两端的十几来人纷纷挪动脚步,刀棍将出鞘,一时剑拔弩张。 赵弘武稳坐如山,看着他说:“小飞,在这儿动手对谁都没好处。” 唐季飞挑眉,瞥了杨岚一眼,“既然三嫂在这儿,请她说两句吧。” 赵弘武说:“还用不着她说。” 唐季飞笑笑,“三嫂,见到舅舅怎么不打招呼啊?” 赵弘武拧眉,来回打量杨岚和叶钊,“这是你……?” 杨岚犹豫半晌,抿了抿唇说:“舅舅又怎样?该还的就得还!” 李琊忍不住冷笑出声,暗骂道:“果然是没心没肺的东西。” 杨岚站起来,指着她说:“你骂谁!” 李琊淡然道:“怎么了?我不仅要骂你,还敢打你。” 杨岚气不过,委屈得娇声道:“三爷!” 十几来人走到厅堂中央,胸膛撞胸膛,下一秒就要打起来。 唐季飞掀起衣摆,从腰背后摸出什么来,“砰”地将其拍到桌上——是一把柯尔特M1911A1半自动手-枪。 李琊惊诧得说不出话,抬头看唐季飞,就见他一手拿起枪,一手握住枪上的保险栓。 他以舌尖顶了顶唇角,抬眉道:“我懒得废话了,要么按兰姐说的办,要么和兴从此没赵三爷。” 门口涌来好些人,将去路堵住。 赵弘武大笑起来,“不知道的人,恐怕以为欠债这小子是三爷。”随即又敛了笑,“是你们说拿就能拿走的?” 唐季飞解开保险栓,笑道:“是你说不拿就能不拿的?” * 叶钊穿过厅堂,身后是陌生的欢声笑语,犹如梦境。 他险些丢了半条命,才换来分期还条件,高额债务利滚利,实际不晓得要十二年还是二十年才能还清。钱是刺在他心口的刀锋,却是别人手里的筹码。 李琊从远处那道挺拔的背影上收回视线,低声说:“小姑,我和他私下有联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李铃兰“嗯”了一声,避开摇摇晃晃醉了酒的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住院的时候。” 李琊怔然,“不生我的气吗?” 李铃兰笑笑,“为什么?” “你……你不是看上他了吗?” 李铃兰挑起眉梢,瞥她一 眼,“对我是消遣,对你呢?” 李琊不语,李铃兰接着说:“没有再比我想你好的人了。” 唐季飞走在后头,听得一知半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商务车停泊在路边,李琊正欲拉开车门,李铃兰拍开她的手,扬了扬下巴,“去找他吧。” 李琊顿了顿,不知该蹙眉还是该笑,“小姑!” 唐季飞握住她的手臂,沉声道:“不要去。” 李铃兰对他说:“让她去吧。” 李琊拂开他的手,两步跨作三步,飞奔而去。 余下二人上了车,李铃兰见唐季飞神色阴沉,出声说:“我当然想你们好。” 唐季飞别过脸去,闷声道:“我又没什么。” 李铃兰轻笑一声,“你不讲明白,她当然不懂。” “可是……” “还长着呢,以后帮我好好照顾她。” 唐季飞只当这是李铃兰赞同的意思,并未作他想。 * 街角报亭,叶钊买了一包烟,转头看见来人。 李琊上前两步,喘着气说:“不知道我百米跑都要十八秒吗?” 他点点头,“好像能及格。” 她摊开手,“给我。” 叶钊递了一支烟给她,又为她点燃,“就是来找我要烟的?” “我是来道歉的,利用你……” 叶钊兀自点燃烟,呵出淡淡烟雾,“对我来说都一样。” 李琊蹙眉,仔细瞧他的神情,“有多少?我可以和干爹说,不算利息或者怎样。” 叶钊一哂,“可怜我?” “你明知我……” “我是撞大运?可怜我,喜欢我,所以要拯救我。” “我不想看你过成这样,你不该是这样的。” 叶钊眼尾略略上挑,深深看了她一眼。 李琊自嘲地笑笑,“噢,不用你说,我又自以为是了。” “没错。”叶钊掸了掸烟灰,“自以为是,无药可救。” 李琊每说一个字笑得愈深,“是啊,我无药可救。你怎么会懂得呢?爱一个人就想他好,想他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这是本能。” 叶钊启唇,却什么也没说。 李琊捏着烟的过滤嘴,抬手晃了晃,“谢了。”然后利落转身。 叶钊看着她的背影,紧抿着唇,蹙起眉头。 一步、两步…… 第五步,叶钊出声说:“要不要去秦山那儿喝酒?” 李琊回头,唇角的偷笑藏也藏不住,“好啊。” 第三十六章 李琊在果壳空间兼职这一年和秦山熟识,从未去过他家。第一次拜访,她所受的教导是绝不允许自己空手上门的。 叶钊说“没必要”,可赖不过她,只得陪她去了附近的超市。 李琊挑了一支红酒,循着货架找过去,就看见叶钊在打电话,不免蹙眉。 叶钊收线,对她说:“老秦也没吃饭,让我们买菜。” 李琊的神情顿时舒展开,点头道:“那我去拿个推车。” 他浅笑,“你以为是谁的电话?” 她不应声,加快了步伐。 李琊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虽不是娇生惯养,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董婆婆往日让她去逛超市,她嫌麻烦,嫌人多吵闹,能推就推。 此时,叶钊推着购物车,她走在他身侧,周围的人声入耳,听来竟有几分温馨。 不晓得在哪本青春杂志上看来的,“爱一个人,最大的期盼是同他过生活。”她觉得有道理,如果是他,她愿意抛却所有,变作贤妻良母。 叶钊不知道少女心底的幼稚幻想,出声问:“想吃什么?” 李琊轻咳一声,“随便你。” 过道旁的超市职员在推销新上市的罗勒香肠,手边的透明罩里放着烤好的切成小片的香肠,一次性纸杯里放着试吃用的牙签。 盛情难却,李琊在职员引导下吃了小口,未吞咽就半掩着唇,朝旁人说:“还不错。” 叶钊说:“拿一盒?” 职员附和了几句,将叉了小片香肠的牙签递过去。 李琊眉梢一挑,想也没想近乎抢一般地拿走牙签,送到他嘴边。 叶钊略略低头去吃,而后以指腹抹唇角。 李琊注视着他,不过是寻常的动作,在她看来也万分迷人。 购物车里多了一盒多了香肠,穿过货架间的走道,蓦地停驻。 无人注意的一隅,女孩踮起脚跟,轻吻男人的脸颊。 轻盈的羽毛落下,或是将要融化的雪。 叶钊握紧推车的扶手,忘记推开她,好一会儿才蹙眉,低声唤了她的名字。 李琊笑着说:“怎么?谁让你勾引我。” 他扬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隐含恼意地说:“勾引?” 她学着他方才抹唇角的手势,又故作坦然地耸肩。 他抿着唇,轻轻哼笑一声,“妹妹崽,好好学语文。” 她睨他一眼,“叶叔叔。” 他笑笑,旋即又故作严肃地说:“不准叫我叔叔。” “你都不听我的,凭什么要听你的。再说,我和杨岚……”她收了声。 叶钊看上去没什么情绪变化,淡然地说:“宫保鸡丁怎么样?” “我不是有意隐瞒。” “嗯,我不关心。” “真的?” “现在我更关心你想吃什么。” 明明是令人好开心的话,却教她心里发苦。他哪有空管别人的事,连自己都顾不过来,眼前的无非只有当下片刻而已。 他们在冷冻区挑选肉类,遇见了吴主管。 吴主管牵着小孩,教他问好,“叔叔好,姐姐好。” 叶钊客套地夸赞,“真乖。” 吴主管与叶钊闲聊着,小孩离开她视线范围,跑跑跳跳地往前去,不小心跌倒。 李琊见状,连忙跑过去将他抱起来,“疼不疼啊?” 小孩不哭不闹,拨浪鼓似的摇头,“谢谢姐姐。” 李琊抿了抿唇,轻声说:“要叫我阿姨。” 吴主管几步走来,向她道谢,又说:“他就是捣蛋。” 李琊捏了捏小孩的脸,以哄人的语气说:“我们不捣蛋,我们最勇敢了。” 叶钊失笑,拉起她的胳膊,“好了。” 吴主管向他们道别,领着小孩往收银台去。 小孩坐在购物车里,扯了扯她的衣袖,“妈妈,你说错了。” 吴主管不在意地说:“怎么啦?” “不是姐姐,是阿姨。” “什么啊?” “那个姐姐,说阿姨。” 吴主管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回头去看,早已不见那道身影。 * 秦山的家位于闹市,距离那幢在风雨中矗立了六十多年的解放碑,直线距离不到百米。 叶钊揿铃,李琊忽然说:“像不像新婚夫妇去朋友家做客?” 叶钊瞥她一眼,还未说话,门从里面打开,音乐和说笑的声音跟着传来。 来应门的是季超,李琊奇怪道:“你怎么在这儿?” “山哥叫我们来喝酒。” “你们?” “还有庞仔。” 李琊“诶”了一声,欣然地往客厅去。 叶钊和两个男孩打过招呼,递给秦山装着一支红酒的纸袋。 秦山说:“见外了啊,我这儿多的是酒。” 叶钊朝沙发那边扬了扬下巴,“她非要买。” 李琊睇了他们一眼,“大厨,我饿了。” 叶钊无奈地笑笑,拎着购物袋去了厨房。 庞景汶自告奋勇说帮忙打下手,秦山乐得偷闲,让他去了。 李琊与留在客厅的二人闲聊,说到喜欢的乐队也心不在焉,索性去了厨房。 庞景汶不是会主动交谈的人,叶钊在工作以外亦不是主动搭话的人,料理台前忙碌而沉默。李琊四处转悠,一时竟找不到能够做的事。 叶钊转身去拿蔬菜,见她站在旁边,挑眉说:“有事?” “我来看看……” “一会儿就好了,出去玩吧,挡在这儿碍事。” 李琊听不得这话,立刻说:“我怎么碍事了!” 叶钊将蔬菜下锅,又瞥了她一眼,“你会做饭?” 她顿了顿,肯定地说:“对啊。” “那你来做?” 李琊的气势消失地无影踪,小声说:“……我会做蛋炒饭。”又补充道,“很好吃的!” 叶钊笑了一声,玩笑道:“那我天天做蛋炒饭给你吃?” 李琊势必要扳回一局,便说:“我煮面也很好吃,会放一块猪油。” 庞景汶忍不住笑了起来,对上她的视线,无事人般继续切菜。 叶钊笑着说:“你看,全中国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知道,我八岁就会了。” 李琊没好气地瞪他,“是啰,你好了不起,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 叶钊听她话说到一半没了声,回过头去,却见她离开了厨房。他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不说。他觉得她实在太敏感,无时无刻在意他的情绪。他怜惜她的心境,可又拿什么怜惜,只能责备自己。 * 许是叶钊厨艺太好,李琊吃了十又一分饱才停筷。她靠着椅背,一手抱臂,一手持杯,听他们讲话。 主要的发言人是秦山与季超,他们需不着旁人掺和 ,就能演一出小品。 季超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振动,他也没去理会,依旧争论着国内最厉害的贝斯手是谁。 李琊提醒说:“手机响了。” 季超这才拿起来看,仅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都凝固。 庞景汶找到有机会,出声说:“我赞同山哥的意见。” 秦山搁下筷子,抬手说:“看到没,专业领域专业人士发言。” 季超嗫嚅道:“不是……” “什么不是,少数服从多数。” “不是,杜萱给我发短信了。时隔四十九天,她终于理我了。” 此话一出,饭厅顿时安静了。 李琊惊诧道:“要不要记得这么清楚。” 季超无措地看向她,“我要怎么回?” “她说什么?” “她问我去不去杭州的音乐节。” 李琊笑笑,“上海远,杭州就不远了。” “我去吗?” “去啊!” 季超为难地说:“可是……” 秦山接话道:“可是什么,机会摆在眼前。” 李琊了然,“他不想一个人去。” * 深夜,茶楼灯火通亮。 二楼一间包厢,李铃兰坐在麻将桌南面,边说着话边打出一张筒字。 李琊急切地说:“小姑,到底好不好?” 李铃兰睇她一眼,转而看牌,“你行李都收拾好了,还问我干什么?” 李琊眸眼一亮,“那就是可以了?” 李铃兰“嗯”了一声,摸起一张牌,想起似地问:“都有哪些人要去?” “我们乐队的,还有秦山——” 李铃兰认真地看了看她,“什么乐队?” 李琊不满地咕哝,“我和同学组了乐队,明明跟你讲过。” 李铃兰点头,“好吧,就你们几个?” “还有……叶钊。” “噢。”李铃兰笑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出去玩注意安全。” “嗯。” “做好措施。” “小姑!”李琊蹙眉,观察包厢里的人的神情,好在没人注意到她们的对话。 李铃兰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明晚回来,我让小飞接你。” “不要他来接,我知道回来。”李琊拉了拉背包肩带,站起来说,“走了。” 李铃兰挥了挥手,也不再看她。 李琊飞奔而出,瞧见在树影下吸烟的男人,忍不住扬起唇角。 叶钊熄灭烟,对她说:“老秦和季超去接庞景汶了。” 李琊说:“估计还要跟他妈做思想工作。” 叶钊点头,“机场会合,我们先走。” “好。我们……搭巴士?” “不然?” 李琊看着他的眸眼,笑笑不响。 按她的习惯,首选当然乘的士,但是和他独处,时间不再是时间,是永远也不会想听到尾音的歌。 第三十七章 凌晨抵达杭州,一行人住进了茶叶博物馆后山的独栋洋房。此番仓促,房子是秦山拖朋友借来的。这位朋友在山上开了一间餐厅,待他们整顿妥当后,老板提议吃宵夜。 小炉上架着一口砂锅,应季蔬菜和新鲜野鱼炖在其中,香气四溢。 李琊喝了不少梅子酒,撑着额头听众人侃侃而谈,眼里有些醉意。 叶钊坐在她对面,向来端正挺拔的人,身姿也放松了许多。他唇边噙着浅笑,偶尔抬眸说话,举手投足皆在印证“飘然思不群”。 李琊乱了思绪,想起先前搭巴士的时候。 隧道里澄黄的光一瞬又一瞬映照,她讲自己读完了三部作品,他笑笑说:“是吗?” 高速公路的照明灯辉映,她叙述感想,他静静聆听。 行至机场高架桥,远处的房舍看不清明,他终于讲起创作背后的灵感,换她认真倾听。 无数次,她渴望这趟巴士没有终点。 亦如此刻,她想将这一切景色泯灭,只剩下他,独占他,吻他。 草帘半卷的窗外,夏夜晚风吹拂竹枝,簌簌作响。另一侧的回廊置有灯盏,点点微光,映出这幅饮酒作乐画卷。 老板忆往昔,敲着盛了半瓶酒的瓷瓶,清声唱起钟爱的摇滚乐队的歌。气氛正好,秦山和歌而唱。 不知是谁邀请李琊唱一曲,她笑了笑,哼着旋律,缓缓唱出歌词,“……And all I taste is this moment,and all I breathe is your life.And sooner or later it's over,I just don't want to miss you tonight.” (我所思所想只有此刻,我的呼吸只因你而存在。就算这一切迟早要结束,但今晚我不想错过你。) 长睫毛垂落又抬起,她注视着对面的男人,“And I don't want the world to see me,cause I don't think that they'd uand.Whehing's made to be broken,I just want you to know who I am.” (而我不想让他人旁观,因为我想他们无法理解。就算所有的事都注定要分崩离析,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谁。) 李琊只唱了一小段就停下,因叶钊起身离席。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她未在意,借口去洗手间,跟了出去。 回廊下的石板小径路,叶钊立在篱笆旁吸烟。 风动,他如巍峨不动的山。 可她摇摇欲坠。 李琊跌跌撞撞走到他身后,“《Iris》,The goo goo dolls。” 叶钊转身,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我知道。” 她上前一步,“噢,你知道。” “我知道。” “嗯。”她在他侧身之际,握住他的前臂,“叶钊。” 他顿了顿,垂眸看她,“要烟?” 她直视他,“我喜欢你,比喜欢还要多,我爱你。” “李琊。” “你想听,我可以讲一千次,不想听,我也要讲一万次。” “李琊。” “我爱你,I love you,爱してる……俄语怎么讲?” 叶钊不回答,拂开她的 手。 李琊的视线紧贴着他不放,“你是有一点儿喜欢我的吧?一点儿。” 他眉间微拢,“有意义吗?” “不知道,没有意义就没有意义,活着有意义吗?我愿意浪费、消耗。” 少女没有迂回,不懂技巧,横冲直撞到男人心底。 李琊拽住他的前襟,攥在手心,仰视他,“我不会罢休。” 叶钊如鲠在喉,看了她半晌才说:“所以?” “不生气,不惩罚我吗?” 他不知何意,想起时已愣了神,她却借着他衣襟的力量,仰头吻了上去。 指缝间的半截烟掉在地上,叶钊闭上了眼睛。 本该属于厄洛斯的箭化作阿尔忒弥斯的箭,精确贯穿他的心脏。 幽幽暗暗,两道影在石板路上扭曲、模糊,重合。 短暂而苦涩的吻,是诸神无情的训诫。 不晓得有没有两秒钟,他推开了她。 * 叶钊和李琊一前一后回到座位,方才的热闹不见,众人惊愕的惊愕,暗叹的暗叹。 秦山咳了一声,“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差不多去休息吧。” 老板连连说好。 一行人再三话别,李琊和男孩们先行走出窄门。 季超几度欲言又止,李琊睨了他一眼,掸了掸烟灰,“有屁就放。” 季超轻轻咂舌,“你不够意思啊,都不和我讲。” “都看到了?” “就在廊下,看得那是一清二楚。” “我单方面的,懂吧?” 庞景汶“啊”了一声,小声说:“怎么会。” 季超也道:“不是吧,你还搞这套……” 李琊吸了口烟,唇齿间似乎留有方才的温度。 庞景汶朝季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李琊见了说:“没事,想问就问。” 他们想了半天,发觉没什么好问的,转而说起别的。 秦山和叶钊慢悠悠走在他们后面,已过而立的男人讲起来同一件事又是另一番境况。 秦山轻叹一声,“有福气,大钊你确实有福气。” 叶钊眯眼睨他,“放你妈的屁。” 秦山乐呵呵地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有。” “少来。” “真的。” “那刚才怎么回事儿?” 叶钊顿了顿,“你清楚我的情况。” 秦山皱眉,“你就说有意思还是没意思。” “有。” “你有,但是不好说。你这……原来山茶之前哭得那么伤心是为你啊。你这样就不行,别搞她,还是妹崽。” 叶钊自嘲地笑笑,“你行。” 秦山拍了拍他的肩头,不再言语。 * 前往音乐节所在场地的路上,只有秦山一人在讲话,庞景汶偶尔附和两句。至于季超,牙齿抵手指关节,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不放,任谁看了都是紧张的模样。 往日李琊或许会以嬉笑怒骂“宽慰”他,但现在没了心思。 她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却像玩极限运动,起起落落,随时会受伤,不知什么时候,心脏或许就会骤停。 “喜欢”该是这样的吗? 到达音乐节现场,她摒弃了所有思绪。 与Live House不同,音乐节为期两到三天 ,舞台设在空旷的户外,绿网将千坪的草地围起来。入口有安检人员和志愿者,一进去就能看见远远的两座舞台,分别置在南方和西侧。 走近舞台要穿过“创意集市”——临时搭建的摊位,有卖今次演出的歌手或乐队的唱片及周边的,有为乐迷做一次性纹身的,与音乐有关的无关的都在其中。往东侧看去,休息区有部分乐迷自搭的帐篷,更后面看不到的山坡下,有售卖吃食的摊位。 浓烈的商业化气息也消减不了乐迷们的好心情。 他们早到了一会儿,演出尚未开始,来来往往已有许多人。多是打扮独特的年轻人,或摩登或复古。穿着吊带和迷你短裤的女孩坐在树荫下与同伴闲聊,上臂和大腿的old school风格的刺青很是惹眼。 季超领撇下同行的人,在人群里寻找,转过一间摊位,便看见了她们。 刺青女孩上下打量来人,低声问同伴,“是他?” 杜萱默认,同女孩低语几句,起身上前。她淡然地说:“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季超笑笑,“他们都来,就一起过来了。” “他们?” 这边厢,李琊薄荷绿鸭舌帽拿在手里扇风,额头鬓角渗出汗珠。 叶钊原本与她保持了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热?” 低沉的声音和温热呼吸同时传来,她偏过头去,轻轻“嗯”了一声。 叶钊没再说话,转身走开了。 李琊心道他奇怪,也没有太在意,低头去瞧纹身师为客人画的图案。 队伍排到庞景汶这儿,他坐下来,指着展示用的图册上的花体英文说:“‘The Long Good Bye’。” “嚯,《漫长的告别》,喜欢钱德勒?”说着纹身师更换了器具,俯身在他右臂上写字。 纹身师写到第二个“O”的时候,叶钊回来了,拿着两支冰淇淋。 李琊的视线看过去,眉梢微挑,故意道:“吃两支,也不嫌腻。” 叶钊哼笑一声,神情淡然,“酸奶还是原味?” 她弯起唇角,隐含赌气意味地说:“原味儿。” 叶钊递给她原味冰淇淋,又将另一支给庞景汶。 庞景汶用左手拿着,愣愣地道谢。 “不客气。”叶钊顿了顿,不知是对谁说,“一会儿见。” 李琊拿话堵住他去路,“别去了吧,你看不出他们打得火热?” 说的是秦山与认识的音乐厂牌的幕后人员,他们在后台休息室,也不晓得是正儿八经谈事,还是早有端倪。 叶钊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找老秦。” 话音刚落,令他说“一会儿见”的缘由出现——女人穿着松垮的背心,长直发蓬松,刘海及上眼睑,五官端正,抹红唇。给人的印象热烈自在,不拘一格。 作为“资深摇滚乐迷”,李琊怎会不认得,这是梦旅人乐队的贝斯手周莉,被称作“国内第一女贝斯手”。 周莉自然地拍了拍叶钊的肩膀,“转个身就不见了。” 叶钊回头,与交谈起来,没有往常对别人的客气,甚至有些亲近。 除却演出前后,舞台之外很难见到嘉宾。嘉宾近在眼前,李琊却略有一分不悦。听他们的谈话,她大概知晓他们早在北京就认识了,这些年失去了联系。 叶钊身边这些人,论起亲疏来,李琊倒是最远的了。她没心思听下去,凑到庞景汶身边,端详纹身器械的走势。 附近有乐迷认出周莉,喊着“莉姐”“莉姐最美” ,要求合影。周莉“服务”了几位乐迷,仓促地与叶钊道别。 * 灼热阳光照耀,舞台灯光轰然亮起,强烈光线在日晒下竟也不容忽视。 人们呼唤叫喊,朝舞台蜂拥而去。 李琊跟着朝那边去,不知何时与庞景汶走散,不知何时牵起了叶钊的手。 他们手牵着手,在人群中下游停驻。 李琊先行松手,朝舞台张望,不经意问出声,“你知道待会儿演出的是谁吗?” 叶钊从淡蓝水洗牛仔裤的兜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海报,还未打开,就被旁人抢了去。 李琊按照海报上的出演嘉宾名字排序推测时间,“诶”了一声,“这两个乐队在不同舞台,会是同一时间吗?可是我都想看。” 叶钊说:“等这边结束了,就去那边。” “那不就和赶场一样。” 实际正同赶场一般,不管是南面的主舞台,还是西侧的舞台,一有人气高的嘉宾出现,人们便如找到目标的蜂群,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至。 好在大多李琊想看的乐队都在同一个舞台,只转移两次阵地,回到了主舞台前。 李琊身高超过均线,可站在后排,前面都是黑压压的背影,视线时常被隔档,舞台上的人也变得模糊。 梦旅人演出时,云霞褪去,舞台灯光变得清晰,草地上的狂欢气氛渐浓。 经历了上一支乐队主唱跳水的乐迷,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7] 李琊心里那点别扭也在这样的氛围下散去,攀着叶钊的臂膀说:“莉姐的solo好酷!” 叶钊侧过脸来,昏暗中,看见她轻颤的长睫毛。是等待花开的叶,轻挠他的心口。 他说:“想看清楚些?” 李琊脚跟落地,笑着说:“他们都要结束啦。” “下一场?” “什么?”李琊注视着舞台,旁人没有回答也未在意。 呼喊声中,梦旅人离开舞台。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搬运乐器,观众席稍稍静了些。 须臾片刻,前排女孩们的尖叫袭来。 错觉乐队的三个人走上舞台,背着电吉他的主唱当先,贝斯手与鼓手紧随其后。 人们挥舞的手臂里,叶钊对旁人说:“是错觉,喜欢?” 李琊点头,“嗯!” “我背你?” 李琊这才转头看他,“啊?” 叶钊不由分说地半蹲下来,屈身将背部袒露在她面前。 左右的人见了,纷纷退了小步,唯有李琊愣着不动。 前面的乐迷说:“男朋友要扛你,上啊。” 李琊抿了抿唇,跨上叶钊的肩颈。 “抱稳了。”叶钊说着,握住她搭在他身前的小腿,站直了身子。 顷刻间,视野变得开阔,李琊几乎能平视舞台一侧的架子鼓。 李琊下意识掌住了叶钊的额头,就听见他说:“蒙着我眼睛了。” 她慢慢松了手,发现他将她举得很稳,即使没有借力,也不用担心摔下去。 后面有人低声抱怨,她听见了,勾下身说:“是不是不太好,放我下来吧?” 他只说:“不管。” 千万人里,因他的存在,她是最耀眼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7]跳水:一般指舞台上的歌手唱到兴起,跳向观众席,由观众们托举而起。 ———— 本章曲目:《Iris 》 The goo goo dolls 第三十八章 错觉乐队在简短的开场白后,奏响旋律。主唱伴随吉他的节奏,传达出直白而热烈的歌词。在他的活力牵引中,现场无人不充满活力。 演奏到经典曲目,人们一齐合唱,一齐挥臂,有的举拳,有的比出“Love&Peace”手势,也有突兀的“金属礼”。 李琊没心思笑话胡乱比划手势的人,撑着叶钊的下巴,朗声轻唱。 叶钊听见她悠悠的歌声,手指轻点她的脚踝。 李琊感受到触碰,垂眸看去,嘴角弯弯,挠了挠他的下巴。 “得意了是吧?”男人的声音轻轻的,依旧清晰地传来。 她收了手,接着看演出。 架子鼓后的人在仰头的一瞬间,注意到这个方向。 傅川与李琊遥遥相望,他用鼓槌指了指她,不过一秒,转而看向别处。 错觉乐队演奏了五首歌,乐迷们还不过瘾,唤着“安可”。 在这个间隙,李琊拍叶钊的脑袋,他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浅浅揪他的耳朵,“放我下去!” 叶钊略略俯身,托举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地面上。待她站稳,便松开了抚在她腰上的手。 人们摩肩撞肘,李琊想退或进都没办法,只得半贴着他的胸膛。 安可曲已然唱响,欢欣气氛里,唯独他们这一处好似很静。 李琊的后脑勺摩挲叶钊的下巴,他嗅到了她的气息。明明用的同样的品牌不明的客用小罐装洗发香波,他却觉得,她的好闻许多,隐约还有奶糖般的香味。 有一瞬的时空交错,他身置便利店狭窄的收银台内,她站在他身前。 叶钊默然,连震耳欲聋的音乐都听不太清。他想,原来是那个时候。心扉早已撬开。 错觉乐队离场,围聚的人随之转向另一个舞台。 像掉帧的画面,所有人都带着光影移动,李琊和叶钊依旧立在那儿,被什么禁锢了似的。 李琊转过身去,两双鞋尖仅有一拳的距离。 叶钊望着她发亮的眸眼,静待下文。 没有沉默太久,她出声说:“我……” 他抬眉,“你?” 人都散了去,华丽灯光暗下来,只有惨白的光束。 李琊侧身,遥指舞台,“我要和他们一样。” 叶钊像听到小孩诉说理想,有些无奈,又有些欣然,他轻笑说:“登上这样的舞台?” “不,我想让这么多人听到我的歌。我是说,每个人都好开心。”她扯着他的衣摆,笑着说,“陌生人,甚至可能会彼此讨厌的人,都得到了共鸣,尽管短暂,也很厉害,不是吗?” “嗯。” “如果我做到了,你一定要在场。” 叶钊停顿片刻,说:“好。 ” 没有谁讲一言为定,没有谁知道这是否可能。 * 西侧舞台,最后的一支重金属乐队结束演出。夜渐浓,该与狂欢挥别了。 季超和杜萱朝出口的方向走去,随意谈论着今天看过的一场场演出。 等在远处的刺青女孩朝他们挥了挥手,杜萱忽然停下脚步。 季超知道她一直有话要说,内心斗争一番,率先开口说:“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见面。” 杜萱“嗯”了一声。 “为什么还叫我来?” “我觉得……”杜萱复杂地笑了笑,眼眶红了,“我们需要好好道别,才算了结。” “晓得了。我就想问一句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杜萱像过去一样,掩饰性地敲打了一下他结实的臂膀,“你说呢?” 季超的目光少有此刻一般真挚,“我想听你讲。” “喜欢,喜欢你对我那么好。” 季超明白了,他拥有的只是依恋罢了,或许也有依恋催生出的喜好的错觉。 杜萱说:“我走了。” 季超不再讲普通话,说了一句沪语,“再会。” 即使再见,也期望某一天能再见。 * 来时的一行人在入口附近的行李寄存点汇合。 李琊和庞景汶正兴致勃勃讨论梦旅人的贝斯手。季超背上双肩包,语气轻松地招呼道:“走啰,吃饭。” 庞景汶一向寡言少语,心思却最是细腻,立即察觉出季超不对劲,试探地问:“怎么样了?” “走啦。”说着李琊揽上庞景汶的肩膀,颇有不良大姐头在校门口恐吓好好学生的架势。 他们在公交车站牌前好等一阵也没等来要搭乘的巴士,李琊没了耐心,提议步行。多数服从少数,五个人洋洋洒洒走在湖畔人行道上。 月下西湖悄然,杨柳间的阴影里偶恋人在亲昵。 季超见了,诗兴大发,低叹着将记得的闺怨诗背了个遍。 李琊直叹:“酸,酸!太酸!” 季超揶揄道:“山茶,你是作词人,来赋两句。” 李琊睨他一眼,讲了两句日语,好似有音韵一般清泠。 季超只识得五十音图,勉强听出两个单词,问:“俳句?” 李琊翻译说:“红茶花,白茶花,地上落花。” 叶钊闻言,轻笑出声。 李琊回头去看,他杏仁黄的棉麻衬衫有些松垮,领口解到第四课纽扣,露出胸骨上凹和胸膛中央浅浅一条线。 她看书多是随意翻阅,此刻忽然想起,有篇小说里,将喉咙下方的胸骨上凹称作博斯普鲁斯海峡,因目光可以在其中徜徉休息。她觉得若以西湖好景作比,他的胸骨上凹应该是花港观鱼。 只浅浅一瞥,她收回了视线。 季超接着话题说:“说起来,你不是新传的么,自学的日语?” 李琊说:“我以前的钢琴老师,他女儿超迷漫画啊GalGame啊什么的,你知道吧,就是CG底下有对话框那个。” “御宅。” “嗯,她拉着我看漫画什么的,等汉化不如自己学日语,就学了些。” “我发觉你有点儿语言天赋,之前学我说上海话发音也很好。怎么就不学俄语,学新闻传媒?” “你话好多,我分儿不够行不行。” * 走到河坊街,他们找到一间还未打烊的小餐馆。粗浅观过西湖,又吃了杭帮菜,就算游过杭州了。 秦山一边在手机通讯里找在旅行社工作的朋友的电话,一边问在座各位,“确定不玩了?我现在订机票。” 李琊以手背托腮,斜睨向叶钊,见他没有要反对的意思,状似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好玩的,回去做新歌。老秦,给我们机会做个专场?免票,场地费我自己出。” “行啊,我要你什么场地费,你们现在有几首了?我看看下周的拼盘,能不能把你们塞进去。” 季超席间一直闷声吃菜,听了此话,出声说:“山茶,我想先回家一趟。” 李琊一怔,“直接回去?”见他应声,她又说,“你的行李还在我那儿。” 季超说:“没 事,我八九月还要再回重庆。” 李琊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笑笑说:“我还以为暑期限定这么快。” 庞景汶不搭话,偏头去看窗外。 三个小孩心里都清楚,波落落卡的存续暂时很困难。 叶钊察觉到李琊的心思,吸了一口烟,说:“老秦,我们再玩一天。”又想起来问,“庞景汶,你可以?” 庞景汶抿着唇点头,“和我妈说了玩三天。” 老秦抬手道:“那好,说定了,我买明晚的机票。” * 他们回到住处,没人再多讲一句,各自回房间休息。 李琊从独立浴室出来,刚插上吹风的电线,听见敲门声响起。 她说了“稍等”,迅速套上宽大的体恤,前去开门。 季超晃了晃手里的绝对伏特加,扬眉说:“喝点儿?” 李琊点点头,转身去床头拿烟盒与打火机,同他一起走下楼,“庞仔睡了?” 季超拧开酒瓶,说:“没有,他好像有点儿Post-cert depression,现在很低落。” 李琊头一回听见这个词,感到新奇,“音乐会后忧郁症?” “音乐会后遗症更准确?” “噢。我看他出来之后挺兴奋,话比平常多。” “这应该是症状之一,又兴奋又失落,今晚他估计睡不好了。”季超笑了笑。 “别人睡不好,你幸灾乐祸啊。” 院子里,红砖砌的矮墙有藤蔓缠绕,盛开了淡粉的蔷薇花,夜色下看去,幽暗怡人。 二人在墙边的一条整面切割的原木凳落座,季超喝了一口酒,递给李琊。 她直接就着他喝过的瓶口饮了一口,抹去淌到唇下的酒,轻呼一口气,“记不记得去年?” 他拿过酒瓶,又喝了一口,“什么?” “你在我宿舍楼下发酒疯,半栋楼的女孩探头看,都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季超短促“噢”了一声,“我表白失败那次是吧?” 李琊在他大腿上拍了一记,“前辈,现在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了。” 季超揉了揉被她拍过的地方,蹙眉说:“我没明白,你喜欢他哪点儿?比你大这么多。” “不好看?” “是还行……” 李琊晙他一眼,“只是还行?” 季超干笑两声,“还可以。你那个哥哥,唐什么,也不错啊。我觉得叶钊,反正不太合适。” “迂腐!比我大点儿怎么了,老夫少妻的案例多得是。” “你想得是不是有点儿远。而且,这叫什么,恋父情结?” 李琊笑骂,“滚!” 季超摇了摇头,“大哥,我是经验之谈,别上赶着去了,你随便招手,一呼百应,何必呢。” 李琊嗤笑一声,“你追杜萱的时候,比我夸张多了。” “我是男人,不一样。” “上海话讲洗骨头,晓得吧?女孩这样,就是洗骨头。” “骂我贱?你日妈才是贱相。” “戆都。” “哈麻批!” 你一句沪语,我一句渝话,他们明面上嬉笑怒骂,心里皆有怒气。不是对彼此的,而是对那些不在这儿的人,以及对自己的怒气。 不到片刻,确是动了真格,李琊掷了烟,季超抡起酒瓶,眼看就要打起来。 叶钊下楼来吸烟,静默地听了好一会儿,见 形势不对劲,连忙过来,从中间分开他们。 李琊推开叶钊,指着季超的鼻子说:“来啊,打一架。” 季超上前一步,睨着她说:“动手啊。” “别闹了!”叶钊眉头紧锁,单手撑开季超,架着他的肩膀往后挪。 季超胳膊一绕,脱开他的钳制,“干什么你,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叶钊亦是真的动怒,沉声道:“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打架?要打和我打。” 李琊愣住,有些不可置信,眉间微蹙,“什么?” 她说的太清,谁都没有听清,或许是没有谁去在意。 季超冷然一笑,“好啊。” 叶钊扬着下巴,冷眼睥睨他。 季超放下酒瓶,起身时搓了搓拳头,还未完全站直,直接挥拳打了出去。 叶钊猝不及防,偏头躲闪,他的拳头擦着下颌线而过。 季超没有丝毫犹豫,另一只手握拳朝他脸颊打过去。 叶钊已有预期,右手隔挡,左手挥出。他避开了要害,下手也只用了半分力。他是这样想,对方却发了狠,全朝他弱点——可以看见的有伤痕的地方——打来。 半分钟,李琊反应过来,想有动作,想讲什么,最后只是立在了原地。 她门清儿,她的这位好朋友,是要替她出气。 叶钊和季超身高相当,都在一米八三上下,但论体型,他远不不及后者敦实,仅能凭借在这些年的无端的打架(或者说承受群殴更贴切)里习得的技巧,一边防御一边使出不伤及对方要害的攻击。 没有影视作品里那些漂亮的招式,男人们原始、野蛮,比起角斗场里的公牛,更像狂吠的犬。 绝对伏特加的酒瓶在碰撞中倒地,沿着低斜度的地快速滚下去,穿过木凳下面的缝隙,撞到矮墙下锋利的三角尖刺,应声碎裂。 这道声音,没有传到男人的耳朵里,只得李琊听见,那些玻璃渣就像碎在她身体里。 终是忍不住了,她出声道:“够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李琊都没有立场喊停,但叶钊与季超不约而同地收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俳句出自正冈子规。 第三十九章 “明早的火车,我先上去了。”季超丢下这句话,径直走进洋房。 院子里余下李琊与叶钊,相顾无言。 李琊舔了舔唇角,低声问:“疼吗?” 叶钊挑起唇角,像是真的在笑,“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合适。” 她脊背僵直,想笑却笑不出来,“你听见了。” “放弃好不好。” 她竟在他这句话里听出一点儿乞求的意味。 沉默半晌,李琊一步步上前,勾住他的手,“不好。” 叶钊撇开她的手,亦如此前多次那般,撇开她、拂开她、推开她,不要她。 “李琊,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在乎。” “我只有麻烦。” “叶钊,你没法说服我的。除非……”李琊很艰难地说,“你有爱人,结婚了,有……孩子了。除此以外,你没法说服我。” “我明天就结婚。”叶钊眼含笑意,不知那笑是无可奈何,还是为了隐藏什么。 “你敢!” “你看,什么都不行,谁像你这么赖皮。” “我告诉你,还没有我李山茶想要却得不到的。”李琊说狠话,惯是将“山茶”的名头搬出来。 叶钊笑笑,很是漠然,“的什么?” 李琊别过脸去,“明天不是商量好去乌镇?再不睡我就起不来了。” 她低头从他身旁走过,蓦地,被他扣住了手腕。 李琊抬眸看他,愣怔的神色转而变得狡黠,灰蓝的眸好似都亮了些。她说:“别不承认了,叶钊,昨天你分明也回应了我。一时的也好,你是有意思的。” 叶钊的手垂了下来,手指收拢,指关节泛白。他什么也不能说,面对她,他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 李琊彻底怔住,不如说,震住。她连试探的意思都没,不过是像往常一样胡诌。可此刻的对视,她突然读到了他眼里的情绪,无法否认又无法承认的复杂,她暂时还不明白。 顷刻之间,他与她的位置交换,她占据上风。 恍然中,叶钊醒悟过来,他哪里占过上风,早在很久之前,在那些数不清的细碎时分里,他就失去了主导权。 李琊稍稍歪头,叶钊知道,这是她有了小心思时习惯性地动作。 “是想要goodnight kiss?” 叶钊微微眯眼,“滚去睡觉。” 她嬉笑着走了,进门前留下一句,“晚安。” 看着她进了门,他低声咒骂自己,“废物。” 明明该干净利落斩断的缘分,该好生隐匿的心事,没一样做到。废物。 “废物”是昏了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心意是没法儿藏住的。 李琊走上楼梯,回头望了一眼,仅看见玻璃推门外黑黢黢的院落。 当失落变成习惯,就像永远眼巴巴看别人吃糖的小孩,不会去期待什么,突然摸到糖纸边儿,惊喜得不得了,却也难以置信。 他是有点儿意思的。 整夜,李琊翻来覆去睡不好,将将入睡,又被早起的季超吵醒。 “山茶,走了。”季超脸色有些憔悴,看来怀揣心事,也没睡好。 李琊坐在床上,疲惫地点点头,“早去早回。” 季超应好,提着古驰黑皮革大包便走了。 * 李琊睡了不到一小时,房门再度被叩响。 “让不让人睡了!”闷闷的不耐烦的 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叶钊静默片刻,一把掀开她的被子,“起来——” 话没说完,他瞳孔猛缩。 床上的人露出半截身子,体恤拢在胸线上,显出圆润的下半弧,纤细的腰肢和被内衣勒着盆骨尽数展现在眼前。 贪婪的目光停留数秒,他别过脸去。 李琊在这个间隙,终于反应过来,第一时间竟是抓起头发,而不是盖上被子,大喊道:“滚啊!” “……该出发了。”他丢下这句话,走出房间,又返回两步为她关上门。 李琊十分懊恼,该被看到的都被看到了,早晓得穿一套蕾丝内衣睡觉了,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穿,体恤也就罢了,可这条小黄鸭印花的内裤像什么话。试问哪个男人想和穿小黄鸭内裤的人睡觉?还不如之前被看见的莓果色内衣。 她觉得好丢脸,以至于瞌睡全醒了。 * 秦山和叶钊在院子里等候好一会儿,李琊终于下楼走来。 秦山的朋友——房子的主人、餐厅的老板,在茶叶博物馆附近接到他们,驾车领他们下山吃早餐。 不消半个钟,他们挥别老板,搭专线大巴前往乌镇。 李琊找了个靠窗的座位,见叶钊要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故作凶狠地说:“不准坐我旁边。” 叶钊笑了一下,兀自落座。 李琊推搡他,“一边儿去。” “我不喜欢坐最后一排。” 车上只剩下最后一排的座位,着实让他寻了个好借口。 李琊打量他两眼,双手抱臂侧过身去。他挑眉说话,似笑非笑的模样,倒有些宁思薇给她看的那些照片里的影子。无论过去多久,遭遇什么,他心里还住着那个恣意而傲然的青年。 许是来到别处,叶钊的状态比往常轻松许多。 发车后,李琊实在困倦,以不舒适的姿势睡着了。随着车的颠簸,她的头磕在了窗上,她不想调整姿势,眼睛未睁开,抵着玻璃窗接着睡。 叶钊一言不发,左手揽过她的脑袋,放在了自己肩头。 李琊立刻掀开眼帘,抬眸看他,“干什么?” 叶钊按住她的脑袋不放,平淡地说:“睡你的。” 她不晓得说什么好,这个男人真是体贴得过分。她闭上眼,一时半会儿没了睡意,轻声说:“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 “你是妹妹崽。” 低缓的语气仿佛能引起振动,她额头一圈发紧,耳朵发烫。 叶钊又说:“睡会儿,不然待会儿什么也玩不了。” 李琊尽力让眼睛紧紧闭上,抿了抿唇说:“是你要多玩一天的。” “嗯,是我。” 离得这样近,他轻声的话语清清楚楚灌进她耳朵,尤其悦耳。 她想,他真应该去做电台主持,比那些造作的磁性男音迷人多了。下一秒又想,不行,那样他会收获许多花痴声音的忠实听众,她要将这位“午夜电台主持”私有。 李琊再睡不着了,心跳得比看演出现场更有力。她坐直身子,“不睡了。” 叶钊对她想一出是一出的行径已不会感到奇怪,只说了“行”,听来却似调侃。 李琊睨了他一眼,拿出iPod,接上耳机线。戴左侧耳塞时,她顿了顿,直接将其塞进他左耳。 “……A so much to share.Talkings fine if you got the time.But I aint got the tim e to spare yeah.Do you wanna touch(yeah),do you wanna touch(yeah).” (我们有太多可以分享的了。聊聊天多好,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不过我没有时间来做这件事。你想抚摸?(对的) 你想抚摸?(是的)。) 叶钊刚想说话,恰好听到这句歌词。熟悉的经典曲目,琼•杰特的《Do You Wanna Touch Me》。 李琊戴着另一只耳塞,亦同时听见。她浅浅抿着下唇,拇指用力摁下iPod的按键,切换到下一首歌。 叶钊摘下耳塞拿在手里,出声说:“喜欢Joa?” “她很酷。”她的脖子像是被掐住了,声线很有些绷着。 一人无话可说,一人无话可接。 车厢里仿佛弥漫了沐浴过阳光的柠檬的香气,涩涩的,也清甜。 李琊戴上整副耳机,以后脑勺对他。 沿途没有风景可看,她渐渐入睡。 到达目的地,李琊在车站的洗手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心里默念:不要太得意忘形,征途这才正式开始。 叶钊若是知道她的想法,保准会又气又好笑。不过,绕他有着职业作家的细腻与敏锐,也无法体察少女的小心思。 李琊从洗手间出来,叶钊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他从兜里拿出一包便携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李琊用纸巾拭去脸上残留的水珠,忍不住感叹,“你真是……” “嗯?” 她挑起眉梢,“很会照顾人。” 他淡淡地笑,“一般。” 秦山拿着从大巴上取的乌镇游览折页单,规划路线。没人听他讲,他也不在意。 * 白墙青瓦,廊桥水道,江南水乡的柔情拥人入怀。 李琊生活优渥,但极少外出旅行。一来,李铃兰没事间陪她旅行,她也没有可结伴出行的朋友;二来,李铃兰不放心她单独出远门,她亦没有一定要去哪儿玩的欲望。 看惯了重庆的山山水水,置身于不同的景色,李琊表现出过去少有的二十岁女孩该有的活泼与新奇,抢着在秦山的新式数码相机面前留影。 石板拱桥上,女孩半倚阑干,身后是悠悠水路,绵延的古老房舍。天渐渐由湖蓝过渡到灰蓝,整个世界都成了她眼眸的倒影。 一瞬间,澄黄的光沿着青瓦和屋檐逐一亮起。 莫名的情绪在叶钊心头陡然升起。 秒针转动的声音,还是鼓楼的钟声?又轻又重,敲击他的心扉。 她化身包裹这个巨大球体的山川海洋,触及星际。 阿芙洛狄忒与维纳斯同时降临。 他只是渺小的存在,妄图抓住爱与美的神迹。 “叶钊!”李琊笑着说,“我们一起拍吧。” 叶钊走近她,平常的步伐,好似耗尽所有好运。 秦山托着相机,镜头框下女孩与男人,还有后面的景,按下快门。 请赞美相机这一伟大发明,将片刻定格,将片刻变成永恒,存在,流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曲目:《Do You Wanna Touch Me》Joa 第四十章 秦山收起相机,拿出被折叠得皱巴巴的游览折页单,“我看看,还有什么……月老庙,这到底在哪儿。” 李琊放下搭在叶钊肩上的手,鞋底落回地面,嘲讽般地说:“这么想再婚。” 秦山有些无言,接着又说:“这个月老庙很灵,好多人到乌镇就是专门来拜一拜的。” 李琊面无表情地晙了他一眼。 “要看?”叶钊拿出一支烟点燃,瞧见她也拿出烟,很自然地为她点亮打火机。 李琊吸了一口烟,忽地改变主意,说:“来都来了,去看看。” 月老庙藏在旮旯里,看上去着实是不起眼的土庙。藤蔓覆盖马头墙,小小的门扉周围挂着朱红的绸缎结,门前的老树枝叶繁茂,枝干缀满唐红缎带,在昏黄的光映照下,竟有些说不出诡异。 庙里供有月老塑像,塑像前烛火长燃,置有染了尘土的拜垫,青年男女往来,或站着祈愿或虔诚跪拜。 秦山站在人群外层,念念有词地拜了拜。他稍稍打量庙宇四周,对旁人说:“行了,走吧。” 叶钊应声,侧目看去,却见李琊拨开人群走向月老塑像。等前面的人拜完起身,她跪在了拜垫上。 秦山诧异道:“不是吧,她来真的。” 叶钊抿唇不语,透过间隙望着月老塑像前跪拜的声音。 老实讲,这尊塑像不知哪年哪月造的,上的漆浓墨重彩,细节粗糙,摆在路边或许会被人当作劣质的工艺品。 李琊此刻无心腹诽,她神情真挚,好似成了真的信仰神明的人。 她合上双眼,默念愿望,然后郑重地磕头。 神啊,若你存在,请应答。 李琊额头沾了灰,她抹也不抹,便去向一旁的守庙人求祈愿符牌。以墨笔在符牌上写下一行小字,她拎着符牌上的红绳,绕开候在门边的两个男人,将其系在墙外的铁锁上。 她转头看向他们,“喂,走了。” 秦山问:“写的什么?” 李琊没有回应,径直踏上石桥。 秦山懒得去找哪块符牌是她写的,跟了上去。 叶钊经过她放在停留的地方,往墙上浅浅一瞥。 墙头挂着的符牌上写着许多陌生名字,还有“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一类的美好愿景。其中有一行小字“你是我的”。 果断又骄横,是她的风格。 * 如梦一场,他们在凌晨时分抵达江北机场。 李琊将旧式索尼手机开机,多条未接电话的提示短信涌来,多数是唐季飞来电。将将走出廊桥,电话铃声响起。 秦山提议一道去渝北吃宵夜,李琊作了个“稍等”的手势,接听电话。 电话里传来唐季飞略显懒散的声音,“哪个出口?” 李琊轻笑,“你是不是太听兰姐的话了,她让你来接我,你就来啊。” 唐季飞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我想来。” “少来,你没事儿做?无事献殷勤。” “好歹我们也是有秘密的关系,哪个出口?” 李琊回答后收线。她隐约从他这句话里察觉到点儿什么,若不是他提及,她快忘记那时在三哥会所说的话了。一个人能惦记另一个的无心之语,通常是有感情的。 秦山与叶钊商量去哪儿吃宵夜,李琊插话道:“我不去了,有人来接我。” 他们走到出口,看见零星的接机的人里,一位模样俊朗的青年挥舞手臂,很是招摇。 李琊 嫌弃地睨了他一眼,“再夸张点儿,举个牌子得了。” 唐季飞笑得颇有些痞气,“大老远来接你,就这么对我?” 瞧见她身旁的人,他敛了笑,招呼说:“叶哥。”又问,“这哥怎么称呼?” 待秦山作了自我介绍,唐季飞颔首道:“劳烦你照顾山茶了。” 说的“你”而不是“你们”,叶钊瞧出他的敌意,弯了弯嘴角。 “走啦,宵夜下回再吃。”李琊看了看秦山,将视线停留在叶钊身上。 叶钊收拢手指,犹豫一瞬,抬手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再见。” 李琊蹙起眉,没来及再出声,就被唐季飞拉着走。她回头看去,他的身影在人群里显得高大挺拔,平静的目光好似有穿透力。 * 保时捷飞驰在公路上,仅听得轻微的引擎轰鸣,没有音乐,亦无人讲话。 李琊看着手机屏幕里俄罗斯方块游戏显示出的“GAME OVER”,出声说:“飞哥。” 唐季飞听见此称呼,笑了笑,“有事?” “账簿的事是兰姐出面的,赵三不会为难她吧?” “需不着你操心。” 李琊觉得,叶钊再难以捉摸,从头至尾的表现却是一致。但唐季飞不同,这人看来不羁,甚至还有些少年气,不过是彻头彻尾的伪装。和兴的准掌舵人,怎么可能跟寻常同龄人一样。他做过的肮脏事,可能比她写过的曲子还多。 她不惧怕他,因笃定他不会伤害她,至少从利益上讲,他们是同盟。然而世事无常,上一刻是同盟,下一秒就可能成为废棋。 李琊沉默片刻,又说:“我不清楚你们在做什么,也不关心。但是,兰姐如果出事了,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唐季飞看了她一眼,奇怪道:“你说些什么话,别把事情想复杂了。” “我不想再经历那天的事。” “我已经解释过了。” “当时你们有谁护着小姑?真有什么,干爹也不会管。” 唐季飞猛地踩下刹车,李琊朝前倒去,匆忙间扣住窗沿的扶手。 他侧过身来,好好看着她,“山茶,不管有什么事,我会护着你的。” 她皱眉说:“唐季飞,你只是说说。” “山茶……”他垂眸叹息,再度看着她,“非逼着我挑明?” 李琊怔了怔,“这个圈子已经够让人烦了,我不可能和你们任何一个人搅在一起。” 唐季飞咽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喉结滚动,说:“怎么也比那个人好,他能给你什么,欠了一沟子债,自顾不暇,能帮你?” “这是条件?”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没有资格指责他——” 忽地,唐季飞箍住她的下颌,眼神狠戾,“山茶,别逼我。” 李琊笑了起来,“你要怎样,不如也拿枪口指着我?” 他平缓了情绪,松开手,“我有很多办法让他消失。” 她一字一顿地说:“好啊,我让和兴给他陪葬。” “操-你妈!” “我妈死了,你不知道吗?”她冷哼一声,推门下车。 唐季飞再未看她一眼,将车飚了出去。 李琊退到护栏边,抖抖索索地掏出烟来,一边吸烟,一边拨通电话。 * 离机场不远的公路旁,各式摊位沿街罗列。树荫遮挡路灯光线,偏心地让烧烤摊的芋紫的灯光映来,照亮一方 折叠式矮桌。 秦山放下酒杯,笑了笑说:“怎么打算?” 叶钊掸了掸烟灰,“没打算。” “妹崽都求神拜佛了……” “那是月老。” “你不晓得,她以前还笑我翻黄历,说我迷信得很,现在转性了,为了你,还买牌子来挂。” “我不会再见她。” 秦山摇头道:“绝!……唉,确实没办法,这事儿真不好说。” 叶钊拨动搁在盘子上的筷子,端起酒杯,又顿了顿,“她还小,来的快去的快,过了就好了。” “不跟她好好说说?” “她太犟了,就这样吧。” “话说回来,她的脾气,跟你以前挺像。” “有吗?” “我看那个情感作家说的,人转来转去,找的不是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就是另一个自己。”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秦山“唉哟”着呼出一口气,“命啊。” 相信的人感叹命运,不信的人埋怨际遇。 叶钊没再接话,静静饮酒。手机铃声传来,他看一眼号码,蹙起眉头。 秦山扬了扬下巴,“不接?万一有事……” 叶钊接起电话,没听见人声,于是说:“到家了?”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有些沉闷,“你在哪儿?” “什么事?” “想去找你。” “不休息?” 李琊忽然提高音量,“我他妈被甩在东环立交了,差点被车撞死,叶钊,你管不管啊!” 叶钊将手机握紧了些,“等着。” 她可以选择的方式其实有很多,可就是想麻烦他。而他呢,她不知道他其实也甘愿被麻烦。 烧烤摊附近,年轻男女话别。是说了再见,却舍不得的人。 * 俯瞰东环立交桥,像孩童以简笔画勾勒的蝴蝶,圈圈圆圆,错综复杂。一辆的士在其间来回打转,终于在弯道处停下。 车流之中,女孩背部紧贴护栏,神色紧张,身上宽松的体恤更显得她纤弱。 鸣笛声四起,叶钊抬眉道:“上来。” 李琊在后排落座,司机师傅迅速将车驶了出去。 叶钊在副驾驶座上,侧过脸来看她,“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好凶啊。”李琊手攀上他的椅背,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你最好了。” 叶钊瞥了她一眼,“又是怎么回事?” “唐季飞有毛病。” “闹别扭了?” 李琊掌心撑在椅背上,抬起手指戳他的脸颊,“算了,不想说了。” 叶钊往门边挪了些,离开她可以触碰的范围,迟迟地“嗯”了一声。 “喂,我想去你家。” “不准。” “我就要。” “不行。” “好不好嘛,叶钊。”她尾音拖长,好似有音韵一般。 “叶钊”二字高低起伏,在他心里绕出一座东环立交,令喉咙发紧。 静默片刻,叶钊淡漠道:“不好。” 李琊垂下放在椅背上的手,以试探的语气说:“陪我喝两杯总行吧?” 他嗤笑一声,“喝了好找我打架?” 这话不知哪里对上她的笑神经,她笑出声,好一会儿才停下,凑近椅背右侧,“好跟你睡 觉。” 仿佛巨石滚落,轰轰隆隆袭来。他定了定神,挑起眉梢,侧目看她,“好啊。” 第四十一章 李琊下意识握住被牛仔裤包裹的大腿,身体慢慢地往后退,贴上后座椅背。 叶钊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转头对司机师傅说铃兰茶楼的地址。 她心里那丁点儿羞赫消失不见,双手抱臂,悠然地说:“说话不算数。” 他头也不回,笑着说:“在哪儿不是做?” 六个字轻而易举杀去她的气势,她皱了皱鼻子,不再接腔。 毕竟多承受了十二年的社会生活的敲打,除却其他思虑,他应对她相当游刃有余。 的士驶近茶楼之际,叶钊出声说:“少喝点儿酒,还有,少吃烟,想做音乐就要爱惜自己的嗓子,就算不做音乐,也要珍惜健康。” 李琊屡次想打岔都作罢,听他讲完,眉头微蹙道:“少装老头行不行,我该怎样就怎样,我有数。” “好,你最乖了。”他看着她笑了笑,回过头去。 她抿了抿唇,藏起眼角眉梢的甜蜜,故作不悦地回呛说:“作甚么,讲临终遗言?” “就当是吧。”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怀疑他是认真的。 李琊倾身,想去瞧他的表情,的士却在此时停泊。 叶钊没有催她下车,在司机师傅来回打量他们好几次后,他终于开口,“拜拜。” 她“嘁”了一声,说着“拜拜就拜拜”,推门下车。 的士扬长而去,她在路边停驻,直到车影不见,才回到茶楼。 李铃兰依旧坐在牌桌子上,好像打一辈子麻将也不会腻。 李琊和她打了照面,习惯性地走上台阶,才想起阁楼用来放杂物了,便去了吧台后面的员工间。 木质沙发上躺着一位杂工,他一手撑在脑后,一手举着手机,似乎在看小说。察觉到有人进来,他转头去看,“饿了,想吃东西?” 李琊摇头,“不用了,你休息吧。” 不知何故,合上房门的时候,她留心地多看了一眼房间内的布置。 多年前,李琊在这儿撞见唐靳和李铃兰亲昵,门已大敞开,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别过脸去唤了一声“叔叔好”。 唐靳说:“你这幺儿乖。” 李铃兰接话道:“别人都说儿随舅舅,女儿随姑姑,有福。” 李琊点点头,“你们慢慢聊。” 李铃兰却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留她说话。 李琊一向抵触李铃兰的这些男人们,坐在长沙发的扶手旁,离他们有些距离,亦垂着头心不在焉的回话。 唐靳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下巴要抬起来,像白天鹅。” 这会儿记起来,李琊觉得尤其可笑,低骂道:“闯你妈个鬼的白天鹅。” 李琊找董婆婆要了干净的被单,走去阁楼。 房间的家具仅剩一张床,靠墙的地面堆满了纸箱,门边和床尾中间摆着一摞,放在最上层的箱子敞开着。她绕着走过去,不经意朝箱子里瞥去,看见一盒盒码得整整齐齐的安全套。不是超市里常见的品牌,看起来有些劣质,估计是“茶楼”“理发店”“洗浴会所”专用。 好在董婆婆隔三差五就会将阁楼打扫一番,虽然堆了不少杂物,但还算干净整洁。 李琊胡乱铺好床单,抱着薄被倒下去,昏沉入睡。 * 窗台上的盆景只有枝叶,茶花早就凋谢。 台灯照亮方寸之地,电脑屏幕的光映照男人的脸庞。叶钊查看了编辑发来的邮件里写着的截稿日期,打开空白的文档,敲打起键盘。 电风扇随 着转动,发出哐嘡哐嘡的声音。 叶钊掸了掸烟灰,转身拧上开关,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能听见楼外的虫鸣。 敲击键盘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快时慢,几乎没有停歇,好像打字的人根本无需思考。 天色渐亮,键盘左侧的烟灰缸的塞满了烟蒂,电脑屏幕里文档末端的字数统计显示七千余字。 额头的汗珠顺着眉尾滑落,叶钊随意抹去,看见台灯后的遥控器,停顿片刻,将其拿起来,打开空调。 二十五度的冷气正合适,风徐徐送出。 叶钊活动脖颈后,点燃一支烟。将文档上传至邮件,在内容页里写出一行字,没有丝毫犹豫地发送出去。 不能再写这些经不起推敲的造作的文章,再写就废了,该把“叶钊”找回来。 他耳畔响起女孩将拖长尾音的“叶钊”,起身去浴室。 日出时分,叶钊躺在一池水里,窗户的百叶窗完全卷起,望出去是一栋栋铅灰的楼宇,仅能在缝隙间捕捉一寸粉的橘的光辉。 收音机的播放起里响起华丽的歌声,“It's time to say goodbye……” * “……It's just the time to say goodbye,ah ah time to say goodbye.” (正时说再见的时候,啊,是再见的时候。) 李琊将笔记本电脑里的扬声器音量调大,对旁边的人说:“彩虹的歌我最喜欢这一首。” 庞景汶盘腿坐在木地板上,瞧了瞧屏幕里的视频,“我不怎么听日本的乐队,他们是视觉系?” “他们否认这个说法,我觉得也不算?只是视觉风格比较独特,音乐偏向pop。我是看动画发现的,他们给好多动画唱了插曲。” “噢。” “hyde,就是这个主唱,很好看吧。我钢琴老师的女儿可迷他了。” “有点儿像女孩。” 李琊笑了笑,“美是不分性别的。” 庞景汶沉默一会儿,说:“山茶,我等你来北京。” “再说好了,你在那边该组乐队组乐队。季超应该也会过去,他准备考研。” “我……会记得这个夏天。” 李琊看着他真挚的眼神,朝他肩头拍了一记,“少年漫画里的人才这么说话。” 庞景汶抿了抿唇,“我喜欢你们,你的歌,真的。我想继续和你们一起。” “来日方长。” * 这段时间,李琊没再见到叶钊,他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她去保险公司楼下也等不到他。 秦山不肯替她联系,宽慰说:“山茶,好哥哥多得是,何必。” 李琊哪儿听得进去,天天守在果壳空间,等叶钊来借车钥匙。 要等的人不来,等来了张宝璐的电话。 李琊喝了口鸡尾酒,泄气似地说:“你的招没用。” 电话那边的人没有理会她这句话,紧张地问:“你们有事没有?” 李琊不知何意,自顾自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张宝璐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我暂时回不去。” “不是吧,你打算正儿八经读书了?” “我爸……刚才被检察院带走了。” 李琊眉头一拧,手里的鸡尾酒杯重重磕在台面上,杯底险些碎裂。 吧台内的工 作人员见了,忙说:“小心点儿,山哥要找你赔的。” 李琊挥了挥手,握着电话走到门外,“你讲清楚,怎么回事?” 电话里传来张宝璐的声音,“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但上面已经查到海外户头,我那几张挂在我爸名下的信用卡全都冻结了。从年前开始,本来就在严打,我没想到这么快。根本压不下来,有牵连的人都要遭殃。你最好让兰姐赶快准备,有需要的话,我会找人把你们带过来。” “我知道了。” 李琊收线,回到吧台拿帆布包,秦山问话她也没搭理,仓促离去。 得意世界外车水马龙,却不见的士影踪。李琊不停拨打李铃兰的号码,皆是忙音回应。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茶楼,逮住为客人添茶的小厮就问:“我姑姑呢?” 小厮指了指天花板,还未答话,就见她三两步跨上楼梯。 李琊推开一间间包厢门,终于在走廊尽头的房间看见李铃兰。她背对着门,坐在牌桌一方;坐在另一侧的是赵弘武,他身后站着好些模样凶狠的男人。 李琊握着门把手,轻唤道:“小姑。” 李铃兰转过头来,先出声的却是赵弘武,“山茶妹妹。” 李琊蹙眉道:“你来干什么。” 李铃兰压低声音呵斥,“山茶!” 李琊走到她身边,不情愿地说:“三爷好。” 赵弘武笑笑,眉宇之间气定神闲,“看来山茶妹妹不欢迎我啊。” 李铃兰笑着对他说:“怪我没教好,山茶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儿一样,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就喜欢妹妹这脾气,泼辣。不都说重庆女人是辣妹子。” 李琊在心里咒骂,“辣你妈个鬼。”面上浅笑,似有些嘲讽。 李铃兰揽着她的腰,柔声问:“什么事?” 李琊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张副局出事了。” 李铃兰没有显露出惊讶,想来已了解。她一手搭上另一边手臂,手指轻点两下,“我和三爷有事要谈,你先出去,闲得慌就找哥哥玩。” 李琊收到暗号,退出包房,走到走廊的窗户旁,拨出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筹码碰撞的声音传来,接着响起唐季飞的声音,“想起我了?” 李琊懒得同他插科打诨,严肃地说:“赵三来茶楼了。” 唐季飞收起吊儿郎当的语气,不悦道:“老子警告过他,还敢找麻烦,妈的。” “拜托你,现在还来得及。” 他嗤笑一声,“山茶,我不是你的保镖。” 她看着窗外茫茫月色,闭了闭眼睛,“你想怎么都可以。” * 地下室不分晨昏,吊灯将牌桌映亮。 唐季飞把手机揣进兜里,叩了叩桌面,“各位,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儿。” 赌客们小声抱怨两句,也不敢多言,任他离去。 年轻男人朝他迎上去,跟在他身后,“飞哥,光头和绿毛要见你。” 唐季飞抬眉,“他们出院了。” 两个月,伤早养好了,他指的是赵弘武将他们放出来了。 跟班说:“逃出来的。” “没空见。”唐季飞转念又说,“让他们去办公室等着。你看好场子,找一帮弟兄和我去茶楼。” 跟班应下,将车钥匙交给其他人。 * 面包车停在花市的坡道上,一行人朝茶楼的方向走去。 往来的 人好奇地去瞧,或是议论,“出了啥子事,这么大阵仗……” 茶楼的卷帘门拉到三分之二的位置,挡住里面的光景。忽听里面传出一声响,凳子砸到玻璃门上的声音,卷帘门随之震动。 唐季飞微微眯眼,勾腰抬起卷帘门。 厅堂的桌椅歪七倒八,六个男人呈半围着一方空地,李琊站在中间,手握小刀,挡在李铃兰身前。 “三爷,还搞这套?” 唐季飞轻飘飘的话音,引得众人回头。 赵弘武笑笑,“来得好,这笔账,我跟你们一起算!” 卷帘门轰然落地,昏暗之中,只见刀光棍影。 混乱的搏斗向来不靠技巧,够狠才会赢。 赵弘武这方人少势弱,很快便败下阵来。他撂下狠话,领着男人们从二楼窗口逃走。 唐季飞拦下欲乘胜追击的人,走到跪坐在地上的人跟前,抬起她的下巴。 李琊别过脸去,却被他死死禁锢。 他以指腹抹去她唇角的血迹,叹息般地说:“你看,谁才能帮你?” 她直视他,目光复杂,“我说话算话。” 唐季飞点点头,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从今往后,跟着我,一步也不许离开。” 李铃兰宽慰受到惊吓的董婆婆,无暇顾及他们。 李琊远远地说:“小姑,我走了。” 李铃兰抬头,想说什么,终是未开口。 * 面包车驶入车库,乌泱泱一行人纷纷跳下车。李琊低头走出来,下一秒就被身后的人搂在了怀里。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要不要这么紧张,我又不会跑。” 唐季飞松了手。此时此刻,他竟然有些厌恶自己,能像寻常同龄人一般与他相处的人不多,现在他亲手毁了一个,最珍视的那一个。他甚至想,精神病是否有遗传性,不然他怎么像是病得比母亲还重,不同的人格将他拉扯。今后如何面对她,以“小飞”还是“唐季飞”?想不明白。 唐季飞不懂得爱,在他所处的环境里,爱就要占有。 走进赌场,年轻男人汇报说:“光头他们走了。” 唐季飞不解道:“走了?” “说是有急事儿。” 唐季飞没心思理会其他的事,领着李琊走进办公室,一把将她推到沙发上。 李琊揉了揉额头,坐正了说:“不用这么着急吧,哥。” 这声称呼充满嘲讽意味,他不在乎地笑笑,“先处理你的伤口,再履行义务也不迟。” “当我是你的姘头,可以啊,唐季飞。” “不依教,反悔了?”唐季飞走过去,弯下腰来,渐渐靠近她。[8] 李琊没有回避,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唐季飞笑了一声,转身去办公桌后面的柜子拿药箱。 打开柜门,他蹙起眉头,“不对。” 李琊看着他的背影,搭话道:“什么?” 唐季飞将柜子下方的抽屉拉开,里面空空如也。他眸色一暗,“日!光头偷了我的枪。” * 天色渐晚,商务车平稳行驶在路上,赵弘武坐在后排闭目养神。他幻想处于上个世纪,袍哥还未销声匿迹,他是叱咤码头的舵把子。 弯道处,一辆深红的大卡车疾驰而来。 猛烈地撞击发出巨响,冲击力将商务车直直推出好几米远,商务车最终侧倒在地上,赵弘武一头撞上车窗碎玻璃,腿几乎被座椅压变 形。 求生的欲望使他攀着座椅往上爬,血从额头流下,没想要去管驾驶座上奄奄一息的人。 赵弘武惊疑不定之际,朝天的车门被打开。 光头那张有严重烧伤痕迹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伴随阴骘的笑,接着一把柯尔特的枪口对准他眉心。 枪声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8]依教:重庆方言,指同意、听话。 ———— 关于袍哥,网络上有许多资料,感兴趣可以搜索。 本章曲目:《夏の憂鬱》L'Arc〜en〜Ciel 第四十二章 “下面播报一则本地新闻:昨晚七点三十六分,小什字到朝天门的新华路发生一起枪杀事件,目前警方正……” 叶福龙放下遥控器,连连咂舌,“仙人咧,这些人胆子太大了,明目张胆杀人。” 叶钊径直走来,关掉电视。 叶福龙不满道:“诶,正看到精彩部分!” 叶钊不语,走去玄关换鞋。 叶福龙又说:“才六点,星期天你这么早出去干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大门关上的声响。 * 银色别克熄了火,叶钊揣着车钥匙,朝警局走去。 雾浓得不真实,像人造出的效果,建筑门楣上的标的色彩都降了些许,却更显得庄严。 叶钊停下脚步,看着那个女孩从雾里走来。 李琊搓着手臂,笑笑说:“今天一定是晴天。” 当地人依靠清晨的大雾判断天气,愈浓愈晴。 叶钊不关心天气,缓缓开口,“饿了吗?” 她无声息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攥着他后背的衬衫衣料。 怀里的人在哭泣,隐忍地颤动震得他胸腔疼,如生锈的钝钉深深扎进。 “叶钊。” “我在。” “我好没用。”李琊仰头看他,泪眼朦胧,根本瞧不清。 叶钊克制着情绪,轻声问:“不饿吗?” 要讲没用,他才是最没用的那个,有心无力,帮不上一点儿忙。 李琊低头,偷偷拭去泪水,笑着点头:“饿。” “又哭又笑?” “不准说后半句。” 叶钊抬眉道:“又哭又笑,黄狗飙尿。” 李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呛,只是瞪着他,眼尾红红,又娇又乖。 “去吃早饭。”他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宽大而粗粝,令人感到安心。她回握住,跟着他上了车。 车开了有一段路,李琊出声说:“只有我被放了。小姑……还在审,他们全部都是。那把枪应该有唐季飞的指纹。” 叶钊看着前方的路,沉声说:“他做的?” “光头。”李琊知道他疑惑,不等他问便说,“跟这回事没什么关联,不对,也有点儿关系,公-安对和兴出手了。昨晚所有的店都被查封,我本来在赌场,出去没多久就被截了。” 他深深呼吸,似是叹气,转移话题说:“想吃什么?” “想吃你做的。” * 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叶福龙想饮茶,去厨房烧了壶水,接着回到客厅。 他年纪大了,容易忘事,节目看到兴起,什么都不顾了。 叶钊打开门,李琊先走进去,立刻嗅到一股糊味儿,“喂,你闻到了吗,什么东西?” 叶钊拖鞋也没穿,大喊一声“叶福龙!”奔向厨房。 叶福龙吓了一跳,看见李琊,无措地点点头。 “伯伯好。”李琊礼貌颔首,也赶去了厨房。 叶钊用抹布包着壶把,将水壶放入盥洗槽,打开水龙头。 冷水触及黑乎乎的壶底,发出滋滋声。 李琊一边挥手驱散鼻前的味道,一边把半敞的小窗完全推开,“还好回来得即时……” 叶钊无言,水壶底部已烧穿了一个针眼大小的洞,再回来晚些,恐怕得拨打119。 他拎起水壶,放到垃圾桶旁,呼出一口气,“吃面还是吃饭?” 她觉得好笑,“哪有早上吃饭的。” “硬点儿还是软点儿?” 她顶了顶牙槽,将他从上至下瞥一眼,“硬点好。” 他不肯接她的荤笑话,挑眉道:“去外面等着。” “我就在这儿不好吗?出去不知道和你爸说什么。” “去卧室。” 李琊不再坚持,她的确需要独处片刻,无论何时他都在为她考虑。 房间里除却那台挂式空调,没有太多改变,原就狭窄的空地依旧被一摞摞的书占据,只留出狭窄的走道。 李琊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来点燃。 窗外的雾气散了些,能看见枝头上的鸟雀。那只鸟儿忽地飞高,跃上窗台,啄了啄落在盆景外的茶花叶。 “小崽崽……”李琊话未说完,鸟儿受惊,扑棱棱飞走了。 她低声叹息,“真好啊。” “什么真好?” 李琊转头,看见叶钊端着两个蛋黄的搪瓷碗走进来,碗上散着热气。 她笑嘻嘻地抬手去接碗,他说着“烫”,直接放到桌上。 两碗清汤蛋炒面,撒了葱花和咸菜,其中一碗的炒蛋明显多些。 “我说,鸟儿自由自在的,真好。”李琊在书桌前落座,拾起筷子。 叶钊把凳子上的电风扇挪开,坐了下来,“烫的话吹一吹。” 李琊夹起面条,眼尾上挑睨着他,“你来。” 他笑着摇头,自顾自吃面。 不过是普通的挂面,普通的乌江榨菜,普通的炒蛋,她咀嚼着咀嚼着,眼眸又湿润了。 叶钊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很难吃?” 李琊轻声说:“我没家了。叶钊,我有没家了。” 他哑然,那钝钉又往心里深陷了一寸。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认识专门做刑事案件的律师。” “没用的,快审快判。他们有切实的证据,所以我能这么快出来。”想起一整晚经受的审讯,她背脊发寒。 “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解决的事。” 李琊不再说话,将汤底也扫去小半,起身说;“我去洗碗。” “放着。”叶钊握住她的手腕,“你休息一会儿。” 她手里的碗被抽走,忽然感觉空,不由得慌张起来,“我要去拿琴。还有季超架子鼓,其他的行李,要寄给他……对了,得跟老秦打个电话,先放在他那儿。” “李琊。这些事我来做,你需要休息。” 她停顿片刻,坚定地说;“这是我的事。” 他低缓得近乎一字一顿地说:“我就要管你的事。” 手机铃声打碎僵持的状态,叶钊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微蹙,接听了说:“喂?” 呜咽声传来,“舅舅……帮帮我。” “你慢慢说。” “你能联系到山茶么?” 叶钊看了看眼前的人,搁下碗,背过身去,“找她干什么?” “我听说就她出来了,她一定有办法。” 李琊问:“谁?” 不等他回答,她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夺过手机,将听筒贴在耳边,“找我?” “山茶?山茶!求你了,求你告诉我三爷在哪儿……”杨岚哭着说,听来很是可怜。 李琊冷淡地说:“他死了。” 杨岚一阵嚎叫,疯了一般,继而发狠道:“你们害死了他!是你!你把他还给我——” 李琊轻描淡写地打断她,“钱袋子没了还有下一个。”在对方的谩骂声中,又补充说,“你还年轻。” “杀人偿命……” 李琊不想听下去,利落收线,将手机物归原主,“她头脑不清醒,也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最近出门小心。” 叶钊只觉闷气,点燃烟吸了两口,顺手递给她。 共食一支烟,没有该存在的微妙暧-昧。 “睡觉。”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 她笑笑,“你跟我睡,我保证睡。” 他从她手里拿走烟,深吸一口气,在贝壳型的铁质烟缸里掐灭,“好。” 狭窄的房间,狭小的铁床,男人和女孩合衣而躺,面对面挤在一起。 空调送出冷气,烟味渐渐散去。 李琊蜷缩着窝在叶钊怀里,半梦半醒地呢喃,“你用了香水……你好好闻。” “没有。”叶钊抚着她的背,半晌后说,“你可以住在我这儿。” “一辈子?” 回应是一句听不懂的俄语,她没撑到问他,沉沉入睡。 手指浅浅掠过漂亮的眉骨、鼻梁、唇线,他浑身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他小心翼翼地从颈下抽出臂膀,轻声起床,把她放在桌上的手机调成静音,端起碗离开了房间。 完成连续的“高难度”动作,他自嘲地想,像是零零七。 * 叶钊做事向来有条理:他先致电秦山,简单说明情况;又联系了搬家公司,随货车前往照母山的别墅。 别墅门外有两位基层民警驻守,警惕地盘问来人,却一问三不知。 叶钊神色坦然,稍稍打消了对方的怀疑。他说明来意,对方又问:“你们什么关系?” 他抿了抿唇,没有迟疑地说:“男朋友。”又笑笑,“男未婚女未嫁,不过是年龄差了点儿,不合法?” 年轻的民警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让他进去。 * 李琊醒来的时候,天将将暗下去。她打开不知为何静音的手机,看到张宝璐的未接来电提示,直接回拨过去。 烟雾飘散,李琊站在书桌旁,耐心听对方讲话,时而“嗯”几声。 张宝璐讲完后,她说:“不行,起码要见到兰姐我再走……好,你先准备,我联系你。” 门锁打开的声音清晰传来,李琊拉开卧室的门,看见一道身影从昏暗的玄关里走出来。 叶钊打开客厅的灯,轻声问:“睡好了?” 像问等候先生回家的太太一般,熟悉又温柔。 李琊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淡然道:“都搞定了?” “季超的东西寄去上海了,你的放在了果壳,包括钢琴。” “吉他呢?” “在老秦那儿。” 李琊放心地点头,颇有些突兀地问:“你明天上班?” 叶钊走近她,“怎么了?你可以住这儿,不影响。不想一个人?我尽量早点儿回来。” 她在这两秒想了许多事,因他最后这半句,千转百回,最终应下。 * 叶钊早上七点出门,晚上七点准时回家,有应酬的时候,他会提前告知。不到一周,李琊对他的作息已了如指掌,甚至能分别出他的脚步声。 他们分开睡,不说擦枪走火,连肢体接触都寥寥。她如愿同他过生活,却终日惶惶,压根儿没心思想这些,偶尔会说些“挑衅”的话,佯装无事。 李 琊实在闷得慌,去果壳空间玩,结果喝得烂醉,差点儿和说话不客气的职员打起来。叶钊好生训话一通,不许她再出门。 又到周日,李琊待在卧室里翻看译文版的《白痴》,俄国人拗口的名字及其数不清的变格,令她看得好生气,几度欲将烟头杵到书上,把它烧掉。 书桌上的手机嗡嗡振动,是辅导员发来的返校通知的短信。她没理会。 看到纳斯塔霞登场之际,手机铃声响起。她预想是他的电话,来电显示却出现一个她不愿看到的名字。 烟烧到手指,李琊连忙丢开,定了心神,接听电话。 叶福龙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得很大,她没有听见大门开合的声音。 李琊结束通话,回头才看见门边的人。 叶钊似乎站了许久,平静地看着她。 “回来了?”她愉悦的语调充满刻意。 他关上卧室的门,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才缓缓说:“有事?” 他一步也没上前,她却觉得他在无限逼近,不由得往后挪了一步,“没有……我明天开学,就住宿舍了。” “噢。” 李琊清了清嗓子,走到他跟前,“舍不得我?” 叶钊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放心。” 她略略偏头,玩笑道:“这么喜欢我啊,叶钊,不如你辞职陪读?” 他笑笑,“妹妹崽,是不是太自恋了。” 李琊摊手,叹了一口气,“我要走了,给我一个goodbye kiss好不好?” 叶钊不自觉拧起眉头,仔细地看着她,“不好,给我待在这儿。明天送你去学校。” 她蹙眉以示不满,“我得去拿返校需要的东西。” 他以商量的口吻说:“陪你去果壳。” “叶钊,再这样下去,你就真成了我叔叔了。”她顿了顿,敛了笑,正色道,“唐季飞出来了。” 他横眉道:“为太子爷接风,一个人太没排场。” 再体贴的男人专横起来,都是可怕的。 第四十三章 地下车库的照明灯光将影子拖长,叶钊掸了掸烟灰,一手拍在窗沿上,俯视车后座的人,“还没讲完?” 李琊的脑子里全是各式罪名,突然听见声响,脑子里那根弦崩地断了,不由自主往椅背上靠去。 唐季飞全然没有经受数日严厉审讯的惨淡,男孩似的痞气地笑,“叶哥,我还是称你一声哥。看来山茶没和你说清楚,她是我的。” 叶钊猛地拉开车门,拎着他衣服将人拖拽出来,不等他站稳,朝其下颌挥拳。 唐季飞毕竟经过千锤百炼,反应敏捷,迅速躲闪开,同时朝对方小腹出拳。 叶钊一手挡开他的攻击,一手打在他颧骨上。 唐季飞向侧方仰去,趔趄两步。他咧嘴笑笑,抬手握拳,做出格斗式的预备动作。 叶钊神情漠然,干净利落地打过去。 三两秒,三两个回合,踢腿的冲击力将唐季飞推出去,背部砰地撞上车身。他一声不吭,撑着车门站直,转而逼近对方。 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李琊两步奔过去,挡在叶钊身前。 同时对叶钊出手,唐季飞与季超的态度截然不同,实力亦悬殊。如果她不狠命阻止,眼前的两个人恐怕会斗个你死我活。 唐季飞将挥出的手生生收回,哼笑一声,“要女人来护,算什么男人。” “试了才知道。”叶钊似笑非笑,眸色却是冷峻,说着将李琊轻轻推开。 眼看两道身影即将再度交错,李琊出声说:“他是不是男人,当然我才知道啰。” 唐季飞眸色一沉,像是恨极了眼前的男人。 在唐季飞出手前,李琊从后裤兜掏出近来随身携带的折叠小刀,拇指一拨动便将其展开。她以刀尖指着他,“是想彻底进去?” 唐季飞能摆脱嫌疑,自然是有人将持械及其他罪名担了下来。他有学生的身份,有那些人的庇佑,洗脱一次不难,但眼下的境况,不容许第二次。 看着李琊认真的模样,唐季飞切实地感到荒唐,气得发笑,“山茶,你要这么对我?” “我和你的事,不要牵扯他。宝璐的消息你收到了,她正在准备。要不了一个月,我们开庭后见。” “好,不肯跟我走没关系。一定照顾好自己,我活要见尸,死要见人。” 李琊的刀尖就指着唐季飞的心口,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感到内在的小小世界崩塌,又重塑。 车门重重甩上,唐季飞将破旧的桑塔纳驶出去。 李琊太清楚不过,和兴一倒,过去的仇家全部蓄势待发,如今唐季飞好端端出来了,那些人定会找这位“太子爷”算账。他们等了多久就有多恨,恐怕会比和兴的人还不择手段,也一定能找到她,还有她身边的人。 如今李琊就是泥菩萨,更不会想给叶钊惹来麻烦。唐季飞是知道这一点,知道最后她都会回到自己身边,才轻易离开。 * 车的轰鸣声消失,地下车库恢复平静。 叶钊握着手腕转了转,平静地说:“什么意思。”不是疑问句,必须要她回答。 李琊很清楚他在问什么,迫使自己直视他,轻声说:“赵弘武死之前想做掉小姑,这是我答应唐季飞的条件。……叶钊,我正常地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小姑身不由己,我也没得选。” “你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叶钊,你说得对,的确没有意义了,对吗?” 每个细胞都在叫嚣,叶钊觉得自己需要冷静,摸出烟盒,按了好几次打火机才将烟点燃。 将将吸了半口,李琊拿走他的烟,仰头去吻他,烟草味入侵。 叶钊扣住她的后脑勺,辗转回应。 烟灰一截一截地落在地上,直到烧到尾,烧得她的指侧有了乌黑的痕迹,烟头也掉下去。 叶钊在吻她的间隙,含糊地说:“有意义。” 霎时间,李琊明白过来,温温柔柔的唇齿改姓易名,汹涌吮咬。 叶钊几乎忘了呼吸,他好不甘心,她的情意都直白地载在这个吻里,教人如何冷静。 他们分开,又不舍地再次轻轻一吻,彻底分开。 李琊缓了好长一口气,平静的语调里暗藏期许,“又是惩罚?” 叶钊不想披露心底的疯狂念头,只得为自己找回位置,弯起唇角说:“Goodbye kiss。” 李琊暗暗咬紧牙关,而后笑了笑,“要告别的话,只是这样,不觉得太不郑重了?” 叶钊抬起她的下巴,还在故作轻松地玩笑,“谁说要告别?只是今天的,明天还有明天的。” 李琊握紧手,中指一侧还有些许烧灼的刺痛,可比起她的心,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凭什么如此风轻云淡,凭什么轻巧地将她拿捏。 她缓缓点头,笑了笑,“噢,你真的舍不得我。” 他喉咙一紧,淡漠道:“嗯,舍不得。” “是吗?暂时我不会走的,一个月后,你要是见不到我,那就是我死了。” “不准讲这种的话。” 李琊着实参不透,一次回吻是失误,两次回吻要如何解释。每每当她觉得,他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却又因他的疏离态度而否定,从来不敢奢望太多。 她最不差的就是那一腔孤勇,热烈追逐也好,掏心告白也好,她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久了,她也会疲惫。 一堆事在李琊脑海里打转,她没法理清,更分不清他此刻说的话是真心,还是临场发挥的调侃。她甚至觉得这个吻,是他对妹妹崽施舍的宽慰。 他晓得她为什么不留下吗?以他的体贴,她如果讲清楚,他是会留下她的吧。 她又觉得自己好可笑,怎么还敢妄想他追问。即使他问,她也是不会说明的。 佯装没有分毫留念,李琊什么话都没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钊什么声都发不出来。要说什么?不要走,留下来,我会照顾好你。他哪来的能耐啊。一无所能是什么感受?他在她这里感受了不止一次。 他恨自己,恨起不相信的神明,为什么让这如同阴沟里的人生,闯入一枝不能够存在的花。 一分一秒过去,再看不见那道背影,叶钊的拳头打在梁柱上,“操!” 地板上的黄色分割线周围堆了几支烟蒂,银色别克过了许久才驶离。 * 没关系,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雾霾聚不到的大学,充满开学季的欢欣。林荫道悬挂横幅,学生会组成的志愿者亲地为新生作指引,社团传单递到往来的人手里。 李琊看一眼打印的马克笔手绘海报,又是音乐社。曾几何时,她以为念书至少能改变些什么。 将传单丢进垃圾桶,她拎着一袋文件走向辅导员办公室。 一则惊天消息从新闻传媒学院散布开来:李琊退学啦。 “谁是李琊?” “就是抢了西语系学姐男朋友那位啊。” “啊,新传的级花。” “你们不知道,听说她家出事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像是和那位落马的副局有关,贿赂吧。” “这就不清楚了,说起来……” * 李琊的手机信号定位停留在学校宿舍,她彻底失去踪迹,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她也不会知道,除了和兴的仇家,有个人失心疯一般探遍整个市区,连其余的郊县都拜托了唯一的朋友家里的关系去搜寻。 李琊闻了近一个月的垃圾臭气,以至于她时常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幺儿……”是董婆婆的声音。 在茶楼上工的人,除了董婆婆和后厨的人,小厮连同女郎该罚款的被罚款,该拘留的拘留。这些灰色的印渍,必将被冷酷的法则抹去。 李琊唯一可以联系的只有董婆婆,来这里后才晓得,她曾是拾荒的独居老人,得以在茶楼生活,是受惠于兰姐。 仔细回想,李铃兰如散财童子,做过不少好事,是有善心的人,怎么到如今这般地步,罪无可赦。 李琊松开环抱着膝盖的手,抬眸看她,“是今天开庭?” 董婆婆叹气,“妹妹诶,你又一晚上都没睡?” “我们过去吧。” 董婆婆点点头,把用餐巾包裹的馒头递过去,“先吃点东西?” “婆婆,我吃不下。” “一吃东西就吐……到底是怎么了,去医院看看吧?你看,本来就瘦,只剩个骨架架了。” 李琊摇头,拾起一小块不规则的镜片,看见镜中灰头土脸的自己,轻声说:“婆婆,这儿有多的水吗?我现在没法见人,想洗澡。” “好……我去问问。”董婆婆掀开纸板搭的门,走出这个桥洞下的不经风吹雨打的棚屋。 董婆婆找江畔的船家要来了一桶清水,李琊提着沉甸甸的桶,去了桥上的公共厕所。 隔间的环境很糟糕,没有李琊惯用的昂贵的香波,仅有冰凉的水,那水还隐约混有鱼腥味。她活了二十年,没有预想到她会在这种环境里洗澡。 凉水从头顶浇下,她牙齿打颤,后背却发热。 李琊与李铃兰相依为命,迄今为止,这一个月是她们分开最久的一次,未来会更久。 * 庭审未公开,仅有相关人员及家属可以入场旁听。 李琊挨着董婆婆坐在第一排,当偏门打开的时候,她握紧了椅座。 穿着马甲的女人走了出来,她面容素净,长发束成马尾,没有太憔悴。 冗长的一审结束,李琊耳朵嗡嗡的,全是检方陈述的案件与罪名,有的触目惊心,她从未听闻。 嫌疑人没有与旁听席的人说话的可能,李铃兰对董婆婆意味深长地点了头,轻扫李琊一眼,便被挟持离开。 李琊不明白,为什么小姑连正眼也不愿给她。 董婆婆拉着她走出法庭,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后头的你不用再看了。” 李琊皱眉说:“我要等最后的结果……我还没和姑姑说上话。” “她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 董婆婆摇头,“她是在给你铺路。” 这些天思虑太多,李琊想不过来了,怔然道:“什么意思?” 董婆婆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回茶楼,从后门翻进去,资料都在花钵里面。” 大多的离别没有仪式,大多的缘分戛然而止。 李琊精神恍惚地走到街角,迎面闪来一道身影,泛着银光的刀刺向她。 下意识 躲避,刀锋划破她的手臂表面。 杨岚面目狰狞,再次刺向她,“我不活了,你也得死!” 李琊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小巧的水果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音。 杨岚跌倒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李琊躲躲藏藏,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个“仇家”。她没力气教训,捂着胳膊快步朝前走去。 仓促间,李琊拦下过往的士,不顾车里还有乘客,坐了进去。 * 分明报的是张医生诊所的地址,的士却在集资房小区门口停下。 最脆弱的时候,最想见到心爱的人,什么惹不惹麻烦都不顾了。 李琊爬上五楼,意识已不太清醒,敲门的时候半个身子都贴在门上。 前来应门的是叶福龙,他看见满目的血,吓得脸色惨白,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将她拉拽进去,连声大喊:“我的仙人诶,叶钊!叶钊!” 叶钊睡眼惺忪地拉开房门,正欲出言,浑身都僵住。他松开门框,连忙冲过去,将人打横抱起,放到沙发上。 李琊无力地勾着他的衣襟,笑笑说:“我又在演烂俗电视剧。” 叶钊没有搭话,去拿了常备的纱布及药物,为她止血、消毒。 找了一个月的人突然出现,却是以这幅模样,他觉得生平的情绪都推挤在这一刻了。 李琊望着他的眸眼,像是比任何时候还要专注,她觉得酒精也变得温情,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 叶钊将裹在她上臂的纱布系了结,尽力平静地说:“怎么回事?” 李琊缓了缓说:“叶钊,我想睡一会儿。我两天没睡了。” “折腾!”叶钊拧眉,停顿片刻,放缓语气,“好。” “陪我。” 叶钊的下颌线紧绷,半晌道出一个“好”字。 再度合衣而躺,叶钊将李琊圈在怀里,让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腰侧,以免被压到。 他觉得她瘦了很多,也闻到她身上的不同以往的味道。他的心口犹如蚂蚁啃噬,又疼又闷,怨懑渐渐消散。 李琊不停地说着话,“……我一个飞踢,那个人就摔了出去。我真该去学拳击,说不定能在擂台大展身手。可惜对方有刀,好长一把西瓜刀,我的小刀根本拿不出手。” 叶钊拍着她的背,叹气似的说:“别编故事了,我不问了,快睡吧。”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想要捕捉他的心跳,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揭晓山茶的身世。 第四十四章 好久没睡得这样踏实,连梦都没做。 烟雾缭绕绘出灰蓝的天,吸烟的男人背对她,不知在想什么。 李琊侧卧着没动,轻唤道:“叶钊。” 叶钊没有转身,吸了一口烟,说:“外面有很多蝙蝠。” “是吗?” “这些蝙蝠飞着飞着,等天亮了,就会变成一只鸟再回来。” 窗外的确有盘旋的朦胧的影,李琊忽然觉得蝙蝠是世上最浪漫的生物。 沉默好一会儿,她说:“我想要纪念品。” 他回头看她,“什么?” “衣服也好,书也好……不如就那本《白痴》吧。” 叶钊明白了她的意思,随着唇缝间飘散的烟雾说:“值得保存的才是纪念品。” “听首歌吧?”李琊顿了顿,敛下睫毛,“噢,我的iPod丢了。” “我去拿磁带。” “不如我唱给你听?” “换我唱给你听。” 李琊笑起来,“好啊。” 叶钊打开书桌抽屉,取出铁质糖盒,指尖拨起面上的信封。 她探头去看,“这些是什么?” “信。”他顿了顿,一边拿出底下的口琴,一边补充道,“读者来信。” 她的注意力全被口琴引看去,颇有些惊讶地说:“原来老秦说的乐队,你是口琴家?”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摸了摸下巴,“其实是撑场面的。” 李琊觉得好笑,恍然大悟般地说:“叶叔叔,你也好自恋。” “彼此彼此。”他挑眉,将口琴放在唇边。 她惯性眨眼的一瞬,清脆的琴音响起,许是生疏,曲调不太连贯,但她也能辨认,这是她在电话里弹给他听过的曲子,《一页》的雏形。那时她以为他睡着,却不想,他不仅听见,连谱子也记得。 李琊不得不打断他,“只听了一边就能扒谱?就算是我,至少也要听两遍以上才可以扒出完整的一首。” 叶钊没有回答,继续吹奏起来。 她理解的口琴音是活泼的,可他的琴音很是哀愁。是她写的曲子吗?分明是温柔的雪,却教他化作绵延起伏的冷峻雪山。 雪是南方孩子渴求的景,他亦是她渴求的人。 最后的音落下,李琊在迷蒙里望向那道身影,“果然只能负责撑场面,吹得好烂。” 叶钊指了指她的鼻梁弯,“可以养鱼了。” 她将脸埋进方才就已浸湿了的枕头,转而又回头瞪他。 叶钊坐在床沿,顺手把口琴放在枕边,“你能不能哭得好看一点?” 李琊单手捂着脸,哽咽道:“怎么会有你这种人,把别人惹哭了还要求该哭得好看。” 叶钊俯身凑近,“别哭了。乖。” 哪知她愈哭愈凶,声音也放开了。他掰开她的手,温温柔柔地说:“不要哭了,好不好。” “你!”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妹妹崽,再哭下去,叔叔就想欺负你了。” 李琊哭哭啼啼地说:“就晓得欺负我,混蛋……” “嗯,我混蛋。”叶钊说着,贴近她的脸颊。 从眼睑下方开始,没有方向与路线,胡乱地亲吻,直到彼此的唇。 粗粝的手指划过脖颈细腻的肌肤,叶钊撑在李琊身前,目光炽热,又似乎在隐忍什么,蹙起眉头。他轻轻念了一句俄语。 卡蜜莉亚,只有他说来这般百转千回,柔 情蜜意。 女人的天赋告诉李琊,他是在询问,或者说征求同意。她不管伤口,以手肘撑着床,翻身骑在他身上。 少女的眉眼染了风韵,她笑着回应,“The Last Farewell(最后的告别)。”像在陈述歌名。 李琊拨开他的领口,按住他的锁骨,朝胸骨上凹吻下去——近乎舔舐。 人与人的情意的伊始,萌生于性的渴望,早在初见,她脑袋里的警铃就拉响。 …… 他们在起伏里燃烧,不管是亚马逊雨林还是喜马拉雅雪山,开天辟地最原始之伊,两具舍弃灵魂的空壳,就已在无尽燃烧。 …… 烧得终于只剩灰烬,他们靠着床头半躺在床上,依偎着食烟。 叶钊兴致而起,卷着舌头朝半空吐出一层层烟圈。 李琊蹭了蹭他的胸膛,撒娇似地说:“好稀奇,你还会这个,教教我。” 他没有回话,稍稍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记轻柔的吻。 “叶钊,把你的口琴给我吧。” “好。” “《白痴》我还没看完。” “也给你。” “吉他在老秦那儿吧?” “嗯。” “替我好好保管。” “好。” “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钊讲了一句简短的俄语。 李琊抬眸看他,“什么意思?” “再见。” * 深夜,戴着卡其格纹鸭舌帽的女孩从果壳空间走出来,在花市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的人很快接通,以标准的普通话说:“请问哪位?” “帮我买一张飞上海的机票……” “山茶?!” “是我。不要问,之后和你解释。你听我说,帮我买一张重庆飞上海的机票。你马上找庞仔,买一张上海飞香港的机票。我给你说名字和身份证……好,你记下来。看看有没有在其他地区的朋友,买一张重庆到拉萨的火车票,用蒋莉亚的名字,你记一下证件号……” “好,我记下了。” “机票要凌晨四点左右的,火车票五点三十五,别买错了。最迟一个小时,我会给你打电话。” 李琊迅速挂断电话,走上坡道,拐进背街。 没有谁注意到,一道影子跃进贴了封条的窗口。 李琊摸黑走进茶楼正厅,所有的回忆一齐涌来。 - 小小的孩童攀在麻将桌上,用麻将搭积木。年轻女人走来,抱起她,柔声说:“山茶,姑姑给你买积木好不好?” 孩童以稚嫩的声音说:“这就是呀,麻将是积木。” 女人捏了捏孩童的脸颊,“不是,积木是积木,麻将是麻将。我们不玩麻将。” 孩童灰蓝的眸转了转,“为什么呀。” 女人想了想说:“麻将是大人才可以玩的。” “我长大了可以玩吗?” “那姑姑等山茶长大。” - 留着齐下颌的短发的青少女背着书包走进茶楼,扬声道:“小姑,快来看!这次我期中考我全班第一,你必须陪我去玩!” 吧台后的女人抬眸,“等你考到年级第一再说。” 青少女气得跺脚,“你耍赖!” 周围打牌的客人纷纷笑说:“兰姐,说 话不算话。” 女人合上账簿,点燃一支烟,“给老师请假,明天带你去科幻公园。” “什么啊,说好去外地的。”青少女话虽这样说,嘴角的笑意已藏不住。 - 茶楼已打烊,剪一头短发的女孩蹲在吧台后,背后传来冷冷一声,“我说最近的烟怎么不对,谁让你抽烟的?” 女孩哈哈笑着回头,“小姑……” 女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角两道笑纹清晰可见,“为什么抽烟?” “你也抽啊。” “说说。” “我就……学习压力大,马上要分文理了,我怎么也得进前三的理科班吧。” 女人把女孩一把拽起来,“压力这么大,一天三包?” “其实,我在学校买烟……唉哟你别揪我耳朵,就比外面便宜两块。”女孩缩起脖子,背抵在墙壁上。 “零花钱不够用?” 女孩抿了抿唇,“我砸坏了同学的手机,是新款的摩托罗拉。” * 挥开回忆,李琊轻车熟路走上楼。 推开门,昏暗中,她看见一个人靠墙坐在地上。 唐季飞有些虚弱,依旧朝她笑笑,“玩够了?” 她没有感到意外,朝窗边走去,“什么时候走?” 他撑着地板站起来,“你没联系到宝璐?凌晨四点飞利物浦,在香港转机。” “我没有手机。” “下午去哪儿了?” 李琊嗤笑一声,“质问我?唐季飞,我们还没到这一步。” 唐季飞一把将她拽到跟前,“我现在就——” 李琊打断他,“哥,真的不必把关系搞成这样。我有东西要找。” 唐季飞放开她,犹疑地问:“找什么?” 李琊没有理会,打开窗户,抬起空调外机上的花盆,搬到室内。久无人照料,枝叶枯黄,呈现死态。 她左右瞧了瞧,没有找到可以利用的工具,于是掏出便携式的折叠小刀,将刀刃插进土壤。 唐季飞追问道:“到底找什么?” “我的资料。”李琊瞥了他一眼,继续松土。 干裂的土壤松了些许,她握着枝干连根拔起,倒扣花盆把土壤抖出来。 长十余存的包裹掉了出来。 李琊没有丝毫停顿,拆开发黄发青的塑料泡沫,将卷起的牛皮纸文件袋展开。 唐季飞伸手把文件袋夺了过去,绕开拉线,拿出里面的纸张。 接着黯淡的月色,依稀辨认出上面的文字与图片,他深蹙起眉,“你确定要看。” 李琊稍微侧身,全然愣怔住。 最面上的是一张出生医学证明: “新生儿姓名:蒋莉亚;性别:女;出生地点:北京市昌平区南口医院。 母亲姓名:(俄语);国籍:俄罗斯。 父亲姓名:蒋柯;国籍:中国;民族:汉族。” 李琊拿过文件,翻看下一张,是手掌大小的褪色的照片:有着蓝色眼眸的西方面孔的女人,同长发披肩的东方面孔的男人并肩站在一起。 最后一张是一封信: “铃兰: 很久没有联系,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我以为到了北京会不一样……(关于地下摇滚乐手生活的叙述)。 我的结婚了,很不幸,因种种原因,她被遣送回俄罗斯。我住在戒毒所,说真的,这儿真不是人能过 的地方。我有一个小孩,五个月了,现在是酒馆老板在照顾她。我不放心,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试一试。可以的话,麻烦你来北京一趟,接走我的孩子。地址在鼓楼的虹膜酒馆。拜托了。 最诚挚的歉意与谢意。 蒋柯” 李琊以为,蒋莉亚这个名字是李铃兰随口捏造的,是以防万一的另一个身份。然而,这一切都是骗局。李铃兰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分毫养育她的义务。 为什么李铃兰还是尽心尽责地将她抚养成人,甚至给了她优越的生活? 想起李铃兰说过的话,“年轻的时候爱过那样的人,就不可能爱上别人。” 李琊了悟,是爱,爱这个男人,不求回报的献祭般的爱。 多愚蠢,又多伟大。 李琊佯装镇定,冷笑道:“狗男人。” 唐季飞诧异道:“他是你……” “随便把小孩甩给别人,不就是认定这个女人对他念念不忘?鬼扯。” 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令他不知说什么好。 李琊不经意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我要出去一趟,买东西。” 唐季飞眯起眼睛,“买什么?” 她没有迟疑地说:“卫生巾,和我一起?” “快去快回。”他顿了顿,又问,“有钱吗?” “没有,你有多的钱的话,我还想买包烟。” 他递给她一张皱巴巴的百元纸钞,“放在你身上,我还有两百多,够了。” “谢了。” * 李琊默想着从江北机场到火车北站的路线,拎着塑料袋回到茶楼,给了唐季飞一瓶矿泉水、一盒饼干。 他有些受宠若惊,还同她道谢。见她拿出酸奶味布丁,他觉得有些不对,但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便没有多问。 时间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他们并排靠着墙壁而坐,中间隔了一只鞋的距离。 唐季飞时不时讲话,多是过往的经历。李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敷衍回应。 陈述完第一次将子弹上膛的经历,唐季飞看了一眼他那不菲的石英腕表,起身道:“走。” 李琊戴起鸭舌帽,摸了摸塞在工装裤裤兜里的口琴,随他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严重缺失。 第四十五章 后台休息室里,摄影机显示器上的时间在跳动,镜头里的女人似是陷入了沉思,在场没有任何人说话,安静得能听见门外的来往的人走动的声音。 良久,李琊掸了掸烟灰,淡然道:“只是普通的爱情故事。问些别的吧,需要我给你提供思路?例如我们的新专辑,或者庞仔的solo曲。” 记者用钢笔挠了挠卷发,略带歉意地蹙眉,“无意冒犯。你鲜少接受采访,除却演出几乎不露面,每个人都很好奇口琴的由来,据说你唯一迟到的一次,是因为找丢失的口琴。” 李琊饶有意味地笑了笑,“我英文不太好,讲不清楚。” 记者说:“每场live的尾声都是《一页》,每次你都会讲——” “,是对吧?”季超笑了一声,“我知道,大多数人总是关心歌手的私生活超过音乐评论。说真的,我们不是什么摇滚巨星,没有传奇悱恻的故事。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音乐里,演出或是现在这样接受采访,音乐就是我们全部能呈现的东西。” 记者闻言浅浅一笑,他们或许不是巨星,但故事绝对不是没有。 十年过去,波落落卡已从名不见经传的地下乐队变成最受欢迎的摇滚乐队之一,漫天皆是关于他们的报道与传闻。 聚光灯下,主唱依旧神秘,只在演出时出现,标志性的口琴从不离身。 独树一帜成了她的代名词,她却说:“我只是好平凡的人。” 平平凡凡李山茶,演出时跳水摔破头,隔日照旧登台;在电视直播现场怒砸麦克风;面对讽刺她耍大牌的记者,直接对着镜头回呛;ANTI破去脏水,她只担心口琴有没有有事。 似乎所有的事都不重要,唯有这支口琴。乐迷戏称她睡觉都抱着口琴,她难得回应,却满眼落寞,“是啊。” 之后她再不提及,亦无人知晓更多。 记者是摇滚音乐杂志《Bacca Magazine》的特约专栏作者,因深度剖析乐队音乐背后的故事大受追捧。虽然他在业内还算新人,但采访过的乐队也不在少数。 这是他第一次采访中国的摇滚乐队,没想到波落落卡的确如传闻所说十分难搞。尤其是主唱,像个刺猬,好像对除乐队以外的人很是防备,甚至带有敌意。 记者并不急于一时得到答案,比划手势说:“好吧,我们继续。” 李琊揉了揉眉毛,朝庞景汶看去,后者好像走神了,没有理会。 吉他手却是会意,对记者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去他身后的椅子上拿起庞景汶的背包,从中取出一瓶灰雁伏特加。 李琊掐灭烟,拿过酒瓶拧开瓶盖,对记者说:“你也来点儿?” 记者耸了耸肩,表示不用。 除庞景汶外的乐队三人传着酒瓶,各自喝了些酒。季超说:“,开始吧。” 谈论了一些关于音乐作品的话题,记者翻到采访提纲的最后一页,“那么……在学生时代你们就组成了乐队,是什么理由让你们决定去北京?” 李琊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都让她回答。她喝了一口酒,手撑着半张脸,食指轻点太阳穴,说:“你知道,所谓的摇滚圣地,就像曼彻斯特于英国,克利夫兰于美国,北京于中国来说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意思,那儿有最多的演出,有最好的氛围。” 忽然,庞景汶插话道:“我终于想起来了,记者好像一部漫画的主角。” 吉他手睨了他一眼,“你一直就在想这件事?” “你看,我们乐队的人不适合接受采访,都很古怪。”庞景汶摊手,没有分毫自嘲意味,倒像在捉弄记者。 记者跟着他们谈话的逻辑提问,逐渐引向成员们各自喜爱的书籍。 李琊等其他人回答后,毫不犹豫地说:“我喜欢纳博科夫,此前也有讲过。” 记者说:“噢,我也喜欢他。……你们几乎说的都是以英文写作的作家,没有钟爱的中文作家?” 李琊了然,抬眉道:“是想让我回答‘叶钊’?他的确是我最爱的作家。” 记者其实并不熟悉这位作家,只知道他获得过布克文学奖提名,采访前收集波落落卡相关消息,发现乐迷们极力推荐他的新作。 记者这才了解到,原来这位作家销声匿迹多年,第四部 作品(短篇集)忽然出版曾引起不小的轰动,读者纷杳而至,都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却很难找到答案。也是自第四部作品开始,不管是小说、随笔还是评论,书的扉页总有固定的一行字,又成了另一个谜。 此次新作低调出版,首印却迅速脱销,阅读的人皆赫然,像是揭开了不得的秘密。作家以玩笑答疑“不用作复杂解读,当□□情小说也可以”。 于是更多人参与“解谜游戏”,读者猜测这是半自传小说,乐迷猜测以山茶为原型。 记者正欲得到证实,季超指着墙上的挂钟说:“时间到了。” 吉他手率先起身,活动了脖颈,打开休息室的门,朝走廊那端的人挥手,“飞飞!” 乐队成员陆续出去,李琊走在最后,想了想对记者说:“他们猜的没错。” 不等对话再讲话,她转身朝走廊那端走去,“经纪人,你怎么回事儿……” 第四十六章 (二更) 「亲爱的叶钊: 见字如面。 听说信的开头要这么写。我到了新的地方,暂时不能用通讯工具,但他们都在,我一切都好。 这儿的枫叶没有尽头地落,将什么都染成绯红色。路平坦得如同一张巨大的玩具地图,让人感到不真实。空气也干燥,风吹来的时候,我像被揉在一团磨砂纸里。我不喜欢这里。 庞仔总是有好多奇思妙想,非让我们抬着乐器爬上长城。他说要完成作业,实验艺术是这样的吗?不过在长城上演奏的感觉还不错,没有人,我们自个儿听。嗬!你看,我学会了一点儿北京儿话儿。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在Live House兼职,鼓楼那家虹膜,前身是酒馆,我出生前就在了,现在还在,不知道你有没有来过。 老板是个胖子,真的胖子,穿着印有大猩猩面孔的体恤时,就像个真的大猩猩。他人很随和,和我一见如故。 (划掉了的一行字)还是讲好了,老板花名胡万饼,因自小喜欢打麻将。他们北京这些混地下的混地上的都有花名,我还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李山茶。总之,胡万饼和我(划掉)(划掉)父亲以前认识,对我很照顾。Live House没有演出的时候,他给我们机会做免费演出。 暂时就这样。期待你的回信。回信的时候记得写收信人是庞景汶,地址就是信封上的地址,那是他的宿舍。 爱你的山茶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五日」 - 「亲爱的叶钊: 收到我的信了吗?我怀疑邮政坏掉了。这么古老的通讯方式,真是不太适合我。但你不肯接我电话,总不能一直叨扰老秦,只好给你写信。 没有电话好不方便,我在西单买了一部二手索尼,比起时兴的iPhone,我还是喜欢索尼。电话卡是季超用他的名字帮我办的(号码),期待你的来电。 北方的冬天好冷,走在路上总像被装在一袋放了好久的干瘪的薯片里。不过,我有点儿喜欢这儿了。什刹海冰场你去过吗?我和庞仔常常去玩。我喜欢在冰面上看日落。 我住在孙庄,这里很租金很便宜,住的大多是做音乐人,像是摇滚难民营。季超让我住他那儿,我才懒得给他收拾。他混得不错,在留学机构做西语老师,公司有食宿铺贴。新的键盘也是他给我买的,当然,赚了钱我会加上利息还给他。 拖季超的福,我认识了一些朋友,有个拉大提琴的女孩对我们乐队很感兴趣,乐队里有大提琴也很好吧?过些天我们会去剧院看她演出,合适的话,我想让她加入我们。 最后,预祝新年快乐,诸事顺遂。 你永远的妹妹崽 二零零九年一月十五日」 - (一张照片:夕阳下,长发齐肩的女孩坐在未名湖畔) 「亲爱的叶钊: 春夜的缠绵的雨,让我想起重庆,以及,更想念每分每秒都在想念的你。 照片是在未名湖畔拍的,稍稍模仿了你过去的照片。北大的环境很舒适,早知道我就好好学习了。(开玩笑)我不喜欢念书的。 顾襄,就是上次和你说过的拉大提琴的女孩,她被维也纳音乐学院录取了。她会好多乐器,我怀疑有弦的她都会一点儿。我很喜欢她。 我们在后海的酒吧玩,遇到了乌克兰青年,都调侃说气氛很苏维埃,还有人喊我“毛妹”……也懒得强调我不是俄罗斯人,爱怎样怎样。 我还遇到了梦旅人乐队,周莉和我讲了一些关于你以前在北京的事。说你们打惹事的外国佬 ,追着他们好几条街。还说你喜欢赛摩。喝醉了听见音乐会跳舞。(笑)我没法想象。 还有,你的电话变成空号了,告诉我你的新号码好吗? 你的卡蜜莉亚 二零一零年 四月十五日」 -- (一张没有封面的光碟) 「亲爱的叶钊: 夏天总是美好的,是氤氲里的雾气,泡泡糖般的Dream Pop。 这是我们这段时间做的一些新歌,单独为你刻的光盘,只此一份,一定要听。我将《一页》重新编曲了,加入了口风琴。 近来有别的酒吧邀请我们演出,一周大约一两场,能赚两百,分下来一个人就是五十。忘了说,顾襄没有去奥地利,她负责吉他或大提琴,还有和声。她也很会唱,嗓音甜蜜。说不定波落落卡以后会有两位主唱。 我们偶尔会去顾襄家里吃饭,她家在长安街,有小小花园,她母亲说等茶花开放的时候,邀我去看。原来山茶惧阴喜阳,倒是和我很像。 说些别的。庞仔喜欢上了vintage,尤其是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风格。北京好多漂亮的vintage店,我也爱逛。 我买了新的吉他,还是Gibson的古典吉他,喜欢他的音色。 还学了点儿俄语,季超的朋友教我的。我记不太清你跟我说的俄语了,你当时说的不是再见对不对? 也看了一些小说,找到了我钟爱的作家,明白为什么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就像你喜欢Oasis不喜欢blur一样,这位作家偏爱托尔斯泰,讽刺过陀老。要不要猜一猜? камелия 二零一零年七月十五日」 - (一张照片:昏黄灯光映照,女孩握着麦克风,乌黑长发因偏头而垂在一侧,厚重的刘海遮住她眉毛,烟熏妆将灰蓝得眸衬得更迷人,涂了乌梅色的嘴唇张开,似在动情歌唱。 一张照片:贴满黑胶唱片模型的墙壁前,四位年轻人并肩站在一起,中间那位长发的女孩,下巴微扬,双手抱臂,穿着oversize黑西装外套,胸骨中央垂下银色吊坠,如时装杂志里Saint Laurent的内页广告。) 「亲爱的叶钊: 这段时间一直没给你写信,波落落卡接到的演出越来越多,零碎的事情也很多。我们准备停止活动一段时间,筹备第一张专辑。 独立乐队什么都得自己完成。庞景汶负责视觉设计,顾襄充当我们的造型师,季超是ATM(他自己说的),我呢……除了写歌,好像什么都不用做。 照片上是胡万饼拍的,烟熏妆和我很搭吧?出自顾襄的手笔。 我们去她家看了茶花,还吃了她妈妈做的茶花糕。第一次听说有茶花糕,晶莹的,淡褐色,像一块凝脂。不过我不喜欢它的口感。你养的茶花怎么样了? 前两天有人说想和我们谈签约的事情,是个很小的厂牌,庞仔说那个人看起来像卖保险的。我觉得好玩,打算见见。 迟来的新年快乐,望你平安如意。 附上一首小诗: 《半截的诗》 海子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着, 半截用肉-体埋着,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想你念你的山茶 二零一一年二月十五日」 - (一张专辑,封面是铅灰的卷起的海 浪,拆分设计的字体写着“Pororoca”;附有金色油性笔签名:李山茶) 「亲爱的叶钊: 祝你生日快乐。 我们的专辑终于完成了,收录了十首歌,用了乐队名作标题。没什么经费,两支MV在北京、大连拍摄的,掌镜的是庞仔的同学。 这是我签名的第一张专辑,一定要给你。第二张我寄给了老秦,他给我回了电话,扯了好大一堆,让我们巡演一定要去果壳。他愈发像商人了。 听说你跳槽去销售车床了,良心发现了吧?看来我的保险看来是没得退了。对了,上次说的那位像卖保险的人,我们没有谈好,还是决定以独立乐队的形式活动。 其他的好像没有可以说的。 (划掉一段) 叶钊,我不开心。 你来看我好不好? 李山茶 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五日」 * 信件整齐叠在书桌上,旁边置有几个相框,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个女孩。像是见证她成长一般,在火锅店拍的宝丽来相片、乌镇拍的数码打印的相片,以及寄来的那几张,一一排列过去。 房门推开,拉线灯亮起。 叶钊将手里的外套挂在门后,扬起下巴,单手扯松领结,仍觉得不舒适,索性解下领带,扔到床上去。 视线不经意瞥向放在电脑键盘旁的专辑,没有片刻停留,他转身去了客厅。 叶福龙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剧,在过于大声的音量下,压根没听见别的声音。 叶钊直接按下电视机下方的电源开关,淡漠道:“洗澡。” “哎呀,不洗……” “洗澡!” 叶福龙“噢”了两声,杵着拐杖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往浴室走。 叶钊见他有趔趄之势,上去扶了一把。 叶福龙咽下唾沫,小声说:“谢谢啊。” 得意了半辈子,没想过老来还要同儿子道谢,他心头不顺畅。 进入浴室,叶钊摆好折叠的坐便椅,搀扶叶福龙坐下,蹲下来为他脱去衣物。 叶钊照顾腿脚不便的父亲多年,做这些相当娴熟,连水温也不用问,自然会调到最合适的温度。 水汽弥漫,泡沫顺着水泥地板流向出水口。 叶钊看着叶福龙腿上的老人斑有些出神,忽听见咳嗽声,连忙将花洒转向自己这方,又抬手关掉水龙头。 叶福龙捂着胸口,朝他摆手,“我没事。” 叶钊轻拍他的背,蹙眉说:“怎么老是咳嗽?去医院检查。” 叶福龙喘了口气,说:“我不去,就是干咳,过两天就好了。” “万一有问题?有病就得治,拖不得。” “你不管!” 叶钊无言,隐忍什么似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取来毛巾。 随着叶钊擦拭的动作,叶福龙将手掌搭在了他肩头上,隔着轻薄的衬衫衣料,感受到了结实的肌肉。 “儿子……” 叶钊闻声,不自然地停顿片刻,握住叶福龙的手,为他擦拭前臂。 叶福龙幽幽叹气,“爸做了好多错事,最不该说你看那些书没用,不该反对你写小说。” 叶钊喉咙动了动,又听见他接着说:“你伯伯书读得多,那个年代上北京去是多光宗耀祖的事啊,最后死了。我一直就觉得书是害人的,不好。没有什么比赚钱好。我呢……没想到栽了跟头,连累你一起受罪。” 叶钊退了一步,平静地看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浴室暖灯晃眼得很,叶福龙看眼前的人看不太清明,只是说:“这么多年了,就想跟你讲声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叶钊下颌线紧绷,沉声说:“睡你的觉吧。” 看着叶福龙躺下,叶钊合上房门,在客厅食完一支烟。半晌后,他揣上手机,走向玄关。 * 果壳空间气氛躁动,舞台上的人连珠炮弹似地吐出说唱歌词,人们高举手臂打着节拍。 门外的休息区,小尺寸圆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秦山看着电脑屏幕,手指放在光标上,不时移动。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眸去看,笑笑说:“稀客啊。” 叶钊点了点下巴,在他左侧的椅子上落座,“喝一杯?” “待会儿。”秦山递给了支烟过去,“最近没声儿啊,出差去了?” 叶钊点燃烟,浅浅吸了一口,“老头身体不好,为了照顾他,应酬能推都推了,哪得空出来。” “严重吗?” “不晓得,他不肯去医院检查。” 秦山瞥了眼电脑屏幕,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收到专辑了?” “嗯。” “我跟你说,新生代乐队我还没看见这么好的,不出三年,他们肯定很牛逼。” 叶钊像听见不太好笑的笑话一般,浅浅呵笑一声。 秦山打量他一番,诧异道:“你没听啊?来来,我放给你听。”不由分说地将耳塞递给他。 叶钊抿了抿唇,戴上耳机。 有着蓝调布鲁斯风格的奇妙旋律悠悠传来,还有轻盈又慵懒的女声。 是他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怎么样?”秦山眉梢微扬,将椅子朝他挪近,连带着把笔记本电脑也转了过去。 亮着冷色调光线的电脑屏幕页面里,是一个关于波落落卡的兴趣小组,名作“南非冲浪俱乐部”。 下面依次罗列着帖子: “怎么都在要超哥的号码,有人知道贝斯手的号码吗?” “这个组比隔壁组氛围好多了,又不是偶像,山茶凭什么要给Fan Service?” “‘Pororoca Club’组有病吧?山茶向来不合影不签名,要不到就骂高冷……” “终于看了现场!现在好兴奋!我爱超哥!!” “今天没去虹膜的太亏了!山茶扔了外套!手臂的纹身太好看了吧,想纹同款,有推荐的北京的纹身师吗?” “没人讨论襄姐?大提琴太好听啦!” “服了,山茶前天跳水摔破头,缝了三针,今天照旧演出?” …… 指尖烟雾缭绕升起,叶钊从屏幕上收回视线,“这是什么?” “我管理的小组。”秦山指着屏幕一角说,“组员有千把人了,还有好多等待审核。” “你倒是有闲心。” “我这……不是关心妹妹嘛,好歹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再说……”秦山瞧了眼他的神色,“哎呀,你就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两句,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你给她说,让她不要写信了。” “我说了,说了好几回,管用吗?真不晓得你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这么久了还念念不忘。” 叶钊掸了掸烟灰,沉默不语。 来信的每句话,甚至连标点,他通通记得。信里报喜不报忧,向来讨厌传统的人,却遵照起传统来。 拼命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汹涌来袭。 如同阅读连载小说,通过信的内容和网络消息,他拼凑出她的人生轨迹。 可是,可还是不够。他好想亲眼见证这些改变,在她欢欣时分一同分享,在她难过时分给予陪伴。 然而,他自己都还在漩涡里徘徊,如何给予她分毫安慰。 三年,或者五年,会忘了他吗? 或许忘了更好。 耀眼的星只会愈来愈璀璨。 心底犹如恶魔纠缠的声音,一遍遍地问:你确定吗? 第四十七章 「亲爱的叶钊: 你好。 国庆长假总有时间?我们第一次受邀参与音乐节,望你能来。 波落落卡山茶 二零一一年九月十五日」 - 信件放在西装外套内差,聆听心跳。 这一颗怎样的心? 哀怮而迷茫,需要许多许多力量来安抚的心。 惨白的灯光映着叶钊的端跪的背影,也映着两侧的花圈,还有相框里的黑白的照片。 脚步声渐近,他回过头去,越过棺材上方,看见熟悉的面孔,他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秦山欲言又止,拾起一旁的香火,借着烛台里正烧着的红烛点燃,轻拍去火星,落跪三拜。 火盆里丢进了新的纸钱,橘红的焰火稍稍压下去一些,接着又升了起来。 乌灰的浓烟呛鼻,叶钊别过脸去咳了两声,眸眼有些湿润。 秦山在他旁边蹲下来,拣了一摞纸钱,扯下薄薄一叠丢进火盆,“太突然了……” 叶钊看了他一眼,垂眸说:“我该预料到的,那天他说那些话,就很反常。我只是……没想到他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 “大钊,节哀。” “叶家彻底散了,你看,有人来送他么。我爷爷要是晓得,不知道有什么感想。他居然用煤气……”叶钊喉咙动了动,没再说下去。 秦山摸了摸鼻子,说:“我记得小时候,你爸总用你伯伯作反面教材,说人比的就是谁赚的钱多,谁活得长。” “我伯伯走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我都不怎么记得了,他们总说我像伯伯,我爸气得不好。后来我看书,他连武侠小说都要给我撕了。这么蛮横的人,我没想通。” “大钊,我说句不该说的。他可能是觉得,拖累你。” 叶钊只觉喉咙干涩,放下纸钱,起身摸出烟盒。吸了两口烟,他说:“我差他这几年?我他妈都三十多了!” 秦山拿着纸钱的手一顿,索性将厚厚一沓纸钱丢进火盆,站起来说:“三十多算什么,老子还不是逍遥得很?” 不等对方搭腔,他接着说:“我要是你,现在不知道躺在哪个垃圾堆头,死了也不一定。” 叶钊哂笑一声,“你不是我,假设没意义。” “真的,没问题的,大钊,往后你就可以过你自己的了。” 沉默半晌,叶钊扔了烟,蹲下去继续烧纸钱,“我哪还有自己的。” “搞你的创作啊,去北京,给我拿几个奖,再他妈把妹妹追回来!” 叶钊笑出声,是真心觉得好笑,“说来说去又是这回事。你还在替她做说客。” 秦山食指点地,煞有介事地说:“这一条龙三天之后全部给你搞定,完了你马上就飞北京,机票我给你订。” 叶钊闭了闭眼睛,“老秦,我爸还在这儿。你不守夜就滚回去。” “我不滚。”秦山收敛了些许情绪,平静地说,“我要送你上飞机。” 叶钊无言,停顿片刻,说:“我看你才是被她灌了迷魂汤,每回不提几句不安逸。” 秦山笑笑,“我安逸得很。我就是没看过这么好的女孩,在那个圈子里混,还是只惦记着你。” “喜欢啊?自己买机票去。” 秦山推了他一下,“装,我就看你装,到时候山茶身边有人了,别跟我哭。” 叶钊嗤笑一声,并不言语。 秦山也不知怎么了,偏要激怒他似的,自顾自点头说:“不信是 吧?你去网上搜。错觉那鼓手和她走得很近,还有她那经纪人——” 叶钊一不留神,火烧到指尖,他嚯地丢开纸钱,面不改色地说谎,“这些她信里都写了。” 秦山惊讶地看着他,“亏你还端得住!” “你回去,别在这儿烦我。” 秦山怎么忍心让他独自在灵堂守三天,摆手道:“好好我不说了。麻将桌都摆着了,不用怎么行,我找人来给你凑两桌。” * 「李琊: 见信如晤。 收到了你的来信,有七封之多,这些美妙的书信时刻陪伴我,近乎让我回到过去的时光。 昨天,我和老秦去了南山,柏树间的台阶朝山上笔直延伸,在我以为它会触及云层的时候,轻柔的雾送去了面纱。不远处的江水呈现银灰色,落日在江面豪洒一笔淡金,跃动的波光总令我疑惑是人鱼摆尾又潜了下去。这是个好地方。 你在书信里提到的作家,我想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他的《文学讲稿》是我大学时期反复阅读的理论批评书籍之一,甚至一度让我着迷于观察鳞翅类昆虫,试图从中找到浪漫语言的奥秘。 我的生活充满琐碎,不值一提。近来,唯一让我感到轻松的事是在喝酒或洗澡时听《波落落卡》,布鲁斯摇滚正适合这些氛围。 感谢你付出的一切,我恐怕要用更多时间才足以偿还。遗憾的是,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通信,我将要搬家,你不必再回信。 叶钊 二零一一年九月二十八日」 - 信纸展开着,在灰调的灯光下,钢笔书写的一撇一捺好似有些模糊。 李琊接到消息,连忙赶来虹膜,根本不在乎信封,撕开边缘就翻开信件阅读,此时呼气还不甚均匀。 漫长的等待,如同过去在他身边时一样,等待他的心意,等待他的回讯。她是迁徙的候鸟,精疲力竭,仍然要抵达她唯一的南方。 读到最后一句话,李琊的眸色忽地黯淡下来,不知是对谁讲话,轻轻“噢”了一声。 “一收到我就给你拿过来了,还翘了一节课。”庞景汶穿着宽松的黑色体恤,衬得肌肤愈发白皙。他已不似当年那般羞怯,模样看上去依旧比年龄小一些,清清淡淡,恰如美少年。 李琊叠好信纸,放进信封,用其朝他肩头拍打一记,“谢了。” 庞景汶瞧了瞧她的神色,“钊哥说了什么,来吗?” 李琊摸了摸喉咙,平静地说:“不知道。” 铃铛轻响,漆银鱼白的金属门被推开,两道身影走进。李琊迅速将信塞进西服外套口袋里,抬手道:“怎么来这么早?” 顾襄的长发梳成鱼尾式的辫子,着及腰的桑果红毛线外套,铆钉皮带束起高腰喇叭牛仔裤。她眉眼弯弯,笑起来显露出脸颊酒窝,“贵人多忘事,你昨天让我们早点儿来的,说新歌要好好拍一遍。” 旁边穿着郁蓝色夏威夷衫的男人挑起眉梢,笑道:“她记得什么,除了她的口琴。” “唐季飞,你瞎凑什么热闹。”李琊说着习惯性地往牛仔裤后裤兜摸去,眉头一拧,“操!口琴不见了!” 庞景汶正色道:“是不是放琴盒里了?” 李琊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仔细回想说:“没有……我刚走得急,没检查,可能落在的士上了。” 唐季飞一手插在兜里,不悦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李琊把背在身后的键盘的琴盒取下来,递给庞景汶,匆匆往门外走去。经过唐季飞身旁,她留下一句,“关你屁 事。” 唐季飞哑然,朝在场其他两人摊手。 顾襄左右看了看,追了出去,“山茶,我和你一起。” 唐季飞垂眸思忖片刻,拨出电话,“哥……暂时还没线索,你帮我个事儿。是这样的,我朋友丢了口琴……对,一个小时左右鼓楼附近的的士。” 庞景汶瞥了唐季飞一眼,拎着乐器箱去了后台。 他本能得排斥这个人,即使共处了一年,即使对方为乐队做了很多事,比经纪人还经纪人,还是没法喜欢。 庞景汶无法忘记目前山茶唯一的一次车祸现场:那时来看演出的人还不多,人们站得很松散,灯光掠过时,轻易就能看清中上游的观众。气氛原本很好,山茶唱到高音,硬生生停住,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就站在她左侧,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人群里站着一位目光阴鸷的男人。 庞景汶想起唐季飞那时的眼神还历历在目,那根本就是从炼狱里逃出来的人,对山茶不仅仇恨,且势必要占有。 直觉告诉他,这人很危险,接近不得。 后来,唐季飞像常人一般同他们相处,甚至与顾襄、季超走得很近,逐渐开始帮忙处理乐队的外务。 庞景汶提议找一位真正的经纪人,李琊也同意,可他们做专辑都是自掏腰包,没有多余的钱请经纪人。 * 虹膜Live House塞满了人,等得烦躁的乐迷陆续去背巷透气。场外场内的人都在议论着: “怎么还没开始,半个多小时了。” “听说山茶还没到。” “不是吧……她也会迟到?” “好像是乐器出了问题。” “哎,来了!” 灯光亮起,呼喊声中,波落落卡四人走上舞台。 音响传出轻拍麦克风的声音,接着响起迷人的女声,“久等了。” 李琊收到前排观众的回应,晃了晃手里的口琴,“干什么去了?找我的爱人。……还有《记忆》。这首歌儿是我们新的尝试,原打算明天音乐节公开,但是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今儿提前公开。” 无需任何信号,顾襄奏响电吉他。 东侧的架子鼓后,季超着印有美式漫画图案的体恤,卷发束在后面,卷了个小小的丸子,蓄的短短的络腮胡精心修建过。他擦出鼓声,转而,节奏敲响。 庞景汶站在西侧,听着鼓声,在四分三的间隙里,弹拨起贝斯。 李琊双手捧着麦克风,抹着奶茶色口红的嘴唇轻轻开启。 轻快又梦幻的旋律,仿佛令室内漫出烟粉的雾气,人们如同被包裹在潮湿的泡泡糖内壁。 音乐一支又一支唱响,迷离灯光变换,人们轻松摇摆,目光却一刻也不放松地注视舞台。 顾襄拉着大提琴,姿态端正娴静,是他们中最不像摇滚乐手的摇滚乐手,最像音乐家的音乐家。 李琊略略摇晃着上肢,自由踱步,偶尔牵一牵麦克风的线缆。随着她的动作,西服半拢在双臂上,隐约能看见右臂上鸽血红的刺青。 终于到尾声,李琊将麦克风插回支架里,大口喝了矿泉水,将水瓶放在地上后起身,单身握住麦克风,“最后一首——” 前排一位忠实乐迷大声接话道:“《一页》!” 呼喊声纷纷响起,“《一页》!” 李琊笑笑,一手放在电子琴键盘上作准备姿势,讲出说了每场演出最后的固定台词,“最后一首,献给我爱的人,《一页》。” 第四十八章 午后阳光挥洒在机场平整的路面上,推着整车行李箱的男人走出闸口,因光线稍稍眯了眯眼睛。 他留着柔顺的短碎发,下巴有些许胡茬,穿着体恤和宽松的牛仔裤,浅灰色风衣搭在手腕上,不张扬,亦不具有攻击性,偏偏引人注目。 灭烟器附近围着三五人,正在食烟。男人在附近停下,摸出一盒烟来,似乎才想起身上没有打火机,又将烟盒塞了回去。 背倚栏杆的女人瞧了他一眼,递上打火机,笑笑说:“不客气。” 叶钊扬起嘴角,接过打火机,“谢了。” 他抖了抖烟盒,衔起支出头来的那支烟,点燃。 不过一两秒,女人看得有些发愣。在他还打火机,抬眸看过来的时候,她不自觉移开了视线。 叶钊安静吸烟,没有任何搭话的欲望。却听女人问:“来北京玩儿?” 他略略点头,算是回应。 女人又说:“行李这么多?” “顺便来看朋友。” “怎么称呼?” 叶钊这才将人打量一番,女人模样端正,长卷发及胸,蜜色肌肤显得尤其性感。若是十年前,他估计会饶有兴致地调笑,或许还会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现在却只觉得麻烦。 他把烟轻轻投进灭烟器里,抬手道:“还有事儿。”而后转身往搭车的方向走去。 女人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朝同伴无奈地撇了撇唇角。 * 排队乘巴士的队伍周围,有一些人像蜜蜂一般转来转去,招揽说:“走哪儿?……马上就可以走。” 叶钊拖拽着行李,迎面遇上一位揽客的师傅,嗡嗡似地说了一堆。他顿了顿,问:“通州去吗?” 师傅连忙点头,乐呵呵地说:“去!都是去通州的。” 叶钊询问了价格,随师傅走去停车场。 机场停车费不低,私车一般都停得很远,在私车等候的地方与机场之间,专门有一辆徘徊在停车场附近,用来转接乘客。 折腾了好一阵儿,叶钊及其行李塞进一辆破兮兮的面包车。 后座里,原本正在闲聊的年轻人噤了声,侧目去看他。 叶钊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落座,想了想出声问:“你们都去通州?” 坐在他前排的青年答:“对,我们都是。” 副驾驶座上抱着小孩的女人也回过头来,朝他点点头。 叶钊总算放下心来。搭私车有风险,但对于拎着这么行李的他来说,最便捷最便宜。 青年很健谈,对方没有回话,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们是去音乐节,要不是太远了,真不想坐黑车,等了好一阵儿了,还不开。” 驾驶座上的司机师傅闻言,解释道:“您再等等,还差一位,人来了马上就走。” 青年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加入其他年轻人的谈话。 叶钊裹着风衣缩在座椅里,他三天没怎么合眼,方才在飞机上睡了小会儿,快有些熬不住。将睡之际,却听见年轻人们提起波落落卡,不由留心去听。 “有眼光,我也喜欢他们!” “他们来过深圳,我朋友叫我去,我没去,后悔死了。” “我知道,都说他们现场特好。” “关键是,山茶真人太好看了……你不听他们歌儿都想看一看。” “你们在说谁啊?” “波落落卡啊。” “诶,听说他们跟阿司匹林有过节。” “对,有人看到他们打架……” 听到这儿,叶钊掀开眼帘,出声说:“为什么?” 五位年轻人齐齐回头看他,青年搭腔说:“私底下的吧,不清楚。” 女孩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知道?听说波落落卡主唱是果儿,追傅川追到北京来的。” 有人惊讶道:“不是吧……那和阿司匹林有什么关系?” “阿司匹林里面有傅川的小舅子还是谁,骂李山茶小三,李山茶当时就动手了。” “真的假的?” “怎么可能,阿司匹林这么垃圾。” 不知谁说了这句话,车内吵闹起来。 “你说谁垃圾?波落落卡就是伪摇!” “听过Radiohead、Pink Floyd吗,懂什么叫迷幻摇滚?你他妈才伪摇!” “不不,电台司令是英伦摇滚。” “是迷幻!” “说句实话,波落落卡风格很独特,阿司匹林真的,就那样吧,根本不入流。” “就是,听过绿洲的都知道,阿司匹林就是抄袭啊。” “玩Britpop就是抄袭?那波落落卡玩Blues-Rock,不也是copy。” “操,你什么人啊……中国哪来的英伦摇滚?” “你说说波落落卡抄谁了?说不出吧,他们没抄任何。再说他们不是布鲁斯好吧,就算早期也只是有布鲁斯元素而已。” 叶钊双手抱臂,压根没有劝阻的念头。 好在负责招揽的师傅领着最后一位乘客过来了,司机师傅劝解了几句,启动面包车,没有人再说话。 * 抵达音乐节所在的运河公园,年轻人们齐齐下车,不小心有了肢体碰撞,方才的语言冲突升级,将要打起来。 司机师傅将车开出去,朝后视镜里望了一眼,“嗬,这些个小兔崽子!……您二位甭介。” 抱着小孩的女人笑着说:“真是没听懂他们说的什么,就吵吵起来了。” 叶钊稍稍抬眉,表示不在意。 司机师傅打量他片刻,说:“看您有点儿眼熟……坐过我的车?” “头一回。”叶钊客气道,偏头看向窗外,沿街有好些写着“住宿”的招牌,于是说,“我就在这儿下,麻烦您靠边。” “好嘞!” * 反向行驶的车辆擦身而过。 后座仰躺着一位穿白色西服的女人,修长的腿没法伸直,立成三角形,及脚踝的筒靴尖头抵着车壁。 似乎梦见了不好的事,她蹙起眉头,接着睁开眼睛,深吸了两口气。她平稳了心神,开口道:“好他妈热!” 顾襄闻声回头,将一把塑料扇子递给她。 李琊扇了几下,贴心地给前座的两人也扇了扇。 庞景汶推开扇子,“别,你自个儿扇。” 季超从副驾驶座回头看过来,调侃道:“谁让你穿那么多。” 李琊笑骂一声,“这是造型,你问妞儿,是不是?” 顾襄感受到有些锐利的扇子边沿从背后划过,不太自在地收拢手指,笑道:“外套已经成了山茶的标志了。” 李琊扬了扬下巴,“就是。” 季超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角,模仿她的语气说:“乐队不仅是音乐,视觉也是风格的一部分。” 李琊以扇子指着庞景汶说:“名人名言,出自波落落卡,庞仔。” 庞景汶往一旁缩了缩,“别,我不享有著作权。”过了会儿,从大包里拿出酒瓶,“喝点儿?” 唐季飞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们,“到底是谁起的头,你们上台前个个儿都要沾点儿酒。” 季超与顾襄不约而同指向庞景汶,后者扮无辜道:“不是我。” 李琊摇着扇子,看着他们传着酒瓶饮酒,悠悠地说:“少喝点儿,碰上阿司匹林又想打起来?” 季超不悦道:“操!真没想到他们也来。” 顾襄有些抵触地说:“他们是主办方旗下的,专辑都没有就签了公司,都是靠错觉。” 李琊皱了皱鼻子,“算了,不提。” * 他们从工作人员通道进入户外音乐节现场,李琊没由来地说:“我想吃冰淇淋,你们吃不吃?” 只有顾襄回应,“不吃。” “还有一会儿,我去买。”李琊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把两件乐器交给他们。 唐季飞说:“我去给你吧。” 李琊挑起眉梢,顿了顿,说:“一起吧。” 除了找到李琊那晚,唐季飞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此后又像是最初认识那般,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甚至尽心尽力为乐队的事务奔走,乐队录制新专辑,他出了大笔钱租下北京最好的录音室。 走到哪儿都呼风唤雨的“太子爷”,竟然为了演出费用再三低头,着实令人惊讶。 忍受了一段时间,李琊直言道:“真没必要,我逃了一次,不会再让你逮住的。” 唐季飞说:“我不是这意思。都结束了。不管你恨我还是什么,给我机会。” “你要赎罪该去找检察,该去找替你担下罪名的……兰姐。” “兰姐恳求我照顾好你。” “噢,你去死吧。” 李琊故作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心里那条裂缝愈扩愈大,几近崩溃。 唐季飞沉默了许久,不断地讲着道歉的话。 李琊知道,她不是怨恨他,亦没有惧怕他。她不过是想逃离过去,逃离那些时至今日依然在折磨她的阴霾。 * 售卖冰淇淋的摊位围了许多人,李琊压低帽檐,淡然道:“不吃了。” 唐季飞无奈道:“我去排队,你在这儿等着。” 李琊拉住他的胳膊,又很快松开,“没事儿。……你最近在做什么?” 唐季飞微微眯眼,“打工赚钱。” 李琊抬眸,神情漠然,“不该碰的不要碰。” “我清楚。”唐季飞转移话题,玩笑道:“不是他买的布丁你不吃,不是他买的冰淇淋你也不吃?” 李琊瞬间变得冷漠而防备,“你没有资格提他。” 唐季飞笑笑说:“他不会来的,过去帮你的人是我,现在陪你的也是我。” 李琊蹙起眉,压低声音说:“滚!” 唐季飞悠然地挥了挥手,“结束后见。” 李琊收回视线,看向远处的冰淇淋摊位,有些怔然。 恋人们说笑着,亲昵着,上演着她无法拥有的戏目。 他不会来的。 她也知道啊,还是期盼着,苦痛地期盼着。 * 晚风吹拂,送来湿润的空气。 宽阔的舞台,青蓝的光,立式麦克风前的女人微微仰头,摊开手掌,“啊,下雨了。” 诗文般的叹息,通过音响从前之后传去,隐约还有回音。 李琊还没听见回音,先听见了热烈的欢呼声。她看向一张张在高举的手臂间看不完全的脸,笑着说:“下雨了为什么这么高兴?” 不似封闭的场馆,舞台与观众离得近,小小的声音也能听见。此刻千余人不同的呼喊混在一起,听得不甚清晰。 李琊还是捕捉到了前排乐迷的声音,回应说:“不是。在最后之前,还有《记忆》。” 旋律奏响的一刹那,大雨倾盆而至。 音乐在雨声中变得潮湿,却又充满了说不清的气息。 在短暂的间奏里,李琊脱去外套,随手一丢,转而唱道:“还有关于他的片段……” 一切都湿漉漉的,仿佛氤氲弥漫,人们沉醉其中。 无人注意,在照明映不见的末尾,陨落的星遥望璀璨的星,静默又炽热。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还有人吗—— 第四十九章 她逃离围困她的一切 彷徨在那年的旅店 也存在过这个空间 也打量过镜中的人 她重复她会或不会做的 她踏上不属于谁的旅程 将拾起每一寸落下的风景 她收集她的记忆 还有关于他的片段 还有关于他的片段 还有关于他的片段 ——《记忆》 “我有预感,这首歌儿会比第一张主打受欢迎。”季超擦拭着头发,又抬脚抖了抖裤管里兜的雨水。 庞景汶正在穿工作人员拿来的主办方的员工体恤,含糊不清地说:“毕竟歌词也是传达力的一部分,英文的接受度还没有那么高。” 女声突兀地响起,“谁说的,我觉得妞儿写的词很好。” 二人回过头去,看见只穿着内衣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坐在椅子上。 庞景汶面无表情地说:“我谢谢您,能不能别这样,妞儿都去别的地方换衣服了。” 李琊不在意地拢了拢头发,“这儿只有我们啊,又没去外面,再说也不是全-裸。” 季超从头至尾打量她一番,“就这身材,秀给谁看啊。” 李琊将毛巾裹成一团,朝他扔过去,“不会说话就不会要说。” 季超躲闪开来,嫌弃地说:“好歹你也是姑娘,收敛收敛好吧?” 李琊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要发生什么,那也得彼此有欲望,遗憾的是,我对你们没有。” 庞景汶无言,揉了揉湿润的短发,背上贝斯走了出去。 志愿者撑着伞,等在临时休息室门外,见有人出来,连忙送上多余的伞。 庞景汶抬眸,浅笑说:“辛苦了。” 志愿者愣了愣,展颜一笑,“不辛苦。” 庞景汶撑开伞,从她的伞下退出去,“这伞怎么还给你们?” “不用还……” 恰时,李琊走了出来,躲到庞景汶伞下,搂着他的肩膀,“走了。” 庞景汶抬手在额角一挥,作出道别的手势,转身离去。 “诶,我呢!”季超领了伞,还没完全撑开便追了上去。 * 公园附近的吃食不多,尚在营业的更是稀有。车辆来回绕了两圈,在街边停泊。 一行人说笑着走进韩式烤肉店,零散的呼声响起。 李琊淡然地笑了笑,不再作任何回应。 随老板娘指示,他们在靠墙一方落座,传阅起菜单。 顾襄问:“山茶,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李琊从裤兜里拿出口风琴,放在鸭舌帽里,这才抬头看去。 顾襄笑笑,“那就点我喜欢的?” 季超接话道:“喝西北风的人,别管她。” 顾襄说:“我都可以,她挑剔。” 李琊说:“没事儿,我饿得不行,什么都能吃。” 他们点了好些吃食,老板娘拿着菜单去了厨房。 李琊刚点上一支烟,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来到她面前,她不解地蹙眉。 女孩展示出手里的唱片封壳,“请问可以合照吗?”又欣然地补充道,“我喜欢波落落卡很久了,这次专门从深圳过来的。” 李琊吸了一口烟,指了指自己,“我?” 见女孩隐含期待地点头,李琊笑笑说:“抱歉。” 女孩稍 微有些无措,“啊……不方便吗?”现在哪儿有什么不方便,显然是在委婉地问原由。 李琊似笑非笑地说:“为了装酷。” 在座的人哄然一笑,连唐季飞都抿唇笑了笑。 女孩倒是因这句自嘲,情绪缓和了些。 顾襄故意叹了口气,“波落落卡是指山茶啊。” 女孩只得将道别的话咽了下去,解释说:“没有没有,我也很喜欢襄姐,超哥和贝斯也喜欢。” 李琊忍不住笑出声,“庞仔,你没有姓名。” 庞景汶无所谓地挑眉,顺着弧度朝女孩看去,“庞景汶,景色的景,汶川的汶。记住了。” “好的。”女孩不自觉捂住了下半张脸,可还是藏不住笑意。 季超提议一起合影,最后将李琊也搂了过去。 镜头定格在这一瞬,庞景汶虚揽着女孩,季超与顾襄分别在桌子两侧,边角有一只纤细的指节修长的手,握着一把口琴。 店里放着嘈杂的韩国舞曲,烤肉的油烟熏人,却不妨碍他们的好心情。 李琊翻转着烤肉,抬眸时不经意与回到自己位置的女孩对视一眼,轻轻一笑,转而看向在座的人们,“我真的很冷?” 庞景汶说:“没有,保持神秘是很重要。你看嘉宝,好莱坞史上最神秘的女星,半个世纪了还有一大票影迷。” 李琊夹起烤肉,要笑不笑地说:“这属于登月碰瓷儿了。” “就是打个比方。” 顾襄接话道:“我刚在洗手间换衣服,你知道我听见了什么吗?有人好痴,搬来Dolores形容山茶,我费好大劲儿才没笑出来。” 李琊蹙眉,“是不是只知道小红莓?我勉强当做夸奖。”[9] “她还说,‘这个乐队以后一定会火’。不知道是她朋友还是谁说,‘她们本来就很火’。然后我从隔间出去,非常冷酷地走了,路上差点儿笑岔气。” 季超听了也笑,“你们仨搞什么摇滚,去演戏得了。” “火?”李琊打趣道,“吃顿烤肉都奢侈。” 季超一边咀嚼一边说:“是,我都不敢给家里说演出费到底多少……但我觉得一点儿都不苦,从来没这两年这么开心过。” 顾襄说:“真的,我朋友压根不理解我为什么搞破乐队,在他们看来就是不入流的。我现在玩得多高兴儿啊,以前拉大提琴总觉得烦死了,现在多自由。” 庞景汶举杯,“为波落落卡。” 杯沿碰撞发出声响,几道不同的声音说:“为波落落卡。” * 少顷,有三人走进店里,这一方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如波落落卡进店时一样,看过音乐节的客人给予零星的呼声,但转而又起了些嘘声。 来人正是传闻中与波落落卡有过节的阿司匹林乐队。 三双眼对上五双眸,双方迅速别过视线,皆是不屑一顾的神情。 老板娘引阿司匹林在波落落卡邻座就坐,章达蒙与李琊同坐靠墙的长沙发,中间就隔了一支酒瓶的距离。他是乐队主唱兼吉他手,也是傅川妻子的弟弟(虽然鲜少有乐迷知道,但业内早已了解)。 唐季飞搁下筷子,朝斜对面的人说:“换个位置?” 李琊淡然地说:“没事儿,就算怎么样,我们有五个人。” 季超低声说:“上回被揍那么惨,他还敢挑衅,真就是孙子。” 顾襄忽而狡黠地笑笑,“我让老板娘换首歌儿?就换绿洲的。” “看不出 妞儿这么狠。”庞景汶抬眉,“那就《Don't Look Ba Anger》。” 阿司匹林最“经典”的曲目,正是“模仿”的绿洲乐队的这首歌,前奏及中段的吉他旋律有八分雷同。 李琊以手托腮,浅笑着说:“我们是不是太‘贱’了。” 他们的对话并未传到邻座的人耳朵里,后者刻意大声的谈话传了过来。 章达蒙回应同伴说:“是啊,不过又怎么样,女主唱就是稀奇,现在的人都看皮囊。” 阿司匹林的鼓手状似不经意朝那边的“女主唱”看去,颇有些鄙夷地说:“果儿混成这样,很不错了。人都要梦想。” 李琊听得一清二楚,脸上的表情悉数敛去,握着筷子的手收得更紧了。 顾襄直接推开椅子起身,朝吧台的方向走去。 阿司匹林见波落落卡没有任何反应,自觉无趣,聊起别的来。 餐食刚送上桌,店里音响播放的流行舞曲换成了英伦摇滚,音量大得覆盖嘈杂人声,甚至传出店外。 章达蒙看着顾襄笑嘻嘻回到座位上,脸色沉下来,嘲讽道:“瞧那儿德行儿,样儿大!” 顾襄回敬,“蹬儿鼻子上脸儿了。谁样儿大,谁装,甭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认识他们的客人纷纷看过来,有人看戏一般,闲事儿不大,喊道:“襄姐牛逼!” 阿司匹林与波落落卡成立时间相近,同属新生代乐队,虽然风格相差甚远,但难免被放在一起比较。 章达蒙自小如母亲般的大姐娇宠惯了,受不得一点儿气,拍桌起身,“操-你妈跟谁较劲儿!” 季超亦起身,结实体魄靠在李琊身后,如巍峨靠山。他以京腔混杂沪语说:“妈了个逼老卵龟孙!” 章达蒙指了指季超,又指着李琊的鼻子说:“搞摇滚没见过你这么装的,嗬,不签名儿不合影儿,当自个儿大腕儿还是老炮儿。” 庞景汶一贯温和,此刻也忍不下来了,开口道:“要说装,不得称您一声B-King?” 唐季飞几乎与他同时出声,“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这边厢剑拔弩张,不认识他们的客人亦看了过来。 老板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赶来劝阻,“有话儿好好说……” 李琊转了转面前的水杯,轻笑一声,站起来说:“有事儿出去解决,不要妨碍别人做生意。” 午夜,街上灯光黯淡,树荫将两拨人笼罩。 烤肉店里一些爱凑热闹的客人围在门边,远远地看着。不管怎么看,波落落卡人多势众,且更“伶牙俐齿”,阿司匹林毫无招架之力。 章达蒙急得反复大骂,“不要脸的三儿!破坏人家庭的祸害!” 李琊不晓得他打哪儿来的这些结论,在他絮叨不停时,悠然地拨开一片口香糖,嚼了起来,“听说你活儿很差,恐怕吉他玩得更糟。” 章达蒙怒道:“就你妈是个谁都可以睡的果肉皮儿!” 李琊闻言,拦下欲出手的唐季飞,将口香糖吐出来,一把拍在章达蒙脸上,“Fuck you ahsloe!” 这行为彻底激怒了章达蒙,同伴压不住了,眼看他轮着拳头就要朝她挥去,突然有人从后面将他的手腕截住。 李琊看清来人,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一度怀疑是她的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  [9]卡百利乐队:The berries,故也称作“小红莓”;主唱是Dolores。 ———— 关于波落落卡的歌词,摇滚乐的歌词或许会随性许多(口语化),但为了阅读体验,写得比较工整。 第五十章 叶钊只看了波落落卡的演出,就冒雨回到宾馆。他舟车劳顿,简单收拾后,原想休息,可实在睡不着,索性出门寻吃食。 街区附近的店家早早打烊,他转角再转角,准备返回时,忽然听见青年时代喜欢的乐队的歌,接着看见尚在营业的烤肉店外,聚了一堆青年男女,气氛不甚和睦。 行道树遮去大半的光,叶钊仍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个子高挑的女孩——或者现在该称之为女人。她还是过去那般,行径果敢,竟将口香糖贴在别人脸上。 听了令人不悦的字眼,叶钊径直走过去,紧紧握住章达蒙的手腕。 是否时空真的能重叠?李琊恍然觉得回到了重庆,回到了那个冬天。十八梯长长的台阶上,叶钊也是这样出现。 在李琊愣神之际,章达蒙挣脱开叶钊的钳制,怒目而视,“谁啊你?” 叶钊轻轻推开他,挑眉道:“滚。” 章达蒙趔趄一步,来回打量眼前几人,了然地笑笑,“李山茶,了不起啊,满大街都是睡过的男人,什么果儿,干脆——” 叶钊蹙眉,呵笑一声,“果儿?那也是尖尖儿果儿。”[10] 不光是李琊,他们这边所有人都怔住了,惊诧不已。 阿司匹林其他两人见状,自知势单力薄,劝说着、揽着章达蒙回店里。他心有不甘,丢下一句,“有种告儿我姐夫!” 庞景汶低叹了声“哇”,“五哥有这么个小舅子,倒了八辈子霉。” 李琊垂眸,这才出声说:“我们走。”又想起似地问,“结账了吗?” 唐季飞“嗯”了一声,摸出车钥匙来,“我们在车上等你。” 李琊不语,同他们往车停的方向走去,身后有人唤她也不予理会。 叶钊一步跨上去,扣住她的肩膀。 久违的触碰,李琊脊背僵直,转过身去,满不在乎地打量他,“你谁啊?” 叶钊收回手,一时不知该讲什么,生硬地说:“对不起。” 李琊挑眉笑笑,“出手相助,我该说谢谢,怎么您还跟我道歉。” 两人离得如此近,他却觉得好陌生,她似乎真的只是人们言论中那位冷然又夺目的女主唱。 他平静地说:“李琊。” 她心头的火气还未熄灭,此时一点即燃,悉数朝他撒去,“我日你妈有病是不是!混账!老子是李山茶,不是什么李琊……操!哈批!”末了,好久没讲的方言都冒了出来。 叶钊看她急得跺脚的模样,不知何故,竟弯起了唇角。 李琊推搡他,“笑屁,你给我滚!滚啊!” 他立在原地,任她拍打,终是感觉到疼了,握住她的手,“少说点儿粗话行不行?” 她费劲撇开他的手,怒目而视道:“要你管,我就一街头杂皮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她拥入怀。 李琊全然愣住了,两秒之久的停顿才想起推开他。 上帝造人多么不公平,女人与男人比力气,远没有胜算。 她推不开他,便掐他的腰,掐他的背。 叶钊一声不吭,下巴摩挲着她额角的发丝,叹息般地说:“和我好好说说话,之后再生气,可以吗?” “午夜电台主持”悦耳的嗓音分毫不落灌进耳朵里,震得她胸腔发疼。 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很轻很轻地说:“叶钊。” 他将她抱得更紧,“嗯。” “叶钊。” “我在。” 李琊抬头 去看,他皮肤干燥,下巴的胡茬没有修理,眼里有血丝,很是疲惫。她再说不出指责的话,双手在他背后交叠,片刻又松开,退了一步离开他的怀抱。 不舍得似的,他的指腹从她手背划过。她顿了顿,摸摸索索掏出裤兜里的烟盒,故作轻松地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叶钊笑笑,拿出新买的打火机为她点烟,接着也为自己点燃一支。 火苗在他们之间亮起,如烂俗小说里的隐喻。 李琊衔着过滤嘴,齿间轻轻一咬,爆珠破开,鼻尖先嗅到橘子味,随着吸气,这香甜味道在口腔、喉咙、肺里都溢满。 那又怎样呢?在混沌里长大的女人,在这世间品尝到第一种味道不是母乳的腥甜,而是生活的苦味,此后尝再多甜,都解不开,也盖不掉。 光从烤肉店玻璃门上的红色印刷字体的窟窿里闯来,映照着湿润的路面,烟雾在他们指缝间升腾,又消散。 李琊掸了掸烟灰,“看了么?” 叶钊吸着烟,含糊地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走?” “不走了。” 李琊诧异地抬眸,“不开玩笑,正儿八经的。” “不好吗?”叶钊抬手抹去她眼角的黑的渣滓。 她朝后浅浅一仰,也抹了抹眼角,搓着指腹说:“这睫毛膏不防水。” 大概,不会有人知道,弄花她眼妆的到底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叶钊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吸了一口烟,说:“不化妆也好看。”讲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李琊果然嗤笑了一声,“大概每个男人这辈子都说过这话。” “我……”他说,“来晚了。所以道歉。” 她垂眸看手指,“噢。”再度抬头,“没有吧。来做什么?” “谈小说再版的事情。” 李琊忽然觉得奇怪,试探地问:“你爸呢?” 叶钊顿了顿,说:“走了。前几天。” 听到确切的回答,她还是愣了片刻,“……抱歉。” “没事。” “你住哪儿?” “附近。” “宾馆?” “嗯。” 李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去我那儿吧。” 叶钊全然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抬眉道:“不用。” 等在路边的车响起喇叭声,她挥手示意“稍等”,对面前的人说:“随你。那我走了。” 他只是还没准备好见她,哪知偶然遇上了。他点了点头,“我忙完这些事,就去找你。” 李琊轻笑一声,“唉哟,您日理万机。忙你的好了,找不找我都无所谓。”说罢利落转身,迅速上了车。 叶钊掐灭烟,在路边站了许久才往回走。 * 车在红绿灯前停下,李琊坐在最后一排,手无意识地敲打座椅。 若是以前,她定会立即下车,不,根本不会上车。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儿,决计要死缠烂打。然而,时间无情流逝的同时,她也学会了躲进壳里,不肯再撞得粉身碎骨。 原本异常沉默的氛围,由季超一句“又下雨了”打破。 李琊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线里,红的蓝绿的光糅合,如电影里时常出现的空镜头。 戏里的男女久别重逢是怎样的呢? 定然是热烈拥吻,然后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旅馆房间,无休止地做到天亮。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 笑,轻呵出声。 顾襄回头看她,出声说;“山茶,我去你那儿吧。” 李琊玩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庞景汶接话说:“让妞儿陪陪你。” 李琊有些不耐烦地说:“说了不要就不要!” “你……” “放心,死不了。” 李琊初来北京那一年,精神状况很糟糕,每天烟量一包半,还开始酗酒。季超托家里的关系,定期给她拿来安眠药。没人想到,她会在醉酒的情况下连吞三片药,还好邻居找她借设备,才有救护车赶来。 自那以后,每个人都很警惕李琊的情绪,季超不再给她安眠药,顾襄也时常去她那儿过夜。 如今波落落卡小有名气,她为了乐队考虑,减少烟量,不再酗酒,看上去状态还算稳定。 可今天又不同,叶钊这两字的分量,恐怕比波落落卡还要重,他们都担心她又做什么蠢事。 李琊放缓语气,朝驾驶座上的人说:“哥,我去你那儿睡。” 唐季飞听见这声称呼,险些将油门踩到底,平静一会儿才道:“行。” * 北京哪儿哪儿都昂贵,除了感情。 唐季飞租住在北京现代音乐附近的居民楼里,三十平米的方寸之地,客厅即卧室,过道即厨房,浴室里一台马桶就占据了所有位置。却是比李琊住的地方环境好很多。 打开聊胜于无的防盗门,唐季飞说:“不用拖鞋,进来吧。” 李琊也没打算拖鞋,嫌弃地推了推他的肩头,“把你藏的酒拿出来。” 唐季飞将钥匙串放在玄关,笑笑说:“我说你怎么要来我这儿。” “就你会迁就我啰。” “李山茶——” 话未说完,女人慵懒的声音响起,“飞飞?” 这儿没有床,只有一张床垫,铺在墙边。女人支起身来,被单落下去,春光悄然而现。 李琊移开视线,轻声打趣道:“又换了?可以啊你,净是大蜜。”[11] 唐季飞没接话,朝女人走去,以哄人的温柔语调解释情况。 女人套上男士体恤,同李琊打了个招呼。 这儿也没有沙发,李琊随意坐在茶几旁,对她晃了晃手指以示回应,“没打扰你吧?” “没。”女人拢了拢头发,起身说,“百闻不如一见。” “怎么,唐季飞总说我坏话?” 女人笑着说:“他会讲你坏话?” 唐季飞去厨房取了一瓶朗姆酒,又在电视柜下面拣了一叠纸杯,走来说:“将就将就。” 李琊一边倒酒,一边说:“懒的你,杯子都不愿意洗。” 女人说:“现在这样儿还是收拾过的,男人就那德行儿。” 李琊垂眸,“也不全是。” 三人分饮,一瓶酒很快见底。 李琊撑着额头,自己也不知道在呢喃些什么。 铃声响起,唐季飞结束与女人绵长的吻,含着醉意说:“喂,山茶,你电话。” 李琊看也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挂断,方才清醒了些。她揉了揉额角,站起来说:“我走了。” 唐季飞说:“这么晚了……我送你?” “算了。” 唐季飞执意要送,却也拗不过她,最后只得说:“到了给我说一声。” 李琊应“好”,独自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空间。 沿途有裹着箱纸而眠的大爷, 有骑单车的青年,有讨论着游戏的闹哄哄的小孩们,却没有她需要的身影。 李琊觉着自己有点儿作,见不到叶钊时,就算写没有回音的信,也要凸显存在感;终于将人盼来,却又玩心理战,非得端着不可。 能怨谁?全怪那个混蛋,将她耍得团团转。 李琊愈想愈闷气,闯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打最廉价的罐装啤酒,坐在窗前的用餐区大口饮用。 电话铃声再次作响,她拧眉接听,不等对方说话,气势汹汹地大骂一通。 电话那头的人呼了一口气,淡然地说:“你到底哪儿学的这些话?” 李琊拭去唇角溢出的酒,反复看了好几次屏幕上的号码,惊疑不定地说:“叶钊?” 对方听出她语调里的不寻常,沉声说:“喝醉了?” 她吃吃地笑起来,“那又怎么样,你管我吗?” 叶钊颇有些无奈,“李琊。” “我跟你讲,女人喝醉了好危险的,捡尸知道吧?你们怎么能造这么多词儿来贬低——” “在哪儿?” “不知道,我不知道叶钊。你听我说,叶钊,你回答我。” “嗯?” “你想我吗?” 良久,她听见细微的电流声,还有他的呼吸,“想,想得快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10]尖果儿:北京方言,指长相漂亮的女孩。非特定语境下,不含“果肉皮”(groupie)的意思。 [11]大蜜:北京方言,指长相出众、身材高挑的女孩。 第五十一章 宾馆的房间里,泡面的气味还未散去,电视播放着晚间法治新闻。 叶钊坐在床沿,一手握着拉罐啤酒,一手拿着手机。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如此反复,页面始终停留在一串号码上。 据说记忆力好与否能佐证一个人的智商。李琊记性很好,无疑很聪明。叶钊记性也很好,但他认为自己很蠢,至少在这一刻。 叶福龙离世,亲属放弃继承权,亦不再背负债务。叶钊就像娃娃机里的玩偶,命运是天真又邪恶的孩童,挑挑拣拣终于肯放他生路。那孩童甜蜜地笑着,告知他“你自由啦!”他却觉得好阴森。 比起轻量的玩偶,过去数年经历的事情更像巨大的陨石,砸在他背上,砸得脊梁几近断裂,逃脱不得。突然不再负重,他感到无所适从。 这些磨难对于作家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财富,但对于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来说,是比业火还令人难忍受的煎熬。 过去他没有办法给她一点儿庇护,她或许不在意,但他在意。而现在,要真正的陪伴在她身边,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叶钊没再给杂志供稿后,利用零散的时间整理了过去写的理论批评。此番来北京,一是出版公司联系他再版的事情,二是争取某得一职,最重要的还是,见她。 原想准备妥当后,堂堂正正出现她面前,可心底那份少年心性在叫嚣,吵嚷着:“还等什么!” 叶钊似乎醉了,竟不受理智控制,拨出了她的号码。 第一通电话得到忙音回应。 少年的气焰灭了些许,换作成年人犹疑地问:“她睡了吗?在忙吗?还是和她的……” 他再次按下拨号键,这次清醒而冷静。 毫不意外的,谩骂噼里啪啦袭来。 叶钊无奈地笑笑,轻声搭话。 当听见对方提问的时候,他着实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很久没有表达过情绪了,其实不晓得如何开口,但这不是小说,他需要抓住真实,需要像曾经的女孩那般,勇敢无畏。 于是他说:“想,想得快疯了。” 电话里没有声儿了,片刻后传来便利店的提示铃音,他在短暂的“欢迎光临”里听见低低的呜咽。 叶钊喉咙发紧,哑声说:“李琊?” 呜咽也听不见了,只有便利店里细微的响动。 他放低声,亦放低姿态,“我来找你好吗?”无人接话,他又问,“好不好?” 李琊拖长音“噢”了一声,“……云景南大街,音乐学院斜对面的便利店。” 叶钊将啤酒放在床头柜上,同时捏瘪了瓶罐。他胡乱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将要关门的时候,又想到什么,返回打包行李。 * 天蒙蒙亮了,狭窄的长桌上悉数倒着空的啤酒瓶,女人头抵在其间,长发和手臂悬空,任谁看都是烂醉的模样。 来换班的职员瞧见这番景况,与同事窃窃私语。 李琊略略偏头,瞧了他们一眼,没力气再引发口舌之战,转而看向窗外。路面看上去没有下过雨的迹象,落叶或零零散散或堆积在树根周围,等人来扫。 她觉得自己很有耐心,好似与这落叶一起走过发芽、生长、死亡的漫长周期,还在等人来寻。 她一直给他写信,真正想要说的绝口不提,她以为是可以独自承受的,以为可以在音乐里消解、治愈,可她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坚韧。 整理旧账,接受事实,她消极抵抗,亦积极生活。换了地方却是旧瓶新装,她仍旧置身漩涡,甚至比过去还没办法逃 脱。 会有人知道吗?即使是泥泞里的野生山茶,那也是弱不禁风的花。 * 不多时,一辆的士在路边停泊。从影影绰绰看不清明,到那人走近玻璃窗前。 叶钊扫了一眼长桌,扬了扬下巴,示意里头的人出去。 李琊笑了笑,以唇语说:“我不。” 他指了指手边的箱子,又是点头又是招手。 她稍稍眯起眼睛,有些不悦,却还是从座椅上起身。 像中年人社交,见面先散烟。 李琊笑了一声,接过烟,拨开深蓝的金属打火机盖,拇指在转盘上一划,自顾自点了火,就将打火机揣回兜里。 叶钊捏着过滤嘴,也不拿出自己的打火机,静静的等着。 “了不起。”她似有嘲讽地说,重新摸出打火机,为他点燃烟。 他吸了一口烟,让唇齿与过滤嘴分离,说:“谢谢。” 李琊挑眉道:“Незачто。”(俄语:不客气) 叶钊愣了一下,她的发音很标准,不像信中所说的“学了点儿”,试探般地用俄语说:“打火机很漂亮。” 李琊听明白了,但不想再玩语言游戏,笑着说:“还以为你又讲‘再见’。” 叶钊深吸了一口烟,“你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Ялюблютебя”,在俄语里,只有对爱人才能讲的“我爱你”,讲这句话的人却将其解释成“再见”。 “叶钊,戏耍人很好玩吧?”她直直睨着他,醉意明显。 他顿了顿,说:“不是。” “现在呢?”不等对方答话,她挥了挥夹着烟的手,“算了,我不想听。” “是吗。”他的语调听来有一分失落。 李琊朝前走,踉跄一步,被他即时扶住,就在一瞬间,想也没想地将额头抵在了他颈窝。 叶钊感受到她呵出的温热气息,指尖微颤,差点儿拿不出烟。他抬起下巴,又往她脑袋靠了过去,低沉道:“Ялюблютебя。” 李琊闷在他颈窝里,咯咯地笑了几声,往后退了些,静默地看着眼前的人。 距离仅有一拳之近,叶钊没法再忍受似的,捧起她的下颌角,吻了上去。 不存在任何前奏,径直掠过齿间缝隙,触及她的上颚。 猛烈又急切,如初尝滋味的未成年,她却没闲心嘲笑,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后跟,更加、更加凶横地回应。 两支烟被遗落在地,共赏这场不晓得是争斗还是亲昵的热吻。 清洁工人拖着茸茸的掃走从路口扫到这头,便利店响起“欢迎光临”,天完全亮了。 他们忘情的接吻。 叶钊先“举白旗”,放开她来。 李琊的呼吸还未均匀,就摸出烟来,点燃一支,连吸了两口,被旁人抢了去。 她抿去唇上的湿润,伪装经验丰富的女人,略带讽刺意味地说:“行不行啊你。” 他并未在意,笑笑说:“生疏了,不可以?” 她笑了一声,颇有些做作,“我们叶叔叔不是左右逢源么,这么久,连个陪练也没有,好可怜。” 他笑容渐深,眼尾显出笑纹,“叔叔从来都只来真的,不玩假把式,你不知道?” “下流!”她失笑,抬手推他的肩头。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分明的骨节,故作不解地说:“我讲了什么,嗯?脑子里整天装着这些可不行。” 李琊自 觉要扳回这一句,夺回烟来吸了一口,悠然道:“我不懂。只晓得我有好多陪练……”又收回手,晃了晃指尖,“一双手都数不清。” 叶钊的笑不受控地敛去,他微微蹙眉,“真的?” 见他隐含醋意,她大为受用,点头道:“有机会一一介绍给你。” 他半眯起眼,“李琊。” “讲了好多遍,我是李山茶。” “山茶。” “怎么?”李琊挑起眉梢,有着胜券在握般的得意。 叶钊忽地一笑,“检验检验怎么样?” 意识原有些混沌,顷刻之间清醒,她佯装镇定,“我好挑剔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具体一点儿。” 相较之下,他十分游刃有余。她竟然忘了,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也是恣意又张狂的。不过要令她认输?想都别想。 她以食指点了点烟卷一侧,从上到下看他,最后落在某一处,再度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嗯,勉强过关。” 他抿唇笑笑,大有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的架势。 她不予理会,接着说:“但是吧,我不喜欢太无趣的。你得勾引我。” 叶钊仍旧笑着,露出整齐的贝齿,悠悠感叹,“妹妹崽好难搞。” 李琊被这声称呼刺了一下,要笑不笑地说:“打算一直在这儿跟我掰扯?” “去你那儿。” “非要跟我兜圈儿。” * 叶钊还在念大学的时候,热衷看乐队的现场演出,也结识了一些玩音乐的朋友。他们聚居在五环外,名作“树村”的地方,后因拆迁搬去了更偏远的“霍营”,再后来他听说那儿也变成了废墟。摇滚青年的乌托邦彻底消失在北京的地图上,他的朋友里还在做音乐的就只有梦旅人乐队。 他此前从没去过这些摇滚村落,如今到了孙庄,看见破败的砖瓦平房堆挤在一起,犹如露营地,感觉到强烈的视觉冲击。最主要的是,若不是亲眼见到,他没法儿相信她能够在这里生活下去。 经过喷漆着关于摇滚的涂鸦的矮墙,李琊对旁人说:“这儿租金便宜,离音乐学院又近,好多乐队都住这儿。唐季飞觉得太吵了,住外面去了。” 叶钊捕捉到重点,扬眉道:“之前和你住一起?” 她饶有意味地“诶”了一声,“醋喝多了吧。” 他撇了下唇角,算是默认。 “他敢跟我住一起?” “……你一个人住?” “不然?庞仔住校,季超住公司附近。”李琊晙了他一眼,“还是说,你想和我一起住?” 叶钊没有立即接话,随她弯弯绕绕,途径贴着“排练时间”公告的砖墙,在一扇红色门扉前停驻。 李琊打开门,还未取下钥匙,听见身后的人说:“借住一段时间行不行?” 她即可转身,撞上他澄澈的目光。 他抬手掠过她身侧,将门完全推开,略略扫视室内,再次看向她,“不想?” 第五十二章 “怎么,好天天炒蛋炒饭给我吃?”李琊轻声笑笑,转身走进门里。 叶钊没想到她连过去随意的玩笑都记得这么清楚,停顿片刻,说:“可以的话,好啊。” 她随手将裹着口琴的鸭舌帽放在充作床头柜的木箱上,瞥了他一眼,“这才不是勾引。” 他摊手回应,把行李箱放置在墙角,这才好好打量这间房。 称这里为一居室未免太过牵强,仅是比帐篷更能抵挡风雨的地方:门边的窗户是唯一一扇,墨绿的窗帘遮蔽光线,对面灰白的墙壁有曾在此居住过的人留下的彩绘涂鸦,其余的墙面都贴了隔音海面,地面铺了灰色廉价地胶;摆放录制设备的书桌,装着唱片与书籍的简陋木柜,挂满衣物的门型可移动衣架,最后是一张床;别无其他。 李琊毫无顾忌地除却衣物,打着哈欠,回头说:“不睡?” 叶钊看见她背上因动作而完全凸显的脊梁骨,不免皱眉,“你有吃饭吗?” “什么?”她不甚在意地说,拎起被单一角,窝到床上去。 他呼了口气,把风衣丢在行李箱把手上,走过去坐在床沿,颇有些严肃的说:“多重?” 她把手背搁在额头上,不耐烦地说:“不知道……不睡你就滚一边儿去,我好困。” 他捞起她的手臂,单手将其前臂中央完全握住,“有九十吗?” 她转移话题说:“我的纹身好看吧?” 他却揪住话题不放,“一米七不到九十斤,你要去走秀?” 李琊不解地看着他,“你在讲笑话么,不好笑。” 叶钊松开她,一言不发地掀起被单。 她用指关节抵了抵他的背,努了努下巴,“裤子。” 他轻轻摇头,依言脱了裤子,在她身侧躺下。 他们都有些拘谨,静静望着彼此。室内仿佛开了暖气,干燥而闷热。 叶钊抬手抚开她的刘海,让她漂亮的眉眼完全展现。 李琊放在枕下的手握紧一瞬,松开来时,她慢慢挪动肢体,最后脚趾碰到他膝盖。 他笑笑说:“不要乱动。” 她将他的手放到脸颊上,“现在没力气。” 她说话时,嘴唇若有似乎地碰及他的掌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藏在这些细微之处。他感觉组成他躯壳的宇宙尘埃在瞬间汇聚,再一次大爆炸。 他终于将她揽进怀里。 无关欲望,他们紧紧相拥,不晓得是候鸟终于抵达南方,还是南方最终等到候鸟,摇摇欲坠的房,生出无穷的踏实感。 李琊环抱他,一下又一下抚摸他的背,然后说:“不要难过,都会好起来的。” 叶钊深深闭上眼睛,“嗯。会好的。” 她恍然发觉,也许,她比她以为的强大得多,明明是最需要慰藉的人,却还有多余的力量去安抚他。 不,不是她,是无法消减的爱,爱永远比人们以为的能做到更多。 良久的沉默,叶钊出声说:“不和我说说你的事?” 李琊将要入睡,迷糊地哼了一声,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双手挡在胸前。 这是她潜意识里的防备,并不是对他才如此。他却好心疼,甚至感到窒息。 他迫切地想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甚至想给予承诺。然而当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 乐声模模糊糊溜进这间仍是不够隔音的居室。 叶钊虽然觉浅,但这些天都没睡过好觉,难得陷入了深度睡眠,并未醒来。 倒是他的枕边人,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干脆地起床。 李琊趿着人字拖,随意拿了件体恤套上,将洗漱用品放进搪瓷盆子,走出房间。 院子里,一支乐队正在排练,围观的除了左邻右舍的其他乐手,还有零星的原住村民。其中的熟面孔同李琊打招呼,就连听见“毛妹”这一称呼,她都笑着回应。 横穿过空地,来到公共盥洗池——石砌的凹槽,正反各有一排水龙头,像旧式学校会有的设施。 李琊把搪瓷盆子放在台面上,就着冰凉的水,刷牙、洗脸,最后洗头。 其实房间里有极其狭小的独立卫浴,但她为了节省水费,天气状况允许的时候,总是在这儿来梳洗。 想来有些好笑,从没为钱发愁的人,忽然之间竟得抠抠索索,仅为剩下几角几元。 李琊头顶包成埃及式的浴巾,回到房间。 叶钊似是将将醒来,只穿了平角内-裤,弓着身子坐在床沿抽烟。 “不多睡会儿?”她把洗漱用具放回原处,在他身旁坐下来。 他能听见她心声似的,把烟递到她唇边,“待会儿还有事。” 她浅浅吸了一口烟,吐出雾气,“待会儿还是晚上?” 叶钊看了一眼放在木箱上的腕表,接着拾起旁边的深蓝色金属打火机,“四点到出版社,可能会跟他们吃饭。” 李琊“噢”了一声,“远吗?早点走吧,我也要去虹膜。” 他点了点金属打火机上的刻字,“谁送的?” 那是一行刻得很浅的英文字母:“Camellia”。 她奇怪道:“为什么这么问?” “不像你会做的事。” “谁说的。” 叶钊没再追问下去,掸了掸烟灰,有些突兀地问:“怪我吗?” 李琊顿了顿,说:“……怪。生气得不得了。”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而笑。 李琊藏起笑意,去衣架挑选衣服,忽又侧目看他,“喂,不要得意。” 叶钊玩笑道:“准备踢我出局?” “随时都有可能。” “勾引……我不擅长,需要一点儿提示。” 她穿上紧身针织衫,拢了拢头发,淡然地说:“没门儿。” 他不再言语,将腕表戴在手腕上,不疾不徐穿戴起来。 过了会儿,叶钊收拾妥当,走出浴室。 李琊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出版社具体位置?” 他不解其意,答道:“朝阳区。” “顺路,我让唐季飞送你。”她自顾自作了决定,拨出电话。 他低声说:“唐季飞?” “嗯,怎么了?” “没事。” * 路口停着一辆黑色七座商务车,与整片村落格格不入。 唐季飞撑着方向盘,悠闲地嚼着口香糖,在车身右侧的后视镜里看见女人的身影,接着又看清她身旁的人,刹那之间,神情变得黯淡。 李琊拉开车门,进入后座,笑着问好,“睡得好吧?” 唐季飞从防风玻璃前的后视镜看她,绵里藏针回呛,“估计没你好。” 她嗤笑一声,转而看向还站在外面的人,“快上来。” 叶钊勾身钻进车里,合上车门,客气道:“好久不见。” 唐季飞不予理会,猛踩油门,将车驶了出去。 李琊身体惯性前倾 ,手撑着座椅平衡,不悦道:“你发什么脾气!” 唐季飞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放慢车速,这才说:“这不昨儿才见了。” 李琊无视他语气里的复杂意味,一边摘下鸭舌帽放进帆布包里,一边说:“先送我,再送他。” 叶钊接话说:“麻烦了。” 唐季飞轻哼一声,“没事儿。” 李琊稍稍抬眉,“不乐意?” “不敢,我可不就是司机,这车也不是我的,您说去哪儿我到哪儿。” “晚上五哥他们演出,过来玩。” “我有事儿。” “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唐季飞蹙眉说:“上回不是说了。” 李琊有些担忧,却以冷漠的语调说:“不管你搞什么名堂,要死要活别想拉乐队下水。” 唐季飞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笑说:“放心,先管好你自己,说不定哪天就在新闻上看到我们主唱酒精中毒而亡。” “嚯,那也不错,好歹能上新闻了。”李琊说完,意识到什么,不甚自在地看向邻座的人。 叶钊始终沉默,不想说话却也插不上话。过去看见唐季飞,他就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说妒忌也不为过,现在依旧如此。曾经保护她的,现在陪伴她的,都是这个人。 听到这两句对话,他回过神来,严肃地问:“什么意思?” 唐季飞骨子里还是有坏小孩的影,好似同监护人打小报告般,故作诧异道:“山茶,这你没和他说?”又状似不经意透露说,“她是个酒鬼,以前差点儿没命。” 李琊辩解说:“那是意外。” 唐季飞点头,以不信服的语气长“嗯”一声,“可能是吧。” 叶钊想到一件事,明明看她喝了好多酒,却依然清醒,过去三杯倒的人,不可能一夕之间变成好酒量。他拧眉,隐含怒意道:“你酗酒?” 李琊张了张嘴,轻声说:“以前……。” “多久以前?” “好吧好吧,一直,行了?” 叶钊抿了抿唇,微微眯起眼审视她,“这就是你说的过得很好?” 李琊冷笑一声,“想管我是吗?你有什么资格。” 叶钊哑然,“抱歉。” 李琊别过头去,双手抱臂。 气氛僵持得可怖,唐季飞独自悠然,打开车载音响。 “……Well I guess it's over and it's done.We had some good times-we had fun.We drove each other crazy.I'll always love you.Bye bye baby.Babe bye bye.Bye bye baby.Don't you cry.” (我想一切都彻底结束了。我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好时光。我们曾让彼此疯狂。我永远爱你。再见宝贝,宝贝再见。再见宝贝,不要哭。) 歌词像在暗示什么,令人心情愈加糟糕。 “关了!” “麻烦你关掉。” 听见李琊与叶钊同时出声,唐季飞兀自笑起来,切换到电台频道。 少顷,商务车停在鼓楼附近,李琊大步跨过叶钊的腿,冷酷地下了车。 车里余下两位对彼此抱有敌意的男人,氛围更是诡异。 临近出版社所在的位置,唐季飞打着方向 盘,瞥向后视镜时,撞上了沉静的目光。 他挑起痞气笑容来,“你真有意思。” 叶钊漠然道:“有话直说。” 唐季飞垂眸一笑,转而变得冰冷,“别缠着她了,不属于你的,怎么都不属于你。” 叶钊笑笑,眸色亦是冷然,“不觉得好笑?小朋友,《古惑仔》里都没有这种台词。” 唐季飞真真儿是拔了爪牙的豹猫,一下就炸毛,气得拍打车喇叭,“你他妈算老几!” “我想你很清楚。” “有本事公平竞争。” 叶钊发自内心地轻笑出声,“竞争要建立在同一水平线,你觉得合适吗?” 天底下再没有比作家更刻薄更会奚落人的了,就算是唐季飞,言语上也不是对手,只得发泄般地低骂。末了,他踩下刹车,“给老子爬!” 大厦近在咫尺,叶钊打开车门,仍是道了谢,至始至终保持体面。 回程路上,唐季飞愈回味愈窝火,硬生生忍下来,才没有调头回去找他打一架。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曲目:《Bye Bye Baby》 Ramones 第五十三章 新闻报道:“2005年至今,全国国有书店网点减少1944处,民营图书零售网点减少3861处。”[12] 数字时代,传统书店进入漫长冬季,爱书人常去的书店或缩小规模或关门歇业,也有通过售卖咖啡来维持营生的。不仅是书店,唱片行、录音厅、租借屋、杂志社,不少逐渐停业。 大型出版集团在洪流中屹立不倒,却也不得不往更商业化的方向发展。 纯文学或严肃文学?都爱快餐与碎片,鲜有人关心。而关心的人,甚至开始嘲笑这一词语。 叶钊错失最好的时光,作家身份前不再有定语,连前台接待都对他漫不经心。 在会议室等了一刻钟,那位曾是叶钊的责任编辑的主编姗姗而来,新的年轻的责任编辑紧随其后。 叶钊起身,礼貌问好。 主编连忙道:“叶钊老师,你坐。” 再见故友,难免叹光阴蹉跎。茶杯见底又续满,方才进入正题。 主编说:“三部一起再版,正好十五年,比较有意义……前几年你拿回版权那会儿我就提过。相对来说,还是卖得不错。出版社正在推行数字出版,趁这次再版,我们希望你也加入。” 叶钊沉吟说:“数字这一块儿……” 如今大批机构追着作家签约数字版权,将收入吹得天花乱坠。可一旦作家签下数字版权,实际获得的收入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少部分拿到预付金的作家,后续再见不到合同约定的版税分成。市场乱象,出现了不少纠纷,传统作家一直对数字版权心存芥蒂。原本,作家与出版社及合作公司,既是盟友亦是争夺利益的敌人。 “我知道你肯定有顾虑,我们为了找到传统作家适合的数字出版途径,已经推行了一段时间,就是希望能做得更规范化。”[13] “我考虑考虑。” “不急于一时。” 责任编辑适时说:“另外还有一件事,王宇舒老师给《蒲草》写过序言,这次能否请他作荐言?最近流行的放在书封或封底那样的。” 问题接连而至,叶钊太久没同出版社方面打交道,有些不习惯。 照常规来说,序言或荐言大多由出版社安排,除却一些作家的私人交情。王宇舒就属于后者,他是《春生文学》杂志上一任主编,更早的时候曾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比较文学专业授课。 《野鸽子》出版后,叶钊与出版社的合约亦到期,没再续约、没再写作。王宇舒对此十分遗憾,但知道他处境艰难,还借给他一笔钱;若是知道他其实写了不少无聊的短篇小说,却不为杂志写稿,定然会不高兴。 王宇舒对于他既是伯乐,也是恩人,他今次回来,确定要上门拜访,但不想带着目的性去。 叶钊说:“十分必要?” 责任编辑说:“这……” 主编摆了摆手,笑道:“叶钊老师刚来,其他的先放一放。” 责任编辑点头,“后面的话,您的事物都由我负责……”说到这儿,底气竟有些不足,看了看主编,又说,“不知道您有没有安排,正好一起吃饭。” 叶钊抿了口茶,将茶杯放正,“行。” 责任编辑心里有数,叶钊选择他们出版社,不过是有往日情分在,没签订合同之前,别说数字版权,再版都是未知数。业内没有人不知道叶钊的名字,以及过去缔造的辉煌销量,若再版的消息传出去,别的出版社也会来争取机会。 责任编辑热爱这行不假,也是彻头彻尾的关系户,得以分到这位“客户”。主编能做的都做了,能不能拿到稿子,剩下的全看他自己 。 * 夜幕降临,游人离去,鼓楼东大街抛却庄重的样貌,擦上霓虹脂粉。 穿西装的白领、拿着相机的学生、趿拖鞋的青年、戴眉钉的女孩、纹花臂的外国人……认识或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聚在巷子里闲聊。 初来乍到的异乡客徘徊其间,略显拘谨。不知谁先去搭话,“来看错觉?”于是对上暗号,找到归属。 更多人不为乐队,每周光临,如同回家。八点在Live House看演出,十一点去酒吧蹦迪,凌晨两点吃宵夜;音乐与酒精,老熟人新朋友,狂欢不散场。 此时,虹膜还未营业,场馆里冷冷清清。 试音之后,错觉乐队回到后台。 廊道里,李琊倚着墙在吸烟,见到来人颔首示意。 其他人进了休息室,傅川走近她,瞥见她手里把玩的打火机,笑了笑,“听说达蒙又惹事了?” 李琊耸了耸肩,“他嫉妒我。” “我代他道歉。”傅川捏了捏她的脸颊。 她稍稍偏头,“不用,跟你没关系。” 他确有歉意地说:“我知道他说的什么,都闹到网上去了。” “五哥,我可不想帮你那些女孩顶替罪名。” “那……落实罪名怎么样?” 李琊顿了顿,笑道:“你这一三五二四六满满当当,我怕你吃不消。” 傅川端详她片刻,“我这是舍己为人,说不定哪天儿你就成了一块儿石头。” “望夫石那也要有夫,您替我找找。” “我这又要帮你找父母,又要替你寻夫。嗬,姑娘会使唤人啊。” “诶,我哪儿能使唤您,这事儿您得跟我老板讨说法。” “完了聚一聚?” “行。” * 演出开始,几百上千人涌入场馆。李琊守在吧台后,为客人开酒。 除了如错觉乐队等为数不多的几支尚在活动的知名乐队,或梦旅人这样历经时间磨练仍留下来的“中坚力量”,大多数乐手都有别的主要工作,否则难以糊口。 波落落卡无疑很幸运,顾襄是家住长安街的富家千金,季超的母亲有闲钱为他买乐队用的商务车,庞景汶的生活费超过平均水平,唯有李琊需要在Live House兼职。 因为物质上的从容,还有虹膜老板的照顾,他们比大多乐队好得多,不用苦苦求唱片公司青睐,倒贴钱借演出场地;可以独立发行唱片,有计划地推出周边(体恤、海报等)。 关于李琊的这份工作,不得不提及傅川。 初来乍到,波落落卡默默无闻,比起女主唱山茶,兼职员工山茶更为人所知。更偏向东方的面孔,却有一双蓝眼睛,她令人印象深刻。那时,他们的乐迷双手能数清,不说合影,还可以同桌喝酒。 这般状况维持了三个月,直到有几位女孩利用李琊,如愿上了傅川的床。陆陆续续更多人找来,想接近乐手的女孩,需要女孩的乐手。 传闻发酵、变化,她这才觉得事态严重,简直成了皮条客,左手握乐手资源,右手兜售果儿。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她没有指责的理由,却也不该任人把她变作掮客。 更严重的是,傅川的太太也来了,指着她鼻子骂“丫”。她无愧于心,受不得气。 波落落卡与阿司匹林的恩怨也就此结下。 此后,李琊通通冷漠以对,还自嘲地称之为“停业”。她原就是不喜欢麻烦、讨厌噱头的人,这件事不过是导-火-索。 除了专辑发行时的签售,她不再回应乐迷这样那样的要求。喜欢的人喜欢得紧,讨厌的人笑她“装”,而她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 场馆内气氛浓烈,人们兴奋呼喊。李琊不停开瓶盖,快要不认识开瓶器长什么样儿。好不容易歇下来,客人又来了,这回是认得她的人,唤道:“山茶!” 正是波落落卡那二分之一,顾襄与季超。 “庞仔呢?”李琊随意问,为他们各开了一瓶啤酒。 “你又不是不知道,陪姑娘玩去了。”顾襄抬眉,将一袋牛皮纸装的糖炒栗子递给她,“你喜欢的那家。” 李琊抿唇一笑,“谢了。” 季超喝了口啤酒,调侃道:“排了多久?也就你肯给她跑腿。” “我乐意。”顾襄晙了季超一眼,转而对李琊笑了笑,“没有排很久。” 季超摇了摇头,拿着酒转到别处去了。 李琊把糖炒栗子倒进两个碗碟里,一碟分给了吧台里的其他工作人员。 顾襄一边剥板栗,一边不经意地问:“他呢?” “啊?”李琊愣了愣,嘴里忽然塞进一颗板栗,浅浅咀嚼便囫囵地吞了。 “你和他怎么样了?”顾襄继续剥板栗,剥好了就放在碟子里,自己并不吃。 李琊毫无自觉地拣剥好的板栗吃,吃完一颗才说:“没怎样。能怎样?” “可是你……等了这么久。他没有说什么?” “诶,你对他很好奇?” 顾襄和她对视一秒,笑着垂眸,“我对你好奇。” 李琊笑了一声,“我从来没和女孩儿讲过……怎么说,八卦?”又皱了皱鼻子,“现在有点儿teenage-social的感觉。”(青少年社交) “不好吗?”顾襄一手从额头拂过,将长卷发拨到一侧,一手拿起浅褐的啤酒瓶。 李琊并未察觉她连续的动作具有掩饰意味,轻松地说:“当然没问题。” “所以,如果他有所表示,你们就会……嗯。” “他有所表示,可是,我也不知道。” 不是因为他表明心意,笃定他爱她的傲然;是长久以来的不甘,终于在这一刻涌现。 讲着一定要挑战的冲浪者,在波落落卡现象真正出现的时候,或许那一瞬间的犹豫会打败之前的所有期待。 * 演出结束,一行人聚在虹膜后面的小院,墙内绕着矮的冬青。 垃圾箱堆着吃剩的餐盒,圆桌上歪着倒着酒瓶,天空被框成井字型。 烟雾缭绕,酒气弥漫,毫无顾忌在接吻的人,说笑着忽然互骂起来的人……混乱充斥这一隅,没有人能分清,是无处可去只好躲藏在此,还是被光亮都市排挤压缩在此。 傅川教年轻人旧式玩法——二锅头兑雪碧,喝完一杯,手上多了支烟卷。 他深吸一口,闭着眼睛呵出烟气,掀开眼帘时,瞧见孤零零的女人,笑着走了过去。 李琊独占角落脏兮兮的沙发,怀抱酒瓶仰躺着,膝盖弯搭在扶手上,小腿垂在外面。 傅川俯下身去,一手撑在沙发椅背上,一手将烟圈放到唇边。 李琊别过脸去,“不了。” “人自己种的,试试?”傅川笑笑,托起她的脑袋,找到空位落座。 李琊意识不太清明,慵懒地靠着他的手臂,伸手去接烟卷。 叶钊穿过虹膜场馆里迷乱的人群,来到后院,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李琊。” 管你的嗓音有多动听,管你隐含几分怒意,无人理会。 “山茶!”叶钊又唤了一声,几步走过去。 这才有几人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朝他看去。 李琊灰蓝的眸眼悠悠一转,还未将来人看人,手里的烟卷就被抽了去。 她蹙眉,忽又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叶钊并未被她这声娇笑打动,单手将她捞起来,捏起她的下巴,“你在做什么?” 李琊鼓了鼓腮,醉醺醺地说:“来接我?” 傅川打量他一眼,转而问她,“认识?” 叶钊架着她的咯吱窝将人拉到怀里,看了看手里的烟卷,又瞥向他,“你的?” 顾襄见状,连忙过来,对傅川解释说:“五哥,这山茶的朋友。” 李琊看见她,笑嘻嘻地说,“妞儿,你试试。”伸手要去拿烟卷。 叶钊把手往后撇,不让她碰到。 顾襄抬眸看他,“给我吧。” 叶钊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了些,教她再无法乱动,把烟卷物归原主。 傅川接过烟卷,浅吸一口,饶有兴致地问:“怎么称呼。” 李琊环着叶钊的腰,替他作答,“叶钊。”紧接着补充道,“我的,你们想都别想。” 傅川失笑,浑然当此人不在场,捏了捏她的脸蛋,“醉得不清。” 气氛似乎降到冰点,顾襄直觉不好,出言自我介绍。 叶钊颔首,“顾小姐,你好。” 傅川与周围几人一同笑起来,在这儿称人“先生”“小姐”,怎么他们眼里相当滑稽。 李琊也觉得好笑,点了点叶钊的下巴,轻声道:“顾妞儿知道吧,北京人说灯笼果就是顾妞儿。” 叶钊如何也讲不出“妞儿”,实在太轻佻,也无意闲话,便说:“我送她回去,先走一步。” “我不!”李琊挣欲挣脱开他的怀抱,反被他一把抗在肩头上。 叶钊任她胡乱捶打,钳着她的腿,稳稳当当朝门里走去。 顾襄全然愣怔住了,却听傅川说:“就是他?” * 进入廊道,李琊连掐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半个身子倒悬,呼吸都有些困难,恹恹求饶,“放我下来。” 叶钊冷哼一声,踢开洗手间的门,轻轻放下她。 李琊还未站稳,一下又被大力推出去,肩背撞上墙壁。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笼罩。 他的掌心抵着她的额头,令她不得不扬起下巴。 李琊瞪着他,近乎咬牙切齿,“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叶钊冷着脸说:“是有病。” “我操-你妈!”她使出全力打他的腹部。 他闷哼一声,单手松了松领结,低声说:“别操-我妈了,操-我。” 作者有话要说:  [12]引用资料:《实体书店进入漫长“冬天” 是抗争还是没落?》(人-民-政-协网,2011年07月) [13]参考资料:《60余位传统作家 领数字稿费》(每日新报,2012年09月) 第五十四章 独立洗手间,盥洗池上悬挂一面有裂痕的镜子,倒映出支离破碎的男人的背影。 女人的手搭上男人肩头,接着笑声响起,“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特别的嗜好。” 叶钊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自嘲地说:“我确实病得不清。” “你就这么想充当我的监护人?”李琊敛了笑,手垂下来贴着墙面冰冷的瓷砖。 “我担心你。” “是么?整整两年不理我,担心我?”她微微偏头,“你演什么苦情戏,再找不出比你更自私的人。” 他蹙起眉头,“是,我自私。我还是他妈的废物。为什么要折磨一个废物?” 她点了点头,“折磨……叶钊,你好了不起。折磨。” 停顿片刻,他想更正言辞,还未开口,却听她说:“不如,彼此放过?” 叶钊深吸一口气,就要去搂她。 李琊彻底推开他,往门边走了一步,回头说:“少自以为是了,我不是以前那个任你摆布的妹妹崽,玩不起趁早滚。” 捶门声咚咚传来,“好没好啊,里面的——” 洗手间的门从里面拉开,青年对上女人冷冰冰的眼神,不由得噤声。 李琊绕开青年,大步离开。 青年朝里探去,瞧见一位男人,低垂着头,握拳抵墙,很是失意。 “都什么事儿啊。”青年嚷嚷一句,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 叶钊追出门外的时候,已寻不见李琊的踪影。 他一直都是这样,以为胜券在握,然而一输再输,人生如此,心也如是。 可他从来没有觉得,她可以任他摆布。他是再庸常不过的男人,过去身陷囫囵,如何能接受她的心意。只好一再迂回,迂回又忍不住靠近。 如今,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面对她,却看见她在声色犬马中迷失。他不想看她继续混乱下去,染上酒瘾甚至别的什么。倒是忘了他是罪魁祸首,哪有资格来管她。 半晌,叶钊收起思绪,转身瞧见立在门边的女人,似乎在静默地观察他,不晓得有多久。 顾襄朝他走来,“借一步说话?” 叶钊掸了掸烟灰,“您说。” 顾襄笑了笑,“别这样儿见外,我曾经也是你的书迷……谁能想到我会和写出《蒲草》的作家成为敌人。” 叶钊一怔,“不太明白。” “刚刚这么多人在,你让山茶多丢面儿。”顾襄轻轻摇头,“我原以为你是冷酷的人,实际上,作家与他的小说很有差距。” 听来像拐着弯骂人,叶钊抬眉道:“你们都是这样玩的?” “山茶说得没错,你很古板。” “还有呢,她都怎么说我?” “说你十恶不赦。” 叶钊哂笑一声,“没说错。” 顾襄牵起唇角,轻声说:“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一点儿回应也不肯给。” “这是我和她的事。” “你是真的不清楚她过的什么日子?”顾襄无法再抑制情绪,蹙眉说,“你以为她好光鲜是吗?不是我们这群人,她李山茶!……” 叶钊喉结滚动,好一会儿,自言自语般地低喃,“有多不好?” “你别搞她了行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但是不行。” 心头的钟摆左右摇晃,顾襄认真地说:“你图什么?” 叶钊似在确认她这是玩笑还是严肃提问, 挑起眉梢,“什么意思?” “你想得到什么?” “一定要得到什么?” 顾襄忽地浅浅一笑,“我知道了,为什么她还惦记着。” 叶钊不打算问缘由,却听她接着说:“你们是一类人。”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不妥协的那一类人。 * 电子音乐震耳欲聋,昏暗灯光里,烟雾弥漫,分不清乱舞的是人类还是巨型蜘蛛。 庞景汶蹲在墙角,看着瘫坐在地的人,用酒瓶碰了碰她的脸,“喂,再这样,我不管你了。” “别烦我。”李琊皱眉,抬手虚晃一指,“乖妹妹还在等你。” “总是半夜叫我出来,哪个乖妹妹愿意搭理我。” “谁让你来了。” 庞景汶无奈地摇头,“要不是超哥电话打不通,你以为我想来?你就等着他明天来骂你吧。” 李琊轻呵一声,“季超敢骂我?” “是!您是谁啊,了不起。” “我哪儿……叶钊才了不起。” 庞景汶没听清,凑近了问:“你说什么?” 李琊朝他耳畔喊道:“我说!叶钊才了不起!” 庞景汶揉了揉耳朵,拽着她站起来,“回去吧,好不好?” 李琊用手肘撑开他,“别拿你哄女孩儿那套来哄我。” “我明早还有课,真不能通宵。” “……你说,为什么他就那么得意,凭什么啊。”李琊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打开发现空空如也,撒气似地捏成一团,掷了出去。 庞景汶劝解不了,趁此机会哄她下楼。 楼道里有呕吐物的味道,李琊低骂一声,跨下台阶,却未保持平衡,直直跌落在末端的平地上。 庞景汶一惊,两步冲下去,将她拖起来,“没事吧?” 她站稳了,拍了拍他的肩头,“还好。” 他仍不放心,虚揽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少喝点儿,没意思。” “我够意思了,最近清醒的时间比烂醉的时间长。” “我是说……烂成这样,不开心还是不开心。” 她难得未发脾气,笑着点头,“你说的没错。” * 俱乐部楼下有一间尚在营业的馄饨店,四周贴着附近场馆活动或演出海报,其中一张来自虹膜——做旧的烧灼痕迹将三分之一灰蓝的浪潮覆盖,上方的“Pororoca”排成半弧形。 庞景汶不放心,让李琊待在这儿,独自去为她买烟。 李琊笑他,“你们一个个儿上赶着扮演我监护人啊。”却还是乖乖拣了空位入座。 抄手店老板同这些昼伏夜出的常客十分熟悉,招呼说:“老规矩?” 李琊想了想说:“清汤好了,不要啤酒。” 馄饨还没做好,庞景汶回来了,将一包七星双爆丢在桌面,“没有百乐橘子了,我随便拿的。” “谢了。”李琊拾起烟盒,用蓝色金属打火机点燃一支烟。 “刚刚妞儿给我打电话,问你在哪儿。我说你没和我在一起。” “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接个电话怎么你了……” “没电了。”见他不相信,她将手机举到他眼前,“真的。” 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他摇了摇头,瞥了眼来电显示,念道:“‘二百五’。” 她面无表情地摁断,把手机放在一旁。 见她如此反应,他了然道:“钊哥?” 下一秒,手机再度嗡嗡作响,悠闲地在桌面划出太空步。 李琊正准备挂断,庞景汶迅速将手机捞走,直接接通,免去寒暄,说:“山茶在‘零点馄饨’……对,街头这家,虹膜过来不远。” 适时,老板端来馄饨,李琊礼貌道谢,有气也不得发作。 庞景汶放下手机,起身说:“我先撤了,你慢慢吃。” 李琊瞪了他一眼,一副“回头找你算账”的模样。 清汤馄饨香气四溢,可她食之无味。心里犹小猫挠痒,在北冰洋汽水与燕京啤酒间犹豫一阵儿,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接连喝去半瓶啤酒,馄饨店迎来陌生的客人。 老板招呼道:“随意坐,吃点儿什么?” “我找人。”叶钊客气地笑笑,在门边一方落座。 李琊搁下筷子,挑眉道:“你谁?” 叶钊不语,拿起桌上的手机,“数数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看见通话记录里的备注名,似笑非笑地说,“二百五?” 李琊夺回手机,垂头继续吃馄饨。 叶钊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找老板提来一箱啤酒。 李琊惊诧道:“你疯了?” 叶钊自顾自开瓶,同她的酒瓶轻轻一碰,“想喝酒,我陪你喝。” 说罢便就着瓶口直灌,淡白的酒穿喉而过,然而如饮烈酒,辣得他五脏六腑俱疼。他垂眸看着眼前的愣怔人,不知她是真醉还是什么,眼里有蒙蒙的雾气。 李琊别过视线,闷闷地说:“没必要。” 叶钊一口气喝完整瓶才停下来,以拇指抹拭唇角,“要死是吗?算上我。” 刹那间,后厨的水流声、邻座的说话声、门外的犬吠声,周遭的一切静止。 李琊握住冰冷的酒瓶,化开的水沾到她手上,要令她整个人浸湿一般。又松开酒瓶,轻微颤抖着点燃烟,她说:“你做梦。” 叶钊用牙关撬开第二瓶酒,舌尖抵了抵齿缘,说:“嗯,是太容易了。” 他们再没了言语,酒一瓶接一瓶摆上桌,碗里剩下的馄饨变冷变坨,注定等不来食客再尝。 叶钊喝得头脑发昏,方觉可笑。这些时日她如何度过的,他也想切身体会一遭,像十来岁的学生,失恋后嚷着故地重游,幼稚极了。 李琊今晚各式混杂喝了许多酒,再熬不住,但胜负欲作祟,不愿喊停。 老板前来提醒小店即将打烊,才令这场较量得以终止。 送走最后的客人,店里的老式收音机自动跳频,千禧年流行金曲响起,“你在何处漂流,你在和谁厮守,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 老板在门栏处坐下,拿出红梅烟,轻声哼唱,“多么愚蠢是我,多么爱你是我,才会痴痴固守,这愚人码头。” 第五十五章 街巷幽静,唯有影子晃动,时而拖长在地,时而跃入墙面。 叶钊背着李琊缓缓而行,他长时间做销售,大半箱啤酒还不至于将他放倒,但愁绪在心,整个人都在往下陷似的,让他步履有些虚浮。 她醉得不清,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跟着他颠了一下,说起胡话来。 不管是叱骂也好,无端的笑也好,他全听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 “叶钊。” “在。” “是你背着我吗?” “不然呢?” 李琊伏在他肩头,迷蒙地瞧着路径,痴傻地笑着说:“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叶钊……看我醉了,就哄骗我。” 叶钊负手将她的身子往上抬了抬,轻声说:“我是真的。” “你是二百五。” “噢。” “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 李琊揪扯叶钊的耳垂,他觉得生疼,却一声不吭。 她松了手,嘴唇轻拨着,一边说:“通货膨胀缩水啰!二十万跌到二百五,降低八百倍……” 叶钊耳朵发烫,心底生凉。他沉默片刻,温声细语地说:“那要怎么才能升值?” “不行啦,不行的。”她重复念叨这一句,好似世上最快乐的人。 他笑容苦涩,依旧陪她演这场戏,“伟大的首席执行官,请问这家公司再没有上市的可能了吗?” 她为他的用词“喝彩”——拍打他的肩头,接着说:“有啊,好多人还愿意为这家公司买账,A股B股红筹股,你可以择优选。” “蓝筹股不行?” “伟大的首席执行官说,这家公司市场形象太差,不行。” “可是,我对这家公司很有感情,想力挽狂澜。” “嗯……怎么个挽救法?” “贿赂。” “贿赂?小心坐班房。” “伟大的首席执行官,亲爱的卡蜜莉亚女士,恳请给我一次表现的机会。” “牺牲色相也没用,你得,得……”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用所有的时间好不好?” 叶钊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想来李琊睡着了,于是走得更慢了。 小小一段路,他走了许久,如果情况允许,他想就这样背着她,从南到北,横跨整座城市。 他无声地笑起来,觉得这修辞真是有够贫乏。 沿途少有的士停下,即使停下,司机师傅一听“通州”就会立刻驶离。 叶钊别无他法,找到一间看上去稍显正规的旅店。 前台招待摊开价目表,漠然道:“大床房是吧。” “标间。”叶钊从钱夹里抽出身份证递过去。 前台打量他一番,看向他背上的女人,犹疑地说:“都要登记。” 叶钊在签署合同时留意过李琊的证件号码,本想直接手写,又想到她再三更正说“李山茶”,只得将她唤醒。 李琊意识昏沉,听见好几声“山茶”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还未搞清状况,又听他问:“身份证?” 她不解地蹙眉,撑着他的背,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他简言意骇道:“登记。” 李琊扫视周围的环境,最后落到他身上,“你真行。” 叶钊以指关节叩了叩桌面,示意她出示证件或填写号码。 她想讽刺“结婚登记”,他想玩笑“行不行你知道 ”,然而都未讲出口,想为彼此保留最后一分底线。 旁人没有讲错,他们那么相似。 在入住登记册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蒋莉亚”及号码,李琊拿上房卡,朝电梯的方向去。 叶钊看她走得摇摇晃晃,上前揽着她的腰。 她确实凭借残存的意识在硬撑,没多想偏头靠在了他臂膀上。 他倒有些意外,垂眸去瞧,她的长睫毛敛下去,眼角凹陷泛淡淡的青紫,这样看才发现颧骨侧后有些许肿胀。他抬手去点了一下,“这儿怎么了?” 电梯门打开,她垂首往里走,后知后觉地答,“不小心摔的。” 他顿了顿,撑着电梯门框,说:“处理一下?我去买药,你先上去。” “别墨迹了好不好。”她半虚着眼睛,眉间轻蹙,语调有自己没注意到的央求意味。 久违地见她撒娇,他那如垃圾堆捡来的衬衫的心,忽地就被熨平整了,叹了口气说:“好” * 旅店的接待厅堂在沿街平层,住房却在第八层,走廊里铺着旧兮兮的深绿色绒毯,仅有两三盏壁灯亮着,房间的门漆成暗红色,一眼望去很是阴森。 李琊与乐队去外地演出,住的大多都是这样的廉价旅店。曾经在桥洞下露宿过,她不习惯也习惯了,唯一让她感到不适的是这些环境会令她想起茶楼。 大概重庆真是摇滚的贫瘠之地,乐队南下至西安,再往西到成都,唯独没回到过他们的起点。 叶钊看她站在房门前不动,问:“怎么了?” 李琊回过神来,用房卡解开门锁,抽出插在门缝里的小卡片,将其拍到他胸口,“‘□□’,收好。” 他翻开卡片来,笑笑说:“明明是‘美艳熟女’。” 她一边走进房间,一边点头道:“那也不错。” “很有经验?”他跟着走进来,反手合上门。 李琊拍下开关,打开室内所有的灯,提醒说:“锁门。” 叶钊转身拧门锁,还将链条门栓也扣上,接着就听见浴室门重重关拢的声响。 房间布局十分老式,浴室在玄关的“L”角,两张标准单人床,该配备的桌椅、窗户,全部不见,有的只是玫红荧光、床头柜的烟灰缸,以及浴室的毛玻璃,像是为了一夜情人而开设。 叶钊先点燃一支烟,吸了一会儿,才慢慢脱掉夹克。半边休闲衬衫的下摆已从牛仔裤腰里露了出来,他索性全部捞出来,又解开纽扣至胸线。 抽水马桶响了两次,隔着毛玻璃只能看见里面一抹影,他搁下烟来,朝浴室走去。 门撞到墙上,发出声音的同时弹回些许。 李琊惊疑地抬头,“你干什么?” 叶钊解释说:“不小心用力了。” “你要用?” “好了吗?” “嗯。”李琊长呼一口气,撑着马桶边缘站起来,就要从他身侧绕开。 叶钊拦下她,揉了揉眉心,“你啊。” 她不解地蹙眉,混混沌沌地被他拽到盥洗池前,“你先用了我再洗。” “现在倒下了还能起来?”他从纸盒里抽出一叠纸巾,另一手捧着她的脸,擦拭起来。 她别过脸去,又被他掰过来,重复一次,没好气地瞪眼,“喂!” 他充耳不闻,伸长手拧开水龙头,打湿新的一叠纸巾,继续为她擦脸。 柔软而湿润的纸巾温柔抚过眉心,她闭上眼睛,胯骨抵着盥洗池台面也不觉硌人。 片刻后, 叶钊丢掉纸团,指腹在她的下巴浅浅摩挲,旋即松开,“好了。” 时光重置好短暂,李琊没有体会够这番柔情,被迫回到现实。 她注视着眼前的人,弯了弯嘴角,“做吗?” 她看上去看憔悴,由于基因遗传与缺少日晒,肌肤愈发苍白,还有长时间在熬夜、酒精、尼古丁的摧折下,变得不再无暇。他方才起的那丁点儿念头旋即打消,倒不知道她哪来的闲心,一时感到有些好笑。 他叹了口气,“好好睡觉。” 她嗤笑一声,“无聊。”说着走出去。 他无所谓地抬眉,关上浴室的门。 没多久,水流声响起。 他们隔着一扇毛玻璃,不约而同缓和心绪,默然思索。 想来再见也才不到四十八小时,他们分别了这样久,不是两分钟,不是两天,是整整两年。 时间生出的陌生感却迅速消磨,全拜这场无休止的角力。 对话乃至亲吻,他们自我拉扯、互相纠缠,谁也不肯放手,偏执地要将错过的时分悉数找回。 愤怒、暴力、性,甚至摇滚,仿佛那是隔世的事情了。 据说延迟满足能力亦是判定一个人能力的标准,叶钊拥有此项能力完全是出于“久病成自然”的惯性,隐忍,再隐忍,抗住一切,不能不去承受。 李琊与他不同,自小所处的环境的造就,她可以为了目标无限忍耐,无论过程有多艰辛。她将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甚至几近“上瘾”,原以为终于等来回应,等来的却是责问。 如同在延迟满足能力实验里坚持到最后的小朋友,满心以为奖品是甜腻的糖果,哪知得到的却是成年人自以为最好的百分百纯黑巧克力,尝一口方知苦口,失望至极。 李琊瘫在床上,手放在烟灰缸边,指缝间的烟烧啊烧,灰慢慢掉落。 余光瞥见床头柜上的男士钱夹,还有压在烟盒下的那张小卡片,她起了捉弄之意。 打开钱夹,透明夹层里的照片先映入眼帘——夜幕下的水畔,短发女孩椅栏而立,抿唇浅笑,灰蓝的眸眼发亮,却看着镜头外。 李琊紧紧捏着钱夹,同照片里的人一起笑了。 噢,你看,过程里也不全是艰辛。 百分百纯黑巧克力又如何?让它融化,加牛乳,不够再加砂糖,总会甜到粘牙。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用所有的时间好不好?” 她方才听见了却故意不答,若他再问一次,她想说: 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山茶真的很好哄。 第五十六章 叶钊走出浴室,看见仅着底裤的女人趴在背单上,头枕着揉成一团的针织衫,乌发散开来,几缕垂在背部,贴着凹陷的脊梁、凸出的蝴蝶骨。姿态舒展且毫无防备。 他没心思关注烟灰缸多了两截烟头、钱夹落在地板上,俯身说:“会感冒的。”更像自言自语,当然也不会有人应答。 先是指尖,然后压下指腹,沿着肩胛下方至腰窝,轻轻一拧。 李琊轻哼一声,无意识地翻过身来,起伏随之轻晃,完全展现。她今晚没喝马提尼,但那一点似浸了马提尼一般,竟有些晶莹。 叶钊太阳穴突突跳两下,很艰难地将视线挪到她脸上去。可她的薄唇亦微张着,恰如无声的邀请。 恐怕入定的僧人见了也得颂念心经,他一介世俗凡人更是彻底入了迷,手撑在一侧,越伏越低。往往喝了许多酒又保留意识的时候最难捱,面对欲望最难捱。他为刚才的拒绝感到后悔,在心里暗骂自己混蛋,但又没法儿不做这个混蛋。 难以言喻的克制的呼吸贴着鬓角,来到温软的脖颈,不再有别的动作。耳畔传来咯咯的笑,他浑身一僵,抬起头来。 李琊虚虚睁开眼,还未完全清醒,却在他准备起身时,下意识地用双手环住他的腰。 “让你做你不做,好久不见变得事儿了……”她的嗓音有几分沙哑,听来慵懒又惑人。 对视一秒,什么冷静什么时机什么羞耻通通抛却,叶钊封住了她的唇。 玫红荧光早有预料般,冷静地注视着一方空落,以及另一方拥挤。 叶钊肆意掠夺,仍是不满足,辗转吮拨耳垂。 李琊扬起下巴,发出轻叹,残存的恼意同时也在抗拒,“叶、叶钊……” “先开始的人没资格的喊停。”他撂下这句话,掌心覆盖起伏。 揉捏仅是预备训练,转而轻挑慢拢,她再度坠入混沌,与醉酒的意识混乱不同,她的感官打开、放大,随着温热又粗砺的触感,那丁点儿抵触情绪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务必要占上风的念头,她蹬脚迫使他放松压制,想支起身来。 叶钊哪肯让她得逞,双手往后扯起衬衫,绕过头顶褪下,转眼将她的双手捆在头顶,不费吹灰之力。 李琊不停挣扎,龇牙道:“叶钊!日-你妈混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着点头,“非常中肯的评价,我承认。” 她什么浑话脏字都倒了出来,就差问候他父亲,不过还是拐着骂了,“你个不孝子!” 叶钊哂笑,“你放心,他巴心不得看我传宗接代。” 李琊面上发烫,蹙眉道:“谁要给你传宗接代……混账东西。” 他忽地逼近,指尖摩挲她的下唇,“妹妹崽,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暗含警告的话语,他讲来却温声细语,她听来亦柔情蜜意。 李琊抿唇一笑,“话那么多,还搞不搞啊。” 叶钊撞进去,换来一声叫喊,还有前臂青红的印记。 “叶叔叔!叔叔叔叔叔!”她恨不能化身复读机。 他不甚在意道:“我早说了,同样招数使两次就不管用了。” 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此刻也要较劲。 李琊一开始还咬着唇不肯发声,叶钊也不哄她,只用行动教她臣服。于是压抑地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引得两人都发笑。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叶钊眯了眯眼,将她打横抱起来,往浴室去。 更狭小的空间,盥洗台上整面长镜,李琊被与自己对视。她恶狠狠地嚷道:“变态!”他却笑着在 她耳畔低语。 身前是冷的,背后是热的,她在顶撞里迷失,唯一的气力都用来撑着镜面。 迷离的灰蓝色眸眼,同样迷离的深褐色瞳孔,望进镜子深处,那面毛玻璃墙震动摇晃,几近碎裂。 她叹息,声浪拔高,再落下。他揉捏起伏,往上划过她的脖颈,以虎口轻轻掐住。 浴室里还有轻微的消毒水味道,李琊嗅不到,她快要不能呼吸。叶钊松手让她有喘息的机会,下一秒再度扣住,而且更紧。 与喉咙半周可能会留下的掐痕呼应,后颈亦烙下乌红的吻印。 哪有冒险者不爱危险的道理,他们缠缠绵绵,往地狱奔去。 大手覆上镜面,与小手十指紧扣。半臂的嫣红山茶花疯狂生长,将两颗心紧紧缠绕。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琊坐在马桶盖上,一手搭在盥洗台上,怔然出神。 叶钊处理过东西,拿来烟盒与打火机,同时点燃两支烟,分了一支塞进她唇缝里。 “谢了。”李琊浅吸一口,抬眸说,“很爽。” 叶钊笑得颇有猖狂,招来没好气的睨眼。他缓了缓,揉她的脑袋,“洗澡?” 她对他的神清气爽很是不满,蹙眉道:“我动不了,真的。” 他餍足了,扮起体贴来,“我帮你。” 羞耻早被他吃干抹净,她“哦”了一声,表示任他摆弄。 叶钊耐心调试好水温,才将她抱来花洒下。 李琊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听话过,让抬手就抬头,让低头就低头。 “真乖。”他夸奖道,附送一抹泡泡在她起伏上。 不过是指尖掠过那一点,她触电般颤栗。 叶钊察觉到这微弱的反应,故意借着泡沫在上面打圈,恬不知耻地笑笑,“看来还不够。” 李琊皱了皱鼻子,以撒娇的语气说:“够了。” 他眸色深沉,不管她鬓角的泡沫,一边吻她敏感的耳后,一边将她抵至墙面。 “放过我。”她放下姿态来恳求。 教男人放过,不如让猪仔回母胎重造。 抽气扇挥不去一室氤氲,热水哗啦啦淌下。 这里大概是南非丛林,闷热而潮湿,轻易就让人迷失方向。 …… 一觉睡醒,叶钊下意识地伸手去探床头柜,这个动作打扰到他怀里的人,令她闷哼一声。他轻轻吻她的额头,安抚了一会儿,再度去拿腕表。 时针指向“X”,叶钊小心翼翼地将麻痹的手臂从她颈下抽出来,起床穿戴衣物。 密闭的房间没有一丝光亮,他视线在地面上搜寻片刻才找到钱夹,打开看见透明夹层里的小卡片,无声地笑了笑。 叶钊去街上买了三明治与牛奶,经过前台时要来一张便签。 前台招待换了一位,依旧漠然地说:“一点前退房。” 叶钊这三个小时睡得很好,但他确定留在房间里的人还没睡够,于是续费延长了时间。 * 一小时后,叶钊提着果篮与礼品袋——里面是一条软壳中华烟、一瓶飞天茅台,来到一栋公寓楼里。 电梯门打开,他正要走进去,忽而眼眸一亮,笑道:“王教授!” 电梯里,一位老人牵着五岁大的小女孩,他戴着厚厚的半框眼睛,穿着不那么入时的旧棉衫,显得精神矍铄。 王宇舒愣怔片刻,狐疑地说:“叶钊?” 叶钊颔首,“王教授好。” “瞧瞧!我就说 今儿眼皮儿怎么跳个不停!”王宇舒乐呵呵一笑,牵着小女孩,来到他跟前。 叶钊同小女孩淘气地挥了挥手,抬头道:“您孙女?” “可不是,孙女儿都这么大了,你这小子才来见我。”王宇舒左右打量他片刻,点头道,“没变,还是长得那么精神儿!”[14] 叶钊诚恳地说:“确实不该,今儿就是来拜访您的。” “嗬!”王宇舒瞧见他手上的物什,眉梢一扬,“不赶巧,你师娘买菜去了,我得领小妞儿逛公园。” 叶钊明白这是拒客的意思,却毫不退让,说:“多我也不碍事,陪您一道走走?” 王宇舒轻哼一声,“行。” 王宇舒在这儿住了半载,路上遇见不少熟人,忙着回应礼貌招呼,没空搭理身边人。 叶钊深知他脾气,耐心十足地跟随在一侧。 叶钊不是王宇舒门下的学生,却比学生更学生。那时,他还是北大俄语系的新生,非得加个头衔,也只有“辩论队预备辩手”。他完成了人生中第一部 长篇小说,投了好几家出版都杳无音讯,直到找上《春生文学》杂志所在的出版社。 王宇舒惜才,将同事准备退回的手稿拿来翻读,看了第 一 章便大呼“不得了”,连夜读完,直接一通电话让作者上门。 经过多次交流,稿件修改两次,《蒲草》出版上市,二版三版至断货。那一届“春生文学奖”,王宇舒特意避嫌没有参与评审,《蒲草》以最高票获得新人奖。 各式文学杂志的约稿纷沓而至,受邀加入作协,叶钊从籍籍无名的大一学生,变成备受推崇的作家。 他出手阔绰,正是爱玩的年纪,京圈知名文人、摇滚乐手、摩托车票友,他结识了一大帮朋友。他忙着玩,忙着学习,忙着写作,是京城里最飞扬的男孩之一。 叶钊几度欲像如今的李琊那样迷失,王宇舒耳提面命,教给他最宝贵的特质——沉心。 叶钊顺利保送读研,却在临毕业前退学,气得王宇舒险些脑溢血,后来了解到他家里的事,也只能叹息。 他的那一大票朋友能躲的躲,也只有这位“老师”出手相助,还有当时的女朋友。 至于这位女朋友,不提也罢。 * 叶钊陪王宇舒乘车去了附近的颐和园,春夏秋冬的园子有不同的美,秋季最值得一逛。来闲逛的老北京、趁国庆长假游玩的他乡人挤挤攘攘,水畔红枫竟也不那么值得观赏了。 王宇舒拣了个人少的亭子,抱着孙女坐下,朝叶钊扬了扬下巴。 叶钊愣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递给他一支烟。 王宇舒借着他打燃的火机点燃烟,悠悠地说:“前年我住院之后,你师娘就不准我吸烟了。” 叶钊说:“住院?” “不得不服老啊,看年轻人递来的稿件儿,也就晚睡一两个小时,头一载,人就倒了。” 叶钊也不说“得注意身体”一类的套话,顺着他讲下去,“您现在还帮人看稿子?” 王宇舒睨他一眼,打趣道:“千里马跑了,伯乐得再寻是不是。” 叶钊讪笑两声,“家养的马,跑再远那也晓得回来。” “哟,不走了?” “不走了。” “你有住的地儿吗?”王宇舒这句话看似关切,实则暗讽他今非昔比,作家行列已将其除名。 叶钊不急不缓地说:“住女朋友那儿。” “北京姑娘?”王宇舒大有打探儿媳妇的意味。 叶钊摇头浅笑,“下 回让您考察考察。” “我看你这女朋友不得了,是不是叫金不换?” “您还是这么幽默。” 小女孩仰头问:“女朋友为什么叫金不换?” 王宇舒刮她的鼻梁,“人小鬼大,浪子回头金不换你都懂了?” 小女孩努努嘴,务必要得到答案,稚声稚气地说:“伯伯伯伯,为什么呀。” 叶钊笑着回答:“因为是伯伯未来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14]长得精神:北京方言,指人长得好看、有气质。 第五十七章 “未来的妻子”将将醒来,按着额头,一时还没想起这是哪儿。 忆起零星的片段,她一下将头蒙在枕头里,又一点点挪出眼角,去瞧邻床——昏暗里也能看出被单铺得十分平整。 李琊心沉了些,抬手敲毛玻璃,“叶钊?” 只有叩响玻璃的轻微回音,她匆匆下床,前去推开浴室的门。 没有人,房间里没有人,除了她。 李琊一口气提上来,捞起手机就要打电话,恰好看见床头柜上的三明治与牛奶,还有一张便签。 是叶钊的字迹,写着“多加了一晚,等我。” 他一贯的不作任何解释令她恼怒,当即哼道:“白痴才等你!” 他像是预料到她的反应,后面还写着“不等的话记得拿回押金。” 李琊丢了纸条,迅速套上高领针织衫及牛仔裤,大步朝门走去。打开门时,却又返回拿上吃食。 她真是饥肠辘辘,电梯下到一层,就将三明治啃掉一半。 蛋黄酱在口腔里融化,他的妥帖也渗进她心底。不过还是未解气,她暗暗骂,“不睡还非要订标间,有病!” 刚好有人上电梯,狐疑地看她一眼,她别过脸故作淡然,却咬紧了牛奶盒的吸管。 李琊很疲倦,浑身上下皆酸痛,但却记得一宿厮磨里的每一处细节。叶钊起初的凶狠,后来的温柔,还有结束后的耐心——为她收拾好,哄她入眠。 要说最印象最深的那一刻,是她被抵在盥洗池前趴着,被攥紧发根正对镜面,令她不得不面对在无尽欲望里沉沦的自己。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多方法,总是可以命中她要害。她最后的耻感剥落,体无完肤,挣扎着骂“变态”。他却咬着她耳朵,以蛊惑人心的低沉的声音说:“叔叔教你,这叫情趣。”蓦地抵入、贯穿、动作。 李琊还能感觉到般,不自然地弓起肩背,好在身后的电梯门合上了,无人瞧见。 人的欲望是无底洞,李铃兰过去常叹这句话,李琊今时今日才懂得,除了钱财名利,还有情爱的欲望。 李琊看着李铃兰与男人们周旋,看着茶楼的女郎们受苦,自小对爱情极度排斥。她开窍得晚,对情书告白向来嗤之以鼻,拒绝那些不顾谣言也前赴后继的男孩们毫无感觉,直到遇见“骗子”。 叶钊轻而易举骗走她的心,她以为不过是到了年纪对男人的好感,只是为着他的皮囊,却不想他在她的心底扎根、参天、成林。 在小姑的培养下,她自小懂得权衡利弊,说不出张爱玲的经典名句——“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她固执地认为他值得。 他是那一缕晦暗的光,穿过她荒芜的少女时代,来得晚没关系,难追寻亦没关系。 何况,如今她确定他对她是有感情的,虽然一时还难以分清,是对绕着他转的女孩的眷恋,还是真切的爱意。 说来好笑,她还年轻,却觉得这辈子的无底洞,只能由他来填了。 李琊找前台招待退了房,装模作样给“二百五”发去短信:“小费太少,下次不接这活儿了。” 轻车熟路穿过街巷来到虹膜,还是没有收到回讯,大概他确有要事,她不再多想。 * 手机嗡嗡响起的时候,叶钊同王宇舒正在说话,不便查看。 由“女朋友”打开话匣,王宇舒问了些近况,叶钊省略令人忧心的部分,父亲去世这件事也简短陈述为“重病”。 王宇舒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大腿,“时候差不多了,上我那儿吃顿便饭?” 叶钊笑说:“您还是疼我。 ” “嘁,当自个儿是块宝了,谁爱疼疼,老头儿我不稀罕。”王宇舒故作不悦,牵起孙女起身便走。 小女孩玩倦了,吵嚷着要爷爷抱。叶钊将她抱起来,点点她鼻尖,“伯伯抱行不行?” 小女孩嘟了嘟嘴,眼珠一转,说:“伯伯,给我讲故事。” 叶钊瞧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很招人喜爱,便说:“想听什么?” “金不换的故事。” 王宇舒负手走在一旁,悠然道:“妞妞儿会挑人,你叶伯伯可是讲故事的好手。” 叶钊浅浅一笑,缓缓开口,“很久很久以前……” 晌午阳光洒落,亭台楼阁伫立,池水无波,红枫染尽,古老的颐和园等待着数不清的故事,静默不语。 * 回到老式公寓,王宇舒的太太热情迎客,叶钊一声“师娘”令她乐不可支,拉着人嘘寒问暖。 末了,太太嗔怪道:“这老头儿,也不提早说,要是知道你来,那条白鲢我就买了。” 太太是南京人,不似当地女人那般爽朗,说起人来语调亦是温软的。 王宇舒多年与学术打交道,可少有文气,当即扬眉说:“嗬!这小老太太还怪上我了。” 来老有老来的情意,听着他们互相“埋怨”,叶钊忽然想起了以前,他还有“家”的时候。 或许与地方文化有关,在叶钊的认知里,好男人必须有一手好厨艺。他父亲就有一手好厨艺,他也将“叶氏”做法传承了下来。有一回,家里的阿姨临时告假,母亲领他去买菜,讨价还价毫不含糊,却在询问盐价时惹了笑话。母亲不懂哪里好笑,十来岁的他说:“小孩儿都知道一袋盐多少钱”。 喜好烹饪的男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一穷二白的男人,养尊处优的女人,在话本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现实里是不顾反对执意结婚的一对。然而诗文早告知结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父亲负债,母亲离家,他没了家。 * 饭席间,太太为照顾孙女很少动筷,叶钊说:“我来吧,您吃。” 太太自然不肯让他代劳,“你没经验,小妞儿吃饭得哄着,不过今儿倒是乖巧,看着你来了就不闹腾。” 叶钊逗趣道:“叶伯伯不仅会讲故事,还好会笼络人心。” 太太笑笑,“可不是,次次见到的女孩儿都不同……说起来,那萋萋是处得最久的吧。” 王宇舒清咳一声,“陈年旧事就不要提了,人现在有女朋友。” 太太惊讶地说:“哦哟,还没成家?” 叶钊晓得师娘当她自己人才毫无顾忌,笑着摇头,“顾不上。” 王宇舒说:“现在的孩子提倡晚婚,我们家的还不是一样,去了美利坚才给我找来儿媳。” 提及儿女,太太叹了口气,“当时天天和你们骑什么摩托,那么好玩儿,结果找来女博士,净往外面跑,孩子就丢给我们。还说什么读博士后,要去美国定居,气死人。” 王宇舒说:“赶巧儿,打电话让他回来,你们哥俩儿好好聚聚。” 叶钊应了下来,同他们闲话家常。 过了会儿,王宇舒说:“要再版了吧?” “对。”叶钊微愣,难怪见面时并不惊讶,看来早就得到了消息。 “作序的事儿……” 叶钊出言打断,“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王宇舒点点头,“前段时间跟他们聚会,我才知道要再版,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和我 说。要是我不提,准备等到出版再来送我书?” “只是小事,不想劳您操心。” “胡说!现在这年头,没有噱头,写得再好都无人问津。” “您这噱头够足。” 王宇舒没想到三言两语将自己绕进去了,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有新写的待会儿拿来看看。” 叶钊喉咙发紧,笑笑说:“想法有,还在构思。” 王宇舒叹气道:“你啊,丢了笔杆子还是你吗。” 叶钊没法儿告诉“恩师”,在过去的环境里,他好像失去了创造力,来来回回只得捡过去的残片。不过,“有想法”确是不假,那是他在写回信时,发觉笔下的字句忽地鲜活了。定然不是钢笔化形代他思考,是收信人赋予他的能力。那些信合起来长达百页,他不愿寄出去,亦舍不得丢弃,最后封存起来伪装成“写作资料”。 * 这顿饭约吃到莫两点才收席,叶钊原想洗碗,太太说“哪有客人做事的道理”,将他打发去客厅。 公寓按太太本家的风格装潢,颇具民国时期的洋派风情。铺着编钩蕾丝的立式钢琴,橱柜里放置的骨瓷碟盘,墙上挂的几幅名家字画,窗边的琴箱书桌,处处讲究。 叶钊的父母对艺术没什么概念,凡事求贵,愈昂贵的愈是好的,因而家里也有过一幅真迹——张大千的葡萄。 叶钊端详了一会儿墙上那幅齐白石的石榴,听见小女孩问:“伯伯,你在看什么?” 他垂眸去看,她仰着头,眼里净是纯真无邪。 他在看什么呢?那个曾经以为会有这样的家的自己。 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裤腿,“不好看,我们看动画片吧!” “好。”叶钊抱着她落座,在她指挥下打开电视机,调到少儿频道。 茶几上散落着彩笔、绘本,还有《格林童话》。 电视里正播放迪士尼的动画电影《睡美人》,画质很有些年代了,小女孩依旧看得入迷。 喜爱的童话的小孩,若顺遂成大,多少都是天真的。 叶钊小时候玩弹珠、恐龙模型、红白游戏机,看连环画、武打片,听的也是父亲喜欢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奉“男儿豪情”为真理,认为童话都是给女孩看的。 说起来他恐怕是个坏孩子,小学告诉女孩“没有圣诞老人,礼物是爸爸妈妈塞到袜子里的”,中学又对女孩讲“海螺里不存在海浪,那是你耳朵毛细血管涌动的声音”。再后来,他的女朋友几乎随季节更迭,更是懒得做任何罗曼蒂克的事。 女朋友抱怨不停,太太说的那位“萋萋”甚至负气说:“我看你只有写作的时候才懂什么是浪漫!”还是用莫斯科口音的俄语讲的,因他偏好彼得堡口音。 想到这儿,叶钊忽地轻笑一声,他的妹妹崽大约不会讲这些,她那样的人,只怕比他更会破坏别人的幻想,不可能喜欢童话。 小女孩听见笑声,疑惑道:“伯伯,你不喜欢吗?” 叶钊毕竟是合格的成年人了,当然不能说“童话都是骗人的”,笑着问:“你喜欢吗?” 小女好重重点头,“我最喜欢《睡美人》!” “为什么?” “王子最后吻醒了公主,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王子只是吻醒了公主就得到幸福,不觉得他太容易了吗?”叶钊说完便觉得好笑,同小孩较真干什么。 “不是!”小女孩急切地说,“王子好厉害的!只有他让公主醒过来,只有他做到了。” 叶钊怔然,都说童言出真理,确实 如此。 年复一年,他只能写出庸俗短篇,在困顿里消沉,直到有人吻醒他平生的渴求与欲念,甚至理想。 原来啊,不相信童话的人,早已在童话里陷落。 电影播到尾声,山茶王子吻醒睡美人,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第五十八章 下午三点,虹膜尚未营业,波落落卡除却季超都到场。 李琊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手臂受伤还在医院。她头疼不已,却也不忍责备,没好气地说:“花样多,下次live前再跟女孩厮混,我……”想起自己也“厮混”了,不免心虚,故作不耐烦地叮嘱两句便收线。 顾襄忧虑地说:“那怎么办?现在取消来不及了。” 李琊想了想说:“我问问其他鼓手。” 好几通电话拨出去,不是忙音就是不得闲,通讯录里余下最后一位熟识的鼓手,她犹豫一番按下拨号键。 那边很快接通,男人带着愉悦的语调说:“山茶?” 李琊说明原委,意料之外的,他爽快应承下来。 少顷,傅川来了,庞景汶同他闲聊,李琊随顾襄去后台化妆。 虹膜的休息室比果壳空间的宽敞许多,风格大相庭径,水泥墙喷绘了涂鸦、简陋的皮质沙发、重叠在一起的铝凳、缀着小灯泡的化妆长台、角落的置衣架,还贴心地备有一台咖啡机。 镜子里,女人们挤在一起,肩肘偶尔碰在一起。 李琊手一顿,描到尾的猫式眼线斜飞上去。 “啊。”顾襄连忙找来棉签,掰过她的脸,擦拭眉弓上多余的痕迹。 “我自己来吧。”李琊拿走棉签,对着镜子拉下眼尾,仔细擦拭。 顾襄看着镜中人,轻声说:“真好看。” 李琊在镜子里对上她的视线,挑眉一笑,“我们妞儿最好看。” 顾襄抿唇笑笑,手抚上她的发稍,“要不要卷一卷?上次那样的。” “好啊。”李琊坐了下来,却也不闲着,摸出烟盒与蓝色金属打火机。 “我看你不是抱着口琴睡觉,是抱着打火机睡觉吧。”顾襄拢起她的长发,瞥见后颈上的印记,蓦地一顿。 李琊浑然不觉,笑着说:“之前庞仔的朋友和我说了那个什么‘月亮组’?” 顾襄垂眸说:“‘代表月亮消灭居心不良的乐手’。” “对,我在里面看见一则帖子,说我上辈子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是口琴,这些人太可爱了,别人就是夸‘第一小号手’啦,到我这儿就成了笑话。” “可爱吗?” 李琊掸了掸烟灰,自然地转移话题,“唐季飞最近在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顾襄手指拢进她柔顺的发丝里,不着痕迹地拂过耳背。 李琊觉得有些痒,稍微缩了缩脖颈,“你们玩得最好,你都不知道就没人知道了。” “只是给他介绍了几个人。” “见朋友了?诶,你知道我们的规矩吧,内部恋爱禁止。” 顾襄还未来得及辩解,李琊接着说:“不过,经纪人除外。他呢,就是太会算计了点儿,付出必求回报,除了这一点,玩一玩没什么大问题。” 顾襄抬眸去看镜子里的人,勉强笑笑,“我们没什么的。” 李琊摊手,“我不是想讲他的不是……” “我对男人没兴趣。” “是啦,我们妞儿好乖,不像他们,玩得手都脱臼。” 顾襄再无话,默然地为她卷发。 * 过了会儿,由傅川代替季超的位置,四人登台进行排练拟定的十五首曲目。无论演出规模大小,波落落卡总会事前完整排一遍,不仅是出于李琊的严格要求,更是他们对现场的热爱与尊重。因而他们的现场稳定、气氛很好,这也是受乐迷追捧的原因之一。 当下李琊嗓子状 况不甚好,除了新曲,其他的只随旋律哼唱。 庞景汶调试了新的Loop Station设备,对她说:“让你少喝点儿。” 李琊摇晃手里的铃鼓,自嘲道:“今晚来的有幸能看我车祸现场。” 傅川放下与他而言并不困难的鼓谱,对她说:“有事儿和你说。” 李琊点点头,随他走到门外,“有消息了吗?” 傅川神色有些凝重,“不是好消息。” 李琊抬手示意等等,她拿出两支烟,轻拨开打火机盖,擦亮火花。 傅川衔着烟,勾身点燃。从远处看来,他几乎将她完全圈在怀里,异常亲密。 谁都未发现,街巷转角出现一抹影,旋即又消失。 * 叶钊心情不太愉悦,任何一个男人看见这番暧昧场景都不会太愉悦,但他没有底气或者说资格去约束。 他昨日在馄饨店看见了墙上的海报,于是推掉了与责编的饭局,提早来虹膜,仅为能在最前排看波落落卡乐队的现场。他答应过会在场,错失许许多多次,从今往后不能再食言。 叶钊离开倒不是置气,演出务必要看,但想先去买一只金属打火机。 女主唱不是他的独属,妹妹崽却只能任他私有。 叶钊为这只打火机花费了不少时间,离开vintage店,他看着打火机底部的刻字,觉得自己确实幼稚得无可救药了。 暮色四合时,叶钊再次来到虹膜,职员却告知票已售罄。青年男女挤挤攘攘,乐队成员还未现身,他别无方法,拨通电话。 电话那边的人颇有些不满,“现在来找我,都说我不接你的活儿了。” 叶钊悠然道:“还以为是考察陪练,怎么成接活儿了,解释解释。” 李琊一口气提上来,却又不得发作,压低声音说:“要开场了,晚点再说。” “准陪练是不是也应该有特殊待遇。” “什么?” “我没有票,进不去。”叶钊说得坦然,听上去却似懊恼。 李琊不知是觉得惊喜还是麻烦,静默片刻,说:“我跟他们说一声,你报我的名字。” “乖。”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戛然收线,叶钊兀自笑起来,点燃一支烟。 门外青年男女聚集,打扮新潮的女孩前来借火,叶钊将塑制打火机扔给她,“不用还。” 女孩会错意,正要搭话,却见他转身推开金属门。 叶钊自顾自走进,吧台一侧、小型圆桌区域的人们投来视线。他头发稍长了些,未顾及打理,可恰好有型;穿着旧夹克,旁人看来正是复古;究其原因,难以道明是干净的气质,还是那张有着漂亮眉眼的脸。 叶钊并未在意他人的打量,在职员那儿领到纸质的腕圈,径直走进左侧的大型场馆。他此前来过几次,那时只有右侧的可容纳三百人的小型场馆,现在这间大型场馆许是盘下隔壁门面,打通墙扩建来的。 舞台前已候着不少人,叶钊失去第一排的位置,勉强站在上游。四周昏暗,仅亮着一盏暗红的舞台灯,映照立式麦克风。他借着这微弱的光,看见周围一张张翘首以盼的脸庞。 此时此刻,他也期盼着,静心地期盼着。 不多时,舞台上的屏幕浮现出双行错排设计的“POROROCA”——出自庞景汶之手的乐队Logo,暗红的光转而变成纯白,光束里有尘埃浮动,如一缕雾气。 呼喊声四起,着白色西装外套的女主唱出现。 又一阵更热烈的 呼喊响起,鼓手在位置上坐定。 李琊略略欠身,对着麦克风说:“波落落卡换了鼓手,人选还满意吗?……开个玩笑,超哥有事儿……不是麻烦事儿,放心。” 乐迷们纷乱的声音里,傅川抬手压了压,对着旁边的麦克风说:“没什么谢不谢的。” 李琊回眸笑笑,接着说:“特别嘉宾当然得有特别曲目,错觉的《撒野》。” 傅川垫踏,双手甩下鼓槌,大鼓敲响。鼓是与季超完全不同的打法,音乐也是与波落落卡完全不同的朋克风格,出乎乐迷们预想,躁动氛围瞬间腾起。 不得不说李琊天赋异禀,将别人的歌完全消化,表现出独特的风格。不知为何,她拽着麦克风支架,蹦跳好多次,看上去很有兴致。外套一边挎下来,垂在她肘肩,显露出那嫣红的花。 像有自脊柱迅速穿过的电流,底下有人不自觉绷紧了下颌。 演出将要结束,李琊也觉外套碍事,褪下来拎在手上,不等人反应便抛了出去。 结实有力的手臂抬高,轻而易举接住,众人纷纷去瞧。叶钊将外套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正在注视他的女人。 李琊弯了弯唇角,似是故意用极轻的声音说:“最后一首,献给我爱的人,最爱的人,《一页》。” 叶钊知道她故意以这般嗓音说话,在众目睽睽下,暗暗撩拨他,挑逗他。她当然达到目的了,他已将外套握得更紧,以掩饰不可告人的秘密。 乐手们离场,多数乐迷仍留在远处,呼喊着“安可”。叶钊随他们等了会儿,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他拿来查看,内容十分简短——“馄饨店二楼”。 * 馄饨店有二层,或许大多常客也不知道,这是老板为乐手们能够安静吃宵夜而提供的专属空间。 因而叶钊走上狭窄的楼梯时,老板将他拦了下来,“上头没位置。” 叶钊不解道:“我朋友……” 楼道口传来女人的声音,“老板,他是我朋友。” 老板上下打量他,“噢”了一声,“您是昨天那位。” 叶钊笑笑不响,往楼上走去。楼道口房梁很低,他猫着腰穿过,看见仅穿着单薄针织衫的女人坐在窗边。 李琊笑得很是甜蜜,“给你点了红汤抄手。” 叶钊好久没看见她这样的笑,一时涌出许多思绪,仿佛心口都发烫。他为她披上外套,“玩得很开心?” “当然。”李琊拉着他胳膊,让他在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们呢?” “打发走了。”李琊顿了顿,又说,“待会儿我去看季超,你去吗?” “行。”叶钊说着见她拿了一支烟,抢在她点燃之前,摸出新的打火机擦亮火花。 她浅吸一口烟,瞧着他的打火机说:“讲究啊。” 他有些刻意地将手里的打火机与蓝色金属打火机放在一起,更不自然地问:“喜欢哪个?” 这支打火机与其说是打火机,不如说是漂亮的饰品,银色链条与“挂坠”的连接处设计成十字架模样,中央有深灰的水钻,而“挂坠”是环绕着光环的球体——土星。 李琊手指在打火机间徘徊,最后点了点那颗土星。 叶钊眼角眉梢皆含笑意,“给你了。” “Zippo跟Vivienwood,谁都会选后者吧?何况这是土星打火机诶,九零年代绝版。”她的语气更似讥讽,接着伸出手指,“这个数?” 他拾起链条,将土星打火机放在她手心,“叔叔有钱。” “噢,多有钱?”她睨他一眼,拎着链条上端晃动,“能养我吗?” 球体在半空一遍又一遍划出弧线,将他们的视线分隔开。 几近晃花眼、晃晕头的程度,李琊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看见了球体底部的刻字——“камелия”,俄语里的“山茶”。 也在同一时间,叶钊出声说:“养你一辈子行不行。” 李琊很缓慢地抬眸,面无表情,声音却微颤,“你说什么?” 叶钊望着她灰蓝的眸眼,“我是认真的。” 第五十九章 (二更) 请问,听过鼓楼的钟声吗? 六十三吨重的铜铸古钟,敲响的那一刹那贴近了去听,那共振到心底的轰鸣与此刻无异。 李琊她垂下头去,双手捂住脸,压抑地低声呜咽,缠绕在指节上的银色链条硌到眼睑却浑然不觉。 叶钊慌了神,又去搂她又去吻,“对不起,对不起……” 她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叶钊。” “我在。”他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拭去泪珠。 她忽又笑了,似醉了发酒疯的人,“叶钊。” 他合紧槽牙,将她紧紧圈在怀里,“我在。” 李琊额头抵着他的肩窝,轻声说:“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叶钊喉咙发紧,恨不得拿刀剜心。他何德何能啊,轻轻一句话就令她失魂。 见他不语,她用拳头敲打他臂膀,“骗子!”说着就要推开他。 他抱着她不放,低头贴向她鬓角,“李琊,我爱你。我想养你一辈子,少一分钟都不行。” 李琊再度看向他,愣怔地看着他,“你爱我吗?” 叶钊蹙着眉,近乎失语。哽咽片刻,他说:“要怎么证明?” “你爱我,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一来就……就凶我。” “我不是……我。”他捧着她小小的脸,想让她看清自己眼底的心意,“以前我那个样子,什么都给不了。想让你忘了,好笑的是,惦记的人是我。想给你最好的,想对你的人生负责,我没有资格。” 她不停摇头,“我不要忘记你,不要你对我的人生负责,我只要你。” 他艰难地说:“我凭什么,李琊,我凭什么?” “你值得。”他的妹妹崽说得十二分坚定,灰蓝的眸发亮,如璀璨的星。 她是他璀璨的星,照亮迷途之人的璀璨的星。 叶钊闭了闭眼睛,下巴抵在她额头上,“我不是想凶你,我只是担心你过得不好、不开心,我很……对不起,让你难过了这么久。” 李琊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那个肆意妄为,可以无限撒娇的女孩。她看着他敞开的领口,握上他的前臂,低声说:“你没有对不起,不要道歉,我不喜欢你道歉。” 他任她将手臂捏疼,轻拍她的背部,“以后不凶你了。” 她尽力让自己停止抽泣,闷声应道:“嗯。”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以暗哑的声音说:“我爱你,我的山茶,卡蜜莉亚,我的妹妹崽。我爱你。” 视线交错,脸颊逐渐贴近,在唇与唇即将触碰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 李琊迅速别过脸去,胡乱抹去泪水。 老板将两碗馄饨放在桌上,狐疑地看了看独拥二楼的两人。叶钊轻咳一声,同他道谢。 老板点点头,“慢慢吃。”说罢走下楼去。 听不见脚步声了,李琊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眼前却出现一张纸巾。 她接过纸巾,正捂上鼻见,听见旁人说:“准陪练升职了?” 她一下擤出鼻涕,连忙别过身去,收拾好后将纸团扔进桌底的垃圾桶,方才出声,“你好烦啊,能不能挑合适的时间?” 叶钊笑笑,“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她瞪他一眼,气呼呼地重新拿起筷子,夹起馄饨来。 他凑近了些许,以哄小孩般的语气说:“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李琊抿了抿唇,一口包下馄饨,含糊地说:“吃吧你,讨嫌。” 叶钊将筷子在碗沿对齐,从容 地说:“嗯,我就是讨嫌。所以确实是答应?” 她吸了一口气,“你!” 他抬起眉梢,“我怎么?” 她张了张嘴,以撒气掩饰羞赫,“谁说了是你女朋友。” “我什么都没说。” 李琊直接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叶钊掰开她的手,笑得竟有些痞气,“那我亲你了。” 她皱了皱鼻子,“你真的很无耻。” 他是看她哭得厉害想逗她开心罢了,见她有心思骂人便收敛了些。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快吃吧,陪你去看季超。” 因方才那一番话,他们各自的心结有了打开的可能,可在激烈的情绪之后,也为彼此感到酸楚。 许是为扭转气氛,去季超公寓的途中,李琊一直在胡侃,讲这两年生活里的轻松插曲。 “还有,唐季飞找酒吧老板要拖欠的演出费,压不住脾气砸了一瓶路易十三白兰地,险些欠下上万巨款,结果那酒吧卖的都是水货……” 叶钊听她用方言说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喊停,以玩笑的语气说:“要不要给您上壶龙井儿?” 李琊撇了撇嘴角,“说书先生那也是凭本事吃饭。” “嗓子疼吗?” “现在知道关心我了?唱歌的时候差点儿破音。” “都是我不好。”叶钊说得诚恳,却又不想显得太诚恳而让轻松的气氛打破,于是捋了捋她垂在肩前的发稍。 “是。”李琊拍开他的手,点头道,“您多坏啊,街道办都得颁发奖状,四个大字。” “什么?”他望着她,眼含笑意。 她亦抿着笑,一字一顿地说:“无耻混蛋。” 城市灯光时而照进车窗,光掠过那一瞬,叶钊的脸庞映入清澈的灰蓝湖泊,成为再无法消逝的影。 李琊在他的眼睛里,看见那个在月老塑像前郑重叩拜的自己。 无人知道,写着“你是我的”的符牌是否依然悬挂在那座月老庙墙头,但她想再次郑重叩拜。 感谢神明,予我应答。 * 晚秋夜,风卷落叶。李琊一下车便裹紧了西服外套,低头朝门厅里走。叶钊揽上她的肩,关切道:“我把衣服给你?” 她摇头说:“就是风吹着冷。”又笑笑,“还好外套是你接到了。” 在安保处登记了姓名,他们乘电梯至高层。这栋公寓楼一层八户,一户五六十平,虽不甚宽敞,对独居的季超来说收拾起来却也麻烦。乐队偶尔会在此处聚会,李琊借机会替他收拾一番。他感叹:“贤妻良母。”惹得她挑起鸡毛掸子追着打,“贤妻良母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公寓门掀开了一条缝,Ozzy Osbourne的音乐悠悠传出,其中夹杂着说笑声。不用分辨也晓得,顾襄与庞景汶提前到了。 李琊走进去,反手关上门,围坐在茶几上的三人看过来,视线落在她旁边的人身上。她笑眯眯地说:“不欢迎我们?那走了。” 庞景汶先出声说:“欢迎啊!钊哥好。” 叶钊颔首,“打扰了。”将手里袋子放到茶几上,“买了些吃的,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有得吃就行。”庞景汶将袋子里的饮料、牛乳、薯片、蛋糕全部倒了出来。只有他拿了瓶饮料打开,其余的人没有动作。顾襄更是一语不发。 季超笑着说:“我们喝酒。” 李琊朝他肩头轻拍一记,在沙发上落座,“我看看呢?” 季超侧过身 来,稍稍抬起裹着绷带的左手,“没什么问题,养个两三天就好了。” 叶钊毫不拘束,坐在李琊腿侧的地板上,对他扬了扬下巴,“胡子漂亮。” “那是。”季超摸了一把修剪精致的络腮胡,“每个月都专门的店打理。” 李琊笑了一声,“知道收拾自个儿,也不收拾你这狗窝。” 季超正要反驳,瞧见她脖颈前的挂坠,“哟”了一声,无顾忌地用指尖颠了颠,“谁又送你打火机了,唐季飞?” 李琊捂住土星打火机不让他再碰,蹙眉道:“不是。” 季超看向顾襄,转而又去看叶钊,笑笑说:“得,我不问了。” 静默了两秒,庞景汶接着他们方才的话题说起。气氛好像不曾尴尬,再度随音乐流动。 他们谈论流行文化、地域差异、侦探小说,最后谈及下一张专辑。乐队四人仿佛上个世界就生活一起了,叶钊显得有些沉默。 李琊递了他一支烟,习惯性地摸出蓝色金属打火机来点烟。 顾襄关于“管弦乐”的话戛然而止,眉眼弯弯地说:“还是‘打火机’实用吧。” 李琊想起似地“啊”了一声,朝叶钊眨了眨眼,“我忘了。” 叶钊无奈地笑笑,捏了捏她抵在自己腿边的脚踝,察觉很是冰凉,不禁蹙眉,“你怎么这么冷?” “没有啊。”李琊索性将脚搭在他腿上。 往常的聚会,季超、庞景汶甚至唐季飞都有别的女孩儿作伴,比这般动作更亲昵。奇怪的是,那些时候无人在意,此刻却显得有些突兀。 顾襄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近凌晨三点,季超借此“赶”客,送他们至门口。 李琊故意最后穿鞋,压低声音说:“过两天有空吧?” 季超同门外的叶钊挥手,将大门掩过来些许,严肃道:“怎么?” “陪我去石家庄。” “……找到了?” 李琊牵起嘴角,淡然道:“不确定,五哥说不是的话,可能已经去世了。” 季超拍了拍她的背,“好。” “不要让他们知道。” “放心。其实……都只是担心你。” “我就是不想让他们担心,都是小孩儿脾气,特别是唐季飞。” “要不要再给你开舒乐安定?” “暂时算了吧。” 季超轻咳一声,“你们……?” 李琊抿唇笑笑,“嗯,在一起了。” 走廊那端传来庞景汶的喊声,“山茶,电梯来了!” 李琊应了一声,同季超握拳相击,合拢公寓门。 走进电梯,顾襄试探般地玩笑说:“山茶,不公平。” 李琊睨她一眼,亦玩笑道:“什么?还不准我们讲悄悄话了。” 庞景汶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一会儿,插话道:“我想起来了,土星象征忠诚。” 空气第三度静止,但这次感受到的只有顾襄。 李琊笑起来,挽上旁人结识的臂膀,“是吗?” 叶钊对上顾襄的目光,浅笑不语,心底颇有些复杂。 * 各自道别,李琊与叶钊搭私车回到孙庄的居室。 门轻轻关上,昏黄的光亮起,她转身环住他的腰,他无言地抱着她,抱紧。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们拥吻,跌跌撞撞倒在床垫上,仿佛落进柔软的云层。无需多余的解说,碰撞的终于不再是愤怒,是 裹挟思念的敞开的心扉。 轻的云积了雨,狂放地倾倒这一花花世界。 叶钊拂开她额前的发,“怎么了?” 李琊又笑起来,“我没有难过。” “我知道。”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会怎样呢?等不到的话,你不如变成一块石头,变成构建出来的只属于我的你的‘理型’。”[15] “现在要谈哲学?” “我讨厌柏拉图,讨厌哲学、文学,讨厌他们故弄玄虚的永恒。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就是好开心啊。” 叶钊哑然,“我要怎么才好。” 李琊弓起腰,不知是哭还是笑,断断续续地说:“我只有你了。” 黑漆漆的房,如百分百纯黑巧克力,在摇摇晃晃里融化。 作者有话要说:  [15]理型:柏拉图的理论,他认为世间的物质是变化的,但“背后的形式”(即理型)是永恒的。 第六十章 化成一室热可可。 李琊倦得不行,以古怪的姿势侧躺着。叶钊将她捞起来,“卸妆。” “诶……你真的好烦啊。”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臂膀上,不情愿地拖着脚尖同他一起移动,“你以前的那些女朋友,没人嫌你烦吗?” “记不得了。”他三两步领她来到浴室。 盥洗池上方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映出鬼影般的妆容,李琊愣了一下,“好丑。” “马马虎虎吧。”叶钊扫视台面上的瓶瓶罐罐,指着其中一罐圆瓷罐说,“这个?” 女人的自嘲往往假意,旁人绝不能附和。叶钊不知大错特错,没得到回应,直接拿起瓷罐看上面的标签。 李琊撑着盥洗池,丛镜子里看他,“马马虎虎?” 他顿了顿,抬眸看她,“你听错了。” 她笑笑,“我没听错。” “……最漂亮。” “所以是漂亮才喜欢我的吗?” 叶钊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可以非常轻易地讲出她的特质,漂亮、勇敢、善良,但这些仅仅是千篇一律的词汇,堆砌在她身上显得过于苍白。 他喜欢她什么?第一次问他要烟时狡黠的眸;咬着布丁勺子时甜蜜的笑;也或者是她那一腔炽热,永不消逝的少年气。没有男人能够抵御。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份特别的好运。 可要他用造作的排比句告知答案,不如扼住他的喉咙,于是他说:“我很肤浅。” 李琊夺走他手里的卸妆膏,拧开来又停顿,轻声说:“因为不习惯、舍不得,归根结底还是我喜欢你所以喜欢我。” 叶钊轻蹙起眉,“不是。” 李琊舀了一小团膏体,抬眉说:“无所谓啊。” 叶钊掰过她的脸颊,“明明很在意。” “我承认。我是那种解高数题一定要查明公式来源、读到一段话必须究其出处的人。”她将膏体抹在他下巴上,弯起唇角,“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失笑,“原来重点在这里?” “噢,你以为我会无聊到计较漂不漂亮?”她嗤笑一声,对镜敷卸妆膏。 “学习了谈话的技巧?” “少打岔!之前确实不明白你到底是是真心呢还是别的,不过你给我‘土星’了……没有男人会分不清吧?至少你不会。” 叶钊从背后虚搂着她,眼里的笑意止不住,“要我夸你?” 李琊睨他一眼,“快告诉我。” “除夕。”他忍住才没有加定语修饰。 无需他描述,那束手持花火在半空画出的弧线直直越入她躯体。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哽咽地说:“你真的,真的太混蛋了。骗子!耍得我团团转。” “笨蛋。” “可不是么,骗子与傻子。” * 午后,昏昏欲睡的光线照进。李琊坐在书桌前弹奏键盘,电脑屏幕里的波纹随之变化。为了不打扰熟睡的人,她戴着耳机。 波落落卡的音乐几乎由她创作,讽刺时政、宣泄不满、叙述生活,或直接或暗喻地写进词曲里,很少真的在讲爱情。她认为爱情不是人生唯一的议题,也确无爱情可写。 “欲望是岸上的秃石。”她翻开记录的笔记本,用铅笔写下这一句,然后点燃一支烟。 李琊不经意朝床那边看过去,发现叶钊正注视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她摘下耳机,“你说什么?” “什么时候起来的?”他拿起木箱上的腕表,一边戴上,一边走过来。 “九点十点?没看时间。” “就睡够了?” 李琊在他靠近时合上笔记本,“我不是天天玩好不好,要‘工作’的。” 叶钊指了指电脑屏幕,“就是这样作曲的?” “算是草稿?我会给季超基本节奏,作出比较完整的草稿,最后乐队再一起完成。” “会打架子鼓了?” “一点儿,贝斯什么的都学了些。” 叶钊轻刮她鼻梁,“这么厉害。” 李琊抬起下巴,“马马虎虎啰。你是不是很有危机感?” “是啊。” “说谎。” 叶钊点了点桌上的蓝色金属打火机,“不止一点儿。” 李琊“啊”了一声,“这是顾妞儿给我的,就算是唐季飞给的,怎么比得上‘土星’是不是?” 叶钊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表情,觉得她着实迟钝,但关系到乐队成员之间的情谊,也不能道明。他笑笑,“我准备出门了,见编辑。晚上请朋友吃饭,一起?” “周莉?” “以前一起玩摩托的朋友,也是我重要的前辈的儿子,他们一家。” “我不去,比巴卜约了我吃饭。” “比巴卜?” “以前在果壳兼职,不记得了吗?” “记得。” “他是我最忠实的酒友。”李琊粲然一笑,“当然,你要是想的话,这个位置可以给你。” 叶钊抿了抿唇,“少喝点儿酒。” 李琊抱了抱他,“你才是,早点回来知道吧?” 恍然间,叶钊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浸在酒精里的人,彻彻底底清醒过来,握住了生活开启的实感。渴望的人近在眼前,还叮嘱他早些回家,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说:“不如写个同居守则?” 她抿唇笑,“要写什么?” “山茶的话不准不听,山茶的要求务必达成,还有,山茶要少哭。” “喂!我不爱哭的,都是因为你。” 叶钊心口忽地一刺,顿了顿说:“最后一则,我不能再惹你哭了。” 李琊不想显露分毫感动,催促他去换衣裳。送他出门前,她有些不舍地吻他的脸颊,轻声说:“快乐得好不真实。” 他在逆光里,几乎要化作最温柔的影,“你就是我最大的真实。” “该走啦!”她砰地关上门,嘴角要触及云。 * 约定在簋街一家火锅店,比巴卜一边喝啤酒,一边大倒苦水。 李琊呷着豆奶,打趣道:“我看你就是在炫耀,去了趟戛纳了不起。” 比巴卜叹气,“我们公司就是去凑热闹的,你看回来之后哪有时间,这个会那个活动的。” “文创民工,我懂。” “诶,不过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关于大钊的。” 李琊从铜锅里夹起羊肉片,沾了麻酱吃,抬眸说:“你知道他来北京了?” 比巴卜一愣,“我不知道。” 李琊顿了顿,“那是什么?” 比巴卜问她要了一支烟,方才开口,“大钊以前有女朋友知道吧?” “晓得,有很多。” “我们最近合作的公司,那女老总武萋萋是大钊前女友。” 李琊暗自松了口气,“可以啊,影视公司老总。” 比巴卜皱了皱眉,“我要讲的不是这个……” 李琊听他娓 娓道来,无意识地摩挲锁骨下的土星吊坠。 除却声名赫赫的青年作家这一身份,叶钊就是彻头彻尾的纨绔浪子,在那只手数不过来的女友里,武萋萋是稍显特别的存在。他们是俄语言文学同门教授下的研究生,俊男靓女,才华横溢,好不合衬。稳定交往超过一年半载,八卦娱乐媒体甚至报道他们或将成婚的消息。 故事的转折在二十五岁那年,学校拿到一个去莫斯科大学文学系硕博连读的名额,叶钊与武萋萋都申请了,纯粹以学术成绩考量,二人都有多篇文章上权威期刊,获选机会不相上下。 结果毫不意外,叶钊当选。武萋萋认为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十分不公,多次找导师理论,说她有出版的翻译作品,而他不过是出版了两篇虚构类小说。导师说这不是一人决定的,再无下文。 就在这时,叶钊见到了母亲,这才得知父亲的公司早已破产且欠下巨债。等他忙完第三部 长篇小说《野鸽子》的出版事务,母亲失踪了。叶钊为寻找母亲,下定决心退学,同导师商议将名额给武萋萋。遗憾的是,名额最后却给了低一级的另一位导师的门生。 无人知晓,武萋萋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给叶钊介绍了一位准备进入大陆影视行业的香港富商。叶钊很缺钱,以极低的价格出售了三部长篇小说的改编版权,或者说是被骗取。 一年后,《蒲草》搬上大银幕,讲述小镇青年寻找自我的作品变成充斥纠葛的爱情故事,书迷怨声载道,骂电影主创团队胡改,骂叶钊为了钱舍弃良心。 叶钊再次回到北京,却发现武萋萋成为了富商的“二房”太太。他提起上诉,以败诉告终,并因诽谤再欠债。 找不到母亲下落,背负父亲公司的银行欠款及父亲的高额赌债,耀眼的星星一夜陨落。 “我就打听来这么多,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那编剧一开始还不愿意讲,问我为什么这么好奇,我说是大钊的读者,她立马像找到知音了,义愤填膺的,还发毒誓绝对不接武总公司的活儿。”比巴卜小口饮酒,好似讲述的只是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比巴卜虽是李琊的忠实酒友,却不清楚叶钊在她心中的分量,只知道她曾有过好感。因而对他的语调并不恼,她勉强笑笑,转而说起别的。 饭后,比巴卜提议去看欧冠小组赛,那不勒斯对曼联。 * 工体东路酒吧食肆众多,入夜很是热闹。有的店沿街搭了露天的席位,棚沿缀有各式球队的小旗帜,大屏幕上正在重播之前的比赛,人声嘈杂。 绕过停泊在路口的车辆,走进巷道,李琊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唐季飞叼着烟,正同旁边几人走进一间酒吧,很有些神秘。出于对这些夜场的了解,她知晓这间酒吧是会员制,不是如今的他能消费得起的。 李琊思忖片刻,问旁人,“去HUG吗?” 比巴卜说:“都行。” 走到门口,安保将他们拦下,“有预约吗?” 李琊想着要编什么谎,恰时,比巴卜瞧见熟人,招呼道:“迟总!” 为首的男人颔首:“来看球儿?” 比巴卜点头,“这……我朋友忘了预约。” 迟澈之了然,看也不看李琊,对安保说:“一起的。” 安保放他们进去了,李琊轻声道谢,迟澈之未理会,倒是他的朋友将她打量一番,“美女,怎么称呼?” 李琊笑笑,“山茶。” 迟澈之勾住他朋友的肩膀,“得了你。”又对比巴卜说,“你们玩。” 比巴卜知道这位领他们进来已给足面子,客套两句便分开走了。 侍者领他们至一隅就座,比巴卜这才说:“以为你是VIP,下回提前只声儿行不行。” 李琊左顾右盼,未能寻见要找的人,回话说:“那谁?” “我老板的老板,归迟影业的老总。”比巴卜想起她不了解业内,补充道,“就之前在三环撞了那法拉利车主。” 李琊点头,“公子哥儿。” “可不是,不过他人挺好,对我们这些小编剧很照顾。” 暗紫的灯光里,人影绰绰,气氛正浓。皮质沙发座椅间有横隔,仍能听见邻座人的说笑。 薯条与精酿小麦啤送上桌,随着足球在绿茵草坪上的旋转,比巴卜讲起球来,李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杯子见底,李琊不再有耐心,起身说:“去趟洗手间。” HUG的装潢如迷宫一般曲径通幽,除了厅堂偏角的座位,还有位于深处的吧台,以及穿过长廊才能上至二楼包厢的楼梯。李琊也故意像走迷宫似的,弯弯绕绕探了个遍,还是未见着人。 跨上第一步台阶时,遇见提着冰桶下来的侍者,她觉得此番行为有些蠢,不该追踪下去。下一秒,仍拾级而上。 李琊装醉很在行,一一推开包厢门,一一颔首致歉,最后余下两间上了锁的房。 她靠在有灭烟器的垃圾桶的旁抽了一支烟,等来其中一间的门打开。出来的人是方才同她搭讪那位,男人笑着走进,“美女,这就喝高了?” 李琊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找人。” 男人脖颈上的Goro's银质羽毛项链一晃一晃的,笑容亦一晃一晃的,正邪难辨。他抵近,压根没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抬眉一笑,“有事儿?” 李琊顺着他的想法,随手一指,“男朋友。” 男人果然将她当做不懂事的情儿[16],颇有些劝解地说:“顶多赌个球儿,别多想。” 李琊但笑不语,男人许是知分寸许是觉得无趣,三两步走开了。 等他消失在楼梯口,她敲响了最后一间包厢门。 里面的人很谨慎,过了好一会儿,掀开一条门缝。 李琊故作风情地笑笑,“老板好。” 话音刚落,那人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整个人拖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16]情儿:北京方言,情人。 第六十一章 东城区王府井的中式饭店,雕花木窗隔开厅堂与厢房,明亮灯光映照圆桌上的精致碗碟。六人围坐,王宇舒及家人言笑晏晏,叶钊亦笑着,却略显落寞。 如此氛围令他很难不忆起孩提时代。每逢传统佳节,叶家远的近的亲属总有热闹的聚会。第一次变故是大伯离世,第二次变故是父亲破产。大家散了,小家散了,他再没法嫌烦嫌吵。 在小女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呼唤里,叶钊真切地意识到,叶福龙走了。 散席后,一行人在饭店门口话别。 王先生已为人父,还是像过去般好玩,一边递烟,一边说:“去三里屯儿喝两杯?” 叶钊浅浅摆手,“改天吧,得去接女朋友。” 王先生乐呵一声,“还浪啊。” 王太太哄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女孩,搭话说:“没听妈说?是准备结婚的女朋友。” 王先生颇有些诧异,“是吗?” 叶钊衔着烟,似笑非笑地说:“再过几年来吃喜酒。” 王先生与王太太们欢欢喜喜来,欢欢喜喜回。 叶钊独自站在路边,拨出李琊的号码。连着拨三次皆是忙音,令人很是忧心。他没有乐队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只得搭的士去了鼓楼。 虹膜老板不似秦山时常去店里,昨日当值的工作人员也不在,叶钊问其他工作人员,都当他是狂热乐迷,不愿理睬。幸好馄饨店老板认得他,大方给了庞景汶的号码。 叶钊拨通电话,那边的环境音十分嘈杂,他重复好几次才说明状况。 庞景汶似乎走去了安静的地方,不在意地说:“出不了什么事儿,顶多跟朋友赌球去了。” 叶钊眉头轻蹙,“她还赌球?” 庞景汶连忙改口道:“看球……最近不是欧冠么。” “你认识比巴卜?” “认识啊。” 迂回一番,叶钊联系上比巴卜,对方很吃惊。他省略客套,直接问:“山茶在吗?” * 同一时间,房门上了锁,李琊跌进沙发里。 青年不怀好意地靠近,“就说差点儿什么,果儿上赶着来了。” 电视传来解说员激动的声音,茶几上散落几支针管,还有未收拾干净的粉末残余。李琊未看清这一切,青年的阴影笼罩过来。 唐季飞抬手挡在他们之间,青年不满地说:“先来后到啊,我先玩玩。” 瘫在沙发上那端的其余两位都晦暗不明地笑起来,像是发了狂。 下一秒,唐季飞猛地拽起她的头发,阴骘地说:“谁让你来的?” 笑声停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转而变得警惕。 李琊知道他在假装不认识,亦假装不解地说:“胡老板在吗……难道我走错了?” 唐季飞啪地给了她一耳光,“谁他妈让你来的?” 李琊嘶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走错了。” 唐季飞钳着她下巴,眯起眼睛,“我不会问第三次。” 青年一步倒在沙发上,搂她入怀,“别啊,说不定人真是走错了。” 李琊作出委屈的样子,缩了缩肩膀,“真的走错了,我道歉,对不起……让我出去吧,老板还等着。” “来了还想走啊,陪我玩了再说。”青年已然因药物而不甚清明,指关节划过她的脸颊,接着掀开她的衣领。 李琊这一瞬间竟不觉得害怕,而是觉得荒唐。亦如她去外地参加语言考试时遭遇绑架,李铃兰跪在唐太面前恳求,唐 季飞拿枪口对着赵弘武……这些数不清的“压”,仿佛总在提醒,她的人生就是一出可笑至极的拙劣戏剧。 早前在虹膜的后院撞见过一次唐季飞与陌生女人“打哑谜”交易,她以为至多拉皮条或招妓,事后问了好几次他都语焉不详,没想到他竟敢碰这些该死的东西。 她笑出声来,止也止不住似的。原就宽松的设计式衬衣的领垂下去,露出分明的锁骨及圆润的肩头,肌肤像那历时许久才能炼造出来的窑瓷,让人忍不住去看、去把玩。 青年扯开她的衣服,近乎撕的气力,有缝线崩裂开的声音。就在此时,他蓦地睁大眼睛,缓缓垂头看向腹部。 一把锋利的小刀抵在他腹部,如果刺进去,无疑会贯穿腹主动脉。 李琊拿刀的动作熟练而迅速,以至于谁都没有发现——除了唐季飞。 青年骂了一声,扬手就要将这不知好歹的女人制服。 李琊冷然道:“别动。” 吃了药的人是疯狂的,青年张开双手以示“投降”,又笑得上身都在抖动,“刺激!……我赌你不敢!” 李琊眉梢微抬,刀尖穿破他的衣裳,通过短短的刀柄,她感受对方到柔软的小腹。 害怕延迟到这时才降临。杀人。她不敢想。她也没机会了。 另外两位青年抢走她的刀,或拽着衣服或揪着头发将她拉起来。 唐季飞神色一凛,起身就朝茶几踢去。固定在地板上的茶几没有翻倒,室内的人却安静了。 “滚!”他拎起她的胳膊,一下子将她掼到门边。 李琊头磕到地板,撑着手肘爬起来去拧门锁,可随即后领被人揪住。 抓住她的人稍显清醒,不悦地说:“放了她好去报警?” 唐季飞活动了脖颈,故作猖狂地笑,“她要敢,老子明天就让她消失!” 沙发上的青年像虫般蠕动了两下,舔了舔嘴皮说:“这妞儿胆子大得很,横竖都是死,不如让我们玩玩。”似乎只会说“玩玩”这个词了。 较为清醒的那人察觉出什么来,钳着李琊的后颈,拽到唐季飞面前,“你们一伙的是不是?”讲出疑惑,他自己先相信了,发狠地按着她跌跪在地,“妈的!你们是雷子!”(雷子:北方黑话,指警-察。) 李琊费劲儿地侧着脸抬头,“不是……” 那人踹她一脚,拿着刀一步步逼近唐季飞,“我就说尖儿的‘猪头肉’到你这儿怎的还瞧不上了。不是雷子……线人,你是线人!”(猪头肉:黑话,即冰-毒。) 唐季飞后退一步,手别在身后,想去够沙发上的黑皮包——进门第一时间,他被搜身,没有任何武器,手机也“上缴”了,并卸下了电话卡。 那人预判了他的动作,径直朝他挥刀。 李琊同唐季飞对视一眼,跪在地上的膝盖悄悄抬起,在他隔挡时立刻回身跑出门外,五步楼梯并作一步跃下去,同时拨出报警电话。 撞上来往的侍者,她来不及道歉就要走,对方瞧清她身上的伤痕大惊失色,连连问是否需要帮助。她直摇头,快步走去门厅。 正伸长脖子等待的比巴卜看见似是而非的身影,抬手道:“山茶,这儿呢!” 见对方毫不理睬,他疑心看错又觉得不对劲,拨了电话过去。 李琊手机是静音,看见屏幕亮起立即接听,边走边说:“快走!我遇到麻烦了……抱歉,改天再说。” 凭方才的只字片语,她猜测那些人不仅瘾君子还是毒贩子,想来是与这间会员制酒吧内部关系匪浅才敢在外交易。至于他为什么在其中,除了线 人别的都说不通。和兴曾经手这些事物,“太子爷”是绝对不会吃的,至少据她了解,他身上从未有过丝毫迹象。 李琊从未如此期盼警笛,过去听见笛声就像在老师眼皮底下借作业给同学抄,总是心惊胆战。她混迹在巷口的德式酒吧门外的人群里,点燃一支烟以掩饰情绪,却紧张到只是捏在手里忘了吸。 不多时,鸣笛声未响,不同部门的小队出现。他们或着便服或着制服,皆神情严肃。一组包围HUG任何可能的出口;一组将店里的客人赶至一团,勒令每个人蹲下举臂;余下两位实习生驱散围观看客。 场所里没有寻见嫌犯,通过信号定位,副队长找出当事人问话。 李琊感到恐惧,她想起离开赌场那晚,冰冷的钢铐束在手腕上,接连不断的审讯。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然而由不得她。 众目昭彰里,李琊再一次上了警车,只是不用戴手铐。 “山茶!” 听见这声音,她勾身的动作一顿,接着钻进车里,没有回头。 他该有多失望呢?连她也觉得自己愚蠢到无药可救。 * 夜幕下,警局门楣上的徽章始终如一的庄严肃穆。 叶钊立在绿植旁,手里的烟一支接一支,眉心的川字没有变过。听围观者说缉毒大队出动,他不信她会碰那些东西,可那天分明看见她自然地去接烟卷。 她的生活糟糕成这样了吗? 他要如何才好。 看着脸色苍白的女人走出门厅,叶钊掐灭了烟,上前为她拉拢衣领,“冷不冷?” 李琊喉咙一哽,不太敢直视他,“只是在办公室谈话。” 他轻抚她脸上的浅浅指印,“疼吗?” 两次出入警局,来接她的都是他。是啊,他就是这么温柔的人,总替她善后。 她艰涩地说:“怎么现在又不问了。” “想我问什么?谁打了你。”他停顿半秒,“还是飞-叶子什么感受。” 她这才直直看过去,急切地辩解道:“我没有!” 第六十二章 (二更) 叶钊看她不像在撒谎,略松了口气。他故意捏了捏她有指印的脸颊,见她忍着不出声,呵笑一声,“看来不疼。” 李琊去拉他的手,却被躲开,垂眸说:“我做了傻事。” “你做的傻事还少?说来听听。” “唐季飞……我看他跟不认识的人进了HUG,很神秘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直觉,我怕他惹麻烦所以找了过去。那些人疯了看见女人就上,他想放我出去,结果被怀疑是线人。” “线人?” “是不是很好笑,他居然会肯为警察做事。” 叶钊听得窝火,抬眉道:“他人呢?” “我不知道,副队只说他很安全。”李琊抿了抿唇,试图解释“愚蠢”背后的动机,却被打断。 “你就那么在意他?” “什么意思?” 叶钊呼了一口气,尽力平静地说:“说不好听就是多管闲事。明知道可能有危险,以为自己很有能耐?想当然做事。” 李琊看了他片刻,攥紧手心,咬牙说:“是,您多厉害,我就是作就是轴。”说罢扭头就走。 她想到会受责备,却还是期待他能够理解,可是谁能够理解谁?他不会懂的。她当真高估他了,也太高估自己。 陌生的街,两道长影错排平行,跃过下水道井盖,跃过落叶堆,对向行驶的自行车呼啦碾压过去。 李琊在烟摊前停驻,玻璃柜里只有寻常的烟,更惹人不快。她索性不要薄荷烟了,挑了焦油含量比惯常吸的烟多一倍的红塔山。 老板将一盒烟放在柜台上,叶钊立刻拿走,“一起的,再拿盒万宝路薄荷爆。” 李琊伸手去抢,他抬高手臂令她垫脚亦无法够着。她顾不上有旁人在场,小孩似地跺脚,“抽烟也要管!你什么都要管!” 他一边付钱一边说:“嗯,跟你学的,妇唱夫随。” 她说不出话来,拿起万宝路就走。 叶钊掌住她肩头,轻松地迫使她别过身来。不等她反应,他挑起土星打火机的链条,弯腰靠近。 煤油的火花擦亮,离她下巴尖不到一支烟的距离,真的能将她灼烧似的,她心跳漏了一拍,怔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唇间衔着烟正就火点燃,却未垂眸看火,而一直注视着她。深褐的眸里火星跃动,仿佛他不是在点烟,而是在吻这火,吻她的眼睛,吻她的心。 转瞬即逝的一秒,火星垂回去,轻轻撞击她胸肋骨,他直起身来。 李琊后退两步,转身朝前走,低声咒骂的同时拆开烟盒塑封,摸出烟来点燃。 叶钊亦步亦趋,悠然道:“听不见,骂大声点儿。” 李琊咬着过滤嘴,唇齿与鼻腔充斥薄荷味儿。她缓和了些,“我骂我自己,自不量力。” 叶钊“嗯”了一声,“这会儿又有自知之明了。” 繁盛枝叶遮蔽天空,投下鬼魅的影。李琊就要与这片影融合,衬衫背后勾勒出蝴蝶骨的轮廓,显得尤为单薄。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明白吗?我讨厌唐季飞,但又不讨厌,我没办法不担心。”转而又去看他,“你真的不明白吗?” “不明白。”他蹙起眉,很是不解的样子。 “我。虽然他做错过事,可是他是……我与以前唯一的联系。” 叶钊忽然意识到,他方才说了不该说的胡话。 她自小就没有父母,如今更是孑然一身,可她那么要强,不愿说“家人”,只好讲“以前”。 小姑缺席,“哥 哥”是唯一的代替,这份复杂的羁绊不是乐队或别的朋友能给予的。 原来他对她不甚不解,还说要负责她的人生,“负责”“人生”,多狂妄的字眼。 李琊见他不语,接着说:“当我愚钝好了,当初插手杨岚的事情也是,都是逞能。可是叶钊,难道没有力量的人就该认命,无法反抗就不要反抗?” “这不是认不认命的问题。这些事超出你的能力范围,就算担心,还有别的途径可以解。” “对我来说是。我恨死它们了,我是说暴力、谣言、选择、犯罪,好希望离得远远的。但是没办法啊,这样过来的,就永远逃不掉了。我不是要正面形象,只是想普通一点儿。你懂吗?二十二岁该是什么样子,我也想是什么样子。” 叶钊想,她才二十二岁,通俗来讲是“青春无敌”,正是美好的年纪,该烦恼一日三餐是什么、如何拒绝追求者、要读研还是工作……而不是困顿在荒芜里。然而她早就陷落,何谈“无敌”,何谈“美好”。 今次发现的问题不止是他的不甚了解,还有她深藏在心的结——导致一切问题的本源。 他轻轻叹气,“我还是要说,你做事的方式太不成熟。如果没有跑出来怎么办?太危险了,勇敢也要有个限度。” “我知道你会怪我……” “是,我想了很多,很生气。但现在不是要责备你。我希望你在做决定之前先跟我商量,就像现在这样把想法讲出来,讲出来我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止是我,尝试去沟通好吗?” 李琊又觉得低估他了,怎么会如此准确地击中要害?她很少为自己的行径作辩解,不愿意背后潜藏的是封闭的心扉。因为是他,所以问“明不明白”,试图说明,可有的话仍是难以启口的。 譬如说,唐季飞对她来说有着不想承认也得承认的重要性,她做事向来有分寸,但偶尔也会放弃权衡,以身涉险。还有,如果这次不是唐季飞而是他,那把刀恐怕会染血。 犹豫片刻,她说:“我认为大多沟通是无效的。” 叶钊严肃道:“学过传播统计学吧?样本总有不确定性,所以要将偏差降到最小。不要因为一两次不如意的结果就放弃。” “现在是要给我上课?” “我不想说教,如果你一直缩在壳里,这样的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你现在晓得底线,之后呢?” 李琊深吸了一口烟,激动地说:“我没办法啊,要怎么样呢,我以为音乐就是最大的消解,还是不行,所以需要酒精,需要放纵。” 叶钊看着她说:“是因为我不在吗?” 她迟疑半秒,点头又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是你在我就好快乐。不过……你知道的,一个人没办法承担多个角色,我就算想,也不可能消耗你,何况,你是叶钊啊,我舍不得。” 长街化身告解室,他像是怀有不可告人隐秘的牧师,却还要听信徒的忏悔,愈听愈煎熬,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烟燃到尾,他又抽出一支,“不是说过有的是时间跟我耗吗?在我身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该索求回报了。” “什么?” “做你的沙包、垃圾桶。” 李琊摇头,“我不要。” 叶钊捧着她的侧脸,轻声说:“人和人无法完全感同身受是没错,至少匀一点儿让我受着,我不想看你假装快乐。” “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要傻要疯,要死要活,我奉陪。” 他何时都保持理智、端正沉稳,竟说愿傻 愿疯,这或许是她听过最撼动人心的告白。 睫毛轻颤,眼窝褶深陷,她抬眸,“为什么,我值得吗?” 叶钊浅笑,嘴角藏着苦涩,他将她额边的发捋到耳后,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妹妹崽,有的事不是值不值得才去做。你不是也明白?所以才冒险。我也想有你这么勇敢,不管是好的坏的,都分享给我好吗?” 李琊“噢”了一声,“那你不怪我了吗?” “怎么好再怪你。” “你最好了。” 他牵起她的手,她又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了。 * 返回的车上,叶钊说起“建立安全感”的话题。李琊因方才那番“告解”情绪得到释放,整个人放松下来,听得很困倦。 叶钊看她答得敷衍,揽着她说:“睡会儿。” 李琊环住他的腰,迷迷糊糊入睡。 下了车,叶钊背着她一路回到住所,哄着她换了宽松的棉衫,陪她入眠。 半夜,李琊翻身摸到结识的臂膀,哑着嗓子说:“冷。” 叶钊半梦半醒,以为她没有盖到被子,顺着被单边沿摸过去,忽然意识到什么,完全睁开眼睛。 “你怎么这么烫?”他以手背贴她额头,肯定地说,“你发烧了。” 她含糊地“啊”了一声,又说:“我好冷。” 叶钊起床去打开灯,确认般地额头抵额头,蹙眉问:“家里有温度计吗?” 李琊因突然的光线半眯起眼睛,坐起来说:“只有安眠药……” 他晓得她烧糊涂了,懒得去计较,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出去买。” 她几步上前,一个趔趄撞到他背上,紧拽着衣摆说:“陪我。” “乖,你发烧了。”他掰开她的手,“不然去医院。” 她小孩似地摇头,“我不要。” 少顷,叶钊拎着药店的袋子回来,李琊裹着被单蜷缩在床角,只露出泛红的脸蛋,活像最胖的俄罗斯套娃。 叶钊笑出声,招来没好气地噘嘴,更是止不住笑意。他抖了抖水银温度计,强硬地塞进她腋窝。接着便去烧水,又连哄带骗地喂她吃药。 李琊咬着唇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人照顾真好。” “我照顾你还少了?”叶钊抬眸,想了想说,“是不够,趁我还有力气,使劲折腾我。” 李琊嬉笑着说:“怎么折腾。” 叶钊不搭理她的黄腔,环顾四周说:“你看你,家里什么都没有,别的倒是可以不要,医药箱一定要有。” 话音刚落,李琊轻吻他的脸颊。 家?她不愿去追却又迫切需要,没有故乡只有二十年谎言的人,在这一刻,真切地相信自己拥有了一切。 我的爱人亦是爱我的人,于是我有了家,有了故乡,有了宇宙。 我爱真实,爱谎言,爱月亮,爱人类。 最爱你。 第六十三章 叶钊悉心照料病号,几乎整夜未合眼,清早又去买食材,借了邻居的厨房煮小米粥、炖鸡汤。李琊赞不绝口,就差搬来整部《辞海》。 叶钊想了想说:“你们不在这儿排练?” 李琊吃着粥,含糊地应了一声,“顾妞儿有专业的练习室,比我原来的琴房还要好。噢,你没去过。” “去过,给你收拾行李,忘了?” “噢对。” 说到这儿,他们有些沉默,为什么沉默彼此心知肚明。迫使她“北漂”的那些事,暂时还无法提及。 过了会儿,叶钊说:“乐队要演出,他们也都在五环内,你跑来跑去不嫌麻烦?” 李琊摇头,“便宜啊。” “不考虑钱的话,你想不想住这儿?” “谁想住这儿啊,条件这么差,还偏僻。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钊不答,只说:“快吃,等会儿再量量体温。” 李琊睨了他一眼,“管家婆。” * 阴沉沉的午后,村落里好些乐队开始排练,敲锣打鼓好似野生音乐节现场。 李琊的烧还没退完全,叶钊也不管她愿不愿意,领着她上医院。 过去她很少生病,这些时日过着不健康的生活也未见生病,却不想他来了就生病。果真如他所说,她很会“折腾”。也或许有心理原因,以往是硬熬着,现下不用强撑,神经一松散,新的旧的毛病便出来了。 医院床位紧张,李琊只消输三瓶药水,她省得麻烦了,就在廊道的座位待着。 叶钊知道她无聊,陪她玩手机内置的俄罗斯方块游戏。 玩了一会儿,她困乏得厉害,靠在他肩上睡了。他独自看着往来的人,看着输液透明管里滴落的液体,回忆纷杳而至,想起张医生的诊所,少女的阁楼,熄了火的别克里的短暂的夜。 药瓶将空之际,叶钊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 胡茬刺人,李琊蹙着眉醒来,忽而又一笑,“感觉很好。” 叶钊觉得,他可以拼尽全力去承担所有角色,爱人、朋友、长辈、家人、歌迷。他是悟空、是超级英雄,也可以是静默的石头。 李琊不知道他的小小想法,接着说:“以前最讨厌医院,现在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还是讨厌的好,少生病,长命百岁。” “我才多大啊,就祝我长命百岁。” 离开医院时,手机铃声响起,李琊看了来电显示,悄悄瞥了旁人一眼。 叶钊抬眉,直接拿过电话接听,“是我。” 电话那边的人显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在一起?” 叶钊冷淡地“嗯”了一声,也不听对方讲什么,直接说;“有空的话,晚上吃个饭吧。” 李琊闻言,很是惊讶,“喂。” 叶钊利落收线,将手机还给她,“怎么?” “为什么要吃饭?” “你不是担心他?总要见一见的。” 李琊差点儿忘了那场小小风波,这样一想,假期似乎太漫长了。 * 金鱼胡同里一间粤式餐厅,讲着广东话的服务生领客人落座。 待服务生离开,李琊打趣道:“这儿人均消费比我们一场演出酬劳还多,叔叔真有钱儿。” 叶钊笑笑,“该花的就得花。” 李琊讥讽似地说:“您真给唐季飞面儿。” 叶钊还是笑笑,转移话题 说:“你发没发现重庆和北京有什么不同?” “吃食吗?大概一个是不讲究,一个是荒漠。” “倒没说错,不过北京讲究,你看啊,吃法餐得讲法语,吃粤菜得讲粤语,不然显得不够高级。” 李琊抿着唇笑,“你有时候真的很刻薄。” 叶钊颔首,用广东话说:“多谢你赏识。” 李琊回敬,“唔该晒。”(谢谢) 唐季飞一来便瞧见他们的浓情蜜意,冷着脸走过去,不甚客气地说:“堵车,耽误了会儿。” 叶钊点了点下巴,“坐。” 唐季飞拖开椅子落座,自顾自招来服务生点单。 李琊凑近看了看,回头问:“你想吃什么?” 叶钊浅笑,“随意,点你喜欢的就好。” 唐季飞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短暂的对视好比地下拳击场,签下投名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直到中间的人欣然地“啊”了一声,他们各自收回视线。 李琊指着名作“虎爪珊瑚翅”的图谱说:“吃蟹吧,还有这个蟹黄的‘翡翠牡丹’。” 餐食上桌之前,服务生送来开胃小菜,三人连忙动筷。倒不是饥肠辘辘,而是为了显得不那么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李琊受不了这异常冷的气氛,起头说:“你为什么要帮警-察做事?” 空气似乎更冷了些。 唐季飞咀嚼着食物,皱眉说:“和你没关系。” 李琊噎了气,又问:“你碰了?” 唐季飞停筷,看着她说:“怎么可能。我假装鼻吸了,他们还想我注射,你来得巧,救了我一回。” 李琊点头,正要说话,叶钊似笑非笑地说:“运气挺好。” 唐季飞不愿这时同他掰扯,按耐住脾气说:“我有我的原因,山茶本来不该来的。” 李琊无言,想了想说:“唐季飞,上句说我救了你,下句就说我不该来,你人格分裂?” “感谢你,行了?” “你……” 叶钊打断即将来临的争吵,“喝点儿?” 李琊惊讶地回眸,他挑着眉梢说:“你不能喝。” 她不满地撇嘴,“嘁。” 唐季飞扬声唤服务生拿来酒单,指着四位数的白葡萄酒名目说:“吃蟹配白葡萄酒最好。” 李琊低声说:“喂,你有病吧。” 叶钊浑不在意地说:“可以,很讲究。” 李琊更吃惊了,“有必要吗?” 服务生不知如何是好,叶钊示意他去拿酒。 李琊看了看左右的人,不解道:“你们都有病是不是。” 叶钊笑了一声,“小孩么,偶尔得惯着。” 唐季飞一听,拍下筷子,怒目而视道:“谁他妈是小孩?” 叶钊轻描淡写地说:“不是讲了‘妈’就不像小孩了。” 唐季飞立即起身,李琊好生拉拽才让他重新坐下。 她摇头道:“行,我看我有病。能不能看在我这个病人的份儿上,让我好好吃饭。” 唐季飞仔仔细细看她一番,“你生病了?” “小感冒。” “注意点儿啊你,最近的流感很厉害,严重了解不了活儿。” 李琊想,这就是唐季飞与叶钊最大的不同,如粤菜与川菜,一个过于讲食材,一个过于重调味,一个过于务实,一个过于关心。 * 餐食与白葡萄酒传上桌,氛围稍活络些了,大多围绕李琊做过的荒唐事展开,什么喝醉了跌进马桶,把别人电话号码写进女郎小卡片,四处张贴演出海报被罚款…… 唐季飞讲得有兴致,叶钊听得也很有趣味。李琊看他们好不容易和平相处,难得不出言反驳,任自己变成笑料包袱。 也是在三人共处的时候,李琊才感觉到与叶钊的年龄差距,他讲话很有方式,什么时候该附和,什么时候该戏谑,如同机器人的精密计算,分毫不差。他令笑料更好笑,令夸张更夸张,也令不存在的情谊恍然存在了。 在她看来,这些分明通过经历打磨出来的圆润,却简化成了销售的职业病。她不是很习惯他的这一面,亦不是很喜欢。但想着在她面前,他还是有棱有角的叶钊,宽慰自己释然。 意料之外的,晚餐在欢声笑语里结束了。 叶钊去付账单,唐季飞将李琊拉到一旁说话。她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奇怪道:“说啊。” 他“嗯”了半秒,慢吞吞地说:“抱歉……打了你。” 她摇头道:“是我犯糊涂,活该。” “还有,真的谢谢,我不是你我可能就遭了。” “你……算了。” 叶钊走来,多了喝几杯的唐季飞拍着他臂膀,同他称兄道弟,“怎么说以后都要常打照面,过去的事儿都翻篇了,我也不计较,还是称您一声哥。” 叶钊说:“随你,不给山茶添麻烦,都好说。” 李琊见他们并非假意和解,告知一声,轻快地往洗手间去了。 唐季飞将视线从她的背影上收回,轻咳一声,“你和她住一起吧?我平时事情多,没法儿时时刻刻看着她,你替我好好管管。” 叶钊听着这些话,认为他的确就是个自大的小孩,淡然地说:“没什替不替,山茶在我这儿很乖。” 唐季飞一愣,又听见叶钊话锋一转,问:“你不会平白无故帮人做事吧,为什么肯做线人。” 唐季飞犹豫片刻,说:“叶哥,真不是我不想说……” 叶钊说:“关于山茶?” 唐季飞真真儿有点儿讨厌聪明人,他虽不愚钝,但算不上顶聪明,凡事都要琢磨再琢磨,比如他对山茶到底是什么感情,在利物浦躲了一年才彻底想明白。 他收回思绪,说:“这儿不方便说话,我等会儿还要去趟香山,你十二点来我住的地儿。” 叶钊没想到他有说的打算,点点头,“好。” 李琊出来时只见着叶钊一人,无奈地说:“唐季飞这人真烦,神神秘秘的,转个背就不见了,搞不好别人以为他是好莱坞电影里的狗仔。” 叶钊为她的比喻轻笑出声,“不该是小说里的私家侦探?” “谁的小说,钱德勒?侮辱马洛了。”[17] “吸吸鼻涕。” 李琊慌张地摸人中的位置,发现自己被捉弄后,没好气皱鼻子,“你是小学生吗!” 叶钊喜欢看她不满的表情,嘴唇、鼻子、眉毛蹙成一团,眼睛瞪大,很有生气。 他忍不住刮她的鼻梁,“走了,小宝器。” 难得听他讲方言,她慢半拍才回呛,“你才是宝器!” 四川话里的“宝器”,时而是笑别人傻,时而有亲昵意味。但他说的“宝器”,其实指的是原意——我珍贵的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17]菲利普·马洛:《漫长的告别》中的人物。 第六十四章 唐季飞二十三年的生活,有大半都在漂泊。十五岁离岸,寄住在姨父家;十八岁辗转至广东,帮姨父打理事务;二十一岁回到重庆,准备接班;二十二岁逃亡利物浦,之后来到北京。 除了这两年,他在哪儿都受着少爷待遇,也除了染毒瘾——家训严明禁止,他的幺叔就是这么走的,还有一位二叔在金三角地区,纸巾下落不明——他什么都做过。 追根溯源,他可谓是衔着“黑”金汤匙出生的。庞大的家族体系如一张巨网,他早已卷入其中,无法逃脱。 其实在二十二岁之前,唐季飞也没想过逃脱。不管做事时有多阴狠,更多时候他喜欢作出不懂事的样子。因而姨父觉得他不够沉稳,父亲责备他不懂规矩。仔细想来,其实是对在普通家庭正常的同龄人的模仿,或者潜意识里对所处环境的无用反叛。 独立完成了一笔大宗交易后,父亲认为是时候让他回去了。他是那么想念母亲,即使母亲情绪不稳定,差点将父亲杀死。他也想念外公,那个曾经教他持枪的外公,如今下半身瘫痪。他甚至想念街角的小面。 离港前夜,唐季飞迫不及待的心情被噩耗打消,亲如父亲的阿叔遭遇暗杀。不用查找证据也知道,这事是谁做的,赵弘武早就想将和兴改名换姓。等了半月有余,在姨父的帮助下安全抵达重庆,他却不愿这样过一辈子了。 第一次见到李琊,便是在那样的心境里。 是同类啊,唐季飞想。 她会促狭地笑,会不悦地皱眉,会直言“里头能有几个好人”,一开始他觉得很好笑,她竟然默认他是同一边的盟友。后来发现唯有面对她,他才是完全放松的,于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位妹妹。 同女人们在一起,他偶尔会想起黑夜里一支幽幽暗暗的白山茶,再之后甚至在情动时低喃“山茶”。他觉得自己完了,已经无法只将她当做妹妹看待了。 唐季飞不想用惯常的手段去占有,更不想被她厌恶,可最终还是违背意愿逼迫她说出“你想怎样都可以”。他太想得到她了,没有想过爱不是这样的。 在利物浦的那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唐季飞只要混血女孩,只要有蓝色眼睛的女孩。张宝璐骂他疯魔,也劝解说:“山茶跟你不一样的,她是好孩子,说直白一点,她根本看不上这个圈子里的人。” 唐季飞记得与李琊去影院之前曾讨论过,她讨厌所有黑帮电影,不是觉得沉闷、烂俗、血腥那样的理由,是没有理由的本质上的厌烦,她觉得这些全都滑稽而无聊。 所以,她会喜欢那个人,那么干净。 * 香山,晚风呼啸,林涛阵阵,小小古刹隐没其中。道场内十分安静,老僧跪在长明的烛火前敲打木鱼,念念有词。 唐季飞靠门而坐,一只腿半立起来,显得有些失礼。那尊塑金的观音,半垂着眼,直直盯着他,令人背后发凉。说实话,他不信仰这些,拜得至多是关公与财神,所谓夜路走多总怕闯鬼,他每每来寺庙,都像在受罚。 他觉得对方约在这里碰头有点儿故意的意味,不过这里的确很隐秘、安全,比城区任何地方都让人放心。 约莫五分钟,身材高大的男人跨过门枕走进。唐季飞起身招呼道:“贺副队。” 贺晙将文件夹递给他,“你要的资料。” “找到了?” “情况比较复杂,你自己看吧。……昨天的事,要不是那姑娘报警,你打算怎么办?” 唐季飞一边旋开文件夹上的细线,一边说:“我确实心急了,那个拆家没那么好对付。” 贺晙点头,“那一片儿的都有来头,你接触的人 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条线算是断了,可能我暂时没法做事。” “无妨,你帮了很多,想不做也可以。” 唐季飞取出文件,闻言顿了顿,看向他说:“话不是这么说,要不是遇着您,我上哪儿打听消息去。” 贺晙笑笑,“甭来这套,你的档案,我们一清二楚。除了这儿,你还有别的地儿可去。” “不管您信不信,利物浦属于寄人篱下,香港更是不会去的。” “真不做了?” “金盆洗手,尖儿的柚子叶。” “只要你不搞毒品,我还真管不着。” 唐季飞抖了抖文件,仔细看起来。文件有多处标志,显示其属于警方内部资料,记录着同一人的信息。他愈看愈觉不妙,皱眉道:“我能拍吗?” “不能。我找刑事科要来的,你赶紧看,还得还回去。”贺晙想了想又说,“那姑娘什么来头?” 唐季飞立即说:“干净的。” 贺晙抬眉,似有些诧异,“这……不如不知道,恐怕接受不了。” * 地下室灯光微暗,二人席地对坐,为了不显得沉闷,茶几上多了一瓶龙舌兰。 唐季飞出声说:“我现在还真不知道从哪儿讲起……从头说起吧。” 叶钊递了支过去,也为自己点燃一支。 时间回到两年前。 唐靳听到风声,忙于转移资产,托李铃兰去收回赵弘武的账簿,不仅是削弱他的野心,也防止他之后生事。 虽然赵弘武是在枪口下就范,但事后未反扑实在令人生疑。唐靳想到这一点,暗中调查却无果。李铃兰与他的逻辑完全不同,提议调查情妇。 赵弘武果然是安顿情妇去了,那位十多年前就与他断了,独居在郊县,没有工作依然过得很悠闲,名下房产也愈来愈多。原来不是情妇,而是未过户的实际上的妻子,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竟然就藏在主城区。 唐靳的儿子被要挟的时候,赵弘武的儿子却过着无忧的生活。 李铃兰无意中将消息透露给正做着“三嫂”美梦的女孩,杨岚果然不会让人失望,傻兮兮地找上门去。 真情妇与假情妇见面不免动手,赵弘武得到消息立即赶去解决问题,等到了才发现被算计了——儿子失踪。 赵弘武身陷囫囵,想来想去同李铃兰谈判最妥当,对方要求他担下主要罪名才肯放了这位“三太子”,见茶楼没有任何埋伏,他笃定她是弃子,大不了你死我活。却不想唐靳早已做好准备,唐季飞领一班人掐着点儿来了。 这件事,李琊至今还以为只是为着账簿的事,因而并不懂杨岚所说的“杀人偿命”。李铃兰不说是想保护她不多的天真,唐季飞不说更是存有私心。 在触不及的领域亦有人博弈,警笛无预兆涌来,曾狂妄宣称“是第二政-府”的组织销声匿迹。唐靳获死刑,李铃兰获无期,其余人也锒铛入狱,无一逃过。 在宣判之前,仇家们蓄势待发,唐季飞东躲西藏,终于等张宝璐那边准备好,同李琊前往江北机场。 行李在这时尤其多余,唐季飞什么都没拿,李琊拿着一顶格纹的鸭舌帽——她平常就喜欢戴帽子,并不令人奇怪,另外还一本《白痴》、一支口琴。他好奇问了一句,她只说:“路上无聊,打发时间。” 过了安检,唐季飞彻底放下心来,李琊要去洗手间就让她去了。他觉得她不会蠢到留在重庆,除了重庆也无处可去,笃定她不会逃跑。没想到的是,她学电影里的手法,同陌生人交换了衣服。那顶格 纹鸭舌帽原是巴宝莉大新款,还坠着吊牌,足以诱惑不谙世事的女孩冒险。 唐季飞再出机场无疑送死,广播一遍一遍提醒,只得登机。在香港转机,最后抵达利物浦,张宝璐见到他便慌张地问:“山茶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生平第三次落泪——第一次是婴孩啼哭,第二次是得知母亲患病,第三次不是因为她的逃离,而是害怕她出事。 张宝璐与唐季飞一样担心李琊的安全,恳求依仗的未婚夫帮忙寻人。满世界找人何谈容易,最后还是在网络上发现名为“山茶”的女主唱,才知道她在北京。 李琊去北京之前,先是搭上往拉萨的火车,在西宁火车站睡了两天,又前往上海,靠季超资助在旅馆住了半月。那段时间她惶恐不安,终于缓和过来,才写信保平安。 这些是唐季飞向季超打听来的,他生气她不顾安危也要逃离,更憎恨自己。他彻彻底底醒悟,学着尊重、守护,还有爱。 * 最后的这一句,唐季飞没有讲出来。他根本不想称眼前的人为情敌,一个中年失意的男人有什么资格竞争,更多的是不愿承认自己落下风。 叶钊添了一杯又一杯酒,压抑着情绪听完他的陈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唐季飞呼出一口气,“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山茶在找她父母吗?” 叶钊蹙眉,“不是早就去世了?” 唐季飞摇头,“我就是为了这事儿给那副队做线人,你知道,要找人还是得靠当地人,何况他有资源,查起来比较容易。” “还没找到?” “我刚得到消息,蒋柯……” 叶钊一愣,“蒋柯?”重音在第一个字。 唐季飞抿了抿唇,点头说:“兰姐不是她姑姑,你能明白吧?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 “李铃兰和蒋柯是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年轻时候有过那么一段。” “你说找到人了,在哪儿?” “里头。” 叶钊停顿片刻,等反应过来,眉头蹙得更深了,“里头?” 唐季飞“嗯”了一声,“他是重庆人,为了搞摇滚八几年就来北京了,典型的早期北漂份子。那时候的环境,搞音乐基本就是喝西北风,我估计是要么卖唱要么□□工,反正生活得不太好。后来遇到俄罗斯留学生,也做外围,说难听点儿就是洋垃圾,吃奖学金福利。山茶出生的时候,他进了戒毒所,那女人也被遣返了。兰姐接山茶回去之前,是虹膜老板照顾的。” “难怪。” “蒋柯出了戒毒所,没多久又复吸了。吸毒的人迟早贩毒,他混成了小的拆家,为了三克□□杀人,判的缓刑,劳改表现积极,现在是无期。” 叶钊无言,好一会儿才说:“李琊知道吗?” 唐季飞喝了一口酒,“不知道,但是另外一帮人也在帮她找,傅川你知道吧,还有虹膜的老板。” “胡万饼不是蒋柯的朋友么,都帮忙照顾孩子了,不知道这些事?” “可能后来断了联系,或者不愿意说。换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等有俄罗斯女人的消息再看。” “有她的资料吗?” “你有门路?” 第六十五章 叶钊坐在床沿吸烟,看见头裹浴巾的女人进门,不悦道:“烧才退,又用冷水洗头。” 李琊撇了撇嘴角,“你醒啦。” “想吃什么?” “炸酱面。” “中午呢?” “我要出去。” 叶钊叼着烟,一边戴腕表,一边问:“去哪儿?” “季超和我一起。”李琊颇有些心虚,转身在衣架前挑起衣服来。 “我是问去哪儿。” “……北戴河。”李琊说罢,回头晙他一眼,“还有没有个人空间了,我什么都要给你报备?那你先说说昨晚去哪儿了?趁我睡在了就出去鬼混,还是被我逮着了吧。” 叶钊哑然一笑,“我倒是想鬼混……” “你敢!” 叶钊跨步上前,捏起她的下巴,看着灰蓝的眸眼说:“当真了?” 李琊拂开他的手,又斜斜地去瞧他,“又不是不知道你以前什么样儿,什么张学姐啦,刘小姐啦,武女士啦,收集百家姓?” 他心里那点儿思绪被打散,笑着说:“噢?做了功课。” 她嗤笑一声,从中拨开衣架上的外套,弯腰拿起放在下层的黑色紧身针织连衣裙。 叶钊发觉她的穿衣风格变了些,以前多是简单宽松的、花花绿绿的,现在倾向有设计感的、裹身的,颜色几乎黑白。其实不止穿搭,她也变得有分寸许多,不会再缠着人追问。 他叹了口气,“多穿点儿。” 李琊觉得这声叹气来得莫名,故作嗲声地说:“叹气容易变老的。” “老了好,你就没法折腾了。” “谁前两天还说让我多折腾?跟你说,老夫少妻很容易出问题的,特别是性生活。” 叶钊失笑,从后面圈住她,轻轻掐她的腰,“趁现在多做做?” 李琊耸动肩膀欲挣脱开,可他已撩起裙摆,沿着胯骨缓缓探上来,呼吸亦贴着脖颈来到耳后——他太清楚她哪里最敏感。 她不甘示弱,转身的同时,手捂住下方轻拨慢捻。他还未穿戴,薄薄的短裤聊胜于无,原就因晨起苏醒,此刻更是兴致昂扬。 叶钊声音都哑了些,“你确定?” 李琊收回手,长睫毛大眼睛一张一合,很是无辜,却以更嗲气的语调说:“不太好吧,叔叔。” 尾音拖长,是引燃无尽木的星火。 胳膊被拽着一拉,天璇地转,跌入柔软里。 李琊刚翻了个身,阴影覆盖而来。 “不行……那就一次……唔。”来不及说的话淹没于唇齿间。 * 直到闻到炸酱面的味道,李琊才裹着被单坐起来。 叶钊将充当床头柜的木箱拖出来——室内唯一的桌子放置着音乐设备,她不不允许任何有汤汤水水的东西放上去。他拆开包裹碗的塑料薄膜,唤道:“过来吃。” 她慢吞吞爬过去,手撑着床垫,扬起下巴说:“喂我。” 他挑眉笑笑,自顾自吃起来,全然不打算理会。 她朝他肩头拍了一记,“吃干抹净不打算负责,混蛋!” 叶钊摊手,无奈道:“怎么喂,吃得满床都是。” 李琊皱了皱鼻子,不情愿地拿起碗筷,“给我买张饭桌啰,还有厨具。” “就开始要东西了?” “喂!我又不收你房租……” 叶钊捏了捏她的脸颊,“尽管要,别的也可以。” 李琊“ 嘁”了一声,“我是想吃你做的饭,总不能天天找隔壁借厨房。” “那换有厨房的房子怎么样?” “好贵的,租不起。” “我……” 李琊没给他插话的机会,接着说:“假期都才五场演出,平时更不说了。最开始演出都是倒贴,现在好很多了,还有分成。对了,我们下周要去深圳。” 叶钊这才得以接话,“巡演?” “不是,就一场,回来请你吃好吃的,五道营有家居酒屋,香糯豆腐超好吃。巡演得年后吧?唐季飞在谈。我每次跟他说去重庆,他答应得好好的,后来又说不安全。我知道他仇家多,让他别一起去,他也不同意。” 叶钊想了想说:“唐季飞这么说总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他就是不想我见你。”李琊咀嚼着面条,一侧腮帮子鼓起来,又说,“小气鬼。他这人真的很奇怪,还让我和五哥少来往。” “五哥?” “傅川。我也不是想和他走得近,他自己从老板那儿打听来消息,要帮我忙……”李琊意识到失言,不再说了。 叶钊顿了顿,问:“帮你什么?” 李琊垂眸,面不改色地说:“联系演出什么的。” 叶钊薄唇轻启,终是不再问,“有的事情,等你愿意说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嗯。” 临出门前,叶钊“强迫”李琊吃了感冒药,从钱夹里抽出一叠钞票塞给她。 “我有。”她皱眉说。 “出去玩别事事麻烦季超。”他颇有些郑重地说,“不够用就找我要,还有一笔存款。” 她思忖片刻,将钞票揣进外套兜里,玩笑道:“别后悔,我好会花钱的。” 叶钊送她至门口,“少喝酒,回来给我说,去接你。” 李琊勾了勾他的手指,“知道了,乖乖等我。” 他轻笑,“晚点儿我也要出去。” “又见朋友?朋友真多。” “可不是。”他轻轻刮她的鼻梁,又点了点下巴示意什么。 她挑眉不作举动,他直接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末了说:“好好玩。” * 北戴河老街区,灰调的低矮的建筑物拥挤成一团,在风雨里摇摇欲坠。 行道上的积水涌动着,李琊急急前行,她身体微向前倾,双手抱臂,一步踏一滩污黄的水花。 季超追上去,将湿透的外套盖在她头顶,“找个地方躲雨吧。” 她大声说:“我今天非找到不可!” “这片儿都找完了。” 李琊立即转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那要我相信他死了吗?” 季超皱眉说:“还能怎么办,找了一年,哪次有结果?” 李琊别过脸去,“我就想知道为什么……那样的垃圾,怎么好意思生小孩,为什么要生小孩。” 季超其实能够理解,她想得到的无非是“在爱与期待里诞生的”,想拥有幻想里的归属与故乡,再多的闪亮都抹不去由此而生的卑劣感,这是被抛弃的小孩逃不离的劫。 雨势愈来愈汹涌,沉默许久,她以恳切的语气说:“回去。” 城际巴士在站牌前停靠,李琊投币上车,挂住吊环,望向窗外。 银灰的雨线随车摇摇晃晃,晃过海面的白塔,来往的恋人在伞下相拥,享受这自然给予的浪漫时分。 李琊想起等她回“家”的人,还有他漂亮的浅褐的眼睛,清澈而有神, 却是世上最坚固的铠甲。 刹那间,公交车底部发出砰声巨响,司机踩急刹车,乘客全体往后仰,叶钊也不例外。 “嚯!轮胎爆了,我今儿才倒霉噢!”乘客如此抱怨。 真正倒霉的是李琊,被抛弃,被逃离,被迫下车。被动语态与她有何怨何仇,这样拴住她的人生。 雨点砸下来,像令人生厌的鸟类的排泄物,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便池。 季超拦下好不容易出现的的士,司机不愿去那么远的地方,匆匆驶走。 李琊冷得牙齿发颤,含糊地说:“这车半小时一班,不然开房睡一晚?” 季超觉得总得找处躲雨的地方,应了下来。 * 他们找到一间小旅馆,季超不放心,提议住一间房。 李琊睨了他一眼,“我是有家室的人。” 季超无奈地说:“你要有事儿我怎么跟大钊交代?” 李琊不理会,直接要了两间有窗户的大床房。 来到房间,李琊打开暖气,又打开电视机,假装热热闹闹的样子,拨出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那边听上去很安静,只有窸窣的交谈声。 李琊以平常的语气说:“我今天不回去了。” 熟悉的低沉的声音响起,“为什么?” 李琊笑笑,“雨好大。” “没有淋雨吧?” “……没有。” “吃晚饭了吗?记得吃药。” “你好啰嗦。” “我才说了两句话就啰嗦?”叶钊笑笑,“回来要是感冒加重了,别想再出去玩。” “好了,不打扰你了。” 李琊惦记叮嘱,吹干头发与贴身衣物,出门买药。 季超笑说:“哦哟,学乖了。” 李琊瞪他一眼,“我怕半夜昏死过去。” 他们去了药店,又去商场换了衣服,随意挑了间餐厅吃饭。 季超说:“出都出来了,去海边转转?” 李琊打了个喷嚏,忙说:“遭了,之前不打喷嚏的,回去叶钊要说我了。” 季超连连咂舌,“都说一物降一物,我看也就大钊能管得住你。” 李琊不愿承认,没好气地说:“才不是,你懂什么,不想他担心好吗。我吹不得风,要去你自己去。” * 将入睡之际,手机铃声响起,李琊接通,有气无力地说:“饭吃了,药也吃了,还有事吗?” 叶钊低低地轻笑一声,“妹妹崽真乖。” 李琊揉了揉脖颈,不满道:“是啊,我最乖,你是坏蛋,吵醒我了。” “这么早?” “有什么事快讲。” “抱歉,就想说声我到家了。” 李琊睁开眼睛,过了会儿才说:“好。” “我挂了?晚安。” “不要,你必须付出代价……哄我睡觉。” 叶钊失笑,叹了一口气,说:“好。” 走动的声音响起,又停了下来,他似乎拿了一本书,缓缓朗读起来。 李琊捧着手机,房间里的雨顺着她的眼尾渗进枕头。 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叶钊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小心翼翼地问:“睡着了吗?” 无人搭话,他又等了半晌,忽而听见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期待你会接我电话,即使你不要听我说话,我也可以整夜整夜 弹琴,像你哄我睡觉这样。叶钊,我真的很想你,现在也很想你。” 静默片刻,他说:“我来找你?” 李琊拭去眼角的水迹,笑着说:“别折腾了。” “有不开心的事?” “没有啊,如果要你天天哄我睡觉,会不耐烦吧?” “不耐烦也得受着。” “诶,你说,如果你有了小孩,会是世上最好的父亲吧?” 叶钊顿了顿,闷声笑笑,“怎么,这是跟我求婚?” 李琊一怔,骂道:“滚!”迅速挂断电话。 铃声再次响起,她按下绿键,恶狠狠地说:“你想都别想!我还好年轻,再说,我是不会结婚的!” 叶钊敷衍地附和两声,说:“如果是我们的小孩,我会给好多好多爱。但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像爱你一样……” “打住!别煽情。” “山茶,谢谢你。” 喔,被动语态还有——被爱。 没有月的影,月光洒落在房间里。 第六十六章 十月下旬,波落落卡忙碌于演出,未好好打量南部几座城市,匆匆返京。 虹膜即将举办大型派对,“不经意”放出乐队会到场的消息,提高了入场券的价格,当然仍遵照往年惯例,凡是作了装扮的人皆可以八折享指定啤酒。 李琊笑骂老板“奸商!”,后者反而更得意,还颐气指使地让她好好雕刻南瓜。 万圣节前夜,无数平行宇宙的妖魔鬼怪涌来,穿梭在近百盏南瓜灯点缀的场馆里。 打碟的人一改风格,制作颇具实验意味的电子音乐,将《2001太空漫游》原声与《闪灵》音效混合,古怪又诡异,令人分不清是在飞船里还是在浴缸里。亦无人计较,舞动四肢、摇头晃脑、饮酒交谈,狂欢好不尽兴。 随着Guns N' Roses的《Sympathy For The Devil》(《夜访吸血鬼》插曲)的响起,十八世纪吸血鬼少女登场——金色小卷发,墨绿绸缎博耐特帽,黑色缎带在脖颈下系大蝴蝶结,墨绿的重磅泡泡袖束腰礼服裙。 惊喜的呼喊声里,李琊挥了挥手,她说的什么淹没在声浪里,工作人员连忙递上无线麦克风。 “晚上好……胡万饼让我雕了南瓜又让我来打碟,你们说这人是不是很会剥削?……那倒不至于。超哥?他们都在的,仔细找找。诶,不透露。拍照?可以啊,看得清么。别拿闪光灯晃我。” 李琊鲜少在台上一连说这么多话,将麦克风放置在操作台一角,操作起电子设备来。 波落落卡其他几人:着湖蓝色旗袍的春丽、挥舞着锤子的雷神、戴着发冠的精灵王子,纷纷化装混在人群里。 李琊在台上玩了一会儿,瞧见顾襄的身影,随她去门外吸烟。 “心情很好?”顾襄浅浅呼出烟雾,裹着两个丸子发鬏白棉带垂下来,在风拂下微动。 李琊将飘带别在她耳后,指尖收回时碰到发烫的耳廓,“嗯,叶钊订到了我喜欢的居酒屋,待会儿来接我。” 顾襄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一步,上下指了指她的装扮,“他知道吗?” “惊喜。” “你现在真是……少女怀春的样儿。” “羡慕?” “羡慕叶钊。” 李琊掸了掸烟灰,“唐季飞没喊你去看球?” 顾襄轻蹙眉头,转而以轻松的语气说:“我们真的没什么,只是介绍了那副队给他。” “贺副队?” “有点儿姻亲关系,算是我远房表叔。” 闲聊片刻,庞景汶拎着酒瓶来了。 李琊接过来喝了一口,视线不经意上抬,看见远远走来一道顷长的身影。她连忙丢开酒瓶,提着裙摆飞奔过去。 庞景汶摇了摇头,“进去?” 顾襄默然转身,回到场馆里。 * 矮跟鞋踢踏出轻响,繁复的裙子在地上拖出长影,金色小卷发一扬一摆,贵族少女自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里而来。 叶钊的心如少年般擂鼓,他张开双臂,接住飞扬的裙摆,接住灰蓝的眸,接住短暂的等待。 李琊虚环上他的腰,又松开来,拎着裙摆行了个屈膝礼,“My Lord.”(阁下) 叶钊颔首俯身,手斜抚在胸前,“Yhness.”(公主殿下) 他们的大笑终止了角色扮演,李琊嫣红的唇间露出了尖尖獠牙,叶钊眉稍一抬,握住她的下巴,“吸血鬼?” 她诧异道:“才发现吗?我擦了好白的粉底。” “假发?” “对啊。Cosplay《夜访吸血鬼》。”她略略偏头,“好看吧?” “好看。”叶钊说,“但是要这么去吃饭?” 李琊笑容甜蜜,仿佛那獠牙钻进笑纹,勾勒出深深漩涡。她以天真的模样问:“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 深夜,居酒屋吧台空出的一隅等来客人。 李琊解下博耐特帽,先点了大吟酿,故作豪气地说:“今天我请客,随便点。” 叶钊饶有意味地笑笑,“可不是,卡在你手上,你请客,我埋单。” 李琊吐了吐舌尖,转头照菜单上的名目向老板点单。 叶钊撑着额角注视她,似乎他已这般注视了她许久,端的是无限柔情。 餐食一道一道送至他们面前。李琊在叶钊面前总是多话的,大大小小的事好像充满了乐趣,怎么讲都不腻味。 过了好一会儿,李琊随意问起,“你没有要和我分享的吗?” 叶钊呷了一口酒,缓缓道:“有两个消息……” 李琊急忙打断他,“不会是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吧?” 叶钊原想笑“电视剧看多了吧”,想了想得卖关子,于是说:“先听哪个?” “嗯……坏消息?” 好的留在最后,果然是她的取向。 叶钊轻咳一声,故作严肃地说:“我找好房子了。” 李琊一怔,不悦蹙眉,“什么意思,不跟我住了?” “在朝阳区,离出版社也近。两室一厅……” “我不要听!” 叶钊装不下去了,笑着说:“一间卧室,一间给你用。” 李琊又是一愣,“我?” “是啊,我们的小家,怎么样?” 她气鼓鼓敲打他手臂,“就晓得拐弯抹角。”又说,“为什么分房住?多浪费啊。” 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不要作曲室?那我就用来作书房了。” 李琊思忖片刻,咬着杯沿说:“那是不是需要多一个房间?” “我用客厅就行了,或者你需要用客厅的时候我去你房间,都可以。” 消息实在来的太突然,李琊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沉默半晌,问:“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 “看你那么忙那么累。”叶钊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自顾自与她碰杯。 她习惯性地喝了一口酒,顿了顿,说:“你现在只出不进还租这么大的房子。” 他无奈道:“谁说我只出不进?” 李琊确实见他常常出门,以为都是去玩,于是说:“你最近在做什么?” 叶钊答得简言意骇,“工作。” “什么工作?” “出版的事情。” “……我知道,不是还没出版么,会提前预付?那之后呢,新的作品有头绪了?” “先不谈这个,还有一件事不想知道?” 李琊示意叶钊直接说,他说:“北外邀请我做客座教授。” 她低呼一声,“聘你做教授?” “不是,客座教授就是没有进入编制的外部人员,偶尔去学校讲讲课,参与研讨之类的。” “你这……”她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汇,随口说,“肄业生很好为人师嘛,管教我就算了,还要去教书。” 叶钊知道她过于惊讶才胡言乱语,并未在意言语里的讥讽,扬眉道:“ 好为人师?我没有吧。” “我不管,中年男人顶擅长,你是中年男人所以你也是。” “诡辩。” “我就偷换概念怎么着。”李琊扬起下巴凑近他跟前,习惯性地眨眼,而后轻轻吻他的脸颊,“祝贺你。” “也算值得庆祝的事情,要再来两杯?”叶钊晃了晃空杯。 要了整瓶酒,他们悄悄寻到后堂的梯子爬上屋顶,如忽然走出桑拿房,清凉舒透,吹来的凉风还挟着渍了酒的梅子味儿。 月弯弯,好像伸手就能够到,天空蓝得沉郁,是胡同大伯洗长衫时拧出的水,屋脊飞檐一叠一叠倒过去,灯光都在挤最远的地方,零星点点似水彩的洇。 好安静,心却是闹腾。 李琊的鞋跟在瓦上踢踏踢踏,瓦也站不稳似的。叶钊扶着她的手肘,没走两步就揽着她坐下。 墨绿的裙摆铺展开,牛仔裤裹着的长腿摊直,他们手撑在身后,以极舒展的姿势眺望这四方的城。 他去拿置在中间的酒瓶,勾到她的手。她抿唇笑笑,摊开手掌明示。他侧抬起腿,摸出两支烟来点燃,分一支放进她唇里。 李琊吸了会儿烟,觉得裙子的束腰勒得过紧,借着叶钊的肩旁半蹲起来。他不明所以地问:“想换地方?” 她转过身去,勾下脖颈说:“帮我拉下儿拉链。” 他先是单手去拉,发觉拉链质量堪忧不够顺畅,便将烟衔在嘴里,双手合作去拉,“全部拉下去?” “嗯。” 像缓缓开合的绿的茎叶,拉链一直开到腰线以下,她这才感觉喘得过气来,索性站起来脱掉鞋子、褪去长裙。 墨绿松松垮垮垂下来,里面是宽松的奶白的及膝衬裙,风将其鼓起来又让其落下,赤足的中世纪少女仍不满意,索性摘下毛毛躁躁的金色卷发,乌发散落——月光镀了一层碎金的灰,她有些不真实了。 叶钊看得失语,他果然是肤浅的视觉动物。在彻底迷失之际,咯咯的笑令他回过神来。 “你看!”李琊踩在屋脊上,抬平双臂保持平衡。 叶钊护着她,不忘叮嘱说:“别摔下去了……” 她装作踏空径直倒下去,正好落入他怀里。 他们眼里只有彼此的倒影,然后影揉进影,唇融化唇,分不清呼吸。 说了许许多多话,爬上一排又一排房顶,他们要走遍这天与地,呼吸此间最浪漫的空气。 直到天际线渐渐有了亮光,他们消失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天井里。 第六十七章 立冬那天, 叶钊与李琊正式搬进公寓, 他们收拾的时候才发现行李不少, 尤其是那些音乐设备, 为避免磕碰损坏, 用泡沫纸、报纸裹得严严实实放进箱子里。唐季飞不得空,将车钥匙给他们,未多说两句话就走了。 公寓约莫八十坪, 客厅朝南,采光良好。午后的光斜映进来, 窗棂的影投在米白贴淡金线条的墙纸上,彩虹条纹弹簧沙发乖乖靠着墙。 “怎么也不挑个周末,还可以让他们帮忙。”李琊撂下最后的箱子, 直直倒在沙发上。 叶钊没有丝毫疲惫的样子,接着检查纸箱里的物品。听见“喂”的一声,他才抬头看过去,“怎么?” “你歇会儿啊。”李琊半褪去外套,以手扇风, “……我饿了。” “到底要我歇会儿还是?” “别麻烦了,楼下随便吃点儿。” 吃了晚餐, 他们去附近的大型超市购买必需品。购物车里不知不觉堆了许多零食, 叶钊正要“训话”,李琊随手从收银台前的货架上拿起一盒安全套,询问般地说:“好像用完了。” 显然是给他“下马威”,他哼笑一声, “再买点儿酒?” 她眼前一亮,“可以吗?” 他戳了戳她的脸颊,“得寸进尺。” 李琊努了努唇,拽着他的衣袖,央求似地说:“哎呀,两瓶起泡酒总可以吧?吃饭啊看电影啊洗澡啊,喝上一杯多好。” 叶钊最抵不过她的撒娇,尽管很是造作,亦造作得可爱,那娇嗔教他的心化成软乎乎的泡芙奶油。他无奈地笑笑,“都依你。” 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回住所,李琊随手一丢,又瘫在了沙发上。 叶钊惯着她,独自分拣物品。过了会儿,他说:“帮你把这些东西搬进房间,待会儿自己收拾?” 李琊以手托腮,很不解地说:“为什么要现在?你休息会儿行不行。” “收拾了看上去才舒服,你想住垃圾堆?” “……又不是不收拾了,就你爱干净似的,我明天再整理。” 叶钊知道再说下去会惹她厌烦,挑眉道:“那我收我的。” 李琊也觉得自己态度不好,轻声咕哝,“不早了……要不要一起洗?” 共同生活哪有什么抵御矛盾的良方,无非是你迁就我,我迁就你。 浴室在玄关左侧,暗红花砖铺地,更浅的红的小方砖贴墙,盥洗台、马桶、花洒一应俱全,拉开隔离的防水帘,可以看见一扇大开合的窗户,下方置有一口长方的浴缸。 照明烘烤,湿气弥漫,李琊与叶钊分别坐在浴缸两端,酒杯及烟灰缸在他们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比这些更令人涣散的却是一池的热水。 无人讲话,都在享受这“秘密花园”给予的恬静。 不一会儿,李琊抱着空的香槟玻璃杯昏睡了过去,她近来为了下一张专辑奔波,着实倦怠。叶钊打横抱起她,为她擦干、吹头,一如他过去做的那样。 最后抱她回了房间,他也在旁边躺下,关掉台灯。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有家了,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的家。 * 整理工作远比想象的还要艰巨,李琊花了不少时间收拾好“作曲室”,原想给叶钊打电话邀功,看见客厅还有好些他未理完的东西,决定帮忙整理。 打开最小的纸箱,先看见一叠信件,寄信人除了她还能是谁?她无声地笑起来,接着又瞧见底下的文件袋。她不打算“侵犯隐私”,可文件袋上写着“写作资料”颇为神秘, 激发了潜藏的好奇心。 她打开文件袋,抽出一沓纸张,总还是有些心虚的,当看到纸上的文字时,全然愣住了。 “李琊”“妹妹崽”“山茶”“卡蜜莉亚”,抬头在变化,却始终写给一个人。 这些是数不清的信,有关切的问候、讲述枯燥的生活,还有一笔写到尾的思念,仿佛写的人陷入了巨大的苦痛,偶尔标点符号都消失了。 又好像不是信,有不同墨水划出的删改的线条,一些小诗,情-色般对幻想的细致描写。 文学是天底下最令人着迷的谎言,懵懂无知的人最易落入陷阱。至少李琊此时甘愿懵懂无知。 这些字句里,写她无聊的青少年式搭讪,写她索吻如赴死,写她绒绒的腋下的毛、蜷曲的脚趾,写她以斐波那契螺旋线丈量而捏出来的迷人的腰窝。一撇一捺都是爱的告解,冷峻又温柔,写出来的比她知道的自己还要璀璨,也更加颓唐。 近百页的手稿并不连贯,加之许多涂抹痕迹,读来颇为耗神。李琊看完时,挂钟的时针已指向四,她装好“写作资料”,尽量不留痕迹,然后走出公寓。 * 小型阶梯教室,讲台上的人低头看讲稿,没有注意到上方的门打开又合拢,戴灯芯绒鸭舌帽的女人猫着腰在最后一排坐下。 叶钊在黑板上写下俄语单词,将粉笔抛回凹槽,转身说:“这里提到了‘集体文学’,基于当时共产主义理想的环境,苏联作家们会每隔一段时间聚会,互相交流,修改那些生硬的作品,使他们变得成熟,更符合主流。现在我们知道,成熟和迎合恰恰是文学书写的大敌,生硬和独立才是文学语言最重要而且必须保留的部分。但在当时,他们得去掉政府不喜欢的部分、大众不喜欢的部分、编辑们不喜欢的部分、同伴不喜欢的部分,尽量符合国家学说、民族学说、大众共识。于是产生了所说的官方文学,它从修辞风格上而言是资产阶级文学,枯燥无味,且听命于各式各样的国家学说……”[20] 李琊听得一愣一愣的,低头摘下鸭舌帽,用其挡住脸凑近邻座,小声问:“同学,这是什么课?” 男同学听课入了迷,忽被打扰,皱眉说:“今天讲陀思妥耶夫斯基。” “……好的。  网址:”李琊没得到答案,讪讪地坐了回去。 片刻,男同学推了一份资料过来,“我有多的。” 李琊连连颔首,“谢谢。” 明亮宽敞的教室,学生们听得很认真,也不知听明白了几分,圆珠笔写下密密麻麻的笔记。尤其是女孩儿,目光紧随讲台上的人的身影,连粉笔的抛物线也不错过,恨不得化身讲稿,得他垂青。 李琊正儿八经当学生时就不爱听讲,现在听“文学”来“文学”去,更觉得沉闷。好在这位客座教授的嗓音动听,不失为入眠的伴奏,她枕着资料睡了过去。 “这位同学。”指关节叩桌面的声音响起,“下课了。” 李琊恍然回到学生状态,条件反射般地挺直背,“老师我……”抬眼就看见叶钊一手撑桌,一手卷着讲稿,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倒很有老师的派头。 准备走出教室的同学礼貌道:“叶教授再见。” 叶钊朝他们点了点头,“再见。” 李琊戴上鸭舌帽起身,笑眯眯地说:“叶教授再见。”就要绕过他往门口走。 叶钊轻笑一声,拉住她的手腕,“再什么见。” 李琊皱了皱鼻子,低声道:“这是在学校!” 叶钊看她一副仓鼠想咬人的样子,心情大好,松了手说:“怎 么过来了?” “好奇你怎么上课。” “好奇还睡着?” “对我来说有点儿……闷,学术那些东西让人头疼。”李琊因在课上睡着了还有些尴尬,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上次说的什么文学评论要出版,就是讲稿的内容?” 叶钊虚揽着她往外走,“各是各的,大多是以前写的,也会加新内容。” “噢。”李琊想提“写作资料”的事情,又觉得不合时宜。 叶钊接着说:“想不想听有趣的?” “你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里有这么一段话:‘俄国女人会很快地变得难看的,她们的美貌只是昙花一现,诚然,这不仅仅是由于人种学上的典型特点,而且’……” “喂!”李琊没好气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什么都是对的?” 叶钊藏起唇角的笑意,正色道:“‘而且还由于她们会舍己忘身地爱你。俄国女人一爱上你,就会一下子把一切都奉献出来——把那一瞬间,把她的整个命运以及她的现在和未来全都奉献出来:她们不会节制,不会留有余地,她们的美貌很快地在她们所爱的男人身上消耗殆尽。’” 李琊默然片刻,笑着说:“没有人喜欢被笼统的词语指代,但是,但是他写得在理,女人总比男人容易昏头、舍得付出,无条件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本领。而男人统统都是胆小鬼,喜欢轻佻的、暧昧的,满口谎言,遇到这样的女人,他们会一边得意一边厌恶。” 叶钊听完,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琊接着道:“我要向你坦诚一件事……我看了你的‘写作资料’。” 叶钊就像从录音厅出来的中学生,与狐朋狗友大肆讨论影片里的细节,却撞上了心仪的女孩儿。他就有这么无措、茫然,却又不得显露,于是假装没看见女孩儿般地笑笑,“没关系,迟早会看到的。” “有关系,我又多爱你了一点儿。” “原来没到阈值?” “这件事怎么会有阈值,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现在的我比上一秒的我,更更更……”李琊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也无需说下去。身体语言代替语言。 无人的林荫道,他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 冬至这天,李琊邀请乐队成员及唐季飞来小家包饺子。平日清清静静的饭厅,扬起面粉灰尘,几人闹作一团,唯有叶钊在本本分分擀面皮。 李琊鼻尖、脸颊全是白扑扑的粉,瞧见他完好的模样心生不满,在案板上抹了些面粉就往他脸上糊。 叶钊轻松躲开,取了抽纸为她擦拭,“还跟小孩似的。” “又不是我起的头,都怪庞仔……” 举着手持DV的庞景汶出声说:“看镜头。” 李琊朝镜头做了个鬼脸,转而垫脚亲叶钊的脸颊。众人纷纷起哄,庞景汶捕捉到这一刻,将镜头拉近。镜头里,这对恋人装作无事发生般,并肩包起饺子来。 李琊捏了一个圆鼓鼓的大饺子,“这是叶钊。” 叶钊只是笑笑,见她又捏一个馅儿填得更满当的,奇怪道:“这是你?” 李琊轻笑说:“这是我们。” 等饺子煮熟的功夫,叶钊做了几道李琊爱吃的川菜。杯碟碗筷悉数摆上桌,看过去竟有些铺张。许是节日气氛浓郁,六人围坐在一起隐隐有有大家庭的样子。 饮酒自是免不了的,顾襄浅酌几杯便告辞,任谁挽留都不行。 门砰地关上,李琊皱眉说:“她最近怎么了?” 唐季飞敷 衍过去,转移话题说:“春节跟我去利物浦。” “啊?” “宝璐结婚。” 李琊颇有些惊讶,想了想说:“还有一阵儿,到时候再说,我还想回重庆。” 唐季飞立即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李琊看了叶钊一眼,对于唐季飞说,“我和他一起回去。” 叶钊与唐季飞对视一眼,也说:“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20]参考资料:《俄罗斯文学讲稿》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第六十八章 李琊不愿破坏气氛, 没有立即追问“不行”的缘由。将客人送走, 公寓里只剩二人的时候, 她才说:“有事瞒着我?” 叶钊将盘子放进水槽, 平淡地说:“过来洗碗。” 李琊慢吞吞走过去, 戴上塑胶手套,拧开水龙头,在水里淌下来的那瞬间, 她的情绪绷不住了,大嚷道:“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叶钊按住她的肩膀, 示意她冷静,“不是协议,唐季飞只是告诉我了一些事情。” 李琊关了水龙头, 平复下来说:“嗯你说,为什么不能回去?” “当初为什么来北京?” “不想和唐季飞一起,也不能待在重庆,无处可去。还有找人……我的父母。”李琊扣紧水槽边缘,毫不回避地看着眼前的人, “不过男的已经死了,女的还没消息。” 叶钊不知这是哪儿来的消息, 蹙眉说:“对, 之所以离开就是因为不安全,现在也一样。” “这么久了,唐季飞躲着,凭什么我也要躲着?” “赵弘武有个儿子。” 李琊惊诧极了, 电光火石间,那些理不清的事件都有了脉络。她不解地说:“可是唐季飞为什么不给我说?” “或许李铃兰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很好。所有人都骗我。” 叶钊试图宽慰她,“有时候不是骗……” “欺骗就是欺骗!不要讲什么善意的谎言。”李琊绷紧下颌线,“你出去。” “山茶。” “出去好不好?我冷静一会儿。” 叶钊清楚现在讲蒋柯的事无疑是雪上加霜,拍了拍她的肩膀,默然走了出去。 水池表面浮着泡沫,人造柑橘的洗涤剂气味刺鼻,李琊机械式地洗着碗。她有点儿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也想笑,没由来的。她的生活果然处处都是谎言,荒谬而空洞。 李铃兰不知道说过多少谎、隐瞒了多少事情,其实可以理解,无非是为了让她尽量过得平常些,像同龄的女孩那样单纯。她也的确拥有了那么一点儿不幸的天真,足够去相信爱的天真。 “真实”对她来说好像成了奢侈品,或许更是呕吐物。 什么瘾君子、妓-女、皮条客及别的,都见鬼去吧,她不需要真相了,她彻底厌倦了。 * 此后一段时间,李琊依旧认真工作、纵情玩乐,没有过量饮酒,反而还减少了烟量。叶钊察觉出反常,几度想与她讨论,她不是嘻嘻哈哈敷衍过去,就是笑他太紧张,还说:“至于么,我好得很。” 冬月,户外冰场开放,他们去了颐和园,同行的还有庞景汶与一位女孩。那女孩生得秀气,令人不由得想起杨岚。 李琊再清楚不过了,都说着忘却,可很少有人能过那道坎。 新年钟声敲响时,所有人相聚在虹膜的小院,比巴卜携男朋友也到场。李琊得知这位是独立广告导演,打趣道:“留张名片?” 比巴卜笑说:“他收费不低,不过给你们拍MV,倒是可以给友情价。” 李琊同他们闲聊片刻,端着酒杯寻自己的男朋友去了。一眼望去,叶钊身旁围了一票大蜜,夸张程度毫不亚于人气乐手。她远远做了个鬼脸,懒得上前了。 波落落卡确是“炙手可热”,正同庞景汶交谈的女孩又是另一位,季超与业余乐队的女孩玩赌酒游戏,顾襄加入了即兴演奏队伍。 欢欣氛围里,唯有唐季飞形单影只,盘腿坐在矮墙下吸烟。 李琊扔 了罐啤酒给他,“就你不合群。” 唐季飞打开拉罐,喝了一口酒,“离世界末日又近了一步。” “你相信玛雅预言?” “我的新年愿望是世界末日。” 李琊睨了他一眼,“反社会啊,该把你逮起来。” “这职业经纪人确实容易出反社会人格。”唐季飞笑了笑,“不过说真的,这几年我过得舒坦多了,谢谢啊。” “谢什么谢,你要是真想谢我,就让我回去。” “你也知道了,赵弘武有个儿子,他现在风生水起,原来那班人出来了的都投靠他了。以前得罪过他爹的人都遭殃了,好在他够不到这边儿。迟早得回去的,目前还有点棘手,我们在想办法。” “你们?” “叶钊办事比我容易点儿。” 李琊愣了愣,接着轻轻叹气,“算了,回去了小姑也不愿意见我。我讨厌她,我也……真的想她了。” 唐季飞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言语。他何尝不是?恨透了整个家族的人,恨死去的唐靳,却也非常非常想念。 * 不久后,叶钊的三部经过多重关卡再版上市,出版社寄来一箱需要签名的书。李琊看他辛苦,玩笑道:“分一半给我?” 他当真丢了几本书过去,她依葫芦画瓢,用粗线油性笔在扉页上签名,倒是看不出真伪。 李琊自鸣得意地端详了一会儿,悠悠叹息,“我觉得不好。” 叶钊抬眉,“哪儿不好?” “扉页。”李琊顿了顿,“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纳博科夫?” 叶钊玩笑道:“因为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 李琊别过脸去,小声说:“他的扉页总会写‘献给薇拉’,他的妻子。” 叶钊恍然大悟,失笑道:“原来如此。” 李琊皱了皱眉,“不许笑!” 叶钊点头,“是在暗示我?” “才没有!” “如果你好好拜托我,下一部作品……” “想得美!” * 日常碎片拼凑出轻快曲调,一切都是崩塌前的表象。 临近除夕,波  网址:落落卡这一年的演出也进入倒计时。 先是因场馆失火而取消了演出,后又因演出曲目与报备不一致遭到举报而受罚款,问题接踵而至。成员们近来有些疏离,各自藏了一堆心事,一言不合竟在后台休息室吵了起来。 唐季飞充当调解员,却不像成了群攻对象,他直接甩门就走。 各个都是有脾气的,谁也别想低头,谁也别想给台阶。 最后一场演出在虹膜,李琊照例说:“最后一首歌,献给我爱的人……”忽然有人跳上舞台,将一罐液体浇在头上。 场面变得混乱,她下意识护住口琴,发现没有进水,顿时松了口气。 安保迅速将那人拽了出去,李琊随工作人员去处理不知名液体。 过了会儿,她回到舞台,无事人般安抚受惊的乐迷,还玩笑说:“是啊,你们不是知道么,我睡觉都抱着口琴。” 李琊以眼神示意庞景汶开始,视线掠过顾襄,瞥见那颇具嘲讽意味的笑,她漠然地回头,捧着麦克风唱起歌来。 他们没有演奏安可曲,各自回休息室,装乐器的装乐器,喝咖啡的喝咖啡。庞景汶关切地问了两句,季超也象征性地问了,李琊都答得很敷衍。 顾襄冷笑一声,“瞧那样儿, rock star,问她做什么,懒得搭理你们。” 李琊刚用土星打火机点燃烟,抬眸道:“你什么意思?” “你今天排练迟到了。” “半小时而已。” “半小时而已……以前我们迟到你是怎么骂的?” “又不是常常迟到,就这一次,小题大做也要有个限度。”李琊深吸一口烟,未免说更过分的话,拎上琴盒离开。 顾襄咬了咬牙槽,猛地将化妆镜前的物什挥到地上。 庞景汶惊诧又愣怔,过了会儿,说:“我们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说吧,这样第二张专辑还不出得来吗?” 季超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 果然,顾襄一听见“第二张专辑”更生气,横眉道:“事事都是她决定,她说不行就不行!我写了三个月,所有都被她否决了,先前说了收录的歌也否决了,就要放她的情歌。” 季超顿了顿,说:“说是情歌还不至于吧……” 顾襄笑笑,“看来你们都被收买了,叶钊厉害。” 庞景汶微微蹙眉,在心里措辞一番,说:“我觉得,有的话你还是当面跟山茶讲清楚比较好,这样对我们都没好处。” 顾襄看了他一秒,收回视线,“我自己清楚。” 季超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一口喝完意式浓缩,走了出去。随后,庞景汶也走了。 休息室里,顾襄独自一人,还有浓郁的咖啡香气。 *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响起,叶钊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起身往玄关去。 看清来人手上湿润的外套,他眉头一拧,“怎么回事?” 李琊浅笑道:“走在路上遇着洒水车了。” 叶钊半信半疑,李琊打发他去写稿。客座教授相当于荣誉称号,只是挂名闲职,算是重回公众视野的讯号,他除了在准备的文学批评集,也为一些杂志写短篇。她都是第一位读者。 叶钊本来走回了书桌前,想起似地问:“新专辑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行吧。”李琊躺在沙发上,随手拣了他惯抽的云烟盒子,摸出一支烟来点燃,又说,“怎么,要当第一位听众?” “公平起见。” “还真是一点也不让着我,完成了会给你听的!” 叶钊抽走她手里的烟,又摸了摸她的发稍,“黏糊糊的,快去洗澡。” 李琊不满地瞥他一眼,“好,我先休息了,你不要写太晚。” * 第二天清早,手机铃声响起又停下,停下又响起,搅人好梦。 李琊蒙着被子,没好气踢了枕边人一脚,“接啊。” 叶钊一下醒过来,看见来电显示揉了揉眉心,去房间外接听,“老秦,怎么样了?” 电话那边的人说:“唐季飞给的信息是对的,赵弘武确实只有江旭这么一个儿子,他的档案很干净,工商大学毕业,一直在小的广告公司上班,两年前才辞职,现在明面上是这一片儿商会会长,原来那茶楼也归他。还有,查到一件事儿啊,你那侄女……” “杨岚?” “她好像是这人女朋友。” “什么?” “我一开始也不信,哪有跟了老爹再跟儿子的道理。” 叶钊沉吟片刻说:“春节我一定要带山茶回去,不管多少钱,这事儿一定要办成。” 秦山顿了顿,颇有些为难地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我还真不缺你那点儿钱,多跑两趟也不嫌麻烦。现 在他的是这么个‘人物’,你说背后有什么人帮助?我表舅让我别打听,找了孟芝骅她堂兄的姑嫂的爹,也不愿意说。真不是我们能碰的,就算真要鸡蛋碰石头,也找不出漏洞把他套进监狱。再说,我这才查了几天?已经有人来果壳蹲点儿了,怕是山茶还没回来,我就消失了。” “暂时不要查了,我再想想办法。” “对了,山茶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 “你不知道?我看帖子说昨天的演出,她被阿司匹林的乐迷泼了脏水。” 叶钊眸色一沉,“……她不玩网上这些东西,也不太乐意我看。” 秦山咂舌,“那你也得关心关心,不是小事儿啊。” * 睡到自然醒,李琊洗漱一番,自然而然地去寻吃食,走出来就瞧见饭厅的餐桌已摆好现烤的培根生菜三明治,还有一杯牛奶,而叶钊就坐在一端吸烟。 她自觉有大事,耐着性子落座,喝了口牛奶,终是忍不住出声,“有事要和我商量?” 叶钊点头,又听她问:“是不是暂时不能回去?唐季飞已经说了,我知道。” 他抖了抖烟灰,平心静气地说:“有人找你麻烦,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六十九章 提问全然出乎李琊预料, 她先是“啊?”了一声, 瞌睡方醒一般, 重重点头, “噢, 泼水?” “噢?”叶钊轻轻一笑,很有些冷然。 “告诉你又怎么,好把人揍一顿?还好你昨天没去。” “……最后怎么处理的?” 李琊以吞咽掩饰不自然地神态, 三明治的末屑撒在了手边,“处理什么?不管最好, 又不是我一个人遇到过。” 叶钊十指收拢又松开,他说:“你答应我的,有什么都要讲出来。” 见她不语, 他压低嗓音念了一声“山茶。” 他念这个词的时候,舌头卷起,微抵上颚,尾音轻轻,总像是念什么短促的神秘的咒语。 眼下这咒语却失效,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说:“再说吧。待会儿还要去录音棚。” * 深夜, 李琊从录音棚回来, 第一句话就是:“饿了。” 叶钊为她煮了碗蛋炒面,拣了两支玻璃杯,摆上一瓶混合式金酒。 李琊饥肠辘辘,吃得不甚斯文, 囫囵地喝了口汤底,出声说:“从哪儿开始说?……我们最近有点问题,我是说波落落卡,每个人都不对劲儿。录了一晚上,大半时间都在吵架,还是头一次。” 叶钊“嗯”了一声以示回应,“慢慢吃,慢慢说。” “春节他们都要回去,就说借前一定要搞定新专辑的录音……可能是我的原因,我最近有点儿不在状态。我很开心,但是……” “你不开心。” “叶钊,我有点儿累了,春节一定要好好躺几天。” “不想回去吗?” “你不用想什么方法了,好不容易过上正常的生活,不是说你之前不正常……总之不要再卷进这些事情了。” 叶钊微微皱眉,吸了一口烟才说:“你知道了?” 李琊哑然一笑,“猜都猜得出。赵弘武有个儿子,杀赵弘武的人如果没有别人帮助,是不可能有这么大能耐的。怪不得唐季飞不肯让我回去,他现在都是用的假名,乐队只要去北方以外的城市,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别看他过得潇洒,其实就只能躲着。和兴干的那些事情,我以为怎么也算不到我头上……我现在是什么?生我的人是毒犯是妓-女,养我的人更是……” “山茶,你是你。” “道理谁不明白?我很想不在意,就说那些谣言,从小我就被别人讨厌,现在也一样。全部都不想在乎,但始终是没办法不在乎的,顶多选择不去听不去看。你看季超、顾襄,甚至庞仔,他们一看就是清楚自己很特别的人,小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特别,最后发现我他妈就是异类。但没有这些,我或许不会玩摇滚,所以要重新选择一次,我会很犹豫。想抛弃过去的,也想拥有现在的,我很贪心、很矛盾,可能……除了你,我真的只有你了。” 李琊顿了顿,尤其郑重地说:“所以请你不要参与这些危险的事,如果你有什么,我没办法承受的。” 沉默良久,叶钊应了“好”,张开双臂,“抱一个。” 或许讲“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这类的话显得过于幼稚,讲“人在爱情里首先学会的是孤独”更是刻奇(kitsch),小情小爱不够宏大,风花雪月不够深刻,可倘若为“渺小而肤浅”着迷,那么你定然懂得爱情是无解题。男男女女在其中扮演连体婴,也在扮演的过程里重复着分体手术。 现在观察到的这对新生的连体婴没有好运住进无菌温室,他们面对的情况复杂些许,远超出谁丢垃圾谁洗碗的琐碎日常、 以为对方懂得却发现根本没有人可以彻底懂得的幻灭、热情消退后的厌倦。 李琊不是习惯逃避的人,她满不在乎、横冲直撞,要与自己,与过去,与充满未知的以后的较劲。她潇潇洒洒,又最是拧巴。这样的人若打定主意摘月亮,谁也拦不下。不能怪罪她,也不能怪罪她的生活,能指责谁?她找不到出口,情绪垃圾越累越高,已很难在塔尖保持平衡,似乎摸不到月亮就要跌落了。 叶钊——他们小小世界里的天才、不需要英雄主义叙事的英雄,早准备好千百万项解题方式,在这瞬间,他将化身尼罗河,轻柔地接住坠落的灵魂上同他分得很开的另一半连体婴。 不需要她再做冷眼姿态,不需要她一往无前,他倒映月亮给她。 * 除夕夜,叶钊邀请唐季飞过来吃饭,李琊对他们迅速发展出的“友情”很难理解,可也乐见其成。 饭桌上摆了五副碗筷,李琊瞧见了说:“找得到吗?” 唐季飞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心意要到。” 李琊敷衍地点头,不等其他二人坐下,自顾自落座,拾起筷子夹子。想起若李铃兰在,定然会说“没规矩”,她忽又一顿,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筷子。 吃完饭后,他们留了那两副碗筷在桌上,一齐去客厅打扑克。 电视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很是热闹,似乎这个小家也热闹起来。倒计时数到尾,一声声“新年快乐”响起。 李琊甩出炸弹牌组,“新年快乐!给钱给钱!”  网址:男人们相视而笑,正要拿钱给她,却见她笑眯眯地挥手,“算啦,当我给你们的红包。” 唐季飞从裤兜里摸出一封红包,拍到她手掌里,“哥哥祝你开开心心,万事顺意。” 李琊握住红包,停顿一瞬,粲然地笑道:“谢谢。” 唐季飞轻拍沙发坐垫,起身说:“我回去了。” 叶钊跟着站起来准备送客人,李琊拉住他的胳膊,摊开手心,“你呢,不表示表示?” 叶钊点了点她的额头,“去洗碗,待会儿给你。” 李琊皱了皱鼻子,朝唐季飞作了“再见”,朝厨房走去。 男人们终于得到单独说话的机会,叶钊将人送至门口,低声说:“初五我回去一趟。” 唐季飞沉默半晌,说:“用不着太急,夜路走多了不怕他不闯鬼。” “山茶等不了,她听说赵弘武有个儿子差点崩溃,不再提回去的事情。你看她快乐得不了,其实担惊受怕得很。蒋柯的事我还没告诉她,不知道是傅川还是谁给她说人已经死了,你最好盯着这些人,别让他们查到。” “行。” 叶钊关了门,立刻敛下严肃的表情,换上轻佻的笑来到厨房。 盥洗池里还堆着许多餐具,李琊听见脚步声,回头说:“你做饭能不能别用这么多锅啊碗的,好难洗。” 叶钊走近了,捏她的脸颊,“我帮你。” 李琊欢欢喜喜摘掉塑胶手套,摸出烟来点燃。锁骨下方的土星左右轻晃,她吸了一口烟,说:“这几天要怎么过?” 叶钊一边洗碗一边说:“不是说要好好休息?在家里过。” “腻得慌!” “初五我要去重庆,原来公司的部门经理儿子结婚。” “真的?”李琊打量他片刻,见不似说谎,又问,“去几天?” “两天。” * 叶钊所说的当然是借口。“赵弘武的儿子”——江旭,就像定时- 炸弹,更是他心里的定时-炸弹。此前过得不太如意,他也从未想过害人,去设计一个人、给人下圈套,但他现在必须这么做了。他知道她不要他蹚浑水,知道她要他干干净净,可他更希望能够给她一点儿庇护,不仅是保证她的安全,更是斩断她与一切“荒唐事”的联系。 现在江旭困于重庆,没能耐追来北京,但难保以后不会。毕竟遭遇绑架、丧父,这般恨意都不是三五年就能消解的,加之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不难理解唐季飞为什么后怕到连临近城市都不愿去。 叶钊在秦山那一通电话后思考了许多,非法的事情没有渠道去做,合法的事情可以充当鱼饵的,思来想去也只有“钱”。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语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是不知道这鬼需要什么磨。 叶钊托秦山找到一位姓安的投资顾问——他为大集团的老板做投资理财,是当地工商联的熟面孔,履历漂亮,左右逢源,唯一的缺点是贪财,恰好也是优点,让人有可乘之机。 安顾问拿钱办事,通过工商联领导“无意”接触到一家小规模商会,再“不经意”接触到商会会长。可这江旭也精明,酒桌上滔滔不绝,一会儿说互联网有前景,一会儿又说艺术市场还有机会。 安顾问摸不准他偏好,聊起国际经济形势。江旭乐呵呵地说:“你就说是不是有人想找我……”安顾问心下一惊,又听他接着说:“我别的没有,花钱的眼光倒很准,让你们老板直接来和我谈。” * 几天后,唐季飞去利物浦参加婚礼,叶钊也回重庆参加“婚礼”。 叶钊走出机场闸口,还在适应周围的方言词汇,就听见一声呼喊,“大钊!” 秦山大步走来,笑着说:“唷,时髦啊。” 叶钊瞧了眼自己这身穿着,高领毛衣外搭设计式西服外套,牛仔裤管口扎在及脚踝的深棕牛皮靴里,确是青年们时兴的打扮。他笑笑,“山茶搭配的。” “这恋爱谈得好,直接年轻十岁。” 一路打趣着坐进银色别克,秦山启动车,进入正题道:“我还是觉得这么做太冒险了。” 叶钊不答,只说:“走一步看一步。” 秦山叹气,“你啊,劳碌命。” 叶钊顿了顿说:“老秦,谢谢。” 秦山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别说这些。” 叶钊与李琊约定两天,时间并不宽裕,中午见了安顾问,下午去南山扫墓,晚上就要参加饭局。 和兴大酒楼变作万江大饭店,过去家和万事兴,现在却都依仗江旭——约莫是这意思。叶钊看了亮红的灯牌,不知该发笑还是该叹息。 他也换了一身行头,挺括的靛蓝色西服,搭配红条纹宽领带,皮鞋擦得锃亮,戴劳力士腕表,拎LV长款男士皮包,乡镇企业家形象学得惟妙惟肖。 叶钊与安顾问在包厢里坐了一刻钟,侍者推开门。 来人朗声道:“路上耽误了一会儿!” 第七十章 门完全推开, 江旭走了进来。他穿着十分随意, 完全扣拢的长款羽绒服让他个子显得更矮小, 看上去近三十岁, 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门又关严实, 叶钊搁下烟,起身道:“江总好。” 江旭点点头,同他握手, “刘总,你坐。” 刘某是叶钊胡诌的名字, 江旭此前从安顾问那儿得知的,他只当是“刘谋”。 江旭的“商会”规模小,大多还是经营正规生意, 比不上唐季飞原来的势力,更不提整个和兴了。但他有一些区政资源,查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还有个能立即揭穿对方的女朋友。 叶钊见他神色如常,稍微放松了些, 唤服务生可以开始传菜了。 还好金牌销售的功夫不减,叶钊不管是客套还是吹嘘都信手拈来, 热菜传上桌的时候, 他已经从自己的贵州煤矿厂讲到在北京的传媒公司。 江旭原先瞧他模样俊朗,还不太看得起,现在听这标准的乡镇企业家发言,更是看不上了。不过这两个看不起是不同层面上的, 后者顺眼得多。 叶钊凭其先声夺人的出场就猜测到对方会很吃这一套,对付这些半路出家的“总”,他太懂得如何应对。 江旭揣着拥有的身份以高姿态俯视,不知不觉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了,也不知不觉放松警惕透露了许多消息:例如商会规模虽小,但加入商会的某建筑公司承包了多项重要工程,又例如对影视业的获利方式十分感兴趣。 把酒言欢谈“感情”,饭后点燃烟才说起“钱”来。 江旭笑说:“我现在对实业不那么感兴趣,不知道你的项目是哪方面的?” 叶钊装作世故地挑起唇角,摆手道:“我确实打定主意来谈项目的,但现在觉得这项不项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认识江总,和江总交朋友,这是我刘某的运气。” 老气横秋的吹捧话,江旭这些日子耳朵听得起茧了,但仍很受用,尤其是这“刘谋”说出来,很让人飘飘然。 叶钊端起酒杯,话锋一转,“不过江总要是感兴趣的话……” 江旭将四钱白酒一饮而尽,连连说:“你先说。” “项目呢其实不能完全说是我的项目,两江新区准备建影视基地,人人都想分一杯羹,我有朋友很早就在关注,始终批不下来。”叶钊其实有些拿不准,仅凭谈话很难判断一个人真正的想法,可赌局已开场,他只得不停思考、判读、思考、判断,没有犹豫的间隙。 江旭看了看眼前的人,忽地笑起来,点头道:“你算是找对人了。” 八点过十分,饭桌上的博弈暂时停下,江旭邀请叶钊去会所,他婉言谢绝,“家里管得严。” 江旭再次好生看了看他,也不晓得是刮目相看还是彻底瞧不上了。 叶钊没说任何暗示对方有意向可以随时联系之类的话,简单话别就告辞。 全程作为陪衬的投资顾问随他一同离开,等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安顾问说:“您真有项目?” 叶钊淡漠地“嗯”了一声,“你继续接洽,谈成之后少不了你的份。” 安顾问眼笑成一条缝,“刘总,我看八九不离十,江会长很愿意承包这个项目,就看他批不批得下来了。” 叶钊抬眉道:“他能。” 安顾问怔了怔,这一瞬间,他眼前的人似乎失了真,不再是饭桌上庸俗世故的商人,而是清清冷冷的别的什么人物了。 下一瞬,叶钊又换上方才的笑容,颔首道:“先走一步。” 安顾问没由来得松了 口气,点头说:“您慢走。” 叶钊对目前的进展还算满意,事情未顺遂得异常,也未艰难到无法继续,都在能够把控的范围内。他唯一要解决的难题是需要一家影业公司,还得有一定实力,不能凭空捏造,没资本临时组建。 他想了一宿,总算找到了办法,改了航班提前回北京。 * 微弱的光游进房间里,浮动的灰粒在光亮里闪烁淡金,像是从墙纸上的漆金化出来的。暗红的粗呢绒窗帘,角落豆绿的哑光丝绒单人沙发,木地板上的摩洛哥风格的浅灰绿菱形纹地毯,深灰的裹了鸭绒被的被单——个人风格浓烈的装潢显然出自睡梦中的女人。 空气似乎揉成了一团,女人皱起眉头,她晾在被子外的手臂上的鸽血红刺青也像是变得扭曲。 瞬间睁开眼睛,李琊在还迷离之际看见沙发上的人影,惊声吼了出来——她受不了尖叫,本能地以吼的方式“啊”出来。 叶钊也吓了一跳,连忙走近说:“是我。” 李琊吁了口气,皱眉道:“真的好吓人!提前回来也不讲。”但唇角也抿着笑,掩饰不了喜悦。 昨晚打电话过去说“想你”,醒来就能看见他,恋爱电影上映百遍的情节,亲身体验亦会动容。 叶钊揉了揉她的头发,“陪你再睡会儿?” “好。” 躺下来,彻底躺下来,陷进柔软的弹簧乳胶床垫,叶钊重返真实,又更似落入梦境。他拥紧笼一层浅淡香波气息的枕边人,犹如拥抱了童年的最后一颗奶糖——最纯粹、最珍贵,却又最易化的。  网址:接下来的一些时日,叶钊频繁参与社交,说是这个饭局有哪位前辈,那个活动有什么负责人,不得不去、无法推脱,竟比初来那会儿拓展事业更忙碌。 李琊奇怪道:“你们做学问、搞艺术的,怎么跟生意人一样天天应酬。” 叶钊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地说:“交际是所有籍籍无名的人赖以生存的方式。” 李琊晙了他一眼,“要怎么样才算名声赫赫,上福布斯?……不对啊,你别不是在挣快钱吧。” 叶钊愣了愣,“什么快钱?” “商务应酬里的陪客之类的,就需要形形色色的角色来热场,‘籍籍无名的作家’算是所需角色之一?” “官场看多了?” “那要我怎么想。难道你有情儿了?” 叶钊掐了掐她的脸蛋,“是,我傻了瞎了聋了还是失心疯?” 李琊笑起来,提着他的腰背往外撵,“滚吧。” * 春寒料峭,返工返学返家的人回到地图上标记着星星的城市,犹如千万只蚂蚁,只见乌黑黑的一片涌动,密密麻麻令人战栗。 输入胡同的小脸门儿的食店陆续开市,早点有白糕、包子、豆粥、豆汁儿,零嘴有麻酱烧饼、糖火烧、咯吱盒、烤板筋,走走停停吃吃,晚间再买只扒鸡回家,市民美食爱好者定然大呼过瘾。 现在这些吃食都摆在一方茶几上,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引人来尝,心灰意冷地散了热气。 李琊杵灭烟蒂,拍拍手去拆包装袋,拿出一块层卷薄脆的咯吱盒,嚼出清脆的声音。她不能再刻意得问:“你们不吃吗?” 唐季飞看了看其余的人,导游似地指着各个包装袋介绍,“顾妞儿爱吃的糖火烧,季超爱吃的烤板筋串儿……还有半只鸡,我都买来了,年前你们走得仓促,今天就当我们团年,都说说话行吧。” 季超笑笑,拿了一袋吃食,连说“来”,又道:“边吃边说。” 顾襄双手抱臂,淡漠道:“说什么?” 李琊轻笑一声,“怎么过了个年,您火气还是这么大啊,我到底哪儿有得罪?” 庞景汶唯恐她们吵起来,连忙说:“按惯例总结工作吧,我先来说。这次的封面是我来设计还是换别的方式,照片什么的?” 顾襄说:“着什么急,专辑都还没录完呐,原定年前录好的,不是拖了么,租录音棚的费用又多一笔。” 李琊眉梢一挑,说:“你这意思怪我是吗?” 顾襄弯了弯唇角,“不敢。” 季超来打圆场,“我这儿也没别的人,都把话敞开了说吧。” 李琊点头,“嗯,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顾襄点燃一支烟,缓缓开口道:“既然不放我的歌进去,共同作曲那首也不要放了。” 李琊皱眉说:“我已经解释了,你们每个人都要求放进来,我首先得根据整体来判断吧,然后还得均衡各自的分量。不是不愿意收录你的歌儿,如果你这样认为,我真的无话可说。” 顾襄说:“我尊重你的决定,你能不能也尊重我?那首歌儿我真不愿意让你的词儿给糟蹋了——” 李琊不可置信地说:“糟蹋?” 顾襄点头,“我不想那首歌儿成了你写给男人的。” 李琊呵笑道:“原来你们不是对我有意见,是对叶钊有意见啊。” 季超轻咳一声,“不能这么说吧,我感觉你最近确实比较心不在焉。” 顾襄说:“为了给男人洗衣服导致排练迟到的人,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李琊无言,噎了半晌才说:“我他妈还不能给男朋友洗衣服了?都说了是洗衣机坏了,找师傅来修才晚了的。我承认这段时间我是有点儿问题,但live没有放水吧。我从来不把这事儿当玩笑,心不在焉?真的过了。” 唐季飞接话说:“这我必须要说一句,山茶状态其实比之前好很多了,不酗酒不惹事儿……” 顾襄打断他说:“这点都看到了,但是她现在什么样儿,完全缩起来了,一点儿都不像她。” 李琊将装着咯吱盒的袋子掼到桌上,“像不像我要你来定义?”顿了顿又说,“那首歌儿我不用了。” 顾襄说:“这样最好。” “没什么好说的了,专辑你们爱怎么搞怎么搞。”李琊起身走去玄关,趿上短靴也不去拉拉链,直接拧开门把手。 顾襄站起来,指着她说:“爱怎么搞怎么搞是吗?你出去了就别来了。” 李琊又撂了鞋走过去,直直地看着她,“我对波落落卡的感情不必你少,别跟我较劲儿,真没什么心情。” 庞景汶一直盘腿坐在边上,此刻终于抬眸说:“我们都在,你没有话要讲?” 李琊往门口走了几步,闻声以为他在问自己,回头看了看客厅里的人,以极轻的声音说:“不是瞒着不说,实际上说了也没什么意义。一是关于我找人的事儿,一是关于我回去的事儿,我还挺得住,不劳你们挂心了。” 一室缄默,再次回应的只有门关拢的响声。 第七十一章 自以为通透的情感专家爱讲“学会与自己和解”, 更甚的还说“与世界和解”, 多么义正言辞的论调!要让人将生而为人就会有的沮丧、犹疑、愤怒统统丢掉, 制造宁静假象, 还试图让一切负面情绪简写为“无病呻吟”。 如果人人都能找到出口, 心理医生这一职业倒是无需存在了。 从别的角度来看,李琊无疑是快乐的,做想做的音乐, 有非常亲近的伙伴,与喜欢的人过生活。但她原本有可能摆脱过去与谎言, 却再一次被这些困住,就像什么?童话考其来源竟是骇人的血腥事件。越是看上去强大的人,越可能摧折、迷失, 甚至以极端的方式结束一切。 叶钊很有些悔意,他早该来,早该知道这些事。他同样经历过,明白现实的困顿给予内心的煎熬有多不易承受。好在现在不算太迟。 来北京短短半年,叶钊重建社交网络, 为人牵线搭桥促成了不少事,活跃得压根不是人们认识的那个他。因而通过校友联系到武萋萋的时候, 对方已有所耳闻, 毫不惊讶。 文娱行业人士的商务饭局结束,叶钊与武萋萋走在最后,共乘一部电梯。 武萋萋终于收起老板派头,睨着他说:“说真的,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 叶钊弯了弯唇角,“人都是会变的。” 武萋萋摩挲手上的钻戒,浅笑说:“我们都会,但你不会。不过……你改行了?” 叶钊知道她暗讽他现在就是十足的掮客——拉拢人际、交换资源,以此赚取佣金,实际他分文不取。不过他不在乎别人的误会,淡然道:“我的提议,你考虑考虑吧。”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欠你的不是吗?现在该还债了。” “没什么欠不欠,是我拜托你。” “我们之间别来这套了吧。我给你制造‘事故’,以后就两清了。” “不问为什么?” 电梯门打开,武萋萋示意助理去取车,边走边说:“我问了你会讲吗?不要忘了,我曾经也很了解你。不过我的确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钊垂眸一笑,看着她说:“武总,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只能以利益衡量。” 武萋萋怔了怔,因醉意而发亮的眼眸直直望着他,“你说得对。虽然晚了,但我还是想说,当初我那么做,本意不是要害你。只是你……我写了情诗,结果你托人送回来一份批注,后来——” “以前的事不提了。” “你当我喝多了乱说吧,我一定要讲。对于你……好像谈恋爱是消遣、调剂品,成为你的女朋友就是荣幸。” “不至于。” “我不甘心,想看看到底怎么才会让你在乎。”武萋萋笑了一下,似是自嘲,“结果你什么都不在乎,你有你的世界,谁都走不进去。” 门童为他们打开门。叶钊穿上羊绒大衣,颔首道:“之后还要见面,武总如果想叙旧,准备好方案再来。” 武萋萋抬手欲去拉他的袖子,又收拢手指,“我送你一程?” 助理已将卡宴的后座车门拉开,作了请的手势。叶钊停顿片刻,钻进了车里。 车驶出好一会儿,武萋萋忽然出声说:“结婚了吗?” 叶钊抿着笑摇头,“女朋友还小。” 武萋萋上下瞧了瞧他,“可以啊,看来你过得不错。” “就那样。” 临近公寓的路段,叶钊看见一间手工面包店还亮着灯,对她说:“我就在这儿下。” 武萋萋不解地说:“怎么 ?” 叶钊朝窗外扬了扬下巴,“女朋友喜欢吃这家的巧克力泡芙。” 武萋萋抿了抿唇,笑着点头,“看来是人是会变的。” 叶钊拿着牛皮纸袋回到公寓,意料之外的,所有房间都见不着人。他在客厅的沙发坐下,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单手解开衬衫领口扭开,拨出电话。 * 椅子上的手机嗡嗡振动,琴音将其掩盖过去。 封闭的练习室有六十坪,地板墙面甚至天花板皆以暗棕原木装潢,乐器集中放置在一齐,如小小的舞台。一侧堆着两叠椅子,一侧置有一架三角钢琴,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室内只开了一盏灯,映亮钢琴,与坐在钢琴前的人。 李琊弹奏着肖邦的练习曲组,犹如身在凛冬,狂风呼啸,风声猎猎,卷起千堆落叶。 还在学琴时,这些练习曲尤其这一首,别名等同《钢琴练习从入门到放弃》。她向来具有挑战精神,不畏困难,如何也要达到演奏的水准。钢琴老师非常欣赏,还建议她去国外的音乐学院深造,成为钢琴家。 之后因为绑架一事,与这条道路挥别。不过她并无后悔可言,虽然也喜欢古典乐,但还是更钟情更放肆的摇滚。其实不如说,她迷恋一帮人一起制造出音乐的感觉。 李琊很是烦闷,乐队几人好不容易有好好交流的机会,最后却搅黄了。独自一人不想回公寓,只得来练习室弹琴。 少顷,室内其余的灯亮起,庞景汶、季超、顾襄陆续走进来。 李琊看了他们一眼,练习曲变成即兴的狂放曲调,像是在诉说怒意。 庞景汶打开琴盒,背起贝斯,一边弹拨着一边来到她身边。 李琊凑了半拍,接着以更快的节拍弹奏。 季超拿起非洲鼓,在旁边席地而坐,也随之敲打起来。 即兴制造出的旋律奇妙而丰富,无需任何言语,他们享受这一瞬间,怨怼暂时消解,脸上都浮现了笑意。 顾襄旁观了一会儿,也按捺不住了,随手拣起手铃鼓,打击着声响走过去。 李琊腾出一只手指向立在一边的吉他琴盒,见她不动,开口道:“去啊!” 顾襄笑着叹气,转身抱来吉他,默打着节拍开始弹奏。 四人拥抱即兴,拥抱音乐,拥抱彼此的心。 他们是充满矛盾又独立的个体,也是紧密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是波落落卡,最危险而迷人的潮汐的现象,他们是二十一世纪的伟大冲浪者,一头扎进未知的冒险。 他们是他们,只是他们。 曲至尾声,李琊急急地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快速画出五线谱,复写出方才的节奏。 季超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非洲鼓,说:“这首放进新专辑吧!” 庞景汶抬手说:“复议。” 李琊看了看顾襄,后者朝她点头,“我同意。” 记好谱曲,李琊合上琴盖,提议说:“喂,你们吃宵夜吗?” 顾襄说:“好啊。” 季超说:“前面那家烤鱼还不错。” 庞景汶问:“还开着吗?” 季超说:“开着吧。” 他们背着各自的乐器,开开心心朝宵夜店去了。 * 春夜,风里裹挟寒意,却仍是挡不了人们的好心情。摊贩张罗着,来往行人交谈着,夜市好不热闹。 他们连成直线跨过斑马线,仿佛演绎披头士经典封面。李琊在红绿灯旁停驻,回头说:“妞儿,你不是想街头演出 吗?” 顾襄听见这声称呼,再有的不快都熨妥帖了,笑着说:“现在?” 季超连连道好,想起似地说:“我们没设备。” 庞景汶指着远处卖唱的街头艺人说:“我们要抢人生意啊。” 李琊抿着笑说:“街头不插电现场。” 虽说乐器不插电,扩音设备总是需要的,他们向那位街头艺人付费借来麦克风与音响,迅速整理妥当。 一切准备就绪,兜里的手机振动,李琊接通说:“回去了?” 电话那边的男声温温柔柔,“嗯,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唐季飞说你们没在一起。” “刚才在练习室,我没注意,让你担心了。”  网址:“什么时候回来?” “再玩一会儿,还要吃宵夜。” “好,玩得开心。” 李琊收线,随意用借来的电子琴弹了几个音,“Ready?” 他们相视而笑,不知谁说了“Go!”,旋律奏响。 波落落卡临时起意作街头演出,亦拿出最真诚的态度。乐队的音乐在这里并不能获得太多青睐,他们决定演奏经典曲目,在手机里翻出谱子。 季超拿箱子、凳子还有别的作道具,竟打击出大鼓的音来,李琊捧着话筒,满怀热情地唱道:“Buddy you are a boy make a big noise,pyin' in the street gonna be a big man someday……” (你是个只会大声嚷嚷的孩子,在街头嬉戏,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大人物。)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后乐队的《We Will Rock You》响起,无论是好事者还是欣赏者,愈来愈多的人在此驻足,围起里三层外三层。 “Singing!”李琊脚尖点地,之间拍打空气,“We will we will rock you!”(唱吧!我们要让你摇滚!) 人们拍手,齐声唱起“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经典的摇滚歌曲接连唱响,他们以音乐打开彼此心扉,与陌生人获得片刻共鸣。 沉浸在如此在氛围里,玩了约莫半小时,路过的年轻女孩惊呼一声,“波落落卡!” 如快闪艺术般,乐队成员或提着琴盒或手搭着肩膀,飞奔撤离现场。 越过一缕缕灯光,穿过风的呼喊,足迹印下这无法离别的情谊。 * 热气弥漫的烤鱼店里,酒杯碰在一起,“敬波落落卡!” 他们畅所欲言,倾吐不满,大骂也是笑着的。 闹过之后,略略安静下来,庞景汶手里莫名多了一支烟,不甚娴熟地吞云吐雾,“山茶,不管有什么事儿,我们一直都在。” 李琊手撑着额头,含着醉意道:“感谢,感谢你们,我还有你们。” 季超不顾力道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这么多年,我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你陪着,这么多年了,大哥,不说感不感谢的,我真心希望你好。” 庞景汶说:“说了那么多,你是太‘独-裁’了,我也是混账啊,什么忙都帮不上……” 李琊轻轻摆手,“谁死谁杀人谁进去了,我他妈都不在乎了。” 顾襄听得哽咽,蹙眉说:“以后别什么都扛着了,我不知道这些事,结果说得那么难听。” 李琊说:“你没说错,我就是古怪。从小就没有归 属感,没体会过什么家啊乡的,没那种牵绊。只有唐季飞算得上哥哥……” 庞景汶说:“我理解,唐季飞付出了很多,是称职的经纪人。” 李琊说:“现在叶钊也来了,我终于觉得有属于我的地方了。不管怎么,请你们多担待。” “不为别的。”顾襄掸了掸烟灰,“我就是有点儿不舒服,可以让你惦记这么久。” 李琊揉了揉她的头发,“妞儿,怎么说,他就是我心里的第一位,永远都是,但不是说乐队就不重要了,没法儿比较的。” “嗯。”顾襄别过脸去,藏起落寞的神情。 季超说:“专辑该怎么搞怎么搞,街头演出以后也可以再做,我们才三年,还有十年二十年。” 躁动、惘然、荒诞,这是属于他们的青春,期许共度漫长岁月的他们。 * 只身回到公寓,客厅灯光明亮,男人坐在一角看书,李琊看见这幅景象,像塞进了巨大的白糕里,心变得软乎乎、热乎乎。 叶钊抬眼看过去,眯了眯眼睛,“喝酒了?” 李琊笑着扑进他怀里,仰头说:“是啊。” 叶钊点了点她的鼻尖,“看来和好了?” “什么叫和好,我们本来就好得很!”她翻了个身,坐在他大腿上。 他失笑说:“是,好得很,小朋友吵架嘛。” 她蹙眉道:“喂!” 叶钊抱着她,伸长手够到茶几,拿起牛皮纸袋给她,“还吃不吃得下?” 李琊看见纸袋上的Logo,很有些惊喜,“巧克力泡芙!” “吃不下明早再吃。” “我要吃!”李琊急忙打开袋子,拣了个泡芙咬一口,含糊地说,“超好吃。” 叶钊抹去她唇角的食物末屑,“没人跟你抢,慢慢吃。” “我吃相就这样,不喜欢算了。” “喜欢,看你吃我也想吃了。” 李琊刚吞咽下去,唇线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巧克力,她又取出一个泡芙,“吃啊。” 叶钊看了看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凑近,轻柔地舔舐唇上的巧克力。 辗转吮咬,舔舐化作巧克力味的吻。 “唔……”李琊同他分开些许,没好气地说,“混蛋!” 叶钊笑意盈盈地说:“好吃。” 李琊作势要起身,却被他环住,接着下颌也被扣住,更深的吻袭来。 他轻而易举地令她跌在沙发上,呼吸沿着下巴来到脖颈,来到锁骨窝。 一声轻咛,不甚细腻的指腹隔着衣料按压在起伏上。 不同的烟草味道交叠融合,织成无形的云。 欲望的火舌烧得云成了绯红色,霞彩卷席客厅一隅,衣物以急不可待的弧线落在地板上。 李琊折叠起来了,仿佛裹进了云的一角,或风吹上来的花苞里,她在湿润的花蕊里,浸了蜜。 有预兆也没预兆,顶撞进来,那入侵者像是困惑了,左右徘徊却不动作。 叶钊撩起她额前的发,贴着颧弓侧面低语,“说。” 蝴蝶也来了,长睫毛扑闪,眼尾上扬,“给我。” “不是这个。” “求你了嘛。”拖长尾音,温软娇娇。 入侵者徐徐撞到顶,又故意停下,“怎么求我。” 以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出两个字,如蛇吐息—— 真正的冲撞来临,指甲扣进皮质沙发边缘,像去握不可捉摸的风般不 着力。 是空之境啊,压低,压低再倒映,倒映了又卷得更放纵。 …… 缕缕烟雾升起,李琊半依在沙发扶手旁,“你要负责。” 叶钊将纸团包着的物什丢进垃圾篓,斜睨她一眼,“耍赖?” “那不然我不洗了。” 叶钊叹了一口气,打横抱起她往浴室去,“妹妹崽就是麻烦。” * 享受最细致入微的洗浴服务后,李琊赤脚走进卧室,一头栽在枕头上,小腿在床边来回晃悠。 穿着睡衣的叶钊紧跟其后,用帕子给她擦了脚,拍拍小腿,说:“行了吧?” 李琊钻进被子里,笑嘻嘻地说:“您可真有耐心。” 叶钊将帕子搭在衣架下方,瞧了她一眼,“可不是。” 最后一盏灯熄灭,他们相拥而眠。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曲目:《We Will Rock You》Quee 第七十二章 (二更) 波落落卡一度中止的新专辑制作再继续, 李琊练习室、虹膜、公寓三点一线, 回公寓更多时间也是待在作曲室里。叶钊的忙碌程度比起她有过之无不及。她大约知道他签了合同, 需要准备评论集的出版, 还要为杂志写短篇, 但不清楚具体的量与其中的流程。 他们在生活习惯上没有冲突,她知道都是因为他非常迁就她,自然也是要付出的。 她原就爱整理, 得空时每日清早打扫清洁,不得空时也腾出一些时间, 保持两天收拾一次。她在他这里学会照顾人,为他冲咖啡,为他洗衣服, 从外套到内衣,细心到不同色系的衣服分开来洗,该手洗的手洗,该保养的送去干洗店。做饭还是他负责,有饭局的时候, 他有多余时间会做好再走,偶尔她也自己做些简单的。 同居偶尔会给人“细水长流”的错觉, 偶会也会感到琐碎疲惫。但比起别的, 小小的乏闷都显得尤其幸福。 李琊的状态从未有这么好过,仿佛薄荷苏打水,清澈干净,令周围的人前所未有的舒适。实际上她仍旧陷于困顿, 只是那些都被隐藏起来凝成了冰块。加之早已不再沉迷酒精,精神及情绪自然稳定了许多。 这日,叶钊做好早餐,李琊将清洁工具放回洗衣房,在饭桌就坐。 二人对坐——每当他有重要的事要讲就会这样拉开距离,她深谙其道,一边用餐刀将花生酱抹在烤吐司上,一边说:“您请讲。” 他思考好了说辞,却迟迟不开口。她性子急,追问说:“不会又是我的事儿吧?” 叶钊清了清嗓子,“我需要出差一周。” 李琊松了口气,“噢,这有什么,去哪儿啊?” “四川。之后可能也会常去?” “你们这是什么,研讨会?” “差不多吧,有个项目。” “算了,不用讲得太详细,我也不想了解。”李琊真是不太感兴趣,咬了口吐司,又说,“那这样的话,我去庞仔学校吃食堂好了。” “你想的话,可以去王教授家吃饭。” “不太好吧?又不是小孩了。再说我还没有见过,就去人家里吃饭,多不合适。” 叶钊笑笑,“没事的,我都说好了,他们家有阿姨,我付了生活费,不用担心。” 李琊顿了顿,挑眉道:“是找人监视我吧?不如请唐季飞啰,还省钱。” “他惯着你,我不放心。” “诶,承认是监视我了?” “中午我们一起过去,你会喜欢的。” 叶钊没有说错,李琊的确喜欢这样的家,并非装潢的考究,而是装潢里彰显出的生活质感,还有就是非常浓郁的温馨氛围。 王太太毫不见外,一见着客人便打趣说:“俄国姑娘真是漂亮!” 李琊笑着用俄语问好,又说:“其实我不是俄罗斯人,来北京才学的俄语。” 王太太拉着她在沙发坐下,就像迎来一位住家女孩般,问长问短事无巨细。 问及父母,李琊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去世了,一直跟着姑姑生活。 王太太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转而说起叶钊来,“以前可爱玩了,飙摩托车,驾照被吊销,又去考……” 王宇舒踱步过来,“你这老太太,怎么当面儿揭人短。” 王太太睨他一眼,“总比背后说的好,我们女人聊天儿,老爷们儿凑什么热闹。” 李琊见他们插科打诨,起身参观客厅。走到老式钢琴前,她询问能否试一试。 王太太欣然地说:“想弹就弹。”接着找来谱曲,“这儿有好多苏联民歌。” 掀开防灰的编织蕾丝,李琊打开琴盖,视奏(照谱直接弹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俄罗斯民歌听来的感觉总是沉郁的哀愁的,甚至肃穆的,这首歌尤其能唤起人对上个世纪的记忆。 早春的阳光映进来,叶钊在逆光中注视着弹琴的女人;王太太看着谱子,缓缓地摇晃头,时而哼唱两句;王宇舒站在一侧,手里夹着的烟升腾起一缕雾。 多好,如果时光停驻在这一刻。 之后叶钊出差,李琊就来王太太这儿吃午餐,午后总会为她弹奏一曲,陪她唱唱歌、说说话。有次也见着了另外的王先生王太太,还有小女孩。 小女孩很活泼,称李琊为金不换,问她做什么的,得到答案继续问什么是摇滚。 李琊说:“一种音乐风格。”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答案。 * 四月,草长莺飞的时节,波落落卡第二张完整专辑发行。说是发行,只是在官方及各个熟人的店里售卖。国内巡演随之展开,渝川黔不在巡演地图上——李琊的决定。 预售票务一周之内全数售罄,为期一个半月的巡演落下帷幕。北京、西安、上海、杭州、广东、深圳、香港、台湾,李琊在各地Live House留下飞吻与“我爱你们”。  网址:门户网站出现波落落卡的报道,YouTube上的现场视频点击量迅速攀升,这支个性鲜明的乐队以猛烈的势头开启对于国摇来说陌生的海外市场,唱片公司的邀约纷杳而至,唐季飞的手机接打电话到发烫。 不仅有摇滚杂志《通俗歌曲》的封面人物,还有聚焦各领域的《外滩画报》长篇采访,时尚杂志《VOGUE》的内页大片。李琊不再是像SAINT LAURENT画报里的模特,她真的穿上了SAINT LAURENT下一季新款,由知名时尚摄影师掌镜,在黑白光影里定格二十三岁的影。 夏天来临。 是夜,叶钊出差回来,为庆祝乐队巡演顺利完成,请他们吃近来颇为热门的小龙虾。 嘈杂的大排档里,油辣星子同烟灰齐飞,六人憧憬着从此脱贫,说着有钱了要换什么行头、要买什么设备、要开什么车。 “我别的不奢求,保时捷就够了。” “我前两天儿在三环看见一辆柯尼塞格,造型甭提多夸张,像科幻电影里才有的。” “你还真敢想,那车据说全国就俩,每个月保养费就好几十万。” “没意思,真没意思,铜臭!” 季超夸张的语气,令众人笑成一片。 每人都喝了酒,商务车停在小龙虾店附近大厦的车库里,他们散步去乘地铁。 李琊着针织棉吊带及松垮的破洞牛仔裤,趿一双人字拖,半臂的鸽血红茶花勾线刺青在夜空下幽幽暗暗。 叶钊随意说:“在哪儿做的?” 李琊对于他现在才问略有些诧异,抬眉道:“胡万饼朋友那儿,你也想做?”又狡黠地笑了笑,“跟我做一样的吧。” 叶钊浅笑着点头。 李琊狐疑道:“你来真的?我这是为了遮伤口,当时没条件让它好好恢复,好长一道疤,丑死了。” “我知道,你给了那人一个飞踢。” “还记得我编的故事呢。告诉你实话吧,你的好侄女儿在法院门口,拿水果刀来砍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上次回去吃喜酒有去看她吗?” “ 没有,我爸去世的时候他们都没来,彻底断了联系。” “噢……”李琊轻轻叹息,“叶钊,我们现在是同病相怜了,都是孤儿。” 叶钊捏了捏她的胳膊,“宝器。” 李琊顺势挽着他,半仰起脸说:“我忘啦,还有你这位‘叔叔’呢。” 叶钊眯了眯眼睛,“欠收拾是不是?” 李琊吐舌头作鬼脸,“是啰是啰,小别胜新婚,待会儿好好收拾我啊。” 一旁的季超听见了,长“哦”了一声,“酸啊。” 李琊转头冲他挑眉,“酸的就是你!” * 七月,叶钊的新作最后一次校对完成,即将印刷。这是他出道十六年来的第四部 作品,亦是销声匿迹十年之久再次单独出版,收录这一年来发表在各杂志期刊上的短篇的单行本。 李琊问他要样书,他藏着不肯给,说:“上市了去书店买。” 李琊“嘁”了一声,“还装神秘!那些我都看过了,不怎么样!” 叶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压低声音问:“不怎么样?” 她“嗯啊”着点头,他挠起她痒痒来,令她笑个不停,眼看就要笑得哭出来。他并不停下,反而悠然地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哪有这样的!不肯接受批评的作家不是好作家!” “‘评论是可以有启发意义的,这是指评论能让读者,包括书的作者,对评论家的智力水平,或者诚实与否,或者两者同时有所了解’。” 李琊在挠痒痒下身子缩成一团,就快蹲到地上去了,她瞪大眼睛,说:“尖酸刻薄!还对我明朝暗讽!” 叶钊收了手,将她捞起来,“你最爱的作家纳博科夫在《巴黎评论》访谈里的原话。” 他总有办法噎得她说不出话,要说以作家身份认识他有什么的收获的话,她深刻明白了一点——永远不要同作家论高下。 她退了两步,讪讪地说:“好吧,我的确不够诚实,那篇《春游》的确是绝妙的短篇。” 他哼笑一声,“少用‘绝妙’‘最’这类‘高能量’词汇,会显得及其浮夸。”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我就喜欢听‘最高’(さいこう)这样的评价。” 他以不太标准的发音回应,“すごい!”(厉害) “你就嘲笑我好了。” 叶钊搂着她的腰在沙发上坐下,“说正事儿。” 李琊瞧了他一眼,“请讲。” “下周我还要出差一次。” “什么?你们的研讨会有完没完啊,半年了还没结束。” “做项目当然需要时间,不过快要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 第七十三章 在叶钊离开北京之际, 波落落卡受当地电视台邀请, 出演一档音乐节目直播。 摇滚乐在国内尚且小众(实际上摇滚乐是非常大众的), 因而乐队的生存环境十分艰难, 波落落卡的出众不仅有实力亦有运气, 当然后者包含“漂亮的女主唱”等令人厌烦的噱头。 能登上电视台,等同走进大众视野,对乐队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他们才不会有“代表国摇”“为国摇争光”这样愚蠢的念头, 顶多觉得专辑、周边或许可以多卖些了。 但电视台的家伙们却抱着如此高高在上的态度,认为给予了波落落卡莫大的殊荣。 事前访谈时, 工作人员问:“你们觉得什么是摇滚精神?” 乐队成员皆无言,皆在心里骂其“傻逼”。 大谈特谈精神,为某件事找出积极向上的意义, 不晓得是否是东亚人才有的特殊癖好,好像不这样做就会显得很失败。 非要说的话,摇滚起源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当时是大胆的、反叛的、颠覆性的音乐形式,有评论员称之为“美国精神”。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 它由众多摇滚乐队赋予了“爱与和平”、“反宗教”、“享乐主义”、“虚无主义”。 就说经典名句“摇滚不死”,它出自尼尔·杨《Hey Hey My My》这首歌, 它应该还有后半句——“只是消逝”(Rock N roll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化用麦克·阿瑟解职时的演讲稿《老兵不死》里的原句“老兵不死,他们只是消逝”(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归根结底,没有哪个摇滚巨星会讲“摇滚精神”, 这是彻头彻尾的伪概念。 此时波落落卡还没有搞砸这个通告的念头,于是作为“核心”的李琊不得不开口。她说:“摇滚精神……就是玩?对于我们来说,只活一次就要过得不后悔。” 工作人员大概觉得这个答案很有“意义”,将其备注在台本上。 接着又答了些乐队四人觉得无聊至极的问题,工作人员终于放他们去后台候机了。 电视台的结构不似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不同部门不同编制,领导、正式职员、实习员工、化妆师,来来回回穿梭,他们受到的待遇还不及最初在廉价酒吧的演出,至少那些老板当他们还是人,再吆来喝去都有基本的底线在。 在这里他们感受不到一丁点儿尊重,同一间休息室的新人偶像组合与他们的境况差不多,不过有得力的助理在中间沟通,偶像们也耐得住脾气礼貌问好。他们可没这么好的态度,只是为还没到手的报酬暂时忍着罢了。 偶像组合上台的时候,波落落卡去旁观。 摄制组有个台本作家之类的女人走来,招呼道:“好巧。” 顾襄神色一凝,不自在地退了一步,“您是?” 女人扇了扇手里的资料,笑着说:“这么快就忘了?”靠过去在她耳畔说了一句。 女人的作出低语的样子,实际声音并未放低,乐队几人都听见了,她说的一间酒吧的名字,那间酒吧是当地有名的以女客为主的同志酒吧。 顾襄明显生气了,退到李琊身后,警惕地说:“你要做什么?” 女人说:“晚上见。” 李琊看出了顾襄的不安,没好气地说:“你谁啊,见什么见,贱不贱?” 女人眸色一暗,“信不信我说出去,对你的形象有什么影响,你是知道的。” 李琊皱眉道:“说什么?” 女人说:“你猜怎么着,好巧不巧我还知道了你原来是顾家的女儿,听说你爸正在拉拢张家,要是传到圈子里,你说会怎么样?” 顾襄抿了抿唇,说:“好,晚上见。” 女人挥手往摄制组的位置走去,李琊欲跟上去,顾襄将她拦了下来。 李琊领顾襄到角落去,关切地说:“她是不是欺负你?” 顾襄摇头,“不关你的事。” 李琊急急地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儿了,她威胁你什么?” 顾襄沉默片刻,抬眸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听说过,又怎么了?” “那你说……我为什么会去那儿?” 李琊一怔,“妞儿,你……” 顾襄点头,凄凄地笑了笑,“我就是Lesbian。” 李琊一时说不出话来,并非惊讶于她是,而是惊讶自己这么久竟不知道。 顾襄见状就要离开,却被她一把拉住。 顾襄甩开她的手,皱眉说:“不觉得我讨厌吗!” 李琊不可置信地说:“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你一直瞒着就是怕我讨厌?” “我……” “你知道比巴卜也是我朋友的,我不在乎这些。”李琊顿了顿,“你不是十几岁了,你二十好几了,认识到自己的性取向也不是现在吧?为什么会这样想,有分别吗?爱是平等的。” 顾襄愣愣地看着她,“那你……” 李琊瞧见远处有人探头探脑,压低声音说:“不要你你我我,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顾襄垂下眼帘,“……她给我下了药。” 李琊咒骂一声,瞬间握紧了拳头。 顾襄愣愣地看着她,“那你……” 李琊瞧见远处有人探头探脑,压低声音说:“不要你你我我,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顾襄垂下眼帘,“……她给我下了药。” 李琊咒骂一声,瞬间握紧了拳头。 恰时,那边的工作人员唤道:“波落落卡乐队准备!” 李琊忍下怒意,接过麦克风走上通往舞台的三级台阶,余光忽然瞥见摄制组里那女人很是得意地挑了挑眉——显然是对顾襄的暗示。 李琊抵了抵牙槽,转身朝那边径直走过去。 有工作人员不解地嚷道:“干什么呢,广告还有两秒就结束了!” 李琊推开前来阻拦的人,在摄影机红灯亮起时,贴着镜头比出中指,然后抱起机器往地上砸去,踩着机器支架,伸手将女人捞出来,握拳就朝她脸上打去。 霎时,摄影棚乱成一锅粥,导演连忙喊“切掉切掉!” 许多人将李琊拉扯开,混乱中不知谁踢了她小腿,令她一下跌在地上。庞景汶冲上来给了那人一拳,两人撕打起来。季超原是要劝架的,莫名加入了混战。 闻讯赶来的安保终止了这场斗争,电视台领导紧跟着也来了。 李琊耸了下肩膀拉拢衣襟,恶狠狠地说:“这破节目老子不稀罕!” 不顾那些骇人听闻的言语——“封杀”云云,波落落卡冲破阻碍离开了大楼。 钻进商务车里,季超发动踩下油门,后知后觉地说:“妈的,我的架子鼓还在台上!” 顾襄整个人缩成一团,颤抖着问:“回……回去拿?” 季超嗤笑一声,学着李琊的语气说:“拿什么拿,大不了换新的,老子 有钱!” 庞景汶简单询问一番,大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担忧地说:“妞儿,你要报警吗?” 顾襄摇了摇头,“不能让家里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都是女人,都是喜欢女人的女人,还要伤害对方。” “男人女人都一样,是女孩还是女人没分别,只是世俗的刻板印象。因为是人,有的人没有底线的。” “那女人这么疯,难保不把事情闹大。”李琊想了想又说,“唐季飞认识不少人,先通知他。” 庞景汶仓促地点头,拨出电话,听见女音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李琊见状,也拨去电话,却仍只得到忙音回应。她焦躁地说:“不是说这节目很重要么,关键时候去哪儿了?” * 距离北京一千七百多公里外的地方,人烟罕至的山林里,植被杂乱生长。唐季飞正杵着铁铲攀向密林深处,一位男人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沉甸甸的手提保险箱。 唐季飞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说:“叶哥,歇会儿。” 叶钊倚在粗壮的树干上,散给他一支烟,自己点燃一支,“你确定还埋在里头?” “我确定,我妈他们搞下头那别墅基建的时候,以防万一藏了些在这里,我的柯尔特就是这么翻出来的,里头应该还有最后一把。” “一定需要?到时候处理不好你很危险。” “你不知道赵弘武是个什么宰种,有其父必有其子懂吧?这小子精得很,如果不是这两年才出来,打小混过的话你们骗得了他?要是我早就让人查明你底细了,也就他才信武总给你准备的假资料。没有实打实的东西才危险。” 叶钊深吸了一口烟,在鞋底拧灭揣进兜里,“走吧。” 唐季飞笑说:“你看,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你火星子也怕,难不成还真造成森林火灾?” “谨慎一些总好的,一步都错不得。” 唐季飞看了他两眼,一边往上走一边说:“实话实说,你这样的人才,不干我们这一行真是可惜了。” 叶钊笑笑,“乐队经纪人?” “你说得对,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经纪人。” “你现在不是‘唐季飞’吧?” 唐季飞脚步一顿,接着往上走,“‘唐季飞’已经死了,我拿的香港户口。我姨父念在旧情上帮了忙,别的他也不再管了。家家户户都一样,大树一倒啊,亲朋好友各飞各。……你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就肯老老实实还债?” “你们不是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违法的事我不做。但是……” 唐季飞叹息般地说:“你对她真好,自愧不如。” “不是我对她好,是她太好了,不做点儿什么我这辈子都不安。” 山林里很容易迷失方向,不管走了多远,周遭植被看上去大同小异,连树皮的纹路瞧着都相似。 自八岁起,唐季飞每年都会参加“夏令营”“冬令营”——去姨父在国外的猎场训练,他不仅会标准的格斗,有极准的枪法,会骑马驰骋,还认得许多植物。 他的确没有过人的天赋,也不是念书的料子,唯一的劲头都用在这些事情上了。他以为可以比父亲更出色,叱咤西南地区,到头来发现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比这更令人恼怒的是,在没有想清楚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这些就彻底消散了。 日落时分,唐季飞拨开一从蕨苣,指向深处说:“就是那儿。” 二人像考古专家一般小心翼翼地铲土,好废一番功夫,终于在直径二 十寸的深坑下挖出一个防潮的保险盒。 唐季飞解开密码将其打开,一堆分散的零件静静躺在里面,还有十发装的弹盒。他迅速组装好这把便携式手-枪——格-洛-克19式,仔细检查后说:“没问题。”  网址:叶钊摊开手提保险箱,示意他把枪放进来。 唐季飞噙着笑说:“玩玩?” 叶钊弯了弯唇角,接过来直接放进了箱子底部的夹层里。 唐季飞“啧”了一声,“还真是五好青年。” 叶钊不置可否,取下手里的石英腕表,从箱子里拿出劳力士金表戴上,起身说:“差不多了。” 唐季飞“嗯”了一声,严肃的神情忽地收敛,打趣说:“真的假的?” 叶钊看了眼手上的表,“从老秦表兄家的典当行租来的。” “直接去不就得了,还这么费工夫。” “做戏做全套。” 叶钊着实煞费苦心,伪装成靠煤矿发家的财大气粗的乡镇企业家同江旭打好关系,又引荐武萋萋及名下的一家不甚有名气的影业公司。照敌进我退的策略好生迂回,钓其上钩同意共同拿下影视城开发的项目。 武萋萋独自拿下这个项目不算难事,但江旭想得到是有些吃力的。 叶钊要的就是他的吃力,如此来他就会四处贿赂,何况他肯答应合作本就打了小算盘——想洗这两年收获的那些脏钱。 历时这么长的时间,叶钊恶补行业知识、法律条文,几乎可以报考相关专业研究生了。李铃兰曾经说他假清高,其实他是真清高,过去他是不屑做这些事的,或者说懒得做。他对商场的尔虞我诈相当反感,父亲的一生就是最好的反面佐证。 这些时日竟真有了商人的感觉,叶钊通过合作前的接洽,明里暗里掌握了江旭多项罪证。 今晚的饭局是庆功宴——庆祝批得项目,还有预祝顺利动工。 这个工程的剪彩仪式,江旭却注定无法参加。 * 渝北区金贵地段的独栋别墅里,女人正对镜戴宝石耳环,左瞧又瞧,娇声问:“老江,好看吗?你说我到底戴那对耳环好?” 江旭沉浸在喜悦里,不耐烦地摆手,“都一样。” 杨岚轻轻跺脚,“我不能给你丢面子嘛!” 江旭这才看了她一眼,“就这个。” 杨岚上前去挽他手臂,“刘总到底是什么人啊?” 江旭揽着她往外走,“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你看你,之前都不愿意带我去……” “不是我不愿意,刘总不喜欢谈事情的时候有女人在。” “这么说他还是个正经人?” “我看未必,他和那武总好像有点儿什么,他们北京的圈子我也不是很清楚。” “唉,男人啊,有钱哪个没花花肠子。” “你又知道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天儿又去茶楼了!” “哎呀,茶楼干净得很!” 杨岚狠狠剜了他一眼,钻进车后座,小声咕哝说:“茶楼是干净了,牌友总不清白。” 江旭没听见这句话,关上车门,招呼司机出发。 * 万江大饭店最高层,老板高官齐聚一堂,推杯换盏好不得意。 唯有一人隐隐有些不安。 叶钊没想到江旭会把杨岚带来,伪造身份资料容易,教熟人认不出面容那是不可能的。他不想将她扯进来,但好像一开始就 无法排除她了。 江旭以为他因自己带了女伴而不甚满意,举杯道:“我家这位年纪小,非闹着跟过来,刘总见谅啊。听说你太太年纪也小,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让她们见个面。” 叶钊笑笑,正要回话,杨岚抢先说:“不知道刘总太太是不是姓李?” 多年不见,杨岚举手投足都有了成熟风韵,俨然大人物首席情人的作态。叶钊对她的变化看得很淡然,挑眉说:“这是哪一说?” “刘总很像我一位故人。”杨岚将额边的发捋到耳后,举杯道,“我敬您。” 饭席在欢声笑语里结束,近来查得紧,各自话别后便离去。 一同走出饭店,武萋萋深深看了叶钊一眼,“保重。” 杨岚挽着江旭走在后面,晦暗不明地紧盯着那挺拔的背影,终是忍不下了,掩着唇低语几句。 江旭听闻,神色惶惶地说:“真的?” 杨岚点了点头,江旭暗骂一声,“日他妈!” 叶钊送了武萋萋上车,状似疑惑地侧身问:“江总?” 江旭咬紧牙关,忽又堆起笑脸,“刘总如果有空的话,我们找个茶楼坐坐吧,还有很多话要说。” 叶钊原本也要找机会同他独处,当地乘上他的车。 * 车一路驶近铃兰茶楼,不对,现在该称之为“岚茶楼”。若司机留心,不难注意到倒车镜里始终有一辆银色别克。弯道处,镜子里的别克消失,它停在了花市坡道上。戴着连帽衫帽子的男人下了车,悠悠闲闲地徘徊在附近。 这边厢,叶钊随江旭他们走进茶楼,在包厢的长沙发上落座。茶楼改名易姓,装潢也全换了,所谓的欧式华丽风格,看上去不再是普通市民能来的地方。 江旭喝走前来招待的服务生,砰地关上门。 “杨岚,你介绍介绍吧。”叶钊解开手提保险箱的锁。 江旭挥手示意杨岚不要说话,指着保险箱,警惕地说:“装的什么?” 叶钊先取下劳力士腕表,再拿出一沓资料,似笑非笑地说:“你以为是什么?” 江旭冷笑说:“我谅你也拿不出家伙!这么费工夫拿到项目,不会是想讨好我吧?” 叶钊指关节点了点茶几的表里表面,“不如先看资料?” 杨岚狐疑地看他一眼,上前拿了资料又快步回到原位。 江旭一把夺过来,匆匆翻了几页,脸色大变,狠戾道:“我-日!你要搞我!” 叶钊坐在沙发中央,对面站了两个脸色难堪的人,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轻声一笑,“我没那个癖好。” “你想要什么!你说!” 叶钊此刻才完全认同了唐季飞的判断,江旭在此道路上的确还不够成熟,那些投靠的人要么走投无路,要么念及“三爷”过去的辉煌,不然怎会认这般半路出家且毫无胆色的人为“会长”。 江旭见他漠然地看着自己,大嚷道:“人呢!都他妈给我进来!” 无人回应,杨岚拉开门大喊,片刻后一帮非善类的青年悉数涌了进来。 江旭似乎又有了底气,命人齐齐将叶钊围住,指着他说:“这是老子的地盘!我看你怎么野!” 叶钊手放在箱子搭扣上,平静地说:“你敢杀人吗?” 江旭惊疑不定,半响说:“敢,我今天就杀了你!” 叶钊缓缓起身,举起早已解开的保险栓的格-洛-克,稳稳对准他的眉心。 围着他的青年们纷纷往后退,有的甚至夺门而出。不难理解,这些或许是新招 来的,或许是出来的那帮的人,能这么快就出来的人,想来都是犯罪情节轻、案底较为干净的,自是没见过风浪,比不得和兴原来那帮天不怕地不怕杀人不眨眼的崽子。 江旭没见过真枪,一时腿都发软,何况叶钊看来那般有把握。他是不知道的,不仅不要同耽于幻想世界的作家较劲,也不要同善于学习又富有生活经历的中年男人较劲。 叶钊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像持枪多年般,单手搬货都不在话下,拿把枪又算得了什么。他亦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是真的动了杀人的念头。 只要能保护所爱,他在所不惜。 在场所有人一动不敢动,杨岚鼓起勇气,失声道:“舅舅!” 叶钊依旧看着准心,不去看她,“现在认我这个舅舅了?” 江旭抬起说:“有话好好说……” “让你的人走。” “走!快滚!滚啊!” 房间里余下三人,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作的响动。 叶钊略微活动了下脖颈,枪口往下指向对方的腹部——腹动脉的位置。 他沉稳地说:“这些资料已经在送往检察院的路上了,北京也有一份。一旦送过去,不管你请谁来打官司都没用,想要混下去是不可能的。” 江旭点头如捣蒜,“你说。” “永远也不要动两个小孩。” “你!他们……唐靳和李铃兰连手杀了我爸,让我们一家成了现在这样,你要我不追究?” “你没得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唐季飞带着唇角的血迹走了进来,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 江旭看见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是在照片里见过无数次的人,那是死了的人! “我还活着,让你很惊讶?”唐季飞关上门,倚在门上,忍着疼痛摸出烟来点燃。 江旭以为将叶钊引入了虎穴,却不想自己掉进了龙潭。他后退一步,握住女人纤细的手腕,似向她寻求庇护一般,不可置信地说:“你要怎么样。” 唐季飞浅吸一口烟,笑着说:“你真的高兴昏了头,我就从江北机场大摇大摆地过来你也没发现,我还以为一到重庆就没命了。” 张旭近来醉心项目,的确对这些“陈年旧事”放松了警惕,不,怎么能是陈年旧事,他要报仇,他要杀了还悠闲活着的杀父仇人的余孽。 叶钊冷声说:“别动。” 江旭顿住了脚步,抬高双臂转过身去。他有杀人的心,终究没有杀人的胆,眼下自己的性命还拿捏在他人手里…… 他咽下唾液,说:“如果我放他们一马,你就放了我。” 叶钊说:“还有这茶楼,转到山茶名下。” 江旭还未说话,杨岚咬牙切齿地说:“好个山茶,刘总太太果然姓李!她还真是好命,从来就有这么多人肯替她出头!” 叶钊瞥了她一眼,顿了顿说:“你原本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杨岚发狂般笑起来,“我哪来的可能啊!” 叶钊手举得有些僵了,换了一只手,对江旭说:“我不相信你,今晚带着你所有钱离开重庆,再也不要回来了。我想那些钱,够你们安稳地生活一辈子。” 江旭还想说什么,却只得点头,“好……其余的我通通不要了,横竖都有证据在你手里,我在这里也混不下去。不过你记着,等我东山再起——” 他贫乏的四字词语没来得及说完,就见一道身影从眼前晃过。 杨岚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朝叶钊刺了过去。 唐季 飞没料到这女人有如此胆量,慢了半拍才冲过去。刀已划过叶钊手臂,刺进他腹部,鲜血汩汩涌出,他身子一颤,另一只手里的抢没握紧落在地上。 张旭以为得到了机会,步履扑腾奔过去。唐季飞比他更早拿到枪,他转而抄起茶几上另一把折叠水果刀,正欲打开。 枪声响起。 第七十四章 二更 北京的夜亦非平静。 波落落卡四人聚集在季超公寓的客厅, 亮着一盏机械臂落地灯, 茶几上分明摆了好几瓶酒, 还有刚清洗了还沾着晶莹水珠的玻璃杯, 却无人去动。 “昨天唐季飞说有事, 所以从昨天开始就没人联系他。” “嗯。” “我们五点从演播厅出来,现在凌晨两点,也就是说他可能失联九小时, 也可能失联了更长时间。” “不到四十八小时没法儿报警。” “妞儿,你有那个副队长的电话吧, 缉毒大队的。” “会不会太晚……我问问看。” 一人一句,像是什么秘密小组的作战事前会议,气氛压抑得可怕。 他们都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这才体会到唐季飞的重要性,还有那看似毫不太突出却又把握命脉的重要性——无疑是乐队的氧气。 顾襄拨通了电话,那边的人还在执行公务,背景音有些忙乱。她开了免提,男人的声音清晰传来, “襄儿?有事吗?” “小叔。”顾襄的这声称呼显得很是生硬。 李琊见她犯难,插话道:“贺副队您好, 我们上次在警局见过面。” 男人的语调变得严肃起来, “你们出什么事儿了吗?” “您知道,”李琊想起唐季飞与她一样,对外都用的假名或新身份,顿了顿说, “裴季飞在哪儿吗?” “我们有一阵子没联系了。” 李琊暗自皱眉,“好,抱歉打扰了。” 贺晙立即说:“等等,他失踪了?” “有这个可能。今天……不对,是昨天下午,我们乐队有一个重要通告,他提前说了有事就没和我们一起,之后到现在一直没有联系。” “这样,我帮你们找一下他的出行记录,不管有没有确切消息都给你们回个电话。” “谢谢您。” 收线后,他们不再说话,静默地等待电话铃声响起。虽然唐季飞偶尔会“玩消失”,但这次,他们都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再次响起的是李琊的手机,来电人是“秦山”。 李琊定了定神,接听起来,“喂?” 复韵母还没讲完全,秦山急急忙忙说:“山茶,你赶紧来重庆。” 李琊心口一跳,犹疑地说:“恐怕我暂时不能……” “叶钊受了刀伤,现在紧急抢救,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刹那间,仿佛轰地一声,整座城市剧烈震动,冰冷建筑倾倒,地面塌陷,李琊觉得她碎裂了。 她缓缓地答了“好”,将手机揣到兜里,起身说:“我去一趟重庆。” 在座的人都听见了电话里说的什么,季超第一个反应过来,拉住她的胳膊,“我们陪你。” 庞景汶附和道:“对,你一个人我们不放心。” 李琊视线扫过他们,佯装镇定地说:“庞仔本来也要回去,他陪我就行了,你还要上班,电视台的事情也没定数。” 顾襄说:“可是……” “如果不得已要跟家里人e out(出柜),你可以和比巴卜商谈,他经历过。”李琊自顾自点头,转身离去,没有再说道别的话。 * 航班落地,李琊与庞景汶马不停蹄地走出达到闸口。他们同时接到电话,一通来自秦山,告知他在哪一层停车场;一通来自顾襄,说拿到“裴季飞”的出行记录了,拿着香港护照从北京飞去了重庆。 李琊想到了这一点,仍感到不可置信。她找到熟悉的银色别克,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秦山说:“实话实说,暂时还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还没从手术室出来。你听我慢慢说,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庞景汶进入后座,同秦山颔首问好。 秦山只略略点头,将车驶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秦山似乎好组织好措辞,开口道:“大钊准备这件事小半年了,飞飞还有我都参与……” 李琊一言不发地听他陈述,大致了解经过后,蹙眉说:“所以江旭已经?” “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没气了。”秦山顿了顿又说,“飞飞的情况比较复杂,非法持枪、过失杀人,现在没法儿保释出来。不过我们提前联系了北京最好的刑事诉讼律师,正在积极应对。” 庞景汶踌躇片刻,接话道:“那……杨岚呢?” 秦山说:“杨岚属于蓄意伤人,这事儿可大可小,谨慎起见还是先让她拘留起来,主要看大钊的情况如何。” 别克绕过东环立交,李琊想起从杭州回来的那晚,叶钊来接被唐季飞甩在路边的她。当真是,当真恍如隔世。 夜幕沉郁,车灯闪烁。秦山说:“山茶,我知道你的脾气,我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要让我像他那么对一个女孩儿时不太可能的,你不要怪他,真的。这么多年,他一直不容易。” 李琊别过脸去看向窗外,轻声说:“我怎么会怪他。”  网址:我只想要他好,只想要他好。 神明啊,神明在上,请求神明庇佑我爱的人。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舍弃我的一切,换得他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或许真的存在的诸神静默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他们叹息,女人祈愿里的男人早已为她祭献出全部。 * 凌晨的大型医院显得尤其鬼魅,不具象的消毒水气味里,仿佛有魂灵浮游。 手术室的门打开,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几人推着移动床紧跟其后,术后的人面色苍白,血迹显然已处理过了,看上去更是毫无生气。 李琊头晕目眩,起身时险些跌倒。庞景汶迅速扶住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秦山同医生短暂沟通后,带着些许喜悦之色同他们说:“没有感染!情况是稳定的,只是暂时还需要观察。” 李琊耳朵嗡鸣,像浸在凉水里,根本听不太清。她踉跄一步,急忙跟着病床往电梯口走去。 将病人挪到病房的床上,护士们链接了心电图等仪器,挂好输液药瓶,交代起注意事项。 房间的顶灯熄灭,仅余下一盏床头灯,还有仪器屏幕的亮光。人声也消失,留下机器的间断的提示音。 李琊撑在床旁的扶手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叶钊的脸,漂亮的眉弓,挺拔的鼻梁,是她熟悉的他睡着的模样,干净而柔和。只是他眼下有淡青紫的黑眼圈,嘴唇干裂起壳,原就分明的轮廓更是因虚弱而如冷刀雕刻。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脆弱的一面。 秦山拍了拍她的肩膀,“坐下吧。” 李琊“嗯”了一声,后退一步坐在陪护椅上。 庞景汶见她脸色难看,出声问:“我去买点儿吃的?” 李琊摇头,停顿半晌,说:“你先回去吧。” “没事,我还没和家里说我回来了。” “回去吧。老秦也走吧,律师那儿还需要你沟通。” 秦山想了想说:“这两天我肯定睡不 着,你有什么随时打电话。” 李琊看了他一眼,“杨岚……你保释出来吧。叶钊能被她伤到,说明根本没防她。毕竟还是他侄女,他不会想看她受苦的。” 秦山应了下来,又听她说:“不过她可能还会做傻事,你不要说我们在哪儿。” 庞景汶说:“山哥,我和你一起。” 李琊说:“你们去吧。” 待他们离开,李琊拉拢病床周围的浅蓝色隔离布帘,半趴在病床边缘。良久,她低唤了一声,“叶钊,醒过来。” * 街道派出所门口,庞景汶站在别克旁,出神地望着不远处。他没想到再见会是如此境况,自己也又会有用到最显烂俗的词语这一天——物是人非。 秦山领着杨岚走了出来,她忽地停下脚步,远远望着曾经的少年,竟有说不出的感慨。 杨岚收回视线,转身问:“为什么放了我?” 秦山说:“叶钊的决定。” 杨岚呵笑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 秦山无法理解她,皱眉说:“以后好好生活吧。” 杨岚抿紧唇,朝庞景汶走去,静默地对视片刻,她轻声道:“再见。” 庞景汶还未开口,就见她快步走去路边,拦下的士坐了进去。 杨岚抱着新款的晚宴包,庄重得如同抱着谁的灵位。夏夜晚风闷热得紧,教人踹不过气。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光,此后再与她无关了。 抵达别墅,杨岚打开客厅的灯,华丽的水晶吊灯在大理石地板上折射短的重影的痕迹。她去了衣帽间,敞亮的空间里装的全是昂贵的服饰,还有摆在玻璃柜里的用防潮袋装起来的奢侈品包袋。 江旭比赵弘武大方多了,救起欲投水自尽的她,给了她此前从未享受过的生活,甚至亲手将挑剔的母亲扫地出门。然而现在这些再度成了泡影。 杨岚不明白,为什么李山茶轻而易举就可以拥有的,她费尽心机却还抢不来。 她觉得自己早就坏了,是供人消遣的器皿,任由男人折磨她的身体,摧折她的心。但是没关系,只要有钱就行了。可她还是奢望爱,钱可以买来虚假的爱,买不来真心实意。 杨岚翻开玻璃柜台上的《VOUGE》杂志,看见在黑白光影里穿着西服外套的长发女人,是那么高傲而冷然,是受万千追捧的女主唱,是聚光灯下的明星。 璀璨的星星啊。 她只是一滩污泥。 杨岚又想,李山茶教训得没错,自己早该听话的。就算现在想重新来过,也再没机会了。 她无可奈何地笑起来,眼泪簌簌落下。 打火机擦出火花,杂志燃烧起来。 一切都在燃烧。 滚滚浓烟升腾翻滚,杨岚跌坐在地毯上,靠着再也不会冰凉的柜子。 想起那位总是腼腆的少年,想起穿戴时髦的伙伴,想起第一次踏进茶楼,想起生涩而纯粹的第一次。 还有…… 无法迎来的未来。 女孩与不属于她的时代,消失在火光中。 第七十五章 “二零一二年年七月五日上午六点, 渝北区香樟林小区某独栋别墅突然发生火灾, 造成一人死亡。消防人员在接到报警后赶到, 用高压水枪和灭火弹将活扑灭。对于起火原因, 消防人员尚未排查清楚, 但极有可能是人为纵火引发的。据目击者称……” 李琊正在同隔壁床的病人家属商议调低音量,听见这则新闻报道,忽地转过身去盯着电视。 秦山拎着早点急急忙忙走进病房, 想说的话都被新闻硬生生截住。 李琊同他打过招呼,看着电视画面说:“这也烧得太严重了吧。” 秦山将一袋早点递给她, 犹豫着说:“我刚得的消息,杨岚自杀了。” 李琊怔愣住,“什么?” 秦山指了指电视, “江旭在渝北的家。” 李琊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什么,默默去坐在陪护椅上。她拿出小笼包送到唇边,又将其放回袋子里。 秦山问:“医生来过了吗?” 李琊说:“查房的时候来看过,说他可能是疲倦导致的昏睡。” “飞飞的事有点儿复杂, 律师说起码得两个月公-安才会立案,我们看能不能联系上香港那边儿, 不能引渡的话, 只能争取最少的量刑。” “多久?” “五到七年。” 李琊闷闷地“嗯”了一声,就着吸管喝了一口豆浆。 秦山斟酌片刻,说:“你去睡会儿?我来守着。” “不用。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看着他。” 秦山叹了口气, “山茶。” 李琊看着病床上的人,轻声道:“你说,我欠他的是不是怎么都还不起了?” “大钊肯定不会要你这样想。” 李琊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握着病床的扶手俯下身来,“叶钊,再累也先醒过来好不好?我很担心。” 无人应答,她抿了抿唇,转过身去。正要抽离扶手上的手指忽然被勾住了。 李琊猛地回头,睁大的灰蓝色眼眸蒙上薄薄雾气。 叶钊张开唇缝,似乎因嗓子干涩而暂时说不出话,最后艰涩地挤出一句,“……茶。” 李琊反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叶钊点了点下巴,视线仔细描摹她的脸庞。 秦山连忙说:“我去喊医生!” 二人还没说上话医生就来了。医生一边检查一边说:“你运气好,伤口不算深,没有穿破肠道。不过还是要注意,这段时间肯定……” 医生絮絮叨叨一席话,李琊全数听了进去,很郑重地道谢。 医生走后,秦山说着去楼外抽支烟也暂时离开了。 李琊有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就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叶钊示意她靠近些,她凑了过去,他又说:“过来。” 李琊不明所以地伏低,几乎贴到他身上去。 叶钊抬起无碍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李琊蹙眉笑笑,吻了吻他的脸颊,接着又去吻他的眼睛、额头。 犹如轻轻羽毛掠过,他方才觉得活了过来。 她长吁了一口气,睨着他,以方言说:“哈巴儿。”(傻子) 他喉结动了动,低声说:“山茶,我很高兴。” 李琊反手掩着唇,重重点头,“我也是。” “以后……”叶钊弯起唇角,“以后都不会再骗你了。” 眼泪不争气的涌了出来,李琊胡乱地拭去,哽咽道:“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怎样都没关系。” “我。做了不好的事。” “没有,不管怎样,你都是你。” 是否“干净”又如何呢?她不在乎了。 一盒烟的时间过去,秦山才回到病房,他简单讲了一系列的事情,最后还是说:“杨岚自杀了。” 叶钊拧起眉头,就那么看着他,而后闭上了眼睛,神情似乎有些哀怮。 李琊抚开他眉间的皱纹,顺着额头往上抹开,是无声的安慰。 叶钊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穿过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看着彼此,在不同的眸眼里看见自己的影,看见渴望与救赎。 秦山轻轻叹息,转移话题道:“山茶一晚没休息了,这么熬不行的。我们请个护工……” 李琊打断他,“不用,我来照顾。” 叶钊说:“请一个,轮流着也好些。” * 下午,庞景汶提着果篮来探望,同他们说了些有的没的,还是忍不住提起杨岚的事,“高中同学群里的都在说,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快。” 李琊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庞景汶摇头,“不知道怎么说,就感觉……好像没有很意外,凌晨见到她的时候看上去就不对劲。” 李琊没有接话,好一会儿才说:“我要在这边待一阵儿。” 庞景汶说:“嗯,反正暂时不能活动,我开学了再回去。” “麻烦你帮我买些内衣,还有拿几件你的体恤短裤过来。” “不麻烦,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换着衣服穿。” 周末,季超与顾襄也来了,高档保养品拎满  网址:手,恰似回乡探亲的打工仔。 见顾襄穿长袖长裤,还戴了一顶深色鸭舌帽,李琊笑说:“你学我啊,都入伏了,我不会穿这么严实的。” 季超给她使了眼色,示意她不要玩笑。 李琊皱了皱眉,“怎么了?” 顾襄看了叶钊一眼,拉着她去病房外,小声说:“我在家里关了三天……你回来没多久他们就都知道了。” 李琊急忙撩起她的衣袖,看见胳膊上那一道道枝条甩出的伤痕,惊得发不出声。 顾襄拉下袖子,勉强笑了笑,“没事的,比巴卜教了我该怎么做,我最近就住季超那儿。也可以理解,他们被固有观念、老传统束缚了这么久,一时肯定很难接受。” 李琊叹息,给予她温柔拥抱。 顾襄拍了拍她的背,松开她来,“累吗?” “怎么会。” * 在医院里度过的日子是简单的,李琊愈发会照顾人,纤细的身体扛起大大小小的事。 一开始,叶钊只能在病床旁解决小便,李琊扶着他,为他将裤子褪到脚踝以防弄脏。他很不自在,要求她别过身去。她笑道:“害羞啊还?又不是没看过!” 之后,叶钊可以进食了,李琊撑着他去卫生间,为他搭好坐便椅,举着输液药瓶。他还是要她出去,她做作地捂着鼻子,唱道:“大象大象,你的鼻子为什么那么长!” 叶钊是喜爱干净整洁的,李琊不顾他劝阻也要两天为他“洗澡”——盛来一盆温水,用帕子细细给他擦拭身体。 犹如扫地僧,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亦不说“苦”“累”二字。 李琊从来没这般“伺候”人,过去她处在优渥环境里 ,后来过得不易也只需照顾自己。但她晓得他是这样照顾父亲的,她觉得比起他曾经的生活这仅是九牛一毛。 他们苦中作乐,一起看当地电视台的方言短剧,嘲笑恶俗桥段、模仿演员的表情;一起俄语,偶尔也读剧作话本,表演经典对白;一起听音乐;一起创作。 晚上,叶钊躺在病床上,李琊就睡一旁的陪护床,静默对望,等同相拥而眠。 病房一隅成了安全屋,化作最快乐的不用经过仪式洗礼的婚房。 这天,李琊拿着水壶从走廊尽头的开水房回来,见叶钊匆匆收线,奇怪道:“谁的电话?” 叶钊笑着摇头,“北京的朋友。” 李琊撇了撇唇角,“怎么也不来看你?” “他们拿来的书都看完了,你去趟书店吧。” “要什么书?我给老秦打电话。” “今天果壳有活动,他很忙。” “卖俄语原版书的店很远诶。” 旁边的护工一边削苹果一边接话道:“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李琊想了想说:“你还要什么,我都一起买回来。” 叶钊颇为嫌弃地指了指她身上的宽松的古着衬衫,“给你自己买两件儿衣服,别老穿庞仔的了。” 她玩笑道:“嘁,这不是给我们叔叔省钱么,住院费都交不起了。” 他也打趣说:“是,等出院了只有上街乞讨了。” 李琊怎么可能有逛街的心情,搭乘轨道交通直奔商场里的大型书店。这个年头很少有书店售卖俄语书籍,为节省时间直接询问了工作人员。 “《安娜卡列尼娜》……”工作人员在电脑里搜索到库存,指出方向,“有的,往里走。” 李琊这才看了眼架上摆的书籍。畅销总是放在最前,村上春树的《1Q84》与情感作家的书及成功学鸡汤放在一起。 再往前走,架子上摆着新出版的作品——《春游》。封面很简洁,极浅淡的灰色,中央下方画着孩童的背影,六十度折角有一抹深灰的影子,没有腰封与任何推荐语。 如果不是熟悉的标题,李琊很难注意到它,再看封面另一侧两个字“叶钊”。 竟以这样的方式显摆他的新书,教她好跑一趟! 李琊拿起这本书,按习惯打开来。新书的气味浓郁,边角有些许翻阅痕迹。 扉页出现在眼前,右侧印有一行小楷: 献给山茶。 李琊低“啊”了一声,赶紧捂住脸,又打开指缝,偷窥似的去瞧那四个字。 依旧是清清楚楚的“献给山茶”。 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整个人犹如裹在热带水果的泡泡糖吹出的透明泡泡里,此刻她是这间书店里最快乐的人,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西方作家有在扉页题词的习惯,纳博科夫献给薇拉、夏洛蒂献给萨克雷、波伏娃与萨特献给彼此,还有说不完的作家们,多是献给亲密友人或者,亲密爱人。 现在,“山茶”也成了叶钊作品里的一页,最不可忽视的重要的一页。 * “咚咚咚。”李琊站在门框外,佯装俏皮地说。 病房里传来低沉的男声,上扬的语调显出愉悦,“请进。” 李琊一步一步走进去,手负在身后,扬着下巴说:“叶老师。” 叶钊挑眉道:“山茶老师?” 李琊抿着笑,飞奔扑进他怀里。 听见一声闷哼,她急忙撑起上身,抬头说:“对不起。” 他单手将她圈在怀里,垂眸笑道:“看见了?” 李琊献宝似地举起手里的书,笑意盈盈地说:“还说我要好好拜托你,自己倒急不可耐。谁准你把我名字写上去的!” 叶钊挠了挠她的下巴,而后将其轻轻捏在指尖,“不好吗?” 唇贴上唇。 好啊,好得不得了。 第七十六章 时光匆匆而过。 辩护律师联系上唐季飞在香港的亲属, 但对方不肯出手。秦山托了不少关系, 终于得以让李琊与唐季飞见面。 隔着透明玻璃, 他们看彼此都有些陌生。 李琊问:“还好吗?” 唐季飞答:“挺好的。” 李琊“噢”了一声, “那就好。” 唐季飞又答:“嗯。” “你的案子很复杂, 牵扯到江旭和一些官员。” “我知道,开庭的话我会申请不公开审理,你们别来了。” 李琊蹙眉说:“哥, 不是亲属之后不能探视的!” 唐季飞笑了笑,“找个靠谱的经纪人, 乐队要好好的,你也给我好好的。” “我们只认你。” “少来。能签经纪公司就签吧,单打独斗辛苦, 等我出来不希望看到你们散了。” 李琊强忍着情绪,说:“波落落卡也有你的名字。” “当然了。地下室里还有你们的唱片,几瓶酒,都拿走吧。用不上的就扔了。房子退了,押金拿去吃顿好的。” “唐季飞!” 唐季飞笑了一声, “我怎么像在说遗言?总之,和叶钊好好生生过, 结婚的份子钱我之后再补。要是给我生个侄女儿那最好, 给她讲飞飞叔叔‘南征北战’的故事。” “滚吧你。” “别的没了,你走吧。” * 盛夏,医院住院部高层病房听不见蝉鸣,唯有灼眼的阳光映进窗户。 叶钊躺了一个月, 终于能走动了,可还是需要小心。知道他的小小护工闷极了,他提议离开医院一会儿。 李琊用极端案例吓唬他,要他打消这个念头,在病房好生待着养伤。 叶钊说:“想听你弹吉他,去老秦那儿拿吧。” 李琊思索一番,同意了。 * 午后,他们搭的士去了较场口。得意世界还同原来一样,楼外缀满灯牌。果壳空间也没什么变化,演出前清清冷冷。 不过果壳隔壁开了间滑板店,果壳的休息区成了试滑板的地方,墙壁喷着彩绘涂鸦、贴着演出海报。有两位青年正坐在地上聊天,他们有脏辫、镶金的牙、指节上的字母刺青、满身的链坠饰品。这一隅看上去亚文化气氛愈发浓郁。 推门而入,秦山就坐在吧台一侧的高脚凳上,马尾垂到肩胛骨中央,好不悠闲。 见着来人,他笑说:“稀客呀!” 李琊指了指门外,“晚上有‘阿司匹林’的演出。” 秦山讪讪一笑,“你哥哥要吃饭嘛。” 李琊嫌恶道:“谁是你妹妹,三十好几了还不正经。” “我就老不正经。”秦山说得倒是一本正经。 叶钊扶着吧台而站,“吉他拿来了?” 秦山在吧台后拿来吉他琴盒,领他们去沙发区域就坐。 李琊从琴盒里取出Gibson木吉他,无言地摩挲表面的痕迹。端详了一会儿,她抬眸说:“保养得这么好,谢了。” 秦山摆摆手,“不说这些。” 李琊架好吉他,随意弹拨起来,哼唱着苏联民歌《苏丽珂》。 秦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听到“俄”都要生气的人,竟然还用俄语唱歌。他讲了老掉牙的苏联笑话,被她佯装呵斥撵走了。 李琊放下吉他,双手一拍,说:“好了,倾情 弹唱一曲,我们该回医院了。” 叶钊双手交叠,看着她说:“关于这把吉他……” 李琊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别有用心。” 叶钊平静地说:“蒋柯没有死,他在监狱。为了毒品故意杀人。” 李琊别过脸去,又回眸看他,十二分坚定地说:“他死了。” 叶钊再无话,想要去抱她,却见她起身。 李琊将吉他放回琴盒,背在身后,朝他伸出手,语调轻松地说:“走吧,我才不想看到阿司匹林。” 回去的途中,李琊半倚在他肩头上,轻声说:“我想去看小姑。没有用唐季飞给我准备的新身份,就是为了能见她。” 叶钊握了握她的手,“好。” * 提前申请了探视时间,到预约那天,李琊以为会被拒绝,却不想要见的人出现了。 李铃兰穿着制服,剪了老式短发,看起来十分朴素,眼尾唇角出现细褶,甚至她过去最在意的脖颈都不在细腻,有了她口中“邋遢女人”才会有的颈纹。 李琊捧着电话,近欲落泪。她压下情绪,笑笑说:“我很好。” 李铃兰说:“我都知道了。” 她指的是近来发生的事,看来在里面有照应的人。 李琊稍稍安心了些,点头说:“叶钊,我和叶钊……” 李铃兰扬起那与她相似的下巴,“真了不起。” “怪我吗?” “怨有什么用,其实我怨了你十几年,说就想你好也不全是真,当时已经有兆头了,男人么就他去吧。没想到你惦记这么久。” “为什么要养我?” “这是我和他唯一可能的联系,再说你长得好。” 没有说完,一切已明了。 李铃兰利用李琊为筹码钓了不少男人,那些开车接送她上学的男人就是其中一部分。 李琊还是不甘心,问:“你爱我吗?” 李铃兰笑笑,又叹气,“山茶,哪有无条件的爱。” “有的。” “男人永远喜欢年轻女人,他是一时的。” 李琊摇头,“也许,但是不止。小姑……” 李铃兰出言打断,“我不是,没有我你也不会经历这些,别再这样叫我了。” 李琊咬紧牙关,蹙眉说:“你也……不要我了吗?” 李铃兰“嗯”了一声,“我们早就没关系了,别再来了。” 李琊一瞬不瞬地看了她许久,扣上了电话听筒。 下雨了,这烂俗电影里惯用的手段!令人憎恶,令人心碎。 李琊双手抱臂,走  网址:出森严高墙围起来的地方,电网铁门轰然关闭,如同一刀斩断过去。 车旁的男人快步走来,将伞撑在她头顶,“冷吗?” 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拥着他,拥抱虚无的未来。 叶钊轻抚她的湿润的发稍披拂的背,胡茬抵着她的前额,低声道:“会好的。” 阴霾的夏日傍晚,开着暖气的别克驶离。 李琊缩在后座一角,以商量的语气说:“我想去茶楼。” 秦山从后视镜里看过去,与叶钊对视一眼,后者点头,“好。” * 茶楼大门紧闭,后窗糊了一层报纸,任谁看来都是查封的状态。 李琊抡起地上的砖块朝后门的门锁砸去,钻木取火般,几分钟后门锁终于松动了。 格局的不会有太大改变,李琊摘下土星挂坠擦亮火花,轻车熟路地走向前厅。叶钊亦步亦趋。 借着火粗略将装潢打量,她说:“真难看。” 虽是这样讲,她还是走上了通往楼上的扶梯。 径直往阁楼走去,推开门,昏暗的光映亮狭窄的房。室内没有任何变化,纸箱杂物堆满,布满灰的床依旧搁在那儿。 李琊想起似地说:“你有没有事?” 叶钊靠着门边的墙,一边摸出烟来一边说:“能有什么,走两步而已。” 他们静默食烟,火花熄灭,只有窗外黯淡的灯光照进,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孔。 不知何时,低声呜咽响起。 叶钊摸到李琊的脸,俯身轻语。 哭泣与言语化作吻,温柔的吻,胡乱的吻,急切的吻。 灰尘扬起,沾在落地的衣物上,沾在赤-裸的躯壳上。 汗水浸湿木板。 李琊压在上面,以居高临下之姿,睨着瞧不清的天花板,睨着深褐色眸眼里的自己。 曾被无数叫嚷围困,却不真的被侵入的空间,填满了疯狂的吟-哦。 再见,她高傲的、纯洁的、天真的、荒诞的少女时代。 * 深夜,茶楼安静下来,附近的药店迎来客人。 叶钊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认真地说:“没关系的。” “我不想中奖。”李琊抿了抿唇,让店员拿来药品。 “副作用很大。” “不过,或许是心理因素,不戴的感觉确实好一些。”李琊弯了弯唇角,“你说我吃长效的怎么样?没有副作用,还能调解我不太有规律的例假。” 叶钊短促地“嗯”了一声,“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知道我不会拒绝。” “真是混蛋。” “必须声明,是你先开始的。” 的确是她先开始的,不得不说,偶尔性会是宣泄情绪的最佳出口。 * 八月下旬,他们办理了出院手续。 叶钊需要回北京处理评论集的出版事宜。评论集虽比短篇集更早签署合约,但因注解与不同出版社的关系,所需更久的时间。 李琊说:“你过完生日再走,耽误不了几天。” 叶钊略有些诧异,“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生日?” 其实他的潜台词是:既然这么在意生日,你为什么不过? 对他再了解不过,她笑着说:“小时候也过,后来知道是父母抛弃我就不想过了,当然,小……李铃兰以为是我到青春期了装酷。” 叶钊揉了揉她的头发,“以后和我一起过生日怎么样?” 李琊皱了皱鼻子,“才不要,除非你想提醒自己比我老这么多。” 叶钊哑然一笑,“你看,我们也没有纪念日,想名正言顺送你礼物也不行。” 李琊挽上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你就是最好的礼物啦!”眼眸一转,又说,“那这样,你二十五号,我就二十六号,又比我老一天啦。” 叶钊捏了捏她的脸颊,笑说:“都好。” 这天,叶钊午睡醒来,却不见枕边人踪影,急忙走去客厅。 秦山悠闲地摆弄着新收藏的黑胶唱机,见他只穿着内衣、赤着脚,调侃说:“山茶买蛋糕去了。” 叶钊为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感到好笑,拨出电话。 手机铃声大作,李琊作了个“停下”的手势,跳下舞台接听。 电话那边的人说:“不用买蛋糕。” 李琊起先有些不解,想明白是秦山的借口,促狭地笑笑,“你喜欢什么蛋糕?” “老秦说的?” “是啊,不是说你非得吹蜡烛么。” “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那我随便买了?” 果壳的场馆里,除却两位临时来帮忙的工作人员,还有一支职业乐队——正是波落落卡。 他们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再度启程。 * 下午三点,往常果壳这时才营业,此刻却有演出即将开始。 唯一的观众入场,独占诺大的空间。 舞台灯光亮起,屏幕出现乐队Logo,成员们依次登台。 着西服外套的女主唱在立式麦克风前站定,“晚上好。这是我们参与的最特别的一次。重庆……不是我的故乡,但我想,是波落落卡的故乡。” 无需更累赘的开场白,旋律响起,独特唱腔传来。 叶钊注视着舞台,仿佛乘坐时光机,回到以前,跨入往后。 “最后一首,献给我爱的人,祝他平安康乐,长命百岁。” 摇滚乐队演奏起《生日快乐》,顾襄与庞景汶和声,李琊唱道:“祝你生日快乐……” 礼花拉响,彩丝带散落,众人齐声道:“祝你生日快乐!” 秦山出现,托着没有任何装饰的只插着一支蜡烛的八寸蛋糕。 “许愿!”季超跳下舞台。 其他紧随其后,起哄道:“许愿!” 李琊缓缓走到叶钊面前,偏头笑道:“生日快乐,我的大寿星。” 如初见时的,他们越过火光对视。 叶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愿我的妹妹崽,永远是我的妹妹崽。 蜡烛吹熄,欢笑声回荡。 第七十七章 二更 音乐节现场, 人们纵情Pogo[21], 挥舞旗帜, 彩色浓烟弥漫。 舞台上的女主唱屈膝踩在音响上, 单手握着麦克风动情歌唱, 乌黑长发摆随姿势飘扬。 这里是放肆的游乐场,是青年们魂牵梦绕的限定圣地。 呼喊声中,波落落卡离场。 灯光闪烁, 的士行驶在路上。 李琊挤在后排中间,打了好长一个哈欠, “终于回来了,还是北京舒服。” 副驾驶座里的季超回头说:“我说,有人来应聘吗?这样下去我们不累死。” 李琊摊手, “我到处都说了,胡万饼、傅川……所有认识的人,你以为乐队经纪人那么好找,不是有憧憬的小孩,谁要干这一行。” 顾襄说:“是啊, 我不是负责周边文化衫么,跑了好几次工厂才知道这么复杂, 不知道飞飞怎么坚持下来的。” 李琊轻轻叹气, 转而换了愉悦的语调说:“去我家吃饭吗?” 其余人纷纷道:“不去。” 李琊不解地说:“怎么你们了,上次吃坏肚子不能怪我啊。” 庞景汶晙了她一眼,“不是……腻得慌。” 李琊哂笑一声,“看不惯?你们也正儿八经谈恋爱啊。” 的士停泊, 李琊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个琴盒,背着抱着往前走。 着高领衫的男人快步走来,帮忙拎起一个。 李琊空出一只手挽着他,眉眼弯弯,“有宵夜吗?” 叶钊笑着答:“大闸蟹行不行?” 李琊很是满意地点头,又道:“让他们来吃饭,各个都不来,没口福!” 叶钊笑笑,“几场音乐节下来都累了。” “确实是赶场,原来没觉得这么累,现在要自己联系什么的……” “休息一阵儿?” “也不见你休息,我不要。” 打开公寓的门,李琊大喊一声“我回来啦”直直朝沙发扑过去。 叶钊无奈地摇头,将琴盒放在地板上,“你歇会儿,我做宵夜。” 李琊闻言立即起身,“我要偷师!” 叶钊觉得好笑,挑眉看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李琊随他来到厨房,看着他直接将规规矩矩捆好的大闸蟹放入蒸笼,“啊”了一声,“这么简单啊。” “不然?” “我还以为你要玩什么花样。” “这个季节的大闸蟹清蒸最好。” 叶钊挽起袖子,露出前臂结实的肌肉线条,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李琊沉默了会儿,说:“去做个纹身?” 叶钊抬起手臂瞧了瞧,“无所谓,不过跟你做一样的也不错。” * 刺青店玄关处立了一座日本武士盔甲,待客的沙发座椅对面有一排黑色矮柜,上面放置着三柄武-士-刀,地上散落几尊泰国佛首石像,着实是故弄玄虚的装潢。 老板熟络地同来人打招呼,“你们都要做?” 李琊看了看旁人,又扫视身后三人一眼,笑着点头。 原本在聚餐时随口提起叶钊要纹身的事情,哪知庞景汶也说要做,结果最后波落落卡所有人都来了。这是顾襄的提议,李琊起初笑她幼稚,意料之外的其余人觉得很好,于是转念一想又答应了。 几位纹身师同他们商量好图案与位置,打印好图案,推着工具栏去准备材料。像是来到 按摩店那般,他们并排坐在椅子上,悠闲得很。 先是将图案转印在肌肤上,等候几分钟,这就正式开始了。 纹身师戴了一次性塑胶手套,一手拿着镶入小半径单排直针的电纹身机,一手按着客人搭在架子上的手臂,俯下身来。 纹身师踩下踏板,手里的“笔”发出嗡鸣,叶钊忽地皱起眉头。 李琊见状,无情地笑起来,“怎么跟受罚似的,我跟你说,一点儿都不痛。” 话音刚落,沾了墨的针刺入皮肤表层。 叶钊下颌线绷紧,维持镇定道:“嗯,还好。” 李琊也就笑了那么一会儿,等自己也开始时,紧紧握住了手里的外套。 说不疼自然是假的,但远没有想象中疼。 叶钊只是觉得,她挨了的一刀,他也得挨,她受了的痛,他也要受。要说矫情,那就是好了。 针尖接连刺入皮肤,神经发来的反馈投射在心里。 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叶钊前臂的黑色勾线山茶有了轮廓,顾襄大腿、季超手指、李琊心口的“Pororoca”将要完成,还有躺在机械椅上的庞景汶。 除了脖颈后侧的“Pororoca”,他还要在胯骨上方的腹侧部位做“The Long Goodbye”。 曾经玩似地画过的一次性刺青,他要真真正正的刻在身体上,那令人感到撕裂一样的、开膛破肚般的、最疼痛的位置上。 漫长的告别——与无疾而终的喜欢告别,与食髓知味的初夜告别,与处子之心告别。 结束之后已是深夜,他们走出胡同,有新刺青的位置都被透明薄膜裹起来了,路灯的反光照上去并不清明。 公寓就在附近,在等候的士的地方送走其他人,叶钊左手牵着李琊的右手,慢悠悠散步回去。 打烊了的小店留着门口的灯箱,暗红的光照耀二人的背影,穿过透明薄膜也要映清楚。 右臂上放的红色山茶与左臂下方黑色山茶隔着手肘的距离,它们疯长、蔓延,要融在一起,缠紧。 * 假日过后,波落落卡歇息下来。李琊是闲不住的人,恰好叶钊有饭局要参加,她不愿意独自闷在家中,逛了vintage店,又去了虹膜。 老板难得在店里,李琊见了玩笑道:“稀奇。” 胡万饼故作神秘地递给她一张名片,“我帮你们放出招人消息,你猜怎么着?” “又是厂牌?我们不是因为不想跟阿司匹林做同事才……”李琊不说着经意地看向名片,惊诧地骂了一声“日”。 名片上写着“Sony Music”,是索尼唱片中国区的工作人员留下的。 胡万饼扬眉道:“怎么样?只是唱片代理,没有经纪约。” * 没过多久,波落落卡签约索尼唱片的消息传开,还有叶钊首部文学评论集出版的新闻登上报纸分版头条。当然,讨论着乐队新单曲,猜测着作家扉页的题词,人们最关心的还是玛雅预言。 “末日就末日啰,我们要去日本啦!” 饭厅里,五人的玻璃杯碰在一起,庆祝波落落卡首次海外演出。 丰盛的晚餐出自男主人之手,此刻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旁人,“也祝贺你。” 李琊飞快在他脸颊落下一个吻,起哄声四起,她充耳不闻,摇头晃脑地说:“你去吗?结束之后可以去京都泡温泉。” 叶钊摇头浅笑,“我很想去,但是那天有讲座。” “我就知道。叶老师现在是名人, 大才子,疏远了。” “淡了?” “淡了。” 叶钊压低眉头,脸愈凑愈近,半是威胁半是玩笑。 季超咳嗽了一声,“真不想来你们家吃饭。” 顾襄故作不满地说:“就是,成天演偶像剧。” 庞景汶笑说:“什么纯情偶像剧,他们要演也是动作片儿。” 李琊作势要去打他,“跟谁学的,讲黄段子小心黄牙齿。” 庞景汶耸了耸肩,“可能是吧,不过你知道黄牙其实是健康的表现吗?” 顾襄“诶”了一声,“真的?” 于是又笑闹着讨论起冷知识来,可越说反而越有颜色,从人类说到动物,什么公猫的性-器官是倒钩状,海豚是唯一为了享受性快感而非繁殖才交-配的动物,诸如此类。 李琊呷了一口酒,含着醉意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顾襄笑骂,“所以才有这样一个你。” “骂我奇葩啊,你知道奇葩是褒义词吗?” “我不就是夸奖你么。” 送走客人,李琊环着叶钊的腰,拉着他往沙发倒去,吃吃地笑,“我是奇葩?” 叶钊轻轻摩挲她的锁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是,你是妹妹崽。”  网址:光羞赫地熄灭。 * “I love Osaka!”(我爱大阪) “I love Fukuoka!”(我爱福冈) “I love Kyoto!”(我爱京都) 日本作为Live House发祥地,有着浓郁的音乐氛围。多数场馆内禁止吃食,禁止拍摄,甚至禁止再次入场。这是为了让观众完全享受音乐。 因而波落落卡得到了很好的反馈,完全沉浸在演出里。他们喊出的爱完全真心实意,为了表达感谢,在东京作最后一场演出时,还将部分歌词改作了日文。 街上圣诞气氛浓郁,无论是银座还是下北沢,无论是高级餐厅还是手作小店,纷纷有与恋人相关的特别品目。 至于宗教节日为什么能过成情人节,得问最初想到这个点子的精明商人了。 庞景汶举着手持DV,镜头对准前方的穿着特别的女人们。 李琊完全不受三宅一生褶皱面料长裙的限制,拉着顾襄东奔西跑,瞧一瞧乐器行的珍品,听一听唱片店的CD,什么古着店、面包坊、咖啡厅更是逛了一间又一间。 顾襄踩着木屐亦步亦趋,不断提醒,“走慢点。” 季超体格健壮,却也跟不上速度,手里满满一摞购物袋几度要甩在地上。他愁眉苦脸地说:“大哥,大哥们,我们该去机场了。” 影像记录独属于乐队的时光,戛然而止。 他们扬起头,摊开掌心,低叹道:“下雪了。” * 对岸那边,台灯照亮方寸之隅,电脑旁摆着酒杯、烟灰缸,搁在边沿的烟升起一缕灰烟。 手机铃声响起,敲打键盘的声音停下来。 “喂?”叶钊接起电话,靠到椅背上,神情柔和极了。 电话那边的人急切又喜悦,“东京下雪啦!” 窗外萧索的夜,好似有细细雪花洒落。 他笑起来,“嗯,上飞机了吗?” “在去机场的路上,季超啰嗦死了,生怕航班延误。” “你啊,玩起来就不晓得姓什么了。” “我知道呀 ,姓李名山茶,李小姐。” 叶钊顿了顿,轻声说:“叶太太。”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而后咒骂起来,又道:“爬开些!你的巧克力没了!” “给我买了巧克力?” “是啊,百分百纯黑巧克力,手工制作。” “噢,你自己不喜欢黑巧,就拿来整我。” “不要算了。” “要,只要是你给我的,都是最甜的。” “恶心!” 想象出对方咬牙切齿的样子,叶钊低低地笑了几声,“我教你,这叫肉麻,不是恶心。” “说不赢你,不跟你掰扯……”接着忙音传来。 视线从窗外收回,看见桌角的俄语书写的文件,他敛起了笑意。 * 窗帘完全拉拢的房间分不出晨昏,李琊撑着额角坐起来,浑身散架了似地无力。 她当然记得凌晨喝了多少酒,又被折腾了多久。 心里顿时起了愉悦的怒火,她套上棉衣,赤脚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人听见响动,探出头来,“我正准备叫你,吐司好了。” 李琊眯了眯眼睛,“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累?” 叶钊挑了挑眉,未置一词便进去了。 过了会儿,他端着杯碟走来饭厅,在一端坐下,示意她也坐下。 李琊不甚在乎地落座,剥开巧克力包装,撕下半片吐司,将其卷起来一口塞进嘴里。 叶钊喝了一口牛奶,平静地问:“想去俄罗斯吗?” 李琊抬眸,略不解地说:“你也看了那篇乘坐K3列车去俄罗斯的游记?” 叶钊一愣,“什么?” “比巴卜前一阵儿去俄罗斯玩了,写了一篇游记,非要让我给你看看,你没看?” 叶钊想起来是有这回事,那篇稿子在他的邮箱里,还是未读状态。他说:“你想坐火车去也可以。” “我没说要去啊……”李琊忽然停顿,皱眉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还记得那个大使馆的老先生吗?” “怎么不记得,在国宾馆吃的饭,他中文说得顶好。” “他找到你母亲了。” 这个不太口语化的称呼显得很是郑重。 李琊心口一跳,垂眸说:“然后呢?” “她在莫斯科。” “她……过得好吗?” 叶钊讲述起这位女人的境况来。 女人出生于莫斯科一个家教严厉的中产家庭,父亲是牙医,母亲是戏剧学院的声乐教师,有两位哥哥,一位姐姐。作为小女儿,她相当叛逆,隐瞒家人独自到北京留学,为了生活费成为俱乐部的招待模特,也结识了热爱摇滚的男人。 他们过得很放纵,或者说迷失在都市边缘。女人遣返回国,强制戒毒。五年后同母亲的学生,一位剧作家结了婚,育有一儿一女。 听完,李琊“噢”了一声,“比预想的好。” 叶钊观察她的表情,说:“你……外公外婆还健在,他们希望与你见面,也尊重你的意愿。” “她呢,想见我吗?” “嗯,她之前不知道你还活着。” 李琊抬起头来直视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知道我其实活着,会找我吗?” “我没有与他们直接交流,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你想的话,可以亲自问她。” “说实话……我怕。” “没关系,我们有很多考虑的时间,甚至去了又不想见的话,可以当做单纯的旅行。” 百分百黑巧克力的苦味充斥整个口腔。 是啊,要让所有的苦都化作甜。 李琊深吸一口气,“去。” * K3国际列车,由北京发往莫斯科,全程七千六百九十二公里,贯穿欧亚大陆,途径中国、蒙古国、俄罗斯三国,是世上里程最长的旅客列车之一。 五天五夜,让人有足够的时间来犹豫。 除了必要的衣物与食物,李琊只背了一把吉他,那把父亲留下的吉他。叶钊的背包还藏着礼物——波落落卡的唱片。 火车站人潮涌动,拥抱、吻别,动人而温情的戏慕永远在上演。 乐队成员悉数到场,不知是谁做作地说:“记得回来!” “当然!”李琊大笑起来,同他们挥别。 冷风吹来月台,将将暗下来的天空见不着月亮。 隆隆的声音远远传来,绿皮火车驶来。 不知怎的,李琊全身都热了起来,心里好似有万马奔腾。叶钊感受到她手心薄薄的汗,握得更紧了些。 他们乘上列车,踏上旅程,像从没跌倒过一样去寻找、去追逐、去爱。 穿越广袤的蒙古草原、郁郁葱葱的森林、月色下的贝加尔湖畔,车窗定格每一寸风景。 灰蓝的眸望着那湖泊,西伯利亚的眼睛望着西伯利亚的眼睛。 李琊倚着窗棂,轻唱道:“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你清澈而神秘,在那贝加尔湖畔……” 叶钊心中一动,抬眸看过去。 视线交错。 有谁说:“你知道吗?” 有谁答:“我知道,你爱我。我也是,我爱你。” 谁手里的书掉在地上,谁的水杯翻到。 谁吻了谁。 谁穿过了谁荒芜的青春,谁陪伴了谁漫长的余生。 他、她,或是你。 第七十八章 三更 后台亮着雾白的灯光, 长长廊道铺着靛蓝的固定地毯, 上面有少许烟头烧灼过的痕迹。 站在尽头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 穿着宽大的体恤与吊裆牛仔裤, 看上去很有些雅痞。他笑着说:“什么怎么回事儿?” 李琊走他跟前, 用力拍了他一记,“自己去外边儿潇洒,让我们忍受无聊的采访。” 唐季飞“啧”了一声, “能上一流杂志封面还不满意,非得《滚石》才成?”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Live House的后门, 海岛舒适的晚风吹来。 李琊终于透过气来似地,作了个深呼吸,接着打趣说:“搭讪不成功啊?也不见比基尼美女。” 唐季飞笑笑, “你当夏威夷到处都是海?再说,我现在不搞那些花头了。” 听闻这话,等在门外的乐队成员们都笑了起来。 顾襄说:“飞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修行去了。” 唐季飞说:“差不多,我还在努力适应社会生活。” 一行人有说有笑, 像是从来不曾争吵过。 事实上,他们上周才为了新专辑大打出手, 李琊一个飞踢撞到椅腿棱角, 直接磕破了拇指指甲,至今还未恢复完全。 散步至海滨酒店,各自回房,连晚安都讲得敷衍。 一起工作十年, 想来都不可思议。十年只爱一个人,更是天方夜谭了。可对于有的人来说,十年不过是序曲而已。 * 李琊走出浴室,拿起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搁在烟灰缸上。先是捧着手机浏览网络动态,然后拿起杂志随意翻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打电话,拨出号码却得到忙音。 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她扒下头上的浴巾,钻进舒适的被窝里。 台灯灭了又亮起,李琊起身去浴室吹头发。 她很疲倦了,可想到有人警告的话语,不得不照做。 * 阳光从窗帘未遮严实的缝隙照进。 李琊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聚焦。 她做了长长一个梦,梦里她苦苦追寻,陷入困顿,几度迷失,想见的人只是一道灰黑的影。 “是梦啊。”低喃一句,李琊缓缓坐起来,赤脚踩上柔软的地毯。 行李箱摊在地板上,物品分门别类地装在袋子里,袋子上贴着标签,字迹有些锋利。 李琊胡乱地拿起、扔出去,皱眉道:“什么啊,怎么装的。”显然是说给字迹主人的抱怨。 好找一番,黑色比基尼泳衣终于出现。她眉梢一扬,换装、化妆,拾起桌上的猫眼型墨镜,朝玄关走去。 * 少顷,海滩上出现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人,比红唇更惹眼的是占据半臂的鸽血红的山茶刺青。 侧躺在毯子上的男人吹了声口哨,她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径直往浪潮拍打的浅滩的走去。 阳光灼眼,清澈的碧蓝的海面闪烁着波光,丘陵上植被覆盖,棕榈环绕,度假圣地应有的风景全数铺展。 李琊席地而坐,手撑在身后,伸长双腿,任由浪潮涌来,漫至小腿。拇指的伤口浸在盐水里隐隐有些疼,不过完全不妨碍享受日光浴的好心情。 随时光推移,沙滩上的人也愈来愈多。社交达人们前来搭讪,李琊拉低墨镜仔细瞧去一眼,很是诧异。对方这才发现她手上折射出耀眼光线的钻戒,故作自然地闲谈几句,失意而归。 恰时,手机铃声 响起,李琊哼笑一声,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给我打电话。” 男人的声音传来,“在纽约转机,刚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了。” 李琊轻蹙起眉,“你去纽约作甚么?” “出版社在这边儿。” “译文的稿子你也要过目,不嫌累得慌。我跟你说,你再不来,太太就要变成史密斯太太了。” 电话那边的人略微停顿,笑说:“是吗?随你。” 李琊咬了咬槽牙,猛地挂断电话。 “妈咪!” 听见这声音,李琊诧异地回头。 蔚蓝天空,熙熙攘攘的海滩,有着亚麻色头发与深褐色眸眼的孩童跌跌撞撞奔过来,扑进她怀里。 “唉哟。”李琊因惯性往后仰了些,转而抱着孩童站起来。 孩童抬手戳她的墨镜,仍旧兴奋地唤着,“妈咪。” 李琊捏了捏她圆润的脸蛋,压低眉头说:“谁是你妈咪?” 孩童拖长尾音,高呼道:“李、山、茶!” 李琊长叹一口气,“你爸呢?” 孩童转过脸去,遥指向不远处的冰淇淋餐车。男人正同美女店员说着什么,惹得对方甜蜜地笑起来。他穿着浅黄的棉麻衬衫,下摆扎进窄口牛仔裤里,背影在  网址:一众西方男人里也显得挺拔高大。 李琊眯了眯眼睛,径直走过去,在他身后轻咳一声。 男人好似未听见咳嗽声,从店员手里接过两支双球甜筒,笑着道谢。 李琊抱着孩童站在一侧,拧眉道:“叶钊!” 叶钊转过身来,这才注意到她般,挑眉道:“美女?” 李琊偏要看他玩什么花样,冷然一笑,“才下飞机?” 孩童已急不可耐地要吃甜筒,扑腾着手脚,喊道:“爹地!” 李琊视线下移,瞪眼说:“叶呦呦,给我好生叫妈妈爸爸,再装ABC小心老子动家法。” 孩童还不明白“ABC”是什么意思,倒被这气势吓到,撇着嘴就说:“爸爸抱,不要妈妈抱。” 叶钊失笑道:“你要让他接受双语教育吧,又不让他说英文……” 李琊没好气地打断他,“你们两爷子一唱一和啊。” 叶钊将一支甜筒塞到叶呦呦手里,“卷果儿,什么是一唱一和?” 叶呦呦舔舐着冰淇淋球,摇头说:“I don’t konw.” 李琊抢走他的甜筒,“给我好好说中文。” 叶呦呦也不哭,嚷道:“No!” 李琊“嘁”了一声,“就你这词汇量,装什么洋腔。” 叶钊单手将小孩抱过来,一边把甜筒递给她,一边揽着她往浅滩走,“不想我?” 李琊吃了一口冰淇淋,还未想出气人的话,脸颊忽地印上一个吻。她将墨镜拉低,虽是蹙着眉,却藏不住唇角的弧度,“不想。” “再给你一个机会。” “……想。” 他们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叶呦呦好动,离开父母的怀抱,举着甜筒,绕着周围跑圈。 李琊也不演戏了,眉眼弯弯地说:“卷果儿,待会儿冰淇淋化了你别哭。” 卷果儿是叶呦呦的小名,因她孕期时十分喜欢吃一道名作卷果儿的点心。她高兴就唤他卷果儿,生气就直呼大名。 叶钊向来放任小孩玩闹,说:“由他吧。” 李琊侧过脸来,点了点下巴 说:“出来忘拿了,给我支烟。” 叶钊在帆布包里摸索一阵儿,说着“我也忘了”,却拿出一本书来。 李琊眼前一亮,夺过来说:“已经出来了?” “样稿。” “‘Fme’……不是‘空蝉’吗?这翻译也差太多了吧。” 同原版一样,英文版的封面设计也十分简单,无法看清具体面容的女人的半侧脸摄影作品为底,以规规矩矩的黑体英文写着“FLAME”,在下面一排写着“ZHAO YE”。 Fme——作动词意为燃烧,作名词意为情人。 燃烧的情人。 李琊明白过来,抿唇一笑,接着翻开扉页。 依旧有一行小字: For Camellia. 叶呦呦跑到他们身后,稚声稚气地念道:“For Camellia.” 叶钊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问:“什么意思?” 叶呦呦清澈的眸眼一转,说:“为了山茶。” 李琊抿唇笑笑,“是‘献给山茶’。”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山茶,我的永恒的妹妹崽,我的欲念与灵魂。 我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