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匣子》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话匣子(女尊)》作者:棠梨豆豆 文案: 人说牝鸡司晨,阴阳失序,天下大乱,可狭隘世人未知,世上恰有一处不为人知之地,竟以女子为尊。 女尊之地,女来男往,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又与寻常何异? 如若君不信,且看在那冷清的书柜一角,被拉开的那一匣女尊故事…… 1.升棺见喜 帅气撩人的将军姐姐×男扮女装的小可爱,性转“女驸马” 2.穿过千条丝 被男尊世界追杀的宫中绣娘×女尊世界的织锦工坊当家 3.大龄剩男相亲记 舞台剧大佬,硬装软萌小宅女×能力出众男秘书,大龄剩男 4.方寸桃李花 乡村学堂的临时先生×远道而来的世家子弟 5.灶台边的阿牛 口味挑剔的彩绘工匠×贤惠可人的“童养婿” 一句话简介:女尊世界的平凡故事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郎捷,绘纹,伊笛,李琼,齐湄 ┃ 配角:管悦,致锦,权英洙,陶承安,牛沐然 ┃ 其它: 第1章 卖故事的小铺 这世上,人有所需,人有所好,往往互通有无,形成集市。 交易的人多了,就称为“城”。 茶叶城,药材城,古玩城,服装城…… 还有些奇特的无形之物,也可为“城”。 比如,售卖各种各样的人间故事,就有一席之地。 此时此刻,米卡就站在一处交易场,名为“晋江文学城”的地方,迈步走过入口处刚换上的“看了晋江的文,便是晋江的人”标语。 城内有热闹的区域,也有冷清的角落。 金牌商场人群熙攘,看故事的姑娘小伙排成长龙。营业额在各家门头华丽的电子屏上滚动,一眨眼便看得数据不断翻新。 有时候,米卡也常常在那里流连。不过今天,她心里想着曾经去过的一间铺子,想着再重温一个故事,就急匆匆往冷门的“女尊”区域扎。 这地方的铺子、摊位就和刚才那区不同了,大半空落落的。 有的改头换面,挂出“搭售言情、纯爱”的招牌。有的人去屋空,却也不关门,任由客人随缘进出。有的索性停业,只在门上贴条:“作者已死,有事烧纸。” 当然,死是不会真死。消失的,仅仅是一个承载了些许往事的“笔名”罢了。 米卡加快脚步,凭记忆找到了那铺子,没注意许多,一头扎了进去。 曾经无人看管,可以自由取出“故事”的柜子,如今竟然被打了封条。封条上写着:“本文章由作者自行锁定!” “不会吧!我才几天没来,怎么就锁了?” 米卡有点心慌,站在店铺中央大声喊: “太太!” “呃?”角落里的棠梨突然被她吓一跳,“干啥……” “太好了!你还在!”米卡恍惚觉得店主和从前有点区别。但店铺还开着,喜悦让她忽略了这个,跑过去开心地打量棠梨。 棠梨推推眼镜:“确认过眼神,是没光顾过的人。” “我看了!太太的故事我都看了!那个柜子里的,我每次来都看看!”米卡理直气壮地指着,“可是,为什么锁了?” 棠梨不用看,也知道她说的是哪个柜子。有点自嘲地笑笑:“哦,那东西,卖了。” “卖了?” “嗯,前儿来了个收废品的,问我这柜子里的故事,肯不肯论斤称了卖,我就卖了。” 米卡想了想:“太太就没想过,换一换题材?” “现实不公平太久,一入女尊,真香。坑底坐稳,誓不出冷圈。” “太太,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女尊这么多年,也是有能挣钱的太太,入V收藏口碑都不缺,我觉得太太你可以重振旗鼓!” 棠梨往门外一指:“振了。如今人是旧人,店却是新店。” “有新故事才叫新店,太太有吗?” 不是米卡故意口头嫌弃,是这四面的旧柜子贴满封条,看着实在太萧索了,让她不敢相信。 “没有故事,我在晋江开什么店?” 棠梨拿出一个样式古朴,却明显是新制的匣子来。 米卡:“这么小?” 棠梨:“这是个话本匣子。里面都是短短数万言的小故事,只见人生一段悲欢离合。恰似我这店铺……” “停!”米卡挥手止住,“不要迷恋于长篇大论‘作者的话’,会被不明真相的行人屏蔽掉。” “哦。”棠梨点点头,“那你还想看吗?” “看!” 棠梨打开匣子,拿出一册像是有形,却是无形的本子来: “你是第一个让我打开这匣子的人,不嫌弃的话,就看看。” 米卡欢欢喜喜伸手,指尖一触,便像看到有形之书的封面那样,脑海中浮现了故事的名字。 她奇怪地问:“《升棺见喜》?好奇怪的名字,想象不出来讲的是什么。” 棠梨扬扬眉:“知道《女驸马》吧?这是性转版,男孩儿家扮女装去科考,想为未婚妻报仇的故事。” “然后当驸马啦?” “然后他死了。” “啊???”米卡大声质问,“怎么会死了?” “文似看山,不喜平。”棠梨又推了推眼镜,“来桌边坐吧。” 米卡坐了下来。 “你且静静地看,若有什么感触,可以随时唤我。” 棠梨倒上一杯茶,放在米卡面前。 故事要开始了,茶水热气氤氲,泛起涟漪。米卡的视线里,也出现了一圈,一圈的水波…… 第2章 升棺见喜(1/8) 巳时二刻之前,整个和光县城还是非常静谧、安详、和平、美好的。 县衙之内,书房之中,和光县尹管悦正面对着一张摊开的白纸出神。一手摇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另一手在微凉的白瓷水丞边缘抚来抚去。清水沾湿了指尖,水珠滴落,荡起些小波纹。透过水面看,那水丞底下画的锦鲤仿佛在游动一般,活灵活现。 管悦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拨动水面。这下,那鲤鱼、莲花、蜻蜓、荷叶,统统随着水波跳动,幻化成片片细碎的彩色的斑点。方才还在为难着的公文内容——三年来在这个平静无波的小地方做过的鸡毛蒜皮的“政绩”,也被暂抛在脑后了。 “大尹,大尹!”书童春草咋呼着,急急忙忙从外跑进来。 边厢里公干的文吏们听了这几声,就暂停住笔,相互戏谑道:“听听嘿,咱们小春草这嗓子!又沙哑,又要聒噪。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管大尹养了只大鹅在这里。” 敞开的门窗间吹过阵阵微风,笑声一直送到院中去。 春草闻言气恼得不行,转头恨恨啐了口,却不停脚去反唇相讥,也不再大叫,只是提着裙子,匆匆往书房跑。 管悦在内早听到外边的动静,立身走到书房门口来:“怎么?” 春草看自家主子这悠闲的模样就急了:“大尹!街面上都在传言,从川蜀流窜来的悍匪,已经到了咱们鄂州郡内了!” 管悦哼了一声:“悍匪?” 春草急道:“您可不要不当回事!如今咱们县的街面上,已经有了同尘县逃来的百姓,消息自是千真万确!” 管悦板着脸:“我不是说你消息不真。我是说,凭她什么悍匪,在这和光县,乃至鄂州郡内,竟还有谁,能悍得过郎将军?” “哟,真想不到,在背着人的场合,怡卿‘妹妹’竟然舍得如此夸赞于我。”一声笑语,伴着铁甲撞击声,从院外走进一个全身披挂的高挑女子来,正是方才话里所说的人,鄂州团练使郎捷。 既然驻军统领郎将军都已表现得如此亲近了,管悦自然需要应对。挂着个假笑,凉凉地反问:“春草方才说悍匪要来,斯敏姐姐就已经来了,‘小妹’方才所言,难道不对?” “非但对,而且是深得我心。”郎捷笑得春光灿烂,手松开了腰刀,一把揽住管悦的肩膀,就一同往书房进。管悦甩了一把,当然是甩不脱的,一脸愤恨又不愿给人瞧见,只好低着头跟她进去。 郎捷带来的几个部下轻车熟路去找文吏们办公事,春草急忙把书房门一关,自去安排茶食等事。 // 进了书房,郎捷又往深处走了走,半倚在内室门边,笑道:“如今‘贤妹’这捏嗓子讲话的功夫是越发熟练了,乍听来真似个女孩儿一般。往常你总说看不上江湖人那些鸡鸣狗盗的把戏,如今可是救得上咱们孟尝君的急喽。” 她虽调笑,但语声不高,时不时瞟一眼门边。待听得门外有动静,立即闭口不言,只是望着管悦笑。 管悦抿着嘴,一脸憋气的样子,却一声不吭。 仕女们奉了茶点退出去,春草使了眼色,表示不会再让人来打扰。郎捷这才悠然向书桌走两步,离管悦又近了些,口中继续笑道:“你说你啊!我说的话,句句不听,好容易肯听我朋友的指点吧,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这腔调虽说比去年自然许多,但还是……” 管悦听得越发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伸手抚上颈间。 郎捷就没再说下去。 她见得这男扮女装的小郎君,在夏天里还把领子包得严严实实,手指落点无意识地来回滑动一下,自己心里就是一痒。放柔了声调小声道:“别说喉结了,你看你这手,不该染蔻丹的。” 管悦抿着嘴不答言。郎捷倒得寸进尺,持了他手看一番,口中还品评:“蔻丹、戒指,都会让人注意到你的手。过年时我就说了你一次,你就不甚欢喜,如今既然肯去了戒指,也就别再染指甲了。” 管悦这才用本来的声音,小声回答:“我才不是听你的。只是……” 他男子声音刚刚定下来,低沉悦耳:“只不过是戒指发紧,戴不住了。” 这样的音调,言语,勾得郎捷耳朵和心尖上一阵阵发酥。一扬眉,眼睛就亮了:“长得这般快?”攥着他手不肯放,这才提起正事来:“这手脚长得大了,个子就要长高了,可能是小柳树似的迎风就长,一两年内要拔一大截。我还是那话:趁这次匪患的当口,你就找个借口,把官辞了吧。” 管悦也顾不得授受不亲什么的,抬了头急急分辩:“我如今正在述职考绩的当口,还要想法子报功,力图升迁,才能报张家姐姐的仇……”说到后来,眼角一红,眸中微微起了些水光。 郎捷看得心软,轻叹一声,连另一手也伸了过来,正是个环抱一把的准备。却不意管悦忽然回过神来,奋力抽回手,推她一把,瞪着她恨恨地道:“如不是你,我还要使这迂回手段干什么?定然早就得偿夙愿了!” 郎捷收了手,也收了笑嘻嘻的神情,正色答他:“若不是我,你如今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谈何报仇?再说了,不止你的身份是欺君,就连你这科考的动机,也是欺君。” 管悦有些赌气,犟着道:“你就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做不成大事,必要仰仗女子。” 郎捷张口就要回答,却闪烁着目光,把话咽了下去。拿起茶来饮了两口,放下茶碗才道:“私事就算了,待得了空,我与你从长计议。眼下,匪患之事虽有我们军中撑着,未必能闹到你辖区来,但你可别想当然。和光县二三十年不经风波,根本没有应对这些的旧例。若民心动荡,你千万要想法子稳住,否则,考绩之事功亏一篑,岂不白白辛苦这几年?” 管悦何曾听不出她话里的关切?这混蛋时时在身边萦绕,若只是嘲弄戏谑他,却也不像;若说是关切亲近他,却也不像。 她不甚殷勤,但也无处不在,令他时不时有些想法,却总琢磨不透,她究竟图他些什么。 // 管悦男扮女装,科考取仕,自认肩上重担远胜寻常闺阁男儿,也胜过绝大部分女子。 他出身小康之家,家中主母管娘子、主夫冯氏,掌着一座从母辈祖上传下来的庄子。那处所不大不小,内有山水田亩,也雇着百十人在耕种。他兄妹三人,本是无拘无束,都在乡野长大的,经父母之命,各自和邻近乡里门当户对的家门说了亲。 管悦身为大哥,却一直未长成。到十六岁束发的年纪,还娇小玲珑,一副稚气模样。是以他定亲的张家几次来人希望完婚,冯氏夫郎都婉拒了。 管悦自己倒是想早点过门的。 他母亲管娘子,妻夫情分有些寡淡,最爱在外撑面子混人缘,吃酒、闲玩,斗鸡走狗,呼朋引伴。渐渐有些名声,担了个副保正的小职位,手中颇有些油水。虽无那吃喝嫖赌的恶习,却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忠义贤能。 管娘子有个原配,便是管悦的生父。这夫郎为人精明,识得字,算得账,理得家,一开始管娘子还是满意的。不过这夫郎手脚上不太干净,明里暗里漏了管娘子不少银钞,贴给娘家去了。管娘子孕到临产,懒得理事,他竟然壮着胆子动了公账,贴给他妹妹建房舍、纳聘娶夫。 管娘子只是不声不响,待产下管悦,才拿一纸和离书,摆在这夫郎面前道:“如今你也别管我要傍身的银钱,那钱都在你妹妹家里新房瓦舍的墙上砌着呢。你且回去问问,你这妹妹成了婚,可愿给你这大恩人留上一角小院,三四间常住的屋?若果不能,你便别找我来了。手足恩义尚且如此,何况你吃我的,拿我的,还要贴补她们,我不与你反目,已经是留了一线了。” 后来听说,原配夫郎和娘家闹过一场。他娘家打量缠不过他,便趁给他另一妹妹说亲的时机,送他换亲出嫁。 管娘子从别人口中得知,不过是笑了笑,道:“一别两宽,又提他做什么?”从此不再避忌和离之事,待管悦一岁上,又央了媒,要找一户牵绊少的人家,才看中了这位冯氏主夫。 冯氏是外地迁来的,无甚亲戚在此地,只他自己和一个鳏父过活。管娘子自娶进冯氏,便接了这冯外公奉养在家。冯氏打理事务不如旧人,胜在老实温顺,倒也过得平淡。 后来七八年间,管娘子又生一双孩儿,一女一男。冯氏平素多顾着自己亲生的,对继儿男虽不见得很喜欢,却也并不厌弃。他是个面捏一般的人,学不来那刻薄小家的手段,吃穿用度分派不曾克扣,也不惹是生非,家宅一向安宁。 管娘子见他做得差强人意,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日常只说:“嫁出去的儿郎泼出去的水。待悦哥儿要去张家时,便给他一笔嫁妆好生送出去,此后少往来的好。” 管悦儿时,便和大周朝所有的小儿一样,六岁上就在官府所办的学塾内开蒙识字,略通六艺。 大周朝富庶,广教化。在市井间,于五里方圆就要建一座开蒙官塾,供平民家小儿入门受教,学文知理。乡野之中,官塾尚未全然推行,在管悦的家乡,倒也有了。 大周多数男孩子上学塾,就是为了完成官府限定的三年免费课程:登记在官塾册内的学童,若能在每年的考试中合格,就会得到大周官府奖励学子的分例:两套棉麻衣衫、几斗谷豆杂粮。名次特别靠前者,还能割条肉做奖赏。三年满后,若要继续进学,便要转向其它学塾,自费钱粮供给孩儿。 大周风物如此,女子劳心,高人一等;男子劳力,受制于人。周民常以举家之资,供女儿继续向科考之路奋进,却多令男儿学满三年便退学,操持家中事,供给姐妹求学。 管娘子稍稍异于常人。不但为管悦挑选了进学的私塾,还一直续着束脩,又向先生特别求恳严格约束儿郎。知道此事的,都言她仁至义尽,待儿郎如上等人家的大气宽厚,却不知,这是她因前夫之事有莫大心结,万万不愿儿郎随了前夫的性子,出嫁后丢了自家的名声。 如此歪打正着,管悦便在诗书作伴中长大,似女学生般努力上进,往往做得平和正直的文字,六艺课程也名列前茅。那先生好容易有个得意门生,不愿明珠蒙尘,见他秀美娇小,往往将自家衣裙与他,充作女学生,在诗文之会的场合,带着他前去拜访名儒,增长见地。 大约在管悦十二岁上,有那么一回,在诗文会中,座上先生出题,学生唱和,悠然自乐,便聊起天来,自报家门。你是东山的王二娘,她是富县的赵三小姐,说了一圈。 管悦也跟着报道:“我是尖顶山下管家庄子的小管大娘。” 女学生们笑嘻嘻问他:“又是小,又是大,却如何?” 管悦不好意思:“我母亲手足中,只有她是个女孩儿,人称管大娘。我家也只有我一个女孩儿,故此也是管大娘。庄子上就称小管大娘。” 笑语中,不断有人往这里看。管悦回望过去,只见一个秀气的学生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第3章 升棺见喜(2/8) 轮到那学生自报家门,学生道:“我是河西边张家村的张四娘,大名张琳,还没取字。我家有两个女孩儿,叫我四娘,是按着族里的次序排的。” 管悦这才明白这张琳为何看他笑。 那时候她们两个刚被媒人两下相看,定了亲事,却没见过面。张琳听他家门,以为是小姑,便格外亲近些。 幸好她有分寸,没有在人前多说。但他扮着女装,生怕给人知道了,好一顿提心吊胆。只觉得茶也不香,果子也不甜,好几次神游。其余学生们以为他年纪小稳不住,纷纷叫他不要勉力,更是尴尬。 临告别时,张琳悄悄叫了他,道:“管小娘子,可知道我是谁么?” 管悦心说:“我自然知道你是谁,只是你不知我是谁。” 眨了眨眼,点点头,道:“是嫂子。” 张琳笑道:“是了。我此来是问问你,你与你哥哥,长得像么?” 管悦脸上一红,忙不迭点头:“像。” 张琳笑道:“谢天谢地!这可了却我的心事了。我问你这话,可不要告诉你哥哥。”管悦又应了,她才告了别,跟着自己先生上了马车。 后来,管悦十五岁了,眼看要到束发的年纪,也到了待嫁的时节。管娘子终于不顾先生顿足扼腕的挽留,给他退了学。 管悦回到家中,见冯氏为他雇了个伶俐的小厮伺候。这孩子也同他一般晚长,十五岁的年纪,比个十三岁的女孩儿还矮。于是管悦给他起名春草,取个生机勃发的彩头。 虽然双亲一向冷淡,但到此时,少不得对快出门的小郎多加叮嘱些,一家子倒是其乐融融的。备嫁忙碌,充满着喜悦和憧憬,在当年十六岁的管悦心里,已经把自己往后不知多久的人生,悄悄在心里托付给了曾有过一点交集的张琳。 有一日,春草悄悄地向他道:“哥儿,张四小姐来了。主母不愿见,只让人在前厅上晾着呢。” 管悦问:“出什么事了?” 春草皱着眉,再三想了,才说:“我刚才打听了几句。去年夏日连天大雨,河西一带遭了灾,庄子,田地,全冲成一片汪洋。张家的财物,哥儿的聘礼,一发都打了水漂。张家正经的高堂也没了,她们便欺张四小姐孤独,把她赶出来了。如今张四小姐想着来投岳家,主母却想把她撵出去,还说婚事就此作废呢。” 管悦听得心惊,不知道在暗地里念了多少无量天尊,才开口:“那……那她呢?” 春草苦着脸道:“自然不愿。这不,耗上了。” 管悦皱着双眉立起身,拢着手揉捻,在屋里来回踱步,春草也没话说,只拿眼神跟着他转。 忽而管悦心中跳出个大胆的主意来,提笔写了个纸条:“前厅不是说话之地,请姐姐先假意离开,绕到我家后门一叙。”落款“小管娘子”,嘱咐春草想办法把条子递过去。 春草去了一趟回来,管悦便已经装束停当,穿上了女子文士衣衫。主仆两个偷偷沿着内院边角绕出去,开了后院的角门。 // 管悦远远看到那边来的人影,手就紧紧攥了起来。 张琳比之三年前高得多了,像个大人了。此时已将近深秋,她身上却衣衫单薄。走过这条细窄的小道时,穿堂风把她裙角乱卷一通,让她整个人像是一片无依的落叶。 来到面前,疲惫的面容上,依然是从前的温和态度,先施了礼:“贤妹在此,是否有违令尊的意思?还是以孝道为先,勿惹了高堂不快。” 管悦低声道:“姐姐心中不平,小妹知道。此来是奉了哥哥叮嘱,要向姐姐传句话。” 张琳无奈答道:“贤妹请讲。” 管悦道:“蒲苇纫如丝——” 张琳打断了道:“贤妹且住。” 她看管悦不解,轻声笑了笑,道:“此言中有生死,大不吉。令兄与我,不过是遵高堂之命定了亲而已,面都未见过,又哪来这些至死不渝的深情呢?我听人说令兄也是知书达理的儿郎,该不是因读了些书,反被那些大道理困住,年纪轻轻的,指望守节来换名声?” 管悦见她说得不像,急忙道:“怎么会呢?我哥哥是真心想着姐姐你,愿意结连理,共患难的!” “可是我如今的心思,是要玷污了他这份心啊。”张琳摇头道,“我说句实话,贤妹尽可笑我。如今我之所以不愿退婚,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令兄,而是我现在身无长物,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唯一的仰仗,就是这桩婚事了。” 管悦劝道:“姐姐一朝落难而已,自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张琳苦笑道:“冲天?还冲什么天!你看我如今,一身文人的尊严都没有了,厚着脸皮在亲朋府上打秋风度日,早就消磨掉了女儿的凤鸣之志。便是来府上要求入赘完婚,也是为糊口的打算。如此龌龊的女儿家,世上能有几个?贤妹且回转后院,跟令兄说明我绝非良配,让他断了这个念想吧。” 管悦急得了不得,偏对方已经自贬到底了,让他根本无从反驳。论她二人交集,不过是几年前的一面之缘,他确实一点也不了解张琳,又怎么说得出深入人心的劝慰呢? 张琳看他发急,却是展颜笑了,道:“自我出事以来,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贤妹你,竟主动找我,真心鼓励。罢了,就凭你兄妹这份冒险来和我说话的心,我是不该再叨扰的了。” 说罢,也不等管悦再开口,便行礼告辞了。 管悦急忙让春草去看看张琳在何处落脚。春草去了半晌,返回道:“哥儿,张四小姐进了浮云观中。观中小道士讲,这几日她在观中代为抄经,凑合几餐斋饭。据说这抄经的差事也快做完了,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管悦忧心忡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正想不出什么法子解张琳之急,忽然那冯外公带着冯氏来敲他的门。他只得让长辈上座,自己立着问了安。 还没等冯氏先开口,那冯外公就抢先怒冲冲地道:“你这挨刀的小子,如今人大心大,在家难道留不住了?非但三天两头往外跑着疯玩去,如今竟敢做出私会外女的丢脸事来!你双亲往日的教养呢?喂狗了吗!” 管悦闻言就是一惊。 想是刚才出门不慎,还是被人看到,报给了冯氏父子两个。 这事本来就是他的错,长辈训诫也是该当,是以没话回冯外公,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 冯外公又转向冯氏,怒道:“我的儿,那张家女可是亲口承认,来我家就是以婚约要挟,名为入赘,实则不肯上进,要坐吃山空呢!你养儿郎不易,送他出门不过是为了倚靠半女。如今来了个空手套白狼的,难道也要大开门户请进来,洗干净脖子等她咬死咱们全家么?” 管悦自出生来,就没听过这么重的话,何况说得又这么直白。他瞠目结舌,眼看着冯氏,只说不出话来。 冯氏见状劝道:“悦哥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如今还小,不明白长辈为家里着急的深意。张四娘这烂了心肠的女子,幸而老天有眼,让她吐露真心,不然咱们家可被她蒙在鼓里,大好家业都送了旁人了。你自己也得在意些,千万要小心名节。往常爹爹不说你,是因你母亲说你读书明理自有分寸。现在你也不上学了,就不要再出去闲玩了,若有什么瓜田李下之事再让人说了去,根本掰扯不清。赶明儿退了婚,咱们保得清清白白的,再寻个好人家嫁过去,啊?” 管悦听得心里堵。 他继父这话,字字句句都是为一家子着想,也说不出错来,但凡说到他身上来,又无非是“名节要紧”之类的诫子惯话。 他也是做了好几年女儿的人,如今回归男儿身,只觉得面对这些甚是烦恼。 只是他刚皱了皱眉,就被冯外公一眼看到,怒道:“你这狼心狗肺的小东西!你父亲待你如何,十里八乡都有目共睹,不料竟惯得你这般放肆!我是和你隔着一层呢,若依我的管教法子,就该捆了吊在梁上打到服帖!” 冯氏最是面慈心软的,听这话不像回事,心里也纳闷:“在这乡下地界住了这么多年,女男大妨一向不甚严的。今儿即便是悦哥儿抛头露面有错,也不过是在家里后门上,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任谁看了去也说不出是越矩往来的话。为什么爹爹要发这么大的火?” 可他也听话惯了,并不敢这般去问,只怕他自己还得当着继子的面被冯外公骂一顿,没得丢了脸面。是以低着头默默不语。 房间一安静下来,只听得冯外公那生气时的呼吸声,像厨下拉风箱的响动似的。 几下里尴尬地待了一会,冯氏便起身道:“悦哥儿自家待着时,且要好好想想,可别再犯傻了。” 管悦行礼相送,冯氏急忙揽着轻声笑道:“读过书的孩子,规矩可也太多,快别客气。”便离开了。冯外公自己留着无益,也跟着拂袖而去。 管悦这才松了口气。 // 明年是大比之年。管悦心中的打算,便是收拾些私房的细软,给张琳送些做盘缠,助她考取功名,好安身立命的。 但他没找到机会。 从那天起,冯氏便常来管悦房里看望,喝盏茶,说说话,一坐就是小半日。 管悦明白,这是他继父不愿用强,却也得看着他,防着他再私自去找张琳的下下策。 对这样笨而有效的方法,他着急也无用,只得在心中祈愿张四娘还没有离开,能多留几日,拿到他准备的盘缠。 如此过了三五日,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闹得乱哄哄的。没等管悦好奇打探,管娘子就先来叫他出来回话。 管悦看了看,他妹妹管盈,弟弟管叶,都跟在母亲身后出来了。各自一对神情,都不知为了何事,倒比刚才安心了些。 家里正厅上,坐着几个神色严峻的女子。 管娘子站了过去,态度很是恭敬,对当中那一位道:“回禀大尹,这便是我家中的孩儿们了。” 县尹左右一看,管悦和管叶身着男装,便直接往中间问:“小管娘子,你与张琳的交往,如何?” 管盈一脸茫然:“张琳?与我哥哥定亲的那位张四娘子?”管娘子在旁点了点头,她这才确认,道:“我与她并无交往啊。” 县尹正色道:“小管娘子,你母亲是本地的副保正,你才能好好站着回话,免于铁索木枷。若在本府眼前耍滑,谁也帮不了你。” 管娘子瞪了女儿一眼。 管盈立即跪下道:“小女实在没有说谎,真的不知道大尹问的是什么。那张四娘前几日来了我家一趟,恰逢我上学去了,不在家中。如今便是面对面都不相识的,更没有任何往来。” 管娘子小心地帮腔道:“大尹明察,我也不曾知道我家女儿和张琳有什么往来。” 县尹暂不置可否,一眼扫过另两个儿郎。 只见那小一些的,虎头虎脑,身量还低,十足懵懂;大一些的,一脸悚然,身子微微发颤,心里就有了数。 只多看了两眼,管悦便撑不住,跪下回话道:“母亲,是我假充妹妹的名字,与张……张姐姐,说了几句话。” 管娘子还不知道这事,大吃一惊:“你?你和她说什么了!” 第4章 升棺见喜(3/8) 管悦见了这等疾言厉色,心里没来由的怕,眼圈先红了。张张嘴,却一时哽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管娘子见他的模样,情知有事,急得上火,也顾不上县尹在旁,劈手打了他一个脆响的耳光。管悦这才愣愣地掉了泪。 管娘子把他肩膀一搡,恨声道:“你这杀才!还不快说!” 管悦一边抽泣,一边哀声道:“我……我只是觉得她可怜……就安慰她说……说……” 他说不下去了。 他要说的事,怎么能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声张? 这才忽然觉得,冯氏所说的注意名节云云,还是很有道理的。 但这会后悔已晚。 他心中权衡,是说出真相比扭捏隐瞒更重要。 一狠心,索性和盘托出:“大尹明鉴。张琳家出了事,我母亲说要退婚。是我心有不甘,假托我妹妹的名目,私下相见了一面,说了愿和她共患难的话。张琳其时情绪低落,说了些不愿拖累我的话,告辞而去。后来我差小厮打听过张琳住处,此后再无交集。” 县尹面上显出些意外的神色。 这小儿郎,方才还噤若寒蝉,稍一冷静,竟能应对得这样流利,简单几句就说清了经过,不遮不掩,全然不像个闺阁男儿。只是看他母亲面色铁青,眼看又要出手教训,她便叫住了:“管娘子。” 管娘子微微躬身听吩咐。 县尹道:“小儿女定亲多年,忽然要退婚,一时不适应,说几句互相安慰的话,我看算不得什么大事。”管娘子只得点头称是。 县尹又道:“管大郎,那日之后,你可有得知张琳去向?” 管悦心想,这般查问,必是张琳离开了本县吧。 低着头道:“回禀大尹,那日行越矩之举,事后想想甚是惭愧,所以这几日我都在家中面壁反省,实在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县尹道:“管娘子,请将家中其余人等都清出去,我再单问问令爱。管大郎,你站起来回话吧。” 管悦道了谢,垂手侍立。 待四周人都散了去,县尹才小声向她道:“管大郎可知?那张四娘子,死了。” 管悦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半晌呆滞,似被雷劈了一般。只觉得鬓角的发根扯着脸皮,胳膊上、后背上,一阵又冷又痒。 醒过味来,倒抽一口冷气。 那句轻飘飘的“死了”,仿佛又在耳边响了一遍,惹得他又呆呆立了半晌。 县尹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才松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道:“她留下一封信来,写明是给小管娘子的。既是你假托妹妹的名义,想必就是和你说的。” 管悦依然是不可置信的模样:“那,信,我能看看么?” 县尹又道:“可惜,涂污了大半,只可辨认出一点点,只在信封上看得出是给你的。” 管悦低声回话:“大尹,那日我与她不欢而散,我实在想不出她要与我说些什么,还值得专门写封信。” “当真不知?” “是。” 县尹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道:“不知也好。”深深看了一眼管娘子,又道:“管娘子,此案还要劳你继续奔波了。” 管娘子正因张琳这案子闹心。 其中种种,她也知之甚浅,就怕嫌疑落在她以退婚逼死儿媳的点上。若因这事影响了她手里其余事务,进而影响她这副保正的位置,那死鬼张琳可是作了大孽了。 方才县尹专来她家问话,她就觉得不好。幸而最后,有县尹这句,便是管家洗脱了嫌疑了。 她高兴是高兴,转头想起管悦竟然私会过张琳,自己全然不知,又是一阵七窍生烟。回衙门继续忙碌之前,先把冯氏骂了一通,冯外公也跟着帮腔,都说冯氏管束不严。 冯氏便真是个面捏的,被这样架在火上烤,也要变硬。气得喊着道:“我有多少眼睛,尽盯在家里角角落落?娘子整日的不在家中,怎好意思说我!我才教过他几天?是你说要他读书,提出去就是十年的光景。若论教养,你该找他的先生问话去!你在外边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讨好这个,赔笑那个,回家来对着夫郎和孩子,倒逞起威风来啦?我之前便听闻,你好端端的就和前边那个闹了和离。如今既觉得我不好,一回生,二回熟,便也放了我去!” 这一家热闹得很,妻主摔打,夫郎叫嚷,老人捶床,孩子啼哭,闹了个好几日不得安宁。 又过了几天,张琳这事结了案,道是意外身亡。 张氏族里便邀了些乡贤族老,把个早就夭折的少年郎的坟墓启开,和张琳配个阴婚,又在族谱上给她记了个族中的旁支女孩儿做嗣,把张琳一户的财产也归拢。 这一套做得风光极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 张琳的死,倒成就了一场皆大欢喜。 张家族里一片宁静。管娘子妻夫没了心事,自然两下相安,管盈管叶照常课业,一家人显得挺和美。 只有管悦,还不合时宜地觉得难过。 他想着如今临近秋季了,若张琳还在,想必是要准备去乡试的。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凭她的文章,连进三元,一路敲锣打鼓,衣锦还乡来迎娶他,也让他做个翰林夫郎。 而在这大半年呢,周围几个乡里,庄子里,好女儿早娶了别家小郎君。任凭媒人上门时说得再好,后来讲出真相,也是:“她家孩儿,小的两岁,大的才四岁,料想记不得事,只把大郎君做亲生爹爹的。” 抑或是:“伤退之后可是拿了不少抚恤,家业丰厚,不过毁了面目,少了只手,虽看着吓人些,为人却很实诚呢。” 还有那:“年纪是大些,但知道疼人啊。都说四十不惑,这位当真是很稳重的娘子呢。” 和:“那娘子一表人才,前头那个说她有隐疾,不能天道,才和离的。但这妻夫天伦,本就难说,说不定和大郎就没问题,转头还抱个大胖丫头呢?” 管悦自认处处不输女子,在这时他才感觉到身为男儿的屈辱。 这么心急地要送我出门吗? 我就是这样的累赘吗? 他擦擦颊边的眼泪。 不擦的话,泪痕发痒,让他受不了。 他想,他不是这样能糊涂过下去的人。几颗眼泪粘在脸上而已,就让他觉得如此难受,若随意处置了终身,今后受的苦,可不止这一丁点了。 不能等别人送。 我自己走。 走得远远的。 // 管娘子出门吃酒,常常夤夜才归家,后院上角门锁并不甚严,看似锁了链子,其实用力一晃就能挣开。 管悦去年为着给张琳措财资,收拾得现成细软,又有那从前在学塾里穿过的文士衣裳,打了两个包袱。 又只怕他自己离开,单把春草留在家里受责备,悄悄叫醒了,令他帮忙拿上包袱。 这一切准备停当,就似两尾鱼儿脱了网似的,游向人海。 // 次年春,在朱雀皇城边角的朝阳观内,等待放榜的举子们聚在一处,煮茶闲聊。 “难得小林娘子也在,小林娘子来玩会啊。” 化名林越的年少举子,正是管悦。他闻声驻足,正要推脱,可想到才考了那累死人的殿试,心底也想松快松快,一反不合群的常态,笑道:“好。”便坐在一群举子当中。 举子笑着问他:“小林娘子不常出来吃茶闲聊的,今儿可算来了,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氏呢。” 管悦男扮女装,不敢多与人交往,听了小林娘子,总反应不来是叫自己的,于是笑道:“我表字怡卿,姐姐这般称呼便是。先前只因学艺不精,想趁着备考的时间多学一些,是以老是自己待着。如今可好了,三张卷子离手,前途如何,全看考官的,我是不当家了。” 举子纷纷笑道:“谁说不是!你小小年纪看得倒开。” 聊了一会,忽然有一姓杨的举子道:“怡卿自报家门,倒叫我想起一桩事来。贵县里是不是有条流沙河?乃是大河支流,泥沙俱下的。” 管悦应道:“是呢。” 杨举人道:“那河西的张家村,有你认识的人么?” 管悦脸上一僵,忙掩饰过去道:“我们富县,离那里好似很近,却有山有河挡着,去一趟要走七八天,很少有往来的。只听说张家村尽是张家族里的人,几百户人家都是亲戚,是很繁盛的家族。” 杨举人道:“对啦!就是如此,才闹出事来的。” 管悦忙问:“有什么事?” 举子们笑道:“这孩子莫不是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家地界上发生的事情,却得从外地人嘴里得知,真真是小书呆。” 管悦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举子道:“她年纪小,还不成家,高堂拘管自然是严的。你们且看她一路考上来,榜榜名列前茅,就是个家教严,学风正的。你们可不如她呀。” 举子们笑了一阵,就有催杨举人讲那张家村事的。 这可如了管悦的意。他要听张家的事,但不能表现出来,旁人以为他事不关己,万一不说了,岂不可惜?现在有了人问,他只跟着点头。 杨举人看大家都关心,便接着讲:“那张家,正如怡卿所言,全族占了一整个村子,看起来是其乐融融大家族,其实啊,里面的污糟事多了去了。 “就说我所知的。前两年流沙河泛滥,本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灾祸。但这一来,毕竟也冲垮不少房屋庄稼。整个张家损失了十之有三。缺的这三分,可就有意思了。” 举子们奇道:“族中减成,大家都紧巴些就是了。难不成这三成都要算在一家头上?” 杨举人点头道:“正是呢。族中选了三五家一向富庶的、绝户的、孤鳏的,要吃到底。逼死了两户人家上下近十个人,都没传出一丝风去呢! “还有个可恶的。那死绝了的两家之中,原有一个少年女子,和周围县里一家定了亲,便跑出去要找她岳家救命。可她两条腿怎快得过车马?那张家当家的,和她岳家的长辈有些交情,早就一封银子送过去,吩咐了务必不要留人。是以她岳家就等着这遭呢,人一来就给赶出去了。” 举子们咬着指尖叹道:“这世间趋炎附势,嫌贫爱富,真是一贯的。”又有举子道:“我那岳家也是!只因祖上是进士及第,一向看不起我的功名……”又讲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有人想起刚才那桩故事来:“杨姐姐,怎的你方才说这事不透风,你却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杨举人不甚在意,道:“嗨,我都以为你们不听了。” 举子们又好奇地催:“这不听着呢?快说,快说。” 杨举人这才继续讲:“那女子自己找活路,好好的读书人荒废了学业,后来就连义庄都住过。” 有一举子道:“可见那族霸逼迫,比鬼还甚。” 其余举子纷纷道她说得好,只有管悦心里凉了大半截,愣愣地望着杨举人,要听下文。 杨举人道:“但她可不知道,她早被张家的人盯上了。 “义庄何等偏僻?做些手脚又何等容易?只说夜晚风凉,她烧柴举火取暖,不慎引火烧身,就此死了,谁也说不出错处。张家又买通了当地县尹的门路,那县尹啊,貌似查案,实则是查查口风,看看事情败露了没。最后觉得万无一失了,这才结案。 “张氏族中得了意,常拿此话打压族人,道是若不遵族中行事,也让她们死在义庄里,和那孤魂野鬼作伴去。去年冬,她族里又一户鳏父孤女的,眼看横竖是个死,索性越衙门到郡府里告状——我知道此事,便是我姨母在郡守衙门里做捕头的缘故,结案了才与我家说起。 “郡守怜悯,但也不得不按律例来,先打了板子,再问过案子。那鳏父看郡守愿审,一口气松下来,大笑几声苍天有眼,就死了。” 举子们一片抽气声:“这也真是个烈性的男子了。” 第5章 升棺见喜(4/8) 杨举人叹道:“只可惜啊,张家在乡里一手遮天,和县衙里勾连甚深。即便郡守愿管,他们家也将这案子拖来拖去,许久未曾结。还说族中对她们父女不薄,已经给那孤女分了家产,说了亲事,过继了女儿,要接回去。郡守有心再管,孤女有心再告,奈何官司费用太高,只得撤了诉,给张家人领回去了。” 举子们道:“这一回去,还怎么可能有活路!家产,嗣女,这都是捆人的绳索啊。要了这些,想离开家族,就难了。” 杨举人冷笑道:“你们还是心慈。何止是捆人的绳索啊,那张氏拿手的便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说不定根本没有这些好处,回去便是任人摆布。我姨母说,那孤女供出许多恶事来,指天发誓绝无虚言。卷宗上也写了不少,但奈何郡守去查时,连个水花都没泛起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她已说了个差不多,拿起茶水来饮了。其余举子们纷纷议论,只管悦一个,直着脖子呆呆地愣在那,半晌没动。 举子们道:“呀,怡卿还是年纪太小了,没见过这些地方大族的阵仗。这种事,各地都有几桩。” “可不是?人人只道大族兴盛,枝繁叶茂,可若要如此,不知要拿多少肥料去填它呢。” 可管悦想的并不是怕。 他只觉得这事不该如此。 夜晚辗转难眠中,他默默地盘算:他要如何代替张琳,向那个吞噬人命财物的大窟窿要个公道? 上进,唯有上进。 若今年不第,还有明年。他要趁自己还未展现男子形貌,好瞒得住人的时候,便早早地考上去。放了官职,有了官身相护,便可以于御前陈冤。最好闹得大些,最好连根拔起张氏一族,为张琳报仇。 他此时孑然一身,此命也不足惜。待功成,便身退。也不要什么节烈名声,只找个乡野之地隐没终老吧。 // 当报喜的锣鼓惊飞了檐上的小鸟,管悦还在心生艳羡:“在这观中,又出了进士及第么?当真是文曲星当头。” 却听衙差喜气洋洋道:“林越官人,可在此下榻?” 管悦先是一怔,随即大喜过望,急忙挤出来道:“是我!” 衙差道:“恭喜了!林官人!进士及第,一甲第三名,御笔亲点了官人探花娘!” 围观百姓、观内举子,脸上都带着笑,道这朝阳观有文曲星高照,定然是错不了的。 因住在观中费用极少,等得起放榜,朝阳观一向是寒门学子的福地。后来大周朝曾有三鼎甲同出此观的,也有连登三元的名士从此跃龙门的。为了讨彩,凡皇城外举子上京,都纷纷来住观备考。渐渐的,每届科考学子轮换如流水,总有英才扬眉吐气得了官身。报喜差人还未等放榜,就能安排下往这边跑的人手了。 及第之下,又唱报其余人等,观内共有四人在榜。 管悦和其余三人拱手互相道喜,封了喜钱红包给衙差,便被学子们簇拥着笑闹。 忽有人喊道:“这等良辰吉日,怎不一醉方休!” 管悦心中一慌,急忙找借口推脱。可是越来越多的新进士都跟着在喊:“一醉方休!”就把这新科探花簇拥在当中,往街上去。 // 朱雀皇城东南,有一座繁华酒楼,名为“得月楼”,达官贵人、富庶百姓,人人去得。只因离朝阳观近,新进士们便在那里要了席面。 十七年来,管悦从未如此放肆饮过酒,几巡饮乐过去,只觉得天昏地暗,在席间渐渐坐不住了。于是跌跌撞撞出门,倚在花园栏杆上,吹着微凉的春风,捣着胸口犯恶心。 他身边不停地走过各色人等。 得月楼常有饮醉的人在院中休息,是以伎倌、酒伴等人皆不甚在意。管悦脑袋沉重,扶着栏杆,看那池水里的花影,眼睛越来越花,身子越伏越低,眼看就要折个头重脚轻坠入池中,忽有旁边一人,揽了他一把,提早将他捞了起来。 那人肩背柔韧,身姿挺拔,个子比管悦高出一大截来,胸前软绵绵的,不用问也知是个成年的女子。 管悦片刻清明,只听她低声道:“小心。”他摆摆手,大着舌头道:“不妨事……”想要走开,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倒。 那女子赶忙扶住,笑着抱怨道:“你是谁家小姐,怎么家中大人敢让你喝这么多?”管悦云里雾里,喃喃地道:“我……我是尖顶山下……庄子里的……管大郎。叫……叫我悦哥儿。” 那女子一开始听着好笑。什么尖顶山的庄子,看来是初到皇城的乡下孩子。听到最后,就惊讶地张大双眼。 和她同来的伙伴,见她没跟上来,喊着“斯敏”转回来,只见她怀抱一个少年女子,立在桥栏边上。 “我说郎将军诶,你这好风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伙伴笑道,“咱们这还没开场,你就抱了个——这谁呀?” 郎捷垂着眼看管悦:“不认得。小孩儿喝多了,差点掉到水里去,还怪可怜的。看这身衣裳,大概还是个学生呢。” 伙伴道:“那怎么办?你还不撂开,难道要抱着这小醉猫,去见公孙大帅?” 两个人长身玉立,皆穿着修身的打扮,包着头巾,绑扎了手脚,蛾眉淡扫,脂粉薄施,利落又飒爽,正是尚武者爱做的打扮。两双眼睛盯着当中脸蛋红红的“小娘子”。 若管悦清醒着,想必是要尴尬地钻到地下去了。而今糊涂着,只觉得这恍惚所见的女子就是张琳,拉着郎捷的袖子,一会叫姐姐,一会说好想你,缠得像条还没炸的麻花。 郎捷心就软了。 这自称男子的女孩,言语间倒也不像个男孩。这么看着,还真看不出究竟是雌是雄。 她出身武家,虽有姐妹兄弟,尽是些皮猴子,哪见过这温温软软的小书生,趴在胸口,腻腻歪歪地撒娇叫姐姐? 心知是错认,又想着,若真是个儿郎,她就当这声姐姐是闺阁之趣,这么受用着才好。 今晚的应酬关系着她的前程,但这扑进怀里的小东西,却不愿不管。 她拿主意只有一瞬,当下自己解囊,要了间客房,将管悦送了进去,才和伙伴一起去赴上司的约。 // 次日快到中午,管悦才迷迷糊糊醒转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肚子空着咕咕叫,口中发干发苦,头还隐隐地疼着。身上盖着层被子,一身衣衫没脱没换,两下加起来倒显得挺热,睡梦间出了一脑门的汗,沾湿云鬓,黏答答地贴着脸颊,想必面容也十分狼狈。 他急忙挣下床榻来,一眼见得床边一架妆台,也顾不得别的,慌忙在怀中取了随身的脂粉荷包,拿出角梳和篦子,打散头发,重新分了三绺,正努力地盘着,忽而身后一声:“悦哥儿,总算起了?” 管悦攥着头发转过脸来,只见郎捷在身后笑着看他。 他不记得昨晚之事,看这女子陌生,心里就是一惊。接着也不知搭错了哪根弦,只觉得眼下姿容不整才是头等大事,手里不停,急忙将头发归拢上去,正要簪了,那女子又笑:“这个头过时了。” 他冲口就犟:“我还包方巾呢!” 郎捷放声笑他:“你可太有意思了!” 管悦脸颊薄红,气哼哼的模样,让郎捷心情大好,便问道:“你昨晚醉得厉害,抓着我不放,便是梦里也唤着什么‘琳姐姐’。可是带你来的人么?我昨晚还特嘱咐了这楼里的人,若有找你的,便领到这屋里来认认,却一直没见消息。你可记得,你们在何处下榻的?” 她态度自如,话语间很是周到。管悦许久未得到这么精细的照应,一时也觉得亲近和感动,这才想起礼貌来,立起身行礼道:“多谢您的关心。我是上来赶考的举子,住得不远,就在朝阳观,自己就能回去了。还要请问,您怎么称呼?” 郎捷道:“我是铁衣宫卫郎副统的衙内,姓郎,名捷,表字斯敏。” 管悦闻言吓了一跳。 立刻把手抬在胸前,又觉得礼太浅;屈了屈膝,似乎也不太对,一时拿不准该如何恭敬。 郎捷看了,笑着摇手:“快别客气。你们读书人,尽是宰辅根苗,何况你这么小小年纪,已有个举人功名在身。我呢,不过出身便利,眼下在禁军里带着几个小队的人马,尚未授职,只混些军饷立身糊口罢了。” 管悦红着脸道:“哪里哪里,郎衙内——” 郎捷却不见方才的礼貌了,一口打断:“管大郎昨晚叫我什么,难道忘了?” 管悦立刻呆住了。愣愣地反问:“……什么?” 郎捷笑道:“管大郎还与我说了半晌的心腹之言,我想要不听都不行,那是拦着不让走啊,我也很为难呢。” 管悦脸上泛了红。 这个人! 以为醉酒失言是不可挽回的窘迫事,偏偏遇上她心细体贴,事事都给他安排好了;说她周到,却在这里捏着把柄逼迫他,痞子似的调笑,欺负得他无地自容。 他何曾记得昨晚醉酒之后浑说了什么!就连真实的名姓,也说不定是被她连环设套问出来的。更可恶的是,她话不说尽,让他没法判断出来,她已经知道了多少。 但他也是个善隐瞒的,只咬着嘴唇,小声反问:“您……您别逗我了。那什么大郎小郎的,小生听都没有听说过。醉后之语最是虚妄,满口胡言乱语,衙内竟也当了真,真是让小生无地自容。” 这时酒保在外敲门。郎捷也不细问,只点点头:“行,你这样的,是得小心些。”回身绕过屏风去开门,接了食盒转回来,在屏风后传来声音:“我刚才听你起床的动静,就叫了早饭。” 管悦转出屏风来道谢。 他这才看清楚,这小房间当中摆着一张桌子,几个坐凳,漆光莹润。整间屋子格局通透,布置闲雅,以纱屏、竹帘等隔出三两张床榻的空间,客人可分别休憩,不必互相搅扰。郎捷昨晚应该也歇在这里。 想必这房间渡资昂贵,他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人家这样相待? 他无意中露了真实的身份,虽然到现在还死不承认,但看郎捷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摆明了根本不信这些托词。 他想着这事棘手,心里又怕,期期艾艾到桌边,小声道:“郎衙内……为何不信……我的解释呢?” 郎捷将食盒打开,看看菜肴粥点,又一色一色拿出来,摆在桌上。从容坐下盛了粥饭,一份在身边的位置上放下,一份放在自己面前,这才望过来,打了个请坐的手势。笑着道:“你也不必想起别的,只想起你该叫我什么,我便给你个准话。” 管悦委委屈屈地坐在那,捏着汤匙,捧着碗,愣愣地发呆。 郎捷见他愁的这个样,就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悦哥儿先别胡思乱想的,垫垫肚子再说吧。你且放心,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有些稀薄义气。你的秘密,你知我知,不入六耳。” 到底是什么秘密嘛! 是男扮女装?是张家的仇恨?还是两个都说了? 急死管悦了。 第6章 升棺见喜(5/8) 郎捷到底也没多问,管悦最后也没能说。吃了顿饶有兴味和提心吊胆的早饭,郎捷又一路送着管悦回了朝阳观。 未几日,琼林宴上,三鼎甲披红带彩,惹人艳羡。接下来几日,尚未授官,新科进士们便入了朝堂的人脉。 只是管悦,每次应酬回来,皆是心惊胆战的。 人都说,富贵儿郎不愁嫁,怎么他这几日所见,各府里文武同僚,尽是张罗着要他做儿媳的? 且不说他背着报仇的心思,单说他是个乡野的出身,就不该耽搁了人家世家出身的贤德儿郎嘛! 哦,不,不对。 他是个男孩子啊!这假凤虚凰的,怎么和人谈婚嫁! 真是糊涂,怎么扮女子久了,却把这一头全忘了,真以为自己是个女儿身呢? 好笑之后,仔细想想,又有点自怜。 别家男儿,十七八岁上,都是承欢于双亲膝下,羞涩待嫁的娇憨模样,而他这命运怨愤悲苦,无人可依靠。而后一路上京,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又在男儿的苦楚之外,尝了份女儿家才有的艰辛。 他也说不出自己是更想做男子,还是做女子,既然到了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就说眼前,还是要想个好法子,把这些钓金龟的鱼钩统统挡掉才行。 郎捷远远看着那“林探花”在人后长吁短叹,临水照影,背着手发愁,心里牵挂着,便抛了旧友,几步过来挨着肩膀问:“怎么每次都在水边上出神,留心滑了脚,到时候可要露相了。” 管悦愤然道:“不要你管。”走开几步,却又觉得气不平,转过头来,看郎捷果然还是胸有成竹笑着看他,忍不住又要犟嘴:“我穿着好几层衣衫呢,即便落水也并没什么!” 郎捷把他腰轻轻一揽,低下头去,在他耳边声音极低地道:“你可知,就是因为你没什么,才不懂在中衣内里穿个裹胸。若因这个,不慎显出身子轮廓来,才招人注意呢。” 管悦顿时愣住了。 只是郎捷一笑,他又有些恼了:“我……我晚长,还不知道要裹胸,不行吗!” 郎捷闻言,只是低着头笑个不停,笑得管悦心里发毛。 尽管两人离水边还相近,管悦心中只觉得,反正她习武之人,也不会怎样,抬手用力搡她一把,恨声道:“你这混蛋!讲话怎么都不讲明白的!” 郎捷果然不动不摇。管悦一叠声催她说,她只是笑得很开心,还顺手帮他摘了头上落的花瓣,在他脸颊上捏了捏,道:“我之前便想着,你这岁数讲的是虚岁吧?如此看来,年纪还小着。待你大些,这些姻缘之事更是甩都甩不脱。再想全身而退,和女子相好,只怕也晚了不是?” 忽而只听身后一声:“哦!林小娘子方才道年纪小,不宜婚配,原来是这个打算!” 两人还没想到这祸是从悄悄话上起的,还觉得没什么事,一转头,郎捷先认出对方,笑道:“诶,这不是富平郡马么?新婚大喜啊。” 富平郡主的郡马,便是方才想招管悦做儿媳那家官员的女儿。方才听母亲道,林探花并无结亲之意,但说得含糊,她便想着是不是有和长辈不好说的话,才来替母亲探问。谁料就听得这两位在无人处讲出断袖之癖的意思来,当下就着了急。 郎捷的笑脸,她只当不见,冲口呛道: “郎小将军,没想到你一直推说事业不就,不好议亲,竟是这断袖之癖的缘故!你二人不爱儿郎阴阳相得的天道,偏要双镜对照百合花,真是龌龊!” “呵呵?”郎捷不干了。 她自当差,便是禁军百里挑一的铁衣宫卫。而这郡马,听着唬人,实际只是个城防营里挂名的虚职,她可毫无顾忌:“京中人人说贵府上教得族中十几位的好儿郎,最是宜室宜家。无论朝中新贵、清流、功勋的门第,你们是普遍撒网,搂草打兔子,看上一个是一个。挑中我这契妹,原本不见得走心,怎么还得她感恩戴德不成?她不愿,你便含血喷人,仗着没人听见我们说些什么,随意栽赃?” 富平郡马怒道:“难道屈说了你们?是你们自家站在这里说,要甩脱姻缘,和女子相好——” 郎捷怒斥:“住口!” 她见一些官员、衙内,都被声音吸引,往这边来了,倒是怒极反笑,冷冷地道:“郡马声张这些,是想说你家嫁郎之心切,使女子宁可寄情于断袖分桃,也不想要你家的子侄儿男?” 富平郡马脸色一变。 郎捷见时间紧迫,只向前踏了一步,低声道:“识相的,就离我契妹远些,另寻你家如意娘子去。若再想人前给她没脸,她年轻脸嫩不知辩驳,我却有许多话,等着发放你呢!到时候,大家没情面,看你玩不玩得起?” 富平郡主拂袖而去,路上见别人问她,只是恨恨不答。 管悦有些担心:“郎将军……” “啧。”郎捷有些不满地看着他道,“方才我是怎么叫你的?” 管悦倒是个识时务的,方才富平郡马一说那话,郎捷从头到尾不用他开口,就这般强硬维护,名目还是契妹…… 管悦的脸更红了。 看她如此坚决,想必京城之中,契姊妹一说只是义结金兰。可在他们南方,这称呼更坐实了百合之名。叫他怎么反应的好? 难道真的叫契姐吗? 这怎么叫得出口! 他忸怩一下,小声道:“多谢姐姐……解围。” 郎捷却抓着不放:“什么姐姐?” “郎姐姐。” “不行,这么叫犯了我的名讳。” “斯敏姐姐。” “好了,这才乖。”郎捷总算是摆脱了那从未谋面,至今也不知道是谁的“琳姐姐”的阴影,喜上眉梢。 这时再有人来探问,她二人只说是有些小口角,糊弄过去就算了。 // 授官的任命一下来,郎捷被放出京去,在鄂州做了团练使。而管悦,虽然按着三鼎甲位列翰林的旧例授职,可没做一个月,吏部奏报,边郡州县缺人,就把他拨下去鄂州郡和光县做县尹去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明眼人一看这趋势,就知道两人还是因为和郡马的那场争执,传出了私德方面的流言,对仕途稍有影响。 可是,若说郡马使力成功了,却也不像。 一个是丞相在本届科考中亲手发掘,最心爱的门生,一个是公孙老将军世交儿女,一定要庇护的人,即便看起来是下放,焉知非福? 仔细看看,她二人占的都是实缺,而且鄂州并不在边防最前线,民风淳朴,公事一向清闲。吏部这样分派,只怕是考虑好的,有心让她两个避避风头,攒攒经验,再一步步回升时,就挺直腰杆好说话了。 考绩周期,起码是三年。 也就是说,两人在鄂州,时常在公私事务上往来,起码要相处三年。 于是,一场迎送,姐有心,“妹”无意,接风宴办得很尴尬呀。 宴还未完,这假扮的小娘子就因舟马劳顿,又喝了几盅闷酒,整个人都张牙舞爪起来,扯着郎团练,口中只叫:“还我琳姐姐!不要郎姐姐,要琳姐姐!” 幸亏席间坐的都是相熟的同僚,早也知道京中这场韵事的传言,只看着她两个揉成一团,取笑几句。管悦越是掉着泪不依不饶,她们笑得越欢。郎捷看他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心里发紧。也顾不得衣襟都叫他揉散了,半倚半抱给他从席面上带了出去。 到了房里,一身军中便服,胸口尽湿。小郎君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虽然挣不起身来,却还手脚乱划着闹腾:“我没醉!不要你来假好心!” 郎捷被他气得不行。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想她的出身虽然不算高,却也从小到大没伺候过别人这些次。如今人家喊的是琳姐姐,她还得上赶着,帮那不知道是姓林还是名琳的娘子,好生照看这小东西。 照看就照看吧,又看他年小,也不知道这琳姐姐是什么缘由,实在不能趁人之危下手。待等他清醒,又会怒目相视,伸手推开,落不到一点好处。 缠不得,爱不得。 却又舍不得,放不得。 到了最后,还是叹口气,拧了帕子,回到床边给他擦汗,确认了相思之意不会入他的心,这才能说上几句:“我这哪里是假好心?只有你这小傻子,最是不知好歹。好心当做驴肝肺,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我的话,你可曾听过?” “我听了!”小醉猫不服地噘着嘴。 “你听什么了,你听了!”郎捷好气又好笑,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子。 “我都有……”管悦忽然睁开眼睛,双颊红扑扑的,眨巴眨巴眼睛,水汪汪的,还勾着手指让郎捷凑过来。 郎捷低下头,方才被他抓散了一绺的发丝垂下去,正扫在他颈间。管悦吃了痒,咯咯笑着扭了扭腰。待郎捷撩起头发挂在耳后,他才支起身来,凑到她耳边。 气息带着酒意,和方才贪吃的甜甜的油炸果香味混在一处,嘴唇贴着耳廓,声音轻轻吹到郎捷心里,痒得只想敞开胸襟。 “我都有好好穿裹胸了。嘿嘿……” 小东西心满意足地倒回枕上,眯着眼呢喃:“我是女孩子!” 郎捷再绷不住,笑出声来:“好好好,你是。谁敢说你不是女孩子,我就揍她。” “好!” 管悦终于放了心。 他闭上眼,一下就睡着了,只留给郎捷一串细小的鼾声。 第7章 升棺见喜(6/8) 三年时间,说长道短,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 偶尔有些公务上的、私下里的见面,管悦只是不敢再饮一滴酒。郎捷虽有些微遗憾,可想想此事的隐患,倒也放下了。 管悦的烦恼,并不在公事,而在他这几年身材见长、面目开阔、男子之相渐渐显露,快要装不下去的份上。 可是,他所烦恼的一切变化,于郎捷来说,都是惊喜。 虽然郎捷总是说让他找借口辞官,以保全自己,可他不愿,她也就是个老生常谈。其余的情况,她早就有准备,又像是专为这一遭准备似的。 他倒嗓子,郎捷在各县巡营路过时,就会亲自送一盒清音丸来。京城老号的上等品,一含在嘴里就是清凉微苦,像含着泉水和山风。在他一盒药快见底的时候,郎捷刚巧又路过一趟,刚巧又随身带着一份,便又亲自给他放在手上。如是再三。 他初生喉结,还没多久,她就给了一箱四季不重样的围领子。纱的,绸的,绣花的,搭配各色衣裳都是好的。他这一用上,县衙文吏们都纷纷效仿,和光县至整个鄂州也渐渐时兴,连郎捷自己也围起来,一点也不显得是刻意装束了。 后来他声音稳定了,再想充作女音,只是没有要领,只得称病不出。郎捷找来一位走江湖的朋友,及时救场,教了他一套用气发声的法门,才能保他没有穿帮。 回想当初在京里相遇几次,她不过是逗孩子似的,对他多加耍弄,他恼几句,顶多惹来她放声大笑。而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认真地听了。只是那一脸似笑非笑,只拿幽深目光盯着他的模样,好叫他心里毛毛的。 管悦就这么看着公文,想着述职的事,想着三年来的点滴,拿不准未来的主意,却意外得知川蜀悍匪流窜到了鄂州。 他可没少听说,自从郎捷任了鄂州的团练,那些七零八散当不得用的征夫、民兵、役工之流,全都面目一新。鄂州各县这几年的水利、驻防工事、粮储、抢灾救荒等事,一项一项,都被她打理得明明白白,天灾人祸,从没有慌过鄂州郡的阵脚。 因着这些,京中来了两三次人,给了鄂州驻军不少表彰。 管悦艳羡之余,也觉得习惯了。现在这些所谓悍匪,在他眼里看来只是小乱子,也用不着朝廷调兵来,郎捷坐镇,足以度过此关。 可郎捷最明白,这批悍匪能冲破川蜀的郡县防线,并不应该等闲视之。虽然川蜀驻军也不是吃素的,给了她们一个不小的打击,流窜到鄂州来的尽是残部,可那也全是核心,匪首几人尽在其中。 她想要和川蜀驻军在鄂州边缘夹击,将匪患灭于无形。但意外的是,她们几位团练使、观察使,还是错估了敌情,导致匪徒过境,并在鄂州郡内时隐时现。 节度使大人已经紧急调正规军来了,但不知何时能到位。郎捷如今四处奔忙,就是要亲自安排着,在各处道路上布下防线,形成一张网,以最小的代价,把这批匪徒兜住。 尽人事,听天命,未到最终,谁也不知道此事结果着落在哪一头。 所以她什么也不能说。 路过和光县,看看管悦是平安的,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只是有些愧疚,怎么没能守好最后一道,在他述职的当口闹出匪患,定是对以后的安排有些不好的影响。 此时顾不得太多,且等这些都了结,再分说吧! // 但凡事有紧急,总是纸里包不住火。 很快,郎捷的手下就摸到了和光县内贼匪的踪迹,并逮了几个,由郎捷趁着夜黑就近提来,丢在和光县衙亲自审问。 管悦入主和光县三年,事涉刑狱的无非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抑或是其它郡县长路押解的流徙犯人,中途在此落脚,例行公事。郎捷带了这些人来,他在一边看了,那披红挂彩的情状令人暗暗心惊。未几时,牢内隐隐传出痛苦的叫声。他急忙拉了个兵丁,要喊郎捷出来商量。 郎捷见他脸色煞白,安慰道:“原不必你辛苦,快去歇歇。等我审问出了结果,只怕又要追赶其残余,你只带着文吏写好卷宗,回头上报的时候,岂不是现成的功绩?” 管悦道:“不行。我怎可置身事外?” 郎捷柔声道:“那怎么吓得脸都白了。” 管悦不服气:“才不是怕她们!” “莫不是怕我啊?”郎捷笑了笑,“几日前,你可是大放厥词,说悍匪也敌不过我呢。如今是看我一身杀意,冲撞了你?”一面说,一面往旁边退了退。 管悦追上两步:“才不是!我看你袖上有血,怕你是伤着了!”说着就要拿她的手臂查看。 郎捷却把手背到身后道:“好得差不多,别看了。没别的事吧?那我先进去看看她们做事,别让她们失了分寸。等完事了,你再来录供。”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支箭如流星飞来。若不是郎捷护着管悦移动几步,只怕当时就要见了彩。 郎捷先吩咐了守好牢狱周围,才咬着牙道:“好大胆的匪类,还想劫囚不成!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袭击官衙,不要命了?” 话虽如此,她的大部分人手却都在外撒网,而今不过是押解俘虏的一队人马在周围,守住了牢狱各处,就再无剩余。而匪徒似乎是聚齐在这里,呈合围之势,还已经持着弓,架着剑,占领了高处,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 眼看凶多吉少,郎捷有些恼了:“叫你早回去歇着你不听,非要到这边来添累赘!” 管悦怒道:“你怎知我就是累赘!”一转头,向墙上匪徒喊道:“各位义士,有话好说!” 墙头上传来一声笑:“和朝廷鹰犬有什么好说?” 管悦继续喊道:“各位不就是要人么?人都在那里面。即便是我们给提出来,你们如此带着她们继续跑,也跑不远。” 墙上道:“那我们何不一顿乱箭把你们射透了,再自己去提人呢?” 管悦笑了笑:“若你们能,你们早就干了。你们不过是仗着身在暗处,我们看不清楚,就拿三两箭矢,几张空弓,摆个气势吓我们。如今你们不敢下来,我们也不愿放人,大家就耗着呗。你们身强力壮的,我和郎团练却也安稳,只是你们猜,牢里那些受了伤、受了刑的,她们撑不撑得住?” 这番话说得,宛然是他平时审理家长里短时,常见的乡间无赖嘴脸。郎捷捂着嘴,趴在他肩上偷笑:“你怎么断定她们弓箭不足的?” 管悦瞥她一眼,小声道:“鄂州郡内,什么悍匪能悍得过你?都战到短兵相接,搏命到你的面前了,我就不信她们还有刀箭。” 郎捷笑道:“小滑头。” 管悦哼了一声:“不是和你学的?” 他眼光一转,瞳仁里映着身后照明的火把,光彩熠熠。郎捷看得心里擂鼓一般地跳,还没多想,直接拿胳膊圈着他腰,往身后护了护。另一手握紧了刀柄,准备随时拨开冷箭。 管悦冲她点点头,转向方才声音的来处,道:“各位乃是川蜀移来的。下官只是有个疑惑,为何在那天府之地,都没有各位的容身之所,还要占山为王,劫掠她人为生呢?怎么没有想过,这大好的青春,用来做做别的营生,说不定还有功业可言呢!” 墙上放声大笑:“听你这小官人讲话,大有古人‘何不食肉糜’的风范。你怎知我们是有活路的?若果然有,谁愿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做这等掉脑袋的勾当!” 那人似乎说得激动了些,便往前挪了挪。 管悦看着,心里就是一紧。 那墙上的风,吹着瘦削的女子。 明明是匪类,怎的穿了一领文人惯用的长衫? 那外衫极单薄,夜风高高扬起衣摆,拧过去一些,就把她整个人吹成一片卷起来的枯叶。 管悦忽然脱开郎捷的保护,向前跑了几步,颤声喊道:“墙上这位……姐姐,请到光亮处,让我看一眼!” “也不怕吓着你!”那人冷笑一声,带头跳下墙来。 墙上人接二连三跟着跳下来,一步步紧逼牢狱门前。 郎捷紧赶上前两步,要把管悦拉回来。管悦却又向前走几步,盯着领头人不放,不闪不避。 两人打了个照面。只见那女子,文士衣衫半旧,不包头巾,以堕马髻遮住鬓边的肌肤。发髻再向下,露出烧伤所致的异常:细碎的皮肤,歪歪斜斜地长成一片斑驳疤痕,一路沿着脖颈爬入衣领。眉眼之间,比昔年所见的成熟一些,憔悴一些,却还是熟悉的轮廓。 管悦这下有了十成十的确认:“你是琳姐姐。” 郎捷和张琳同时愣了:“你——” 管悦低声道:“蒲苇纫如丝……” 这句话一出口,就被微风吹到郎捷耳边来。她忽然心头火起,紧赶上两步,一把将管悦拽过来护在身后:“胡说什么呢!”而后将刀一横,怒目向张琳斥道:“滚远些!” 张琳仿佛也没听见。她在管悦脸上细细望了许久,才试探着问道:“你是……管盈,管小娘子?” 郎捷方才钳着管悦的手腕,又悄悄松开了。 不但如此,她还改了道,大大方方抱起管悦的腰。 可惜管悦的眼神还黏在张琳脸上,并没有察觉。 “琳姐姐,现在,可否借一步说话了?” 第8章 升棺见喜(7/8) 斗室中,郎捷轻车熟路点起灯来。 张琳久在流亡,数年未踏足这样雅致的房间,此时面对着曾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少年往事,旧日情怀,一霎时似洪水灌入心底。凑近的火光虽然昏暗,但那边脸颊感到了温热,又被心底的记忆一点点唤醒,变成隐隐的烧灼意味。 她抿着嘴,不自觉地转过脸去,坐得很尴尬。 管悦坐在她对面,当然感觉得到郎捷如此布置的目的。 尽管这罗帐轻软,烛影摇红,面前茶香袅袅,故交和颜悦色的,看似和牢中完全不同,但这里,同样是一处审问的刑场。 借这叙旧的时机,在细节上多加安排。郎捷的点灯,不仅是要表明她对这里有多熟悉,还要专门要把亮光挪到张琳的伤疤一侧,让张琳的一切无所遁形。怀念前尘,耻于当下,两下相摧,一点点瓦解掉张琳的戒心,在交谈中击溃心防。 这样,才能掏出她的实话,掌控一行匪首的去向,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只是,看张琳如坐针毡的模样,管悦有些怨恨郎捷不讲情面,也不事先同他商量,又这样强势地自作主张起来。 可他又坐了片刻,终于冷静下来。在心底掂量一番轻重,才知自己那些私心是得先放一放,眼下的公事是要守护和光县的安宁,这是他身为一方官员必须担负的职责。 他稳了稳心绪,轻轻柔柔地问:“琳姐姐,家乡一带,只道你已不在人世。不料今天在这种场合见到,你何以沦落到此境地啊?” 张琳有些恍惚,张了张口,却不答,而是问:“你……你哥哥,如今好么?可嫁人了么?” 郎捷究竟没忍住,一扬眉,冲口道:“这么些年了,难道还指望人家一直等着你不成?” 张琳低了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郎捷道:“你不自家想个主意,脱险之后,也不会悄悄给他送个消息,几年过去,物是人非了,又眼巴巴来探问。凭你这境况,就没想过,他如今也有自己的立场,因你这话,必然受了搅扰,心中不安宁。你若心里曾有过他,现在就不该这样存心为难他。” 张琳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自然是迫不得已。” 郎捷笑了笑,道:“难道他就很自由么?” 管悦心说,怎么回事? 他方才开了个题,正要叙叙旧情,慢慢套话,就被这两人一路带偏,搞得争风吃醋似的…… 哎呀!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他原先以为琳姐姐不在了呀。这几年来,不过是心中觉得可惜,可恶,想着有朝一日要帮她报仇,也帮张家那些族众讨回公道而已,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私情。要是郎捷一直误会这个,多不好啊! 他有些发急,全然没注意到在情分上已经有了偏斜,向郎捷不满:“斯敏姐姐怎么还拿我的家事出来与人分辩啊!又不是你自家事!” 郎捷却道:“怎么不是我家事?你是我契妹,你家事就是我家事。” 管悦有些恼:“那也要我自己说才行。” 郎捷这才变了脸色,厉声喝止:“你不许说!” 管悦怒道:“这是我的事!” 郎捷道:“也得听我的!” 管悦说那话,本来是想把“管小娘子”装下去,说些哥哥很好,已经改嫁之类的话,搪塞了张琳算了。他对家乡的周围县镇都很熟悉,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想必张琳是发觉不出问题来的。 待事情全然解决了,大家都没心事时,再揭开真相,才是皆大欢喜。现在话题绕着他打转,两个女子当着他的面谈论着他的归属和心思,叫他好生气恼,羞愤,尴尬。 而郎捷心中有疙瘩。 她一听管悦要自己说,直觉是两人要旧情复燃。 当初刚遇见时,管悦睡里梦里都要找琳姐姐。后来清醒了,也讲了些做官就是为了报仇的话。 依照大周的律例,官员只许为血亲报仇,管悦当时的打算便是在御前除了乌纱请罪,以未亡人的身份,揭开张氏族中的恶状,牺牲他自己,也要震动天下。 如今他这桩秘事,就是个惹祸根苗。普天下只有他自己和春草知道全部,即便是她,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今日开口对张琳讲起,以后,在场这几人的脑袋,还能不能好好架在自己脖颈上,就很难说了。 两人各怀心思互不退让,张琳不明就里,只觉得奇怪。 不过,这么一闹,虽然是打哑谜,也让她从中看到了郎捷满满的维护之情。想来她这“小姑”,在官场上没少受人照顾,大概是一帆风顺,让她放下了心,于方才复杂的心绪中,对管家兄妹的愧疚悄悄消散了些。这才拿起茶饮了一口,顺便尝了尝点心。 许久未曾这样平和安稳,真令人怀念。 她还可以回到那样的日子么? 这么想着,她望着两人,眼神就变得柔和幽深。在她们相持不下的当口,轻轻叹了口气,道:“管小娘子还与我叙旧。可我……即便念旧,又还有回到从前的可能么?” 郎捷见她松动,也顾不得管悦埋怨,转头竖了眉毛斥道:“张娘子好糊涂!你不知我这契妹,念想着和你几面之缘而已,日夜都把为你讨公道的话揣在怀里。他一直说你死得蹊跷,拼上前程也要细细查一查当年之事。如今你自己黏糊了,却把他这份心置于何地!” 管悦听她这通发放,倒没有继续吵下去,只是低着头,小声道:“如今琳姐姐活着,也就不用我越俎代庖了。只不过,琳姐姐的事究竟有没有蹊跷,好与我分说个明白,我便没什么念想了。” 张琳点点头道:“多承你一直惦记,正该如实以告。” 她就将自己经历讲来。 双亲如何被族人杀害,又伪作自戕,她如何得知,如何旁观张氏一族收网捞鱼,所以是如何的盘算,如何的逃脱。却没想到管娘子不愿收留,一心赶她出去。 她在道观抄写,刚刚得了薪酬就被人偷了个干净,只好离开。 义庄里都是无主认领的尸体和棺材,可这些东西不会偷她的财物,不会暗害她,倒叫她觉得安心。本想住几天就继续逃离,谁料张家赶尽杀绝,一把火烧了义庄。 她负伤潜逃,一路向西,便入了绿林,进了川蜀…… 她倒是也打听过家乡消息,也知道有人出来央告郡守的事。那父女两个虽有些肝胆,最终还是沉冤未雪。 管悦虽然知道大半事由,但听当事之人的叙述,仍然不免落泪。张琳是受过这些苦楚的,本想故作坚定平铺直叙,一看他潸然下泪,自家也忍耐不住地湿了双颊。 郎捷在一边又着急,又生气,又有些同情的意味。毕竟她置身事外,在张琳长长的叙述中,已经拿了个主意。于是向她道:“我看你入了匪窝,依然抛不开这文士的衣衫,可见和那乌合之众有些区分。既然是无路可走,才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我若跟你说个戴罪立功的法子,你愿不愿试试?” 张琳深深呼吸一回,道:“我身入绿林,做的总不是守法的良民。如今遇见你们,就是我悬崖勒马的警示。我心里是向着你们的,即便是要治罪,也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郎捷笑了笑,道:“张娘子放心。你是良民出身,背井离乡只因身负冤屈,被些江湖上的豪强所迫落了草,一直伺机和官军里应外合——” 话还未落,只听门外一声大笑:“好一条朝廷的狗!黑白颠倒,就这么唆摆我的人也做狗,反口咬我!” 随即,门板被人大力踢开了。 张琳惊讶地喊了声:“铁狮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匪首女子姓铁,因其生得粗壮,好大头颅上发丝硬而打卷,乱蓬蓬地纠起疙瘩,颇像寺庙门前的石狮子,因此江湖人唤做铁狮子。 铁狮子掂了掂手里的刀:“老娘实话与你说了吧。自打你来,老娘看你嫌弃这山寨里一应的吃用,为人也假模假式,与人不睦,就没全然信过你。推你做这第三把交椅,不过是为着你有几分小聪明,免我些劳累。这次让你带人来捞出老二,事关重大,我自己怎么可能不来?果然你见了做官的,就又起了那卖主求荣的心思。只是你没料到,咱们并不是储备不够,而是老娘自己拿着做后手,不愿给你!” 郎捷在她得意之时,飞快地看了一圈周围情状。只见本来在门口守卫的两个兵丁,已然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铁狮子带着二十几个人,有女有男,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堵住了这房间唯一的出入口。看来方才张琳带来的人,已经和铁狮子重新汇合了。 此局不妙,需要小心应对才是。 于是郎捷顺手护着张琳,又把管悦往后拨了两拨。春草见状就明白了,一把将管悦拉过来,两人往墙角里退。 铁狮子低沉地笑了笑,道:“怎么的?久闻郎团练身手了得,只是老娘可没有单打独斗的耐性儿。” 她话音一落,二十几人合围而上。 郎捷抿着嘴不答言,从腰间抽出了刀,反倒迎着人来处往前走了两步,抢在铁狮子进门前,守住了门口。 刀光乍起! 第9章 升棺见喜(8/8) 春草紧紧抱着管悦,挡了他的视线。 呼喝声、击打声、纷乱脚步声,直往他耳朵里灌,让他担心得要疯。他想看看外边打成什么模样了,却总是不成。 春草越抱越紧,勒得他直道:“春草!春草你松开些!”却不敢高声,唯恐惹了匪徒注意,也分了郎捷的心。 张琳在匪窝久了,性子比从前敢为。纵然身手一般,身上带的利器也被卸了,却也机灵,一把抄起窗下的条凳,给郎捷搭了把手。只是她体力不及郎捷,只能帮忙遮挡一些旁边的攻击,不能上前。 郎捷臂上有伤,本不应久战,此时面对强悍的对手,她更不能一下把力气用尽,须得有所保留。顾忌一多,拖得一久,渐渐力不从心。 忽然,春草的怀抱松了。 管悦抬头一看,那铁狮子已经到了他面前。 郎捷被四五个人缠在门口,分不过神来,张琳也被耗着。铁狮子一手提着春草扔到一旁,春草想要再扑过来,就被两个男子拽住,任凭他拳打脚踢,对方只是狞笑着不放。 管悦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握在手心:“你滚开!” 铁狮子流窜过来时,倒也有所耳闻,道是鄂州郎团练有个相好,也是女子,在这和光县内做县尹的。眼前所见,大约就是这位小娘子。那么,拿住这县尹,郎捷就不足为虑了。 凭这小书生手里一根银簪,还入不了铁狮子的眼。尤其管悦颈子上围着条轻纱领子,铁狮子只一拂手就抓住了,将手一收。管悦被勒得喘不上气,手脚踢腾挣扎间,也没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就把那簪子狠狠插在铁狮子手腕处,一时血涌如泉。 那铁狮子倒是个狠的,吃了痛,便将管悦往桌角上一摔。管悦额头上顿时砸出血来,还没觉出疼,先觉得头颅内嗡嗡作响,随即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下去,滑落在地。 郎捷恰在这时扑过来,厉声嘶喊:“悦哥儿!” 张琳有一刹那的恍惚,却不及细想,只顾着架开押着春草的匪徒。铁狮子听了,不过以为是这并蒂百合的情趣,管一个小娘子叫哥儿,还觉得有点意思,嘿嘿一声笑,举刀相迎。 郎捷只是顾不得留后手,拼命去打。 她从没真正上过战场,这几年差事也都是打理事务的范畴,如今短兵相接,无非是仗着少年时积攒的身手底子在搏杀。开合之间,倒得了些进益,眉目中杀气凛然,渐渐也把那铁狮子压制在下风。 那铁狮子是个狠手,眼看不敌,抓过烛台就往帷帐、窗户上扔去。 张琳吃过火的亏,一看此情形就急了。眼看春草挣扎出来抱住了管悦不放,她慌忙伸手拉住帐子往下拽,想给它扔在地上踩灭了。可背后忽然冒出一人,猛然砍了她一刀! 张琳一声痛叫,连人带帐子坠在地上。所幸这一扑,倒把那点火苗掐灭了,只是郎捷身边窗子上的碧纱烧了起来。 郎捷哪有功夫去救火?张琳扑地之后,那背后的匪徒将刀尖一竖,就要狠狠扎她个窟窿,郎捷抢先抓起桌上茶壶砸了过去。那匪徒一躲闪,张琳便向旁边一撤,再落下刀时,就扑了空。 张琳也是练出来了,忍着背上疼痛,将手里半截帐子往刀上一缠,勉力夺了下来。待她拿着利器,先前那匪徒便退却了,不停往外躲,已经是不足为虑了。 待那匪徒躲到着火的窗边,忽而从外射入一箭,穿胸而过! 外围之人箭法极好,一阵射击,便将匪徒清剿大半。郎捷舒了一口气,只和铁狮子一个纠缠。 箭矢呜呜破空之声,伴着烧起来的火势,将这官邸一角烘托出十足的热闹。身着甲胄的兵士赶着往前冲,有的接过了郎捷手里的攻击,围攻那铁狮子,有的在拆窗隔绝火源。 郎捷闲了些许,才觉得胳膊酸软,一只右手几乎不能举起。那先前的旧伤流了许多血,沿着手腕流到手心,粘乎乎的一大片红。 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先抬眼看了看那些兵士的服色,认出这是上峰调派的官军。于是放心了一半,不再理会战局,就地坐下,抬起管悦来抱在怀里,一声声叫着悦哥儿。 她叫得多了,张琳也挣过来,满脸不可置信,问:“你……你叫他做什么……” 郎捷没空回答她,却又不敢过分摇动管悦,只敢喊他名字。叫了半天,管悦只闭着眼,一直没醒过来。 春草拉开张琳哭道:“张娘子,这不是盈姐儿,这是悦哥儿。” 张琳惊得半晌不能动弹:“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春草哭得只是点头。 郎捷呼唤声越来越凄厉,后来铁狮子被擒、官军清点俘虏等事,她都无暇顾及,只是抱着管悦恸哭。那官军的统领见此情状,也觉得鼻子发酸,便悄悄带人做事去了,不敢再行打扰。 // 三日之后,和光县百姓夹道洒泪,将一具棺木送到了郊外坟茔之中。 人人皆道这县尹,林越娘子,自上任来便爱民如子。三年来,和光县内安居乐业,从未有奸恶之事发生。乡里乡亲这些小官司尽是鸡毛蒜皮,“她”也都认真论断,毫无含糊,却又在法理内容情。妥善收容同尘县民,安抚匪患来临时的和光县,面对匪徒的威胁也无所畏惧,最终被匪徒杀伤性命。 听说她才弱冠之年,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到了墓穴眼处,安放好棺材,郎捷的眼神全程跟着,那棺材在吊绳上晃一晃,她一双秋波就晃一晃,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不断滴落在领子里。 鄂州富贵之家,也有知道京城传闻的,原先都把郎团练和林县尹这段并蒂百合的事当做笑话,悄悄传说。可如今,眼看郎团练黯然伤神的憔悴模样,着实让人心中不忍。 郎捷伤心过度,即便过了吉时,也不愿将棺埋起,百姓只是唏嘘慨叹道:“再让她送送林娘子吧。”便三三两两地渐渐散开。只剩下郎捷的心腹部下,持着铁锨,隔三差五劝上两句。 张琳送了几批吊唁送葬的客人,才从半山腰慢慢地爬上来。 郎捷见了,问:“都走了?” 张琳道:“放心吧。” “车呢?” “背阴处停好了。春草已经在车上了。” 郎捷深深呼了口气,暂压泪水:“启开吧。” 大家一起搭手,终将那棺材又从深坑里升回地面。推开棺盖,管悦便从中坐起来:“闷死我啦!” 在场众人皆参与了此计,没有一个人惊悚意外的,管悦也很自如。不料他一转头,就看到郎捷泣不成声,得靠部下支撑着才没倒下的模样,着实奇怪:“斯敏姐姐……我又不曾真死,你……你……别哭了……” 他话说一半,自己也忍不住掉了泪,声音哽咽。爬出棺来,就被郎捷一把拽到怀里抱着。 耳边濡湿,伴着低泣声,听得管悦心里针扎似的疼。 他急忙保证:“我以后,一定要学些武艺傍身,再也不做拖累了。” 回应他的,是收紧的手臂,和一个淡淡的吻。 // 春芽早发,杏花淡红。 又是一年三鼎甲揭榜,御园内设琼林宴的时节。 儒雅庄重的状元,沉稳内敛的榜眼,活泼娇俏的探花,总让人想起当年,曾有个少年探花,也在这里巧笑倩兮,拜谢皇恩。 只是后来…… 众人目光向这宴会一角扫去。 河东节度使郎捷,时年而立。所有人见了她这望着杏花独饮的模样,不由得想到从前事来。 如今,距离当年那场灾祸已有数载,郎捷官场顺遂,家门和顺。也娶了郎君,又在去岁秋日里生了孩子,看似和正常女子一般无二。同僚们都有个共识,不要再提那昔日的断袖之好了。 只是,又有一桩新的发现,让人难以压制住心中的好奇。 “你们可曾听说,咱们这位郎将军,为何放着京城多少名门公子不要,却偏偏跑到穷乡僻壤,求娶那位管氏夫郎?” “莫不是圣眷正浓,不好与门阀结交,向皇上表态啊?” “嗨,女子娶亲,哪有这么些道道?若担心这个,只找了相好的男子生后嗣,却谁也不娶,不是更好?” “这个我倒知道些。和光县匪患之后,论功行赏时,郎将军手下有一心腹忽然诉冤,道是愿以功劳相抵,曝出一桩族霸在地方上一手遮天的旧案来。于是奏请刑部重开卷宗,郎将军请了命,亲身前往调查,走访乡里。到那管氏家中问案时,管氏郎君是个人证,就此结识的。” “那管氏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否则,怎值得如此钟情?” “这算你们说对了。昔日啊,我去郎将军家吃满月酒,曾见过那管氏郎君一面。你们猜怎么?虽说是男子,但那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像是曾经那位探花娘,林官人呢。” “原来……她还是想着这茬,找了个替代?” “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这么做,想必也有她的苦衷。大概是没什么办法才做此折衷之举吧。” “无量天尊,此情真真的可怜。那郎君自己,知不知道这事呢?” “哎哎,你们啊,知道就算了,可别节外生枝。虽说这管氏夫郎只是那林娘子的替代,可郎将军对人宝贝着呢,整日捧在手心,百炼刚都化了绕指柔,一点也不亚于昔年对林娘子呢。” “这我也知道。那林娘子叫林越,她如今这个,也叫悦哥儿,只不知是哪个悦字。这名字、相貌都相似,自然值得跑大老远把人娶出来供着。” “原像是一段佳话,只是,我担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郎君,早晚也得知道……” 那言语顺着微风,一路飘到郎捷的耳朵里。 她只笑了笑,又自斟一杯。 哪有这些伤春悲秋?不过是看着杏花红了,想着悦哥儿生辰近了,她又得动上一笔私房,置办出一整套的头面、满把的戒指、时新的脂粉…… 哎呀,她可是攒了许久的金银锭子,宝石珠子呢,一朝都归了公。要说不肉痛,那也不可能。 只有一点点痛。 一点点。 只要悦哥儿笑一笑,亲上一口,这一点点还能算得上什么? 想想就开心。 // 故事完结,米卡睁开眼来。 “看完了?”棠梨有点期待,“怎么样?” “嘿嘿,女主很会撩。” 米卡高兴了一会,沉浸并不久,就催:“有没有下一个?” “有倒是有。你从前喜欢那柜子里王侯将相的故事,下一篇你可能有点熟悉感,因为要说的事,与它有关。” “还是权谋文那熟悉的味道?” “不,这个故事,是权谋的蝴蝶效应。在宫斗看不到的小小角落,一个织锦郎,一个绣娘,同命相怜。”棠梨打开匣子,拿出的却是一方手帕似的东西。 “看起来有点意思。”米卡伸出手去触碰。 棠梨伸手点亮了桌上一盏香薰灯:“上一篇自水波涟漪中起,这一篇,你先看看这火光……” 第10章 穿过千条丝(1/8) 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跑,叛军士兵们的粗声呼喝犹在耳边。 直到出了皇城地界,在运河边的野渡口坐上了小船,绘纹这才木着脸,回过头,望了一眼。 宫门望不见了,连天的红墙隐没在暗夜里,那中间腾起来的滚滚火光和黑烟,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 绘纹含着一汪眼泪,随着船晃了晃,还来不及落下来,就被寒夜的大风给刮散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 袖子、裙子都擦破了,带着血。 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她分不清楚,也记不起是怎么回事。 等她定了定神,也不知是多久之后了。 她记得,下了船,租过车,走过路,也雇过驴马。也不知道是什么撑着自己,只是一直往东南方向,一直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然而这一时的安稳,也捂不住了。 破旧柴门,一脚就被踢开。 身着铁甲的叛军士兵,这就追了上来。 军刀,青光寒彻骨,随着乱哄哄的呼喝声,带着腥风,砍到她眼前! // 绘纹一个激灵,醒了。 没死? 是噩梦? 她还穿着那身沾满泥土灰尘的粗布衣裳,像只丧家犬似的,蜷在这破旧小屋里唯一的板床上。身下的草席很旧了,和着她的汗水,散发着腐烂前兆的臭味。草茎间那些破洞,扎得她背上、腿上一直刺痒。 门窗上的木板、草纸,名存实亡。阳光能大咧咧地透过那些缝隙,直直射到她眼睛里来。 天亮了。 什么时候亮的? 绘纹清楚地记得,她在黄昏时被叛军追到,一刀向脖子上砍了下来。 可她没有死。 再去想想前尘,只觉得一路的记忆都很模糊,自己也摸不准那些遭遇究竟是真是假了。 忽然,她觉察出一些不对劲的事。 她自小在宫中学绣,穿惯了绫罗绸缎。这些天逃亡穿的粗布衣裳擦着皮肤,一直让她很难受。可她感到,胸口不同。 那里有一片温凉柔软的触感,由于太熟悉而被她忽略。 这么好的一块料子,是什么? 她随手一掏,拿到眼前。 淡紫色的绸布,很细腻,入手便让人感慨这千丝万缕细密的排布。展开来,是一个小小的兜肚。 婴孩体温高,到了夏季易生痱子。长辈便只给他们松松地穿个兜肚,护住脏腑不要受风,很少围裹其余衣裳在身了。 绘纹只瞟了一眼,心就停了跳。 是它! 冷汗流下鼻尖,滴在衣襟上。 她恐惧到了极点,把那兜肚甩开,踢着腿往后缩了两步,张开嘴嘶喊了一声,但完全发不出声音。 她蜷在墙边,抱着头发抖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了。 是,她死了! 就为这个死的! 不但有她,还有宫中多少女官和内监,还有朝上的几个官员! 它怎么还在这里?如跗骨之蛆,甩也甩不掉! 她抖了好一阵子,才确信自己还活着。虽然不知道之前死去的记忆为何这么清晰,但她现在还是平安的。她深深呼吸几回,平复了一下情绪,再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兜肚。 它正在她身前不远处,被她轻轻一抛,静静地摊开在那里。 五色彩线编的细绳,淡紫绸缎做的衬底,绣着五种毒虫,环成一个圈,当中站了只威风凛凛的赤色麒麟。五毒为麒麟所震慑,有的向外逃跑,有的还想做一搏,火麒麟昂着头,毫不畏惧周围宵小,自有一份骄傲的神采。 五毒兜肚是很普通的端午节令之物,大周朝每个婴儿都穿过。 而眼前这件,就是大周朝最不普通的一件。 在十八年前的五月初一日,龙图阁代大学士家添了个小孙子。 孩儿前脚落地,太后懿旨后脚便进了门,将这麒麟镇五毒的兜肚,并一些宝物,赐给新生儿。代家上下皆感皇恩浩荡。 代大学士的儿媳武阳郡主,是太后嫡亲的内侄女,也就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她与皇后先后诊出喜脉,姐妹两个怀妊期间还多有往来,太后一向多加关切,一份疼爱给成两份,远超于一般恩宠。 于是代家虽然奇怪太后消息如此之快,却也没有多虑。 到了端午,太后又下懿旨,要召见代家小儿。道是皇后还有月余才能生产,她盼得焦急,又因这宫中久未有婴啼,想将孩子抱来看看,也给皇后做个鼓励。 这本是小儿刚刚出世,尚未通知亲友,还未做满月礼,也不该带出门去。但君命不可违,于是代家将此御赐的兜肚裹在孙儿身上,由内眷带着婴孩入宫。 代家内眷入了内宫,便被人指引去一处殿内等待。只来了一位嬷嬷,将小婴儿和奶娘带下去“照顾”了。 谁曾想,代家内眷在宫中等了一日,未蒙召见。 到了晚间,又来一位内监,传了太后的赏赐,放了代家内眷出宫。而那孩子和奶娘,都未曾一同回转。 六月初五,今上给“新生”的嫡出皇子办了满月酒,赐号祁王,入了宗室族籍。 又过了一个月,代家才给“新生”的孙女,办了满月酒。 绘纹也不是一直都知道这桩秘密。 到了现在,她也十分后悔知道了这件事,十分后悔手一软就拿住了这块兜肚,十分后悔一路行来的仓皇。 她们这些人,前赴后继如扑火的飞蛾,还是被别人的命运牵着,生死总不由自主。 她管不了这许多了。 本就不想管,也不该管的。 她现在又饿,又渴。 既然还活着,就找些吃的,好好活。 // 绘纹将那兜肚折了折,贴身塞好,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仓皇逃来的时候,恍惚看了一眼,这块巴掌大的小院子,角落里有个小草棚,有个土灶。她身上没有干粮,还得再搜罗一下四周有没有野菜之类的果腹之物。 本以为有一番辛苦,谁料缸里有水,灶下有柴,灶上扣着一对碗,里面有两块粗面馒头。 绘纹也是饿得狠了,对着那夹着不少麸子的馒头两眼放光。伸手一拿,硬得像石头似的,又失望地放了回去。 不如烧些热水,把这馒头热一热。若还是不能入口,就直接丢到热水里泡着吃。好歹把肚子填饱,再说别的吧。 她点上火,从怀里把那件兜肚顺出来,捏在手里看了看。 这东西用料用工都十分金贵,只可惜出不了手,换不得吃喝,更保不得她的性命。 “算了吧,从此再不管了。” 她自语一声,将手向前一送。 火苗一碰到柔软的绸布就蔓延开来,图案中央的火麒麟被映照着,红得发亮,随即一皱,就化了灰。 绘纹拿起灶边的拨火棍子,又把灶里的干草和炉灰混了混,将那小兜肚团团捂住,烧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抓起几根木柴,丢进炉膛。 她正坐等吃馒头,忽听背后一声:“哎?” 是个女子的声音。 只要不是那些粗暴的叛军,什么人都是救星。 绘纹转过头去看,只见来者有两人。一个娇俏女子,以绢裹头,发间插着琉璃簪,穿一袭半旧的罗裙,挎着个篮子。另一个是颇有几分俊朗的男子,薄绸袍外罩着轻纱小衫,眉目间神色平和,让人看了安心。 可绘纹看了那衣裳,又有些不解了。 这两人明明是平民的打扮,身上所穿,可不是她见过的衣衫制式。那男子已成年了却不加冠,可见并非富贵,却能穿着八成新的绸袍度夏。那女子罗裙虽旧,也算是好料子,可簪饰又少,不似个宽绰的模样。 这些交加的矛盾,让她满脸迷惑,愣愣地看着两人。 那女子有些胆怯,往男子身后稍微缩了下,小声道:“锦郎你看她……”男子只浅浅一笑,安抚道:“没事的。” 绘纹又悄悄地猜。 这两人,说是手足,长相却不甚相似;说是夫妻,关系远近又不太对。这男子衣裳也比女子好很多,说明这男子更富有些。想来小镇荒郊的,也没有什么男女大妨,不似皇城禁宫那样规矩严苛吧。 绘纹几乎没出过宫,更没出过京。她只是听京外进宫来的女官和内监们说过,乡野之地像诗三百记叙的歌谣一般,男耕女织,自由自在。看到这两人,她心中便升起些羡慕之情了。 那男子向着绘纹走来,却垂目屈膝,将手按在腰侧,行了个蹲礼。 绘纹只见过男子唱喏作揖,女子万福蹲礼,哪曾想忽然见了个反着来的,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道:“别……别多礼!” 也不知道如何还他礼好,只垂手俯身,稍稍打躬。 男子笑了笑,道:“在下姓致,致敬之致。因世代皆是织锦的匠人,街坊四邻皆唤我一声锦郎。我身边这位是照顾你的慈济坊管事,姓章,立早章,我们都叫她做绒姐。还未请教姐姐名姓?” 绘纹见致锦是个通诗书,懂文墨的,也细细地答他:“我名绘纹,描绘之绘,斑纹之纹。姓氏却是没有的。” 致锦稍稍一惊讶,还未应对,章绒就不再怕她,探出身子来道:“女子是传家之人,怎么会没有姓氏?” 绘纹眨了眨眼,没明白过来。 致锦看两边说岔了似的,又笑了笑圆场:“纹姐前几日病着,我们也照顾不周,今日看来,你好得多了。不如先用饭吧?” 这个提议正中绘纹下怀,忙不迭地谢过。章绒便提着篮子放在屋内的板床上,将粗面的馒头和小腌菜拿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的女主……还是挺倒霉的。 不过最后总会好起来~! 第11章 穿过千条丝(2/8) 绘纹想起自己烧的火,急忙道:“锅里还有块剩下的。也有热水,我去掀开拿出来,你们用一些?” 章绒噗嗤一声笑了:“纹姐,你可知道,虽是我们济慈坊的人在看顾你,可这小屋子,却是锦郎的。你这反客为主的,嘻嘻。” 绘纹有些讪讪的脸红,又向致锦道谢。致锦笑着推辞,她才低着头,一阵风地去端了两碗水来,又拿了馒头。 她的记忆里,自己是连日饥饿。若没有些从前的习惯,只怕早已饥不择食,吃坏了身子。现今看这些吃食,想到自己不知失去知觉了多久,都承这些人悉心照顾,感念在心,于是毫不犹豫地拿起筷子来吃了个干净,才放下碗筷,又道谢。 章绒掩口笑道:“这也谢谢,那也谢谢,怎么病时没看出来,是个如此客气的人啊?” 绘纹便就着口风问:“听两位说我先前养病,我这恍惚之间,却不记得了,是什么病症啊?” 章绒又有些紧张的模样,还是致锦在旁柔声道:“不怪你不记得,先前是犯了疯病。” 绘纹哑口无言。 过了半晌,才试探着问:“这……给你们添麻烦了吧?实在是不好意思。” 章绒道:“其实也没怎么发作。不过是总护着件东西,不愿示人。上次我和纱姐一起来的,她要看看你拿的究竟是什么,你便大怒,将她打了,胳膊上抓了几道血印子。这不,纱姐再不愿来了,我也有些胆怯,才让锦郎随我走一趟,给你送吃的。” 绘纹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但这话中之意,分明是她护着那件兜肚,不给人近身,才闹了这样的矛盾。尴尬地赔着笑听完,才道:“多谢你们。如今我清明了,是该和那位纱姐当面道个歉了。” 章绒笑道:“倒也好,你先随我们回镇上安顿了……” 致锦却在旁抢了一句道:“还不知道纹姐接下来的打算,是要怎么个安顿法?” 绘纹想了想。 她记得逃来这里的时候,隐约见得,来路上是有个小镇子,几十户人家住得很密集。而那些叛军,不知是她的梦,还是真实的。 若果然有叛军,追踪她而来,必定也会经过那小镇;虽不知她如何侥幸逃脱了一死,但叛军一定也会细细搜寻小镇,扰乱民生。可是,看这两人闲适的模样,定然是没有遇到过叛军搅扰的。 如此,那些莫名其妙来了又消失的叛军,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镇子,她还敢不敢去? 绘纹皱着眉沉吟半晌,做不了决定。 致锦见状,轻声道:“纹姐,你这心病才好,不宜多思……” 对啊,心病! 或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绘纹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面镜子似的,迎着光晃了晃,锃亮锃亮的。 她呼地一下站起身来,两眼发直,一直盯着门口。心中想着那叛军来时的情形,想着当时那真真切切的刀光。喉咙紧张地吞咽着,瞳孔紧缩,牙关打战,身子就微微发了颤。 章绒怕极了,忙不迭站起来,凳子都掀翻了也不敢扶,几步跑出门口老远了,才敢往回看。 刚刚对上绘纹的眼神,只见绘纹直勾勾地看着她,声音飘忽忽的:“你还来?你还敢来见我?” 章绒“我我我”了半天,什么也解释不出来,两股战战,望着致锦求助。 致锦缓缓站起身,柔声道:“纹姐,你别生气,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绘纹一转头瞪他,正要故技重施,忽然致锦微微地笑了,无声地用唇语道:“我知道。” 随即扬声道:“好了,纹姐,她不好,下次不要她来,行吗?” 绘纹接了台阶,沉声喝道:“滚!” 她在宫中还是管着些人口的,发起怒来是有几分阴沉的气势,和常人不大相同。致锦纵然看出她是在装假,心中也难免震动几下,再不笑了。 忽然,她觉察到身子有些发软,眼皮子打架,一阵天旋地转。 很快,人事不省。 致锦在旁眼疾手快给扶住了,搭在床上,章绒这才战战兢兢地跨进来。 “我还以为她好了,谁知又复发。幸亏今天药量大些,她也吃得爽快,才能制住……”她心有余悸。 致锦笑道:“依我看,她如今有些好了。有可能是那药劲太大,一催动,反而要发作。咱们去问问绫姐,要不要给她停了那药。” 章绒似是没了主意,只是一个劲点头。 致锦失笑,道:“下次我和绫姐来吧,你也歇一次。” 章绒心有余悸,抚着胸口道:“锦郎,你虽是男子,可遇事比女子还可靠,我就很愿意信你。” 她说的当然是好话,可致锦并不显得高兴,只淡淡笑了一下。 // 绘纹再度醒来的时候,天色是蒙蒙亮的。 她想着时候还早,于是就着微弱的光,生火烧水,在简陋的灶旁洗身子。 尽管她知道这里没人,但还是找了根竿子搭在棚架子上,把那身脏兮兮的破旧衣裳挂上去,做了扇简易的小门。 自顾自洗了许久,伸手去拿那衣裳时,触感却不太对了。 回头一看,只见粗布衣裳换了一身半新的绫襦、罗裙、锦带,一触到皮肤,只觉得质地细腻,和曾经在宫中穿的衣裳料子也差不了许多。 这荒郊小镇,如何能有这么好的布料呢? 还有,她曾穿过的宫装罗裙是上下一统粗细,绝不肯把女子身段束成玲珑有致的模样。裙摆限着步幅,行走时必定要脚跟压脚尖,悄悄地换着力道,走起来丝毫没有声音,腰不摆,肩不动,如木雕似的端庄。 而这裙子,制式简约,腰细摆大。想必穿上之后,定然显得娉婷婀娜,且迈步、蹲下、站起,都无所窒碍,竟对女子仪范丝毫不加约束,反显得肢体轮廓更加突出。 若她不曾见谁穿过这样的衣衫,她绝不好意思上身。但上次见那章绒的娇俏模样,觉得并不反感,就欣然接受了。 怪了,为何在这等地方,丝罗绸缎,都能在平民身上做日常穿着? 她有一想法,才拿起那绫子小衫,细看纹路。 果不其然,这襦衫的绫子织错了几行,虽不显眼,毕竟是有些瑕疵。锦带从图案上看,是快边角料。罗裙虽无明显缺陷,想必也是整匹布料上有些部分出了问题的,把这块没问题的裁了出来做裙子。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她收拾完这一身上下,走到小院当中,远远一望,心中才十成懂了。 这处地方,种的全是桑树,一眼望不到边。 这便能把一切条件对起来了。 这小镇,是一处极大的纺织作坊。蚕桑、纺绩、织造,就是他们的主业。 所以,他们会用瑕疵品做自己的衣裳;还有锦郎、绒姐、纱姐,这些人的称呼并不像是名字,而是自家工坊的营业。锦郎是一家织锦的,绒姐是一家织绒的,或许因匠人手艺传给了子女,这称呼也就跟着传了下来。 不然,那绫罗绸缎等字眼也太少了,还要为尊者讳,怎么能保证这镇子里没有重名的呢? 她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你洗好了?” 她听出是致锦,便转头来不冷不热地道:“你一个男儿,知道女子在沐浴,却不出声,悄悄地置换我用来遮挡的衣裳,可还要颜面?” 致锦脸一红,低声道:“我若出声,能说什么?” 绘纹心里好笑,他倒先害起臊来了! “你该到了门前就知会我,你来了。我让你进时才进,让你上前,你才能……” 说到一半,想起这桑园值守小屋是人家锦郎的,她鸠占鹊巢本来就理亏,还不让主家自由,似乎太过强势了些,于是半途转了口。 “不过这次就算了。想来这男女授受不亲的,我不说,你不说,也没人知道。就权当没这回事吧。” 致锦无声地点了点头,耳朵尖上一点殷红还不退却,垂着眼,看来也是很不想说这个话题了。 可有的事情,不说清楚也不行。 绘纹就开门见山了:“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致锦点点头。 “你上次看出我假装又发作疯病,却为何帮我瞒着?” 致锦笑了下,道:“我不但看出你昨日是装的,我还知道你一直都是装的。不过是迫于情势,暂时在这里落脚,却不愿与人多结交,暴露自己的秘密。那天你行动如常,被我们撞破,你才又装出好起来的样子。” 怎么回事? 绘纹记忆中,她是刚刚逃过来到这里,慌不择路往树林里跑,眼见得这小屋就躲了进来。还不多时,就被叛军找到,一刀砍了。怎么锦郎说她在这里装疯许久了? 这究竟是哪里不对? 致锦道:“我说这些,便是和你交个底。我无心窥探你的私密,相反,我还有事想求你帮忙。” 绘纹不自然地笑了笑,反问:“我在此无亲无故,反观你,似乎有些钱钞和产业,比我强得多了。我又能帮你什么?” 致锦深深呼吸一回,才道出:“正因你无亲无故……我家中,缺个主事的娘子。而此地街坊相熟,平辈交往,我也不好招别家女入赘,是以一直很为难。” 绘纹只觉得这说法她听得懂,可内中涵义让她摸不着头脑,一脸困惑。 致锦看了看她的神情,也觉得尴尬,脸又红了。 “纹姐,你莫误会,我并不是那不知自爱,水性杨花的破落儿郎,而是实在没法子过活,才想到这合作的方式。” “怎么个招赘,怎么个合作?” 绘纹自己脸上也是发烫的。 第12章 穿过千条丝(3/8) 绘纹原是不懂,只顺着话往下问,根本没有走心。 致锦更是羞臊,一直垂着眼没敢抬头,自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以为她问这个便是在考虑了,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给你隐私,保守你的秘密。你可以随时离开,我只说你出远门谈生意了,身后事不用你操心。你明面上充作我家的娘子,但我的家私、手艺,都与你无关。” 绘纹松了口气:“哦,这样子。” 可致锦还没说完。 他专把最最坚持的一条拿出来单说。 “最重要的条件是,私下里,我们要清清白白。” 绘纹无意中重复:“清清白白——” 他白皙的双颊霎时红成了一颗蜜桃。 “我……我不在帷中侍奉。” 一开始还舌头打结,卡住半晌,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他显得更不好意思了,眼中湿漉漉的,像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转脸就要逃走了似的。 那小鹿,看来是直接撞到绘纹的心窝里来了。 扑通,扑通,跳来跳去,挣不脱了。 绘纹在宫里,没见过什么男子。 宫中的贵人们离得那么远,不是她能服侍的。侍卫们都绷着脸,巡逻,站岗,无非简单查验宫牌而已。虽也和内监们有些交道,仅止于公务往来,一句闲话也没讲过。 哪有眼下这样子,和一个男子站在一起,挨得这么近,听他满口说什么娘子,什么招赘,什么内帷;看着他红红的脸儿,水水的眼儿,抿着嘴唇为难的模样…… 格外俊俏。 她从不知道,这便是情致。 但忽然之间,竟无师自通。 “我也不让你白收留我。”她忽然觉得该做的很多很多,“你且放心,即便是名义上的娘子,家中那些洒扫、烹调、纺绩、针黹、缝补、浆洗,我样样都能行,一定帮你都做好,让旁人挑不出来。” 致锦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她,满脸疑惑不解的神色。 “你怎的……要做这些男子活计?不是诓我吧?” “男子活计?”绘纹生出十分不满来,“自嫘祖始蚕,方有人间衣裳,男耕女织乃是天职。若男子活计是这些,难道要女子挑水、担柴、犁锄、耕种不成?” 致锦解释道:“是我不知你的家乡风俗。在我们这里,是因工匠的手艺要传家,才有女子肯学纺织、针黹。学的是精到的技艺、掌管工坊的本事,是要做出独门品类,能大宗售卖的。家用的布匹针黹,还是男儿要做的。若是在农家,犁锄耕种、担柴烧饭,这些力气活,也是男儿做,女子只管纺织一项即可。若再有空闲,才管一管小儿识字读书的事。” 绘纹只觉得按他所说,那才是大材小用。 她一身顶尖的好本事受到了贬低,格外不服。 “方才不是你说要合作?我也是诚心,不愿偷懒,才把我所学这些和盘托出。你且想想,我若诓了你,却不会做,丢人的还不是我么?” 致锦道:“即便你是我招来的娘子,即便是有名无实的关系,那你也是当家的人啊。哪有堂堂的一家之主,要做那些洒扫烹调,缝补浆洗?你若做了这些,我更给人看不起了。” “哦?”绘纹反问,“我看那绒姐很是仰仗你,还觉得你是本地有些名望的子弟呢。” 致锦脸上浮现出难堪的神色。 沉默了一晌,才小声道:“你若甘愿合作,我们便一同回去。至于我的处境……我在路上与你解释吧。” // 两人信步行走在桑园小径。 日光直晒,早起采桑的蚕农都已带着收获回去了,一路没什么人。于是致锦低声说起一些事来。 绘纹这才听明白,这地方“风俗”,竟是以女子为一家之主。 她听锦郎的遭遇,别扭了一路,才将所知的习惯都修正了一番。 如她先前所想,锦郎并不算他的名字。 致家倒是有个长女。可这位致家大姐一心向学,要读书科考,再不愿做工匠,致家便以全力供起她来,其中辛苦不提。 余下只有锦郎一个男儿,又对家中事务有心,致家妻夫也只好带他在身边,将那织锦的手艺、织机的构造、看账的本事、管工坊的能力,细细地教他,实指望他能继承家业。 这匠人手艺,本是传婿不传郎。既然把锦郎培养成人,那就不能外嫁去别家,必须招赘女子来了。可这镇中,皆是知根知底的匠人家,家家所工不同,家家女儿都学了些独门的秘技,不肯入赘致家。 锦郎耽误到将近及冠,恰逢致家大姐中了举。于是沿着自家货船北上,想要进京备考。谁料途中遇到江心涡流,一船锦缎、致家大姐和姐夫,皆没入江流,至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唯有男侄梭儿,因被姐夫置于空货箱内,漂流到岸边,才得救回来。 致家人财两空,双亲一病不起。锦郎只得内外兼顾,撑起一家老小。渐渐就拖过了及冠的年岁,又为先后辞世的双亲守了孝,彻底延误了终身。 其实,不算年纪的问题,仅以他家后来的没落情形,也是招不到肯上门的儿媳了。 “连年求医问药,家底早就空了。不卖家宅,便得盘出工坊。” 锦郎说到这里,回想当时情状,喉头一哽,话音稍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后来呢?怎么办了?”绘纹听得入神,盯着他随口一问。 致锦很快平静了下来,语气淡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父母还在时,我便开始寻求工坊的新东家。不曾想,被一个外地来的货商趁虚而入,险些被她设计得人财两空。虽然我丢了贞节,但好歹在最后关头,绫姐——就是给你治病、配药的洪绫,她帮了我一把。 “她恰好认识一个知根知底的掌柜,要投一处产业,就介绍给了我。于是,我守住了工坊,盘给了如今的东家。” 工坊成功易手,家宅和这处桑园都守住了,倒也不是个绝人之路。 锦郎无心考虑自己丢了的名声,只想着奉养全家糊口的大事。仅凭桑园的收入还不够,于是回到原属于他家的工坊里,靠织锦手艺过活。 工坊里也有少许男子做工,但都是作为织匠,坐在提花织机的下层,负责过梭织纬。锦郎是家传的秘技,是这织锦工坊里,乃至全镇上,唯一坐在织机上层分布经纬的男子拽花匠人。 锦郎水准高超,一门心思都在织造上,做工时特别小心在意。就连急活赶工,他手下速度加快时,成品也俱无一丝纰漏。他这台提花织机上的进度远超女工,是工坊中头一份的效率。 他不但会织,还会自己描画图样,搭配色线,眼光优于旁人。由他织出的新图样,无不富丽雅致,占全镇头筹。京城和江南的大绸缎商,更有专程前来下单定新货的。 锦郎这份本事,给工坊带来的收益,可说是有目共睹。平时,工坊中的织造之事,那幕后的东家并不常管,只派来掌柜打理。那掌柜也看中锦郎的巧技和心思,凡工坊织造等事,都要先和他商量,以他的意思为主。 渐渐的,工坊里也多有对他不服的声音。只他自己听到的,就有许多难听的话。 说他贪心不足,勾搭货商图人钱财,被人丢弃如敝履。 说他假清高,平时里不与女子多言笑,实则和人暗中往来。 说他家梭儿不是侄子,是他某个相好丢回来的私生子。 说他在双亲病重期间还招蜂惹蝶,双亲是给他气死的。 说他和新东家一向来往甚密,早成了人家的面首,要给人家做小侍。 这些招摇名声,蔓延得比疫病还快。 渐渐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先前有些人家看中他家道中落,想要靠着招赘拉拢他;即便有些世交之家,心里愿意信任他……却总要考虑到这一烂到底的名声,最终收回了援助的手。 蹉跎到如今,也只是他常常捐款出力,帮慈济坊解忧,才回复了一点点口碑。 致锦说到最后,就叹了口气。 “所以,纹姐,你耳边也会不断有闲话的。我提前和你讲了,又因为咱们不是真的,你听便听了,就不必生气。” 绘纹算是明白了。 原来无论风俗如何,谁来当家,这闲人的心总是最狠,无风要起浪,可与她从前听过的那些事没什么区别。 到了这会,才觉得自己的确理解了这个地方。 她又有些好奇:“锦郎,我听人说,十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你们这女子当家的习俗,是仅仅这里呢,还是周围镇子都有呢?” 致锦方才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过往,心里本有郁结,听了这话,心思一转开,只是单纯惊讶,停住脚步愣愣地望着她。 绘纹觉得不好。 可哪里不好,她也不知道,只是内心里一阵一阵发慌。 她简直想阻止锦郎说出接下来的话。 可她又十分想听。 越怕越想听。 致锦和她面对面呆了好一会,才讶异地反问道:“什么同不同俗?这全天下,哪儿还有不一样的?整个大周,尽是女子当家的呀!” 大周? 尽是? 绘纹吞咽一口,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那这朝廷上的帝王……” 致锦慌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急急地道:“自来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帝王将相,都得是女子才能胜任。男儿粗鄙少智,徒有气力,却无心力,哪能做得来那些治国齐家的大事?” 绘纹彻底惊呆了。 什么? 她这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 有没有哪位神佛能指个明路? 这究竟是什么大周? 第13章 穿过千条丝(4/8) 一路上只顾着讲锦郎的过去,留给绘纹惊讶的时间可不多。转眼到了镇子口。远远望见一座极高的牌楼,上有大匾,写的是端方润和的两个大字:“流霞”,旁边落款是“元和御笔”,硕大的印玺被描上了红漆。 饶是绘纹宫中出身,也未闻过这个年号,便不知距今有多少年岁。 问了致锦,致锦道:“许久之前就在这里,可能有百多年了吧。” 看来这镇子确如预料,是世代织染,产出各类布料的。有先圣的御笔提匾,称赞这锦缎如天边云霞;想来到了如今,这流霞镇出产的最上品布料,就是要供应进宫廷中去的。 若是从前的绘纹,看了这些,便会从心底有股喜悦。如今见了,只觉得心酸。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致锦听了却道:“纹姐这话是句古人之言,我却要一驳。” 绘纹一时失言,并不想纠结:“我不过随口感慨,别较真。” 致锦却认真地说下去:“虽然匠人微贱,手中却有上乘技艺。譬如我们这些坐‘花楼机’的,扯千丝万缕,又耗了日夜的心血,才织成一匹流霞光彩。若只为穿着,倒也不必消受这样的好东西。可若是捂在怀里不肯见人,不与人交易互市,不去和其它同类比个高低,明珠暗藏,未免太可惜。如今它得先帝赏识,成了贡锦,富贵之人纷纷相求,天下皆知流霞镇的名声,才不枉我们辛苦一场。” 绘纹笑了笑。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她原先可不也是这么想的? 高高在上的人,看她们如草芥,如蝼蚁,她原也不在乎,只想着做好手中的活计,一次更比一次强,就满足了。 然而,那场宫变,叫醒了她。 她如今似乎是再世为人,就不愿再去想那些虚伪的前程,不愿在乎高位之人的奖赏,也看富贵如烟云。 即便是做草芥,做蝼蚁,也要生长在山野,不去跻身大路边,被华丽的鞋子踩扁。 但这是再世为人的感悟,于一无所知的锦郎而言,是遥远的,难以触及的。而且,锦郎是吃过苦的人,必然不愿再蛰伏下去,定是要追寻上进的门路的。所以,她并不意外锦郎的态度,也并无和他辩驳的打算。 倒是致锦,见绘纹只是淡淡的,倒有些过意不去,踌躇着想说些什么。绘纹又笑了笑,问他:“怎么了?” 致锦道:“是我措词不当,故意跟你拌嘴的,抱歉。” 绘纹笑道:“以后啊,我就改个名,叫谢谢。你呢,就叫抱歉。咱们倒是合衬。” 致锦方才被说中心事,忽然情绪上头抢白了她一通,却没有被她驳回来,心中总是忐忑,怕自己是把人得罪深了,她都不屑于计较。见她开玩笑,才确认她并不在意,自家又一阵脸红。 两人经过刚才的尴尬,都想岔开话题,于是进得镇来,一路行走,只说说特产风物而已。气氛倒也慢慢热络。 待走到一处巷内的宅门前,忽听一个小儿清脆的喊声。 “爹爹!” 姜黄衣衫的粉团儿,像是争食的雏鸟,架着小翅膀往外飞,被致锦一把抱住,笑道:“哎。” 绘纹稍一怔忡。 不是说锦郎没有孩儿,只有个侄儿?那这个是…… 而后转念一想,想必这就是梭儿了。 难怪镇上有风言风语。小孩子家无依无靠的,又和致锦姓氏相同,当亲生的儿子养起来,管舅舅叫了爹爹,这在民间也很常见。 可是人啊,唇刀舌剑都是闲不住的,总要找个标石来发,总要找个人来伤。但凡这人群中,有一人露了一点点的不同寻常之处,就如同扎好的草人竖在这里,立刻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并非是恶人在伤人。从前以为善良的人,从前信任的人,尊敬的人,爱过的人,或朋友,或亲属,或爱侣,忽然就生出了青面獠牙,发出刺耳的笑声来,让人无所适从。 眼前这流霞小镇,看起来宁静无波,过着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可是市井里,往往是小人横行之地。街巷之间,多有阴暗的角落。锦郎说的这些事,是情理之中的。 那么,为何锦郎还要留在这里? 绘纹心中早有答案。 天下之大,处处相同。 不在这里,又能在哪? 哪也不能安宁。 她是经过生死的人,想起这些事,心中有怨,有怒,有无奈,更是不能平静,眼神中聚集着阴云。 一个女孩儿刚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就看到一个陌生女子面如沉水,站在自家门前,顿时吓了一跳。 “师傅!” 致锦把梭儿抱起来放在肩头上,招来那女孩,转头向绘纹道:“这是我徒弟,筘儿。” 绘纹这才回过神来,道:“梭儿,筘儿,这倒真是织匠世家会起的名字。” 致锦犹豫了一下,道:“筘儿,这是……” 他还在斟酌要不要叫这“师娘”,绘纹一口接过,笑道:“叫我纹姨就好。” 筘儿时年已十岁有余了,和其她半大姑娘一般,初见亭亭玉立的模样,内心却还是个孩子。她方才看绘纹脸色不快,这下却又示好,还是稍微有些胆怯,但又保持着礼貌,走上前来行礼。 绘纹道了一声“乖”。 自思她将成为这家里名义上的主母,却身无长物,没什么给孩子们做见面礼,有些愧意。见筘儿眼睛不敢正视,手攥着衣角不肯放,便问了一句:“怎么?衣服破啦?” 筘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期期艾艾地道:“嗯……” 看这女孩身上穿戴,和梭儿不分高低,可见平时致锦对孩子们重视极了。在不拘吃用的条件下,还能如此爱惜物力,是个知道勤俭的。 绘纹看了她,便想起幼时的自己来。笑着安慰道:“不怕,补补就好。你拿针线簸箩来给我。” 筘儿顿时把害怕责备和见陌生人的两层羞怯扔开了,欢欢喜喜跑到屋里去。梭儿一看,也挣下地去,喊着“姐姐”跟着跑。 致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也没来得及……” “没关系。”绘纹见了这一家子,心中的阴霾也驱散了些许,“别急着和孩子们讲,住一段时日,熟悉了也就好了。” 两人说话间进了小院,恰见到筘儿一手抱着簸箩,一手牵着梭儿出来。绘纹自然地接过针线,随手拉起一个矮凳来,指门檐下纳凉的躺椅:“坐那吧。” 绣花绷子箍紧一块布料,理出勾破的边缘来。绘纹只需略一思索,便熟练地韧上针,在破口处缝个几下,再把手腕一扭,就改了个方向,手中活计极快,沿着缝补的方向绣出一枝太平花来。 这些纹样,都是长在绘纹心里的。不用描图,不用比色,也不分线,就这么粗粗略略地绣了起来,片刻之间,生机勃勃的一枝夏天,就开在绘纹的手指尖,落于筘儿的衣角上。 筘儿和梭儿看得呆了,绘纹沉浸在其中,仿佛对一切毫无知觉。待绣成之后,除去绷子,抻了抻布料,笑道:“好了。小孩子家,没必要绣细工的,看个意思就好了。” 口中说着,她的手指就掠过那处衣角。 枝上叶片向背分明,如清风微拂,簇集的白花吐着嫩黄的蕊心,挨在一处,又向各自的前方舒展。 致锦只觉得,鼻端似是嗅到花朵的清香。 在他心中,也吹过了夏季这种,暖得撩人的微风。 // 过了一日,致锦在家中摆了酒,请了几位近邻吃了顿家宴,就算是做成了和绘纹的婚事。 见识过绘纹疯病的余纱和章绒,还是有些顾忌。会医术的洪绫却很淡定,拉着绘纹切脉问诊,又开了个调理药方,还祝了酒,道是阴阳调和,早生贵子。绘纹和致锦这对假妻夫听了,没得有些尴尬,却只能硬着头皮受了她的敬酒,装着欢喜的样子干杯。 一番忙碌忙到夜。孩子们早撑不住睡了,客人也散尽了,致锦才懊恼地道:“唉,忘了这个!” 绘纹问他怎么了,他一边解释:“方才邻居们在纳凉时,我就觉得果子盘里缺了些什么,现在才想起来。”一边从院中水井里摇上一篮透红发紫的李子来。 绘纹席上吃得有些腻,一见甘酸之物,双眼就亮了。伸手取来几枚,一咬,汁水溢满在口中,凉丝丝的,令人一阵清爽。致锦也拿出两枚来,一面慢慢吃着,一面和绘纹一道,望着天上星河。 “到了七夕,银河更漂亮。”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绘纹轻声念着。 前生在宫中,静谧的夜幕下,生活恰似这首诗意,安静得微凉。 可那安静,只是如野草野花的幻梦。 一旦风云变,乍看江山仍是旧模样,却不知摧折了多少怀抱希望的草芥,乃至芝兰玉树。 风平浪静之后,满地疮痍之间,翻覆天下者会悠然漫步其中,或许还会赞叹,这卑微生命留下的芳香。 可她身为草芥,又有什么力量? 又能撼动什么? 幽暗夜色中,致锦的面庞被星光罩上柔和的轻纱。 他这里是晴朗星空,绘纹那里却是淅沥小雨。 致锦不说破,眉目舒展,似是听不到身旁颤抖的呼吸声。 “纹娘,多谢你,能于此时,此夜,在我身旁,共看天河。” “明天,会是一个晴天的。” 第14章 穿过千条丝(5/8) 致锦“新婚”后没休息几天就回去上工了,绘纹便在家中替他陪着两个孩子。 她是个不会玩耍的人,自小就不停劳作,知道的一切也都和差事相关。看孩子们无聊,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像她小时候承前辈宫女照顾似的,把那些手艺当做游戏,带着孩子们捻线、纺丝、染布、描花样、简单刺绣,做些手帕、香包等小物件。 筘儿和梭儿整日有新鲜玩意,高兴得不得了,一口一个纹姨姨,就赖上了她。白日围着她转,夜里也要睡在她的榻上。 这下,致锦所烦恼的“和孩子们解释”的问题,也暂时搁置下来。绘纹见孩子们的笑脸多了,心中也渐渐宽了。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倒真像个四口之家的模样。 那曾经被人忌讳的“疯病”,也没有人再提起。 济慈坊离致锦家很近,章绒、余纱、洪绫等人,也常来串门。 清风从小院吹过,檐下香包里干枯的草木香气很持久,挂上好几天了,依然慢慢地在斗室之间飘散着。茶水清苦,点心糯甜,大人们在堂屋敞着门闲聊,孩子们趴在廊下,拿着树枝做笔,在沙坑里划着刚学的字。彼此声息相闻,互不相扰,热热闹闹的。 绘纹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从何而来,也不愿去想以后作何而去了。 但时光总不会静止在一刻。 忽闻耳畔一声:“咦?梭儿,你袖子里的是……” 绘纹定睛一看,是梭儿玩得兴起,袖子捋得高了,就把内中藏着的,前几日拿紫草染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当时染那几块彩绸,绘纹用了宫中的定色之法,得出的淡紫色远比民间的亮堂些。帕子裁出来了,筘儿在四角上绣了一圈花朵,梭儿又想要个大老虎,要能吃了太阳那么威风的大老虎。绘纹亲手给他绣了个红色的老虎,又在老虎周身绣上火焰,哄得梭儿乐到半夜不愿睡,捧着帕子谁也不准摸。 这么远远一看,还真像“那东西”。 眼看余纱问着这话,身子都站了起来,绘纹不暇思索,几步到院子里捡起那帕子,随手团起,握在手心。 “呀,这么宝贝的帕子脏了,姨姨洗干净再还你好不好?” 梭儿点头笑道:“好,姨姨洗。” 绘纹依然攥着那帕子不松手,面上向余纱和章绒笑了笑,道:“我去摆一摆这帕子晾上就来。” 说完,不等余纱和章绒说话,便匆匆转到后院卧室里去。 余纱和章绒笑嘻嘻地看她走,却在她转过身去后,互相对了个眼色。 // 绘纹知道自己的祸事早晚是要来的。 可没想到这么早。 熟睡之中,被一盆冷水泼醒。 她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双手被绑,吊过头顶,绳子系在房梁上。 目之所见,房内有两三凶神恶煞般的女子,又有一清秀的郎君,簇拥着一位贵气逼人的主子。 绘纹本以为她前生记忆已经暗淡,但此刻眼神一触,就被这位贵人的长相捏住了魂魄。 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像洪水倒灌入小河,让她的头都快炸了。 没错,她不会看错。 虽然是女子之身,但这相貌,和她所见过的郁王,相似有七八分。 “您是……郁王殿下。” 郁王优雅一笑。 “你认得我。” 她看起来很温柔,仿佛叫绘纹过来,只是问问话,甚至还要准备赏她一盏茶,一封银子。 “那,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说话的习惯。 因为她是上位者。 她习惯了,不必她问,别人便争先恐后地把答案捧到她面前。 绘纹不甘愿如此,但眼下她的处境,只有提供答案。 她不能是个例外。 “您是为‘那东西’找我的。祁王殿下也在寻求的东西。” 郁王挺满意,菱唇微微一翘。 “那你还拿这种东西,糊弄本王。” 她一抬手,身旁的清秀少年用托盘递上一方淡紫色的丝绸帕子。郁王只淡淡看了一眼,用扇子挑了一下。 这么低贱的东西,连用手拿都不值得,面前这蠢物,竟用它来鱼目混珠。 而这济慈坊的眼线,也真真蠢到家了。听风就是雨,中了别人李代桃僵的计,还以为能讨到赏不成? 赶明儿事毕,早处置了就好。 绘纹瞳孔缩紧,冲口而出的竟然是:“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哼。” 郁王脸色发青,贝齿紧咬,在口中锉了几个来回,才平静下来。 她轻轻吐纳几回,忽然转怒为笑。 “本王没这么好兴致。让她们和你说吧。” 她起身要走,那清秀郎君拉开门恭送。 那郎君转回头来时,面上就不是对着郁王的恭谨和柔媚,而是一种盛气凌人的神色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假凤虚凰的儿郎,真不愧和镇上传言相同,是个入骨的狐媚子。 “你道是人家看上了你呀? “人家,早就在祁王羽翼之下做了许多年了。 “你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工夫去想他们?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 “我们发现这帕子是假货,本待将你们一起捉拿,回来问个清楚。奈何祁王手下从天而降,带了那狐狸精去。他说莫伤他徒儿和侄男,祁王手下便又把小的带走了。” 绘纹之前就觉得这小镇有问题,本就没有付出全部的信任。 章绒和余纱她们被“疯病”排斥,见了小孩掉手帕而已,反应也太不寻常了些。 致锦呢? 丝毫不怕一个装疯的、一看就有了不得秘密的人,想法设法要留她在自己身边,甚至不惜以这个世界男子最宝贵的名节为饵。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承担这么高的风险,自然是为了非同寻常的回报。 至于他讲的困苦之状,和徒儿侄子相依为命等事,在郁王这位手下口中,也得到了证实。 再听到致锦其实是祁王手下,绘纹也没什么被骗的愤怒感,反而隐隐泛起一阵慌张来。 致锦所求,无非是合家安宁。 可是那祁王,怎会这样体惜下属,这样好心? 绘纹眼前,仿佛出现了上一世的宫乱。 就是那男祁王,为了消弭自己出身的证据,为了区区一件丝绸兜肚,带人闯宫。但凡在任何宫差口中听得一个“不”字,无论不知道,还是不清楚,尽是一个眼色。 他手下护卫便手起刀落。 比御膳房的厨子杀鸡都容易。 祁王护卫披挂得全是烂银甲,进宫时还一片耀目白光,过了一晌,在黄昏的日色和血光浸染之下,尽成赤红。 而那男郁王,为了“护驾”,团团围起后宫各苑,对内廷局织造所仓库的宫女,一个个逼问当年那件兜肚出入的记录。 宫女轮换哪有这么久的?司衣女官管事才十年有余,根本不清楚这些。那男郁王,就像眼前的女郁王一般,使几个手下,将年纪大些的宫女都拖进屋里去拷问。再出来时,她们已是奄奄一息,不成人形的了。 在那片混乱里,一位平素和绘纹没什么交集的女官,忽然就拉起绘纹,把那兜肚塞入她衣内,小声道:“郁王已经拿到记录了,现在找的,就是这东西。这是我冒死为祁王殿下获得的,我保证它就是当年那物。若是它落在郁王手中,不但你我活不得,就连这大周江山,都要归这个魔鬼了。请你务必将它妥善保存,留待献给祁王殿下立功!” 说完,就把她推出了那扇角门,并在里面死死闩上。 绘纹是方才被祁王的兵吓得躲回织造所的,不曾想这里不但没有安宁,反而有更大的风暴。 她敲着门喊:“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回答她的,是一柄刀,就这样直直插过门板。 刀上粘腻朱红,淋漓下落,吓破了她的胆子。 于是她一路跑,一路跑。 跑到了这流霞镇。 却好像还是没跑出那千里之外的宫墙。 从她转换乾坤之后的经历往前推,只怕这一次,换了两个女王,却依然没有改变宫变、争斗、追杀这一趟大乱。 这乾坤倒转,转了却又如何? 无论她什么王,在大权面前,是雌是雄,是老是少,都是一般样的贪婪和残忍。 而做着飞黄腾达大梦的,找到兜肚的女官,面前的清秀郎君,致锦,余纱,章绒……也是一般样的,既聪明,又糊涂。 可她们又有什么办法? 在这样的翻云覆雨手下活着,不强迫自己尽忠,又有什么办法? 像绘纹这样,不愿被别人左右的,还是被吊在这里,听凭人宰割,又能有什么办法? 柔弱鸟雀,怎能冲破天罗地网? 但即便到了现在这个份上,绘纹也还不想死。 “你们找的东西,我已经毁了。” 郁王手下冷笑一声。 “抖什么机灵? “到现在还装? “那东西事关重大,若是交给祁王,便是辅进之功。你当初费尽心力将它从库中偷出来,冒着刀戟从宫中逃到这,不惜装疯卖傻,对我们的眼线大加防备,却主动去搭祁王的人,不就是为了奇货可居? “就你这点计较,全写在所作所为里,打量别人都是傻子呢!” ……这素未谋面的自己,竟然给现在的自己挖了这么大的坑? 绘纹无奈到极点,反而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会信的,那你杀了我吧。” 郁王手下怒道:“奴才!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第15章 穿过千条丝(6/8) 绘纹这次真的笑了。 “你敢,但你不能。” 绘纹只庆幸,当时怨愤之中做了那样的决定,在眼下救了自己一命。 若那兜肚果然还在,她又能藏到哪里? 方寸大的小院,桑园小屋,她身上,抑或假借是个帕子,藏在梭儿手里。 那兜肚到手的同时,只要郁王及时令下,致锦一家,绘纹,还有帮郁王做事的余纱、章绒,在祁王插手之前,都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如今,只因那兜肚到处都找不得,才要留活口,才会投鼠忌器,才会让郁王拖拉了一段时间,足够祁王一脚插进来。 祁王势力已经在附近分布下了。她和郁王相同,没有得到那兜肚,也没有得到证人。那她定会死死盯紧这流霞镇,格外注意郁王的作为。 说不定郁王这落脚处,就有她的眼线。一旦此处见了血,祁王定会借机闹大,公开弹劾郁王暴虐,无故杀死良民。 经过宫变,宫中圣人形同傀儡。两位亲王各自扯起派系站队的大旗,夺嫡之争已到最关键的时候。朝堂上还纷纷乱着,争执不休,只欠一锤定音。 郁王抢先一步来堵证据,就是要让祁王身世的传言得不到证实,更多朝臣怀疑祁王是否正统。这样一来,祁王的力量始终弱于郁王。 两边都在着急。这着急的中心,就落在草芥一般微贱的绘纹身上。 这一段长长的噩梦,恍若经历了两世风波。绘纹怕过,逃过,绝望过,也渴望新生过。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过。 “我真的毁了它。” 郁王手下怒道:“好,你还不说实话。你别以为无法杀你,你就安全了。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听话。” 绘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是我不肯说,是你不肯信。 “这关键在你,不在我。你对我做什么,都没用的。” 郁王手下一张俊脸已经气得显出狰狞的神色来。 “你别后悔!” // 有什么好后悔的? 难道这事还能听绘纹的么? 郁王手下,果然好手段。 三天内,对绘纹没打没骂,除了一种提神的药外,不给她吃任何东西,只在喂药时稍稍喂一些水给她。 药力虽好,毕竟抵不过长久疲惫。后来,在喂药之外,但凡她吊得昏昏欲睡时,一盆冰块就兜头泼下来。 现在天气还热,若用一小碗碎冰,和一勺果子露,滴几点蜂蜜,拌上几块甜瓜,那真是绝佳的享受。冰价腾贵,存放又难,普通人家一年到头也未必吃上一次。像这样子一满盆一满盆地消受,真是奢侈的刑罚。 好在,绘纹早已经看清,任何煎熬,总有尽头。 郁王手下又是此道的行家,自然有分寸。 三天过去,绘纹被消磨得苦了,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终于被放下来,整个人像沙袋似的被搭在椅子上。 还没一会,郁王走了进来。 “她还嘴硬么?” 郁王手下道:“这三天,无论怎么问,都不肯说出那东西的下落。只怕还是惦记着祁王那边。” 郁王笑着问:“那你就没问问她,祁王应允了她多少好处?值得她这般?” 她们这么说着,仿佛绘纹不存在。 绘纹手脚没再被绑,坐下去后,什么也没在意,先从桌上壶里倒水喝。听她们主仆来回说了一场,才轻声道:“你们错了。” 郁王手下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绘纹趴在桌上,半阖着双目,慢慢地道来。 “我一直说的,都是实言。 “东西我毁了,用火烧了,连灰也没剩下。 “我若为了祁王,明知她要这个,我敢如此做么? “我只是个宫差而已,什么富贵,什么功绩,都不是我能消受的。我毁掉它,就是因为不希望宫中那样的杀戮继续下去。 “那东西过了我的手,我就不能交出去。无论是给了郁王,还是祁王,我都会被灭口的。 “但我心眼子蠢,我只有一个计较。 “若这桩秘密,只有这一件证物可佐,它不在,秘密也不会存在。 “没有秘密,我在其中也没有作用,自然也不会丢了命。 “因为若我胡说八道,讲出这没有证据的秘密,那不过是些疯话罢了,谁又会信? “我毁了它,得利者更大的是谁,只怕郁王殿下比我更清楚。 “我想要的,只有我的命。” 说完,才疲惫之极地闭上眼睛。 // “喂,起来。” 绘纹被人用脚拨动着,这才从睡梦中醒来。 “你这娘们,当真好运气。偷了郁王行馆的东西,没被郁王侍卫当场打死,倒还留了条贱命。” 听口音,不像流霞镇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郡什么县。 鼻端传来潮湿的霉味,耳畔是铁索撞击的沉闷声响。绘纹张开眼睛,只见薄底的皂靴正要往人脸上踢来。 她急忙一骨碌爬起,刚醒过来的头脑还沉闷着,稍稍思索,才明白了郁王对她的安排。 把她说成一个饥馁的小贼,得罪了郁王,那么即便她口中说出什么对郁王不利的话,别人都不会信了。 “我就是一时糊涂,初犯而已,又算不得什么大错。”绘纹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那如今,我这不也没死吗?你说什么鱼,要把我怎么样?” “初犯?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痨鬼模样,像不像个良民!皮得这样子,怕是这枷锁都没你的脸皮厚!” 解差狠狠啐了一口。 “真倒霉。看着也没什么油水。起来,贱骨头,老娘解你长差,去西边服役,修运河。” 绘纹嘻嘻一笑:“多承您老照顾了。” 解差气得直翻白眼。 // 绘纹也不知道西边的运河究竟在哪,一路就是解差赶着走而已。 开始很苦,走的是官道,偶有骑马的和坐车轿的经过,囚犯还要戴着枷跪下去,等富贵人过了才能站起来。 一个无辜的人,渐渐也被束缚得整日低着头,成了习惯。 “怎么样,如今可是学乖了?”解差有些得意。 绘纹勉强赔个笑道:“您对我还是好的,我谢谢您。” 如此搭上了话,时不时灌些米汤,那解差倒也面色和缓多了。走了六七日的光景,解差说,路程还有一半。 绘纹自知道身无长物,一个铜子儿的好处也没法给她,只得继续撑着精神,把嘴边的话酿成十二分甜,捡着那最好的说。解差也觉得这人嘴上虽油滑,但身手还老实,不像个麻烦人,便给她松了枷锁,换了身旧衣裳,自己也脱下了差服。 收拾停当,继续再走,到日上中天。忽然前面一匹马,载着个风尘仆仆的行人,一路扬起尘沙。不十分匆忙,却也是个没有余裕时间的模样。 绘纹一听到马蹄声,差点又跪了下去。还是解差轻轻啧了一声,才提醒她,现在她可以轻松些了。 她默默自嘲着:“从前没发现,我啊,膝盖也是软的,骨头也是轻的。” 两人退到路边,不曾想那马并没有过去,而是停在面前,马上落下一个利落打扮的女子来。 “可算是追上了。” 绘纹望她一眼,才看到她一身缁衣滚了些尘土,腰间别着一枚小旗,上绣着“音”字。 解差也摸不着头脑:“千音镖局?是我家有书信来吗?” “是有信来。您捎待。”镖局信差应了一声,从马上取下两个布包来,转头再问解差,“请问您就是纹娘吗?” 解差摆摆手道:“不是我,是她。” 绘纹急忙上前一步。信差便将两个布包都交给她,道:“请您画个押。若不识字,按手印也行。” 绘纹许久未写过花押,本觉得手也生了。接过笔来,却似做过多次,十分熟稔,心随意动挥洒了出来。又经这段时日的风波,笔下倒比从前多了几分潇洒。 送走来人,打开包袱观看,见是一些家常的衣衫鞋袜。另一包里有些干粮粗点,跌打药油。还有个沉甸甸的钱囊,用手提起来时,里面被塞得挨挨挤挤的铜子儿之间一点缝隙也没有,拿在手里晃动,竟听不见一点响声。 钱吸引不了绘纹。 她再一转念,就明白了其中意思。于是提起钱袋来,直接放在解差手里。 “多谢您肯照顾。这里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先前我跟家里的郎君断了联络,还以为就要亏待您了。幸好他送来这些,您看这一路上,我也花不上,就孝敬您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解差收下这沉甸甸的钱袋子,顿时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才好。她也判断不出,是要配合这妻夫重逢,显得高兴些呢,还是要为这郎君有如此不争气的娘子,显得忧心些。 “这送钱送衣服的,真是你的男人?” 绘纹笑了下。 “是啊。我夫婿。” 解差就更不明白了。 “我方才看你也会写字,你家出手也挺阔绰的。那你怎么还偷鸡摸狗的,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啊?” 绘纹又是一笑。 “您这话,可算问对了。 “这不,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低下头,只去看衣衫的包袱。 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是锦郎所为,只因那包袱内的衣裙,都是她见过、穿过的。鞋子很多,都纳了厚厚的底。 锦郎啊,同是天涯沦落人,最知道我的所需。 绘纹用手抚摸着衣物,颇有些感慨。 忽而那衣衫缝隙之中,露出个带字的边角。她轻轻抽出来,只见是一方素色锦帕。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个小剧场。 绘纹:苍天啊,大地啊,我们微电影十八线演员不容易啊!拿着卖白菜的钱受的都是什么罪啊!权贵不公!平民不应当! 郎捷:姐妹,你以为当官就很安全吗?(摸伤口)我看你好像快杀青了,忍忍就过去了,会HE的。 【两人同时看楼下两篇女主】 伊笛:我?我是现代女主,至少不会搞成这样。 李琼:不应当,我只是种田小日常~ 【嗯所以作者也在反省为啥前两个女主都蛮辛苦的……】 第16章 穿过千条丝(7/8) 这不是一方常见的手帕。 其上字样,乍一看仿佛墨笔写成,细细看来,原来是用黑色丝线织就,本就是手帕的一部分。从最上顶尖读起,自右往左,盼、君、同、安、宁,五个字排布做一个首尾相接的圈,当中织着一个“锦”字。 这是…… 传说中最古老的情书,织锦回文。 绘纹指尖点着那些字样,寻找着把它读出来的头绪。最终发现,是要从当中的锦字出发,连缀任一字,顺着读下去。 锦,盼君同安宁。 锦君同安宁,盼。 锦同安宁,盼君。 锦安宁,盼君同。 锦宁,盼君同安。 这不算是严格工整的词句,虽有几分精巧,却远没有传说中层层叠叠可成千字诗的绝妙。 织出这方锦帕的锦郎,是平安的。收到这封心意的绘纹,是平安的。 这双双平安的祝愿,虽然显得有些单薄,但已起了效。 锦郎啊,口中所说两不相关,假凤虚凰。其实我没有相信,你自己也没有相信。在这共同患难的当口,我心中想的是你平安否,你没有听到这句问,却先以锦帕作了回答。 回文辞,为君织。片语说不尽,天涯共此时。 绘纹只觉得眼圈有些发热。 她从来没有怪过锦郎。 只因为锦郎和她一样,是个身不由己的飘萍,被人捏在掌心的蝼蚁。一进一退,都要耗费全副的心力。此时信到人未到,尚不知还有什么难关,需要他亲自去过。 若她两世为人的奇遇只是因有这段缘分,她愿以所有的好运,换得再一次相逢。留出二三十载的岁月,把身边的困苦共同担负,相濡以沫,努力地活完这一生。 // 两年后,在这运河开凿的工地旁,尘土飞扬的小镇里,来了一队车马。 此地本也没什么豪富,这车马精致远超眼界,自然成了河滩镇上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外地人携家带口的,很快便在河滩镇外买了处庄子,雇了农户种桑养蚕。镇内买了几处房屋,自家住了一处,在商会记了两处,签下了文书,购进了织机绣床,开起了织绣作坊。 又过几日,整顿停当,便前往拜访典狱官。 典狱官见了这豪富的真容,有些讶异:“名动河滩镇的外地豪富,竟然是你这般的青年郎君?你家就没有个女子出来走动么?” 那郎君笑了笑,道:“我娘子经商出外,走的是远路,做的是大买卖。是以家中零碎活计,我帮着打理一下,免她的后顾之忧。” 典狱官坐正了身子,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他一出手便是一处田庄,三套房产,十六台花楼织机,二十四架绣床,这还是“零碎活计”,那他尚未谋面的娘子,做的是什么! 典狱官这么想着,心思一动。 商家为上流之末,怕的便是见官。而眼前这郎君,显得有恃无恐,信心沛然。这约莫不是什么商家之子,而是官员的家眷吧。 这么一来,所谓“娘子在外做大买卖”的意思,又了深一层,更扎实了些许。 她再说话,就变了态度:“原来如此,郎君营生辛苦,是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今日来此,是为了……” 这郎君,自然是寻找绘纹而来的致锦。 这两年辛苦,倒又长了他不少阅历,这才能半真半假,一番做作,唬得典狱官诚服,离他的目的更近了一步。 他见作势已有成效,又温和笑笑。 “招工。” 典狱官不解。 “招工? “凭郎君的慷慨,想必做工待遇很好。何不在工坊门前贴出告示,寻那有商会文书的好匠人,却要到我这来?” 致锦笑而不语。 典狱官心中七上八下。却只见他闲闲饮茶,缓缓摇扇,坐在这高台之上,明晃晃的太阳地里,远望着河滩上挖出的大块青黄泥、横流的污水、忙碌的囚犯、粗暴的监工,似是在看多么美轮美奂的仙境景致一般。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看看,人家!啧啧! 想想自家那粗枝大叶的汉子,此时大概背着孩子在河边槌洗衣裳,和他看不惯的邻居家汉子骂骂咧咧。几个小儿郎在岸边泥里滚成知了猴儿似的,灰扑扑看不清面目,扯着嗓子哭嚎。 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啊。 嗨,这样的人,哪是她们这芝麻绿豆苦力官儿能攀上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看他那高深的模样儿,就不像个好生养的。他那妻主,不知得费多少工夫才能拴住他。 嘿嘿,这大家宅门儿的,龌龊事多着呢。 早晚出事儿,等着瞧。 典狱官胡思乱想中,致锦开了口。 “夫人可知,我为何能得我家娘子的信任,开起这工坊来?” “自然不知。” 致锦笑道:“旁人做工一个月,我家只做十余天就能交货。只因我这织机是不肯闲的,一旦开工,就是通宵达旦地做。” 典狱官道:“昼夜两班倒,只怕镇上没有这许多织工……” 她再看致锦一眼,便明白了。 是人手不够,所以打上了苦役犯的主意,才会来找她要人。 致锦悠然道:“夫人是明白人。良家工匠不能夜以继日,两班倒又要我两份甚至三份的工钱。而我为商,自然是逐利的,能出一份工钱做两份活,这样的好事,自然要找您分享。” 他见典狱官有些动心,随即跟了一句:“我在此地开织绣作坊,便是因这里有运河。您在此监工,也为这运河。咱们做的,都是运河的差事。” 典狱官眼珠微微转动,致锦见了,又是柔柔地道:“人,还是您的;活,做我的。工钱我照付,但我是通过您要的人,我只如数交给您。只有一节——” 典狱官道:“怎么?” 致锦正色道:“修河可是个苦差。万一有什么病了死了的……” 典狱官笑道:“这我晓得,常有的事,只报缺即可。您且放心。” 致锦笑道:“既如此,我拟个数目告诉您,您帮我挑些手脚利落的,不要那粗笨的。” 典狱官道:“这个自然。” 事情谈罢,又在镇上酒楼摆了宴席,宾主尽欢一场。 过了两三日,花楼机开起来了,绣床上绷了洁白的绸布。山川日月、花鸟鱼虫、人神仙佛……千丝万缕彩线,就在这些女工手中化为繁华秀丽的图景,一尺又一尺地生长,延展出镇外未知的天地,走到这些囚笼中的人们想都不敢想的远方。 很快,因“疲病交加”,工坊中有些老弱苦役犯倒了下去。 不必致锦多说,典狱官选了些青壮的送了来。 这其中一人,抬眼看了她的“新东家”,嘴角一勾。 致锦眨了眨眼,眼神中莹莹有光。 总算找到了。 是绘纹没错。不过黑了许多,瘦了许多。原先拿针线的手,如今拿惯了铁锨、钎子,早已布满新旧伤痕。这么看着,体面荡然无存。 但他就是觉得她会发光似的,在一群同样黑瘦的苦役犯里,如同一颗珍珠,让他舍不得挪开目光。 // 重逢之喜,各自平安,已是最大的福气。 好容易找个外人不在场的机会,这才说上话。 道是说话,其实致锦有千言万语,却卡着喉咙,一句都说不出,只是愣愣地看绘纹。 他脸颊两旁比初见时还瘦削了些,一身的气派更胜初识,眼睛却还似初见时的清澈,水汪汪的。眼圈带着点红,斟酌半晌,都不知从何说起。 绘纹却都懂。 “锦郎,你受苦了。” 只短短一句,致锦也都懂。 他方才颤着身子仿佛受不住了的模样,此时却硬将泪水停住,挺起身来。 “还好,我找到你了。” 绘纹的语气,仿佛是两人并未经过两年折磨,而是还在那清风穿堂的小院里,在月光下的葡萄架前随意聊天:“收到回文锦帕之前,我真没想到,你这样惦念我。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懂你的难处,你也知道我的来历。如今我们是权贵指缝里漏下来的人,我这边闭塞视听,不知你安排得如何?安全吗?” 致锦应了一声,颇有些自得地道:“这就不用你当家的费心了。” “好,都交给你。”绘纹并不以为忤,“你如今真的自由了?拿什么代价脱身的?” 致锦道:“先前在工坊,我便将平生绝学,描出二十四花信折枝图样,并于织机上试验小样,精益求精。到到出事的时节,虽然没有二十四花,也有十二花做成的。 “我将这些献给了工坊,并承诺三年内将余下十二花尽数奉上。 “这下,祁王就能揽过功劳,承担下贡品织造的重大差事,得到更多的利益。我也卖掉了祖屋,和工坊掌柜签了承诺文书。 “第一,我终生不再回流霞镇。第二,自二十四花信纹样做成后,全部属于工坊,我不得私自织造和售卖。第三,不得私传这些纹样出自我手。” 那遭人冷眼也要死死留下的故乡,那代代家传的工坊,那引以为傲的技艺声名,一夜之间,重归原点。 和死亡一样。 和新生一样。 致锦完成得义无反顾。 只因他有了心中的女子。那个不介意孩子们撒娇、要帮他打理家事的女子;那个自知处境危险、却依然肯信任他的女子;那个望着星河落了泪的女子。 相处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晃过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只能容得下那些欢喜,再不愿深究其中那隐隐的试探和相互欺瞒,那些不过是无力反抗的人对自己最后的保护罢了。 她们两人,是同样的人。 所以彼此相吸,彼此相系。 回文辞,为君织。与君遥相祝,心有千条丝。 第17章 穿过千条丝(8/8) 今日重逢,互相交出底来。绘纹心中有一事,是无论如何要说清楚的。 “当年,我给梭儿绣的帕子,的确是无意中成了那个模样。我知道你在关注这件事,是想借此看看你的反应,好判断出你是在帮谁做事的。不料,那帕子新做成,梭儿才戴了一日,未及你归来,便被绒姐她们看到,之后……” 致锦摇摇头:“你对梭儿和筘儿不是假意,我看在眼里。你不可能会拿孩子做诱饵的。” 他想起那些事,轻轻叹了声。 “绒姐和纱姐,我们都是自小一起长大。漫天蜚短流长之时,她们也是维护着我,站在我这边的。我曾想着,是不是因为我的工坊属于祁王,郁王才要控制她们来监视我。这一切的源头,依然着落在我身上。” 绘纹道:“不是你,也不是我。这起因,原与我们都无关。” 致锦点头道:“是啊,我还特地卖了个玄虚,道是要再往东南去,就是生怕祁王会盯着我。不想祁王买断了花信图后,完全没有在我身上下功夫。倒是我,惊弓之鸟似的,一路逃到这里。” 绘纹道:“或许,是朝堂上的争斗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她们已经没空管我们这些人。” 致锦道:“但愿吧!若真如此,我可以松一口气了。” 绘纹笑了。 “松什么气啊?这一日一日地过,哪天也不得消停。” “我不怕辛苦啊。”致锦道,“我有你就够了。何况,我现在还有更想做的事,刚刚开了个头,虽然紧张,但我是为了将来心中踏实。” 绘纹想了想:“是那些‘死了’的老弱病残?你是如何开始做这件事的,又把她们如何安置了?” 致锦道:“我看过那些苦役犯的人品,心里有数。所以,我让筘儿在送饭时与她们搭讪,问了许多。她们的处境,多半也都是和你一样被冤枉的。真正作恶的人,早也逍遥法外,不会受这种惩罚了。 “后来,我便探了探她们的口风。有的愿意回乡,我便给了遣散费,偷偷送出去了。有的愿意留下,我也管着吃喝,让她们做工。也有身体弱的,禁不得织机上的劳作,我就给送到庄子上去养蚕。 “我盘算着,每隔一段日子,总得‘死’几个吧。还有,你得帮我一件事。” 绘纹道:“行。” “我还没说是什么。” “只要是你需要的,我都行。” “你……”致锦忽然红透了脸,又不好意思地转过去,拿袖子遮了好一晌,才咬着嘴唇,小声嗔道:“你讨厌。” 绘纹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致锦的脸,就更红了。 不过,过了一晌,他还是提起正事来。 “我需要你帮我,在绣坊里传些闲话。就说做工待遇苛刻,吃不好,睡不好,夜里做工时总是点不够灯,熬得眼睛干死了,还不如回去修河。” 绘纹噗嗤一声笑了。 “你是要工友揍我么? “她们都说这里再苦,也比修河好。现在正争相做夜工,因为比白日工多吃一顿夜宵呢。” 致锦也抿嘴一笑:“若是这边比修河好,那她们想来这边‘死’,可也‘死’不成了。你就尽管煽动,最好都闹起来,免得典狱官那边觉得苦役犯都来享福,咱们这事就做不得了。” 绘纹笑他:“如今真是又机灵,又赖皮。” “那你嫌弃我啦?” “哪敢!您是我掌柜的。” “去你的。” 绘纹觉得,这几年所有的快乐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会谈天说地的多。 然而当晚间,在床铺中半睡半醒的时刻,猛然想起他白天讲话时突然红了脸的模样,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前言后语,忽然心头涌上一股后悔来,倒枕捶床,不得安生,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又想笑。 她是错过了比说话快乐得多的事啊! 身边工友正睡得朦胧,没好气地嗔道:“你干什么!明儿还做工呢!” 绘纹大惊小怪地道:“还做什么工!这奸商,给吃的是白菜萝卜,排的是通宵达旦,六个时辰的班,比修河还累!” ……还有什么办法? 只能按这俏掌柜的嘱咐,给他好好地做事了。 // 这工坊里不时闹些情绪,颇不太平,致锦似乎有些头疼,在典狱官补缺的时候,偶尔会透露出一些话来。 “这边的苦囚真不好管,从前我也做过这些,都是埋头苦干的,只有这次,产量远远赶不上我以前那处工坊,我娘子都发了火了。” 典狱官心说,果然是官宦家的侧室或者外室吧。 于是一面嗑瓜子,一面漫不经心地劝。 所谓“宅门秘密”听了不少,倒觉得自家里这随随便便的气氛才叫舒坦,真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致掌柜也十分满意。 这可比他曾经的对手,好对付得多。 // 时间,被挂在梭上,被捻在线里,一卷一卷的年华如这织机上一匹一匹的锦绣图章,从不肯回头。 又是一年过去,日子是越过越好,眼看运河也要修成了。 忽有一日,绘纹和工友上了夜工回来,眼见得东方一抹鱼肚白,几个衙差在巷口忙碌,把几张摁着红色大方印的黄纸往墙上贴。 绘纹见了,心口就突突地跳着。 皇榜。 是什么皇榜? 她挤开工友往前凑,还被人笑话:“你认字吗?还敢往衙差面前去?可在意些,莫给人认出来了。” 绘纹没空理会。 细看那皇榜,跳过那些“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只看实际的部分。道是邺王恭谨勤恳,一力保住社稷,可堪天下大任,是以先圣传位,新皇登基。 再看一张,是新皇颂了先圣,又大加谦虚的言辞,统统跳过,一条一条新政看下去,终见那条—— “大赦天下”。 不是祁王,也不是郁王。 她们在两世争斗不休,纠葛了这么久,竟谁也没能成事,倒叫第三者占了万里山河,坐了云霄天宫。 可笑一地白骨残骸,命如蝼蚁,死得无声无息。 可笑前世的宫女,今世的绘纹,妄图以那微不足道的“证据”,加入乱局之中,做着那改天换日,随云从龙的梦。 到如今,到如今…… 却不如一个苟且偷生的苦役犯。 至少,还活着。 // 绘纹心中有泪,有笑,压抑多年的心绪一朝散发出来,却只是无声无息。 运河修葺的秩序井然,花楼机用了好几年,时常保养,倒比新的更利索。一批苦役囚犯忽然获了自由,便纷纷涌入了河滩镇的工坊、田庄。 在画过押、拿到良籍那天,绘纹一直神情木然。致锦有些担心,她却只说,她困了,想要睡一觉。 谁知道,她这一躺下,便没有醒来。 所有的郎中都来瞧过,都说毫无病象。可人就是躺在那,呼吸匀净,神色平和,睡得一动不动。 梭儿每天都拿着自己学会的花样子,在她身边描。筘儿学织,一旦有所得,就会跑来向她说。致锦更是将工坊的事务交给二掌柜,亲自在这里陪着,等着。 这些,绘纹都知道。 她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不过来。 前尘往事,两世的记忆和梦魇,似乎找不到该有的通道,变成一个个牢笼,把她困在里面。 在梦中,她不接那条兜肚,却也被叛军一刀砍杀。 她接了那兜肚,关上宫门,却被里面的长矛刺穿。 有一个梦,做得最长。 那是她听说宫中满城风雨地传代大学士家的事,于是一腔激愤,觉得祁王貌似今上,定是正统,却被污蔑至此。 她用了职权,私入内库,果然从记录中查到,代大学士的传说纯属子虚乌有。 那惹来腥风血雨的兜肚,不过是许多年前,太后为示疼爱,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春晖之心。 多么温暖啊。 然而她正在喜悦,转头却看到了祁王。 这是男人?还是女人? 一晃,戴着金龙冠。 又一晃,簪着玉凤步摇。 那威严的脸孔重合着,冷冷的声音交叠着。 “真是个忠心的奴才。” 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有人将一根腰带穿过她的脖颈,渐渐地收紧了…… 又一个长梦里,她见到了郁王。 郁王使人逼问她库中记录的下落,她已经被刑求压抑得说不出话来。 但她心里知道,知道她为郁王做宫中的眼线,如履薄冰许多年,没得到一句夸奖,却因为这次办砸了,被郁王嫌恶。 郁王看她这生不如死的模样,才轻轻说了句。 “这会儿,我才觉得痛快点了。” 她腹中痛如刀绞,口中干得冒烟。 这才惊觉,被拷问时的茶水,是下了鸩毒的。 这才明白,郁王不是要口供,是要看人受折磨…… // 无论她选择什么,无论她投靠了谁,无论她怎么挣扎。 死,死,死。 一遍一遍的死亡,却没有消磨她的耐心。 因为她知道,锦郎在等。 她早已明白,这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锦郎。 只有她睁开眼睛的这个世界,有唯一的锦郎。 她尝试过逃出宫去,像前生和今生一样逃出来,但所到的地方,是破败桑园,两三颓屋。 没有流霞镇,没有致锦在那里拿着罗裙等她。 在她被郁王和祁王轮番折磨的幻境里,没有人挑起灯火,连夜为她织那条回文锦帕。 锦安宁,盼君同。 她这么久未曾回应过,致锦也这么久未曾消沉。 他拉她的手,吻她的脸颊和嘴唇,在她耳边轻轻说着今天发生了什么。 他相信她终会醒来,睁开双眼,道一声:“我回来了。” // 七夕之夜,流萤点点,天河缓缓流过头顶。 梦中忽而出现细密丝线,绵延向远方。她素手抚过千万条经纬,在看不见通路的幽暗中,摸索前行。 一夕将过,天色微明。 绘纹终于睁开了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锦郎。” 身旁一个温热的男子躯体欺身而来,将她紧紧包裹。 金风玉露相逢的早晨,喜鹊悄悄四散纷飞,将此后岁月,都化作檐角的细雨,和石板地面上微漾的涟漪。 // 故事完结,米卡睁开眼来。 “这篇故事,和上一篇风格大不相同!” “有吗?我自己却没有觉察。” 米卡不吝夸奖:“原来还是个宝藏太太!” “其实,叙述语调和故事是一致的,有什么故事,就有什么文风,这是应当的。”棠梨解释了一下,“丝和思同音,这篇思念深沉,我自己也很喜欢。” “哦,还有这层意思。” “说起来,我这里有个风格最不同的——现代女尊,了解一下?” 米卡:“现代女尊我也看过,你这个不算新。” 棠梨:“男秘书,女老板神马的——” “看!” 棠梨笑:“其实只是个噱头啦。这篇写‘标签’。在人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标签。一个男秘书,一个宅女,两个人放在相亲市场里,都是一身负面标签,是互相理解,还是互相排斥?” “太太,作话——” “不好意思,哈哈。”棠梨说着,从话本匣子里拿出一物,看起来像是办公室常用的文件夹。 米卡摸了一把。 “《大龄剩男相亲记》?这次名字终于有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的意义在于…… 我们可能关注王侯将相的争夺和功业太久了,有时候会代入厉害的人,聪明的人,嘲笑那些汲汲营营的配角和反派,却忘了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后一章的梦里,这些不同的情形,不同的选择,是真的在别的平行世界发生,还是梦境,都不重要。这个兜肚真正的来历,祁王真正的出身,也不重要。 他们就是要争权夺利,就是要斗,不止这一件事。可是在这一件事上,就要牵连太多普通人。 对上位者来说,手下天经地义要服务于他们,即便失败,可能只付出了微不足道的小代价,但对于被侮辱的,被损害的,被剥夺的人,就是失去全部。 为普通人坚韧的生命祝福~ 这篇主题沉重一点,感情深沉一点,下一篇是都市现代的背景,会轻松很多,敬请期待~ 第18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1/ “嘿,你看,这什么神仙福气,三个都这么帅。” 星光茶餐厅还没到上客的时间,店员们还有些空闲,聚在一起悄悄咬耳朵。 她们目光的方向,就是靠窗户的卡座那里,正在相亲的四位客人。 一女,三男。 宽阔的卡座被三件笔挺的定制西服撑出的宽肩挤满,三张面孔,帅得各有风格,三身行头,连细节都一丝不苟,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对面的女人坐在卡座当中,同样是从头到脚精致无比,就差出现千条背光,脑袋上顶着“这是精英”的字样了。 一位店员咂咂嘴:“你们看她那包,那表,那耳环,哪一样不得超过咱们几个加起来的月薪啊?” 饮品端上桌,外场店员轻手轻脚地跑回来,有点小兴奋地往同事中间挤:“快开始了,让个好位置给我。” 外场和吧台几个女店员尽量不发出声音,在吧台后面露出一排整齐的眼睛。后厨的勤工俭学男生也好奇地掀开帘子,竖起耳朵来。 这场相亲,就正式开始了。 // 女客人优雅地拿起搅勺,淡淡在杯中过了两下,控水,放下勺子,整套标准的英式礼仪。 “我平时,工作比较忙,所以并没有时间培养感情。我需要的,是个善解人意的贤内助。” 三位俊男都露出礼貌的微笑,轻轻点头,既不出声,又表示明白,活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家教。 女客人继续亮出她的条件。 “婚后,如果还想出去工作,没有问题。我欣赏有事业心的男性,不会在这里加以阻碍的。” 这句话说出,她精明的双眼就注意到了,中间那位和靠过道那位有悄悄盘算的眼神,但靠窗那位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眼神不动不摇。 很好,她也觉得这位的外貌是她喜欢的类型,等下可以重点考察。 “要孩子的时间,我希望晚一些,以结婚五年为限吧。” 五年…… 靠过道那位男客人轻轻皱了皱眉。 他年纪不占优势,五年之后他都三十六七了,这个条件,不好接受啊。 女客人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自觉地躲避开目光。 女客人倒也不是个赶尽杀绝的,马上抛出补充条款:“我说的,是五年内,并不是五年后。你们几位的年龄,介绍人都跟我交了实底的,我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而且,只要有孕,我是不会抛弃糟糠的。” “好了,我这个人比较干净利落,没有那些零碎要求,你们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衣冠楚楚的都市里,现代文明让生存竞争包裹上一层伦理和规则,多少有了些保护的意味,而不是直白的猛兽搏杀。 但,在求偶,繁衍,这样遵循本能的事上,人,与鸟兽,毫无分别,依然遵从着最古老,最坚固的丛林规则。 雌性,掌握着绝对的选择权。 自由恋爱的情况,或许会显得很甜美,灵魂的默契会让人麻痹。 但现在这个场合,相亲,完全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雄性想要取得血系后代,就必须屈从自然,尽力取悦和打动他的求偶对象,亮出所有底牌去和其余雄性竞争,来拿到被挑选的资格。 这一场轰动茶餐厅的相亲,还是一场初相。 这意味着,卡座里这三位帅得有资格做杂志封面模特的俊男,在这位二线城市CBD附近随处可见的高级白领面前,连门票都还没有拿到。 但,这样的女性,已经是相亲市场中的最上等。 所以介绍人给她安排的,全是所有资源里的尖子。 另两人还在仔细思考着女客人说的话,靠窗那位首先拿起咖啡杯,尝了一口,淡淡抿了下嘴唇。 他看起来比另两位自在多了。 女客人十分欣赏这种上得厅堂的气质,刚才就多关注他一些。而他在她的注视下,还能显出一份自然和闲适,表现十分稳妥。一身的贵气和书卷气恬淡又宁静,可见家世和能力都不会差。 女客人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另外两位久在相亲场中厮杀,敏锐地感觉到这种倾斜,于是各自都在考虑,如何抓住女客的注意。 于是他们也拿起饮料来喝,拿起小零食浅尝,展示了优雅的吃相。 目的虽然心机,企图也很明显,但这个场面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女客人为他们的重视感到一阵愉悦。 但她首先还是看向靠窗的那位。 “权……” “您好,我叫权英洙。” 对没有记住相亲对象名字的行为,英洙依然报以和善的笑意。 “这个名字……你是高丽人?” “不,只是有点像高丽名而已。” “哦。”女客人聊兴刚起了个头,“多大年纪?” “二十七,还没到生日。” “我想起来了。你的资料,有一点我很想了解。” “您请讲。” “介绍人对我说,你是白领。但我问具体是做什么的,他却不太愿意告诉我,只说是一些案头文书什么的,好像有些遮掩,引起过我的好奇。你可以亲口告诉我吗?” 英洙应了一声:“这样啊。” 随机微笑着回答:“我是秘书。” 女客人顿时哽住了,精致的妆容上出现了微微惊讶的神情。另两位俊男当场来了个向右看齐,震惊之情让优雅的伪装全部破功。 女客人不自然地咳了咳。 “啊,这个……我没有职业歧视的。” 她笑得有些勉强了。 英洙轻轻点头:“谢谢您。” 女客人斟酌了一下,抱着侥幸心理追问。 “你老板……是男的……?” “不。” 英洙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微笑。 “女的。” 女客人已经有些不太甘心了:“秘书也是有些等级的,或许你是秘书科里的……” 英洙笑得很自然,好像是生怕别人不误会这层关系,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不,我是女老板的直接下属,高级秘书。有的公司会把这个职位叫做随身助理、特别助理的,但我们公司比较传统,就是叫秘书。” 女客人脸色直接沉了下去。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婚后辞职?或者……换一换职位,再不然,换一位男上司呢?” “我是有考虑,但我的老板很器重我,我也做得不错,我想就应该负起责任,打理好这个工作,而不是因结婚、养孩子而突然跳槽。 “公司待我不薄,我也不能做这瞻前不顾后的决定。我看您也是事业做得不错,可能会懂的。” 女客人把牙一咬。 多亏她的好涵养,才没有把让他直接滚出去的恶语说出来。但她的肢体语言已经做出了表示。 她往过道方向挪了挪,直接把英洙当空气,和其他两位聊了起来。 靠过道那位精神一震。 他刚才听权英洙年纪还不到二十七,和自己差了将近五岁,本来以为自己没了希望了。不曾想,女客人这次聊天的重点落在了他身上。 于是他眼光都亮了起来,谈及自己家里只有一个弟弟,没有妹妹,从小习惯做家务,照顾老人。他持有初级营养师和初级厨师证,目前做化妆品的柜台销售,随时可以辞职。 女客人和他相谈甚欢,中间那位俊男不怎么能插进话去,失落和懊丧蒙在眼神里,借口有事提前离场了,女客人也不介意的样子。 英洙被撂在一边,是意料中的事。他闲得无聊,随手拿起桌上的平板电脑看餐单,欣赏精美的餐点照片。 过了很久,旁边女客人是越聊越满意,和居家男交换了电话号码,互相加了维信,还分享了一阵子朋友圈里的家人、宠物照片,其乐融融。 “我希望你能作为复核参考,参加我下一次的相亲见面。” “多谢您的垂青。” 直到起身离开,女客人也没有再看英洙一眼。 居家男有些受宠若惊。 在相亲环节中,如果大家都是“初相”,那是不怕的。人数再多,也是以第一印象为前提,公平竞争。 但像居家男这样,进入下一个“复核”的环节,被定为“复核参考”的人选后,就是要进入下一次的相亲会面,再和别的男人进行比对。对手或许是来初相的新人,或许是其他的复核参考。 过关斩将,就到了“终对”,往往是相亲女在两个经过反复参考的男人当中选其一。 居家男从淘汰边缘直接进入了复赛,可谓是绝处逢生。他柔顺又礼貌地送走了女客人,也对刚才的事有些好奇,又回到座位上问英洙:“你是第一次来相亲?” 英洙扬了扬眉,顿了一下,才露出笑脸:“是啊。” 居家男有些无奈地望着他:“怪不得。看在一面之交的份上,我得劝劝你。年纪大了,来相亲了,就多摆一些优势出来。你一上来就女老板、男秘书的,说得这么过分……” 英洙笑着反问:“怎么,哪条法律规定,女老板不能雇男秘书吗?” 居家男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回怼,抿着嘴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完:“毕竟……名声还是比较重要的。秘书工作,实在是太暧昧了,即使你带着这样的身份来相亲,那也最好掩饰一下。我听她说,你介绍人都帮你隐晦了,这就很好,你又为什么非要直来直去的,得罪人呢?” 英洙也并没有反省的样子。 “可是我就是这个岗位,专业对口,能力匹配。从入职以来,我一直都做得很好,为自己的事业感到很满意,并没有因为要结婚,要带孩子,就放弃它的打算。这样,即使今天我撒谎了,将来相处,还是要提到这些问题,总不能撒一辈子谎吧?” 居家男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他才干巴巴地回答。 “哦……那个……可以理解,人各有志嘛。” 英洙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着答:“是这样。哦,恭喜你啊,拿到了复核位置。” “谢谢您。” “不谢。” “您不走吗?我看刚才那位先生,人还挺好的,把账都结了,没有AA。”(*见作话) “哦,我不走,我——等人。” “那,回见。” “好的,回见。”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先生”的称呼。 我的背景设定里,现代都管女人叫先生,只有很杰出的男性,比如大文学家,科学家,大学者,才能称为“先生”。目的是和现实的习惯完全相反,才能感到社会语系对性别问题的偏倚。 第19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2/ 送走了居家男,“等人”的英洙抬起手来,向沉浸在吃瓜情绪中的外场服务员笑了笑。 “您好。” “您好!有什么需要?”外场服务员立刻抛下八卦,来近距离接触当事人。 “我看店门口的海报上,有万圣节限定套餐,现在可以供应吗?” 他刚才就饿了,静等着把相亲的这一堆人支走,好点万圣节餐呢,一定很有趣。 “可以的。我们有单独的菜单,您稍等。”外场还顺便把喝空的咖啡杯收走,擦了擦桌子。 这才过了几分钟,英洙和刚才拘谨严肃的样子就完全不一样了。依然是合身的定制西装,坐姿却随意了不少。接过小菜单翻看一遍,马上下了决定。 “骷髅头焗饭,青虫沙拉,德古拉果汁,还有,三份巫师手指曲奇,一份给我,另两份打包。” 外场服务员热情推荐:“每份巫师手指都会附赠一个南瓜头钥匙扣,共有五个款,您看——”她指了指菜单边角的样品照片。 “挺可爱的,就要这三种吧。”英洙也很痛快。 “好的,重复一下点单……” 点餐完毕,外场刚刚回到吧台边上。 “哇真的近看也好帅——” 门铃叮叮一声响,随机,叮叮,叮叮,一连好几声。外场服务员热情招呼,转过头来。 “欢迎光临!” 英洙的座位背对着门口,没看见进来的这批客人,也不怎么在意。只听门铃不停响,卖场几人此起彼伏的声音。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大量客人的涌入,让一个茶餐厅顿时成了菜市场。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这小小的外场空间里,大部分卡座满满当当。店里的wifi慢慢变得卡顿,人群来来去去。 英洙觉得这流量大得有点奇怪,抬头一看。 我去! 不是过几天才万圣节吗? 怎么有人穿古装,还盘着头发,插着珠钗! 怎么有人穿着欧洲宫廷那样的华丽裙子! 怎么有人穿着造型奇特的盔甲,背着巨大的翅膀! 怎么有人还——穿着重装迷彩,拿着枪,拿着炮? 更奇怪的是,在这秋末的时节,有人穿皮草,有人穿短袖,有人半身穿皮草,半身穿短袖? 也有穿得很正常的,西装,风衣,衬衫,礼服裙,但脸上的妆容和发型,个顶个的夸张,并不像是日常造型。 今天这是……什么世界! 忽然耳边一声男孩子的招呼:“您好!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吗?” “啊,好的。” 两个穿着层层叠叠的裙子,戴着大大的粉色系蓓蕾帽和粉色系假发,拿着魔杖的,男,孩,子,扬起两张一模一样的娇嫩笑脸。美瞳把黑眼珠放大不少,看起来更显得年纪稚嫩。 “阿里嘎多,尼酱!” 异口同声,好像是双胞胎最基本的默契。 是东瀛孩子? 英洙本能地调动东瀛语:“不客气,孩子们。” 但他判断错了。两个孩子是如假包换的华夏人,只说了一句东瀛语就回复了普通话。 “哇,尼酱发音很标准诶!” “声线也好听。” “尼酱是CV吗?” “尼酱,请问你是在出《极道魔王》吗?” “不对诶,尼酱没有魔王的黑伞。我觉得这套应该是《异次元游艇》的艇长礼服。就是剧场版里,和秋斯特对决轮。盘游戏的那一幕。” “是是是,同款领带!” “哇,尼酱,拍个照好不好?” 英洙完全没有听懂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点点头:“嗯。” 女装双胞胎小男生立刻颠颠地坐在他旁边,点开相机美颜滤镜,一左一右勾起他的胳膊,像对待亲生哥哥似的,笑得无比甜美。英洙只能稍稍微笑一下。 “阿里嘎多!”双胞胎兴奋得像两个刚吃饱了瓜子的小仓鼠,回到座位上又开始叽叽喳喳聊起来。 明明说的是普通话,每个字都听得清,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完全搞不懂? 英洙满脑袋问号。 若不是他一直是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他还以为自己忽然原地穿越到什么外星球去了。 渐渐的,每一桌都被两拨甚至三拨客人塞满了。英洙这里六个座都没有走空,坐了他,双胞胎,还有三个穿着印有卡通图案T恤的小女生。 双胞胎和小女生很快就自来熟地聊在了一起,而英洙点的餐因为外场太过于忙碌,刚刚上了桌。 “哇!尼酱!你果然是大魔王吧!”小朋友们大惊小怪,“怎么我们刚才点餐的时候没有这种!” 魔王就魔王,为什么还有那个“吧”?感觉怪怪的。 英洙还是解释了一下:“这是万圣节的限定。” 双胞胎开心不已:“我也想要这个!” 但叫来外场一问,外场说这些本来就是限定品,准备不太多,现在已经被点光了,五个小家伙都愁眉苦脸。 沙拉和曲奇上桌,英洙就邀请他们一起吃。小朋友们又高兴起来,一人抽了一根巫师手指曲奇,齐声:“我开动了!” 这群小孩子,说东瀛语他完全能懂,接着又说普通话,却完全听不懂,让他有点无所适从,只能默默吃饭,默默喝果汁。等他们陆续啃完曲奇,接二连三又冲他招呼:“多谢款待!”他才本能地点头,礼貌回应:“招待不周。” 随着上菜越来越多,整个茶餐厅渐渐安静下来,吃饭的多,聊天的少了。英洙吃到尾声,才后知后觉地想: “星光文化宫就在隔壁,这些小孩子,是不是来参加传说中的‘动漫展’的?” 他今天因为这场注定失败的相亲,白白浪费了一次调休,下午没有安排。看起来这个动漫展的活动很有趣,离得又近,他准备去逛一逛,也好散散心。 英洙也知道不能太外行,吃了饭,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他们说的“极道魔王”,“异次元游艇”什么的,对比了一下身上的西装,果然有点像这个卡通角色。 很好,这就能将错就错,不会太显眼。 于是他又用地址和时间做为关键词,搜索到了这次漫展的主办信息。计算了一下下午开场的时间,查了一下售票点的定位,心里基本有了数。 小朋友们茶足饭饱,又开始聊天。英洙就挑感兴趣的词汇去搜索,一来二去,次元壁渐渐打破——你看,又学到了新词汇。 忽然,门口又传来叮叮的门铃声。 店里的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哇——” “是红莲大大。” “红莲大人,评审和演出辛苦了。” “红莲大大好帅。阿伟死了。” “红莲大大气场两米八!” 英洙虽然不太了解情况,但同桌的五个小朋友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天神驾临一般的崇拜表情,于是他也跟着转头向门口,去看那个“红莲大大”。 不巧,转头晚了,只看到一个裹着鸦黑纱裙,全身散发着万圣节之王阴郁气场的女子,擦着烟熏妆的小半个侧脸。 半遮半掩的头纱,小巧的帽子上装饰着大大的黑色羽毛。挑染的红发,黑色的指甲,手腕上套着铆钉饰品,腰间挂着沉重的锁链,网袜有破洞,裙子似乎被撕掉半边,长短不一致,鞋子也并不是一双。 就……虽然很美,但还是很奇怪。 而且,看过一屋子“安能辨我是雌雄”的小朋友,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位穿着女性装束的红莲大大,是不是真正的女性。 “这么近看起来,还原度更高了!”小朋友们小声嘀咕。 “我没有看过这个动漫,她cos的是谁呀?”英洙立刻学以致用,试图插进话题。 “是业火莲。”双胞胎小小声。 女孩子补充:“尼酱,你是新入坑不久吧?你去看看国创《罪夜之业火莲》,红莲大大最火的角色就是业火莲了,从第一季的造型cos到第四季,已经八年多了。现在是官方御用的罪夜代言人,还是‘8号房间’动漫社的干部之一,负责排练cos剧。这次漫展,她不但带团表演了舞台剧,还负责cos比赛主评审。” 英洙立刻融入新环境:“哦!666!” 五个小朋友已经顾不上他了:“哇,活的红莲大大,我都不敢想……”看样子快融化在一起了。 英洙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她一路进来,没有人找她拍照什么的?” “今天比赛的整体效果都不太好,还有的团排练不到位,在台上失误了。红莲大大上午都发火了。” “是呀,打了好几个低分。岚加大大一直在旁边递台阶,她也没有给面子。” 英洙顺着说:“唉,我上午没看,可是那些团也太不走心了。” 小朋友们都惊讶地望着他。 英洙奇怪地望回去。 小朋友们也不敢高声,七嘴八舌小声叨叨:“尼酱,你不知道被骂的团好可怜的,红莲大大真的很不留情面。” “是啊是啊。” “其实都是些很小的失误,这样觉得红莲大大有点过分诶。” “青空之梦动漫社,就因为打斗的时候剑断了,就被打了1分!” “对对,我也觉得是因为她们扫到台风尾。红莲大大已经很生气了,所以就大笔一挥——还把她们训得都哭了。” “满分可是10分,因为一点小失误,就扣得剩1分诶!” “所以说,大大是很帅,气场两米八,可是……” “有点不近人情……” “是很过分内……” 恰好那边座位太满了,红莲就带着几个人,往英洙他们坐的这边走来。 安静的店里,小朋友的窃窃私语也很明显,而且八卦得太入迷,连正主走到旁边都没有觉察到。 作者有话要说: 声明一下:本作中动漫作品、情节、人物、团体都是纯属虚构,甚至是随手写的,和现实任何类似的都没有关系~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20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3/ “8号房间”社团的其她干部都快听不下去了。 红莲面无表情,就站在那没动。 这一桌不懂事小朋友,她倒还没怎么看在眼里,只能看到一个西装笔挺,身材也很不错的成年coser背对着自己,听到那些小朋友忘记压低声音,越来越清晰的声讨。最后,他感慨似地说了句:“真的很过分。” “是吧是吧!尼酱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红莲大大真的太严厉了!” 小朋友狂点头。 这艇长coser,声音挺好听的,怎么说的话跟小孩一样不懂事! 红莲心里被拱了半天高的火,却听到那“艇长”又说。 “不,是那些表演的团队,真的很过分。 “cosplay虽然是业余的爱好,但是,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应该付出全部,追求完美吗?如果知道这把剑要用来演打架的戏,却不检查质量,而是等到上台了,在观众面前断掉,不止是代表这个coser不认真,我觉得还是对角色的不尊重。 “喜欢一个动漫角色,去cos她,那么,在这个时间里,就应该代表这个角色去说,去做,而不是给观众留下断剑的印象。这会让观众和同样喜欢这个角色的人很伤心。 “所以,这根本不是小的失误。 “任何小失误,都是致命的因素。” 这下,不止小朋友,连社团的朋友都愣住了。 刚才,红莲在评审结束后,社团后辈安慰她不要生气的时候,就说了这样的话。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是这个“艇长”说的,已经很符合红莲的看法了。 气氛凝重之中,英洙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小朋友还小,现在还不太懂责任心这回事,等她们长大了,当然也会慢慢变得负责起来。他一个陌生人,忽然像个校长似的把小朋友训了一通,算怎么回事? 啊……伤脑筋,怎么办? 结果,小朋友们呆滞了一会,忽然兴奋起来。 “哦哦哦哦!!” “出现了!名场面!” “艇长鞭挞我!!” “你果然是艇长本长没错了!” “哇好帅!我应该录下来的!” “阿伟死了!” ……什么东西?阿伟是谁? 小朋友们兴奋了半天,一抬头—— 黑衣的业火莲,面无表情地站在卡座旁边。就好像动画里看到的,她要动手惩戒卑劣的人群之前那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整桌人。 她的身后,是脸色同样不太好的8号房间成员。有的穿着cos服,有的穿着日常的衣服,混搭得乱乱的。 “红莲……大大……好。” “嗯。”红莲简短应了一声,就不再出声。 气氛慢慢凝固得越来越紧了。 英洙在小朋友们震惊的目光中转过头的时候,红莲刚好转过身,又给他一个侧面。余光瞟了他一眼,迈步就走。 8号房间的成员急忙跟着她,出了简餐厅的门。 小朋友们心有余悸。 “尼酱!你拯救了世界!” “艇长尼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红莲大大在旁边?” “艇长尼酱,你求生欲好强!” 英洙哭笑不得:“是我的真实想法,怎么是求生欲?” 虽然他对这个词不熟悉,可刚才红莲一瞥,他顿时感到了“气场两米八”的含义。可想而知,如果他没有说那番话,这桌人当场就会被眼神杀死。所以小朋友说求生欲,他也就秒懂了。 小朋友们又开始聊天,茶餐厅紧张的气氛,随着8号房间成员的离开,又热络和轻松起来。 英洙直觉刚才那件事里可能有什么巧合,悄悄拿出手机,搜索一阵。 原来,他刚才所说的“任何小失误,都是致命的因素”,也是动画中的艇长台词。 看来他和二次元之类的还是挺有缘的,可以试试“入坑”看看。 // 真没想到,现在漫展这么热闹,到了下午,星光体育场附近的主干道统统堵车。 英洙在车上看了会新买的漫画书,觉得还不太懂,但挺有意思。等到车流恢复秩序,他来到闺蜜团聚会的地点,一群好友已经齐聚了。 一看他这身行头,好友们都懂。 “呦,来看我们,还打扮得这样?” “你又去相亲啦?” “怎么样啊,这次过了复核大关吗?” “我看他心情不错,应该是成了。” “嚯,那可是要庆祝一下——” “停停停。”英洙快被吵死了,“我说什么了?你们就瞎猜。” “……天啊,你又没过初相?你这个楚襄王真不是白叫的!” 英洙有点生气:“这又不是我的错!” “怎么不是你的错啊!要说你这条件,怎么看怎么是复核参考的标准吧!就是你老是排斥更进一步的机会,才导致现在总卡在初相,慢慢成为了初相王。” “说真的,英洙,你要是非常不想去相亲的话,就别去了。浪费时间,还没结果。” “我是觉得,英洙不如去发展发展自由恋爱,摆脱包办相亲。” “喂。”另一个好友不服气了,“这位平权小斗士,你可不能自己是自由恋爱,就鄙视我们相亲党啊!” “谁鄙视你们了,我是说英洙可能不适合相亲。其实,就算不恋爱,那我们还是独立的个体呀。” “哦?说到这个,我早就想问问了。我看你这么不想谈恋爱和结婚,一直在朋友圈转发什么‘远离情感剥削’主题,怎么自己还找女朋友呢?” “我女朋友那是缘分到了,自然发展,总比你们家里安排的强啊!” “我虽然相亲结婚了,可我还在上班,家庭事业两手抓,比你缺什么了?我又不是全职主夫!” 好友中唯一的全职主夫:“你们吵就吵,扯上我干什么?” 看吧,每次说到婚恋问题,男性就会点燃那被社会环境刻意放大的竞争欲望,开始互相倾轧。即便是多年的好友,也不能例外。 英洙无奈望天。 为了转移注意,他把包里的饼干盒子拿出来打开。 “万圣节快到了,吃点配合主题的小零食。今天在相亲的店里意外发现的,我觉得挺好吃。” “噫!这什么?” “不懂了吧!我见过烘焙视频推荐,这个叫巫师的手指。” 一群大男生围坐着,每人拿着根疑似手指的曲奇,场面气氛十分邪恶。还好,吃了些小点心,大家也都不再纠结刚才的话题,点了吃的喝的,开始谈天说地。 每隔一段时间,闺蜜团都要进行一次这样的聚会。把心里憋着的事情、连枕边人都不能倾诉的话,放在饭桌上倒个干净。其他好友各自唏嘘,各自拿出自己的烦恼和喜悦来分享。像个现世的《十日谈》。 英洙静静听他们交流恋爱,婚姻,育儿。这才惊觉,在一次一次的聚会里,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那个阵营,单身的,只剩下他一个。 他倒不觉得单身寂寞,但是,在他所处的环境里,所有的人都朝一个方向走,他也会时不时地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目标怀疑起来。 真的是我独立特行吗? 结婚之后真的有比较幸福吗? 相亲得来的感情,真的像好友们说的这样稳固吗? 我真的想去相亲吗? 真的想结婚吗? 见他托着腮神游,好友们都觉得是相亲接连失败给他的打击太大了,纷纷善解人意地“让他冷静一下”。于是英洙发呆,越发越深…… “顾客您好,可以为我们的服务写个评价吗?” 一个女声忽然打断了英洙的思考。 服务员手拿意见卡和签字笔,正笑容满面地期待顾客的反馈。其他人聊得正欢,看来都没空,英洙就笑了笑,接过意见卡,把“口味”、“服务”之类的项目全打上好评,又在意见栏画了几朵小花和一个笑脸,在顾客名字栏上写下了“权英洙”。 “谢谢!”服务员笑得很甜。 她扫了一眼意见卡,然后轻轻弯下身子,声音小小地问:“打扰啦,您这个名字……您是……高丽人?” “嗯?”英洙在乱乱的环境里没听太清楚。 服务员用不太熟练的高丽语,慢慢地问:“是……高丽人?” 英洙笑了。 他一张口,就是流离的高丽语:“啊,帮了大忙了,您会说高丽语啊。姐姐真的是天使一样的呢,好会照顾人,多么温柔的姐姐呀。” 这么一个特写的帅脸,像高丽剧里的男主一样,热情乖巧。服务员被这扑面而来的男性魅力迷得七荤八素,都开始模仿起高丽剧中常见的肢体动作来:“没有啦。嗯……我刚才就看到你,你很帅。” “真的吗?啊,谢谢姐姐。姐姐也是个很美丽的姐姐呢,能得到您的夸奖我好开心。可不要因为想逗我笑,就这样违心地说话嘛。” “真的很帅啦,自信一点。”服务员以为他一直不太说话,是因为语言问题,于是开心地鼓励他。 “好感动,谢谢姐姐!” 姐姐这个称呼,念做高丽语的时候是“鲁娜”,要撅一下嘴唇的。英洙的脸本来不是可爱型的,但左一个鲁娜,右一个鲁娜,语气黏糊糊的,两眼闪闪的望过来,用词明显就是在撒娇。这样的长相,身材,服饰,和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又奶又帅,双重刺激。 这服务员当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部高丽剧的大女主——最少也得是个女二号吧!清秀的脸上红晕不退,热得要冒烟,丢下一句:“不要客气,欢迎下次光临。”就逃荒似的跑出包厢。 再待下去,她就要失控袭击客人啦! 第21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4/ 闺蜜团里早有人注意这边的情况了。 “你看看,面对一个服务员都这么会撩,连保留节目‘冒充高丽人’都信手拈来,怎么相亲的时候不使出来!” “对呀,你相亲的时候如果来一次这个,还有其他的小狐狸精什么份儿!” 英洙喝了点饮料,恢复淡定,解释着:“现在跟你们在一起,我心情好,才有余兴胡说八道。但是只要坐在相亲桌边,我就没了兴致。” “你就把相亲对象当成萝卜白菜,不要那么抵触嘛!” 英洙叹口气。 “不是我抵触她们,明明就是她们抵触我。 “秘书怎么了?好好一个正当工作,一直被诋毁。 “难道事业,必须和结婚对立起来吗?” 毕竟是好友,在座的人人都知道他的事业心,也都知道别人会因为他的工作职位产生什么猜想。 但是,没人开口劝说他妥协。 以前,这闺蜜团聚会人数特别多,每次订饭店都会要最大的包厢,甚至有坐满两个包厢的。喝酒,唱歌,热热闹闹玩过两三年。刚入社会的新人们,就是靠朋友们这么互相鼓励,度过了新鲜人的尴尬期。 渐渐的,大家聚会的地点,成了一处处喜宴。再后来,渐渐的,有的朋友辞职了,有的需要专心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没有空闲出来玩。聚会人数越来越少。 闺蜜团中出现过一些恐慌,担心关系变质,担心着好友们的现状。于是,有新晋奶爸做了尝试,带着孩子出来,试图证明家务和自己的生活可以兼顾。但是,孩子突然的哭闹,不停响起的电话,公婆妻主轮番的催问,让聚会连连陷入尴尬的气氛,不得不提前散场。 经过两三次,闺蜜团也不好意思强行叫奶爸们出来了。 今天在座的,都是在恋爱结婚后拼尽全力保住事业,才没有被迫退回家庭的。闺蜜团聚会,已经是他们最后一个可以完全放松的场合。唯一没退出的家庭主夫,是因为婆家环境宽松些,也有经济能力雇用专业人员来带孩子,这才逃过了“一有孩子就退出”的魔咒。 这里只有一个真正的自由身,他们虽然都会把“楚襄王”挂在嘴边,但心里还是很羡慕的。 真心祝福的话,他们真希望英洙依然这样开心地单身,努力地工作,烦恼着升职加薪的事,而不是在日常琐碎里消磨掉他的才华。 但他们也是同样在摸索着生活和感情的关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英洙,很快就转移了新的话题,气氛慢慢地恢复,所有人都默契地淡忘掉刚才的小小插曲。 // 晚上回家时候还早,权母正在看一档综艺节目,是给单身的男艺人安排相亲,请男艺人的母亲来演播室看直播,这样的访谈。 所以权母一抬头,看到英洙,就拿出了一位资深学者严肃的态度,精准针对他今天去相亲的课题,开始调研。 “过了初相吗?” “没。”英洙拿出南瓜头吊坠,“妈,这个小东西,是给我姐和我妹的,等她们周末回来,你帮我转交哦。” “怎么还是没有过啊?”权母有点着急,“这次的对象,是你应征的所有对象里条件最好的了。” “对方还是喜欢居家型的吧。我不是太适合。” “实在不行,你也去考个教师证,或者营养师证,这话我也说过,可你从没听。”权母性格沉静,说责备的话时,神情也很温柔。 英洙也不是强硬的性格。放下随身带的东西,拉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给自己倒上一杯,坐在沙发上,和权母挨着肩膀。 “妈妈,你是女人,你总觉得结婚特别容易,好像是我不努力似的。可是你不知道,现在那些去相亲的女人,企图也太明显了。 “本来嘛,女人自己会生孩子,根本没有养老的顾虑。就像你一样,有自信,也有条件,独立养育我们三个,结不结婚都是你的自主选择,你看的是感情和享受生活这个层面。 “可是,我遇到的这些人,我觉得她们只是想找个免费的保姆,甚至男方还要倒贴。今天遇到的那个女方,一点自己的条件都没交代,我觉得必然是个坑。这样的人,怎么算是条件好? “妈妈把我培养到这么大,一直在学业上、事业上要求我,比对妹妹还严格得多,难道不是为了我的社会责任,而是为了积攒嫁人的筹码?如果我为了生孩子养老这样摸不着边的理由,付出所有去维持一场婚姻,到最后还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值得吗?” 权母抚了抚儿子的肩膀:“妈妈是担心,将来你没有人照顾,到了年纪大了,会很孤单。” 她自己在青年时期锐意进取,选择了事业而不是婚姻,有时候想起,也会有淡淡的遗憾。 英洙摇摇头:“妈妈,如果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貌合神离,那不是更痛苦吗?” 权母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想再相亲了吧?” 英洙喝了口牛奶:“是啊。这两年,我因为相亲,调休太多次了,上班也乱,生活也乱,要不是妈妈遗传给我的智商打底,我早就成了职场垃圾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正常休息,调整好自己。” 权母虽然对他不想结婚的论调不以为然,但依然答应了他。 “好,如果再有人介绍,我就说你最近忙,没有空。” 知母莫如子。她并不认为他是今天受了什么委屈,才有这样的言论。他是相亲太多次,积累起来的挫败感,酝酿成大情绪了。 就先松一松弦,让他休息一段时间吧。 他现在处在刚刚被称作“大龄剩男”的年纪,心里还没什么感触,到了三十岁,就会忽然恐慌起来,不给他安排相亲,他自己都得要求呢。 英洙看到有转机,松了口气。 还好,他面临的压力不算太大,妈妈还是肯沟通,很体谅他的。也幸好他家没有爸爸,他听说几个同事、朋友,被爸爸急切催婚的惨状,就不寒而栗。 男人敌不过繁衍的本能,也敌不过社会的压力,必须要结婚,才有养育后代的资格。奈何现代社会,女性的结婚意愿越来越低,男人就把婚姻这条路走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又推着后代进入这个婚恋的竞技场里。 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不过……”权母话锋一转,“你这里还有一场初相没有去呢。妈妈答应你,以后的可以帮你暂时推掉,可这场是早就定下的。还是要去。但是,不能觉得这是最后一场了,就得过且过的。要好好努力,知道吗?” “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好的。”英洙对这场安排有些印象,答应得很干脆。 反正对方也不一定看得上他,一定会找别人聊的。他不过就是找个地方放空,喝个下午茶而已。 就像从前那些数不清的初相过程一样。 // 说来也巧,这次相亲,又赶上漫展的时间,又约在漫展场地附近。 英洙查了一下资料,这次的漫展规模不太大,相亲的场合又是个中高档价位的饭店,想必不会像上次那样,被小朋友占满了座位。 而且,这次的场合装修精致,有些档次,他穿着定制西装到场,就不会像上次那样显眼了。 英洙做好了一切准备,赶赴他的战场。 结果,在预定的座位上,预定的时间点,等了足足十五分钟,竞争的对象和主审的女方,都没有出现。 ……什么情况? 商务往来的场合,英洙从来不惧怕打电话,哪怕对方是世界500强,福布斯榜上常驻的企业家,他都能毫不犹豫。 然而,他是第一次,不得不给他的相亲对象打电话,为的是问别人,我这颗白菜已经在摊子上码好了,顾客先生您怎么还不来挑啊。 莫名有些屈辱。 把手机拿到耳边的时候,他听得到自己轻轻的叹息声。 响铃九声,要自动切换成忙音的当口,对方接了电话。 “喂?你好……” 声音很小,背景嘈杂,听不清都在说什么。 英洙硬着头皮,礼貌地讲出目的:“伊先生,你好。我是……我们今天在‘江南桥边’有约。现在已经到了时间,您还没有到场,是遇到什么情况了吗?如果我可以帮忙的话,您不必客气尽管说。” “啊!那个……请再稍等一会!” 这句是听得清的,之后就再也听不清了。 电话里嘈杂声持续了一会,又听到似乎隐约是说:“……我忘了……走了……”之类的。 英洙“喂”了几声,只听嘈杂的背景声音似乎有些窒闷,不再有人的说话声。 是把手机丢在口袋里,或者包里,忘了挂掉电话? 他有些不安,捏着手机,也不知道挂掉好,还是保持通话好。 犹豫了一会,他还是主动切断了,内心又充满猜测。 这是还没来,还是在路上? 他从到场到现在,已经将近半小时,就这么干等着,也不见其他初相的对象。难道这次的相亲对象,是领着复核参考来的? 他也不是没碰到过复核对初相的场面。复核参考毕竟在上一场刷足了好感,占据了先手的优势,就会展现出超高战斗力,明里暗里挤压其他初相,感觉对人十分不尊重。 这个时候,女方就像古罗马的奴隶主,看着这场搏斗,毫不表态,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盘算。 初相的摸不清女方的心思,反击也不好,躲避也不是。翻盘与否,全看女方的最后授意。 而女方,往往是等到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才一声定输赢。 英洙微微皱着眉,思考着可能发生的一百八十种情况,忽然哒哒的脚步声急促走近,一个人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你好,我就是伊笛。” 第22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5/ 英洙急忙收住所有小情绪,抬起头来,笑了笑。 “伊先生,你好。” 伊笛拘谨地抬起手,颤颤地摆了摆:“那个……不要叫我先生……很不习惯……” 刚才在电话里没听真切,现在近距离听她讲话,声音软软的,没有一点攻击性,让英洙紧张的情绪也放松了很多。 英洙仔细看了看,对面这位,正在温暖的室内脱掉厚重的驼色呢绒外套,里面穿了件印着卡通彩虹图案的白色卫衣,披肩发垂下来遮住了两侧脸颊,刘海齐眉,黑框眼睛后面,眨巴着圆溜溜的双眼。 如果不是她自报家门,确实是伊笛,就这么看,一点也不像她的实际年龄三十岁,还以为这是个大学新生呢。 可令人意外的是,这话却是对方先说。 “那个……你……二十七了呀?” 英洙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是的。” “皮肤很好呢,像二十一二岁的感觉。比照片还要……帅一些。” 英洙又笑了笑,问起刚才一直在想的问题。 “我刚才等了一段时间——啊,你不要介意,并没有等太久。只不过,我没有看到其他的男士,不知道是安排问题,还是……” 他刚才想到,有一些相亲的场合,女方也会安排多个男方,轮番见面,而不是直接摆在一起。与其问起复核参考,不如问这个,还能给双方留一点面子。 “没有其他人?你稍等哦。”伊笛张大眼睛,似乎消化了一下这句话里的意思,这才手忙脚乱地拿过包,翻出手机来。 “没电了……” 虽然外边天气挺冷的,可英洙注意到,她从刚才坐下起就不停地出汗,这一着急,更是小脸红扑扑,细密的汗水挂在鼻尖上,像个可爱的小草莓。 “你的手机是什么插口?” “Type-C。” “我的也是。那就用我的充电线吧。” 英洙从包里拿出线来给她,忽然想到她或许还要蹲在桌子下面找插头,就直接收回手,单膝蹲下去,帮她插好线,又把手机一端的插口递过去。 “谢谢。” 伊笛软糯糯地道谢,开了机,拨出一个电话。 “喂?你好。我是……呃……顾阿姨给你介绍的……” 她还没说完,就拿着电话愣愣地待在原地。 英洙正想问,她尴尬地干笑了一声:“哈……可能是忘了吧,他挂了电话。” 一场没有任何竞争者的比赛! 那不就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只要他到了,他就胜了? 唯一的胜利竟然是靠轮空得来的,这究竟是无能还是幸运呢? 可能问题的重点,也不在英洙胜不胜上。 伊笛这样的女方,英洙也是第一次见。 迟到,慌里慌张,丢三落四,衣着打扮看起来很廉价,为人也非常不成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在相亲修罗场里,只怕这样的女方,会沦落到被男方挑拣的境地。 他的竞争者都觉得这个对象不值得,那他也就拿出平常心,就当是出来吃个饭,随便聊聊吧。 英洙这么决定了,主动打开纸巾,给伊笛递过去。看她擦了汗,又默默地把菜单给她递了过去。 伊笛有些迷茫:“我不会点,你来吧。” ——哦?这是考察持家的能力了? 不怪英洙这么草木皆兵的,相亲这种场合,女方故意示弱,埋陷阱进行隐形的考察,也不少见。 尤其是点菜、配酒,在英洙这种经常安排饭局招待的人看来,像是学生面对着一本画满了考点的教材,必须把每一个要素都考虑清楚,不能在自己的长项上丢分。 这题虽然简单,却也不是送分的。英洙温和问了忌口和偏好之类的,又问了要不要酒,精心搭配了四菜一汤的两人格局。伊笛依然迷茫地眨眨眼,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那些事都有什么意义。 英洙有些动摇了。 难道真的是个外行…… 就这么想着,伊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是第一次来相亲,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对方放弃攻势,我方就要趁机突进一下。 英洙顺着就反问:“那,和以前的男朋友都聊什么?” “以前没有男朋友。”伊笛虽然显得有些羞涩,但还是回答了。 三十年,感情经历全空白? 看着英洙明显不可置信的样子,伊笛抿了抿嘴:“其实,是有男朋友……但是凡人是不会承认我们的关系的。” “凡人?” “嗯……那怎么说……”她有点伤脑筋,“麻瓜?三次元?” “嗯?” 眼看越说越岔,她干脆从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画集,小心翼翼地竖起来,指着封面上的一个漫画人物说:“看到了吗?” 那人物八头身,大长腿,身穿皮夹克和微喇叭口的长裤,看起来是个怀旧的打扮。 “这位是……”英洙上次逛漫展补的课,基本上都抛在脑后了,只是看这人物的画风有点眼熟。 “是艇长啊,异次元游艇的艇长,雷克西姆。” 哦!是他上次穿了定制西装,被小朋友错认成cosplay的那个人物。 还真是有缘呢,天下动漫这么多,却让他两次都和同一个人物产生了联系。 上次查到的资料,也还能用得到。他记得在论坛里,有很多女性都对艇长散发着粉红泡泡,并“单方面宣布艇长嫁我”。 于是,他就温和地问伊笛。 “那么,现在,你和这位艇长,还在交往吗?” 伊笛小脸一红。 “你说什么呢!艇长他……我倒是有这么想过,可是,好像我说了也不算哈。” “我只有一点了解。”英洙说,“他是个很洒脱,很有性格的人。” “哇,你平时也看动漫吗?”伊笛聊兴大发的样子。 “我刚入坑。”英洙笑了笑,“还了解不多。” “那你以前看哪部?” “以前……什么都没看过。” 英洙觉得,一说起这类的话题,好像主导权就莫名地转了个方向。看着伊笛惊讶的神情,就好像读出了她的意思。 “这个人长到二十七岁了,却连动画都没看过!” 那还真是一比一打平了。 奇怪,明明身边没有别的竞争者,他却进入了战斗状态。明明眼前的人看起来没什么脾气,简直像个娇弱的小白兔,可是英洙却总是出现奇怪的与她对抗的念头。 是不是觉得这是最后一次相亲,过于紧张的缘故? 平常心,平常心。 “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伊笛似乎放开了些,两手环抱,放在桌上,身体前倾,一副感兴趣的模样。 “我……” 不知怎么的,以前面对多强大的压力,他都能流利地抛出自己的职业这个难题,把为难留给别人。今天,面对这样一个期待的面庞,他竟迟疑了一会,然后,也软软地答。 “我的职业是秘书。” “哇——”伊笛感叹,“是不是那种,赛巴斯酱的感觉?” “那是……” “就是那种古堡里的大管家,穿着燕尾服,戴着有长长链子的单片眼镜。表情十分严肃,把一个大大的城堡打理得井井有条。主人回来的时候,他就会在门口迎接——” 她似乎说得兴起,支起身来行了个礼。 “OH,My Lord!” 英洙直接被她逗笑了。 “没有这么夸张。不过是安排老板的时间,行程,做出科学合理的规划,让老板提高工作效率。” “燕尾服呢?单片眼镜呢?茶壶和咖啡呢?” “都没有。上班时间是要穿职业套装的,但是都是简洁的衣服,不能奇装异服。茶水有后勤部门负责,不是我们秘书的事。” 伊笛的表情看来还挺失望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秘书。” 她想了想,又有点开心。 “虽然做不了赛巴斯酱,但是,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帅,身材很好的呀?我看你今天穿的就很好看,如果你穿上艇长那件黑色西装……” 她沉浸在想象里,笑得两颊上有点点小红晕,东瀛话都蹦出来了。 “西服最棒!” 英洙忍俊不禁:“这么喜欢的吗?” 伊笛点头如捣蒜,还不是手工捣蒜,而是厨师机捣蒜。 “可是,”英洙决定戳破这个幻想试试看,“现实中别人会觉得秘书是和老板有暧昧关系之类的。尤其是,我的上司是女性,之前我相亲的时候,都被嫌弃这一点,她们都觉得我应该辞职。” “你这样的精英白领,也会被嫌弃呀?”伊笛同情地看着他,“没关系呀,我也因为做电商,看起来好像没有工作,一直被介绍人嫌弃。” 没有工作啊…… 难怪她打电话询问另外一个相亲对象,对方都懒得多说。或许是从介绍人那里了解了情况之后,就决定放鸽子了。 英洙心里也有些打鼓。 做电商,可是个大范围。 前些年,个人网络小店非常流行。但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太好,个人做电商能不能赚钱,都不敢保证的。 “虽然有点冒昧……但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是做什么的,收入怎么样?” 英洙这么问着,就觉得这简直是在欺负人。 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姑娘,也许背地里背负着比旁人想象更多的生存压力,这样会不会刺痛她? 不食人间烟火的二次元小仙女本身倒是不太介意的样子。 “我觉得还行吧,卖点动漫周边——对啦,我还会做衣服哦,cos用的衣服,生意还不错啦。” 她小脸上满是自豪。 说到cos服,英洙就想起红莲大大那身朋克乞丐装。看起来就像是现成的衣服,把这里撕一撕,那里补一补,混搭一身穿上去的,想必也不是成本很高的吧。那么,利润可能也不太丰厚。 也就是说,伊笛的收入确实不太多,可能刚刚够维持在这个城市里独立生活的开销。 不过也没关系,他这边有…… 等等! 他怎么就忽然算起这个账来了? 刚见一面,他怎么就像个市井小人似的,打量起别人的资产来? 这和那些扣扣索索,要靠嫁人来保障生活的小男人,有什么区别! 第23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6/ 伊笛好像完全没发现英洙的心思。 互相聊了一会,也有些熟悉和热络。一顿饭接近尾声,放下筷子,伊笛现在看着英洙的眼神就很自然,语气也活泼多了,很像是上次认识的逛漫展的小女生。 “我身边的男孩好像都很忙,说起看动画,也不是自己在看,而是陪孩子看那些《小火车的朋友》,《狗狗特攻队》之类的。所以,我很少跟男孩们聊天的。” 嗯,看出来了。 刚才他们聊天的内容,就没有什么实际生活领域的事,全是围绕着动画、漫展。 伊笛也解释了,她把地点定在这边,就是为了顺便逛漫展,买设定画集。只是逛得太开心,就忘记了相亲的事。直到英洙给她打电话,她才被提醒迟到了,迅速赶了过来。 回想刚才,她呼吸急促,脸上挂着汗珠,就是因为从漫展现场挤出来,一路跑过来的缘故吧。 迷迷糊糊的样子,还真挺可爱的。 直到无意中看了一眼腕表,英洙才发现,这场会面,不知不觉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吃吃东西,说说话,续了两杯茶? 似乎都没有聊几句呢,但刚才谈话中累积起来的轻松、快乐,却提醒着英洙,她们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说了很多,相处了这么久。 伊笛见他看表,就问:“几点啦?” 英洙答:“已经两点半了。” “呀,漫展又开场了。我下午还想再去逛一逛呢。” “好的。那我们AA制结账吧。” “别这样。”伊笛赶忙制止,“你不要忙了,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来买单就好。” 在相亲之后,由女方买单,是一种诚意的信号。毕竟对男方挑挑拣拣半天了,有可能打击到男方,聊作补偿还是必须的。也有不少女方,把AA制当做“不满意”的讯号,来提醒男方:“下次不用来了,你出局了。” 所以,在经常相亲的男孩当中,也流行着这样的暗语:“随份子还是她请客?”来交流这场相亲的战果如何。 服务员来拿了小票,伊笛付账之后转向英洙:“等下要不要一起去呀?” 英洙最近刚刚了解这些,倒是有些想去。但他转念想想,和刚认识的相亲对象相处太久,是初相的大忌。这有可能会暴露出更多的不合适,让女方失去再进一步了解的兴趣。 他只好压下遗憾:“不了。我刚入坑,懂的不多。” “好吧。”伊笛看起来也不在意。 她收拾起随身物品,把充电器塞到自己背的帆布包里去了,又忽然想起来:“哦,这个是你的,差点被我带走了。” 英洙接过,把线打理整齐,放了起来。 伊笛抱着帆布包,忽然就举着手机说:“我们加个维信吧。” 英洙愣了一下。 伊笛就说:“我觉得你人挺好的,而且……挺好看的。我想,下一次,如果有人喊我去见别的男孩子,你陪我一起去吧?” 英洙抿着嘴,紧张地吞咽了一口。 他只觉得两鬓边头发都要倒立起来了,拉扯着脸颊,痒痒的,一股震动感缓缓地接管了大脑附近的区域,整个头皮都麻酥酥的。 这是…… 什么感觉? 他强行稳住情绪,跟她确认:“你希望,给我复核的机会?” 伊笛迷迷糊糊地反问:“复合?我们又没有分手,为什么要复合?” “不是那个。”英洙跟她这个外行耐心解释,“你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把我作为参考,去比对别的相亲对象?” 伊笛点了点头:“是啊。我觉得你就挺好的。但是……就这么定下来的话……我还没想好。” “我理解。” “那,你呢?” 英洙又没明白。 伊笛就问:“我虽然第一次相亲,但是我好像知道一些,相亲是双方的事,对不对?那我觉得你不错,也要问问你,愿不愿意下次再来?” 她笑了笑:“你这样的条件,是不是很受欢迎呀?如果和别的,更优秀的人有约,我这边可以不急的。” 英洙回答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态度超乎预料的急切:“并没有别的复核。如果你需要的话,就提前告诉我。一般我双休日都有空。” 他这么说着,双手打开了自己的二维码,送到了伊笛面前。 伊笛扫码,两人互加,又一同走出饭店,互相道了别。 这个时候,英洙才能确信,他相亲两年来,第一次被人列为了“复核参考”的对象。 虽然伊笛的条件,对上他的,别人见了可能会觉得是“低就”,但英洙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他不在乎表面上有钱没钱,也不在乎社会给“宅女”这个群体贴的颓废标签——他自己身上还贴着负面标签呢,深深知道贴标签和实际情况的巨大差距。 伊笛有软绵绵的个性,单纯的世界观,简单的关系网,让人感到相处起来很轻松。和这样的人试着发展关系,让他感觉安心。 “条件好”的相亲女,谁也没有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虽然这次,两人也没有交换什么家庭、财产等的情况,但那可以在慢慢相处的时候了解。在一起的气氛,才是最重要的。 // 英洙所在的公司一直想要拓宽一个新领域的业务,恰巧在相亲过后,这项工作进入了紧张的实施阶段。 公司上下全体都十分重视,一连忙了两周的时间。 老板势在必得,自己带头住在办公室,又在写字楼旁边的快捷酒店里,为主要负责工作的部门全体订了房间。于是大家过着两点一线,没日没夜的生活。 技术岗位辛苦,行政岗位也紧张得很。 打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文件,还都是常规操作。最让人头疼的是,不停插入的新问题。 事先准备的预案永远不够用,这些节外生枝,往往会结出致命的苦果。想要剔除它们,就得把计划好的事全都打乱重组,既定的工作流程、写好的企划书,全体作废。 两周时间连轴运转,上下全力以赴,谁也没有下过班。 英洙满脑子都是各项大小事务和流程更新,其余问题一概被他抛在脑后。就连吃饭,都是由后勤部门同事从食堂统一买回来,分发到办公桌上,他匆匆几口吞下去解决。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味道,就得继续投入工作中去。 有天晚上,和同事结伴回酒店休息。那同事是副总的秘书,两人工作上也有不少合作,住了同一个房间。 在电梯里,副总秘书疲惫地说:“英洙,你有没有看过网上推送的那些霸道总裁小说?” “我哪有空看?”英洙也是无精打采。 “我是说啊,”副总秘书感慨,“那些小说里写,某总裁看似冷酷无情,但只要老公一开口,就有求必应。人在千里之外,也会马上坐私人飞机过去相会,又甜又宠,捧上天。” 两位秘书同时笑了。 英洙以自己经常出现在言情文中的“总裁秘书”身份做出总结:“谁家总裁能闲成这样?不是业务少,就是秘书好。” 副总秘书像个纸人儿似的出了电梯,飘回房间,路上说着:“真有这种神技,我都愿意花钱去学。不说别的,就这个随时能安排上私人飞机的本事,就厉害上天了。我也不要求别的,只求我订到的机票航班合适,不被空管。” 英洙回他:“你现在不得了啊,睁着眼都能做梦了。” 两人发出一阵只有气音的虚浮笑声。 英洙等同事洗澡,自己歪在沙发里看手机消息,只见维信里,有一条伊笛发来的:“这个周末,有空吗?” 英洙回:“可能要加班。” 就没了下文。 终于等到忙完两周,新工作圆满完成,前景看好。老板给全体补假的样子,可比小说里的霸道总裁更帅气。 回家路上,英洙又看了看维信。 从上次询问是否有时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新消息。 他有点在意,于是发了条消息,解释了这两周加班非常紧张,并不是刻意忽略,也告诉了伊笛他有几天的假期,等等。 但等他睡了一个长觉之后,一天,两天,伊笛都没有新消息来。 英洙有些担心。斟酌再三,拨通了伊笛的电话。 对方接得很快,英洙刚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她烦躁的语气: “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电话咔哒一声就挂掉了。 什么情况! 英洙又打了一遍,电话通了,伊笛的声音有些不太一样。 “你还想说什么!” 英洙硬着头皮自报家门:“抱歉,打扰了。我……看你没有回复维信的消息,所以才打电话来问问。” “啊?”伊笛显然很意外,“你是……” “我是权英洙。” “哦!是你!”伊笛稍一迟疑,就记起了这个名字,松了一口气。从刚才的火气十足,恢复到之前听过的温和态度:“不好意思啊,之前,没有存你的号码。” “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为什么要报警?”英洙直接问出来。 “……没事了。”伊笛避而不谈。 英洙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我会尽力。” 伊笛迟疑了一阵子。 英洙在电话那头,听到她似乎是穿着拖鞋,在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走动,一边考虑,一边走了两个来回,才说:“你有时间吗?” “有的。” 伊笛报了一个地址,然后有些犹豫地要求:“能再帮我带些吃的来吗?还有奥美拉唑。” “你不舒服?” “没什么大碍,就是药吃完了,不方便出去……” 事情奇奇怪怪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英洙决定,先把食物和药带过去,再看个究竟。 第24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7/ 半小时不到,英洙就来到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区,按照门牌号找到某个单元楼的一层,按下门铃。 只听杂乱脚步声响,门开了,伊笛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打扰了。”英洙还是礼数周全的。 伊笛不太擅长打招呼,把英洙迎进门,也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英洙知道她不舒服,也不计较,就把打包的白粥和豆腐包子拿出来,摆在餐桌上。 她需求的药是胃病镇痛的,他就带了这些好消化的食物来。 伊笛头发乱蓬蓬的,神情恍恍惚惚,像没睡醒似的。她似乎毫不介意给英洙看到现在的模样。英洙摆好了餐具叫她,她这才随手绑了个松松的丸子头,晃到桌边来坐。 先打开药吃了,无声无息地在桌上趴了会,再默默拉过外卖盒,小口喝粥。 这小区没有集体供暖,客厅里挺冷的。伊笛胃又痛,手脚又冷,坐姿瑟缩着,小小的一团。 她似乎还有点感冒的先兆,有时候会皱皱鼻尖,或者不自觉地用手指揉一揉。挺翘的小鼻尖又像个小草莓了,粉嘟嘟的。配上略显苍白的脸庞,看起来比初见的印象还要柔弱。 英洙这么看着,就觉得情绪有些别扭。似乎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他心口上,不轻不重地拧一下,再拧一下。 他明白了,为什么伊笛不选择叫外卖,而是叫他来。 且不说她这一盒药和几口饭能不能达到起送标准,就算是能送,买药和买饭是两单外卖,要分别送,她就得强打精神去接外卖,应付两拨陌生人。 人在很不舒服的时候,还是需要熟悉的人来,才有安全感。 而她,愿意信任他。 英洙有点自责,为什么他不能在忙碌之余保持两人的联系,而是莫名断联,到她病了的时候才发现呢? 而且,刚才在电话里那声火气十足的“要报警”,还是让人特别担心。 英洙看她放下餐具,就问:“刚才,我打电话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你误以为我是谁,才要报警的?” 伊笛幽幽地答:“定制衣服的客人。” “买卖纠纷?” “嗯。”伊笛蜷在椅子上,点点头。 “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英洙说着环顾四周,“这边太冷了,你开空调了吗?别再冻着。” 伊笛眼光望向一扇虚掩的房门:“工作室的空调开着。” 英洙皱了皱眉:“都这样了还在工作?” 他们职场人,带病工作的情况也不少见。但这事放在自己身上,只觉得坚持一下就过去了;放在有好感的人身上,就会觉得替她心酸难过。 伊笛解释:“没有做什么,就是网店上客人有问,我要及时回答一下。” “那就先下线,不回复就好。” “不行的。”伊笛摇头,“我这边是新店,没有什么固定的客人,服务不及时,订单就跑了。” 英洙更觉得心酸了。 二次元看起来光鲜亮丽,但要在背后支撑周边产业,把爱好做成赖以生存的事业,也和其它行业创业一样艰难。 他这个一向看重效率的人,却做了个最没有效率的决定。 “你休息一下,我帮你做会客服。” 伊笛笑了笑:“你又不了解。” “我看看你店里的产品,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你一下。如果顾客问得不深,我想我可以应付得来。” 伊笛点了点头,忽然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 一开始有黑框眼镜遮挡,还不明显,但是她的眼圈和鼻子比刚才红了不少,手指抹了抹脸颊上的水珠,让英洙吓了一跳。一边递纸巾给她,一边安慰:“别着急,我陪着你呢。” 伊笛拿过纸巾擦着泪,声音哽咽:“没事的……” 这还叫没事吗? 身体不舒服,又被无理的客人纠缠,缩在屋里寸步难行,只好求他这个相亲认识的新朋友。 她的家人呢?故友呢? 这个时刻,该陪着她的人都没有在她身边,本身就能说明问题了。 英洙心里明白,但不能做出武断的评判。静等她情绪平复,主动带他到电脑旁,拉开聊天窗口和网店界面,简单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 门依然松松地关着。两个人同处一室,挨近坐着,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英洙已经看过店里的商品,浏览了客服常用话术的文档,应付得游刃有余。伊笛放空心思,静静地蜷在沙发椅里,把平板电脑支起来,挂着耳机看动画。 不一会,又有抽泣声传来。 英洙转过头来,伊笛脸一红,指了指屏幕。 哦,原来是被情节打动才哭了。 他找话题:“在看什么动画呢?” “业火莲。” 英洙对他见过的业火莲造型印象深刻。伊笛这么一说,那天冷冷的红莲一瞥,又出现在脑海里。 “动画里的红莲,也是趾高气扬的人吗?”他有点好奇,“我见过那位红莲大大,她的……艺名?就是因为cos红莲得来的吧。” “你觉得你见到的红莲,是趾高气扬的人?”伊笛说到二次元的事,来了点兴致。 “我了解不深,不好说。你如果经常去漫展的话,可能那次你也见到她发火,给表演团队打了低分的事。我在那之后偶遇她,见过一眼。但是她当时正在生气,我想,可能是受情绪影响,才有那样的气氛吧。” “哦……那次,我知道。”伊笛点点头,“所以你觉得她是个不理智的人,很容易被情绪带动?”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英洙坦诚相待,“我不认识她,只见过她这一件事,恰好看到她生气了……” “你总是这样吗?” 伊笛忽然没头没脑地打断。 “嗯?什么?”英洙一愣。 “对别人都这么细心周到,所有的话都不说满,表达的都是别人眼里的‘客观’,根本没有自己的情绪在里面,谁也不得罪。这样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就是为了讨好全世界,得到别人夸奖‘好懂事’。你不觉得累吗?” 她的用词好像反常地犀利。 英洙想马上回答,但考虑她现在情绪不稳定,还是不愿意再刺激她。 他沉默了一会,斟酌了一下,才说:“我是随着自己的想法说的,并没有要取悦别人。” 她的意思就是,他力求完美周到的样子,很虚伪。 没想到,他第一次因为待人接物的表现,被人指责。这让他觉得,看标签就否定人品的人,还更好理解一些,而性格不合产生的扭曲印象,实在是很难修复了。 伊笛也默不作声,依然蜷在椅子上。 英洙觉得郁闷。 她还生上气了。 她依然是那副娇弱可怜的模样,但是此刻看起来,他觉得自己的保护欲降低了许多,甚至想要当场扔下键盘,不帮这些忙了。 转念一想,算了算了,不和生病失控的人一般见识。 或许是刚才的话里,有什么细节的问题,刚好引动了她不能触及的底线。现在两个人还是初识,她怎么可能掏心掏肺,直接表达出真实意愿? 再说了,她遭遇的恶意,也不是他能切身体会的。 就默默地,单方面地,原谅她一次吧。 // 英洙对客服的工作还是上手很快的,回答了几个顾客的咨询,又和伊笛协调了做衣服的周期,当场定下两三个单来。 聊天软件安静了一会。 英洙是职业习惯发作,脑子里有了这几件事,就按照轻重缓急列了个大致的进程。恰好看到电脑旁边有一个手账本,就从自己包里拿出钢笔:“可以记在这里吗?” 伊笛稍微迟疑了一下,别别扭扭地点头。 “刚才这两单,有一个比较急,但是造型相对简单一些。另一个……”英洙一边解释,一边写,到最后,就把订好的工作计划递了过去。 “这样的话,你会轻松些。” 他想了想,又解释一句。 “我不是要干涉你,只是看你肠胃不舒服,这段时间就不要赶工,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伊笛深深望了一眼他摊开的那页笔记。 之前那些,都是她自己记的。杂七杂八的日程、随手画的图案、要打的电话……英洙写的这一页,整齐得像印的一样,简明清晰。一手好字,不输给下载的那些手写字体。 她刚才心里还是冷的,这会似乎回了暖。蜷着的身体放开了些,仔细看了一遍内容。 “谢谢你。” 英洙当然感到了气氛变化,轻轻笑了笑。 只听伊笛说: “其实……今天这件事,是因为有个顾客在我这里定了几套cos服,因为细节问题产生了些纠纷。那人根本不想解决问题,不接受平台的调解,一直打电话给我,很烦。我拉黑了几个号码之后,你就打过来了。” 英洙皱着眉:“这很过分。这几天我都有假期,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可以经常过来。” 伊笛笑了下。 “没事了。我想,我总得拿出点勇气来。” 她看英洙还是有些担心,就想起另一件事来。 “对了,我前几天在维信上问你有没有时间,你没回我。” “我那时候封闭加班——”英洙说着,想了想又补充,“后来我有回你,和你解释……” 伊笛胡乱点点头:“啊……哦,那个……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她的神态看起来却一无所知的样子。 英洙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这一含糊,他也不好往下追问。就问伊笛:“后来你自己去相亲了吗?” “没有。”伊笛柔柔地说,“我和他说改天,等你一起。” “好!” 原来作为复核参考被重视时,心里会有自豪爆棚!同时,竞争欲从心里熊熊燃烧起火焰来,瞬间斗志昂扬! 人啊,还是敌不过本能的。 第25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8/ “什么?复核?” 权母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击中,随即展颜,自信满满地把儿子打量了一遍。 “我就知道,之前是她们不会识人——我的儿子嘛。” 她一脸的笑容灿烂,拿起手机,按下语音输入键,在家族群里公布了这个特大喜讯。 全家立刻反馈,排着队的“恭喜”,还有中老年特有的玫瑰花闪闪亮表情包,气氛欢快得好像当场喝了一顿喜酒。 “妈妈,这才到复核呢。”英洙无奈。 “到复核就差不多能成了!”权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幸好她看儿子打扮齐整,就多问一声,这小子竟然还害羞了,真可爱。 阻止不了长辈们的热情,无奈的英洙,就这么带着全家的希望出了门。 // 伊笛这次来得倒是早,和英洙在约定的地点见了面,一起进了咖啡馆。 她没有上一次穿得那么随便,但依然是素面朝天。这次,两人的距离很近,英洙能看清她的眼睛,水光潋滟的好看,但总是藏在黑框眼镜后面,让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有些畏缩。 走到了座位上才觉得,倒也不怪她畏缩。 这次的初相有两人,已经提前到场。虽然打扮得干净整洁,但衣着配饰的档次,总要低英洙一两个台阶。 英洙明白,在介绍人眼里,这样的男人和伊笛是同个档位的。而他这种资源,是因为被太多“优质”女挑剩下,才到了如今降级录取的地步。 所以,他的出现,让另两个初相的男士立刻警觉了。他们看向伊笛的目光也有了些防备,大概是觉得:“用这么好的资源来和我们PK,其实就是软性的拒绝吧!” 虽然英洙也有些胜券在握的得意,但他明白,复核参考也还是被挑选的对象。 既然主动权在他手里,他又是个有些经验的,就应该帮忙女方,主持好这次会面。 展现风度,也是强有力的竞争。反客为主,影响女方判断,是最下作的手段了,为人不齿。 “你们好。”他笑着伸出手去,“很高兴见面。” 那两位站起身来,脸上挂了笑,消除了一丝丝敌意。三个人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坐了下来。 英洙是和伊笛聊过的,只要伊笛的目光注视他久了,他就礼貌地引开话题到另外两位身上。 过了一会,先提出不乐意的竟然是伊笛。 “英洙。”她口气有点硬,“你先说。” 英洙稍稍一愣。 她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很不客气,之后紧跟的祈使句,莫名的有股训诫的意味,让他脸上一热。 另外两位听到这态度,心里就有了数。 女方很中意这位复核的男士,他们两个今天只怕是要陪跑了。 英洙答了话,伊笛又紧盯着他,问了个问题。 “如果我们确认可以交往,你会把我放在所有事的第一位吗?也就是说,我有重要的事叫你,你能立刻做出反应,随叫随到吗?” 英洙沉默了。 他低下头去想了想,没有说话。 花式咖啡上绵密的奶泡,无声无息地破裂着,很慢,很慢。这些在旁人眼里细微得不得了的小事,在英洙眼里却是无限大。 他能清晰地看到,糖浆画出的线条,正在一点一点地歪斜,下沉。奶泡正在缓缓变薄,眼看再发展下去,或许承托不住那条有些重量的细线,整个精致的图案将要塌陷了。 他望着咖啡,呆呆地坐着,一桌鸦雀无声。 另外两位都有些替他着急了。 本来,这是一个毫无道理的问题。他们能看得出来,女方是为了多和他说几句话,才这么随口提了个撒娇的要求。 一般刚刚坠入爱河的男士都会甜蜜地回答:“能。” 而这位…… 究竟是什么情况啊? “我能。” 不是英洙的声音。 回答来自于后面的卡座。 那里站起来一个男人,整个人充满了张力。他穿着英伦风格的长风衣,将本来就高的个子拉得更长。浓黑微微带卷的头发,从复古的帽檐下露出来一些,搭在浓密的双眉上。鼻梁本来已经很挺立了,眉骨也高,眼窝又深,却似乎又描了眼线,扫了些深色粉,加强了这立体的五官。在咖啡馆昏暗的灯光下,美得如同希腊雕塑中的神祗。 这身打扮,英洙并不陌生。 “秋斯特!” 路人眼里的英伦风衣,在熟悉《异次元游艇》的粉丝眼里,是那么明显的cos装扮。而两个初相的男士,完全不了解虚构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只是震惊地望着这忽然变味的发展。 秋斯特…… 这名字,还挺怪的哈。 若不是被误认为艇长雷克西姆,英洙也不会这么了解他虚幻的对手。 这个二次元中的敌人,忽然以这样真实的姿态站在他身边,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瞬间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有很多人沉迷于cosplay。 它将动漫人物经过提纯后的特质,附在coser的身上,让人本身的性格和人物碰撞,展现出非同一般的自己。 但对于英洙而言,这对手从二次元到了三次元,依然是敌人。 就是他的横空出现,截断了伊笛向英洙的问话。强硬的姿态,进攻的意愿,帅得咄咄逼人。 伊笛眉毛皱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她反问。 秋斯特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转向三人:“请你们让一让。” 三位男士同时一扬眉,却只听伊笛表态。 “你凭什么?” 相亲流程中的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女主角,才是拥有最终决定权的人。 而她的态度是—— 拒绝。 秋斯特一听这话就急了:“就凭我还没有和你分手,就凭我……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初相男士中的一个站起身来。 “先生,你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就出来相亲,这样随时有人搅局的情况,我不能接受。” 另一个也跟着立起身,拿了外套。 “我也走了。” 英洙一直没做声。但他挺直了上身,稍稍向旁边撤了一点,空出过道旁边的位置,自然地看了秋斯特一眼。 那意思:“坐啊。” 秋斯特出乎意料,英洙又以眼神扫过他的脸和空座。然后,终于伸手拿起了那杯卡布其诺,慢慢喝了几口。 糖浆的图案随着奶泡流动,彻底变形成抽象的几何。他却觉得还不够混乱,一边抿了抿嘴唇上残存的一抹白,一边又用搅勺伸进杯去拌了拌,让整个杯子里的卡其色液体融合得更加浑浊。(*见作话) 秋斯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走不走?” 英洙完全把这火。药味十足的反问句当疑问句处理:“不走。” “要怎么你才肯走?” “哈,这话真好笑。”英洙轻蔑地瞥他一眼,“这位男士,你破坏我的相亲会在先,我呢,一没有发火让你走,二没有介意你的加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吧?” 秋斯特的攻击性顿时暴露无遗:“她是我的女朋友!” “她没有什么男朋友。”英洙冷冷答。 “是她这么说的?” 秋斯特面对英洙时,眼睛里似乎快要冒出火来,一转头看向伊笛,那火顿时化了水。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这两副面孔,彻底点燃了英洙的竞争之火。 他往后靠了靠,抬起二郎腿来,在优雅中带着丝不驯,眼神变得不善起来。 “如果你是这么有求必应,那么上次,她被别人烦到要报警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上次?报警?”秋斯特神情紧张,“什么时候?” 伊笛忽然又出声了。 她不知道从哪来的这么强硬的口吻,直接打断了秋斯特。 “英洙。” 英洙莫名觉得,这话里的情绪不太对。 “你先回去吧。” 为什么? 为什么!!! 英洙愣了一下,进而被怒意吞没。 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委屈,这么愤怒过。 之前,被别的相亲对象忽略的时候,被曲解职业的时候,看着别人一次次成为复核参考的时候,都没有此时此刻的情形,让他感到屈辱。 “你问我的问题,我都还没回答!”他声音提高了些,直接对伊笛表达意愿。 “我回答了。”秋斯特眼睛一亮,笑得十分张扬。 “不是那个问题的原因。”伊笛望着英洙,“你先走吧。” “我不走!” 英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内心深处的理智早就发现这局面古怪,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他的感性部分也柔和地说,相信伊笛,她可以自己处理好这件事,以后,或许还可以在聊天的时候谈起。 可是,究竟是他哪一根反骨,忽然就竖立起来了? “这样走了,我不会放心的!” “噗嗤。”秋斯特笑着望向伊笛,“看他小狗护食一样的表情,真好笑。这该不会是你的粉丝,就等着趁虚而入吧?红莲。” “闭嘴!秋斯特!” 在“红莲”这个名字出口的一瞬间,伊笛就彻底剥掉了柔弱的伪装。在英洙还没反应过来的神情里,她的怒火先冲着秋斯特烧过来了。 “你和我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秋斯特和红莲的昵称来历相同,都是刚接触cos时并没有名气,以第一个火起来的角色为名。 所以他用最擅长的角色,来打动曾经相好的女人。 这是她们彼此吸引的开端,是她们生活圈重叠最大的部分,是难以割舍的回忆,夹杂着太多英洙不知道、也赶不及去补全的信息。 这时候的她们,似乎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容不得任何人插进来。更何况英洙只是因为巧合,稍稍有一点了解,基本是个圈外人。 所以,现在的秋斯特,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优势。 他刚才就没有坐下,此时更是得意,让开一个身位,把刚才英洙对他使的眼色还了回去。 “走啊。” 他狡黠的笑容,是这么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个咖啡道具的细节~ 奶泡表面是糖浆图案而不是拉花,是因为咖啡师选了懒省事又有效果的方式,这个是想侧面说明相亲选址并不是追求品质的地方,档次算一般的。 然鹅修改的时候,无意中得知,卡布其诺象征“暗恋”和“期待爱情”,这道具选的,简直是无心插柳~ 自己很满意了~就忍不住写个作话唠叨一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吃瓜的兔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9/ 英洙确信,这是他第一次,在相亲的场合,展现如此强烈的竞争欲望。 然后,他就输了。 输得这么惨。 在“红莲”两个字入耳的一瞬间,他立刻明白了许多前因后果,明白了为什么伊笛对他的态度是这样的变化。 第一次的相亲,伊笛一定是认出了他。 所以,她故意用“喜欢艇长”来测试他是不是圈内人。发现真的是新手,完全认不出她就是红莲,也不知道cos圈里的其她人,更不明白那些夹杂着角色和coser本人的双重纠葛,她才放了心,相处气氛才好起来的。 但那次会面,只是解闷的聊天而已。 仔细想想,她没有透露过任何个人情况,也没有提起将来的生活计划,只是围着动漫话题打转,还都是《异次元游艇》。 她的眼光真的很准。 刚刚入坑的英洙,正渴望交流,忽然出现一个很好说话的小姐姐,又愿意聊,就一下就被她带着好奇心,抓紧了话题,一路引导下去跟着讲,完全忽略了这是一场相亲。 那天分开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现在想想,这才是真的“入坑”呢。 后来,两人在维信上的对话,总没有即时交流。只怕是小号吧? 所以,当他说回了消息,她有些迷茫。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看过这个小号维信,根本也没有把两人的联络当成必需品。 拉他来复核,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挡箭牌。 二次元的名人,也得有三次元的亲友。推脱不过的相亲,看不上的男人,都用他来做复核参考,竖起这无知无觉的稻草人,吓退流连的鸟雀。 可没想到,真正的前男友,就在今天出场了。 他要迎战,她却冷冷地让他走。 好,以后就是她们两个的时间了。 他只是个勾人吃醋的引子。到了这里,起了作用,就不该有下文了。 她的问题,英洙没有立刻回答,那是因为,他用实际行动说出过答案。 他自己的事业永远处在第一位,闲暇时,才能拿起感情来联络。 可能和秋斯特比起来,他并不算是理想的人选吧。 可是……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高兴时,切换小号耍一耍他,不高兴时,一丝消息也透不过来。面对他想要帮忙的意思,还冷冰冰地质问他,觉得他的关心很虚伪。 在今天早上,刚刚见到她的时候,英洙还在美滋滋地想,她真可爱,如果能这样多见几面就好了。 然而现在,他得到了什么呢? 只有这半杯不冷不热的咖啡,摆在他面前。 他不用再拿起杯子尝,就知道杯中盛着的味道已经微微有些酸。豆子烘焙得过了火,刚才那两口喝下去,就有一股炭味呛在喉咙里。浑浊的牛奶和泡沫混杂,让整杯咖啡都变得很腻,失去了该有的清爽花果香。 纵使他这么嫌弃,嫌弃到不想再看它一眼,也并不想学影视剧里那样“物尽其用”地拿起杯子,冲着对方泼过去。 毕竟,先挑衅的人,会失去先手的同情分。 他还是想着,姿态好看一些,不要走得像个丧家犬。 所以他很快收敛了一切情绪,从容地收拾好随身的物品,和伊笛打招呼:“我先走了。” 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直接下去停车场,坐在车里第一件事不是发动,而是打开手机,把伊笛的电话号码和维信全都拖到黑名单里。深深呼吸了好多次,听了几首舒缓的音乐,终于冷静下来,驱车离开。 // 伊笛取下了那架平光黑框眼镜,在秋斯特面前露出愤怒的眼神。 “我说过,不要再来找我。” 于无人处,秋斯特的攻击性荡然无存。他垂下眉毛,委屈地撇撇嘴,满溢的幽怨想要发散,又忍在心里。他没有落座,把高大的身躯弯了下来,蹲在伊笛座位旁边。 “红莲……” 这个时候,他才像一只呜呜咽咽寻求主人安慰的小奶狗。 伊笛有些烦躁,从英洙起身离开后就无法平复。 但是她也知道,这一团乱,能怪谁呢? // 伊笛作为本人的时候,在别人眼里无非是个性格孤僻的宅女。作为coser红莲,她以强势和高压气场得到追捧。渐渐地,她觉得作为红莲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一面。 秋斯特不太一样。他本来的个性就是骄傲恣意的,小有名气后,加入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青空之梦动漫社,被捧成了御用男一号,更加强了他这种骄傲和恣意。 在一群元气可爱型、娇嫩幼化型、雌雄莫辨型的男主风潮下,秋斯特和他的青空之梦,依然走着传统审美欣赏的,硬朗健壮成男为主役的路线。这让他们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也因此固定下了一批保留剧目,和一批忠实粉丝。 在前两年的“酷乐杯”全国cos大赛之前,8号房间面对全省发出了招募令,寻求顶尖coser加盟,共排一出大戏,冲击全国金奖的位置。各家动漫社都发动了社内主役参加合训,大家齐心协力,经历了辛苦的磨合和排练,最终成功夺冠,风光一时。 秋斯特担纲的角色,和红莲的角色是CP。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和相互了解,两个强势的人理所当然地产生了火花,在比赛之后就确立了彼此的关系。由此,秋斯特退出了青空之梦,加入了8号房间。 当热恋消退,理智回到脑海的时候,伊笛发现,整个8号房间,已经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社会主流默认的女主外、男主内,竟然成了反噬。 热情外向、喜欢管事的秋斯特,又加上“主役的家属”这层关系,逐渐成为了全社社员最依赖的人。而作为红莲的伊笛,保持着沉默的习惯,和坚持原则分毫不爽的强硬,令社员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些管理联络的事给秋斯特做就好了,不要拿去烦红莲。她只要能持续出作品,带起整个社团的声望就够了。” 捧高,架空。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局面,何况是一向强势的红莲。 她发现,她对于舞台剧排练一向严格要求,而在最近两年,越来越遭到抵触。社团里很多人开始传言,她们的红莲大大“脾气不好”、“难以接近”、“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直到那一次的漫展。 很多人并不知道红莲一怒的原委。 好几年来,青空之梦的名字总是被笼罩在“秋斯特的娘家人”、“8号房间的亲家”这么尴尬的阴影下。作为昔日主役的秋斯特,当然会为后辈们的现状操心。 秋斯特的演技和表现力,都是基于和角色的共鸣。他的个人能力非常突出,但是难以驾驭一整台精彩的剧目。这才跟红莲提出,能不能外援指导一下,让青空之梦取得更强的实力,去冲击更多荣誉。 红莲当然一口答应。 这次青空之梦上台的成员,都是她花心血指导过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甚至音乐的踩点,剧情的节奏,她都烂熟在心。 但是,意外。 太多的意外,不该发生的意外,频频出错。 要说青空之梦是紧张?是没上过大台面?是真的不行? 都不是啊。 她们是觉得有了红莲的指导,所有事都胜券在握,在最后的关头,传开了一股致命的散漫。 “反正我们都做熟练了,还有什么必要反复排练呀?” “反正大家也都是业余爱好,迟到早退一点点,生活中都有事的嘛,可以理解,没关系哒。” “反正这里踩点到位就行了,到时候灯光打上去,粉丝要的只是个气氛,干嘛这么累还要加一个滑步?摔倒了的话,不是要偶像包袱碎一地吗,好丢人哦。” “反正这些服装和道具,都是红莲大大在8号房间合作的工作室做的,一定没有问题啦,有什么检查的必要?签收吧。” “反正红莲大大亲自指导我们,一定是有感情的。” “反正有秋斯特大大这层关系,红莲大大肯定会给我们个名次的。” “反正岚加大大和我们社长关系很不错,他也会给我们打高分。” 断剑的那一刻,红莲拍案一怒,狂风骤雨般的训斥丝毫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席卷到台上。 整场演员、观众,都凝固在各自的位置。热情的鼓点,还在音响里弹跳着。负责后勤的青空之梦社员,满脸通红地呆了好一会,才小声对工作人员说:“关掉吧。” 全场经历了暴风过境,彻底鸦雀无声。 一旁的岚加试图缓和:“红莲,让他们演完吧。” “没有必要。”红莲沉着脸,“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质量,有什么必要演下去?打分吧。” 她把积分板一甩,上面一个大大的“1”。 充满愤怒的一划,笔迹尾部拖得长长的,延伸到了积分板的最边缘。 把板子扔到地上,她直接起身走出了场。 她已经气疯了,不能再留在这哪怕一秒钟。 岚加硬着头皮给出7分,另外一位评委嘉宾也给了平和的7分。但这挽救不了那个1分打开的缺口。 青空之梦直接从期待的云端掉到了垫底。 秋斯特的看法,和青空之梦的其她人是一样的。那天之后,他被青空之梦和8号房间夹在中间,遭受了不少的冷言冷语。但红莲,拒不承认那天她有错。 秋斯特终于发火了。他不但直指红莲过于严厉,还把两人之间相处的一些旧账翻出来。对于余怒未消的红莲来说,根本是火上浇油。 一架吵完,两下分开,伊笛回到家就登陆了名为“8号-红莲”的社交主页,清空了所有照片、社团活动记录、cos萌新指南、罪夜观后感…… 八年多的过往,在指尖上灰飞烟灭。 空荡荡的主页,“此人已死”头像,唯一的一条动态: “不再入圈,江湖随缘再见。” 第27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10 伊笛一向和人交往不深,把隐私保护得很好。 退出8号房间、清空了社交主页之后,在别人眼里,就是“消失”。 直到伊笛将手头的几件亲手制作的cos服装挂在二手网站上售卖,秋斯特才顺藤摸瓜找到了她,假意买衣服有问题要退货,实际上是在协商中套出了她的地址,好去上门找她。 这个做法,在秋斯特看来,当然是恢复联系的无奈之举。但对伊笛来说,她心思正脆弱中,感到全世界都在和自己对抗,秋斯特不遗余力掘地三尺地找她,让她的安全感直接崩掉了。 幸好她是以妈妈家里做收寄地址的,差点被秋斯特守株待兔后,她立刻搬到了自己单独住、可以使用缝纫机的旧小区躲着。二手网站上的所有商品立刻下架,退出了一直合作的cos周边网店,开启了个人单独小店,伪装成了一个二次元新手商家。 她熟练的消失操作,让秋斯特彻底扑了个空。 虽然她的做法明确了她的态度,但秋斯特真心后悔。在这段时间的断联中,他知道了,伊笛想抛下一个人,随时,来真的。 而他,不想再失去她。 于是,秋斯特也把心一横,利用网站投诉的渠道,一直在联系她。 但他越是追得紧,伊笛就越坚定要远离。 两人一追一逃的这一个多星期来,耗费了伊笛全部的精力,也消磨光了她和秋斯特积累起的所有好感。 在秋斯特再次换电话号码打来的那天,她早上起床就发现不好。连日失眠,胃酸返上来抓心挠肝的,疼得直掉眼泪。药已经吃光了,偏偏没力气出门去买。 她有想过叫个跑腿外卖来,但是她住的这里,和妈妈家属于同一个片区。秋斯特知道她胃病发作就会吃药,如果他再有心些,蹲守在附近,冒充一个外卖骑手,利用买药的机会来找她,也不是没可能。 她就只能这么熬着,期待等一会疼得轻些,就去厨房吃一些小苏打,先缓解一下胃酸。但病情如果再发展下去,她就没办法了。 难道就为了感情纠纷和退圈之类的事,把自己折腾到入院? 她想了想。这种情形,就算打120,医院也不会出车的。 而且,凭她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医保账户里那点家底,可不够折腾几下的。 胃疼不是病,一疼就要命,伤脑筋。 就在这时,英洙忽然打电话来。 她听他要帮忙,心里都是冷的。 说是帮忙,到最后,还不都是成绩和好处都归他们,自己被别人看成一个甩手掌柜吗? 但秋斯特是病根子,他来送药的话,还不如让英洙来。 伊笛知道自己的决定特别自私。她想做周全,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二次元世界里气场两米八的红莲大大,华丽丽地退圈之后,也不过是个手脚冰冷、全身乏力,站都站不起来,在床铺上扭成一根“腹痛蘑菇”的普通女人。 好吧,别扯普通女人下水了。 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她这么惨。 伊笛无奈地吸了吸鼻子,两眼红红。 如果上天能给她穿越到那次漫展的机会,她可再也不会傻到拍案大怒,直接和人吵架了。 但是秋斯特就在附近,如果和他复合…… 那也没门!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 诶?门铃响了。 打开门的一瞬间,伊笛可以确定,面前这个表情柔和,带着几分担心的男子,带来了天堂。 // 现在再看到秋斯特,她就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了。 “你坐这。” 秋斯特咬了咬嘴唇,慢慢站起身来,挪到她示意的对面,坐了下去,漂亮的脸上布满委屈和忐忑。 伊笛觉得这小子运气真不错。他遇到的伊笛平和多了,不是英洙遇到的,胃痛得想杀人的伊笛。 “秋斯特,我承认,突然消失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 “不不不!”秋斯特不笨,他当然知道两人的矛盾核心在哪里,“你的严格要求是应该的。是我太感情用事,忽略了公正!” “其实,我一直想问,”伊笛忽然转了个话题,“你喜欢我什么?” “我什么都喜欢啊!”秋斯特紧紧抓住了这次表白的机会,“你认真负责的性格,你强大的控场能力,你和角色紧紧贴合,就像是打破次元壁的业火莲本人。我想通了,我喜欢你的优秀,就得接受我和你的差距。你的严厉是没有错的,我也是心甘情愿追随你的。” “如果,我不是你喜欢的这样的人呢?”伊笛又问,“如果我还会做你接受不了的事,超出你意料之外呢?” 她似乎并没有被他的心意打动,让秋斯特不太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有些慌张。 他又急切地追加着他领悟到的一切问题:“红莲,你回来,好吗?即使你不想回8号,去哪里都可以,我会跟着你,一直陪着你。以后,我再也不会顶撞你了,我都会改。你别相信我那次生气时候说的,那些……那些都夸张了很多,那不是我真正的意思。我保证,我一定为你改变我的脾气,我再也不犯倔了,以后,都听你的话。” 这曾经喜欢过的男孩,急得从额角沁出汗来,两手成拳搭在腿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伊笛这么看着,心里当然是不好受的。 这是可是秋斯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高昂着头,骄傲的绅士。 在动画的情节里,秋斯特并不是个反派角色。 他之所以对上艇长,是因为游艇上的一些事,令他觉得不公平。他挺身而出,主持正义,艇长认为他只看到了片面的事实。两人由此发生了口角。 这时候,反派组织悄悄地将一种有害气体挥发在游艇内,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秋斯特就和艇长定下了轮。盘游戏的规则。 艇长是将计就计,并没有真正参与这个游戏。他利用了枪械师女主改造过的一些小机关,令秋斯特输掉了游戏,却没有生命危险。 最后,两位男士冰消前嫌,辅助女主角,再次成功打退了反派,化解了危机,让游艇依然平安地航行在各个维度的奇特世界中。 coser秋斯特,也拥有这样的特质。坚持理想化,坚持绝对的公平,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伊笛以这样光芒四射的人自照,才发现自己的缺陷在哪里。 作为红莲,她是黑暗中的惩罚者,当之无愧的王。然而,一旦摘下假发、洗掉妆容,回归常服,她就会感觉一阵无所适从的空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明明备受家长疼爱,从小到大未经历什么风浪,因为爱好接触cos之后,还意外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丝毫没有遭遇过网友所说的“来自社会的毒打”。 可她就是养成了这样的性格,瞻前顾后,面对哪怕一件简简单单的小事,心里就先想的是“做不好怎么办”? 物极必反。总是想着做不好,那就激发了无限追求完美的一面。而且,事必躬亲。 现实的伊笛,长相、身高、作风,毫无优势。 当她化身为业火红莲,在虚幻的剧情中,夜幕掩映下,执行着严厉的原则,惩罚世界的所有不公平,一切尽在她强势的掌握之中。 她得到的满足,多过于她对塑造角色所作出的努力。 原先的昵称,渐渐地没有人叫起,所有人都叫她红莲。 她就把期望更多地放在了这里。在社团的成员面前、在社交网络上,她都戴上了“本色出演”的面具,和红莲这个角色强行合二为一,不想暴露出哪怕一丁点真实的自己。 在她和秋斯特的交往中,几乎没有一点现实的因素。排练就是约会,不带妆相对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恐惧红莲的形象崩塌,恐惧别人会发现她真实的样子,和那个别人印象中的大女人相差太远。 直到那天,她的胃痛刚刚平息,英洙在旁边联系订单,她坐在一边,看最新一集《罪夜之业火莲》。 一开始她心里还有些愤怒和委屈。 想她堂堂的红莲大大,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个地步?有家不敢回,有店不敢开,门也出不去,在工作室里躲着,任凭新认识的男孩入侵到这个私人的领域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但这时候,动画的剧情闪回,把她带回了第一季的开端。 那时的红莲,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在普通的城市里,庸庸碌碌地,迷茫地生活着。 动画里的红莲,大声承认了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却因此获得了自信,让力量更加强大。 而伊笛,在这热血沸腾的剧情里,忽然对照了她自己。 她好难接受这个平凡的宅女和那个气场两米八的coser是同一个人,尤其那个人还是她自己。 于是很没出息地原地气哭。 这样的她,在表里如一的秋斯特面前,总是自惭形秽的。所以,她要严厉,要掌控,要打压,要两个人的一切按照她一个人的决定运转。 现在,秋斯特已经被她推到了悬崖边,危险而不自知。 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沉湎于红莲的假象,装出强大的样子掌控一切,不顾其他人的感受和下场。 “秋斯特,我们需要好好沟通一次。” 她顿了顿,又换了个说法。 “或许,我该叫你……宋知诚。”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依然是小秋的主场。 小可爱们不要着急…… 只有成熟稳妥地解决了上一段感情,干干净净地面对下一段,才对得起真心~ wuli英洙值得一心一意~对不~ ---- ps,文案上有预告新的长篇哦。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了解一下~么么哒~~ 第28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11 “你——”秋斯特震惊得往后退了退。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有人恶作剧,把一块蛋糕上挤满牙膏来冒充奶油,而他毫无防备地咬下去了一大口,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 “嘶……” 他又抽动着嘴角,十分忌讳地质问:“你突然叫我真名干什么!” 伊笛却很平静:“你也可以叫我伊笛。” 秋斯特难以置信似的微微摆头:“不行不行!红莲,这太别扭了!” “好吧。”伊笛并不过多坚持。 在动漫作品里,往往有个约定俗成的理念,似乎来自东瀛。 名字是一种咒语。它代表了你的自我认识,甚至绑定了你一段时间的记忆,影响着你的作为,让你成为你,而又不是你。 二次元的活动里,每个人都给自己取了不止一个昵称,就像是面对不同的岔路口。当你戴上耳机,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回应来自网络另一端的呼唤时,那些朋友,也和你现在一样,以其中一个名义,隐藏在许多岔路口的另一端。 游戏里认识的朋友是这样称呼,社交软件上的朋友是这样称呼,社团里的朋友是这样称呼…… 不同的名字,可以唤醒不同的认知,让犹豫的旅人选准道路,激发不同位面的感受和回忆。 两个人,多个人,沿着同一条路,越走越近,直至汇合。 但现实生活总在你的背后。 当母亲忽然提醒一声:“某某,别玩了”,你就被她赋予的那个姓名唤醒了。你那形影不离、抛不掉的本性,和你的本名紧紧相连,提醒着你,作为这个现实运转社会的一份子,你要做些什么。 本名,就是原型。 秋斯特坐立不安,表情夹杂着难堪和烦躁,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伊笛趁这个时间,帮他叫了饮料,又让外场收拾了桌子。秋斯特看着两人之间那些杯子、碟子,一样一样被收走,心里平衡了些。 “红莲,你是讨厌了社团活动,下定决心真的不回来了吗?” “没有啊。”伊笛很坦然。 人,能坦诚一次,就能一直坦诚下去。 她本来就打算说个明白。 “那天清除了动态、宣布了退圈,过后不久我就后悔了。” 秋斯特很高兴:“那你还回来吧! “你最近都没有登录吗?你那条动态特别火,粉丝一开始以为你有什么意外,还远程报警了。后来有知情人,把事情经过贴了出来,cos圈很多人都来声援,力挺你的严格要求。青空之梦的小朋友们也都认识到错误了,要找你道歉。 “你是8号房间的支柱,社团不能没有你。我这次对青空之梦太过于偏心,也很不应该。等你回来,我就回青空之梦——” “停!”伊笛打断,“你看,你总是计划得这么周全,事事都为大家好。这两年你都干得不错,8号房间的大伙已经非常依赖你了,你却要因为我的错误离开,这让我多过意不去。” “那好,我不离开,我听你的。”秋斯特觉得,自己可以答应她的一切条件。 “我会恢复社团活动的。毕竟除了这些,我也不想勉强自己,做不爱好和不擅长的事情。”伊笛已经想清楚,话说出来得就容易些。 秋斯特很开心:“好的!” 他一秒都等不下去,拿起手机,很欢快地打起了字,在8号房间的维信群里宣布了红莲回归的消息。 但是,在大家排着队欢迎红莲大大的消息里,红莲并没有回应。 伊笛正在和秋斯特对面扫码:“你加我这个维信吧,把它拉进群。原来的号不用了。” “哦……”秋斯特还没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于是在维信群里稍稍安静的时候,他放下了心:“红莲,那套道具衣服我给你洗干净了,下次还你。” “我不要了。”伊笛很自然地说。 秋斯特惊恐,想问个究竟,又不敢刺激刚刚“恢复正常”的她。 伊笛被他逗笑:“别怕,我不是嫌弃。刚才说的意思不太对。我是说,等我回去,把另外的服装和道具都整理一下,然后归到公用的道具里面吧。” 秋斯特这才被安抚:“好。” 他以为这是红莲要增加上台活动、固定剧目的举动,但伊笛接下来的解释,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以后呢,我决定不要上台了。”伊笛柔和地说,“我想过,我们两个在cos部的矛盾,主要还是分工不清。其实,并不是你该听我的,是我该听你的。” “什么?”秋斯特困惑。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我的优点只是出cos的时间长一点,演技上锻炼出一点。让我调度一台cos剧,在大家齐心协力、一定听话的前提下,我还是做得到的,可是日常这些事,我都不行。 “而你,在联络、组织活动、安抚社员等等事的才能远远比我优秀。而这些事,才是一个社团活动运转起来的前提。8号房间在舞台剧的表现上很优秀,那是大家都很和谐的外在呈现。这个重要的任务,就在你身上。 “所以,我们不能再界限不清。你接过日常运转,我只管舞台剧的排练和成效。” “可是……可是……”秋斯特有点乱,“8号房间的剧,都是以你为主役,所有的人都要围绕你来的呀。你不上台的话要怎么办啊?” 伊笛胸有成竹:“我们8号房间是cos舞台剧做得最好的社团,这不取决于我个人啊。是大家都很优秀,我们才有这么好的成绩。 “以前,因为我太过抢戏,一定要占据中心大女主这个位置,其她coser都做了陪衬。包括你,这几年排练的剧里,也不能自己挑选角色,只是围绕我的角色,给我搭戏。这样,我限制了全社团的戏路,又影响了别的coser锻炼自己。 “以后,我们不能再用红花绿叶这样的编排。我们可以自由一些,选群像型的作品,排新的戏,主役可以根据情况轮换。比如说,主角是十四五岁少女的成长励志漫,我们有身高155的花枝兔;成年男性视角的恋爱和魔法系,我们有你;单纯清爽的游戏向女主角,我们有亲和力见长的抚子酱;都市枪战需要大长腿姐姐,我们有娇艳的阿侑。 “你看,我们不缺人。而且,你可以把青空之梦的后辈们带来,和我们一起排练。我们选的大戏都是人气作品,他们肯定也喜欢,但因为规模太小无法排演,跟着我们就可以出自己喜欢的角色啦。” 秋斯特这么看着她,只觉得面前这女人,似乎是红莲,又似乎不是。 以前他面对的红莲,都是说一不二,自上而下不容置疑,令他内心发出喜悦的颤栗,有种被强控制的感觉。 这种感觉,放在爱意里,就是最典型的女王和忠犬的组合。 但,这只是一种人设。 在她们吵架的时候,他内心深处不止有那只沉浸在爱中的忠犬,还有一个从模糊到清晰的影子。那影子占据的地方不大,但是,它能感觉到压迫,能把不公平的指责说出口,能制止忠犬无休止地摇尾巴。 在今天,伊笛一改常态,和他商量新的社团的动向,他内心这个影子扩大了,忠犬模糊起来了。 他对于8号房间的感情,并不是帮爱的人打理后勤,而是他自己也有期望社团变成什么样的想法,甚至还有些相关的计划。 所以,顺着伊笛的话题,他也开始加入讨论。 伊笛能明显地感到,刚刚呜咽着寻求抚慰的男子,一点点回复了自信和爽朗,变回了她记忆里的最好的模样。 有些合作,有些情意,似乎并不用和爱情相混淆的。 但他们,直到今天,才刚刚明白。 // 第二年的夏天。 明珠市的某酒店房间里,英洙刚刚吹干头发,解开浴巾,换上休闲的装束,微信就传来了视频通话的单调铃声。 他按下接听,那边是抱着小毯子,坐在沙发上的权母。 “妈妈,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发烧已经退了。唉,以后再也不开着空调睡觉了。” “你自己在家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妈妈生病,他在外出差有点不放心。 忽然一个女孩子的脸凑了过来。 “当然有!都是我在做饭哦!我正在给妈妈削水果,做个大——果盘。” 权母笑呵呵:“我们妹妹好棒。” 英洙撇嘴:“总算没白疼她。” “哦,对了,我这点小事,就不要告诉你姐姐了。”权母有点紧张,“我前段时间遇到她的导师,说她正在做个很重要的课题,我不想她分心。” “行,放心吧。”英洙答应,“管好我可没用,你要管好那个削水果的,她这点孝心可不能白费,一定会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削水果的远远在厨房表达抗议:“我是这种不分轻重缓急的人吗!哼!” 权母全当是听两个子女说相声,开心了一阵。 忽然想起:“宝贝,我忽然想起来了,你周五回家是不是?那你周六有安排吗?” 英洙一听就懂,非常不满:“妈妈,这才半年啊!你忘了我上次惨遭淘汰的事了?怎么又给我找人相亲见面啊!” “这次不一样!” “哪次都说不一样!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真的不一样。你记得陈阿姨吧?” “哪个陈阿姨?” “哈哈哈,”权母还挺欢乐,“一树梨花压海棠。” “唉,妈妈,你们小姐妹都好无聊哦。”英洙实力嫌弃,“陈阿姨只是娶个年纪小点的老公而已,你们背地里这么说她,我可要告状啦。” 权母才没有在怕:“你告啊告啊,我们当面也这么说。” 笑了一会,又说起来:“陈阿姨家的小姑子,现在还是单身。三十岁,正当年,我看了照片,文文静静的,挺好的姑娘。陈阿姨的岳母家啊,正在被踏破门槛。我呢,就利用陈阿姨这个关系,帮你排了顺序靠前的一场初相。你可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哦。” 作者有话要说: 推文: 正在连载《一口香酥白莲花》,作者:小名荔枝 尊神下界历劫,在快穿的世界里放飞自我~ 目前是第一个故事。 当红小花竟然是隐婚白富美,渣男影帝还想来招惹,当她好欺负吗~ 第29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12 权母的热心和坚持,令英洙完全推脱不过。等到出差回家,稍作休整,大龄剩男的相亲生涯又要开始了。 周末一大早,试图悄悄出门,被权母抓了回来。 “怎么随便穿一身就要出去呀?不穿正装吗?” 英洙抱怨:“妈妈,天很热啊。” “那起码上点妆吧!平时上班都比今天收拾得好看。”权母只做了一点小小的让步,就把儿子拖到梳妆台前。 英洙在她紧迫盯人之下只好动手,吹了发型,做了些基本的修饰,加强了五官轮廓。权母左看右看,觉得差强人意,才高抬贵手把他放出了门。 来到事先约定的茶室,英洙打开维信,发出消息。 “请问,是在哪个房间?” 维信马上得到了回复,服务员领着客人进屋落座。 英洙来得早些,其他的对手还没有到场。只是他坐下才发现,对面这个对他微笑的女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他确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长相,可又一时说不上来。 // 伊笛可是专门为了这场相亲,提前做好了准备。 剪了和以前不同的发型,换了修长干练的通勤装,上妆偏成熟些,还戴了深色的美瞳。 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让英洙不要一眼就认出她来。 这段时间,她和秋斯特在社团活动中重新合作。但合作得越深,之前流于表面的爱意就越浅,终于不咸不淡地和平分手,彼此都再没有遗憾。 这时候,家里长辈又开始给她物色相亲。 如果是以前的她,想必都会拒绝掉这些热情,但想到英洙失去了联系,或许能在相亲场中找到,她就来了精神。 英洙的姓氏特别,这是一个降低难度的绝佳条件。她一反从前的抵触,一边让长辈们找点靠谱的男人来相看,一边也积极参与挑选人来见面的事,借此寻人。 但她可没想到,这才随便找了几个对象,就达成了她的目的。 姓氏没错,年龄没错。中间人不肯讲他的工作,遮遮掩掩说是做文书工作的白领,收入很高。她听了这个熟悉的套路,就有了数。 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还在他的黑名单里,不敢打草惊蛇,就赶紧把自己维信二维码发了过去。 很快,她接到了那个熟悉的维信发来的好友申请,可以说是一路顺风顺水,称心如意。 于是,她立刻就着手准备这次的相亲陷阱。 目标定在幽静的茶室,是最好不过的。英洙是体面人,在公共场合不愿显得太过扎眼。只要让他待住了,那之后的话,也好说了。 // 英洙的识人眼光不差。即使伊笛变化很大的样子,他一眼认不出来,多看几眼,也就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发现,伊笛可真是对他“上心”。 明知他有可能谈崩就走,所以连座位都精心挑选过,就为了把他卡在离门最远的地方。而她只要离开座位,稍稍走一步,就能把他挡下来。 到时候,难道他还能像狗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狠下心,推开人就走? 她们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她只不过…… 有点对不起他。 哼,话说回来,左手一个余情未了的前男友,右手一个刚见两三面的相亲对象,任谁选,都会像她一样,选前男友复合吧。 相亲,还不就是女人在挑选合适的对象吗? 他不过是在复核中被淘汰,那就是说明他不优秀,不适合呗,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她? 明明是他受伤害,怎么好像没处讲理的样子? 英洙心里十分不爽,但也迅速想定了对策。 表面上,他只是微微一惊讶,随机恢复了茫然。似乎完全不记得伊笛的长相,微笑着问好,然后找了个舒服放松的坐姿,稳稳待着。 这下,伊笛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用力过猛,导致他认不出来了。 看英洙完全没有先开口的兴趣,她只有主动洗净了手,投茶,烧水,思考着一会从哪里切入主题,在不惹恼他的情况下,好好地聊一场。 英洙似乎很奇怪:“先生,人还没有到齐呢。” 伊笛望了他一眼:“你到了,就齐了。” 英洙一脸疑惑:“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相亲吧?哪有只相看一个人的?如果你有什么‘前男友’了,‘复核参考’了,也可以领来嘛。” 这话莫名的有点扎心。 伊笛实在不能确定他这话是冲谁来的。恰好水开了,她就泡上茶,分在小杯里,连带杯托,推到他面前。 英洙道谢,接过茶来尝,满意得云淡风轻。一看就是见过些市面,富贵不能折,威武不能屈的大家闺秀风。 他仿佛是只为喝茶来的,全程也不聊天,也不看对面的人,只是悠然自得,吃两个开心果,喝一杯茶。到第三、四泡,茶味明显到达巅峰,才沉下神情来细细品尝。 两三指拈起品茗杯,垂头闻香,再呷一口轻含。稍稍抬头,茶水缓缓落入喉间,满口幽香犹存。湿润的双唇微微拉向两边,嘴角翘起,那简单妆点过的眉梢眼角,滚动着盈盈的笑意。 虽然伊笛现在混迹于二次元,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家,有学识的姑娘。然而,一眼看到这样的英洙,她之前读的诗词歌赋、中外名著、网络小说、动漫作品,顿时在意识里灰飞烟灭。 空空的脑袋,只剩一句。 “阿伟死了!” 英洙根本是屏蔽了她炽热的眼神,自顾自品了茶,一抬眼,跟她对上了目光,似乎刚刚才对他的相亲对象产生了一点兴趣。 然后他问:“先生,还没请教,您怎么称呼呀?” 伊笛只能答:“姓伊。” “哦……”英洙点点头,“伊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你说。” 她既然还不愿意点破这个局,英洙更不会率先捅出真相了。于是继续装模作样:“关于伊先生的工作,我也问了介绍人,她只说您是自己创业,却不愿告诉我做的是什么。我问了几遍,最后说是外贸生意……” “噗。”伊笛立刻装不下去了,“英洙,别兜圈子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情况吗?故意来寒碜我?” 她倒是会利用自己会点东瀛语的优势,在淘宝店里做手办代购,万万没想到还能被粉饰成“外贸生意”的。 那,cos服定制呢?高级手工裁缝? 听起来简直是个时尚圈跨国企业青年新秀啊! 然而,想想小店里几个月的流水,或许还没有对面这小秘书的工资高,令未来的当家人一阵惆怅。 英洙彻底卸掉伪装,没好气地直怼:“怎么?受不了啊?比起你曾经做的事,我已经是客气的。” 伊笛见他肯说,赶紧直奔主题,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上次是我不好,我应该把你留下来的。后来我们也没说什么,后来又分手了。我这个相亲是长辈安排的,可不是专门为了找你。” 英洙听得满脸不信任。 伊笛急忙解释:“当然,能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你,是意外的惊喜。” “惊喜?”英洙把脸一沉,“对我来说,惊吓的程度更多一些。” “真不是故意的。”伊笛只好一口咬紧。 “既然这样,那我只好明说。伊先生和我性格不合,不是我理想的伴侣目标。失礼之处还请谅解,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英洙已经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来。 “英洙……”伊笛终于发现这个陷阱困住的是她自己,有点慌了,“好不容易见到你,就当……普通朋友,你也多坐会。” 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都这样说了,她却一点不生气,还绞尽脑汁留他。 “伊先生,你有什么必要,非得拖着我扯东扯西的?既然都出来相亲了,还不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既然两看两相厌,又浪费双方的时间干嘛?” 英洙态度冷冰冰。 伊笛是真的不会处理这样的情形。 她没有一点点理由留他。仅有的借口不过是“大家来相亲”,还被他一口堵住后路,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本来也没谈过什么恋爱,而这种需要高情商的人才能控场的局面,是她的最弱项。 她只能走过去两步,挡在英洙前边。 “耽误你的时间我很抱歉,但是……” 她全副精力在英洙身上,说话间无意中一抬手,却被英洙顺手抓了一把手腕,轻轻往前一拉。于是她顺势往前一步,两手揪紧英洙腰间的衣服,把头埋在他胸前,维持着一点距离。 。她准备着,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她就直接贴上去抱紧。 面子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英洙脸上就有点挂不住。 胸口隔着衣裳,还能感到她急促的气息,细细的一点,吹得微痒。 “看在茶挺好喝的份上,我才坐在这,喝完我就走。” 他往后稍微退了退,坐下了。 伊笛反而不好再冒进,只能讪讪地松开手,冒充没事发生。 英洙在她背身回座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烫。 他刚才一直看她说话的动作,知道她这份焦急也不是假的。 透过她着急挽留,却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的模样,他就又想起之前两人的初相,她那股子丢三落四的劲头来。 从她那乱七八糟的记事本上看,这部分的性格,倒是真的。 茶室里都是瓷器、玻璃等易碎品,如果手指不小心勾到茶席,有可能会连累满桌茶器遭殃。所以,英洙刚才赌气装假,看她泡茶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生怕两人情绪上来,出什么小意外。 果然,她一着急,就忘形了。 刚才说话的时候,如果她再抬手,就可能碰到桌角的电水壶那里,被烫上一下。他也准备了半天,一旦有意外的前兆,想也没想就伸了手。 没想到,她还主动往人怀里撞过来,叫他更怕了。 她好像势在必得,而他…… 他也走不动了。 算了算了,就当是……真的看在这道茶的份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 推文: 正在连载《一口香酥白莲花》,作者:小名荔枝 尊神下界历劫,在快穿的世界里放飞自我~ 目前是第一个故事。 当红小花竟然是隐婚白富美,渣男影帝还想来招惹,当她好欺负吗~ 第30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13 英洙心里犯着别扭,伊笛也不好意思再冒失。 茶室里没有钟,偶然从房间一角的小音箱里,传来拨动古琴的乐声。曲子很慢,调子很低,频率如拨心弦,声如高山空谷中的鸟鸣般,悠远,闲适。 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人心中那些别扭,不安,毛躁,都被这样的安静抚平。 待到茶水颜色转淡,坚果也成了一小堆果皮,英洙果然不再留了,悠然起身。伊笛只好默默地陪着。 走到包厢门边,看着英洙就要出门走了。 或者他这一出去,又会把维信拉黑,消失在人海。 伊笛想到这里,就觉得他是干得出来的,心里一阵失落。 但她又能说什么呢?恐怕一开口,又招了他反感。 “那个……” 她犹豫着试探。 英洙其实还是稍微有点期待的。 他刚才平静下来,想想前因后果,觉得这次重逢也不算什么精心设计,确实有巧合的意思。再看她今天庄重的打扮,他并不会怀疑她对这次的会面的重视程度。 他觉得,她至少应该交代一下那次不欢而散的缘由,至少说一说自己的想法。但他等了这么久,一道茶也喝完了,她却似乎一点也不肯做多余的努力,像个小蜗牛似的,试探地伸出触角,还没碰到障碍,就期期艾艾地缩回去,连句话也不说了。 还不如之前骗人的时候有意思呢。 那时候,厚厚的黑框眼睛之后,那双眼睛眨呀眨,里面全是可爱的小心思。 而现在,薄薄一片美瞳,遮盖了她真实的眼神,只显现出空洞的美丽,不同于从前的成熟气质。 很漂亮。但,让他也觉得失落呢。 人人都说,爱会带来勇气。那么,她这样嗫嚅着不能再进一步,显得勇气不够,是因为两人关系还浅的缘故? 毕竟之前只见过两三面,彼此都有很多信息还不了解,只是凭着单纯的吸引,又能维持多久的好感呢? 而那半年前的复核会面,如果没有被打断,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丝毫隐瞒,那么到了今天,又会怎么样? 唉,算了。 发生过的事,就没有如果。 既然她无心,他也不好强留。 这么出去了,就放下吧。 就在他悄悄下定决心,要慢慢消化掉这点隐约的情愫时,忽然感到腰侧又是微微一热。 他低头去看,只见伊笛又悄悄攥起他腰间的布料,一点点地收紧。接着,背上感到稍稍有了些重量,是她的额头,轻轻贴了过来。 “怎么了?”英洙心里有点莫名的期待,却还明知故问。 伊笛咬了咬嘴唇,才小声问他:“你……别再拉黑我了,行吗?” “嗯。” “那……你……你……怎么过来的?” “自己开车。” “哦……这样子……路上注意安全。” “嗯。” “那……” “什么?” 英洙索性转过身来。 伊笛低着头,眼神瞟向地面一角,犹豫了半天,也没敢多进一步,最后被英洙居高临下的眼神盯久了,才又小声说。 “到家……给我……报个平安。” “好。” 伊笛这下是完全没话说了,只好默默地放开了手。 英洙一路走到门外,伊笛一路送过去。坐上电梯,她也没能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来,对自己有点失望,兴趣缺缺地摆了摆手,英洙微微笑了笑。就这么算是告别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的时候,英洙的手都被自己攥疼了。 气死他了! 他真想抓着伊笛肩膀晃一晃,让她听听自己脑子里大海的声音。 他专门给她这么多机会! 专门转过身来! 如果她趁刚才那个转身,像个意外似的往他怀里一扑,他又能怎么办?只好抱住啊! 他专门说了自己开车来的,就是等她有没有“那你送送我”、“我知道有个餐厅,有点远,请你吃饭吧”之类的更进一步。 结果你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鬼! 路上注意安全? 到家报个平安? 她自己好歹也是有过前男友的,怎么就不知道,女方要积极主导恋爱进度,给男方明确的信号呢? 难道要他一个男孩子主动上前? 一个壁咚把她按在墙边,抬着她的下巴,把嘴唇贴住她的耳廓,缓缓地威胁:“今天你不说出来,就别想走。” 就算他这么做了,她如果就是不说,又要怎么办? 还好现在他们是在茶室的包厢,这样的暧昧无人知晓。如果是人更多的公共场合,男方贪多冒进,热烈追求,女方却一脸犹豫不定,说不定围观的好心路人会当场报警,巡警就可以直接以骚扰嫌疑介入了呀。 他什么都想到了。 而她呢? 什么都没想! 哼! // 英洙这次相亲回来,显得跟往常有些区别。 他身边经常弥漫着低气压,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除了工作能让他打起精神,其余时候都窝在家里发呆。 还好,这种状态并没持续几天。 闺蜜团的召唤,来得正是时候。 “出来耍啊英洙!今天场子不错哦,有新的单身兄弟,也有其他人带来的单身姐姐们!我们好久没有新面孔了,都出来认识认识呗!” 这像是一场联谊,英洙本来没什么兴趣。但他想到,现在闺蜜团聚会的间隔是越来越长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见见面,他还是不舍得朋友们。 收拾起心情去赴约,却没想到,世界这么小。 坐在点歌器旁边选歌的几个女子中,有一个长相格外眼熟,但打扮完全不着调的人。 素面朝天,半长发蓬蓬松松,棉麻长裙,木珠手串,凉拖鞋。坐在一群恣意装扮、个性十足的女友们边缘,对包厢里这些穿着时尚的、笑闹着的小鲜肉们视而不见,透着股子看破红尘,色即是空的气质。 真是服气! 除了伊笛这个人际关系经验为0的女人,竟然还有谁,能穿成这样出来浪? 这一副国学半瓶醋骗子似的模样,似乎一张嘴就能说出一整本《华夏传统男德修养》来。她到底还想不想找对象啦? 难道,又要用她一贯的招数? 筛选个傻乎乎的小男生,去发现她内心的闪光点,接着一不小心产生了好感,被她找个时机甩了取乐? 再在长久不联系之后,黏黏地七擒七纵,让那小男生远离也不是,接近也不是,只好乖乖地投入罗网? 这PUA计划简直是**无缝啊! 那么,现在,她有目标了吗? 这个包厢里都是他的朋友,决不允许她祸害谁! 只要她敢出手,她试试! “英洙,愣着干什么啊!那边几位姐姐可都是单身哦!还不快去!” 朋友见他站在门口不进去,还以为他害羞,笑闹着助攻,一个劲把他往里推。英洙扭身抗拒了两下,最终还是被挤了过去,有点失去平衡,身侧正贴在伊笛胳膊旁边。 伊笛快烦死了。 她今天推脱不过一群发小的热情邀约,只好来参加联谊。情知道她们几个都是肉食系的,自然而然喜欢的都是外放主动的男孩子。 这类型当然是她的菜。 可是她这……心里有人了呀。 管他是谁,她只想找个机会把英洙给挽回来,怎么可能再和别人建立一段超过底线的关系,再叫他知道了,生气、伤心、误会? 所以,她专门找了套妈妈辈才会穿的禅意衣裙,给自己营造出一种红尘之外立地成佛的气氛,企图让那些男孩子一眼看到她,就放弃这个清汤挂面的无聊女人。 一直到刚才,她都觉得自己守身如玉计划通,简直是柳下惠本惠。 忽然,有个男孩子被挤了过来,温温热热地欺近,让她本能地警觉,想要越快撇清越好。 她带着点不耐烦,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英洙也在用一副不耐烦神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哎,不好,又惹他生气了! 不对! 他怎么在这! 命运开的是什么玩笑!如果她们两人,这么容易就能碰上面,那之前半年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是怎么回事? 失而复得的心情,她尝了两次了。肯定不能再有下次! 可是她穿这一身都是什么玩意!现在去卫生间改妆还来得及吗?就算能改妆,这身衣服怎么办?她也没有可以搭配的首饰啊!这身行头的价格当然没问题,为他的好感,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可关键是,她也得有这个时间去置办一下啊! 一脑子乱哄哄的,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半晌的淡定和疏离荡然无存。眼睛望着英洙,神情可怜巴巴的,偏偏又不敢开口就说她们认识,也不敢碰触,更不敢留他。 英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双眼。 没有任何遮蔽和隐藏的眼睛,直通心灵的窗口,就在那一瞬间变得生机勃勃。 她为难,她在意,她怕他走远了。 她是这么好懂。 是他最想要的真实。 尽管双方的情绪都是负面的,也比绕着弯子和隐瞒,更让他安心。 两人目光交接,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英洙的朋友在笑着催:“去呀去呀,英洙来一个!”伊笛的朋友就往边上挪了挪,让出好大一部分地方,笑着招呼:“过来点歌吧。” 这声“点歌”,猛然唤醒了伊笛。 “等一下,我切歌。” 直起上身,任由英洙的腰侧还贴在她的胳膊上,一把抓起沙发上闲置的一个麦克风,拒绝的声音通过扬声器,稍稍打断了现在这首歌的间奏。接着,她霸占了点歌器,把一首自己点好的歌曲,强硬地切到播放列表的最前端。 英洙总算是摆脱了一点朋友的“挟持”,在昏暗的彩灯下,脸颊微红。 “我……等会再点。路上堵车,怪累的,我喝点水。” “哟哟!害羞了吗!”朋友们又笑着起哄,“姐姐们,这可是我们的优质单身男哦,想要的当场抢走,我们只当没看见!” 伊笛的朋友们发出一阵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推文: 正在连载《一口香酥白莲花》,作者:小名荔枝 尊神下界历劫,在快穿的世界里放飞自我~ 目前是第一个故事。 当红小花竟然是隐婚白富美,渣男影帝还想来招惹,当她好欺负吗~ 第31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14 英洙完全不理会这些起哄。 他心里的别扭,谁也不能体会,一时半刻也解不开。幸好伊笛见了他就要唱歌,可能也是躲开他的意思,倒免了些尴尬。他就窝在沙发的拐角,开启了一个易拉罐,把目光定在屏幕上。 他至少有一首歌的时间,可以把心中的冲动压抑下来。 最好她为了尴尬当个麦霸,一直唱一直唱,就装作互不认识,熬到结束吧。 MV的画面缓缓呈现,这是一首《朋友的朋友》。 英洙还没来得及平静,心里就重新乱了。 伊笛却趁着前奏的工夫,往他那边挪了挪。 “听见你名字,还有心跳的感觉,朋友不知情所以才没发现……” 唱到这里,又往他身边挪了挪。 这动作太小了,小到在场听歌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 小到,英洙也打消了躲开的念头。 “人总会难免,把回忆跟现实敷衍,听到你的爱,也提醒我该区别。 “以为人生对,自己残忍了一点,我想念的爱,已无法实现……” 这两段的歌词和提词器上的不一致,组合出来虽然还是原意,但毕竟有点不寻常。朋友们还以为后一段的重新组合是唱串之后的弥补,也大多微笑着包容。 但英洙却明白了。 是她本来想要沉浸在这首歌里,自己怀念,或许是反省。看他来了,就专门切了歌,专门抢了麦,专门唱给他一个人听。 当唱到前几句的时候,她就准备下这几句。为了把这段只出现了一次的歌词唱错,她连提词器都不看了,微微闭上眼,一副专注在音乐中的样子,悄悄地瞒着所有人的同时,只对英洙一个坦诚。 唱完这首,完全表达了自己的心,她却依然有些怯意。 以英洙的聪明和心细,不会不明白。但他听完后,一直安静得让她放不下。她也就传走了麦,再不往点歌器那里凑,只陪着他一起,静静地坐在这个角落。 几首歌后,到场的朋友越来越多。一个大包厢被欢声笑语挤满,只剩下这个沙发拐角。 无论旁边有多少人,她们两个之间始终有一点点距离,始终没有办法再近一毫米。 “英洙。” 伊笛总算鼓起了勇气,叫他一声。 英洙已经放弃了猜她究竟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直接转过脸来望她:“你既然想见我,为什么不主动找我?” 伊笛眨眨眼,有点呆愣:“我怕你还在生我的气。” “这就是你晾着不理我的解释?” “不是!”伊笛有点慌,“我不解释了,我也解释不好。你看,我一说话你就又生气。你别生气……” 她身子急切地往前倾,手掌压住了英洙的手背。 英洙却没有缩回去,也没有拍开她。反而抽出自己的手,压在她的手上。 似乎是他主动捉住了她。 “我要是认真生气,早就被你气死了。”英洙咬牙切齿,“上次,我给了你那么多时间。我以为你会稍微解释一下那些瞒着我的事,你却一句都不提。今天,你又借着这首歌叫我觉得扎心,明显是要和我说些什么。结果我等你唱完,等你开口,我等这半天等到现在,你还是一句都不提。然后,你要我别生气?” “那……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伊笛埋下头去,手不安地动了动,被英洙按得死死的。 那时初见,她能毫无负担地装傻充楞和他周旋,逗他说话。那时候,是真的想找他解闷,心里没把他太当回事。但后来,经历那几次来往,她心里完全不是从前的心态,却都没来得及说清楚。 现在,是她要表现诚意的时候。虽然她在这段时间尝试着坦诚,尝试着去互相消化她的“人设”和“本心”,但她还不太熟练,还不太能接受这些矛盾的部分都是她自己。 面对最想要坦诚的人,剥除她厚重的保护色,就露出了真实的胆怯来。 好嘛,他肯定会嫌弃她的。 英洙实在是失去了耐心。 有的时候,躲躲闪闪的羞赧,是小情侣的趣味。但他们中间,缺的难道是这些吗? 他曾经把主导权交出去,给她稳稳地递在手里。 她却一次又一次浪费。 那,他干脆改一改。 从现在起,听他的。 “你不会说,那我就问你。”他松开手,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但是,同样的问话,我只问一次。如果你说谎,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你问你问!”伊笛眼睛一亮。 本来就是她的亏欠,于是根本不介意英洙的态度。还生怕包厢太吵听不清他说话,害得答案出错,她抱着个靠枕,又往他那边挪了挪。 这一脸的期待,完全不像是受审来的。 “秋斯特的出现,是不是你专门安排的?” “不是!” “为什么不许我留下来,非要打发我走?” “因为我和他说的是社团活动的事,我们的感情也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这是我应该解决的,不能把不知情的你带到竞争里来。还有,当时我没有把握好好解决……” 两人在热闹的边角,一问一答。 说着说着,由并排坐着扭转了方向,改为面对面促膝而谈。 当朋友们忽然发现这边的异常,趁她们不注意偷偷过来听墙脚,只见英洙正在严肃地盘问: “那么,请伊先生给我交个实底。你的月收入,包括外快在内的所有收入,在什么范围?” 朋友们听了这话,纷纷忍不下去了。 “喂喂,英洙!你这是相亲后遗症吗?” “是啊,你看伊先生像被老师提问的中学生似的,英洙好凶哦。” “问的问题也这么实际,还怎么浪漫得起来?” 英洙没好气:“不关你们的事。” 伊笛却抬起头,满脸认真,奋力为他开脱:“没关系,我喜欢这样聊的!” 得了。 大家秒懂。 不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朋友们这下一点反对意见也没了,自觉地让出这角空间,由着她俩把个好好的“自由恋爱”谈成一场“相亲”。 于是,凶巴巴的反向问询还在继续。 “家里都有几口人?” “生日是几号?” “喜欢什么颜色?” 这些问题,在相亲的场合里,通常是由女方问男方的。还有一些问题,简直不成问题。而现在沉浸在“又可以聊天了”的复杂情绪中的两人,一点也没注意到地位颠倒,越聊越投入。 唱歌的朋友、打闹的朋友、玩酒令游戏的朋友……旁边几多喧嚣,他们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直到朋友们要散场了,才各自起身,意犹未尽地一起出了KTV。 英洙没有喝酒,又开了车来,放在以往的场合里,就会理所当然被朋友当司机,负责送他们回家去。但今天,他的春天悄然降临,桃花香味飘出方圆十里,朋友们都很有默契地叫代驾、打出租,绝口不提要他服务。 伊笛的女友们同样心知肚明。 她们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伊笛一副对男人没兴趣的样子,穿着佛系装扮,还能让小鲜肉如此死心塌地,但她们都默契地不在此时追究,集体凑了一辆出租车,直到车开过来,才恍然大悟似的喊:“呀!我们可是有五个人啊,怎么只打了一辆车!这怎么坐得下?” 伊笛还没反应过来,那群损友已经都钻进车里去了。 “姐妹们只能帮你到这了!加油哦!” 于是伊笛只好站在路边,和英洙面面相觑。 英洙说:“我送你吧。” 他已经认命了,伊笛或许根本不会主动拉近关系,他就只能任由他的习惯发作,把事情安排得周到一些。 伊笛也在尝试更进一步:“你饿了不?我请你吃夜宵。” “好,在哪?” “就在我工作室那边不远。你到了附近,我再跟你说。” // 回家虽然晚,权母却也还没睡。 她正熬夜追一部剧集,只见儿子开门进来,手中提着一份清香四溢的高汤馄饨。见了她就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没睡,给你带了夜宵。” 权母无法抵抗美食诱惑,拿了汤匙,舀起馄饨咬了一口。 哟,整个的虾仁包在里面,又鲜又甜。 她太知道了,自家附近,可没有这么好吃的夜宵摊子。 这边临近好几所大学。学生们嫌弃食堂,出来改善口味,爱好的无非是烧烤、砂锅、饼夹炸串等重油重盐的小吃。这些品类卖价低,成本也不高,多是不知道冻了多久的半成品,匆匆下锅一炸、一烤,烟熏火燎的就入了口。 而这馄饨汤清味鲜,调味极简,用料讲究。这个风格,可是那些“网红小串”之流学不来的,岁月沉淀的老店味道。 大晚上,到不熟悉的店里,去吃这种需要细细品味的美食。 这可不是一个人的情调。 权母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慢慢享用完一份馄饨,就问洗完澡出来的英洙。 “在哪买的,这么好吃?” 英洙说了个地方,果然是本地老门老户的聚集区。 “你不是跟朋友们去城东唱歌吗,怎么跑到城南去了?” “送伊……朋友。” “送一朋友?什么样的朋友啊?” “妈妈!”英洙头上顶着毛巾,有点不满意,“你今天怎么了?穷追不舍地打听!” 权母笑眯眯:“因为你这害羞的模样,随着我问话,越来越脸红,忍不住就多问你几句。” “我那是……浴室水太热了!” “少来了。”知子莫如母,“你这样的表情啊,高中闹早恋的时候我就认得了,上次被人定为复核参考的时候也这样,今天又这样。你要是再不承认,我手里还有好几个阿姨推荐来的未婚姑娘呢,你就继续相亲吧。” “呵,相就相!谁怕谁!” 英洙骄傲地一仰头,毛巾就应声而落。他忙不迭地接住,嗖地一声消失在自己的门边。 哎哟? 权母已经百分百地确定,她家这位小公主,终于找到了真命天子,再不用催着赶着去相亲啦。 作者有话要说: 展示一下相亲流程设定: (一)初相:一女多男,可能会分别安排好几场,比对初见面的男士。 (二)复核:一女多男,比对上一轮优胜者和本轮初见者,继续筛选。 (三)推敲待定:一女多男/一男,相亲女若有多个复核参考,一时不好决定,可以同时约会或分别约会,进一步深谈细节问题,反复推敲。 (四)确立关系:一女一男,通知其余候选退出,和确认关系的一位谈具体婚事安排。 这个流程设定是本人原创的,现开放给大家。 只要是女尊作者,想写相亲题材的文和情节,无论是男生子或女生子,都可以拿去套用。如果创作过程中有细节不明,也欢迎来找我探讨~ 总之,大家都写起来写起来~ 第32章 大龄剩男相亲记(余兴 这个星期天,星光文化宫又一次被二次元占领了。 这次的活动是cos舞台剧联展,不涉及比赛,刚好是锻炼新人的机会。 8号房间的展位上,依然贴出了《罪夜之业火莲》的海报。旁边的照片墙上,华丽的阵容,还原感极强的服装道具,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临近表演时间,coser和一部分后勤都去表演区后台备场,摊位上留守的社员还在售卖小周边,人气依然不减。 从展示区到表演区的路上,不时能听到粉丝在议论。 “今天红莲大大真的不会上台吗?” “是啊,我刚才在后台找基友,看见她了。连妆也没化,只是在盯后勤呢。乍一看还真没认出来,不过本人感觉并不严厉呢,很亲和。” “这次8号房间的业火莲,是个不认识的新coser,个子高高的真帅呢!” “啊,我也想看。” “刚才她们还在社团摊位上,可以合影,这会应该已经去备场了吧。” “好期待好期待!” 观众席上的灯熄灭了。表演台上,一束灯光亮起,照射着一身黑衣的业火莲,战立在台上。 台下发出一阵尖叫,夹杂着嘤嘤嘤。 “红莲大大!” “都说啦不是红莲大大!看看卡司好吗!” “假粉不要误导新人!” 台上的业火莲也听到了这些争吵,动作有微微的停顿。 她正在默默鼓励着自己。经过红莲大大手把手的指导,她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信接替业火莲的角色!她所缺的不是能力,只是今天这场亮相而已。 幸好在表演舞台剧时,coser和观众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即便是紧张,细微的神情也不会落入审视的眼睛。 新的业火莲昂起头来,深呼吸,等待着开场的信号。 在她的后方,大屏幕亮起火焰背景,音响播放出动画主题曲。她踩着音乐节奏,款款走向前来,摆出标志性的Pose,眼神坚定。 灯光全部亮起,原来其她角色都已经站在舞台后排。业火莲在前站定之后,她们都按照顺序走向台前,摆出pose,簇拥在女主角身旁。 这是气势十足的开场。观众席上嘤嘤嘤不断,粉丝举起了手机,拍照,摄像。 走秀亮相之后,演员归位到后台,灯光再次暗了下去。 粉丝们十分躁动。 “哇啊啊啊!这个红莲二代目真的帅!” “我弯成一盘蚊香!” “扶我起来!我可以!” 没过多久,一场动画里的经典剧情呈现在观众面前。 由于真人的动作并没有动画那么夸张,在照片里看来,coser有时候显得幼稚可笑。然而一旦上台,进入角色,配合音乐、剧情推进的节奏、大屏上适时烘托气氛的特效,让整个剧目的效果突破了次元限制。 刚才那人偶立牌一样的业火莲,只是外貌合格,现在完全融入了角色,一举一动都带着信念感。 粉丝在尖叫:“这就是业火莲本莲!” 这段情节里,担当反派角色的,是动画里那个人气最旺的大帅哥。当coser出场那一瞬间,不知道哪个粉丝在台下破音大喊一声: “秋斯特嫁我——” 英洙就在观众席里,喊这声的粉丝离他不远,震得耳朵疼。 他昨天接到伊笛小心翼翼的试探,说她们今天上午在这里有表演,问他来不来看。他一见这个态度就起了玩心,回复说上午有事,下午再来找她玩,伊笛只好可怜巴巴地匿了。 而英洙呢,正打算中午从天而降,给她一个意外惊喜。他脑子里一直在策划,怎么的才能让人印象深刻。 结果,忽然听了这声,简直败兴。 从天而降这招,都是这位情敌玩剩下的,不爽。 又看着在舞台上恣意挥洒的秋斯特,只觉得手里这杯柠檬水更酸了。 剧情还在接着演。这男反派和业火莲亦敌亦友,接触和互动都很多,网上不乏她们的CP粉。所以,舞台剧里还增加了一些暧昧的戏份,身体的接触,营造出一些浪漫来。 哼!怪不得以前她们两个能假戏真做! 排练也是这样子,演出也是这样子,拉手搂腰互相拥抱深情对视…… 尽管英洙早已经知道台上的业火莲是新人了,他也忍不住有些羡慕曾经的秋斯特。 但是,仔细想想,秋斯特也没见过伊笛那样软软黏黏地和他相处的模样,说不定将来还能吃到他发的狗粮,让他报复个够。 带着“一比一平了”的心情,愉快地吸了一大口柠檬水。 还是超级酸! // 结束演出后,伊笛、秋斯特,和8号房间成员一起,在后台收拾了好一阵子道具和服装。有的演员趁此机会卸了妆,交了道具,跑去观众席看别的团表演去了,有的不换装,请示了一声,补了个妆就继续出去浪了。 伊笛本来说好了和秋斯特到观众席上看表演的。结果秋斯特清点完了公共物品,交代了负责管道具的社员,收拾好装扮一回头,只见她一副“老娘不敢相信竟然有这种事”的震惊表情,捏着手机站在原地。 “怎么了……”这么一看还怪可怕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伊笛咬牙切齿回了这句,把手机往前一送。 秋斯特直接被杀气逼得倒退一步,双眼才重新聚焦,看到维信消息里的一张照片。 两人份的套餐摆在桌上。餐具已放妥。下面跟着一条简短的语音消息,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不是很正常的……报社行为吗?朋友圈里最常见的那种? 难道说红莲是饿疯了? 也不至于的啊? 秋斯特的求生欲在此时此刻降到了无限小,伸手去戳了一下语音,只听里面是一句很正常的寒暄。 “我又来星光茶餐厅相亲了。你还在文化宫的漫展现场吧?玩得开心点哦。” 秋斯特满头问号。 然而他眼光上移,看了一眼备注名“英洙”,忍不住感慨。 “红莲,你绿了。” “不可能!” 伊笛撂下这句,再也不说话了。打开道具箱子,一把拽出化妆包。拿出美瞳贴上,又抓出刚刚收好的各种刷子粉扑,狂风骤雨似的上了个妆,放下头发,自己拿卷发棒搞了波浪发型,又用彩色喷涂剂在发尾上色。 接着,就从道具里的整套衣服里拿出一套来。黑色蕾丝连衣裙,外套着暗红短皮夹克,吊带袜,绑带细高跟鞋。腰间交叉系着一条长长的小皮带,将腰肢曼妙的律动衬托得更引人注目。 一开始秋斯特还没反应过来。但当她转过头来,那个眼神,差不多是要跟人拼命的感觉,让他忽然醒悟。 “你这是——苏夏!” 异次元游艇的女主角,艇长雷克西姆的女朋友,星际神偷苏夏。 只是,动画中的苏夏是个枪械高手,如果要出cos,一定要在皮带上加枪套,里面放上道具枪。而伊笛打扮完毕,把枪套留在了原地,从别的道具里找了个亮闪闪的手包拿着,乍一看,好像和现实中爱穿复古衣的女子没什么两样。 装束停当,随着小皮鞋哒哒哒一阵清脆的敲击,战斗状态的苏夏,昂首阔步地从后台员工通道直接出去了。 // 一路走出文化宫,径自到了星光餐厅,伊笛的战斗欲达到了巅峰。 她又看了一眼手机消息,又听了一遍他发来的语音。 “……玩得开心点哦。” 权英洙! 难道是她表达得不明白吗? 上次聚会见面之后,两人的关系有进展,相处充满恋人的气息。她以为两人都有共识,就可以开始交往了!结果,三番两次约他都拒绝!今天又安排了相亲? 当她好欺负吗! 她因为对他格外在乎,才自然地驱散了性格里那些独占的强势的部分,一点点脾气也不舍得对着他发放,全都用温柔压在心里。压得她自己,连话也不会说,事也不会做,放低了身段和姿态,一直对他表达诚意,只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重视,然后水到渠成地告白! 结果,他跑来相亲! 还跟她打招呼! 她一定要告诉对面那个女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了,你不配挑选他! 在她旁边有个小粉丝,正打算进茶餐厅的门,只觉得旁边这个姐姐气势不同寻常。多看了两眼,试探地问:“红莲……大大?” 伊笛转过来,和善地笑了下,收获小粉丝的一对星星眼。然而进门之后,背着人时,营业笑容瞬间消失,又恢复了紧张的战备姿态。 英洙在座位上看到她闯进来,情知这个圈套是成功了。心里乐得不行,捋虎须似的故意抬起手来和她打招呼。 伊笛排山倒海六亲不认地来了,就看到他自己坐在桌前,桌上果然摆着照片里那套情侣餐,而对面座位空空。 “那个人呢?”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声调都提高了八度,“和你相亲的女人呢!” 英洙眨眨眼:“她?” 他顶着伊笛一脸的紧张,悠悠然说:“这不,刚到。” “那她在哪儿!” 到了现在,英洙总算是报了柠檬水的仇,笑得肩膀抽动。 “笑什么!”伊笛环顾了四周,没有发现人影。倒是有一些漫展现场里出来的coser和粉丝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好奇地看过来。 伊笛不愿惹人注目,一面坐下,一面小声撂狠话。 “我倒要看看,有我在,谁还敢和你相亲!” 英洙已经笑到捶桌子,她才恍惚明白过来。 对哦! 他只说来相亲,可没说跟谁相亲来的。他可是她的复核参考,怎么可能中途被别人拐跑了? “英洙,”她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气势顿时垮了下来,“我说,咱们别玩相亲梗了好不好?” “哦?那玩什么?”他挑挑眉,神情狡黠。 “这个。” 伊笛的两手食指,轻轻在空中划出一个心形,把英洙微笑着的面庞,圈在了正中间。 // 故事完结,米卡睁开眼来。 “这个很好看,我刚才中途就拿起手机,推荐给同好的妹子们了!希望太太有更多顾客!” “啊,那真是谢谢了。” “这篇里,女主和男二的对话,真是成熟的选择。” “是的,都市背景下,人也比较光鲜文明。但我看你走马观花,其中有些细节并没有太在意。” “我在意了。第一次相亲的时候,那个女的就是想找保姆男,但是又说想要个能工作的,特别鸡贼。” 棠梨很赞许:“是的。” 米卡:“我还看出,一直强调红莲大大气场两米八,其实是伊笛本人比较矮吧!” 棠梨:“哈哈哈就是这样!” 米卡:“番外那个反复相亲的梗,我好喜欢!对了,以后还会有现代的故事吗?” 棠梨:“不确定,可能吧。” 米卡:“太太不会要坑吧?” “并没有。你来看这篇,故事是古代的壳子,思想却是现代的。这篇的灵感,来自边远乡村的支教老师们。”棠梨拿出来的,却是一个样式古朴的银元宝。 “《方寸桃李花》?不是说讲老师的吗?这……这怎么还谈钱啊?” 棠梨笑嘻嘻:“办学不易,因为这就是花钱的事啊。” 第33章 方寸桃李花1 西沉的斜阳,还带着下午的余热。照在人身上,没有傍晚的清凉感,依然是烘烘的。 “太好了,总算是看见人住的村镇,这下不用露宿了!” 陶承安拍着小毛驴的脑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坡下的远处,一片黑沉沉的,看不见人家的房顶,唯有道道炊烟指示方向。虽然还嗅不到烟火气,但仅仅看着,就让人肚子里咕噜噜地闹。 最好是有个旅店住,说不定,还能洗个澡。岂不是美滋滋? 脸上挂着笑,加紧往前走。终是赶在太阳光刚刚开始发紫的时候,进了小村庄。 大约是吃饭的时辰到了,小村里没人在外面闲逛。他只好四处乱逛,寻思着找人问投宿的旅店在哪里。走过几户人家,就听到前边小路尽头拐角处有动静。 太好了,有人,就能打听。 牵着小驴,拐过一面青墙,就是这房子的正门。门户开着,门前树下,有个穿着书生青衫的年轻姑娘,正在和个穿短衣的男子说话,语气十分急促: “您就再留下他一个月,一个月!” “我们当家的说了,一天也不读了。”男子苦着脸,皱着眉,“真真姑娘,她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若今晚回去问我办妥了吗,我说没有的话……” 他说着话,低着头,两手在身前搓着什么。 陶承安这才看到,原来那男子身前,还站着个小女孩。衣裳灰蒙蒙的,早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现在阳光有些暗,竟让人注意不到她在那里。 奇怪,那男子说话只说了一半,对面叫做“真真姑娘”的书生,和那小女孩,都已听懂了。 真真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小孩吸了吸鼻子,小手在眼睛上揉来揉去,扁着嘴不放声。 陶承安听得实在好奇,忍不住插话。 “说没有的话……会怎么样啊?” 其余三人都吓了一跳,急忙转过头来。 “抱歉抱歉,打扰了,我是路过的行人。”他急忙赔着笑脸解释,“本来是想打听一下村里有没有旅店,结果您几位刚好说到了这……我随口搭话,冒犯了,冒犯了。” 那男子瞥他一眼,有点不情不愿地道:“我当家的,是个屠户。” 陶承安更奇怪了。 “屠户……又……怎么了?” 这下,本来各自为难的三个人,都拿刀子似的眼光戳他。那表情里隐隐都是“这人怎么这么多事”的意味。 陶承安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原本不是这么刨根问底的好奇性子,只是这段日子,他独自远行,还饶了弯路,完美地避开了很多沿途的城镇,以致风餐露宿好久,又没个伙伴同行,实在闷得要发疯。 还是真真的涵养好点,解释道:“张屠娘的脾气不大好,又有膀子力气,若家里有什么不如意的,可能会摔东西,打人的。” 陶承安急忙道歉:“对不起,不该提这些。” 你也知道不该提? 那你也提了啊! 还问得这么清楚! “罢了。”张家郎君脸色沉沉,不愿多说什么,随口应了一声,就拉起孩子,要离开。 “张家姐夫,您别走啊。”真真又拦,“花儿这孩子一向聪明,我娘跟我说了好几次,她这次定能考中。如今她也读了这么久,眼看一个月后就是县试了,就让她试一试,好吗?” 张家郎君一脸不耐:“真的不行!我当家的说了,工坊眼看就来接人,不许我再续学费了——” “那我帮孩子续一个月学费,到她考试,好不好?” 陶承安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怎么又是他! 张家郎君真是被他惹毛了,没好气地扬声骂道:“你这外乡来的泼才!在这罗里吧嗦我忍你半天了!我们在这说话,有你毛事!” “当然有我的事。”陶承安倒一点也不恼,还认真地答道,“天下读书之人,皆是先圣夫子的门生,算起来都是同门。我也是读书人,怎么忍心看学童因生活所迫放弃学习呢?” 真真一看有人帮腔,急忙点头道:“是啊,张家姐夫,既然有这个冤——” 话赶到喉咙,才发现不对,生生咽了回去。一口气像塞子似的落下去,噎得她胸口疼。 一面抚胸顺气,一面还不忘劝人:“你就说,这个月的学费不用交了,只是再留一个月,等考完试再计较。好不好?” “这……这不是钱的问题……” 陶承安眨眨眼睛:“可是,有人出钱,您回去就好交代一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家郎君犹豫了一会,也想不出个正经道理来推脱。 那个叫花儿的小女孩,一直低着头,神情木呆呆的,任由肩上衣裳被他爹抓得像搓衣板,她还是不说话,也不动弹。 陶承安见状,信誓旦旦地保证:“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学费我一定会帮她交的,而且我这几天也不走,随时都能兑现承诺。您放心!” 张家郎君彻底松动了。 “那……那我……先这么交代?试试?” “好的好的。”真真用力点头,“有什么事,您就让孩子来叫我一声。若是张家姐姐还有什么疑问的,我去和她说说!” 张家郎君这才苦着脸应声,带着孩子走了。 真真松了口气。 这才转过脸来,奇怪地打量着陶承安。 “你这小郎君,当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陶承安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个……路见不平,解囊相助。不是大事。” 真真上下打量他:“你来这里,是探亲?访友?谋差使?游学?” 她问一句,陶承安就摇摇头。 她问了一大串,陶承安只觉得有点眼晕。 “都不是。真的是偶然……呕……路过。” 在漂亮姑娘面前干呕,实在好失礼。 好在真真也不介意。 “这村里常年没有外人来,也没有客店。我这里是个启蒙的小学堂,有几间空屋,你可以住在这。” “那真是太好了!”陶承安笑道,“我是走错了路,才到此地。连这里叫什么名字、属于什么地界都不知道。姑娘肯留宿我,是再好不过了。” 这个人,连自己住哪都不知道,就开始掺和陌生人的事了。 好奇怪,又傻乎乎的。 叫人放心不下啊。 真真领着他到偏厢里,指引他安置行李物品。看他忙忙碌碌的,就又问他道:“我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你一个外乡人,贸然掺和这件事,是为什么?” “我刚才说了啊。我也是读书人,不想让孩子就这样辍学。” “就这样?” “是啊。就是这样。” 真真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怎么有你这样的人?纯凭着好心在做事的?” “不。”陶承安严肃否定,“是凭着有钱。” 真真冷不丁被他一说,愣了一下,就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只怕你担负不起这笔学费!” 陶承安十分自信:“姑娘这话唬不住我。我也是从小读书,孩童启蒙的学费,能有多少钱?” “什么价钱,你都认投了?” “当然!”陶承安掷地有声。 转念一想,却又不确信了。 “你……不要故意说个天价来诳我啊。” 真真笑道:“实价给你。君子不打诳语。” 她笑着,伸出手来,五指张开,晃了一晃。 “这个数。” “五两银子?!”陶承安倒抽一口冷气,“区区乡间学堂,这么黑心吗!” 真真都被他吓着了。 “五两?这位郎君,你看看我这整个院子,值五两吗!” 陶承安还真是上下打量了一番。 前后两院,四五大间屋子。地方虽大,却也陈旧。屋内家具一应俱全,可仔细看看,也就是些松木桐木之类的,并没有贵重材料。 这小书房倒是着意布置过,可也经不得细看。 博古架上,梅瓶的釉色不甚清透,书籍尽是市面常见的,墙上挂的画也是文人自娱的手笔。桌子上这些文房四宝,水丞纸镇,还不及他书箱里的三分精致。 唯有一个小小的印泥盒子,是官窑佳品。温润如玉,细密开片的纹路间染了些红丝,惹人喜爱。但因是小物件,也不算贵重。 这里确实如真真所言,是个乡间学堂的排场。 若是穷疯了啊,把这些家什全搬到当铺去,能有一两吊钱,都算是良心价了。 他这才放松了许多。 “那,是五钱吗?” 他觉得,五钱银子还是可以接受的。 “五钱?”真真继续震惊,“你真的是有钱人,还是故意逗我呢?” “也不是五钱?”陶承安咋舌,“那这有点便宜啊!” 他就继续猜。 “五百铜钱——不是?” “五十文钱——五十文都没有?” “五……五文钱?一个孩子,一个月的学费,只要五文钱?” 真真终于服了。 “我相信你是真的有钱。我们这,也不是五文钱。” 陶承安都快吓出病来了。 他这小驴子,一天的草料要十文钱上下,他还觉得比马便宜好多,划算得很呢! 怎么能想到,这么个小山村里,一个学童,读两个月的书,还比不上小驴子一天的口粮! 真真却没有放过他,揭晓了答案。 “五枚鸡蛋。” 她手掌托平,仿佛上面已经放了一个鸡蛋在那里。笑眼弯弯地看着陶承安,道: “她们每个月的学费,是五枚鸡蛋。” 作者有话要说: 和亲们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这章断更了呢…… 因为从桃李花开始,我没有存稿了,现在是一边写长篇,一边写短篇,长篇尽量保证更新,短篇隔三差五地更~如果很久没更可能是我忘记了,可以催更提醒我~ 关于这个故事的背景。 这个故事是在前几篇所说“大周”的最开端。 男尊的国家祥麟和女尊的国家贺翎,经过旷日持久的大战,最终贺翎胜利了,将祥麟收降,称大周。 桃李花是大周初期,升官和现在在做的新策划是早期,千条丝是鼎盛期。 以后可能有故事背景在大周衰亡期,不过现在还没有成熟的策划~~ 第34章 方寸桃李花2 “一个月?五枚鸡蛋?这就够了?” 陶承安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敢相信。 真真点了点头:“对,这就够了。” 陶承安被雷劈了似的捂着心口,一脸震惊:“鸡蛋是什么稀罕物了?竟能抵学费!” 真真白他一眼,道:“那你拿给我啊。” “我折价给你。你们这里鸡蛋市价多少?” “没有定价。” 陶承安再次不敢相信:“怎么会没有定价?” 真真叹了口气。 “边境常年交锋不断,交易都没有定价。乡村小地方,都是以物易物,不用钱的。” 她抬眼看了看陶承安,又道:“若我看得没错,你是从祥麟国来的。这里已经是贺翎的地界,你的铜币不能用了。” “真真姑娘,此话就说得不对了。”陶承安一脸正经地反驳。 “你就别跟着村里人叫真真姑娘了。我姓李,单名琼。真真是我的小名,只有长辈才能这样叫,你叫就失礼了。” “那我叫你……” “叫我李老师。”李琼一脸严肃。 陶承安忙不迭点点头。 “好的李老师。我想说的是,如今祥麟朝廷彻底破碎,大势所趋再不能改了。哪还有什么祥麟人,贺翎人,大家都是大周子民嘛。” “那你的钱,可是大周钱么?” “这……”陶承安不好意思,“这不正打算来南边,把我的钱兑换成大周通用的钱币吗?” 李琼道:“这小山村可没有钱庄。去县城兑钱,要走两天的路。那么,现在的你,四舍五入,可以算没钱。” “可我还有银子呢。” 陶承安在袖口一掏,就拿出一个精巧的纯银小锭子,完完整整的二钱,放在桌上。 “银子可是天下通用的。喏,找我钱。” “你就炫富吧!我哪有这些钱找给你!”李琼斗嘴逗他,反落入他圈套,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这银子又不止是孩子的学费。”陶承安反客为主,自己决定好了,“也不知你准备收我多少房租,就先放在你这里抵着。” 李琼好气又好笑:“喂,你把我当客栈的小二啊!还预付银子。我收留你在这住,又不是图你的银子。” 陶承安笑道:“正是因为你不图它,我才要交给你呢。你是个正人君子,住在你这里,我放心的。” 李琼简直被他一张甜嘴哄得心花怒放。 “那,外来客,你也给我点诚意。” “嗯?” “你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什么背景?” “我们家族不是周人,原是牧族,发源在剌氏部落。后来我祖上有人入朝为官,渐渐也都定居在铁阳郡了。我姓陶,陶朱公那个陶,大名叫承安。” 李琼有些奇怪:“牧族人?那怎么姓周人的姓啊?” 陶承安道:“是因祖上的功勋,麟皇赐姓为陶。” “原先该是什么?” “突忽尔。”陶承安用标准的北夏语发音道。 他指了指自己,继续用北夏语道:“我的名字,突忽尔·金宁。” “噗……” 李琼实在没有忍住。 “你……你穿着一身书生衫,又长得这么文秀,忽然和我说你叫突忽尔金宁,我……哈哈哈……” 陶承安柔和地道: “李老师看起来是有学识的人,可能也知道一些历史缘故。 “原本,剌氏部和整片大草原,都是牧族的草场。高氏皇族从南方来了,把这些地方划入祥麟,以周人礼仪、文字教化。大部分牧族人,渐渐也住在城里,和周人通婚,读书习字,像周人一样做文官。 “如今,虽然战火还没有完全平息,祥麟朝堂的覆灭近在眼前。面对铁炮和火铳,麟皇已经只剩下纳降一条路。 “西北大地被打得满目疮痍,不是我这等书生可以挽救的。我的家族,也供不起闲着的年轻人了,于是让我们未婚的子弟都分家出来,任我们去留。 “我还没有来过东南边,就想着来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做到的事,帮一帮同样困顿中的读书人。所以,我才会说帮孩子交学费的话,我才会把银子押给你。 “你想把孩子们留下来读书,是对的。李老师,战争不会长久了,新的大周需要的,并不是工匠,而是懂得治济天下,安抚民心的圣人门徒。 “我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干,在南方这个女子为尊的朝廷里,只怕也做不得官。但我的这些学识,能给孩子们启蒙,教四书、五经、六艺、北夏语。我想,你若需要,我就也来帮你吧。” 李琼听着他娓娓道来,一开始收了嬉笑,此后心中便有些敬意。 “你自己还没着落呢,就先想着帮我,帮孩子们。” 陶承安笑道:“孩子们的前途就是大周的前途,当然最紧要。咱们两个人帮忙,总比你一个人好一些,你说呢?” 这可是李琼连月来听得最悦耳的一句话了! 但是,两人没时间细细聊了。眼下就有一件重要的事,她不得不赶紧把事情交代清楚。 “好,陶老师,从现在开始,你也是这家无名小书院的老师了。我先简单和你说说今天的事。” 陶承安反客为主,端茶倒水递给李琼,自己等着听。 “这家书院,原是我们李氏族中出资建起的,一直是我娘在掌管和授课什么的。如今战争到了尾声,官府处处缺人做事,本县的县尹是我们族中一位姨妈,她那边需要人手,就调我娘去县衙领差事。 “而我呢,一直在县里读书,领生员薪俸,打算再往上考的。但是,我娘公干更重要,就先把我换下乡来,继续教这些孩子们。 “我娘说了,这其中有好几个学童,都有望在这次县试中考中生员,让我务必代好班,把孩子们送上青云之路。今天你见到的花儿,就是最有望得功名,却也是家里反对最激烈的学童。 “花儿的娘亲张屠娘,大字不识一个,却总觉得,不识字照样能做工养活家小,一直不想让花儿再读书。 “哦,对了。她不是普通的不识字,连孩子的名字都不会起。随口溜一个,她都学不来。她自己就没名字,按排行叫张二娘。花儿也不算名字,因为我们这里没有成年的小姑娘,都叫‘花儿’。 “花儿的大名,还是我娘给起的,叫张琢。是希望她能用学识打磨自己,从璞玉到成器。张琢自己非常想要读书,并不是为考功名,吃俸禄,而是她爱读书,特别好学。这样的孩子,如果辍学不读,岂不可惜?” 陶承安肃然点了点头:“是很可惜。” 他忽然懂了:“其实,这个小书院的一切,都在由你们母女两个维持,孩子们根本是免费在读书。你们收五个鸡蛋,是不是又给孩子们吃了?” 李琼应道:“是。” 陶承安道:“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干干净净的读书人。我一看你就知道了。” 李琼反问:“那你还以为我收她们五两银子的学费?” 陶承安又把那气人的话说了一遍。 “这个事嘛,问题不在你,而在我。怪我银子太多。” 李琼完全没话反驳。 李家虽然也是积世的名门望族,但她们这些旁系分支族人,和寒门小户过得也差不多。 现在,学堂内并无李氏孩子在读书,族中给的资助就很少。李母是进士出身,虽无官职,却有一份薪俸。养家糊口之外,多数是补贴给这所小学堂了。李琼自己的微薄薪俸,也只够自己吃饱和读书,不给娘亲添愁烦。 然而,眼前这个儿郎,行囊中不知道有多少银两,又有多少待兑换的钞票,更映衬得她格外贫穷。 她还能说什么? “陶老师,有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悠着点花……” 自己都觉得特别苍白无力。 陶承安却格外自信。 “放心吧,我不是挥金如土的人。只是,能用银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是大事?” “国之衰亡,如人病入膏肓。这些,任何东西都没法衡量,也没法挽救它于万一。”陶承安轻声道,“只有人。只有用一代一代的人才去填补,才能让它重归于兴盛。” 他认真地望着李琼:“如此大事,从现在做起的话,只需要几两银子做代价。你说,我为什么要节省,为什么要心疼?” 李琼无奈地笑了笑:“你啊,只知其一。殊不知,这次是几两,下次还是几两。几两又几两,总会花空的。到时候又要如何?” 陶承安笑了。 “有一句俗话,远水救不得近火。眼下连五个鸡蛋的学费都解决不来,就别去想那几两又几两吧!这几天,我们先见机行事,让张屠娘改变主意,让张琢安心读书,准备县试。功课你多费心,打交道我多费心,可好?” “好,大恩不言谢!” “有什么好谢!” 两人谈完了此事,又弄了些饭食来吃。饭后,陶承安还在“张屠娘随时会拎着刀杀过来辩理”的忐忑中,紧张又顺利地洗完了澡。 “好,看来今晚张屠娘算是稳住了。” “那我们且先休息,养精蓄锐,明天,继续见机行事!” 陶承安本来还挺高兴的,转念一想。 “李老师,你说张屠娘今晚算是稳住了……那么,意思是……她明天依然有可能提刀上门来喽?” “对啊!”李琼十分坦然,“问题并不是她来不来。是她肯定会来,但不知什么时候来。” 陶承安吞咽了一口,刚刚洗得清爽的皮肤,顿时渗了一大层冷汗。 “你放心啦,大家都是邻居,不会太难看的。张屠娘就算拿着刀,也是吓我们用,才不会砍我们。” 这有什么好放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国庆假期最后写了一章~放在第一天上班日的晚上,抚慰亲们的疲惫(但内容好像并没有很治愈) 关于两位主角互称老师的问题,其实老师这个称呼,比我们想象的,要历史悠久的多。 而且,很多看起来很“现代”的词汇,都是古代已经有的词哦。也有很多看起来很“古代”的词,竟然是外文音译的现代产物,挺有意思的。 第35章 方寸桃李花3 到了次日清晨—— “啊!” 陶承安是被一声大叫吵醒的。 为了等张屠娘随时上门,他有点紧张,和衣而睡。一听李琼叫声,就赶紧跳下床来,直接冲到院子里。 然后,他也是一声: “啊!” 只见充当教室的那间堂屋,梁木断了,房顶塌下了一大块来。那堂屋中的桌椅、文具,全都埋在瓦砾灰土之内。 李琼望向他的眼神,就有点幽怨了。 “我后悔了。陶老师,你是不是今年犯煞星?” “没有!”陶承安一口否认,“我明年才到本命年呢。” “那你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 “那个……事已至此……”陶承安转移话题,“这村子里,可有木匠能修理房梁?” “有倒是有……”李琼苦着清秀小脸,吞吞吐吐的。 “怎么看你神情,比说起张屠娘还为难?” “陶老师,你不知道!张屠娘只不过是脾气不太好而已,可是那何木匠……她……” “怎么?”陶承安奇怪,“不过是个木匠,怎么让你这般畏惧?” 李琼皱着眉,道:“何木匠这个人,一向很古怪。我听村里人说,她五年前离家,可能做土匪去了,直到今年正月,才回到村里来。” 陶承安问:“何以见得是做土匪啊?” 李琼道:“这是王郎中说的,何木匠方才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好多伤口。尤其脸上,包裹着厚厚一层绷布。她去找王郎中换药,解开一看,原来是从眼角到嘴角划了一刀,皮肉都翻在外边。这一刀,也把她脸上的刺青印模糊了些许。” “脸上有刺青?那也未必是土匪啊,很多罪责都会有这个刑罚的。” “王郎中说,她也想到了。何木匠这一身都是黑硝烧伤和刀伤,可见是和人打斗所致。寻常囚徒在营中服役,身上的伤多是棍棒和鞭痕,也没有这样致命。” 陶承安想了想,道:“李老师,我觉得人云亦云不太好。就算何木匠她真的做过匪徒,回到村里来,若不继续劫掠,而是老老实实做她的木匠,那就是个本分的人,又有什么可怕?” 李琼一脸为难:“我不是因为旁人所说才怕她。是我亲眼所见,她在半夜三更不提灯,却提着菜刀,在村中游荡。” “哦?李老师为什么半夜三更还在外边?” “是我第一次来嘛,没有计划好时间,半夜才到村里来。”李琼道,“我独自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她就在我面前了!我的灯笼往上一举,刚好看到她脸上的疤;往下一放,就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刀,可要吓死我了!” 听她说得绘声绘色,陶承安跟着想了想,这画面确实挺恐怖的。 “那后来呢?” “我以为她会问我什么,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绕开我,走了另一条路。后来,我这有几张桌椅要修,就问村里人可有木匠。村里人说何木匠古怪,白天从不出门,只有傍晚上门取走要修的物件,修好后再在早上送来。我听了有点怕,就没有修。这下,修房梁是躲不过了……” “那,何木匠的家在哪边?我去上门问一问吧。”陶承安道,“若是她昼伏夜出,此时可能还没睡下——” 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外一声:“真真姑娘!” 李琼脸色一僵。 “是张屠娘!” 陶承安也傻了眼。 这是什么好运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难道真是他出门没有看黄历的缘故吗? // 这一大清早,村民正要各忙各的,听张屠娘这一声叫得凶,好奇地聚拢过来。 陶承安和李琼出门时,只见村民已经把小学堂的门都围上了。 张屠娘肩上背着个重重的皮褡裢——她那一整套的刀具都在里面。她一手扶着褡裢,一手拎着张琢的后衣领,敦实地堵在学堂门外,脸色沉沉的。 李琼走上前去,招呼:“张姐姐,送孩子上学来呀?”一伸手就想把张琢捞过来。 亲妈送你上学来,感不感动? 反正张琢不敢动。 李琼一把也没捞着,倒是不慌:“张姐姐——” “真真姑娘,你别说了。这几天来回来去都在说这事,就算你不烦,我也烦了。”张屠娘一口打断李琼的话,“花儿不读了,我说了算。” 陶承安在旁帮腔:“张姐姐,我们并不多留,只是一个月而已,一晃就过去了,不能再通融通融吗?” “呵,”张屠娘歪着嘴,不屑地笑了一声,“真真姑娘,我虽然穷,但也没穷到跟你抠唆五个鸡蛋的份上。你说是不是?” 李琼点点头:“嗯。” 张屠娘声音拔高了些:“我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觉得,吃皇粮才是正经出路。怎么不想想,我们这样的人家!没那个命!” 她又苦笑一声,拽了一把肩头褡裢。那里面刀具碰撞,铿然几声。 “从我祖上开始,一家做的都是这造孽的勾当,各个都没有善终!就这样的祖奶奶,自己还不知道在地狱十几层,能保佑家里出个状元娘子?我看趁早不要做这种富贵梦,踏实点才能好活!” 李琼还试着劝解:“张姐姐,花儿会读书,也是一种才能啊。官家科考举贤,不看出身的。花儿通过县试便是秀才,身份就大不相同了,以后自然是越来越好的。” 张屠娘把头一仰,摆摆手: “你们也别觉得,就你们斯文人知道对孩子好。花儿这丫头,是我搁在肠子里揣了十个月,在鬼门关前头走了一遭,才生下来的,你们觉得我会害她?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如今想把小孩送去学铁匠有多难!这可是最吃香的手艺了,等到被那边的兵营雇用,她就能一辈子不愁吃穿!我听县里的人说了,读书做官儿,那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勾当,就算这次考中了,也得再读书,再往上考。多的是考她几十年都考不上的穷酸书生! “真真姑娘,换作是你,你是愿意自家孩儿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没用,还是想让她有一门手艺,手里做肚里饱?” 李琼张了张嘴,一时没话说了。 陶承安适时插话:“张姐姐,据我所知,去做铁匠学徒,最少也得做三年,才能正式拜师,学到手艺,是不是?” 张屠娘道:“军营里要很多铁匠,时不时就去县镇里的铁匠铺子招人。现在学铁匠,哪来得及做三年学徒?一年半载足够了。” 陶承安道:“是啊,那也要一年半载的。可是县试就在眼前,毕竟花儿读了这么久的书,总要有个结果不是?若是她考不中,您再让她去铁匠铺也不迟啊。” “怎么不迟?那就晚了!”张屠娘着急忙慌地大声道,“我是花了半辈子积蓄,求奶奶告爷爷,才给她找了这个门路!这个师傅跟军营里有关系,隔三差五就能把徒弟送进去!你知不知道后面跟着多少排队的小孩?这几天,她再不去铁匠铺子的话,别人立刻就顶上了!” 张琢把手搭在母亲手上,轻轻地说:“妈,我不想学铁匠……” 张屠娘怒道:“那你想干什么!上天吗!” 张琢抬着头看她,细声细气地辩解:“妈,我想读书,将来孝顺你,养你到老,你以后都不用这么辛苦了。” 张屠娘怒道:“你别给我将来将来的,老娘不要你养!想要有出息,眼下就听话!我好不容易给你寻了个好走的路,你就按我说的走,行不行?你能有一门手艺,自己管好自己,我就是死了也闭得上眼!你怎么就不懂事!” 张琢吸了吸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妈,你总说我自己管自己,可是依我自己说,我想读书,你又不听我的。妈,我不去做学徒,你让我读书吧,让我读书吧……” 她拿袖口擦着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张屠娘气得把她一推搡:“还说孝顺我!今早出来时怎么答应我的!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来跟老师说再见,就跟我去县里拜师傅!读了几年书,连你妈都骗!” 她越说越气,抬起手来就要劈头盖脸打上几下。不料手掌刚刚扇出去,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她一甩手没有甩脱,抬眼一看,才惊讶地叫了声:“老何?” 这可巧,本来学堂要请何木匠来,她却自己出现了。 陶承安忍不住好奇,仔细看了看。 何木匠的清晨,就是旁人的黄昏。许是到了她要休息的时候,她眼皮微垂,显得不太精神。肩头和发髻都微微湿润,不知道在哪里沾了些草木上的晨露,身上泛着丝凉气,带着些树叶和泥土的味道。 她脸上那伤疤果然很明显,向张屠娘翘翘嘴角时,有疤那边脸孔比好的那半边僵硬些。身材比张屠娘瘦长一些,透着股精悍的气质,一下就把张屠娘给比了下去。 张屠娘虽收回手,口气却还是很硬:“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我才知道,你想送花儿去铁匠铺子。”何木匠说起话来的模样,倒是很自然,不见凶相,“花儿身体弱,铁匠铺子里都是重活,她做不来的。你给她找的出路不适合她,怪不得她不愿意。就算今天你打她了,让她答应去做工了,铁匠师傅也不会收她。” 真是奇怪,方才李琼和陶承安说了半天,张琢自己也着急,张屠娘都听不进去。何木匠三言两语出口,张屠娘就泄了气。 “你说的当真?” 何木匠应道:“嗯。” 张屠娘喃喃道:“那她们怎么……” 何木匠不用等她说完,似乎很了解的样子:“县里有些牙子,不是做事的料,只是两头收钱而已,你这钱,花得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更新短篇了不好意思~~ 作者从渣游戏的状态中解脱之后,就开始复健了,本来想多努力长篇,但是那边的人气……emmmm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所以还是多更更短篇,回到好的创作习惯中来~! 前几天我就想更了,这章写了一半,接二连三有紧急的工作,所以就放啊放啊,放到了现在。 生活不易棠梨叹气。 第36章 方寸桃李花4 虽然张屠娘天性不太机敏,但她毕竟干了这么多年营生,有不少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何木匠说到这个份上,她大概明白了这其中是什么勾当,脸色就变了。 何木匠还是懒懒的,低声道:“看来你是赔进去不少。” 张屠娘有点懊恼:“可不是?” 她心里还存着些交易时的细节,想找个人说一说。只是此时此地不是谈话的场合,她望着何木匠,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何木匠一看就懂:“回头等我去县里的时候,也叫上你。托我那姐妹帮你留心一下,尽量找准了人,让她们给你吐出来。” “是去找那位捕头大人吗?要不要……” “不用见外。” 张屠娘心里一松,真正服了软:“那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过,你这事,是不是有段日子了?”何木匠追问一句。 张屠娘点点头。 何木匠想了想,道:“这样一来,究竟能追回来多少……也不一定。” 张屠娘自己也知道,不太可能全额追回钱财,心里觉得窝囊。转头看了看张琢眼睛红红的站在那,没好气地责怪:“成天就知道气人,老娘早晚被你气死。我看到时候谁管你,趁早喝风去吧。” 围观的乡亲们听到现在,都知道了事由,七嘴八舌: “老张,花儿平时挺乖了,你这当娘的怎么还跟孩子计较?” “花儿,赶紧去给你妈认个错。” “母子有什么隔夜仇?说开就好啦!” 被大伙这么一搅合,气氛渐渐轻松下来。 张琢刚刚止了眼泪,凑过去抱着她胳膊晃了晃,软软地叫:“妈……” 张屠娘花钱托人给孩子找门路学手艺,本来想着事情办成,从此无忧了,却不料被何木匠点破,霎时落得一场空,还被大伙看了笑话,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再想对孩子撒气,女儿又一副乖顺模样,让她也无从发作,只得翻个白眼,随口道:“滚,老娘赶紧做活挣钱去了,哪有空跟你在这腻歪。” 以张琢对她的了解,一听就知道风波已经过去了,心里一松:“妈,那你今天晚上回不回来?” “怎么了?” “妈出去干活多辛苦呀,我今天放了学,去河里给你摸些螺蛳炒一炒,等你晚上你喝酒的时候吃。” 张屠娘却有点不放心了:“不行,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掉到河里冲跑了怎么办?” 几个小学童刚才在人群里看热闹,听张琢说放学后的打算,哪有不心动的?都跑过来围着张琢,叽叽喳喳向张屠娘保证。 “姨姨,我们都是一起去的,不会有事的。” “好哇,你们还去过好多次了?”张屠娘板起脸,道:“不行就是不行!以后谁都不准去!” 她平时嗓门大,面相也有些凶,小女孩们都扁着小嘴,想求情却不敢。 乡亲们又在一边帮腔: “就是!谁让你们悄没声地跑河边玩!多危险!” “你们可乖点吧!张姨姨都生气了!” 小女孩们知道李琼好脾气,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老师……” “这……”李琼没了主意。 还是陶承安在旁笑道:“张姐姐,你放心,我和李老师会陪着她们去河边的,一定保护好她们的安全。” 张屠娘反问:“只有你们两个,能带得住这一群小淘气吗?” 陶承安笑道:“能的能的。” 李琼也跟着点头,眼望着一群小学童,拿出老师的威严:“去河边也不是白去的!看了风景,要写一篇诗文,明天交给我。要是你们今天不听话,或者不做功课,以后放了学,谁也不许去玩了,知道了吗?” 乡亲们纷纷附和:“这群小毛头,是该好好管管,淘气得很!” 小学童们又一阵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围着喊老师,争相表忠心,像一群争食的雏鸟,看得乡亲们一阵笑声,连何木匠那刀疤脸上的神情都温柔了几分。 // 太阳晒得人身上发热了,再不去摆弄庄稼,只怕就误了时辰。乡亲们都散开去,何木匠也转身要走,李琼却叫住了她。 “何姐姐,我们正要找你呢。” “修桌椅?” 何原早听乡亲说,小学堂有些桌椅坏了,李琼打听过谁家是木匠,想来是要修一修。但李琼问了话却没去找过她,她也就淡忘了。今天忽然提起,她就想起这事来,倒不意外。 李琼有点不好意思:“姐姐还是进来看看吧。” 何原应了一声,李琼就带着她和一群小学童们进去了。 陶承安便向张屠娘道:“张姐姐,我跟您谈个生意吧?” 张屠娘瞟他几眼:“你?你不是昨天才从外地来的,能有什么生意?” 陶承安笑道:“找您割肉呀。” “呵,”张屠娘轻声嗤笑,“看你这副小身板,能要多少?” 陶承安胸有成竹:“十斤。” 张屠娘扬扬眉毛,有些意外。 陶承安又补充:“从明儿开始,每天十斤。” 张屠娘像看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把他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实在忍不住笑了。 “每天十斤?你知道如今十斤肉要多少钱,敢说这种大话?” 陶承安眨眨眼,道:“自然。我敢买,就是准备好了银钱。” 张屠娘道:“那你知不知道十斤肉有多大一块?就凭你俩年轻人,加上一群小孩子,一个月吃得掉两口整猪?” “那您就别管了。”陶承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像个老手一般讨价还价,“我只怕您没有这么多货。不过,话说在前边,我只要猪肉和羊肉。那些销赃的牛肉、马肉,我可不接。也不要‘香的’和‘酸的’。” 大周律法规定,民间不许私宰耕牛。但也有那无法无天的贼,偷去别人家的牛,秘密宰杀,销赃给酒楼和富户。这一带离军营很近,军中雇用的工匠们若是有心,里应外合倒腾一些马匹出来,也是常见的。 这两种都是杀头大罪,但挣钱很多,就有些人敢冒着风险去做。陶承安是牧族出身的,比周人知道些肉食的门道。他想着张屠娘手头紧,怕她一时想不开去做违法的路子,这才说的。 而那最后一句的隐语,说出来更不好听。 “香的”是狗,“酸的”是猫。民间缺吃少穿,买不起好肉,就会吃些不上席面的下水杂货和小牲畜。陶承安自小学孔孟之道,于情于礼都排斥这些。他口气上好像是在说,他懂这行里的事,不许张屠娘掺假,实际上是申明一番自己的忌讳。 “行,你若非得要,我倒也能弄来。”张屠娘才没有被他半吊子的卖弄给唬住,“到时候处理不了,可别求我弄走。咱们村里,谁家也整不起这么些肉。” “好,那这么说定啦。”陶承安笑嘻嘻,拿出一块银子来,在手里掂了掂,递给张屠娘。 张屠娘不接,又多问了一句:“你要买肉是假的,其实是觉得我给花儿花了钱,手头紧,想着补偿我,是不是?” 陶承安一直以为张屠娘并不聪明,自己这个买肉的计划万无一失。听她这话,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对方,这么快就被看破了。 但他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什么补偿?张姐姐怕是误会了,我是真的要买肉。” 张屠娘挑起眉,点点头,伸手接过那块银子:“行,你自己说的。” “没错,我说的,我负责。”陶承安认真保证。 // 何原围着堂屋绕了一圈,小心地走进塌掉的屋子,查看过一趟,又轻轻地退了出来。 “何姐姐,我们这梁木怎么会断了啊?”李琼已经把小学童们归拢到院里背书,见何原出来了,急忙上前问情形。 “这梁木不好,芯里受潮没有处理,慢慢就烂了。”何原耽搁了回去睡觉的时辰,只觉得眼皮打架,口气低低的,整个人又显得阴沉起来。 李琼心里有点怯意,但是不得不问清楚:“那怎么办?” 何原低声道:“你先管住小家伙们,别让她们到塌了的房里玩。” 李琼点头应下。 何原又道:“你是想小修,还是大修?” 李琼问:“小修怎么样?大修又怎么样?” 何原捂着嘴,强忍了一个呵欠,才低声道:“小修就是换个梁,把房顶给你补齐,起码保得三五年不会再有事。大修比较麻烦,你这个房顶承重不匀,要拆了重新起一个顶,我给你找些好料子,用个二十年不成问题。” 李琼有些担心:“那当然是一劳永逸的好,只是,大修的话,是不是费些时日?” 何原道:“嗯,费时间,也费钱。” 李琼连连点头,道:“那没有关系,需要先给你多少定金?” 何原道:“不急。我很久没去买梁木了,还有各种材料,算不出准确的价格。你想要大修,我自己也不成事,得找几个伙计一起做,还得问问她们如今的工钱。等算清了,我们再细说吧。” 李琼道:“好。到时候,我们立个单据。” 何原淡淡道:“我信得过你,读书人么,想必不会欠我的。” “总是个凭证嘛。”李琼笑了笑,道。 “对你来说是,对我来说,废纸一张。”何原有些感慨和自嘲似的道,“我不识字。” “那,等到签字据时,我们就找村长做个担保,双方公平,你看好不好?”李琼不暇思索道。 何原若有所思。 她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真真姑娘,你这样的人,真是少见。” 李琼分不清是好话,还是另有含义,有点迷惑。 何原道:“谢谢你。” 李琼急忙道:“是我要谢谢何姐姐,还告诉我房顶的隐患。” 两人这么说着,陶承安也走了过来,问:“怎么样?” 何原正困得头疼。这时天已经大亮了,迎着阳光,她只觉得眼前全是五颜六色的斑点,烦恶欲呕。听陶承安问话,她可不想再解释一遍:“我先回去了。明天一早,我再来看看。” 听在李琼和陶承安耳朵里,这话颇有不耐烦的意思,两人也不敢多留,目送着何原大步走出了小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何原:作者写着写着,小胖手一滑,就给我起了个名字,仿佛是个正经女2的待遇。那我就走个程序吧。 其她人:? 何原:(呵欠)谢邀,人在美帝,年薪十亿,刚下飞机,倒时差。 其她人:??? 第37章 方寸桃李花5 一方小院里,书声琅琅。 小学童们年纪不同,学的功课不同,背的文章也不同。一个个摇头晃脑抑扬顿挫,乍看还挺像那回事的,但仔细听听,真正会背的少,瞎哼唧的多。 李琼和陶承安刚才都忙着,顾不上理会她们,这时候闲了,便分别拎出几个背得不熟的,单独问了问。 小姑娘顿时就蔫了:“老师,我还没背会……” 李琼装作生气的样子,沉着脸四下一看,就从门前挂钩上取下一个鸡毛掸子来。手里抓着掸子头,将藤条把手轻轻在石板地基上磕了两下,“笃”“笃”轻响。 “哇——老师!我错啦!” “我好好背书!” “老师不要生气!” “嗯,再给你们几个一点时间。”李琼用掸子柄在屋檐的影子边缘画了条线,“看这里的影子,等它挪到这条线时,再来找我回书。” 小学童们赶紧拿起书去背了,这次可是真情实感,努力得很。 陶承安忍俊不禁:“哈哈,看不出来,你还打小孩啊?” “谁打了?”李琼小声道,“这不是吓唬她们么?” “那她们害怕成这个样子?” “大概跟我一样,也是装的吧?” 好吧,不管动机如何,总之孩子们都在用心学习了。李琼稍稍放下心来,望着堂屋,低声道:“孩子们在院里坐小板凳,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咱们去搬几张桌子出来吧?” “不行!”陶承安一口拒绝,“谁知道这个房顶还会不会再次塌下来?你还说让我帮忙看着孩子们,别进那间屋里呢,你自己却要进去?” “孩子是孩子嘛,我们小心些?” “孩子们看你进去,肯定也会去试试的,你趁早别再想这事了。” “那她们要写字,要做文章,怎么办?” 陶承安想了想,道:“不如把她们都安置在后院吧。要考县试那几个,到你我房间的书桌上写文章去。这些年纪小的,就在菜畦旁边的院子里学字,拿树枝写在土地上。” 李琼有些为难:“这样会不会太简陋了?” 陶承安笑道:“只怕她们还觉得好玩呢。” 两人分工,陶承安来带启蒙的小孩子,李琼在房间里为备考的大孩子讲解文章,一上午时间眨眼就过。 陶承安惊讶地望着孩子们熟练地和老师道别,三两成伙跑出去了,才转头问李琼:“她们……不在学堂吃饭啊?” “你开什么玩笑?十多个孩子吃饭呢,我自己哪能管得过来?”李琼蹲在菜畦旁边掐了两把青菜,抖抖叶片上的浮土。 陶承安这时候才真正明白,张屠娘临走时那个看笑话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个……李老师,我要跟你坦白。” “什么?” “我问张屠娘买了肉。” “哦?你会做?”李琼两眼放光,一脸期待。 “我不会。”陶承安只觉得头皮发紧,“我以为你会。” 李琼大惊失色:“我看起来像是会做饭的模样吗?” “昨天晚上,你招待我的青菜疙瘩汤,还挺好吃的。我以为你手艺没有问题呢。” “您高看我了,陶老师。”李琼摇头叹道,“听说过卖油翁的故事吗?‘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她晃了晃手里这把青菜:“你看看这小菜畦,我唯一能降服的,就是青菜。我来这里大半个月,每天都做两份疙瘩汤,应付自己的两餐,能不熟练吗?” “只有这些……?” “哦,还有乡亲们送我尝鲜的豆酱,和我娘留下的鱼干。不知怎的,我一吃这豆酱就闹肚子,现在还封存在角落呢。鱼干我也不敢多吃,怕一旦吃完了,就只剩下青菜了。” “那……我再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我觉得我会生气的。” 陶承安不好意思地道:“我早上夸下海口,让张屠娘从明天起,每天送十斤肉来……” “十斤?” 李琼倒抽一口凉气。 “张屠娘笃定我们吃不了,但我也不知道十斤究竟是多少,只管嘴硬,还是把货定下了。” “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李琼在院子里转了转,忽然想起,“不过,张屠娘最近手头紧,我们既然有闲钱,也就帮她一些。等到过几天,何木匠带人来修屋,或者大家一起吃,就能吃掉了!” 陶承安笑道:“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所见略同,欢欢喜喜打定了主意,到厨房去烧了水,搅了面,做下两碗完美的疙瘩汤来,饱饱地吃了一顿。 // 下午的课程早早结束,李琼和陶承安像放羊似的,带着一群欢呼雀跃的小调皮,来到河边。 如今天气还热,小河还没涨水,全段都不深。但李琼仍然不太放心,找了最浅的一段,河水还不及孩子们的膝盖,一眼能看到河底沙砾和泥床。 小家伙们得了许可,立刻挽起袖子和裤脚,跳到水里去嬉闹。两个年轻人坐在河沿的石滩上,也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清凉的水里。 太阳西斜,却还是热得很,日色映着波光,晃人眼睛。水花在孩子们手里飞溅,打湿了彼此的小脸,红扑扑的。蓬乱发髻湿透了,辫子黑溜溜地搭在肩头。 那边的田地里,不时飞起几只鹭鸟,白的,花斑的,在低空张着翅膀滑翔。陶承安正看得出神,忽然觉得手边有什么东西,凉丝丝地弹了一记。他吓一跳,抬头去找,只见得一个青绿的影子在那边一闪而过。 “大概是孩子们太吵了,连青蛙都被搅得不得安宁,往岸上树荫下躲凉去了。”李琼笑着道,“看看这群小调皮,有多可怕。” 她先前紧急受命,到村中小学堂来,满心迷茫,很有压力。这段时日饮食起居都不习惯,手头也不甚宽松,又有退学的风波,让她心里一直紧绷着。今天带着孩子们出来散散心,她自己也松快了不少,随口占道: “索经不觉日色斜,便引青衿出田家。” 陶承安一听,只消稍稍遣词,立刻对上了眼前的事物: “笑语喧扬惊飞鹭,芒鞋踊跃隐鸣蛙。” 啊,原先只想做个绝句,他这一个对账联说出来,并没有结句的意思,看来是要凑起一首律诗来了。 李琼望着互相泼水打闹的孩子们,又有了两句: “靥畔霞浅碎珠撩,石上苔浓浮光踏。” 陶承安几乎不暇思索: “才庸难识功与禄,偏安方寸桃李花。” 两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孩子们还没交诗文,咱们两个倒做起了功课。” “应时对句,也算不得功课啦。”李琼正说着,眼看一个小学童只顾着低头追水里的小鱼或是螃蟹,已经离开了伙伴们,她吓了一跳,急忙喊: “小豆娘!” 那小女孩抬起眼来回应:“真真老师!” “你跑远了,快回去!” “哦!” 小豆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目标丢失的方向,乖乖回到了伙伴当中。 陶承安道:“她名字好奇怪。” “小名嘛。”李琼笑道,“豆娘是一种飞虫,翅膀很好看的。山野农户,起名字都很有趣,她们这些小名的来历,在村里都找得到。” “还有些什么?” 李琼指着小学童:“山狸子,桃儿,喜鹊,柳枝儿,谷子……” 陶承安听得笑了半天。 “仔细想想,李老师你的小名,是‘画中美人’的意思,对文人来说,也是指着常见之物命名,和这群花鸟虫鱼学生的来历也差不多。” 李琼不满:“突忽尔金宁,不许取笑我的名字。” “我才没有取笑。真真,听起来就很可爱呀。”陶承安笑道,“小豆娘刚才都叫你真真老师了,我都听见了。为什么只有我必须叫李老师?我也想叫你真真。” “我跟你才认识几个时辰?你就想叫我的小名?” “小名也不过是称呼而已,难道还要什么资历吗?大不了,你也叫我的小名啊。” “那你叫什么?”李琼问,“不许乱说一个糊弄我。” “怎么是乱说?我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当然有小名了。”陶承安道,“我在家的时候,长辈和朋友们都叫我宁宁。” “周人名中有安,牧族名中有宁,你家里的人,还真是期盼着你能安宁呢。” “是啊,大战持续的时日太久了,我家的长辈们只愿后辈平安,不愿我们追求功名利禄的,起名字都很平和。” “难怪你这人随遇而安。你家的长辈,也真是用心良苦。” 两人说了一阵话,又抬头看向河道里,数着学童们的数量,生怕稍一疏忽,有人跑远了。 陶承安忽然提高了声调:“咦?那是谁?” “哪个?” 李琼听他语气不对,以为孩子们有什么意外,急忙引颈去看,陶承安却使了个眼色,让她往另一边看。 河边对岸的树荫下,有个人形的影子,戳在那里。 看起来像个小孩的身量,又因那一身颜色,也像只猴子。远远看去,不知道是蹲着还是站着的,头发连着衣服,都是一块黑一块黄,根本看不清面孔。 陶承安想起牧族传说,山里有种成了精的马脸猴子,能做人言,隐没在深林之中吓唬过往行人,有时也抢行人的食物。牧族小孩子哭闹不听话的时候,长辈往往要说:“再不听话,马脸二婶子来抓你了。” 陶承安当然没有被这样吓过,是听一个打杂的小厮讲的。那小厮还说,他的亲族中有人进山打猎,见过真正的“马脸二婶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李琼在村里住了这些时日,也从没听说村中有怪事,但这影子透着诡异,让她背后一阵凉,霍然立起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沙雕作者拼命证明自己可以写灵异文ing…… 努力做内容提要标题党,乍一看还以为这文是开黑店的,哈哈哈~ 第38章 方寸桃李花6 学童们也见到了那个影子,她们倒是认得。 “啊!是小哑巴!” “又是你,野小孩!快滚开!” “再不走打你了!” “让他自己走吧!你们别骂了!” 学童们闹哄哄地跑到岸边,大声叫喊,有的要赶,有的要劝。有的捡起石头攥在手里,作势要扔过去,那黑影就转头跑到树荫里,一下子不见了。 李琼和陶承安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急忙跑到河对面,孩子们还在冲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叫喊。 “那是谁?你们认识他?” 张琢答道:“那是住在村北三圣母庙里的小孩。我们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年纪,只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就住在庙里了。有时候他会到村里来偷吃的,有时候就这样闲逛。” 有几个孩子吵吵嚷嚷地喊: “花儿,你还不让我打他?你忘了他抢你的猪尾巴吃,还咬你呢!” “真真老师!他也抢过我的红薯干!” “他不会说话,可会咬人了!” 小孩声音尖细,着急得越喊越大声,吵得李琼和陶承安脑袋都要炸了:“别闹,别闹!一个一个说!” 晚风凉了一点,太阳又往下沉了沉,显出红色来。孩子们挎着小篮子,背着小篓子,簇拥着老师往村里走,一路又说了些她们和“野孩子”的矛盾过往。 无一例外,全是抢食。 张琢脾气温和,又因她娘亲是屠户,她能得到些解馋的荤腥吃。所以被那小孩看中,“受害”次数尤其多。 伙伴们对她恨铁不成钢:“真是的!好歹跟他撕打几下,别让他觉得你好惹啊!” 张琢不以为然:“我家虽穷,却也不缺吃的。他那么饿,也挺可怜的,拿就拿了吧。” “花儿你真傻!他就是看你好欺负啊!” “对呀!你就不想想,他为啥不去抢柳枝儿家的咸菜窝窝,却专挑你家的卤猪肝抢啊!” “就是因为你又有肉吃,又好欺负!” 张琢也无奈:“这也不怪我啊。我还愿意分给他一些呢,可是他上来就抢,我又打不过他。” “打不过也要骂几句啊!你就老是不声不响的,每次都是说:‘算了’,‘算了’,气死我啦。” “真是的!你要是肉多得吃不完,先给我们分一分啊!便宜那野小子干啥!” “要不,咱们去庙里堵他,好好揍他一顿!” 张琢反过来,学着书上的道理劝伙伴们:“何必欺凌他啊,我们家里都有双亲庇护,才能有食物、有衣衫。若我们也这样孤苦,还有人报以恶意看待,不是太可怜了吗?” “怎么是我们欺负他?明明是他欺负我们!” “花儿你怎么老是向着那野孩子?你是不是喜欢他啊?那你就跟张姨姨说,让他给你做个小女婿!” 张琢转向李琼求援:“真真老师!你看喜鹊她……” 听她们闹得逐渐不像话,李琼脸上早挂不住了:“喜鹊,朋友玩笑,不要过度!” 一路热热闹闹地说着,孩子们都次第回家去了。太阳隐没在远山后头,眼前的景物也暗了下去。风中吹来各家烧火的焦味,看来是晚饭时间到了。 “今天的晚饭还没着落呢。”陶承安怅然若失,大大地叹了一声。 “哦!对了!差点忘了!” 李琼被他提醒,忽然拿了主意。带着他转了个方向,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什么?”陶承安跟着她走,好奇地问。 “明天张屠娘送肉来,过几天何木匠又带人施工,我们就可以雇个帮手来做饭和打扫了!这样我们也可以腾出手来教课。”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人?” “没错。” // 来到一家虚掩的柴门前,李琼站定,冲里面喊了声: “杨大哥!” “哪位?” 里面青年男子应答一声。 “是我,学堂的真真。” “哦,请进来吧!” 这男子讲话,一听就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个村里人。一口清脆的大周官话,声音朗朗的,不带口音,用词也文雅礼貌。陶承安听着,先带了几分好感。 踏进院子里,感觉布局规整,小而不乱,也和寻常农户家不同。 门边倒座一间柴房,当中空地夯实了土,十分平整。正对大门的是厨房连着暖阁。东厢的门窗半掩,糊着纱,想必那就是天热时节的卧室了。西面靠墙垒了砖,围起一大片地方,分了两栏猪圈,养了一口猪。旁边角落也没空着,依照那地方的尺寸,摆了个精致的双层鸡窝。 这一进门,又是鸡窝又是猪圈,若在别家,只怕这院子里异味要十分明显。可是这里竟然能保持清爽,可见主人一定常常打扫。 陶承安正四处打量,忽听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中等个头的男子立在里面。 他虽然和大多村民一般,盘起简单的顶髻,也穿着短衣,面孔却不似乡村男子的硬朗,而是带着点文雅收敛的气质。尤其那薄薄的嘴唇,甚是好看。 “真真姑娘,这位就是……” “杨大哥想必也听乡亲们说了,这就是昨天才来学堂的陶……宁宁。” 陶承安眨眨眼睛,明白她是在帮自己隐晦本名。 反正这村里人都叫她真真,那他也顺应这个旧例好了。 “宁宁小哥。”杨秀懂得名讳的规矩,“我们小户人家,不像你们文人有名有字的,你便直呼我闺名‘秀哥儿’就好。” 陶承安急忙客气:“还是叫杨大哥。” “你们两个,是不是还没吃饭?”杨秀有点高兴的样子,“恰好我今天新酱开坛,还没有尝味呢,灶上正在蒸炊饼。你们留下来一起吃点,帮我拿一拿味道可好?” “多谢杨大哥!”李琼等的就是这话,喜形于色。 杨秀笑道:“你们先去东厢坐吧,我再做个汤。” “不用麻烦啊杨大哥。” “不麻烦。你们坐坐,我很快就来。” 片刻之后,杨秀在东厢的桌子上摆了一碗酱,并一筐刚蒸出来的杂面炊饼,又搁下一个白瓷大海碗,碗里是丝瓜鸡蛋汤。他张罗着帮陶李两人把汤盛在小碗里,才坐在桌边。 陶承安已经很久没吃过能称得上“一顿饭”的食物了。这两天面对李琼那熟能生巧的青菜面疙瘩,都心怀感恩。今晚舌尖碰到了夹着酱的热炊饼和鲜嫩的丝瓜,才彻底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 李琼也吃得十分快意,便夸道:“杨大哥,你这个酱,比村东张家送我那坛好吃。” 杨秀奇怪:“不能吧?我原先也不会做酱,一直买张家姐夫的,今年来了兴致,才跟他学起。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超过他呢?” “是真的好吃。”李琼解释,“你这里面有油,味道更厚重。” 杨秀噗嗤一声笑了。 “真真姑娘,莫不是你没有炸酱,直接吃了生酱啊?” “啊!怪不得我闹肚子。” 杨秀笑着合掌道:“无量天尊!只闹肚子已是大幸,你可知道酱是怎么做的?” “要炒豆子……后来,撒些盐?” 杨秀笑道:“是要让豆子发霉,之后才做出酱来。若不在锅里好好地做熟了,怎么能吃?” 李琼脸都红了:“杨大哥,不瞒你说,就是因为我们两个都不会做家务,正想着聘你来,给学堂帮工呢。” “那有何难?你们吃饭时来我家,衣服脏了扔给我便是。” “若只是这些日常琐碎,我们也不上门来请。还有一个原因,得劳动你去学堂里做活。” “怎么了?” “我们学堂,房顶子塌了。” “啊?没有砸到人吧?” “夜间无人的时候塌的,倒是平安无事。” “哦,我也是急糊涂了。你们两个好好的在这说话,自然是没事。” 李琼回以一笑,道:“这次又要换梁木,又要重新盖房顶。何姐姐说要花上一段时间,也得再多找几个帮手。我们想着不能亏待大伙,就在屠户张姐姐那里买了肉。主要是,我们也没有采买过,想来可能买多了,就又想着让孩子们也在学堂里吃饭……” “那我算算,”杨秀低着头盘算,“你们两个,我自己,加上十二个小孩,五个工匠,这可不少。不过她们这伙都是实在人,也不怎么挑拣,倒也不难。” “杨大哥当然是会者不难,我们可发了一天的愁了!” 李琼顺着杨秀的话头说笑,陶承安却觉得这对话里有些奇怪之处。还没等他细想,只听李琼道:“杨大哥,你看一个月三百钱可够了?” “哎哟!真真姑娘这么大方?”杨秀喜出望外,“多了多了,比市面上雇工价钱还高一点。你放心,我一定要帮你做到最好,对得起你的看重。” 双方吃了个尽兴,谈了个敞亮,都笑呵呵的。 从杨家出来,走到学堂门前了,陶承安才忽然想透,杨秀的话里有什么问题。 “真真,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今早上,何姐姐查看房子塌陷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她一共需要几个帮手?” “没有啊。” “那就怪了。你想想看,方才杨大哥是什么说的?” 李琼一回想,这才发现不对:“他直接就说,五个工匠,都是实在人,对饭菜不怎么挑拣……” “那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李琼眨眨眼:“我没想过。” 陶承安一面思索,一面慢慢道来: “按一般道理来讲,杨大哥必定在近期见过这群工匠,才会笃定她们的人数,也对性情有些了解。 “可是,你和我说了,何姐姐很久没有买过梁木和修房子的材料,拿不准市价,还要问问帮手们的报价。这村里只有她一个木匠,可见至少在她回村的大半年来,都没有乡亲整修房子,不用她聚集别的工匠来共事。 “村里没有这个机会,杨大哥是从何处了解这群工匠的? “若说他是本地人,这事倒也不奇怪。只是他一看就知是外来的,气质又和这个小山村格格不入,怎么会和周围的工匠们这么熟悉呢? “真真,这位杨大哥,究竟是做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名侦探宁宁:这个小山村,究竟还藏着多少神秘的人和事? 淡定的真真:是你自己太紧张了,看什么都奇怪。这不就是个普通的小村子吗? 宁宁:我看我们对于普通的定义有点误解。 真真:摊手手。 第39章 方寸桃李花7 李琼随着陶承安说的,渐渐皱起了眉。 “杨大哥既然住在这里,那就是这村里的自家人。他不就是帮人做些杂活,打零工来度日而已吗?你不要瞎猜……” “我看,你这个神色,分明是在隐瞒什么。” 两人说话间,已经进了学堂院子,上了门闩,又一起待在陶承安住的厢房里。 “真真,我不是觉得他像个坏人,而是这事蹊跷,我有点好奇,就想弄个清楚。” 李琼想了想,不太情愿地道:“若非要说清楚,只怕不好听,你也不爱听。” “你就说嘛。” 李琼垂着头,低声道:“杨大哥他……从前是在烟花之地讨生活的。” 陶承安一惊:“那不是……” 在他的习惯里,还搁着一句“烟花女子”未曾消弭,面对一个男人被这样描述,他听了着实不习惯。 “我就说嘛,你们世家子弟,必定听不惯这些。” “哪里,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你再讲。” 李琼又讲了下去。 “杨大哥对我娘讲过,他早已记不得自己是哪里人氏,如何流落在那个境地的。后来长成少年,为了不出卖尊严,他就拼命地干活,以为做一个勤快的帮工,就可以摆脱任人揉捏的命运。 “可是,他们那种地方,哪有这样的好事?到最终也未能如愿,还是得梳了头。” “梳头……是做什么?”陶承安直觉,那不是一句好话。 “唉,就……那样了嘛。”李琼含混地略过,赶紧往下讲,“过不多时,有个外地行商看中了他,把他赎出来充了个外室。又不多时,那行商的岳母知道了这事,从外地追过来,又闹又打的,险些要了他的命,还要商人再把他发卖回欢场。他这才借着那商人的一点怜悯,要到一纸放良仆的手札,归回自由身。 “后来,他只推说自己是个鳏夫,要北上投亲,一路打着零工支持生活,走走停停到这小村里,才落了脚。只因他不懂公文往来,便来向我娘请教,我娘帮忙给他落了户,这才知道他的来历。 “村里其她人,都以为他是投亲不遇才落定在这里的鳏夫,你今知道了,可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了。” “嗯,你放心。” 陶承安漫应一句。 这个故事是个沉重的提醒,让他蓦然认清了现实——他已经从那个以男子为尊的北方国境,来到了处境颠倒的邻国。 故国战败,已是定局。许多风物习俗,已经被颠覆和扭转了。或者,已经有年纪更小的孩子,已经适应了新的世俗规则。 可他这样的呢? 先前二十几年的日子还留在心里,一时从云端落入尘泥,再也没有施展开手脚的机会了。 尽管他面上笑呵呵的,但心里,依然说服不了自己顺应改变,更不可能愉快地去接受这些前所未有的约束。 他选择在这边远山乡停住脚步,不愿到城市里去,也是因为农家清贫淳朴,并不谨遵礼教,才能让他藏起自己那些背井离乡,处境流离的痛苦。 在这个层面上,他完全能理解杨秀的决定。 粗茶淡饭,隐匿行踪,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才能交换到那本该是天经地义的自由。 他们万分不想。 却不得不这样做。 李琼看着他默默发呆,轻轻笑了笑,道:“你不要难过,这都是旧事了。如今杨大哥手脚勤快是出了名的,浆洗衣衫、家宴帮厨、种地、收割,他都能做,和村里人很和睦的。” 陶承安诚心诚意地感慨:“这个小村子真的不错,让人的心可以落下来生了根。明明只待了一日夜,却好似我从来就该在这里。我想,我也要专心授课,不再去想那些回不去的事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李琼应道,“从前,我偶尔从县里来村里,看望我娘和我爹,觉得这乡下地方令人舒心,还以为是一家团聚的缘故。当我娘让我代替她,独自照看孩子们时,虽然一开始还在遗憾错过考期,前途受阻,但真正到了这里,我心中却有了别样的安宁。” “也许,确实要经历一番取舍,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人吧。” 两人今晚聊得深了,一时都有些唏嘘感叹。 不过,这淡淡愁绪还没多久,就被“明天我们到底会有多少肉吃”的好奇冲散了。 // 一大早,杨秀就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罐子上门来。 “最近都在这边吃饭,刚好这两缸泡菜快要起坛了,就放在这里,大家一起吃吧。” 他从前就时常帮衬学堂的内务,对这学堂里一应用具很熟悉。不用谁吩咐,径自进了厨房,查看了一番存粮和调料等,心里有数。 先生起大灶里的火来,在大锅里加了水,煮上粥。接着,施施然系上粗布围裙,挽了袖子,去后院拔了根葱,洗洗剥剥。又给小灶加了柴,在小锅上炸起了酱。 厨房烟囱上,飘出浓郁的酱香味,绝非生酱可比。李琼想起原先不懂,差点吃出病来,尴尬不已。 幸好她手里有活,忙忙碌碌的,避免了再提起那个,和陶承安一起布置着后院的空地。 从库房刚出来的长条凳,粘了不少灰。陶承安提了桶水,拿着瓢把凳子浇了一遍,李琼再拿布巾擦。 正做得热火朝天,忽听何原在旁边淡淡地出声。 “小孩们在院里读书,太阳晒着眼睛,不太舒服。再搭个棚吧。” 她看两个年轻人面有难色,就知道他俩不会。 “不难,你们去找找,有没有竹竿和帆布,我来就好。” “多谢何姐姐!” 过了一会,陶承安在给何原帮忙搭棚,李琼在旁边提起:“何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工?” “明后天吧。”何原解释,“那几个有远有近,近的我报了信,明天早些就到了。远的要等我今天去县里时,雇人跑一趟。” 李琼笑道:“何姐姐,帮工的吃住都安排在学堂,可好?” “会不会太打扰你们?” “不会呀,我们做东,理应包吃住的。” “那就提前谢谢了。” 今早的何原神思清明,看起来比昨天亲和多了。仔细望望她的脸孔,生得也是眉目舒朗的模样,只是那道刀疤太抢眼,看起来不像良人。 一面搭棚,一面闲话,只见杨秀从前院厨房匆匆而来。望着李琼,有些难为情地道:“真真姑娘……我有件事……只是不好开口。” “怎么了?”李琼看他目光投向前院,跟着一道去了。 陶承安依然在原地,帮何原扶着梯子。 只听何原好像不经意似的问:“怎么他一大早就来了?” “原是想着,学堂开工,我们就该准备伙食的。可我们两个都不会做饭……” “那就不在这边吃了。专门叫人来打理,你们也太破费了。” “怎么是破费?我们本来也需要帮工的嘛。昨天跟孩子们去玩,看她们摸了不少螺蛳和泥鳅,我们都看着眼馋。孩子们本来要分给我们一些,但因为我们不会做饭,只好拒绝,心里可惜得不行。雇来杨大哥帮忙,我们也好吃些改样的饭,省下洗衣裳的时间,专心教孩子们功课。” “哦……” 何原恰好走下梯子来,轻轻皱了皱眉,望了陶承安两眼,欲言又止的神态。 “何姐姐,但说不妨。”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们是读书人,却得忍受粗茶淡饭的,没得受了委屈。” “不会啊,我们昨晚在杨大哥家里蹭了顿饭,试了试口味,虽然都是家常的食物,但是做得真是好,饱了口福了。” 何原脸上神情一僵,随即掩去,轻声敷衍:“是吗。” 陶承安觉得她反应奇怪,追问:“何姐姐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怎么会?”何原勉强笑了笑,“那个,我还得去找一趟老张,带她一起去县城,这棚子你们先用用看,有什么不合适的,明儿我来了再给你们改改。” “好,谢谢你啦。”陶承安笑了笑。 他心里却有些警觉地想: “何木匠似乎对我们去杨大哥家吃饭的事很不放心,又不愿说清楚,顾左右而言他。这和杨大哥熟悉工匠们性格的问题,莫不是有些关联? “嗯,反正修缮工事会把她们两方,都留在学堂里。到时候,我可要仔细看看,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他一路把何原送到门口,只见昨晚看到的那个脏兮兮的流浪儿,正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拽着杨秀的围裙,一手挥动赶开李琼。 李琼却不见气恼,笑着慢慢道:“不要怕了,这里很安全。” 杨秀更是温声劝慰:“学堂的老师,还有孩子们,都是好人呢,快别这样了。” 那流浪儿被称为小哑巴,但看杨秀和李琼说话,他一副能听得到,却不想依言行事的样子,看来并不聋。 “你们……这是怎么了?”陶承安扬声问,快走了几步过来。 流浪儿本来已被她俩安抚了大半,一看陶承安接近,又紧张起来。转身用头抵住杨秀腰腹,咬着牙“嗯,嗯”地用力,顶得杨秀只好后退几步,退进了厨房里。 何原却在这时候走上去,叫了一声:“哎,小剪子。” 那“小哑巴”小剪子出人意料地开口,回了声:“老何。” 他竟然也不是哑巴! 作者有话要说: 现充的作者,这几天在约会,再次消耗完了存稿,于是又断更了几天。 啊啊,什么时候才有个大块时间,多写一些存稿,经得住消耗呢…… 第40章 方寸桃李花8 “何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你们很熟?” 李琼和陶承安完全被勾起了好奇。 “还行吧。”何原道,“我家离三圣母庙近,有时候就顺手给他点东西吃。他也不记得原来叫什么,我就给他起个外号,这么叫着方便。” 陶承安这才恍然:“哦,原来是这个三圣母。” 他原先听孩子们说“三圣母庙”,想着可能是这里离秦地近了,民间供奉《劈山救母》中那位华山三圣母。现在才知道,这庙里供的是武财神赵公明的三位胞妹。 传说,她们姐妹三人持有众多法器,其中有一把威力无穷的金蛟剪,最是出名。这孩子常在庙里居住,像是被三圣母护佑着一样,何原就管他叫小剪子。 “小剪子,过来。”何原板着脸,又显得有些阴郁。 看得出来,小剪子有点喜欢她,却也有点怕她,乖乖地走了过来,不情不愿的模样。 “你来这干什么?” “找。” 小剪子平静下来了,回头看向厨房的方向,指了指站在门边的杨秀。 杨秀点点头承认。 “真对不起大家。这孩子没人管照,我一向觉得挺可怜的,逢他上门就给他弄些吃的,有时候给他洗洗身子和衣裳,他就常来找我。 “今早我到学堂来,他应该是看到了,就跟着来了。你们都在后院的时候,他进门来到厨房里,和我讨吃的。我想着,刚好灶上的粥快熟了,就让他等一等。 “可我又想,毕竟这是给学堂烧饭,还是询问一下真真姑娘,能不能施舍他一些,这才叫了她来商量。不想,小剪子对人还是有敌意,给真真姑娘和宁宁小哥添麻烦了。” 说起这事,他还挺不好意思的。 想了想,又道:“是我没有安排好的缘故,我再想想办法。” “没事的,杨大哥。”李琼笑了笑,“就让他三餐时候来学堂,跟着一起吃饭吧。刚好家里开工,我们要招待这么多人呢,多他一个小孩,也就是添双筷子,无妨的。” 杨秀急忙推脱:“那怎么行?别家孩子和乡亲们不会同意的。其实,也不必每顿饭都带上他。哪一日有什么多余的饭菜,再随便给他一些,也就是了。” 陶承安又在旁递主意:“小剪子和其她孩子不和睦,其实只是双方不了解嘛。若是把他洗洗干净,不像个小泥猴,看起来就好很多。” “唉,我洗了好多次。每次洗完就马上跑了,然后故意粘一身土和泥给我看呢。”杨秀有些失落,“还是我从学堂把饭带回去,让他晚上去我家,别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在场各人若有所思,杨秀又抬头笑了笑。 “就这么办吧。粥已经煮好了,你们也忙了一阵子了,都坐下来吃了早饭再说吧。” 从后院搬来两个长条凳,放在厨房案台旁边。李琼、陶承安、杨秀坐在凳子上,刚好占满一条。小剪子拿了粥碗就出去蹲在檐下,坚决不进屋。何原看了一眼,夹了截葱、拨了些酱到自家粥碗里,也端着碗出去,和他蹲在一处了。 等到屋里三个吃完了,只见一大一小拿着空碗,头凑在一处,正不知道小声地说着些什么。小剪子竟然一副全听进去了的模样,连连点头。 “吃饱了吗?”杨秀不放心地问了句。 小剪子这才站起来,拿着碗到他跟前,眼巴巴地看他。 “再要一碗,是吗?” 小剪子点头。 杨秀笑了笑:“等一下。”转身正要进去给他再盛上一碗,小剪子就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 不消说,定然是何原刚才一番耳提面命,起了大作用。 李琼和陶承安昨天带着孩子们去玩,疲于照应,今天看何原这么一会就收服了小剪子,顿时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 “何姐姐,真行!” 何原被夸得很不适应,起身正要找借口告辞,张屠娘带着张琢又上门来了。 “真真老师!”张琢开心地打招呼。 她一眼看见小剪子站在厨房门口,拿着个碗,正在吧嗒吧嗒地喝粥,有点意外。正要走过来的脚步停住,犹豫犹豫,就默默转了向。 李琼当然见到了这一幕:“花儿先去老师房间,等一下老师就去查你的功课。” 张琢应了一声,提着小布包往后院去了。 张屠娘迎上来向何木匠道:“我就知道你在这。” 小村里就这么几十户人家。学堂的房顶塌了,孩子们放学回家一说,就全村皆知。张屠娘想,何原可能会在清晨来学堂估量一下工程,就过来看看。 “我也正要找你。今天去县里,有空吗?”何原应道。 “嗯。”张屠娘应了一声,走到陶承安跟前,把拿在手里的两吊钱递了过去。 “找你的零钱。” 陶承安奇怪:“不是说好的……” “呵,”张屠娘低声嗤笑,“我要是真的每天给你搬十斤肉来,那才是欺负人呢。昨儿是我懒得多说,今儿算清楚就行了。等你们开了工,我再找货给你们送。” 李琼便把学堂想要承担孩子们午餐的想法告诉了她。 张屠娘也有数,听了就道:“那也不用不上十斤肉去,何况是每天十斤。这会天气又热,不好存放,我也不便天天去进货。 “就好比昨天那活,杀了两口猪,却都是一家大户办宴席用的,没有什么剩余的给我。不然,就给你们拎来十斤下水,看看你们为难的模样才好玩。 “你们也不用多操心,等我有货的时候,先尽量给学堂就是。” 李琼和陶承安赶紧行礼:“多谢张姐姐。” 张屠娘摇摇手:“唉呀,多礼什么!现今也没有去军营的路子,只能指望我花儿能考中了。看你们说得这么美,我也帮不上忙,就是干着急。” 她一心想的事情落空了,未免可惜,脸上挂着失落。 何原却在一边淡淡道:“去军营,也未必有什么好。你家只有花儿一个,放在身边更好。可能这是咱们村的圣母娘娘专门找个人骗你,就是让她别去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不瞒你说,我也觉得是。”张屠娘道。 陶承安忍不住好笑。 何木匠擅长活用三圣母的名头解释身边的事,说服力还挺强。若她不是木匠,倒也很适合做个老师。 // 趁早上乡亲们送孩子来学堂,李琼和陶承安向乡亲们说了留孩子吃午饭的事。 乡亲们多半很乐意。这样一来,孩子就不会在家里喧闹,打扰她们做活间隙的午休了。 这一高兴,纷纷说要把自家地里的新鲜菜蔬送来些,给学堂准备饭菜用。李琼和陶承安又感谢不迭。 过了两日,工匠们果然凑齐了五人,住进了学堂前院的空屋。 小学堂从未像现在这般,热闹成这样子。 但是李琼和陶承安也是从没管过这么多事的年轻人,难免左支右绌的。 一会有学童喊:“真真老师!我写完了!” 一会学童又喊:“宁宁老师!我会背了!” 一会何原道:“真真姑娘,这里我们要搭个脚架,你这片种豆的地方要清空,能行吗?” 一会杨秀道:“宁宁小哥,厨下存粮不太够了,中午我们再清点一下,商量下赶集的安排。”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但对于李琼和陶承安来说,贵不贵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累!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李琼无精打采,“我有点懂了,为什么颜回日子越简单,过得越快乐。” “你先把你手里的豆角放下再说。”陶承安直接拿走了她的筐子。 “宁宁老师,我会帮真真老师的忙。”张琢乖巧。 陶承安板着脸:“在书桌上择菜,你们哪有个备考的样子!” “平时都这样嘛。”一大一小都不以为然。 那墙角的几个架子上,爬了豇豆藤蔓。本来是打算收货豆子,但如今何原她们要搭脚架,要拔掉豆蔓,李琼只好提前收豆角做菜吃。 今天上午,她就一面讲课,一面在架上摘豆角。孩子们围着她听讲,不时还搭把手帮她摘几条低处的豆角。到了中午,张琢请她看文章,她就一边撕着豆角的筋,一边向张琢讲解。张琢见了,自然也抓了一把,帮起了忙。 师徒两个手里择菜,口中论道,细小的绿色筋络丢在书桌一角,也有一些落在地上,正被陶承安进来看到。(见作话) “圣人曰,君子远庖厨。”他说。 “太史公曰,民人以食为天。”李琼笑着挤兑他。 “老君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张琢也回了一句。 陶承安拿毫无力度的警告眼神瞥了瞥学生。 张琢平时就乖巧,即便知道他没有认真生气,还是选择听话,拿起本乡历年秋闱的范文集,埋头在其中。 陶承安转头向李琼。 “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君子结于一也。” 李琼早等着他了。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狡辩。就一句:好好教学,我去择豆角。” “你又不会。”李琼眨眼,“我看你连青菜都不敢碰,还不如我呢,你会择豆角?” “看看就会了。”陶承安一脸淡然,拿了筐出去。 李琼和张琢讲了半天,看她懂了,又选了道题作起了文,才悄悄地出来。眼看廊下陶承安还没有做完一半呢,忍不住笑。 “怎样?让你远庖厨?这择豆角的活计,比作诗文还要难些吧?” “简简单单。” “那怎么一脸为难啊?” “阳光太强,晒得皱了眉。” 李琼忍俊不禁:“好啦,我教你。你刚才搞反了,才会把筋络弄断。只要掐掉这边的尖尖,然后轻轻地往下撕——” 她说的声音低,只听墙角一声笑语。 “老何,你那旧毛病,如今是不是大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专门解释一下,择菜(zhái cài),这个地方是不能念“zé”的。 有的时候写人物对话和心理,会糅合一些北方方言的语法习惯,本来我自己觉得还挺有特色的,但是最近发现,好像南方小伙伴们并不知道这些读音和语法什么的……哎呀不好意思。 ps: 三圣母是民间常见祭祀之一,现存的小庙也不少,只是现在很多人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十多年前,我在安徽某村子里的三圣母庙求过签,还挺灵的~感谢三圣母~ 第41章 方寸桃李花9 帮手工匠们似乎和何原很熟悉,口气亲热地直接问询。 “算算,如今已经回家大半年了,可该习惯了吧?” 何原的声音:“没有。” “还是夜里不能睡下吗?” “如今前半夜能睡一会,后半夜,到了‘那个时候’……总是过不去。” “硬要睡的话呢?” “我试过,无论何时睡下,有没有注意时辰,‘那个时候’都会醒。然后心慌得很,有时候不能确认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可怎么办?找医生开些安神的方子?” “治这个伤的时候,内服外敷了不少,想必也有安神的药在里面。但是那药吃得人昏昏沉沉的,勉强睡了,还不如醒着。” 忽然另一个工匠插话道:“老何,我听说,‘她’正到处找你,有人已经找到咱们附近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前那工匠笑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只能是不愿放人,还想让老何回营里呗。” 何原淡淡道:“我既出来,就是不回去了。” 李琼和陶承安对看一眼。 营里? 只不知,是牢营,还是军营? 她俩正想着,工匠们从拐角墙边转出来。不经意间,双方对上目光,都是一愣。 气氛有点诡异。 忽然间,工匠们嘻嘻哈哈笑出声来。 “怎么?听到啦?” “老何,你说这学堂的两个小老师都是好人来着,听听也没关系吧?” “反正你这个瞒不住啊。‘她’要是找到你,起码也得敲锣打鼓给你闹开了吧?到时候全村都知道了。” 何原有点尴尬,偏了偏头,小声向两人道:“打扰了,不好意思。” “哎哟!老何!给学堂干活,自己也成了文化人儿了?” “还不好意思了哈哈哈!” 工匠们笑闹着,就把李琼和陶承安挤在了中间。 “你们还不知道吧?别看她是个乡村木匠,不太起眼,可是她身上的这份军功啊!啧啧,足可以做个将军了!” 何原脸上一红:“老丁,别夸大。” 丁木匠笑道:“那你倒是自己说啊!” “我怎么好意思?” “那我就说了,你别嫌说得错了!” 工匠们哄笑:“老丁,快跟小老师们讲讲!” “好嘞!”丁木匠学了一副说书人的架势,“你们这位何大姐,几年以前,在县城里干活的时候,听说县衙放榜征兵征工呢,就应征入了军营。喏,驻地就在南边的界线上,上司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无敌将军’!” “好厉害!”李琼眼睛都亮了,“就是那位年少得志,横扫西南的归德将军吴雨虹?” “可不就是她!”工匠们笑道。 “那,姐姐们都曾是吴将军手下?” 工匠们很骄傲:“那当然啦!” 丁木匠继续道:“不过,我们都是工兵营的,不是那种冲杀在前线的。有一回,老何破开了一个从暗探身上缴获的,特别厉害的机关盒。那里面的情报啊,老重要了!吴将军一看就欢喜得不行,当时就把老何提上去,放在她身边的亲兵里,专给她做些精巧的玩意儿传情报用。” 李琼恍然。 “怪不得你们方才说,‘她’不肯放人,原来是吴将军还想着何姐姐的本领,想让她继续在军中效力。” “可不是吗!”丁木匠道,“吴将军一有空,就跟她讨教机关嵌合之类的技术。有一天后半夜,丑寅相交那个时候……忽然!有暗探来营帐刺杀吴将军!老何帮吴将军挡了两刀,脸上一刀,身上还有一刀。嗬!那暗探下的,可是死手!” 她连说带比划,听得李琼和陶承安一愣一愣的。 “说时迟,那时快!吴将军也不含糊!趁那尖刀卡在老何肋骨里,拔不出来的一刻!好一个吴将军!使出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分!筋!错!骨!擒拿手,一把将暗探就地捉了!就问她:‘是谁派你来的!’那暗探冷笑两声,把牙关一咬,竟然服毒自尽——” “老丁,你靠谱不靠谱!”别的工匠一口打断,“你还真来说书啦!” 她把丁木匠推到一边:“小老师,你们听我说。吴将军抓了暗探的活口,又叫了军医来给老何治伤。伤情稳住了之后,我们才去看的。那血流得,整个人都干了,脸上蜡黄蜡黄的,躺在那不会动弹,真是吓人!不过她身子强健,将养了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又有一工匠道:“恰好营里有命令,道是减少兵员,可以打发我们回乡。老何就急匆匆地向吴将军讨了个人情,比我们先回来了。我们也就收拾收拾回来了。” 李琼明白了:“这是本朝闲时务农、战时练兵的传统。你们虽在兵册,但不必一直在军营里操练,若再有战事需要,本地衙门自会通知你们集结。” “对对!就是这么说!” “你看人家这,有文化!说出来多规整!” “那个管工兵营的长官说,我们脸上有军营的刺青,下次征兵逃不掉的。这时候我倒羡慕老何,一刀把那块砍没了!” “这好办,也给你来一刀!” “可别!县城里都知道脸上有疤的是何木匠,我手艺又没她好,要是被人认错了,派个大活给我,我可做不来。” 陶承安和李琼也说过几次战争的趋势。到了现在,听退伍兵员们这样说笑着,心里就定了。 大规模地遣散兵士和军中工匠,说明战争已经全面结束了。 这次的全线胜利,很够分量。 从故纸中寻觅旧事,昔日繁盛的大周,至今已经分裂了两百余年。争斗几十年,平和几十年,轮回过两三番,到了今朝。史书上一笔带过的时光,却是很多平凡人家里的彻骨之痛。 如今,胜负终成定局。 这延续着绝望命运的烽火,终于彻底地熄灭了。想必在以后几十年内,由胜利者重新整合起的大周王朝,需要漫长的休养生息。这些工匠都不会再应召入伍,而是在家乡,和亲人一起平安到老了。 于公于私,这都是大好的消息。 何原是一群人中最淡然的一个。 “说什么军功?本来我就是个木匠而已,也没有打仗的本事。生死一线,也只能想到‘以后再也不当兵了’。吴将军留我,说了很多大义,我还是拒绝了她。她很不高兴。” 李琼默然点头。 何原道:“我也很没出息,从边关回来,一夜一夜没法安睡。到了现在,每到丑寅交接,都会出一身冷汗,骨子里发凉。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最是讲忠义,这才一直不敢和你们提,怕你们也和吴将军那样斜眼睛看我。今天偶然被你们听到了,这才说出来。” “我们不会的。”陶承安道,“我家也是在前线的城镇,被战火波及,才往他乡飘零。何姐姐还有家可回,我却没了。” 工匠们跟着唏嘘,同情不已。 只有李琼,知道他话里真正的意思,心里不太好受。伸过手去,在他后背上抚了抚。 // 晚间,杨秀擀了面条,又切些肉片和豆角一起炒了,做了一大锅焖面出来。本来豆角长得久了,有些显老,但杨秀经手之后,做得有滋有味的,完全吃不出错处来。 工匠们吃了个饱,一齐往村口小河去了,说要清洗身上的汗渍,也洗一下衣裳。小学堂里安静下来,声声蛩鸣更显欢快。 李琼和陶承安在库房里,清点从前坏掉的桌椅。 两人手脚轻,搬动东西也没什么动静,就清楚听得,门外一个人的脚步路过库房,向学堂门外走了过去。 又听到杨秀出声喊:“喂!” 那脚步一停,稍稍犹豫,又往外走。 杨秀赶上几步,声音里带着些抱怨:“那冤家!你给我站住!” 咦?他看起来脾气挺好的样子,是和谁结了仇不成? 两人趴在库房窗棂上,悄悄往外看。 门口那人站住了脚,浅浅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竟然是何原。 杨秀走过去,一连声发嗔:“你还知道理我!难为您老,这几日装得像不认识似的,也不给我要洗的衣裳。我眼看你一天穿一件,到今天终于是最后一件了。明儿你要穿啥?嗯?” 何原默默听他发放,最后低声道:“这不是天还热吗?都是单衣裤,我自己洗洗就行。” “那你和我说一声就行了,躲我干什么?” “我没有。” “见了我就跑,这不叫躲我?”杨秀拔高了声音,“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嫌弃我——” “你胡说什么!”何原也着急起来。打断他的同时,竟然往前走了几步,和他贴在了一处。 李琼和陶承安所处的视野有限,看不清那两人是怎样的动作,心里只觉得痒痒的,格外好奇。 “是我胡说吗?”杨秀声音低了下去,“你又不来见我了,又不给我衣裳了。这几天,我也在学堂里,你都把我当做陌生人,连招呼都不打。我才和你说了我过去的事,你说过不介意,我都相信了。可是一转眼,你就不理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原也低声道,“我不去找你,是这几日你忙里忙外的太累了,想叫你好生歇一歇。” “我信你才有鬼。” “那你不信我,为什么要叫住我,问我呢?” “我……我就要问,不行吗?” 何原忍不住笑了一声:“你看,你就这样子,我才不敢理你。你名义上是鳏居的,在别人面前还是要端着点儿。真真她们都是读书人,看到咱们相好,少不得要追究。这样一来,不论是相好的事,还是你过去的事,都藏不住了。难得学堂雇你打长工,你谨慎点,别因为这些丢了活计。” 杨秀嗔道:“闹了半天,是因为这个?” “嘘,小声些,她们两个就在后头住,别闹得她们听见了。” “就你多心!人家真真姑娘啊,早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吴将军:诶?我听起来帅帅哒!我可以出场吗? 其她人:不可以,你只是背景板而已,谢谢。 吴将军:可是我听说别人家的种田文,都是主角在小山村里捡个将军捡个王爷捡个太子神马的,然后宅斗变宫斗走上人生巅峰!我觉得我可以做女主,请考虑一下! 其她人:将军你想得太美了,片酬拿好去下一个棚吧再见。 第42章 方寸桃李花10 “……知道了?” 何原被这话震得愣了。 “是啊!” 陶承安听杨秀说得肯定,转头以口型问。 “你知道了?” 李琼也回以口型。 “我不知道啊!” “你怎么不知道?那他说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 两人不敢说出声来,连唇形带手势,越说越乱。 只听外边何原也是一样惊讶:“那……那她……没说什么?” “还用人家说什么啊?”杨秀很坦然,“她们书生最讲礼数的,难道要人家像我似的,什么都挂在嘴边说出来?” 何原还在犹疑,杨秀又道:“你好笨。” 他慢条斯理地数落着:“我怎么就看上你这冤家?平白添我多少心事。什么都要我先说,什么都要我来做。一点点注意不到,你就变生分;追着你问到这个份上,都说不出个一二三。人家真真姑娘年纪还小,就能事事想得这么周全,反是她在照顾我们,你就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没有。”何原柔柔地轻声道,“秀哥儿,你跟我说说。” “这村子里,我和东头的张家姐夫都是帮零工的。学堂抄个近道就能到村东,找张家姐夫,不是更便利?真真姑娘却舍近求远,去找了我。我还没有问什么,她便说,是请了你和你这群姐妹修房子,找我做饭来的。你揣摩揣摩,这可不是全都知道的意思?” 何原如释重负:“是,我看也是这个意思。还是你聪明。” 她转念一想,有些不放心:“那,真真姑娘知道你……从前的……” “知道吧。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也知道了吗?” “秀哥儿,你不要怀疑我的心思。我上次说过不介意,当然是真心的。只是,若给别人知道了,我怕你会再受伤害。” “我不怕。” “就算你不怕,我也会保护你的。” 杨秀忽然被引动心弦,没什么好气:“就用你这样的方式?假装不认识我,撇清关系来保护吗?” 何原声音发急:“那是我原先想岔了,没有顾虑你的心思。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很快地解释:“我那些姐妹说,我的上司在寻我。她是个很敏锐的人,我想,找到我是迟早的事。本来我犹豫着,怎么再次拒绝她的征召,现在我有了说辞,你听听看,这样说行不行?” “你要怎么说?” “我要告诉她,我成亲了,有了牵挂,不想让我的家人担心。” “……成亲?” “秀哥儿若肯嫁给我,我便是成了亲。” “你……” “你知道,我有些笨,胸无大志,容貌不佳,脾气也不太好。最近为这睡不踏实的毛病,又多了些苦恼。可即便这样,我还是一颗真心想要你,你肯应了我吗?” 杨秀方才伶牙俐齿地说着何原的不是,这会儿,他却好似找不到自己的舌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何原却似从哪里得到了一股勇气,又轻又快地说了下去。 “秀哥儿,秀哥儿。你看,我这些姐妹,你都见过的。趁这几日她们都在,咱们就办几桌子饭菜,拜了天地,行不行?然后,咱们就谁也不用瞒着,光明正大地住在一块儿。 “你不知道,我这些天一直想和你说这些,想了好多遍。这村里家家美满,只有你我,显得孤零零的。哦,还有小剪子,也无母无父的,咱们三个就凑一凑? “你不知道,他真是特别喜欢你。那孩子也不傻,不过是没人管照,口齿弱些,但本性真的不坏。他总是故意弄脏自己,是想让你再帮他洗澡,再多享受几次。他悄悄和我说过,想要你做他的爹爹呢。 “我们先慢慢地教他,再过一段时日,等我把这心病调理好了,我们就顺其自然,再要上一个孩子。你说好吗? “是我说得太突然了吗?秀哥儿,你答个话?” 李琼和陶承安对看一眼,各自脸上有些发红。 从前没想到,何木匠淡淡的外表下,竟然会有这样的热情。难不成是平时不怎么言语,更容易积攒情绪,才会在一时迸发出来? 别说是杨秀,她两个在暗处偷听,都觉得脑袋里一片懵然。 杨秀最终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在他找回自己的思绪之前,工匠们洗好了衣裳,正踏着月色,说说笑笑地回到学堂门外了。何原和杨秀远远听到,似乎是被人用冷水泼醒了般,立刻回过神来。 李琼和陶承安更不敢推门出去了,只听工匠们惊奇地笑着喊: “哎?你们跑什么?” “怎么还一追一逃的?这是玩哪样?” // 一晃月余,秋风初起的时节,小学堂外乡亲齐聚,噼里啪啦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 秋闱放榜,张琢虽未能夺魁,但在本县也是名列前茅。她的一封试卷被录进了范文集子,颇得学官赏识,举荐进本郡首府的公塾求学。 此外,这么一间小村学堂里,竟然有三个孩子,同时考中了生员。 忽然之间,这无名小学堂变得人尽皆知,引来了周围乡里的众多士绅和学子。有的捐了钱,有的捐了书本,有的捐了文具。更有人拿着丰厚的束脩来,给孩子报名入学。 过了几日,学政大人亲自从郡里降临,来向李家母女报喜。 授业的首功,自然属于李夫人,学政直接将她提进郡里,官拜七品。 李琼因授业延误了考期,学政给了她一个举荐的名额。待有司查证后,她便可以直接享有举人薪俸,继续攻读,求取进士荣耀。 临行之时,学政大人又问了李琼一次。 “你本来可以去郡中进学的,凭你如今的名声,也是取士的好基础。你不再考虑考虑么?” 李琼笑答:“大人,无论功名如何,我之主业,还是在这小学堂里。比起案牍之事,我更想把孩子们送上云梯,带她们看一看天下大道,教她们修身治国的道理。我想,做好启蒙老师,就是我该选择的路。” // 送走了学政,一转脸,新举子就舍了方才的斯文模样,挽起袖子钻进了厨房。 张屠娘才送来了几十斤肉,正在学堂厨房里分割。杨秀本来在给陶承安帮忙过秤,一见李琼进来,就笑了笑,也操起刀来。 这书香之地,今天可是见了荤腥。 学堂门口摆着一张几案,上面堆满了肉。李琼和陶承安唤了孩子们的学名,递过用细麻绳穿着的肉去。 考上生员的新秀才们,每人五斤;在功课上进取较多的,每人三斤;今年才启蒙的两三个小的,也会对工整的联对了,每人一斤半。 张屠娘见张琢一脸欢喜,就笑道:“早知道有咱们自家的,还不如提前留下来,多好!” 张琢一本正经:“才不是!留在家的,就不算老师的奖励了!” 她可从没这么风光过,擎着麻绳,收获着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 忽然看见小剪子站在角落,也望着她,眼神却不像以前那样有敌意,反而很高兴,很平和。 她也不觉得怕了,还向他笑了笑。 小剪子也咧开嘴,向她一笑,转身跑进学堂里去了。 // 迎来送往一整天,到了晚饭时分,人群散尽。 连杨秀这么勤快的郎君,也累得不想动弹,一脸的倦意。李琼自告奋勇,重操旧业,给大伙招待了一锅青菜疙瘩汤。 何原在心里搁了许久的心事,终于有勇气提出来了。 “真真姑娘,我今日看到,周围有些人家的男孩也可以读书。” 李琼点头道:“正是。我也正想和何姐姐提起。小剪子如今多大了?” “上次请王郎中仔细看过,这孩子看似七八岁,实际上已有十二三岁了。只是先前过得不好,没有长身体。” “我看何姐姐和杨大哥教得挺好,他如今很懂事了。我也觉得,他也该像那些女孩子们一般,取个学名,读起书来。”陶承安在旁笑道,“如今大局安定,朝廷要和西北边的牧族各部联系,这几年定然需要大量会北夏语的年轻人。那边风物不同,男孩子行事更自由些,只不知何姐姐的打算。” “你们是懂得这些的,我肯定信得过。就把他的前程交给你们,看他自己的努力了。” 李琼这几日都有些心事,此时便想问一问。 “宁宁,若朝廷征召往来牧族的人才,你会不会想去?” 陶承安实话道:“有些想,但是我决定不去。” “为什么?现在不打仗了,双方安宁,你又很适合做这样的事务,又能得到更好的生活。” “我早就说了。我尝过富贵滋味,便已经是见过世面了。如今离了家族,不过是才疏学浅的小书生罢了,不知道功利是什么,也不知道做官有什么好处,反正也没有我小时候过得好,我去追求那个做什么?” 他抬起手,指了指学堂外的巷子口。 “我现在最想做的嘛。喏,就是等那棵树,那棵树,和那棵树,都开起花来。” 杨秀接口道:“是桃树和李树。那可要到来年开春了。” “是啊。”陶承安笑道,“这花开了,还会谢。那也无妨,还有下一个春天。我就在这里等花开,再等到它们枝叶越来越茂盛,一年一年都结了果,就是我的欢喜了。” 才庸难识功与禄,偏安方寸桃李花。 他那时便选好了,如今更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从那天晚上,无意中走到这里,到那之后,所有的选择,都是他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令他自己觉得欢喜。 那就让他沉浸在这样的欢喜中。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心如繁花,不弃方寸之地,自有灼灼英华,照映来人。 不绝。 // 故事完结,米卡睁开眼来。 “我喜欢这个,平静的生活,田园的美好。大家都是好人。” 棠梨:“是的,其实生活都是很艰难的,这是为了写故事,温暖人心,才都选了好的一方面。” 米卡:“不好的,就是以前战争的事吗?” 棠梨:“对,男尊的祥麟亡国投诚,平民流离失所,兵士患上PTSD,铁匠们一批一批送到军营,却不见出来,那是因为研制火器,缺乏专业的培训和经验,造成新手伤亡率特别高。战争的末尾,和其它阶段一样残酷。” “是有一点沉重。” “不过,主体还是温暖的,对吗?” “嗯。那太太所说的这个‘大周’,建立起来了吗?” “立起来了。《升棺见喜》不是说了?大周的男孩子都可以读书了,这就是有无数个默默努力的桃李小学堂,改变了大环境。” “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故事,那就好了。” “哈哈哈,你是看故事,不是看历史,计较时间线做什么?” 米卡:“我竟无言以对。” 棠梨拿出一双筷子来:“大周方定,民生为重。这还有个‘民以食为天’的美食人生。” 米卡接过筷子:“《灶台边的阿牛》?这是来搞笑的吗?” “这男主和以前几个不同。他的外表高大健硕,性格任劳任怨的。你不觉得,这样木讷外表和敏感的心理,很有看点吗?” “尤其是,他还会做好吃吃。” “恭喜你,已经get了。” 第43章 灶台边的阿牛1 平州城的南侧城墙下,值守的卫兵,刚刚换了岗。 萧瑟北风,穿过这大周新都城的街巷,穿过刚修整完的城门洞,一股脑地往城外冲去。 畅快,却也很凉。 “不知班房里可有热茶水?忽然变天,真是冻死了。” 兵士们虽有小声抱怨,列队却依然整齐。从城门一侧缓缓上城,进入门楼之中,休息去了。 这城门楼,也是刚建好不久的。青砖红瓦崭崭新,上小下大叠了两层,高高翘起的檐角上,挂着黄锃锃的铜铃,在风中闲适地摇晃着。 檐下的脊檩上,彩绘新成,还没有干透。都是新式样的旋子花纹,颜色由深到浅,一层一层,过渡分明。艳丽的彩漆带着湿润的光泽,亮堂堂的,仿佛被这风再吹一吹,就要流下来似的。 在下风口嗅一嗅,还有很明显的一股子漆味儿,冲到人鼻端来。 齐湄笼着袖子,一路匆匆往城外去。 刚刚走到城门洞里,猝不及防被大风推得往前踉跄几步,差点撞到守城兵士。 倒好像她等不及,要冲破关卡跑出城去一般。 守城兵士本该呵斥,一看是她,却笑着打招呼: “齐姐,又来给门楼画画儿啦?前儿不是才说完工了吗?” 齐湄稳住脚步,将领子向上提了提,被冻得口齿都不清楚了:“是完工了。没见那架子都拆了?” “哈哈,闻着漆味儿,就觉得你们还得来画。” 齐湄笑着道:“这漆画儿可不太容易晾干,味道总是散不完。你们还得忍忍,再过几天就好了。” “那你今儿过来,是……” “哦,是私事。我那老娘和老爹,从我们老家上来了,大概今儿能到,我就过来迎一迎。” “哟,一家团聚,好事!恭喜恭喜。” “嘿嘿,多谢哈。” 她们此前一直在南门这里,给新门楼上彩绘,和城防兵士都相熟得很。不用过度查验,就出了城。 走出城郊二三里,官道之上车马稀少,那风更吹得透骨凉。远远看见路边挑起一个幌子,上面画了大大一套茶壶茶碗,齐湄就知道见了救星。 她哆哆嗦嗦往那边跑过去,冲进茶棚,搓着双手喊: “老板!” 茶娘子迎上来笑道:“客官请了!喝点什么?” “您给我冲一碗滚烫的八宝茶来吧。” “好,您先坐!” 齐湄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坐了。茶娘子跟着过来,素手一伸,叮当轻响,茶碗放在人跟前。 掀开盖子来,那里面已经填了一半。滚圆的红枣、压扁的杭菊花,剥好的桂圆肉、一撮玫瑰骨朵、一把枸杞……还没有冲水,仅仅是这些干果干花,就已经透着股子甜香。 这白底青花的茶碗底,配着个锡打的茶船,边沿上宽宽一片空档,单放着一小堆冰糖,质地不甚纯净,似琥珀一般淡淡发黄。 “客官,给您看水。” 齐湄闻声,熟练地侧了侧身,让出一个空挡。茶娘子提壶上前,将开水注入碗内,壶嘴从低拉高两三趟,是个凤凰点头的手法,给了个巧劲儿,冲得那些花果翻了几翻,香气更显。 “客官可要小吃?” 齐湄本想说“不必”,但想到:“不知道我娘何时会到。若是等久了,只要人家一碗茶,却坐上半天,也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她没拒绝:“都有些什么?” “起酥皮儿素点心、小蒸笼肉馒头、干果、蜜饯,都有。鲜果子有沙果和鸭梨。选几色不同的,给您拼上一盘也行。” 齐湄想了想。 她早上吃了饭出来的,也吃不下肉馒头、蒸饺什么的。又想着既然喝了甜茶,就不宜配甜的零食了。 那,吃点什么合适呢? “先要一碟酥焦蚕豆吧,别的待会儿再说。” “好,就来。” “谢谢。” 恰好茶棚又来了另外的客人,茶娘子前去招呼。齐湄拿起一块碎冰糖,投进茶盏里。“当啷”一声,冰糖落底,开始缓缓地融化。一小股糖浆,丝丝缕缕从碗底向水面蜿蜒流动,像那古画上的仙女飘带一般。 齐湄一时心动,指尖捏着茶碗的盖子,在热腾腾的茶水里拨动着红枣桂圆等物,只为细细看那灵动的线条。心中慢慢体味,得了些妙趣,似有一管看不到的笔,在跟着她的心意描摹。 直到手上被水汽熏染,回了些许温度,她才放下盖子。 桌上一碟蚕豆,她只知道是自己方才点来的,但不知何时端来的。信手拈上一颗,只见是过了油,炸得酥酥的,滚过一遍细盐和花椒粉,在外皮和豆瓣间卡住了不少调料碎粒。吃下几颗,连她的指尖都变得美味起来,放在唇间轻轻一吮,觉得意犹未尽。 八宝茶里的冰糖全化了,稍稍退了些热气,正好热热地喝上几口。 “也不知道我娘她们到哪了。” 齐湄安逸下来,就有点不放心了,不住地往南边眺望着。 来往行人见了不少,其中并无她熟悉的面孔。续过几次茶水,蚕豆碟子空了,碗盏里的甜香味也渐渐淡了,全靠剩下的一块冰糖撑着呢。 再坐了一会,又远眺一阵,只见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两个行人,推着一架车,很是缓慢。 其中一人,恍惚就是齐母了。 齐湄急忙丢下茶果钱,顺着路迎上去。 “娘!” 虽然母子分别几年,但女儿的身影并不陌生,齐母看见齐湄迎面走来的样子,一下就酸了鼻子根。 “湄儿!” 齐湄快步赶到眼前,一看齐父就坐在那推车里,扶着行李箱子,神色不如以往精神,腿上还盖着一张薄毯子,心里忽然就是一紧: “爹!你这是怎么了?” 齐母道:“在家时不小心跌了一跤,伤了筋骨,卧床静养好久都不能下地。不过湄儿你放心,启程之前已经好很多了。这是怕他路上累着,才用车拉着呢。” 齐父也笑了笑,道:“是,如今没大碍了。” 齐湄不太放心:“等进了城,到家先安顿一下,我就去请个郎中再来给爹看看。” “儿啊,别费那个钱。” “爹这里还有没用完的膏药呢,贴一贴就得了。” “那怎么行!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齐湄坚持,“再说了,治病哪有一副药用到底的?总得再复诊一番,看看情状,换换方子。” 她一面走,一面念叨二老:“你们两个年纪还不到半百,自然觉得自己好着呢,就敢这么不注意身子。要是落下病根,年纪越大越不好治。到那时候,更是费钱费力,岂不是白白地心疼啊?” 齐母笑呵呵地答应:“是,是。我儿如今可是大官夫人了,这话说出来,还真有点威严。” 齐父只是跟着笑。 “我的亲娘!什么大官夫人?等你进了城,可别拿这话出来显摆,没得让人笑话。”齐湄赶紧摆着手解释,“我这差事,虽然说起来是在工部属下的衙门,实际上还是和以前一样,给人家房子的门头、屋脊、藻井什么的画图样而已。” “那,收成怎么样?比以前多不多?” “是多些,勉强算个小康人家。但是比起以前,也累得多了。” “平时也要注意休息。” “娘,哪能休息呢?这大周朝廷,刚刚坐稳新都,整个平州城里,处处是起房造屋的工程,屋主的分量都不轻。左边一个尚书,右边一个亲王,还有那战事里得了大功的勋贵府第,处处都得雕梁画栋。我们这些匠人,便是有三头六臂,也画不过来。你就说,我们才画完南城门,起早贪黑一个多月,刚刚有一两天歇息,又得去画天坛地坛的那些神殿、祠堂。这可耽误不得。过年的时候,皇上就得去祭拜呢。” 齐父有些奇怪地问:“那也不急呀,不是还有好几个月?” “没时间了。到了冬日里,平州是滴水成冰,漆彩都会冻凝了,不能画了。这一两个月一定得赶工,才能完事。” 齐父有点心疼:“真是累着我儿了。” “哪敢叫累?上头说了,这活计是最合规制的,不能包给民间那些匠人做,就得是工部自己人动手。我们衙门的上司说,这是件荣耀的差事,做了有福气的。也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啦。” 齐湄这么扭着头和齐父说话,才注意到了推着车的壮硕儿郎。 今天这么冷,他头上却有些细密汗珠。 这也难怪,这推车可不是平常人家的独轮小车,而是一辆有板有沿,四方四正,带斗的车子。车上有两个木箱,几个藤箱,还有包袱,又坐了个齐父,总共得有三百多斤吧? 这样的分量,套上头牲口倒好。这儿郎却凭着两膀上的劲力,硬是推得平稳。不管是人,还是牲口,用肩背的力道拉起车来比较容易,这样推着走,则会多费不少力气。所以把外衣脱了,系在腰里,吹着冷风,还出了一身热汗。 他本来挽紧了头发,但走了一路,发髻微微蓬松,碎发贴在颊边。汗湿的内衫紧紧贴着胳膊,勾勒出肌腱轮廓。面颊微微泛着红,配上他麦色肌肤,浓眉大眼,整个人活像庙里泥塑的黄巾力士一般。 齐湄想:“这是我娘从哪儿雇来的行脚夫,这么能干!” 还没等她问上一声,南城门近在眼前。 她赶紧嘱咐齐母拿出户籍文书等物,打开箱笼上的锁,好叫兵士们查验方便。一番铺排,就把这心思给岔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能把你们看饿了,我就成功了~! 内容提要就是本章出现的好吃吃。如果有多个好吃吃,那就选代表性的好吃吃。 这几天工作上琐碎的事很多,忙得像齐姐似的。作者内心是很想日更的,这章就是熬夜赶的。但是毕竟工作催人,如果实在没时间,只能短暂地鸽一天,提前抱歉一下下。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吃货的你,在冲茶的时候,可以稍微注意一下注水的手法。 ·泡茶品类不同,就有“浸汤,冲香”的区别。 ·对口感柔和的,比如普洱熟茶,适宜宽宽的壶嘴,低缓注水,让水浸泡茶叶,这样茶汤口味柔和醇厚。 ·对香气明显的,比如茉莉花茶,花草茶,岩茶,适宜用细壶嘴,高注水,把泡的东西冲出翻滚的姿态,这样茶汤口感有所减弱,但香气发散很快。 ·原则是,想要闻香就暴力冲,想要慢慢品尝,就要缓冲水,不然可冲泡的次数就会减少。 第44章 灶台边的阿牛2 一家人进得城来,转向西行。 进小巷,开了门,一个小小的院落就呈现在眼前。 主屋是个两层小楼,上下各有三间。旁厢的一面是厨房,另一面是库房。最妙的是,库房墙壁和外墙的夹角处有一眼井,一切尺寸恰当。 “京城的房子,贵得很吧?”齐母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娘,你看那边,都能望见西城门了。这地方已经是偏远一些的,相对来说便宜一点。我也看了几处,还是最喜欢这里,安静,向阳,用水方便。我是想着,若此时还不买房,以后不但买不起城内的房子,恐怕连城郊的都难求了。还好这几年忙活下来,积攒了不少。又预支了薪俸,借了一些,这才拿下来。” 齐父在旁支持:“是啊,住自家的房子,还是比租的安心。” “最好的是,还能把户籍落在这里。以后啊,我家老娘老爹,就安心当个京城人了。” “哈哈哈,这可真是享到了女儿的福。” “娘,我带你们看看屋里。” 齐湄说了这话,齐母立刻就笑着应了。那壮硕的推车儿郎,已经把车放在门口的墙根下面,并扶着齐父下了车。眼看齐母要跟着齐湄进屋去,他默默屈了屈膝,背起了齐父。 走动两步,脖子里的汗水蒸腾起热气。一路奔忙疏于打理,人身上的味道也散发得更快些。齐父犹豫了一下,但想及一会还要上楼,他这脚还不敢太用力,也就忍了。 齐湄没注意身后这些,拉着齐母在房间里转,笑着道: “娘,我买这院子是二手的。原房主离京走得急,把整套家具都留在房里,就像一并送了咱们似的。我看这些家具都是比着房子尺寸打的,料子都挺好,也就没换。” 齐母应道:“确实是好木料,只不过有些难为情。” “怎么?” “看这床头、桌角上,雕的这么些鸳鸯和莲花,以前怕不是个婚房吧!” 齐湄笑道:“可能是吧。” 她可没敢说实话。 这房子之所以又好又便宜,是因此地以前住的人家,来路不干净。 这所小院子,原是一个暗倡馆所有。幸好他们不会在这“做生意”,只是供给那些“相公”们居住而已。 平州立了都城,就是天子脚下,不可马虎。六部衙门在城里上下清查了多番,把那些以前管不到的角落,都肃清了一遍,扫出许多暗倡馆、黑赌坊、鬼市等。 这座暗倡馆的伎子们被强制遣散了,生意做不下去。鸨父只得托牙子找主顾,卖掉这处产业。像齐湄这样的外来人,正需要买房置地,牙子左右一走动,就是各取所需的交易了。 齐湄买房子还欠了债,即便有心换掉这些家具,也是囊中羞涩,所以原样留了。 但齐母提起,避不过去,她就漫不经心似的道:“娘,你就先住住看,要是实在觉得碍眼,咱们再找木匠来,打一套新的。” 齐母动摇得比她想象中要快一些:“还是别再麻烦了。这么多大件,料子又好,不要也可惜了,鸳鸯就鸳鸯吧。” “正是!我娘还年轻,和我爹又恩爱,完全配得上这戏水鸳鸯嘛。” “贫嘴打趣到你老娘身上来了!这孩子!” 母女两个说笑着,挽着手上楼。 楼上陈设比之楼下,更是精致。齐湄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房里床榻上铺着被子、梳妆台上有脂膏瓶罐。临窗的榻上放着小桌,桌上还有个攒盒,掀开盖子放在那。 齐母一看就笑了:“你呀!” 看那攒盒,外层是竹子箍成的,用烙铁烧出一枝玉兰花的图样。里面六个扇形小瓷盒,能各自独立拿出来;放在盒里紧紧挨着,就是个圆环。当中还有个小圆盒做中心,一共可以放七种零食果子在里头。有个名目,叫七珍果盘。 齐湄从小就爱吃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这件七珍盘自然是填得满当当。香榧、花生、葵花子、腌陈皮、咸梅干、糖冬瓜、饴糖块。炒货蜜饯,甜的咸的,想吃什么就吃点,果壳就随便丢在掀开的盖子里。 “娘,你知道我的习惯,不吃点有滋有味的,提不起劲儿来。” “娘是笑你邋遢。自己住就是这样,什么也不收拾。你看这一屋,被子也不叠,果壳子也不扔,柜子还夹着一片衣裳。就算再忙,把这些顺手收一收,总还行吧!” 齐湄理亏,哼哼唧唧不愿正面回应。正好那壮硕儿郎背着齐父,慢慢地走上了楼来。齐母望了一眼,叮嘱:“慢点。” 那儿郎一直垂着眼望楼梯,本来就是慢慢的。尽管齐母那话有点多余,他还是温顺地应道:“哎。” 这么大个人,这么轻的声音,仿佛不敢开口似的。 齐湄就来得及想了一下,见齐母只是短暂岔开话,一转头又要数落她,赶紧截住话头:“娘,你看这张大桌子,足够我画图样的时候用。这儿还有个抽屉,可以放好多笔!你不知道,我在衙门里住,还要熬夜赶工,纸都铺不开,蜷在小桌子边上,可难受了。” “是吗?”齐母听了,果然心疼起来。 “现在可好啦,我也是有个窝巢了。娘,这两天我都有空,你们刚来,我就在家陪你们,咱们团聚团聚。” 母女两个说笑着,又挽着胳膊下了楼。 齐父的脚踝骨伤没痊愈,但在平地走几步也是无碍的。下了楼,他缓缓扶着墙走进厅里,在椅子上坐下。 那儿郎跟过去几步,齐父就道:“把箱子搬过来吧,里面的衣服被褥要拿出来。” 于是儿郎搬来箱子,蹲身打开,给齐父看。齐父指点这些东西该放在哪,他就去放好。 到了这个时候,齐湄才觉得有点奇怪。 “行脚夫受雇推车,只把车送到家就行了,怎么还得收拾细软?我爹爹一向手脚勤谨,家务事从不让别人插手,怎么如今也会使唤人做事了?看这指东指西的,还挺熟练的?” 这时,齐母说有些口渴,她就打住了思绪,先去厨房。 这院子不大,厨房却是不小,大概以前住的人多,有这个需要。门边一条案板,又宽又长,约莫能铺开半扇的羊肉。拐角一个碗柜,也比别家宽大些。案板对面的主灶上,有一大一小两个锅,火道可以合上,也可以打开相通的。 齐湄今天离家接人,不敢开灶,只用一些热炭放在风炉里,温着一柄大壶,那里面是泡好的茉莉花茶。 “娘,就把这个炉子和壶放在厅外,好随时喝。” 齐湄说着,伸手就要提起壶来。 齐母急忙止住。 “你哪能拿这个!给我,我自己拿!” “没事的,也不沉。” “那也不行!” 齐湄从十一岁开始学画的,初学时,都是繁复的工笔技法。启蒙画师特意嘱咐了,惯用作画的手要保持敏锐而稳定,万万不能提拿重物,不然在画细微的线条时,笔力使不均匀,线条吞吐,就落了下乘。 齐湄两手都能运笔,启蒙画师教她描容相时,只见她能同时画出两边对称的线条,十分赞赏。齐母十分看重女儿的技艺,听老师说了这事,就再也不让她沾手家务事,只让她好生养着这双手了。 为不让女儿去提那炭炉,她抬高声音,喊了声:“那个——” 还没喊出下文,那壮硕儿郎就走了过来。 齐母就指着炭炉和茶壶道:“把这两个提出去,放在厅外门边吧。” “哎。”那儿郎又轻声应了。 齐母径自走过去拉开碗柜:“拿个小碗装水就行了。”挑出三个小碗来捧在手里,带着齐湄和那儿郎回到厅前,指了指放炉子的地方,又道:“把壶拿进来,倒了茶再放回去。” 那儿郎提起壶来,稳稳倒了三碗茶水,尽是七分满。壶放回炉子上,他又默默回到厅前,蹲下去处理藤箱里的细软。齐母自然地拿过一碗茶,递给齐湄,再把桌上一碗推到齐父面前去。 齐父道:“这茶不错,香味浓浓的。” 齐湄坐下的时候,心里不知哪里有点别扭,和刚才的心思重合了一些。但齐父一讲话,她又顺着答:“茶是好茶,只因这些碎了,品相不好,就被茶叶铺子贱卖了。我同僚说,老平州人都爱这一口,直接连碎末带水一起落肚,图个痛快。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就缝一个纱布小包,将茶叶放进去封好,用大壶泡出许多茶水来,随时取了喝。” 她说着说着,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来。 “我娘拿了三个碗,我以为要招待这儿郎,却是给了我。难怪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原是失了礼。” 于是举起碗来,道:“小哥,你也别忙了,先坐下歇歇,喝点水。” 再转头问齐母:“娘,你这是从哪雇的人啊?结算工钱没?要不我给他吧。” “嗨!看我一直跟你说来说去,倒是忘了!”齐母这才忽然被提醒似的,提高了声音,“别忙了,从进家到现在,都没正眼看看人。” 那儿郎抬起头来,有些愣怔。 齐父也道:“对对,我只顾着安排东西,忘了忘了——别愣着了,叫人啊。” 那儿郎霍然站起身,方才刚刚退去的红晕又泛到脸上来。他这样站在门口,屋里顿时都暗了下去。他自己好像也发觉了,闪过身子,有些惧怕似的看了齐湄一眼,赶紧又低了头。 “路上和你说过的呀。” “是啊,该叫什么?” 这下,不止是那儿郎,连齐湄都觉得颇为尴尬。 “娘,这怎么回事?” 齐母却没理她,冲着那儿郎催道:“怎么还得人三催四请的?赶紧叫人啊!” 那儿郎方才一直都很淡定,这时候却呼吸都急促了。把十指绞得紧紧的,指甲边缘都发了白。深深呼吸几下,眉毛紧紧扭着,下定了好大的决心一般,转向齐湄。 “妻主。” “啥!!!” 齐湄像装了弹簧似的,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忽然从单身狗变成了妻主,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湄湄:阿牛,你背好台词没?我好爱说话啊,好多词。 阿牛:我只有一句——“哎”。 湄湄:我可是看过剧本的,你还有一句! 阿牛:(脸红红)没有。 湄湄:明明有,快背给我听!我要代替导演检查你!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真正的传统零食,绝对没有现在的新品类好吃。所以,不用相信什么“古法”,挑自己爱吃的买就行了。 ·咸梅干放在花雕酒里,进微波炉叮20秒,吃卤味、螃蟹等的时候,搭配上这杯酒,滋味佳(未成年人不许喝)。 第45章 灶台边的阿牛3 “他……他……” 齐湄语无伦次。方才她还又说又笑,这会仿佛被谁掐了脖子似的,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看那儿郎脸红得要滴出血,皱着眉,闭着眼,一副恨不得马上就钻到地缝里去的尴尬模样,她自己也是尴尬到了极点。 她一转头,看齐母和齐父都露出了有点欣慰的笑容,不由得拔高声音:“娘!” “有什么好害臊的?这不就好了?”齐母却是对着那儿郎笑呵呵。 齐湄从尴尬里生出几分脾气。把脸一沉,大声质问:“娘!这都怎么回事!还有爹也是!不要笑了!” 齐父从前可是最怕女儿不顺心的,今天看了她气得这样,却完全不在意似的,还看看齐母,笑道:“害羞呢。” 齐母笑着点头。 “害什么羞啊!”齐湄一口揭穿,“我在自家二老面前,犯得着吗!” 她冲着齐母:“娘!我爹受伤不能行路,你给我写信时都不说一句,我还以为你们好好的!你还这么赶行程,也不想想,若是路上再有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啊!” 又转向齐父:“爹你也是!刚才走了一路也不说,进屋也不说,突然给我来这个!你还说路上教了他了,有那功夫教他,怎么不给我写个信啊!我但凡知道一点点,都不会这么怪你们!” 她正没好气,往椅子上一坐,顺便抬眼,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儿郎。 这儿郎依然低着头,轻轻合上的眼皮不时颤动,两手紧紧绞着。 方才他叫那声“妻主”之后还脸红,这会儿听了她发脾气,面上神情戚戚,好像是忍痛的模样,怪可怜的。 “那谁,”齐湄忽然发现,她都不知道这儿郎姓甚名谁,就莫名其妙听他喊了声妻主。 这下可好,连称呼都没有了。 她清清嗓子掩饰过去,一拍身边另一把椅子,语气放柔了些:“你别站了,过来坐这。” 儿郎完全不敢应声,顺从地走了几步,坐下来。 “给你。喝点水。”齐湄从两人座位间隔的小桌上拿起水碗,胳膊一伸送到他面前。 儿郎急忙转过来一些,低下头,抬起双手来捧住碗,小心地喝空了,才慢慢放下,低声道:“谢谢……夫人。” “怎么改口了?方才——”齐母本来话音里带着不满,齐湄抬眼望过去,撅了噘嘴,她就讪讪地没再说了。 齐湄虽是小户娇养的女儿,却仅是有些小脾气,并不是放纵跋扈的性格。她这两年在外做工,跟有头有脸的人共事习惯了,乍然看到家人处事,觉得有好多不合理。 “就算这儿郎只是个雇来的行脚夫,伺候二老走了这么远的路,方才还忙东忙西半晌了,做主人家的,也该多给些赏钱,招待一顿茶饭吧!但是呢,二老把他当做自家的女婿了,反而使唤自如,一点也没有照顾的意思。” 她想到这些,又一转念,有点泄气。 “我家人的性子,我也知道的。肯定不是故意折腾人,只是被伺候习惯了而已。也怪这儿郎,伺候得这么妥帖干什么?” 但这怎么能怪到别人身上?她也只是脾气上来了,迁怒而已。 “娘,说说吧。”多想无益,这里都是自家人,她就直接开口问了。 齐母虽位置在厅堂上首,但女儿生气,她态度就低了:“这个嘛……原是你爹脚伤了之后,家里诸多不便。湄儿,你别怪我们自作主张。” “娘,这事本就应该让你们做主,我不是气这个。主要是你们,什么都不和我说。如今你说家里有不便之处,那我寻思,雇个帮工也就得了啊,怎么还搞上婚嫁了?” “我们原也想雇帮工呢。只是牙子走动时,说有桩好买卖,是个良家男子,家里人口多养不起,就自愿离家寻出路呢。这就把他领了来,给我们相看——” “娘你别说了。”齐湄忽然打断。 她脸色一变,抿了抿嘴,咽下脾气,冲着儿郎道:“你先到厨房烧上火,把灶热上,待会好做饭。” 儿郎就站起来,顺从地出去了。 齐湄这才有点怒色,转头向齐母道:“娘!你怎么当着他的面,就提他卖身的事?这是什么好话不成!” “本来就是……这档子事嘛。这怎么不能提了?他自己也在场。我说这话,还是捡好听的说呢。” “娘,我听了都不舒服,何况是他本人?要不是给他打发走了,你都数上钱了。” “毕竟咱们小户人家嘛。你在京城一定花销很大,家里精打细算,就想着多给你留点。”齐母讨好地解释着,“我看他确实是良家出身,来历又干净,价格又低,真的是比雇工划算。” “所以你们就漏个律法的空子,以给我娶亲的名义,留下来了?” 齐母笑着点头:“刚才看你的模样,是不太喜欢?那也无妨,反正只是名义上的夫郎,又没有过婚书。就留在家里照顾你,到时候,也不妨碍你娶亲。” “娘,你这都是怎么想的?”齐湄有点生气,却又无奈。 “还是怎么想的?这不都是为你好,帮你想的吗?” 齐湄看着她娘还挺委屈的,自家感觉,这么些讲究心思,今儿用三句两句到底是说不通了。沮丧之下,把脸埋在手里,自家揉了揉,大大叹一声气:“您可真是亲娘!” 齐母有点摸不清女儿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你这……真是挺不喜欢的?” 齐湄抬起头,不暇思索:“我没有不喜欢。只是你们搞得太突然了,现在又说是这么个情形,出人意料,觉得有点烦躁。” “啊呀,那就好。”齐母大大松了一口气。 “娘,天也不早了,我去厨房备饭。” “你还有差事要做,千万当心你的手。有什么要的,就吩咐他。那小子听话呢,省心得很。” “我知道。你们先喝茶歇歇。” 齐湄出门,拐到厨房门边。 那儿郎果然很会做活。烧上火之后也不闲着,在锅里温了些水,刷了齐湄之前吃过饭的碗筷。齐湄来时,他正在洗抹布,还是把洗碗抹布和擦桌抹布分开洗的。 这可不是寻常贫家的习惯。就连齐父这种勤快儿郎,都不会这样讲究。齐湄住了这段日子,只是用抹布分开擦东西,还没洗过呢。这儿郎却一看就知道怎么做,让她有些意外。 “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牛,牛沐然。”他抬头看她一眼,神态倒比在厅上面对二老要自然得多,“是沐浴的沐,忽然的然。” “你识字?” 他忽然有些慌乱似的:“我……没有……” 明明就是有。 他壮硕结实,力气很大,但眉眼间神态温和,待人接物有礼,做事细致,还识字。一般的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儿郎,或许比齐家出身还高些呢。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这姓氏,就像他的命运。 这温顺的大家伙,在牙子的手里,在主人家的使唤里,只是一头出力的牲口罢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读书时听先生讲过:百官治国,叫做“代天子牧”。也就是说,在高贵之人眼里,这天下百姓,都是一头头出力的牲口。 大家一样。 “阿牛。”齐湄笑了笑,“我叫你阿牛,好不好?” 阿牛轻轻“嗯”了一声。 “阿牛,二老远道而来,简单吃点儿,就得休息了。你看看案板桌上的那些蔬菜,捡你合用的,做些热菜。桌下是米面缸,我想着此时做主食怕是来不及,恰好巷子头有家胡麻烧饼,挺好吃的,我就去买一些,再带两样卤肉回来。” 阿牛正好拧干了手里的抹布,搭在盆子边上。转过来望着齐湄,张了张口,脸上又有些为难:“您……” “都叫过妻主了,以后就这么叫吧。” 阿牛脸上泛红,点了点头,轻声地问:“妻主……有什么忌口?” “没有。家常吃饭的口味,应该和我娘差不多。你不要拘束,以二老平时习惯为主。” “那……妻主出去买东西,多久能回来?” “哦,都不远,约莫一刻钟的工夫。” “好,妻主行路要小心。”阿牛柔柔道。 齐湄觉得挺好玩的。看他第一声妻主,叫得挺艰难,这会接二连三叫了几声,倒是越叫越顺口了。 // 提着几包吃的,还没进家门的时候,齐湄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厨房上飘起的炊烟。 有家人在身边,这感觉还真是不错。 高高兴兴走进厨房,案板上已经放了三道菜,都是热腾腾的。过去一看,一盘白,一盘紫,一盘绿,就认得了。 “阿牛,你这也太快了!”她放下卤肉包,“这盘是把我那半个白菜帮子炒了?” “嗯。” “可以啊!顺丝切条,还用的是猪油,好香。” 阿牛有点局促,赶紧解释:“灶台上有两罐油,我看着……” “用得好!”齐湄赞赏。 这小子容易多心,不用多说,直接夸就对了。 阿牛果然放松,脸上见了笑影,拿起粗陶臼走过来,把里面的蒜泥倒在装着茄子的盘里。 “捣蒜放盐了?” “放了。”阿牛见她望着盘子,又小心地解释,“妻主说要快一些,我就把这两个放在大锅里,一并蒸出来了。同时炒了白菜,现在那锅里烧着汤,都是清淡口味为主。” 他第一次进这间厨房,用起调料却显得很熟悉。一边说,一边就提起小瓷壶,在茄子里滴了些芝麻香油。 “我也是疏忽了。原先一个人吃饭,菜虽然多,分量却少,还催着你赶快,难为你了。” “妻主也说了,简单些。没有为难。”阿牛给另一盘菠菜放了勺盐,加了一点点糖,又用了一点酱油。 “再放点碎芝麻。”齐湄见他已经打算收手,随口一句,“在花椒粉的罐子旁边。” 阿牛望着她,眼睛就是一亮。 齐湄笑道:“刚才你不是没想到,而是没找到吧?是我这边零碎小罐子太多了。不如我回头给你拿点彩漆,你自己写上调料名字,就好用了。” “好。”阿牛笑着应声。 作者有话要说: 阿牛小哥哥在第三章 终于拥有了姓名和台词~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胶东一带的大白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大白菜。以前我也不信,现在我已经看不上本地白菜了。 ·炒白菜的切法很重要,顺丝切和横断切的口感是不一样的,作者本人推荐顺丝。 ·古代环境来说,因为植物油很难提纯,炒菜会让食材发黑,比较适合拿来炸东西。动物油质地纯净,炒菜有明亮的颜色和好味道,是最佳选择。现代的植物油也很纯净了,但炒萝卜、菜薹(广东菜心)、小白菜等还是荤油味道最好。 第46章 灶台边的阿牛4 齐湄说了这话,本来自己也没注意。阿牛回答了,她才想起,刚才出门前,他自己说不识字,这会却又一口应下写调料罐子的事。 她不在意这点隐瞒,心里想着:“我看他出身到如今,定然是有些落差的。且等日后慢慢相处,他肯信我了,自然就肯说实话了。” 眼看阿牛拿起一双筷子,她就赶紧接过来:“拌菜嘛,我来就行。阿牛去把这两包肉切一下。” 阿牛打开荷叶包,只见一包是块卤猪肝,另一包是肉上带着筋膜,一眼看不出是什么,他多看了一眼。 “这是……连心肉。” “不错,你连这个都认得?”齐湄笑了笑,“这块最不好买了,可遇不可求。” “是啊。”阿牛有些感慨的模样。 他心里有数,手里动作就很快。 猪肝质地绵密,不宜大口吃,菜刀粘上一点清水,稳稳起落,全切成薄片,整整齐齐在盘子里码上两排。 连心肉筋膜已卤得软烂,硬去下刀的话,便会揉得不成样子。他下手就轻快,切条不到一指宽,条条均匀。用手和刀相对一拢,整块合在盘子里,稍稍整理边缘,让形状服帖成圆。又切剩下的,在顶上放了一层。 “手艺真好。对了,锅里是什么汤啊?” “是那边放的小半个瓠子,凑不成一份菜,我就加了一把虾米皮,拿来烧汤了。” 齐湄简直要刮目相看。 她也有点明白了,齐母是知道她对吃的在意,才把这烹调手艺极好的儿郎送到她面前来。 只是,齐母还不知其所以然。 齐湄如今会用这么多调料,懂得这么多吃法,也是在外做活,慢慢有心得的。从前家里齐父烧饭,可没这些精致,也没这些考虑。这儿郎,不但是被好好教导过烹调之道的,也是从前就做惯了中馈的。 若真是齐母机缘巧合,偶尔遇到他,那可真是捡到宝。 但若是另有隐情的话…… “妻主。” 齐湄猛然回神:“啊,怎么?” “那个……家里……”他因说了这个词,脸又是一红,“有没有鸡蛋?” “我放在库房里了。我去帮你拿。要几个?” “可以用两个吗?” “当然行,等我一下。” 齐湄快步往库房走,心里忽然觉得有点紧张: “我又想知道他的来路,又怕他像奔月的嫦娥似的,一旦揭开身份,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是啊,我在意他了。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我就怕失去他了。 “好,那我要想想,接下来怎么打算。 “是趁早圆房,用这个强行牵绊住他?还是慢慢问他的身世,两人水到渠成? “快些自然好,但趁人境遇低谷,强取豪夺,未免下作了些。慢些也很好,但只怕夜长梦多,有些改变…… “唉,我也就是这点出息。人家说,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先要抓住她的胃。可我还没被抓住胃呢,不但心动了,魂儿都快没了。” 她回厨房,把鸡蛋递过去。 经过方才那通考虑,她亲近也不是,持礼也不是。就不再说笑,沉默了下来,端起盘子送到厅堂去了。 “怎么还要你动手?”齐母见了,有点不满。 “他烧汤呢,我只是端一下,不妨的。”齐湄应答,把几样菜都拿过来放在桌上,又回厨房去取了烧饼,筷子和汤匙。 心里的矛盾一时不好消除,但见阿牛已经盛满了汤盆,伸手要端起,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别这样直接端,烫得很。碗柜里有托盘。” “哎。” 是错觉吗?现在阿牛好像越来越放松,刚才还向她笑了一下? 不行不行,一定是她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快打住。 饭桌上摆起这些菜来,完全不见仓促,有模有样的。齐母却已经吃习惯了似的,一点也不见惊喜。倒是更稀罕齐湄,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湄儿,待会烧些水,我和你爹擦擦身子。” “哦,不急。你们先睡一觉,咱们家不远有个洗澡堂,等你们休息好了,全家一块去,好好洗一洗。” “贵不贵啊?” “不贵。娘,我虽然有负债,但也没紧成这样。吃口饭、洗个澡都搞不起,那可怎么过?” “这不是担心你吗?”齐母道,“路上这段时日,我也没法做事,净是花钱的勾当。等住几天,我还是找个活干,也好贴补你一些。” “娘,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可不想让你再辛苦。你要是因为在家闲得不开心,出门找个活干也就是了。要是为赚钱,可犯不上折腾。我这边因为预支月例,这几个月都只领半数,日子过去就好了。” “那也行,就算我是待得无聊吧。” 齐湄被逗得笑了:“你刚来,就说无聊?我不是反对,我是怕你还像以前似的劳累。” “嗨,有什么累的?我不过帮人跑堂卖货而已,动动嘴皮子,还能见见世面,不比闷在家里强?” “行,那我也帮你问问,有什么知根知底的店铺,找个厚道的东家。” // 齐母吃了饭就困倦了,齐父也不便劳累,便叫阿牛把干净被褥暂收起来,拿出一路上用的旧铺盖,凑合睡了。 阿牛就把卧房的门帘轻轻放下,在堂屋收拾一番,擦了桌,又去洗碗。齐湄看他忙着,就自己上楼去,歪在榻上,就着窗下的光亮看话本。 原本前天就要把这本书还给租书铺子的,但她太忙,没看完,又没空去租书铺子签个逾期,想来是得被罚上一文钱吧。 借这本书时,她就是看内页里的绣像选的。那白皙清秀的小公子,在放风筝时和路过的小姐互看一眼,就撇过头,想看她又不敢看,小脸飞上红晕,身边那小厮心里明白,只是扶着他笑,神态勾画得特别细腻。 结果,到手细看,文章一般,情节也都是套路。 哪配得上这幅绣像! 哪配得上让她罚去一文钱! 可是看都看了,明知道最后不是私奔就是结婚,但是中间还有点曲折,她就勉为其难,赶紧看完,去铺子归还了这个,再租一本。 听同僚说,现在流行写男主角是个狐狸精的,长得风流俊俏,又有许多仙家好处,不同于人间的才子佳人。看过的都赞不绝口,说这书中文字,字里行间,有各种“脖子以下不可描述”的妙趣。 只是那几本太抢手了,尽管租书铺子各自备了好几个备份,还是被一租而空,想看还得排队等。而且书铺为了不让人抄录,只允许在店里读呢! “哼,真有那么好看吗?”她看的故事,都是套路的多,新奇的少,有些怀疑。 “我哪有时间跟人抢着排队?或许到我忙完这一阵子,这书也就不抢手了,那时候再租,更划算。” 想着狐狸精,看着书里的小姐。套路还真是俗呢,十本书有九本都给公子寄诗词,九首诗有八首都写在那“兰麝幽芳的洒金笺”上。 兴趣缺缺,翻过一页,只见那诗写的是: “独见月西沉,才知玉楼春。相逢曾顾盼,秋波频醉人。” “什么玩意儿!”她终于受不了了,“就这个,还‘才冠京华’的丞相家小姐呢?我小时候上学做诗,都比她强多了!” 一把将书丢在一边,嗑了一小把香榧子,才平复心中的郁闷,又特别没出息地捡了回来,找到刚才那页接着看。 这可是一文钱呢!一文钱! 她替自己那一文钱委屈了半天,一边看书,一边委屈。 忽听门边轻敲,阿牛轻轻地问:“妻主?” “咦?你怎么上来了?”齐湄赶紧坐正,不自觉刮了刮嘴角,生怕粘了干果碎屑,颜面有失。 “我……上来看看……有什么要收拾打扫的……” 阿牛找个借口,心里忐忑。 他在厨房洗刷完了,就发现自己没处可去。 齐家二老在楼下睡呢,这几天为了行程按时,他们一直在赶路,今天又是忙了一上午,实在太累了。他总算忙完了,也想歇一歇。 本来,他还有些怕齐湄。但她又活泼,又随和,竟然能把这素未谋面的尴尬事认了下来,允他叫妻主。让他心里觉得,认命也很好。 所以他想上楼来试试,若是妻主留他在楼上住,才算是真的认下他做夫郎吧。 不曾想,妻主一副意外的神色。 哦,是他不该上来。 他怎么忘了?妻主只有一个妻主,但是夫郎和侧室,都可以这么叫她的。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了。 可是他先说错了话,也来不及难过了,就赶紧找借口,说要收拾一下。要不然,就借着收拾,正好走过去,和妻主问问,能不能睡在库房吧。 “不用收拾啊。” 齐湄刚说完,眼睛瞟了一眼桌上,只见一滩碎果皮。 她特别尴尬,随便摩挲摩挲桌面,把一滩划成一堆,抿着嘴,勉强向阿牛笑了笑。 平生第一次觉得,她不爱收拾的习惯要改改了。 阿牛更难过了。 他满心想着齐湄嫌弃他:“明明就需要收拾,却还拒绝我。是不是因为孝顺,不想忤逆高堂,才装作亲近我的样子?一到楼上来,态度就是真的了?” 齐湄偷眼看看他又低着头,也是纳闷。心说:“怎么回事?不让他收拾,他难道不觉得省事了吗?怎么这副样子?要不然,他……有洁癖?非要把哪哪都打扫干净才行?” 她默默想了想,忽然蹦出一个折衷的主意。 “我这儿还没吃完呢。你也别忙了,坐下吧。” 阿牛一惊,脱口而出:“坐哪?” 他吓得不行了,心里想着:“不会是让我坐在这个榻上吧!这儿这么干净,我这一身衣裳在路上穿了好几天,满是灰,都不知道从哪沾的。她会不舍得让我坐的吧!那究竟是坐哪?” 齐湄也是看了半天情情爱爱小话本,难免有些魔怔,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油滑的境地。嘻嘻一笑,拍着自己身边那块垫子:“还能坐哪?来,坐到妻主身边来。” 阿牛整张脸刷地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牛:QAQ怎么办,给妻主吃了猪油炒的白菜后,她就变油腻了! 湄湄:我不是我没有都是话本害我! 此时路过两位大佬。 晋江:听说你想看脖子以下不可描述?来呀,给我锁! 广电:听说你想看建国以后不能成精?来呀,给我下架!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瓠子是葫芦一类的瓜菜,葫芦是我们的传统餐桌上常见菜品,其实吃起来有点危险,有种毒性物质叫葫芦素。在吃葫芦、瓠子、丝瓜、西葫芦之类的葫芦科食物时,如果觉得发苦,就不要觉得浪费可惜,赶紧丢掉吧。 ·《史记》中说,张苍即将被斩首,结果脱掉衣服要行刑了,一看,这人“肥白如瓠”,就是古代版肤白貌美,刘邦就没有杀他,还给他做官。古代审美在描述上有时候很奇葩,但自古以来这个世界都看颜值,让我们这种普通人怎么办~ 第47章 灶台边的阿牛5 齐湄忽然回神,发现自己刚才不像故事里的女主角,倒像那个提笼架鸟的恶霸,调戏着小公子。 然后,被她心中另一个自己替天行道,一拳打飞。 她赶紧随便找话题:“别怕别怕。我是想让你坐过来,给你看看这话本,写得都是套路,一点也不走心,我们一起批判它!” 阿牛也不知道她这几句,哪是开玩笑,哪是正经说的。既然说了让他过去,他就走了几步,小声道:“……我身上脏,坐个凳子好了。” “哎呀,自己家里,哪来这么多讲究?再说了,你听没听说过,佛经里说,这个周围看不见的空气里啊,水里啊,都有虫子。” “嗯,一碗里就有三万六千个,喝了就是杀生。”阿牛听她说“自己家里”,心窝里都暖和起来,接着她的话头聊了下去。 “可不是吗!”齐湄修过佛寺的彩绘,想起来那些比丘尼们说的,就好笑一阵,“若是计较这些,还活不活啦?再说了,家里这些活都是忙不完的,你早该坐下歇歇。” 阿牛这才全然放心,真的坐在她旁边。 齐湄拈起一块饴糖递给他:“高粱饴,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阿牛已经很久没吃过糖了。他接过来含着,才想起这样很失礼,于是含含糊糊补了句:“谢谢妻主。” “一块糖而已,谢什么?干脆把盒子也给你,想吃什么自己拿。” 齐湄正要对他徐徐图之,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捧起攒盒就递了过去。阿牛赶紧伸手来接,放在了膝盖上,两手轻轻扶着,看那里面的果子蜜饯。 到了此时,齐湄才静下来,细细看他的长相。 真是,越看越像黄巾力士,但是还要抹去力士的狰狞感,添上几分柔和意味。 眉毛虽浓,却不杂乱,只要在眉头稍加修理,就能更精神。眼睛圆溜溜的,有点双眼皮,稍稍一垂,眼睫就像蛾子触角般,缓缓往下收。鼻子不算高,鼻头有些厚。但他身材高大,头脸也大,当然容得下这个。厚薄适中的嘴唇,当中有微微的唇珠。 “阿牛生得真好看。” 阿牛刚才还嘴唇微动,是在悄悄啃着饴糖边缘,享受那甜甜的味道。听了这话,动作一窒,眼里带着疑惑看她。 齐湄对上他眼神,笑了笑,道:“等洗了澡回来,我给你修修眉毛。现在若要修,只怕沾水会疼的。” 阿牛真有些害羞了。 “从没有人说我生得好看。” “好看的。只不过,不是时下流行,倒像是四五十年前,老的话本册子里推崇的那些坚贞勇毅的男子。”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骗你。” 阿牛抿嘴笑了笑。 他只觉得:“我妻主真好。” // 阿牛还在朦胧中,忽然听到齐湄在喊:“好啦——这就下去——” 他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倚在榻上睡了一觉。 齐湄笑着看他:“不好意思,娘就这样子,若是不应她,她会一直喊一直喊,却不上来。” “婆婆……和公公,已经起了,我得去侍奉了。” 阿牛在齐家待了不少日子,称呼上总是觉得很尴尬。为了这个,他都尽量少说话,只是简短应答而已。今天见了齐湄,被她认下了,他也就敢张口说出这些称呼。只是,乍一说起,还有点难为情,总要犹豫一下。 “不急。”齐湄笑道,“咱们一起下去。” 阿牛点了点头。 他心里明白:“她是帮我掩饰,不告诉婆婆,我因贪睡怠慢了长辈。” 面对这有些陌生的依赖感,他着实想要沉溺在其中。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配得上这份关怀,能否配得上她。 追根究底,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良仆。若在中等人家里,随便使唤是有的,转手发卖也是有的,什么事都由不得他自己了。更别说兑现这名义上的婚配,坐在榻上吃着妻主的零食,还被她守护自己小憩。 这些事情,他就连做梦也不敢想的。 她竟然还说,他生得好看…… “怎么了?又不好意思?”齐湄笑着看他红彤彤的脸,“谁能不睡觉呢?怎么睡了一会都要害臊了?” 齐母又在楼下喊:“湄儿——” 齐湄掀开窗户:“这就来啦!别喊了!亲娘诶!” 两人这才急匆匆下楼。 “怎么这么慢!”齐母怒道,“从小就不知道麻利点!” “还不都是娘,一来就说我不收拾房间!我收拾一下把垃圾带下来,你又连三赶四地催我。话都让你说了,做什么都被说,哼。”齐湄撅着嘴,半真半假地抱怨。 “这会要出门洗澡啊,收拾什么垃圾!” “就是要洗澡,才要趁脏的时候收拾啊!不然洗干净了回来一收拾,又脏了。” “你就强词夺理!” “我才没有,我可有理了!明明是娘理亏,还要说我。” 阿牛一听她故意跑去和齐母找茬,赶紧抓住机会,到齐父跟前去帮忙打包衣裳和澡巾等物。那娘俩吵得差不多了,他这边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 一家子洗了个痛快的澡,一个时辰才从澡堂出来,天已经要黑了。 “娘,咱们就去饭馆吃点吧!” 齐母听了直摇头:“你还年轻,就这么不知道节省!那饭馆里,都是暴利呀!炒个小油菜都得四文钱!四文钱能买多少小油菜了!” “那何必吃小油菜啊?”齐湄应付这话很有经验了,“你只吃一盘小油菜,店家那成本里,又是房租,又是跑堂,又是掌柜,又是掌勺,你那四文钱都不够分的。” 齐母不服气,又换了个说法:“外边哪有家里吃得干净!她们会用炸东西炸黑了的油来烧肉啊!都是酱油色,你根本看不出来!你在外边可不知道,你离家那年啊,老家有一间好有名的大饭馆被查封了!你猜是怎么?” 齐湄撇撇嘴,根本不想搭话。 阿牛却很好奇:“是怎么?” 齐母正要有人捧一句,才好继续说,阿牛这声好奇正中下怀,直接对着他就开讲:“那天是郡守衙内要结亲,郡守亲自陪着去县里,招待未来的亲家。其中有一道炖鹌鹑,那是一人一盅,盖着盖子放在桌上的。你说巧不巧?郡守面前那盅一掀开——” 阿牛紧张得头皮都发麻了,内心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这神情大大鼓励了齐母,齐母继续绘声绘色:“只见里面,不是一只鹌鹑!而是一只——” 阿牛也是听进去了,不知不觉进入了这个故事里。仿佛自己就在旁边,又害怕,又想知道,吞了吞口水,紧张地小声问:“是一只……” “大黑老鼠!已经炖熟透了!完完整整的!那个毛在汤里竖起来,漂啊,漂啊……” 阿牛凭空打了个冷战,随即觉得胃里一阵抽搐,弯着腰捂嘴,脸庞憋得通红。 齐母见故事有效,很开心:“所以说……” 阿牛赶紧支起身来,转向齐湄央求:“妻主,那我们买菜回去做饭吧。我最担心厨房有老鼠了,还要好好检查,有没有老鼠洞……” “娘,你吓唬我不成,又去吓唬阿牛干什么?你看我爹笑成这样!这故事莫不是你编的吧!” “怎么是编的呢?我以前的客人说的。那可是个大主顾,和上头有点关系,知道不少秘密事。” 齐母一向在商铺里迎来送往的,消息虽多,但是齐湄总觉得,其中真实性可疑得很。 “我才不信,你就是想诳我去买菜。” 齐父在一边笑道:“妻主,你就是完全不懂家事。卖菜都是出早市,哪有这会卖的?你就别拧着了,偶尔到外边吃一顿,以后再安排嘛。” 阿牛却还是心有余悸:“真的没事吗?” “唉!娘,看看你把他吓得!”一边是老娘的坚持,一边是夫郎的紧张,可齐湄总是会吃的,这点难题问不倒她,“那我们就去吃热锅子好了,清水涮肉,吃啥都看得见——” “那可要带上我一个!” 忽然有个女子接着话茬,一边笑一边走过来。 齐湄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我的债主!” 她转头向齐母道:“娘,这位是邵盼,公部下属文思院的副使。” 齐母急忙上前道:“大人。” 邵盼赶着还礼,笑道:“姨姨可折煞我了。京城地界,哪轮得上我这从九品的芝麻绿豆官儿?我和湄湄是朋友,您就当是自家侄女便是。” 她又转头看看:“这位是伯伯,您一向可好?这位……湄湄,这便是你哥?” 齐湄道:“你可别胡乱认人了。我哥早嫁出去了,在老家呢,哪能跟着上京来?” “那这是……” “是我夫郎。” 阿牛随着她的话行礼。邵盼虽然有些惊讶,但一闪而过,笑道:“我知道有家热锅子,肉质鲜,给的量足。千张是她自家现做的,芝麻酱都是她家自己磨的,保证又好吃、又干净、又便宜。” 外人在前,齐母自然不好推脱,笑着应了。 路上,邵盼一手扯了齐湄在前边走,小声问:“你怎么回事?突然有了个夫郎……” 齐湄道:“我娘上京前在老家给我娶的,之前没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邵盼欲言又止。 “我本来就无意,是大人催我考虑,我才说等高堂团聚再商量的。如今知道我娘给我娶了亲,倒正好回绝大人。”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好姐妹!我就知道你仗义!钱不用还了!” “什么呀?”齐湄笑她,“那么多钱你不要啦?不过我这会也手头紧,等我慢慢攒了给你。” “我又不缺这个!你别老想着还钱,好好跟姐夫相处,不要来阻挠我的好事就行了。” “说的什么话!我哪敢挖您的墙角啊,副使大人!” 她两个说话声音小,但是来来往往,嘻嘻哈哈,看起来关系十分亲密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标题党了,其实本章提要应该是“炖老鼠”才对吧~ 齐母:震惊!外卖,正在毁掉大周三代人! 湄湄默默地屏蔽了家庭群。 齐母:注意!这些东西食用不当,毒过砒霜! 阿牛:QAQ真的吗婆婆?太可怕了…… 齐母:阿牛啊,那你快转发给湄儿,靠你了啊。 湄湄:服了!亲妈!求放过…… 本章没有吃货小知识…… 作者心理上还是接受不了老鼠干啊,竹鼠啊之类的东东。 至于涮羊肉嘛,品质是很明显的标准,也很常见,就不多说啦~~ 第48章 灶台边的阿牛6 邵盼找的这家馆子真是不错,物美价廉。齐母嘴上不说,但吃了不少,心情看起来也不错。 出了门,邵盼笑道:“湄湄,今晚是碰巧赶上,蹭了你一顿。明儿我请你出来喝茶可好?” 齐湄心知她是想问话,拒绝道;“我家人好几年没见了,明天我还是在家陪她们。后天不就上工了?等我们在衙门里,拿着你们给的尺寸描纸样,咱们时常就能见着的,何必着急在一时呀?” 邵盼是真的很着急。 今天齐湄忽然说她有夫郎了,好多事情都要随之改变。她特别想早点问个清楚,但齐湄非要拖她一天。 这也没办法,人家一家子天伦和乐,她也没有资格拦着。 可叫她怎么熬啊! 齐湄看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原地打转转,也不好多说,笑着拍拍她肩膀:“你淡定点儿,没事的。” 说完也不多停留:“娘,咱们回吧。” 邵盼见她不肯马上揭晓,也知道只能这样,跟齐母告了辞走了。 齐母有点担心:“我看你们还有些重要的事?不然你还是应约,别给耽误了。” “没事的。”齐湄笑道,“她就是跟我讲衙门里的差事。我好不容易闲两天,不想把休息也卷到工程里。” “那行,你自己把握,别得罪人。” “不会的,娘,我们好着呢。” 一路到家门口,把二老送回房,齐母又叫住齐湄。 “湄儿,我忽然想到件事,跟你说说。” “好。”齐湄又转向阿牛,“阿牛,你有衣服、物件、被褥什么的,自己先搬到楼上去。等会儿我就来。” “哎。” 阿牛东西不多,只有半个藤箱的旧衣裳,一条该洗的被子。想了想,就合成一趟,全拎到楼上去了。 “方才吃饭,蘸酱的口味很重,刚回来时不明显,过段时间必然要口渴的。要不要给妻主备些水?” 他这么想着,走到楼梯旁,刚要下去,却忽然转了念。 “妻主说要我等她,这是要支开我,说齐家自己的事。” 他收回脚来,轻轻地走回房内,心底有点惆怅。 “她对我再是好,也不可能信任一个只相处了一日的人。这世上所有的人,只怕都不会心无芥蒂到这个地步。 “名义上是公婆、妻主,好像是平等和睦的亲人,但实际上,即便她们没有提醒过我,我也该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若我真是个乡民出身,混沌一些,只为一点恩惠而欢喜,甘心侍奉别人,那也很好。那我或许不会明白让我回避的隐辞,或许为了能在楼上多休息一会儿,有些单纯的高兴。 “只是我…… “已经这么久了,我为什么还要怀想过去呢?” 他自从到了齐家,总是忙得很,从没有这样沉下心来,好好地考虑过什么。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身上紧绷绷的。 悄悄伸开手臂,舒展了一下,慢慢调匀气息,慢慢平复心情。却只是肩背缓解了酸痛,心里依然不快。 踱到榻边,慢慢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话本子。 她已经看到结尾两三回,他就顺着摊开的文字,看了两页。 想起她说:“写得不走心,我们一起来批判它。”深以为然,不由得笑了一下。 翻翻前面,也看到了那副绣像,不禁又是一笑。 “也怪不得她看恼了。她是画画儿的人,看到好画儿,以为配的必是好文字。殊不知这画的人没见过写书的,写书的也没见过画儿,尽是书局在从中联络,两边收稿。到了付印成刊时,才合在一处。 “不过,画儿虽好,套色却有些粗糙。若是印得更细致些…… “还是不要了。那样的话,不是更容易骗到她,让她租错了书吗? “好久没有想到这些事,就有点想我爹爹了。也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在那种地方久了,身子怕是不会太好……” 他就胡思乱想,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榻上小桌放的位置,恰好让人稍稍歪身,把手肘搁上去。无意中抬起手来,恰好又对上那七珍盘。 他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拈起一片九制陈皮来,含在嘴里,让它一整片柔软地贴在他的舌尖上,一点一点,释放出它复杂的内在。 他知道,这东西是从南边上来的,在他小时候,还颇为新奇珍贵。家中的长辈年纪大了,就喜欢吃这种滋味浓郁的零嘴,他却一直敬而远之。如今倒是忽然来了兴致。 要说是什么滋味,又怎么一两句说得清? 入口就是酸溜溜的,惹出两颊生津,顿时消解了方才的一丝口渴。表面调料细细的,味道就发散得快。盐是主味,却又夹带着点甜,混杂成一线,顺着舌尖往喉咙里落。有点滋润舒适,触感却凉,轻轻在舌尖和上颚咂一咂,各种味道就一股脑地冲出来,杂乱无章,有点快意。 等那交织的味道散了,这陈皮在唇齿间也含得软了,不再微凉,和口中一样温热。不自觉合上牙齿,就在咬破那一息间,猛然泛起微微苦,却很快又融化成了橘皮那股特别的芬芳之气。 这东西,确实不见得很好吃。但它是个奇怪的调剂,让人在混杂的,不停变化的滋味里,被勾动起很多细微的心绪,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生活的味道,也像这口中之味,不能细细辨认清楚。 那也只好……随它去吧。 // 齐湄打发阿牛上了楼,就被齐母领到二老卧房里。 齐母神秘地给齐父递了个眼色。齐父笑了笑,拉开柜子,拿出一件冬季穿的旧棉袍子。翻开衣襟,露出内衬,只见里面打着一块补丁。 补丁颜色和原先的内衬还挺接近,不细看也发现不了。齐父胸有成竹地伸手拽过炕角的针线笸箩,拿了锥子、小剪,一点一点挑开细密的针脚,小心地剪断。 “干嘛呀?什么东西这么隐秘?”齐湄有点紧张。 齐父只是笑了笑,齐母也卖关子不愿明说。她只好眼看齐父轻轻掀开补丁,把手伸入棉花里摸了摸,拿出一个油纸小包来。 齐湄失笑:“不是我说,你俩也太会藏了吧!” “出门远走,不谨慎点怎么行嘛!” 齐母瞥她一眼,接过纸包来,细细地打开。齐父就抚平了棉花和补丁,准备重新缝补。 “喏,给你拿着。” 齐母手一伸,递过两张纸来,齐湄心知,定然是银票。 展开一看,大惊。 “十八贯!你们哪来这么些?” 齐母脸上顿时显出得意神色:“攒的呀!我就说你年轻不知道节省。你看看,好比你这小炉子,从早到晚烧着炭,只是煮水而已;洗澡也不在家洗,吃饭也不在家吃。今儿半晌功夫,就花了一大把的铜钿了!如今欠着公家和你朋友的账呢,不想着早点还清,还是只顾吃吃玩玩。若我再不贴补上去,等着你带我们老两口喝西北风啊?” “那也要不了这么些啊!娘,我花销,是因着我心里有数,既然能挣,为什么不能花啊?被你一说,好似我穷成要饭的了。你说你攒的这些,我看了都心疼。你这些钱,起码亏了二成!” “胡说八道!好好的铜子儿,一串儿一串儿丁零当啷会响的!我这么些年,哪件事不是精打细算?这可都是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那还能有假?” “我的老娘,我想着按你这进项和出项,你可攒了有十年吧?你知道不,朝廷三年五年铸新币,本来铜子儿就在慢慢地不值钱。到了这几年,立新京,大兴土木,上头也没那么些积蓄,民间所有的东西都在跟着暴涨。你算算十年前的十八贯,和如今的十八贯,分量能一样吗?” “那我也攒出来了!你不嫌弃,你挣钱多,你活得开心,那怎么你欠上债啦?” “这么挤兑我,没意思啦!我这不是因为买房子吗!” “是呀!这不是你买房子缺钱,我才要给你吗?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早就拿出来!给你就是给你的,拿着!” 齐湄虽然爱说笑,但心里是有数的,面对亲娘,她就都直说了:“我看这些数目,八成是你二老的棺材本。这更不能给我,你收回去。” “傻妞儿,钱给你送到手还不要?我们俩攒这些,还能干啥嘛?前半辈子,为的是你哥;后半辈子重新攒起,自然都是你的呀。早给晚给又怎么样了?等我找了差事,起码能再干十五年,到那时候又不知道攒了多少了,不用发愁以后的事。你赶紧拿着。” “都说了让您别攒了,节流不如开源。”齐湄有些无奈。 转念一想,有了个新的主意。 “也罢。娘,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明儿去钱庄,把它都兑出来。抽个一两贯,咱娘俩分分,放在家里做日常花销。剩下的大头,我去银铺给兑成金条,还是你们收着。” “那你不要用吗?” “我这边周转得还行,只是手头没有现钱而已。你们既然已经攒了这么多,也很好,咱们留着不动,做个储备。谁知道以后几年是个什么情形,又得需要什么筹划?有备无患嘛。” 齐母仔细想想,松了口。 “也行。再过几年,或许你要添个小人儿,也是得用钱的。哎,说到这个,我倒还有一个主意。” “怎么?” “你房里的,身子健壮,又能做活。不如给他找个工,补贴你欠债那块……” “娘!你这是什么打算!”齐湄不乐意了。 “不是看你艰难?” “我没有艰难。盼盼是我朋友,她借给我钱,不但没有利息,连欠条都没让我打,说是什么时候都能还。再说了,买这房子是我自家的决定,又不是他让买的,他跟这些欠债有什么关系?” “我这都是为你想的法子,你倒急得这样!好似我是什么恶鬼心肠的婆婆,一心要害女婿。怎么,才看了几眼的男人,就比你娘还亲啦?” “娘,你看你又没理瞎扯,我话都没说完呢。” “那你说。” 话虽这么说,可是齐母的脸也沉了,身子也扭过去半边,一副生气了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稍稍透露了一下阿牛原来的家庭~ 这篇故事大家对话都比较多,全靠说的,总字数可能会超过预估啊~~ 盼盼:好姐妹,一辈子!欢迎大家支持我们“没盼头”组合! 湄湄:我娶亲,你随意。 盼盼:大大!我不能随意啊!我需要你!上班详谈,请你吃山药糕! 湄湄:那也要多等一章,啦啦啦啦~ 盼盼:你们看看,现在欠钱的比债主爽多了T_T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九制陈皮和陈皮不是一回事哦。陈皮是药材,可以做陈皮鸭,陈皮烧肉等,也可以熬药。而九制陈皮是一种蜜饯,开袋即食,也可以泡水喝。 第49章 灶台边的阿牛7 齐湄见她娘赌气,倒是轻轻笑了下。 “哟,老齐!年纪上来了,脾气又见长了?怎么就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他去做工,那还不是为了你俩考虑?” “你考虑什么了?”齐母哼了一声。 “我刚才和你说,开源不如节流,你都听不进。现今我不让他出去,是为了攒钱,你却让他出去,不但让我多花钱,还花得不开心。” “你又有什么歪理啦?” “怎么是歪理呀?你看,他一个男孩子家,能干点什么?无非就是卖力气。家里我爹还没好利索,你我日常都不在,他若做脚夫、担子,或是去运河码头上拉纤、卸货,那也是一天到晚不着家。我爹还得人照顾呢,难不成,再去雇个短工,再花一份钱?” “谁说这个!那些力气活,都是嫁不出去的粗笨男子,实在没口饭吃,才抛头露面在外卖命。你想收他,我怎么可能考虑这条路?我是想,若是有浆洗织补的零碎活计,或者给人家烧烧饭什么的,得些进项岂不好?” “娘,你考虑要他出去做工,不是咱们穷得没法子,只是为了贴补贴补家里而已。是不是?现今家里还有我们自己衣裳要洗,三餐要做,他倒给别人家做起来了,这算什么事?” “给别人做,有钱赚啊!自家的这些,等你爹好了,你爹也就接手了,还能亏了你?” “亏了亏了,就是亏了。你们也知道他烧饭极好的,才说他还能帮人家烧饭。可是,到回头为了几个钱,他烧的饭给别的东家吃了,我还得在家吃我爹烧的,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齐父一向不插言家里大事,这会一听她娘俩说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怎么,我烧饭就很难吃吗?” “不是难吃,是没有阿牛烧得好吃。”齐湄撅着嘴,“您二老看看,一样的柴,一样的火,一样的菜,烧出来就是不一样。对我来说,就好像在家雇了个厨师娘子。” 说到这个,她可来劲了: “我跟你们说吧,盼盼她爹祖籍是扬州的,她们家单从淮扬请来了厨师娘子,只在厨房尝菜,关键时候才掌掌勺,一个月就要拿五吊月例。本地的那些能掌勺的,也算丰厚,每月一两吊钱。主人家办宴,还另有赏。 “淮扬那位是有师承的,神仙品格,一般人搞不来。但本地这几位的手艺,我也尝过,不如阿牛。而且,本地饭馆除了一些风味特色,其余的,也都是这个水平。 “这么说吧,阿牛在家里烧饭,我就没了去外边吃的心思。而他给别家烧饭,人家顶多给上一百多。我却得为赚进一百钱,到外边去打五百钱的牙祭,倒亏我四百。 “这还是往少了算的呢!若是没有他,将来我也是要雇个专门的厨娘来做饭的。如今有了他,算一算,一个月省下一千多!美滋滋!” 齐母一脸不信:“好了好了,闲扯这半天,总是为贪嘴的毛病。吃饭不就是那样子?五谷杂粮吃饱就行了,偏偏你从小就嫌这嫌那的,事儿多。” “圣人夫子都说了,吃饭是头等大事。”齐湄笑嘻嘻,“再说了,娘,你刚来就安排一家子出去干活,干什么呀?路上不累吗?你也别急着出去做活,好好地歇上几天呗。” “哎,你说我怎么养出这么个小孩来!我才说你一两句,你给我讲了一大篇!说得我都困了。行了行了,早点去睡吧。” 齐湄得意得很:“有理走遍天下!” “得了吧,老娘懒得理你。”齐母忽然一转念,“对了,湄儿。” “啊?” “家里不是没吃的了?明早要去买吧?” “那我带上阿牛去就行了,娘你就睡个懒觉什么的。” “嗯,那你别折腾太晚。” “好。”齐湄随口应了。 她想着这几天吹了风,夜里怕是要干燥口渴。去厨房拿了个小些的茶壶,倒出一半热茶来,就把那大茶壶还留在风炉上,盖上气门,封了火。 提着壶,心情爽朗地踏上楼梯,越走越觉得刚才好像有哪里不对。 什么叫“别折腾太晚”? 我还说“好”? 啊啊!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 阿牛听见脚步就知道是齐湄上来,走到楼梯口看她提着壶,想起齐母嘱咐过的事,就吓了一跳。 “妻主!你怎么自己……” “嘘!”齐湄使个颜色,竖起手指在唇间轻轻一点。 阿牛有点着急了,就想赶上几步接过来。但这楼梯修得窄窄的,他身子高大,往下两阶,就把齐湄的来路堵上了。他又急忙往后退,趁齐湄走过自己的时候,伸手去接水壶。 “得啦,我在工地上拿个漆桶都还使得,在自家里连茶壶都提不动吗?”齐湄有些好笑,“你别听娘说的那些夸张话。我又没那么娇贵,平时保养注意不拿重物就是。这壶装满了水也没有三斤,用不上别人帮忙。” 阿牛想说:“我不是别人。” 又想说:“不是因婆婆那么说,是我看不得你辛苦,哪怕一点点都看不得。” 但是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急切,太亲近,显得他是个性子随便的男儿,招了她的厌恶? 最终他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她到了卧床边上,小心地看她举动。 齐湄床头小桌上有个木座子,专门放茶壶,不会让热壶烫坏桌面的。她自顾自地摆弄,把壶放稳了一扭头,有点奇怪。 “阿牛怎么一直跟着我?” “我……”阿牛当然说不上来。 “哦!我想起来了!”齐湄自家恍然,“我让你等我的。原是给你在柜子里腾出地方,好放你的衣裳。” 她就这么说说笑笑的到柜子边上,解开横栓,双手抓住把手一拉,一床被子就这么冲着她脸,从柜子上层扑了下来,直接砸上正面,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妻主!”阿牛被她吓一跳,赶紧把被子抱开。 齐湄抚着鼻子,自言自语:“怎么会掉下来呢……明明塞好了呀。” 她掀开被子捏了捏:“厚薄倒是正好。掉了就掉了,你就盖这个好了。之前从家带来的被子,是不是路上用过了?这几天趁天气还没凉透,要好好地洗洗……” 阿牛实在没忍住,抱着被子笑出声来。 “笑什么?我就是不擅长收拾嘛。”齐湄悻悻地道,“可是我爹收拾我的东西,和我想的又不一样,收拾了,反而找不到。” “那我试试。” “今天就不要了,太晚了,明儿再说吧。” “好。” 阿牛低下头去,把床褥整理了一下。 床单抻平,齐湄原先那床被铺在里面,他的这床放在外面。她又递过一个枕头来,他也和原先那个并排摆好。 这么看一看,真是像模像样的,小两口的床铺了。 想到这些背后的意味,红晕悄悄爬上双颊。 “阿牛,你看,我想着,柜子这边——”齐湄还在柜子旁边,用手划着范围,“这边放你的衣裳,够不够?” 阿牛赶紧压下鼓跳的心:“嗯,够的,我衣裳不多。” “以后多做几件,慢慢就会又放不下了。” 听她说得自然,阿牛心里就是一暖,随着点头。 “哎,对了。今晚在外边吃了饭,恐怕不好消化——”齐湄在床头桌上拿下一个小坛子。 阿牛虽未曾见坛子里的东西,听她说的,就不暇思索报了答案:“麦芽糖。” 齐湄并不意外:“一听这答话,就是行家。” “可是……”阿牛稍稍犹豫,“妻主,用麦芽糖消食的法子,不是小孩子才……” “啧,看透不要说透。” “……好吧。” “罚你少吃些,我要来一大口。” 阿牛又没忍住笑了。心里总是想着:“她这孩子脾气真可爱。”但又不敢直接说出来,只是道:“妻主,晚间少吃些这个,粘在牙齿上会疼的。” “我知道的。” 说的是知道,手里那小木勺连搅几圈,卷上一块来,看着就不少。随手送在阿牛嘴边:“你的。” 这就叫“罚你少吃些”? 不太合理吧? 阿牛想:“或者,这勺子上缠的,就是两人份了。”低下头去,嘴唇轻轻一抿,吃掉一小口。 “别客气嘛,都是你的。” “我尝一点就够了。妻主你也要浅尝辄止,不要过度。” 嘴唇上粘了糖浆,他不好露出失礼的姿态,便一手挡住口鼻,含含糊糊劝上两句,另一手指悄悄辅助,将嘴唇弄了清爽。 这东西粘在哪里,都不好轻易去除。在牙齿上的话,就需要多喝水,别让它一直粘着。不然,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蛀牙,也怪难为情的。 他倒出些茶水来,放在桌上,备着给她用。不料眼看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还想去取些糖来,急忙拿过勺子。 “妻主,克制。可不要像小孩似的任性啊。” 齐湄歪理一箩筐:“小孩受长辈管束,才需要节制呢。大人就应该随心所欲!” 阿牛完全说不过她,索性不开口,把勺子放回了罐子。 麦芽糖已经所剩不多。想必是她左一个助消化,又一个没滋味,就这么早晨一口,晚上一口,常备在床头边,才会吃得这么快吧! 看她做事爽快的模样,完全没想到,私下里竟是这么个小馋猫。 在昨天以前,甚至在今天午饭以前,阿牛还以为,自己以后再没有快乐可言了。 但这陌生的女子,忽然成了他的妻主。 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温情,让他情不自禁地向往着以后的生活,是不是像口中这麦芽糖的余香,甜丝丝的,惹人回味? 她在朋友面前说“我夫郎”,让他更是想要得寸进尺。 想要她更多的信任,想要她真心实意的喜欢,想要两人像是被这麦芽糖丝丝交缠,粘住了,不分彼此。 这是不是…… 有些奢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轻轻地尝一口,分量虽然不多,但将你的爱完全吸收。 第50章 灶台边的阿牛8 齐湄终于有点累了。 “阿牛,我们睡了吧。” 阿牛整个身子就是一僵。强自镇定一下,才勉强轻声应了。 齐湄刚甩开鞋子,阿牛就已经不敢再看过去,哪怕一眼。 他整个人都呆着,心底一片空白。 齐湄把外衣盖在脚边的被子上,自己钻进被窝去躺好了,一转头,只见阿牛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她有些奇怪:“阿牛?” “啊?”阿牛肩膀不自觉地一颤。 “怎么不躺下?” “鞋子……没放好……” “哦,不管它。”齐湄满不在乎地说了。却见阿牛没有听话,而是俯下身去,似乎是摆弄了两下地上的鞋子。 她看不到被他遮挡住的地方,又随口叮嘱:“你熄了灯吧。” “哎。” 阿牛这才有了理由,立起身来离开这床沿,走到床头桌边。 那只是一步的距离,他却用了三四步,才慢慢蹭了过去。 一个琉璃做的灯罩子,仿佛有千斤重,他是一寸一寸往上拿。心底默默指望着,最好永远也拿不下来。 “阿牛。” “啊?” 他急忙捉稳灯罩,后背一阵凉丝丝的。 明明只是和白天一样的称呼,怎么在晚间,就让人这么紧绷,这么害怕呢? 她又要说什么呀? 他……他又要怎么办? 齐湄也觉得很奇怪。 见他去拿个灯,都要花上半晌,她才叫了一声的。 不曾想,他肩膀又是一颤,声音慌慌张张,极不正常的样子。 他这么个做事麻利的人,白天不管如何劳累,都没有丝毫迟疑过,怎么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时候,就开始这样拖拖拉拉的? 累了一天,他就不想早点钻进被窝,好好睡一觉? 她试着问:“你是不是习惯掌灯睡觉的?暗处睡不着?” “没……没有。” “哦。”齐湄又想了想其它可能,“这盏是油灯,不宜吹。你右手边的抽屉里,有专门熄灯的铜勺,你把它盖灭了,还放回原处就行了。” “哎。” 这句答得道是从容。 齐湄轻轻闭着眼,听到抽屉拉动等细碎响声。接着,屋子里那点光亮,很快就熄灭了。 今夜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齐湄只能听到阿牛又慢慢地蹭了回来,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果然是没有找到熄灯的法子?或许是,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起,所以有些犹豫?”她想。 黑暗之中,身边被褥悉索轻响几声。随即,这健壮的男子身躯,就像个大大的汤壶,温暖了整个床铺。 齐湄不禁回想起,昨夜间,大风刮得好紧。冷气一路呼啸着,卷过街巷和各家的小小院落,仿佛是路过的夜游神被关在窗外,用无形的手抓着窗棂猛烈摇晃,在催逼着独居的人,放他进来。一阵一阵凉意泛上周身,让人整晚都睡得不踏实。 而今她身边,有这股徐徐的暖意,来得恰好。 她不愿意这人用温暖罩着她,却把他自己,丢在寒冷和黑暗里。 “阿牛。” “啊?”阿牛猛然一个激灵,床铺就跟着一震。 随即他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只能尽量躺平,紧紧闭着眼睛,呼吸颤颤的,十分细碎。 “你从前在家里,是睡床的吧?” “……嗯?” “我是说,你是习惯自己单独睡一张床的,没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冬天就一大家子睡在炕上吧?” “呃……没有。” “怪不得。”齐湄轻轻一笑,“我看你大概不太习惯。” “我没关系的。”阿牛只好低声回答。 齐湄笑道:“在我小时候,我娘就说,我家这种小门户,要事事俭省,用柴薪也不敢放开。不光是我家,我们老家那些邻居,到了冬天,全是一家子窝在一个炕上睡,才能暖和。” 阿牛听她语气轻松,慢慢道来,也就轻轻翻过身,对着她那边,听她说话。 虽然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说话的时候,有股温热的气息,带着睡前喝过的茉莉花茶的味道,一阵一阵,淡淡的香。 他翻了身,那温香的气息,就能离他的面庞更近一些。 齐湄又道:“今晚咱们没在家做饭,楼下那炕头也不热。我原想着,等天冷些,咱们也和二老一起,睡热炕去。但如今看你不太习惯的样子,我就想着,回头还是在屋里烧个炭笼吧。” “嗯。” 他没有不习惯。但他没有反驳。 即便只是误会,她能这样为他着想,为他改变了一些安排,那就是把他放在心上考虑过。 这样,多好啊。 就让他偷偷收藏起这份自私的小心思,就一点点,就好。 “哈!对了,说到这个——”齐湄说得开心,索性也翻过身来,在黑暗中和阿牛面对面。 彼此的脸颊,都能感到对方的呼吸。 “阿牛,我跟你讲哦。以前在老家,我们小时候住的那处,邻居里有一家姓朱的。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她家特别爱生小孩,前前后后一共有八个。邻居家的姨姨们私下里说起来,都说她家是‘小猪下崽儿’。” “这……背后议论人家……不太好吧?”阿牛犹犹豫豫地道。 “嗯,这些只是闲话,不重要啦。”齐湄笑了笑,“本来嘛,我们那会挺穷的,朱家和我家也差不多。可是她们家两个大人,八个孩子,十口子的日常开销,就很紧巴了。我家是越过越好,她家是越来越穷。” “确实,我也没见过,竟有这么多孩子的人家。” “你在老家住的那间屋,已经是后来购置的。先前那个置换掉了,你就没有亲眼看到的机会啦。” “嗯。”阿牛浅浅应了一声。 齐湄继续讲着: “到了冬天,她家万万不敢多烧柴火,生怕有了今天的,就没有明天的。晚上也不敢点灯,因为灯油太贵,用了心疼。于是,到了天黑,一家子只好挤在快凉掉的炕上,只求早点睡着,熬到明天呢。 “可是,这没个光亮,也看不见呀。朱家伯伯就顺着扛沿,把手伸出去摸孩子们的脑袋。 “一个,两个……摸到八个。好了,人齐了。” 阿牛觉得奇怪:“那……要是有孩子贪玩在外,没有回来呢?” 齐湄道:“一般都回来了。偶尔没在炕上,也不是贪玩。 “她家有两个儿郎,我忘了是老几,和我哥差不多大。为着家贫,就日常做一些缝补、衲鞋底子之类的针线活。晚上自家不点灯,就来和我哥做伴,为的是凑我家的光亮。 “恰好那时候,我要读书,我哥要和我娘学看账,晚上定然得点灯的。照自家和照别人,又不多费什么。更何况,他们也常常送我们一些绣片子、鞋花样的做答谢,我家就默许了。 “所以,朱家伯伯就披上他那破棉袄,站在他家院子里喊一声小名。他家的儿郎,也顺口喊一声作答。朱家知道孩子们的下落,就放心地去落锁睡下了。” 阿牛又问:“怎么就落了锁?他们不要回家去吗?” 齐湄解释:“一墙相隔的邻居嘛,翻墙回去就好了。” “是墙很矮吗?这样感觉不甚安全。” “墙倒是不低。那时候大家都是小孩子嘛,身手也灵便,在墙根下踩着水缸,扒着墙头一用力,就翻过去了。” “那若是孩子能翻,贼人也能翻,依然是不安全。” 齐湄笑了,反问:“阿牛,你想想看,若你是贼人,要偷这左右两家。踩点一看,一家黑灯瞎火,土墙柴门挡不住风;一家看起来砖瓦还算齐整,每天能点灯到夜里。你想偷哪家?” 阿牛想了一下,忍不住也笑了。 “她家倒是安全,我们家却不安全。” 他一说“我们家”,齐湄就觉得心中喜悦。听得他小声说笑,她才轻声道:“太好了,你总算是松懈下来了。” 阿牛一愣。 齐湄就把手伸过来,在他枕边一摸索,搭在他手背,拍了拍。 “阿牛,我知道,你从前长大的人家,定然比我们这些市井门户高得多了。起居之事,我不愿对你过多约束。但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是得适应在我身边——譬如忍受一下我可能睡觉打呼噜,之类的。” 阿牛听她前半段说得深沉,正摸不清意思,最后那句却让他放松不少。 “我会当做没听到的。” “倒不用你全然忍着。”齐湄笑道,“我听闻,只要把打呼噜的人嘴巴捂上,过一会就止住呼噜声了。” “不要。”阿牛低声道:“妻主必然是做事疲累了,才会打鼾的。” “那你也是要休息的嘛。我睡着了,你就试试看,其实我还不知道这方法灵不灵呢。” “那更不行!” 齐湄听他声音都发了沉,忍不住笑着抓了抓他的手背。 “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任何事。结果,却在这里等着我。” “妻主……我……”阿牛急着寻找合适的说辞,向她解释自己无意冒犯,身子不自觉地又向她那边挪动了一下。 齐湄已经感觉到了。 “不用解释,我很欢喜。”她的声音温热地融化在两人之间仅剩的一点点距离里,“明儿还早起呢,睡吧。” “哎。” 阿牛又是那声顺从的应对。 // 次日一早,齐湄就带着阿牛去赶早市。 阿牛专门拿上的扁担,倒是派了大用场。 两人逛了一路,一个只知道买,一个只知道应承,见什么都想要。最后买了不少耐储藏的大白菜、阳芋、番薯等冬令菜,黄花、木耳、干贝、鲞鱼各类山珍海味的干货,又买上少许在暖窑里种出来的黄瓜、丝瓜等反季菜,满满装了两大筐。 阿牛将扁担放上肩,没走多远,步子就有些不匀了。 “真不好意思,我只顾着买……”齐湄有些担心。 反是阿牛一边走,一边安慰她:“其实不重的,是我挑担不太熟练。” “那今后还是不要挑了。” “正是不熟练,才要挑一挑。” 两人走走停停,快要做中午饭的时分才到家。一边烧火蒸饭,一边整理新买的食材,又在厨房里一起待着给调味料归类,说说笑笑半晌。 中午吃了饭,齐湄刚好独自出门。 先到书局去,归还了原先的话本,又借来一册新的。又到钱庄里去,直接说明来意,就把那十八贯的银票换成了零钱和金条。 到了晚间饭罢,齐父留了阿牛在楼下,要拆掉路上用过的被子,把被罩拿下来清洗。阿牛只是坐在扛沿,扭着身子做活,不敢上去。齐湄见了,就不坐椅子,爬到炕上去,叫:“阿牛过来给我靠一靠。” 阿牛有点脸红,但他自然是愿意的。看齐家二老只当没听见,竟然是个默许的态度,他也摸不准,这算不算有些放肆了。于是不敢应声,只是坐在齐湄身边,她给铺好的坐垫上。 齐湄把身子一歪,窝在阿牛身侧,和齐母随意聊着天,不时随手给她爹和她夫郎帮忙递些针线。 晚上的时光,就这么悄悄地溜过去了。 别说是二老,就连阿牛也知道,这是个新婚的模样呢。 阿牛心想:“今晚,约莫是躲不过了。” 他觉得,昨天的紧张,已经冲淡了些许。 而且…… 有些异样的期待。 可等到上楼歇息,熄了灯,两人都躺下时,齐湄却道: “阿牛,明天洗被罩的时候,可不要太实诚。你就烧些热水,兑些凉水,温温地洗,别因为做点家常活生了冻疮。梳妆台子上有脂膏,你洗刷完了,就用那个茉莉味的膏子擦擦手。明儿一早,盼盼找我,我不吃饭就要走。咱们还是早点睡吧。” 依然是轻车熟路,在被子下面伸过手来,把他手背拍了拍,就收了回去。 阿牛抿了抿嘴,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她……不想要我吗?” 他也不敢翻身,手指在被子底下,紧紧抓住自己的中衣,几乎要抓破了。内心又是羞,又是急,乱纷纷地搅在一起。 “是不是因为,昨天我实在太紧张,被她看出来了?所以,她后来才说东说西,逗我轻松下来,才会说‘起居上不愿约束’之类的话。 “可是,我……我也并没有不愿意啊。不过是两人初见……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行不行,我不能再给自己找借口了。想想昨天这个时候,我应该主动一些的,至少暗示一下。那样的话,就算结果还是不怎么样,也能让她知道,我不是排斥,只是还没准备好…… “可是,要说准备好,什么时候才算好? “我把她当做妻主,却没把自己当个夫郎。 “可是我怎么敢…… “又……又怎么说…… “她是个伶俐的人啊。我这样子,只能让她暂时觉得怜惜,时间长了…… “可是我还有很长的时间么?还有很多的机会么……” 毕竟是年轻的儿郎,心事繁杂,终抵不过身体疲惫。劳作了一日,早也困倦了,越想越是意识模糊,竟然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但在心底,依然委委屈屈地绕着那句话。 “她不要我。” // 忙了两日的家事,对齐湄来说,复工反而比家里更轻松。 一大早,和阿牛说了几句话,她就奔赴工部衙门,准备开始新的工程了。 邵盼说过请她吃早点,她专门提早到来,只见邵盼已穿了公服,不顾清晨寒风,站在衙门口。 一看那大老远就提着下摆跑过来的模样,就知道是专门为了望她,才这样不辞辛劳。 “齐——湄——!你可来了!” 到了跟前,就把她肩膀一揽,直接拐到茶肆去了。 齐湄也不跟她客气,一坐下就是三个字: “山药糕。” “管够!”邵盼急得不行,“这边吃不够,叫我家厨房给你备上!做它百八十份的,给你一车拉走!” 齐湄笑出声:“你怎么回事?这么沉不住气?” “这话就该我问你!你怎么回事?”邵盼追问,“一天不见,竟然就成亲了?这郎君什么来历,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齐湄心里有数,绝口不提那些律法边缘的勾当,只把这两天想好、和家里通过口风的一套说辞拿了出来: “我爹在家时意外伤了脚,我娘理事诸多不便,就想起了我。觉得我独自在外久了,又要做差事,终是缺个照顾的人,这就起了帮我娶亲的心思。 “她那人,眼光一向高得很,既下决心来找,总要找最好的。挑来挑去许久,总有不合意处,最后找了个家道中落的好人家。 “那家子嘛,若在以前,我家可是高攀不起。如今趁人家有些难处,备不起儿郎的嫁妆了,我娘就寻了媒人,给了那家一笔钱,过了定礼,把人领回来了。 “原是背着我决定的,我也是前儿才知道。仔细想想,这也算是母父之名,媒妁之言,我就认下了。” 邵盼微微皱眉:“你就这么听话?这可是连见都没见过的儿郎,一朝就成了你的夫婿!你竟然没有一点不甘心?” 山药糕恰在此时上桌,齐湄拈起一块来:“二老都带着他,到京城来了。这其中,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我若执意不留,又让他去哪?”从容咬了一口。 邵盼还在说:“毕竟,宋大人是最看重你的,这才想把她那小公子许配给你。若是按照她指的路走下去,那就是再正经不过的仕途了!” 齐湄只是抿着口中的糕点,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也翘了起来。 这山药糕,其实便是苏式方糕的做法:将山药粉替代米粉,加少量牛乳搓散了,再压入木模填馅、成型、蒸熟、切块。京城人爱吃这种,胜过正宗的,就是因其山药清香,口感绵柔,更合平时所好。 如今天气转冷,山药糕里的夹馅换成了玫瑰酱,嗅之芬芳馥郁,咬一咬满口香甜。 这就是齐湄最爱京城的地方。 管你从前是什么样子?到了京城,就是挪换了更广阔的天地,那就有更多的机会,也可以尝试更多的变化。 别人的正经,别人的坦途,当然好。 但是,走偏一些,或许也是另一些人的心头好。 “盼盼,我若真要娶小公子,你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工作太忙,存稿又用光了,所以赶出一个长长长,一天顶两天,补偿我的小可爱们,么么哒~! 湄湄:江湖传说,如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两口子两情相悦,即将一触即发,就会有一个穿着绿衣服的姑娘,手拿一把红彤彤的锁子,徘徊在她们的床前! 阿牛:是“这对CP好有爱,给我锁”的意思吗? 湄湄:是“您的作品部分文字涉嫌违规,现已锁定,请自行检查并重新审核”的意思。 阿牛:QAQ这么恐怖的吗! 咳咳,其实回头看看,已经写了四篇故事,这么些个CP,没有一个是在故事里圆过房的! 湄湄肯定会达成这个成就啦,但是现在还不行,要合适的时机,嗯。 拉灯是一定会拉灯的,不让写就不写嘛。我只是要证明一下,我的故事还是有人之大伦的!不是苦行僧的~! 第51章 灶台边的阿牛9 邵盼顿时泄了气。 “还能怎么样?你要是真答应了,我就祝福你们。” 齐湄皱了皱鼻子:“我可没吃上蟹呢,怎么一股子醋味?” 邵盼恹恹地道: “宋大人看中的是你。她跟我娘这么熟,都没考虑过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念头,总之在这几年里,就想着,以我现今的成就,也根本拿不出手,只怕宋大人不会应允。等我娘开始操心给我娶夫郎的时候,我就让她找宋大人提亲,要了春帆来吧。 “结果,还没等我先动,宋大人先着急起来,这就找了你。可急死我了。” 齐湄道:“可是,我想得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是外乡人,出身不高,因为差事才来京里落了脚。技艺嘛,虽有优秀之处,可我们画匠,比之画院里的大人们,缺的就是那几分才情。宋大人为子求亲,若只看表面的条件,那我的不合适,比你可多了去了。” “可是,她就能看中你。” “盼盼,你也知道的,宋大人官至郎中,我们整个将作监的官员、工匠,哪个不想和她再凑近一些啊?以她如今的地位,就算把春帆小公子再往上送送,倒也能行。她如今就低不就高,找到了我,不过因为我是个开朗的性子,对人不错。所以我想,她只是给小公子找个性格相配的娘子,能陪伴他,让他过得快乐。你既然对他有心,就该早些问问宋大人。”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啊。不过我要和你解释清楚,我可不是因为自视清高,才拒绝大人的。我是问过自己的心,当真无意的。从头到尾,我都没想过要娶一个官家公子的。” “我才不会觉得春帆是你挑剩下的呢。本来就是我认识他在先嘛。只是宋大人突然看中了你,我觉得接受不了。前日遇见你一家人,看到了你夫郎,那样貌可说不上好,我又怕你是为了让给我,委屈了你自己。” “实话和你说吧,虽然我夫郎不是时下追捧的美男子,可那就是我喜欢的模样。又健壮,又踏实,为人温和,手脚勤快。现今我爹脚伤未愈,家务活计无论轻重,都是我夫郎在做。小公子若嫁了我,可做得来这些?” “那确实不成。他娇生惯养的,在家连个针线都不拿,吃穿用度挑剔着呢。” “但你就是这么喜欢他。” “可不是吗!”邵盼托腮感慨,“我就是偏偏喜欢他。” 齐湄笑道:“月神娘娘的红线,应该是牵不错的。即便有些意外,可是该谁的,就是谁的。等我今儿见了大人,找个空档和她回禀了,你可不要再犹豫,必须赶紧和邵大人商议定亲的事啦。” “湄湄,你说,宋大人会不会觉得我是趁人之危?你这边刚刚拒绝,我这边就迎头赶上……” “你这次的教训还不够深?还敢拖拖拉拉呢?姐妹,幸亏宋大人这次是问了我,我还能和你通个消息。她若再有个候选的人,你待怎么样?” “哎呀!是是是!还是你想得周全!” “可不是吗,吃你的山药糕,就得替你操一份心。” “姐妹!别的也不说了!吃啥我都给你买!” “那可是买不来,我夫郎会给我做的。” “噫——不就是成个亲?还抖擞起来了!” 两人说明白了,便各自放下了一块心事,差点崩裂的关系和好如初,都觉得倍加珍惜。 // 阿牛知道,妻主的差事很辛苦。 可如今看在眼里,只觉得比他想得更辛苦。 每天,齐湄都很早起身,吃了些早点,就直接离家。晚间回来,就变得恹恹的,也不甚说话。匆匆吃了饭,就上楼去喝喝茶,看看话本,直接睡下了。 齐母相问,她就说:“这几日差事上忙,都是大家凑在一起,商讨许多细节,说了一整天,回家就想静静。” 一段时日过去了,在她晚间回来时,身上就带着些松香和墨味。 据她自己说,这是定好了图样,描图定色的阶段了。 她总是回来得晚些,齐家吃饭的时间也就跟着推迟了些。如今她吃了晚饭,依然是窝在炕上看翁婿两个做活,又和齐母闲聊。 但聊着聊着,多少次就倚着被褥堆叠的地方睡着了。 于是,一家子也不再吭声。 只要她不讲话,整个齐家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忙忙碌碌,却也无聊。 等做了活计,阿牛就把她抱回楼上去。 楼梯夹道这么窄,怕她碰了头,或者碰了脚,他都走得慢慢的。 “一点也不会累。”他想,“我妻主可以再多养一养,丰腴一些,才是更好。” 秋冬之际,是该当进补的时候。齐家小康,这方面从不曾亏欠,阿牛要买些什么,尽得了允许。这样放开了吃上一段时日,阿牛看看她的气色,又掂掂她的分量,自家觉得,好像是有一点点成效了。 真怪呀。 这样离她又近又远的,竟能就把每个夜晚,都酿成一小段相思。 明明只是分开几个时辰,心里就止不住地挂念上了。到见了她的面,才能稍稍抚慰失落。 明明她已这样疲惫,他却仍然把依赖寄托上了。也不必她回应什么,这只是他自己心底的小秘密。 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他会悄悄地觉得寂寞。 这人就在身旁,却几乎没有往来,他想单独和她说些什么,但依然怕自己说不好,反让她牵挂。 就连她说过会打鼾,都没有如约兑现。 他想来想去,最后只生出一个有形的念头来。 “天气这样冷燥,给她熬些秋梨膏吧。” // 京城里不缺上好的砀山梨。只要把纱布煮干净,把梨切了块,兜在两三层布中间,将手用力一攥,就能压酥了,滴出汁水来。 只是,这许多好梨,也不过取了一大碗梨汁,再要熬到粘稠,所剩就更少了。阿牛停了手,切了几个鲜的梨子送在堂上给婆婆,才回到厨下,继续榨梨取汁去了。 “呀,这样的好梨。”齐母这“随便吃吃”的人,也露了惊讶的神色。 厨房里,小锅慢火,筛过的梨汁慢慢变得粘稠,香甜的味道一路飘了出去。 若有个不识路径的人,在此时打听齐家所在,邻居就会指一指那半空:“您就望着这不断的炊烟,走过去就是了。” 梨膏冒泡越来越缓,阿牛却更见耐心,用木勺不停搅动锅底,避免它烧糊了。正在关键的时候,他一心都在这锅梨膏上,忽然听到虚掩着的院门,被人“砰”一声踢开了。 他侧身从窗口看了看。 只见一个小儿郎,约莫十五六岁,眉眼如画。稚气未开的粉白脸上,挂着一片怒色,双颊绯红。裹着一领鸭蛋青的披风,身上穿的是枣红绸袍,下面露出牙白的裤腿。一双枣红绣鞋,鞋面上尽是黄土,还浑然未觉。 “这是齐湄家吗!” 一开口,呛得像刚吃了几斤黑硝似的。 齐母之前做生意,也算见识了一些,眼看这种小孩子没有什么威胁,一点不在意,笑着迎上去。 “齐湄是我女儿,她不在家。请问小公子,有什么事找她?” 宋春帆没想到是一位中年女子来和他说话,看似个长辈模样,气势就矮了下去,声音也放低了。 他还犹豫了一下,最后行了个礼:“原来是姨姨。” “不敢当。小公子进来坐坐?” “不了。”宋春帆已经完全被带歪了,“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齐湄她娶了夫郎,我来看看。” 齐母心说:“这是怎么回事?湄儿怎么会和这样有钱又年纪小的男孩子有往来?” 但面上还是笑了笑,道:“他在厨房,脱不开身。那边烟火气重,小公子还是先到屋里坐坐,等他忙完了,再来和你正式见个礼。” 宋春帆一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彻底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抿着嘴想了又想,才软绵绵地道:“那……不用了,姨姨。我就去厨房直接找他。” 齐母还想再让让,宋春帆赶紧冲她笑了笑:“天冷呢,姨姨快回屋里吧,我就看看,不乱动东西。” 齐母只得冲厨房喊了声:“女婿,你招待好客人。” “哎。” 阿牛听了个全程,也不明白这少年来意如何。但他手里这秋梨膏,越是熬得粘了,越是离不得人,竟然连给客人待茶都要失礼,让他有点焦躁。 当他心里有个意识,朦朦胧胧还不清楚的时候,宋春帆已经走到厨房里来了。 在厨房里,那股香甜的味道更盛,宋春帆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才重新拿出气势来。 “你就是齐湄的夫郎啊?” “嗯。请问你是……?” “我叫宋春帆。我娘想要齐湄娶我,她却娶了你。于是我就来看看,你有什么好让人娶的。” 宋春帆昂着头,忍着想看看锅里有什么东西的好奇,踱到阿牛身边。 “我觉得她不可能是看上了你哎。你年纪又大,生得又粗笨,不过是个围着灶台转的煮饭阿公罢了。 “喂,你跟齐湄说说,让她不要娶你了吧。” 阿牛听他这一句一句的,心里就明白,刚才那些不确实的想法,是从何而来的。 这小公子生得娇美,就像她这段时日看的话本绣像一般。 怪不得她喜欢借这种话本子,原来不止是爱画的精美,也爱着画上的人。 怪不得她一直没有越过一人一床被的咫尺界限。 怪不得,她不想要他。 原来真的有个这样的人,是她求而不得的,被他的存在阻隔着,不能相依。 他抿着嘴,说不出一句应答的话来,心中乱纷纷一片嗡鸣。手里却依然搅拌着快要完成的梨膏,极力稳着动作。 “确实,我有什么好的? “这‘夫郎’的梦,从此再也不能做了。 “但我……我总得做完这梨膏。 “这可都是,专门给她做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家庭危机一触即发! 作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明明是自己写的文,但是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关于秋梨膏究竟能不能下火的问题。如果“下火”是指长痘痘之类的话,其实秋梨膏为了显得甜还是会额外放冰糖的,我们吃糖多了就会长痘痘。所以,不宜把秋梨膏、棠梨水这些当日常饮料猛喝。 ·梨是“水果牙刷”,梨膏梨水就没有这个好处了。因为在啃的时候,果肉里面的小颗粒会摩擦牙齿。但是糖分还是留在牙上的,所以吃了梨不要迷信它的牙刷效果,还是要好好刷牙~ 第52章 灶台边的阿牛10 宋春帆眼看阿牛不理他,撅着小嘴,皱着眉站在那。 忽听阿牛轻声道:“你走开。” 他立刻像斗场里的小公鸡一般精神:“我才不走呢!” “你挡着光了。” “哦……” 宋春帆赶紧挪了挪。 他见阿牛比刚才更专注地看着锅里,手中木勺不停,更好奇了。 “你都只顾着它,不理我。”一面说,一面绕到阿牛的里侧去,“这里面是什么?好香啊。” “是秋梨膏。”阿牛抬起木勺来,那上面粘着梨膏,能拉出一点膜,挂在勺子下缘,不再往下掉。 虽然有些风波,还是成了。 只听见身边的小少年,咕噜,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好奇地又问:“梨?真的是梨?能做成这样的东西?” “嗯。” 阿牛应了一声,心想:“真是个适合被人宠爱的小孩。” “哇,我可以尝尝吗?”宋春帆看他用粗布衬了手,将那小锅从灶眼里提出来,放在地上一角,就跟着过去问。 阿牛扯了一片高粱秆扎的锅篦子,松松盖在锅上:“现在不行,放凉了才能。” “哦!” 阿牛这才转过身,对宋春帆柔声问:“没有茶水了,吃梨吗?” “吃。” “嗯,你坐。” “好。” 宋春帆乖乖在案桌旁边坐下了,才发现自己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他都要吃人家的梨了,还坐在人家凳子上等着了,说什么也不好继续无礼,只得拢着手坐正。 阿牛洗了手,削了两个新鲜梨子,切成小块。拿出一块手帕,用热水浸了,递给宋春帆。待小人儿擦了手,他自然接过手帕,放下盘子来。 雪白晶莹的梨肉,质地细腻,表面上一层亮闪闪的水色。宋春帆杏眼眨巴眨巴,先说了句:“谢谢哥哥。”再小心伸手拈了块梨来,送到嘴里。 “好吃!” 阿牛淡淡笑了笑。 这小公子粉妆玉琢的,真是好看。生气也不十分认真,高兴时说起话来,语调绵绵的,有谁能不喜欢呢? 他心里说:“若是这样漂亮的、可爱的主夫,我倒也愿意照顾他。只是委屈他了,却要与我并存在同一屋檐下。” “那个……”吃人家的嘴软,宋春帆当然知道,少不得也套套近乎,“这位哥哥……你……贵姓?” “免贵,姓牛,牛沐然。” “沐然,还挺好听的。” 阿牛稍稍扬起嘴角。 “宋小公子坐一坐,我要烧午饭了。留下来吃点?” “好呀。” “那,有什么不爱吃的?” “……好像……没有。” 阿牛微微点头。 宋春帆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只怕是厨房开始做饭时油烟熏人。但阿牛开始做事,他就看呆了。 虽然不是什么高妙的技巧,食材也普通到连他都认得。不过是肉,鱼,豆腐,白菜……但那双手,他刚才还嫌弃生得有些大的手,活动起来,就像是在演一场指傀儡戏。 他全程目不转睛地看那手,切豆腐,斩鱼头,洗菜,和面……只要离开了他的视线,他就跟着去看。偶尔回过神来,才摸一块梨,默默地吃掉,眼睛依然是追着阿牛的手。 “我以前都不知道,做饭也这么好看!”他感慨。 “家常罢了。”阿牛道。 因要待客,阿牛动了不少油,也多考虑了时间。最终上桌的,是豆腐匣子、烩鱼贴饼、阳芋塌子、菜花炒腊肉。 齐母想着天寒,别冷着小公子,便把饭铺排在炕上。 宋春帆和刚进院子时全然不一样了,软糯糯地道谢,乖乖地吃饭,不时和二老聊上几句。 齐母有心套话,问了问,就得知这孩子是齐湄上司的小公子。不过,宋春帆有些害羞,可没有心思说什么定亲的话了,只说是认识齐湄,听到她娶了夫郎,自己还不知道,就来串门。 齐母就觉得不太对,默默地思忖:“他是一个未嫁的小儿郎,怎么就想起要看看湄儿夫郎的事来?而且一开始进门那腔调,不像是会友,倒像是有什么怨气。但是湄儿这孩子,不可能去得罪上司家的儿郎啊。” 她就是再见多识广,也料不出这其中差点有一桩姻缘的事。 这儿郎年纪虽小,但看他一身衣装,也该明白,他和齐家这小院子本不属于同流。齐母就算是自家编故事,都编不出这样的小公子能和她女儿有什么情感纠葛。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笑呵呵地做出慈爱面貌,温声应对:“宋公子难得来,多吃点,多吃点。” “嗯,谢谢姨姨。” 其实,不用她说,宋春帆这午饭一沾舌尖,就停不下筷子了。 这都是他方才亲眼看着做出来的啊!怎么吃起来,比他闻到的味道和想象还好些! 这豆腐匣子,以他所见,不过是在两片豆腐中间夹了些肉糜,外面滚过一层鸡蛋黄,在油锅炸出来,最后浇了些汁。那厨房里面,都没放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怎么就做出来这样又香又软的菜,让人欲罢不能? 这个鱼!这个鱼!竟然还能这样吃!看起来只是粗糙地斩成大块,就丢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炖。中间加了些白菜,又加了泡菜坛子里捞出来的什么什么什么——嗯,他没看清。反正其中有些海椒吧,稍微切一切就丢了进去。 他本以为,这么大块的鱼肉,会没什么味道,但刚才咬一口,只觉得满口都是鲜味,让人十分满足。偶尔咬到一点点细丝,是姜,但比平常吃到的嫩一些,并不讨厌,他也没有吐出来。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炖鱼的同时,还可以把玉茭子面的金黄小饼贴在大锅边上。饼子底是酥焦的,有的饼子还沾了些鱼汤,滋味愈浓。在这大冷天里,一口鱼,一口饼,吃得他身上暖暖和和的。 虽然另外两种也很好吃,但他也在自家饭桌上见过。或许类似,或许就是这样的菜肴。这种豆腐匣子和这种炖鱼,他是第一次吃到。新鲜感带着美味席卷而来,把他所有的不满意都洗刷了干净。 “好嘛,做饭这么好吃的夫郎,我也想娶。”他一面被美味俘虏,一面动着小心思,甚至想赖在齐家,再吃了晚饭走。 可他知道,他从家里偷跑出来,时间可不算短了。他再不走,家里就要满城寻人了。 “可这并不是因为,我怕了沐然哥哥!哼!”他撅着小嘴想。 阿牛把他送到巷子口,他这才赶紧叉了腰,拿出早上练习出来的气势,凶巴巴地道:“我……我跟你说哦!我本来就是来看看,齐湄她是为了谁不愿意娶我!如今看到了,也就是……除了做饭好吃,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我不会阻碍你的。”阿牛尽力让自己扬起嘴角笑一笑。 “哼,就是你敢使绊子,我也不会怕。我要让齐湄知道,她拒绝我,是她的损失!”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阿牛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了头。 “沐然哥哥,你说对不起的时候,都不看我。”宋春帆一下就察觉到了阿牛的心事,声音就软了,“其实,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想要欺负你。只是齐湄她说不娶我,我哪里不好?我就特别生气。” “我也觉得,她不该拒绝你。你很好,是个可爱的小孩。” “我不是小孩儿了!我十六了!可以成亲了。” “真好。”阿牛点点头,“可以成亲了。” “你是这样想的?” “嗯。是的。” “谢谢你呀,沐然哥哥。”宋春帆仰起头,笑得很开心的模样,“我下次还找你吃饭,好不好?” “好。” 宋春帆的背影渐渐远了,他那披风随着他的步子,微微甩动着。一下深红,一下淡青,渐渐地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阿牛看着,想着: “若你过了门,不但有下次,还有下下次,很多次。” 他心里只觉得憋闷,捂着胸口顺了顺气,依然有种反胃的感觉。在巷子背光处,扶着墙低下头去,干呕了几下,一点冰凉的泪水浸润了眼眶,喉口热辣辣的,有些痛。 他上次这样,上上次这样,每次都伴随着他难以承受的痛苦。 曾经淡忘的事,又悄悄回到了心里,继续提醒着他:“你不该有快乐。” 他以为,在齐湄的身边安顿着,就是找到了一处宁静的港口,让他停泊下来,免于流离和不安。现在,他已经学会忍耐许多事,接受了这种苟且活着的现实,但命运又无情地给他加了码,让他必须承受更多。 他快要失去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了。 他还没有看到妻主的远离,只是想想,以后他必然会因为嫉妒而酸楚,又要为这酸楚而自责,他就讨厌这样的自己。若将来的生活,真的要这样过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又该向谁呼救。 身不由己的人,哪有退路? 纵然不习惯,又能如何? 也只得收起他的失魂落魄,不让齐家人扫了兴,不做个令妻主讨厌的仆从,就这么过下去吧。 这心,疼着疼着,可能就死了,再不会疼了。 尽管阿牛是这么想的,但表面上看起来,仍然和从前一样,垂着眼睛,顺从地做着家务。 他扫了扫院子,收拾了齐家二老的衣柜,把冬季的厚重衣衫都检查了一遍,拿出该缝补的、该修的,打发了整个下午。 晚饭前,他收了些晒好的干菜,把凉好秋梨膏拿出来冲了一壶水,温在风炉上。然后将中午吃完的阳芋塌子做了一份新的,没吃完的菜重新热过,又在鱼汤里加了些豆腐、白菜,又堆满了一个小炕桌。 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适应,什么都可以适应。 门外传来齐湄的脚步,也有她和邻居笑着打招呼的声音,他不自主地往门边挪了几步去迎她。可是门扇刚被打开一点点,他又怕了,躲到厨房去拿餐具,故意待到堂屋里笑语寒暄过,才冒充很自然地去摆碗筷。 一下子适应,是有些难,再给他几天,他能瞒得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湄湄:人在衙门坐,锅从天上来……各位姐妹放心,我一定给力。解决,下一章必须解决! 阿牛:(拼命找活干)我难过我委屈可是我不说。 春帆:第一次看美食频道,来了大大的直播间,立刻就关注了,大大好棒!疯狂双击666! 盼盼:我去,你还高兴呢?愁死个人…… 实不相瞒,作者也想吃豆腐匣。写的时候就在想,等过年的时候我自己也做点吃吃?顺便炸点别的? 然鹅又一想,宽油劝退,不如写文。 算了算了,就这么懒,没辙~~ 第53章 灶台边的阿牛11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一道大菜!” 齐湄虽然在工地上累了一天,但看到这桌晚饭,满意得不行。伸手先拿起饼子来咬了一口沾上鱼汤的部分,才踩着脚凳上炕去,捏起筷子来。 “着什么急,中午我们都吃过了,不和你抢。”齐母笑道。 “阿牛!你竟然趁我不在家,偷偷地讨好娘啊!” 齐湄本来是开玩笑,却看阿牛神色讷讷的,和从前不太一样。她心里奇怪,转头看了眼齐母。 齐母道:“今天来客人了,才做得这么多的。” “谁啊?咱们老家亲戚,也有在京城的?”齐湄撕着饼子泡鱼汤,随口就问。 “你不知道?” “我?” “嗯,是呀。”齐母道,“说是你的朋友,找你来的,你又不在家,我们就留了吃饭。” “我没有约人来家里玩啊。是谁?” “是你上司一位宋大人家的公子,十五六岁,生得挺好看,白白净净的模样。” “宋春帆?” 齐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果然你知道。” “他怎么会摸到这里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一直跟着阿牛转来转去的,两人在厨房待了挺久,走的时候,也是阿牛送出去的。” 齐湄转过脸来问:“阿牛,你们又是怎么聊上的?” 她本来就是纯粹好奇,但见阿牛不太对劲。 他愣愣的,既不上炕,也不吃饭,只是坐在炕沿下的椅子上,低着头不答话。 齐湄就再没心思细细品尝,只拿起筷子,匆匆几口,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鱼汤泡饼,跳下把阿牛手腕一拽。 阿牛当然不敢挣扎,乖乖地任她拉扯。 齐湄顿时心里烦躁,皱了皱眉,转头向炕上道:“爹,我有事跟阿牛说,劳烦你们收拾一下了。” 齐父应声问:“这就不吃了?” “不吃了。刚想起来,有急事。” 阿牛虽发怔,却也听到她所说。明知道这就要说处置他的事了,要躲也躲不过,就顺着她用力的方向立起身来,跟在她身后,出屋门,上楼梯。 两人中间相隔好几个台阶,阿牛就总是抬着手,也把眼光投向了高处。只见她偶尔斜过身子来看他,眼神里有些像是生气的神色。 他觉得,是该说些什么。 “那个……” “那个?”齐湄一下就火了,用力一拽他胳膊,压着嗓子斥道,“你今儿见了我一句话不说,开口就‘那个’?你叫谁呢?” 阿牛从没见她红过脸,心里一酸,抿着嘴低头,往前跟了跟,两人到楼上卧房里来。 天擦黑了,齐湄却不掌灯,直接往床沿上一坐,问:“宋春帆和你说什么了?” 阿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绞着手指不说话。 他倒是想把宋小公子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他也不愿意瞒着妻主。可是他说不出来:“喂,你跟齐湄说说,让她不要娶你了吧。”这样的话啊。 齐湄看他一脸为难,心里堵得慌。 “你不愿说,那就我说。 “他跟你讲,宋大人想要和我结亲,我却说娶了你,不能娶他了。所以你掂量了一下,为了我的前程,你愿意放弃我,是不是?” 阿牛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心里又乱,又空,又发疼。只想着: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人往高处走,就得甩开阻碍,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你既然都知道,干什么还要问我啊? “你是这个家的主人。你要什么,我都只能给你。你想让我做奴仆,做侧室,甚至将我转手让人,都是依着你的。这和我心之所想,又有什么关系?你盘问我,又有什么意义? “是要看我流着泪,哀求你,挽留你的心吗?要看我如何决绝,激烈地一刀两断,伤害自己,或伤害别人吗?还是要看我失魂落魄,为得不到的事黯然,渐渐地迷失吗? “别逼我了……好吗……” 齐湄看他在昏暗之中呆呆立了这么久,一动不动的,身子高大的轮廓显得那么孤单,渐渐融化越来越暗的夜色里。 她自己安静了一会,怒意消散了一大半,心也软了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阿牛走过来些。” 他慢慢地走了两步,走到她面前来。 齐湄站起身,一把环住他的腰,紧紧把他抱住了。 “妻主……” 阿牛的心,在暗室里,在她耳边砰砰地鼓跳,声音那么大。 齐湄轻声道:“我听闻,宋春帆一向娇养,他忽然来家,总是为了我拒婚的事被他知道了,有些怨气。我只是……怕他年小不懂事,欺负了你。” 阿牛却是在想: “她还不知情况,就先替小公子说话了。可见是看重他的,只是碍着我在,还要辛苦平衡。 “她说,小公子不懂事,那就是要我懂事些。 “还好……这好似,是要并存的打算。” 这么想着,他稍稍安定了些许,低声应道:“他不曾和我为难。妻主也不要多虑,宋小公子是个很可爱的小儿郎,只是如今年纪还小,经历少些,以后大了便好了。” “你这么说,我有点不放心了。”齐湄道,“看你言下之意,他今天确实来意不善,只是你包容了他,才没有闹矛盾。” “妻主,你放心,我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绝不会和主夫为难的。” 这话听得齐湄一愣:“嗯?你说什么?什么主夫?” “或者说……正夫?”阿牛换了个说辞。 “这意思我知道,但这意思我不知道。”齐湄忽而一顿,失笑,“唉,都给我搞乱了。” 阿牛抿着嘴,不敢多说话。 他怕说多了,他的难过又倾泻出来,扫了妻主将要新婚的兴致。 “阿牛,你该不会是以为,我要娶宋春帆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娶了你呀!” “……我又不是真的。” “那你还是假的不成?是不是今晚上月亮一升起来,你就要披上一件不知道从哪来的衣裳,说你要回月宫了,然后就飞走啦?” 阿牛忽然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齐湄顿时慌了:“哎呀!这怎么……我就是看你情绪不高么,随口开个玩笑,你别恼了。”伸手往他脸侧摸去。 哦,还好,没有水痕。 但她手心贴合到的肌肤,一下就热了起来。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觉得我娶你,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旦有个小公子做比对,我就会攀附上去了,是吗?” “妻主不是攀附,是应时而动。” “不要粉饰啦,我心里清楚着呢。”齐湄笑道,“但我不娶亲也就罢了,要娶就娶个合心意的。小公子虽好,对我来说,却不如你更合我意。” “可是,我又没有身家,可以帮到妻主……” “我娶到你,也未曾下聘礼,未曾三媒六证,亲自相迎啊。要说假的,咱们都是假的了。” “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你一直不肯接受我,莫非总是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阿牛很着急:“我没有!是……是妻主你不要我,我才想的。” “咦?怎么个‘不要你’?” “我……我……” 阿牛心里慌得很,脸上更烫,舌头打结,可真是说不清楚了。 齐湄的手指如拨琴弦,在他后背沿着脊椎往上弹弄,停在颈后突出的骨节上轻抚,语气满含玩味的笑意: “我何曾说过不要你?又怎么做了让你误会的事了? “难不成,是我前段日子忙于差事,忽略了我家夫郎? “我原想着,怕你觉得我要求过分,唐突了你。没想到,却让你生出哀怨之心,怀疑我的情意?” 阿牛一低头,就觉察齐湄抚着他脸侧的手,在他耳畔划了个半圈,拇指找准了他嘴唇正中,轻轻一点。 接着,她的气息忽然靠近,柔软的吻落在他的唇间。 “妻主……不要再开玩笑了,我……” 他就快喘不上气来了。 “嘘——这可不是玩笑。我这是要好好地跟你说道一番,把这要不要你的误会,都给你解释清楚。” “妻主,我清楚了!我已经……” 阿牛还想慌张地解释,齐湄的手指,又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 “不,你不清楚。” // 过了个从不清楚到清楚,后来又不怎么清楚的夜晚,齐湄晨起迟了,只是趴在铺褥之间感慨: “我……的……腰……” 叫痛的嗓音被枕头一挤,活像是装了个小哨的开水壶。 阿牛红着脸坐在她身边,在她腰背上揉按。 “妻主忍一忍啊。这里筋腱像打结了似的,揉开就好了。” “我这差事……总是要久坐,这里老毛病了……” “妻主太辛苦了。就做点好吃的,给你补一补吧。” “这个好!”齐湄支起身来,“如今早上都要赶到工地去,我想着可能没时间在家吃饭了,阿牛帮我做些花卷烧饼什么的,方便路上拿着吃的。” “嗯,知道了。” “还有啊,宋春帆若是再来,你也不要在意,我今儿和盼盼说一声,叫她把人看住,不要乱跑。” 阿牛投来疑惑的眼神。 齐湄道:“邵盼早就看上春帆了,宋大人还不知情呢。如今借着这个机会,让她们多相处,哪好玩儿哪待着去。省得有事没事就来扰乱咱们家的安宁,害你不高兴。” “妻主,我不会多想了,我都清楚了。” “偶尔也要不清楚一两次,好让我再解释解释,嗯?” 两人下楼去吃了早饭,齐湄就又匆匆地赶往工地去了。 阿牛也出了趟门,买了食材和曲粉回来,烧了温水,和起面来。 揉到额上微微见汗,面团也初见光滑,他就把湿布盖在面团上,把盆放在灶台一角,等它发酵。 刚刚坐下喝了碗热水,正在考虑花卷里夹什么馅好,只见宋春帆又穿红挂绿的,乐颠颠地溜进院子来了。 “沐然哥哥,你在做什么?” 阿牛看他这身装束,忽然就来了主意。 “我在想,做个鸳鸯花卷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的关心阿牛都收下啦 看今天湄湄表现得还可以吗~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有些人坚称,用老酵头(老面)发面,比酵母粉好吃。在现今酒店白案的江湖传说中,也有老酵头的神话。但是作者个人认为滋味并没啥区别,反倒是用酵母粉更好把控配比。 第54章 灶台边的阿牛12 宋春帆歪着脑袋,像是好奇的小猫。 “鸳鸯也能吃呀?我家假山下的池塘里就有鸳鸯。” “自然不是那个鸳鸯。只是打个比方。”阿牛拿起笸箩,穿过小院去储藏室里拿芋头。 宋春帆一路跟着,又问:“那,可不可以吃昨天那个梨膏?” 阿牛洗着芋头,望过去一眼。宋春帆乖巧地坐在矮板凳上,抱着臂,上身前倾,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人,一脸期待。 被这种眼神一看,阿牛的心里就像拂过微风似的,软软的,也痒痒的。 昨天他还觉得仓皇,卑微得没处躲,今天面对同样一个小人儿,只是觉得好笑,还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梨膏吗?”他停下手想了想,面上有点为难似的,“可是,那个梨膏,是专门给我妻主一个人做的。” “你妻主……”宋春帆一愣,随即明白,着急地立起来,“她怎么是……她……你……” “齐大姐!” 小院门外,高声笑语,几个中年女子笑意盈盈地进来。 齐母急忙出门去迎:“这就过去?” “对对,这就过去。你快把姐夫叫出来,咱们一道去。” 门口还立着几个男子,还有年轻的小妻夫。齐母一看就问:“哟,人这么齐?就差我家了?” “你们离得最近嘛,最后叫上你们,这就齐了。” “那我和女婿说一声。”齐母向厨房走过来几步。 阿牛知道这件事。几天前,后街上有一家人给邻居们送来了喜糖喜饼,邀请大家去帮忙婚礼上的事务。 今天就是婚礼的日子了,齐母本来打算一家都去帮忙,早饭时还说了这事。但宋小公子又来了,她也不好怠慢,是要在家里留个人待客了。 阿牛心里有数,走出厨房来叫了声:“婆婆。” 齐母穿了身新衣裳,衬得更是精神。面上带笑,嘱咐道:“我和你公公去后街,中午就在他家吃喜宴,你招待宋小公子就行了。” “好,婆婆慢走。” 他这一露面,几家邻居的妻夫里,有见过他的,也有没见过的,都往这边看过来。中年人冲他笑,年轻人也有摆摆手打招呼的。他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赶紧行了个礼,转回厨房去了。 宋春帆也一直没敢吱声。两人窝在厨房,听着齐母掩上门,听着邻居们一边走,一边大嗓门和齐母说: “你家这女婿啊,真不错。又高又壮的,看起来很能干啊。” “不止能干吧?一看就是个能生能养的模样,将来齐大姐抱孙女要抱到手软。” “齐大姐,还是你家好,自己有井,太方便了,不用每天出去挑水。你女婿都是在家干活吧?难怪我总也不见他出门。” “我前儿说起你家有女婿的,我夫郎和女婿都不信。你老婆子不要拘束他们年轻人,老让孩子在家窝着。周围有这么些年轻夫郎呢,让他常出来玩玩,散散心,还能丢了不成?” 齐母这么能说会道的人,都快要难以招架了:“哪是我拘束他啊!是我那女儿,口味刁钻得很,一天到头不是吃这个,就是要那个。我女婿成天在家,都是给她做吃的,厨下的火啊,从早烧到晚。我这当老娘的,快被热炕烤熟了。” “啧啧,这老婆子,还要强辩!你女儿早出晚归的,使劲儿吃才能吃多少?不都是你老两口跟着贪嘴啊?” 齐母笑骂:“你们看看,嫉妒人家有女婿,酸得滴出水来了!你也赶紧给你家二丫头说一门亲事,到时候捡着小两口的剩饭吃,叫你吃个够。” 一群人又笑又说,只怕是比结婚那家还热闹。 这玩笑开得太肆无忌惮了,等声音渐渐远去,阿牛这刚刚坐实了位置的新夫郎,宋春帆这还未嫁的小儿郎,都低着头脸红。无意中对上眼光,赶紧各自躲开。 阿牛这盆子芋头,被他搓洗得狠了,不少都破了皮。他忙着铺上笼布,把芋头倒进去铺开,才盖上蒸屉。 宋春帆倚着桌案,惆怅了半天,在温热的芋头香味里,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大家都知道齐湄娶你了。那我怎么办啊? “沐然哥哥,我听说嫁不出去的男儿,都是他们自己不好。我原先是相信的,因为我可好了。 “我做功课都很努力,读了好多好多书了。我的诗文,在学塾里都出了册子。师傅说,男儿文字不可外传,就假称是女孩写的,现在还没人看出来呢,都说我有文采。就算不擅长弹琴,我也尽力学了。现在我会弹《风入松》和《寒鸦戏水》,师傅说我弹得很好了。 “但是,齐湄她拒绝娶我。 “她都没有见过我,她怎么知道我好不好? “就因为她拒绝了,我再好也没有用了。别人听了,都会说是我不好。” 他越说越是伤心,想到这几日听到的流言,白嫩嫩的小脸上挂下一串泪珠。 阿牛拿了手帕给他,轻声安慰:“不是的,不是你不好。” “我要嫁不出去了,沐然哥哥。”宋春帆扁着嘴,鼻尖红红的,声音软软的。 “不会的。”阿牛想了想,“我的妻主,既不会弹琴,也不会写诗,其实是配不上你的。是她不好。” 宋春帆平静了些,吸吸鼻子:“她不好,你干嘛还听她的,给她做好吃的?我都听见了。” 阿牛忍不住一笑:“是因为我更不好啊,除了烧烧饭,什么都不会。” “我觉得会烧饭就很好的。齐湄她觉得你烧饭好吗?” “嗯,是啊。” “所以,你在她眼里,就是她要娶的好郎君。” “所以,你也会有一个高贵的夫人,会欣赏你的好、你的努力,把你当做宝贝,再也不要别人。”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天气太冷,脸上流过泪水,皮肤会容易皴裂的。阿牛拿了些脂膏给宋春帆擦过,看他确实平静下来,才松了口气。 正好他要做鸳鸯花卷的馅料,随手做些甜食,给失落的孩子吧。 把蒸好的芋头剥了皮,压成泥,装在小碗里,用勺子塑形,很快就团成了一个洁白的球。看着宋春帆也像芋头一样白嫩的模样,他想了想,又拿了竹签摆弄几下,把这团芋泥挤出耳朵和尾巴,做成了个胖乎乎的小兔子。 取一点热水,一把红糖粉,化了一些浓浓的红糖汁,用勺子小心地顺着碗边倒进去,浸在芋泥小兔子周围。最后,拿竹签点着糖汁,给小兔子来了一对眼睛。 材料虽简陋,却因形状精巧,让宋春帆赞叹不已。 “太可爱啦。” 他拿着小勺,半天不舍得吃。但忍不住诱惑吃了第一口,就再也顾不上别的了。 阿牛这心,终于落了实处。于是腾出手来做他的事。 把剩余的芋头都压成了泥,分开装了两份,又拿了甜菜根和菠菜来,挤压出汁,调出红色和绿色。 宋春帆又是一边吃,一边看,目不转睛的。 // “请问,这里是齐湄家吗?” 门口传来一声询问。 阿牛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原来是邵盼找了过来。 他想起早上齐湄说过,邵盼对宋春帆有意,让她来处理宋春帆的事,心里就松了一些。 刚行了礼,还没答话,门口又一声:“齐家的,你家要的鸡。” 这是怎么了?大家全赶到一块儿来了? 邵盼虽然也是食林的行家,但她一点也不会自己动手,只认识饭菜,不认识食材。听到身后有人,转过脸一看,那女子手里拎着整只拔了毛的鸡,不禁寒毛直竖,往后撤了好几步。 那女子一看就笑,向阿牛道:“你家还认识这等贵客啊?” 阿牛接过鸡来,应道:“是我妻主的朋友。” “哦,难怪。”那女子又递来另一包东西,“这个给你清洗好了。” “多谢张姐姐。” 送走了卖家禽的张娘子,阿牛才向邵盼道:“怠慢了邵娘子。” 邵盼笑道:“没事的,我又不是外人。” 宋春帆在厨房门前探出头问:“盼盼姐姐,你来找我啊?” “当然了!你昨天乱跑,今天还乱跑!宋姨已经知道了。”邵盼板着脸吓他。 “知道就知道呗,还能怎么样?”宋春帆满不在乎。 “哦?要知道你这么勇敢,我就不该拦着宋姨请家法。” “我娘亲才不舍得打我的。” “是吗?那我不管了,你回家自己看着办。” “哼,我不信。” “爱信不信。反正到时候禁足,抄书,挨揍,或者以上都有,我可再不去看你了。” 宋春帆倒抽一口气:“我娘……这么生气了呀?” “不是不信吗?好,那我说,宋姨没有发现你偷跑,也没有派人出来找你。你就放心大胆,玩到天黑再回家,保证宋姨没有生气。她不会问你的功课,不检查你的零用钱,还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宋春帆小脸都垮了下来。 “盼盼姐姐,救命……” 邵盼故作惊讶:“这是怎么说的?” 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就这么望着她,又委屈又无助的。 一,二,三…… 眨了三次眼睛,邵盼就绷不住了。 “姐姐还能不帮你吗?” 宋春帆瞬间笑出声来:“盼盼姐姐最好了。” “放心吧,我都给你兜住了。宋姨发现你这两天都没去学堂,我说是我见你这几日闷闷的,就带着你出来散散心。等会你也这么说就好。” “好。” “嗯,那走吧。” “不走,我要在沐然哥哥家吃饭!” “你还得寸进尺啊?别给齐家添麻烦了,我带你去乐味居吃。走,跟齐姨打个招呼,我们告辞了。” 宋春帆坚定摇头。 “盼盼姐姐自己去乐味居好了,我吃沐然哥哥做饭。” 阿牛却不介意,帮忙说合:“今日我婆婆她们去帮忙后街的喜宴,家里只有我一个。春帆想留下吃饭,那邵娘子也留下吧,饭后再回去就是。” “姐夫,这真的不好意思,不能再添麻烦了。” “不麻烦,今日大锅要用来蒸花卷,我也就是在小锅里简单地做一做。都是家常口味,还望邵娘子不嫌弃。” 邵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还是得妥协。 “无奈,打扰姐夫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牛:你们对“简单做做”一无所知^_^ 春帆:沐然大大冲鸭! 盼盼:我尝到了即将被特级厨艺支配的恐惧! 第55章 灶台边的阿牛13 后街上隐隐传来锣鼓鞭炮声,看来是刚刚迎到了新郎。 此时还早,还不到做午饭的时候。阿牛便向邵盼道:“不如你们在屋里坐,炕上暖和一些。” “厨房就很好。”邵盼笑道,“姐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吩咐,反正我俩闲着呢。” “还真有……能帮我剥些栗子么?” 邵盼有点期待:“能边剥边吃吗?” “可以啊。不过是水煮的,也没有加糖,不如炒的好吃。” “没事,我就尝尝。” 若是对着别人,阿牛可能也没有这么轻松。邵盼这姑娘爱说爱笑,比齐湄多些热情,特别是这种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来熟性子,让人觉得相处很舒服。阿牛也没别的顾虑了,就从储藏间拿了张小矮桌,支在厨房里,放下一筐煮好的栗子来。 他将风炉里添了炭,热上一壶秋梨膏兑的温水,把炉子放在客人身边让她们取暖,又给了茶碗,让她们自己倒水喝。 宋春帆还认真地道:“盼盼姐姐,我们把这个留下来,不能喝。” “为什么?”邵盼都已经端到嘴边了。 “沐然哥哥说了,这个是专门给齐湄做的。” 他这一口哥哥,一口姐姐,到了齐湄,就依然是连名带姓的。看起来心底深处是不能释怀了。 阿牛顿时不好意思:“春帆,对不住,我方才是和你开玩笑的。” “什么?” “你尽管喝梨膏水就是,并不是只有我妻主才能喝。” “哦!那我喝啦!” 宋春帆眯着眼睛,掂量了一下。他和齐湄都有梨膏,但是齐湄吃不到他的芋泥小兔子,他好像赢了,十分开心。 阿牛说起准备配料的事,就是已经有了主意。他按照自己的安排,大致算了一下做午饭用的时间,就一边听邵盼和宋春帆说笑,一边做鸳鸯花卷了。 取过发酵好的面团,擀开,将彩色芋泥铺平,再卷起成长条。用闲置面团的空档,去拿了些香菇、木耳、笋干,放在温水里泡着。这才提起刀来,把卷起的长条切成段。 取一个红色馅心的,再取一个绿色馅心的,两块面卷叠压起来,用根筷子一按,压到底部再一卷,花卷成型,彩色馅心从面团中露出更多,像是在案上开了朵并蒂花。 “姐夫,这很厉害啊!”邵盼感慨,“湄湄说,她想吃什么你都给她做,做的比她想的还好。今天一看,果然这样。你也太宠她了啊!” 宋春帆在一边用力点头:“就是就是!她不配!” 阿牛脸上微红,把放了花卷的蒸屉一层层叠起:“这没什么的。” 在灶里添了柴,他就动手整治那只鸡。 齐家喜欢在张娘子那里买鸡鸭,就是因为张娘子为人精细,不但帮忙宰杀家禽,还褪净了毛,把禽肉和内脏都洗得干干净净,免于邻居们自己动手的麻烦。有时张家存水不够了,齐母看两家离得近,就让张家郎君来齐家的井里挑水用,免去他来回奔波。张娘子感激得很,遇到齐家要鸡鸭时,她就专门送到家来。 阿牛先取出鸡胸脯,放在一边,再把其余斩成块,撒上些料酒、姜粉抓匀。打开张娘子给的包裹,里面是洗净的鸡杂。他又清洗一遍,单挑出来鸡心和鸡肝,和鸡块放在一处,其余又去腥调味。 泡好的香菇去蒂切四块,小的就在菇盖上划十字刀。泡菜坛里捞出嫩姜切成薄片;剥了棵葱,把葱白切段。小锅烧热,先把这两样炒香了,再炒鸡肉和香菇,后加了水和栗子肉,以酱、酱油、黄酒调上味,丢了些桂皮八角,又烧了一会,便都盛出来放在砂锅里。开了风炉的盖子,让炭块燃起小火,慢慢熬着。 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着,专注又笃定,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如古籍中写庖丁解牛一般,刀声豁然,“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看得两人都目不转睛。 “是不是很好看?”宋春帆这是第二次看了,比之昨天的懵懂,他是有备而来欣赏的,大气都不敢出。 邵盼还是有些经验的,小声回道:“你要爱看这个,赶明儿也去我家,看看我家那淮阳系的厨娘。” “也这么好看吗?” “不一样的好看。” “那我们也叫上沐然哥哥一起看。” “好主意。” 阿牛虽听到了窃窃私语,但也没在意。把小锅里加了点水,洗去上一道菜的汤汁,泼掉这水,用炉膛温度烤干残存的水珠。 他方才调剂好了时间,就不能耽误每个步骤,接下来要一气呵成。 拿起鸡脯肉看看,细白紧实的两大块,正适宜扬其鲜甜之长,避其柴痩之短。刀背敲过一趟,打断筋络;刀锋倾斜,再断肌理,都切做透光的薄片。只用一点胡椒,一点细盐,拌匀了稍稍入味,又切笋干和木耳做细丝,以减少食材成熟的时间。 锅中放油,先炸了一小撮花椒,只取香味留在油里,却把花椒闲置一旁。炒勺取出油来,把锅烧得热了,再把凉油重新放进去。 脚边风箱轻踩,食材一起下锅,疾火快炒十几下,鸡肉便成了嫩白的薄片,边缘被大火煸出微黄,只需撒些细盐,便得迅速盛出来了。 还没等旁观之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放下了这盘成品,细细拿肥皂团洗了手,又使干净筷子,在坛子里捞了一小把泡海椒和小半颗包心菜出来。 海椒切碎段,包心菜切丝;刚才腌制的鸡杂,又淘洗了一遍,这才依着每种内脏的肌理不同,有的切片,有的切小段;方才过了油、已经晾凉的花椒,放在勺子里粗粗碾碎,置于手边。 再加一股风,火势也重新旺盛。腾腾的热气,透过锅子向人袭来。清油入锅,海椒丢进去炒一炒,发酵过的微酸气味就淡化了辣意。再加入花椒,这味道就逐渐融合,复杂起来。 接着下锅的是鸡杂,翻炒熟了,才下包心菜。然后稍一翻搅,一勺酱油,一勺泡菜水,做点睛之笔撒上去,和铁锅一接触,化成一室夹酸带辣的浓烈香味,让阿牛自己也忍不住咳嗽两声,在口鼻处扇了扇风,开了一扇小窗通气。 掀起蒸笼,取了几个鸳鸯花卷,放在小箩里。把几块抹布沾了水,厚厚地叠起来,将砂锅放在那上面。两盘炒菜随手摆得离客人近一些,又拿了小碗小碟布置好,这午饭,就可以开餐了。 “姐夫,我也觉得齐湄不配。”邵盼痛心疾首,“你就每天给她做,这个这个这个——这么多好吃的吗?” 阿牛知道她玩笑,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宋春帆先把筷子伸向栗子:“我自己剥的栗子呀。” 反正也认不出来哪些是他剥的,哪些是邵盼剥的,他就觉得都是自己剥的好了。 吹了吹表面热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栗子本就是熟的,吸收了鸡肉汤汁变得软糯,本身有点甜头,再混杂鸡肉的调味,和平时吃的炒栗子零食不一样,也很好吃。 “春帆吃鸡肝吗?” “吃。” 阿牛在砂锅里找了找,将鸡肝连着鸡心的那块给了宋春帆。 这两日,他看了春帆,有羡慕,也有怜惜。 春帆的出现,让他想起,他自己也曾是这样的小儿郎。 家里人口还多的时候,每天都要一同围在桌边吃饭。卤肉中的那块连心肉,炖鸡中的心和肝,蒸鱼腹里的籽,这些都是合家默认给他独享的。 这些东西,他并不是最爱吃。 但这是种象征。 这是长辈们不宣于口的一句“心肝宝贝”。给他放在碗里,记在舌尖,温暖着肠胃,让他吃下这份疼爱,明白大家的心意。 若没有那样的曾经,他不会把这样的心意拿出来,和春帆分享。 被疼爱着长大的孩子,将来也和别人一样,被笼罩在催人成熟的风雨里。但这些孩子尝过一种珍贵的滋味,总是留在心底的。即使历经抉择,也不会把路走偏。 现在,他也可以把这样的祝福,送给别家小儿郎了。 和睦地吃了饭,邵盼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姐夫,我有个事……不知道当不当问。” “嗯?” “姐夫,你知道我也……挺贪嘴的,吃得杂,有些事半懂不懂。我要是说错了,还请姐夫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啊。邵娘子说说看。” “姐夫这手烹调,虽说是家常味,但并不简单。我知道,家常菜也和当地菜系有关。可姐夫于鲁菜系和川菜系都很熟练,我方才吃了这顿,竟然也猜不出,你是哪儿的人。” “哦,我父亲出自川蜀,我母亲的原籍,倒和妻主家比较近。” “原来是这样!贸然打听,失礼了!” “没事啊。只是籍贯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 “倒也是哈。姐夫是不是已经随着湄湄落了户?反正不管原籍如何,以后都是京城人了。” “但是,以前生活的痕迹,还是不会变的。” 阿牛心平气和地应答,心中有些感触。 幸而他方才已回转过心事,可以平静对待曾经。不然,邵盼这话怕是会让他方寸大乱了。 送走客人,收拾着厨房,他难得独处的安静里,也想到从前忽略的一些问题。 “邵娘子和妻主能吃到一起去,想必讲究和认识都是差不多的。她在一顿饭里就已发现了我烹调口味的秘密,我妻主整日都在吃我烧的饭,不会没有察觉,只是我从前没想到罢了。 “现在想想,妻主刚认识我时,似乎很有些顾虑。 “独处的时候,她和我说话的措辞都比较文雅,不像和婆婆她们那样随便。我察觉了这个区别,但当时只以为是和我不熟,把我当外人,才这样客气。莫不是她不便明说,才悄悄地照顾我? “即便这个我又猜错了,那昨晚她说出‘怕你披上衣裳飞回月亮里去’的话,总没错吧? “这件事,早晚还是要说清楚的,不然,就这么隔着心事猜来猜去,没事也猜出事来了。 “就等妻主回来,我也给她一个安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主线情节完结在望~ 快穿预收 《渣女制造攻略》(女尊,女生子) 别人快穿,是虐渣滓,斗极品,打开局面迎新生。 但是现在……穿成渣滓,穿成极品,我要如何收拾残局?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文中重点写的这些,都是常见的食材和家常菜,手法简单,作者手艺担保可以实操。但是毕竟写文不是菜谱,细节上请大家请教自己家里最会做饭的那个人~! ·给亲们倾情推荐几个做饭实在,干货多多的美食博。@美食作家王刚 @厨师长农国栋 @厨师来了 专业的真心不一样,看视频特别爽~ ·作者夹带一下私货:厨师来了里面有一个眷村白案女师傅,年纪挺大的头发花白了,人很有气质。关键是面食基础讲得那叫一个透彻,声音也非常温柔,我超爱她! 第56章 灶台边的阿牛14 下午,齐家二老吃席回来,齐父就抱了个小铜盆来厨房。 “阿牛,今晚不用费心思了。你看这些,热一热,就能再吃一顿。” 阿牛接过来一看,大概是婚宴上剩下的一些菜,混杂在一起。究竟也看不出里面有几道菜,放眼一望尽是酱色。 这……还怎么吃…… 自家菜肴有剩余,是居家度日可能出现的事,到时候热一热再吃就好。可这是宴席上,大家一起吃过的,让他有点难以接受了。 但他绝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好问问:“公公,为什么拿回来这个?” “今儿这宴席,鸡鸭鱼肉备得多,吃不完,主人家就收拾了一下,分了好几盆呢。远的亲友,肯定就不给了,附近这几家邻居,都有一盆。” 阿牛看公公还挺高兴的样子,不好再说,先将盆放在案板一角。 齐父却道:“把这个倒出来吧,放在咱们自家锅里。盆是主人家的,我去还给她们。” 阿牛心里勉强,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拉开碗柜,想去拿自家的汤盆。却听齐父笑道:“还占着那么多家伙儿做什么?直接放锅里多好。” 这下,真逃不过去了。 阿牛只好把那盆剩饭倒进大锅,拿了盆子在洗菜池中清洗了一下,又拿肥皂团在湿抹布上搓出泡沫,想要再把它洗洗干净。 齐父在旁阻止:“不用这么麻烦,洗掉菜汁就行了,盆子上粘点油,倒是好事。” 阿牛手上动作一顿,不解的心情全写在脸上了。 齐父见了,笑道:“我先前就觉得,你这孩子,做事有些铺张,不太节俭。你看,像这盆子上沾些油,只要下次用它和面,不就好了?” “这些油就粘在面团里了。” “没错。”齐父道,“你看,这就比洗掉了浪费的好。” “咦?”阿牛怔了怔。 他本意是说,这些油里带着荤腥味道,会污染了面团,让面食有杂味。 齐父的意思却是,不能放过一点点油脂,要想尽办法都吃下去,才不叫浪费。 这让他一时真不好接受。 齐父又笑道:“愣着做什么?快给我盆,我好送给她家去,再回来睡一会。” “哎。” 阿牛只得应声,递过了盆子。 齐父出了门,阿牛方才静下来,扶着水池边回想。 “我倒是忘了,先前我来侍奉二老,因公公卧床静养,一切事务都是我自己看着做的,却不知道二老本来的习惯。 “我妻主说,一家人口味差不多,我还以为我做得挺好呢。没想到我公公这么俭省,我已经很小心节约了,在他眼里,还是铺张。 “可是,节约也不是这个法子呀。把盆边那些油揉进面团里?我是想不出那是什么味道,直觉不是好味道。” 他手上还留着盆边的残油,天气一冷,这油半凝固了,弄得手指间黏糊糊的不舒服。他急忙拿过方才的抹布,把肥皂泡抹了自己一手,清洗干净才舒了口气。 接下来,可怎么拯救这些剩饭呢…… 对阿牛来说,这可是比新做一道菜要难得多了。 // 齐湄在晚上起风的时候回来的。 一口气冲到房里,才感慨:“总算活过来了。” “这孩子,说什么疯话?”齐母笑道,“上炕来暖和坐着。” “不了不了,炕上太热,猛然坐上去要头晕。我去厨房。” 齐湄把手揣着,钻到厨房,恰好看小风炉上又温着梨膏水,自己拿碗喝了些,又把手伸出来,对着风炉暖着。 阿牛见她来陪,心里就是安安稳稳的。 “妻主,你看这样的鸳鸯花卷好吗?这样的天气,正好储存,放在外边冻上了,每天早起给你热上一两个,揣一壶热水,你好在车上吃。” 他掀开蒸笼盖子给她看。 齐湄又惊又喜:“呀,这么好!比我想得好多了。” 阿牛道:“我还做了这么多呢。” 家里统共两个大蒸屉,他全用上了,蒸出来的花卷大概有两筐。 双色芋泥卷,是他心情大好的炫技之作,其实做起来也比较麻烦。他就想着,既然做了就多做些,足够妻主带早餐吃一阵子,二老日常在家也可以多吃几次。 平州的冬季,虽然也能买到暖窑菜,但毕竟太贵,只能作为调剂。冬令食材本来就少些,吃来吃去就腻了。若是在菜品上有些变化,又在放主食的小箩里,以各种不同面粉的馒头、花卷、饼子,搭配出赏心悦目的颜色,想必也能让齐家二老更有食欲。 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就是再蒸些高粱面粉的馒头来,给主食增加些深沉点的颜色,也可以做一些糜子粉的软蒸糕,中间夹上红枣,切成方形、三角形,这样会更好看。 他放下盖子,笑着望望齐湄,却见齐湄若有所思,笑意不深。 “妻主,是累了吗?” “哦,是有点。” “饭快蒸好了,锅里的……嗯……也快熟了,不如妻主去炕上等,吃了饭早些休息。” “没事,我乐意和你多待会。”齐湄轻声道。 阿牛蹲下身,看她脸上和头发上粘了些彩漆,好奇地伸手去要拿下来。头发上的顺着发丝轻轻捋下,脸颊上的却粘得挺紧。他又不敢用力,只用指腹在那擦了擦,那彩漆却纹丝不动。 饶是这样轻,齐湄还皱起了眉,小声抽气。 “妻主今日怎么了?” “唉,出了点事。说来话长。”齐湄兴致不高,“你闻闻我脸上。” 阿牛凑近:“嗯,松香。” 凑得这么近,鼻尖擦过她脸颊,他神使鬼差地又往前一寸,轻轻亲了亲她的脸侧。 齐湄转过脸来,又在他嘴唇上亲了口。 “本来脸上好多油漆点点呢,只得用松节油涂,这才洗得差不多了。等吃了饭,咱们多拿上两个灯台,我还得对镜看看,擦擦这些剩下的。 “对了,阿牛,晚上吃什么?能吃上栗子鸡了吗?” 阿牛有点愧对她:“不能……” 齐湄委屈巴巴:“我都和张姐姐说,让她不忙的话给我送只鸡来,想来今天后街有宴席,她是不是没给咱们送?” “送是送了……只是……”阿牛满心歉意,“今天中午,邵娘子和春帆来吃饭,就……” 齐湄垂着眼,扁着嘴,一声不吭了。 阿牛安慰:“妻主,我明天再做给你,好不好?” “不了。”齐湄气鼓鼓地小声道,“等明儿见了邵盼,我要她给我吐出来。” “妻主,邵娘子是你债主呢。” “哦,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两下抵消,也不好说谁欠谁的,这倒郁闷了。 “那咱们今天吃什么?”期待还是要有点期待的。 说到这个,阿牛就更无言以对了。 “妻主,对不起啊。你忙了一天,回家只能吃……宴席剩饭了。你能选的,也只有吃米饭还是吃花卷了……” 齐湄把脸往手心一埋:“我好命苦……” // 齐湄本来对晚饭不报任何期待,心如死灰。但阿牛在厨下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菜来,她发现,竟然和想象中的剩饭不大一样。 是阿牛担心各色菜品混在一起,味道太奇怪,于是将过于大块的肉用小刀划开,菜汤舀出去,重新加水,调味,又加入些泡发的木耳、黄花菜来炖煮。 考虑到肉汁肥腻,需要蔬菜来中和,但不愿弄些口感软烂的,就想到以包心菜替代白菜的主意。他中午从泡菜坛里捞了一些包心菜来炒鸡杂,刚好又要补泡。于是拿出一整颗来,正当合适。 这顿饭做得,大概是他入住齐家以来,心里最没底的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相合,能不能好吃。 毕竟,他连这些菜原来是什么都不清楚,就这么一股脑混杂在锅里。 本来菜品搭配,就有相合、相生、相逆、相克、天生佳偶、两不相见等等讲究,搭配食材,好似月神娘娘手中管着人间姻缘。像这样闭着眼睛炖来,就打乱了鸳鸯谱,系错了红丝线。 他生怕搞出“怨偶”来,可事实已经如此,真是由不得人了。 齐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咦?还不错。” 用勺子舀些汤汁,泡着饭吃了一大口,就知道这是阿牛又在用心了。以前齐父烧这种剩饭,就只是重新乱煮一下而已。 齐母也很满意:“哟,这么吃起来,比中午吃到的还好。” 齐父也向阿牛笑道:“我看女婿今天还有些犹豫。怎么样,剩饭热出来也是很好吃的吧?” 齐母笑道:“剩饭热三遍,拿肉都不换。” 齐父道:“更何况本来就是肉啊。” 其实,也是因为办宴席的缘故,菜品太多,做得时间太短,大块肉都不入味。二老中午吃这些菜时就发现了。但民间宴席就这个样子,主人家肯做这么多荤腥,已经是非常重视的意思,谁还在这时多加挑剔呢? 但阿牛毕竟经手这些,即便挖空心思去改,成品也仅仅是差强人意。他总觉得,这菜不知道被谁吃过一遭,实在算不上干净。即便炖煮很久了,应该干净了,心里也是过不去这道坎。 所以他今晚吃得很少,总是浅浅皱着眉,才能勉强咽下两口菜去。 齐湄在拿菜汤泡饭的时候,看到他这样,自家默默猜想着: “阿牛今天说起是宴席剩饭时,神情古怪,晚上也不太吃东西,怕是他从来没有吃过剩饭,应该是有些嫌弃的意思吧。 “该是什么样的出身,才有这精致的习惯? “他虽任劳苦,却一向做活洁净,条理细致。我家这些事务,我爹都常常觉得多而琐碎,可阿牛自己就做了,从不见他为难,反倒事事合宜。我一直觉得,他应该是管过更大的家门。 “或许,他有资格做一个宦门夫郎,掌管全家好几个院落那种?就像盼盼家那样。 “对哦,想到盼盼,就想到她吃了我的栗子鸡,还提前吃了我的鸳鸯花卷。 “阿牛是从来都把我点的菜记在心上,不会怠慢我的。想必他是权衡过了,觉得要帮我讨好债主。 “他这么自然而然地管起家来,我可真的快膨胀成官夫人了。” 心里一时好笑,过后却并不觉得轻松。 作者有话要说: 不相干的菜可以做成杂烩,不相干的人也可以在一起~ 个中滋味,只有最后吃了才知道。 (其实,每章的食物都在暗合主题,亲们有兴趣的话,等完结后回头再看一遍,会有新发现)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其实剩饭剩菜,只要经过长时间高温消毒,就不会有细菌之类的隐患了。火锅老油就是这个道理。但是现在餐饮标准更高一些,不提倡吃这种。 快穿预收 《渣女制造攻略》(女尊,女生子) 别人快穿,是虐渣滓,斗极品,打开局面迎新生。 但是现在……穿成渣滓,穿成极品,我要如何收拾残局? 无良神仙,还我清誉! 第57章 灶台边的阿牛15 吃了晚饭,齐父就把纺车放在炕上,纺起线来。 他这些倒不是为了卖出去的线,而是自家用来纳鞋底、缝被套的,手里活计干得不急,倒显得很悠闲。 齐母就说起邻居家的一些事,还有今天喜宴的情形。后来自家说一说,想起了齐湄和阿牛这桩婚事也太过俭省,言语中对后街那家很是羡慕。 “那家原先可是做过官的,现在也十分有钱,出手很慷慨。哎呀,如果我们家没有这么匆忙,也办一办,那也很热闹。” 阿牛只是无声一笑,把手里最后一件叠好的衣裳放下。 齐湄见他好似不在意这些,明知他只是不爱闲聊而已,但她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我不过是个市井小户出身的匠人罢了。他就这么和我过下去,就不会觉得屈才了吗? “刚才,笼屉里那鸳鸯花卷,是我想也不曾想到过的模样。那样的巧思,用于我日常的早点,我也知道,自己是不该有这个福分的。 “这些精致的美食,原先本该属于谁呢? “有过这样一个人吗?本该是他的妻主,却被我鸠占鹊巢的人? “若有一日,他实在受不住这些日常起居的平民习惯,若有一日,就像昨天宋春帆来找他那样,有个高贵的女子也来找我,要讨回她的夫郎,我还舍不舍得放他走? “若我不放,他又会不会怨我…… “若我放了,他又会不会从此幸福……” 她心烦意乱。 皱着眉立起身来,口气硬硬地道:“我上楼去了。” “咦?怎么不叫我?”阿牛心里疑惑,却没问出来。 他正在风炉上烧热水,此时水还没开,手里的衣裳也要先放到二老的柜子里去。以往齐湄再累,也是会注意到这些,在他事情做完时才漫不经心似的叫他一起上楼去的。 可今日,齐湄心里都被那些彩漆堵严实了。看也不去看他,自己拿了个烛台引火,上了楼点燃两盏灯,都放到梳妆台上来。 找了块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手绢,摸出玻璃小瓶的松节油,拿手绢蘸着,在脸侧还有点油漆的地方涂抹。 擦了这块,又仔细看看,发现还有几个小点,都是在脸侧。这些位置需要侧过脸去擦,眼睛就看不到镜子里了,试了几次都不成,让她颇为懊恼。 楼梯上脚步声响,是阿牛拎着半壶烧好的热水上楼来。 把水倒进洗脸盆里晾着,屋里的松香味已经浓得刺鼻了。他看到齐湄在侧脸照镜子,便过来伸手要接过帕子。 “妻主,我来吧。” 齐湄皱了皱眉,道:“你不惯用这种东西,冲了鼻子要头疼的。” “妻主自己来,不也一样冲鼻子?” “我习惯了。你别沾手了。” 阿牛却不听她的,一手抽出手帕,另一手拿过小瓶,弯下身子,帮她涂在脸测的油漆上。 也不知道这漆是什么时候沾上的,都快干透了。这松节油涂上去了一会,也没见漆脱落。 想想也是,她从工地坐衙门的马车回来,需要半晌;回家来,吃饭前后的时间,又是半晌。 “可怎么一说这漆的事,她就好似在生气?”他想不透。 齐湄见他弯腰有一刻了,想必会腰酸,可还是专注地帮她擦着脸,让她有些不好意思:“阿牛,你还是坐下吧。” 阿牛眼光瞟了一下她坐着的小凳子,无声笑了笑。 其实,本可以从书桌后面,把书桌凳搬来的。但齐湄看他眼光,忽然就心领神会,两人独处,该怎么坐。 她有点期待地站起身,阿牛真的就坐下了,把腿并拢,她就自然地坐上去,手环住他的脖子,稍稍侧头,露出脸侧和脖颈的肌肤。 亲密无间,呼吸相闻,刺鼻的气味也并不讨厌了。 但齐湄想起心事,就在这温馨的相处里,再次出了神。 阿牛觉得她闷闷的样子令人有些担心,只好主动开口:“妻主,怎么会把漆粘在脸上?有什么意外了吗?” “嗯,有点。”齐湄闷声道。 “严重吗?我看你很不高兴。” 既然她愿意说,阿牛就想让她像平时那样,都说出来,也许能让她宽心一些。 齐湄长叹一口气。 她也实在没处发泄,就把今天的经过和阿牛说了。 “上次做完城门彩绘,我也算是熬出头一点,本来不用我上架子去涂漆了,只是画稿、定颜色、巡查一下新雇来的那些工匠涂色而已,也算个小头目吧。 “但是,昨天我们正做工的时候,来了个督工的内廷官。品级不高,官威倒不小,还是个大外行。一看藻井中心那块木雕的朱雀,就非要问:‘如何不上色?’ “这朱雀殿的小样里,藻井便应该是原色木雕,只上清漆,取其鲜活的动势而已。而且,周围装饰得色彩斑斓,朱雀神的模样就更显得庄重。这些图样、模型,都是先前皇上都亲自看过,圣旨有手谕定下来的。内廷官却在这时候说不行。 “我们都解释了,连宋大人也出面说明了,她就是不听。于是昨天回宫问上司,上司又去问了如今负责督造神殿的太子殿下。今早,工部尚书大人亲临,把太子口谕带到工地来,就说这朱雀必须上色。 “大人们都走了,那内廷官得意得很,说我们民间出身的匠人都是懒骨头,就算在工部吃俸,也不忧心天子的差事,竟连社稷大事也敢糊弄。逼着人现搭了架子,立时三刻就上去给朱雀上色呢。 “可是,先前没人定色,如今谁敢贸然上去涂漆?而且,那是朱雀神啊,往大了说是社稷根基,谁敢随便冒犯?只有我先前修佛堂那会,就涂涂抹抹过各家菩萨神佛的,积攒了些好手法,或许可以一试,我就上去了。” 阿牛听她这通抱怨,心惊肉跳的,手里攥紧了帕子,忍不住有些发抖。 虽然现在看见她平安无事,听她说得轻巧,“有些手法”,“可以一试”,可见把握也并不大的。想想当时,那内廷官强压,匠人们一步不敢踏错的时候,她是以什么心情,接了这不可回头的差事呢? 虽然这通话语里面,贵重人物随地皆是,什么尚书,什么太子,什么皇上。可追根究底,就是一个多事的小小内廷官,要扯着贵人的大旗,耍她自己的威风罢了。 这一点点权力,正如桌上这小小一瓶松节油,原本看着没什么,一旦开了盖子,就能熏得人头晕眼花。 他两臂收紧,把她深深纳在自己怀里,呼吸发颤。 “别担心。”齐湄紧贴着他的温暖躯体,感到他没有掩饰的忧虑,心里就舒服多了,“我有数的,而且我也和宋大人紧急商量了,她觉得我的法子可行。我今天就做得挺顺利。只是如今那木雕都安好了,要上色就得躺在架子上,举着胳膊。尽管我千万小心,脸上还是滴到不少。” 阿牛仍然不愿放她,埋着头不吭声。 齐湄半开玩笑,半是试探:“哎,阿牛,你是不是也吃过这种亏?” “嗯。” “那我们……算是同病相怜?” 还没等阿牛回答,她又眼睛亮闪闪地笑道:“此时此刻,要不要吃点东西庆祝一下?” “妻主不是才吃过饭的?” “可是我夫郎没吃啊。我怎么不得陪着吃点?你去把小炉子提上来,我去储藏室,然后回来会合!” 见她一脸神秘又兴奋的模样,阿牛也只好点头依从。 // 打开窗通风,跑散松香的味道,也是为了用炭的安全。 不过,这么一来,真有点冷。 两人窝在榻上,披了棉袄,在炉上烤着山药豆、芋头和花生。齐湄还拿了盐做调味。 吃这些东西,难免口干。于是用七珍果盘里的咸梅干泡水,取其生津之用。 阿牛便主动提了:“妻主,我有件事,总想问问你。” “什么?” “如果我做过什么你不知道的事,连累到你,会让你失去现在的差事,变得一无所有,颠沛流离。你还肯留我在身边,还肯如今天这样待我吗?” 齐湄呆了一下。 阿牛淡淡一笑,她心里就更是发慌。 她今天提着漆桶,踏上那么高的架子,直接对上朱雀神的双眼时,都没有现在这样慌。 “我……应该会吧?”她不确定地想了想,“若不连累二老的生活,只有我和你的话,我会更肯定的。” 阿牛问:“若是反过来呢?你今日被那内廷官刁难时,有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那结果里,你如何处置我?” “我会放你走。”这次倒是毫不犹豫。 “曾经有个人,她和你我正相反。她为了自己的家和前途,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一个男子。” “那个人是……” 齐湄知道自己在怕什么,然而阿牛也明白她的心思,并没有卖关子。 “是我母亲。” 齐湄望着他,不知道此时心里,是轻松多些,还是沉重多些。 好在阿牛已经明白她的心意,对她没有设防了。一开口叙述,便是心平气和。 “其实,原没有什么离奇的事在里头。 “妻主望着我的眼睛里,常常充满揣测。先前我只是钻牛角尖,觉得妻主握着我的身契,必不会以我做正室。所以,更加难以启齿我的落差。如今妻主为我,我已明白,也该向妻主说明我背后的事。 “我不是月亮上的人,我母亲只是一方同知,我生父的母家,不过是一间书局而已。” 齐湄忍不住插话:“这还叫‘而已’?” “如今在京城里,官阶低却权力重的人,不是到处都有吗?别说是我这样的儿郎,即使我那妹妹,也就是个地方官的衙内罢了,在京城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齐湄望着他这样挺直脊背,慢条斯理地说话,虽依然神态温和,但在灯下看看,气质绝非初见那个被认作脚夫的模样。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在炉边缘的杂七杂八里,随便抓了一把塞到他手里去:“也没什么招待公子的,就吃点花生吧。” 阿牛被她逗得一笑。慢慢剥了几个花生,小心搓开红衣,还是先给她递了过去,才送到自己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 快穿预收 《渣女制造攻略》(女尊,女生子) 别人快穿,是虐渣滓,斗极品,打开局面迎新生。 但是现在……穿成渣滓,穿成极品,我要如何收拾残局? 无良神仙,还我清誉! 第58章 灶台边的阿牛16 齐湄吃着花生,就把自己的重量慢慢挪到阿牛身上去了。 阿牛低下头来,用脸颊在她发顶轻轻蹭了蹭,和她紧紧挨着。 “你看京城里这些小公子,像春帆那样,每日读书最要紧,和女孩儿也并无差别。但我家并非如此。 “我母亲要守官声清廉,家里服侍的人员绝不能越制。所以,当初我父亲嫁过来时,便只留了两家陪房妻夫,女的侍奉我祖母,男的做些采买跑腿的粗活。其余家务,都是我父亲打理。 “在我母亲的家族里,只有她官阶最高。所以,家里常有亲族往来。那些办宴、招待、打理起居的事,我父亲做得最熟。” 齐湄道:“好歹也是一方百姓之母,这样未免寒酸些。” 阿牛点了点头,道: “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说一不二的。我父亲的嫁妆都是书铺,依旧和外祖家的书局有往来,我母亲总是不喜,觉得夫郎为商,会影响她的官声。 “我父亲常受责备,就往往觉得难以匹配于她,便学着将细致的心思全用在她身上。学着做她爱吃的口味,学着做她希望的那样…… “我自小觉得,我母亲难以捉摸。可是她一个眼神,我父亲便明白是冷是热,是喜是怒的。我就以为,妻夫之道便要这样察言观色,如履薄冰的模样。后来看婆婆和公公两个,有什么说什么,我才知道原来可以说的。” 齐湄道:“怪不得你一开始看我,总是一脸欲言又止。我说什么,你都要多想些。你可知道,你拿看五品大人的眼神看我,我有多大的压力?” “有吗?” “当然。我觉得我不配让你这样费心思。” “即便相处气氛不同,但为妻主费心思,还是分内的事。” “哎呀,阿牛你轻松些。”齐湄捧着他脸看了看,“妻夫原本就是一家,你若总是高看我,我又达不到,就会很烦恼。真的。你想让我烦恼吗?” “我现在会试着多和你们说话。我刚发现你们都不介意,只有我自己介意,也挺傻的。” 两人剥着烤熟的东西吃,笑声交缠在一起,声音低低的。 阿牛继续讲道: “其实,我父亲也不是纯然驯服的。他最终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铺子,只能加倍地辛苦,希望能够两全其美。 “后来有了我,我母亲便不愿我和外祖家的事有瓜葛,我父亲带我去卖书铺子里玩,她知道了都会生气的。后来,还是听同僚们说起,如今儿郎们流行读书,将来好嫁,才松口允我学一些。 “但是,我母亲依然觉得家务是男儿第一要务,尽管疼爱我,却也要求很严格。渐渐地,我能担起家里这些活计,不用我父亲太过忧烦。在我看来,她二人的感情变得更好了,我也觉得很高兴。 “后来,我母亲再次感孕,生了个妹妹。但小儿还没有离乳,我外祖家因刻印禁本被查抄。本来牵连不到我父亲,但我母亲说……” 齐湄忽而抱住了他:“别说了,你眼圈都红了。” 阿牛轻轻点头:“嗯。” 齐湄轻轻在他眼眶下抹去一点湿润,亲了他一口。 “这件文字大案,虽在南方事发,却因牵连了不少书局和书铺,闹得读书人都惶惶不安。我学艺时,曾听师傅说,那也不是什么禁本,以前人人都能读的。不过是被人牵强附会,要在朝中掀起党争。那时候我才十二三岁,阿牛你年纪就更小了。” “我和妻主同岁,是属羊的。不过你们女子三阳开泰的吉兆,却是我们男儿的忌讳。尤其我这种冬日出生的,更是大不吉。身契上那生辰八字是假的,那是我继父特意选了个‘雄鸡报晓’的……” 齐湄笑了笑:“旺妻之命。” 阿牛抿嘴一笑,脸上微微一红: “其实做不得准,只是‘行情’好些。” “哼,那不慈不贤的老货,一点也不顾父子情份,竟然把你交到牙子手上,你母亲也不管?” “倒也不老,只比我大三岁。” 齐湄听到这,倒抽一口冷气。 阿牛又道: “前两年我母亲去了,祖母还在,于是又庇护我一段时日。反正家里缺人干活,他倒也没说什么。今年,我祖母也没了。 “他还得靠着我妹妹上进,给他挣个面子。是以对我说,叫我别赖在家里白住了,他养不起。 “我也是出了门,才知道被他诓了。 “也是我身量大些,不好揪扯,那牙子一直好声好气的,倒没强迫我什么,只是让我跟着走。过了几天,就到了妻主的老家那里。 “牙子说,她知道这家人以后要出去投亲,不太可能回来,正符合我继父所想,这就非要做成此事不可。于是威吓我一番,让我不要声张。我本就想赶紧脱身,于是就应了。 “动身来时,我原想着,不如半路上找个机会逃了,去我外祖家流徙之地找我父亲。可是,公公因着急来找你,走了两天路,脚伤复发。我想起我自己父亲,就又想着,把他们送到平州来,见了你,和你好好说说……” 齐湄点点头,道:“是呢。当时我以为你只是脚夫,就是因你神态间好像是没结算工钱,有种要走不能走的感觉。” 阿牛就没再说了,脸上红彤彤的。 齐湄想起两人初见那天,他百般扭捏矛盾,最后冒险叫出一声“妻主”的模样来。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了。 她是良人,他便欢喜;若不是,他便认命。 “阿牛,你……”齐湄一时语塞,“要是你遇到的,是对你不好的女人,你可怎么办啊!” 阿牛眼圈又有些微微发红,轻声道:“可是,你又不是坏人。” “如果我是呢?” “如果也不是。” 他犯了些倔强,咬紧牙关就是不承认别的假设。 过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望着她,眼睛里湿漉漉地道:“其实,我就是想……有家人。” 齐湄真是见不得他这样,一时凝噎,久久抱住他不愿放手。 // 第二天清晨,齐湄又一脸郁闷。 “我这腰……真是不能要了。” 翻了个身,颓废得像片摊开的鱼干,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起来上工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在架子上躺好几天,跟朱雀神大眼瞪小眼……” 自己忽然又笑了:“哎?说到眼睛!这眼睛!我怎么方才没想到!哈哈哈!” 一骨碌爬起来,哼着小曲梳洗了一番。 目睹了全程的阿牛,默默把眼睛瞥到床铺上,只是专心把凌乱的床单铺平,红着脸就当什么不知道。 这日中午,难得齐母忽然有兴致,说是昨日吃席油腻,想吃些清淡省事的。 不用阿牛怎么想,手头就有现成的材料。 他不用曲粉了,直接和了个面团。随后把面团静置,在储藏室里拿了两个青萝卜出来,洗净了切成短短的细丝,包在纱布里挤了水,拌上切成小丁的薄豆腐、过了温水的碎粉丝,掺上一大把虾皮,调味拌馅。 擀了薄薄的圆皮,包上方才的萝卜馅,捏成薄皮大肚的饺子,个个都有好看的花边,放下如饱满月牙。也不用水煮,上屉一蒸,不一时便飘出了萝卜那种带着微辣的气味。 蒸饺出锅,用筷子夹时不破,在嘴里用牙一咬,馅心是松散干爽的,酥酥碎碎地落在舌尖。虾皮淡淡的鲜甜伴着萝卜的微辛,这混合滋味又被豆腐丁和粉丝吸去一些,只有其恬淡滋味,不见食材间互相粘著。 昨天吃了一日油腻,只顾着逞口腹之欲,今天这蒸饺,确是如了意。再配上些酸酸辣辣的泡菜,让齐家二老肠胃通顺,很是满意。 齐母便问:“可给你妻主留了?” 阿牛道:“留了。只是我没做出来。婆婆,我瞧她前两次吃饺子,兴致都不高,想是不爱吃?” “我倒没注意,她是不爱吃饺子?” 齐父闻言,想了想道:“确是说过,不喜欢饺子煮出来水腻腻的。这次是蒸的,想必没什么关系吧。” 阿牛道:“不如包成春卷,晚上炸了吃。” 齐母笑道:“你总给她变花样,她如今这小嘴吃得越发刁钻。依我说,倒别太惯着她。” “可是……总看她辛苦,就……” 齐家二老了然地笑了:“你们俩,真是。” 午后,阿牛在楼上拿着齐湄的话本看。 这次他妻主又被绣像骗了。 绣像上画的这个高大威风的江湖男侠,虽然俊美,但只是配角,在文中起了个引子的作用,此后就再没出场了。依然是秀丽的男主角,配上一个儒雅的女主角,两人闯荡江湖。 这本写得十分好,作者笔力老道,常常在不经意处搔人一笑,把个紧张的江湖争斗搞得有滋有味的。但看一看情节,到女主角对男主角生了情愫之后,情节中还是出现了许多“经典”场景。 山洞啊,密室啊,囚牢啊,门派禁地啊…… 哎呀,怪脸红的。 女孩子们都在看些什么呀,各个乱七八糟的。 不如晚上等妻主回来,两人一起批判它。 他放下书,双颊还红着。用手心贴着脸待了一会,现实有过的那些清楚糊涂,并着最近看的几本话本,真假掺杂,丝丝缕缕地都缠在心上。 不得已,这么冷的天,还是得下楼去打些冷水洗洗脸了。 他从井栏旁抬起头,恰看到邵盼从外边走进来。 “姐夫,我和你说一事,你不要慌。” 阿牛皱起眉来。 邵盼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上头,正在问责。将作监上下,从宋大人至外雇的工匠,这几日都得在工地上禁足,不能回来了。” 阿牛心里砰砰一阵乱跳。 昨晚说过的那些纠葛翻上心头,他立刻可以确定,这是上面决策的冲突,却让将作监的工匠们夹在中间受过。 但邵盼不说,他便不应该知道。 毕竟是经过事的人了,再慌乱也强自冷静下来。 “邵娘子,借一步说话。” 第59章 灶台边的阿牛17 邵盼来报信,本就是冒险。看在和齐湄关系一向好,才来通个风,免得她家人担忧。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今日一大早,宫中竟动用上大内专用的的铁衣宫卫,封堵从宫中到天坛的马路,封闭沿途坊门…… 停市、洗街、戒严道路、盘查往来,整个平州的中心清了个空。 她沿着外围一路走来,隐隐可听到一路礼乐。 她自小在京城长大,母亲又是官场中人,对官场的排场可谓精熟于心。可如此盛大的礼乐声,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平和的雍容雅乐,听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地怕。 但她眼前的郎君,只是稍稍一惊,就低着头思考,之后面容安稳。让她这么看着,竟也觉得安心了不少。 阿牛稳了心神,尽量平静地问: “邵娘子,那工地在哪?家中之人可不可以探望?” “那都是皇家之地,本来她们上工,你知道的,就是马车来各坊市门口接人,晚上再送回来,外人不得入内。今日已封街戒严,连去那边都去不得了。” “如此,只有等?” “嗯,大概只有等。” 阿牛心里已经快压不住紧张了。 但他还是稳稳站在那,尽量温和地对邵盼道:“或许只是宫中的贵人,偶尔想出来看看呢?咱们不要太着急了,一定没有事的。” “对,也可能只是平常事。” “毕竟,这已经是京城了嘛。” 他竟然还勾起嘴角,笑了笑。 便是他自己,也真的想不到。就这两三日前,宋春帆不过说了几句话,他就恨不得当场自绝。而今天听到这种消息,还能稳稳当当劝住了邵盼,又当真没事似的把她送出巷口,自家又这么自然地走了回来。 二老在卧房里听了响动,齐父掀开窗来看了看,外边已没人。 “阿牛,方才谁来了?” “公公,是邵娘子。” “来找湄儿的?” “不,是帮妻主留个口信,说今儿不回来的。” “哦?怎么回事?” “工地上忙,有活儿要赶赶。” “唉,怎么就忙成这样?” 二老虽有抱怨,但也没有多怀疑。 阿牛这才慢慢地走回楼上,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地方。 他心一松下来,才走两步,忽然觉得膝盖之下软成了泥。亏他手快,扶住书桌,站在原地深深呼吸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力量,没有坐倒在地。 不知妻主照顾过的朱雀神,可否庇佑于她,将大祸消弭? 只怕那被涂了一半颜色的朱雀神,面对天子真身,都难以保全她自己了,还有什么空闲,管一管那个涂污她容颜的工匠呢? 此时此地,天地不应。 他多希望自己真的是个“雄鸡报晓”的命啊。这样的话,他就能坚信,妻主的运道,能因为一股玄之又玄的力气,逢凶化吉。 “我如今,竟连这个都肯信了。”他心酸地想着。 // 明知齐湄不归,晚上,阿牛依然是炸了春卷。 齐母笑道:“又沾了这刁钻丫头的光。” 第二日,早起给齐家二老热上几个鸳鸯花卷,从巷口买了糖油饼和面茶,一桌子摆起来,香喷喷的。 想着齐湄在工地上,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中午,擀了些荞麦面条,切碎了肉做成臊子,兜头浇上,再多加些醋,在寒冷的天气里,最是开胃爽口。 想着齐湄在工地上,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晚上,用猪油炝锅,将专门多擀出的面条做成了浆面。因用上了菠菜,起锅盛好了,就随手又撒上一层碎芝麻。 想着齐湄在工地上,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夜间点着灯,拿出厚被来,总觉得手里现有的被套,都还不够软和。 恰好齐父想起:“有一块布,是专给湄儿冬日用的,你拿了去,把厚被子收拾了吧。”给了他一大块压箱底的墨绿色绒布。 摸一摸,满手都是温软,如花瓣一般。 齐父又拿出一块来:“恰好要换被套,你把这被面拿去。我想,你两个原该用上这样子的。” 抖开一看,竟是一块喜鹊踏枝的提花缎,红艳艳的,又崭新。这布他在从前的行李中不曾见过,虽不知道公公是什么时候扯来的,却知道为什么在这会给了他。 他脸上有些羞赧,心里却极乐意地收了下来。 珍重地抱了两块布上楼去,套在厚棉套上。今年纺的新线,纫在了针上。 话本里都说,若果然有意外之事,用针时就会扎到手指。可他一切都很顺利。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熟练的活计,自然是毫无差错。 一条双人绒被,就这么成了。 且收进柜子,等她回来,是个惊喜。 夜色浓了,楼下二老早熄了灯。他这才躺进被褥,闭上眼睛。 没有她在身边,他也能好好地睡。 一觉,到天明。 第三日,第四日…… 戒严的街道早就解了禁,恢复了热闹,仿佛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阿牛是坚信着的。 // 第五日清晨。 是邵盼把齐湄送回来的。 清晨的雾,又湿又冷。门外那株柿子树,不知何时把果子悄悄煨得熟透了,把几条挂得满满的枝丫伸到齐家院墙里来。 阿牛正在井台汲水,只听吧嗒,吧嗒,轻轻的响声。 是落了两个柿子,正摔在他脚下。 他心念一动。 “事事如意?倒是个好话儿。” 这时候外边有轻轻敲门声,齐湄在叫: “阿牛,你在吧?” 阿牛也是愣了:“在。” “你在墙根啊?打水呢?开门开门,我回来啦。” 门扉一阵锁响,忽然被人从内拉开。 然后,邵盼就后悔,为什么自己要把齐湄送到家门口了。 她真糊涂。 湄湄这么大个人了,还能不认识自家门吗? 如今,不但没人谢她,她还得看着这两口子,像是烧久了的两块铁,热得红透了,正互相往对方身体中交融,渐渐铸为一体。 “啧啧,抱得再紧些。难道你俩还能一天不喘气儿么?” 她酸溜溜地腹诽,撅着嘴巴。 这两人还真的不想喘气儿了,就这么紧紧抱着,抱着。半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弹。 一个头发上还挂着漆。 一个裤脚上已被井水湿透。 不脏吗?不冷吗? 算啦算啦,送到了,就走吧,别碍着人家小别胜新婚。 口亨! 改天我再来蹭饭! // 顺着齐湄的指点,阿牛在储藏室一角,找到了有点破的躺椅。 擦干净,放平了,人就能躺在上面。再放个高凳子,凳子上放了盆子,兑上温水,这样洗起头发来,很是方便。 齐湄半闭着眼,絮絮叨叨地交代。 “你吓着了吧? “一开始我也吓着了,但是我这没官没品的,皇上才不会把我们当回事。她还没来呢,我们就都被隔离开了。别说看看皇上的样子了,一个衣服角都没看见。 “反正就是为了那个朱雀神涂漆的破事儿。我也不知道那些贵人们究竟怎么样商量的,还好我事先和宋大人都交代妥当了,大概是宋大人应对的吧。 “后来就真的是赶工了。好像是说,既然朱雀神都上色了,只能上到底。我就按照我们定好的那个法子,一色一色慢慢地涂过去。 “你不知道,之前我画了多久的旋子花,我都快变成旋子花了。这次画朱雀神,倒是忽然像有神明显灵一样,特别顺手!那个漆也是,怎么调怎么顺,一点点浓了稀了都没发生。 “到了昨天,一整天都在收尾细节。要不是天黑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躺了一整天,举着一整天的手,就画了一整天。我竟然都没有想吃饭! “直到上灯的时候,我才拿着清漆,涂上朱雀神的眼睛。 “阿牛,若你能看到,有多好! “我用黑曜石贴的眼珠,用螺钿贴的眼白。清漆涂上去,那个光彩,是什么东西都没法比拟的,那眼睛,就像活了似的。 “我都佩服我自己!硬是把一个杀头的任务做成了领赏! “我也有点羡慕宫里的人了。要知道这东西虽然是我做的,但等做完,我也看不见了,除了记忆,什么都留不住。但是皇上每年都能来看看。 “嗨呀,当皇上就是好。” 阿牛从担心到骄傲,最后忍不住笑:“你小声点。” “没事儿,皇上又不知道。” “你还说?” “这么半天了,一脑袋都是桂花香油味,都发臭了。阿牛,你看看,那漆化了没有啊?” “别急,这就给你洗。” 经过一遭凶险,又赶了几天的工,到了现在,齐湄才真正放松下来。 她自己擦着头发,坐在风炉边烤火:“阿牛做什么早饭?” “妻主想吃什么?” “嗯……煮些米粥吧。” “就这样?” “嗯,赶工的时候,吃东西仿佛都是漆味儿的。昨天前半夜没睡,后半夜才睡了小小一觉。现在虽然饿着,但是什么都吃不下。” “好,那我把粥煮得烂一些,你吃了好休息。” 家里存着些上好的精米,是储备年节的,平时都没舍得吃。今天拿出来一碗,淘洗干净了,加上一把百合,一把红豆,放在炉上小火慢熬。 “妻主,你自己看一下,我去做别的。” “嗯。” 齐湄托着腮,望着阿牛在灶边忙碌。 氤氲的水气,遮挡她一点点视线,灶下火星子,在木柴间噼啪脆响。她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这家常的活计,怎么也尝不够他的心意。 阿牛这几日虽忙碌,却没有今天这样,心里这么踏实。一边张罗早餐,一边忍不住笑笑。 转头来看齐湄,正看见她也眯着眼在笑。 他忍不住走过去,双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把柔软的一个吻,落在了她前额。 “妻主,以后可要记得,有我等你,回家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短篇到此,就可以告一段落。 连载完结,是为了寻找新故事。有了适合写成短篇的,我还是会继续写的哟,请继续关注~ 多谢大家一直跟着看文,评论给了我很多创作的灵感,于是改进了一下话匣子的结构,加了个统一背景,把故事串联了起来。 快穿自荐 《渣女制造攻略》(女尊,女生子) 别人快穿,是虐渣滓,斗极品,打开局面迎新生。 但是现在……穿成渣滓,穿成极品,我要如何收拾残局? 无良神仙,还我清誉! 第60章 尾声 故事完结,米卡睁开眼来。 “我也想娶个这么贤惠的夫郎了啊啊啊!” “其实这篇里,每一个食物都暗含一段故事的主题,我还是有些巧思,可以自得的。”棠梨连续得了几个评价,说话也更自信了,“这篇写的是爱情中的自卑。” “我能感觉到。” 棠梨思索着:“像阿牛这样的人,他的命运只能寄托在齐湄身上。身不由己,却遇人不淑的话,实在很危险。所以,我也很希望有人发现这故事表层之下的又一层意思——爱自己,不要寄望于她人。” 米卡:“嗯……有道理是不假,但是这个,要不要明白地表示出来呀?我看故事主体里并没有。” 棠梨:“就留给愿意深究的读者,自己挖掘吧。” 米卡这次摊开了手,等待下一个故事,却见棠梨合上了匣子。 “没啦?”她有点着急了,“这怎么就没了呢?你不是开店吗,有的是故事……”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哼,都不听。” “不听我也说。哼。”棠梨轻轻敲着桌面,“坏消息是,暂时没有新的话本故事了。好消息是,我在与你相处和谈话里,又追寻出了长故事的可能。这话本匣子里,原有枝未成形的笔,如今它自己可以立起柜子来了。” 米卡转过头去,只见一个新的柜子出现在店铺一角。原先尘封的旧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看起来有点孤单呢。”她环顾这又旧又新的店铺,“我是真心希望太太能生意兴隆的。” “我知道。我也很感谢你不再沉默地光顾,而是说出感受,和我共享。没有你的热情,我还是缺少一些动力的。” 米卡虽然期待新柜子,但看着棠梨合上话本匣子,心里还是依依不舍:“这话本匣子里,还会有新的故事吗?” 棠梨:“有啊!当然有。这个匣子,可是我开新店以来的第一件珍宝。如果追寻到了适合的故事,我就会收在里面。说不定,将来它会有很多内容,会变得原来越大,不再是个匣子,而是一个箱子、柜子了。” 米卡:“那要等多久?” 棠梨:“说不好。不然,你先移步这个柜子,感受一下新的故事吧。你放心,我是会不断去追寻新故事的,同时,也很乐意看你感受着我这里的故事,和我说说你的想法。” 米卡:“我有点不舍得这个匣子。” 棠梨:“匣子一直在,柜子里又另有巧思,我个人强烈安利。” 米卡:“我就再信你一次!” 她把手放在柜子上,就笑出声来。 “《渣女制造攻略》?你也会搞快穿了?太太,你现在是越来越像个晋江人了。” 棠梨摊手手:“进了晋江的门,就是晋江的人。大家都是真香,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好吗?” 米卡:“等我看完柜子里的故事,我再和你说话哦!” 棠梨:“你是贵客,一切请便。” 新的柜子,新的故事,等待人再来追寻。这间“棠梨煎雪”书铺,渐渐泛起玉兰花的香氛……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集到此完结~撒花花~ 长篇连载已更名,现在叫《女尊之渣女难为》,希望大家能够继续关注棠梨,继续支持这个小书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