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巧逞窈窕(二) 作者:绣猫 文案: 王朝飘零,天子孤弱,阉竖干政,孤立无援的公主,仓促下嫁胡虏血统的驸马。 两人既不是天赐良缘,也不是佳偶天成,情意绵绵。江山风雨飘摇之际,两人能否成就乱世姻缘? 是江山美人只取其一?还是识于微末之时,绝于天下大治呢? 这里有窈窕美丽的公主可惜她不是柔婉贤淑的女郎,这里有文韬武略的驸马可惜他不是一往情深的夫郎,除此之外还有眼神缱绻的探花郎,惹人怜惜的少年郎,还有个身残志坚的宦官内心一直想变身狼,不要再问我这里还有什么了,上面那么多肯定有你中意的一只狼,不好意思打错了,是一位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公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虐 第1章 庭前弄影(一) 郑元义撩开一只眼皮,懒懒伸手去掀锦帐。 明亮的天光如利剑般刺入双目。 他大吃一惊,呼啦一下翻起身,身旁的乐伎睡得酥软如泥,还要上来缠他。郑元义一把将人搡开,跳下榻左右一看,满地翻倒的酒盏盘碗,酒液还从桌上滴答落地。 越着急越乱得没章法,襕袍不知道丢哪里去了。郑元义一看天色,不敢再耽误,穿着薄衫单袴,一路小跑出了北平康里,沿御街冲至望仙门。 卯正已过,百官早列队经望仙门进了朝堂。门口执戟的金铠卫士正闲得发慌,抓着一名晚到的青袍小官扯皮。郑元义懒得去瞧那倒霉蛋是谁,对禁卫们随意一点头,便要进宫门。 不料衣领被人从后猛然一扯,郑元义被勒得差点翻白眼。扭过头,看清那胆大包天的青袍小官,郑元义横眉冷笑:“周里敦。” 周里敦一手指向郑元义,对禁卫道:“他也没有符信,凭什么进宫?” 郑元义忙往腰间一摸,果然鱼符和襕袍一起丢了。他也不心虚,对周里敦露齿一笑,“我乃内侍省宫闱监臣,每日都要自宫门出入几次,他们都认得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擅闯宫门?” 那些禁卫不分青红皂白,只催促郑元义道:“卯正已过了,中官快进去吧,别和他啰嗦!” 周里敦叫苦不迭。他因与姚师望护玺有功,有幸起复,被擢殿中侍御史。这几月大批的官员或升或贬,吏部忙得不可开交,他的通籍还迟迟没有送到门卫监入档,偏今日台院召集全员商议恭贺太后千秋事宜,这个当口误了应卯,怕要召至台司不满。 一着急,也顾不得和郑元义斗嘴,周里敦抓后领的手瞬间往他肩头一挪,亲密无间将郑元义搂个满怀,对那禁卫道:“我乃新任殿中侍御史,与这位中官是旧识。”另只手在郑元义胸前拍了拍,顺势把他往门里推,“郑兄,走,快走。” 郑元义被他这一抱,笑容都扭曲了,“周副端,”他咬牙,一字一句道:“自重。” “郑兄你穿的有点少哇,看都起鸡皮疙瘩了!”周里敦殷勤备至地揽着他,“快走快走,别着凉了。” 郑元义胡乱对禁卫点个头,被周里敦软硬兼施推进了望仙门,到了长廊下,两人倏的分开,互相嫌恶地看了一眼。“阿嚏!”郑元义打个喷嚏,一张白净的脸都涨红了。 周里敦怕他还要喷口水,捂着鼻子离他更远一点,闷声道:“你身上怎么那么臭?” 郑元义低头一看,才发现衣襟上零零星星沾着可疑的痕迹,怕不是酒渍就是菜汁。这样一副尊容到了太后面前,恐怕要被固崇一个打耳光打出来。眉头一皱,没再跟周里敦废话,忙折身回宫闱监去洗漱换衣。 周里敦也急着要去侍御史处应卯,一边掉头跑,回头再看郑元义那慌里慌张的身影,鄙夷地直摇头。 两人短暂地分道扬镳,不到一刻,又在太后处冤家聚首。 太后的千秋,是克复京城后的第一件喜事,按照太后意愿,是要隆重地举办一次,以慰藉民心,彰显国威,因此皇帝、六省各部局齐聚一堂,拿出许多新鲜贺法给太后参详。 太后听了一气,不外乎诸镇供奉,属国来朝,看百戏,摆宴席,再了不起去市坊微服观灯,太后听得没什么兴致,又怕到时候聒噪,闹得她头疼,干脆说:“不如到时候去大慈恩寺住十天半个月,好好清静清静。”她指人群中的郑元义,“让七娘也一起去,她这段时间气色很不好,去养一养。” 郑元义替吉贞应承了,“是。” “阿姐到底什么病?”皇帝忧心忡忡的,当即就传御医来答话。 御医对清原公主的病症,诊了一次又一次,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被皇帝传来问话,众目睽睽之下,不敢妄断,只能推说:“劳累过度,气血不足。” 皇帝将信将疑,“真的?” 御医汗颜,忙叩首道:“是臣医术不济。” “你退下吧。”太后叫他下去。沉默片刻,对皇帝道:“听说前些日子陛下下旨,卢龙郡公御敌有功,擢封武威郡王,可有命郡王进京来面圣谢恩?” 固崇在太后背后答道:“范阳进奏院称,郡王有伤在身,暂不能奔波,待日后再来面圣谢恩。” “伤的很重么?”太后脸拉了下来,“七娘在京城,他不来接,叫她一个人怎么回去?” 固崇看太后那副架势,大有当场派人去范阳押武威郡王进京的意思,他讪笑一声,小声提醒太后:“节度使听调不听宣,他不肯来,也只能算了。” 太后满脸不高兴。她倒不在乎吉贞夫妻是否有什么嫌隙,只怕一个出嫁的公主,长年累月住在宫里,莫名其妙的,朝野内外要说闲话。皇帝倒乐得吉贞暂时不用再回范阳去,听说温泌不来,他去了一桩心事,眉开眼笑对左右道:“去叫阿姐来,一起商议太后千秋庆典。” 宫婢便去请。半晌,吉贞姗姗而来。春意盎然,她大概是特意从禁苑绕了过来,发鬓上别了一枝红樱,涂了口脂,倒不像太后想象的那么精神不济。“七娘,来这里坐。”太后伸出手,对吉贞表现得格外亲切。 吉贞微微一笑,说太后身边围的人多,怕气闷,只拿了一只月凳,坐在殿门口,拈枝樱花,望着殿外柳絮如丝。 众人重新说回太后庆典之事,固崇提醒太后,“太后忘了?我们先头说过,要自神策军与京城各支禁军中选拔英武之士两千名,以扩充羽林卫,专为陛下与太后扈从。”当初万骑营,自京都沦陷后,便分崩离析,太后经此一难,回京第一要务,便立誓要重组亲卫,听固崇一提,太后道:“不错。” 固崇对皇帝笑道:“奴有个主意,太后千秋之日,请陛下与太后驾幸丹凤门,神策军与其余禁军于丹凤门下列阵,比试骑射武功,头两名者,立授左右羽林中郎将,其余两千名优胜者,充入羽林军,为陛下与太后扈从亲卫,一来振奋士气,而来彰显皇恩,这样可好?” “好。”皇帝是个小孩心性,一听有热闹可看,满口答应,“此事交由门下去办。” “殿下。”周里敦趁人不注意,缩肩塌背,挤到吉贞面前,对她叉手见礼,脸上带着欣欣然的表情,“臣……” 吉贞正在留神听皇帝与固崇说话,不防被周里敦贸然打断,她手指在唇上一比,周里敦顿时醒悟,讷讷地退了一步。低头朝左右一望,见郑元义袖手立在对面,正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周里敦眼睛一瞪,别过脸去。 他们在这里打眉眼官司,固崇却被皇帝的愚钝气个够呛。他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各部局闲杂人等都陆续退下,殿上只留皇帝、太后、吉贞等人,周里敦还有话要对吉贞说,硬着头皮立在原地不动。 固崇满心厌烦,皇帝和太后都太蠢,他索性直话直说,“陛下,遴选羽林卫中郎将一事,交由三省,日后羽林卫便也要受三省辖制——陛下可忘了朱邪诚义攻入京时,南衙把持禁军,不肯放禁军护送陛下入川?陛下若要这只羽林卫只听令于陛下,就应该亲自遴选忠勇之士。” 皇帝一张稚嫩的脸上略显畏怯,“可朕不懂,怕选的人有二心……”他求助地望一眼吉贞,“阿姐,你说怎么办?” 吉贞坐着不动,拂去膝头飘落的柳絮,她说:“陛下,听听固阿翁怎么说。”含笑看一眼固崇,她故作糊涂,“阿翁说,这遴选一事,该由谁来主持?” 固崇被她一噎,那句“奴愿为陛下分忧“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又咽了回去。 太后灵机一动,说道:“陛下,这事交给阿翁好了。阿翁当初指挥禁军克复京都,众人有目共睹,这只羽林卫交给阿翁,我放心,陛下也可放心。”她正在兴头上,简直有气吞山河之威势,“神策军也交由阿翁统帅吧。“ “阿姐觉得呢?“皇帝又转向吉贞。 吉贞闻言沉吟,也不说好,也不说坏。固崇接连看她几眼,忽然轻轻一笑,作势捶了捶自己肩膀,说道:“陛下,奴老迈,不堪重任,陛下若不放心南衙,不如在身边另选一名德才兼备的忠仆……”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郑元义。 郑元义一颗心都快跳出嗓门,渴切地张开嘴。 贱骨头。固崇轻蔑地想,转而对皇帝诚恳道:“奴推举宫闱监郑元义担当此任。” 郑元义忙去看吉贞。谁知吉贞却说:“他何德何能?” 固崇道:“郑元义在平卢军中即为行军都监,论资历,也勉强够了。” “那就郑元义吧。”太后也不懂固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他父子情深。她一锤定音,“郑元义主持丹凤门侍卫遴选一事,若办得好,就赏你做神策军宣慰使,掌羽林卫虎符。” 郑元义梦游似的,走到殿中,跪地叩首,“谢太后、陛下隆恩。”转而对吉贞拜谢:“谢殿下大恩大德!”想起自京都到范阳,再返回京都,这一年的心酸,他热泪盈眶,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殿下当初派郑元义去平卢军,就为了这一天吧?”与吉贞擦肩而过时,固崇侧首对她一笑,“如今心想事成,不再怨奴了吧?” “我岂敢?”吉贞哂笑一声,不再多言,同太后告辞。郑元义与周里敦两个忙闷头跟上。郑元义刚刚荣升未来的神策军掌印宦官,容光焕发,连周里敦也看得顺眼不少。 走到禁苑,郑元义按捺不住,叫道:“殿下。” 吉贞立住脚,刚才走得快,鬓边的红樱掉落,她的脸色也丧失了色泽,在姹紫嫣红的映衬下,略显晦暗。 周里敦心里一沉,他觉得吉贞可能真的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一时要出口的话也踯躅了。 吉贞对郑元义道:“南衙的人不会轻易让你拿走神策军的。”固崇此举,无异是要推她和郑元义出去做出头鸟,和南衙打的头破血流。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郑元义毫不意外,他满脸坚决,“奴要凭一己之力把神策军的虎符夺过来,殿下可置身事外,不必替奴出头。” 吉贞嗤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替你出头了?” 郑元义苦笑,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吉贞问周里敦。 鬼鬼祟祟……周里敦对这个很有异议。不过……他此时确实有点难以启齿。跟在吉贞身后,他肩头拂过一绺绺柳枝,始终没有开口。 吉贞手拽住一根嫩柳,回头看一眼周里敦,她扑哧一笑,“你这个表情,让我想起了当初你在我宫里,想替姚师望求官那个样子。” 周里敦汗颜,“姚兄护玺有功,如今官职比臣要高得多了。” “不是姚师望,那又是谁?”吉贞似笑非笑。 周里敦抬头,满眼热诚,“殿下,陇右军归附,连戴申都得以免罪,暂领神策军驻扎丹州,徐采不过是戴申帐下一名佐臣,反遭罢黜?难道是殿下记恨他在晋阳试图劫持殿下的事?此人立志温裕,局量宏雅……” “够了。”怕周里敦洋洋洒洒,又要将徐采夸个天上有地上无,吉贞及时将他止住,“我没看出来他身上有这许多好处。”顿了顿,她轻轻放开柳枝,任它打在自己发髻上,“况且……戴申是自愿臣服,他不是。他若亲自来我面前请罪,兴许我在陛下面前提一提,赏他个官做。” 这话里话外,分明是要报私仇了。 周里敦不禁攒眉——这事他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徐采那个性子,又怎么会轻易对人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上部已经完结,有些想法,在这里跟大家分享: 作者不是历史专业从业人员,也算不上业余爱好者,文中涉及到古代军事、政治桥段,依靠的不过是common sense。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所谓阴谋阳谋,只能推波助澜,顺势而为,单凭一张嘴力挽狂澜,其实不现实,很多时候,文中的人做决定,是考虑综合情势而为。戴申是败于备战仓促,人心不齐,主帅一意孤行,因小失大。从军事家的角度来看, 是京城守备战的胜利,导致了整场战事的转折,从历史学家的角度,是当时萧王室仍旧占有绝大多数百姓的拥护,才得以镇压叛军。文中明确提过,晁延寿并没有被公主说服,高官厚禄、与皇家联姻,只是诱因,他倒戈的根本原因是看到了禁军克复京都,认为戴申会败,因此才决定顺势而为。文中也明确提过,公主认为此战后朝廷的胜利,充其量不过是饮鸩止渴,扬汤止沸,真正的隐患,并没有得到根除。此刻朝廷的胜利,不过是王朝衰败过程中阴差阳错、情势造就的昙花一现。 本文是言情,不是史书,也不是军事论文,作者会选择性地给予主角高光时刻,略微施展金手指,但作者并不是没有常识。起码上过几年历史课,基本常识谁都有,读者有,作者也有。 第2章 庭前弄影(二) 上巳节前,太后移居大慈恩寺。待到巳日,凤辇停驻慈恩寺对面曲江池畔,遍览浮桥弱柳,春浦皋兰。游人摩肩擦踵在江边踏青赏春,被禁卫拦着,只能远远瞻仰太后及各位公主的凤仪。 太后沐浴在春光之下,也不觉心情明媚起来,在外头盘桓了半日,才恋恋不舍地催驾回寺。甫一下车,听见讲经院传来嗡嗡钟声,隐含悲戚,太后眉头便皱了起来。 主持赶忙来回话,称道:“工部员外郎冯赫家老母殁了,今日在寺中设斋超度,太后嫌聒噪,就下旨命他们都撤了。” 太后一愣,说:“死者为大,别去搅扰亡魂了。”挪到一处清静的寮房,想了会,对左右道:“前些日有名姓冯的郎官请旨要给他母亲追赠邑号,礼部来问,我只说他品级不够,给驳了。这会想起来,原来就是冯赫家。怎么也没有人提醒我呢?” 固崇一笑,说道:“西北平定之后,河东河北诸镇成了南衙相公们的心头病。礼部有意不提这一茬,大概也是有人授意。” 太后不高兴地说:“提防是该提防,礼数上不能差的。好歹也是亲家,冯赫母亲去世连个邑号都没有,传出去不好听。” 固崇道:“循例五品以上官员母妻才赐邑号,冯赫如今是六品。” 太后道:“那就授他个五品正官吧,追赠他母亲为郡君。” “奴这就传旨给礼部。”固崇正要走,又被太后叫住了。 原本是丧事,太后琢磨着,倒也不失为一个促使温泌吉贞夫妻重修旧好的良机。她命固崇道:“叫七娘来,我要交代她几句。” 吉贞年轻,嫌寺里窒闷,在曲江畔多待了一阵,被固崇命人请回来时,车轸上堆满了沿途游人投掷的柳枝,上头系着写满诗文的丝绢,都是些屡试不中的书生,想要另辟蹊径,走公主的门路入仕。 吉贞对这些落魄文人向来没什么好感,看也懒得看一眼,命人将柳枝和诗文都付之一炬。到了太后处,脸上犹带笑容。 太后搭眼一瞧,不免有些羡慕。年轻就是这样好,病中出外透透气,焕发的容光便如春色般鼎盛明媚。不像她,不到四十的人,病一次,老一次,脸色发黄没法看了。 “七娘,”太后命她坐,“冯赫和武宁公主的嫡母,几日前殁了。” 这事吉贞早知道了。但她装作头次听说的样子,说道:“哦?” 太后没从她脸上看出丝毫伤心的神态,不禁皱眉,“武威郡王的外祖母,也和你祖母一样的。冯邸月中要办丧仪,你也得去。” 太后就会给她找事。吉贞不乐意,“素不相识的,不去了吧。武宁已被封做公主,和冯家也没干系了。” “怎么没有干系?”太后嗔道,留意着吉贞的脸色,“听说武威郡王也要赴京吊丧,他在你不在,像什么话?” 吉贞不为所动,“我身子不好,去不了喧嚣的地方。”还作势咳了几声。 太后手按在案上,盯着吉贞,脸上带点冷笑,“恐怕到我死的时候,想要你哭一声都难。” 吉贞微笑道:“您是太后,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莫不尊崇。”哭肯定还是要哭的。 太后真正动了气,拉下脸道:“你这个六亲不认的性子,难怪好好的夫妻闹成这样!” 恰有内臣来禀报,称中书侍郎贺朝章的夫人等来谒见,吉贞趁机起身:“那我……” “你先别走。”太后瞥她一眼,“我话还没有说完。”吉贞只得又坐了回来。太后拂了拂鬓发,抱怨道:“出了宫也不得清静。”知道是刚才在曲江池畔停留那一阵,惹得各府女眷闻风而动,只能说:“请相公家的夫人来吧。再有人来求见,就说我歇了。” 贺夫人见了太后,不提来意,只奉承太后气色佳,似又年轻了。说了一通废话,太后高兴之余,亲切了许多,说道:“你有何事,直说便是了。” “是。”贺夫人四十多的人了,想起这事,脸上还有些窘色,左右看了看,轻声道:“实在是家丑,妾不知如何开口。” 太后意会,挥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左右闲杂人都退下。吉贞原本是嫌太后话多,不肯在这里多待一刻,这会兴趣来了,端坐不动。 贺夫人定定神,赧然道:“是妾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十年前徐相公家的小郎君高中探花,妾的女孩刚及笄,两家订了婚事。谁知徐郎君一去陇右多年,没能成礼,我家相公怕女孩年纪大了,不敢再耽误,想与徐家退亲,恰去年徐相公因罪被黜,又怕被人说落井下石,没好提这话……” 太后听得入神,不禁问道:“我去岁秋季时听人说,徐家主动和你家退了亲的。” “是。”那是徐采追随戴申反叛时的撇清之举,贺夫人哪还好再提这话,含糊应了一声,又擦泪道:“从去岁秋季到今春,不知多少家的郎君来求亲,妾的女儿死活都不肯答应。她今年二十五了,真不能再耽误了。妾没法,逼问了她一番,她才说,这辈子要从一而终,除了徐家的郎君,谁也不嫁。” 太后叹道:“真是个烈性的娘子。” 贺夫人道:“妾只能去求我家相公,可徐郎君如今待罪赋闲在家,前途未卜,相公说,宁愿送弗儿去观礼挂冠修行,也不肯把她嫁给一个逆贼……妾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太后明白了,“你来是想替徐采求个官身,好让贺相公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不敢。”贺夫人忙道,“只求太后给句话,赦了徐郎君的罪,我家相公也就松口了。” “徐采探花之才,只可惜识人不明,跟错了主公。”太后对徐采倒没那么严苛,“当初戴申主动伏罪,陛下连陇右军都赦了,徐采区区一个掌书记,听命行事而已,又何罪之有?赦免是不必多此一举了,可以给他一个功名,不至于委屈了贺相公家的娘子。” 贺夫人喜不自胜,“谢太后!”女儿成了老姑娘,她是一天也不敢等了,忙问:“太后何时下旨?” 贺夫人一催促,太后又后悔了。许诺给得太快了,徐采一是徐度仙之子,二是戴申亲信,该给什么官,须好好思量的。固崇还没回来,她不敢再轻易开口,只能说:“我得亲口问过徐采,他若的确知错,愿戴罪立功,才好替你去向陛下求这个情。” “巧了。”固崇从礼部传完旨回来,一边走进来,笑着说道:“奴刚才经过曲江池畔,正见徐郎和一群文人士子在曲水流觞。果然是鹤立鸡群,人群里奴一眼就看见了。” “他倒悠闲。”太后笑着看了一眼贺夫人。 贺夫人难免尴尬。一边自家女儿寻死觅活要嫁他,一边这耽误人家女儿青春的混账只顾着吟风弄月,风流快活,哪有个待罪的样子?她连个正经岳母都算不上,却要厚着脸皮来替他求情。 今日是注定清静不了了。太后遂道:“叫人悄悄地去传话,命他来见我。”对这个名满京都、俊雅风流的探花郎,太后还挺好奇。 贺夫人无地自容地起身,“太后可否容妾在房后避一避?也别告诉徐郎,是妾来求的太后——他文人气性高,怕以后要迁怒妾的女儿。” 太后点一点头,命宫婢领贺夫人去别的寮房躲避。 贺夫人一离开,太后百感交集,又叹一声,有意无意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话是说给吉贞听的,吉贞假装没听见。想起前几日周里敦才来替徐采说项,她撇嘴一笑。 有的人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自知,轻佻浮躁,而拥趸众多,简直叫她嫉妒了。 她掸了掸裙摆,慢悠悠走到廊下,对逗猫的桃符道:“有贵客,去煮茶来。” 徐采被内臣从人群中拽着衣角扯了出来,得知太后召见,疑惑不已,一边往寺内赶,抬起袖子嗅一嗅,浑身酒气扑鼻,怕被太后怪罪,沿途东张西望,见山门处一堆碧绿的薄荷草,便揪了一把别在衣襟上,以遮掩酒气。 自殿外甬道到了僧舍外,见僧人全避到了别处,只有内臣与宫婢林立,一名女子背对他,穿着窄袖上襦,绿裙红帔,身姿十分婀娜,正低头看白猫咬着鞋头缀的明珠。 徐采难免多看了几眼,待那人侧过脸,他猛然停脚,认了出来。“殿下。”他垂眸,远远地施礼。 离得远,他声音又不高,吉贞大概没听见,也没理会。徐采拱手弯腰等了片刻,抬头看她一眼,便往太后处去了。 拜见了太后,徐采起身,太后目光在他脸上身上盘旋片刻,不由赞道:“果真百闻不如一见。”被固崇逡了一眼,惊觉失言,颧骨上顿觉火辣辣的,为遮掩自己的失态,又突兀地冷了脸,说:“坐吧。” 徐采敏锐,立即推拒,“臣不敢。” 太后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仍是诘问的意思,“你当年进士及第,先帝爱才,择你到陇右为官,你如今回来了,手好脚好的,怎么不到御前来谢恩?” 徐采规规矩矩垂手而立,说道:“臣戴罪之身,未蒙传召,不敢擅入禁宫。” 桃符送了茶来。徐采接过,这婢子在兴龙寺时,动辄对他横眉竖目,这会却殷勤得奇怪。徐采掀起茶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鼻翼动了动。 “坐呀。”吉贞翩然而入,见徐采呆呆地站着,她温柔地招呼了一声:“吃茶。” 徐采便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吃了一口茶,顿时眉头一紧,苦得连舌根都发麻了。也不知桃符往这茶里煮了多少黄连粉。抬眼一瞧,太后等人面色如常,吉贞若无其事,用丝帕拂着凤履上沾的猫毛。 徐采喉头一动,把一口茶吞下去。继而沉默不语。 太后道:“陛下并没有罢黜你。但你如今也不宜在陇右,现在南衙各部司要等有合适的职位出缺,才能安置你。这个须吏部裁决。” 徐采道,“是。” 太后见他木木的,除了一张脸,全然没有别人口中风流才子的气度,暗自的奇怪,那主持又遣僧人送了寺中自己种的樱桃、枇杷、西域来的庵没罗果,红艳艳,黄灿灿,一盘盘呈上来。太后叫固崇分了一些摆在徐采面前。 徐采闷头猛吃,一言不发,只有被太后问到了,才简单地答声是或者否。 吉贞笑道:“听闻徐郎素有辩才,怎么今日惜字如金?” 徐采以袖掩面,吐出一堆樱桃核。踯躅片刻,他垂眸道:“臣从幼时,被亲友追捧,自负聪颖,爱逞口舌之利,原本无心,却常惹灾祸,得罪贵人。臣追悔莫及,因此起誓,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吃饭,做个饭桶,总强过长舌妇。” 吉贞哼一声,说:“要少说话,怎么又啰里啰嗦一大堆?” 徐采道:“臣失言。”又拿了只枇杷专心致志地啃着,借机不再开口。 枇杷啃完了,嘴里苦味稍解。吉贞好心劝说:“甜的慌吧?吃口茶解一解。” 徐采低头一看,茶瓯里还剩大半瓯黄澄澄的茶汤。他趁人不查,将衣襟上的薄荷摘下,指尖一弹,正落在猫儿头上。 “喵呜。”那猫儿抖了抖胡须,跳上徐采膝头,要去叼他胸前的薄荷草。 徐采躲闪不及,大半瓯茶汤,都倒在了衣襟上。他扯着湿淋淋的衣襟跳起来,连声告罪,“臣该死。” 太后见他一张白净的脸都红了,轻轻一笑,说道:“我的猫顽皮,吓着你了。”叫人把猫抱起,说道:“先回去吧,改日再传你。” 徐采如释重负,道声“臣告退”,便一溜烟地走了。固崇送徐采到慈恩寺山门处,含笑袖手而立,说道:“徐郎,太后虽然比你年长,也还算青春貌美,她青睐你,你又何必避之如洪水猛兽?这样的机会,你可知天下多少士子趋之若鹜啊?” 他未见得真是怕太后深宫寂寞,要替她觅一位有情郎,但有机会臊一臊这个有眼无珠、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他是乐在其中。 徐采眼神陡然一利,温和的面貌变得冷硬,“中官,你乃内臣,我为外官,太后的凤榻,你挨得,我挨不得。祖宗礼法,道德廉耻,某一日为人,不敢忘。”阉人狗吠,他不稀罕和他互喷,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怒气冲冲离开慈恩寺,经过游人如织的曲江池畔,徐采冷着脸只顾走,和一人撞个正着。偏过脸一看,正是经年未见的徐度仙,挽了发巾,穿着布衣,被一群文官簇拥着经过。 徐采那一下,把徐度仙撞个趔趄。众人不认得徐采,指着鼻子要骂,徐采默然,见徐度仙一张脸是老了许多,发巾下露出花白的鬓,他心头怆然,正要见礼,徐度仙却如同不认识般,对众人和声道:“走吧。”便丢下他而去。 徐采怔怔立了一会,柳枝眷眷地在肩头拂过,画舫上垂挂的璎珞随风而动,一切都是温柔多情的,唯有他在荦荦人世孑然而立。 没滋没味地回到周里敦借给他住的那间破落小院,徐采和周里敦随意点了点头,便走进房内,倒头躺下,茫然望着帐顶。 “履光兄,”周里敦试探地在门外轻唤一声,知道徐采心情不好,他犹豫了一会,把一个包裹递给他,“徐府有人来,送了这个给你。” 徐采将包裹打开,见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一摞料子极好的春秋衣裳,价值不菲的笔墨纸砚,另有雪白的银锭十几个,够他阔阔绰绰用一年的了。 周里敦穷,家里没有仆从,是他亲手把包裹接了进来,见徐采望着那包东西发呆,周里敦也莫名眼眶一热,说道:“别说我等,连徐相公对你,也仍是一腔舐犊之情,只是不能宣之于口。履光兄你,又怎么一味消沉呢?” 徐采把一双丝袜放了回去,低头道:“你说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较忙,更新不稳定。24号之后恢复日更。 第3章 庭前弄影(三) 郑元义主持丹凤门武选的事进展的并不顺利,他一筹莫展,只能又来求吉贞。 “南衙十六卫无人参选?”吉贞雪白的手指正在一堆钗环中翻捡,她停下来,好笑地说:“做陛下的亲卫,品级高、饷银多,他们还不愿意?” 太后还是咬紧牙根,亲口许诺了比普通禁军高出一倍还多的饷银,他们不领情,到了太后处,又是郑元义的不是。郑元义这会才觉得事情棘手,巴巴地望着吉贞,“底下普通士兵当然是肯的,只是上头不肯放人。” “上头不放人,那我也没办法呀。”桃符又将礼服送了上来,吉贞在锦绣的纹样上抚了抚,瞥郑元义一眼,“怎么,后悔从固崇那里抢这差事了?” 郑元义咬牙,“不后悔。”浸淫宫廷十多年,他深知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可再难的事,只要想办,一定能成。 “现在是南衙刁难你,去固崇那里服软,也没用。”宦官掌兵,自古少有的事,满朝文武当然要卯足了劲使袢子,固崇老奸巨猾,推了郑元义去做这个出头椽子,吉贞原本也没报多大希望。 郑元义见吉贞四平八稳的,没太大反应,暗自地失望了。“千不该万不该,差事都已经揽上身了,不能半途而废,”郑元义不泄气,瞧着吉贞,半真半假地作势要告辞:“殿下不必犯难,奴挨个去给诸位相公们请罪叩首,软磨硬泡,也要让他们点头……” “站住。”吉贞叫住郑元义。明知这东西装腔作势,她懒得揭穿他,把桃符手上的托盘推开,沉吟道:“十六卫不归政事堂直统,他们想必只会推三阻四,你就算把门槛踏平也没用。” 郑元义试探道:“殿下给奴指条明路?” 吉贞要张口,突然又停住,乜着郑元义,“怕这条明路你心里早有了。”否则怎么会径直上门来找她? 郑元义也笑了,心悦诚服地,“殿下慧眼。奴琢磨着,这事还是要去找各卫统帅,求他们放人,不过奴和他们素无交情,只除了姜将军……” 果然是把主意打到了姜绍头上。姜绍日前才从河西回来,进宫觐见时顺道拜见过吉贞,郑元义立即便留意到了。 姜绍向来对郑元义不假辞色,他自己去求见,恐怕能碰一鼻子灰,要是换了吉贞,姜绍也只能言听计从了吧?郑元义胸有成竹。 吉贞却摇头,“姜绍新进才被擢金吾卫将军,要他刚一回禁军就得罪同僚,强人所难了。” 郑元义嬉笑一声,“殿下同他摆明车马,不得罪同僚,就要得罪殿下。看他怎么选?” 吉贞微笑道:“他现在遥领河西边军,统帅京畿府兵,认真论起来,是我得罪不起他了。” “姜绍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殿下之功?”郑元义声音低了,“殿下该适时敲打敲打他了。重归禁军的姜绍,若不加约束,怕他早晚屁股要歪到南衙那边去。河西陇右平定不易呀!” 郑元义话虽粗,理是这个理。吉贞心里是认可的,面上却不露声色。 郑元义怕她还是不肯,急得指天为誓,“奴此身此心,只为殿下,生死无惧,白首不移!” 吉贞垂首看他。说到激动处,郑元义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额头浮起薄汗——贱骨头。吉贞心道,她让他学狗,他一定能当场汪汪叫。 比起来,姜绍的铁骨铮铮,反而让她有些忌惮呢。 她抚摸着新染的指甲想了一会心事,抬头一看,郑元义还在那里诅咒发誓,吉贞扑哧一笑,喝止了他:“行了。” 郑元义瞧着她的脸色,不禁喜出望外,“殿下这就传召姜绍?” “你当人家是你?起来吧。”吉贞踢他一脚,石榴红的绫裙轻轻一荡,郑元义忙替她掸了掸裙角上的微尘,顺势起身。 姜绍如今已经扶摇直上,不是她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了。吉贞想一想,吩咐桃符道:“丹凤门武选前夕,内外命妇要入宫谒见太后,你去请旨,今年宣姜绍的夫人也进宫来。” 桃符应了,见几件新裁的礼服呈上来,吉贞只顾着和郑元义说话,还没顾得上看几眼,她催促道:“殿下快试试礼服吧,明早就要去冯家了。” 郑元义走到门口,听见桃符这句,他悄悄止步,隔着帷幕侧耳聆听。 吉贞目光转回面前的钗环和礼服上,却显然兴致不高。这趟去冯家凭吊,大致算是被太后半强迫的,她将衣饰随手翻了翻,说:“是丧事,就不要穿戴的这样华丽了,素服即可。” “素是要素,也不宜太简陋了。”桃符轻声说,“殿下莫忘了,范阳也要来人,兴许明日武威郡王就到了。” “我不去了。”吉贞声音蓦地冷下来,将刚刚拾起的金钗“哐”一声丢回匣中。 “哎呀,殿下!”桃符急得跺脚。 郑元义无声地放下帷幕,蹑手蹑脚离去了。 翌日晨起,吉贞对镜梳妆,见眼下乌青,更不想去冯家了。太后闻讯,板起脸来申斥了她几句,吉贞怫然而去,回到居处,振作精神敷粉涂朱,她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眉眼,突然冷笑一声,放下手道:“昨日还笑郑元义卑贱如狗,想我自己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这话没头没脑的,桃符惊异道:“殿下何等尊贵,怎么好与他一个阉人比?” “尊贵?”吉贞“呵”一声,“武威郡王若要我对他叩首请罪,怕他们立即要按着脖子逼我下跪了。” 他们,无非是太后等人。桃符不敢多言,迟疑半晌,才讷讷地说:“殿下,郡王不会那样对你的……” 自西川返京那一件事,吉贞没忘,桃符不敢忘,更不敢去回想。话一出口,她已经自觉失言,忙拿起螺子黛,说:“殿下闭眼,奴来替你描眉。” 磨蹭了半天,吉贞终于下定决心,启程来到冯邸。 冯家近日紧赶慢赶,将宅院修得簇新轩丽,冯老郡君停灵之处,祭礼堆得如山一般高,堂上服朱着紫的官员们川流不息,冯赫新获擢升,范阳又声威正盛,虽然死了老母,却架不住满脸红光,喜气洋洋。 清原公主驾临,随行有皇帝、太后亲赐的祭礼,冯赫亲手接过,深感皇恩浩荡,又扑到老郡君灵前,哭了一场。顿时厅堂两侧鼓乐大作,冯家男女老幼,远亲近邻,都跪在灵前嚎啕,只剩吉贞独自站在堂上,既突兀,又尴尬。 若换成普通百姓,此刻该执孙媳礼,也要哭灵的,吉贞却半点眼泪也没有,脸色也冷淡,那已经出嫁的冯娘子对吉贞原本是满心畏惧,被冯赫拼命使眼色,迫不得已,越众而出,对吉贞行礼道:“殿下精神不济,请到厢房来歇息。” 冯娘子嫁的不错,脸色丰润,穿着素服,也十分貌美。吉贞并没有把她和当日那个发癫撒泼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去,只勉强点一点头,说道:“我为老郡君奉一炷香。” 冯赫亲自拈香,送至吉贞面前,吉贞尚未伸手,外头鼓乐骤然又起,家丁远远瞧见范阳节度使仪卫,顾不得细问,飞奔进来报讯,咋咋唬唬的,“武威郡王到了!” 冯赫猛然转身,完全忘了吉贞这一茬,丢下香便拎袍疾走,各处闲坐说话的众官闻讯也都匆匆赶到正门外去迎接,人声鼎沸的灵堂上霎时间冷清下来,只剩吉贞与随行的中官内婢面面相觑。 桃符走到门口踮脚张望,看不出个究竟,她既焦灼,又紧张,一时口不择言,问道:“殿下要不要也去外头看看?” 吉贞倒很镇定,闻言一哂,“他是什么人,也配我亲自出迎?” 话虽如此,那许多穿朱紫袍服的官员们都丢下公主,争先恐后地去迎接了呢。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桃符黯然,吉贞无言,按住扶手,慢慢在圈椅上坐了下来。冰冷的木靠背抵着腰身,她绷着肩背,漠然看着灵前袅袅盘旋的青烟。 青烟后的瓜果,鲜艳地让人垂涎欲滴。她自清晨到此时滴水未进,唇干舌燥,却全无胃口。 嘈杂的脚步声又次第传至灵堂前,众官们簇拥着冯赫走回来,言语中没那样兴奋了。 冯赫甩了甩袍袖,在堂上站定,那唱礼的家丁高声道:“武宁公主到!” 吉贞顿了片刻后起身,正与武宁公主打了个照面。数月之后久别重逢,武宁公主似乎更年轻了,也许是在进冯家之前,她着意修饰过,乌云般的秀发堆在头顶,脸颊上薄薄敷粉,微红的眼角泪光点点。 转眼一看灵堂上,武宁公主哽咽一声,像落蝶般翩然倒地,冯赫忙命左右将人拉起。武宁公主寻死觅活地哭了一场,红肿着眼被扶了起来,用帕子掩着脸,目光盈盈一转。 吉贞迎上她的目光,上前道:“殿下。” “殿下?”武宁公主琢磨这这两个字,对吉贞淡淡一笑,“怎么不叫母亲?” 吉贞踯躅。武宁不再理她,冯家长幼都上来拜见,冯娘子与武宁亲厚,上来抱着她的胳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武宁怜爱地抚着她的脸,说道:“好孩子,瘦了,是我对不住你……” 冯赫咳了一声,说道:“殿下来上香吧。” 武宁放开冯娘子,拈香拜了拜,命人道:“把祭礼送上来。” 数名奴役闻声而至,手上抬得一座半人大小的赤金宝刹,顿时整个灵堂都被照亮,众官不禁“嗬”一声惊叹出声,武宁笑而不语,任众人上来观赏。这座宝刹,以珠玉为帐,孔雀翎羽为饰,幡幢上密密缀满珍珠、玛瑙、珊瑚,富丽堂皇,巧夺天工。 一人啧啧称赞,“这宝刹打得精致,当年先帝迎佛骨舍利用的宝刹,大概就是这个模子,只稍微大一些。” 武宁笑道:“相公好记性。这宝刹和慈恩寺那座是同一个模子。金银珠宝倒寻常,范阳多得是,只宝幡和幔帐均是以云其国进贡的火浣布所裁,水火不惧,万年无损。先帝造佛骨舍利宝刹时用了大半,剩下的都赐给了范阳。“ 冯赫喃喃道:“如此宝物,臣岂敢僭越?“ 武宁浑不在意:“先帝既赐给了我,我以它来尽孝,想必先帝也不会怪罪。“ 当年先帝与武宁那段风流韵事,人人茶余饭后都会议论,大庭广众之下武宁要拿它来吹嘘,众人只能赔笑,当着清原公主的面,哪好意思附和。 “不错,”吉贞忽然漫不经心地插话道,“先帝素来宽仁,每年随口赏赐给宫人奴婢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就连太后宫里的哈巴狗脖子上挂的,还是南昌国贡的夜明犀呢,赏了就赏了,难道还惦记着?“她对冯赫和蔼地一笑,”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不必诚惶诚恐。” 武宁拂袖,将宝刹上的珠帘甩得劈啪作响,她厉色道:“殿下把范阳节度使比作太后宫里的猫猫狗狗,是什么意思?“ 吉贞冷淡地道:“我没有说过范阳节度使什么。“随手将还没奉上的三炷香一丢,她猝然转身,离开冯邸。 第4章 庭前弄影(四) “武威郡王没来?”太后有些意外,“来的是武宁公主?” 武威郡王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她心里勉强可以接受,可武宁公主宫婢出身,如今仗着儿子在京都耀武扬威,让她由衷的反感。一想到还得亲自派人去请武宁公主进宫观礼,太后更不痛快了。 不痛快归不痛快,还是得遣人去冯家问候武宁公主,顺道打探了武威郡王的动静。 中官回禀称:“说近日契丹与奚部欲联手寇边,河北边军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松懈。等到明年太后千秋,郡王再进京朝贺。” 明年?太后跌坐回去,似乎顿悟了。明年来不来还不一定呢!什么契丹与奚部寇边,都是借口,这对夫妻不加掩饰,摆明是结仇了。 武威郡王离得太远够不着,她只好把脾气都撒在吉贞身上,“嫁人做妇了,还当是宫里,脾气不知收敛,连婆母都要当面顶撞!当着满朝文武,你说话也太难听了。” 吉贞一听到太后絮叨就头疼,从昨日忍到现在,早就憋了满肚子气,她登时爆发了,“我说不去,你非要我去,堂堂太后,对着一介臣子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是整天和固崇厮混,连骨头到脸皮都混没了吗!” 太后瞠目结舌,颤抖的手指着吉贞,许久,才憋出一句:“武威郡王忙,你收拾行装,自己回范阳去吧。” 吉贞满面怒容凝结了片刻,嘴角一翘,露出个讥讽的笑,“偌大个京都,容不下我了?” 太后头痛欲裂,坐在椅上轻揉额角,“不是我容不下你,你一个出降的公主,总滞留宫中,朝臣要妄加猜测,如今朝廷和范阳的关系……” “请太后做主,”吉贞的语气柔和下来,“容我和武威郡王和离吧。” 太后的□□顿止,她抬起一张错愕的脸,“你说什么?” “我要和武威郡王和离,请太后做主。” 太后坐不住了,冲到吉贞面前急道:“是武威郡王哪里有不是?” “没有。” “那是你的不是?” 吉贞昂首,“没有。” “都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 “性情相左,诸事不谐。”吉贞没有废话。 太后一听就是敷衍,瞪她道:“我做不来这个主。你找别人去做主吧。” 除了太后,真没人能做的了这个主。皇帝年幼,王公朝臣们又不够这个资格去断公主的家务事。太后脑子乱哄哄的,捂着脸,她倚在椅背,悲戚地喃喃:“先帝,你走得太早了,把这些事情丢给我,你狠心啊!”朝廷太倚重范阳,这门婚事,她不敢判,判错了,要做千古罪人。沉重的责任,压在太后羸弱的肩头,快令她直不起腰了。 太后一有难事就要叫先帝,吉贞已经听的麻木了。她全无触动,盯着太后,又逼迫她道:“太后准了,我见到武宁,还留面子给她。你不准,日后别骂我任性妄为。” 太后恨恨地看着吉贞——她简直有点怕她了。 吉贞破罐子破摔,到时候闹出笑话来,还得自己来收场。 闭上眼,太后低声道:“你别乱来——等我和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商议后再定夺。” “谢太后。”吉贞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太后。这个性情软弱的女人,她时而觉得她可恨,时而觉得她可怜。又听太后悲悲切切地埋怨先帝,吉贞不禁怜悯地说:“先帝早不在了,你喊谁也没用。自己多保重吧。” “固阿翁在哪?”太后没听见吉贞的话,她游魂似的四处张望。 一听这个固字,吉贞顿时厌恶地皱起了眉头,生怕走慢了看到固崇和太后的不堪情状,她快步跨过门槛,离开太后居处。 一路走的急,沿途宫婢与内官见礼,她视若无睹,行至殿外甬道,听见有个声音叫“殿下”,吉贞茫然回顾,还没看清来人,却顿觉四肢酸软,心跳又快,慌忙伸手去扶。 没有廊柱也没有墙,她扶了个空,踉跄倒地。 须臾,吉贞醒了过来,眼前有张脸在晃动。她辨认了一下,是张似曾相识的脸。他半跪在地上,臂弯揽着她,惊慌失措地,正要来掐她人中。 吉贞别开脸,他忙收回手,眼里乍起一道亮光,“殿下,你醒啦!”他两腿一起跪地,臂弯使力,把她又托起来一点。动作一大,胸前绢甲上绣的双狮纹样赫然显现。 “是你。”吉贞轻声说,她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戴庭望一颗心跳得太猛烈,根本没听进吉贞说什么,只见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他胡乱点点头,“殿下,臣去叫人。”周遭没人,又不敢丢下吉贞,他有些为难地四处张望。 吉贞抬眼,只看见他清秀干净的下颌。他的手还在她肩头,隔衣都能感觉到掌心汗津津的。 她抬起胳膊,在他手背轻轻一按。“别声张。”她对着戴庭望一张惊讶的脸,手指在唇边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 戴庭望不敢再动,维持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两人沉默地等了片刻,吉贞恢复了些力气,扶着他的手臂,慢慢起身。 “臣送殿下回去吧。”戴庭望道。 吉贞没有反对。戴庭望不好再揽着她,只能僵着身子,任她倚着自己肩膀,如履薄冰地走回寮房。 待桃符迎了上来,请吉贞在榻上落座,戴庭望才松口气,用袖子擦把额头的汗。 吉贞笑一笑,“你这孩子,上回还说你胆大,怎么也这么一惊一乍的。”她脸色不好,笑得也没精打采。 “殿下别说话了。”桃符打听了来龙去脉,知道是吉贞是这些日子寝食不安以致气虚昏厥,赶紧抓了一把蜜煎的杨梅樱桃塞进她嘴里,又招呼宫婢去煮热的粥汤来。 戴庭望有些难为情,在背后悄悄蹭着手上的汗,眼睛追着桃符的身影。桃符走回来,打量一下戴庭望,把打湿的手巾递给他,又把蜜煎匣子推过来,“殿下赏你的,尝尝!”把他当个小孩,毫不避忌地招呼着。 戴庭望没有动手,一双英挺的眉毛难以察觉地皱一下。 吉贞留意着他的神情,不禁笑了,“陛下和你同龄,每次来都要讨蜜煎吃。”她替桃符解释,“你大概不爱吃甜的。桃符,上茶给戴小郎君。” “没有。”戴庭望言不由衷,“臣爱吃甜的。”他把一枚糖渍樱桃放进嘴里,索然无味地嚼了一会,见桃符掀帘出去了,又盯着帘子看了一会。 他两眼不离桃符,吉贞有些闹不明白了。今天又得他搭救,她很感激,连带之前戴庭望主动请缨,解京都之围,让她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吃了几枚蜜煎,她脸色好了不少,和颜悦色地问戴庭望,“我看你肩头胸口绣的纹样,是去了监门卫?” “是,臣被分到右监门卫,多在甘露殿值守。有时也轮值,随侍太后和陛下。最近都在慈恩寺一周警跸。” “你父亲节制朔方,你之前又立有大功,日后前途无量,”假扮皇帝守卫京都的事不能宣扬,换做别人,怕都要委屈,吉贞看他倒心平气和的,没有半点居功自傲的样子,对这个孩子更喜欢了,“等你再大一点,再擢升你做郎将。”她逗他,“你现在有什么喜欢吃的玩的,都说出来,我都赏你。” “臣……”戴庭望待要说他什么都不要,又觉得生硬,改口道:“殿下赏的蜜煎就很好。” 吉贞不以为然,“蜜煎算什么?不值一提。” 桃符又进来奉茶,戴庭望忍不住了,把茶瓯一放,起身道:“殿下怎么还不传太医?” 吉贞似有所悟。怪道他盯着桃符进进出出,原来是等着她去宣太医。 桃符看一眼吉贞,说:“奴还是去叫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吉贞吃了两口酪粥,放下碗,“我这会已经好了。” “不行,”戴庭望难得执拗起来,“还是看看放心。” 吉贞有些诧异。 “殿下,”戴庭望很坚决,“臣是习武的,从来没见过谁无缘无故昏厥的,殿下这么年轻,应该是气血鼎盛的时候,突然昏厥……”他踌躇一下,不想说“隐疾”二字,又道:“还是得找太医来诊一诊。” 吉贞无言,两人大眼瞪小眼。戴庭望这孩子,毕竟名门出身,小小的年纪,固执起来,一张清朗端正的脸上还颇有点分毫不让的威势,比戴申磊落,又比戴度大方。她不禁莞尔,对桃符道:“那你去寺外请大夫来,别传御医。“ “臣去吧。”戴庭望起身,望着吉贞。他还清晰记得,方才吉贞按住自己手,低声交待他不要声张。他不解其中的深意,但行事很周到,”臣出入方便些,也不会有人留意。” “那你去吧。”吉贞终于说,“找擅妇科的。” 戴庭望耳朵微热,胡乱点点头,脚下不停往寺外去了。他自来了京都,多在宫里,对京都还不算十分熟悉,又不能四处找同僚打听,这一寻医,寻了有半天功夫。吉贞原本是不在乎的,被他这一闹,心里也有些惴惴,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等到黄昏,听脚步声起,她睁开眼。 桃符把帷帐拨开,看了看吉贞的脸色,说:“戴小郎君还没回来……” 吉贞“哦”一声。 桃符欲言又止,顿了顿,说:“徐采来了。” 吉贞挑眉,“他来干什么?” 桃符道:“奴不知道,他也不肯说。” 吉贞想了想,嘻一笑,说道:“想是太后那日垂涎三尺的尊容吓到他了,急着来找靠山。” 桃符也噗一声笑出来,忙捂住嘴,嗔怪地瞅她一眼:“殿下……”她问:“殿下见他吗?” “这会没心思,让他在外头等着吧。” 他来拜见清原公主,是前思后想,天人交战,犹豫了几日,才下定决心,没想到,清原公主不领情,自己竟然吃了闭门羹。一时心灰意冷,要走,见春意烂漫,又不甘心,遂在雁塔下那株古树下盘桓片刻,转而见进士墙上自己题名仍在,昔日意气风发游曲江的情景却如同隔江看花,不甚清晰了。 怔了一会,他定定神,又走回清原公主的院落里。 桃符仍是那句话,既不让他走,也不让他进。知道清原公主心存刁难,他反倒不急了,孑然立在黄昏的日头下,欣赏着山寺镶嵌了一层金边的飞檐斗拱。 蓦地脑后一痛,徐采转身一看,是被人自墙外扔进来的石头砸个正着。石头系在一方绫帕上,落在草中。他拾起来一看,绫帕上写着几句“花浮酒影”、“日照衫光”之类空洞无物的诗文,不知是哪个意图鲤鱼跃龙门的穷酸文人。 “狗屁不通。”他撇嘴道。 “徐郎君。”有名宫婢寻了出来。 徐采飞快地将绫帕掖进袖子里,见已经天色向晚,知道是来逐客了,他很知趣道:“今日已晚,不便再搅扰殿下,臣告退。” “别急。”那宫婢望着他笑得暧昧,“殿下说天黑路难行,郎君身有不便,可在旁边寮房歇息,明早殿下再传郎君说话。” 清原公主还记得他有夜盲症……但因此就要请他在寺中留宿,没有这个道理呀!徐采疑窦丛生,借故推辞了几句,谁知那婢女得了吉贞的命令,软硬兼施地,非要请他进旁边的寮房下榻。 徐采面色古怪地坐在寮房榻边,琢磨了半晌,突然失声笑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他往榻上一倒,自暴自弃地想:被人当做公主的面首,总比做太后面首强,起码公主年轻貌美! 戴庭望这趟大夫请回来,已经快入夜,知道是看妇科,他不便入内,只能在院外止步,默不作声告辞。 大夫一来,吉贞打起精神。那大夫进了慈恩寺如蒙头苍蝇,只当吉贞是哪家贵妇。望闻问切后,又细细叮嘱一番,被桃符送至门外,拎着灯笼转身走了一段,忽被人在肩头一拍,他吓得一个哆嗦,扭头看去,见是接自己进寺的少年,吐舌道:“小郎君吓死某了。” 戴庭望一张小脸十分严肃,问道:“娘子是什么病?” 大夫笑道:“那是你……” 戴庭望道:“是我阿姐。” “你姐夫在哪里?” “……出门在外。”戴庭望把腰间佩玉解下来扔给他,催促道:“快说。” 看他年纪相貌,应该是姐弟不错。大夫接了玉佩,一五一十说道:“娘子是之前小产后,元气大伤,近日又饮食消减,以致气血有亏,不碍事。府上想必衣食不缺,娘子宽心静养半年即可。” 戴庭望愣住。 大夫早见惯了生离死别,对小产这种事更不放在心上,拍拍戴庭望的肩头,安抚他道:“无妨无妨,等你姐夫回来可告诉他,先忍一忍,等个一年再要子嗣,一点问题也没有。” 戴庭望不知如何回应,只看大夫的嘴一张一合的。过了一会,总算回过神来,打断他道:“我送你出寺。”便拖着他的手臂,拣僻静处将人送走了。 第5章 庭前弄影(五) 太后照镜子,觉得自己又见老了。发间多了银丝,眼角的细纹也遮不住了,动辄都觉得累。倒不是风烛残年的虚弱,有那么点干涸太久、对人对事都没了想法的厌弃感。 她还不到四十呢。空虚寂寥时,太后很不是滋味地想,为自己觉得不值。 对这个即将到来的生日,她没有半点期待,只盼着诸事都顺顺遂遂,平平静静,王子公主们、朝臣们都不要给她添乱。 她的希望又落空了。 翌日一睁眼,满寺的蜚语流言像振翅的蝇虫,前仆后继往耳朵里窜,想装没事人都不行。她披头散发坐在榻边,呆了半晌,问旁人:“徐采明目张胆在七娘那里留宿?你们亲眼看见了?” 宫婢道:“听说人还在,太后要过去看一眼吗?” 别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一个嫡母,难道要去捉奸?太后心烦意乱地一挥手,“叫徐采来。” 徐采虽然厚着脸皮留宿了,却整夜地辗转反侧,不能合眼,待到凌晨才睡着。被宫婢自床上摇醒,他头重脚轻,睡眼朦胧,像个宿醉的人,揪着头发懊悔。被宫婢又提醒一句“太后命速去”,他吁口气,从榻上跳下来,扯了扯微皱的襕袍,说:“稍等,我要去见殿下。” 吉贞的寮房里鸦雀无声,外头没人。徐采拧眉看了片刻,有些置气地大喊:“殿下,徐采求见。“ 帘子一动,桃符一手执麈尾,从帘内探头出来,打量徐采几眼,问道:“殿下还没起,郎君有何事?“ 徐采忍着气说:“太后传臣问话,不知道殿下有什么要嘱咐的?” 桃符抿嘴一笑,说:“郎君足智多谋,自然知道如何应答,怎么又来问殿下?” 可恶的婢子。徐采咬了咬牙,说:“那臣去了。”等了少顷,不见吉贞发话,只能整理仪容,硬着头皮往太后处来答话。 太后前几日见徐采,还觉得这人俊秀文雅,暗自地心向往之,此刻再看,就嫌他面目可憎,不知廉耻。话没问出口,自己先臊得脸热了。以袖掩面咳了几声,太后问:“你昨夜在哪里?” 徐采路上就打定了主意,不主动也不避讳,不承认也不否认,话能省则省,头能低就低。 他垂首对太后施礼,脸不红气不喘,“臣在寺里。” 太后差点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在寺里干什么?” “臣夜里视力不佳,借一间耳室暂歇。” “清原公主在哪里?”太后含糊地问。总不好直接就说:公主是不是和你在一个床上吧? 徐采迷茫地看了太后一眼。他那双眼眸,明亮深邃,温柔多情,可惜中看不中用。太后被他逡那一眼,蠢蠢欲动的一颗春心险些跳出胸腔,连忙按捺,虚张声势道:“快说。” 徐采道:“殿下大概……也在寺里。太后不知道?” 太后绷着脸,“夜里干了什么?” 徐采想了想,“睡觉,夜里吃了桌上一盏冷茶,不曾出房门。”真心话。 太后伸长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哑口无言地坐了一会,她盘算:出了这种事,当然是能遮掩便遮掩,难不成他二人都三缄其口,自己强按头逼他承认和公主有私?还是嫁了人的公主,若传出去,皇室和温家的脸都要丢尽了!念及此,她要担心徐采在自己这里待得久了,底下人更要揣测,于是对徐采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快滚,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得再踏进寺里半步。” 徐采道:“是。” 太后目视他后退,不放心,又加一句:“出去别乱说话。” 徐采的襕袍一荡,他抬起头,肃容道:“臣从不乱说话。” “知道了,你快走吧。”太后赶他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概是嫌太后还不够糟心,早膳后,吉贞来给太后请安,索性直接张嘴了,要替徐采求官。太后当然不肯,含糊其辞地骂她几句不知分寸,目无尊长,当即召集人马,气冲冲地离寺。 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传固崇。太后琢磨了一路,劈头便对固崇道:“七娘越发大胆了,我被她闹得心乱,想要将徐采治罪,贬他去外地,如何?” 固崇摇头,“不过才一次,太小题大做。这会莫名其妙治他的罪,更落人口实了。“ 他一反驳,太后就没了主意,“那怎么办,难不成真给他官做?岂不是更替他们造就便利?“ 固崇道:“徐采私自见公主,无非也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既然如此,太后索性做个好人,赏他个官做,兴许徐采就此感激太后,疏远公主了。“他倒真有心笼络个徐采,把他塞给太后,省的这个又蠢又馋的女人整天盯着自己,搞得他束手束脚。 停一停,固崇又道:“这事情,在殿下,不在徐采。他一个臣子,殿下不传召,怎么敢随意出入殿下居处?此刻至关重要的还是把殿下尽早送回范阳。“ 太后没好气,“她不肯走,难道我把人打晕了押出宫?“ 固崇笑了,“倒也不失一个办法。” 太后身子一扭,白了固崇一眼,“你说笑话吗?”她愁眉不展地沉思了一阵,不大确定地说:“阿翁,我现在想着,还是让他们离婚吧。省得她作天作地,闹出笑话来,范阳要借机发难。当初戴申为何举兵,难不成你都忘了吗?” 想到京都被朱邪诚义攻破那次,二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太后没好意思骂吉贞是红颜祸水,只含泪道:“阿翁,那样的事,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固崇叹道:“她不回范阳,一直待在宫里,奴只是怕她忤逆,给太后徒增烦恼。” “儿女是冤家。”尽管固崇明里暗里各种反对,太后一反常态地坚定起来。她起身,“你和我去政事堂,我要问问几位相公此事该怎么办。” 去了政事堂,太后大失所望,对武威郡王与清原公主和离一事,所有人一致反对。太后很扫兴,气鼓鼓道:“这门亲事,是家事,而非国事。父母做主,轮不到朝臣置喙。若武宁公主舍不得这个儿媳,此事就作罢,否则,也没必要上赶子讨人家的嫌了。”当即遣使往冯家问武宁公主的意思,武宁公主也没客气,回禀称“任凭太后做主”、“我的意思即武威郡王的意思”。 太后得了口信,叫了吉贞来,赌气似的,将武宁公主的话一字不漏转达给吉贞,然后说:“你婆母和驸马都没有挽留的意思,现在只看你的了。” 吉贞坐在太后殿上,手里将一柄纨扇摇摇晃晃,闻言,她事不关己地一笑,说:“我的意思,太后早知道了,怎么还问?” 太后顿时火冒三丈。她为了吉贞的事急得乱乱转,吉贞倒轻松自在!她拍案而起,大声道:“离吧离吧,早离早了事。这次遂了你的心,不许再胡闹了。等过两年息事宁人,看上谁就直说,召他做个驸马。你好好的,我无愧于先帝,也可安心地去死了。” 吉贞不痛不痒道:“谢太后。” 太后哼一声,见吉贞还坐着,“怎么还不走?” 吉贞解决了一桩长久来的心事,浑身无力地坐在椅上,脑子有片刻的空白,随即清醒过来,懒懒道:“我还想跟太后求个人……” 太后怒道:“要是那个徐采的话,你不要想了!” “跟徐采有什么干系?”吉贞睫毛一眨,无辜地说,“右监门卫的戴庭望,原本做陛下伴读的,太后把他拨去我那吧。” 戴庭望太后是记得的。这会她自觉颜面丧尽,也忘了矜持,直接道:“他才十四五岁个半大孩子,你要他干什么?” “可不是,”吉贞坦坦荡荡,笑着反问:“他才半大孩子,太后担心什么?” 太后被她问得老脸一红,搪塞道:“他是皇帝那里的,你不去跟皇帝讨,问我干什么?”皇帝那里,肯定不由分说,连夜放人。太后哪管她要戴庭望干什么,反正不能授人以柄,让朝臣以为她堂堂太后,亲自给公主招纳面首。 事已至此,太后快刀斩乱麻,在千秋佳节前夕下诏。朝臣和百姓必定要议论的,不过翌日便是丹凤门武选,热闹起来,也就把这桩糟心事弃之脑后了。 判定和离的诏书很费思量。太后召集诸公磋商许久,最终议定,为免得罪武威郡王,把和离理由全推到清原公主身上——反正她这会满身流言蜚语,虱子多了头不痒!太后诏曰:清原公主自下降以来,与驸马性情相左,诸事违和,又与婆母素日不睦。先人灵前顶撞尊长,十分悖逆,太后特旨申斥,并判定武威郡王与清原公主相离,自此男婚女嫁,各无挂碍。 在诏书里公开把吉贞骂了一通,太后很觉得解气。待发落旨意,她精疲力竭,亲赴太庙,为先帝奉了一炷香,告罪之后,双掌合十,呢喃道:“陛下,求你保佑,明日丹凤门武选,不要再出岔子了,我再受不住了……” 元龙九年,与太后而言,延续了元龙八年的不幸。 清原公主与武威郡王和离一事,百姓还没来得及热议,丹凤门武选一事彻底搞砸,闹得人仰马翻,大多数人都回过味来:南衙北司、内侍省与政事堂,已经势同水火,两年前徐度仙触怒固崇而遭贬斥一事,只是一个隐晦的开端,预示了元龙朝被神策军所引爆的长达数年的激烈党争。 朝廷有异动,各个藩镇的消息并不比京畿官员迟滞。 春末夏初,草长莺飞。进奏官曹荇的密信抵达范阳节度使府,容秋堂正练兵回来,在院子里舀井水洗脸。他那张雪白秀气的脸,被冰冷的水一激,冻得白里透红,珍珠似的水滴挂在下颌。从胳膊缝里瞥见杨寂,他跳起来,随手在身上一抹,哈哈笑道:“总算来信了,我先看我先看!” 杨寂躲不过,被他一把将信抓走。见容秋堂难得这样活泼,他一笑,也就任他去了。 “曹荇怎么说?到底怎么回事?”丹凤门下士兵闹事,他们都大致听说了,只不知道前因后果。容秋堂打开曹荇的信,两人迫不及待凑到一起。 一行字还没看清,一只胳膊拦路而来,从后面连信带封皮都扯走了。 “小心呀。”容秋堂嘿一声。 “天泉。”杨寂回头唤温泌。 温泌一手拿信,快步走到马前。他翻身上马,执辔轻叱一声,转而俯视一眼两人。他穿着窄袖紧身胡服,很利索,很矫健,是要出门的打扮。容秋堂看他眉扬目展的,没有发作的迹象,遂笑着上前一步,要来讨信。 温泌锦靴一抬,容秋堂慌忙退开,温泌却没有要踢他,只是一夹马腹,“驾”,他轻叱一声,对杨寂道:“我出去走走。” 杨寂心事重重地点头,“早些回来……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温泌点头,在马上一边看信,一边走着。 容秋堂见状,骑上另一匹马赶了上去。搁往日,他还有胆子跳上温泌的马,和他打打闹闹,有时温泌踢他下马,有时也就任他去了。最近几个月温泌总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不敢造次,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不时看一眼温泌的脸色。 温泌读完信,烦躁地瞪他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 容秋堂笑嘻嘻的,指指他的手,“信上说的什么?” 容秋堂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温泌也不好再拉着脸,只能说:“丹凤门武选当日,陇右兵和禁军因口角打起来了,死伤了不少人。” 容秋堂嗤笑一声,剑门关一役,他对陇右军是真心不服,“一群败兵之将,进了京城,气焰还这么嚣张。” 显然这事有人暗中设计,推波助澜。武选不了了之不提,翌日朝臣便奏称陇右兵性情暴戾,难以约束,创立神策军更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更别说要把军权交到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手上。 “太后想借武选把陇右兵和禁军打乱,再从中精挑细选,培植自己的势力。如今南衙反对,禁军置身事外,一支陇右兵,三四万人,全是叛军降将,让他们屯兵北司?”温泌扬鞭,震碎了遍洒满身的金光,他转过头,对容秋堂一笑,“怕太后和陛下在榻上要夜难安寝了。” 这一笑,毫无芥蒂。容秋堂如久旱逢甘霖,顿觉浑身一轻,哈哈大笑:“这帮老棺材瓤子,宁肯自己吃不上肉,也要把皇帝的饭碗打翻。真好样的!” 两人嘲笑着皇帝昏庸,朝臣奸猾,一解心中窒闷,纵马疾驰至居庸关下,弃马徒手登上关隘。半人高的城墙外,正是浓翠欲滴的峡口。温泌吐了吐满嘴的尘土味,把乌梢收起来。清风拂面,山峦间郁郁葱葱的林木仿佛万顷碧波,惊飞的林鸟奋力飞向天际,在山尖盘旋。 “最近关口有不少契丹人鬼鬼祟祟,抓了几个,说是契丹有意和奚部联姻。”温泌坐在石阶上,喝了口水,“有奚部为虎作伥,遥辇氏又要来兴风作浪了。” 容秋堂没带水囊,嗓子快冒烟,也没那个脸去讨温泌的水囊,他费力地说:“遥辇氏俟斤死了,就剩一个独女,再不赶紧联姻,八部要乱了。”眼睛一转,他贼兮兮地笑道:“要不咱们去半路把奚部首领可度杀了,把这门婚事搅黄。” 温泌道:“不是长久之计。你杀了可度,还有别人。相比奚部,契丹势大,更该提防。” 容秋堂抓了抓头,又冒出一个主意,“要么在营中找几个英俊健壮的番兵,去把遥辇氏那个女人勾搭到手,吹一吹她的枕边风,兵不血刃收服契丹,怎么样?” 温泌笑骂,“做你的白日梦!”把水囊丢给他。 容秋堂接过水囊,没急着喝水。他满肚子歪主意,这会正在兴头上,一时得意忘形,跟着温泌起身时,大大咧咧将他肩膀一揽,笑看温泌道:“也是,一般的士兵,谁有那个能耐收服遥辇氏?谁保他去了契丹不变节,不会反咬咱们一口?我看,你亲自出马还差不多。” 温泌肩膀一甩,把容秋堂推的老远,水囊也夺了回来,“放屁。我闲着没事干?” 容秋堂也没当真,只是温泌刚才那一推,抗拒意味明显。容秋堂勉强一乐,低头跟着温泌慢慢走下石阶。温泌回头看他一眼,把水囊递过去。容秋堂摇摇头。 温泌诧异地掀起一边眉毛。 “避嫌。”容秋堂淡而无味地一笑,“我还要娶老婆呢,总不能让别人说闲话吧。”他有意无意离温泌远了一点,脸色端正起来。 温泌知道,容秋堂有意要等弥山老婆服完丧后,娶她进门。他无言,举起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井水,望着居庸关内外如翠浪般起伏的飒飒林叶。 两人下了居庸关便分道扬镳。容秋堂去弥山家里看他儿子,温泌独自回到节度使府。杨寂正在堂上袖手发呆。一听温泌回来,他把左右人等喝退,关上门,将手中握的汗湿的诏书递给温泌,“你看吧。” 温泌低头看了几眼。门窗紧闭,室内光线不足,他的浓黑的眉毛眼睫都沉浸在了昏暗中。唯有抬眼时,眸中那一抹锐光刺心的冷淡。 “这是什么?”温泌没看完,径直问杨寂。 “太后亲自下了懿旨,判了你和公主和离。”杨寂说,顿了顿,又道:“诏书上说……” “知道了。”温泌道,对那些连篇累牍的内容不感兴趣。他把诏书卷起来,放进匣中,往柜格顶层一撂,吝于多看一眼。 杨寂觑着他,“事情是太后先提的,武宁公主点的头……毕竟你是被蒙在鼓里,若是不愿意……”不愿意,还能怎么着?杨寂知道自己在废话。都传召天下了,难道要杀进京逼太后收回旨意? “愿意!怎么不愿意?”温泌突然说,满不在乎。他转而问道:“神策军一事,你怎么看?” 话题转的太快,杨寂有些始料未及。预备好了要承受暴风骤雨的,谁料如此风平浪静,他张嘴愣了一下,然后说:“我看,这事固崇不会善罢甘休。” 温泌微微一笑,翘腿坐在椅上,“还是死的人太少。”他隔岸观火,唯恐天下不乱。乱了好,乱了解气! “我隐约还听说这么个话。”杨寂挨着他坐下来,眼波闪动,“东川节度使伏沛要进京了。” 温泌哈一声,脚蹬地,椅子腿晃晃悠悠抬起来,嘎吱响,他眉飞色舞的,“郭佶干的好事?” 杨寂乐呵呵,“不是他是谁?” “陛下还没大婚,正经国丈都没当上,他动作倒快。”温泌哧一声笑了。 第6章 庭前弄影(六) 郑元义趁夜色登上含元殿旁的角楼。他熟门熟路,轻易避过守卫和灯火,到了独属自己的方寸之地。他得势时来,失意时也来。 含元殿望北,沿着龙尾道,是丹凤门沉郁凝重的剪影。借着夜色的遮掩,他有恃无恐地俯瞰外朝。换成白天,还能窥见丹凤门之外整个京都的浮浮人烟、寥寥红尘。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他在长安之巅。 他把目光转回内朝。相比对外朝的热切,他探索内朝的目光是漫不经心,兴致索然的。幼时入宫,内朝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他都烂熟于心。自银汉门初入禁廷,掖庭南隅内侍省,他人生的大半时光都在此度过……在夹城、永巷间穿梭时,他日复一日地伛偻着身形,目光低垂,迎来送往,都须仰视,而天际遥不可及。 依稀瞧见宫道上有粗服的杂作寺人弓腰塌背踽踽而行,他一惊,以为看见了昔日的郑元义。眨一眨眼,却又人迹全无,方知自己眼花。 鼕鼕的鼓声自宫内乍发,如水波般徐徐荡开,宫城、皇城各处的报时鼓相继擂响,伴随大钟、铜锣,梦中沉酣的京都苏醒了,五更鼓的余韵拉扯着稀薄的月色渐渐沉落。 天快亮了。郑元义拎着袍角,两袖生风赶至东内太后的居处。 固崇不住掖庭,多在太后寝殿一侧的耳室居住。郑元义赶来时,固崇正被几个小内官服侍洗漱。郑元义躬身施礼,小内官们嘴上和固崇说笑,明里暗里把他往外推。跟随清原公主刚回宫时,他们对他是很巴结的,谁知清原公主为和离一事和太后闹得两相厌憎,他为丹凤门武选连日奔波却功亏一篑,太后大为光火,连带固崇也被迁怒。到底太后看着清原公主的面子,没有降罪,但他在内侍省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人都恨不得来踩一脚,比当初被朝臣群殴时还不堪。 郑元义脚下稳如磐石,背抵着门扇,对固崇殷勤赔笑,“阿耶,孩儿来伺候你穿靴。” 固崇坐在榻边,两手放在岔开的双腿上,眯眼看着郑元义,“你来。”他冲着郑元义抬了抬脚。 郑元义喜出望外,忙不迭答应着走上来,跪地捧起固崇的脚。 太后精神衰弱,听不得杂音,固崇的靴底又薄又软,他的脚也是,软绵绵的没有骨头。刚起来的人,衣衫皮肤上还残留着长夜沉淀的腐气。固崇年纪大了,腐气更重。也或许是有几年没有这样伺候过人了,郑元义不甚习惯,他屏息,掸了掸固崇袜底的尘埃,“这袜子脏了,换一双吧。”他抬眼问固崇。 “阿耶。”郑元义惊慌地呼唤一声。他被固崇踢翻在地,那只没有着袜的,苍白冰冷的脚就踩在脖子上,像条凉滑的蛇缠上来,扼住了他的呼吸。 小内官窃笑不止,手一歪,连铜盆打翻,洗漱过的水浇了郑元义满头满脸。 固崇的脚踩在郑元义脸上,他狠狠一捻,□□着他的鼻子和嘴巴。 郑元义被水淋得睁不开眼,在固崇抬脚的空隙,没命地叫唤:“阿耶!” “闭着嘴干什么?”固崇哼笑,“阿耶的脚臭,没有清原公主那样香喷喷的,是不是?” 郑元义一腔豪气,毫不犹豫地大喊:“阿耶是儿的生身父母,儿给阿耶尝粪问疾,和血为丸,都甘之如饴!” 固崇哈哈大笑,脚趾在郑元义嘴唇上一揉,“张嘴。” 郑元义不敢问,乖乖张口,固崇瞧了瞧他的豁牙,说:“牙掉的不够,还没长教训。” 固崇一抬脚,郑元义立即翻身起来,抹着眼泪道:“我长教训了,也知错了!孩儿愚不可及,自不量力,好好一桩喜事搞砸了,给阿耶丢脸了。” 固崇蹬上靴子,瞥一眼涕泗横流的郑元义,摇头道:“你当神策军是块好肥肉?想也不想就急着吞,也不怕烫嘴?要不是忌惮我,你莫说牙,连命都没了。哼,我当初随口一提,就把你给试出来了。”他一副惋惜心痛状,“你也不算蠢,只是性子太急,清原公主还怂恿你?我看她也一样,年轻不懂事。” 郑元义不住口地恭维:“是,儿年纪小,眼皮子浅,哪能及得上阿耶万分之一?”固崇把他当脚下的泥,平日不稀罕和他计较,这次大为光火,是痛失神策军的缘故,郑元义心里有数,嗫嚅道:“神策军黄了……” 固崇道:“谁说黄了?” 郑元义不解。固崇抬一抬手,左右随侍的小内官退了下去。固崇落座,郑元义知道这是还打算把他当心腹的意思,他暗叫侥幸,忙凑上去,“阿耶教我。” 固崇瞟他一眼,却笑了,“我先问你,清原公主因何与武威郡王闹翻了?” 离得太近,固崇眼睛隐现的皱纹都展露无疑,郑元义细长的眼角一扬,嘴巴一撇,“好像……武威郡王对殿下动手……” 固崇半信半疑,“没别的?”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固崇舒口气,直起腰,“就这个?”他不屑一顾,“清原公主那个脾气,也是自找的!”要真是这样,那的确是再没有和好的可能了。武威郡王那里没戏了,总得给她找个去处。固崇思忖着。 郑元义不眨眼地看着他。 固崇眼睛一转,对着郑元义心怀叵测地一笑,忽道:“神策军这事,也不算彻底没戏——当下么,就有桩差事给你。” “儿听阿耶吩咐。” “陇右兵与禁军斗殴以致死伤,御史台已有公断,罪责皆在陇右兵,政事堂请太后将戴申及属下全体降罪,这道旨意,交由你去陇右兵营传吧。” 郑元义顿口无言。御史台判得不公,明显偏袒禁军,陇右兵又暴戾——再加上剑门关之仇,这道旨意传过去,他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怎么,不敢去?”固崇笑问。 “敢。”郑元义暗自打个寒噤,语气里不禁有些虚。 “敢就去吧。”固崇轻飘飘地打发他。 郑元义辞别固崇,心神不定到了吉贞面前。下了和离诏书之后,太后大约是又受了固崇的蛊惑,起意要替吉贞在宫外修缮府邸,将作监与工部遣人来,将图纸呈给吉贞过目。自西北三镇平定后,河西恢复三司使,六月凉州四县的夏税纳毕,尽数收归内库,皇帝有旨,吉贞的府邸营造费用,皇帝与太后各出四成,吉贞的食邑出两成,算一算,银钱十分充裕。吉贞拿着图纸,正就府邸选址和工部商议,郑元义冒冒失失走了进来,“殿下……” 吉贞放下图纸,看一眼落汤鸡似的郑元义,叫工部与将作监的人退下,“说。” 左右无人,郑元义一鼓作气,将和固崇的对话讲给吉贞。 吉贞对神策军这事没抱太大希望,因此不像郑元义这样患得患失。闻言她只是一笑,揶揄郑元义:“这种美差都交给你了……固崇有意要把你纳入麾下,你没感恩戴德,趁势求他把你调回去?” 郑元义差点吐血,这算什么“美差”?分明是要命的差事。他苦笑一声,说:“殿下别取笑奴了。”顿了顿,他又道:“奴没打算回固崇那里。” 吉贞骇笑,“我一个遭太后厌弃的公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忠心耿耿了?” 郑元义被她取笑地脸上一红,嗔道:“殿下看奴,难道是那种见异思迁、唯利是图的小人吗?” 吉贞点头,“我看你是这样的人。” 郑元义一窒,索性直言:“固崇并非信赖奴,是因为奴是殿下的人,他差奴去,要得罪人,也是殿下得罪。他手下爪牙多得是,也不稀罕奴去投靠。殿下不同……”他顿了顿,瞟一眼吉贞,“奴在殿下这里,不可或缺。” 这话是指吉贞势弱。他想吉贞这种不服输的性子,怕不把自己大耳刮打出去。心惊胆战地等着,谁知吉贞不怒反笑,“固崇当你傻,你不傻呀。”她心旷神怡地摇着扇子,往窗前踱步,经过郑元义时,徐徐清风带着香气掀起了他的纱衫,郑元义的身子不禁跟着她打个转。 “陛下大了,总要亲政。郭佶和晁延寿这些豺狼,能放任太后把持朝政?”她嗤之以鼻,“你不看太后这些年都疯疯癫癫的,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固崇仰仗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郑元义心快跳出嗓子眼,只盼吉贞能多说几句,“殿下……” “嘘。”吉贞用纨扇在他脸上随手一拍。 郑元义只能闭上嘴,跟吉贞一起聆听院子里的动静。 “陛下投中六支,戴小将军投中七支。是戴小郎君赢了。”新竹笑道。 “只差一支!”皇帝毫不气馁,兴致勃勃地说:“你比我大一岁,才比我多投中一支——再来!” 箭支飞舞的嗖嗖声过后,新竹忍笑道:“这回陛下投中七支,戴小郎君投中八支。“又投几轮,戴庭望不多不少,总比皇帝多中一支。 皇帝不服,跺脚道:“再比再比。“ 自从知道吉贞要搬出宫,皇帝隔三差五都要跑过来,而且有戴庭望在,皇帝来得更勤快了,拉着他投壶射箭,斗鸡走狗,交情弥深。闹了半天,总算戴庭望手下留情,皇帝险胜一局,戴庭望赶紧告辞:“臣得去当差了……“ “别走。”皇帝扯着他的胳膊,“我有话问你。“皇帝竟然有些扭捏,声音也低了,“你在凉州时,时常去晁家吧?晁延寿的孙女,长得真那么好看吗?” 戴庭望有些犯难,“臣……没太注意。”见皇帝嘟嘴,他编了一句瞎话,“不过臣偶然听阿妹说过,是挺好看的……” 皇帝“哦”一声,还想追问,新竹拦住他,“陛下,人家晁家的娘子,不好这么背后议论的,等今秋郭家与晁家两位小娘子一起进宫,你就知道啦。” 皇帝顿觉扫兴,对戴庭望摆摆手,“你走吧。”不等戴庭望告辞,他又道:“是太后要治你叔父的罪,不是我,你可别怪我啊。下次还来跟我比箭!” “臣遵旨。”戴庭望一丝不苟地拜别皇帝。 皇帝这句话,郑元义心里顿时沉重起来。他轻轻闭上窗缝,对着吉贞露出一个苦笑,“这话,说中臣的心事了。” 吉贞在缓缓合起的窗缝里最后瞥了一眼新竹柔顺的背影,侧首看一眼郑元义——她的眼神里,犹带一丝厌恶的意味,明知这厌恶不是针对自己,郑元义仍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奴心里其实有个主意,特来跟殿下商议的。” “你说。”她坐下来。 郑元义轻声细语,说得喉咙发干,吉贞却不置可否,只盯着他一张脸思索,眼神显得有些高深莫测,郑元义咽口唾沫,轻唤一声,“殿下?” “照你说的做吧,这会还不是和固崇翻脸的时候。”吉贞道,就着此刻的心事,她径直吩咐郑元义,“你在新近宫的内官中替我找一找,要一个年轻的,长相清秀,嗓音轻柔,脾气温顺。”她补了一句,“不要太聪明。” “这是……”郑元义迷惑。 吉贞纨扇遮住嘴,发出清脆的笑声,“固崇和你,不都这样的吗?”要说,徐采除了没脂粉气,其实也差不离,太后的喜好多年不变。不过徐采好歹是个文人,还是不要把他和宦官们相提并论了——吉贞忍住了,没有提他的名字。 “奴不明白……”郑元义有点猜到,但又觉得这事太过诡异,不像吉贞能干出来的事。他佯做不解地说。 “你去找就是了。”吉贞嫌他话多,哼一声,面朝铜镜理了理肩头的披帛。 “是。”郑元义应道,见吉贞的披帛顺着一边肩膀滑下,他顿时想起初见时的情景。此刻密闭的室内唯有二人窃窃私语,她巧笑嫣然,他昏了头,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到了吉贞背后,将披帛拾起来,手顺势在她肩头一停,吹气似的低语,“殿下觉得……我长得漂亮吗?”他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脸颊,调笑的语气问她。 吉贞脸上笑容瞬间凝结。她将披帛一扯,反手将镜台上的金簪冲他掷去。郑元义没躲开,尖利的簪头在他眼角划出一道血痕。他面色微变,拾起金簪远远看着吉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瞎了你的狗眼。”吉贞面若寒霜,“你当我是太后吗?” “奴该死。”郑元义早已清醒过来,自己先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个嘴巴,低头将金簪放在桌上,他正色道:“奴去戴申那里传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想问——预计前夫下章露面吧。 第7章 庭前弄影(七) 郑元义轻车简行,在阴凉山道穿梭两日,抵达丹州宜川县。下榻驿馆稍事休整后,遣使往陇右兵府署传讯,使者回报称戴申暂离府署,往营中练兵去了,郑元义道:“那是谁在府里?” 小黄门道:“是名年轻的青袍郎君在府里主事,长得挺秀气。” 郑元义戴冠的手一停,缓缓落下,拇指在唇角来回抚弄,带着丝诡笑。“去府里等戴申。”他突然来了精神,将官服换做常服,圣旨掖在袖中,策马往戴申府署而来。 陇右兵暂时驻扎丹州,府署是宜川县衙辟出的一方狭窄宅院。郑元义下马,登堂入室,那主事人才得信自厢房赶来堂屋。 “天使驾临,有失远迎,勿怪。”青袍小郎君匆匆跨过门槛,一面叉手为礼,顺势抬眼一看,猛然止步。隔门对视片刻,小郎君飞快垂眸,“天使请稍候,某这就去营中唤戴将军。”丢下这句,掉头就要走。 郑元义大步追上来,拽住他的瘦胳膊,笑眯眯道:“久别重逢,怎么见我就想跑?” 小郎君低头皱眉,“某不认识中贵人。”用力扯了下胳膊,没有扯动,他脸色有些发白,“中贵人放手。” “来人。”郑元义叫小黄门来,“去府署请戴将军回来接旨。不必着急,”他横一眼小郎君,语中含笑,轻轻的,很柔和, “慢慢来回,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堂屋无人,他才松劲,负手欣赏着对方微微颤动的长睫和唇瓣,凑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遣奴仆去就行了,哪用劳烦娘子?” 他的气息喷洒在耳际,秦住住顿时毛骨悚然,她僵住身子没有逃,与郑元义拉开一步,才疏离有礼地说:“中贵人知道奴妾身未明,何必要来为难奴?”自知刚才露怯,她昂然起步,领头踏入堂屋,“中贵人请上座。” 郑元义盯着秦住住青竹般的背影,舔着豁牙轻轻一笑,走到上首,掀袍落座。 “来人,上茶……”秦住住刚一开口,便戛然而止。 “不麻烦了。”郑元义很随和,“我不渴。”闻声而来的侍婢又退下了,郑元义面朝秦住住,半边身子倚在圈椅的扶手上,“咱们俩说说体己话。” 秦住住扯动嘴唇,对他露出一个敷衍的笑,“我和中贵人没什么体己话可说。” “怎么没有?”郑元义在吉贞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他憋着满肚子的气,见着秦住住,那股邪气喷薄而出,他细长眼睛一睐,有威胁的味道,“我听你是京都口音,戴申离京时尚有婚约在身,谁狗胆包天,敢赠滕妾给他?你是跟他私奔到河西的吧?”见秦住住脸色大变,他愈发笃定,灿然一笑道,“戴申到现在不给你名分,怎么,你的户籍还在教坊司?” “不是!”秦住住噌的起身,握拳冷声道:“没有!“ “有没有,去教坊司查一查当年有没有私逃的官伎就知道啰!”郑元义往椅背一靠,气定神闲地看着秦住住。 秦住住泥塑似的僵立了半晌。郑元义接连唤了几声“住住“,她才恍然回神,略显麻木地走到郑元义面前。眼睛一闭,流出两行清泪,她用那双盈盈的水眸望着郑元义,”中官,”她示弱了,从话语到姿态。捧住郑元义的手,她哀求道:”中官手眼通天,奴是蝼蚁一样的人,饶了奴吧。“ “早这样不就没事了?“郑元义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把玩着秦住住的纤纤十指,”给脸不要脸,装腔作势,我就看不惯这个。” “奴再不敢了。“ 她太柔顺了,郑元义又嫌乏味,呵斥道:“好好说话,别这么低三下四的。“他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怜惜地笑道:”你和我,谁还不是蝼蚁一样的?我从京都一路赶来,肩膀酸得很,你替我捏一捏,陪我说会话。” “是。“秦住住猜疑地瞥他一眼,起身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揉着。 郑元义放松精神静坐了一会,问:“听说姜绍夺灵武,你在里头出力不少。戴申没疑心你?“ 秦住住心头一阵酸涩,隔了一会,才说:“他大概是疑心,但没有直言问过我。“扪心自问,她宁愿戴申来问自己,是打是骂,都不紧要,总好过这样日夜煎熬。 郑元义扭头,审视着秦住住的眉梢眼角,打趣道:“我看你也没美到哪里去。他对你倒情深义重。“ 秦住住咬唇道:“戴郎这个人……重情。“ “慈不掌兵。”郑元义很清醒,“他要是个平头百姓也就算了,错不该生成戴玉箴的儿子,还和清原公主扯到一起去。“想到那个刺手的女人,郑元义心里就添堵。再看秦住住,倒觉得她亲切可爱。 秦住住笑得很凉薄,和郑元义直抒胸臆,她倒觉得畅快不少。“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我不能,中官能吗?” 郑元义登时现了形,粗鲁地吐了口唾沫,“我下辈子宁愿当猪狗,也不当个阉人!” 秦住住讪笑。 “戴申这几个月在丹州干什么?”郑元义问正事。 “每次早起练兵,夜里回来读书习字。”秦住住顿了顿,说道。 郑元义一把将她拽到面前。秦住住不敢大叫,轻声“啊”一声,敌不过郑元义的力气,她挣扎未果,气喘吁吁地被他摁在膝前。郑元义的手自她发鬓滑下来,经过眼眸、鼻梁,最后在她嘴巴上狠狠一掐,冷笑道:“糊弄我?豁了你这张嘴!” 秦住住忍无可忍,一口咬在郑元义的手上。郑元义没提防,痛得跳了起来,一巴掌甩在秦住住脸上,骂道:“□□!”两人撕扯不休,扭打起来。忽闻外头道:“郎君回来了!” 秦住住如获救星,正要奔出堂屋去迎戴申,突然想起自己刚挨了郑元义一个巴掌,怕脸上掌印被戴申发现,恨恨地瞪了一眼郑元义,捂脸躲回堂后。 郑元义对着秦住住的背影冷笑几声,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 “中贵人。”戴申走到堂上,对郑元义先施礼,“臣戴申见过天使。” 天色已晚,灯下他的脸颊略微泛红,似有酒气。沉默寡言的一个人立在面前,没有了三镇节度使的光环,威势与傲气少了大半。 戴申主动施礼,郑元义倒没有想到,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他也就拿起乔来,对戴申随意拱了拱手,“将军,久违。” 戴申面色不改,甚而抬头对郑元义不计前嫌地笑了笑,“中官请上座。” “不敢。”郑元义嘴里说着,余光仍去打量戴申。人是落魄了,相貌倒没大改。眉宇间少了郁气和孤傲,看上去顺眼不少。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便是戴申,也不得不收敛锋芒,夹着尾巴做人了。戴申不蠢!郑元义暗笑不止,彼此都没了架子,他说话便很坦率了。 “府上的人说将军去练兵,我看你这脸色,是去吃酒了吧?” 戴申欠了欠身,很恭谨地,“此间同僚相邀,吃了几盏。” 郑元义轻笑,“堂堂节度使,也肯纡尊降贵,和这些芝麻小官们应酬了?” 戴申不以为忤,“臣早已被陛下罢黜,不是节度使了。如今待罪之身,幸得丹州太守不弃,肯赐一爿安身之地,臣感激不尽。” 郑元义环视这狭窄小院,点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将军很识时务。” 戴申自嘲地一笑,“中官说的是。”他呷了几口茶,压下胃里翻腾的酒意。 郑元义道:“奴这趟来,是为传太后旨意。” 戴申放下茶瓯,起身道:“中官容臣换过官袍……” “不急。”郑元义道,“旨意不是给你一人,是给全陇右军的。”他有意停了停,语气颇有些严厉,戴申察觉,锐眸看了郑元义一眼。郑元义脸色又缓和了些,说道:“丹凤门陇右军与禁军斗殴一事,朝廷有意严惩,将军应该心中有数……”见戴申点头,郑元义又道:“太后之意,要罢黜将军之前封的郎将之位,只可统兵,没有品级。陇右军全军,罚饷银仨月,各领兵之人品级皆降一级。将军觉得如何?” “臣认罪,没有二话。“ “将军认罪。底下士兵呢?“ 戴申拧眉,“怕士兵怀有不忿之心。“ “有不忿之心就对了。士兵没有血气,怎么上阵打仗?“郑元义笑着在桌上一拍,”我正是为将军解围而来。”戴申洗耳恭听,郑元义扯了扯袖子,矜持地一笑,说道:“我来之前,与清原公主商议此事。公主欲请陛下降旨,借大婚之名加恩四海,自今秋起,额外免除凉州四县赋税三年整。陇右兵不少是凉州人,妻儿父母都在原籍,听到这个喜讯,对朝廷的怨气该没有那么重了吧?“ 凉州四县,正是清原公主食邑所在。此举无异清原公主斥巨资买陇右军人心。 也是,她哪会做赔本的买卖呢? 既然她一片好意,戴申也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底下这些兵他是知道的,别说罚饷银仨月,就是饿一天肚子,就能闹得不可开交。只是心里仍有些不舒服,戴申笑一声,“若陛下下旨,臣又岂敢不从?陛下借这个机会亲政,殿下笼络了军心,臣又解了燃眉之急,甚好。“ 郑元义深感戴申机敏,走至堂下,亲自替戴申斟了一盏茶,“唯有一桩事不妙。殿下虽没了食邑,陛下总不会委屈她。但我们这些底下人,就得勒紧裤腰带苦哈哈过三年了。以后奴缺衣少食,若要来将军府上讨杯水酒喝,将军可不要吝啬才是啊。“ 戴申忙接过茶,“臣岂敢?“与郑元义以茶代酒,瓷器撞得”叮“一响,两人对视一笑,算是将剑阁之仇揭过。 撂了茶瓯,郑元义在戴申身侧落座,作出一副密探的姿势。戴申见状,挥手令左右都退下。郑元义有意无意看了眼戴申腰间的佩刀,这才说道:“如今南衙对神策军颇为忌惮,频频刁难,不过因为将军自归顺以来,无寸功在身。陇右军骁勇善战,有军功在身,还怕他们嚼舌?“ 戴申眼波一闪,手指在冰冷的刀鞘上按了按,“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平定,哪有陇右军立功的机会?“ 郑元义呵呵一笑,对戴申招招手。戴申附耳过去,郑元义道:“朝廷欲对岭南用兵,将军何不毛遂自荐?“ 作者有话要说:  又啰嗦了... 第8章 庭前弄影(八) 东川节度使伏沛四月进京,入宫觐见后,便被遗忘了在留邸。临近九月,皇帝大婚之期迫近,郭佶亲自送嫁,节度使仪仗进了京畿,太后才深感此事不宜再拖,再次诏伏沛觐见。 伏沛恰与郭佶相反,是个年过五旬的干瘪老人。沃野千里的东川没能滋养他的血肉,固守天险,与虎豹为邻的日子令他如坐针毡,华发早生。即便太后,见他这么战战兢兢地走进来,也忍不住掩了嘴对固崇道:“这人也太过懦弱了,难怪生不出儿子来。” 固崇责备地逡了太后一眼。 太后清清嗓子,招呼伏沛道:“坐。”待伏沛落座,太后斟酌许久,说道:“你的奏文我仔细看过,也转交政事堂诸位相公过目。我不想驳回你的请求,只是不大明白——你今年不过六十,年纪尚不算老,要乞骸骨,为时过早。东川素来时和岁丰,少有战乱。与其余各道相比,这个节度使是最轻松不过。你又何必执意要致仕?” 伏沛伏地深深叩首,称道:“东川湿热,臣常年脾胃不和,近来又染痹症,筋脉关节,无一不痛。遍访名医,不能缓解,唯有请旨卸去节度使一职,回京安养,求太后开恩。” 他言辞悲切,太后也无可辩驳,只是政事堂诸公细陈利害,不能准奏,太后左右为难,一时攒眉不语。 “冬郎和七娘到了。”固崇往外张望着,对太后道。随着内官通传,皇帝已经携着清原公主的手进殿来。皇帝连声喊热,要吃太后这里的冰酪。宫婢领命,盛了满满一银杯的酥山奉上,吉贞说凉,只浅浅抿了一口,便将银匙轻轻放在一边。 “东川节度使也在。”她转眸,好似才看到伏沛。 伏沛忙向姐弟二人见礼。吉贞颔首道:“听说你有痹症?快请起。”又赐座给他。伏沛果然是被痹症折磨得不轻,被人搀扶着艰难起身。 吉贞道:“伏使君有事启奏?陛下也在,可畅所欲言,不必拘束。”皇帝吃完了酥山,搓着冰凉的两手,也催促道:“正是,你刚才和太后商议的什么,我也要听。” 皇帝年幼贪玩,对政事不感兴趣,连政事堂大臣都没认全,若不是吉贞怂恿,哪能这么积极跑来见伏沛?固崇与吉贞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伏沛将之前同太后说的话重复一遍。皇帝点头,一本正经道:“你要回京安养,也不是不可。谁来继任东川节度使,你可有人选?” “西川节度副使郭佶,有地利之便,可兼领东川节度事务。” 此事政事堂已经反复商榷过。太后闻言,直截了地发问,“你们东川没有人了吗?要推举郭佶来兼领东川?” 伏沛羞愧难当,“臣麾下,要寻一个年纪、资历、品性都相当的人,确实难。” “不准。”太后斩钉截铁,“你先回东川去,我要另选重臣领东川节度事,只不能是郭佶。先帝朝剑南道一分为二,西川与东川多年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郭佶若兼领东川,岂不整个剑南道都姓郭了?政事堂诸公已经议定,自今年起,各镇不得兼领,以为定例。” 太后一脸的不容置疑,伏沛嗫嚅称是,满脸愁容。 吉贞目视伏沛,冷不丁道:“你此趟赴京,是郭佶逼迫你的吧?”伏沛一惊,慌忙摇头。吉贞不容他反驳,又道:“我想起来,年初剑门关一役,平卢军不敌陇右军,容秋堂赴西川借兵五千。陇右军战败后,这五千人可回西川去了?” 伏沛张嘴,费力地吐出二字,“尚未。”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五千人此刻就驻扎在剑阁,你举动荆棘,不堪滋扰,因此才迫不得已,将东川让给郭佶,是不是?” 伏沛冷汗涔涔,扑倒在地上道:“陛下、太后、殿下明鉴,臣以残破之躯,难当重任,唯恐遗祸东川,辜负先帝,以此乞求太后容臣致仕,还禄位于君,从没有受他人胁迫。太后要准郭佶兼领,抑或选任他人赴东川主事,臣都一力拥戴,决无异议。” “不要废话了。”吉贞打断伏沛的哀嚎,“郭佶不日便要进京,届时陛下借故留他在京都,遣五千人马与你赴东川驱除外敌,护佑你阖家上下性命无忧,你敢不敢?” “臣风烛残年,无力再战,求殿□□恤!” 吉贞满脸失望,攒眉不语。 伏沛咬紧牙根,坚决不肯再回东川,郭佶此刻就在京畿,届时面圣,和政事堂争执起来,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太后头疼不已,无力地抬了抬手,“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个妇人,陛下年幼,还是等我再与政事堂诸公商议……” 东川是决计不能许给郭佶。但此刻朝中无人,太后无力应对,还是打算把这件棘手的事再丢回给政事堂。实在不行,还是一个字:拖。 皇帝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伏沛这个人胆小如鼠,十分看不起他,张嘴便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用?” 太后、伏沛等人始料未及,都是一呆,伏沛跪地叩首,“臣知罪!”太后忙斥责皇帝:“住口。”她皱眉对皇帝道:“冬郎,你还小,不懂得其中利害,不要乱说话。”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隐晦了,太后指责吉贞这个始作俑者:“军政大事,你一个女孩,掺和什么?太液池荷花开得好,你们游湖去。不许再撺掇皇帝来搅和这事。” 皇帝不高兴了,嚷嚷道:“朕十四了,不小了。” 太后白了姐弟一眼,先对伏沛道:“你先退下。” 伏沛唯唯诺诺地退下。左右无人,太后牵起皇帝,唉声叹气道:“冬郎,我知道你想亲政。你若懂事,我倒巴不得还政给你。你当我爱听他们聒噪?可你听听你刚才怎么说话的?伏沛也就罢了,政事堂那些人你是没见过,一个个凶得很。”那些人看着斯文恭谨,一旦触动了那根弦,骂天骂地,哭列祖列宗,血盆大口能吞人。太后一想起来就后怕。 “改天领你去政事堂瞧瞧,到时候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太后瞪皇帝,吓唬他。 皇帝脖子一缩。吉贞却牵起他的手紧紧握了一握,说道:“太后说话算话。” 被太后一提醒,皇帝便张罗着要去太液池游湖,登船之后,命人去传戴庭望来。戴庭望腰悬横刀,来到太液池边,隔着灼灼的荷花,却称:“臣正要随清原公主出宫去看公主府。” 皇帝不依,抓着橹命令道:“阿姐的侍卫多得很,让别人去,你陪我来划船。” 戴庭望一颗心都在吉贞身上,哪肯陪他个半大孩子闹,灵机一动,说:“臣晕船。” 皇帝噘嘴,只能放他去了。 戴庭望慢慢退了几步,待皇帝的身影看不见了,他陡然转身,拔腿便跑。奔到宫门口,见桃符从车里探出头来,正与宫门守卫说话,他压抑住兴奋,踩着轻快的步子,到了车前,隔帘喊了声:“殿下。” 桃符“咦”一声,“陛下不是唤你去游湖了?” 戴庭望上了马,一边执辔,轻叱一声“驾”,转头对桃符道:“陛下嫌我笨手笨脚,不会摇橹,打发我回来了。” 桃符道:“看你一脸聪明相,怎么橹都不会摇?” 戴庭望低头微笑,也不否认。忽听帘声微动,他侧首一看,见一只雪白的手将青帘掀起,天气暑热,吉贞穿得轻薄,紫衫的领口露出一片晶莹剔透的肌肤,如云的秀发堆在头顶,只挽了个单髻,脸上也没有许多装饰,更显唇红齿白。她一双清眸审视他几眼,笑吟吟道:“不用摇橹,回去歇着多好。一路跑过来的吧?看你出许多汗。” 戴庭望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急,跑得太猛,前胸后背都汗湿了。他不禁用衣袖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掩饰似的望了望天上的艳阳,说:“天真热。“一张脸被晒得红通通的。 “给他个汗巾。”吉贞告诉桃符,将帘子放了下来。 很快,桃符将汗巾递给戴庭望。绫帕浸了冰水,触手极凉,戴庭望对着太阳展开,是丝薄的缭绫,上头绣了芍药和藤蔓。他待要擦汗,又怕染脏了,只拎在手上,到了公主府外,他跳下马,把汗巾还给桃符。 桃符被他逗笑了,“你都用过了,怎么还给殿下?拿去丢了,这种汗巾,我这里一大摞呢,你还要不要了?“ 戴庭望摇头,犹豫了一下,把绫帕收在袖子里。吉贞把他当孩子,桃符见他这个动作,也不甚在意,只摇头道:“你真仔细。”又往他腰刀上一指,”那是什么?“ 戴庭望未及回话,吉贞正下车来,随手将他腰刀上的红璎珞拾起来看了几眼,说:“是你阿妹系在发髻上的吧?”有一年多了吧?红璎珞依旧鲜艳。吉贞也不禁赞道:“是个仔细孩子。” 戴庭望眼睛追逐着她,“殿下还记得?” “记得。”她回眸一笑,“你阿妹可爱的很呢。你是个好兄长。” 戴庭望如在梦中,恍恍惚惚跟在吉贞后头。走到这座宏伟昳丽的宅邸外,吉贞仰首看去。这宅邸正在曲江池畔,大慈恩寺附近,由王府改建而成,此时还在营造中,将作监主事前来见礼,又领着吉贞看外头的匾额。 吉贞看了几眼,目光一垂,见徐采也在工匠中对自己拱手施礼。他本来就高,穿着打扮又阔绰,真是固崇所说,如同鹤立鸡群,让人不留意都难。 “你怎么在这?”命将作监的人退下,吉贞质问徐采。 徐采大概也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太显眼,他退后几步,走在树荫下,对吉贞微笑道:“将作监的人请臣来给各处亭馆楼阁题词。” 吉贞一听这话就忍不住要讥讽他,“徐郎文采天下第一,银台门一群待诏都不及你?” 徐采默然,隔了一会,才老实说:“臣听闻有言官奏称此处建筑逾制,一时好奇,混进来看看。” 吉贞不置可否,“哦?” 途经正殿,徐采指着屋脊上的脊兽,“看形制,的确逾越。”他侧眸一看,见吉贞面色如常,他停住步子,转向吉贞,“殿下许可的?” 吉贞不答反问,“你看这里风景如何?” 徐采环视四周。有风穿廊而来,掀起他的衣阙。他弹指一触廊下挂的走马灯,看着它滴溜溜转。徐采一笑,说道:“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人间胜景,更难得是清静。” 吉贞坐在围栏上,手指拂过脸颊上的发丝,清风吹得人神清气爽。她也带了笑意,“听说你在京都时,是最会享乐的一个人,你都说好,想来太后也不会太嫌弃。” “太后?”徐采讶然。他放开走马灯,正色道:“太后可知道这事?” 吉贞狡黠地一笑,“这是给太后明年的寿礼,我要给她的惊喜,她怎么能知道?” 徐采恍然大悟。他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笑道:“万幸万幸,我本来还打算倾家荡产赁这旁边的一间小宅院,还好尚未下定,否则要悔之晚矣了!” 吉贞笑乜他,“怎么,怕有人夤夜造访吗?” “不怕。”徐采道,“只怕来的是不想见的人。” 徐采凝视着吉贞的面孔,见她眉头一拧,是要发作的征兆,他立即抬起眼来,作势左右看了看,说道:“也是,听说太后最近为了伏沛的事焦头烂额,估计也没心思来这里闲逛。” 吉贞摇着扇子,说:“不给郭佶,一时也找不出得力的人,难办。” 徐采依廊柱而立,低头思索。见他们两个是长谈的姿势,桃符命随行人等都退下了,只拉了戴庭望,在不远处看湖景。廊下有片刻的静谧,徐采抬头道:“郭佶势大,女儿又即将封后,随意派了人去东川,怕反而引起祸患。不如暂且许了他。” 吉贞摇头,“政事堂拟自今年起,不许节度使再兼领数镇,郭佶领东川事,政令就难以施行了。” 徐采发出轻轻一声笑,“驳了郭佶,难道这政令就能畅通无阻了?殿下忘了威武郡王吗?一人兼领三个重镇,有他这个幌子在,别的节度使又岂肯岂遵循太后的旨意?注定没用的政令,不如不提。” “难道东川就轻易让给郭佶吗?” “东川节度使名存实亡,郭佶已经在东川盘踞数月了,只差一个名头。陛下索性把这个名头许给他,换些好处。” 吉贞笑道:“他能给朝廷什么好处?他那个女儿吗?” 徐采莞尔,“他那个女儿是丑了些,但陛下长成后何愁不能坐拥天下美人?殿下不必替陛下抱不平。”他沉吟片刻,“听说朝廷欲对岭南用兵?” 吉贞扇子一停,似笑非笑道:“你消息倒灵通。徐度仙人在街坊,心在朝野呀。” 徐度仙毕竟是他父亲,徐采不服,反唇相讥道:“殿下一个深宫中的女子,也不是无所不知?” 吉贞剜了他一眼,又徐徐摇起扇子,将扑上来的蝇虫赶走。 徐采道:“西北战事初歇,不宜再妄动。河北三镇龙盘虎踞,岭南郭佶恩宠正盛,废除藩镇可自岭南着手。陛下可借大婚之机,将滕王软禁在京,待南诏群蛮扰边,朝廷派兵往岭南御敌,借机废除岭南经略使。滕王虽为王叔,多年偏安一隅,也无力抵抗。待滕王归附,陛下趁势在各镇设置监军院,扼制边军,西北三镇自然没有二话。郭佶为换取东川,也无异议。届时温氏远在范阳,即便不肯,其余各镇相继点头,他有什么理由阻挠?” 吉贞沉思许久,说道:“也只能勉力一试。” 及至九月初秋,吉日前夕,郭佶携女入宫,晁延寿不甘示弱,也亲自进京送嫁。滕王奉旨自岭南北上,戴度亦有使者赴京朝圣,除范阳外,几名节度使不约而同齐聚京都。而伏沛致仕一事太后也终有决断,准伏沛留京,改任检校礼部尚书,东川节度使一职暂且空悬。 吉贞欲召徐采来商议,徐采人没来,只回了个口信,称自己身无半职,进宫不便,吉贞闻言冷笑道:“这是要讨官的意思吗?”置气在宫里耽搁了半日,才命桃符去备车:“出宫。” “殿下,姜将军来了。”郑元义通禀后,领着姜绍走进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奉了茶,他阴阳怪气道:“将军,有半年不见了,稀客。” 姜绍没有争辩,但面色也不算好看。 吉贞呵斥郑元义一声,对姜绍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说吧。” “是。”姜绍一只手握着茶瓯,迟疑片刻,抬眼道:“听闻朝中欲对岭南用兵,臣想请旨南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吉贞茶瓯放了下来,失笑道:“怎么这事人尽皆知了?你要领禁军南下?” 姜绍点头。 吉贞盯着他,不轻不重地说:“你领禁军南下,京城交给谁来戎卫呢?交给陇右军吗?” 姜绍眉头微拧,沉声道:“殿下,府兵衰弛,若不重整,禁军只会日益凋零。此次南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怎么能让给陇右叛军?” 吉贞唇边含一丝笑,“陇右军已经归顺,哪来的叛军?”不等姜绍开口,她端茶送客,“政事堂的人怂恿你来做说客的话,就不必多言了,此事太后与陛下自有决断,我无从置喙。你领你的河西边军和京畿府兵,不要瞎掺和了。” “是。”姜绍握了握拳,低声称是,“臣告退。” “郭小娘子进宫了,就住在太后侧殿。你夫人如今也有诰命了,请她没事多进宫来,陪郭小娘子说说话,毕竟自家姊妹。她初来乍到,寂寞得很。”吉贞柔声嘱咐。 姜绍答应着退出去了。 吉贞坐了一会,摇摇头,乘车往宫外而来。抵达公主府,徐采已在门口久候多时,脸颊都晒红了。见吉贞姗姗而来,他紧皱的眉头一展,迎上来道:“殿下。”吉贞下车,与他并肩而立,尚未抬脚,忍不住冷笑一声,说道:“一块肥肉,人人都挤破头的抢,今秋的京都,可热闹极了。” 徐采正要细问,忽见一人一骑,流星似的自官道上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迷了人眼。吉贞微惊,险些踩空台阶,被徐采一扶,才站稳身形。吉贞愤而回首,望了一会,那郑元义急匆匆自宫里赶来,称道:“殿下,武威郡王抵达潼关,要请旨进京。” 第9章 庭前弄影(九) “滕王到了商州丰阳?”太后起身。想到那个阴险的计划,她心里不安,又问:“真来了?” “是。”内官称道,“滕王此行拟进献滇马千匹,听说这些马训得有灵性,会随音乐跳舞,还会衔杯下跪。丹凤门下演百戏时,太后可一观究竟。每匹舞马配马夫两名,另有滕王侍卫五百,随行约莫三千人,还请太后传旨丰阳县,放滕王通行。” 太后听着新奇,点头道:“传旨准滕王随行人马进京。” “不能。”吉贞快步走了进来,脸色不愉,“朝贺而已,哪用这么多人随行?千匹滇马,宫里没地方养,准他献两匹,剩下的留在丰阳,着人精心照料就是了。” “殿下说的是。”此事固崇与吉贞已有默契,他附和一声,对太后道:“舞马而已,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养两匹瞧一瞧就够了。” “我哪是为看舞马?”太后道,“只是不想驳了滕王的好意。”她随意摆了摆手,“那就算了,照七娘说的吧。” “武威郡王在潼关,要请旨进京,太后知道吗?”吉贞问。 “有这事?”太后吃了一惊,和固崇对视一眼。刚才在密议滕王一事,大概是信使被拦在了宫外。“先头三催四请都不肯来,怎么突然就到了潼关?”太后自言自语。这个关头——怕也不是什么好事。皇帝大婚,竟是多事之秋。太后焦躁地抚了抚鬓发,忙吩咐固崇道:“去传人来回话。” 未几,固崇领着信使来回奏,称武威郡王为贺皇帝大婚,请旨赴京。太后半信半疑,固崇摇头,堂堂节度使,不管他到底是何居心,“已经来了,当然要准奏。” “武威郡王打算带多少人进京?”吉贞问信使。 “郡王随行不过十数人。” 这倒出乎众人意料。当着吉贞的面,太后和固崇不肯议论这事,便叫信使退下了。吉贞面色稍缓,辞别了太后与固崇,慢慢走回自己殿内。桃符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见着吉贞,立即扑了上来,紧紧攥住吉贞的手,颤声道:“那个容……也来了吗?”见吉贞摇头,她脸上才恢复了点血色。定定神,一面送茶给吉贞,嘟囔道:“来了也不怕。难道他还能闯进宫里来?” 吉贞没有接茶,倚着引枕思索。相比警惕的滕王,温泌随行只带十数人,不啻形只影单赴龙潭虎穴,是真心来朝贺,料定这趟安全无虞?恐怕是自知河东数万雄兵盘踞潼关,有恃无恐! 她紧蹙的长眉猛然一扬,蔻丹染成的尖利红艳的指甲越过茶瓯,抓过团扇,摇得狂风大作。 等到武威郡王及随行人等奉召进京,在留邸住下,皇帝才闻得消息,赶来吉贞这里。他对温泌的感情是有些复杂,忌惮他手握雄兵,又不满他与吉贞和离。皇帝的脸上明显有些无措,进来时吉贞正靠在榻上,像是在打盹,皇帝一把将她摇醒。“阿姐!“ 吉贞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眸,望着他。 “你没睡?”皇帝微讶。 “睡了,被你吵醒了。”吉贞不承认,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有心事的样子,皇帝油然地佩服她,“温泌此刻就在京里,你还睡得着。“ 吉贞嗤一声,“难道他来了,我就要哭天抢地?“ “阿姐,“皇帝快和吉贞一般高。他坐在榻边,秀丽的两眼看着她,是不加掩饰的忐忑,“他来了有三天了,没有主动要请旨觐见,我是不是该传他进宫?” 吉贞坐起来,看着皇帝,“宣,或是不宣,都在陛下自己。你要宣他,打算等他进宫说些什么,可想好了?” 皇帝讷讷道:“没有。” “既然没想好,又何必急着宣他?陛下是君,他是臣,君使臣,臣事君,礼之所在。” 皇帝进来颇有长进,凡事总能争辩几句,“堂堂范阳节度使,任他在留邸置之不理,似乎于礼不合。” 吉贞轻哂,“伏沛在留邸无人问津三个月,难道范阳节度使三日都等不得?”见皇帝低头,脸上仍带犹疑,吉贞顿了顿,又道:“陛下不日就要大婚,没有功夫召见外臣,也合情理。若怕怠慢了位高权重的范阳节度使,”位高权重四个字,她咬得重,讥诮意味极浓,“遣使去留邸送些赏赐,慰问一番,也就行了。” “送什么好呢?”皇帝还是没主意,“不知道他喜好些什么?” “陛下不论赏什么,为人臣者,唯有感恩戴德,哪用计较他的喜好?”吉贞说,“金银珠玉,想必他也不稀罕。况且别的节度使都在,赏的重或轻,都有顾此失彼之嫌。每个留邸都送几筐时鲜瓜果,聊表心意即可。”她从榻边起身,拨开水晶帘,珠玉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吉贞倚门望着双燕绕着画梁翻飞,不经意地说:“葡萄,石榴,不拘什么,他大概也不嫌弃。” 皇帝走后,吉贞坐在廊下看了一阵燕儿衔泥,又逗了逗猫猫狗狗。初秋的天高远明净,时光悠长。刻漏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才到晌午。郑元义成日跑得不见踪影,桃符见吉贞寂寥,陪她说了半天的话,吉贞却烦躁起来,发脾气说:“你们这些人,面目可憎,言语无趣,真没意思。” 桃符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告罪道:“奴脸丑,嘴笨,真不知道怎么哄殿下高兴了。不如出宫去吧。宫外的徐郎,生的俊,也很会说话呢。” 吉贞想了想,说,“你觉得他很好?可惜他要娶贺家的女儿了。你要是愿意做妾,我也可以降旨叫他娶你。” 桃符一愣,“怎么说到奴身上来了?”看吉贞脸色,不是说笑的神气,桃符笑容顿失,悲戚浮于眉间。她低声道:“奴早已起誓,这辈子都不再嫁人了。我现在看见他们那些人,都害怕得很。” 吉贞沉默了一会,说道:“出宫去吧。” 到了营造中的公主府,果然徐采还在。这回却是在老老实实干活,湖边摆了一张条案,他挽着袖子,看会湖景,低头写几句。见吉贞亲自来监工,他将毛笔随意一放,染得襕袍上墨渍点点,也不在意,上前拜见道:“殿下。” 吉贞命他将写的楹联呈上来,扫了几眼,见写的“斫开岚翠为高垒,截断云霞做巨防”,吉贞随口说:“也还好。我以为你只会写什么‘花浮酒影’、‘日照衫光’。” 徐采茫然。吉贞见他不记得,待要提醒,红唇微张,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去旁边慈恩寺听听佛经,继续写你的吧。” 听到慈恩寺,徐采的记忆在脑海一闪,手往袖里一探,探个空,他有些窘迫地笑道:“是臣袖子里的诗文落在慈恩寺那间寮房,被殿下看见了。”怕吉贞要嘲笑他的诗“狗屁不通”,他赶紧解释,“那诗也是臣在寺里捡的,十分不通,简直伤眼,臣才收了起来。不是臣自己写的。” 吉贞微微一笑,不大相信的样子。 徐采无奈,看着吉贞,说:“诗在哪里?殿下还给臣,臣拿去烧掉。” “早让人丢了。”吉贞道,见徐采一怔,她嗤笑一声,“难道那种东西我还留着?” “丢的好。”徐采闷闷不乐,见吉贞将楹联卷起来,他一边接过,说道:“墨迹未干,殿下小心,别弄脏了手。” 徐采走回岸边继续埋头写字。他三心二意的,许久也没能写出个完整的句子,忍不住回头一看,吉贞正坐在湖边山石上,满腹心事地望着池塘荷影。徐采问道:“殿下在想什么?殿下?” 连叫了几声殿下,吉贞才惊醒,她指着池塘说:“那里还有只残荷,挺好看的。” 徐采提着笔,看了她一会。吉贞只对着残荷发呆。徐采迟疑了一下,说:“殿下……是让臣去折?” 吉贞睨他,“不是你,难道是我?” 徐采左右一看,奴婢内官们都远远站着,池塘里连只小船也没有,更别说船夫。残荷倒离岸边不远,不至于淹死人,但这一脚淤泥踩下去,上岸可怎么见人?他强颜欢笑,“臣又哪里得罪殿下了,殿下要这样折腾臣?” “不要啰嗦了。”吉贞很粗暴,“快去。” 徐采无计可施,轻轻叹口气,放下笔,走到岸边,试图用枯枝把残荷勾过来,半个身子险险悬在水边,提心吊胆的。不幸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淤泥里去。他浑身恶臭,袖口和裤边卷起老高,狼狈地上了岸,将残荷丢在吉贞面前。 吉贞一脚将残荷踢开,说:“太臭了,拿走拿走。” 徐采忍气吞声,又把残荷丢回了池塘里,走回来对吉贞道:“殿下满意了?” 吉贞嫣然一笑。 徐采也纳闷了,“怪事,我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都在殿下面前。”拎着湿漉漉的襕边,他找了一圈,坐在附近山石上,等宫婢送水来。等水的间隙,他侧首看着吉贞,温柔地说:“武威郡王最近在京城,殿下是为这事烦恼?” 吉贞顿时爆发了,“最近宫里人人都把武威郡王四个字挂在嘴上,烦极了!难得这里能有片刻清静,你又提。” “他在殿下心里,臣提不提,又有何碍?”见吉贞登时冷脸,他敛容,换个说法,“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说:殿下的心事,的确与武威郡王有关——臣也在猜,他这趟突然进京,是为的什么。” 吉贞回眸注视他,“你说,他为的什么呢?” 徐采温柔的眼神凝结,他说:“武威郡王本欲图谋西北三镇,不料横生枝节,不得已铩羽而归,他怎么肯善罢甘休?朝廷欲废滕王,机事不密,走漏了消息,武威郡王知道了,当然要分一杯羹。岭南虽僻远,安南连接远洋,四方贡赋物产都自安南源源输入,得了安南,何愁天下资货财利不尽入我囊中?” 吉贞不惊讶,却也沉默了许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足为奇。”她说着站起来,“不早了,我回宫了。” “臣送殿下。”徐采拖着两腿泥,客套地说。 “还是我送你吧。”吉贞看他那一副肮脏样,有些同情,“你这个样子走在街坊,恐怕明天城里就传开了。” “多谢殿下。”徐采感激不尽,随吉贞出府,上了车,空间顿时密闭起来,两人宛如隔了楚河汉界,相距极远地坐着。在车里,吉贞戴上了幕篱,两人各怀心事走了半程,吉贞想起一事,说道:“听说有朝臣奏议,要荐你做起居郎,太后的意思,是要准奏。” “哦?”徐采只简单应了一声,不露端倪。 吉贞扭头看他,神色慧黠,“刚一起复,就进了门下,也不知是徐度仙余威犹在呢,还是太后对你十分偏爱。” 徐采含义莫名地一笑,“臣倒宁愿是前者了。” “太后对你不薄,你该进宫谢恩。” “……不了吧。”徐采不大情愿地说。 “放心吧。”吉贞没来由地突然说了一句。 徐采定睛,想要看透面纱下她的神情。朦朦胧胧的,却只看见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再也无话。 车行至内城门口,外头一阵喧哗,车身一顿,又晃了几晃,吉贞皱眉,隔帘问外头的桃符,“什么事?” 桃符见眼前许多的铠甲士兵,和城门守卫混杂在一团,腰间锋刃明晃晃刺目,战马嘶鸣,乌鞭在头顶挥舞着,风声雷动的,她也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徐采命桃符上来,他跳下车去。外头说话声透过布帘传入车内,吉贞的脸突然如三九寒霜,雪白中透着冷意。 车帘微动,徐采温和的声音隔帘入耳,“殿下,是遇上了武威郡王。两队素不相识,因此稍微起了些冲突。” 吉贞道:“方才谁和你争论?” 对方十数名骑士都在马上。习武的人,耳聪目明,又全神贯注地留意车里动静,将吉贞和徐采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等徐采回答,一人已经跳下马来,飞快地走到车前,高声道:“平卢军行军司马杨寂见过殿下。” 吉贞道: “刚才听杨司马和徐采争执,说武威郡王位尊权重,宵衣旰食,一定要先进城,似乎很专横呢。” 杨寂汗颜,“臣……”支吾几句,硬着头皮道:“是臣鲁莽。”他接连看了几眼徐采,才让开身形,客气至极地说:“请殿下先行。” 吉贞冷颜对着犹自微颤的车壁,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脑海中仿佛被利刃劈过,总算有丝清明乍现。她说:“武威郡王贵人事忙,你们先走吧。” 片刻之后,杨寂又走了回来,拱手道:“郡王说殿下为尊,于礼该殿下先走。”他话音未落,这些范阳来的骑士们都退至道边,安分下来。 吉贞顿了顿,说道:“多谢。” 进城送别徐采,吉贞回宫。在殿内盘桓许久,才打起精神,令郑元义去打探消息,“问问他进宫来干什么。” 郑元义探得消息,心急如焚,小跑回殿,说道:“武威郡王、滕王、郭佶,在太后面前吵得不可开交,太后头疼,把他们一股脑都轰进了政事堂,连夜召集诸位相公们,正闭门议事呢!” 第10章 庭前弄影(十) 禁廷南隅的政事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内官们点起了烛台,把堂上照得辉煌明亮。之前溜出去如厕的、吃宵夜的,都顺墙根溜回来,挤进角落里。他们平日也值宿,但多数时候无所事事,靠插科打诨打发时间。突然驾临的几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个静谧平淡的秋夜。 情势未明之前,所有人都明智地闭着嘴巴,一脸肃穆地盯着案上的公文,耳朵却竖得直挺挺,密切关注着太后、滕王等人的对话。 滕王作为皇帝的叔父,先帝硕果仅存的一名手足,他长相平庸,性格平庸,在岭南的政绩也不值一提。从被迫孤身进京,到温泌毫无预兆地驾临京都,他敏感地察觉到所有人都在钩织一个大的阴谋——而这个阴谋的矛头就在自己! 滕王红了眼,像个埋了数年的哑雷突然被引爆。“太后,武威郡王什么意思?”滕王大吼大叫,“什么叫‘河东愿遣精兵一万襄助岭南讨贼’”? 太后心里暗骂。朝廷出兵岭南一事,本是政事堂机密,才几天,不仅在京都的郭佶知道了,远在范阳的温泌知道了,这会连脑子不灵光的滕王都知道了!恐怕她昨夜起了几次夜,如了几次厕,街边的贩夫走卒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这宫里还有哪处是没有耳目和眼线的? 她气的不想说话,把这个问题踢回给温泌,“什么意思?啊?是武威郡王这么说的,不是我说的啊。”她迷惘地看向温泌,“郡王什么意思?” 温泌朱袍随意撩起,伸直长腿坐在圈椅里,密密的烛台在背后,映得他一张脸深刻凌冽。相比在座所有的人,他太年轻,太突兀了,从姿态到神情都透着一股骄悍散漫之气。 这幅目中无人的姿态,太后看了很不舒服,故意重复一句,“郡王什么意思,谁说朝廷要去岭南讨贼了?” 太后装糊涂,温泌不多话,把袖中的绢帛递给杨寂,杨寂躬身双手呈给太后,“使君有奏议在此……” 没等太后伸手,滕王先蹦了出来,一把将杨寂手上的奏议打落在地,痛骂道:“连声招呼也不打,说赴京就赴京,说进宫就进宫!随身带奏议来觐见,你是要强按太后的头准奏吗?”光骂不解恨,他还要冲到温泌面前啐他,“既有奏议,怎么不自己起身呈给太后?凤驾面前,有你坐的份?” 杨寂瞠目结舌,“大王……” 滕王脑袋一转,指着杨寂又骂:“你又是什么东西?政事堂机要之司,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混进来的?” “臣并非猫狗,乃是朝廷命官,温使君帐下行军司马……” 小小司马,滕王压根不放在眼底,呸一声,又调转枪头来质问太后,“太后,岭南有什么贼可讨?我经略五府十数年,本道河清海晏,物殷俗阜,行旅之人不囊粮米,丁壮之人不识兵器。太后是听了谁的谗言,要放纵这些狼顾鹰瞵之辈来劫掠岭南,祸害百姓?” 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环视一周。太后是闷不吭声,诸臣也连忙低头装忙碌,郭佶也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他是打定了主意,温泌要闹,他就跟着分杯羹,温泌不闹,他也不出头,横竖不得罪人,且有好处拿。 滕王撕破脸皮,骂得很有气势,郭佶一双小眼贼亮,等着看温泌暴跳如雷。 相比失心疯似的滕王,温泌简直称得上彬彬有礼。他把地上的奏议拾起来,在案上展开,“太后、大王、诸位相公,请先看奏议。” “我不看!”滕王梗脖子。 “所奏何事?”太后看不下去,大声说道,压过了滕王的叫嚷。 “回禀太后,”杨寂道,“使君所奏之事,滕王理应也心中有数。我道幽州盐铁院与定州织锦坊各有官船十只,常年出入安南舶贸,屡屡遭受官员侵渔,使君念在安南乃滕王治下,不予深究。去岁,二十只满载奇珍的官船在安南尽数被夷獠所劫,贼首携赃物逃回南诏。幽州盐铁院与定州织锦坊告至市舶司与广州刺史府,却被敷衍塞责,至今尚无论断。使君不忿于夷獠如此猖狂,因此请旨要赴安南讨贼,还请太后恩准!” “还有这事?”太后闻所未闻。 “绝无此事!”滕王脸色都变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大王经略五府,任广州刺史,下辖市舶司,怎么会没听过?”杨寂长吁短叹,“奈何它只是河北百姓的血汗,不是岭南土地出产,因此大王没有放在心上吧。” 滕王甩袖冷笑,“既然案情尚无论断,你们静心等待就是,不过一年而已!孰是孰非还说不准,你怎知是南诏人流窜安南作案?兴许是你们自己的士兵监守自盗也未可知呢!就凭一桩无头公案,就要驱使上万精兵踏平安南?简直荒谬!” 他一骂起来,又是没完没了的大放厥词。温泌斜着眼,阴恻恻听了一会,剑眉不耐烦地挑了起来,“不准我去安南讨贼?二十只货船,价值金五万两,还有随船押运时被南诏人所杀的六名士兵,一万两换一条命,共计十一万两,大王都赔给我,此事就一笔勾销。” 滕王跳起来,“你船上装的什么珍珠宝贝,要值五万两?一个士兵值一万两?你穷疯了?” 温泌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反贼作乱时,河北财赋尽数充作军资,以解国难,哪比大王玉体娇贵,在岭南安享太平,累积奇珍,膏脂横流?与尊驾比,我当然是穷了。”座下有人扑哧笑出声来,温泌充耳不闻,傲然道:“我们河北的士兵,勇猛无匹,价值万金。若是那懦弱无用、纵腹垂腴的人,简直一文不值。大王没见识过平卢军之勇猛,等我军进岭南讨贼之际,可以开一开眼了。” 滕王被他这一通冷嘲热讽气得眼前发黑,忽然众人哗然,稀稀拉拉地起身跪拜,“陛下。”桌椅将青砖地磨得嘎吱乱响,滕王定睛一看,竟然是皇帝与清原公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皇帝那张俊秀稚嫩的脸上还带了点好奇之色,进了政事堂便左右张望。 见着嫡亲的侄儿,滕王气焰立马飞涨,“陛下替臣做主,诛杀此等血口喷人的狂徒!”滕王腰杆子一挺,当场面斥温泌:“相鼠有皮,汝何而无仪?相鼠有体,汝何而无礼?相鼠有齿,汝何而无止?无仪无礼无止,不死何为!”一声高过一声愤慨的痛骂,简直震耳欲聋。 皇帝才踏进门就被喷了一脸的唾沫,连滕王那几句相鼠都没听懂,愣了一瞬,堂上众人也神色各异地低头不语,杨寂最先反应过来,悄悄扯了扯温泌的袖子,咬耳朵道:“使君,滕王骂你了。” “陛下。”温泌动作略显迟缓地走上前来,对皇帝施礼。 “王叔刚才刚才在骂什么?”皇帝不知轻重地问了一句,被人请至案后落座,他回头一看,见吉贞在太后身侧坐了,只能扭了扭屁股,板起一张脸。“什么事说的这么起劲?朕着人通禀你们都没听见。” 滕王首当其冲,把刚才骂温泌的话又叫唤了一遍,而后目视温泌冷笑道:“时下无英雄,使竖子得名!胡虏之后,也能登大雅之堂?” “王叔,你怎么骂人?”皇帝不满。 滕王一指温泌,“他刚才还骂臣呢……” “武威郡王骂你什么?”皇帝颇感兴趣地追问。 滕王一张脸憋得通红。杨寂垂头时,一双眼翻起来将场上众人看了个遍,众人戏看的热闹,问起话来三缄其口,明哲保身。堂上有片刻奇异的安静,杨寂又目视温泌,却见温泌将案上摊开的奏议慢慢卷起来,装回袖中,然后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墙上挂的江山霁雪图,好似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杨别驾。”一个轻悦的声音道。 杨寂忙掉过头,躬身道:“殿下。” 吉贞坐在太后身侧,成堆的火烛熏得呛人,她把烛台推开一些,一双眼睛在昏黄的光中如珍珠般温润,如秋月般明澈。夜来微凉,轻纱如烟一般缠裹在她肩头。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寂简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人命何其珍贵,又岂止价值万金?死了六人,那是一桩极恶劣残暴的罪案了。国有律法,杀人者死,难道杀人者拿六万两黄金来,就饶了他性命?国法岂不成了儿戏?应听州府审理,再转至刑部复勘。武威郡王与滕王不隶属刑部,怎能擅专?” 滕王还在气头上,杨寂只能答道:“殿下说得是。” “平卢军要出这个头,怎么,这钱是平卢军的?不是幽定两州州府的官银?”她笑一笑,“河北军府豪富得很呢,怎么还要去做这种赔命的买卖?” 这话不好答,官营商船,边军押运,是各藩镇与朝廷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明面上从来没有揭破过。杨寂琢磨了一会,答道:“是河北边军营田所得——去岁平卢军奉诏勤王,太后与陛下加恩,准河北三镇的营田赋税不必上缴国库,殿下还记得?” 这是吉贞和温泌在平卢军出兵前夕的约定。吉贞不情愿地点头,“记得。” “钱是正道来的钱,诸位不必怀疑。”杨寂道,“从去年到今年初,战事频起,使君曾请陛下开府库以资军用,谁知河北各州府库都已枯竭,臣等也是不得以,准当地私商假盐铁院与织锦坊之名,赴高丽、南诏等地贸舶。所得税银,半数充作军资,半数纳入内库,以作贡献。”他作势张望了一下,往太后手上一指,“太后用来饮茶的七彩琉璃盏,正是河北今年所献。”他笑呵呵,有几分憨厚,“做点小买卖而已,一为保家安国,二为孝敬天家,并非有意与朝廷争利。太后、陛下,不会降罪吧?” 内库是皇帝太后的私库,太后茶饮到一半,捏着这烫手的琉璃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睇了吉贞一眼,“这里正商议要事——你扯那些无关紧要的干什么?” 只会窝里横的太后,吉贞对她是没脾气了。杨寂油嘴滑舌,洋洋洒洒的说了半晌,吉贞打断他,“边军私下行商不提,你二十艘官船价值多少,还有待核实。你要索赔,先着人将船上所押货物一五一十、清楚明白地列出来,到底是珍珠玛瑙、象牙琉璃呢,还是铜冶铁石……”她对着杨寂微微一笑,“只要不是违禁之物,滕王赔不起,陛下开内库赔你。不必兴师动众到岭南去问罪了。” “这……”杨寂一窒。 “什么类别的货物,用作何种用途,数量多少,是和哪家蕃商交易,纳了多少舶脚,切记要写的丝毫不差。”吉贞慢悠悠地,“否则内侍省查起来,谁也不好交代。” 固崇袖手,笑着加了一句,“杨别驾可别弄虚作假,不错,内库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杨寂恨不得把自己刚才的话吞回去,汗颜道:“臣岂敢、岂敢。”一面拼命地掐温泌的后腰,温泌被他掐得皮肉吃痛,后知后觉地瞪了他一眼。 “就这样。你们这桩公案,慢慢查着吧!趁滕王和武威郡王都在,你们自己算不清楚,就不要来我这里吵了!”太后撂了琉璃盏,当机立断地起身,“月末封后大典,现在阖宫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出兵岭南讨贼?滕王别自己瞎琢磨,皇帝也别看热闹了,快回去睡觉!” “都走吧,诸位。”固崇拖着长长的调子,转而对滕王与温泌笑道:“奴亲自送两位出宫?” “不必不必,你忙,去歇息吧。”滕王见温泌吃了个闷亏,乐不可支地对固崇拱了拱手,“告辞。” 温泌刚才坐在下首纹丝不动,长在圈椅里似的,闻言他骤然起身,谁也没搭理,便往外走了。 杨寂难得在口舌上败下阵来,紧随温泌其后出宫的道上,顿足道:“哎呀,怪我话多。”他思索了一会,凑近温泌道:“你说,朝廷是真要拿那事做文章呢,还是刚才清原公主故意诈我?” 温泌一张脸拉得老长,迈开大步只顾走。夜风把灯笼吹得摇摇晃晃,送他们去宫门的小黄门紧跑慢跑,还是被远远抛在了宫墙下。杨寂不断侧脸去看温泌,说道:“你刚才是怎么了?”本来骂滕王骂得气势如虹,皇帝一走进来,登时哑了。 杨寂趁着夜色,凑近看他的脸色,“你,是看见……” 温泌猛然停脚,拧眉看过来,他脸上一染怒气,眉目五官都凶得很。杨寂把打趣的话都吞了回去。 “刚才滕王骂我什么?”温泌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啊?”杨寂有些迷茫,滕王骂得可多了,什么竖子、胡虏、监守自盗,“还骂你是没脸没皮、贪得无厌的老鼠。”这些话平日里被温泌听到,还不几拳打得他哭爹喊娘? 杨寂垂头,暗暗叹气。 “相鼠,”温泌想了起来。他狠啐一口,转头就要走。 杨寂眼睁睁看着他往回走,傻了片刻,忙不迭追上去,“你、你干什么啊?”上前拼命把温泌扯住,“岭南的事从长计议。”原本也没想着太后能那么痛痛快快地点头,只是被清原公主一搅和,又难上加难了。 温泌这会气血上涌,出兵岭南的事都被丢到了脑后。“滕王骂我,”他耿耿于怀,“我还没骂回去呢!” “你这会要去骂他?”杨寂哭笑不得,揽着他的肩膀半拖半拽往宫门口走,“人都散了,灯都熄了,你这会才想起来要回嘴,晚了!” “骂他?我还打他呢。”温泌一面走出宫门,嘴里不依不饶,“混账东西。” 两人出了宫,骑上马,回首再看宫城。自城楼到甬道,挂满了灯笼,结满了彩绸,流光溢彩,昳丽生辉,这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皇后。“等皇帝大婚,郭佶得势,太后就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温泌哼一声,持鞭轻叱,“驾——等着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温.三镇节度使.河北营田使.观察使.武威郡王.平卢军兵马大元帅.前驸马都尉.北境之王.郁羽族之曙光.遥辇人的天敌.东海源泉.京城炒房团团长.坐拥天下财富.宇宙第一美男.泌,怎么会出现脑子突然断片的糗事呢?一定是作者在抹黑我。 第11章 风起安南(一) 元龙九年,太史局奉旨占卜,以十月廿四为良辰吉日,皇帝萧侗依礼册西川节度副使郭佶之女为后。从廿三日起,守宫、尚舍、奉礼等局皆设使者于御道。自后宫到丹凤门外,使者、谒者、司赞、诸卫等职司络绎不绝,喜气盈盈。皇后接了典册、宝绶,于正殿升座,受内官礼拜。皇帝服冕,在御殿受百官朝贺,皇后卤簿被引至御殿之东,与皇帝行过同牢之礼,帝后二人各自被簇拥着换过常服,进御幄内安寝。 翌日,帝后又受阖宫朝贺,赴宗庙拜祭先祖。接连半月,夜以继日从无间断。宫人忙得密不透风,太后支撑不住,先累倒了,吉贞得暇来太后处侍疾,恰逢帝后来请安,一对少年夫妻,还穿着累赘的礼服,皇后健壮,尚能勉力应付,皇帝瘦弱的肩膀却被压得抬都抬不起来。施过礼后,皇帝也不管皇后,自己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 “皇后也坐。”太后推开药匙,招呼皇后道。看得出皇帝与皇后不甚和睦,太后反倒对皇后多了丝亲近。在吉贞这对姐弟面前,她向来是个外人,如今和皇后倒有了点同仇敌忾的意思。“皇后最近劳累了。” “翟儿不累。”皇后中气十足。万幸她生得并不十分像郭佶,微黑的圆脸上一双乌溜大眼,下颌肉多,年纪小小,看着很富态,倒不油腻。 “之前没听郭佶提过。翟儿是你乳名?”银匙无声地在药汤里搅动着,吉贞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皇后。 “在家时阿耶都叫我翟儿。” “这名字好。你阿耶最疼你,是不是?” 皇后露出一点笑容,“我是阿耶女儿,阿耶当然疼我。” 吉贞又问起西川风土人情,郭佶大概的确宠这个女儿,并没有十分约束她。当地民情,皇后也颇能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她仍旧紧张,说起前言,忘了后语,磕磕盼盼的,最后没忍住打个哈欠,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累了回去睡一会吧。”吉贞放开药碗,用绫帕擦了擦手,对帝后道。 “翟儿不累。”皇后忙道,有些怨怼地看了眼旁边始终不言不语的皇帝,低头道:“我怕陛下累了,毕竟过几日还要册妃。还得再来这么一遭,谁受得住呀……”她嘴里咕哝着。 看她脸颊鼓鼓,太后和吉贞也同时笑起来,太后坐起来发话道:“都回去吧。你是皇后,册封的仪式自然繁琐些,这几天我叫他们把那些琐事能免则免,你们都好好歇几天。” 皇后挪了下屁股,看眼皇帝。皇帝却一把抓过吉贞手边的药碗,殷勤地说:“我来服侍娘娘吃药。皇后自己回去吧。” “都走吧。”吉贞命人把皇帝手里的药碗接下来。皇帝大概真是累极了,脸色不好,吉贞难免怜惜,语气也和缓了些,“现在朝中还有一堆棘手的事,你既然说了要参政,就要持之以恒。回去养养精神。” 一听到还有政事要处理,皇帝哀嚎一声,满脸抑郁地走了,皇后也忙紧随其后。 吉贞辞别太后,回到自己宫里,径直对郑元义道:“去把皇后那里的尚寝女官叫来。”待女官来拜见,吉贞屏退左右,迟疑了一下,问道:“陛下和皇后,夜里有闹吗?” 女官知道吉贞言外之意,未敢隐瞒,说道:“册封当日,帝后共寝,大约是年轻生了口角,两人……打了一架。” 还动起手来了? “是哪个尚宫掌事的,怎么不来报?” “新竹拉住了陛下,后来也没闹大。”女官有些胆怯,“第二天,皇后哭着求奴不要禀报太后与殿下。” 吉贞脸色沉下来,“新竹不是尚寝宫女,她去掺和什么?” 女官道:“是陛下令新竹在殿内服侍的。” 吉贞凝眸思索片刻,也没再追究,又问:“这几天好点了?” 女官小声道:“之后几日,因为白天太过疲累,都早早睡了,没再共寝……只昨夜陛下起夜,又踢了皇后的肚子,皇后咬了陛下几口,没用力气,也没留牙印。” 吉贞长眉一拧,不快道:“皇后在西川长大,疏于管教,粗俗了些,你们要多规劝教导她。等再有妃嫔进宫,谁还会把她看进眼里?” 女官道“是”,便退下了。桃符走进来笑道:“殿下偏心也太过了。” “偏心?”吉贞挑眉,顿了顿,才无奈笑道:“没办法,毕竟亲疏有别。” “之前见都没见过,就要强按头做夫妻,谁不别扭?以后熟悉了就好了。”桃符这几个月,说话行事比以往老成了不少。把散在榻边的书册合起来,她一面整理案头,感慨说道:“殿下想想自己在范阳的时候……” 她这话是顺嘴说的,刚一出口,立即察觉自己失言,一瞧吉贞脸色,忙把话题转开,她“咦”一声,把案头的一沓子黄纸捡起来。她跟着吉贞识不少字,认得是礼单,“前几日太后卧病,叫人把这个送来,说请殿下看着办就是。” “是陛下大婚,各道送的贺仪?” 先帝时有敕令严禁外官进献,后来这道禁令日益松弛,如今外官热衷私下贡献,不好入国库的,都一例送进了内库。吉贞司空见惯,将礼单拿起来看了几眼,上头有内库的印戳,“已经入库了?”她问,“是哪里送的?” 桃符无语,真是哪哪都有武威郡王在。她苦笑:“奴不敢说话了。殿下自己看吧。” 吉贞面色冷淡,将清单从前至后,飞快看了一遍,她拧眉,又从后往前看了一遍,最后“啪”一声将礼单拍在案头,说:“叫内库丞来。”内库丞自收到范阳贡品后便知道这事难善了,得闻传召,愁眉苦脸地来拜见,说道:“陛下大婚,诸事繁乱,奴没有细看,就入了库。前日查看后,又责问过入库的宫人,的确是范阳刚到的贡献,绫绢少了大半,有金银铤,成色都不好,折算下来,其实还要少些。” 这河北三镇的进献加起来还不如朔方一道的多。吉贞问:“往年河北诸镇的进献也这么多吗?” “远远不止,折银大概有今年数倍之多。各色贺仪成色也都上佳。”内库丞惴惴不安道,“大约是去岁至今年河东战乱……” 年年如此也就罢了。吉贞不在乎他进献多少,但那日政事堂才驳了他出兵岭南的奏议,就堂而皇之削减了进献。满登登几页礼单,送来的都是些破铜烂铁,简直是侮辱!“不许入库。”吉贞扬手把礼单丢回内库丞怀里,“拉回范阳进奏院去!” “这……”内库丞七手八脚把头上的清单扯下来,不知该做什么表情,难道要上门去叱骂进奏官曹荇:你送的礼太烂,我看不上,都还给你? “无妨。”吉贞道,“去跟他说,河北二十艘货船失窃一案,悬而未决,这些贡献暂时寄放在范阳进奏院,一旦查实,确实是南诏人所为,陛下有言在先,开内库赔给河北,到时候就以这些贡献来抵,省的还要搬动。他们虚报多少,就按多少数来抵。” 内库丞点头如捣蒜,奉命而去。 “站住。”吉贞叫住他,冷冷道:“别交给曹荇。一定等武威郡王在的时候,当面交还给他。” 初冬的京都染了薄霜,天气微寒,杨寂走街串巷,走回进奏院内,曹荇正和温泌围炉低语。自进京以来,范阳进奏院外人流不息,都是来拜见武威郡王的。温泌倒比接连要娶一后一妃的皇帝还忙,连轴转了半个月,终于烦不胜烦,趁这一日飘霜,命曹荇闭门谢客,曹荇才得以将京城各处动向一一禀报给温泌。 听到门响,二人一起回头,温泌穿件墨绿双龙联珠纹的夹袄,未系腰带,一副家常打扮,杨寂哈哈一笑,调侃道:“天泉最近,好像更加英俊了。” “废话。”温泌瞥一眼杨寂脱帽后,露出的一头半长不短、宛如疯婆子似的的头发,“你还是戴着帽子吧。” 杨寂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发髻,说道:“看惯就好了。这头发,还得半年才能养好。”他在温泌旁边坐了,说:“滕王大概是想走了,听说最近府里在收拾行囊了。” 曹荇道:“滕王在岭南有不少蛮兵,他跑回岭南,更没咱们什么事了。” “那些人能让他走吗?”温泌望着红彤彤的炉火,乌黑的眉眼动了动,“他没请旨说要走?” 杨寂摇头,他灵机一动,“难不成他想偷跑?” “有胆偷跑,当初怎么会乖乖地只身进京?”温泌不信,还是对杨寂道:“叫人一直盯着他。” 杨寂称是。温泌离炉子近了,烤的脸颊发烫,他将领口敞了敞,杨寂眼尖,看见温泌那定绫的袖子被火星崩了一个小洞,用胳膊将他往后挡了挡,“小心火星。”他随口叫人道:“宫里上次赏的是不是还有一小筐哀梨?拿三个出来烤。”想到前年在慈恩寺吃的梨,他顿时口中生津。 温泌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奴役将梨烤好,杨寂递一个给温泌,温泌摇头,一脸讥诮:“我怕有毒,你吃吧。” 杨寂一口梨肉含在喉头,差点喷出来,“不会吧。”他认真看了看手里表皮焦黄的果子。 “谁知道。”温泌微笑,“你多吃点。” 杨寂疑神疑鬼地吃了一个梨,不知怎么的,肚子隐隐作痛起来,一时有些后怕,要叫医官来看。温泌和曹荇两人耻笑他,杨寂汗颜,连连摆手,剩下的再不肯吃。温泌道:“剩下的送给郭佶,借花献佛吧。” “郭佶?”杨寂诧异。 “是国丈了,总得巴结巴结吧。”温泌淡淡道,自刚才看到梨,脸色就没再好过。 外头奴役来禀,说门外有人,曹荇道:“说了今日不见客了。”奴役道:“是宫里的人。”曹荇与温泌、杨寂交换个眼色,曹荇自己跟着奴役去看个究竟,只留杨寂与温泌二人还在书斋。 杨寂肚子闹腾,温泌心情不佳,二人沉默无语。杨寂揉着肚子,偷眼去看温泌侧脸——政事堂那日后,他分明察觉到温泌有些无措、继而焦躁、懊恼、愤恨,余日之后,终于复归平静,眉梢眼角却如这初冬的天气,平静下透着凛冽的冷意了。 “天泉,”杨寂叫了声,又没了下文。 欲言又止的,许久,他才拖着沉重悠长的调子,“天泉呐,”他低头,眼角的湿意被炉火烘烤着,最后只余酸涩,“怪我。我对不起弥山。” “不怪你。”温泌盯着火苗,神色严肃。 “使君,”曹荇走进来,有些窘迫地看着温泌。 “宫里有旨意给我?”温泌一看他的脸色,便明白了。他站起来。 “也……差不多吧。”曹荇随着温泌往外走,把宫使的来意给温泌听。 温泌一听这话,一双浓眉登时拧起来,他不穿外袍,踩着白霜,走到院子里,见几辆牛车拉的贡品,原封不动地被堆在了进奏院正堂前。因使者自宫里来,威势赫赫的,不光全进奏院的人来围观,连外头要求见却被阻拦的官员也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武威郡王。”内官见温泌出现,忙迎了上来。 不等他再次道明来意,温泌冷冷道:“先放在留邸吧,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睇了曹荇一眼,“拉回去。”说完便要走。 “郡王留步。”内官连忙将温泌拦住,“殿下有令,郡王对钱财甚为看重,务必要奴当着郡王的面,一一清点,省的别人说她克扣你——岭南那桩官司本来就已经说不清了!” 温泌一双眼,蕴满风雷,眼看怒意沸腾起来,内官脖子一缩,踩着碎步绕车转了一圈,躲到另一头,招手吩咐左右,“郡王忙得很,趁他这会有功夫,还不赶紧清点!”那些小宦官手脚敏捷,立即将车上的箱子搬到地上,叮里当啷地清点起来。 “使君。”一名留邸的奴役挤过人群,来对温泌附耳低语,“外头有名京畿的小官,说使君若有钱财之急,他愿慷慨解囊。”将名帖送给了温泌。 温泌一把将名帖丢回那奴役脸上,暴喝道:“让他滚!”曹荇得知缘故,也拉下脸来,将外头围观的人都轰出老远,令左右紧闭府门。 温泌掉头要走,地上的薄霜被他踢起,扬了满眼白雾。那领头的宦官战战兢兢地提醒他,“郡王,这还没点完呢。” 温泌充耳不闻,走回书斋,将外袍套上,杨寂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来问:“你要进宫?” 政事堂那日后,温泌接连又上几道奏疏,要出兵岭南,太后尽数驳回。只要他一提货船失窃的事,政事堂那些就要拿边军私自行商、有违朝廷禁令的事来说嘴,温泌憋了一肚子气,要去见觐见,太后不是称病,就是说忙,要么就清原公主也在,避都避不开。 杨寂揣摩着,温泌这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亟待爆发,索性要进宫去撕前妻的脸。“进宫不能带刀哈。”见温泌从墙上解下佩刀,他好意提醒一句。 “谁说我要进宫?”温泌道。 “你去干什么?”杨寂追着他走。 “喝酒。”温泌轻飘飘地说。被空中飘浮的霜粒打在脖子里,微凉,他突然冷静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敢……”杨寂摇头,叹气。 “你知道个屁。”温泌跨上马背,俯视他一眼,黑眸乌沉沉的,“天我都敢捅,我怕她?” 第12章 风起安南(二) 册后大典之后,百官复朝,徐采新官上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早跟在门下侍郎屁股后面,到各处衙署去寒暄几句,混个脸熟。转悠进了御史台,门下侍郎与御史中丞忙着套近乎,徐采眼神一飘,见周里敦捧着一摞文书走了进来。 他俩各自早出晚归的,倒有一阵子没碰面了。乍见熟人,徐采颇有些惊喜,主动打招呼,“义山兄。” 周里敦却脑袋一低,没听见似的,加快脚步顺着墙边往堂后去了。 徐采堆着满脸的笑,有些尴尬地站了片刻,走回侍郎身侧。 串门串到晌午,用罢午膳,门下侍中亲自叫了徐采去,言辞殷切地训诫他几句,以示勉励之后,便放他去御前谢恩了。 徐采来到延英殿。室内暖烘烘的,皇帝穿着红绫夹袄,不曾戴冠,正和一名年纪相仿的绢甲侍卫比试投壶。除宫婢内官之外,旁边还立着形象迥异的两名妃嫔,一个黑壮的是皇后,另外一个年纪更小些,生的柔嫩的鼻子和嘴唇,大约是新封的晁氏。 “臣徐采,见过陛下。”新任起居郎伏地,对皇帝行了个大礼。 皇帝投壶输了,正发脾气,一把箭矢丢过来,噼里啪啦落在徐采面前。徐采这一早上,点头哈腰的,背都没直起来过,他很耐心地等了片刻,听见熟悉的声音道:“起来吧。”徐采起身,见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年男女后面,清原公主坐在窗边小榻上,左肘倚着隐囊,冬日明亮的阳光正投射在脸上和身上。 吉贞对徐采微微颔首。徐采见自己站的这地方,刚好挡着皇帝投壶,便挪了几步,走到小榻旁边,安分守己地垂眸等着。 “都怪这壶不好。”皇帝接连几轮都输给了皇后,他气急败坏,一脚将那只双耳铜壶踢倒,“拿去砸烂扔掉!” “臣斗胆,”徐采冷不丁说,“陛下要把这壶砸烂的话,不如赏赐给臣。” 吉贞知道徐采今日觐见,已经提前跟皇帝交代了徐采的来历。皇帝歪着头看了几眼徐采,“你是徐老头子的儿子。” 徐采躬身:“臣父亲是徐度仙。” 皇帝对徐度仙没什么好感,见了徐采也高兴不起来。将晁妃递上的茶一饮而尽,他才说:“听说徐家有钱的很,库房里的金铤堆起来,比山还高。一只破铜壶你倒舍不得。” 徐采知道皇帝童言无忌,“徐家有座金山”这话,他装作没听见,把铜壶扶起来,放在小榻前的条案上,“正因为是铜的,臣才爱惜。在臣看来,这只铜壶,胜过金山银山。” “陛下闹了半晌,累了,刚好歇一会。”吉贞发话,抓一把箭矢蠢蠢欲动的皇帝只能按捺玩心,老实坐了下来。吉贞示意徐采:“愿闻其详。” “是。”徐采对吉贞施礼谢过。青袍的腰腹处起了些细微的褶子,他想悄悄抚平,却发现只是徒然,只能转身对着皇帝,“臣是听闻近来绥德、延川一带有农户闹事,打砸州府衙署,所以有感而发。” 说“农户闹事”,是过于轻描淡写了。实情是有乡民举事,已经纠集了近万的人马,杀了太守,堂而皇之地占据州府衙署,自称为王了。 皇帝在吉贞的逼迫下,也参与了一些政务,对这事略有耳闻,他皱着脸,气哼哼的:”我知道,这些刁民好吃懒做,纳不起粮,想要胁迫朝廷免了他们十年赋税。”他转向吉贞,“阿姐,我说的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吉贞把皇帝注意力引回徐采身上,“陛下听他说吧。” “纳不起税是真,好吃懒做,却不见得。”徐采缓声道,“本朝的赋税,多年来都是以本地土产来缴纳。因战事四起,频频调粮,流转时耗损巨大,又兼官员侵渔,十分粮食,往往只余三四分,因此才改征银钱。自今年秋税前后,已有端倪,举国上下,物轻钱贵,粮米极贱,铜钱吃紧,百姓一年到头土地所产还不足以纳税,苦不堪言,陛下可知道这些内情?” “这……我不知道。”皇帝疑惑地望着吉贞,又看向徐采,“纳粮,怕耗损,纳钱,铜又吃紧,这让我有什么办法呀!” 徐采道:“陛下,纳粮改为纳钱,政令是好的,只是实施的不好。陛下不曾想过,河北、江浙这些地带,不曾出产铜矿,为何铜钱不吃紧,京畿倒吃紧了?” “豪族逐利,商人跟风,税制改革的政令一下,不乏有人囤积居奇。”吉贞道。剩下的话,徐采一个区区起居郎,不好直言,吉贞替他说了,“这么快逼得京畿百姓举事,一定有势力极大的豪强在里头兴风作浪。” 皇帝紧紧抓住了茶瓯,“阿姐说的这些豪族是谁?” 吉贞红艳艳的嘴唇一弯,“洞丁多斫石,蛮女半淘金。这句诗陛下没听过?獠夷多产南金,小小一个安南,怎么引得各道闻风而动?”鸦雀无声的室内,吉贞淡淡瞥一眼旁边的皇后与晁妃,二人还都是一脸懵懂,吉贞道:“这天下还有比各个藩镇势力更大的豪强吗?” 皇帝费力地思索着。 吉贞起身,“百姓闹事自有苦衷,陛下应当溯本求源,日后引以为戒,”她停了停,语气变得冷厉,“但聚众谋逆的反贼,罪无可赦。戴申驻军在丹州,有地利之便,陛下可使神策军镇压反贼,郑元义依旧做行军都监。” 之前太后欲改陇右军为神策军的事遭遇阻挠,不得已搁置下来。吉贞的说法,是要重提设立神策军一事,估计待会南衙收到消息,又要沸反盈天。徐采不禁看了吉贞一眼。 皇帝道:“镇压反贼一事,昨日政事堂议事,意欲遣华阴折冲府府兵前往。太后和阿姐昨日都不在,朕听他们似乎是议定了。这会要改口,怕他们不同意。” “什么事都听他们的,陛下哪年才能亲政?”吉贞断然道,“陛下已经大了,要主政,就要力排众议,乾纲独断,不能任人摆布。” 皇帝被她一激,当即点头道:“好!” 吉贞离开延英殿,徐采也借机告退,与吉贞一前一后走至内朝宫门下,徐采道:“听说近日武威郡王夜夜笙歌,结交了许多朝臣。和郭佶似乎也吃过几次酒。” 吉贞道:“哦?” 徐采没听到她发表意见,便说起另外一件事:“河北二十艘货船的事,朝廷是要查,还是不查?” 吉贞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徐采抬眼望着她,“要查,就要早做准备。边军行商,总要夹带些私货,□□、兵器……”他说得波澜不惊,“能追到,最好,追不到,也可以无中生有。” “我知道。”吉贞摇头,没让徐采继续说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先别把他逼急了。” 要维持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怎能不让人从心底的精疲力竭?徐采这个年纪,早过了热血沸腾的时候,沉默片刻,他说:“也是。”便与吉贞分道扬镳,回到衙署。他第一天当差,还没有许多任务,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会,又来到殿院。 “周副端。”在门外探头看了看,等人少时,他叫了声周里敦。 周里敦从山似的文书后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和徐采一同走到院里廊下。徐采的称呼,明显有些生疏的味道,周里敦想起早上那一幕,有些害臊,又有些懊悔,模糊地笑了一下,“徐兄今天忙啊?还没恭喜你……” 徐采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说:“我这个月就有俸银可领了,到时候也能自己赁一间小院,就不妨碍周兄了。借住的这些日子,我再算钱给你,月底搬家时到时候一起付清。” 周里敦慌了神,“履光兄,你这是何意啊?” 徐采到现在想起他早上那副撇清的姿态,还觉得刺目,略有些讽刺地说道:“在下声名狼藉,还是不连累周兄了。” 周里敦眉头拧得紧紧的。流言称徐采和清原公主有私,他是不肯信,可徐采一跃成为起居郎,和宰相们同进同出,平步青云的速度,又让人不得不遐想。徐采也从来没否认过。周里敦咬着牙根,僵硬地说:“徐兄,以你的才能,必有出头之日,本不必……” “周兄,你每日埋头案牍,朝政之事连句话都说不上,你可有遗憾的时候?”徐采道。 周里敦一怔,点头,最后又摇头,“尽我所能,忠于职守,总有晋升的时候。” “你是个正直的人。我很佩服。”徐采手落在周里敦肩头,用力拍了拍,便离开了殿院。 周里敦浑浑噩噩走回座位上,却无心做事,到后来,整个御史台值房莫名喧闹起来,众官走来走去,大声地争论,周里敦蓦然回神,才知道是皇帝亲自传旨,命戴申率陇右军往绥德、延川两地镇压反贼,并以郑元义为行军都监。圣旨一道,整个南衙都炸了开,相公们要请太后来议事,太后病着,不肯出门,御史中丞何邈挽起袖子,要连夜上十几道奏折,痛骂奸佞。 姚师望的文辞、行书,在整个御史台都是首屈一指的,自然也被叫了来。御史中丞耳提面命,指示他道,“阉宦之首固崇擅权自专,清原公主妄议朝政,全都写上去。” 姚师望哪肯去攻讦固崇,极力推却,何邈注视他笑道:“我忘了,你几番擢升,都靠的固崇出力,恐怕把他当你的亲阿翁一样,如何能作出这种悖逆的事呢?是我强人所难了。” 姚师望面色大变,疾声道:“绝无此事。我这就写。” 二话不说,提起笔来。何邈这才满意,又和众人扎推唾骂了半晌阉竖,待时辰一到,便各自出宫回家去了。四下无人时,周里敦悄悄走到姚师望背后,见他只是拿着笔发呆,笔下空无一字,周里敦看不过去,主动道:“姚兄为难,我替你写吧。” 姚师望嘴边溢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周兄,我怕得罪固崇,难道你不怕得罪清原公主?” 周里敦倒没想到这一茬,他一愣,然后说道:“我写的都是正理,殿下想必不会怪罪。”他坚定地说:“殿下是个明理的人。忠言逆耳这话,她懂得。” “你……”姚师望无奈地望着周里敦,欲骂他傻,又咽了回去,最后说道:“你先走吧,我思路已经有了,只是还要再推敲推敲。” 周里敦点一点头。姚师望见他木呆呆的,又淳淳叮嘱,“官服回去洗一洗,明天穿好点,宫里要大开宴席,太后、陛下、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都要来的。”周里敦说好,姚师望抬头看看他,又问:“听说滕王请旨要回岭南,陛下已经准奏,他过几日要宴客,滕王可下帖子请你了?” 周里敦不知道这事,他摇头,“滕王请你了?” “请了我们何台司,”姚师望颇有些得意,“何台司因我有急才,怕到时候要吟诗作对,命我也同去。在座可都是三品以上正官。” 周里敦一边收拾自己的案头,干巴巴地说:“恭喜你了。” 姚师望憧憬着自己在滕王宴席上大放异彩的样子,舔了舔笔头,正要蘸墨,忽见两名小黄门拎着灯笼,跟随着一名中官走了进来。 “郑元义。”冤家路窄,周里敦先认出他来。 “没你的事,走你的吧。”郑元义对周里敦矜持地扬了扬下颌,转而对姚师望道:“姚公,我阿耶请你到内侍省一叙。” 灯影下,姚师望张开干裂的嘴唇,黑洞洞地眼睛望着郑元义,片刻后,才想起来,对周里敦道:“我说的别忘了,明日吃席时一起坐。”他略提了声音,故意要说给郑元义听,“到时候御史台要点卯的,一个都不能少。”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一群落魄文人的日常。 感谢在2020-01-05 13:21:27~2020-01-07 07:5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甜酸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发就很呆 2个;锦 绣、蜗牛爱上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刀鱼鱼酱_ 10瓶;黄白花的猫、花开的时候 5瓶;松罻 2瓶;liuzhao2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风起安南(三) 翌日是冬至。周里敦不到五更就起身,他没有皮裘,又怕穿多了臃肿,只套了件薄薄的夹袍,外面罩上连夜浆洗得笔挺簇新的官服,赶进宫时,含元殿外已经插蜡烛似的立了数不清的人,全都袖手缩脖,一边跺着脚小声说笑。 天蒙蒙亮时,御驾自紫宸殿往外朝而来,文武百官被指挥着列成几对,跟随在御辇后,迤逦而行,到南郊去祭天。周里敦拖在队尾,冻得意识不清,所幸他做京官十载,对这些规矩烂熟于心,梦游似的跟着队伍转了几圈,下跪,叩首,起身,再拜,掉头,回宫。 祭天之后,临近晌午,宫里总算开了宴席。宴分两场,皇帝率朝臣们在麟德殿前殿,命妇们随太后在麟德殿后殿。 天寒地冻,举手投足间关节都发出咯吱声。三品以下官员们都在殿外空地上或廊下,周里敦和殿院的同僚们一样,分到了一张小案,一个小凳。案头琳琅满目,红红绿绿的汤羹,冰冷地凝结在碗里。周里敦揉了揉冻僵的脸,舀了一匙黄米羹含在嘴里。忽然所有人都停下了吞咽的动作,起身拱手,周里敦也忙把米羹吞了下去,见一群穿着朱紫袍服的王公宰相们,轻声叙话,伴随着腰间鸣玉的脆响,往殿内去了。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拧转脖子,满脸欣羡地望进殿内。 千百只耳朵竖着,谁也不好说什么,都叹口气坐下来,继续吃。周里敦谨守礼仪,吃得心无旁骛,却不妨被旁边同僚扯了扯袖子,“快看。”他鼓着腮帮抬头,见门下侍中在殿门口张望,同徐采招了招手。徐采便起身,越众而出,跟着白发苍苍的左相进殿里去了。 “叫徐采领你一起进去。”同僚见周里敦发愣,坏心地怂恿他,“你不是跟他挺好的吗?” 徐采倒没特意修饰,穿的仍旧是寻常官服,但他胳膊腿很舒展,袍子虽薄,脸色却很正常。周里敦想,他官服底下,一定缝了极轻软的貂绒。这人也是怪,整天嚷穷,落魄到要借住他的陋室。 有这必要吗? 周里敦摇了摇头,继续吃他的饭。 宴席一开,鼓乐大作,九部乐加破阵子,近在咫尺的弦乐震得人头皮发麻。皇帝嫌冷,丢下群臣,去了后殿,只留固崇在前殿做个幌子。群臣见皇帝走了,乐舞起了,酒过几巡,脸热耳酣,也都放松下来,四处走动敬酒的,亲朋好友寒暄的,乱做一团。有徐采破例,亦有官员趁乱混进了殿内。 周里敦架不住冷,吃了几盏酒,醉意上头,眼前乐伎和舞娘盘旋回转,他攥着酒盏起身,迟疑着要不要进殿里去,跟徐采重修旧好,顺带拜见下各位相公们?再装做不经意提起自己当年中进士时的那篇文章呢? 天人交战了半晌,一名胡女舞娘手臂上的金钏飞出来,砸倒他的酒盏,周里敦忙不迭去掸衣襟。他泄气了,黯然坐回来,目光四处逡巡着,不意见姚师望的座位竟然就在自己身后,是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周里敦诧异,姚师望的品级比他高,且以姚的性格,这会早应该溜进殿里去了。 “你怎么……”周里敦驼着腰,摸到姚师望旁边,“昨夜,固崇叫你去说什么了?” 姚师望昨日提到宴席时,还眉飞色舞,今天却失了魂,耷拉着脑袋,抄了两只牙箸,在菜里挑挑拣拣。被周里敦推了一肘,他有些烦躁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将牙箸一放,他揪着周里敦的衣领,拉他往殿里看,“快看!” 姚师望激动地一声低喊,周遭几个人都听到了,众人不由起身探头,往殿内看去。 一看之下,明白了。麟德殿虽广阔,毕竟不是无边无际。徐采既然进了殿,免不了还是和武威郡王面对面了。 破阵乐奏得惊心动魄,手执剑戟的披甲武士随乐起舞,低沉的呼喝震得木质面具微颤。乐舞再精湛,哪及殿内的戏好看?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盏,兴致勃勃地看看新晋起居郎,又看看武威郡王。 左相倒是一番好意,要领着徐采拜会各省各部主官,徐采被他拽着胳膊,连话都插不上。老头子两眼昏花,到了温泌这里还不知危险,把徐采往前一推,笑呵呵地,“来,来拜见这位,这位是……” 温泌正侧身和郭佶耳语,被他打断,两人一齐转过脸来,面色迥异。 郭佶憋着笑,抢先替温泌答道:“这位是武威郡王。” “唔,唔,”左相觑着眼,快贴到温泌脸上,这才认出来,随即将徐采往回一扯,他假装没事,“是远道而来的范阳温使君,履光,你醉了,不要冲撞使君,走吧走吧……” 徐采扶额,他没吃东西,喝了一肚子酒,的确有些昏头,但一瞧见温泌那张脸,登时神清目明。按住左相手臂,他没有落荒而逃,走到温泌案前,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温使君,别来无恙?” 温泌扶案而坐,白瓷酒盏还在手里擎着,他不开口,殿内更显得寂静。 温泌很平静,盯着徐采看了几眼,他笑一笑:“尊驾唇舌还在,吾心甚慰。” “托使君福,不仅在,还很好使。”徐采付之一笑,“使君的伤已经痊愈了?” 温泌点头,跟他拉家常,“差不多好了,变天时有些作痒。” “重伤初愈,该养几年,不宜劳累。”徐采望了望外头的天。不知何时飘起雪粒子来,固崇没叫散席,殿外小官们也不敢挪动,被雪淋得瑟瑟发抖。破阵子高昂的曲调刺透雪雾,侵入耳畔。徐采颧骨还带点红,他对温泌真诚地一笑,“冬至过后,京都更冷,使君何不早点起程回范阳?别处虽好,总不是自己家,使君说呢?” “不急。”温泌不甘示弱,“我这个人随遇而安,到哪里,哪里就能当家。” 徐采对他拱了拱手,跟着左相离开。转身之际,他回眸扫了温泌一眼。这出其不意的一眼,令他看出端倪,温泌这个人的长相是有迷惑性的。他酒涡隐隐,嘴角略翘,只看下半张脸,是个天生爱笑的活泼性子。 他的恶,尽在眉眼中。 觥筹交错的酒席上,温泌笑着,浓眉下一双风平浪静的眼,蕴着逼人的凶相。被这双眼盯着后背,徐采手心沁了一层薄汗,脚下不知被谁伸出的腿一绊,他踉跄一下。温泌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在背后响起,“别急,你还没敬我酒呢……” “郡王,”固崇亲自下场,拦住了要起身的温泌,他和气地笑着,“滕王他们都去后殿向陛下和太后敬酒了,郡王不去吗?” 温泌脸色一冷,“我和徐采的话还没说完。” “这是宫里。”固崇提高声音,“郡王有话,出宫再说。”抓住温泌手腕,固崇离近了对温泌低语,像个对儿孙循循善诱的老者,“自郡王进京,太后就在等着郡王这杯酒——殿下不是太后所出,但也要叫她一声嫡母。时至今日,太后也无意追究了……但,于公,于私,郡王都该敬她一杯。” 温泌手腕挣出来,隐带威胁地看一眼徐采,便跟随固崇往后殿去了。 后殿不及前殿广阔,是帷帐隔出的一间间暖室。温泌靴底沾了雪水,踩在厚厚的毡毯上,一进殿,扑面而来的花香、脂粉香、蒸腾的酒气,夹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昏脑涨,地上随处可见女眷掉落的钗环和绫帕,还有粉妆玉琢的幼童在席间窜来窜去,温泌加快脚步,到太后与皇帝面前,奉了杯酒,说道:“臣蒙圣恩,无以回报,谨祝太后与陛下安福永享,康泰无忧。” 太后是没打算给温泌一张好脸,不意他竟然主动来奉酒,还会说这几句吉祥话,也不由露出一点笑,接过酒饮了,打算将他与吉贞那一桩糟心的婚事彻底忘却。 相比那一群喝得醉醺醺,一张嘴就滔滔不绝的糟老头子,温泌显得太挺拔矫健了,七嘴八舌的命妇们低声说笑着,眼神在他身上流连。 惋惜也没用了。太后心平气和地问温泌,“听武宁公主说,她过完元日就要回范阳,你要护送她一起走?” 温泌道:“是。” 太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好。这几天百官休沐,你别忙公事了,多走走亲戚,难得来一趟。” 温泌称是。自这些外臣们来奉酒,腼腆的少女们都躲到了别处,席上只剩下年长的妇人和皇室宗族的公主县主们。自家人不避嫌,滕王一屁股坐在滕王妃旁边不走了——这里暖烘烘的,傻子才去前殿挨冻呢! 席上没有一个人是和温泌合得来的,他敷衍了太后几句,就要告辞。武宁把他叫住了,“你来。”温泌不太乐意地走了过去,武宁拽他坐下来,“你是不是在外面尽喝酒了?来吃两口菜。”温泌那个肤色,其实喝没喝酒,也看不大出来,他脸又不红。但武宁见他生得那样英俊,就忍不住要在命妇们跟前炫耀一番,故意在温泌胳膊上捏一捏,嗔说:“总穿这么少,也不怕冷!” 温泌对这做作的亲热很不适,抬手就推了武宁一把,见她脸色有异,又觉得她可怜,遂沉默地在武宁旁边落座。 武宁另一头的少女站起来,侧身对武宁道:“殿下,我……” “你不用退避。”武宁挽着少女的手命她坐下,对温泌道:“这位是冀州刺史家的崔娘子,与我们也算同乡。我刚才同她说,可等元日后与我们一起回河北。听说京畿有乱民,有我们同行,也安全些。” 崔娘子对温泌低了低头,算作见礼。她是个娴静的少女,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脸过,只露着一段秀气的脖颈。 她要矜持,温泌也没对她太热络,只嗯一声,没有多问。武宁这席坐的无聊,儿子来了,她絮叨起来,甜的咸的,一股脑往温泌面前堆,说道:“你别急着走,一会和我一起出宫到冯家,来了趟京城,舅父家都不登门?你表妹大概是有喜了……”她停下来,意味不明地剜了温泌一眼,而后呵斥他一声,“大过节的,又皱眉干什么?” 温泌把玩着镂刻精致的小金杯,嗤一声,“酒吃多了,倒胃口!” 武宁疑心温泌在看吉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皇帝太后手边那一桌,吉贞正和滕王的女儿正在交谈,寿光县主不知要跟吉贞讨什么,吉贞突然竖起眉毛,冷道:“不给!”寿光要缠着她打闹,膝下的狸花猫受惊,晕头转向踱了几步,窜上了温泌膝头。嬉笑声中,温泌揪着狸花猫的后背,毫不留情把它丢给郑元义。 太后嫌吵,借着酒意起身,“我去躺一躺。” 被固崇伴着到了殿侧暖室,太后往榻上一坐,说:“这武宁是什么意思?” 固崇扶她躺着:“太后是问崔娘子的事?” 这桩旧事太后也只是依稀有过耳闻,她问:“崔凭家不是灭族了吗?这个崔娘子和崔凭什么关系?” ”是灭族了。后来有名中第的吴姓士子,在殿前问答时,突然自称是崔凭的族弟,幼时被过继给吴姓远亲,崔氏族谱上没有,因此躲过一劫。“固崇半吐半露的,”当时崔凭案,先帝心里其实有些……后来见这士子的确有才学,便取中他做翰林。先帝去后,崔凭案众说纷纭,这吴某索性改回崔姓,以崔凭之弟自居,后来升任了冀州刺史,后来五姓陆续有许多人依附,在当地颇具威信了。“ 太后蹙眉摇头,”再怎么说,和离还不到一年,武宁做的太招摇了。“她一生气,对固崇道:”去把七娘也叫回来!坐在那里我都嫌难受。“ 固崇笑道:”殿下定力好得很。太后担心什么?“盘算了一下,他说:”其实这事是咱们疏忽了。这婚一离,武威郡王成没笼头的马了。崔氏是决计不行的,要钳制他,还是得另选别家淑女。“ 太后想了想,问:”寿光怎么样?我看她今天眼睛一直在温泌身上转。“ ”滕王倒还算听话。“固崇也不急着出去,和她商量起来,”不过岭南这个关头……“ ”也是。“太后想的却不是岭南之争,”寿光好歹也是县主,七娘的堂妹,一个公主嫁过去不行,再嫁个县主?天下人要笑死了。“ 固崇正要说话,”嘘,“他对太后使个眼色,”七娘来了。“ 两人立即转过话头,说起别的不相干的事。等了片刻,听见环佩的响动伴随着猫儿喵呜的叫声,吉贞到了暖室外头,却没走进来。她把肩头被寿光抓揉得皱巴巴的披帛换下来,对着镜台理了理鬓发。桃符抱着狸花猫,四处找绳子,要把它拴起来。 ”这衔蝉奴今天疯了,老往武威郡王身上窜。武宁公主瞪了我好几眼。”桃符嘀咕,“它不会还认人吧?” 吉贞也气得骂了几句蠢东西,“下次再乱窜就杖死它。” 桃符吓一跳,抱紧了狸花猫,“我可不舍得。” 吉贞失笑,扯着猫须逗了逗它,然后说:“把它栓在这,咱们走吧。” 吉贞没再回到寿光那一席,在皇帝下首坐了,和皇后闲语几句,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崔氏身上转了转,又去审视寿光那张趾高气昂的脸。隔着命妇们浓妆淡抹的面孔和颤动不止的步摇,她和温泌对视了一眼。 “蝉姐,”寿光不肯罢休,笑着离席,走到吉贞面前,大声说道:“我们多年不见,我在岭南,一直都惦记着你。你别这么小气,把玉龙子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7 07:54:25~2020-01-09 04:5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里桃花、静、米粒、陆一、郑小婕、从南往复、小红帽000888119、高温炼铜、松井、pacificam、月无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啷哩个啷 10瓶;辉辉 6瓶;十里桃花 4瓶;19009417 3瓶;松罻 2瓶;红袖、liuzhao2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风起安南(四) “玉龙子是传世之宝,独一无二,先帝特意赐给阿姐的,怎么能给你?”没等吉贞开口,皇帝先不肯答应了。 被毫不留情驳了面子,寿光嘟了嘟嘴,笑意不改将头一扬,“论私,我与陛下、蝉姐都是姊妹,千里迢迢从岭南来朝贺,什么赏赐都没得。论公,我阿耶奉旨镇抚岭南,苦居蛮夷之地十数年,这样的功劳,难道不值一颗夜明珠?” 被她撒娇卖痴缠了半晌,吉贞那点久别重逢的姐妹情,早就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没好气道:“你要赏赐,跟陛下求就是了,别盯着我的东西。” 吉贞越不肯,寿光越来劲了,“我就要它。”脑袋一晃,鬓边金梳闪过刺目的光华。 吉贞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寿光那张娇艳的小脸,“玩物而已,用来招猫逗狗的,被畜生的爪子连抓带挠,臭不可闻,你眼馋成这样?好大出息!” 温泌手背上暴起青筋,他捏着赤金小酒盏,力沉千钧、悄然无声地放在案上,然后毫不避讳地盯着吉贞,看她还能放什么屁。 寿光还当吉贞指桑骂槐,是说她卑贱。她手指攥着微抖的红裙,笑着将皇帝屁股下面的御椅一指,“殿下,你是唯我独尊的长公主,天下除了这张龙椅,还有什么不是你的?寿光名为县主,实为蜗居边陲的丧家之犬,正好配你这臭不可闻的玩物,不是吗?” 寿光声音悲戚,吉贞动了恻隐之心,沉默片刻,她说:“不论贵贱,玉龙子是先帝遗物,岂能转手他人?我曾不慎,致使明珠暗投,所幸失而复得。”她澄澈平和的眼眸望着寿光,“我早已起誓,此生不会再把它交给任何人。” 不等寿光再纠缠,她对滕王妃道:“阿妹醉了,领她去殿后暂歇吧。”她突然没兴致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吩咐了郑元义:“外头下雪了,你去库房里领些皮袜、耳衣,给露天里吃饭的那些外官们送去。”随即向皇帝告辞,也要退席。 寿光被滕王妃劝了几句,破涕而笑,但她不是个好欺负的性子,被吉贞冷嘲热讽了一番,干脆借着醉意遮脸豁出去了,“玉龙子宁愿给猫狗也不给我,好,那阿姐把你不要的驸马给我吧!” “你疯了你!”滕王怒吼一声,在殿后聆听动静的太后也吓得不轻,顾不上去看温泌的脸色,先命宫婢将滕王这一对惹是生非的父女请到侧殿。面对众人的侧目,寿光倒落落大方的,和滕王猫儿捉鼠似的绕桌逃了一圈,她奔到皇帝背后,探过身子脸对脸冲吉贞笑道:“阿姐,你答应不答应?” “丢人现眼。”武宁嫌恶地看了眼寿光,使劲搡了温泌一把,“你没事跑这来,吃饱了撑的?还不快滚。” “我的驸马?在哪里?”吉贞快被寿光|气炸了,她竭尽全力,才忍住没上去给她一耳光,只能装糊涂。 寿光的手指不偏不倚,将温泌一指,“那不是?” 吉贞气得笑出声,“你当武威郡王是猫还是狗,是你也能张嘴要来的?” “多谢殿下抬爱。”温泌不幸被寿光点中,僵了片刻,突然把牙箸一撂,他的黑眸里是浓浓的讥诮,“臣以为,天下人在殿下眼里,都不外乎畜生之流。”他指着案头凌乱的金盏、牙箸,对旁边侍立的内官招手,“你来你来,这些都是畜生的爪子抓过的,快拿去丢了!别污了殿下的眼。” 寿光有样学样,大呼小叫,“来人呐,把我的案也丢了,殿下嫌脏呢!” 命妇们脸皮薄,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看别人笑话,羞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廊檐下的雀儿浑然未觉,还衔着一段花枝在金笼里啾啾鸣叫。炭火熏得太旺了,太后两腮被烤的一阵阵发烫。她瘫坐在榻上,无助地哀求吉贞,“七娘,你少说两句吧……”滕王的疯女儿她不想管,温泌她不敢管,唯有骂吉贞,她知道吉贞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外人面前最好面子。 有话不能私下说?一个个非要在朝臣面前撕破脸皮? 谁知吉贞今天也疯了,把太后呵斥的话当耳旁风,她不管寿光,只对着温泌冷笑,“奇怪了,我又没说这话,有人非要自己做畜生?今日的宴是国宴,畜生杵在这里,是没地方死了要来这里瞎撞?” “想让我死?”温泌反怒为笑,“没那么容易。” “住口!”太后忍到极限,大喝一声,“要死要活这种话都出来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父母!”她往滕王脸上一戳,声嘶力竭地骂,“管好你的女儿!这里是京城,不是岭南!” 见太后大怒,众人呼啦一下子起身请罪,寿光自知言语不慎,闯了篓子,很乖觉地闭上嘴躲到了滕王妃身后。宴席再吃下去也没有了滋味,外殿还没散,这里的妇孺们也无处可去,太后沉着一张脸不发话,众人只能屏气凝神,望着眼前的酒案装傻充愣。 衔蝉奴喵呜叫着,小爪子无声落地,它拖着松落的绳子,闲庭信步地在殿上踱起圈子。 它在室内听到外头吵得热闹,激动地满地乱窜,奔出来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无趣地很。晃了晃脑袋,它用爪子拨了拨毡毯缝隙里藏的金钿,又用鼻头嗅了嗅打翻的酒盅。 “喵喵,来呀。”寿光扑哧一笑,自滕王妃背后探出一张小脸,逗引着衔蝉奴。 衔蝉奴没搭理她,走到温泌脚下,它轻轻一跃,落进温泌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袖管里蹭了蹭,满足地眯眼。 “桃符,你眼睛瞎了吗?”吉贞说。 桃符飞奔到温泌面前,要把半睡半醒的猫从温泌手里接过来,猫儿不高兴地叫了几声,桃符抚慰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还抱着干什么?”吉贞一脸冷漠,“我刚才在后殿跟你说的什么?” “殿下!”桃符倏的睁圆了眼睛,她惊恐地抱紧了衔蝉奴,摇头道:“奴不要,它一只猫而已,懂得什么?” “畜生而已,何必恋恋不舍?”温泌一瞬便明白了吉贞的用意。被她撇清的姿态激得气血翻涌,揪着脖子把衔蝉奴从桃符手里拎过来,随手抄起案头割肉的金匕首,一刀将猫刺死。他动作太快,血完全没有溅出来。将温热的身体放在案头,他对吉贞微笑,“臣替殿下分忧—殿下满意了?” “好快的刀子!”别人心惊胆战,寿光倒喜得一拍掌,对温泌更加另眼相看了。桃符忍着泪将衔蝉奴用衣襟包了,走出殿去。寿光从滕王妃身后走出来,对太后道:“我父亲献的两匹滇马太后还没过目吧?” 太后被温泌突然杀猫的暴戾吓到了,寿光叫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嘴唇说道:“没有。马在哪?” 滕王后怕不已,立即命人将两匹滇马牵上来。殿内狭窄,太后率众人走到殿外玉阶之上。望着众人的背影,郑元义对还坐在椅上的吉贞轻声道:“殿下还走得动吗?”吉贞纹丝不动地坐了一阵,眼里凝结的水雾倏忽而逝,她稳稳地起身,“杀猫而已,他有胆来杀了我。”挥开郑元义的手,她抬脚也走了出去。 殿外落了薄雪,茫茫无垠。鼓乐大作,隔着几重宫墙,外殿的喧嚣传入耳中,他们酒足饭饱,在麟德殿前观赏起了禁军的蹴鞠和马球。两匹滇马也随着鼓点摇头摆尾,马蹄把地上的薄雪扬得漫天飞舞,因太后有令,滕王进京时没有带驯马师来,寿光自告奋勇,说:“太后,我骑术也很好的,我去驯马给你看。” 太后笑着点头,说:“当心。” 寿光飞跃上马,她一袭红衫,在雪中尤其显眼。滇马矮小灵巧,在寿光指挥下不停地腾跃,旋转,每次到了太后和皇帝面前,都会屈膝致敬,还会顶着头上的红绣球互相传递,太后看得合不拢嘴,说要赏寿光,寿光得意洋洋地驱马到了御前,用马鞭将温泌一指,大声道:“太后,小女不要赏赐,只要武威郡王和我比一场。” 细密的雪粒子飘洒在沉重的睫毛上,温泌微微一笑,饶有兴致道:“县主要比什么?” 寿光拎着红绣球,对他俏皮地歪了歪脑袋,“你在军中多年了,肯定精于骑射,我一个小女子和你比,划不来。”她笑盈盈地,左右一看,指着殿宇飞翘的檐角,说:“我要让这匹马把绣球顶起来,撞响最高的那只檐铃,要是你有办法让那只铃铛不要响,就算你赢——但你不能碰我,也不能碰这匹马。” 温泌道:“我赢了又怎么样?” 寿光咯咯一笑,“你赢了,放你送崔娘子回冀州。你输了,送我回岭南。”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单枪匹马,不带从人。” “好。” 寿光皓腕一扭,将绣球抛至空中,仰脖看着绣球伴随着雪粒急速坠落,她纵马趋前去顶绣球,一面往殿前靠近,一面回头对温泌示意,“你来追我啊!”她设想中,温泌要对她的马紧追不舍,她正好带着他满场绕圈子,你追我躲地闹一场,谁知温泌立在场边不动,像看猴戏似的一脸轻松,寿光不悦,到玉阶下猛掣马缰,手腕高高扬起,她示威似的望向温泌,“檐铃要响了!” 话音未落,绣球如红色的鸟雀,飞腾到空中,忽见金光一闪,那朵艳红被钉在廊柱上,微微颤动。 廊柱下垂的花球“砰”的轻轻一声,如烟花爆开,四散飞舞,连同檐上堆积的薄雪,也被震落,泠泠冰雪浸透了花香,把檐下伫立的吉贞从头到脚淋了全身。冰雪触及菲薄的丝绸,顷刻间融化,吉贞鬓边的发丝,还有领口,都湿透贴在肌肤上,她拂去肩头的落花,狼狈极了。 寿光见吉贞莫名遭殃,笑得花枝乱颤,也忘了自己输给温泌的事,打发人将廊檐上的绣球取下来一看,原来是刚才温泌用来杀猫的匕首。 “你是故意的吧?阿姐淋成落汤鸡了。”寿光掩嘴而笑,将匕首递给温泌。 “站住。”吉贞上前一步,喝止温泌,“你在宫里,袖中藏匿匕首,想要干什么?” “臣醉了。”温泌转身,对吉贞露出一记诡笑。他转而对太后拱了拱手,“醉酒之人,难免失仪,太后恕罪。”他恨她,对她的恨到了一看见她那张脸就厌恶的地步。闭上眼是弥山的尸体,睁眼是吉贞的笑脸。愤恨绞着他的心,他攥紧了匕首,脚步踉跄却又飞快地往前殿而去。 吉贞拧眉望着温泌的背影,霎时醒悟,她一把将郑元义抓过来,“叫徐采快出宫。”她的身躯在雪中发抖,“他要装醉杀人!” 郑元义拔脚就跑,吉贞也跟了上去,没走出几步,却被扯住胳膊拉到一旁。她转脸,看见武宁那张依旧绝丽却略显扭曲的面孔。“你要把他害死了!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女人,怎么心肠这么冷,这么毒?” “他死了吗?”吉贞已经失去理智,她脱口而出。一把将武宁的手挥开,她一步步逼近武宁,一句句锥心刺骨,“我心肠毒辣?哪比得上你?身为我阿娘的婢女,背主弃义的是你。嫁给郁羽林为妻,冷血弑夫的也是你。你这种不仁不义,卑贱无齿的女人,我一想到曾经还叫过你一声母亲,就恶心得想吐!” 武宁的脸颊瞬间变得雪白,“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吉贞出了一口恶气,对她快意地一笑。 丢下武宁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吉贞回到殿中,疾声命人去找郑元义来回话。半晌,郑元义才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对吉贞道:“殿下别担心,徐郎君机警,早早就出宫去了。” “哦?”吉贞把湿透的外衫换下来,笑道:“瞎子跑得倒快。” 重新梳洗后,她来到太后殿内,太后正在和固崇小声说话,听见响动,立即禁声,二人看向吉贞。固崇欲盖弥彰地一笑,直起身道:“殿下,我正与太后商议岭南的事。” “商议出结果了吗?”吉贞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固崇和太后。 固崇语结,和太后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吉贞也不和他们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寿光不能嫁给温泌,崔氏更不能。” 固崇打量着吉贞,脸上带着一抹微妙的,揶揄的笑意,“殿下,武威郡王总要娶妻的……任由他自作主张,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的好。” “我知道。”吉贞觉得固崇脸上那抹笑意很刺眼,她瞪了固崇一眼,“伏沛不是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吗?选一个嫁给他就是了。” “伏沛?”固崇倒没想到他。琢磨了一会,固崇点头道:“也好。只怕武威郡王不会听我们摆布。” “看阿翁你的本事了。”吉贞刺他一句。 “不说温泌了。”太后嗟叹一声,头疼地看着吉贞,“倒是你,听说刚才温泌借酒装疯,要去杀徐采,满朝的人都在看笑话,你堂堂的长公主,也不嫌丢脸?” 吉贞道:“温泌和徐采在河东时就结下私怨,和我可没有关系。” “你和徐采的流言,传得人尽皆知,怎么是好?” “那又怎么样?”吉贞淡淡瞥太后一眼,“徐采与贺氏有婚姻之约,他知道,我也知道。”她眸光流转,对固崇慧黠地一笑,“阿翁,驸马的事,我不急,你也别急。我还要在宫里多住几年,在太后膝下尽孝呢。” “你别气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太后嘟囔。 日色将暮,百官陆续离宫,徐采迟迟没有露面,连宫门口等着看热闹的群臣也受不住冷,一哄而散。温泌一派潇洒自如,守在宫门口,熟练地把玩着小匕首,远远走来一个高瘦的身影,他便要盯着对方直到看清不是徐采,才掉转脸去,把远近人等看得毛骨悚然。 杨寂闻知消息,赶来劝温泌,“天泉,走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拉扯温泌的衣袖,“别让人看笑话了,徐采这厮估计早跑了。” 温泌也估计徐采是脚底抹油了,他收起匕首,走到宫外翻身上马,对杨寂道:“去多叫些人,务必把徐采搜出来。” 都和离了还满城大张旗鼓地抓奸夫?这事杨寂真的没脸做,他龇牙咧嘴的,对温泌讪笑,“这……有点不好看吧?” “我的脸早让她丢尽了,我不在乎。”温泌拍了拍肩头的落雪,“徐采从我手下溜走那么多次,不趁这个机会除掉他,以后就更难了。” 杨寂正色道:“也是。来京城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回。”两人调转马头,要往进奏院去调集人马,搜捕徐采。走了两步,后头一辆疾驰的车擦身而过,杨寂张望片刻,高声叫住车夫,对温泌道:“是武宁公主。” 温泌驱马上前,见武宁公主从车上探出半边身子来,两眼满盛怒火地盯着他。温泌心里觉得不妙,慢慢走过去,正要开口,武宁突然扬手,狠狠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这一巴掌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打得温泌的脸颊上赫然一个红印。 “你发什么疯?”温泌制住马,怒道。 “混账。”武宁公主一开口,眼泪倏然落下。她没再多说,回到车里,“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猫猫我觉得人间无趣,主动表示想死在前夫手下,大家不要怪他哦。 第15章 风起安南(五) 徐采骑马回到周里敦家,左思右想,放心不下,索性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当,来到徐宅。徐宅的门丁被徐度仙叮咛再三,不肯放他进去,徐采无法,搂了包袱在门口,左一声大人,右一声阿耶,总算求得徐度仙心软,容他进府去躲避。 一家人团聚,难免要抱头痛哭一场。叙话到夜里,门丁忐忑不安地来禀报,说:“门口有带刀的人走来走去,不知是不是武威郡王的爪牙。” 徐度仙捋须冷笑,“打开门,看他敢不敢闯进来!他敢进来,明天御史台要参得他皮毛都不剩。”姜是老的辣,面对惶惑不安的一家子,徐度仙挥手道:“都去睡。”他特意瞟徐采一眼,没好气道:“这几日正好休沐,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步门也不许出!” 徐采回到旧日的住处,颇多感慨,夜深才入睡。这一晚相安无事。次日,百官休沐,互相走访拜冬,徐宅的宾客也络绎不绝,一派祥和。徐母亲自送早膳来给徐采,见他还没起身,蓬着头,用被子裹成蚕蛹似的,正捧着一本《幽明录》看得聚精会神。 徐母将托盘放在一旁,瞅着徐采,半天,才幽幽地说:“今早好些人来,打听昨天在宫里的事,被你大兄骂了一通,赶出去了。” 徐采眼睛从书里抬起来,请徐母坐,问道:“阿耶他没被气着吧?” “他还没起。”徐母叹气,“昨夜你们都歇了,他叫人将正堂照得灯火通明,自己一个坐在堂上,说武威郡王敢进来,自己先一头撞死在他刀刃上。硬挺着坐了一整夜,胳膊腿动不了了,凌晨被人抬了回去,这会还没起来。要是被他听见那些人的话,怕又要气个半死。” 徐采闭起湿润的眼,呓语道:“是儿的罪。” 徐母见他难过,自己先心软了,薅了一把徐采乱蓬蓬的头,说:“你今年三十了。” “二十九。”徐采纠正她。 “眼看三十的人了。”徐母斥责他,“你大兄都张罗着给你侄儿娶妇了。” 徐采“哦”一声,下榻洗漱。 徐母追着他,眼睛看不够,话也说不够。眼儿巴巴,絮絮叨叨的,“当初退亲的事,是你阿耶先提,不能算贺家捧高踩低。贺娘子被你蹉跎了这些年都没怨言,咱们不能对不住人家。” 徐采不高兴了,蛮横地说:“说是定亲,六礼都没过,怎么是我蹉跎的她?谁拦着她嫁人了吗?” 徐母气得要打他,“她是个守得住的性子,长得不丑,二十五岁,也不算老,和你年纪匹配。你阿耶如今没有一官半职,认真论起来,还是我们高攀了,这样的你都不满意,还想要什么样的?” 徐采装聋作哑,坐在桌前一扫,满眼的佳肴,却半点胃口也没有。他问徐母:”今天宫里有人来吗?“ “没有。”徐母宛如惊弓之鸟,“你又闯了什么祸,宫里要来找你?” 徐采怔怔地望着他母亲,一颗心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徐母絮叨了半晌,见他都不做回应,急的在他肩头一推,“贺娘子的事,到底成还是不成?成就今年赶紧结婚,省得被人传得那么难听。你阿耶老不中用了,你真要气死他吗?” “知道了。”徐采胸口很窒闷,放下汤匙,又往榻上一躺,用被子捂着头,“你让我想想吧。”他闷闷地说。 徐母不答应,要来扯被子看他的脸,“你可别再犯糊涂了。” “不犯糊涂。”徐采把被子一拉,平静的脸对着徐母,他清清楚楚地说:“我不是年少无知的时候了。” 徐度仙坐镇徐府,平卢军的人没敢擅闯,凌晨返回留邸禀告了温泌,温泌坐在堂上,还拿着那柄匕首练手,得知这个消息,他将匕首“哐”往案头一拍,“龙潭虎穴都敢闯,徐家不敢进?徐度仙是长了三头六臂吗?” 曹荇是唯恐他还要发疯,惹出乱子来自己没法收拾,只能竭力跟杨寂讲道理,“徐度仙门生多,朝中拥趸一大堆,惹了他,要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使君这趟来,费了许多功夫笼络朝臣,难道要一朝全都付水东流?还有岭南!”他灵机一动,大声对温泌道:“这么多的大事要办,使君难道要因小失大?” “曹荇说的是。”杨寂指着外头天色,意有所指:“天亮了,隔了一夜,酒还没醒,说不过去了吧?” 温泌走出室外,天光大亮,雪早停了,一轮红日迸射而出,屋檐上的雪泛着晶莹的锐光。 他深深呼吸,清冽的空气充满了胸臆,精神一振,脑子也冷静下来。踩在深不及靴底的雪上,他垂头想了想,对杨寂和曹荇道:“我进宫一趟。” “你进宫干什么?”没等杨寂发问,一道清脆的声音传进来。寿光穿着红衣银带,扮成个年轻的郎君,牵着马走到留邸外,将马缰丢给守卫,她很神气地负手站在门槛外,对温泌扮个鬼脸。 “县主?”阴魂不散的女人,温泌的反感都在脸上。 “茂英。”拦住温泌的去路,寿光笑嘻嘻的,“我叫茂英。” 温泌绕过她,寿光转身,跟了上来,“你进宫干什么呀?” 温泌道:“请罪。” 寿光叹口气,“我还以为你进宫去看我呢。” 温泌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侍卫闻知他要进宫,将马牵了过来,茂英一把将辔头抢在手里,打量着温泌的装束,笑道:“我特地出宫,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杀成徐采。若没杀成,我替你把他从徐家骗出来。看样子,你没杀成。” 温泌这才正眼看了看她,有些玩味地说:“你跟徐采有仇?” “没有仇。”寿光摇头,很坦诚地说,“我听说吉贞很宠爱他,”说到“宠爱”二字,寿光悄然打量温泌,见他一脸漠然,跟昨日在宫里大相径庭,寿光还有些吃惊,停了一会,才说:“他是吉贞的人,我就讨厌他。我从小最讨厌吉贞,只要能惹她生气的事,我都喜欢做。” 温泌笑了一声,“幸而你长得有些像滕王,否则,我要以为清原公主杀了你的生身父母。” 被他讽刺,寿光也不气。她吐了吐舌头,蛮不讲理道:“反正我就是讨厌她,从小就看不惯她!”将辔头在手里拍了拍,她仰头对温泌一笑,“正好我也要回宫,你不能送我到岭南,顺道送我回宫吧。” “那我不进宫了。”温泌脸色一变,“辔头县主喜欢,解下来拿走吧,马留下就好。” “好呀!”寿光笑着拍手,命令侍卫将辔头解下来,“这辔头嵌了金丝,我喜欢。拿回宫给蝉姐看,让她也眼馋眼馋。”嚷嚷完,没听见温泌有反应,寿光丢下马缰,鬼鬼祟祟进了留邸,她只顾着东张西望,猛然眼前寒光一闪,见侍卫手持长戟拦在正堂阶下。寿光哎哟一声,脚下被雪一滑,跌坐在地上。 这下摔得有点重,寿光半晌没起得来,眼含泪花抬头一看,正见温泌站在台阶上,一脸厌烦地看着她。 “你扶我起来呀。”寿光手伸出来许久,没人搭理,她委屈地要哭。 温泌不假辞色:“这里是平卢军军机重地,县主不方便进来。” 寿光垂头抹了把眼睛,才说:“那你送我到门口。” 温泌耐着性子,嗯一声,说是送人,自己先抬脚往门口走了。寿□□得在地上拍了几把雪,见温泌人影已经看不见,忙跳起来追到门外。侍卫不失时机将寿光的马牵来,温泌不冷不热地说:“县主慢走。” 寿光哼一声,上了马,见温泌要走,她立即伸出马鞭,拦在他胸前,“你别走,我是真有话跟你说。”从马上将半身俯下,她一张脸离得温泌很近。这也是一张粉白娇艳的脸,弯弯眉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颊冻得白里透红,她的唇边贴了圆圆的笑靥,透着喜兴和俏丽,“别人都说我和吉贞长得像。你看我,好看吗?” 温泌没有躲避,一张少女的脸凑到眼皮子下,馨香的气息轻轻喷在脸上,他气定神闲的,把她看了又看,摇头说:“不好看。” 寿□□得眼睛一瞪,要用愤怒的目光威慑他,但她自己没绷住,又嘻嘻笑开了,她天真地晃晃脑袋,瞅着温泌,意味深长道:“我刚生下来时,我阿耶为我占卜,相士称我宜配天祚,正位坤极,你没有眼光。” 温泌大笑,“你?” 寿□□得脸颊绯红,“你不信?” 温泌似笑非笑,“你做皇后,岂非萧家要遭受亡国灭族之祸?” 寿光听出温泌的嘲弄之意,她挺直脊梁,垂眸傲然对他,“我看你是个人物,可惜你太蠢。娶了我,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得岭南,届时天下的一半都尽在掌中,谁还敢把你的脸面踩在脚底下?”她又笑了,眸光流转,傲气化春水柔情,“我和吉贞不一样。只要是我自己选中的丈夫,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心意爱他、敬他、帮他。” “多谢县主垂青。”温泌无动于衷,“可惜你不懂得,硬塞到嘴里的肉,我不爱吃。” 寿光大怒离去,温泌被她一打岔,也不急着进宫了,折身走回留邸,曹荇和杨寂两个两眼锃亮地盯着他,温泌跺着脚上的雪,莫名其妙地看他们一眼。“天泉,”杨寂拉着温泌的袖子,和曹荇两个架着他奔进书斋,曹荇关上门,杨寂劈头就问,“滕王的女儿想要嫁去范阳?” 温泌被他们两个围着,走也走不脱,索性往椅上一坐,翘着脚凝望外头大雪压弯枝,思量了一会,他点头,“不错。萧茂英,年纪不大,胃口倒不小。” 他许久不吭声,杨寂以为他不肯讲,剥片新橙丢进嘴里,被酸的五官一皱,他拧过头来,还是一副怪相,“你真嫌她丑?其实我看,比起那个,也不差多少。” 曹荇摇头,他是真心为温泌考虑,“一个县主,莽莽撞撞,乱跑乱逛,也不省心。” 杨寂想到吉贞,呛得猛咳。别的不提,一想到寿光也姓萧,他就后怕,姓萧的女人是不是都不安分?大约是根里带的。寿光这事,杨寂倒比温泌还上心,一会摇头一会点头,最后,他将橙子丢在一边,肃容道:“要夺岭南,娶了寿光县主,倒是条捷径。” 温泌道:“不见得。滕王还有儿子。” 杨寂道:“我看寿光县主也很有心计,滕王的儿子不见得及得上她,看看咱们陛下吧。” 温泌思索良久,还是摇头了,“滕王恨我入骨,不会答应,太后对我有防心,也不会答应。” 曹荇好不容易才插话进来,“要我看来,还是崔氏好些。崔氏在河北的势力很大,晋阳一战,卢燧死在使君刀下,河北豪族心怀怨恨,和崔氏联姻,也好安抚人心。不论北御契丹,还是南击中原,河北都是我军腹地,重中之重,不可有丝毫动乱。” 在杨寂看来,岭南仿佛悬在眼前的一块肉,吃不到嘴里,看得实在眼馋,但温泌执意不肯,只能同意弃寿光而取崔氏,“既然如此,何不趁朝廷还没来得及从中作梗,先与崔氏下定?到时太后有二话,奈何这边木已成舟,她还能强拆姻缘?” 曹荇甚为赞同,两人一拍即合,那架势,当场就要挽起袖子写起婚书。 相比之下,温泌简直成了无关紧要的人。他闭了闭眼睛,“你们,”再三忍耐,终于按捺不住,他瞪眼怒喝一声,“你们把我当种猪吗?” 杨寂和曹荇两人一愣。杨寂不解道:“这不天大的好事吗?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听说这位崔娘子也是娴雅温柔……” “你住嘴!”温泌不知突然从哪来的怨气,冰冷的眸光逼得杨寂讪讪闭嘴。“这事你不许再多说一个字。”杨寂自知理亏,腆着脸要来和解,温泌骂他滚远点,“还听你的?那我真比猪还蠢了。” “使君,有帖子。”温泌和杨寂吵架的时候,曹荇去外头转了一圈,拿着一张拜帖边走边看,进了书斋,他停下脚,一脸意外地看着温泌,“滕王临行前要设宴,特地下帖来请你。” 杨寂把拜帖接过来,“上次在政事堂时,他一副要吃了你的嘴脸,这是转性了?”看完了,他问温泌,“去不去?” 政事堂那事后,温泌但凡听到滕王的名字,就要瞪眼睛。滕王的酒席,杨寂看来,温泌宁愿吃屎,也绝不肯碰滕王家的一颗米。 温泌拿着滕王拜帖,随便看了几眼,“去,怎么不去?”他意态轻松,“他上次骂我相鼠,我还没骂回去,这次去了非得骂他个狗血喷头。” “我看,你是还惦记着寿光县主吧?”杨寂笑眯眯。 “你不说话能死吗?”温泌骂他,“滚开。” 第16章 风起安南(六) 姚师望被豪奴领上滕王的宴席。 宴席摆在滕王故宅。自己给自己践行,滕王出手豪奢,姚师望踩在厚而软的织花绒毯上,仍疑似在梦中。他坐在何邈的一侧,案上的虾炙泛着金黄色泽,牛肠浸透了褐色的肉汁,乳饼雪白喷香,还有裹了黄泥的竹皮,婢女纤手一分,把里头鲜红润泽的荔枝堆成一座小山。 室内暖,滕王没有穿袍服,肩头披件鹤氅,赤脚盘坐在案后的矮榻上,郭佶也上了榻,他那肥大的身躯,登时挡住了整整一面青玉围屏。他两人只顾说话,没有叫开席,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 “固崇也来了。”何邈捅了一下姚师望的胳膊肘。姚师望从荔枝上收回视线,仓促起身时,正见固崇走进厅堂,将裘衣解下交给随侍的小黄门,他的目光在场上扫了一圈。 “怕他怎么着?”察觉到姚师望往自己身后躲,何邈不高兴了,昂首挺胸地站着,等固崇经过时,对他随意拱了拱手。 “你也在?”固崇看见姚师望,意味不明地笑一笑,“机会难得,多吃多喝。”他对何邈二人不计前嫌地寒暄一句,走到榻前对郭佶与滕王见礼。滕王诚然没把固崇放在眼里,但今夜他是主人,又得了太后许可,得以安然返回岭南,连带着对固崇也多了几分好脸色,诚邀固崇上榻来坐。 “诸公面前,奴岂敢放肆?”固崇谦辞。矮榻三面围屏,坐三个人也就挤满了,固崇一指门外,笑道:“刚才在门外巧遇武威郡王,郡王说墙根的梅花开得好,要多看几眼,”他闻声脑袋往门口一转,“这不,来了。” 温泌刚才在厅外,借着赏梅的由头,不动声色把滕王府侍卫的分布尽收眼底,心里大概有了底,他顺手折了枝梅花拿在手里,难得没有穿戎装,他掀起襕袍,跨进门槛后,隔空对滕王施了一礼,“借花献佛,大王勿怪。”殷红如血的梅花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边微微颤抖了一下,宛如突然有了生命。 郭佶坐着像尊佛,隔岸观火的姿态,笑看温泌和滕王。 政事堂那场撕破脸的对骂后,众人都提心吊胆,以为滕王要当场和武威郡王扭打起来,谁知滕王一张脸皮老厚,完全不记得那场龃龉,亲自下榻,靸鞋来迎温泌,“请上座!”接过梅花,他叫人拿一只最珍贵的宝瓶来插,赞不绝口道:“温郎选的梅枝好,有眼光。” 滕王与温泌二人,互相捧了一番臭脚,亲如父子般在榻上坐了,滕王拍掌命开席。丝竹齐响,杯盘相撞,相比在麟德殿的国宴,滕王的私宴简直是极致的享受,众官见滕王随和,忘了拘束,接连上来吟诗诵词,感念主人的慷慨好客。 滕王怡然自得,侧眸看一眼温泌,指着场上的粟特舞女道:“温郎看此女如何?”不等温泌答话,他对粟特女招手,“上来奉酒给武威郡王。” 粟特女轻盈地走上来,伸出缀满金铃的裸臂,把一盏琼浆玉液呈给温泌,“郎君。” 温泌没有接酒,他对滕王道:“听说大王这次赴京,只带了几名贴身奴役,这一位想必是大王的爱妾,在下哪敢夺人所好?” “客气什么?”滕王放下酒杯,郭佶与固崇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滕王再劝,温泌坚决请辞,滕王突然放声大笑,众目睽睽之下,他说:“诸位知道我今日为何设宴?” 固崇道:“请大王告知。” 滕王眼里含笑,“我这趟进京,原本以为有来无回,谁知虚惊一场,”他富含深意的目光依次经过郭佶与温泌,“我之所以能阴差阳错,化险为夷,全是仰赖两位之功啊!”说完,滕王抑制不住得意,大笑起来。 别说温泌脸色一沉,连郭佶也撑不住了,勉强一笑,说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滕王连连摇头,笑毕,将粟特女手里的酒盏强塞进温泌手里,“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你。美人也是给你的,温郎现在已经不是驸马了,难道还忌惮谁吗?”揶揄温泌一句,他对郭佶、固崇道:“今日设宴,正为的是感谢三位。温郎少年英雄,唯有美人堪与他匹配。郭使君,我另有厚礼给你。” 郭佶见那舞娘已经美貌非凡,对所谓的厚礼也来了兴趣:“哦?” 滕王击掌,左右将一名脖子上套了绳索的昆仑奴牵上来。昆仑奴打着赤膊,一双眼睛还懵懵懂懂的,生的毛茸茸一颗大脑袋。郭佶一看之下,大失所望,摇头笑道:“大王不赠美人给我也就算了,怎么要把这么个蠢东西给我?” 滕王笑骂郭佶好不识货,他问郭佶:“我看使君来时,有两名健仆不离左右,是否都会些拳脚?” 郭佶自得道:“虽然没有官职,也曾随我冲锋陷阵,均可以一敌百。” “能否请两位壮士进来,与这昆仑奴一较高下?” “有何不可?”郭佶随即命两名在厅外守护的侍卫进来。滕王的奴仆解开绳索,昆仑奴还没搞懂情况,就被两名侍卫一人锁喉,一人抱腿,扑倒在地上。昆仑奴嘶吼一声,挣扎跳起,生生将两名侍卫丢了出去,一人撞在柱上,震得郭佶杯中酒液晃了一晃。众人触目惊心,不禁往后避了避,生怕昆仑奴要扑过来。 滕王命人将昆仑奴锁起带下去,抚须对郭佶道:“怎么样?生的蠢些,却有移山填海之神力,且心性赤诚,对主人温顺无比,有它做护卫,使君夜里可以安枕无忧了吧?” 郭佶也不禁点头,“大王令在下大开眼界。” 滕王大笑,下榻,举杯畅饮后,将金盏往厅上一掷,晃动着身体,疾言厉色道:“这样的勇猛之士,我岭南以成千上万计,谁敢碰我岭南一草一木,五府的汉家子弟、蛮獠百夷,必定要歃血为盟,将他的巢穴踏平。” 粟特女要奉酒给温泌,温泌未接,往青玉围屏上一靠,他忍俊不禁,笑道:“大王如此神威,怕吐蕃和南诏两国都要瑟瑟发抖了。” 滕王哼一声,重重落座,“吐蕃与南诏蛇鼠一窝,乌合之众,我岂会将他们放在眼里?诸位也不需替我操心了!” 酒宴到这里,众人都回过味来,深知滕王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威慑朝廷,想告辞又不敢,只能如坐针毡地坚持着。滕王发了一通脾气,痛快不少。给固崇的谢意,便没有这么多花样了,将固崇请至屏风后,他掀开几大箱黄金,直接说道:“岭南盛产南金,这些土仪,不成敬意,请中官收下。” 固崇倒也不推辞,只嘴上说:“大王化险为夷,才下又不曾出力,安敢受此大礼?” 滕王嘿嘿一笑,喷着酒气凑到他耳畔,“稍后酒宴散了,我就要启程回岭南,来不及去宫里辞行,还请中官替我转达太后与陛下。” 固崇大惊失色,见滕王转身要走,忙上前扯住他袖子,在屏风后低声道:“大王,太后已经准你回岭南,何必不告而辞?” 滕王将袖子一甩,“既然准了,今日走,明日走,又有什么区别?中官也别急着回宫通风报信,好好喝你的酒吧!谢仪等我走后,自然有人送至你的私邸。”固崇叫不住滕王,只能随他回到席上,做不经意状往厅外一望,见侍卫森严,俨然是要将所有人困在这里,他慢慢饮口酒,面色凝重。 姚师望一直暗中留意着固崇脸色,见他神情不快,心里更忐忑了。见旁边何邈起身,他慌忙问道:“台司要走?下官随你一起走。” “我去如厕。”何邈按着肚子。 “下官也要如厕。”姚师望和何邈一起起身,滕王瞥见,招了奴仆来领二人去茅厕。席上奏乐又响了起来,滕王喝多了酒,昏昏欲睡,一双醉眼乜斜着温泌,笑道:“温郎坐得这么端正,是怕我吃了你,因此严阵以待吗?”对粟特女奴道:“怎么不伺候郎君脱靴?” 温泌乌靴踩地,站起身来,对装醉的滕王道:“我今日来并没有佩戴兵器,这个女人刚已经将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大王还不放心吗?” 滕王被戳穿了,也没有恼羞成怒,他故意瞪大醉眼,说:“咦,你这个人,如此不解风情。”挥手命粟特女奴退下,他酒意醒了一点,对奴仆附耳低语,“那两个御史怎么还没回来?去看看。”奴仆领命而去,温泌叫住他,说道:“且慢,我也要如厕。”扶着额头,他左摇右晃地起身,跟那奴仆走到厅后。 入夜了,积雪还在屋檐上泛着白莹莹的冷光。温泌在阶下驻足了片刻,他抬头,拧眉望了望厅上。酒宴正到最热烈的时候,厅堂像一座辉煌的仙宫,漂浮在虚无的夜色中。 借看雪之际,将奴仆打发走,他左右看看,一步踩上围廊栏杆,抓住屋檐的飞角,翻身上了屋顶,然后踩着瓦片,掠过雪光,自墙头跳到滕王宅后最偏僻的巷子里。 因为太安静,温泌没有想到墙外有人。他这一跃,正落在马车上。车边侍立的几人立即围过来,当先一人“唰”一把拔出腰间横刀,沉声道:“什么人?” 借着雪光,温泌审视那人一眼,“你是禁卫。”他拔刀的姿势,温泌很熟悉了。不是滕王侍从,他暗自起疑。 那人把点亮的灯笼拎起来,对温泌脸上照了一照,“武威郡王,”他丝毫不惧,身形和姿态都很沉稳,但明显声音还是个少年。他对温泌拱了拱手,“听说郡王来赴滕王宴,为何酒席过半,跳墙而逃?” 温泌看清和戴申有几分像的面孔,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冷淡地一笑,“右监门卫的侍卫,私自出宫,你们是要干什么?” 戴庭望将灯笼吹熄,神色自如,“清原公主今夜出宫看灯,我们是随公主出宫的。” 马车里没有人,灯市就隔了两条街,隐隐还有商贩声,倒也不算假话。温泌却不信,看一眼众人:“公主看灯,你们不随侍在身边,守在滕王府外,鬼鬼祟祟,是干什么?”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滕王府今夜不对劲。 戴庭望道,“殿下与友人相约,嫌我们跟着太显眼,打发我们在这里等候。”他不失礼节,又问一遍,“郡王来赴宴,为何中途逃席?” 温泌不想看到这张脸,说话也很难听,“你算什么东西,来质问我?回家吃奶去吧!”丢下戴庭望,就要走。 戴庭望双手握刀,直指温泌胸前,“郡王还是等宴席散了,与滕王知会一声,再走不迟。”几名机敏的侍卫立即围了上来,将温泌前后路都堵死,一步步逼温泌往回退。 温泌来赴宴,为免滕王疑心,没有带兵刃,见四周都是冰冷的锋刃,他的靴底无声地踩在雪上,微微笑道:“连后监门卫的人都出来守株待兔,看来滕王府今夜要死人了。怎么,是滕王要死,还是谁?” 戴庭望年少,胆子却很大,他离的很近,与温泌对峙,“郡王回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温泌指尖将戴庭望的刀刃别开,他从容不迫,甚而有些挑衅,“看他们,有什么趣味?我也要看灯,领我去见清原公主。”雪光中,他那浓长的睫毛一扬,在眼里投下阴影,有点威胁的意思,“麟德殿那日失仪,我还没同殿下请罪,”他一字一句地,“她一定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见上面还要写几千字,留待下一章吧 第17章 风起安南(七) 戴庭望去而复返,看着夜色里的温泌,戴庭望不明白,可仍旧告诉了他,“殿下请郡王去。” 温泌感觉到了戴庭望对他的敌意。与温泌而言,戴庭望不过是个”刚断奶“的小子,他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抬脚便走进了灯市。 上元节未至,灯市已经人声鼎沸。月辉与星雨洒落在长竹竿挑起的红灯笼上,竹竿交错,灯笼攒集,钩织成铺天盖地的红云,街两侧的行人与商贩欢歌笑语,面目在灯笼的红晕中模糊不清。 温泌对周遭的景象毫无兴致,他走得飞快,戴庭望带领几名侍卫反而被他落在身后。“郡王稍等。”戴庭望立在人群里寻找着清原公主的身影,他的目光掠过火树银花,红纱漫挂,走到温泌身边,说道:”人太多,殿下不知道走哪里去了。’ 温泌看着正跳傩舞的人群。 戴庭望等人还在寻觅时,他早已经一眼看见了吉贞。 吉贞与伏沛的长女相约,微服而行,紫衫玉带,翠帔缃履,赤金的闹蛾轻轻搔着发鬓,眼前穿红着绿的艺伎甩着宽大袍袖大跳傩舞,她与伏娘子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伏娘子说:“这面具有趣。”吉贞从摊上拣了一只笑脸面具,带上试了试,对伏娘子道:“我送一个与娘子。” 伏娘子凑到她耳畔笑语道:“你看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吉贞手里捏着面具,在脸上停留不动。那上头绘的一张滑稽的笑脸,喜气盈腮。 好一会,她把面具放下来,露出一张淡漠的脸孔。 温泌穿过人群,走至摊前。一改在宫宴时那副阴阳怪气的强调,他态度算得上温和平静:“殿下。” “这么巧。”吉贞道,挑起的长眉也落了下来。 “并非凑巧,”温泌道,“臣特地来请罪的。” 隔了一会,吉贞转过头去,看着跳傩舞的人,“郡王客气。” 专心看面具的行人经过,无意撞了伏娘子,吉贞携女伴的手退到路边,与温泌离得近了些。戴庭望与诸侍卫也找了上来,和宫婢们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吉贞转身,对温泌微微一笑,说:“这位是自东川返京的伏娘子。” 伏氏对温泌施礼。吉贞放开手,鬓边的闹蛾被行人蹭掉了,她拈在手上转了一转,突然露出倦容,说:“我要回宫了。郡王与伏娘子都是初次来灯市,何不结伴同游?”她对戴庭望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好好护送武威郡王与伏娘子回去。” “原来今晚等我的不仅是禁卫。”温泌笑了笑,灯影投在他脸上,显得眉浓目明,那种逼人的杀气又回来了,“怪事,近来替我牵红线的人真不少。”当着伏氏的面,他直接了当地问吉贞,“娶了寿光县主可得岭南,伏娘子能给我什么?东川?” 伏氏被他这么露骨的一句话窘得无地自容,忙对吉贞道:“殿下,我去看走索。”带了两名婢女走到不远处去看百戏。伏氏一走,吉贞也不避讳了,“不错。东川无主,伏沛无子,对郡王而言,取东川岂不更易如反掌?” “你看我蠢吗?”温泌冲着吉贞冷笑,“郭佶对东川势在必得,娶了伏氏,岂不是摆明了要抢他碗里的肉?” “东川有今日的困境,全仰赖当日平卢军到西川借兵之功。”吉贞辩解道,“祸由此生,郡王该有始有终才对。” “有始一定要有终吗?”温泌拿起那面滑稽的笑脸面具,凝视了一阵,他将面具丢回摊上,抬眸注视着吉贞,“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殿下不是清楚得很吗?” 吉贞无言。忽听人声哗然,温泌拖着吉贞手腕,往旁边躲避,待她站稳,又松开手。她原来站立的位置,头顶的灯笼从竹竿上掉落,在地上熊熊燃烧起来。两人望着火光,一时都有些后怕。戴庭望奔上来,上下打量她,“殿下有事吗?”伏氏也赶过来询问,吉贞心有余悸地微笑,“没事,幸而有武威郡王。” 伏氏这才正眼看温泌,“多谢郡王。郡王真是机敏。” “我救的是殿下,娘子何须客气?”温泌微笑,故意要给伏氏难堪,他说:“娘子大概心怀壮志,不愿轻易将东川让给郭佶,想要借平卢军之势,可惜在下心不在东川,娘子何不另觅良婿?” 伏氏被他气得眼眶都红了,“我并没有这样想,郡王为何要这样羞辱我?” “娘子兴许没有这样想,公主殿下必定是在娘子耳边这样说的。”温泌当着伏氏的面,飞快出手,将吉贞的手腕抓过来,他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对伏氏道:“我现在就打算待在京城,哪里也不去,”转过脸来,他凝视着吉贞被灯光照的盈盈双眸,柔声道:“殿下为主,臣为客,殿下何不与臣结伴游灯市?” 吉贞冷了脸,使劲甩手,“我要回宫。庭望!” “你不用跟这么紧,”温泌岿然不动,任吉贞如何挣扎也不放手,他将跟上来的戴庭望拦住:“你们这么多人盯着,我不会逃的。我和殿下说的话向来荤素不忌,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是不听了吧?” 吉贞喝止:“放肆。”生怕温泌再说出露骨的话,她被迫跟着往前走,回头对戴庭望道:“你离远点。”一连走出半条街,戴庭望的面孔在攒动的人头中若隐若现,温泌使劲一拽后猝然放手,吉贞被他甩得趔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气息凌乱地大骂:“你怎么还不去死?” 温泌离吉贞几步远,漠不关心地盯着她因为疾走而涨红的脸,他摇头:“先是叔父,又有侄儿,你的口味真是一成不变。” 吉贞抚着胸口断断续续地笑,“郡王最近见了我总是怨气四溢,干嘛不早些回范阳,要在京城自找罪受?” “你当我进京是来看你的?”温泌嗤笑,很不留情面,“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来是干正事的。” “那怎么还不滚去办你的’正事’?” 温泌看了眼远处的侍卫们,“我现在要走,这些人会放我走吗?” “不会。”吉贞很干脆。 温泌脸色冷了一点,丢下吉贞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侍卫们仍然不远不近地跟着,沿街鳞次栉比的灯笼仿佛星光,延伸进了夜色的尽头。街头有长须老者设摊打双陆,赢者得酬金,许多游人围拢着品头论足,不时有个爆竹在脚下炸裂开,闪现一道小小的绚烂火花。这一夜的皇城不似寒冬,是融融的春夜,零星的雪点落在翠帔上,鬓边雪柳微微颤,洁白的美人面,又清又艳。 “闲来无事,”温泌看着吉贞的脸,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心里突然有一瞬间的平静,“下一局棋吧。” 吉贞道:“不会下。” “放心,”温泌平淡地说:“输了不需要你拿萧氏的祖宗基业来做赌注,赢了我也没有皇位赔给你。” 吉贞被他呛得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嘴,脚下不由自主跟着他到了老者的摊上。吉贞在老者对面落座,老者请她先落子,温泌却将老者推开,鸠占鹊巢。老者嚷嚷道:“你替我下?输了怎么办?” 温泌道:“输了我赔给你。” 那老者悻悻地走到一边,与众人一起看这一双青年男女对弈。 细细的雪点,绕着树上的红纱翻飞,被风卷着,落入眉间。老者的棋子精致,黑白双色琉璃泛着莹润的光泽。温泌抬手:“娘子先走。” 吉贞抓起骰子,随意一掷,不禁骄傲道:“双六。” 温泌神色如常,只微微一笑,“恭喜,好彩头。” 吉贞屡屡掷出好采,执白马,一骑绝尘,势不可挡,杀入敌营。温泌掷得不好,也不气馁,规规矩矩地行进,等吉贞赢了四五筹,一匹白马撅了马蹄,被温泌打了下来,陷入包围,左冲右突,不能脱困。温泌黑马猛攻,眨眼间就攻破了敌营。吉贞眉头一拧,心里不大痛快,但她原本也不常下双陆,于是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先算你胜一局。”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蔚蓝的夜空中明月遥遥相望。 “只此一局。”温泌却说,“不下了。” 吉贞一怔,看向温泌。她知道他的癖好,闲来无事,能下一个通宵。 “既知无益,何必沉溺?”温泌浓郁的眉眼对着她,眸里仿佛盛满了寒冬的月色,明亮极了,疏离而清冽。他说:“娘子输了。” “我输了。”吉贞认赌服输,回眸一看,戴庭望和桃符已经跟了上来,桃符从袖里掏出一片金箔递给吉贞,吉贞道:“给郎君。” 温泌也不推辞,伸手,金箔落入掌心。那老者欢欢喜喜地对温泌道:“赢一局,五个大钱,郎君给某五个大钱就行了。” 温泌却将金箔给了他。老者喜出望外,不断对二人作揖道谢,说:“二位还未尽兴的话,可以继续下,下一年都够的。” 温泌摇头,和吉贞一起起身,离开双陆摊子,温泌瞥吉贞一眼:“我下棋不在乎输赢,只要过程有趣,你比我输赢心重。” 吉贞站住脚,回望温泌,他的脸色,是那么坦诚,她简直要相信他了,可是,那有怎么样?“郡王不在乎输赢,郡王身边的人也不在乎吗?”她脸颊上勾勒着新月般的斜红,艳丽极了,可她的脸色严肃到令人感觉不到丝毫旖旎:“生做此身,生于此世,谁能尽由本心?郡王此刻说的话也许是真心,可连你自己也不能遵照自己的本心,又有什么用呢?枉死的性命要有人来抵,流过的眼泪与鲜血,要仇者以痛苦与祈求来偿,我付出的一切,失去的一切……”喉头哽住了,她戛然而止,片刻后,她说:“也许不比郡王多,但我的痛苦,一定不比你少。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会有留恋吗?” 温泌道:“这样最好。”隔了一会,他说:“有始有终,甚好。” 说完,温泌环视四周,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平卢军进奏院。刚走出灯市,留邸门口格外显得寂静和黑暗,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穿甲的骑士手举火把,冲到二人面前,为首者竟然是姜绍。 姜绍勒马,跳下来对吉贞和温泌施礼。温泌扬眉说:“金吾卫巡夜,巡到我的门口了,出什么大事了吗?” 姜绍一脸严峻,“御史中丞何邈在滕王宅遇刺身亡,下官奉旨,特率金吾卫来保护郡王。” 温泌捧腹大笑,“我离席的时候何邈还活着,距此时不过一个时辰,金吾卫竟然已经全体出动——其实你们今夜全军都守在滕王门外吧?滕王还活着吗?” 姜绍脸色不变,“滕王无事。”他手放在刀柄上,对温泌道:“这几日京城不安全,郡王还是待在进奏院,轻易不要出门了。”话音未落,金吾卫已经迅速分散开,将整个平卢军进奏院围个水泄不通。温泌至此已经全明白了,也不说什么,嗤笑一声,便往进奏院走。 刚要跨过门槛,他想起来了,转身问吉贞:“何邈死了,言官们吓得屁滚尿流,很快戴申就能名正言顺去岭南讨贼了吧?” 当着姜绍的面,吉贞装糊涂道:“郡王说的这话奇怪,我怎么没听说?” 温泌笑她睁眼说瞎话,他好笑地看了吉贞一眼,“殿下别急,我只是想祝他旗开得胜,所向披靡。”他对她又露出那抹嘲弄的笑,连颊侧的酒涡也更深了些。 第18章 风起安南(八) 巍峨的宫门在绚烂的晨光中显露出完整的轮廓。 周里敦凝望着檐角悬挂的铁马陷入沉思,待到晨光刺入双目,才恍然回神。宫门自内打开,周里敦一抬脚,才发觉自己僵立太久,双足已经冻麻木了。他使劲在地上跺了跺脚,闷头走进宫中。 被桃符领进门,周里敦赫然发现姜绍竟然也在,他心急如焚,没有功夫去遐想,噗通一声跪地,“殿下,臣有事要奏。” 吉贞一夜未睡,脸色略微泛白,她俯视着周里敦,平静开口,“你说。” “侍御史姚师望昨夜被投入大牢,殿下知道吗?”周里敦生怕吉贞不知道姚师望是谁,“他是当初拼死护玺的……” “我知道姚师望。”吉贞道,“昨夜御史中丞何邈如厕时被杀,姚师望一人在场,嫌疑重大,因此被捕。” “殿下!”周里敦急切地打断吉贞,“姚师望与何御史同朝为官,何御史又是台院主官,姚师望怎么会谋害上峰?” 吉贞道:“听闻冬至前夕,何邈与姚师望在衙署内发生口角,何邈对姚师望大加申斥,姚师望心怀不满,杀他泄愤,也不奇怪。”吉贞看着周里敦,“当时你应该也在场,最近别乱跑,兴许刑部与三司要传你去问话。” 周里敦摇头,“殿下,何御史申斥姚师望不假,可姚师望乃是朝廷命官,谋害人命这种要案,怎能不查实清楚就贸然拿他下狱?” “刑部拿人,三司会审,其中曲直,届时自有论断,你不必着急。”吉贞不疾不徐道,“何邈乃五品正官,无辜丧命,朝廷怎能不严查?莫说区区一个姚师望,连滕王本人都被陛下严令留在府中不得外出,武威郡王与何邈素无瓜葛,因席上只他一名武将,以此也被软禁,你来求我,要放了姚师望,那滕王与武威郡王,是放或不放呢?放了滕王,他一朝返回岭南,此事还怎么彻查?” 周里敦猛然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吉贞,又飞快地去看姜绍,姜绍通宵将滕王府与武威郡王封禁,连腰间横刀都没有卸,脸色十分严峻。周里敦呼吸越来越急,心思急转间,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他蓦地提高了声音,“殿下!杀何邈的人决计另有其人!” “你先去吧。”吉贞转而对姜绍道,“那两个人不会安分待在府里,加派人手盯防,别出岔子。” 姜绍目光在周里敦身上稍微一停,对吉贞道:“是。”便持刀出宫而去。 “你说,”待室内寂静下来,吉贞问周里敦:“杀何邈的不是姚师望,又是谁?” 周里敦的拳头紧紧攥在袖里,他感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将内衫打湿,冰冷地贴在脊背上。周里敦一咬牙,说道:“何邈尝向太后与陛下进言,弹劾固崇擅权。固崇曾于冬至前夜,遣郑元义召姚师望至内侍省,那夜之后,姚师望便心情郁结。臣以为,是固崇逼迫姚师望为他所用,被姚师望所拒,因此谋害何邈,嫁祸姚师望。殿下不信,可召郑元义问个清楚。” 吉贞眉头微微一挑,“郑元义昨日便赶赴丹州,与戴申往绥德剿匪去了,近日不会回来了。” 周里敦呼吸一窒,忙道:“臣亦可作证!固崇素与何邈有隙,他昨夜也在滕王宴上,三司应捉拿固崇,以免放纵疑犯!” 吉贞的手轻轻搁在冰凉的隐囊上,她身体略微一斜,日光正照在金丝与翠羽交织而成的帔子上,仿佛照得整个室内都绚丽起来。她的脸色确实冷凝的,笑一声,吉贞道:“何邈也曾攻讦我妄议朝政,按照你的意思,大概我也有杀害何邈的嫌疑了?你是不是要即刻去三司作证,将我也捉拿啊?” 周里敦浑身一震,“殿下,臣怎么敢?” 吉贞道:“姚师望不过与你是朋友,并不是你父母兄弟,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替他奔走了。” “即便姚师望与臣素不相识,臣也要为他奔走!”周里敦下颌一紧,血丝通红的两眼盯着吉贞,“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今日却百般维护固崇,难道此事殿下早就知情?甚而……” “甚而什么?”吉贞侧过脸,看着他。 周里敦闭眼,高声道:“甚而殿下也参与其中!”余音未落,榻边的隐囊飞了过来,砸在周里敦脸上,他没有躲避,重重叩首,流泪道:“殿下,臣失言。姚师望于国有功……” “有功便赏,有过亦要惩。”吉贞道,“你来我这里撒泼耍赖,也不过是仰仗我平时多给你几分颜面,此事有三司与刑部审理,我一个公主,如何置喙?言官难道不会因此更要攻讦我?”她别过脸,是不想和周里敦再多说,“你退下吧。” 见吉贞坚决不肯松口,周里敦一颗心彻底沉底。“臣知罪,臣不该强殿下所难。”他对吉贞拜了拜,要起身,“臣自己去三司,指证固崇。” “不准去!”吉贞拍案而起,脸色冷冽极了,“周里敦!当初我向陛下举荐你,在大慈恩寺你感念我的恩德,此生都要效忠于我,你忘了吗?” “原来殿下是为了这个。”周里敦黯淡的眼眸无望地看着吉贞,“臣……殿下的大恩,臣定会回报,但臣不会忠于殿下,”他慢慢地说:“臣只忠于大义。” 吉贞讽笑,“这世上何来大义?” “大义在臣心里。”周里敦对吉贞深深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殿下闭会眼吧。”桃符走进来,对周里敦离去的方向翻了一眼,“忘恩负义,喂也喂不熟的狗。”她把隐囊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尘土,有些担心地看着吉贞。她还从来没有见吉贞在朝臣面前发过这么大脾气。 周里敦是这样的人,吉贞也不意外。但失望是难免的,她心情复杂地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摇头,说:”有人来,就有人去,难道这世上还能有谁对谁一成不变吗?” “武威郡王被关起来了,徐采今天大概敢出门了。”桃符要逗吉贞开心,她满脸的笑容,“也许他这会已经到紫宸殿了,殿下去不去凑热闹?” 吉贞摇头,“叫庭望来。” 戴庭望在右监门卫,也随金吾卫奔波了半天,回到宫里,听闻吉贞传召,忙将染脏的绢甲换下来,穿着一件窄袖圆领袍,青绢束发,精神饱满地走进来。刚施礼,桃符捧着一盘焦黄酥脆、异香扑鼻的古楼子放在他手边小案,说:“殿下传你来之前,就叫膳房去做这个了。快趁热吃吧。” 戴庭望立即起身:“臣不饿。”谁知正说着,肚子就响了。他脸一红,假意咳了几声。 “你这个年纪,没有不饿的。”吉贞看戴庭望一脸窘迫,也笑了,“上次看你不吃蜜煎,大概是不喜欢甜的。这个是咸的,里头裹的羊肉,陪我尝一尝吧。” 戴庭望真是饿了,尽量斯文地吃了几口。吉贞说是陪她,也没动手,只看着他吃完,才问:“滕王和武威郡王府里有动静吗?” 戴庭望道:“滕王闹着要进宫觐见,被姜将军的人拦回去了。范阳进奏院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为一个五品官,将滕王与武威郡王一起软禁,虽然是以保护之名,其实有些勉强。”吉贞对戴庭望道:“为免其他节度使猜疑,陛下应当亲自赴滕王府与范阳进奏院,以示慰问。你一会去紫宸殿告诉陛下。” 戴庭望说的很委婉:“路上积雪未化,陛下……大概不愿意出宫。” “徐采在。你说是我的意思,他会说服陛下的。” “是。”戴庭望转身之际,回眸望了吉贞一眼,“陛下去范阳进奏院探视武威郡王……殿下也去吗?” “我去干什么?”吉贞摇头,“你去吧,你和陛下年纪相仿,有话说。我说多了,陛下大概不爱听。”待戴庭望答是,吉贞又对他细心叮咛:“回来就去睡觉吧,不必来回禀了。你这个年纪,要多吃多睡,才能长高啊。” 戴庭望绽开一个旭日般清朗的笑容。 何邈被杀一事,牵连甚广,朝臣各自明哲保身,不敢随意出头,言官也都安静下来,周里敦受姚师望远在义山的家人所托,竭力为他脱罪,却人微言轻,连台狱的大门都进不去。有小黄门来禀报固崇,固崇道:“随他去吧,看公主的面子。” 待到元日,皇帝再摆宫宴,大加庆贺。滕王与武威郡王也获准入宫参加宴席,皇帝因为刚得到喜报,一张小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宴至一半,皇帝举杯,高声道:“神策军奉诏讨贼,不到半月,大获全胜,反贼尽数伏诛!” 夏季,太后力主设立神策军却中途放弃之后,这是皇帝初次当众再提“神策军”三字。 陇右兵一战立威,禁军在京中威慑诸节度使,这神策军,是彻底与禁军无关了。众官面色各异,酒杯擎在手中,稍顿,众官齐声道:“陛下圣明!” “陛下,”在一片颂扬声中,滕王质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何邈一案,何时才能查清?臣欲回岭南,”他还要拉温泌做自己的同盟,将温泌一指,他振振有词:“武威郡王称元日后返回范阳,如今元日已至,陛下是否也不打算放郡王回去了呢?” 温泌却完全没有和滕王同仇敌忾的意思,他脸上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说:“大王赠送给在下的粟特美人甚美,京城人事风物,在下还没有看尽,乐不思蜀,不急着回范阳。” 滕王张口,气得够呛,宴会散后,他抓着温泌的衣领,命他把粟特美人还给自己。皇帝亲自调拨的十数名禁卫,尽忠职守地跟在两人身后。温泌不顾滕王在身后大吼大叫,上马之后,执辔回首,对滕王笑道:“送都送了,大王怎么这般小气?” 回到留邸,杨寂迎上来使个眼色,二人前后来到书斋,杨寂一转身便道:“神策军并未返回丹州,大概是要直接去岭南。” “戴申不进京?” “他在京城里宿敌不少,怎么肯进京?”杨寂道,踯躅一下,他说:“清原公主命人,去接他那个女人秦氏了。” “痴情种子。”温泌哈笑了一声,将乌鞭丢在案头,他说:“在这院子里关了半个月,我真有点憋得慌。” “据闻皇帝元日后要去骊山行宫。”杨寂怂恿他,“咱们也去吧,我身上有点痒痒。” 作者有话要说:  热水一化,药效更佳哦。你们懂的。 第19章 风起安南(九) 烛火荧荧。秦住住转眸, 身侧的戴申一手搁在额头,望着头顶的承尘,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戴申的变化。从前, 他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唯有两人独处时才会直抒胸臆。现在的戴申在外面口若悬河, 回到私邸,有时从早到晚都不张口。他没有烦恼可倾诉,也没有喜悦可分享。这巨大的变化令秦住住感到一丝发自内心的不安。她转过身, 凝望着戴申,手落在他的胳膊上,脸也贴了上去。 “我明天要去京城了。”秦住住打破了深夜的宁静,“清原公主不安好心,她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接人, 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个人了。” 戴申听着, 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件事上。他说:“知道就知道, 怎么?” “都知道了……”秦住住字斟句酌,说得极艰难,“面对京城那些贵妇们, 我怎么说?是你什么人呢?” 戴申将额头的手臂拿下来,作出一副要入睡的样子。他闭眼道:“不必跟他们打交道。” “怎么能不打交道?你岭南这一仗打胜了, 肯定有封赏, 兴许要调进京,我以后要做你的夫人,怎么能不和她们打交道?” 戴申没有说话。 秦住住坐起身, 一双幽幽的眸子盯着戴申,“你说过此生只愿娶我为妻,没忘记吧?” 戴申没有睁眼,良久,他“嗯”一声。 秦住住道:“听说郑元义很得太后宠信,你与他同去岭南,顺便请他在太后面前替我求个恩典,赏我个出身。”她声音略低了些,“你一年拖一年,我现在仍非良籍,怎么结婚呢?” 戴申道:“以后再说吧。” 秦住住死死盯着他,眼泪忽然无声地落下来,她竭力保持着平稳的语调,“你后悔了,是不是?”她知道戴申不会承认,她下狠心逼迫他:“你从东川到丹州后,就再没碰过我,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她不管不顾,脸面也不要了,上手就去扒他的衣襟,扯他的腰带。 戴申深锁眉头,嘴唇紧绷,被秦住住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终于忍不住,蓦地睁眼。他眼神不明地看着秦住住,说:“你身上有郑元义的味道。” “你说什么?”秦住住被吓得手一抖。戴申没有再装睡,也没有再掩饰。他用一种没有情绪,没有波澜的眼神与秦住住对视,他甚至不疑惑,也不愤怒。秦住住如坠冰窟,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一直命人监视我,是不是?是谁,莱儿吗?” 戴申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再回应。惊骇和痛苦像把刀,将秦住住的声音割得支离破碎,语不成句,“郑元义来丹州传旨那次,他逼迫我,威胁我,你心知肚明,却装作不知道,是不是?我被杨寂所骗,偷用你的私印,你也知道了,是不是?你每天同我虚情假意,其实心里早就对我厌恶至极,所以连碰都不想碰我,”她激动地浑身颤抖,尖声叫道:“你也不打算再娶我了,是不是!” 相比秦住住的歇斯底里,戴申的镇定简直冷酷,“你盗印的事,我原本只是怀疑,”他说:“现在是确知了。” 秦住住泪如雨下,她抓住戴申的衣领抓他,打他,摇晃他,可他像一尊泥塑的像,毫无反应,任她用何等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他都毫无怨言地忍受着。秦住住痛哭,“你怀疑?你怎么不来问我?你来问我,我一定都告诉你。你什么都不问,监视我?你看我的笑话吗?” “不是看你笑话,只是怕你轻生。”戴申的脸上突显一丝厌倦,他闭上眼睛,说:“我想知道的事,一定会知道,不需要问你。” “你把我当妻子,就应该来问我!” “你放心。”戴申道,“我答应过你的,不会食言。” “我这一生什么都没有。”秦住住像一抹飘荡无依的魂魄,满含了怨毒,居高临下地盯着在榻上岿然不动的戴申。她的声音轻而清晰,“如果你食言,我就去死,我说到做到。” 没再等戴申的许诺,她径自躺下来,盯着承尘。她知道他绝对不肯去求郑元义,她要自己去,郑元义会答应她的。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默默地计划着。她要让所有人都承认她,包括戴申自己。 翌日,戴申率神策军自丹州出发,兵分两路,前军自利州入蜀,往邕州进击南诏,后军绕经荆湘,自山南道直奔岭南东道,意欲屯兵广州,以作策应。两军南下途中,每日均有信使在神策军营与京都两地往返,传递军情,御案上眼见得摞起厚厚一沓战报。皇帝起先还兴致高昂,每封战报都仔细看过,后来见每日都是“照常行军”、“畅通无阻”、“遇小股流匪,已顺道剿灭”之类报平安的,也就没了兴趣,只叫人放在案头,便不去理会了,又与太后张罗驾幸骊山行宫之事。 吉贞到紫宸殿时,皇帝与太后各自坐在一端,都在攒眉思索,吉贞笑问:“两位又在为江山社稷而烦忧吗?” 皇帝竖起一只手指,煞有介事道:“是有一件为难的事。要带谁去骊山行宫,我很为难。” 吉贞饶有兴致:“陛下请讲。” 皇帝年纪渐长,思虑周到了,说话也头头是道,“茂英姐姐爱玩,骊山她必定要去。她去了,滕王叔亦应同行,他被那起命案连累,已经怨声载道,急需安抚。滕王叔要去,又岂有将武威郡王继续关在进奏院的道理?武威郡王去了,阿姐心里一定不痛快,”皇帝一口气讲完,重重叹息,犯难道:“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吉贞忍俊不禁,说:“这事再简单不过。只要我不去,就万事大吉了。” 皇帝立马跳了起来,“阿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太后哪肯惹皇帝不快,忙轻抚皇帝的后背,她说:“滕王一大把年纪,脾气又大,不要他伴驾,武威郡王尚未脱罪,也让他老实待在进奏院!” 徐采从早起就在紫宸殿随侍,听着皇帝与太后为着芝麻大点的事情,翻过来覆过去地琢磨,他乏味到想死,早就昏昏欲睡,这会陡然来了精神,眼珠子一转,说道:“陛下绕弯子了。可将武威郡王仍旧软禁在范阳进奏院,请寿光县主时常去探视他,县主哪还肯去骊山?” 皇帝一想,的确如此,老气横秋地赞了他一句:“卿所言甚是。” 吉贞却不着痕迹地瞥了徐采一眼,转向太后,正色道:“既然不打算将茂英嫁去范阳,还是请王叔管一管她,别闹出笑话来。” “是臣思虑不周。”顿了顿,徐采敛眸说道。 太后鼻子里哼一声,心道:难道你又比寿光好到哪里去了?装作没看见吉贞与徐采眉来眼去,她说:“也不是明天就走,改日再议吧。” “陛下,”吉贞转向皇帝,说起正事,“有几日没听见神策军的消息了,不知道现在走到哪里了?” 皇帝一时答不上来,徐采道:“算脚程,大概已经过了汉阴,快到利州了。” “利州刺史是谁,陛下知道吗?” 皇帝冥思苦想,最后摇头,“大概是郭佶手下哪一个吧。” 徐采道:“是郭佶副将,原决胜军使付尧臣,城中有州兵五百,另有郭佶所拨决胜军五千人马。” 皇帝一问三不知,吉贞差点火冒三丈,她一再忍耐,没有在皇帝面前表露出来。“徐采,”她强作平静,“把陛下案头那一摞军情急件拿来。” 徐采随侍皇帝没几天,本没资格看御案上的奏文,吉贞一下令,他等待片刻,不见皇帝阻止,便快步走到御案前,拿起最上头的几封信件,不禁道:“这有三四封还未开启的。” “拆开。”吉贞道:“你现在就念给陛下听。” “是。”徐采拾起金错刀,“嗤拉”轻响,将几封急报拆开,不停歇地将近日的急报全都看完,他顿时变了脸色,疾步走到吉贞面前,说道:“殿下,神策军过利州时被付尧臣所阻。付尧臣称不认识戴申,也从未听说过神策军,不肯放大军过境。” “什么!”不单吉贞,连皇帝和太后也失声叫出来。 徐采将急件递给吉贞,几人都凑上来,就着她的手看个究竟。一沓信纸,前后错乱,看不出个眉目,太后问:“这是哪天的事啊?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消息就在陛下的案上,没有人去看而已。”吉贞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皇帝一眼。 “殿下莫急。”徐采将急报接过来,又仔细翻看了一遍,不疾不徐地说道:“最早提及利州之事的信,是三天之前,军情急报从利州送至京城,一日即到,没有耽误许多时间。只怕前军意外受阻,后军不知情,提前抵达岭南东道,一旦打草惊蛇,前后不能及时策应,就麻烦了。付尧臣有意刁难,陛下宜立即下旨,命付尧臣放戴申通行。” 皇帝认为徐采此言甚是,连中书都来不及知会,即刻令他草拟圣旨,八百里加急送至利州,两日后,信使风尘仆仆回宫觐见,称道:“付尧臣称,戴申、陇右兵,乃叛逆之众,付尧臣深恐戴申反叛之心不死,意欲借矫诏图谋利州,要亲眼看过郭佶手书,才肯放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4 13:07:21~2020-01-16 12:2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achel?、那朵花儿、静、咩咩、喵英俊、暗搓搓等你撩、我看谁比我更秃、41685350、蜗牛爱上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代马尾 14瓶;一起吃波利饼吧、西出玉门、我看谁比我更秃 10瓶;米莱楚 9瓶;啷哩个啷、simengya 4瓶;松罻 2瓶;咩咩、大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风起安南(十) 皇帝怒不可遏, 起立骂道:“朕的圣旨不认,认郭佶的手书?” “陛下息怒。”太后道:“军情要紧, 事不宜迟, 还是传郭佶进宫,令他立即手书一封给付尧臣。” “不必了。”吉贞一声轻叱, 命信使退下,对皇帝道:“陛下,付尧臣是郭佶心腹, 若没有郭佶授意,他怎么敢屡次推诿,不肯放神策军通行?分明是郭佶在有意刁难。” 皇帝急的在殿上团团转,“可那日在政事堂,分明是武威郡王极力要往岭南讨贼, 郭佶并没有开口, 好端端的, 他这会又来凑什么热闹?” “陛下,”徐采走上御前,沉声道:“武威郡王自进京以来与郭使君交从甚密, 此二人沆瀣一气,意图谋取岭南, 陛下还没有察觉吗?” 皇帝一双少年的眼睛迷惘地看向吉贞, “我……”他抿嘴,点头道:“我知道了。阿姐,现在怎么办?召郭佶与温泌立即进宫?” “难道陛下要亲口求他们放神策军进岭南?绝不。”吉贞落座, 指尖无意中触到滚热的茶瓯,她烫的飞快缩回手,捻了捻指腹,她转而对徐采道:“去传武宁公主和伏沛进宫,说太后有要事相商。” 徐采心领神会,“是。”他退出来时,吉贞也离开紫宸殿,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徐采叫了声“殿下”,吉贞回首,一脸不解。徐采的话却没有出口,他转而对桃符道:“殿下手烫了,回去要敷一敷。” “无妨。”吉贞低头看去,指腹烫的通红,碰一下就疼得钻心,她把指尖在口中含了一会,疼痛稍解,吉贞对徐采微笑颔首,“多谢你。” “臣……”徐采这一阵的心思总有些飘忽不定,接连说了几个“臣”字,他总算收敛心神,恢复自然,“臣最近常去三司,似乎听说了何邈案一些内情,”具体内情,他却没有立即言明,“倒也不是很重要,待利州此事解决后,臣再与殿下商议。” “何邈案查的如何了?”吉贞用绫帕包着指尖,不经意地问。 “查的如何?”徐采眼角一挑,是个狡狯的表情,“殿下说要查清,明天便能查清。要查不清,拖三年五载也无妨。” “三年五载?”吉贞嗤笑一声,“恐怕不到三月五月,武威郡王就把京城的天捅漏了。” 曹荇下马,立即有几名金吾卫看了过来,见是进奏官本人,便没有阻拦。曹荇倒有礼有节,对留邸外把守的禁卫们依次拱手问好后,才走进府内。 院内堆雪,寒烟漠漠,杨寂兴致勃勃,在四面大敞的小轩中架起铜炉,要炙羊肉吃,温泌解下陌刀,用刀柄敲了几块炭扔进去,红亮般的火光盈满炉内,杨寂吃一片羊肉,喝一口酒,轻纱素裹的粟特美人用胡语唱着含义莫名的歌,杨寂用铜钎击打节拍,开怀大笑,“火是腊天春,雪为阴夜月,盈尺白盐寒,满炉红玉热。和尚我也乐不思蜀了。” “装腔作势。”曹荇嘟囔一声,命人又抬了一坛酒来,烫热后,送去给门口的禁卫们吃。 杨寂丢下铜钎,对粟特女摆了摆手,将她哄走,一脸酡红地对温泌道:“这些天外头的守卫似乎少了,不如多灌几坛酒,把他们放倒,咱们回范阳算了,待在这里着实没有意思。”和尚嘴上如是说,手却没停,又抓了一块炙肉大嚼,“遥辇氏说要联姻,把奚部可度骗了过去,结果把自己身边的女奴充作妹子塞给了可度。可度要气炸了。” 杯中盛满琥珀色酒液,温泌放在一边,他抓把雪,擦着刀身上的炭灰,说:“遥辇氏,大概是要自立为王,她没有把可度放在眼里。” “女王?”杨寂讶异,“现在的女人,都这么厉害了吗?”秦住住算一个,寿光县主勉强算一个,清原公主自不必提,连番女也要和男人争权夺势了。“世道坏了呀。幸亏我是出家人,早已心如止水。”杨寂抓着肩头的短发嗟叹,笑着看了温泌一眼。 曹荇亲自送酒给禁卫,回来说道:“这里冷,书斋里说话吧?” 杨寂与温泌对视一眼,温泌执壶,杨寂捧肉,移步至书斋。曹荇刚一关门,便急不可耐地说:“我刚才听见外头侍卫议论,太后昨日召武宁公主与伏沛进宫。现在人人都传太后要将伏沛的女儿嫁给使君,既不是崔氏,也不是寿光县主,这可如何是好?” “哎呀!”杨寂跌足,肉也丢了回去,“这下郭佶要跳脚了。”他不太确定地看向温泌,“难道太后能不顾天泉的意思,执意下旨赐婚吗?” “不下旨,只这么虚张声势,也够郭佶多心了。东川与西川一箭之地,触手可及,郭佶盘踞西川,我取了东川,只会处处被他掣肘,反而棘手。”要不然,清原公主怎么会汲汲营营地,要把伏氏嫁给他?温泌脸色难看至极,他对曹荇道:“什么时候有押运盐纲的人去河东?” “明天就有。” “叫殿下明天就跟他们一起走,回范阳。”温泌当机立断。“她若要带崔氏一起走,也可以。” “送武宁公主走?”杨寂比曹荇转得快,瞬间反应过来,他骤然起身,“你是下定决心要和崔氏结这门亲了吗?” 温泌默认了,他对曹荇道:“殿下大概不愿意走,你私下去找她,别闹得人尽皆知。” 曹荇听闻武宁当街掌掴温泌这事,至今还心有余悸,他闻言一脸为难,“这……殿下不走,我也不能从冯家把她劫走啊?” “想办法。”温泌此时心情不好,被曹荇的婆婆妈妈给惹烦了,他一脸愠怒,“难道要我亲自去冯家请她吗?我被几百双眼睛盯着,说不定明天还没踏出府门,太后的旨意就来了!” “莫急,莫躁。”杨寂拍了拍温泌的肩膀,干巴巴地笑,“崔氏是真的老实本分,绝不会给你惹这么多麻烦,来,笑。” 曹荇奉命去请武宁,果然被武宁劈头盖脸一通骂,他硬着头皮,亮了兵刃,将人当街劫走,又去接了崔氏,交给押运盐纲的货商。一直护送众人出了京,他要折返进奏院,忽见一名背插神策军令旗的铠甲骑士飞驰而来,路上结冰,马蹄不稳,那人被重重摔在地上,又爬起来,攀上马背,往皇宫驰去。 曹荇心知有异,即刻命人往宫里去打探消息,未几,消息传至进奏院,称:“神策军前锋在利州受阻,南诏得知消息,火速占了安南,吐蕃亦纠集大军十万欲与南诏联手犯边,滕王被禁京中,岭南边军群龙无首,失了邕州、容州,岭南五府中三府被占。神策军后军正火速行军赶往广州,戴申不得已引前锋绕行山南道,要往岭南西道驱敌。” “好!好个郭佶!”杨寂激动地连双陆盘都掀了,被迫和温泌对弈几天,他快把头发揪秃了,“神策军三万人对敌十万简直以卵击石,又贻误军情,被占了先手。天泉,机不可失,快快请旨进宫,率平卢军前往岭南增援。” 曹荇连连点头,急着看温泌,“郭佶已经赶去宫里了!” 温泌手里还抓着一把冰凉剔透的琉璃子。即将取胜的一盘棋被杨寂借机掀了,他暗骂一声,摇头道:“急什么?囚禁滕王,收岭南兵权,是清原公主力主,现在被郭佶一搅和,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她杀了郭佶的心都有,怎么会轻易松口?等着吧。” 温泌向来是个急性子,这个关头,反倒沉住气了,让杨寂大为不解,他问:“还等什么?” 温泌把双陆盘摆正,双方的棋子照原样摆得一丝不苟,“等她来求我。”他垂眸道,旋即睨了杨寂一眼,“还未分出胜负,你急什么?来把这局下完。” 杨寂痛骂他虚伪,温泌干脆把赢过来的一把铜钱都扔回他怀里,面不改色说:“钱可以不要。我只要你心服口服地认输。” 杨寂哀叫:“我早就认输了啊!” 杨寂被杀得生无可恋,几局过后便尿遁去也,恰宫里传旨,请武威郡王进宫议事。温泌还要拿乔,称自己染了风寒,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宫使无奈离去,杨寂一把将温泌扯起来,皱眉道:“使君,良机就在眼前,难道你要白白放过吗?既然已经决心要与崔氏结亲,又何必对清原公主念念不忘?” 温泌拧眉,说:“我何时对她念念不忘了?” 杨寂一指曹荇,“你让曹荇说。” 曹荇呃一声,迟疑了片刻,说:“使君,你若不去,太后真答应了郭佶也未可知啊。” 紫宸殿上,太后得知南诏与吐蕃占了岭南三州,气得险些晕倒,深知此时不是责难郭佶的时候,太后把怒气都发泄在了吉贞头上,“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懂得什么?滕王好端端地在岭南,你偏要惹他,西北才平靖,岭南再遭战火。”她掩面大哭,瘫坐榻边,“先帝啊,我是造了什么孽,要替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第21章 风起安南(十一) 皇帝一个少年, 遭遇这一连串事故,也慌得手足无措, 问太后道:“现在如何是好?” 太后道:“放滕王回岭南去, 命他统帅五府边军,与神策军联手御敌。” “不行。”吉贞反对, “滕王已经知道朝廷要废岭南经略使,他这一战若得胜,还怎么收回岭南?岭南不收, 剑南西川、东川、河东、河北诸镇,更要日益坐大,永远没有废除藩镇的可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难道太后要半途而废?”情势紧急,她也焦躁, 冷冷瞥一眼太后, “要不是你当初为自保投奔郭佶, 连他女儿也选做皇后,郭佶的气焰怎么会这么嚣张?岭南之祸,难道不是郭佶指使付尧臣、阻挠神策军, 以致贻误了战机?” “好,好。”太后气得眼前发黑, 指着吉贞, “被吐蕃人占了岭南,你就满意了。我不管了,岭南交给你去救!” 吉贞郁气凝结, 又想到自己殚精竭虑,才将神策军推到岭南,谁知情势急转,突陷困局,眼泪差点涌出来,她手里攥着绫帕,抚着额角,垂首沉默了许久,忽听有人唤殿下,抬眸一看,正是徐采,走到了案前。 当着皇帝的面,徐采也不好太露行迹,只说:“殿下别急。” 吉贞手落下来,顺势用绫帕在眼角轻轻一掠,问他:“是武威郡王来了吗?” “在殿外了。郭佶在皇后宫中叙话,臣方才已经命人去请郭佶来了。”徐采的声音如一泓清泉般舒缓,“因伏氏一事,郭佶已经对温泌颇多猜疑,这两个人待会见面,毕竟有一番龙争虎斗,互不相让。戴申手下还有三万神策军,不至于朝夕之间岭南便被吞没。殿下不必急躁,可等他们打个头破血流,再见机行事。” “你见机行事吧。我不想跟他们说话。”吉贞有气无力道,她深深吸口气,扶案坐起,对皇帝道:“陛下宣武威郡王来吧。” “陛下,”温泌施施然走进来,他衣袖间还盈满外头的寒气,才束起的鬓发,乌黑整齐,是一种如冬日般凛然的英俊,当做没看见徐采,他转而对吉贞施了一个很敷衍的礼,“殿下。” “先前遣人去进奏院,称郡王染风寒不能动弹,”吉贞声音不高,表情还算和善,“这会看上去,似乎没那么严重。” “臣年轻,服一帖药就好,还不至于病死。”温泌打量过吉贞,他露齿一笑,毫不客气地说:“臣以为殿下这会必定焦头烂额了,竟还装的这样镇定,臣真佩服殿下。” “郡王面前,安敢失态?” 徐采敛眸听着这两个没事人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他不禁瞟了吉贞一眼:不是说不想和他说话吗?前一刻还虚弱无力,一见面,登时精神抖擞。 “郭使君到了。”徐采打断了二人的闲磕牙。 郭佶巨大的身躯移动过来,似乎忘了对皇帝行礼,张嘴便问:“臣方才听闻,陛下欲往骊山行宫避寒,怎么不带皇后同去?” 皇帝被他质问,恼羞成怒,说:“皇后肥胖,总说喜寒畏热,行宫里多热泉,她去岂不是自讨苦吃?”他一说完,立即反击郭佶,“你做臣子的,瞪着眼睛同朕说话,是何道理?” “臣失仪。”郭佶挺胸凸腹地,刚请完罪,又道:“皇后怕热,安置她在清凉的殿宇住就是了,可陛下驾幸行宫不与皇后同行,岂不是当着天下的面怠慢皇后?” “朕知道了!请她同去就是了!”皇帝满腹怨气地说。 郭佶一看皇帝那个不情愿的样子便想打。他忍着气,又问:“臣请旨赴岭南增援神策军,陛下何时准奏?” “陛下准奏。”徐采站在皇帝身侧,慢条斯理地说道:“数月前武威郡王请旨赴岭南讨贼,陛下今日也一便准奏。但,陛下亦有言在先,岭南一战,以神策军为主力,戴申为统帅,两位虽然位高权重,但此次出战,只是增援,凡事须听候戴申调遣,不得自作主张,若有违者,以军令惩处,二位可能答应吗?” 郭佶闻言,再好的隐忍功夫也没用了,勃然变色道:“陛下,臣年近六旬,戴申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要臣听他调遣?臣节度西川数十年,征战沙场近百次,还从未屈居人下,陛下要以戴申为主帅,是信不过臣吗?” 温泌有一阵没说话,听到这里,突然一阵闷笑,他乜斜郭佶,说道:“使君上次拿起刀,是十几年前了吧?西川久无战事,使君安泰惯了,心宽体胖,髋肉丰盈,骑在马上,还能如当年一般矫健敏捷?难道使君打算做个只稳坐中军帐的主帅?” 郭佶对温泌怒目而视,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怎么,武威郡王讥讽我衰老?你我何不出殿一比,看我这个痴肥的老东西能不能将你打落马下!” 温泌长腿一抬,作势就要起身,“郭使君可要说话算话,若我将你打落马下,你就乖乖做我的副将?” 郭佶哪肯真刀真枪地比试?他板着脸,冷哼一声,“要比也是出宫比,在御前动刀枪,你将陛下置于何地?”不忿被温泌贬低,他故意将温泌一打量,摇头笑道:“武威郡王要做这个主帅?我时常听说武威郡王年轻气盛,性情急躁,你来统领全军?别说陛下信不过,我第一个不服。” 温泌道:“不服就打嘛。” 郭佶眯眼道:“行军打仗不是两小儿斗殴,使君还是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温泌嗤笑:“郭使君连赤手空拳斗殴都不敢,还妄想去迎战十万敌军?岭南湿热,遍布毒瘴,使君肥胖,若热着了,或是染了时疫,可没有药救命!”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吉贞冷眼旁观。温泌到底胜在年轻,人比郭佶高,嗓门也比郭佶高,脸皮极厚,挖苦起人来专挑别人的缺陷,尖酸刻薄得可以。眼见郭佶节节败退,吉贞蓦地开口,“听闻河东一役,武威郡王险些沦为戴申刀下亡魂,当着全陇右军的面落荒而逃,武威郡王要强行做主帅,神策军岂能信服?连普通士兵都不服,谈何治军?” 温泌一张脸霎时变得又冷又硬,僵了很久,他喉头一动,“托殿下福,”齿缝里迸出一句,“臣侥幸捡了条命回来。” “行军打仗,最忌将帅不分,指令不明,诸镇联军,原本就容易各自为营,沦为一盘散沙。”徐采道,“两位争执不下,不论以谁为首,都难服众。依臣看,陛下可遣金吾大将军姜绍为主帅,统帅五千禁军。姜绍亦身经百战,性情沉稳,神策军,及各镇边军,都可听从姜绍指挥。诸镇联军,以禁军马首是瞻,陛下、殿下,郭使君与武威郡王,”徐采依次看向众人,“诸位认为臣的提议可有道理?” 姜绍为统帅,驱策诸军,也算名正言顺,总比被郭佶或温泌夺取统帅之权的强。事到如今,吉贞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说道:“这样很好。”皇帝对吉贞言听计从,也频频点头,“朕看这样很好。” 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好处可捞?还得听姜绍指挥。可又实在没有理由反对,郭佶的热情瞬间降到最低,勉强道:“臣久疏沙场,年老体衰,可遣副将付尧臣同神策军一道自利州南下。” 徐采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紧逼上来,“郡王可要亲自统御平卢军?” 又要借我来牵制郭佶,又怕我压过戴申,从岭南讨半点好处,做你的春秋大梦!温泌“哈”冷笑一声,“禁军、神策军、西川边军,已经足够了,平卢军还凑什么热闹?御史之死,臣尚未脱罪,不敢离京。” “武威郡王不敢离京,无妨。你染了风寒,又旧伤未愈,温泉水有滋养之功效,郡王何不随陛下到骊山行宫休养?”吉贞笑盈盈的,关怀备至的姿态,“郡王遣曹荇领一万平卢军赴岭南也就够了。” 好处半点没有,还要平卢军白白去给姜绍做垫脚石,温泌紧紧咬着牙关,一双眼睛猛然看向吉贞,亮得慑人,他道:“殿下要调遣一万平卢军?可以。臣只要求殿下一件事。” 徐采抬头,两眼沉静地看着温泌。 吉贞静了片刻,说:“郡王请讲。” “我要徐采今夜来范阳进奏院来见我。”温泌要凌迟徐采般,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殿下答应,我就放曹荇带一万平卢军南下。” 吉贞皱眉道:“天子脚下,京畿之地,郡王要为泄私愤而杀人吗?” “我不杀他。”温泌懒懒地说,他唇边含丝笑,欣赏着徐采脸上的表情,像头猛兽,肆意玩弄着爪下的猎物,“要干什么,我还没想好,也许只让他磕几个头,也许,割了他的舌头。” “臣……”徐采迟迟才开口,正要说臣愿意,却听吉贞稳稳说声:“好。”他始料未及、难以置信地看向吉贞,森森的寒气顿时从脚底窜到脊梁。 “好。”吉贞起身,说道:“先让曹荇出兵,徐采就去向你赔罪。” 温泌扬起下颌,“臣信不过殿下。先让徐采来赔罪,曹荇再出兵岭南。” “要说信不过,宜应我信不过郡王。”吉贞澄澈的眼眸看向温泌,是揶揄,没有半点笑容,“前脚答应,后脚反悔。敷衍塞责,阳奉阴违……” “够了!”温泌大怒。 吉贞扯了一下嘴角,“出尔反尔,是郡王的看家本事。我从来说到做到,当着陛下的面,郡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郡王放心。”徐采提起精神:“在下今晚必定到进奏院负荆请罪。”他口中含了黄连似的,还要竭力作出一副轻松状,“郡王,岭南遍地南金,平卢军南下一趟,兴许郡王在安南失窃的财货都找补回来了,何乐而不为?” “我等你。”温泌的目光利刃一样,他杀气腾腾地对徐采指了一指。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来,大郎,吃药了。 大郎:唔唔…… 大郎卒。 第22章 风起安南(十二) 徐采回到南衙的值房, 他脑子里仍有些混沌,看了一阵耀耀的天光, 苍苍的浮云, 又漫无目的地摆弄了一阵案头的笔墨纸砚。值房内寂静,只有同僚翻动绢帛的声音, 伴着墙角的刻漏,滴答滴答。 才晌午,离天黑还早。他摒弃了杂念, 提起笔来,集中心神誊写皇帝的起居注。 他冥冥中有种感觉,岭南一战,应是国朝史上重要的一笔。狼烟未起,京城里这局棋已经杀得腥风血雨。而皇帝的言行又有什么可记录的?星罗棋布, 尽在素手起止间。她原本不该出现在岭南一战的起居注中。 他绞尽脑汁, 运用春秋笔法, 将战前各方的勾心斗角粉饰得光风霁月。难得埋头书案一次,他不知时日悠悠过,摘录完一摞, 揉按脖颈抬起头,见清原公主正坐在旁边, 手里拿着一张誊抄好的成稿看。 “殿下。”徐采微怔, 手放下来,举目一望,室内除了他两个, 再无旁人,大概是同僚们见清原公主来,都躲避了出去。徐采起身,这是南衙值房,他该尽地主之谊,“臣为殿下沏茶。” “不必。我经过这里,进来看看你。”吉贞神色如常,没有半点扭捏,她将起居注放在徐采案头,“这里头逢迎太过了。” 徐采没有否认:“臣是觉得……如实写,似乎太过不堪。”稍顿,他坦诚地说:“臣不忍写,不忍看。” 这话说出来,其实更不堪。吉贞笑了,“我知道你自恃才高,大概是看到蠢人就恨得牙痒痒吧?陛下是聪明的,只是年幼玩心重些。” “是。” 彼此一时无言,墙角的滴漏“哒”一声轻响,两人不禁都扭头看了一眼。吉贞问徐采:“你下了值,就去范阳进奏院了吧?” 徐采点头。刚从紫宸殿回来时,胡思乱想了一阵,这会已经很坦然。在殿上没来得及说出的话,他认为还是应该让吉贞知道,“殿下,其实之前武威郡王要臣去请罪,臣本要说愿意的,被殿下打断了。” “哦?”吉贞还以为他要交待身后大事,她看他的表情,“我知道……怎么这么郑重其事的?” “臣不想让殿下认为,臣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我知道你并不怕他。”吉贞道,“你是文人,自有风骨。” 听到这句,徐采心中的窒闷顿时消散,仿佛夜里沉寂多年,突然窥见天光,他的眼里也闪耀着光彩,笑道:“其实,臣之所以答应,亦是因为知道武威郡王不会杀臣。冬至那日借酒装疯,这次难不成还装疯?满京城人的眼睛看着,他不是那种擅行不顾的人。” “不是那种擅行不顾的人?”吉贞揣摩着温泌的性格,她觉得他时而鲁莽,也时而狡猾。最后吉贞也拿不准了,讪笑道:“他有时候犯起混来,比疯狗还不如。兴许不杀你,折辱一番是肯定的。” “折辱就折辱吧。”徐采轻吁口气,已做好了生死由命的准备,“只要有命在,足矣。” 吉贞点头,特意向他解释,“岭南一战,毕竟敌众我寡,有一万平卢军,可多几分胜券。曹荇忠厚,姜绍能镇得住他。” 徐采眉头略微一拢,怕吉贞察觉,又立即岔开话。其实他对岭南一战,有些忧心忡忡,可想起早上吉贞崩溃落泪,又不想再给她增添烦恼。再说,他自己还命悬一线呢!人生将近三十年,何曾有过这样引颈待戮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又没有了说话的心思。 “殿下来外朝……是要出宫?”吉贞只顾自己想心事,徐采只能主动打破沉默。 “是。”吉贞道,“曹荇今日要依约往河东调兵,陛下已命人去范阳进奏院去传旨了。我去公主府一趟。” “臣送殿下。” 徐采送吉贞到值房外。廊下桃符与一名内官同时迎了上来。内官中等身材,中等肤色,年纪不大,生得一双秀美的眉眼。他手里捧着翠帔,走得太急,长长的帔子踩在了脚下,险些被绊倒。吉贞不等他靠近,便示意桃符接过帔子。她嘴唇翕动了下,似乎无声地骂了声蠢,而后责怪桃符道:“怎么□□的?” 桃符嘟嘴,“他话都听不懂几句,我怎么□□呀?” “新进的内官?”徐采仔细看了对方几眼,做不经意状问吉贞,“也是番人?” “安南人。”吉贞大概对这新进内官不甚满意,不怎么看他,“郑元义走前荐给我的。”郑元义有私心,她只说不要聪明的,结果郑元义给她找来一个又笨又黑的。 徐采为要去温泌处请罪的事,一整日都心神恍惚,吉贞戏谑心起,逡了一眼那内官,脸朝徐采耳畔偏了偏,“比起你来,不遑多让吧?” “我?”徐采不觉连音调都拔高了,满脸怀疑地看了眼安南人。 灞桥上,簌簌的飞雪自人的发鬓上落到肩头,长桥卧雪,漫漫白烟迷人眼。曹荇穿着甲胄,率十数名侍卫,与温泌等人辞行。 杨寂擎起一大杯酒,与曹荇碰杯对饮,依依不舍地拍了拍曹荇的肩头,他酝酿了许久,最后只说:“要是姜绍那些人再邀你去庆功宴,你千万别去。” 几人的眉目都在飞雪中沉郁了。曹荇见众人心情低落,呸一声,“你他娘别咒我。”他转而对温泌道:“我会加倍小心,使君不必牵挂。” 温泌点头,将盛鱼符的锦匣交给他,曹荇珍重接过,收入怀中,道声告辞,同自己的妻儿絮絮交待几句,便驱马踏上长桥,往潼关屯兵之处而去。 “天泉,回吧。”杨寂遥望了一阵曹荇在风雪中逐渐模糊的身影,对温泌道。 “你先送曹荇的家人回去吧。”温泌道,他独自坐在灞桥边草庐中,草庐外的随众,一半是进奏院侍卫,一半是金吾卫。曹荇才刚刚离去,烫好的酒已经凉了,温泌吃了一口凉酒,把腰刀放在石案上,他看了杨寂一眼,“去吧,要是徐采去留邸请罪,你让他来这里找我。” 杨寂看温泌那个脸色,知道是又想起了弥山。他深恨自己多嘴,不放心地叮嘱温泌一眼,“别闹出人命,毕竟时机未到,在京城惹出祸来,你我难以脱身。” “知道了。”温泌颔首,对杨寂摆摆手,自斟自酌起来。 日色沉暮,风卷着雪,掀起劈天盖地的白雾,将万物都笼罩其中。车马渐稀,人踪全无,桥上与水畔,都是茫茫一片,唯有一方草庐和数个黑点,是着甲胄的卫士。 徐采在远处驻足良久,慢慢走来。温泌偏头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徐采穿的不多,青色襕袍,走在暮色将天地勾勒出的粗浅线条中,像白描图中一抹山水色。 “武威郡王。”徐采站在草庐外,不慌不忙地对温泌施礼。 “来的这么早。”温泌看了看天色,漫不经心地,“迫不及待来送死?” “在下眼睛不好,一入夜便找不着路。” “眼睛不好,逃命倒挺快。”温泌嘲讽他。 徐采苦笑一声,“郡王的刀太快,在下竭尽全力,才保得一命。”他今日出门满腹心事,裘衣也忘了穿,站在雪地里,头发都打湿了,冷意侵入肌体。徐采见温泌突然转了性,不喊打喊杀,简直要和他促膝交谈的意思。气氛越平静,徐采越没底。心里有个古怪的念头,他咳了一声,说:“郡王,在下如今在朝为官,不宜和郡王交往太密……” 温泌瞥他一眼,稍顿,回过味来,他啧啧摇头,“难道你以为我还有笼络你的意思?” 徐采端正了面孔,说:“在下不敢这样想。在下与郡王素无交情,无话可说,郡王要在下如何请罪,直言便是。”他深吸口气,敛袍走进草庐,毅然决然地想:要下跪,叩首,抑或被掌掴,打断腿,都咬牙忍了。难不成他割了自己的舌?想到这个,徐采悚然一惊,谨慎地闭上了嘴,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又多嘴多舌惹他发怒。 “进来干什么?”温泌抓起刀柄,他坐着没动,对徐采扬了扬下颌,“往后退。” 徐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后退几步,看见温泌拿起了刀,他手在袖中微微握拳。温泌持刀,一步步往前逼,徐采被迫退出草庐。天色更暗了,他看不清左右,索性一脸冷肃,目不斜视地往后走。忽然脚下一冷,他身子一歪,站住了。到河畔了,背后就是灞水。 “怎么不动了?”温泌扬唇,一副玩闹的轻松状。 徐采久不来灞桥,不记得此刻的灞水是否结冰了。不结冰还好,落水最多冻僵,如有路人经过,尚有几分生机,若结了薄冰,一脚跌入冰窟,哪有活路?他终于有丝动容,“郡王要在下的命?” “不错。”温泌理所应当地点头,“难不成你以为我约你来喝酒?” 进奏院的侍卫早得了杨寂嘱咐,见势头不对,忙上来低声对温泌道:“使君,杨司马请你千万别闹出人命。” 温泌置若罔闻,他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尖对准徐采,“走。” “郡王怕朝廷责难,想逼某自己投湖自尽?”徐采盯着温泌的轮廓,青白的雪色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觉得这个人也如跃鞘而出的刀光,散发着冰寒肃杀的气息。徐采淡淡一笑:“我不自尽,你要杀我,你就动手。带了兵刃,总不是吓唬人的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温泌冷嗤,“今天我一定杀你,谁说也没用。但是我觉得,一刀杀了你没有意思,”他“铿”一声将刀送回鞘中,“河东一役,你怎么暗算我的,我今天要尽数奉还给你。这里有两桶箭,兴许射不死你,或许你落水而逃,都算你福大命大。”他将劝阻的侍卫一脚踢开,高声道:“一起放箭!” 徐采茫然睁大双眼,他看不清,不知道箭从哪里来,躲也不知如何躲,只闻耳边风声飒飒,有飞箭贴着发鬓而过。他惊出一声冷汗,疾言厉色大骂道:“果然是个条疯狗!”箭支的声音更加密集,有几支就落在他脚下,徐采呼吸顿急,不由后退几步,踩入水中,彻骨的冷意顿时侵占四肢百骸。 “使君!”有侍卫拎着灯笼寻了过来,在草庐边大声疾呼,随后冲到温泌面前,附耳低语:“杨司马送曹将军家人回去后,放心不下,要来寻使君,不知怎么的,竟然跌落曲江中,已被一位娘子救起,送去了大慈恩寺。” “你再说一遍。”温泌转身,眸中陡然迸射怒火。 侍卫重述一遍,“那娘子说,杨司马高烧不退,不宜搬动,要留他在寺里一夜。” 温泌一手狠狠攥着刀柄,似要将它握断。徐采大概还在乱箭之中摸爬滚打,他性子倒硬,没再出声,唯有侍卫们此起彼落地嘲笑声。要杀徐采,比捺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他们要羞辱他,逼他跳水逃生。“叫他们先把他绑起来,别让他死了。”温泌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交待一声,便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缰,“我去一趟大慈恩寺。” 他一走,金吾卫们也紧随其后,赶到大慈恩寺,大慈恩寺门口有侍卫把守,见温泌风驰电掣的,如入无人之境,忙上前来阻拦,温泌一刀将为首之人的铠甲刺透,逼得众人退避,他大步走进殿内寮房,见房门口正是右监门卫戴庭望,温泌说道:“果然是她。” “殿下在寺里,不可擅闯。”戴庭望一张脸十分冷肃。 “庭望。”桃符走出寮房,对温泌道:“郡王请进。” 温泌抬脚就走,经过戴庭望身侧,见这小子一手持刀,还全神戒备地盯着自己,温泌满腹恶气,反手一刀猛击,戴庭望虎口一震,兵器跌落地上。温泌冷笑,瞟一眼他捡刀的身影,口中吐出两个字,“废物。”踏入寮房,“哐”将门甩上。 这一声巨响,震得烛台上火苗也猛然摇曳。吉贞正在抄经,抬起灿若星辰的眼眸,“武威郡王,”她放下笔,肩头橙色的轻纱披帛,齐胸绫裙,胸前绽放着大朵的白牡丹。她一动,艳丽的牡丹徐徐舒展。“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温泌没有跟她废话,“杨寂在哪?” 吉贞的唇也如榴花般绽开,色泽浓艳,轮廓玲珑,“杨司马病的甚重,我想想还是不妥,命人送他去宫中,请太医医治了。”她若无其事,用指尖掸了掸经卷的边缘,“这种天气,不慎落水,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郡王一定也爱惜杨司马的性命吧。” 温泌一把将经卷拂开,任它散落满地,“今天在紫宸殿上,你当着陛下的面许诺,这又算什么?” “徐采不是去请罪了吗?”吉贞视线扫过温泌握刀的手,她的睫毛扇动着,“怎么,郡王还不满意?” 温泌冷凝着一张脸,“我不放徐采,你就不放杨寂?” 吉贞垂眸,凝视着经卷上鸿飞鹤舞般飘逸灵动的字迹,片刻沉寂,她说:“我替徐采向你赔罪,你放了他吧。” 温泌双手如捕猎的鹰鸷,一把将她拖至案前,吉贞腰磕在条案的边缘上,跌跌撞撞,伏在案上有一阵没缓过气,胸前的白牡丹被揉碎了,她的披帛飘落,温泌五指一抓,正抓在揉碎的牡丹上,停滞片刻,狠狠将她往后一推,吉贞又跌坐回蒲团上。 “你替他赔罪?”温泌笑得很冷,“我要用他的命,来祭奠在河东一役死的平卢士兵,你要替他去死吗?” 吉贞冷静地看他一眼,“你逼死我,陛下不会饶了你。” “我不用你死。”温泌乌靴踩在一只经文上,脚尖一挑,经文如苍白的雪片,被踢到吉贞面前,温泌垂眸看她,“我要你放弃公主的尊号,挂冠修行,为平卢军日夜祈福整整三年。” “好。”吉贞很快点头,应付他让她精疲力竭,积蓄的精力瞬息耗尽,“等岭南一战结束。”她眼神黯淡下来,瞥过他的脸,“我答应你,决不食言。” “今夜就放徐采走。”温泌转身要走,吉贞提醒他,“明天他要伴驾去骊山。” 回答她的只有被风卷入寮房的鹅毛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6 14:06:25~2020-01-17 14:0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石特曼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一生一代一双人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石特曼 27个;蜗牛爱上你 8个;松井 2个;bb、开到荼蘼花事了、Jeep、41742707、微云、小看一眼、从南往复、hahoo、32086985、绿袖、晴时未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石特曼 106瓶;Jeep 70瓶;飞鸿踏雪 33瓶;当年长安 14瓶;34292539、白菜馅饺子 10瓶;红袖 8瓶;小爷的小跟班 6瓶;黄白花的猫、ok酷乐是只猫 5瓶;松罻 2瓶;晴时未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风起安南(十三) 凤辇沿着山道辘辘前行, 华盖上悬垂的旒珠随着车身的震动,发出飞瀑溅玉般的轻鸣。 桃符探出车外的头缩回来, 对吉贞说:“殿下, 你看徐采。” 吉贞顺着桃符所指看过去,绵长而蜿蜒的仪卫队伍中, 徐采骑马,穿着圆领白袍,身无一物, 在一群腰挎长刀,臂挽弯弓的禁卫中,格外的显眼。他的马也慢,离御辇越来越远,最后落在了队尾。徐采浑然未觉, 一手掣缰, 不断往吉贞这边扭头看。 他大概是有话要说, 众人眼下,又不好直接走过来。吉贞对桃符道:“叫他过来。” 桃符对戴庭望轻语一句,不多时, 戴庭望将徐采请了过来,徐采在马上, 不便行礼, 只对吉贞投来感激的一眼,“臣多谢殿下昨日救命之恩。” “就说这个?”吉贞不以为意,“武威郡王已经亲口答应我, 不再找你的麻烦,你以后见了他,不必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所以臣才特地来谢恩。”徐采注视着吉贞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他知道杨寂被吉贞扣押,引得温泌夜闯大慈恩寺,猜测着那夜的情形,徐采一颗心里百种滋味,难以名状,最后说道:“臣感激殿下,也想劝殿下,至刚易折,武威郡王与殿下……” “过柔则靡。”吉贞猝然将他打断。徐采昨夜受了挺重的风寒,说几句话便咳,脸色更差了。吉贞转头看了他几眼,“你话太多,风灌嘴里了。”收回视线,看着华盖上迎风而立的翟羽,吉贞说:“你该娶贺氏进门了,每日刀尖上行走,总要留个后,于徐度仙也算个慰藉。” “殿下是在咒臣死吗?”徐采低头笑,一张嘴,又被冷风激得猛咳一通,脸都红了。他狼狈地袖子堵住嘴,含糊的声音道:“殿下的恩德,臣此生不忘。”等胸口那阵翻涌平息,他气息略稳,才正色道:“臣所以劝殿下,是亲眼目睹,女人涉入朝堂的斗争过深,并非幸事。”他亦抬眸看向前路,“殿下不知道臣当初是为什么去的陇右吧?等日后有机会,臣一定都尽数讲给殿下。” “你上车吧。”吉贞看不过眼,怕徐采再多说几句,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徐采推辞几句,实在受不住头晕目眩,怕自己一不留神要栽下马,滚落山下,于是谢过吉贞,来到车内。吉贞面前一方小案,有香茗,亦有手炉。徐采坐下来,手脚渐渐暖和过来,他重提昨日旧事,“岭南一战,臣总有些忧心。诸镇联军,各怀鬼胎,怕临阵要内讧。” “朝廷兵力不足,也只能这样。”吉贞道,“有姜绍在,我相信他。” “姜绍的确是将帅之才。”而且随吉贞出降范阳,平定了西北,徐采没有再多说,免得自己像个搬弄是非的小人。稍一沉吟,他从袖中取出一叠巴掌大的麻纸券,递给吉贞。 “这是什么?”吉贞问。 “这个叫做飞钱。”徐采将纸券上的细密小字指给吉贞看,“有这张飞钱,可以到券上所列的货栈换取铜钱。殿下还记得,臣说过何邈案有些内情?这些飞钱是在何邈家中搜到的。除了这个,他家里还有满满一耳室的铜钱。”徐采将飞钱掖进袖中,笑道:“满满一房间的铜钱……殿下见过吗?何邈不过一个五品御史而已。” 吉贞琢磨了少许,忽而对徐采似笑非笑,“他不过五品御史……这么看来,人称徐相公家中有座金山的事,兴许也是真的了。” 徐采无意引火烧身,他也不慌,“金山是没有的……臣要说的事,并非何邈贪墨,而是这些飞钱。这些纸券并非官印,乃是民间私自流转的,臣今年回京,偶有听闻,这才初次得见实物。臣拿这些飞钱去指定的货栈取钱,发现这些货栈都有私兵看守,且有大半都操河东河北口音。” “你的意思,是这些货商有藩镇撑腰,飞钱也是他们私自印发的?”飞钱是个前所未闻的东西,吉贞也觉稀奇,但联想前后一些端倪,亦有顿悟,“边军行商,不是什么机密了。这世道,物贱钱贵,铜钱紧缺,你的意思,大概这些进奏院们在京城大印飞钱,以致铜钱都外流到了各镇的私库,绥德百姓纳不起赋税而行谋逆之事,而搜刮的民脂民膏,都被曹荇之流用来结交朝臣,我却要被何邈骂妄议朝政?”吉贞气愤,简直要庆幸何邈丧命于茅厕,真是死得其所!她哼一声,将手炉放在案头,“看来曹荇这些年在京城也没少忙活。” “恰好他昨日被打发出京,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徐采道,“殿下,诸镇敛尽天下财富,所换的铜钱,连货栈都放不下,要在各坊购置房屋以作贮钱之用,京畿百姓却民不聊生,苦无度夜之米。臣听闻何邈案已经审结,但这些飞钱,却在案宗中只字不提,殿下怎么看?” “何邈案审结了?”吉贞听得专心致志,“是如何判的?” “判的姚师望因口角失手杀人,三司会审,已经决议将他发配钦州,只等陛下诏令。”徐采这几天都在琢磨此事,今早意识到不能再拖,才迫不及待要来寻吉贞,他提醒吉贞,“此案一经审结,就没有理由继续留武威郡王在京城了。” “你让我想想吧。”吉贞没有立即下决心。 两人说话的功夫,仪卫已经抵达骊山行宫。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热泉蒸腾的水汽骤然遇寒,化作轻纱般的薄雾,弥漫在殿宇间,殿前是一片平湖,衰败的残花枯叶漂浮在水面,将殿宇的倒影搅碎。吉贞下车,立在湖边久久出神,然后侧首对徐采道:“我阿娘爱荷花,阿耶曾引热泉水精心培植,每年到骊山时,殿外白雪皑皑,殿前十里荷塘,碧浪翻滚,是骊山胜景。”她笑了笑,“现在,大概还有莲藕可吃。” “殿下要臣去挖藕?臣可能今天真的要殒命于此了。”徐采掩嘴咳了一阵,摇头不迭。见吉贞失笑,他也莞尔,将复杂的眼神投向残败的荷塘。 观赏了一阵的残荷,徐采向吉贞告辞,还没挪动腿,忽听背后喧哗,两人闻声望去,见是队伍后段的王公贵妇们才刚刚停车,滕王气急败坏,将一名婢女自车上揪下来大骂,桃符去看了会热闹,回来对吉贞道:“是婢女假充寿光县主来了骊山,县主人不见了!” 吉贞愕然,连太后也闻讯赶来,滕王待众人回到殿上,将寿光留给婢女的信呈给太后,一脸懊恼道:“这个蠢东西,说她去岭南讨贼了!” “她一个女孩,难道要上沙场?”太后气得头壳剧痛。滕王的女儿,比吉贞还要麻烦一百倍!她恨不得立马将滕王一家全都赶去岭南,再也不要回京城来! “茂英大概是刚出宫就走了,这会已经离京。”吉贞扶住太后,急着对皇帝道:“陛下快传口谕给姜绍,令士兵在途中留神寻人,要是遇到南诏人,就糟糕了。” 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等吉贞安置下来,已近黄昏。日光将山间的积雪照得如新橙般色泽,桃符指挥着安南宦官阮福搭着高凳,去折梅枝来插瓶,阮福梅枝没够着,把自己摔得满嘴雪,桃符骂了他一连串蠢货,见戴庭望走进来,忙扯着他道:“庭望,去给殿下折枝梅花。” 戴庭望头上系着红抹额,身上的弓刀都没来得及取下来,一手攀墙,跃上墙头,要去够梅枝,才想起手上还拿着雉尾饰旒的小旗,他将小旗往桃符脚下一抛,说:“接着。”伸手将最高的一枝寒梅折了下来。 桃符拾起小旗,笑着叫道:“这枝好,快跳下来。” 戴庭望站在墙头,一手持梅,没急着动弹,往西面的方向看了一阵,才跳下来,将梅枝递给桃符。 “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吉贞站在殿前,笑问道。 “庭望在看粟特女人。”桃符嬉笑,捧着梅瓶经过吉贞时,对她说:“奴刚才进来时也看见了,粟特女人在御苑的热泉里洗脚,随便别人看!她连披帛也不穿,露着一大片胸脯。” 戴庭望矢口否认,“没有。”他脸有些红,说:“臣看到那个卷毛黑脸的昆仑奴了。” 桃符一边掸着坐榻上的尘埃,念念有词,“又是粟特人,又是昆仑奴。高丽人走了,换来个安南蠢蛋。还有那个……”她现在对武威郡王深恶痛绝,很想骂他一句蛮夷,碍于吉贞的面子,没有开口,只哼哼一声,说:“这天下都快成胡人的了。” “住嘴!”吉贞满含薄霜,呵斥她一声,见阮福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地走进来,吉贞命令他道:“去请太后到陛下殿中议事!再传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 这一长串官名兜头砸下来,阮福更糊涂了,没头苍蝇似的在宫里转了一圈,等把三司的主官与太后都请至御前,天都快黑了。众人到齐,吉贞屏退一干侍奉的宫婢内宦,对徐采道:“你把今日提到姚师望一案的内情讲给陛下听。” “是。”徐采瞥了一眼吉贞脸色,将铜钱与飞钱一事娓娓道来。此事所有臣子心里其实有些数,只有皇帝和太后听得惊讶不已,皇帝满头雾水,说:“我记得曾有诏令,百姓及官员家中不得私自贮藏大量铜钱,既然知道各个进奏院都有违禁,怎么不去查处?” 御史大夫隐晦地说:“陛下,若查不出来,倒还好了,若是查出来,此事如何善了?” “治罪便是。” 徐采伴驾有些时日了,对皇帝比御史大夫要多些耐心,“陛下,此时岭南战事胶着,诸镇联军正合力抗敌,若是贸然查封各镇留邸,动摇军心,怎么办?” 皇帝拧眉,“难道任由他们掠夺民脂民膏?” 徐采道:“亦不可。藩镇之祸,甚于夷獠。夷獠不过劫一时之财,藩镇却遗祸百年。姚师望一案,要么轻描淡写得结案,惩处姚师望一人,放过郭佶、滕王、武威郡王等人。若要严惩,则须趁此良机,以雷霆之势将其拿住问罪,封锁骊山,以防走漏消息,待岭南一战得胜,再昭告天下。” 太后手心一层冷汗,说:“这也太险了,一气将几个节度使全部治罪,天下要大乱了。” 徐采道:“擒贼先勤王,可以借狩猎之机,捉拿温泌。”他说话时,眼睛只盯着吉贞,见她蘧然变色,抬头之际,二人视线撞个正着。 无人出声,良久,太后喃喃地说:“还是太险了。”皇帝已经大了,她也记得要去看皇帝的脸色:“陛下怎么看?” 皇帝也肃容思索了很久,转脸问道:“阿姐呢?” 吉贞避开他的眼神,望着铜炉上袅袅的青烟,“请陛下定夺。” 皇帝迟疑地说:“太后说太险,还是按前面那个法子办吧。” 徐采望着吉贞,有柔和的光亮在深邃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不知是释然,还是气馁,他沉寂片刻,说道:“那就将姚师望发配钦州后,陛下可下诏令,禁止民间流转飞钱,这些藩镇们借以敛财的货栈,会被瞬间挤兑一空,想必也维持不了多久。虽然不能根除弊病,也能解一时之急。” 诸官领命而去,皇帝即刻传召中书,拟定诏令,禁止私印与流通飞钱。吉贞听着几名中书舍人喁喁低语,斟酌诏令所用言辞,她心里乱糟糟的,又坐了一阵,才想起来要走,徐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吉贞回头看了一眼,徐采恍然,解释说:“臣目不识途,跟着殿下,省的一脚跌进池子里。” 他不高兴时,嘴里也是虚虚实实,没有准数。吉贞没心思和他置气,走了几步,说:“你其实是对昨日的事怀恨在心,挟私报复吧?” “臣也曾沦为武威郡王阶下囚,受尽□□,种种不堪,殿下都亲眼目睹,难道臣不该怀恨吗?”徐采反问,语气有些淡。 吉贞踩着澹澹的月色与雪光,走回自己的寝殿。皇帝驾幸当日,寿光县主走失,行宫各处杂乱无序,吉贞这里,只剩三三两两的侍卫,连戴庭望也被监门卫借调走了,吉贞与桃符走入殿内,桃符将烛台搬进寝室,吉贞才将发间的金簪放在案上,烛光乍亮的瞬间,她飞快抓起金簪,连声音都变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泌旁若无人,坐在案后,阮福满头大汗,正抱着他的腿试图把他往外拖,回头一看是吉贞,阮福慌了神,桃符尖叫一声,上去就要打阮福:“反了天了,殿下寝宫,怎么放男人进来?” 阮福抱着头躲避,结结巴巴道:“他闯进来,打倒两个侍卫,还踢了奴一脚。” 吉贞看到这荒唐一幕,刚才在御前对温泌那一丝愧疚登时烟消云散,怒火蹭蹭地往上冒,“掖庭禁宫,郡王随意进出,是做臣子的本分吗?”一想到不远处的寝殿,住的正是皇后与晁妃,她气得要吐血。 温泌揪着阮福的衣领把他推开,扶案而起,慢慢走到吉贞面前,“刚借了一万平卢军南下迎敌,转头就要合谋杀我,这是做君主的本分吗?” “你说什么?”吉贞如遭雷击,一张脸青中泛白。 温泌离的很近看她,浓密的睫毛下,眸中含着轻蔑,”你们都当我是聋子,瞎子,还是傻子?”他又逼近一步,“我先抓了你,他要来杀我,我就先杀你,谁都别想活。” 他倏的来抓她手臂,吉贞经过大慈恩寺那次,早有防备,脚下急转,躲到案后,遏制住险些出口的惊呼,她气息不定地说:“陛下愿意放你回范阳,无意杀你,你快走吧!”她担心桃符与阮福乱喊乱叫,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疾言厉色地下令,“你们也闭上嘴,武威郡王走错路了,送他出去!” “怎么,你这么怕死?”温泌笑道,“你死了,拖着我这个垫背的,替陛下解除心腹大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吉贞眼眸一利,“我怕死,你不怕死?” “怕。”温泌说,“我怕明天陛下就要请我去狩猎,以免夜长梦多,你还是先送我出京。” 吉贞闭眼,气息微定,她从袖中将一叠飞钱扔到他脚下,“岭南正在打仗,陛下不肯杀你,只下诏令要废止这些纸券。于你而言,不过破财消灾而已,要不了命!” 温泌抓了一把飞钱,咬牙切齿,“昨天没杀了徐采,大错特错。” 吉贞警惕地瞪他,“你答应过我的,难道又要食言?” “我不食言,你也别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温泌道,“河东暗算我的事可以放他一马,曾经夜宿大慈恩寺的事,我还没和他算账。你别让我再看见他在你面前打转,否则我一定要赏他几个耳光。” “你有完没完?”吉贞气得跳脚。 “我不想纠缠,是你一再逼我。”温泌冷冷地说完,抬脚要走。 吉贞暴怒,对桃符大吼,“去把徐采给我叫过来!”她见桃符不动,一把扯下肩头的披帛丢在地上,指着阮福,“你去,叫徐采进来!” 温泌笑了一声,“好,”他冲她徐徐点头,“你还要逼我。”他一把抓起案头的错金刀,“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什么许诺?全是狗屁!” 吉贞垂手站在案后,胸口一股郁气,憋得她呼吸不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愤恨和恼怒把她的理智都逼到九霄云外,她茫然无措地在案头乱抓一气,撞倒了笔山,抓到一把紫毫,她一股脑扔在他身上,眼泪唰的落下来,“你、你,”她喉头哽咽,“你”了半晌,想说的话,如鲠在喉,又把一个砚台扔了过去,正砸在温泌的肩头,“你赔我的猫!” 温泌木然立了半晌,蓦地转身走回来,眼里喷火,“我赔你的猫?”他猛然提起声音,“弥山死了!” 吉贞含泪,扬起脸对他笑,“乱臣贼子,死了又怎么样?” 这是温泌最恨的地方,他大喝:“谁说的乱臣贼子,他谋反了吗?” “他不是乱臣贼子,攻克西北,为何不奏请朝廷委派朝臣节度三镇,要擅自主张?”吉贞摇头,“我看不起你,你是我见过最虚伪的人,”眼见着温泌被激怒,一步步逼近,她郁气顿消,笑得更艳,字字句句都悴了毒,“杀了弥山又怎么样,你告诉容秋堂,让他这辈子都不要进京,否则我一定要把他凌迟处死,大卸八块……”她离那么近,盯着温泌,眼泪打湿的脸庞皎洁如梨花,她的视线更模糊了,声音颤抖着,“还有你,你眼睁睁看着,一句话都不说,等着我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温泌气得握拳,“容秋堂昏了头了,他发疯了!要不是我拦着,你早死在他手下了!” “你是菩萨转世啊?”吉贞道,“你怎么那么好心啊?你应该别管他,让他打死我,我就不用被你这么折磨,你杀我的猫,闯我的殿,你还想干什么?你想让我陪你睡觉吗?我愿意,你来吧!你不就喜欢这个吗?”她当着他的面,把腰带扯开,一把拂开珠帘,就往浴池里走。 温热的水汽,穿过珠帘,扑面而来。温泌默然站着,他突然转头走出门。 “殿下!”温泌刚走,桃符扑了进来,她也被吓傻了,六神无主地,“刚才徐采来了,在门外站了半天,又走了。” 吉贞站在珠帘后,雪白的五指抓着冰凉的珠串,半晌没有言语。 “哐”一声巨响,吉贞猝然回首,见温泌去而复返,他飞快走过来,珠串被猛然荡起,发出玉碎般的一串轻响。他也抓住了珠帘,二人的手相隔寸许,他垂眸死死盯着她的脸,胸膛急剧起伏,吉贞挺起身,对他嫣然一笑,“怎么,你想啊?”她的气息和声音都如游丝,缠缠绵绵,她媚眼如丝,勾着他,纤手欲往他身上移,“我陪你啊,你就留在京城,这辈子都不要回范阳了。” 温泌闭眼,一把将她的手挥开,“疯女人,”他喃喃地说,声音极轻,再睁眼时,连眼眶都红了,他摇头:“想让我跟你一起发疯?你做梦!”丢开珠帘,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风卷入帘后,桃符浑身一个寒噤,她愣愣地看了半晌温泌的背影,转过头来,看着吉贞,“殿下,”她讷讷地,“武威郡王他被你气哭了。” 吉贞满脸的泪水,顿了顿,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止都止不住,只觉浑身无力,手渐渐松开珠帘,伏在浴池畔的青玉案上,吉贞肩头簌簌地抖动着,笑得喘不过气,桃符觉得不对劲,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吉贞始终没有抬头,桃符却看见她薄绫的衣襟渐渐被洇湿了。 桃符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堵得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很久,吉贞没有声音了,她说:“殿下,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你别吓我啊。” “我高兴,”吉贞抬起泪痕犹存的脸,嘴角眼眸都含笑,“我把他吓走了,怎么不高兴?”她轻轻推一把桃符,“我太高兴了,你把我的琵琶拿来。” “半夜弹琵琶啊?”桃符咕哝着,从柜子里将紫檀五弦琵琶拿给吉贞。 吉贞接过来,就坐在池畔,她脑袋一歪,脸颊依恋地贴着一颗颗的螺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她说:“弹什么呀?” “【好时光】吧?”桃符扶案托腮,失神了,“我就听你在范阳弹过那一次。”她无意识地吟唱着,“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 琵琶的铮铮声,隔着重重门扉,秘而不宣。温泌走回居处,这里的耳室也有一方热泉,粟特女人正从御苑里偷了条鲤鱼,放入泉中,看它游荡。温泌把她骂走,衣衫靴袜也不脱,一脚踏进水里,他放松身体,靠在池壁上,看着红艳艳的鲤鱼畅快地东游西游,时不时轻吻他的指尖,在他随水波飘荡的衣衫中嬉戏。 温泌一指把它弹开。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没哭!!没、有、眼、泪! 桃符,你给我过来好好看看,眼泪在哪??? 感谢在2020-01-17 14:06:45~2020-01-18 08:0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169364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静 4个;大千世界、吃水果的莉莉 2个;32086985、另一个郝美丽、暗搓搓等你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起吃波利饼吧 17瓶;ITO、蜗牛爱上你 10瓶;大千世界 4瓶;喵英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风起安南(十四) 帝幸骊山旬日, 天气和暖,冰雪消融, 林间木凋草疏, 正宜冬狩,皇帝晨起穿了软甲, 召集三千禁卫,并有文臣武将、鹰师豹奴伴驾,浩浩荡荡往山间进发。才出行宫, 忽闻队中喧哗,一名侍卫来报,说道:“滕王思虑寿光县主,心神不宁,不慎从马上跌落, 崴了右脚, 不能参加狩猎了, 特来向陛下请罪。” 徐采在马上,目光与吉贞遥相接触,二人对视了片刻, 都没说话。 皇帝正在兴头上,并未多想, 见两位侍卫架着一瘸一拐的滕王要来请罪, 便挥了挥手,说道:“请王叔回宫里安心养伤,不必请罪了。” 此事之后, 再无波澜,队伍抵达山间,恰日头高升,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林间枝头上还有雪水凝结的露珠闪耀。鹿哨共号角齐鸣,猞猁与细狗奔窜入林中,烽烟四起,侍卫们张开巨大的兽网,见有受伤的猎物,便一哄而上。皇帝被前呼后拥着,不时揽弓掣箭,竟也射中了一只灰兔,高兴的手舞足蹈,对戴庭望道:“咱们今天比一比,谁射中的多。” 戴庭望手把刀鞘,既要敷衍皇帝,又不断去扭头寻找吉贞,马后还空空如也,听皇帝豪言,他难免跃跃欲试,问道:“要是臣赢了呢?” 皇帝道:“我也赏你一个粟特美人。” 戴庭望顿时扫兴,要掣箭的手收回来,手臂护着皇帝,“陛下当心逃兽冲撞了马。” 徐采不善狩猎,只远远在阵外观望,侧首瞧见吉贞也在林子的边缘,来狩猎的女子寥寥几人,她的乌发梳成独辫盘在头顶,穿牙色团窠小袖短袄,革靴踩在马镫上,正和旁边马上的桃符低语。近来两人只在御前偶有见面,从未提起过那夜的事情,徐采走到吉贞面前,叫声“殿下”,吉贞还没回应,桃符先上前拦住徐采,“你……别离殿下那么近。”她紧张地往捕猎的人群中看了一眼。 徐采笑得很淡,说:“我只是想跟殿下说,朝中耳目太多,所议之事已经泄露,请殿下今日多加小心。”说完,又轻扯了一下马缰,走到远处,望着林中的情形,面色异常得严肃。 猎场上爆发一阵欢呼。是皇帝又射中了一只野鸡,沉甸甸得拎在手上,众人齐举兵刃,山吼道:“陛下神勇!” 皇帝洋洋自得,将野鸡丢给戴庭望,说:“回去拿去给太后看。” 队伍中的郭佶无可抑制地发出一串笑,他躯体肥大,压得五花马直喘粗气,有几名亲卫寸步不离得守在郭佶四周。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皇帝,郭佶转而对温泌道:“咱们这位陛下,若非脸长得漂亮,我真不舍得把女儿嫁给他。” 温泌懒洋洋掸去肩头的露珠,目视着猎场,说:“使君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杀头的。” 郭佶转脸打量温泌,“温郎常自夸武艺超群,怎么不去围猎,只在这里观战?莫非是昨夜和美人鏖战太久,今天手脚酸软?” 温泌笑道:“在下从来不知道手脚酸软是什么滋味。使君面对美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怎么看见这些温顺的野兔野鸡,仍旧望洋兴叹?” 郭佶嘴上讨不到便宜,冷哼一声,眯着小眼,全神戒备地盯着前方。他大概是的确怕热,正午的日光穿透林木,照在肥胖的脸上,他的额头也沁了一层油腻的浮汗。半晌,见并无异样,他略微分神,对温泌道:“今天你我都打起精神来,万一死一个,哼,另一个人也不好过!”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尖锐的鹿哨,一头从兽网逃出的公鹿左奔右突,冲至郭佶前方,郭佶猛掣马缰,马被惊得引颈嘶鸣,飞腾的尘土中,戴庭望一箭正中鹿腿,猎物猝然倒地,众侍卫飞扑而上,将鹿捆起。郭佶惊出一身冷汗,抹把额头,他转而对温泌道:“我……” 下半句还没出口,背后风声隐隐,郭佶蓦地拔刀,极其灵巧地在马上转个身,反手一刀,捅入飞身扑来的侍卫胸中。 侍卫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倒在郭佶马下。一只慌神的灰兔在血泊中茫然转个圈,趁众人呆愣的功夫,窜入林中。 死一般的沉寂中,皇帝总算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地大吼,“郭佶,你为何杀朕的侍卫?” 郭佶脸上还有喷溅的献血,瞬间的无措后,他立即镇定下来,指着那横死的侍卫,大声道:“陛下,此人想要行刺臣。” “他分明是要抓那只灰兔!” 众目睽睽之下,郭佶辨无可辨,紧绷的脸上略有缓和,他跳下马,到了皇帝马前,拱手道:“是臣看错,失手杀人,臣麾下亦有骁勇善战的侍卫,可献十名给陛下。”他对自己的侍卫挥手,“把尸首抬下去厚葬,别惊到陛下。” 皇帝看到郭佶脸上的血痕,一阵心寒,掣马后退几步,勉强说道:“恕你无罪。朕累了,回去吧。” 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众人都面色凝重,跟随皇帝撤出猎场,到河畔扎营歇息。郭佶为了表明心中坦荡,越发要大声说笑,被侍卫簇拥着经过戴庭望身边时,他在戴庭望肩头使劲一拍,赞赏地说道:“你这小子,箭法很好,何不来我麾下?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在宫中与妇人稚儿作伴,毫无前途!” 戴庭望虽警惕,对郭佶却毫不畏惧,只拱了拱手,说:“谢使君,在下身在禁卫,无意去西川。” 皇帝却被众人围着嘘寒问暖,十分烦躁,嚷嚷几句,便走回帐中,戴庭望也忙跟了上去。 郭佶自讨没趣,拉下脸来,见温泌独自经过身边,郭佶对温泌冷笑,点着头道:“温郎今日十分悠闲,想必是比某多知道些什么,心中有数?” “我什么都不知道。”温泌口风很紧,他对郭佶微微一笑,摇头道:“使君杯弓蛇影,欲盖弥彰,已经露了行迹,还是想想怎么安抚陛下吧。” “陛下性子太畏缩,是该好好磨练磨练。”郭佶瞥一眼皇帝的营帐。 “陛下。”徐采赶进皇帝营帐,见吉贞也在,正在温言安慰皇帝。皇帝犹愤愤不平,对吉贞道:“阿姐,你听到没有,他杀了我的侍卫,这会还想要庭望!” “陛下冷静。”徐采快步上前,对皇帝低声说道:“当日殿中所议之事已经泄露,郭佶深恐陛下要杀他,因此才一时慌乱,失手杀人,陛下此刻应当安抚郭佶,免除他的疑心,否则郭佶必定要再生歹意。” 皇帝从吉贞怀里抬头,断然道:“照当日所议,今日不管温泌,先杀郭佶。” “陛下说的什么胡话!”吉贞变色,呵斥他道:“此刻全无准备,你突然冒出来一句,能不能杀郭佶不提,被人听见,传入郭佶耳朵,他今天带了不少侍卫,万一杀不死,反而被他逃了,怎么是好?”见皇帝还在皱眉,吉贞将皇帝的肩转过来,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要听阿姐的话,千万不要再说杀郭佶这句话,也不要再在他面前发脾气。” 皇帝的眼泪顿时涌出,“朕是皇帝。”他也知道利害,不敢大声,只呜咽道:“朕是皇帝。” 吉贞心如刀绞,将皇帝揽在怀里,徐采安抚地看她一眼,对皇帝道:“今日皇后也在,陛下何不去皇后帐中,和她一起投壶?” 皇帝流泪摇头,“我不想看见她。” 徐采还要再劝,吉贞对他使个眼色,说:“你先出去吧,我会劝陛下的。” 徐采走后,吉贞好言相劝,皇帝不再哭泣,吉贞又提去皇后帐里的事,好说歹说,皇帝只是不肯,后来犟起来,嚷嚷着要去找晁妃,吉贞不敢再劝,只能把话岔开。余后半日,皇帝都在帐子里和晁妃、宫婢们玩闹,郭佶在河畔与众人饮酒,不断将目光投向御帐,待日暮时,他捧着一杯酒,笑呵呵地来见皇帝。 “陛下!”郭佶一身酒气,晁妃和宫婢们吓得都躲了开,皇帝顿时一脸恼怒,郭佶将酒杯捧起,笑道:“臣今日鲁莽,惊吓到了陛下,请陛下吃了这杯酒,压一压惊,免得夜里要做噩梦,那又是臣的罪过了。” 皇帝道:“我不爱吃酒。” 郭佶笑容微滞,“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不吃酒?”他将酒杯又往前一递。 皇帝仍旧摇头,有些委屈了,“朕真的不爱吃酒。” 郭佶脸色顿时一沉,“陛下是不爱吃酒,还是不爱吃臣奉的酒?” 皇帝梗着脖子,大声道:“都不爱!” 郭佶冷沉沉盯了他片刻,又堆起笑,“陛下投壶,为何不请皇后来?” 皇帝顿足,“朕就不爱和她玩!” “陛下!”吉贞掀帘,快步走进帐中,对宫婢道:“去请皇后来!” “不必了。”郭佶放下酒杯,对吉贞露出森森地一笑,“殿下何必替陛下遮掩?殿下,臣听闻陛下到现在都没有和皇后有夫妻之实,这是真的吗?” “陛下年纪还小,”吉贞迅速开口,生怕皇帝又要乱说话,她对郭佶温和地说:“皇后也小,可等明年,陛下满十五岁……” “十四岁,不小了!”郭佶道,“陛下该早早与皇后圆房,诞下太子,臣才能放心。” “阿姐,我不要!”皇帝扑到吉贞身边,抱住她的胳膊,“我不喜欢皇后!” 郭佶本来就有了醉意,一听皇帝又哭闹,登时火气,揪住皇帝后领把他从吉贞身边扯开,就要往外走,吉贞面色一白,上前抓住郭佶的手臂,“郭使君,你要欺君犯上吗?” 郭佶一把将吉贞推开,他脸上带笑,“臣只是请陛下去与皇后圆房。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夫妻敦伦,正合天理!殿下,你一个做姐姐的,就不要跟着了吧!”说完,像拎鸡崽似的将皇帝往皇后的帐中拎去。 郭佶此举,引得众人侧目,禁卫们纷纷围拢上来,不知是不是要护驾,吉贞冲到皇后帐外,听着皇帝在里头大骂郭佶,她要叫侍卫,一只手却将她嘴捂住,“郭佶醉了!”徐采的气息很近,嗓子很紧,他又道:“他说的没错,陛下不能再这样冷落皇后。”见吉贞湿润的眼睛一眨,徐采飞快地将手拿开,对侍卫们道:“无事,陛下与郭使君玩笑,都退下。” 郭佶将皇帝袍服扯开,扔到皇后榻上,然后醉醺醺地走出来,见吉贞还在,他嘿嘿一笑,说:“殿下要治臣之罪吗?可惜呀,”他斜着眼睛看眼吉贞,替她嗟叹,“你不是个男人。”他对徐采摆了摆手,“请殿下去别处吧,我在这里守着就是了。等陛下完事,殿下再来哄他吧!” “殿下。”徐采在暮色中沉沉看了吉贞一眼。 吉贞心神恍惚,被徐采牵着走到离营地很远的河畔。侍卫们也都被赶来了这里,免得被他们听见帐中的动静。初春的季节,碎冰在河中随着水流发出咔嚓的轻响,吉贞默然看着山影的轮廓,几步外有侍卫架起了篝火,身上却丝毫暖意也没有。 “郭佶不会对陛下怎么样的。”徐采看不见周遭的动静,只能瞧见跃动的火焰。他平静的声音道:“身为国君,若连一时之耻都不能忍,百姓怎么倚仗他?殿下怎么辅佐他?” “我知道。”吉贞说,她在篝火跃起的瞬间,看见了坐在对岸的温泌,他没有带侍卫,形只影单的,横刀扔在身侧。也许是一直在看她,她看过来时,他并不慌张,也没躲开,火光映在明亮的眼睛里,像是眸光一闪,灿然生辉。他对她摇摇头,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8 08:07:10~2020-01-19 12:2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丧丧又浪浪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那朵花儿 5个;如、暗搓搓等你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无影 3个;微云、呼、出云之月?、云胡不喜、、静 2个;红袖、莫愁前路无知己、米粒、松井、roseiris00、41685350、25145032、TT、初一胡桃、非非、小看一眼、一起吃波利饼吧、朱朱朱、mzhicaolhl、我看谁比我更秃、蜗牛爱上你、向左走、大千世界、2418262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0 23瓶;24182628 18瓶;绿鲤鱼与jelly锦鲤 10瓶;黄白花的猫、荒野中的猫 5瓶;simengya 4瓶;北卡 3瓶;七秒月光、liuzhao28、喵英俊、April1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风起安南(十五) 侍卫走来称:“郭使君请殿下去。” 吉贞还在看着山影出神, 被徐采唤醒,她站起来, 与他一前一后走入皇后帐中。 皇帝已经被皇后伺候穿戴整齐, 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后。 郭佶心情甚好,对皇帝要借狩猎之机取他性命的流言也没再放在心上, 他亲自执壶,又满斟一大杯酒,呈给皇帝, “恭喜陛下,请陛下满饮此杯。”他像个真正的岳丈那样,有些挑剔地看着这个差强人意的郎子,“陛下现在是个男人了,可以吃酒了吧?” 皇帝接过酒杯, 停了一瞬, 突然连杯扔到郭佶脸上。他霍的起身, 指着郭佶,怒不可遏地说:“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他喃喃道,又爆发出一声怒吼, “朕要杀了你!” “陛下!”吉贞冲上去, 将皇帝推坐到案后,抓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摇,“冬郎, 你住口!” 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皇帝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将吉贞甩开,嘴里还在反复大喊,“来人,把郭佶给朕拿下!” 郭佶脸上的肉颤了一颤。他咬着后槽牙,抹去脸上的酒液,又恢复满脸笑容,“今天是臣冒犯陛下了,陛下莫气——等日后陛下想起今日,还要感谢臣呢!”目的已经达到,郭佶懒得再和皇帝磨牙,他拱了拱手,便退出帐外去了。 皇帝像无路可走的困兽,在帐里来回转圈,胡言乱语地骂了一通。半晌,怒气总算平息下来,他红着眼睛对吉贞道:“阿姐,我还要去打猎。” 已经夜幕降临,侍卫们将白日猎得的野兔野鸡褪毛剥皮,架在篝火上炙烤。皇帝十几岁的少年,憋着满肚子气不发泄,怕夜里又要发作,吉贞点头,说:“陛下多点侍卫……” “不要。”皇帝烦躁地摇头,“阿姐,你陪我。” “好。”吉贞对皇帝有求必应,她将戴庭望叫来,“你举火把,跟着我和陛下,再点十余名机警的侍卫,在后面护驾。”戴庭望没有多言,很快将人手召集到帐前,迎着身着铠甲的皇帝,往林中举火围猎。 此值冬去春来,林中月色皎洁,皇帝命众侍卫退到远处,唯独与吉贞策马徐行,戴庭望举着火把,眼睛在周遭逡巡。皇帝闷头走了许久,说:“阿姐,我没有用。” 吉贞心里一痛,转脸看着皇帝,努力做出微笑,说:“冬郎自幼聪颖,阿耶在时,时常夸你,你不记得了吗?” 先帝薨逝,已将近十年,那时皇帝才是孩提之时。皇帝认真回想着,摇头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阿耶是很爱抱你在膝头的。” 吉贞道:“那时冬郎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怎么能像小娘子一样整天坐在阿耶膝头?”她将缰绳挽在手里,看向皇帝,“公主府建成时,恰逢太后千秋。我要将它献给太后,请太后去宫外居住,固阿翁也去宫外侍奉太后,陛下答应我吗?” 皇帝是被太后抚养长大,他闻言有些惊讶,又不舍,说道:“为什么要出宫?在宫里不好吗?” “宫外清静,也自在,太后被政事所扰,时常头疼,陛下不知道吗?” 皇帝怏怏不乐地点头,“我知道的。” “还有陛下身边的宫婢宦官们,”吉贞观察着皇帝脸上的表情,没有贸然开口,稍微停顿了一下。 皇帝立即紧张地抬起头,“阿姐,你不要把新竹要回去!”他眼睛又红了,“太后和阿翁都出宫后,我身边再没有亲近的人了!” 吉贞心里愀然,隔了会,才说:“新竹暂且留在陛下身边吧。” “陛下,”戴庭望打断了二人的絮语,他眼尖,看见了草丛中一只幼年的獐子,指给皇帝看,“快射!” 皇帝惊喜不已,慌忙掣箭去射,那幼獐机灵地左右跳跃,皇帝总射不中,戴庭望悄悄放了一箭,射中它后腿,獐子拖着伤腿移动缓慢,戴庭望没再放箭,只提醒皇帝,“它跑不动了,陛下快追。” 皇帝兴高采烈,一马当先,去追幼獐,戴庭望也举着火把紧随其后,吉贞莞尔,知道戴庭望是有意要鼓舞皇帝,她没有阻拦,也驱马赶上。 谁知马突然扬蹄嘶鸣,吉贞毫无防备,缰绳自手里松脱,她重重滚落在地上,还未动弹,革靴的系带却勾在马镫上,整个人被马拖行了数丈,无数的断草枯枝被手扯断,直到革靴从脚上松脱,那马才狂奔而去。 吉贞伏在地上,被枯草割破的掌心和颈侧疼得火烧火燎。她从头到脚无处不痛,喉头发不出声音。 “殿下!”戴庭望正与皇帝追幼獐,见吉贞的马狂奔而去,他大惊失色,忙催马折返,还未靠近吉贞,见一个半人高的黑影地往吉贞附近边嗅边走。 “阿姐,快起来,有野猪!”随后赶来的皇帝也看见了,吓得毛发直竖,大老远便高喝,“庭望,快射死它!” 戴庭望闻言忙抓了支箭在手里,一箭射中野猪屁股,那野猪也发了狂,嚎叫一声,亮出雪白的獠牙,径直往吉贞身上拱。戴庭望魂飞天外,跳下马飞奔过来,一边往腰间去拔刀,谁知摸了个空,他只背了箭囊,没有挎刀,“殿下快醒醒!”戴庭望顾不上去看吉贞,徒手抓住野猪两只獠牙,却被它一头拱倒在地。 皇帝骑在马上,慌得六神无主,拼命叫喊:“来人,来人,护驾!” “殿下,殿下!”戴庭望混乱中手往后乱摸,正误中吉贞的脸,似乎还有温热的呼吸,他心头微定,忽觉一阵腥臭的气息到了颈侧,他紧闭双眼,飞起一脚踹中野猪的脸,野猪不由退了一步,戴庭望正要起身再踹,后领却被揪住,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武威郡王,”他打个滚翻起身,借着月色辨认出来人,“快救殿下!” “把她拖走。”温泌也刚策马而来,气息很急,他把戴庭望扔在地上的火把丢给他,“有野兽来就烧它。” 戴庭望见有人来帮手,顿时勇气倍增,抢在温泌前面,“郡王快把殿下抱上马,我来杀了这只畜生。” 两人说话时,野猪又嚎叫着冲过来,温泌一脚将戴庭望踢开,“毛长齐了吗你,滚!”他“锵”一声拔出腰刀,力沉千钧,一刀砍断野猪的獠牙,被腥臭的血喷了满脸,温泌“呸”一声,来不及擦嘴,抓了满把猪鬃,又去搠猪腹,谁知这野猪皮糙肉厚,一刀没搠透,被它狂性大发,一口咬烂了他的衣襟,险些连皮肉都撕下来,温泌大怒,使出浑身力气把这畜生摁倒,一刀捅进喉咙里。 野猪哼哧几声,不动弹了,温泌从头到脚,被猪血和汗水浸透,他有些脱力的手慢慢拔出刀。 “陛下!”大批的铠甲侍卫蜂拥而至,熊熊的火把将林间的情形照亮,郭佶从马上跳下来,奔到御前道:“臣来救驾!”随即指挥众侍卫将那头气息奄奄的野猪砍作肉泥,又亲自将皇帝扶下马,满脸真诚的关切,询问皇帝是否有恙,此刻皇帝的亲卫才姗姗而来,纷纷下跪请罪。 皇帝被吓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朕没事。”又慌着去找吉贞,“阿姐!” 吉贞被戴庭望半拖半抱放在树下,她早已经醒了,只是浑身作痛,革靴没了,脚踝也肿了。戴庭望轻轻呼唤了许久,她才哑声道:“我没事。” “殿下能动吗?”戴庭望手脚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把她搬到马上。 “别吵,”吉贞靠在树上,气息虚弱,过了一阵,她对戴庭望道:“你去看陛下是否有恙,让我静一静。”她的发辫松了,散乱地披在肩头,没受什么伤,语气亦很坚决。戴庭望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往皇帝身边去了。 郭佶虽然来得略迟,多少也算救驾有功,皇帝对他脸色好了些,说:“朕手脚有些发软,不能骑马。” 郭佶忙道:“陛下稍微歇息片刻,臣背陛下回营帐。”又要亲自去马身上解了水囊给皇帝喝水。 温泌一边擦刀,目视着郭佶殷勤地来回忙活,不由一笑,低声道:“使君来的真快。” 郭佶拿着水囊,对温泌笑眯眯道:“我动作虽快,却还是迟了温郎一步。”他的目光落在温泌狼狈不堪的身上,又在温泌阴沉的眉宇间一停,啧啧地,“少年人呐,真不知是该羡慕你,还是该同情你。” 所有人将皇帝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温泌站在人群之外,看向吉贞,她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是醒。 低头一丝不苟地将刀身擦拭干净,他把刀送回刀鞘,又看了一眼吉贞。 所有的光明与温暖都被皇帝所有,她是个沉默的、毫无生气的影子。 他往吉贞的方向走过去,脚底踩着枯草,婆娑作响。他在几步外停下来,审视了她一阵,叫道:“喂。” 吉贞没有看他,她脸往旁边一偏,背靠着树没有动,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睫。 温泌又看了她几眼,没再说话,只把身上被那畜生撕烂的血衣脱下来拿在手上。吉贞仍未睁眼,只觉有人靠近,要来拉她的手臂,她无力地推了一把来人的手,呓语似地说:“我好累,你别碰我。” 戴庭望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异样的娇软,他又叫声“殿下”,吉贞睁眼,毫厘之间,正见戴庭望一张清朗端正的少年脸庞,她也一怔,戴庭望道:“殿下,陛下要回营帐了。殿下不能走,臣背你走吧?” 吉贞笑了,说:“你背得动吗?” “背的动。”戴庭望蹲下,喊一名侍卫将吉贞放在他背上,定定神,他站起身。 吉贞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火把中人影晃动,没有温泌,他已经走了。 回到营地,皇帝总算恢复了精神,想到刚才戴庭望、温泌与野猪搏斗,又觉得刺激恐怖,全无睡意,郭佶是一力要培养皇帝的男儿气概,以压惊为名,一会劝酒,一会命舞姬乐伎上来助兴,皇帝被他奉承得密不透风,谁也插不进去。徐采在吉贞帐外,等御医退下,他走进来说道:“已经把那匹发疯的马找到了,是中了箭。”他从袖中将箭簇递给吉贞看。 银白色的箭簇上,镌刻着元龙九年薛城营造的字样。 “郭佶。”吉贞一点也不意外,她将箭簇还给徐采,“别让陛下知道。” “臣知道。”徐采道,“郭佶如此明目张胆,是料定殿下不会将此事告诉陛下。” “他不过是想告诉我,我和陛下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这次是我,下次是谁呢?”吉贞道,她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牙色短袄肮脏不堪,因为脸色雪白,颊边和颈侧的血痕更刺目。她身上有种委顿、疲倦的消沉气息。 “殿下,”徐采有些担忧。 “我有点累。”吉贞说。 “是,”徐采顿了一下,说:“臣刚来来时,听见武威郡王同陛下辞行,要连夜出骊山,回范阳。’ 徐采说完,便退出帐外。吉贞坐在案后,她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力气。等了很久很久,她才极尽艰难地起身,蹒跚走到帐帘处。她停了停,用手指掀起帐帘,见数丈外的河畔,篝火堆边,粟特美人裹着红纱,身上缀满金色的铃铛和璎珞,正在急速的旋转着。她的绫裙如一朵云,盘旋着飞起,又飘落,在这忽起忽落的红云间,她依稀看见温泌已经换过了衣裳,郭佶将一杯酒传给他,眉开眼笑地说话。 温泌把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桃符,”吉贞轻声唤道,“你去禀报陛下,我要回京。” 桃符诧异地走过来,“明天吗?” “现在。” 皇帝闻讯,赶来吉贞帐中,很不解道:“阿姐要走,怎么不等明天?”来行宫这一趟,一波三折的,他也打了退堂鼓,“我也想回京了,等明日和阿姐一起走。” “武威郡王要走,”吉贞看着帐外。温泌和皇帝辞行刚辞到一半,也随着皇帝走过来,他没进帐,在外面默然等着。他侧眸看了吉贞一眼,吉贞凝视着他,对皇帝道:“武威郡王说过,要我送他出京畿,正好顺道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9 12:20:45~2020-01-20 10:2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可可一只喵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365782 3个;红袖、JuneMonsters、rong依依、25145032、24182628、蜗牛爱上你、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英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风起安南(十六) 出骊山, 天边乍现一道鱼肚白,约是凌晨了。 桃符脑袋靠在车壁上摇摇晃晃, 眼巴巴望着吉贞。 说是送行, 一个在车里,一个在马上, 互不干扰,形同陌路。武威郡王一言不发,随行的侍卫们也都不吭声了, 闷头慢慢地走着,不时转头去看越来越亮的天空。 “殿下,”桃符忍不住出声了,“咱们真要送郡王出京畿吗?” 吉贞点头。一路出了骊山,她肢体上的痛楚已经退去, 有些疲倦地倚在绒毯上。帘子随着车身晃动而摇摆, 透过缝隙, 正见如火如荼的朝霞铺陈在黎青的山影之上。 从离开行宫到此时,一个通宵了,没人合眼, 也没人说话。桃符憋得难受,趁队伍停下来, 跳下车去和侍卫们打听行程, 回到车上,她对吉贞道:“武威郡王要东渡黄河,过河东, 北上范阳。”她掰着指头算,“从骊山到同州,过了大荔、澄城、合阳,再到韩城县,才是黄河口,要两天后才到。” 念了一长串,吉贞没有丝毫触动,反而闭上了眼睛,桃符叹口气,只能闭上嘴。 京城往河东的这条驿道,车水马龙,商贩云集,桃符边走边看,倒也不觉枯燥,倏忽间天已大亮,马车抵达驿站,桃符又来告知吉贞:“武威郡王早已传信回京给杨寂,要在驿站等他半日。殿下趁机养养神吧。”她带点忧愁地抱怨:“走得这么慢,怕两天到不了,要拖三天呀。” 吉贞没有回应桃符。从骊山之行到此刻,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其实三天、三年,都没什么区别。能一辈子这么走下去倒好了,不知前方是何处,什么也不必想。 “殿下能走得动吗?”桃符扶她下车,看见吉贞还红肿的脚踝。 吉贞戴上幕篱,下车站定,她隔着面纱看了一眼,温泌正从马上跳下来,昨夜那身血和汗打湿的行头早被丢了,他换的轻便的窄袖胡服,昼夜未眠,精神还好。他扶着马背,偏头看了一眼天际,春日煊暖的阳光爱意浓浓地拂过他浓长的睫毛。 侍卫们将驿官唤来,把闲杂人等都挪了出去,室内很清静,吉贞一躺下,顿觉四肢百骸宛如漂浮在云中。吃上了酒菜,侍卫中气氛轻松了些,开始大声说笑,吉贞在声浪中辨认了一会,没有听见温泌说话,不多时,她就入睡了。 醒来时,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掌灯,不知是什么时辰,吉贞扶着床坐起身,她瞬间便感觉到了床畔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没出声,她定睛看着来人的轮廓,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认出温泌来。他没动,也没开口,只看着她。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良久,温泌说:“杨寂来了,我走了。” 吉贞张了下嘴,嗓子太干涩,没发出声音。 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温泌说:“不必你送我过黄河,你回去吧。”他起身要走。 吉贞慌忙伸手,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她的力气,简直微弱渺小,一指头就能捺开,可温泌有一阵没动。吉贞抱住他没再松开,她心想:他的脊背好像没有早晨在马上那样硬挺,不知道什么时候软化了,柔和了,可能是在床畔看她睡觉的时候,亦可能是她拥抱他的时候。确知了这一点,她心里没有那么慌,轻轻把脸颊贴在他后背上。 温泌转过身,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把她下颌抬起来,他俯脸,离得这么近看着她,气息吹拂在她脸上,她感觉到他无声地笑起来。 “你干什么啊?”他低声,开玩笑似的,“你一路跟着我,不会还想着那个事吧?” “什么事?”吉贞没反应过来,但他这个戏弄的语气,令她立即警觉起来,她要松手,温泌反而把她揽在了怀里,温热的嘴唇在她眼角碰了一下,又在她眉间一吻,他轻声说:”做的什么梦,都吓哭了。” 吉贞一愣,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眼角,果然有点湿意,可她完全不记得做了什么梦。此刻,依偎着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那些毫无头绪又挥之不去的凄惶都消失无踪,她想了一会,说:“好像梦见了野猪。”这个念头提醒了她,她一只胳膊挣脱出来,在他胸前摸索着,能感觉到衣服底下发热的肌肤,知道他没有受伤,她心头略定,说:“你身上好多血。” “都是那头畜生的。”知道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夜,温泌握了一下她的手,很自信地说:“野猪而已,就算郭佶本人来了,我也能一刀给他开膛破腹。” 吉贞啐他一口,“别说这么血淋淋的事。” 温泌说:“我在行宫那夜,好像听见你弹琵琶了。” 瞎扯,吉贞想,隔得那么远。她没怎么用力,推了他一把,“是你的粟特美人弹的吧?怎么没看见你带她一起回范阳?” “还给滕王了。”温泌捻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漫不经心地说。 “也是美人,为什么要还?” “滕王送的,我哪敢带在身边?” 吉贞抬脸看着他,“别人送的,就会带回去了吧?” “兴许吧。”温泌看着她,眼里满含笑意,“喜欢就带回去。” 吉贞哼一声,知道他有意作弄自己,她作出一脸的不在意,脸颊贴在他胸膛上,感受到他的气息温柔地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她又说:“你喜欢崔娘子吗?” “听说性情很贞静,”温泌回忆着,“上次在宫里见过,似乎长得也不丑。” 吉贞身体一僵,柔软的手陡然用力,还没来得及抽出来,被温泌牢牢攥住,他把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掌心细细地吻着,她的力气又泄了,酥软无比,如春日里的残雪,无法抵挡地融化成水。温泌亲了下她的指尖,笑着说:“我那天回去就后悔了。” 吉贞知道他说的是浴池水畔那一夜。她另一只手在他肩头掐了一把,嗔道:“你敢回来,我大耳光打你。” 温泌“哦”一声。她穿的短袄,很方便,他的手从纤腰伸进袄里,贴着她的嘴唇,声如细丝,“我现在就解你衣服,你打不打?” 吉贞横眉,手扬起来,顿了顿,还没落下,被他猛然一扑,重重跌倒在榻上,昏天黑地的,她茫然四顾,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抓了一把,正触到他俯下的胸膛,衣服解了,触手是滚烫光滑的肌肤,突然涌上来的记忆,让她不知道该推开还接受,愣神的功夫,他压下来,在她的樱唇上咬了一口。本来是调情似的,很轻的一口,吉贞却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哭起来。“你对我不好,”她又哽咽着,含糊不清地控诉:“你对我不好。” “我对你不好?”温泌不想再提这些旧事,可她耿耿于怀,他不得不辩解,“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骂得那么难听,又是畜生,又咒我去死,我回嘴了吗?” 回嘴了吧?吉贞不记得了,她摇头,还是哭,“我不记得了,你肯定也骂我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哭的肩膀颤抖,“我太生气了。” 温泌一颗心化作春水,又怜爱,又好笑,哪舍得再去争执,“我不好。”他笼统地表个态,又在她颈侧那些细微的伤口上轻吻,“疼吗?” “不疼……”吉贞含着泪摇头,话音未落,她陡然拧眉,指甲掐进他腰肉,“疼!”一声惊呼后,她抓着他的腰,不适地挪动了一下,“你不能轻点吗?” “嘘。”温泌在她红唇上亲了一口,算是安抚。她咬着嘴唇,闷声不响,隔了一会,才意识到手下凹凸不平的伤口,她的手他腰上来回摩挲着,“这是在河东受的伤吗?”她幽幽地问,嗓音还带点鼻音,格外软糯。 “嗯。”温泌无意再多说。 “你不是武艺超群,无人能敌吗?”吉贞娇嗔。 “下次再见,一刀砍死他。”温泌说,语气难辨真假,他忽然笑起来,停下来,胳膊撑在枕畔看了她一会,气息略微恢复平稳,他把她的手拉开,“别摸了。” “疼吗?”吉贞有些紧张。 “痒。”他在她下颌捏了一下,说:“认真点好不好?你来不就是为这个事吗?” “滚开!”吉贞恼羞成怒,抬脚就要往他脸上踹,被他眼疾手快,将脚捉住,摁住不许她再动。吉贞浑身无力,也懒得挣扎,任他去了。 夜半时分,温泌将灯点起,回到榻上,两人对面而卧,隔了一年,才初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对方。吉贞见过他各种各样的神情,或喜或怒,反而他的眉目五官略显得陌生了,她闭眼,抚过他脸上的此起彼伏的轮廓。新婚那夜的情形,温泌早忘了,他把她的手拉下来,看着她,戏谑地说:“你没怎么变,唯独脾气比以前更大了。” 吉贞的眸子如同生晕的明珠,她樱唇微微一嘟,说:”没比以前变得更美吗?” “一直都美。”温泌情意绵绵地说,很认真。 吉贞紧抿嘴唇,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笑得合不拢嘴,是真的高兴。温泌也不由一笑。 吉贞的手软软地放在他胸膛上,“你回去,不会娶崔娘子了吧?” 温泌枕着双臂,转身正面而躺,似笑非笑地说:“再说吧。”没等吉贞长而尖利的指甲掐过来,他反手将她的柔荑一握,侧眸说:“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再送了。”他唇边含着一丝调侃的笑,“我死不了,只要你别来暗算我。” 吉贞面色一冷,倏的把手收回来,她坐起身,面色不善地看着他,“陛下根本没有打算要狩猎时杀郭佶,是不是你在郭佶面前捏造的谣言?” “不是。”温泌眼睛眨都不眨,立即否认,然后他别过脸来看着吉贞,“要不是他逼迫陛下,你还会来送我吗?” 吉贞眉头一蹙,正要说话,温泌不失时机地将她嘴一捂,另一只手将人拖回身边。他紧紧揽着她,把她肩头的被子掖了掖,“冷不冷?”见吉贞摇头,他侧首倏的吹灭了灯。一瞬间,突然变得睡意沉酣,“睡吧。”他口齿不清地说,“我好困。” 吉贞只能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她以为温泌睡着了,他却又说了一句:“我很快回来看你。”余后半夜再无动静,到翌日,吉贞心中牵挂,怕他要走,天蒙蒙亮时便惶然醒转,谁知枕畔冰凉,果然他早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20 10:21:51~2020-01-21 10:0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长夏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胡不喜、 2个;从南往复、cassie、荒野中的猫、25312549、驸马公主各自安好、初一胡桃、小看一眼、午后阳光、静、另一个郝美丽、蜗牛爱上你、开到荼蘼花事了、红袖、hah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夏 28瓶;非非 10瓶;东水少 4瓶;松罻 2瓶;七秒月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风起安南(十七) 绵绵细雨打湿了周里敦的衣衫。他紧抱着酒坛, 守在驿道边。 姚师望总算出现了,带着木枷, 被两名衙役押着。他衣衫褴褛, 形销骨立,没有同僚来送。周里敦脚步沉重地迎上去, 把一摞衣裳鞋袜交给衙役,“你爷娘捎给你的,路途迢迢, 他们赶不来了。”他往小碗里倒了半碗酒,捧给姚师望,“这碗酒给姚兄你送行。” 姚师望两手从枷上捧起酒,慢慢饮尽,辣得涕泗横流。京城沦陷那次, 他虽然瘦得不成人形, 但怀中藏有国玺, 眼里是掩藏不住的野心,此刻,他的一双眼睛彻底地黯淡了。 “周兄, ”姚师望干枯的十指将他双手紧紧一握,“亡国之君, 当亡国之运, 你也好自为之。”眼泪从杂乱的短须上流下来,他字字句句都浸染着血腥气,“阉竖乱政祸国, 我遭人构陷,恐怕要身死异乡了。死后过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周里敦大恸,反握住姚师望冰冷双手,“姚兄保重。” 目送姚师望远去,周里敦在微雨中呆愣良久,咀嚼着他临行前的泣血之言,顿觉胸臆间一股愤懑来回碰撞,最后往天灵盖呼啸而去。他激动得涨红了脸,将衣襟一理,快步往宫城而去。 来到紫宸殿,皇帝正在与政事堂的几名宰相议事,说是皇帝议事,不过是徐采在越俎代庖,皇帝间或插句嘴。 自去年春起复任起居郎,至此才短短一年,徐采已经被再次擢封,是炙手可热的中书舍人之一了。深绿袍子也换做了浅绯色,腰间银鱼袋若隐若现。 清原公主与固崇也在殿上。太后最新宠信上了一名清原公主送的安南宦官,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了紫宸殿。周里敦胸中的激荡在途中已经平复,但此刻再看到固崇的脸,仍然让他有种浓浓的憎恶,他耷拉着眼睛,只对清原公主一揖。 “要设监军院,西北三镇自不在话下,岭南收服后,也在情理之中,而剑南西川与河东河北,互为朋比,只要一个咬死不肯,另一个也会抗命不遵。”徐采说着,看向吉贞,“郭佶势大,日前又替他的子侄求娶伏大娘子,言语咄咄逼人,臣看,还是先从郭佶着手。” “皇后尚无子,郭佶太心急了。”吉贞把茶瓯放在案头,对固崇道:“阿翁,稍后可传伏大娘子进宫,我有话要与她说。” 固崇称是,他已经将监军院看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对这事很热诚,每逢议事,都要以太后的名义来听。“奴还有一事不明,”他说,“这监军院,是只各道边军有,还是神策军与禁军都有?” “都有,”吉贞看向他微笑,“禁军仍是政事堂掌印,至于神策军,尚待陛下决断。” 固崇眸光一闪,谁也没看,只做恭谨状垂头答道:“是。” 周里敦在角落里听得正入神,忽听一道尖锐的声音道:“岭南有军情禀报。” “哦?”皇帝立时来了精神,坐直身体,兴奋难耐地说:“快讲。” 内侍快步走进,双手将急报呈给皇帝,皇帝一把抓过来,见那潦草的字迹极难辨认,遂递给徐采,“你读。” 徐采展开卷轴,极快地扫了一眼。他猛然抬头,慢慢合起卷轴,乌黑深邃的眸子看向吉贞。吉贞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跳顿止,攥着绫帕,下意识起身。 “是胜了吗?”皇帝追问。 徐采掀起襕袍,跪地叩首,“回禀陛下,”他声音很沉,“岭南西道失守,姜绍率西川、范阳诸镇联军,伤亡惨重,又失了桂州。岭南五府,已失其四,吐蕃亦增兵五万,与南诏大军横扫岭南西道,逼近广州,此刻神策军退守岭南东道,正在广州死守。” “什么!”刹那间,吉贞只觉天旋地转,险些跌坐在地。 “殿下小心。”周里敦正在她身后,见状忙扶住吉贞后背。 吉贞冰冷的手抓着他手臂,慢慢坐回圈椅,无暇去看周里敦,慌忙去听徐采讲述战况。 “南诏人十分狡猾,我军进,他便退,我军退,他便进,姜绍以付尧臣为前军,曹荇押后。付尧臣不听指令,率西川边军深入滇西,士兵多染瘴毒,曹荇又在营中坚守不出,未及增援,不过半月,诸军已被南诏吐蕃冲散,依次击破。” “混账!”皇帝一把将案头的方鼎拂落地上,“付尧臣违抗军令,为什么不直接斩了他?” “陛下,”字里行间,徐采感受到姜绍的满卷无奈与愧恨,他替姜绍解释,“付尧臣甚为郭佶宠信,又是利州刺史,麾下西川边军上万,一旦问罪,要军心动荡,于战事更加不利。他怎么敢杀他?” “付尧臣,是不是那个有意阻挠神策军南下的?”皇帝暴跳如雷,“把他马上给朕押进京,朕要治他死罪!” “陛下,”政事堂一人提醒皇帝,“听闻付尧臣娶的是郭佶侄女,与郭佶沾亲,要治他死罪,郭佶怕要心中不满?” 皇帝不容置疑:“朕失了岭南,别说付尧臣与他沾亲,就算是他亲儿子,也要照杀不误!” 诏令一下,付尧臣被绑缚进京,西川边军大乱,愈发抵不过敌军,节节败退。皇帝大怒,不等细问,径直命人将付尧臣推出去斩首,朝廷顿时又陷入一片仓皇,吉贞怕皇帝杀心大起,不可收拾,赶到紫宸殿安抚他,话没说两句,信使来报:“姜绍率领所剩不过数千的禁军,被南诏围困桂州,曹荇伤亡最轻,却擅自率军退回河东去了。” 皇帝急道:“姜绍还困在桂州,谁让他回河东的?” 信使称:“曹荇接到温使君手书,令他即刻撤回河东,于是当夜便率兵退出了岭南。” “阿姐,”皇帝发了一通脾气,彷徨无助地看向吉贞,“怎么办啊?” 吉贞这些日子,日夜煎熬,已经心力交瘁,脑子里嗡嗡的响,她没听见皇帝说的什么,茫然抬头,看向皇帝身侧的徐采。徐采也拧眉思索着,看一眼吉贞,他对皇帝道:“陛下,此刻敌众我寡,只能暂且召集残军,退至东道,与神策军汇合。岭南东西两道,以广州为重中之重,只要广州还在,仍有半壁河山。可命神策军誓死防守,待敌军退后,休养生息,再图西进。” 吉贞费力地张口,“姜绍还在桂州。”此刻的桂州,四面八方,必定已被敌军包围。 “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徐采深深地看向吉贞,火上浇油的话,没有说出口。 你以为姜绍就算浴血杀出桂州,就是好的结果了吗?回到京城,不知还有多少的责难和唾骂等着他,于他而言,兴许生不如死。 “姜绍若侥幸回来,殿下还要保他吗?”离开紫宸殿后,徐采在甬道上问吉贞。 吉贞点头,“他要是能回来,当然要保。”温柔的黑眸看着徐采,她说:“朝廷已经经不起再失去一兵一将了。” 徐采叹气,“臣知道。” 春末,姜绍率不足一百的亲兵,返回京城。此时,皇帝已经从刚得知岭南大败的盛怒中有了缓解,又闻神策军守住了广州,南诏与吐蕃联军退兵回了安南,只占据了岭南西道。皇帝稍稍有了些安慰,对神策军上下大加封赏,擢戴申为岭南兵马总管,神策军三品统军。姜绍亦有降职罚俸,并未重惩。姜绍面圣之后,来到吉贞处谢恩。 数月不见,他憔悴了些,原本就是一张硬朗方正的脸,经此一役,更添了冷峻沉默之感。 “谢殿下在陛下面前为臣求情。”姜绍说,声调还算稳,令吉贞略觉安慰。她只怕他这趟回来,会自暴自弃,全无斗志。 似乎从吉贞的忧色中猜到了她的心思,姜绍淡淡一笑,说:“殿下不必多虑,臣这些年,经历过的战事也不少了,输一场而已,不至于天就塌了。”到底心中有愧,他声音略低,“只是有负殿下对臣的信赖。” “我还是信你的,”吉贞声音柔和,“从范阳到陇右,那一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得到噩耗那一天,到现在,连续数月的慌乱无措后,她终于接受了岭南战败这个事实,轻轻叹气,她说:“这一战,也不全怪你。” 姜绍沉默,这一仗,他是真的愤懑,不甘,也说不出违心的话。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道:“付尧臣已认罪伏诛,曹荇擅自退兵回河东的事,陛下是否有圣裁?” 吉贞苦笑,“武威郡王预知此战难以得胜,因此果断退兵。曹荇都已经回河东了,陛下又能怎么样呢?郭佶已经为付尧臣的事在陛下面前说了不少狠话了。” 知道结果也大概如此,姜绍很平静,没有将失望表露出来,他起身,对吉贞施礼,“殿下若没别的吩咐,臣告辞了。” “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妻儿吧?快回去吧。”吉贞点头,看着姜绍的背影,她挺直了背,拿起纨扇摇了一摇,“姜绍,”她出其不意,又把他叫住了。看着姜绍,她说:“我记得你夫人与皇后是族亲,你和付尧臣,也沾亲?” 姜绍张嘴,凝滞了片刻,仍旧说了实话:“臣与付尧臣是连襟。” “怪不得,”吉贞了然地点头,“因此你到底还是没有及时斩了付尧臣。” 被她一双眼睛洞察人心地看着,姜绍不禁垂眸,“臣知罪。” “言官已经屡次弹劾,都被压下去了。”吉贞道,“郭佶势大,隐隐有不臣之心,我知道你与你夫人伉俪情深,但你不要与郭氏走得太近。” 这话平淡,用意却深。姜绍面色一紧,马上说道:“殿下,臣绝无此念。” “知道你没有那种心思。”吉贞说,“但你身在波涛之中,难免要被浪潮推着走。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正因为身不由己,才更要明哲保身。”她笑了笑,“让你不要在岸边走,你非要走,一个浪头来将你卷走,怪谁呢?我因为与你有昔日的旧情,所以特意提醒你一句。” “臣明白。”姜绍沉声说,“多谢殿下。” 姜绍走了之后,吉贞走出殿外,看着蔚蓝的天空,春燕衔泥,柳絮纷飞,离骊山之行,有两个月了吧? “殿下,”桃符看着宫婢们晒书,见吉贞走出来,她提醒吉贞道:“你上个月就说要请伏大娘子进宫来说话,还说要请太后去公主府看景,总算腾出功夫了,奴去传伏大娘子吗?” “去吧。”吉贞颔首。 桃符走出院外,半晌,又折回来了。她怔怔地看着吉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又怎么了?”吉贞目光从柳絮转移到她脸上。 “有范阳进奏院的人在宫外求见,说武威郡王有口信给殿下。” 吉贞眸光流转,“说呀。” “郡王说,岭南战事已了,请殿下莫忘大慈恩寺之约。” 吉贞的纨扇停在胸前,良久,她说:“知道了,没有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来都偏爱“失败者”的故事。 本文梗概是:女主试图降龙伏虎披荆斩棘,结果功亏一篑,一败涂地(截至目前为止)。 问公主:如果还能重来,你依然这样选择吗? 公主答:是。 明知不可为而为,到底是愚蠢还是勇敢,作者也很难下定论,但作为一条现实生活中的咸鱼本鱼,我希望笔下人物过一个不同的人生。 不要再把作者代入其中任何一个角色了,非要代入的话,还得代入我最爱的敦敦吧 -3- 隔空示爱。 感谢在2020-01-21 10:02:08~2020-01-22 13:5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2086985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一 5个;开到荼蘼花事了、rong依依 2个;菜菜、滴答、蜗牛爱上你、qianliaoyao、红袖、木之章、我对番茄有偏爱、绿袖、向左走、番茄不炒蛋、JuneMonsters、reborn、微云、哇吼吼、熊大大的酸奶、我看谁比我更秃、荒野中的猫、大千世界、另一个郝美丽、放着我来、Rihanna、从南往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起吃波利饼吧、放着我来 45瓶;夫111 30瓶;kernol 14瓶;小麻烦、舒疏 10瓶;黄白花的猫 8瓶;暗搓搓等你撩 5瓶;vivian、糯米团团子、25145032 4瓶;lulucoming、红梅赞扎 3瓶;zookeeper、樱庭时雨 2瓶;喵英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今夕何夕(一) 元龙十年四月, 谷雨初晴,时逢顺德皇后祭日, 清原公主请旨赴京畿玉京宫修道, 以幸冥福。皇帝竭力挽留,公主坚辞, 皇帝也只得挥泪送别,准许公主携十数名宫婢内官,往蒲城而去。 蒲城位于京畿东北, 北望黄河,西临骊山,是先帝与顺德皇后罗氏的陵寝所在,玉京宫与皇陵为邻,方圆十里, 人踪绝迹, 唯有阵阵的蛙声和蝉鸣, 伴随守陵人日复一日的钟鼓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 桃符生就一张聒噪的嘴,到了玉京宫, 只能对着满池的青蛙一唱一和,不到三天, 已经生不如死, 她央求吉贞道:“有那么多投帖谒见的朝臣内眷,殿下不拘哪一个,请她们来说说话, 解解闷吧,不然奴要憋死了。” 吉贞自出宫后,衣饰极简,只穿着素色的曳地绫裙,发间全无装饰,坐在窗下写字,像一抹浅淡的影子,霎一霎眼,就要烟消云散。桃符看着她,心中百味杂陈,委屈地说:“殿下,你才二十岁呀。” “你比我小一岁,”吉贞察觉桃符声音中的幽怨,她看向桃符,“你想嫁人吗?” 挂冠三年,吉贞完全没有当一回事。桃符赌气跺脚,“不嫁。别说三年,三十年我也能呆得住。” “不会在这里三十年的。”吉贞停笔,望着窗外,不远处正是帝陵所在,“你看这重重青山环绕,像不像盘旋的玉龙?”她并非心如止水,只因这里是阿爷阿娘埋骨之处,虽然寂寥,也能忍受。 这里里外外的景,桃符早看腻了,她跑出去,又指挥戴庭望抓知了,用丝线缚了知了翅膀,扯着它飞翔。折腾没一会,知了气息奄奄,庭望忍不住将丝线解开,高举知了,轻轻放在树干上。 桃符笑话他心软,“看你整天舞刀弄枪的,原来也跟小娘子一样。” 庭望略微不快,怕桃符还要去祸害知了,他在窗下,小声提醒桃符,“殿下小名叫蝉,你忘了?” “没事,你们玩吧。”隔着一扇窗,吉贞的声音响起来。风吹残红落在窗棂上,她纤指轻轻一拂,说:“寄身宇内,却天生不寿,侥幸存活,也难过三秋。”语毕,有一阵没动静,抬眼一看,庭望皱眉看着自己,吉贞不由为他的孩子气一笑,叫桃符道:“都有谁来投帖?” 桃符把一摞雪白芬芳的纸笺拿起来,“澄城公主请殿下去她府上。” 吉贞摇头,“素无交往,她在突厥数年,恐怕习性也不同,不去了。” 桃符又拿起一张帖子,“丹州刺史夫人娄氏,现居合阳。” “丹州刺史?”吉贞接过帖子来。戴申驻军丹州,多得丹州刺史庇护,她不禁多看了几眼,“下帖请娄氏来。” 娄氏得闻清原公主相邀,受宠若惊,乘车携仆,自合阳来蒲城谒见。然而她一个内宅的妇人,翻来覆去,谈论的都是宅门里的琐事,方圆百里各州各县的豪门士族,都让她絮叨了个遍,吉贞听得神思昏昏,桃符忙将蒲城县令送来的尧山春茗递给娄氏,不断劝她,“夫人吃茶。” “殿下,”戴庭望走进来,见娄氏还赖着不走,他迟疑了一下,“宫外有人求见。” “是谁?”吉贞还保持着微笑,瞥了庭望一眼。见庭望踯躅,她眸光往自己身侧一点,庭望心领神会,走近在她耳畔低声道:“是伏沛的女儿,伏大娘子,殿下和她一起看过花灯。” “我知道。”吉贞手在他胳膊上一按,顺势推了他一把,“放她进来,在偏殿等着。” 娄氏吃着茶,眼睛在庭望与吉贞身上打转,待庭望离去,才问:“这是哪家的少年?大概不是寻常侍卫吧?” 桃符打个哈欠,说:“夫人,这是朔方节度使戴使君家的长子,右监门卫侍卫,幼时常伴陛下读书的。” 娄氏一脸的果然如此,“生得很像他叔父。”她是管不住嘴,随即又问:“多大年纪?” 吉贞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垂眸问桃符,“看看什么时辰了。” “殿下疲倦了,妾先告辞。”娄氏总算站起身。 娄氏离去后,吉贞走至院中,遥见车马停在宫外,两名婢女无所适从地站在车边,脚下一堆箱笼。她心里大致明白了,来到偏殿,正见伏娘子一手支颐,愁眉不展地坐在桌边。吉贞倚门,注视了她一会,笑道:“娘子比几月前清瘦了,但美貌不减。” 伏娘子羞得面红过耳,嗫嚅道:“殿下取笑小女了。”她快步走到吉贞面前,当场便要下跪,“小女走投无路,唯有来求殿下庇护,请殿下看在当日同游灯市的情分,救小女一命。” 吉贞扶着伏娘子的皓腕,端详着略显憔悴的花容,关切地问:“娘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伏娘子只觉难以启齿,叹道:“殿下在京中时,应该也有耳闻。” 吉贞落座,“是郭氏求娶娘子的事吗?” “是。” 吉贞不理解,“郭氏乃蜀地豪族,女儿贵为皇后,似乎并不辱没娘子。” 伏娘子蹙眉看向吉贞,“殿下难道不知道郭使君别有意图?小女只恨不是男人,不能振兴家门,更不想连婚事都被人摆布。殿下素有男儿之志,想必能明白小女的苦衷。” 吉贞忍不住要笑,“我当初想要替娘子和武威郡王撮合,娘子似乎也不抵触。” 伏娘子脸上一红,断然道:“小女宁愿嫁猪嫁狗,也绝不进郭家的门。郭使君要是再来逼迫,小女便也和殿下一样,遁入道门,只求殿下赏小女每日一餐饭食。” 吉贞还是摇头,“你不求父母做主,来求我,是什么道理?” 伏娘子怆然落泪,“要不是父亲懦弱,伏氏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吉贞倒有点同情,允她在玉京宫暂住。伏娘子感激涕零,吉贞道:“你旅途劳顿,早早歇息。”在偏殿外的围廊上低头想了一阵,走回殿中,却不见桃符,心道她是和庭望去外头捉知了去了,也没理会,走到案前将抄写的经文拿开,却见早先压在下面的诗笺不翼而飞,吉贞诧异,忙往案下去找。 一声熟悉的轻笑。 她一惊,脑袋碰在案上,强作无事直起身来,果然看见温泌在门口,穿着一件灰扑扑不起眼的翻领胡服,指尖夹着她的诗笺晃了晃,说:“乍著薄罗偏觉瘦,懒匀铅粉只宜眠……夏天都快到了,你发的什么春情?” 吉贞看着日影里的人,有瞬间的恍惚,她立即横眉呵斥,“是发文思,不是情思,”她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又懂诗了?” 温泌长长的“哦”一声:“写诗就写诗,藏在经文下面干什么?” 吉贞不想看他,转身走入室内,口中怒道:“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滚,杵在门口,生怕别人不知道郡王未曾奉诏擅自进京?” “微服出行,没人察觉。不过我刚才的确要走,”温泌淡淡道,见吉贞愕然回首,眸中水汽氤氲,他又嘴角一扬,说:“一来就看见伏氏在,我怕你又要按着头逼我娶她,不如趁早回去。” 吉贞含泪啐他一口,骂他快滚,“好大的脸。人家是怕郭佶逼婚,来这里暂避,你当是为你来的?” “不是最好。”温泌脸上满不在乎,心里到底还是松了口气,走进来把诗笺放在案上,看了一眼在榻边兀自生气的吉贞,忽然咧嘴一笑,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来,忍不住在她鼻尖一吻,顺势往下,含住吉贞嫣红的双唇。他的吻又深又急,吉贞有些不适,偏头拼命躲开,他濡湿的气息又往她衣领里钻,她绷不住笑了一声,伸手遮住他滚烫的嘴唇,不许他再往下探。 温泌在她掌心吻了一下又一下,眼里含着缱绻的情意,他说:“我来时你正在见伏氏,桃符那个蠢婢也不说清楚,我发了一通脾气,把她骂走了,现在可能躲在哪哭呢。” 吉贞道:“你去同她赔礼。” 温泌说不必,“赏她个女婿就够了。” 吉贞不快,“我的婢女,要你张罗?” 温泌嗤道:“你整天给我张罗,我不能给你的婢女张罗?” 吉贞脸色略淡,顿了顿,说:“伏氏被逼得要遁入道门,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娘子……是我对不起她,以致她误入旋涡。” 温泌凝视着她,摇头说:“她嚷嚷说要挂冠,你就觉得对不起她了。我为你疲于奔命,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对不起我?” 吉贞道,“你在范阳左拥右抱,一会崔氏,一会王氏,谁让你疲于奔命了?” 温泌忍笑,“崔氏脾气没有你大,骂人没有你凶,有些无趣。” 吉贞气得不轻,推他的胸膛,“放我下来。” 温泌胳膊把她搂得更紧,丝毫不放。拥抱着吉贞,坐在榻边,“再抱一会吧,”他柔声说,“一开春,契丹人又作乱,我在范阳太忙了,杨寂整天盯着我……我受不了,找个借口跑掉了,他这会怕要急死了。” 吉贞乜斜着他,微微一笑,“盯着你干什么?想要抓你去拜堂?” “不拜堂。”温泌声音低了,在她脸颊上摩挲着,他说:“我这会谁都不想要。” 吉贞低头一笑,双手不再推拒,慢慢揽上他脖子,螓首靠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前,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能给的,都给你了。公主的面子都没有了,你还喊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诗经·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春节来临之际,最深切的祝福给所有的读者,祝大家健康、平安! 感谢在2020-01-22 13:57:48~2020-01-24 08:2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杜念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未名 5个;大千世界 2个;从南往复、25312549、红袖、杜念笙、滴答、啷哩个啷、蜗牛爱上你、顾一、Jeep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HXMonica 9瓶;liuzhao28、yuri的yy 4瓶;菜菜 2瓶;喵英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今夕何夕(二) 娄氏起了头, 翌日一早,更多的拜帖像雪片似的涌进玉京宫。 桃符料知吉贞不会起那么早, 经过门口时都是轻手轻脚的。早膳放冷了, 热水也晾凉了,她换过一盆, 捧着巾栉,垂眼走进室内,听见帷帐后两个人在唧唧哝哝的说话, 声音低到狎昵。 这还有的等呢。她心里琢磨,把冷了的早膳端起来,悄无声息走出门。 红通通的日头到了头顶,膳房里把下一顿都做好了。早上没吃,中午得饿得饥肠辘辘了吧?哪还有劲头说那许多话呢?桃符这回有把握了, 捧着托盘又走进去。室内没声音了, 她放托盘的时候, 不经意往帷帐处看了一眼。 哎哟!桃符硬生生把差点发出声的惊呼咽回去,她丢下托盘,捂着脸忙不迭往外走。 帷帐无意中散开一道缝, 桃符刚才那惊鸿一瞥,偏巧不巧看见了帐中的情形, 她闹得面红耳赤, 一直走到院子里,立在廊檐下用手扇了扇,又羞又臊。 这算什么呀?桃符心里嘀咕。恨的时候那样咬牙切齿的, 好的时候又这样如胶似漆,连时辰都忘了。她一个未嫁的娘子,反正是闹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会哭,一会笑的,不累么?换成自己,不疯才怪。疑惑不解地思索了半晌,她摇着头,走到殿后园子里,见绿树生繁荫,池塘如碧玉,巴掌大的荷叶被暖风吹着徐徐在池面上打着转。 戴庭望正在树下射箭,嗖嗖数声,稻草束的靶子上就挤满了箭簇。 他转着手腕,快步走过去,把箭支从靶子上拔下来,又拉起了弓弦。桃符托腮坐在树下,先觉得有趣,还喝几声彩,后来便觉的枯燥,见戴庭望又往靶子走去,桃符把他拉扯回来,非要他“歇一歇”。 “庭望呀,”桃符像怜惜弟弟那样怜惜这个少年,“跟着殿下来这里,埋没你了。你是不是也闷坏了?” “不闷。”戴庭望低头整理着箭支,他神色如常,“我愿意跟着殿下。” 桃符横他一眼,“我才不信。” 戴庭望没有辩解。这孩子太沉稳了,桃符怎么看都看不出来他比自己小。 她还在因殿下和武威郡王而怅然若失,很有心要把自己的所见所感跟人讨论讨论,可对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真是不合适。她只能自己憋着。 戴庭望把箭装回箭囊,也无所事事,一手托腮,望着池塘发呆。树影在他脸上轻轻地摇曳,恰似少年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桃符瞅着戴庭望,有心要逗一逗他,“庭望呀,叫我阿姐。” 戴庭望没听见似的,眼睛还望着池塘,过了会,才说:“你不是我阿姐啊。” 桃符幽幽地叹气,“阿姐今年快二十岁了,可能嫁不出去了,嫁给你好不好?” 戴庭望吃了一惊,未及思考,下意识地说,“我不要。” 桃符原本是要逗逗他,可见戴庭望拒绝得这么迅速,她有点伤心了,“是嫌我比你大吗?” “不是……”戴庭望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能搪塞道:“我的亲事,要我父亲做主的……” “也是,”桃符脸上阴转晴,笑嘻嘻地说:“我们庭望以后要做节度使的,亲事哪能随便?”转眼见有宫婢走来,桃符起身,随手在戴庭望脑袋上拍了拍,“放心吧,殿下一定会好好给你挑个美貌又尊贵的娘子的。” 戴庭望一脸郁闷,跟着桃符往回走,才到吉贞殿外,一眼瞧见温泌衣衫不整站在窗边,戴庭望立即脚步一转,往宫外去了。 “殿下?”桃符这回长了教训,没直愣愣往里冲,只站在门口出声试探。 “嗯?”吉贞应声。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带着慵懒的意味,如春睡后的海棠被碾碎了汁,甜蜜浓稠地沁至指尖。桃符红着脸掀起帷帐,见吉贞还面朝里拥被而卧,乌发流泻了满枕,勉强遮住大半光洁的肩颈。“殿下,”桃符凑到吉贞耳畔,一张嘴,自己耳朵尖都发烫,“快睡一天了,你不饿呀?” “别吵。”吉贞闭眸道。 “这是什么?”温泌走过来,拿着案头桃符送来的一摞拜帖。桃符退到一边,温泌走在榻边看了一会,不闻吉贞出声,他探身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说:“醒醒,睁眼。” “拜帖。”吉贞撩起沉重的眼皮,随意一瞥。她累得很,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桃符想起来了,说:“澄城公主一大早又送了帖子来,请殿下去澄城赴宴。” 吉贞道:“不去。” 桃符说:“澄城公主请第二次了。昨日还见了娄夫人,不见公主,怕她们要说嘴。” “去吧,”温泌也说,他是一刻都安静不下来,见吉贞时常能一躺半天,他稀奇之余,真有点担心,“动一动,再躺骨头要软了。” “你还说?”吉贞没好气地乜他一眼,因桃符在,要出口的抱怨改成,“我不是遵照你的钧旨,在宫里潜心修道吗?不抄经,往哪跑?” 温泌莞尔,坐在榻边,往后一靠,将拜帖一张一张看过去,见里头竟还有某某“官学生徒”,某某“监生”,都是些待试铨选的士子,对这种只会走邪门歪道的穷酸文人,他向来是嗤之以鼻,类似的全挑出来,撕成粉碎,剩下的交给桃符,“女的可以,男的不要,赏花踏青的可以,针砭时弊的不要。” “统统不要。”吉贞故意提高了声音,冷冷地说,“桃符,全都拿出去烧了。我哪都不去。” 桃符把一堆拜帖拿走了。温泌倾身,审视着吉贞皎洁如月的侧脸,他亲昵地摩挲她的肩头,“去吧,”他柔声细语,赔小心似的,“别闷坏了。” 吉贞按住他的手,转过身,她的眼里柔波荡漾,“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吉贞没有说话,把他的手掌展开,垫在自己脸颊下面,睫毛忽闪着,刷得他掌心有些发痒。他侧眸看了她一会,也顺势半躺下来,揉弄着她的唇瓣,他轻笑道:“怎么,你要粘我身上啊?”凝视着她,他手上的动作也轻柔了,最后说:“我给你当侍卫,陪你来回,行了吧?” 吉贞这才展颜,“不怕有人认出你吗?” “都是女眷,没人认得我。”温泌揽着腰,把她半拖半抱扯出被窝,趁机在她胸前揉了一把,嘲笑道:“起吧,太阳快下山了。” 吉贞探头看一眼刻漏,慌忙起来梳洗用膳。仗着现在以修道为名,也不必很修饰,没怎么耽搁便出了门。温泌信守承诺,穿了侍卫服饰,骑马走在队伍中。吉贞在车里,两人隔着车壁不时说句话。此时是京畿风景最好,沿途风吹碧浪,蝉鸣悠悠,温泌怡然自得,赞道:“蒲城不愧是帝陵所在,清溪顾盼有情,群山雍容不迫,你每年都来蒲城祭奠吗?” 吉贞却没有回答。桃符从车里探出头来,小声道:“殿下睡了。” 温泌便不再说话,闷不吭声走了一阵,景致也没甚看头,很觉得无聊,又驱马到了车边,掀起车帘,看着吉贞侧卧在车内,身段那样袅娜,脸颊因为沉睡微微泛红,他心里又作痒,叫桃符道:“你下车来。” 桃符不解,“郡王,叫奴下车干嘛?” 温泌已经跳下马来,走到车前对桃符招手,“跟我换,你去骑马。” 桃符“啊”一声,“奴不会骑马。” “不会就牵着走。”温泌挥一挥手,蛮横地把桃符赶走,自己上车。 他原本就不怀好意,上了车,哪能老实了,一会摸脸,一会拉手,仿佛急着采蜜的蜂儿,围着花朵嗡嗡嗡乱转,吉贞不得已睁眼,一把将裙底的手拽开,深恶痛绝地呵斥他,“你有完没有完?” “没完!”温泌厚颜无耻地笑起来,索性扑过去,手伸进她的衣襟,“别喊。”他嘘一声,“我就摸一摸。”饶是这么说,手却把她的短衫都从肩头扯了下来。隔着车壁,外头尽是侍卫宫婢,吉贞羞得捂住脸,殷红的唇间嗫嚅了一声,“要死了你。” 在车上实在没法做什么,温泌隔靴止痒式地撩拨了吉贞一场,调笑了一阵,又嫌车里闷得慌,跑下去骑马。吉贞被他闹得全无睡意,坐起身来。暖风掀得车帘忽起忽落,车外乱红纷飞,夕阳遍洒金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温泌神采飞扬,手里摇着乌鞭,背影也被金乌镶上了金灿灿的一圈光晕。 “殿下,”桃符冷不丁凑到吉贞耳畔,吃吃地笑,“看了一天,还看不够呀?” 吉贞白她一眼,理了理衣裙,到车辕上喊温泌,“我也要骑马。” 温泌策马小跑过来,没等吉贞下车,他探身,两手往她腋下一扶,就把人抱上了马背。吉贞抿嘴一笑,依偎在他怀里。温泌扯起马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他顿住,没往下说,只揽了一把吉贞的腰,吩咐道:“坐好。” 吉贞也没有追问,安静片刻,突然抓住他的鞭鞘,说:“别甩鞭。” “怎么?”温泌奇道。 “你看。”吉贞纤手一指,正见道边一对上下翻飞的蝴蝶,缠缠绵绵,翩翩跹跹。见它们安然落到花枝上,吉贞才轻轻吁口气,说:“你的鞭子险些把它们打散了。” 温泌顿悟,不禁笑道:“你傻呀?” 两人交头接耳,密不可分,不知时日倏忽而过,天色近晚,侍卫来报,称已经到了澄城,温泌才放下吉贞,看着她回到车里。 不嫌累吗?桃符觑着这两人,腹诽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一,继续磕糖。 感谢在2020-01-24 08:27:43~2020-01-25 11:4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冬饮夏藏、小粉红原地爆炸、蜗牛爱上你、33916076、暗搓搓等你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未名、顾一 4个;一起吃波利饼吧、呼、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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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生的一双清澈而畏怯的眼睛。吉贞猜测她的生父应该是沙陀酋长。对这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她硬不起心肠,弯腰理了一下她的额发,柔声说:“好孩子。” 澄城公主的宴席,来的全是京畿的臣妇们,大多数吉贞都素未谋面,有些是宫宴上见过的命妇,见着吉贞,都要上来拜见。澄城公主看着这些妇人们依次趋前施礼,对吉贞道:“怪不得今天来的人这么多,原来都是风闻清原公主要驾临,特地借了我的地方来谒见你的。我之前几番邀请,你还不来?” 吉贞在澄城公主下首落座,微笑道:“我在玉京宫修道,为先母乞冥福,本不宜抛头露面,阿姐不知道吗?” 澄城公主的生母只是先帝一个不受宠的才人,她对顺德皇后罗氏是积年的厌恶,闻言也只是一哂。瞥眼吉贞的白衫青裙,她摇头道:“蝉娘,女人的青春才几年?你不知珍惜,以后要后悔的。” “阿姐何出此言?你才比我长三岁,不正是青春鼎盛?” “我?”澄城公主“哈”一声,自嘲地笑道:“我一颗心,大概要比你苍老三十岁了。” 她不喜欢提起那些在关外的日子,未及吉贞开口,便命人开席。席间的奏乐,威武豪迈,颇有塞外雄风,连座下起舞的伶人,还有席间侍酒的奴仆,都是年轻健壮的异族男子,赤膊穿着半臂,窘得桃符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在后面不断地扯吉贞的裙子,咬耳朵道:“殿下,奴想去外头,在这里要羞死了。” 吉贞比她镇定,斥责一声:“不许走。”侧首对桃符低声道:“你看座中这些妇人们,看得不都兴致勃勃?” 桃符嘀咕道:“说是来见殿下的,我看其实都是来看男人的……” 澄城公主余光扫过这一对交头接耳的主仆,娇笑一声,她问吉贞:“蝉娘,这些健仆们,你可有看得上眼的?送你几名,既能看家护院,又能慰藉床榻上的寂寞,你反正不在宫里了,为什么不过得恣意一点?” 桃符“啊”地发出一声惊呼,连案头的酒盏都打翻了,她通红着脸,把脑袋深深埋在胸前。 吉贞嗔一声蠢东西,她泰然自若地看向澄城公主,“这都是突厥人,我不像阿姐通晓突厥话,和他们也只能鸡同鸭讲,如何慰藉寂寞?” “也是。”澄城公主垂首看着金盏中摇曳的酒液,她莞尔,“其实你不必嫌弃他们。这些孩子都是因为战乱流落关内,无父无母,无处可以投靠,我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而已。关内诸侯万户,除了我,谁不对突厥人深恶痛绝?”恰有一名英俊的突厥奴隶来奉酒,他才舞了半晌,手臂上汗光淋漓,澄城公主的满脸凄惶顿时化作春情荡漾,扯着突厥人的胳膊要与他窃窃私语,待对方被推开时,澄城公主绫裙已经满是汗渍和褶皱。 她沾了酒意,越发豪放,一杯接一杯,不慎被酒液呛得连笑带咳,脸颊红得厉害。小女儿跑进来,用突厥话喊了几声,得不到回应,被乳母抱走了。 澄城公主在身侧咯咯笑,用突厥话打情骂俏,吉贞孤身静坐,垂眸看向座下,之前还谨守礼仪的贵妇人们都抛却了矜持,忘记了身份,不是彼此高声说笑,论人是非,便是和突厥奴隶们推杯换盏,眉目传情。 她默然坐了一阵,对桃符道:“去看看武威郡王在外头干什么。” 桃符如获大赦,跳起来道:“是。” 娄氏一直在座中留意吉贞的动静,见她意兴阑珊,似有离席之意,她不失时机地起身,对吉贞道:“殿下和妾一样,也是觉得这些突厥人太粗俗了吧?” 吉贞没有承认,“夫人觉得他们粗俗,怎么还要来?” “妾的确是来拜见殿下的。”娄氏露出一脸世故的、奉承的笑意,她对身后的奴婢吩咐:“去叫他进来。”那人大概就在厅堂外等着,婢女只在门口招了招手,便有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垂首走了进来。 “学生娄焕之,见过殿下。”少年伏地行礼,仍旧没有抬头。 吉贞不动声色,只问娄氏,“夫人,这是什么人?” 娄氏道:“此乃犬子。妾去玉京宫,见殿下侍卫寥寥几人,十分清寂,特地同太守商议,愿意将犬子送至玉京宫侍奉殿下。”娄氏一脸为人父母的慈爱,“妾家里这个孩子,生性柔弱,妾想让他去和戴小郎君作伴,兴许日子长了,能学的戴小郎君那样英姿飒爽。” 吉贞顿时觉得这名娄氏面目可憎。她要刻薄娄氏,说话也不再委婉,“这位小郎君和夫人生的不像,是婢妾所出吗?” 娄氏脸上一红,“是。殿下慧眼如炬。” 吉贞笑道:“夫人一定要送,何不送你亲生的?夫人这样聪慧,你的儿子一定秉性极佳。” 娄氏慌了,辩解道:“殿下谬赞,妾膝下那个,生得很蠢,远不及焕郎俊秀,”她见那娄焕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浮现薄怒,呵斥道:“你平素聪明,怎么今天这样呆呆的?抬起头来让殿下看看。” 娄焕之不得已抬起头,一双眼睛里含着屈辱的泪水。 吉贞目视他片刻,平心静气地问道:“你自称学生,是在哪里读书?” 娄焕之道:“学生曾是国子学生徒,因庶母去世,辍学在家。” “做了我的近侍,以后即使中第走上仕途,也要一辈子被人诟病,你可知道?” “学生知道。” “你愿意去玉京宫?” 娄焕之撑在地上的胳膊微微颤抖,须臾,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点头道:“学生愿意。” “还是个孩子呢。”吉贞不以为然地摇头,“那你就跟我去吧,若不习惯,再回家去。” 娄氏立即道:“能侍奉殿下,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怎么会不习惯?”她又呵斥娄焕之,“还不同殿下谢恩?” 娄焕之叩首道:“谢殿下恩德。” 吉贞颔首,见桃符还没回来,索性同澄城公主告辞,“阿姐,我有故交在宫里,要连夜回去了。” “别急呀,”澄城公主握住吉贞的手,染了浓烈的酒意和春情,她的眸子里闪着迷蒙的水光,“我还有话要同你说,”她对吉贞诡谲地一笑,“跟你先前那位驸马有关的,你听不听呢?” 吉贞定定地看着这个半醉半醒的人,“阿姐请说。” 澄城公主咯咯一笑,好像才看到娄焕之这个人,她对吉贞眨眨眼睛,“恭喜你,又得一位知心人。” “阿姐醉了,这个孩子才和陛下同龄。”怕澄城公主醉倒,她催促道:“阿姐要说什么?” 澄城公主摇摇晃晃,亲密地枕在吉贞肩头,她酡红的脸颊转向吉贞,注视着她,“蝉娘,让你那个侍卫进来同我说几句话,我就告诉你。”怕吉贞不知道哪一个,她特意提醒:“那一个有酒涡的,长得很俊的。” 吉贞啼笑皆非,见桃符已经走回来,正匪夷所思地望着澄城公主,吉贞横了桃符一眼,嗔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把他叫进来。” 温泌被蒙在鼓里,走进厅堂,一眼看见吉贞,她眼蕴春水,唇如涂朱,白衣衬得一张脸颊如芙蓉微微透粉,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她这样情意横生,令温泌一怔,刹那间,眼里心里,都只剩了这么一个人,一双眼。他旁若无人走上去,手往吉贞腋下一拽,要扶她起身,“能走吗?”他当她酒吃多了,要醉倒在这里。 吉贞把他手推开,笑道:“不是我,是阿姐要问你话。” 温泌疑惑兼警惕地看一眼澄城公主,他还没忘记自己侍卫的身份,不冷不热地说:“殿下请讲。” 澄城公主作势要起身,脚下一软,瘫坐进温泌怀里,她回首攀住他的臂膀,馥郁的气息徐徐喷在他的脖颈里,“好俊的郎君,”她指甲在温泌下颌轻轻一划,迷醉地呢喃,“你不是中原人。来我府里吧,我这里有很多像你这样的……” 温泌登时冷脸,一肘把澄城公主推开,扯着吉贞的手猛一用力,整个人都被他拽了起来,“走。” 澄城公主欣赏着他的怒容,咯咯笑起来,她将娄焕之一指:“你们殿下今晚有他了,你去了多碍眼?我这里不好吗?”她转向吉贞,张嘴就要人了:“蝉娘,你有了娄小郎君,把这个侍卫送给阿姐吧。” 温泌转脸一看,吉贞座下,还有个文弱清秀的少年,梨花带雨似的立着。他霎时气得太阳穴上青筋都要爆了,懒得去看澄城公主那个荡|妇,他死死剜一眼吉贞,满是威胁意味地微笑:“殿下,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要他有什么用?殿下不是说,没有我在榻上,夜里都难安寝吗?” 吉贞脸颊顿时火辣辣,啐他一口,低斥道:“你疯了?” “我看是你醉了。”温泌冷声说完,挂着一脸的寒霜把吉贞拽出厅堂。 “好大的醋劲。”澄城公主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 温泌飞奔出府,把吉贞塞进马车。看也不看她一眼,断然对车夫道:“走。” “桃符还没来。”吉贞扯开车帘,正见桃符气喘吁吁挤过人群,往马车跑来,澄城公主也东倒西歪地走到府外,满面笑容地对温泌道:“我明天去玉京宫看你们殿下,你还在吗?” 桃符怕澄城公主还要说出惹祸的话,一爬上马背,忙捂着耳朵对车夫道:“快走快走。” 马车突然一跑起来,吉贞被颠得往前一扑,险些跌倒,温泌面沉如水,没有要来扶她的意思。她扶着车壁坐起来,觑了他一眼又一眼,憋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还没等温泌发作,她回身投入他的怀抱,温泌猝不及防,被扑倒在车上,吉贞伏在他胸前,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嫣红的嘴唇从他颊侧亲到脖子里,纤指悄然扯开他的领口。 温泌要钳制她的手也瞬间没了力道,从腰间顺势滑进短衫,他骤然翻身,把她压在下面,轻笑道:“怎么,你跟她们厮混了一会,也要发|浪了?” 吉贞的腿抬起来,若即若离地在他腰间磨蹭,声音甜如蜜,柔如水,“我还要……” 温泌撑起胳膊,没有立即上手,只欣赏春光乍泄的风景,“还要什么?”他徐徐地问,轻佻地捏她下颌,揉弄她嫣红的唇瓣,吉贞一口咬住他的手指,他吃痛,贴在她耳畔低声嘲笑,“还不够,差远了……” “这是什么?”腰下被硌得难受,吉贞侧身回眸,见是温泌手里握的刀。“你干什么?”冰冷的刀身贴着□□的肌肤,她有些不适,要把刀丢开,“你还拿着刀,要杀人吗?” “刚刚打算回去削掉澄城的头发。”温泌若无其事,他慢慢把刀掣出来,雪亮的锋芒在吉贞眼前一闪。 肌肤都感觉到了那阵入骨的森寒,吉贞怕温泌真要狂性大发,要去侮辱澄城公主,正要去夺刀,温泌反手一划,轻微的裂帛声中,他把她的青裙割开了,“现在想想,还是正事要紧。”他低笑一声丢开了刀。 翌日清晨,吉贞醒转,感觉到背后还有个温热的胸膛,她往后依偎了一下,没有睁眼。 温泌知道她已经醒了,在她肩头轻轻摩挲着,好一阵,他说:“我走啦。” 吉贞没有吭声,温泌停了停,正要起身,桃符到了门外,问道:“殿下,娄家那个孩子一早又来了,给他安排住处吗?” 吉贞想了想,说:“领他去给庭望作伴吧。” 温泌扳着吉贞的肩头,让她转过来,他垂眼看了她一会,不可捉摸地笑了一声:“你就喜欢这种半大小子,是不是?” 吉贞眼尾一翘,嫣然笑道:“又乖巧,又俊俏,我好喜欢。” “好。”温泌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裸着上身,下榻拿起革靴。穿戴整齐后,他回身一看,吉贞闭着眼睛,睡着了似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他在她脸颊上捏了捏,走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25 11:41:45~2020-01-28 12:1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mimi、一生一代一双人、可可一只喵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可可一只喵、小粉红爆炸、暗搓搓等你撩、荒野中的猫、fastlan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mi、顾一 5个;41693640 3个;未名 2个;熊大大的酸奶、非非、lulucoming、暖洋洋、那朵花儿、25312549、啷哩个啷、九张机、滴答、驸马公主各自安好、云胡不喜、、小看一眼、方露浓、fastlane、蜗牛爱上你、东水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一只喵 20瓶;mimi、松罻、vivi9430 4瓶;东水少 3瓶;晴时未嫣、依依、zookeeper 2瓶;菜菜、倾沁、HaHaW、喵英俊、yuri的y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今夕何夕(四) 旬日后, 澄城公主如约来到玉京宫,她也不遮掩, 进来就要找那个“有酒窝”的侍卫, 得知对方不在,澄城公主的失望都显露在脸上, 她乜斜吉贞,打趣道:“急着打发他干什么?真怕阿姐要把他抢走?” 吉贞纤手剥开荔枝,低头微笑, “他自己长腿,要到处乱跑,我有什么法子?” “看你也没什么精神,”澄城公主接过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目光只在吉贞脸上打转, 她不知想到什么, 掩嘴一笑, 走近吉贞,柔软的手臂搭在她肩头,窃窃私语, “吃不下睡不着,你是有心事呢, 还是……”她视线往吉贞腹部一扫, 意味深长地笑了。 吉贞霞飞双颊,拿起纨扇摇了摇,说:“是天气热了的缘故。” 澄城公主半信半疑, “你出宫还不到一个月,要是真有了……听说有个姓徐的中书舍人,怎么不见他来走动?” “阿姐,没有的。”吉贞的明眸定定看她一眼,强调道。 “知道了,没有就没有吧。”澄城公主也不在意,只是洒然一笑,“你不想有,也有办法的,我改日再教你吧。”她擦拭了指尖,将绫帕丢开,说:“其实我来,还要带一个人来见你——你那天走得早,有些人,没有见到。有个秦氏,你认识么?” 吉贞摇头,“姓秦的命妇多了,不知道阿姐说的哪一个。” 澄城公主看着她一笑,转而对婢女道:“叫她进来。” 婢女从外头领了名女子进来。吉贞看着她慢慢走近,施礼,起身抬头,清如芙蕖般的面孔,藕荷衫子柳色裙,额心花钿作梅形。她对男装的秦住住印象深刻,以至于对着这么一个绰约婉丽的美人,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认出来。 澄城公主笑声不止,说:“原来你已经不认得她了。还是你大度,换做我,恐怕遇着机会就要把她挖眼拔舌。”在她口中,挖眼拔舌就好像吃饭喝茶那样家常,她笑看吉贞一眼,“为了这个贱婢,戴申下了你好大的面子,你竟然不记得她了。” 在澄城公主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中,秦住住很安静,浓浓的脂粉遮住了肌肤的本色,她像换了个人,安之若素地对吉贞道:“凉州一别,已经两载,殿下还好吗?” 吉贞不答,纨扇徐徐带来清风,秦住住任二人打量,鬓发间的步摇纹丝不动。 澄城公主对吉贞道:“你那天走后,她贸贸然闯到我府上,说了一通溜须拍马的话,又要认我做母亲,我也就比她大几岁而已,哪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做个阿姐还差不多。”澄城公主假模假样地叹气,“可我又想,蝉娘你和这个女人有仇怨,我认她做阿妹,难保你不生气,所以还是要蝉娘点头才行。” 秦住住翩然下跪,对吉贞深深叩首,“妾对殿下而言,蜉蝣一般,谈何仇怨?殿下不弃,妾愿为奴为婢,侍奉殿下左右,殿下嫌妾卑贱,妾便在家中闭门不出,日夜祝祷,为殿下祈福。” 吉贞盯着秦住住被绫罗纱缎缠绕的柔软的脊梁,有一瞬,不知该喜还是该怒,最后只是牵了牵嘴角,对澄城公主道:“她要认你做阿姐,不是我,你看她好,就够了。”她眸光扫过秦住住,没什么感情地说:“你和我素无瓜葛,也不必替我为奴为婢,日夜祝祷了。” 秦住住身躯微颤,眼角沁出一滴泪,她侧过脸掩饰了一下,对吉贞道:“多谢殿下。”又转向澄城公主,“多谢阿姐。” “别急。”澄城公主失笑,一脸刁钻地说:“我答应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句话。” 秦住住有些不安,“殿下请讲。” 澄城公主乌睫一扬,藐视着她,“你来拜见我之前,已经把京畿达官贵人家的后宅走了个遍吧?你一介贱籍,没有哪位正经贵妇把你放在眼里,你投靠无门,不得已,才来求我,是不是?”见秦住住咬唇,正要开口,澄城公主高喝道:“有一句假话,就别指望我收留你!” “是,”秦住住破釜沉舟,“殿下说的没有错。” 澄城公主快意大笑,“可怜的东西,果然你也只配跟着我了。”戴申的爱妾投靠自己,澄城公主很解气,很得意,她招手,令秦住住走到自己面前,手指在她脸颊上怜惜地一拂,赞叹道:“多美的娘子,可惜男人靠不住。你醒悟的还不算晚,”说是认的义妹,她把秦住住当成奴婢般颐指气使,“出去吧,”她雪白的手指对秦住住挥了挥,“别打扰我和蝉娘说话。” 秦住住俯首帖耳,离开了厅堂。 澄城公主不再看秦住住的背影,对吉贞说:“她是北里的官伎,你知道吗?” 吉贞摇头,和秦住住那些龌龊,好像上辈子的事,想起来只觉得陌生和无稽。她是没把秦住住放在心上,只说:“若非那样的身份,怎能这样机巧善变?” “也是。”澄城公主嗤笑一声,“可惜瞎了眼,跟了那样一个男人。” 秦住住的身份,能得戴申宠爱,其实已经是万幸,吉贞瞥澄城公主一眼,“阿姐恨戴申吗?”毕竟她的几任丈夫都是直接或间接死在戴申手上。 “不恨。”澄城公主很干脆,“男人死了,再找一个就是了。或者就不找,难道陛下能缺了我吃喝?”她把茶瓯放在案上,狡媚的眼眸看向吉贞,“武威郡王和崔氏联姻了,你可听说?” 吉贞的扇子“啪”一声落在地上,她怔怔望着澄城公主,红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最后只是摇摇头。 “怎么,还余情未了吗?”澄城公主同情地微笑,继而点头,“毕竟是第一个男人,也对。等你像我这样,管他谁嫁谁娶,都不会放在心上了。”她替吉贞把纨扇捡起,手指掸了掸上头蝶恋花的刺绣,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崔家自己传出来的消息,已经纳完采,应该是准了。也许怕朝廷知道要阻挠,所以打算先斩后奏吧。” 吉贞把纨扇接过去,紧紧攥在手中,有一阵没动作。 “可怜的东西。”澄城公主又轻声说着,遥视在外头廊芜下孤身而立的秦住住,她的柳色裙被夏日的风吹得如同波纹般荡漾。这也是一朵没有根的浮萍呐。澄城公主苦涩地一笑。 澄城公主离去后,吉贞坐在堂上想了一阵心事,桃符领着伏大娘子神色张皇地走进来,说道:“殿下,郭氏来人,称伏尚书突染沉疴,命在旦夕,要接伏娘子回去。” 伏娘子眼含清泪,叫了声“殿下”,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郭家来的什么人?在哪里?”吉贞猛然坐起,一脸冷肃。 桃符道:“说是郭使君的侄儿,名叫郭罡,带了几十名侍卫与家奴,在宫外被庭望拦住了。” 吉贞冷笑:“来这么多人,是要接人,还是来抢人?伏尚书抱病,伏家没人来接,要他们来接?”命桃符将伏娘子扶起,吉贞安慰她几句,当机立断做主道:“派人去京城探视伏尚书,若真是重病,令姜绍调一百名禁军,来蒲城接伏娘子回去。” 桃符问:“宫外那些郭家的人……”她一脸惴惴,“那些人看着都凶得很,奴怕庭望拦不住。” 吉贞也是怕郭氏胆大妄为,要强闯玉京宫,来不及细想,命信使立马往京城而去。玉京宫顿时鸡飞狗跳,那娄焕之才来几天,每日黯然神伤,无暇来拜见吉贞,此刻见宫外人马伫立,虎视眈眈,也吓一跳,奔来厅堂,自告奋勇道:“殿下,京城太远,学生可以先去蒲城县衙借兵来守卫宫门。” 吉贞在忙乱中看了娄焕之一眼,奇道:“你认识蒲城县令?” 娄焕之道:“学生是从蒲城县学被荐去国子学做生徒的,曾经见过蒲城令。” 这样一个哭唧唧的少年竟也有如此勇气,吉贞不禁要对他侧目,遂点头道:“可以,你会骑马吗?” “不会。”娄焕之汗颜,“我可以跑着去,我跑得快!” 吉贞闭了一下眼,无奈地说:“那你从角门出去,路上小心。” 天色很快黑下来,桃符在堂上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时去角门上张望,始终不见娄焕之身影,那郭罡在宫外叫嚷个不停,要进来谒见清原公主。桃符走回厅堂,不见吉贞身影,四处寻找,见吉贞坐在后苑池塘边,对着一池子影影绰绰的荷叶枝干出神。流萤在她裙裾间上下飞舞,最后停落在鬓边,如花钿般忽明忽暗。 桃符有些担忧,“殿下,娄焕之还没回来。” “一来一回,要些时间。”吉贞这才动了一下,她偏头看了看天色,“兴许天黑迷路了,他毕竟还小。”一说娄焕之,又想起戴庭望,吉贞振作精神,对桃符道:“有别的侍卫在外面,让庭望回来,刀枪无眼,别伤着他。” 桃符称是,虽然对武威郡王十分有成见,此刻还是不得不感叹,“郡王在就好了,有他在,我们也不用这么手忙脚乱了。” 吉贞的声音顿时冷了,“他是神仙,能以一敌百吗?快去叫庭望回来。” 桃符奉命,到宫外背人处对戴庭望招了招手,戴庭望才听着郭罡大放厥词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上去搠他一刀。他忍着气,哼一声,收刀便要往宫门里去,背后却大喇喇搭上一只手,那郭罡冲着戴庭望的脸一笑,说:“好小子,是殿下传你?我有事要启禀殿下,正好和你同去。” 他怕夜长梦多,不多时要有救兵来,索性大起胆子,将戴庭望胳膊一扯,就要拉着他一起踏过门槛。忽觉眼前寒光一闪,郭罡遍体冷汗,慌忙躲开,保住一条手臂。 戴庭望横刀一挥,鄙夷地骂道:“长得跟猪一样,也敢去污殿下的眼。” 郭罡大骂道:“怎么你们殿下还是冰清玉洁的节妇么?听说清原公主不思修道,来蒲城后日日与澄城公主厮混,玉京宫中蓄了无数面首,疑有许多突厥余孽,沙陀奸细,我正要进去一探究竟,为国除害!” 郭氏的家奴蜂拥而上,将郭罡扶起,也亮出兵刃,要硬闯玉京宫。郭罡见玉京宫侍卫被家奴一顿痛殴,宫门大开,他插着腰惬意大笑,正要亲自擒拿了戴庭望,不意被人一脚踢中腰眼,滚落到台阶下,戴庭望大喜,来不及去看是谁出手相助,正要一刀敲昏郭罡,却被人揪住后领扯到一边。 来人呵斥道:“庭郎,你还胡闹?” 戴庭望愕然,欢欣未及眉宇间,先惊声叫出来:“叔父!你怎么来了蒲城?” 戴申拧眉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人群外一名骑在马上的女子也跳下马来,轻盈地走到郭罡面前,一脚踩在他胸口,她俯身打量着郭罡,笑嘻嘻道:“咦,果然长得好像猪呀,真不愧姓郭。” “寿光县主。”桃符恍如隔世地看着这宛如天降的两个人,还有戴申随行的数百名侍卫。郭家家奴见黑压压的铠甲侍卫围上来,都变了脸色,护着郭罡后退。桃符顿时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堆起笑容对寿光道:“多谢县主解围。” 第32章 今夕何夕(五) 戴申宛如天降神兵, 惊退了郭罡,安抚了玉京宫众人。戴庭望想到若非戴申赶到, 恐怕玉京宫的宫门都要被郭罡踏平, 深感自己力薄,一时有些沮丧, 跟在戴申后头进了厅堂,见吉贞坐在堂上,一张面孔被昏暗的灯影照得宛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他禁不住露出笑颜,快步走到吉贞身边,小声说:“殿下,他们走了。” 吉贞在戴庭望手腕上一按,将他拨至一边, 目不转睛地看着并肩而来的戴申与寿光。 戴申与吉贞亦是凉州一别后再未谋面, 见惯了惊涛骇浪, 他对曾经和自己有过婚姻之约,终究还是失之交臂的骄矜公主并没有许多恨,颇平静地看一眼吉贞, 他恭谨地行礼,“臣戴申见过殿下。” “蝉姐, ”寿光穿戎装, 手里把玩着马鞭,她灿然一笑,像个凯旋而归的儿郎, “我刚刚替你臭骂了郭罡一顿,这个礼,可以免了吧?” “多谢你救命之恩,”吉贞不以为忤,骄纵的寿光自幼就和吉贞不和,见她平安回来,吉贞宽慰之余,也忍不住要刺她一句,“滕王妃在京中整日以泪洗面,怕你要和流民为伍,衣食无着,我看你过得很好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苦?”寿光抢白了她一句,玩弄够了那只马鞭,她脑袋一歪,瞥一眼戴申,唇边含着骄傲又甜蜜的笑意,“辛亏我遇到了他,才脱离了险境。” 寿光的一举一动,分明是要引人遐思,戴申走开几步,摆脱了寿光如密网般情思缠绵的视线,正色道:“臣在广州巧遇县主,因为战事胶着,顾不得送县主回京。县主这几个月来都住在广州驿馆,有婢女服侍,衣食无忧。战事暂时平息,臣进京述职,顺带送县主回来。” 见他撇清,寿光嘟了嘟嘴,眼里闪过一丝不快,却没有再开口。 戴申又道:“臣听闻殿下已经着人往京城去调兵,要接伏娘子回京?不如请县主就在蒲城暂歇几日,待京中来人,再和伏娘子同行。”他感觉到寿光在背后拼命瞪自己,却目不斜视,继续说:“臣脚程快,县主这一路来,时常抱怨赶路辛苦,正好借机休养几日。” 寿光身体绷紧了,抓着马鞭急道:“我不辛苦!” 戴申不为所动,“县主是女子,臣身边都是将士,同食同宿,于礼不合。” “鬼话!”寿光气得甩了一下鞭子。 “寿光,你放肆。”吉贞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 “臣告辞。”戴申秉持着一颗铁石心肠,不顾寿光投来含泪的目光,对吉贞拱了拱手,便往堂外去了。 寿光僵立在原地,泪水凝结在眼眶中,没有落下来。吉贞对着她缓缓摇头,寿光眼睛一转,忽而如盛放的芍药般绽放笑颜,她不服输地对吉贞扬起娇艳的脸庞,说道:“阿姐,我去送他。”如翩飞的蝴蝶般便追了出去。 “去送送你叔父吧。”吉贞看着这一场闹剧,却没有要笑的心思,她阴郁的眼眸看向戴庭望,带点温柔的意味,“你有两年多没有见到家人了。” “殿下,臣会看着寿光县主,不让她跟着叔父乱跑的。”戴庭望不知道吉贞突然的忧郁从何而来,只能自作聪明地抚慰她。 吉贞被他逗笑了,“傻孩子,”她微笑着说,“他要走了,快去吧。” 戴庭望满腹心事地走到宫外,正见寿光和戴申在告别。红纱灯笼散发出的光晕笼罩着两个人,如梦如幻,寿光清脆刁蛮的声音也添了柔和的情致,少年暗藏情思,突见这一幕,心中萌动,也定住了。 寿光皓白的牙齿轻咬殷红的嘴唇,连日赶路,她也消瘦不少,多了点楚楚动人的风姿。妩媚的眼眸不躲不闪地盯着戴申,她调侃他:“你这么急着甩脱我,是要去看什么人么?” 戴申黑眸看她一眼,摇头道:“臣没有家人了。” “没有家人,有情人。”寿光偏过脸,眼眸在睫毛下悄悄地观察他。 戴申没有否认,声音却温和了些,“县主一路吃了不少苦,早点回去歇着吧。” “我送你。”寿光见戴申要上马,从他手里抢过缰绳,她亲自替他牵马,走了两步,回首笑道:“在广州时打南诏人,九死一生,你把马让给我,我铭记在心,替你牵马算什么?等回京,我要请我的父王亲自去你府上致谢。” 这样热烈的情意,戴申也不好再冷着脸,他微微地笑了一笑,没有像寿光那样滔滔不绝,把满副的心意急巴巴地捧到人前——他只是顺从了她的心意,踩镫上马,垂眸看她一眼,“县主,京城再见。” 这寥寥几字,已经十分难得,仿佛突然有了某种秘而不宣的约定,寿光眸光一亮,将缰绳往高里轻轻一抛,戴申稳稳抓在手中。 寿光的笑声如欢快的清泉,穿透了浓重迷离的夜色,“京城见。” 戴庭望被她的笑声提醒了,他走下台阶,快步到了戴申马前。戴申勒马,这才留意到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的少年,看着那张逐渐清晰,青葱英朗的脸庞,他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写信让你父亲要你回去吧,在这道观里混日子,你开心得很么。” 戴申一来就要摆起叔父的架子教训人,戴庭望不仅不肯听,还梗起了脖子,他也快和成人一般高,退后两步,沉着又坚定地看着戴申,“我不回去。” 戴申哂笑一声,怜悯地摇头。傻,他想。可是戴度和自己分明已经决裂,此刻唯有仇恨,没有亲情,戴庭望要被清原利用,又与他何干呢?这么想来,戴申顿觉自己多事,只说一声“再会”,便率士兵策马而去。 戴庭望怏怏走回宫中,满腹少年心绪无处宣泄,他在殿前徘徊了了一会,抬眸看去,殿内烛火煌煌,却已经空无一人。他举目四望,见吉贞正在环廊上徜徉,夜风牵动她的裙裾,如斩断红尘御风而去的仙人,又如一抹恋恋不舍彷徨无依的幽魂。 她停下来,远远看着他。戴庭望看不清她的面目,又莫名觉得她的眼神忧郁又怅惘。 少年的思绪如波涛,在胸中猛烈地激荡,一股熊熊的火自胸腔烧到了脸颊,他快步走过去,昏头昏脑,莽莽撞撞,展开双臂将吉贞紧紧抱住,大声说:“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陪着你,保护你!” 吉贞错愕了一瞬,仓猝后退,要把戴庭望的手推开,戴庭望抱得很紧,她情急推不开,怕他还要造次,冷声斥责道:“戴庭望,你睁开眼看看我是什么人!” 戴庭望混乱的眼神终归恢复清明,那声毫不留情的斥责让他有些难过,又有些愤懑。他沉默地放开手,低声道:“殿下。” 吉贞余怒未消,瞪了他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转身往殿内走。 夜色掩饰了戴庭望发烫的脸,他执拗地跟在她身后。这环廊又长又弯,吉贞越走越快,戴庭望也跟着她东绕西绕,到了殿前,他又扯了下她的手臂,随即放手,“殿下,你别再想着他了。”他赌气似的说:“他对你不好。” 一看他满脸孩子气,吉贞的怒气也消弭了。她哭笑不得,睇他一眼,“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我知道!”戴庭望埋怨地看她一眼,架不住窘迫,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吉贞和戴庭望在廊上拉拉扯扯,桃符看了个七七八八,咋舌之余,难免觉得好笑,见吉贞一脸烦恼地坐在灯下,她送了一盏茶来,还没说话,憋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怕吉贞要骂,她忙捂住嘴,假咳几声,总算端正了脸色,说:“这孩子今天也是疯了。” “别说了。”吉贞微恼。 “哎呀,”桃符看一眼刻漏,“娄焕之还没回来。”娄焕之好歹也是丹州刺史的庶子,若真走失了,也不是玩笑的,桃符不等吉贞发话,忙命左右出去寻找,嘴里犹自嘀咕,“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她满肚子的话,百爪挠心似的,哪憋得住,高举烛台走进室内时,又聒噪一句:“殿下,估计这几天庭望都羞于见人了,看他可怜,你可别骂他呀。” 吉贞“唰”一声将帷帐扯下,合衣卧倒,桃符隔帐听了一会,没有丝毫动静,以为她是熟睡了,便悄然离去。 翌日,吉贞用过早膳,才又想起娄焕之来,问桃符人找到没有。 “昨夜回来了。”桃符逡了吉贞一眼又一眼,那股促狭劲还没过去,她拖着长长的调子叹气,“可怜的焕之,殿下昨晚只想着我们庭望,都把他忘到脑子后头去了。” 吉贞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只说:“他是走回丹州去了吗?” “倒也不是,是去找蒲城令的路上出了点事。”桃符在额头上一拍,不胜烦恼,“说起来……殿下,咱们宫里又多了位不速之客。我传他和焕之一起来见你吧。”这一个“又”字,余韵悠长,桃符苦于宫中寂寥,对最近的人来人往,简直兴奋难耐。 “叫他来。”吉贞满腹疑窦。 桃符才收起碗筷,娄焕之便来了,他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却走得飞快,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跨过门槛,正要叫殿下,背后却被人一把抓住,丢到一边,那人越过他先走了进去,跪地叩首,“殿下!”声音如云外的青雀般雌雄莫辨,清亮悦耳。 “你是什么人?”吉贞猝不及防,劈头便问。跟随娄焕之闯进来的少年,还跪在地上,仰头对吉贞咧嘴一笑,吉贞审视着他比中原人深刻的轮廓,不禁拢起眉头。 “殿下,奴的名字叫做包忽里,从小被包春收养,是他的儿子。”少年丝毫不畏怯,朗朗地说,“武威郡王说殿下最喜欢英俊听话的小子,所以叫奴来服侍殿下。” 吉贞漱口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她将茶瓯重重地往案头一撂,怫然道:“滚回去!” “殿下!”娄焕之见包忽里被骂,立即诉起苦来,“学生昨日要去蒲城县衙搬救兵,路上遇到这个蛮子,他非要学生先领他来玉京宫,学生说不可,玉京宫被强敌环伺,急需救兵,他说自己可以一敌百,完全不把郭罡那些人放在眼里,定要先跟学生来宫里驱敌立功。” 包忽里也气呼呼的,转脸责备娄焕之,“你磨磨唧唧话好多,要是乖乖领我来,那些人必定被我三拳两脚全都赶走。” 娄焕之反唇相讥,“你怎么不跟殿下说,你把我打晕了,自己也迷路了,害的我没搬来救兵,殿下险些罹难……” 吉贞深深吸口气,打断他们两个的童言童语,“都下去。”见那包忽里麻利地起身,一副到了自己家的姿态,吉贞声音冷得像冰渣子,往门外一指,她说:“你,回范阳去。” 包忽里眨了眨眼睛,“殿下,郡王把奴送给殿下了。” “你们郡王的大礼,我不敢收,”吉贞对桃符喝道:“去叫庭望把他丢出去!” “殿下,”桃符忍俊不禁,“庭望从一早就没出过房门,饭也不吃!” “那叫别的侍卫……”吉贞话还没说完,那包忽里已经眼睛一转,窜出门外溜得不见人影,只有满脸委屈的娄焕之立在面前,吉贞闭眼,揉了揉额角。“桃符,”她气若游丝,“去打听京城的人什么时候到,把寿光和伏大娘子接走。还有,伏沛的病到底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一百个美少年我也能消化掉! 第33章 今夕何夕(六) 信使自京城而来, 果然伏沛突染恶疾,缠绵病榻, 伏大娘子慌了神, 草草收拾了行装,跟随着伏氏的奴役, 被禁军护送离开蒲城。寿光也随行返京。 这两人一走,无疑去了不少麻烦,桃符暗自庆幸, 见包忽里整日在玉京宫上蹿下跳,也懒得去理会他了。这日澄城公主又遣家奴来,请清原公主赴宴,桃符得了信,一边往跨过门槛, 颇有先见之明地宣布道:“殿下, 若这次去了还是像上回那样, 奴可不要去了。” 澄城公主上次造访玉京宫时已经提了这事,是要借机把秦住住引荐给众人。吉贞心里有数,笑道:“她要唱戏, 我们只是去搭台子,看看热闹也好。” “咱们宫里还不够热闹吗?”桃符嘟囔。 吉贞顺着她的目光, 看见包忽里和娄焕之两个狗撵兔子似的满院子撒欢, 娄焕之狼狈逃窜,奔到戴庭望门外喊叫他救命。包忽里插着腰哈哈大笑。 吉贞凝神看了一阵包忽里。疑惑连日不散,她独自思索。 桃符在门外看了一阵热闹, 笑得直打跌,她讲给吉贞听:“包忽里说焕之是女孩儿,非要扒他的衣裳,被庭望和焕之两个合力把他按倒在地上,要扒了他的单袴看个究竟呢。” “他肯出门了?”吉贞瞥一眼窗外。她说的是戴庭望。 戴庭望于她而言,还是个孩子,当时觉得尴尬,此时再提起,已经波澜不惊了。 “毕竟小呢。”桃符犹带笑容,“憋不了几天。” 戴庭望嘴上嚷嚷得厉害,其实心不在焉,把包忽里按倒后,任娄焕之和他撕打,视线早不由自主飘到了殿里。见桃符站在门口,面朝里面说话,不时看过来一眼,戴庭望立即明白她是在说自己,脸上又烧起来,丢下两个同伴,独自走开了。 翌日,吉贞要往澄城公主府去,戴庭望鼓起勇气,一早便在殿外候着,岂料吉贞没有露面,桃符来说:“殿下不带侍卫随行,你在宫里玩吧。”戴庭望一颗心好似遭了痛击,又沉重,又酸涩,低头嗯一声,便闷闷不乐地走回去。 吉贞只做没有看见,上了马车,才叫启程,忽觉车身一震,包忽里爬上了车辕,回头笑道:“殿下,奴护送你去。” 吉贞一看他自作主张,眉头先拧了起来,包忽里若无其事,催促车夫道:“快走,快走。” “殿下,”桃符压低了声音,包忽里整天装的天真无邪,但桃符总觉得这个孩子是个鬼精灵,而且爱偷听偷看,桃符很头痛地对吉贞抱怨,“武威郡王送你一个男孩子……这样好奇怪呀。外面闲话已经挺多的了……” 吉贞一哂,“他可能觉得我的名声还不够坏吧。” 再次到澄城公主府,吉贞见到那些赤膊短打的健仆,已经见怪不怪。澄城公主是依旧的纵情酒色,秦住住坐在她下首,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戴着满头珠翠,穿着锦绣衣裳,她淡然面对着来来往往的突厥奴隶,无比的镇定和自如。桃符是深知她是什么货色,凑在吉贞耳边啧啧道:“殿下你看,果真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吉贞莞尔,“你是该向她学一学。” 桃符啐了一声,以示鄙薄。 席至一半,澄城公主放下金瓯,目视娄氏笑道:“夫人看我这位新认的阿妹如何?” 娄氏恭维道:“殿下的义妹,自然金玉之质,不是我等俗人可以比肩的。” “既然觉得好,夫人可否替她保媒?”澄城公主神色认真地问。 娄氏一僵,停了筷子,“殿下?” 澄城公主笑道:“听闻戴将军暂居丹州时,得娄太守庇护,颇感念太守恩德。我想要把这个金玉之质的阿妹许给戴将军,不知道夫人能否出面说和?” 娄氏一脸为难,“太守只是与戴将军有旧,但并非人父母,这种事如何做得了主?况且妾也不知道这位秦娘子的出身来历……” 澄城公主既然开了口,便不允许她推诿,“她的相貌气度,夫人已经亲眼目睹,至于身份,是我的义妹,还不够吗?” 娄氏被她逼得左右支绌,迫不得已,只能暂且行缓兵之计:“待妾回家与太守商议……” “夫人想知道秦娘子的来历?”一阵笑声传至堂上,寿光穿过人群,走到澄城面前,将秦住住打量几眼,她转而对娄氏道:“平康里南曲十字街,有户姓秦的人家,豢养了一名女儿,教习了她琴棋书画,本打算靠着她攀龙附凤,谁知她十多岁时就随外面的野男人私奔了,置假母的养育之恩不顾,我听着秦母的描述,似乎和阿姐你新认的义妹有几分相似呢。”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秦住住饶是脂粉涂得厚,也能看出微微变了脸色,身躯抖动了一下,她一言不发。澄城公主见寿光来搅局,唇边扯出一丝冷笑,“茂英,我有请你来吗?” 寿光撇嘴道:“你请了蝉姐,为什么不请我?”她看向秦住住,笑得娇艳:“北里的官伎都堂而皇之坐在你的宴席上,我不能来?” 澄城公主是真动了怒,讽刺道:“哦,我这个阿妹出身清白,你说什么北里,什么官伎?堂堂县主,未出阁的娘子,把这些词挂在嘴上,你不嫌羞耻吗?” 寿光面有不忿,随即往澄城身边一坐,挽着她的手臂笑眯眯道:“阿姐,我跟你说笑的,你怎么当真?”她饱满的红唇微微一弯,那是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我是听说你认了义妹,才特地来道贺。你的姊妹,不就是我的姊妹?于情于理,她该敬我一杯茶吧?” 宴席上歌舞俱停,所有的宾客都把探究的目光投在秦住住与寿光身上。澄城恼怒,沉声道:“住住,寿光县主说了许多话,口渴了,你倒杯茶给她。” “是。”秦住住轻声应答,沏了一盏茶,恭恭敬敬送至寿光面前。 寿光死死盯着她,见澄黄的茶水到了眼下,她垂眸微微一笑,接过茶水,却毫无预兆地扬手泼到秦住住脸上。滚烫的茶水瞬间将秦住住的脸颊烫的通红,她惊呼一声,倒退了几步,淋漓的茶汤连衣襟都打湿了。 “呀,”寿光俏皮吐舌,转而对澄城道:“阿姐,我一时看岔眼,把她当成了北里那个秦姓的官伎,你不怪我吧?” 澄城气得手指簌簌发抖,她一把推开寿光,怒道:“你给我滚出去!” 寿光满不在乎地一笑,丢下茶瓯起身。经过秦住住身侧,见她睫毛上还挂着茶叶梗子,嘴唇咬得快要沁出血来,更显得凄楚动人。寿光满心的嫌恶,鼻子里哼笑一声,贴近她耳畔,低声道:“听说戴申以前为了你羞辱清原公主?我今天也羞辱了你,你回去可以如实告诉戴申,看他敢拿我怎么样。”指尖拈起秦住住发鬓上的茶叶,她欣赏着对方红肿的脸颊,眼眸中锐光一闪,“后天我和我的父王要去见戴申,最好别让我在他家看到你。” 将秦住住一通冷嘲热讽,寿光扬长而去。 好好的宴席被寿光搅得鸡犬不宁,澄城脸色难看至极,见秦住住行迹狼狈,也觉可怜,命她去找医官敷脸。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澄城丢了碗箸,兀自生气,一名英俊的奴隶上来揽着她低声说笑,澄城略微露出一点笑容,问吉贞道:“你那里有个侍卫……” 吉贞顿了一下,笑道:“已经将他打发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是他。”澄城虽然对“有酒窝”的侍卫一见倾心,但也不至于非他不可。将上下其手的奴隶推开,她笑道:“是另外一个,据说是朔方节度使的嫡子,年纪大概十五岁。” 澄城荤素不忌,简直令吉贞瞠目。她讶然笑道:“阿姐,他还小。” “我知道。”澄城微笑,提起戴庭望,眼中并无狎昵,“我在陇右时,就曾听说过这个孩子的美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他若在,蝉娘可命他来拜见我。” 吉贞暗叫庆幸,没有令戴庭望随行。她心头一动,对桃符道:“叫包忽里来拜见阿姐。” 包忽里神气十足地来到堂上,先拜见了吉贞。他也生得英挺,初见面的人,只会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澄城公主见他一举一动间,手臂和大腿上都有微贲的肌肉线条,而且活泼可爱,顿时心醉神迷,脸上先笑起来:“这个也好。” 吉贞笑道:“阿姐觉得好,送给你了。” 包忽里以为有好酒好菜伺候,谁知道一脚踏进龙潭虎穴,吓得目瞪口呆:“殿下,你怎么能把奴送给别人?” 吉贞道:“你主人把你送给我,现在我是你的主人,我把你转送给澄城公主,有何不可?” 包忽里气得大叫:“你不是我的主人,我要回去找我阿耶!” 澄城公主捧腹大笑,对包忽里招手道:“要阿耶做什么?这里有琼浆玉液,珍馐美味,你来尝尝。” 包忽里好像闻见蜜的蜂儿,看见金瓯里的流霞酿,便移不动眼珠,晕头转向走过去,被澄城公主接连灌了几杯下肚,脸也红了,眼波也荡漾了,又被一双柔荑摸得浑身燥热,粗鲁地扯了扯领口。 澄城公主作乱的手在他下面探寻了许久,突然脸色一僵,一个巴掌将包忽里扇开。 包忽里醉意朦胧中平白挨了一巴掌,眨着水润的眼睛,他奇道:“殿下,奴下面没有的,你摸什么?” 吉贞慢慢把脸转向桃符,从桃符扭曲的脸色中,她看出桃符是在拼命压制嗓门里的惊呼。 转送包忽里一事就此折戟沉沙,澄城公主吃了好大一个瘪,心情更坏,吉贞也只能告辞。回玉京宫的途中,包忽里还在车辕上摇头晃脑,哼着契丹小调。桃符在车里猛地抓住吉贞的手,“殿下,他是个……” “阉人。”怪不得。吉贞睨着外头包忽里的身影,半晌,突然冷嗤一声,“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包忽里,你进来。”吉贞冷不丁说道。 包忽里奉命爬进车里,他还在回味流霞酿的滋味,猛一抬眼,看见吉贞正眯眼看着他,包忽里被她那犀利的目光看得不寒而栗,打了个酒隔。 “酒好喝吗?”吉贞微笑。 “好喝。”包忽里酒意上涌,乖乖点头。过了一会,他勉强找回一丝警觉,“殿下,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你是契丹人,怎么会被去势?”吉贞柔柔地问,要和他谈心的语气。 包忽里对去势两个字并没有丝毫反应,他早习惯了,因自己自幼就是这样,没什么可抱怨的,“奴唱歌好听,首领怕奴长大后嗓子要坏,所以小的时候就骟了。奴是十岁时流落到河北,被阿耶收养的。” 是契丹阉伶。吉贞豁然开朗,又问:“河东河北,像你这样的多吗?” “奴这样的?”包忽里懵懵懂懂,用指尖点了点自己鼻头,“殿下是说,像奴这样漂亮的,还是奴这样没有鸡……” “住嘴!”桃符尖叫。她指着包忽里,羞愤欲死,“不许说那个词!” “巴的?”包忽里把后半句说完,才一本正经地向桃符请教,“哪个词?” “像你这样的阉人。”吉贞道,她盯着包忽里,慢慢提醒他,“契丹来的,突厥来的,兴许还有安南人……” “没有!”包忽里水亮的眸子一转,嘻嘻笑道:“阿耶就收养了奴一个,没有兄弟!”说完,他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殿下,奴困了。” “滚出去。”吉贞看他一副惫懒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回到玉京宫,戴庭望正在宫门口翘首等待。车身刚一停,车辕上打盹的包忽里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戴庭望视若无睹,从他身上跨过去,对吉贞道:“殿下,京里有消息来,伏沛死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吉贞俯身正要下车,也顿了一下。看入无边无垠的夜色,她心中有些不安之感。 “伏家怕要乱成一团了。谁知道郭罡会不会也去找麻烦。”桃符对伏大娘子颇有好感,闻言也犯起愁,“一家全是女眷,没人做主,真可怜。” “我们去伏家看伏大娘子。”吉贞说。 作者有话要说:  说鸡不说巴,文明你我他! 第34章 今夕何夕(七) 元龙十年初夏, 伏沛自东川逃回京都不过一年,便病逝于私邸。清原公主一行抵达伏府时, 伏氏才刚开始发丧, 家奴将讣闻依次送至皇宫与伏沛的各位同僚家中。吉贞走进才搭设好的灵堂,见满眼素白, 伏沛的夫人搂着两名年纪尚幼的女儿痛哭,唯有伏大娘子如一株柔弱但坚韧的蒲苇,面色惨白地挺立在棺椁旁。 “殿下, ”伏大娘子对吉贞施礼,她眼泪已经流干,眼皮发涩,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殿下为了小女舟车劳顿, 让小女如何报答?” 吉贞曾经恨伏沛懦弱, 但他已死, 又面对这满堂的孤儿寡母,苛责的话哪还说得出口。见伏大娘子着实羸弱,她伸手扶了一把, 柔声道:“使君为国朝效力,一片丹心, 苌弘化碧, 是陛下要感念你们。” 见伏府来回穿梭的都是家奴,尚无宾客,吉贞正要问伏大娘子是否将噩耗禀告皇帝, 便听家奴走进来,说道:“陛下遣徐舍人来了。” 吉贞放开伏大娘子,转身回眸,见徐采官袍外罩了白麻丧服,被奴仆领着,快步穿过庭院,走至堂外,他蓦地看见吉贞,身形停滞了片刻。 凝视着吉贞,徐采待要开口,伏夫人已经领着三名女儿迎了出来,徐采将话咽了回去,转而深深躬身,对伏夫人还了一礼,说道:“夫人节哀。” 见到宫里来人,伏氏一颗心被悲伤所攫,崩溃痛哭,“徐舍人,我家的夫君,是被奸人所害,无辜枉死,还请舍人通禀陛下,替妾和三个孤女做主!” 徐采的袍边被扑过来的伏氏攥在手里,摇晃得站都站不住,他也顾不得避嫌,将伏氏扶起来交给家奴,温和地说道:“夫人,伏公病重之时,在下已经将伏公的医案原封不动转呈陛下,并交由御医审查,的确是因痹症所致,两气虚衰,外邪侵体,药石罔灵,与他人没有干系。”他顿了顿,“陛下欲追赠伏公为剑南郡公,特旨日后伏大娘子若有子息,可承袭爵位。” “徐舍人不必多说了,”伏大娘子沙哑的声音打断徐采,纤柔的眉目染上一层果决沉郁之色,“我们都懂得,多谢陛下圣恩。” 徐采心下愀然,面对一群女眷,也不好多劝,正呆立间,听见外头人声喧哗,已经陆续有宾客陆续而来,徐采退至角落,此时,方才有机会仔仔细细看吉贞一眼,“殿下……近来可好?” 吉贞点头,简略地说:“都好。” 徐采看着吉贞,“臣听闻郭罡率刁奴到玉京宫外大闹……” 吉贞笑道:“你的消息真是灵通。” “是前几日戴申进宫述职,在陛下面前提起来……”徐采说着,见几名衣袖掩面的朝臣已经嚎啕着走进来,他们的说话声立即被淹没在嘈杂之中,徐采往堂外指了指,“殿下,出去说话?” 两人前后来到堂后的廊芜下,此处草木葱郁,行人不多,吉贞命桃符在远处等候,她捡个遮阳的地方坐了,问徐采:“戴申在广州,陛下传他回来干什么?路途这样远。” “也不是陛下要传他,”徐采解释,“是朝臣们三天两头上奏疏,称戴申曾有叛逆之举,怕在广州日久,又生反心,须得时时耳提面命,令他不可忘记陛下宽恕之恩,”徐采说到这里,无奈地一笑,“总之故意折腾他就是了。” “照你看,戴申是真心归顺还是假意呢?”吉贞道:“你和他共事多年,该是了解这个人的。” “殿下问臣这话,”徐采难得语气中露出锋芒,“不仅是疑心戴申,还是疑心臣吗?” 他这么单刀直入,是心里很不快了。吉贞有些难堪,辩解道:“只是问戴申。” 徐采悻悻道:“归顺便是归顺,没有什么真心假意。今日真心,明日可能变卦,今日假意,也难保日后看清形势,就此臣服,直到忍无可忍……殿下想这些没有用的,他此刻是柄好用的剑,这便足够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吉贞道,“当初陇右兵作乱,京畿及三辅饿殍满地,多少百姓遭到朱邪诚义屠戮?二十年内,百姓都对会对陇右兵的残暴记忆犹新,他便是有二心,也难成事。”吉贞说着冷酷的话,唇间却含着丝微笑,“说起来,我还要感激他在玉京宫出手相助。” 徐采也回忆着戴申面圣时的一言一行,他说:“戴申和以前不一样了。心思更深,行事也更谨慎了。” 吉贞道:“目前暂且算是好事吧。” 徐采点头,“陛下问过岭南军情,已经下旨令戴申即日便返回广州,进击安南,驱除夷獠。” 当日诸镇联军,十数万人马,反而一败涂地,如今戴申麾下不过三万人马,势单力薄,要驱除安南与吐蕃联军,更是胜率渺茫。吉贞并没有报很大希望,只缓缓点头。 徐采看着吉贞,忍不住道:“殿下回京,尚未见过陛下,稍后可要同臣一起进宫见陛下?” 吉贞却说不必,“我这趟来只是看望伏大娘子。”她无奈地摇头,“说了要精心修行,不好再沾染朝政了,省的言官又要啰唣。” 徐采是自始至终也不明白吉贞为什么好端端要去蒲城,“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又何必作此颓丧之举?” 吉贞沉默,日头西行,照在脸上,她举起纨扇遮在额前,阴影中的睫毛一闪,抬眸看向徐采,“人命关天,不敢轻忽。” “谁的性命……”徐采话还没说完,两人同时闻得厅堂传来一阵吵闹,伴有伏夫人的哭骂,徐采深知不妙,忙往灵堂而去,见那死皮赖脸的郭罡又率豪奴来到伏府,口中自称小婿,要替伏府主理丧事。 伏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骂道:“我连你认都不认得,谁是你的丈母?这疯人走错了门,还不快快将他打出去!” 郭罡在玉京宫外被打得抱头鼠窜,此刻耀武扬威,“丈母,伏尚书生前向在下的伯父亲口许下婚事,兴许死的太快,没来得及告知丈母,小婿此刻来告知一声,请伏大娘子不必理会丧事,绣好吉服安心在家待嫁便是了!” 伏夫人眼前一黑,扑上去就要去和郭罡拼命,伏大娘子拉住伏夫人,挺身而出,她的脸颊比身上的丧服还要惨白,声调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抖动,她眸光依次扫过堂上众人,“我去蒲城之前,父亲精神尚且健旺,我禀明父亲,有遁入空门之念,父亲已经准许,从未提过什么婚事。”她断然举起铜剪,乌黑如瀑的发丝顷刻间断裂,飘落在棺椁与地上,“父亲已经去了,小女也要请诸公替做个见证,小女今日起便遁入空门,此生绝不再嫁。” 这一番话,既凄楚,又刚烈,堂上诸人,呆愣半晌,忙劝她不必如此,伏大娘子心意十分坚决,伏夫人亦称道要携另两名女儿回故乡,守孝三年,绝不议婚事。丧事上又遭此变故,众人唏嘘,郭罡碰了个壁,只得愤愤而去。 吉贞触景生情,难免伤神,伏大娘子莲步移至吉贞面前,盈盈拜倒:“殿下,昔日玉京宫庇护之恩,小女下辈子再报答。” 吉贞道:“娘子,你即便这样,郭佶也未见得会放手。” 伏大娘子含泪笑道:“我深知自己一个女子,本领低微,想要继承祖业,保有东川,都是痴人说梦,如今能够免于自身堕入虎口,已是万幸,殿下不必替我伤怀。” 吉贞在伏府盘桓半日,日暮之前,要启程返回蒲城,戴庭望挤过人群,在吉贞近旁小声道:“殿下,徐舍人传话来,说郭佶方才已经进宫觐见,要陛下下诏,合并东西二川。” “什么?”吉贞为郭佶的急切感到震惊,“伏沛的尸骨都还没有入土呢!” “咱们还走吗?”戴庭望知道此事事关重大,问吉贞道。 “去太后那里走一趟。”吉贞吩咐戴庭望,“徐采若有消息,叫他送去那里。” 一行人转而往太后在宫外的行宫而去。太后这几个月来,不问朝政,精神极佳,似乎也年轻了些许,吉贞陪太后说了几句闲话,目光随意一逡,问:“阮福去了哪里?” 太后这会还不算眼瞎耳聋,也听闻了郭佶要兼领东西二川的事,只是没怎么往心上去,她说:“皇帝请我去商议东川之事,我想着去了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叫阮福去了,等他回来,问问皇帝是怎么个打算。” 吉贞笑道:“阮福原来在我那里时并不算十分机灵,在太后这里,倒颇受重用。” 太后道:“是不聪明,好在心地纯善。”她不经意往外一瞧,笑起来:“正说他,他就回来了。” “这么快。”吉贞也放下茶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阮福。 他与吉贞离京时并无二致,仍旧是一副愣头愣脑,平平无奇的样子——若真是平平无奇,怎么如此得太后欢心?吉贞心中的猜疑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正视着阮福,对他略一颔首。“陛下怎么说?” 阮福一怔,回过味来,撩起眼皮在吉贞脸上探究了一下,他老老实实地说:“回太后与殿下,郭佶请旨要合并东西二川为剑南道,陛下准奏,并在政事堂当场提了监军院一事,郭佶亦点了头。陛下命固崇掌领神策军,另行选用得力的内官赴西北三镇、岭南、剑南并河东河北。姜绍、戴申、郭佶、固崇等俱在场,都已领旨,没有异议。” 阮福说话慢吞吞,吉贞手里的茶瓯松了又紧,最后放开手,轻轻透口气,“徐采也在?” “徐舍人在。” “河东河北要选派何人?” 阮福道:“徐舍人称,其余各镇都是其次,河东河北事关重大,需选派十分机警忠心之人。固崇推举了原平卢军行军都监郑元义,陛下准奏,已经令戴申传令,即日将郑元义从广州召回。” 吉贞思索了一会,因为没有亲眼目睹,到底心里不大踏实,又问:“陛下一提,郭佶立即就答应了?没有推诿?” “没有。”阮福说道,“大约是看娶不到伏大娘子,不能顺理成章接管东川,心里急了,因此陛下一提,立即答应了。” 吉贞听到这句,看着他笑道,“以前都觉得你傻,我看你心里倒有数呢。” 阮福抓了下头发,赧然道:“奴侍奉太后,得以耳濡目染。”见吉贞脸色不善,他又道:“因武威郡王不在京中,陛下临时传召了范阳进奏官,他闻知监军院一事,颇有推诿,陛下已经下诏给范阳节度使府了,后效如何,尚未可知。” “你听得挺仔细。”吉贞赞了他一句。探得消息,心中略定,她向太后辞行,要连夜回蒲城去。 城中宵禁,有金吾卫重重盘查,吉贞的马车时走时停,待出了坊门,已经华灯初上。她略觉疲倦,正要将车帘放下,见一人一骑,穿过夜色的迷雾由远及近,吉贞将车帘掀得更高,见来人正是才自宫中出来的戴申。 他边走边想着心事,待经过吉贞的马车,戴庭望跳下马,叫了声“叔父”,戴申才回过神来,目光在这行人马上盘旋了一下,他轻掣马缰,淡淡地对戴庭望道:“我奉诏明日就要往岭南去了,此去生死未卜,你好自为之吧。” 戴庭望知道戴申是奉旨去与南诏人决战,心中激荡不已,重重地点头:“叔父保重。” 戴申没有看车里的吉贞,调转马头,便往远去去了。 第35章 今夕何夕(八) 戴申虽然立有战功, 在遍地王公的京城,到底算不上官声煊赫, 皇帝赐他的私邸, 亦在坊间无人问津的角落。在京城待了数日,再未经宣召, 戴申遂携带亲兵数人,启程返回岭南。 秦住住身只影单,目送戴申上马。夏季炎炎的微风, 拂动着她的裙裾和面纱。 “郎君还记得多年前你我一同离京吗?”秦住住回忆着往事,眉清而眼柔,身无艳饰,她像燥热空气中一抹清凉的风。踮脚把一只绣囊亲手系在戴申腰间,她退开, 说道:“你放心地去, 我在家里等你。” 戴申不肯再轻易去回顾以往, 可秦住住卑微讨好的神态令他心中也有些怅然,他执辔,侧首看了她几眼, 叮嘱道:“你不要再和澄城那些人打交道。” 秦住住点头,盯着戴申, 她柔和、又不容拒绝地笑道:“等你这趟回来, 我们就筹备婚事吧?” 戴申把缰绳在手腕上缠着,望着前方翻飞的酒旗,他没有点头, 亦没有立即拒绝:“等我回来。” 秦住住站在道边,望着绝尘而去的骑士。浮尘穿过幕篱,她被呛得咳嗽几声,转身往家而去。 滕王的拜帖还在匣中,她拿起来看了几眼,压在肘下,冷笑不语。果然未到正午,滕王履约而来,被莱儿领进厅堂,见起身迎接的人并非戴申,而是个年轻的娘子,滕王奇道:“你家阿郎怎么不在?” 秦住住笑盈盈施礼,“郎君不知大王今日造访,一早便启程往岭南去了。” 寿光随滕王而来,一身男式胡服,是家奴的打扮。见状,粉面迸射着威芒,先于滕王怒斥道:“滕王府前两日就下了拜帖,是将军没有看到,还是你有意隐匿,没有拿给将军看?” 秦住住无视寿光的怒气,只笑道:“妾岂敢隐匿王府的拜帖?” 滕王被请到上首落座,目光在寿光与秦住住脸上来回盘旋,将茶瓯送至唇边啜了一口,心中暗自琢磨。莱儿奉完茶,站在堂上,朗声道:“娘子,奴要去牙行再采买几名奴婢,否则家中人手太少,如何筹备大事?郎君若旗开得胜,不到几月也就回京了,怕仓促得很。” 秦住住轻叱她一声,“大王面前,说这些琐事干什么?你先下去。” 滕王原本只以为秦住住是名滕妾,谁知这吃茶琢磨的功夫,又陆续有几名家奴来禀报琐事,秦住住是俨然一副家主的姿态,滕王坐不住了,问道:“娘子说的大事是……” 莱儿还没来得及退下去,顺嘴说道:“回大王,娘子与郎君早有婚约,只等郎君得胜归来,便要完婚。”她笑嘻嘻地看向秦住住,“届时陛下加恩,兴许要赐娘子诰命,那奴就要叫夫人了。” 秦住住脸上绯红,嗔道:“怎么还不退下去?” 寿光勃然大怒,一把将茶瓯挥落地上,冲到秦住住面前,她攥着手,竭力忍耐,才没有上去抓烂秦住住那张故作矜持的脸,“将军何时和你这个贱婢有的婚约?我同他一路从广州到京城,怎么没听见他提过有你这么个人?” 秦住住扬眸,面不改色地微笑:“郎君与妾的婚事,是私事,县主为君,郎君为臣,怎么会将私事都告知县主?” “够了。”滕王重重放下茶瓯,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恼得是自己堂堂亲王,屈尊来拜访戴申,却只见到了一名妾,羞得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不顾脸面,要堂而皇之和这个妾争风吃醋。他到底还顾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当众给秦住住难看,只起身哼道:“可写信给你家郎君,护送寿光回京,我十分领情。等他日后成婚,自有重礼相赠。”瞪了一眼秦住住,便拂袖而去。 寿光剜一眼秦住住,迅疾转身,跟上滕王,走到府外无人的巷道,寿光才拽着滕王的袖子娇嗔:“阿耶,分明就没有婚事,是这名贱婢信口胡言,她本是北里的一名乐伎,戴申怎么能娶她?” 滕王见寿光执迷不悟,气得破口大骂:“住口!我一张老脸都要让你丢尽了!戴申当初对尚清原一时推三阻四,难保不是和别人私定了终身!那个女人是乐伎?”他皱眉摇头,“宠爱乐伎到这个程度,令她执掌家事,可见戴申这个人也是脑子不清,不堪大用!” 不顾寿光的哀求,滕王怒回王府,叮嘱婢女不许寿光再乱跑,誓要令她和戴申断绝干系。 秦住住将滕王父女逼走,宛如一场大胜,自鸣得意之余,准许莱儿往牙行采买奴婢,慢慢开始筹备婚事,她自己则三天两头往澄城公主府赴宴,在京都贵妇中,逐渐崭露头角。莱儿见她在兴头上,凑趣道:“娘子,奴去织锦坊看见有极好的绣品,娘子要不要去选一选,好裁礼衣?” 秦住住遂领莱儿来到绣坊,绣坊主人见有豪客驾临,将上好的绣品都呈了上来,秦住住拿起一片绛红轻罗,对着铜镜在身上一比,顿时满室红光,如云霞般灿然夺目,映得一双眼眸点漆般幽黑。店主与莱儿异口同声地称赞,秦住住将红罗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微笑点头,“多裁几匹。” 店主亲自捧了罗缎,趋前领路,将秦住住送至店外。 迎面走来两名皂衣衙役,几人待要躲避,谁知衙役径直到了秦住住面前,将双手一锁,嚷嚷道:“乐营逃妓在此!”一把将要来拉扯的莱儿搡开,就要押着秦住住走。秦住住骤然遭此变故,麻木地被推着走了几步,惶然回首,对莱儿叫道:“快去求澄城公主来救我,再写信给戴郎!” 被抓回外教坊衙署,秦住住跪在堂上,脑袋一晃,才察觉到刚刚买的金梳篦也不知道何时掉落了,亦或是被衙役们摸走了,她涣散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堂上的布置,回忆不起自己幼时是否到过这里。 教坊令传了秦氏假母,当堂对着秦住住辨认半晌,又扯下她衣领端详了一下,说道:“的确是奴私自出逃的女儿。” 证据确凿,秦住住被投入大牢。外教坊的牢房,也不过是在宜春院角落单独空出一间没有窗的陋室。秦住住被关进去后,不见天光,不知时日几何,那假母恨她,不肯垂怜,莱儿也不能来探视,她怕教坊里的床榻肮脏,合衣在冰凉的地上躺了几日,听见外头鼓瑟琵琶的乐音在耳际萦绕,才知道是天又亮了,女乐们正排练着新的曲子,要去官员的宴席上奉承。 多少年了,京都连时兴的曲调都无比的陌生,她猝然捂耳,生怕那些靡靡之音要钻入耳孔。 有人推开了门,走到面前,襕边上的小团花在眼前一晃,秦住住突然想起了在绣坊看到的红罗,她双眼顿觉刺痛。 她捂着耳朵,听不清来人说了什么。 那人又闭上了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秦住住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刑,铁马鞭抽烂了她单薄的夏衣,粘腻的冷汗打湿了发丝,一绺绺贴在颊边。这时候的秦住住,何止不算美,简直丑陋的可怕。 郑元义抬脚,把她的手踢开,摇头笑叹:“哎呦呦,小可怜。” 秦住住目光一凝,攒射出一道怨毒的光芒。 郑元义撩起袍边,大喇喇蹲下来,端详着秦住住,他怜悯地笑起来,“澄城公主不肯得罪寿光县主,戴申在岭南,顾不上你。你还等谁?” 秦住住摇头,退至榻边,靠着榻坐起来,她的目光直直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郑元义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吃喝嫖赌,在广州几个月,他乏味到浑身要长毛。站起身来,他负手,兴致盎然地聆听着教坊内的丝竹之音,转脸对秦住住道:“我要是你,就打消这些蠢念头,谁也不靠。好好认了罪,梳洗打扮。以你的相貌,使出浑身解数,兴许也能选入宜春院做内人,得觑天颜都非难事。戴申?哼,他又算得什么?” 秦住住置若罔闻。郑元义看了她一会,走回来笑道:“怎么,你不肯?”见秦住住身上肮脏,郑元义下不去手,只在她下颌上使劲一捏,密密的睫毛里拢着笑影,“做了内人,我还能时不时疼一疼你,帮一帮你,不好吗?” 秦住住啐他一口,哑声道:“生于娼家,是我不幸,但我还想做个人,不想做条狗。” 郑元义抬手就给她一巴掌,“你骂我是狗?”他粲然一笑,“我是狗,你不是狗日的?” 秦住住的冷笑凝结在脸上。她恨恨地盯着郑元义,愤怒的红晕染上脸颊,竟然添了别样艳丽。 郑元义不禁有些心痒,伴随着外头缠绵的曲调,手在她脸颊上流连了一会,他懒懒地说:“少不得还是得我捞你一把啦!” 秦住住道:“澄城公主不敢得罪寿光县主,你敢?” 郑元义撇嘴,“你眼皮子太浅,澄城公主算什么?当初要匍匐,你也该匍匐在清原公主脚下。为了逞强,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简直蠢得无人能及。”他拍了拍手,起身道:“你那没用的骨气可以收一收了,见人多说几句好说,少受许多苦。待我去蒲城见过殿下,替你求个情吧。” 郑元义心心念念要搭救秦住住,在京城里也没待满两天,许多吃酒狎妓的邀约都推了,匆匆赶来蒲城。见过吉贞,细数了在广州的所见所闻,见吉贞脸色尚好,他试探着开了口,“殿下觉得奴差事办得好,可否开恩允奴一件事?” 吉贞笑道:“要那广州的功劳来换,想必这件事要紧得很了。” “也不是很要紧……”郑元义口不应心,他问:“戴申的妾秦氏被扣在教坊乐营,殿下能否赐她一个出身?” 最近有不少人替秦氏说话。吉贞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既然是戴申的妾,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又何必多事?” 郑元义道:“戴申远在岭南,一心与南诏人周旋,等他腾出功夫来,恐怕秦氏已经命丧黄泉了。”他隐晦地说:“秦氏得罪了贵人,即便戴申本人回京,恐怕也要思虑一二……殿下想必也知道的。” 郑元义对秦住住的关切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吉贞没有揭穿他,她沉吟道:“救她一命,也可以,算是在戴申那里多了一桩人情……”兴许戴申不领情,反而要怪自己多事?她想到这里,嘴角嘲讽地一翘,又说:“只是也得罪了寿光和滕王。” “若戴申驱除南诏人,岭南废除五府经略,滕王又算得了什么?”郑元义口出狂言。 “毕竟是滕王。”吉贞摇头,沉吟再三,才松口:“答应你就是了。” 郑元义大喜,“多谢殿下。” 吉贞颔首,意有所指,“你对秦氏倒有情有义。只但愿你去了范阳,还记得我。” 郑元义立即要诅咒发誓,“臣对殿下……” “够了。”吉贞将他打断,她叫桃符:“去把包忽里叫进来。” 包忽里懒懒散散地晃进来,看到郑元义,一双眼睛立马精光四射,“见过殿下。”他笑眯眯地,同时很有威慑地盯了郑元义一眼。 吉贞淡淡一笑,“包忽里,郑都监奉旨要往河东河北督造监军院,你也去范阳,顺道护送他。” 包忽里一愣,叫道:“殿下,奴就在玉京宫,不要去范阳!” 吉贞道:“我命你去,你便要去。不仅要去,我还要你保护郑元义安全,若他途中遭遇不测,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拿你问罪。” 包忽里哪肯,张嘴便道:“殿下,若是他中暑病死、骑马摔死、洪水中淹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他一跺脚,愤愤道:“难道都是奴的责任?” 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包忽里提了个遍,郑元义频频听到一个死字,不由打了个寒战——此去范阳,比广州之行要凶险万分,他暗暗咬紧了牙根。 吉贞道:“不论天灾,抑或人祸,都唯你是问,除非你此生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包忽里被吉贞的不讲理气得跳脚,他梗着脖子道:“殿下,奴奉了郡王之命,要在玉京宫守着你,寸步不离,奴不敢回范阳!” “护送郑元义,只是顺道,”吉贞乌澄澈眸光看向包忽里,“我要你去范阳,请武威郡王来蒲城见我。” “请他来?是为了……” “你不需要知道。”吉贞冷酷地说,“你这就收拾行装,跟郑元义走吧。” 包忽里不情不愿地退出去,郑元义和他同行,被包忽里那双小野兽似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忙不迭远离他几步,作势在殿前观赏景色,忽觉额头剧痛,手还没捂上去,血已经打湿了眼睫。他吓一跳,忙用袖子堵住伤口,转头去看,见包忽里在室内一边收起弹弓,对着他冷笑。 “殿下只说不让你死,可没说不让你受伤。”包忽里对着郑元义恶狠狠地龇牙。 第36章 今夕何夕(九) 包忽里奉命护送郑元义一行往范阳, 途中他故意拖拖拉拉,走得极慢, 暗中却早将急报传至范阳节度使府。杨寂看到信, 气得险些连桌子都掀了,来寻温泌道:“皇帝要在各镇设监军院, 郭佶已经答应了。郑元义奉诏而来,正是为了此事。” “郭佶?软骨头。”容秋堂看着场上士兵举枪来往冲刺,鼻子里发出冷嗤。他偏头对温泌道:“让包忽里在路上杀了这个郑元义好了。” 温泌在旁边观战, 练习阵法的士兵提心吊胆,一个疏忽,手里的枪飞出阵外,正落在温泌脚下,温泌脚尖一抬, □□如一道雪光, 划过蔚蓝的天际。那士兵忙接在手里, 觑一眼温泌森冷的眉眼,吓得脖子一缩。 “进去说吧。”温泌往公廨的方向指了指。 “清原说,若是郑元义性命有碍, 要拿包忽里问罪。”提到清原两个字,杨寂就要头疼, 不仅是为这个女人难缠, 亦是温泌对清原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令他有些捉摸不透。他暗地里,目光在温泌脸上盘旋了一下,果然温泌眉头又皱紧了, 杨寂心内叹息,说道:“包春就这一个儿子,虽不能传宗接代,尚能承欢膝下。” 几人正在说话,包春送了茶水上来,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三人止住话头,默默吃茶,等包春退下后,容秋堂吐出茶梗,说:“要杀就要现在杀。等他到了河东再杀,我们就摘不清了。包忽里么,也好办,让他好好待在范阳,难道朝廷敢杀进范阳来抓人?” 死一个郑元义,朝廷和范阳必定就此势不两立。温泌接过包春用冷水浸过的汗巾,盖在脸上,透骨的清凉直冲天灵,燥意顿时消失。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把汗巾扯下来,湿润的眉眼透着锋冷,“郭佶迟早要和朝廷再起龃龉,没必要这个时候当出头鸟。郑元义来,就跟当初的左夔一样,让他老实呆在河东。韩约能应付他。” “天泉说得对。有戴申前车之鉴,没有完全的准备,不要轻易和朝廷决裂。先看看郭佶要唱什么戏。”杨寂酝酿了半晌,说:“依我之见,还是该走一趟契丹。万一要举事,联合了契丹,会多不少胜算。” 温泌笑一声,“你去,我放心。” “我?”杨寂讪笑,“我没半点武艺伴身,又长得这个样子,太显眼了吧?” 容秋堂笑话杨寂和尚惜命,包春又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说:“这小子说要找阿耶,从台阶往上爬呢。” 幼童是弥山的儿子,弥山遗孀坚持要为夫守丧,三年不嫁,衙署里的士兵们见到他总要逗趣,教他叫容秋堂阿耶,容秋堂也乐呵呵地应了。见儿子来了,容秋堂眉开眼笑,一把将他举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去校场上看热闹。 联合契丹的事暂且搁下不谈,温泌和杨寂两个站在门口,看着容秋堂在校场边上逗儿子,一时掐掐他的小脸蛋,一时把他抛得老高,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杨寂微笑道:“我看秋堂性子沉稳多了,真有个当阿耶的样。听说对弥氏也很周到细致,”他看向温泌,意味深长地,“其实,只要你说句话,弥氏也就点头了,守一年还是三年,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这些刀头舔血的人,能家小俱全的活几年,已经是难得了。早点让秋堂成家,少闯许多祸……成了家,心就定了。” 温泌道:“你生就三寸不烂之舌,去做这个媒人说合就是了。” 杨寂不断去看温泌。他的意思,温泌明白,却迟迟不肯正面回答。饶是杨寂能忍,也心浮气躁起来,上前一步,说道:“要联合契丹举事,河东河北豪族不服,也要坏事。和崔氏采已纳过,后续那些能省则省,早些定婚期吧。” “不行,”温泌却难得的执拗,“先取崔氏生辰八字,让大巫占卜,看是吉是凶,再议后话。” 杨寂禁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你是借故拖延,还是真心占卜?当初和清原卜出大凶,也不见你如何放在心上!” 温泌被他一激,也怒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不也是你说的吗?” “好,让大巫去卜,”杨寂道,“我就不信还能卜出一个凶来。我左看右看,崔家的娘子都比清原好出千倍万倍。” 温泌丝毫不留情面:“当初难道不是你力主尚公主的?” 杨寂气结,可事实如此,又着实无可辩驳,只能瞪着校场上的人们,慢慢平息怒气。士兵们阵已排好,号令之下,发出整齐的怒吼,如同奔雷般在头顶轰隆而过,震得人耳膜发痛。容秋堂轻拍着嚎啕大哭的孩子,把他交给乳母。 温泌在这簌簌发抖的天幕下,凝滞地站了片刻,突然走去校场,解开一匹马,骑了上去。 杨寂扑打着尘土,追了过去。已过黄昏,温泌背后的天空,不知何时燃起大片晚霞,如烈火般炽热,如献血般浓烈,照得人脸上金红交错。杨寂在温泌脸上陡然看到那种奋不顾身的执拗神情,他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伸开双臂拦住温泌。 士兵们的低吼,雷一般在耳际一声一声爆炸。杨寂扯着嗓门,喊道:“天泉,你要去哪!你不准再冒险去京城。” 马被震得摇晃脑袋,温泌扯住了缰绳,止住了它的焦躁。被杨寂声声逼问,他不仅面子丧尽,更耐心告罄,他克制着心底挣扎欲出的烦躁,垂眸睥睨着杨寂,冷道:“没人能逼我做任何事,杨寂,你看一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杨寂气得胸腔要炸裂,往校场一指,他怒道:“我不逼你。我不想逼你,是这些人,这么多的儿郎,他们都在看着你!”他也失了理智,痛骂道:“你这个被私情冲昏头的蠢蛋!我瞎了眼了我!” “你去占卜吧。”温泌视线扫过旌旗林立、沙尘漫天的队列,他蓦地平静下来,“是吉是凶,送信给我。”他展臂抖了一下缰绳,坦荡地看着杨寂,“你知道我在哪。” 温泌的马神俊无比,一路疾驰到河东,也精疲力竭。他在晋阳歇脚,换马,恰包忽里护送郑元义也抵达晋阳县境,郑元义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便被闻讯而来的韩约抢到马上,挟持他往晋北去督查军容了。 包忽里得知温泌也在驿馆,大喜过望,奔来见他。 温泌脱去外衣,尘土纷纷扬扬,包忽里也不遑多让,像个泥里打滚的猴儿,他抢过温泌的靴子抱在怀里,道:“阿郎,公主命奴传口信给你。” 温泌一坐在榻边,顿觉浑身骨头濒临散架,他转了转手腕,略带防备地看一眼包忽里,“什么口信?” 包忽里嘿嘿一笑,“殿下说,她想见你!” 温泌一怔。他没有告诉包忽里,自己正是要去蒲城,只追问:“没说为什么?” “没说。” 温泌也婆妈起来,又问:“她说这话,是什么表情?” 包忽里心领神会,文绉绉道:“是春情萌动,思君欲狂的表情。” “出去,”温泌眉头一挑,不大高兴地呵斥一句,“去驿站看看,有没有杨寂从范阳寄去蒲城的信,给我的。” 包忽里嗖的跑了出去。温泌把另一只靴子甩到一边,手枕双臂倒在榻上。穿堂风从大开的房门窜进来,吹得青纱帐悠悠飘荡,温泌凝视着青帐,记忆纷至沓来,想到包忽里的话,嘴边极难察觉地露出一丝笑容。 “阿郎,阿郎。”包忽里把沉睡的温泌摇醒,“的确有杨寂的信,你前脚到晋阳,信后脚就到了晋阳驿站,正要往蒲城送去,奴拦下来了。”他把信在温泌面前晃了晃,“奴替阿郎拆开。” “别拆。”温泌睡意顿消,将信紧紧攥在手里,他踌躇了许久,最后原封不动往怀中一塞,起身道:“走,跟我去蒲城。” “不歇一晚吗?”包忽里小声哀求,跟在温泌身后上了马,“奴快累死了。” 主仆二人,长途奔波,微服抵达蒲城,又过数日。侍卫们与包忽里相熟,并未阻拦,大小两个目不斜视,直直冲入室内,倒头便睡。桃符惊得瞠目结舌,被吉贞制止,没有揪着耳朵把包忽里从床上拎下来。 这一等,竟然等到翌日清晨,桃符听见响动,赶了进来,指尖掐着包忽里衣袖,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泥猴!脏猪!敢睡在殿下的床上,你要死了!” 包忽里睡得反应迟钝,过了一会,才抱着脑袋躲避桃符的巴掌,抢道:“阿郎也睡了,他比我还脏。” 桃符道:“你和郡王比?你配吗!” 包忽里眼珠子动了一下,张嘴看着帐上精致的刺绣,摸摸柔软如云的锦褥,深嗅着锦衾里发出的幽香,他垂涎欲滴地笑道:“好香……”话音未落,被温泌一脚踹开,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温泌睡过这一觉,神清气爽,他伸个懒腰,一边脱下满是泥浆的外衫,往幽香四溢的锦衾中一抛,笑骂包忽里:“鸡犬也想升天?快别做梦了,滚下去。” 包忽里自知僭越,一叠声讨饶,爬起身往外走,到了门边,忽而回头,挤眉弄眼地笑道:“你夜里摸奴干什么?你是把奴当成了……” 温泌一只靴子飞了过来,包忽里撒丫子就跑。 温泌环视室内的陈设,与他上次来时没甚变化,唯有案头梅瓶里多了杆硕大的粉色荷花,花瓣上还滴着晨露。他掸了掸花瓣,问桃符:“你们殿下呢?”因为刚醒,嗓音喑哑中尽带柔意。 “殿下昨夜在侧殿睡了,”桃符觉得温泌身上有些汗臭,又不敢讲,离他远远地回话,“这会还没醒,奴去叫殿下。” “别叫。”温泌扯着衣领闻了闻,“你先叫人送水来,我要洗一洗。” 第37章 今夕何夕(十) 桃符退了出去, 温泌坐在浴桶中,头靠在边缘闭目养神。 包忽里已经草草梳洗过, 捧了巾栉在旁听候吩咐。 肢体被热水浸泡着, 温泌又浑身懒洋洋提不起劲来。氤氲的热气如一只撩人的手,从他的臂膀上虚虚拂过, 挠得心头微痒。说了不急着叫吉贞,可他到底按捺不住,对包忽里道:“去请你们殿下过来。” 包忽里不明就地, 说:“有奴在,不需要殿下来了。” 温泌噗嗤笑起来,闭着眼骂他一句,“蠢货。”又催促他:“快去。” “奴请不来。”包忽里把巾栉放在案边,委屈道:“殿下对奴凶得很。” 温泌哪听他诉苦, 道:“跟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找她, 别提我在沐浴。” 包忽里领命而去, 不多时,房门开了又关。温泌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吉贞, 他闭眼含笑,等了片刻, 不见吉贞靠近, 不禁转过身去。 吉贞不远不近地站着,素纱绕肩,乌发高挽, 冷清双眸,如一泓清泉,泰然自若地对上温泌灼热的视线。 “站那么远干什么?”温泌满腔相思,又见惯了吉贞故作矜持,完全没有察觉她神色异常,他露齿一笑,对她招了招手。 吉贞莲步轻移,到了面前。温泌携起她一只手,不疾不徐,又格外认真地捻弄,从莹白柔润的手背,到微微透粉的指甲,最后翻过掌心,研究了一会她的掌纹,他由衷叹道:“你的手真柔软。” 吉贞对他的恭维无动于衷,她抽了一下手,没抽回来,温泌稍一用力,把她拉到身前,但也没急着动手动脚,他火热的手臂揽住她的纤腰,脸隔衣贴在她腰腹上,像个孩子依恋母亲的姿势。他轻轻吁口气,感觉到勃勃的生机逐渐充盈自己的四肢,手臂也开始越箍越紧。 吉贞太懂得他的暗示。垂眸看着热气凝结成的水珠自他眉宇间滴落,她摇头,把他的手臂推开。 温泌接过吉贞丢来的干净衣裳,随意套起来。经过吉贞身侧,他凑近她耳畔,刚沐浴过的肌肤散发着滚烫的气息,“你叫包忽里找我来干什么?” 吉贞脸转过去,避开他的气息,她淡淡道:“是有件小事,要请你援手。” “小事?什么小事?”温泌压根不信,他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在她的腰腹间流连,衣衫太薄,被打湿后,隐隐透出肌体的轮廓。 吉贞走到案边,将澄泥砚、松花笺依次推到温泌面前,紫毫笔已饱蘸了浓墨,被轻轻放在青玉笔搁上。她目视温泌,微微一笑,说:“请你写信给崔家,退婚。” 温泌正在端详那支紫毫,闻言,他眸光骤然一利,将笔丢在案头,“你说什么?” 吉贞重复一遍,掷地有声,“请你写信给崔家退婚。” 温泌喉头发紧,顿了顿,才出声:“你知道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吉贞点头,“不错,我知道。” 紫毫笔滴落的墨汁,瞬间在一张淡黄色的松花笺晕开。温泌眉头攒紧,死死盯着那松花笺良久,他陡然转头,端详着吉贞平静至极的面孔,怒从中来,冷笑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吉贞道:“是。” 温泌快步穿过帷幄,抓起自己丢在床上的外衫,携着一阵亢烈的风,他往外走。 吉贞的声音清冽,“你今天走了,这辈子我都不再见你。” 这样冰冷坚决,瞬间点燃了温泌强压下去的怒火,他丢下衣裳,“哐”一声甩上门,他一步一步,要踩在她的心尖上。被那阴骘的目光逼视,吉贞鼓足勇气,后退几步,撞到榻边,她跌坐下来。 她那扬起的下颌,藐视的神态,令温泌厌恶至极。他只需一推,吉贞又倒了下来,他单膝跪在她的身侧,烟霞般的纱帷被不慎扯落,无力地坠落在她脸上,温泌扯开纱帷,睇视着这张如冰如雪、毫无表情的面容,温泌咬牙笑道:“不见我?我早就打定主意再不见你了!你为什么又要追着我出骊山?又要哭哭啼啼,装腔作势,卖弄风情,用这双眼睛,用这双手,”他的手,慢慢地,蕴藏着可一掌将人扼死的力量,抚过吉贞的眼角,最后抓着她的手狠狠一甩,“是你抓着我不放的!” 他气急败坏,一句句的羞辱,没有让她有丝毫触动,唯有脸色愈发雪白,吉贞对他绽开笑容,她讥诮道:“你别救我呀,你任我死就好了,”笑容一绽,她的眼神又散了,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胸口在重压之下呼吸艰难,她索性柔软的、毫不抵抗地躺着,黑幽幽的眸光,毫无波澜地望着他,“我死了,你想娶谁就娶谁,多好?桥归桥,路归路,你先说的……” “你再说一个死字!”温泌最听不得一个死字,她有意的,一口一个死,温泌眼前发黑,一拳砸在榻上,他直起身,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还要跟我翻旧账?好!你告诉我,你自从下降范阳,可曾有一刻把我当过你的丈夫?你要我把你当尊贵的公主殿下,顶礼膜拜,我做不到!我把你当妻子,生死与共,风雨同舟,你呢?你……“他怒到极点,双目微赤,声调在微微颤抖,“你处心积虑,虚与委蛇,背叛我,暗算我,你的丈夫,”他猛然爆发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就为了你那个窝囊废一样的兄弟!“ 窝囊废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吉贞,她奋力推开温泌,冷笑道:“陛下是窝囊废,那我是什么?要对你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你把我当妻子?国朝倾覆,我不会苟活!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 她还要说死,温泌麻木地闭上眼,他摇头:“你一定要死,我拦不住你。“他十指一展,松开吉贞泛红的手腕,他轻笑一声,“你以为你一声令下,我就要退婚,得罪崔氏?你是逼我,还是求我?逼我,没有用,求我,不是这样的。” 吉贞幽深的双眸看着他,“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从来没有。“她的长睫微微下垂,不知是控诉他的无情,还是哀伤自己的孤冷,”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过……” 温泌无言地看着那张令他魂牵梦萦,每次想到,都心旌荡漾的面容。初见时那张红纱掩映下的睡颜多么美丽,现在这幅步步紧逼的面孔就多么可恶,他既向往她矜贵的气度,又仇恨她根深蒂固的骄傲,心头翻搅着,他抚平了她褶皱的衣衫,沉郁地看了她一眼,“我把你放在心上的……你知道,我也知道。可你想借退婚逼我和崔氏决裂?“他笑着摇头,“对,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你只想让河东河北分崩离析,我不会如你所愿。” “不是我逼你。“吉贞的声音轻如细羽,稍不留神,就被双方此起彼伏的呼吸遮掩,“是你欠我的。“她直视着温泌,“是你欠我。我的孩子因为你没有了,你欠我的。” “什么孩子?”温泌遽然转身,凝固的眼神中风雨欲来。 吉贞脸上带着一丝很淡薄的笑,似嘲讽,又似悲叹,“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在西川的那一夜,你亲眼看着我失去了他。这是你欠我的,我要你把他还给我。“ 温泌双眼发红,紧闭着嘴,一时没有吭声。 吉贞走到案前,将笔墨纸砚拾起来,又推给他,她恢复了平静,耐心而固执地说:“你自己写信给崔氏退婚,否则,你自己的骨肉,在九泉之下都会诅咒你……“ “住口!”温泌断喝。 吉贞站的笔直,“我什么多余的都不要你做。只要你写信给崔氏,我就把那件事彻底忘记,也绝不在你面前提起。” 温泌握拳,指甲深嵌掌心,浑身紧绷得像一根弦,可是他不能动作,这一步,踏不出去,话,说不出口。 吉贞背对着他落座,拈起紫毫笔,慢慢蘸了墨汁,她气定神闲,“你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无妨,我替你写,你只要盖印就好。“眼下松花笺的纹路渐至模糊,她竭力睁眼,视线再次清晰,墨汁却又把纸笺打湿,她换过一张新笺,一边落笔,口中徐徐道:“崔太守台鉴,”顿了顿,她睨了温泌一眼,”你是要写给太守,还是要写给崔娘子本人?兴许你和崔娘子有私交,但既然已经纳采,还是写给岳父大人合乎礼节。” 还未写下一句,紫毫笔被夺走。 “不需要你代劳。”温泌道,“我自己会登门跟崔家提。” 吉贞道:“我不信你。” 温泌冷笑,“不信?你何不跟我一起去?”将怀中杨寂的信取出来,他看也不看,几下撕得粉碎,眸中迸射凌冽寒气,他盯着吉贞,“我跟崔氏退婚,你马上跟我去范阳,此生都不能返京。” 吉贞蹙眉,唇瓣微启。 “别跟我扯别的!我退婚,你跟我走,别扯什么孩子!我退婚不是为了他!”温泌粗暴地阻止她未出口的话,“为了徐采可以在蒲城清修三年,为了你的亲兄弟,埋骨范阳,也不是不能忍吧?” “好。”吉贞道,“我不能见到容秋堂。你不打发他离开范阳,我就只能在河东,不会踏进范阳一步。” 崔氏在河北。河东也好,免得对崔家火上浇油,温泌又道:“不能返京,不能涉政。”见吉贞点头,他嗤道,“我也不信你,我要你发誓。” 吉贞看向他,“发什么誓?” “我要你发誓,一旦违背今日的诺言,国祚崩断,萧氏绝嗣。” 吉贞凛然一惊。 “觉得我恶毒吗?”温泌冷眼看着她顿失颜色的面容,“拿自己无辜的骨肉来逼迫别人就范,我远没有你恶毒。”他下定了决心,再无犹疑,霎时变得咄咄逼人,“你不发誓,我马上回范阳,和崔氏联姻,和契丹联手,把萧侗从太后的怀里揪出来。” “好,我发誓。“吉贞一字一顿,”我如果擅离河东,萧氏绝嗣,国祚崩断。“ 第38章 今夕何夕(十一) 重阳前后, 杨寂的头发总算蓄了起来,他郑重其事, 对镜挽发, 正戴襆头,闻知消息, 温泌已经亲自往冀州走了一趟,退了与崔氏的亲事,杨寂惊得襆头都掉了, 披头散发冲来衙署,抓着温泌问道:“天泉,你真和崔氏退了婚?” 温泌神色很平静,“不错。” “你……”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杨寂双目圆睁盯了温泌良久, 到底尊卑有别, 骂不出口, 只能狠狠甩开手,跌足道:“你一时糊涂,要坏事呀!” 温泌对杨寂的危言耸听并不在意, 道:“没有崔氏,我一样能平定河北河东。” 杨寂又是失望, 又是痛心, 望着温泌缓缓摇头,“有了崔氏,如虎添翼。你不顺应天时, 偏要逆势而行,我难道该夸你一声初生牛犊不怕虎?” 温泌惫懒地一笑,说:“我自己就是虎,怕的什么?” 容秋堂是个任性而为的人,向来对联姻这种事嗤之以鼻。他走进来,满不在乎地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你又何必?“ 杨寂嘟囔一句,“牛?我看是倔驴还差不多!“他目光追随着温泌,心里装了许久的话到底还是问出了口,“皇帝命晋阳令翻修兴龙寺,改为道观,赐给了清原公主,这又是怎么回事?“ 容秋堂一改刚来时的轻松闲适,眸光一紧,看向温泌。 “怎么回事?皇帝昏庸吧。“温泌敷衍一句,将满案的文书整一整,一摞抛进杨寂怀里,“我觉得,你还是娶个老婆吧,省的整天胡思乱想,东问西问。”嘲笑过杨寂,他说:“我明日要去河东,这些文书都给你处理。要紧的发急信来晋阳。” 杨寂捧着山一样高的文书,眉头皱的很紧。 温泌没有理会他,他垂下目光,收拾着案头,说道:“你来干什么?” 容秋堂满脑子杂念,停了一停,才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他整了整脸色,将一把环首刀放在案头,说:“这是新打出来的,重五斤六两,长三尺,重心在刀柄七寸处,正适合马上斩落敌首,人称断马刀。” 温泌看着银霜般的刀身,沉默良久。 包春走了进来,称弥氏抱了小郎君,要等容秋堂去弥山墓前洒菊花酒。正说话间,那小人儿挣脱了弥氏的手,摇摇摆摆走进来,因为没留头,只在衣襟上别了一把茱萸,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阿耶。 容秋堂告辞,又提醒温泌去河东之前记得试刀,觉得好,再叫匠人大量锻造。 “等一等。”温泌突然道,从案后走来,他拿起刀审视。 刀是好刀,锋利无比,晶莹的寒芒闪耀。容秋堂舞刀弄枪的习惯了,那寒芒到了眼前,刺骨冷意透过毛孔深入肺腑,他立即察觉到杀气隐隐,猛地抬头,还没出声阻止,温泌已经手起刀落,将他腰间才挂上去的茱萸袋割断,随风飘起的衣袍落在刀刃上,无声无息地裂开。 “是好刀。”温泌赞了一声,“哐”的把环首刀扔在案上,脸上却毫无喜色。 容秋堂脊梁骨沁出一层冷汗,他僵硬地盯着温泌。 你是想杀我吗?两年前,他尚能无所顾忌地问出来,现在,他满心犹疑,却迟迟不能出口。求助地看一眼杨寂,杨寂只顾低头叹气,对那一幕未曾察觉,容秋堂嘴唇翕动了一下,紧握着小人儿柔嫩的手,他对温泌道:“我先走了。” 温泌暗暗吐口郁气,试图摆脱胸中无尽的烦躁之意,然后若无其事对容秋堂笑一笑,“这把刀送你了,是把好刀,带着防身吧。” “天泉,有件稀奇事。” 杨寂的声音打破了温泌的思绪。他收回看向容秋堂背影的目光,心不在焉地瞥杨寂,“怎么?” “皇帝突然杀了一名医官,”杨寂神秘兮兮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温泌闲来无事,顺着他问:“为什么?” 杨寂道:“因为医官私通郭佶,泄露皇帝医案。皇帝因此还在宫中大骂郭佶窥视内帷,意图不轨。” “哦?” 两人一同眯起眼来,盯着地上散落的茱萸琢磨。 杨寂揪着下巴上的短须,念念有词:“郭佶兴许是见皇后的肚子这么久了也没有动静,心里着急了。可皇帝因此大发雷霆,当众痛斥,他人不大,脾气倒是暴得很呐,果然是有其姐必有其弟。” 温泌假装没听见后半句,“骊山围猎时你不在,皇帝那时就对郭佶恨之入骨了,借题发挥也未可知。” “郭佶在西川时尚有分寸,做了国丈,气焰是太嚣张了。”杨寂笑道,“听说郭佶在留邸听闻皇帝大骂他,次日便匆匆返回西川了,大概是怕皇帝杀心大起,要他性命。” 皇帝的脾气,是有这种可能的。郭佶倒是滑溜得跟泥鳅一样。温泌见外头难得的晴空万里,要是今天走,倒不怕路上突然降下瓢泼大雨。说好的明日再启程,又着急了,走之前叮咛杨寂:“契丹和奚部联姻,婚仪在即,你选择重礼,亲自送过去。” 杨寂对混进契丹这事,始终有怵,“我,”他磕巴一下,“那边可不是凉州,我人生地不熟的……” “让巴雅扮作你的婢女。”温泌道,“她不笨的。” 安排了范阳事宜,温泌动身来到河东。仲夏多雨,他抵达晋阳时,才下过一场倾盆大雨,地上湿滑,许多来山上祭祖踏青的的人都被困在兴龙寺——皇帝虽然把它改做道观赐给了清原长公主,却还没来得及改名,当地人仍旧叫它兴龙寺。 这些游人不敢擅闯道观,只挤在观外廊檐下避雨。有好事之人,拿起削尖的竹枝,在墙上龙飞凤舞地题诗。 温泌在众目睽睽下,要往道观内去,有游人将他拦住,指了指紧闭的观门,说道:“此间主人不在,听闻也往山上去赏景了。” 温泌将马拴在观外,徒步往山上边走边看。晋阳一战,蒙山与兴龙寺有太多回忆,没有了当日的洪水,涨潮的汾水如白龙摆尾,绕城奔流。城中逃难而去的百姓也大多都搬了回来,恢复了昔日欣欣向荣之相。 沿途不住有文人雅士驻足,指点道:“此处正是当初陇右军火攻平卢军之地,你看那山的更高处,树身下半截还是漆黑的。” 两年过去,春去秋来,被烧得焦黑的蒙山已经重新萌发出新绿,覆盖了昔日大战的痕迹。山风吹散了青雾,树叶婆娑作响,溪涧汩汩轻鸣,午后的沉闷被一扫而空,日光穿过林叶,洒在溪边的山石上。 有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正在溪边擢洗双足。三四名侍卫背身而立,以防有唐突的游人靠近。 温泌没有走过去,远远地注视了良久。 桃符回首之际看见了温泌,她跟吉贞耳语,吉贞在山石上站了起来。天空明净而澄澈,迎着金乌,有些林叶已经泛红,飘落,在水上打着旋儿。她摘了斗笠,脱了蓑衣,凌波而立的人,衣衫随风而动,是又起了山雾吗?他只觉得她的脸模糊。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确实吉贞比初到范阳时瘦了不少,那时候脸颊是白里透粉的,肌肤润泽鲜妍,现在迎光而立,人越发的淡而无色,像一抹飘渺无形的清影了。 他走到溪边,吉贞审视他几眼,有些意外。温泌这是淋雨淋惨了,鬓发湿漉漉的,衣衫都贴在身上。 她涉水回到岸边,雪白的脚掌套上绫袜和鞋履,掸了掸衣裙,转眸看向温泌,“湿透了,冷吗?” 温泌依旧摇头。 “冷也没有办法,”吉贞显然也想起了往事,嫣然一笑,“我今天没有衣裳借给你穿。” 温泌没有作声。这一路因为天气的缘故,边走边停,他并不十分疲倦,而且山景极好,值得多看几眼。吉贞却疑惑起来,因为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难得有这样沉默的时候,她不禁回眸,见温泌不知不觉停在了道边,攒眉看着她。 “走吧。”两人目光一触,温泌眉头瞬间舒展开,快步走过来,拉起她才在溪水中泡过的冰凉小手,在掌心里辗转握了握。 侍卫已经先一步将道观外的游人驱散,两人清清静静地回到观内,温泌饶有兴致,前前后后看了几眼,见当初吉贞住的寮房外新长出一丛碧绿的芭蕉,被烧毁的殿宇也重新粉刷一新,别有种生机盎然之相,吉贞拉他到殿后林间,将树干上的箭疤指给他看,“这些竟还在呢。” 温泌也一笑,抚了抚眼睛似的疤痕。它们幸免于难,日复一日地,看着此间离人复归,焦炭焕发新绿。 “晋阳是个好地方。”温泌叹道,“我都想长居此间了。” 吉贞丢开手,折身往殿内走,口中道:“这里是道观,清修之地,你整日出没,成何体统?” 温泌走在她身后,揶揄道:“我以为你整日混迹于澄城的宴席,早已经视男女之防为无物,原来还如此拘泥于世俗偏见?” 吉贞哼一声,“我迟早要掌包忽里的嘴。” 包忽里得知温泌来了,兴冲冲地正要来拜见,在门口蓦地听见这句,忙扭头跑开了。 温泌大笑,将房门紧闭,抱起吉贞倒在床上,“你要是能像上次宴后那样热情奔放,多见见澄城也不坏。” 吉贞佯怒,闭眼不语。 温泌在她腰肢上,停了片刻,缓缓在她小腹上摩挲,忽然吉贞将他的手盖住,顿了顿,她轻轻把他的手推开。他没有坚持,捏着她冰凉的双足揉搓了一会,又落到了她的腰腹。 “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温泌撑起胳膊,凝视着吉贞,“儿子,女儿,都好。儿子最好。” 吉贞先是心里一痛,继而又被他对儿子的执着逗得轻笑一声,她再次把他的手推开,嗔道:“我现在这样的身份,有了孩子,怎么解释呢?” 温泌好笑道:“解释什么?跟谁解释?你是堂堂的长公主,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什么人是你得不到的吗?” 吉贞坐起来,被他抚弄得脸颊略微发红,她拿起纨扇摇了摇,琉璃般的眸子光彩闪耀,“我想要武威郡王做我的裙下之臣,不知道能不能办到呢。” 温泌笑叹:“我早已是殿下的裙下之臣,何必惺惺作态?”见吉贞微笑的嘴唇恢复了嫣红的色泽,他在她唇瓣上抚了抚,在她耳畔低语:“再生一个孩子吧。你不是想要吗?欠你的,还给你。” “不是你欠我的。”吉贞认真地想了想,看向温泌,“我只是不想你娶崔氏。”窗外,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打在碧绿的芭蕉上,滴答轻响,吉贞侧眸看了一阵,说道:“你看这芭蕉虽然秉性脆柔,却烈火摧之不尽,又焕新生,可见它命不该绝。一切随缘也就是了。” “鬼话!”温泌微怒,“难道我还不如这破芭蕉?它能年年焕发新生,我还不能有个好儿子了?” 吉贞见他当真,笑着摇头,“你可别小看这芭蕉。万物有灵,它虽然是草木,扎根于地,却比这些残壁断垣要历久弥坚呢。” “原来如此。”温泌倒头躺下,冷笑道:“你是芭蕉,我是那残墙断垣。我说你怎么心性大变,原来是要以柔克刚了?”虽没睁眼,却仿佛看见了吉贞一张勃然变色的脸,他笑着扯她的手臂,“别说那些废话了,有功夫,不如陪我多睡几觉。” 温泌顷刻就入睡了。他就是这样,再多的心事,该睡就睡,半点不耽误。吉贞是想不通,摇着扇子坐在床边,不时回过神来,将钻入纱帐中的蚊虫赶走。 戴庭望走到门前,知道温泌在里头,他没出声,只做了个嘴型:郑元义来了。 桃符摇了摇手,把戴庭望领到院子里,才叮咛道:“武威郡王大概要在这待一阵,叫他不要再露面了。天大的事,以后再说。” 郑元义在晋阳驿馆,听到戴庭望传信,知道这趟徒费功夫,也颇为恼火,最后也只能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他故意的吧?”打消了跟吉贞商议的主意,仍旧回云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对温泌勾结契丹的做法颇有微词,解释一下:此文仿唐,当时人们对于汉民族的认同感并没有那么强,举事之前勾结异族是常规操作,李渊起兵前第一件事是私通突厥,直到统一中原后,才把突厥当成了眼中钉。以我们的教育背景,抵触异族入侵合理,但评价文中人物更宜结合本文所在的时代特色。 第39章 今夕何夕(十二) 温泌在龙兴寺住了几天, 很觉惬意,索性遣包忽里往晋阳城内河东节度使衙署走了一趟, 将公文都搬来山上慢慢翻看。都是些不大要紧的事, 有抄的岭南军报,温泌单独拣了出来, 攒眉看了几眼。 “阿郎,”包忽里好奇发问,“是岭南打胜仗了么?” 温泌瞥他一眼, “你也知道?” “晋阳城里都传遍了,都说神策军勇武,不到两月,将南诏人赶出了安南,克服了容、桂、邕诸州。”想到当初曹荇算是吃了败仗退回河东, 包忽里有些沮丧, 耿耿于怀道:“要是阿郎亲自去, 带上奴,兴许咱们一个月就能杀得南诏人片甲不留。” “总归是打了胜仗,你气什么?”温泌笑道, 将信件撂在案头。 包忽里振振有词,“打胜仗的是戴申, 又不是咱们。咱们跟他有仇的, 皇帝这下肯定又要拼命给他封赏了,兴许还要压阿郎一头,你不气吗?” “凭他?”温泌冷嗤一声, 走至窗前,见一片微微泛黄的枫叶飘过窗棂,他捻住枫叶,抬眸看向蓝到透明的天际,几场雨后,寺外的林叶已经悄然变幻了颜色,深绿浅黄随着轻风,涌动着锦绣般的异彩。 离晋阳一战整整两年了。 “传信给韩约,叫他来晋阳。”温泌道,“马上要到卢燧的祭日了。” “卢燧是阿郎的手下败将,阿郎还要去祭奠他?”包忽里撇嘴,对所有技不如他,或者不如温泌的,都特别得看不上眼。 退婚一事得罪了崔氏,晋阳一战又与卢氏埋下仇怨,崔卢休戚相关,借这个机会略施安抚也好。这个道理包忽里是听不懂的,温泌也不耐烦解释给他,只用文书在包忽里额头上敲了一记,笑道:“既然是手下败将,去祭他一祭又有何妨?” 包忽里捂着额头,听见有人轻轻叩门,奔过去开了门,见戴庭望正往室内张望,吉贞站在阶下,也专注地瞧着空中盘旋的落叶。 “殿下。”包忽里躬身,将吉贞请了进去,见戴庭望还守在门口不肯走,他眼睛一转,笑嘻嘻走到角落,从腰间掏出弹弓,一石子正中戴庭望额头。这次是手下留情,没有给戴庭望打出血来,但也惹得戴庭望和他往林子里你逃我追闹了半晌。 少年叫嚷的声音逐渐远去,温泌将圈椅往后挪了挪,牵着吉贞的手,抱她坐在腿上。他难得有这样温柔的时候,吉贞没有反抗,侧身双手揽在他脖后,呼吸相闻对视了片刻,彼此眼里都只盛了对方小小的身影,吉贞手指从他额心缓缓划过眉梢,温泌却嘴角一弯,突然伸手,扯开她的衣襟往里面觑了一眼。 吉贞眼疾手快掩住胸口,轻推他肩膀,“你不能想点正经的?” 温泌把她揽紧按了按,笑道:“不知道怎么的,一看见你,就正经不起来了。” 吉贞啐他,“难不成还怪我了?”怕温泌真的狂性大发,要在这书房里行不轨之举,她忙跳下来,走开几步,才提起来意,“卢燧祭日,卢氏下帖请我去。” 温泌有些意外,“他们下帖请你?” 吉贞一看他表情,便明白了,笑道:“难道他们没有下帖请你?” 温泌笑道:“便是下帖,我也不去,卢燧因我而死,我若去了,怕他们要当场刺杀我。” 他嘴里素来没有虚实,吉贞并没有费心去猜,兀自转身,对着窗外的秋景摇了摇纨扇,轻叹道:“这山上寂寞的很,去透透气也好。” 温泌讶道:“我在床上讨好你,床下奉承你,你还嫌寂寞?” 吉贞一窘,见窗外无人经过,她扭过头来斥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卢燧祭日,吉贞原本成天的说闷,临头却又犯起懒来,只叫娄焕之备了重礼,送至卢家,以示凭吊之意。温泌与韩约在衙署碰头,相携往卢家而去。 卢燧守城而死,皇帝念他旧日功勋,并未降罪于卢燧的家人,到祭日时,卢氏宗族数百号人,另有河东河北诸州县的高门豪族来人,亦显得人丁兴旺,宾客盈门,比寻常办喜事还要热闹。 众人凑在一起,难免要议论起最近朝中几件大事,提及神策军在岭南重挫南诏人,戴申擒拿贼首,斩获夷獠无数,又忆起汾水河畔戴申与温泌一战,讲得唾沫横飞,群情激奋,忽闻家奴禀报,称武威郡王来访,众人立时一阵沉默,情愿的,不情愿的,先后起身相迎。 温泌与韩约特地换过素色衣袍,浑身上下一件兵器也无,微笑着与众人挨个回礼,被卢氏主事请入内厅。 “郡王请上座。”厅内都是品阶极高的官员,相继放下茶,让出上座。 温泌谦逊地辞了,“诸位不必麻烦。” 卢氏主事命家奴为温泌加置坐席,“摆在崔太守旁边吧,他们翁婿是自己人,也方便说话。” 冀州刺史崔屹是个面白微须的中年人,年轻时应当是极善钻营,官至刺史后,已养成了镇定自若的气度。温泌悔婚,他固然恼怒,却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迄今众人都还不知内情,崔屹很平淡道:“郡王已请过先生占卜,小女与郡王命格不甚相宜,那桩事已就此作罢了。请诸位也莫要再传扬了。” 这又是一桩意外之事,卢氏主事略觉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韩约替他接了过来,叹道:“素闻崔氏娘子贤德,此事不成,是郡王的遗憾了。待到太守为娘子择取贵婿,千万不要吝啬,容我等也去讨杯喜酒喝呀!” 崔屹微笑道:“一定。” 闲话几句,众人移步至晋阳城外卢燧墓前凭吊。卢燧的埋骨之处,是晋阳一战后温泌亲自择定,正在汾河渡口侧畔,对着汤汤奔腾的河水,危翠欲滴的群峰,群鸟振翅,奋勇地扑向万丈霞光。众人驻足,不仅要感叹风景绮丽。 温泌越众而出,亲自将一壶菊花酒缓缓倾洒在墓前,又掬一捧汾河水浇灌了一旁松柏,悠悠嗟叹:“当日晋阳遭遇水患,百姓罹难,我极力劝解,卢令公却抑郁自责,以致轻生。令公生前护佑晋阳百姓,身后埋骨此处,得见日落长川,星沉赤水,也该略觉宽慰吧?” 卢氏主事闷闷地答道:“陛下宽仁,郡王恩义,臣等谨记在心,感激涕零。” “崔太守,”祭奠后回卢家途中,温泌慢慢落于人后,注视了一会崔屹混杂在人群中的身影,出声将他唤住,关切询问:“太守今日为何神情郁郁?” 崔屹旁观了半晌温泌装腔作势,听到这话,忍不住说道:“卢令公的祭日,难道在下应该喜气洋洋?”顿了顿,他道:“在下并未因婚事对郡王怀恨在心,郡王不必多心了。” 温泌似未听出崔屹的嘲讽之意,坦言道:“据闻太守多番上奏,意欲为崔凭平反,陛下始终不闻不问,太守可是为此事而介怀?” 崔屹皱眉瞥了温泌一眼。 温泌摇头道:“太守莫怪我直言,你此举也不过徒费工夫而已,不如就此罢手,也免得惹陛下恼怒。” 崔屹被他气得不轻:“我族兄沉冤未雪,崔氏上下几百口人尽遭屠戮,我不过怕陛下恼怒,便要罢手?郡王当我是那等卑躬屈膝之人吗?” “当年一案,牵连甚广,仅剩的知情人也大多销声匿迹,太守自幼便离开了崔家,对其中内情又能说得出多少?即便陛下现在令三司重审此案,人证物证又在哪里?况且陛下恐怕并不愿意重审此案,因此我才建议太守罢手。” 崔屹止步,眯眼道:“郡王有话请直言。” 这也是只老狐狸,温泌没有和他绕弯子,将韩约一指,“太守知道他是何人?” 崔屹道:“在下虽在河北,却也晓得云中守捉,当初晋阳城不就是这位率兵攻破的吗?” 韩约走上来,对崔屹拱了拱手,“崔太守有所不知,崔使君大破契丹时,某正是使君麾下一名捉生将,后使君获罪,某因为品级低微,侥幸逃过一劫,十年征战沙场,总算做到了云中守捉这个位子,只每每想到崔使君之噩运,心中甚是惶恐不安。” 崔屹冷笑道:“韩将军战功赫赫,某亦有听闻,只是这和我族兄一案有甚干系?他因谋反获罪,难不成你也谋反了?” 韩约生受了崔屹的怒气,一抹沉痛却自眼底闪过,“世人都以崔使君谋反获罪,某却因知晓些内情,以此惶恐不安,今日侥幸得见太守,愿将某所知所闻尽数告知太守,但愿有朝一日太守能够为崔使君平反,某才不负使君提拔之恩。” 崔屹直直盯着韩约,语气也客气不少,“请讲。” 众人都已回城,城外唯有温泌三人仍在徜徉,韩约深深吸口气,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不待崔屹催促,便将往事和盘托出:“崔使君大破契丹时,也正值东西突厥分裂,突厥一蹶不振之时。这双重的喜讯,先帝龙颜大悦,诏令崔戴及其他诸镇守将进京封赏,二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自不必提。崔使君回到河东后,时常与戴玉箴书信往来,后戴玉箴亡故,世人都道他是染病,崔使君却对戴玉箴之死耿耿于怀,某次在帐中醉酒,一时失言,当众痛斥先帝嫉恨功臣,毒杀戴玉箴……”他极快说完,待气息略定,又道:“某当时亦在帐中饮酒,忙将崔使君扶去歇息,之后崔使君再未当众提过此事,却私下常对左右吐露心中抑郁,言下之意,仍是怨责先帝不仁……未几,先帝便以龙兴寺一事将崔使君治罪,举族罹难,河东震荡,遗祸至今。连后来接管河东边军的郁羽公也遭流言所噬,莫名被卷入了崔使君一案的阴谋之中。死者已矣,至今流言霏霏,而当年内情,又有几个人知晓呢?” 崔屹双目血红,因为一张白面,更显得青筋明显,他含泪从齿间吐出一句:“可怜我那些枉死的族人!” 温泌淡淡道:“若实情果真如此,政事堂那些人对此案必定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肯替崔使君平反?若是翻案,岂不是承认了使君所说,戴玉箴为先帝所杀?”他遥望要被霞光燃烧殆尽的群川,眸中露出无尽惆怅,“若非明君临朝,此世此代,崔使君的冤情,焉有大白于天下那一日?” 崔屹眸光微利,在温泌脸上扫过,呵呵冷笑道:“原来郡王今日是为收买人心而来。韩将军所说若为真,某感念郡王直言相告,若是假,郡王毁约退婚,欺辱我崔氏一事,某要好好与郡王算一笔账!”对二人拱手为礼,便疾步离去。 温泌与韩约立在苍翠松柏一侧,松枝沙沙地拍打着卢燧的墓碑,洒下的菊花酒依旧散发芬芳,韩约含笑嗅了会酒香,对温泌道:“我看崔屹是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温泌手指轻弹,拂开松枝,笑道:“他那个崔姓,我看多半是假冒的,哭起崔氏族人来,倒是情真意切,可见这个人很会演戏。信或不信,谁说的准?” 韩约亦笑叹:“若论演戏,我不仅不如崔屹,连你都比不上。说的都是一腔肺腑之言,只盼他能把矛头对准皇帝,早早忘了你悔婚一事。”说罢,好笑地瞥了一眼温泌,抬脚往城里走去,“这菊花酒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了,我得好好跟卢家讨几杯酒喝,只但愿他们不要在酒里下毒了。” 两人踱回卢家,来吊唁的宾客已经离去不少,剩下的都三五成群地在堂上,谈兴正浓。韩约在门口无意中一瞥,登时瞪眼,“他怎么也来了?” 郑元义亦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见了温泌和韩约,不等韩约上来质问,他颀长的身影走出堂外,因为新擢了宣慰使,袍服又华贵不少,举手投足间亦多了分矜持有度的味道,“韩将军,武威郡王。” 韩约干笑:“原来中官也是来晋阳,为何不言明,你我好一同自云中启程?” 郑元义笑道:“奴不比将军军务繁忙,左右无事,索性提早来了几天,走亲访友。”他才和诸人密切交谈过,韩约陡然发觉他腔调中隐约带了几分河北口音。韩约哦一声,“我不知道中官在本地亦有亲友。是亲,还是友?” “亲、友,都有。”郑元义故意卖了个关子,眸光似有还无地掠过温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4 14:14:10~2020-02-06 12:1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熨斗、42073336、可可一只喵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一 6个;我要把巧逞窈窕追完、25151552、未名、大千世界 2个;啷哩个啷、mzhicaolhl、lulucoming、mimi、滴答、我我、胡渣、蜗牛爱上你、32086985、云胡不喜、、fastlane、米粒、可可一只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pyg、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今夕何夕(十三) 卢燧祭日之后, 果然河东衙署接到皇帝传召:因神策军大败南诏,满朝欢欣, 皇帝以千秋将至, 命神策军行军都统戴申赴京述职,且因平卢军抵御契丹有功, 北境清晏,皇帝亦传了河东河北节度使温泌归朝同贺。 韩约仍在晋阳,尚未动身返回云中, 每日遣了亲兵暗中盯紧郑元义的动静,盯了数日,郑元义却多在赌场和妓坊流连,韩约一无所获,将盯梢的人唤了回来, 对温泌道:“这东西, 大概总是要搞些鬼的, 只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再不济我回云中时,押着他一起走便是了。” “你不要回云中。”温泌将诏书给韩约看了,“你同我一起赴京, 明日便出发。” 韩约是个粗人,对那些咬文嚼字的语言并未深究, 将诏书卷起, 他攒眉一笑道:“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崔凭和戴玉箴的往事直在我脑子里转悠,此情此景, 像极了十多年前那桩旧事。此去京城,怕也险象环生。” “哪一次又不是了?”温泌琢磨片刻,说道:“但皇帝这次怕意不在我——他也传了郭佶。” “郭佶才逃回西川,怕是没胆子去。” “郭佶胆敢违抗诏令,皇帝不会善罢甘休。”这才是温泌的用意,曹荇自岭南退兵,已经奉命驻守河北,不再出战,“再有战事,便调河东边军去。” 韩约摩拳擦掌地笑道:“京城,锦绣堆,销金窟,我倒是有多年不曾去过了。听说姚方子这般的姿色,在北里遍地皆是,也不知是真是假。” “姚方子私通敌兵,你不仅不将她治罪,听说还时常送缠头给她?” “没有、没有。”韩约忙不迭撇清,“最多一两次。她早不在晋中了。” 与韩约商议好明日启程的时间,温泌伏案书信一封,令人送至范阳杨寂处,便回到了龙兴寺来。 吉贞听说他又要赴京的消息,倒毫不惊讶,因皇帝也私下送信给她,称甚是思念,令她务必、务必要借着武威郡王同行的机会,回京去团聚。吉贞将皇帝的用词反复咀嚼,的确是除了热诚的思念,别无深意。她怅然若失,只令桃符将信收了起来。 “你想跟我一起去吗?”温泌观察着吉贞脸上的表情。 吉贞摇头,平淡道:“既然有誓言在先,自然要信守承诺。” 温泌看着她笑,“并不是我逼你,你时常答应我的事,总是要反悔。” “难道不是你总出尔反尔?”吉贞不甘示弱。 “好吧好吧,咱们俩是个顶个的坏,天生一对恶人。”温泌毫不在乎地坐在榻边,将靴子脱下来甩了甩,不经意道:“郑元义最近没来见你?” 吉贞俏生生地站在帷幄一侧,笑道:“他来了河东?我倒不知道。” 温泌将她肩头揽过来,拖到床上,手伸进小衫在腰间毫不急躁地摩挲着,唇边含笑,“要回京,也可以,得告诉我,不能像上次那样偷偷走掉。” 吉贞眼角瞥他,“那我要回京。” “不行。”温泌不假思索地拒绝,“哪次进京,不得见血?我不想你再涉险境。”他俯下身子,手指划过她恢复了些丰泽的脸颊,“等你以后生了孩子,送回去给太后看一眼,倒是可以。” 吉贞将他的手拂开,唇间吐出一句轻嘲,“虚伪。” “哪个男人不虚伪?除非他蠢。”温泌抵赖不过,干脆地承认了,“我若是个蠢人,早死几百次了。” 吉贞嘴角微微掀了掀,没再开口,似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帷帐里那样静谧和安详,温泌也不禁喁喁低语。 吉贞笑道:“我在数,你我一年到头在一起的时日有多少。粗略一算,大抵不超过两个月。我这辈子大概还能活四十年,十之八九的时间岂不都在空度?” “平安是福,多少人盼不来的。” 这话无可辩驳,吉贞沉默着闭上眼睛。 两人珍惜这稍纵即逝的时光,早早就寝,翌日凌晨,饶是温泌极力地轻手轻脚,吉贞却也醒了,见帷帐已经挂起,温泌正在穿靴,她披衣而起,拿起革带,双臂环过腰间系紧,温泌将刀也递了过来,看着吉贞仔细挂在金钩上。 “做驸马时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看来还是做个野男人好。”温泌抚着冰凉的刀鞘,笑着叹气,“只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渤海的好葡萄吃。” “没有!”吉贞白他一眼,又低头抚平衣衫上的褶皱。 “还早,等一会吧。”温泌拉着吉贞坐在床边,被她稍加服侍,心中柔情涌动,决定投桃报李,将罗衫帔子拾起来,翻看了几眼,要替吉贞穿上,系衣带时才察觉里外反了,“咦,”他立马撒手不干了,“看来我不是这块料。” 两人正说着话,包忽里在外头“哐哐”砸起门来,催促温泌启程。 “你带包忽里一起走吧。”吉贞头靠在温泌肩头,扬睫看他,“京城风云诡谲,他机灵的,兴许能派上用场。” “留给你吧,有他在,我放心。” 吉贞眉间微蹙,“我不放心你。” “我死不了。”温泌捏了捏吉贞的手,不再看她。 他开门离去,熹微的晨光如一柄利刃,瞬间划破了室内的静谧和柔和。 包忽里目送温泌和侍卫们离开,哭丧着脸回到寺内,戴庭望和娄焕之两个正在吃粥,娄焕之往米粥里加了许多的饴糖,一边搅拌,深为遗憾地说:“京城好呀,纸鸢上绑着竹笛,飞入云霄时,宛如凤鸣。昆仑奴赛炭黑,粟特女比雪白,哀家梨像斗那么大!丹凤门下转一圈,能捡十几个赤金大钱!” 戴庭望道:“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敢背着殿下逃回京?” 娄焕之拖着长长的调子,“我若是会骑马,就偷偷跑回去玩一趟。殿下最多骂我一顿,难道打死我?” 包忽里食不知味地吃完饭,任戴庭望和娄焕之两个在后面大声招呼,一溜烟往自己房里跑了。娄、戴两个嘴里含着粥,低头窃笑不止。待到后晌,娄焕之才大惊小怪地赶来吉贞面前,“殿下,包忽里跑了!” 吉贞抄了一页经,放在一旁,瞥见娄焕之那一脸的欲盖弥彰,不由笑道:“是他自己跑了,还是你们把他诳跑了?” 娄焕之赧然,吞吞吐吐道:“我、我也没骗他呀……” 桃符睁大眼睛走过来,笑道:“斗大的梨,我可是没见过!” “你是个聪明孩子。”吉贞对娄焕之道,“别荒废时光,好好读书,以后送你去弘文馆。” 娄焕之兴奋得红了脸,搬出胡凳,坐在廊下,摇头晃脑,大声读书,戴庭望把草靶移过来,专心致志地练箭。温泌一走,他顿时浑身轻松,射了几箭,忽闻吉贞在耳边说话,吃了一惊,一箭也不知道射飞去了哪里。 “学生读的《管子》。”娄焕之回答吉贞。 戴庭望怏怏地将箭拾起来,才意识到吉贞是在看娄焕之读书,并非旁观自己练箭。 吉贞随口问娄焕之,“内忧外患之际,宜先攘外?宜先安内?” 娄焕之道:“自然应当先攘外。外敌不除,如何安内?一朝腹背受敌,内外勾结,岂非前功尽弃?” “书生只会纸上谈兵。”戴庭望收起弓箭,教训娄焕之道:“藩镇之祸,遗害百年,若不根除,便如蠹虫,祖宗基业都要被啃噬一空。契丹小小部族,几番濒临崩溃,却死又复生,是什么道理?只要藩镇在的一天,契丹就不会灭,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 娄焕之面色微变,险些连胡凳都踢翻,“你!”突然想起温泌早已经走了,他才大大松口气,觑一眼吉贞,讷讷道:“殿下,学生方才都是胡说的。” “我没有胡说。”戴庭望的声音格外清冽坚定。 “殿下,”桃符捧了一盘紫莹莹的葡萄过来,有些责怪地看了戴庭望一眼,她苦笑道:“渤海国王自前年得知武威郡王爱吃葡萄,去岁与今年都送了好些。郡王临走时令河东使府将冰库里的都搬上山了。” 吉贞令娄焕之和戴庭望来吃葡萄,戴庭望置气走了,娄焕之吃的不亦乐乎,吉贞拈起一枚,却迟迟没有入口,才揩了手,戴庭望走了回来,“殿下,郑中使拜见。” 吉贞放下绫帕,说道:“领他进来。” 郑元义来到堂上,见过吉贞,茶还未入口,他先笑起来,“奴本来打算今天回云中去了,谁知武威郡王和韩约竟奉诏进京了,真是意外之喜。” 吉贞淡淡道:“你那天来见我是为什么事?” “是有几桩事。”郑元义沉吟着,“殿下可知道去西川的宦官是谁?” “不是内侍省一名颇受固崇赏识的五品给事中吗?” “是,”郑元义挑着眉头,“太后将身边的阮福也遣去了,真是怪事。” 吉贞端起茶盏,明亮的眸子直扫郑元义面目,“怪事?” 郑元义不动声色地研判着吉贞的神情,随即离座,躬身道:“奴左思右想,甚为不解,所以特来向殿下禀明此事。奴当初挑中阮福,确是有私心,只为他蠢笨,并未察觉阮福有何不妥。” 吉贞微微一笑,“蠢不蠢未可知,敢去西川,这人胆大包天呐。” 郑元义眯眼,掩住眸中狠戾之色,“连我都看走眼了,哼!” “秦氏后来如何下场?”吉贞提起了这一桩不相干的事。 郑元义忙道:“替她入了良籍,听说后来又跑回戴家了。这个女人,”他咬着牙根,点头呵呵冷笑,不知是钦佩,还是鄙夷,“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倒是有点佩服她了。”吉贞笑道,目光流连在案上那一盘滚圆剔透的葡萄上,她垂下眼睛,微微颤抖的睫毛,将眸光遮尽,倒映在眸底秋日暖阳的光辉,也逐渐消失至仅余丝絮。 第41章 今夕何夕(十四) 神策军克复岭南诸州, 是皇帝萧侗亲政以来的第一个胜仗,皇帝大为振奋, 于元龙十年初冬诏群藩归朝, 宫宴那日,又传喜讯, 契丹遥辇氏欲送国书、使节至朝,并以契丹骏马千匹作为贺仪,皇帝高兴极了, 问道:“那千匹骏马走到哪里了?” 固崇道:“已进了河东,云州刺史奏疏称,不知是天气严寒,还是这些骏马不习水土,在云州病倒了将近百匹, 恐怕赶不及陛下千秋了。” 皇帝大为扫兴, “□□水土如此丰饶温和, 倒不习惯了?” 固崇笑道:“若换成人,还能入乡随俗,到底是畜生, 野性难驯,况且听说这些契丹马也是烈性的很, 怕到了京城, 还要病倒大半。” “既然如此,也不折腾它们了。”皇帝在殿中密密麻麻的朝臣中寻找着,“云中防御使韩约, 昨日随武威郡王来觐见的,他在哪里?” 韩约拎起官袍下摆,自武官中走了出来,“臣韩约在此。” “契丹归顺,你亦有功,这千匹骏马,赐给云中军吧,你替我好生照料着。” 说赐给云中军,又要“好生照料”,到底能不能拉去战场上使?万一再死伤几匹,难道他这个马倌要被治罪?韩约平白无故被丢来烫手山芋,实在是笑不出来,只能垂着头答道:“是,谢陛下。”走回队伍时,甚感无奈地瞥了温泌一眼。 “郭佶什么时候抵京?”皇帝提起这个名字,语气中多了质问的意味。 迎着皇帝毫不掩饰的怒气,徐采温和道:“陛下月前传召郭使君时,使君已有奏疏,称岭南战后,有小股吐蕃敌兵混入西川,四处劫掠,郭使君正坐镇维州剿敌,不能赴京朝贺了。既然之后再无奏疏,应当是不来了。” 皇帝半信半疑,转头问固崇:“监军院可有听到这样的消息?” 固崇道:“西川宣慰使两日前亦有奏疏,称近日的确是在维州。” 在东西两川设置监军一事,郭佶还算配合,宣慰使亦定期的有消息送至京城,并无异常。皇帝挑不出刺来,阴沉着一张仍显稚嫩的脸,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传旨给他,一旦维州事毕,必须要进京复命。” 群臣感受着皇帝对郭佶的敌意,各自暗中筹划着,均未出声。轩敞辽阔的大殿内,编钟的余音与铜鹤喙中喷出的徐徐青烟交织,在丹墀之上缭绕盘旋。宦官尖利的嗓音叫“开宴”,百官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各自松快着僵硬的筋骨,互相举目致意。 “郡王,”韩约反正谁也不熟,径自走向温泌,想要跟他讨个主意,“那些马……” “马的事再说。”温泌对左右颔首,转过身来,绛纱帷裳上的紫绶随着动作飘动,他目视着殿外,对韩约道:“太后来了。” “太后……“正在寒暄的朝臣陆续察觉到久未涉政太后进殿,忙不迭转过来施礼,太后连细钗礼服都没有穿,更未理会群臣,只疾步走上丹墀,“郭佶已犯下大罪!陛下宜传他立即进京!” 皇帝正要离座,闻言,眉心猛跳,固崇忙命左右为太后安席,太后落座,指着身后一名内官,急道:“阮福,你将实情都禀告陛下。” 皇帝紧紧盯着阮福,“你说。” 大庭广众之下,阮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宦官,似有些紧张,他又有安南口音,说的极慢,“陛下,奴本在宫外随侍太后,几月前陛下遣宣慰使往西川监军,太后遣奴前去侍奉宣慰使,谁知奴与宣慰使进入西川境内后,遭遇刺客,宣慰使身亡。” “什么样的刺客,敢杀天使?”不独皇帝,殿上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阮福颤抖道:“宣慰使身死,护送的京营府兵也伤了几人,随行人众惊慌失措,逃至节度使府,请郭使君捉拿刺客,并上禀陛下,谁知郭使君当堂审问,称宣慰使是被奴这些随行人众谋害,将几名府兵都杀死了!奴因腿伤走得慢,滞留在成都府外驿站之中,闻得噩耗,不敢再进成都,扮做流民,花了月余,才逃回京城。” 太后道:“将你的伤给陛下看。” 阮福将长裈卷起,小胫上赫然是一道长长刀疤,大概是没有好生料理,疤痕狰狞,双手及脚掌上也坑坑洼洼,是吃了不少苦。阮福叩首道:“奴没用,途中多次遇到西川追兵,不得已东躲西藏,以致拖延到此刻,才敢露面。” “混账!混账!”皇帝一连骂了几遍,将刚摆上御案的美酒珍馐都推到地上,气喘吁吁地对固崇道:“阿翁,原来西川宣慰使早已被郭佶谋害,西川监军院却隔三差五来信报平安,还要赞扬郭佶忠心耿耿,这是什么道理!马上命郭佶进京!” “陛下!”徐采自阮福进殿后,只在铜鹤旁凝思,听到最后一句,瞬间回神,高声道:“宣慰使是被刺客所杀,与郭使君无关,至于这名中使所称,郭使君滥杀京营府兵,亦应存疑……” “你的意思是说,阮福撒谎吗?”太后厉声道。 “臣并未这样说。”比起暴怒的皇帝和太后,徐采十分沉着,“依这位阮中官所称,郭使君审问宣慰使随众时,他仍滞留在城外驿站,又如何知道郭使君是不分青红皂白滥杀府兵?”他转身对皇帝深深稽首,“陛下要在剑南设置监军院,郭使君并无异议,怎么会突然谋害宣慰使,且在西川境内动手?兴许郭使君猜的没错,刺客就在这些随行人众中。” 皇帝盛怒中,群臣莫敢言,滕王在队列中哈哈笑了几声,颇有些幸灾乐祸,“徐舍人,若非你还没有娶老婆,我倒要以为你是郭佶的侄女婿了。”他有意无意瞥一眼身后的姜绍,一笑,又道:“宣慰使乃朝廷监军,被不明刺客所杀,郭佶不禀明朝廷,为何要自己审问?明明是杀人灭口嘛。再说,宣慰使分明已经身故,西川监军院却半点消息也没透露,依我看,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奏文,怕也是郭佶为掩饰谋逆之举,一手炮制的。” “陛下,”徐采深锁眉头,“此刻维州仍有流寇作乱,维州一面孤峰,三面临江,乃西蜀控吐蕃之要地,万一被流寇所占,要酿成大祸!宣慰使一案仍有疑点,陛下贸然降罪于郭使君,于军心不利。可先将这名阮福收押,等维州平定之后再定夺。” “照卿所奏。”皇帝恨意难消,宴席也不管了,拂袖走出殿去。 殿上一片死寂,随着皇帝离开,顿时炸开了锅,倾撒满地的酒菜还没人敢上来收拾,简直是热闹极了。徐采锐利的眸光在人群中停了一停,见武威郡王仍在与韩约讨论如何养马,拇指在腰间玉剑上习惯性地摩挲着,大约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温泌拇指一停,偏过头,雪白纱衫上一张从容不迫的脸,对他露出深深的笑容。 徐采淡然地对他点了点头。 “姜将军,”徐采对姜绍指了指阮福,“可否先将此人捉拿,稍后陛下还要审问他。” “徐舍人放心。“姜绍刚才莫名其妙被滕王指摘,还满肚子的气,对着徐采,脸色略有缓和。 徐采匆忙赶至紫宸殿,果然皇帝又在紫宸殿发起火来,先大骂郭佶,又大骂皇后,徐采命宫婢紧闭殿门,将众内侍驱赶至远处,这才问道:“陛下真要将郭佶问罪?“ 皇帝拍案道:“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对徐采冷笑:“你刚才说的话,朕认为是错的。郭佶即便没有杀宣慰使,却假冒宣慰使之名,欺瞒朝廷,难道不是居心叵测?” 徐采深深吸气,“宣慰使离奇身死,他担心陛下降罪,但杀害府兵是过于残暴了。当初骊山那几日,郭佶确有不臣之举,陛下要将他治罪,也可。但郭佶并非常人,他坐拥东西两川,数万人马,陛下今日在大殿之上,当众大喊要将郭佶治罪,岂不是给了他应对之机?他若为了自保而先行举兵,陛下措手不及,如何是好?“看向这张和清原公主肖似的面孔,徐采心中的愁闷不言而喻,“陛下忘了在骊山时,公主殿下是怎么说的了吗?” 皇帝慢慢平息下来,脸色却冰冷无比,“好,我要杀他,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跟我说,要如何做。” “陛下稍等。”徐采走至殿外,命传召固崇、姜绍等人。 不多时,固崇、姜绍等来到紫宸殿,固崇道:“陛下,奴已将西川监军院的奏疏都找了出来,令宣慰使熟悉之人对比他的笔迹,书信的确均为伪造。” “阮福,”徐采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安南宦官,“你并不会武艺,受了重伤,既能躲过刺客,又能躲过西川追兵,能耐简直是大得很。” 阮福睁大眼睛,“舍人,奴自幼卑贱,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莫说刺客和追兵,奴自幼在滇西深林中谋生,遇到老虎豹子也有的。” 这人巧舌如簧,皇帝频频点头,箭在弦上,拉也拉不回了,徐采迫不得已,道:“陛下,郭佶诛杀府兵,隐瞒宣慰使死讯,犯下了欺君之罪。郭佶对皇后郭氏甚为宠爱,陛下可先将皇后软禁,以其病重之由,传郭佶进京。”他清淡的目光在阮福身上一掠,“为免郭佶疑心,陛下先将这个阮福以谋害宣慰使之名处死。” 阮福吓得抖如筛糠,“陛下饶命!奴冤枉!” “阮福还是留他一命吧。”固崇看向皇帝,“否则,怕太后心里……” “先将阮福以谋害宣慰使之名,押入刑狱。”皇帝对太后有孺慕之情,难免不忍。 徐采不满,见皇帝坚决,也只能领命。 宫宴过后旬日,皇后郭氏突然染病,药石罔灵,满朝震动,皇帝传召郭佶至朝探视皇后,郭佶心急如焚,当即奉诏启程。皇帝在宫中耐心等候,半月之后,仍无郭佶消息。 那包忽里私自离开龙兴寺,来到京都,被温泌一通臭骂,吓得不敢回进奏院,整日在外头游逛,忽而这天扯着纸鸢发足狂奔,冲回进奏院,将线轴一丢,对温泌大喊:“阿郎,郭佶起兵了!” 温泌正与韩约说话,闻言登时站起身来。邸官也快步走来,称道:“陛下传郡王觐见。” 温泌毫不迟疑,穿着常服骑马便走,到了宫门之外,身后一骑也疾冲而来,两匹马并头发出粗重的喘息,温泌回首一看,竟是才从岭南赶回的戴申,身上戎装都未来得及换。 两人不期而遇,安静对视片刻。 “郡王先请。”戴申神色如常地垂头,退后一步。 温泌眉头微挑,当先跨过了门槛。 两人同时进入紫宸殿,在京城的诸军将领都到了,固崇、徐采也在,却不见姜绍。皇帝正在发脾气,温泌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固崇走过来,低声对二人道:“反贼纵火烧了兴元仓,仓中粮草尽数付之一炬,江浙转运院正急调钱粮北上。” 戴申对宫宴上的事也只是略有听闻,不禁问道:“听闻陛下已经将宦官阮福治罪,何以郭佶突然下手?那皇后……” “皇后没病……”虽然现在也生不如死,固崇的眼底皱纹越来越深,看人时也颇有了悲天悯人的意味,“皇后被软禁后,不知怎的,借姜夫人之手,私通消息给了郭佶,因此郭佶先发制人,侵袭了汉中。姜绍因故已被下狱,战事迫在眉睫,因此陛下特传二位进宫。” 温泌与戴申进宫之前,皇帝与徐采已经商议了许久,大致都已议定,不等二人施礼,皇帝不容置疑道:“朕已经罢黜郭佶剑南节度使之位,爵位、封邑尽数剥夺,不日还要废后,郭氏如今已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们二人各领神策军与河东边军,东西两向,分头而下,互不干涉,也不准再像之前岭南那样互相推诿塞责。” “是。” “臣领旨。” 戴申和温泌的声音及有默契地同时响起,之后又同时告退,打算即刻调兵遣将,以备战事。各怀心事走出紫宸殿,却见滕王脱了外衫,只穿中单,背上系着荆条,正蓬头垢面在殿外叩首喊冤,温泌与戴申不禁驻足看起了热闹,固崇也笑眯眯地看了一会,解释道:“二位还不知道吧?郭佶举事,是以滕王之名。”他摇着头,悠悠笑道:“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滕王这辈子大概就是死在一张嘴上。” 第42章 今夕何夕(十五) 原剑南节度使郭佶起兵叛乱, 打着滕王的旗号,侵袭了汉中兴元仓后, 遥尊滕王为宣帝, 并召集天下兵勇,欲进京解救宣帝。滕王吓得魂飞魄散, 接连三日在紫宸殿外请罪,最后仍是固崇将他强劝回府,并传皇帝圣旨, 令滕王在家思过,未经恩准,不得擅离京城半步。 温泌与戴申二人,奉诏讨伐郭佶,各率步骑五万, 分头自斜谷、骆谷出兵, 两月之后, 温泌先后攻占剑州、梓州,克复东川。戴申在鹿头关与郭佶狭路相逢,郭佶不敌, 屡屡败退,最终弃了成都府, 逃往滇西, 戴申请旨收兵,皇帝不准,严令戴申定要将郭佶捉拿。戴申不敢有违, 只得继续率精兵深入滇西,搜寻郭佶踪迹。 此值元龙十二年仲春,温泌已经先一步返京复命,皇帝大摆宴席,为武威郡王庆功之际,神策军亦有军情送至宫中,皇帝忙丢了酒盏,问道:“可捉拿了郭佶?” 固崇道:“陛下,戴申在滇西獠洞内搜到郭佶,本欲活捉,无奈郭佶满口秽语,辱骂陛下,戴申一时气愤,将他就地诛杀,请陛下宽恕。” “宽恕!宽恕!他立了大功,何来罪过?”皇帝似还不敢相信郭佶的死讯,接连问了数次,得知军情准确无误,方才爆出一阵欢畅大笑,群臣欢欣鼓舞,全部起身,称颂皇帝圣德。 一阵高过一阵的山呼,群情激昂的笑脸,从未有过的壮志雄心,在皇帝年轻的心中急剧激荡。仲春的日光照在群臣的绛纱单衫上,映得殿上红光耀目。皇帝有些目眩神迷,他痛饮了几杯烈酒,对徐采笑道:“徐采,你比朕年长,你说,此时,是不是朕践祚以来,国朝最为鼎盛的时刻?” 徐采亦有了些酒意,笑道:“陛下,西北、岭南、剑南先后平定,是天佑我朝。” “先帝在庇护朕。”皇帝眼睛里扇动着光彩,突然想到了吉贞,他转头对徐采道:“是阿姐在帮朕。她给朕送来了戴申这个福将。我真希望此刻阿姐也在!” 徐采没好意思说自己也如是想。 瓦蓝的天下,麟德殿再次奏起威武雄壮的破阵曲。戴面具的武士们手持刀刃,踩着鼓点左冲右突,随着高亢的琴声,动作越发激烈。群臣簇拥着武威郡王,令他也戴上面具,走入阵中扮兰陵王,温泌拔刀之际,冰雪般的锋刃在空气中发出凤鸣龙吟般的嗡声。 徐采凝视着乐阵中的人影,捏紧了金盏,他对皇帝轻声道:“陛下,越往风口浪尖,越是艰难……” 皇帝只顾着高兴,没有将徐采的话放在心上。徐采气息略沉,又提醒皇帝道:“除掉了郭佶,奈何东川又落入河东边军手中。如今天下,十分有七分在陛下,仍有三分在温氏,河东河北又背靠契丹,陛下不可掉以轻心呀。” 皇帝瘪嘴道:“你怎么尽说扫兴的话?” “并非臣有意要扫陛下的兴……”徐采沉吟,“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骊山行宫,臣提议陛下诛杀温泌,殿上除陛下,太后,公主及三司主官,唯有阮福这个内官在。” 皇帝诧异:“你是何意?” “后来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引得郭佶在陛下面前举止失仪,后又有宣慰使被杀一事。”徐采顿了顿,“陛下,东川与河东相接,又与京城咫尺之隔,无异于当初戴申于平凉窥中原,为扼喉之地,因此臣疑心是温泌为图东川,挑拨陛下与郭佶不和。” “你说阮福是温泌的人?” 徐采点头,“明日武威郡王离京,臣已授意刑部,明日将阮福押往碎叶流徙。若是温泌手下有异动,臣的猜测便是真的。”他深邃的目光看向皇帝,“若温泌真有不臣之心,公主在晋阳,岂非燕处危巢?陛下将殿下接回来吧。” 皇帝一口答应:“好,若是这样,你去亲自替我把阿姐劝回来。” 翌日,徐采引禁军暗藏于灞桥边旗亭之上,见旌旗飘扬,几十精骑前后呼应,欢笑着扬鞭催马,温泌着窄袖戎衣,任乘车游春的伎子将花枝和汗巾投在他的身上。 阮福被衙役押着走过驿道,游人忙自躲避,温泌这一行人,速度慢下来,包忽里跳下马来,目光追随着阮福,忽觉颊侧一痛,他惶然转头,见温泌收起乌鞭,执辔望着前方,面色冷清。 “走。”温泌道,没有看他。 包忽里垂泪,低头爬上马背,跟随温泌身侧,与阮福分道扬镳。 徐采在旗亭上,一眨不眨盯着温泌的举动,终究没有拿到把柄。他顿时泄气,坐回桌旁,半晌,无奈地叹息,“恶比豺狼,性狡如狐,真是难办。” 温泌犹记弥山之失,留韩约领重兵暂驻东川,他只率亲卫,星夜赶路,抵达晋阳,又是一年新荷初绽的季节。龙兴寺的蛙声、蝉鸣、流萤都被他急促的步伐搅散,吉贞还在等着桃符熏帐驱蚊虫,被人从后猛然抱起,桃符“哎呦”一声,艾草都落到了地上,看清是温泌,顾不上见礼,红着脸跑开了。 吉贞被他热烈的亲吻逼迫得快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抬起头,指着地上冒烟的艾草,连声道:“帐子要着了。” 温泌大笑,按住她不放,“就算整栋房子都着火,我也要先亲了你再说。” 吉贞的温顺没有持续太久,她从来没有这样热过,滚烫的气息从他的口中蔓延到了她的脸上、脖颈里,连发丝都要焚烧殆尽,她手指绞着他的衣衫,细细喘气,“帐子真的着火了。” 温泌回头一看,果真那艾草的火星子迸到罗帐上,这会帐子下半截都烧黑了,他忙跳起来,用佩刀将半副帐子尽数割了,扔到院子里,才走回来,吉贞哭笑不得地说:“帐子都没了,晚上蚊虫要咬人的。” “我它们咬不动,你别被咬了。”吉贞的肌肤如雪,秀丽脸颊被他磨得发红,温泌怜惜地摸了摸。虽然热情如火,但也只能极力忍耐,又叫桃符进来换帐子,重新熏艾草,折腾半晌,已经夜深了。 温泌将一只流萤赶出窗外,走回床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吉贞。 吉贞嗔道:“看什么?不认得了?” 温泌笑道:“一去半年,我以为等回到此处,你早已不在了。所以要好好看看,眼前这个人是真是假。” 吉贞明媚的眉眼对着他,“那你好好看一看,我是真是假呢?” 温泌道:“刚才已经摸过,如假包换。” 吉贞脸颊绯红,嗔道:“老这样一惊一乍地吓人,除了你,也没别人了。” 温泌微笑道:“我想着要赶在你的生辰之前回来,因此没有在东川久待。”他挽起她的手,柔声道:“相识四年,你还没正经跟我讨过什么东西……只为自己的,不为别人。” “那我得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吧。”温泌柔情也是从来不持久,随即又质问她:“你为什么把包忽里撵走?” 吉贞横他一眼,“他有点像你,我一看到就讨厌。” “像我?”温泌好笑,将吉贞的手按在自己下面,“他有这个吗?” 吉贞啐他,“你怎么整天就想着这个?” “不想这个想哪个?”温泌贴着她上了床,凑在吉贞耳畔窃窃私语,“我想到送你什么了……给你个孩子,怎么样?” 吉贞背对着他笑出了声,“还不滚去沐浴?你熏得我大气都不敢喘。” 翌日,温泌来到衙署,将曹荇召至河东,称道:“你在进奏院多年,熟悉京城周边环境,我将兵符给你,你去东川,将韩约换回来。” 曹荇接过兵符,“那我在东川……” “静心留守,先勿妄动。” 曹荇与韩约这一去一回,又过一月,韩约回云州处理了些堆积的军务,忽得温泌手书,令他火速赶至晋阳,韩约踏入衙署堂上,一堆雪片似的文书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仓促止步,见温泌脸色铁青,不安道:“是东川有变故?” “河东各州府主事联名上奏,称契丹已经归附,河东再无战事,要罢屯田为郡县,这是你云中守捉惹出的祸事!” 韩约如遭雷击,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在东川,完全不知情啊!” “我知道你不知情!”温泌脸色从来没有这样难看,韩约愁眉紧锁,一边翻看文书,一边偷觑温泌表情,他那张脸上,分明是雷霆之怒正在酝酿,顷刻间就要爆发。 韩约看了一会,明白了,云中兵常年在河东置牧,朝廷恩准一匹马可置二十亩田,因此尝以置牧之名,行屯田之实,因此河东河北边军才得以粮草充沛。皇帝下旨令云中守捉看护那几百匹契丹贡马,他在东川,尚未发令,已有好事之人借养马之际又屯占了万亩良田。 “晋北团练兵上个月因田地之争,和云中军械斗……”韩约越想越头痛,“屯的那些田,想必是那些河东望族盯上的,他们嘴里的肉被夺走了,就恨上我们了。” 温泌冷笑不止,“崔屹,欺世盗名之辈,我以为他对崔凭多少会有些感激之情,谁知比起几亩田地的蝇头微利,所谓喊冤的族人,根本不值一提!” 韩约急得满头大汗,“这些人好生狡猾。要罢屯田,二分归国庄,三分归官田,五分均分于民,他们倒是落了好处,谁也不得罪,可我们少了一半的田地,养不起人,募不到兵,如何是好?” “郑元义,原来他在河东游走,就在忙活这事……”温泌脸上一阵森寒的笑意,“你猜他现在在哪里,云州?”他齿缝吐出几个字:“还是龙兴寺?” 不等韩约回应,温泌骤然起身,快步往蒙山而去。 初夏的蒙山,浓翠欲滴,龙兴寺中清凉的穿堂风扑面而来,温泌的怒火却越燃越盛,他一副凶神恶煞的姿态闯进室内,吉贞正在抄经,笔头一滞,清妙的双目看向温泌,她镇定自若:“你做什么,又要杀人了?“ 温泌往室内搜了一圈,没见到郑元义,一脚将挡路的屏风踹倒,他冰冷的刀尖笔直对向吉贞:“郑元义在哪?” 吉贞道:“难道不是在云州?这里是晋阳,你昏头了?” “我是昏头了,”温泌冷睇着她,“你一点也不惊讶,是未卜先知,还是蓄谋已久?” “你在说什么?” 温泌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啪”一声摔在吉贞的案上,骤起的风将她面前的雪白的经文都拂到了地上。 “抄什么经?修什么道?汲汲营营到这种地步,连色相都要出卖,萧侗有你这种不择手段的姊妹,我看他就算后半辈子都躲在女人怀里,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吉贞垂下目光,看见誊抄的奏疏,正是崔屹呈给皇帝,力主罢屯田为郡县,并请将晋阳赐做清原公主封地,称道:昔日晋阳一战,武威郡王亲口许诺,要为公主请封晋阳,崔屹所奏,亦为晋阳百姓心之所向。 “我记得是有这么一桩事。”吉贞平静道,“三年前,我生辰将至,你主动提的,如今,难道不该履约吗?我已经信守承诺,未经你允许,此生都不离开河东了。“ “三年前你是我妻子,现在你算什么?”温泌冷冰冰说了一句,走出龙兴寺,正遇上随后赶来的韩约,他劈头便道:“布重兵包围龙兴寺,再在晋阳周边往京城的方向搜寻郑元义踪迹。” “是。”韩约道,见温泌脸色有异,他心中忐忑,正要追上去,却见温泌走至林中,环视着布满眼状疤痕的林木,芭蕉犹绿,岁月偷转,昔日的龙兴寺却已经物是人非。 他突然抬起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韩约一声惊呼噎在嗓子眼,愀然地看着他,正愁如何安慰,温泌却骑上马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再信她狗直播吞翔 第43章 今夕何夕(十六) 温泌和韩约走后, 郑元义从桃符的床底下爬出来,他抹着冷汗, 从窗缝往外觑了片刻, 急忙来到吉贞处。 “奴没想到武威郡王这么快就找了来。”郑元义不须问,只消看见散落一地的经文, 就知道温泌发了多大的脾气,他暗地心惊胆战,“早些走就好了。” “走不了了, ”桃符去寺外看了几眼,惶惶不安地走回来,“外头都是士兵把守,听说还有不少人往京城的方向去搜捕了。” 郑元义闭眼,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在这里躲着也不是办法。奴去见武威郡王吧, ”他咬着牙, “杀了奴,无异于和朝廷决裂,除非武威郡王此刻就要谋反, 否则他定会留奴一命。” “不一定,”吉贞幽远的眸光看向空寂的庭院, “他也常意气用事。” 郑元义挥泪道:“为了朝廷和殿下, 奴舍了这条性命,也是值得。” “别矫情了。”吉贞淡淡道,“你惜命得很。“ 郑元义大窘, 只得擦了眼泪。稍一忖度,他又道:“若是有法子逼退这些守兵,殿下还是和奴一道回京的好。一旦真的罢屯田为郡县,平卢军举事,必定要挟持殿下为质。” 吉贞笑道:“你是怕路上遇到追兵,要拖了我来掩护你,还是真怕我被挟持?” 郑元义心知在吉贞面前装不下去,只好讪讪道:“二者皆有。” “殿下,”戴庭望未曾禀告,推门而入,身后紧随的娄焕之,比起后者还略显惊慌,戴庭望沉着冷静得不像个少年人,“趁温泌还没有起兵,我护送殿下回京。一旦他起兵,就晚了。” 桃符也甚是心烦,听戴庭望说大话,忍不住要骂他傻子,“你看见外面的守兵了吗?难道你也能以一敌百?” 戴庭望道:“温泌不在,以殿下之尊,若真拿性命相博,外面那些守兵不敢硬来的。”若是河东河北真和朝廷决裂,到时候公主的身份就不好使了,戴庭望想得清楚,没有直言,只握紧了刀柄,发誓道:“臣虽然只有一把刀,一双手,也会誓死保护殿下。” 自蒲城那一抱,戴庭望从未这样毫不躲闪地直视吉贞,吉贞听他起誓,暖意流淌在心田,面色温柔了许多,“庭望,”不再把他当孩子,她看着日渐长成的少年,像和一个同龄人那样,“你怕死吗?” 戴庭望不假思索:“不怕。” 娄焕之脑袋垂在胸前,没有吭声,良久,也小声道,“学生也不怕。” “我不会让你们死的。”吉贞道,“但我答应了武威郡王,不会擅离河东。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慌张。郑元义也别露面,先看崔屹请封晋阳的事怎么说。” 罢屯田为郡县,请封晋阳,这两道奏疏一到朝廷,立马掀起轩然大波。经过西北、岭南、剑南几战,所有人都看到了皇帝削藩的决心,此值皇帝斗志昂扬的时候,没人愿意去触他的霉头,政事堂一商议,大多是要准奏的。皇帝雷厉风行,立即便要推行新政,温泌的态度,却令人大为不解,他不禁毫不抵抗,反倒上奏称:他奉旨节度河东河北兵事,兼任营田使,为避嫌疑,主动请辞营田使,还荐了崔屹,配合朝廷在河东河北所有州县推行新政。 而为清原公主请封晋阳一事,就没有那么顺利了,温泌矢口否认当初说过要为公主请封,而自立朝以来,公主只有食邑,从无封地的先例,光御史台便不肯了:清原公主以女子之身,从未对朝廷立过任何值得一提的功勋,怎么担得起以龙城为封地这样的殊荣? 而此事还有个最大的阻碍:公主此刻并没有驸马,贸然封地,若以后她的驸马是吐蕃人,契丹人,或是郭佶一流,难道要将龙城拱手让人? 皇帝气得大骂:“朕的阿姐,怎么会嫁给吐蕃人,契丹人?” 政事堂道:武威郡王难道不是半个契丹人? 皇帝被一噎,竟也无话可说,亲自书信一封至晋阳,安抚吉贞道:朝臣都以阿姐是女子,又未嫁,等阿姐择定驸马,外甥出生那日,一定将龙城作为外甥的封地,并赐国公爵位。 皇帝这一番考量,可谓剖心析胆,哪知龙兴寺已经被韩约派人把守,莫说书信,便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了。桃符常借送茶送酒的机会,在寺门外打探消息,只隐约听闻了崔屹兼任营田使等事,别的则一概蒙在鼓里。 她兴冲冲地,此事讲给吉贞,吉贞略一思量,却冷笑道:“你真当他要乖乖罢屯田?营田使多年都是节度使兼任,崔屹贸然接过手来,定要手慌脚乱,这其中牵涉了多少人的利益,藏着多少人的秘密,有多少人在盯着他崔屹?一着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况且一道政令颁下来,要丈量土地,重新统计自晋阳一战后离散的人丁,还要清点十几支边军的人头、器械、各种武备,至少也要两三年才能完成,这期间会产生多少变故?他不过是以退为进,行缓兵之计罢了。” 念及此处,她心中越发焦灼,“别的消息丁点也送不进来吗?” 戴庭望道:“天快黑了,臣可以试试夜里溜出去……” “你不要涉险了。”吉贞阻拦他,安抚众人道:“无妨,我们在这里也过几个月的清净日子好了。” 桃符道:“没有信倒是其次,焕之大概是前段时间吓着了,这几天没有精神,又上吐下泻,想要去城里请个大夫来都不能。” 吉贞道:“叫外面看守的士兵去帮忙抓几服药总可以吧?” 桃符满腹心事,口中答应着,拿着麈尾在案头作势挥了挥,终于转头道:“庭望,你去看看能不能找人抓药。” 将戴庭望打发走,桃符关上房门,愁肠百结地看着吉贞,“殿下,郡王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吉贞道:“他在范阳吧。” 见她一副混不关心的样子,桃符丢了麈尾,噗通一声跪在吉贞面前,抓着她的绫裙,含泪道:“殿下,你怎么一点不着急?你是有身孕了,得快告诉郡王呀!” 吉贞笔尖重重顿在纸上,看着慢慢晕染开的一大团墨渍,她挺直了肩膀,竭力平心静气,“不做准的事,急着找他干什么?” 桃符急道:“都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做准?就是不告诉郡王,也得设法找个医官来诊脉呀!” 无论桃符如何劝说,吉贞只是摇头,最后桃符抹了把眼泪,毅然决然地说:“奴每每想起西川那次,就恨不得自己死了……这次一定要告诉他,殿下不准,奴也要去!” “说了不准就是不准!”吉贞疾言厉色,将笔甩在案头,“你敢去,以后不要回来了!” 桃符湿润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吉贞,被她尖锐的嗓子吓住,半晌,她含泪点头,“奴不去,等殿下不在赌气,再……” “你出去吧。”吉贞道。 桃符退了出去,吉贞重新提笔,心头杂乱无章,良久,她放下笔,打开窗扇,以求皎洁的月色能稍解心中窒闷,谁知今晚竟没有月,唯有一盏灯笼悬挂在廊檐下,随着夜风摇晃。重重屋宇,紧贴着乌沉发蓝的天幕。 “殿下……”桃符去而复返,望着吉贞,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 “殿下恕罪,”桃符有些畏怯,“奴刚才在外头哭,被庭望听见问起来,奴一时没忍住……庭望不听喊叫,拿着刀就跑了,说要去范阳找郡王。” “你,“吉贞怒形于色,“跟那些士兵说,把他找回来。“ “殿下,”桃符缓缓走至吉贞面前,忍不住又流下泪来,“这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总这样赌气,为的什么呢?奴只看着,都觉得心里真苦,真累……让郡王知道,他心里一定高兴,他日日都在盼着……也许有了个小郎君,以前那些不高兴的事,你和他都忘了……“ 吉贞轻轻摇头,坐回案前,握笔许久,终有放下,绫裙翩跹摇曳,她神思恍惚地在室内踱着步子,桃符看她神情,似乎亦有松动,便小心地问:“殿下,还去找庭望吗?“ 半晌,吉贞才说:“随他去吧。“ 桃符破涕而笑,再看吉贞,更是把她当成了个琉璃做的人,又怕艾草的味道熏着,又怕蚊虫咬着,忙得放帐子,打扇子,服侍吉贞就寝后,自己也凑了过来,欢欢喜喜道:“殿下,奴今晚陪你睡吧,万一你夜里不舒服,也好叫人。“ 年纪相仿的主仆二人,并头躺在罗帐中。桃符只盼着戴庭望跑得快些,早点到范阳,连灯火都不熄,她转脸,圆圆的眼睛看着吉贞,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欣喜,“殿下,你现在什么感觉呀?“ 吉贞发噱:“瞌睡的感觉。“ “先别急着睡。”桃符抓着吉贞的胳膊求她,“你觉得,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呢?最好是小郎君,郡王喜欢,可若是像他那么凶的,奴又有点怕……“ 她在耳畔唧唧喳喳的,吉贞竟然也有了朦胧睡意。 “殿下,”桃符跃跃欲试,又不敢伸手,“奴能摸一摸吗?“ 吉贞没有回应,她已经睡着了。 桃符有些失望,也勉强自己合上眼,心里犹在期盼:庭望啊,快点走吧…… 心里记挂着戴庭望,生怕他夜里走山路被守兵捉拿,桃符一早便醒了,忙去寺外打听消息,吉贞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自己起身,如履薄冰地走到妆台前,将眉黛口脂都推开,她拿起梳篦,对镜慢慢梳理着头发。 听见门响,她回头一看,见桃符站在门口,乌黑双眼愣愣地看着她。“殿下。“桃符张嘴道。 “是庭望出事了吗?”吉贞心里一紧。 桃符还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晨光熹微的室内,吉贞的纱衫滑至肘部,洁白的手臂如雪光般刺目,桃符突然哭成个泪人,走过来道:“殿下,奴一早在外面听他们说,武威郡王娶亲了。” 梳篦“哐”一声落在案上,吉贞茫然问:“他娶了崔氏?” “是那个契丹女人,他们都叫她哑巴的。连六礼都没过,他一回范阳,立马就和她成亲了。“ “去……’吉贞艰难地起身,去干什么?她脑子嗡嗡直响,半晌想不起下句要说什么,梳篦的利齿刺得她掌心微痛,她茫然抓在手里,突然抬起头,桃符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吓得往前走了一步,扶住吉贞的手臂,吉贞混乱的眼神终于恢复一丝清明,”去,”她哆哆嗦嗦地说:”去把庭望叫回来,快去!“她恶狠狠推了桃符一把,“不许他去范阳,快去拦住他。” 桃符踉跄倒退,也慌了:“殿下,他已经离开一夜,追不回来了……” 吉贞颓然落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她宛如大梦初醒,瞬间收敛心神,“走,我们离开河东,回京城去。” “庭望怎么办?” “他是戴度的嫡子,温泌不敢拿他怎么样。”吉贞竟然一刻都不愿意等,当即起身,“我们马上走。” 第44章 今夕何夕(十七) 吉贞要强行下山, 龙兴寺外守兵自然不敢放行,僵持半晌, 从晋阳请了韩约来, 韩约扶着腰间的佩刀,上前对吉贞施礼, 道:“殿下要走,臣不敢拦,但臣疑心郑元义就在殿下队伍中, 殿下将他交出来,臣便退兵。” 吉贞站在巍峨的山门下,披风被风卷着微微摆动,她清冷的声音道:“郑元义犯了什么法,你要抓他?” “云中置牧一事郑元义擅作主张, 放纵云中守捉与州兵斗殴, 有违云中军禁令。” “郑元义虽为监军, 却隶属京城监军院,和你们云中军并没有干系。要治罪,也是监军院的事吧?” 韩约辩不过, 只能道:“殿下将他交出来,臣立即送殿下下山。” “殿下, ”一道高声的呼唤, 郑元义换过绯色官袍,自龙兴寺翩然而出,他对吉贞深深稽首, “殿下的庇护之恩,奴记在心里了,奴愿束手就擒,殿下请快快回京城吧。” 郑元义此举,是大出吉贞意料。她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郑元义没有流泪,反倒带着安详的笑容,“殿下,奴来河东之前,早知此行凶多吉少,并不打算侥幸偷生。殿下愿出手相救,奴已经心满意足。”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奴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上无父母,下无子嗣,即便死了,也不遗憾。”他深深吸气,站起身,眼角瞥着韩约,“奴再不济,也是朝廷擢封的宣慰使,反贼郭佶诛杀宣慰使,是什么下场,想必韩将军也知道。难道武威郡王要效法郭佶吗?”他自己走到韩约面前,摆出一副引颈待戮的姿势,“将军请。” 韩约平素深恶郑元义,听他这仿佛推心置腹的一席话,也暗自佩服,命左右将郑元义缚了。 吉贞不再看郑元义,对韩约道:“我可以走了吗?” 韩约呃一声,为难地说:“臣要先问过武威郡王才行。”才刚慷慨陈词,抓了郑元义就放行,转眼就要自食其言,韩约也不禁汗颜。 “韩约!”吉贞怒形于色,“难道我是武威郡王的囚犯吗?” “殿下别动气。”桃符紧张地扶住吉贞。 韩约脑袋一缩,向左右使个眼色,押了郑元义,头也不敢回地逃离龙兴寺。郑元义那身官袍格外显眼,沿途行人频频瞩目,待到晋阳,晋阳令已经急切地赶来询问,韩约搪塞过去,命人将郑元义收押,立即命人快马加鞭,赶去范阳报信。 “殿下,”桃符一日日地看着金乌西沉,韩约没有消息,戴庭望也杳无音信,她越来越心焦,“武威郡王会放我们走吗?” “我也不知道,”吉贞低声道,“但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天光将尽,龙兴寺的庭院,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昏黄之中,万物熔金,熠熠生辉。吉贞面带刚毅地站起身来,“我们再去外面看看。” 寺外守卫再见吉贞,慌忙又去找韩约,韩约这些日子被吉贞搞得疲于奔命,迟迟未至,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吉贞陡然变色,抬手就将离得最近的侍卫推开,“滚开!” 守卫们仓皇后退,见吉贞逼近,不得已掣出兵刃,吉贞素手握住刃尖,柔嫩至极的肌肤甫遇冷锋,便有血珠滚落,她皎月般的面容如严霜般凛冽,“你干什么?想弑君吗?” 守卫被火烫了似的,当啷将刀丢下,吓得不断叩首:“殿下饶命。” 吉贞绕过他,疾步走出山门,桃符带着娄焕之和十来名侍卫牵马跟上,尚未走出一射之地,见前方火光移动,山道上顿时被点亮,吉贞这一行人似是被扼住了,凝固了,片刻后,桃符又惊又怕地叫了声:“郡王。” “你去哪?”温泌一身戎衣,他跳下马,漆黑的眉眼十分冷峻。 细小的蚊蝇绕着火把上下翻飞,眼前的空气被火焰的气流割得四分五裂,人的面目都变得诡异陌生。吉贞看着这张疏冷的脸,她竭力扬声,“庭望在哪?” 温泌淡淡道:“他大闹范阳节度使府,我只好让他受了点伤,这会还躺在公主府的榻上,想必对他而言,也因祸得福了。” “你,”吉贞睫毛一颤,脸上失了颜色,立即她又傲然扬起下颌,“你让开,我要回京。” “回京?”温泌冷笑起来,“之前发的誓言你都忘了吗?” “誓言算什么?”吉贞璀璨的眸子逼视着他,“我不信鬼神,不信天地,区区一句誓言,就想让萧氏绝嗣?你做梦!” “我做梦?难道不是你在做梦?”温泌不屑一顾,“萧氏是要绝嗣还是要绵延万代,我不在乎。你现在这样,哪都不能去!” 他果然都知道了,吉贞脑子嗡一声,顿时失了理智,从侍卫腰间抢过长刀,森然对向温泌胸前,“你给我让开。”被温泌一记手刀劈在虎口,长刀落地,她要扬手,被他攫住手腕,目光飞快扫过她犹在滴血的掌心,他狠狠将她甩开,吉贞一个趔趄,被桃符扶住,桃符急的要哭了,“郡王,殿下现在这样……你怎么能对她动手?” “我不想对你动手,”温泌恢复了淡漠,“你自己回去,别逼我。” 吉贞蓦地扬声冷笑,“你除了狗急跳墙,欺负女人,还会什么?”她美丽的眸子不乏得意和挑衅地看着他,“有句话你说错了,我的孩子,姓萧,不姓温。” 和温泌瞬间怒火熊熊的眼神一触,她嫣然一笑,摔开桃符的手,她回头,才走了两步,听见远远传来韩约的疾呼,她驻足回首,见韩约满头大汗地奔来。 “天泉,”韩约也顾不得吉贞就在眼前,他嚷嚷道:“崔屹率州兵往晋阳来了,称他要奉诏接清原公主回京。” 温泌登时大怒,“他怎么知道的?” 韩约也摸不着头脑,“不、不知道。也许真是陛下有诏?” 温泌不信,他冷道:“你抓的郑元义在哪?” “在晋阳。”韩约话才出口,顿时恍然大悟,气得顿足,“哎呀,是我大意了,准是这东西同晋阳令私通消息,找崔屹搬的救兵。” “你把郑元义提过来。” 韩约凑在温泌耳畔:“天泉,崔屹真的已经来了,他人手不少。” 温泌面沉如水,看着明显松了口气的吉贞,良久,他淡淡道,“先把郑元义提过来。” 韩约立即命人从晋阳城将郑元义押至龙兴寺。郑元义抵达时,已经月过中天,夜凉如水,亮如白昼的堂上,吉贞为主,在上座,温泌为客,在下首,二人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郑元义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只能目视温泌,彬彬有礼道:“武威郡王,别来无恙?” “这些就是你的爪牙,”温泌对吉贞淡笑,他慢慢起身,走到郑元义面前,郑元义与他差不多高,两人平平地对视,这也是郑元义初次这样趾高气昂地面对温泌,温泌摇头道:“一个徐采,饶他一命,已经不该,这一个,阴沟里见不得人的鼠辈,唯恐天下不安的魍魉,自从四年前来到范阳,就屡屡坏我的事。” 郑元义仰首微笑,“武威郡王,奴一个卑贱之人,何德何能,能坏你的好事?郡王能把奴看在眼里,已经是奴此生的福分了。” “巧言令色,”温泌嗤道,“我可不想这样的人,围着我的儿子打转。”他毫无预兆,一刀刺入郑元义肩颈,郑元义被刺个对穿,倏的瞪大眼睛,倒在血泊中。 他的身体麻木了,反应迟缓了,一阵诡异的暖流在体内回荡,转瞬又遍体生寒,郑元义感受到血液汩汩流动,他是要死了吗?他从眩晕中回过神来,见温泌正用一种鄙夷的、厌恶的眼神扫过自己,他振作精神,嘴唇微微张开,虚弱地笑起来,“你和郁羽林果然父子相承,一样地心胸狭隘,残忍弑杀……我的父亲,小小淄青别驾,不过是郑家旁支,就被郁羽林以崔凭同党为由,全家坐罪,呵呵,郁羽林出身淄青平卢节度使,崔凭一倒,河东边军都落入他掌中,谁说崔凭一事,不是他推波助澜,呵呵,”他徐徐喘气,断断续续地轻笑,“阴沟里的鼠辈,唯恐天下不乱的魍魉,这两句配郁羽林,再合适不过了……” 温泌面色陡然转冷,毫不犹豫又补一剑,正中郑元义另一侧肩颈,郑元义昏厥,温泌将刀收起来,波澜不惊地看向吉贞,“今日你看得清楚了?我只是略施薄惩,并没有杀他,若是赶不及进京他就死了,跟我没有关系。”他跨过郑元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快快走吧,耽误了医治,他的性命不保。” 桃符被眼前冷血一幕吓得浑身瘫软,等温泌离开半晌,才想起来去叫吉贞,“殿下,殿下!”见吉贞纹丝不动,桃符急得尖叫:“他是不是死了?” “快把他抬去车上。”吉贞枯坐一夜,毫无生气的脸上终于恢复一丝波动,她扶案起身。 一行人马,带着一个重伤的郑元义,趁着朦胧晨光离开蒙山,与崔屹人马在山下相逢,眼见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动,挎刀持槊,执弩挽弓,血色旌旗上是张牙舞爪的狮虎绣像,被喷薄而出的红日照映。吉贞一怔,“怎么这么多人?”怪不得温泌被逼离开,此处来人,分明是京城禁军的服色。 车帘忽然被从外面掀起。 “殿下,”徐采一个文士,竟然也严阵以待地穿了铠甲,深邃的眸子被朝阳照得波光闪动,显然是喜出望外的。极快地打量了吉贞,见她无碍,他更放下心来,说道:“臣奉诏来接殿下,恰巧在晋阳与崔太守汇合。” “徐采,”吉贞的手臂仍觉无力,她冰冷的十指抓住徐采的手腕,“郑元义受伤了。” 徐采拧眉往吉贞背后探首,正见郑元义人事不省地躺在车内。锐利的眸光落在郑元义肩头两道血肉模糊的刀伤,徐采眼皮顿时一跳,脸色也微微变了。 这是温泌给他的警告。 “殿下别慌,”徐采察觉到吉贞的颤抖,声音更加温和了,“臣随行有医官,现在就给他包扎。” 吉贞把车让给郑元义,等待医官替他疗伤,她和徐采二人来到僻静处,秋日清晨的阳光撒在人的头发和脸庞上,格外的静谧祥和,吉贞恢复了些力气,轻轻靠在林木上,任轻风吹在微湿的后背上。 “殿下,”徐采怕惊破了她的梦似的,语气有些犹豫,“温泌去年进京时,殿下为何不一起回去呢?若是早些归京,就不会有今日之险了。” 吉贞无言以对,张开略微发干的双唇,她问:“陛下还好吗?” “陛下……”回到京城,总要面对的,徐采不忍心此刻让她冰冷的双手再添寒意,可事关重大,不得不和盘托出,“陛下平安,只是……”他绞尽脑汁,想要挑选一个隐晦的词,终究徒费心力,他闭眼,叹气道:“陛下自骊山之行,被郭佶恐吓后,便不能起阳,殿下可知道吗?” “什么?”吉贞脸色如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陛下,不能……” 徐采艰难地点头,“御医已经束手无策……”话未说完,吉贞已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已经被挪到了车上,身上披着洁净的鹤氅,郑元义也被搬到了别处,车身微微晃动着,是已经走上了驿道,徐采正凝视着车壁默然出神。似乎察觉到吉贞的动静,他收回视线,先叹气道:“臣不知殿下此时身体……臣太鲁莽了。” 吉贞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刚才殿下晕倒,桃符已经同臣说了,”徐采看着吉贞,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怕吉贞看着尴尬,只能硬生生扯出一个浅笑来,“臣……殿下恕臣无礼,臣此刻也不知道是该恭喜殿下,还是……” “陛下的事情,”吉贞提起此事,仍觉得不真实,荒谬至极,她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太后,臣,御医,原来还有郭佶,郭佶死了……” “那戴申也可能知道。”吉贞代替他说道。 徐采默然点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吉贞怔怔地望着案几,低喃出声。 是因为我的誓言吗?吉贞扪心自们,冰凉的寒意在脊梁上爬行,她不敢再想,不敢出声,唯有死死咬紧了牙关。 “臣也觉得匪夷所思。”徐采见吉贞神色有异,自欺欺人地补上一句,“陛下年纪毕竟还小,若有良医,兴许还能挽回……” “希望吧。”吉贞魂游天外,半晌,才轻声道。她摇摇头,问:“戴申现在在哪?” “他刚刚回京了。”徐采道,“他此时颇受陛下器重,只是臣每每想到他可能也知道此事,心中便十分不安。” 第45章 今夕何夕(十八) 戴申返京后, 连家门都没来得及进,先进宫去面圣。被皇帝赐了酒, 用过膳, 慢慢走出宫门时,见漫天的彩霞之下, 婢女莱儿正在道边望眼欲穿地等着。 “郎君!”总算看见戴申出现,莱儿欢天喜地地迎上去,“郎君要回家了吗?” 戴申不易察觉地皱下眉头, “我和同僚有约,你回去吧。” 莱儿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眼睁睁看着一群官员赶上来,呼朋引伴地张罗着要替戴申庆功,戴申客气几句, 被众人簇拥着往平康坊而去。 日暮后的平康坊, 从沉睡中悄然苏醒, 丝竹勾魂,红烛摇曳,伎子们靠着栏杆, 用罗扇扑打着流萤,一时不慎, 罗扇坠地, 砸着行人的头,便是一阵轻笑。不知是谁掀动了水晶帘,香风稍纵即逝, 箜篌的声音自画屏后娓娓流泻。 众人侧耳聆听,笑着说道:“此乃晋中名伎姚氏,她的箜篌是为一绝。”有人击掌笑道:“姚氏三月前才来的京城,恰好戴郎这段时间都在岭南,恐怕还未曾和姚氏促膝交谈过,我们还是识相地离去,把美人留给英雄吧。” 戴申一笑,没来得及婉拒,那些人已经笑嘻嘻地退了出去。屏风后的箜篌声却不绝于耳,似乎并未察觉众人的离去。 “你是从晋中来?”戴申不经意地问,他依稀想起这个女人曾救过徐采一命,“是来找徐舍人?” 箜篌戛然而止,稍顿,姚方子在屏风后柔婉笑道:“妾只是向往京都雅乐,并非寻人。故人若还记得妾,自然会来寻妾,若不记得,也算不得故人,妾又何必念念不忘?” 一个伎子,也能有这样豁达的心胸?戴申微讶,笑着摇摇头,望着急剧跳动的火苗,陷入迷乱思绪。 水晶帘忽如瀑布,飞溅起来。一名穿胡服的年轻郎君走进来,看也不看,将一块银锭丢去屏风后,脆生生道:“买你一晚的缠头,你出去,别在这里碍眼。”而后转头对戴申粲然一笑,艳光四射的面容,正是寿光。 “县主。”戴申思绪被打断,敛容站起身来。 “你叫我县主,别人不都知道我是女的了?”寿光笑吟吟的,手指在微嘟的红唇上点了点,“你叫我茂英就是了。” “多谢郎君。”姚方子自屏风后袅袅娜娜地转出来,对寿光垂首施礼,便悄然退至室外。 寿光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没理会姚方子,她坐在桌边,心里将碗筷一数,惊喜地笑道:“替你庆功的人真不少,你此趟回京,真可谓春风得意了。” 这样毫无保留的欢喜,令戴申也不由一笑,“县主说笑了。” 寿光眉尖微蹙,横他一眼,拖着长长的调子,说道:“在蒲城明明说好了京城见,你言而无信,让我空跑一趟,”她乌黑的眼珠滴溜一转,嬉笑一声,“不过看在你鞍马劳顿的份上,先原谅你吧!” 戴申笑道:“谢县主宽宏大量。” “我也要敬你一杯。”寿光道,眸光在桌案上略一徘徊,将戴申手下金盏拿过来,斟了半杯的酒,戴申正要接,寿光自己先仰脖饮了半杯,剩下的半杯送进戴申手中,她光洁的肌肤上泛起桃花般的色泽,“别的臭男人的酒杯,我不要,借用了你的,剩下半杯,你不嫌弃吧?” 鎏金的酒盏,映着玉兰似的纤指,闪耀着令人迷醉的色泽。戴申接过酒盏,在手中微微转动,没有动作。 寿光含笑看着他,没有半分逼迫的意思。随即转开话题,“你才立下大功,不论要求什么,陛下必定言听计从。”她微微对他倾身,“难得的机会,好好想一想呀。”寿光轻声道,声调里仿佛浸润了馥郁的气息,又甜又润。 “是要好好想一想。”戴申若无其事地放下酒盏。 “我刚才来时,好像在街边看见了你家的婢女,”寿光走前,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兴许是家里有人着急了,回去看看吧。” 戴申默不作声,看着寿光离去的背影。拈起金盏,他轻轻晃动,注视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他舒展的眉头一见到来人,瞬间凝结。 莱儿大着胆子找上来,见到戴申那个表情,更畏缩了,垂着头走到戴申面前,她嗫嚅道:“郎君回去吧,娘子等了一整天了。” 戴申饮尽剩下半盏酒,那股清冽的芳香早已散尽,喉舌间淡而无味。他忍气说:“你先走吧,我稍后就回。” “郎君跟奴走吧,”莱儿锲而不舍,“娘子今晚有极重要的事情……郎君回去就知道了。” “走吧。”戴申丢下酒盏,先一步走下楼去。 乘着月色进了家门,戴申闷头沉思,并未留意周遭,一脚踏入室内,满眼的红烛,彩绸,他简直疑心自己吃醉酒走错路,又回到了北里,转头一看,庭院是熟悉的,廊下挂着红莲般的罗纱灯笼,仿佛盈盈漂浮在水上。 “你这是干什么?”戴申站在门边,扶着额头,脑子逐渐清醒过来。 秦住住穿着红罗衫,翠绿帔,手执纨扇端坐在床边,那样娴雅又贞静优美,她轻轻放下纨扇,唇边的面靥随着微笑徐徐绽放,“郎君,”她的声音如水,在静谧的秋夜流淌,“你说过,等回来就成亲。我得知你要归京,已经都置办好了,今天就是吉日,所幸你回来得还不晚。” 戴申此生都没有见过这样荒谬的事。他张口结舌,半晌,才沉声道:“你是吃醉酒了?” “合卺酒有,”秦住住指了指案上的一双金杯,“你还没回来,我怎么会独自喝?” 那对金杯,令戴申想起了寿光。他顿觉难以言喻的难堪和愤怒,走过去将秦住住的纨扇扯过来丢在地上,“这就是你说的重要至极的事?你耍我吗?” 秦住住愕然看着落地的纨扇,再抬起头来,她忍着即将涌出的眼泪,竭力平静地说:“我盼了多年的承诺,不重要。我被抓回教坊受尽□□,也不重要。我不知道对郎君而言,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我在岭南时,军务繁忙,等收到信时,你已经被救出教坊了。” 秦住住死死盯着他,“我被救出教坊,此事就此了结了?萧茂英害我,你全然不放在心上吗?” “你现在安然无恙,又何必耿耿于怀?” “好,”秦住住的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又迟迟不肯离开枝头,“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她挺起秀颀的脖颈,拂过乌黑的鬓发,“郎君,你现在应该把我发间的璎珞解下来,行结发之礼。” 戴申接过盘中的金剪,越攥越紧,终究他将金剪放了下来,脸色难看极了,“我不能娶你。”他的唇齿发涩,费力地吐出一句。 随着那道金光自眼前坠落,秦住住的泪水瞬间涌出,她含泪对戴申冷笑,“你总算说出口了?怎么,你想娶萧茂英吗?” “滕王……”戴申说了这两字,又沉默了,酒意和倦意一起上涌,他不想再和秦住住纠缠,语气略微温和了些,他真心实意地说:“你为我做的,我铭记在心,以后绝不会亏待你。”随即转身,走出这红烛刻意勾勒的浓情蜜意。 吉贞途径澄城,在澄城公主府见到了秦住住。她褪去了华服,收敛了傲气,毫无波澜地站在澄城身边,是个清秀苍白,毫不起眼的女人。 “弃妇不就是这样?”澄城公主根本不在意这话对秦住住如何刺耳,眸光在吉贞脸上流连片刻,她笑道:“你好像胖了点,倒比去年脸色好看了。” 吉贞懒懒地摆弄着裙裾,半真半假道:“大约因为我不是弃妇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你做弃妇?”澄城嗔道,扶着吉贞的肩头站起来,“你不歇脚,我们就启程吧,我要进宫面圣。“ 两人结伴而行,路途不觉枯燥,两日即到京城,吉贞端坐在马车中,默然望着轩丽的宫门。要如何对待皇帝,她竟然心中茫然。 “我先去向太后请安。”她辞别澄城,调转了方向,往太后的行宫而去。 太后不知吉贞要来,正穿着家常衣裳,在庭院里侍弄花草,不时和身侧的年轻宦官密语,听闻通禀,她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将宦官一把推开,摊着两手黄泥,讪笑道:“我以为你要先进宫,怎么往这里来了?“ 太后精神极佳,吉贞凝视着她,浅笑道:“我在河东,时常思念太后,因此先来请安了。“ 吉贞会思念她?简直是出鬼了。太后并不相信,但也作出欢喜的样子,擢手挽发,拉着吉贞走进殿内。 “太后,”太后许久不见吉贞,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吉贞听得心不在焉,出言将她打断,看了一会太后安详柔和的容颜,吉贞轻轻将头靠在她肩头,满怀依恋地轻唤:“阿娘。“ 太后被骇得一动不敢动,良久,才扶住吉贞的肩膀,犹疑不安地问:“七娘,你这是怎么了?“ 吉贞恍惚的神思被她唤回,定睛一看,才知道眼前是太后,并非罗皇后。太后的身上有着宫中常熏的沉水香的味道,宫外悠闲的日子滋养得她的肌肤更加润泽,吉贞从来没有觉过太后这样亲切,仍旧依偎着她,安静闭眸,片刻,她才说:“阿娘,我有孩子啦。“ “什么?“太后惊得跳了起来,”七娘,你在说什么胡话?“ 吉贞又说:“我有身孕了。” 太后方知吉贞不是玩笑,她脸色都变了,抓着吉贞的手坐回床边,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然而太后自己未曾生育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压着嗓子追问:“是谁的?几个月了?” “什么是谁的?”吉贞笑了,“当然是我的呀。两个月了。” 太后虎着脸,试图做个严厉样子,吉贞只是微笑,最后反倒太后败下阵来,她重重叹口气,“七娘,这种事,我真是没想到你能做的出来。虽然才两个月,但你是公主,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要下降,循例也得一年半载,这怎么等得及?” 吉贞摇头,“阿娘别替我张罗了,我没打算再嫁。” 太后惊道:“这怎么行?朝臣和百姓都要说闲话的。” 吉贞笑道:“我堂堂的长公主,谁敢当面嘲笑我?背后说闲话,我也听不见,随他们吧。” 堂堂的公主,未婚有孕,这种事,太后简直闻所未闻,自己根本就没主意,别吉贞一句句阿娘叫着,心也软了,拉着吉贞的手,她含泪长叹:“造化弄人,冬郎已经快让我愁白了头,再加上你……冬郎他……”那话太后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只能掩面大哭。 吉贞将太后劝住,低声问:“御医真的没有办法吗?” 太后道:“我知道你不自己问清楚,是决计不信的,我传御医来,你问吧。” “太后,殿下。”御医抖抖索索地走进来,先擦把冷汗,才对吉贞和太后施礼。 “你说,”吉贞顿了顿,待气息平稳,继续问道:“陛下的病,果真没有办法医治?” 御医哪敢一口咬定没有办法治,只能模棱两可地说:“陛下的病,是心病,只用药是不灵的,况且陛下尚年幼,兴许长大,自己就好了……” “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么?” 御医猛叩首,“绝无可能。陛下乃天子,神灵庇佑……” 药石罔灵,要依托神灵了?吉贞一颗心沉入谷地,雪白雕像般坐在案边,半晌不能言语。 “杀千刀的郭佶!”御医一走,太后又哭起来。 吉贞始终不曾出声,太后哭了个痛快,扯着绫帕擦眼睛,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等几年再看,兴许冬郎真的好了,若好不了……滕王的儿子,今年刚封了郡王的,把他过继来做太子,也是个法子。” 吉贞道:“滕王的嫡子,被冬郎还要大十来岁,有年长的太子,年幼的皇帝吗?滕王岭南经略使被黜,又有郭佶叛乱一事,若是他的儿子继位,太后以为你我和冬郎还有活路吗?” 太后睁着红肿的眼睛,“先帝就滕王一个兄弟,再远些的……” “我去进宫见陛下,明天把晁妃接去蒲城静养,”见太后发怔,吉贞搀了她一把,手下意识轻抚自己的腹部,“天不怜我,我不祈求神灵庇护。好在有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先给晁妃抚养,若是冬郎能好,自然万事大吉,若是不能好,再谋后路。他始终无嗣,只怕有人已经要疑心了。” 第46章 今夕何夕(十九) “阿姐。”皇帝拎着袍边, 迫不及待地走出殿外,站在玉阶上迎接吉贞。 “陛下。”吉贞微笑地凝视着皇帝。皇帝长大了, 褪去了幼时秀丽的轮廓, 眉宇间显出了少年君主的锋芒。深切的痛苦撕扯着她的心,她不忍和皇帝对视, 转眸往殿内望去,见澄城正对她颔首。 皇帝将吉贞拉入殿内,像个孩子似的, 叽叽喳喳诉说宫内琐事,澄城只含笑看着这对姐弟叙旧,未曾插话,待皇帝停下来吃茶的功夫,澄城才问吉贞:“听说右监门卫的戴小郎君, 随你在河东时因故负伤, 不知伤重不重?“ 吉贞不想澄城还惦记着戴庭望, 微怔,道:“应是不重。“ 皇帝对戴庭望这个幼时玩伴颇紧张,放下茶盏, 告诉吉贞道:“节度使戴度上奏,要将庭望接回朔方安养, 我已经准了。“ 戴庭望此次回朔方, 归京之日,遥遥无期。吉贞点头,心思微动, 她转而问澄城:“阿姐来面圣,总不是为了问庭望的伤吧?“ 澄城的声调平和,“蝉娘在河东,因此不知情。去岁契丹进献骏马,今夏又遣使者送来国书,并请旨许婚,恰巧宫中没有适龄的女子,此事悬而未决,契丹使者在驿馆中已经住了两月了。” 吉贞道:“宫里没有,宗族中选一个就是了。“ 澄城道:“任是宗族里的姊妹,或是百姓家的女孩,哪个又不是父母手上的宝贝?谁愿承受骨肉分离之苦?“她嘴角含笑,“因此我同陛下说,我愿意去契丹,陛下也不必费心去别家挑选了。” “阿姐!”吉贞猝然起身,吃惊不已。 澄城早已猜到吉贞是这样反应,她笑着走过来,拉着吉贞的手落座。这个年纪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是风韵绰约,丝毫没有要远嫁契丹的惊惶。“蝉娘和陛下都不必替我伤心,“澄城反倒安慰吉贞二人,“我在突厥多年,早已习惯了关外的生活,相较而言,我倒更喜欢那样辽阔的天空和云朵般的牛羊,比在京城要舒畅恣意许多。我去契丹,一来解了陛下之忧,二来也能挽救一个无辜的女子,岂不两全其美?” “不,”吉贞与澄城素无深交,此刻却对她多了许多不舍,紧握住澄城柔软的手,吉贞轻喃,“我不相信你真心想去契丹,你是难言之隐吗?” 澄城深深看一眼吉贞,衣袖从吉贞手中飘然扯落,她在御座之下,对皇帝叩首:“陛下,臣愿去契丹,求陛下恩准。” 皇帝拿不定主意,瞧瞧吉贞,又瞧澄城。“要是阿姐真心想去,”他犹豫了一下,“那我就答应阿姐。” “谢陛下。”澄城道,“陛下看在臣为陛下解忧的份上,能否答应臣一事?” “阿姐请讲。” “臣膝下唯一的女儿,陛下的外甥女,已经十岁了。臣此去契丹,唯一牵挂的就是她。臣想求陛下做主,将她许给戴度的嫡子,戴小郎君。”澄城抬起双眸,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眼角泪花闪动,“臣十分喜欢戴小郎君的人品,将女儿许给她,臣便是老死在契丹,也再无遗憾了。” “阿姐!”吉贞心中隐痛,忍不住道:“你想要和戴家结这门亲,请陛下赐婚便是了,又何必用自己和亲契丹来换?” “傻蝉娘,”澄城的浅笑夹杂伤感,“我这样的身份和经历,如何和你比?这个孩子,她的父亲是处月沙陀首领,部族早已灭绝,我想和戴家结亲,戴使君嘴上便是不说,心里又如何能高兴?看在我和亲契丹之功,他也会高看我的孩子一眼。” 皇帝抿着嘴点头,“那朕便准奏。” 澄城大喜,谢恩之后,问道:“陛下许婚契丹,婚期大概一年之后,陛下能否催促戴度,在臣去契丹之前,过完六礼?臣的女儿住进戴家,臣也不必担心她流离失所,无人看护了。” 皇帝自然道:“好。” 澄城心满意足地告辞,吉贞与皇帝相对无言,吉贞看着皇帝,一时又触动了心事,她竭力作出神色如常的样子,对皇帝道:“陛下,我明日回蒲城,那边冷清的很,想请晁妃去和我作伴,陛下准吗?” 皇帝对晁妃也是可有可无,随口便道:“叫她去吧,阿姐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陛下,”徐采走入殿内,见吉贞也在,对她施礼,视线不经意间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他转而对皇帝道:“戴申在宫外想要觐见。” “叫他来,”皇帝很爽快地吩咐完,才想起来问,“我没有召见他,他有何事?” 徐采面色有些凝重,“臣亦有问起,”戴申自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对徐采略有透露,徐采听完,心中凛然,忙先赶来知会皇帝,幸而吉贞也在,他攒眉看向对方,“戴申想要请陛下为他和寿光县主赐婚。” “戴申和寿光?”吉贞眉头也拧了起来。 皇帝奇道:“今天是怎么了,个个都来求赐婚?” 徐采诧异地看一眼吉贞:还有谁来求赐婚? “他想娶茂英姐姐,那我是答应不答应?”皇帝问,谁知吉贞沉思不答,徐采也只是望着吉贞发怔,皇帝提高了声音,接连叫道:“徐卿?徐卿?” “臣在。”徐采猛然回神,忙对皇帝道:“戴申与寿光县主的婚事,陛下切记要回绝他。” 皇帝见他郑重其事,因戴申就在宫外等着,也来不及细问,只点头道:“我知道了。”遂传戴申觐见。 戴申走入殿内,依次施礼。皇帝等人眼睛一眨不眨的在他身上,他窘迫之后,很快镇定下来,对皇帝道:“陛下,臣想请陛下为臣和寿光县主赐婚。” 皇帝毕竟年轻,虽然有徐采叮嘱在前,也忍不住兴致勃勃地问:“你为什么想娶茂英姐姐?” 戴申咳一声,说道:“县主秀外慧中,豁达开朗……” 皇帝登时拉下脸,打断他:“朕的阿姐不秀外慧中,不豁达开朗?” 戴申一僵。 皇帝哼一声,“朕不……” “陛下,”沉思中的吉贞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着皇帝,“茂英的年纪也早该许人了,我看这是一门极好的姻缘,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阿姐?”皇帝意外,连徐采也猝不及防地扬起眉头。 “你请旨赐婚,陛下已经知道了,你回去等诏书吧。”吉贞径自对戴申道。 戴申万万没想到这样容易,压下疑惑,他口中称是,退了出去。 皇帝按捺不住了,对吉贞和徐采两个道:“你们一个说许,一个说不许,我都不知道该听哪个了。”这时他又想起滕王来,“况且还没有问过滕王叔的意思,万一他不肯将茂英姐姐嫁过去呢?” “不必问滕王,”吉贞道:“陛下是君,接了诏书,滕王又焉敢抗旨?” “殿下?”徐采唤住吉贞。 “徐舍人,”吉贞乌黑沉静的眸子看着他,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她不容拒绝地下令:“你现在就拟诏书。” 徐采和她对视片刻,他微微垂下眸子,是个安守本分的臣子,“是。” 辞别了皇帝,吉贞来到后苑南隅一间幽静的宫室,此处是废后郭氏的居所。自皇帝欲对郭佶用兵时,郭氏便被囚禁在此处。从元龙九年秋末,郭氏从西川来到京城,两年时光,便从来没有踏出过这座宫城半步。 吉贞对郭氏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个丰润的少女时期,以致她骤然看见郭氏那张枯瘦暗沉的面容时,竟然不能相信这就是曾经的皇后,郭佶的掌珠。 被婢女提醒后,郭氏才慢慢对吉贞行礼,“殿下。”请吉贞落座后,她再无言语,只望着空中的浮尘发呆。 “翟儿,”吉贞叫她的闺名,“你在这里还好吗?” 郭氏有一阵没有反应,因太久没人叫这个名字。被吉贞看了一会,她疑惑地别过脸,“殿下恕罪,妾没有听清。” “有人来看过你吗?”吉贞问她。 郭氏摇头,“没有,”兴许是吉贞那柔和的态度安抚了她,她急切地、凄惶地看着吉贞,“姜将军一家还好吗?殿下,是妾做错了,殿下能否饶了姜氏一家?” “私通反贼的是姜夫人,并非姜将军本人,他还罪不至死,”吉贞慢慢道,“但是罢黜还是流徙,仍要交由陛下定夺。” 郭氏低声啜泣,肩头耸动着,显出了些少女的姿态,可是当初大婚之后那样活泼冒失的劲头,已经在她身上无迹可寻了。吉贞离开郭氏的居处,看见重重屋檐掩映的那一线显得珍贵无比的天光,连蔚蓝都透着阴霾和沉郁。 有宦官自紫宸殿走出,手中捧着长匣,吉贞停住脚步,问他:“徐舍人的诏书拟好了?” 宦官道:“拟好了,奴这就要送去给戴将军。” “去吧。”吉贞看着他的背影。 宦官到了戴邸,秦住住这些日子仍不见踪影,戴申心知她又去和澄城等人厮混,心里反倒有些释然,否则她听到皇帝赐婚,怕要伤心欲绝。将杂乱的心事摒弃,他换过朝服,将宦官请至堂上,跪地接旨。 宦官将长长的赐婚诏书宣读完毕,交给戴申,“恭喜将军!” 戴申此时一颗心方才落地,整个人都松弛不少,他笑道:“多谢中使。” “赐婚诏书一式两份,还有一份,奴已经先送至滕王府了。滕王接了诏书,十分欣慰。”宦官笑道。 “辛苦中使。”戴申请他落座吃茶,目光落在那长匣里,匣内还有一份诏书。 “奴险些忘了。”那宦官拍了下脑袋,笑着将另一份诏书拿起来,“将军,陛下还有密诏给你。” 戴申忙跪地,洗耳恭听。 “滕王勾结郭佶谋逆,罪无可赦,陛下念其身份,不愿他受牢狱之苦,特意开恩,赐他白绫,可留全尸。其子嗣,男丁赐死,妻女贬为庶民,寿光县主许婚将军后,褫夺县主封号,赐夫人诰命。”宦官笑眯眯弯下腰,双手将圣旨交给戴申,“将军,陛下全是看在将军面上,才对县主开了天恩。只是滕王这一家老老少少,也是麻烦,因此,这趟差,唯有将军去办了。务必多率人马,严防死守,不可放走一个,否则陛下唯你是问。” 戴申陡然变色,双眸灼灼盯着诏书,绢帛上银钩铁画,杀意呼之欲出! “将军为何还不接旨?”那内官咦一声,叹道:“将军可莫要糊涂啊,你若抗旨,无异和滕王勾结,陛下如何饶得了你?此事至关重要,不可再耽误了,还是速速去吧。” 戴申一双坚硬如铁的手接过圣旨,那绢帛上精致的纹样与掌心摩擦,他顿时捏了满把的汗。“臣遵旨。” 第47章 今夕何夕(二十) 夜幕降临, 内官将姜绍领进殿内时,又添了两盏烛台, 移至皇帝御座之旁。偶一抬头, 见皇帝和清原公主两个脸色均十分严肃,顿时心生寒意, 悄没声地退出去了。 “陛下,殿下。”姜绍对二人施礼,平和稳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姜绍, 戴申已经接了陛下密旨,调兵前往滕王府赐死滕王,你也即刻调集禁军,紧盯戴申的一举一动,他若与滕王若有丝毫异动, 立即拿下。”吉贞将御案上的鱼符递给姜绍, “陛下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千载难逢,切莫错失。你懂了么?” 姜绍遏制住心中的震惊,极力镇定地答道:“是。”那鱼符失而复得, 温热地贴着掌心,他反手紧攥, 眼中涌上一阵热意。 “戴申怕要动手了, 你去吧。” “是。”姜绍离去之前,又跪地深深叩首,“谢陛下隆恩。” 皇帝勉强哼了一声, 等姜绍离去,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对于所有曾和郭佶有过瓜葛的人,皇帝都由衷地深恶痛绝,“阿姐,我本想狠狠治他的罪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些年我看姜绍还是稳妥的,亦有一颗忠心,陛下略施薄惩即可,人还是要继续用的。”吉贞婉言劝说,“陛下当初连戴申都能赦,何况是姜绍?陛下虽然器重戴申,也不可太依赖他,有姜绍牵制才好放心。” 皇帝昂然为自己辩解:“阿姐,为君之道,难道不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皇帝虽然已经成年,心中仍是一片赤诚,吉贞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无奈地看着皇帝,她哂道:“陛下,那些都是说给臣子听的。做人君者,应时时警惕,但也要让臣子觉得你对他深信不疑,你能做到么?” “我……”皇帝眉头慢慢攒起来。 吉贞安静地看着他,“陛下觉得徐舍人值得信吗?” 皇帝立即点头,看着吉贞的脸色,却又不确定起来,“难道徐舍人也不能信?” “陛下,我尚且能想到令戴申和滕王反目,徐舍人更早得知戴申要求娶寿光的事,他想不到?徐舍人比起我,机智何止数倍?他与戴申有十年同袍之谊,即便此刻全心辅佐陛下,但是否有私心,也未可知呀。”吉贞手落在皇帝渐渐长成的肩头,要给他力量,给他信心,“陛下,你坐在这样一个全天下的人都觊觎的位置,一个最微小的念头,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你唯一能信的,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皇帝咀嚼着吉贞的话,想到即将要面临倾覆之祸的滕王一家,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呢喃道:“阿姐,你让我想起了阿耶,别人都说阿耶……“ 吉贞不容皇帝说下去,猝然打断:“陛下,当年事,今人来评判,谁不是在无端臆测?各有所图罢了。先帝是明君,亦是慈父,没有先帝,何来的陛下?再有人胆敢隐射先帝,你应立即将他治罪,而不是人云亦云。“ 今天经历的太多,皇帝脑海中杂乱无序,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双秀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惶惑、颓丧,和不知因何而起的激烈仇恨,他握紧了拳头,“我,朕,“皇帝哆嗦着,不断更换着称谓,“我,”他绝望之际地仰望着吉贞,”阿姐,我不……“ ”不许说!“皇帝的身躯突然没了力气,要从御座滑下,吉贞用力扶着他的肩膀,稳住皇帝身形,“陛下,你是天子,无所不能!当初朱邪诚义入关,不是陛下克复京城的吗?“ “是我吗?“皇帝睁大了眼,他想起来了,“是庭望扮成我的。“ “是你。“吉贞坚定地说,“千千万万的百姓,眼里看见的是你,心里期盼的也是你,为之浴血奋战的,也只有你。“ ”是朕。”皇帝尚且单薄的胸膛颤栗着,他挺起了胸膛,”阿姐,列祖列宗保佑,朕一定能行的。” 列祖列宗保佑。吉贞默默在心底重复皇帝的话,原本渺茫的希望,因为皇帝突然地振奋,而变得切切实实起来,她抓着手中的绫帕,面色在灯下如冰雪消融般缓和下来。 一夕之间,风云变幻。 滕王一家获罪。深夜时分,戴申率神策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滕王府包围,滕王怒骂不休,被以白绫赐死,其余几名子嗣,早已被这道毫无预兆的诏令吓破了胆,未曾反抗,便挨个灌了毒酒。 一排尸身摆在堂上,女眷们哭得死去活来,寿光噙泪叩首,辞别滕王,见那道先头令她欢欣雀跃的赐婚诏书还赫然摆在案上,她发了疯似的将诏书撕扯几下,赤手空拳,撕不动分毫,她一股脑丢到戴申脸上,语无伦次地怒骂:“我杀了你,杀了你……“ 戴申慢慢捡起地上的诏书,卷起安放在寿光身侧的案头,待要叫县主,他才想起寿光已经被褫夺了县主封号,遂只说句“保重“,便毫无留恋地离去。 余后几日,朝中着人将死者草草下葬,清点了滕王家私,遣散了女眷,连宅邸也要被收回,寿光无主游魂似的在堂上徜徉了许久,不顾滕王废妃的劝阻,执意往戴宅而来。 “县主。”戴申看着寿光,恍如隔世,少女眉宇间的青春艳光别添了几分凌冽。 “不是县主了。”寿光冷笑,“叫我名字吧。“ “茂英。”他有些不太习惯地改称她的闺名,凝滞着,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近来还好?” “不好,”寿光的眼泪早已流尽了,“父亲死了,家没了,现在是个孤魂野鬼。”盯着戴申幽冷的眉目,寿光淡淡一笑,“陛下不是赐婚了吗?我父亲死了,没人替我做主,只好自己来和你商议婚期了。” 戴申心里,早已对这门婚事没有太多期待,此刻不由一愣,“你……” “怎么,你想反悔?还是以为我要反悔?”寿光咯咯笑起来,雪白的面容顿时艳光四射,“我不反悔,你也别想反悔。我不仅要结婚,更要好好活着,和萧侗的仇,和萧吉贞的仇,”她眸光盈盈流转,迸射夺目光华,“和你的仇,我还没有报呢!” 送走寿光,戴申独坐堂前陷入沉思。 滕王死了,他却终究和寿光绑在了一起,好似竹篮打水一场空,却让他更清晰得察觉到了清原等人的多疑和冷酷。懊恼也无用了——兴许是福非祸呢?总之以后要加倍小心了。 只是一想到寿光那仇恨的眼神,他宛如芒刺在背,浑身不适。 他攒眉踱进久未踏足的厢房内。 房内结的彩绸,摆的金杯犹在,红烛滴泪,残存的这点喜气却愈发凸显了整座宅院的空寂。戴申忽然醒悟,秦住住竟然已经有数天没有音讯了。 “郎君,”莱儿畏畏缩缩地走进来,知道皇帝赐婚,她失了底气。觑一眼戴申,她低声道:“秦娘子回来了。” 经过这几天的跌宕起伏,猛然听到秦住住的名字,恰巧他心里正在想她,令戴申莫名有种心灵相通之感,言语中露出惊喜的意味,“她在哪?” “秦娘子怕寿光县主在,不敢回来,请郎君到北里十字街秦家相会。” 北里十字街秦家。戴申默念着这个地名,轻车熟路来到平康坊,走上十字街,看到那座似曾相识的白墙黑瓦宅院,戴申心弦微动,记起了旧事——这是秦住住养母的家,也是他初识秦住住的地方。 当年他尚年少,被禁军追捕至此,是秦住住救了他一命,自此把自己的人生和未来也完全交到了他手上。 回忆重现,戴申心潮澎湃,快步穿过庭院,被殷勤备至的秦母引至装饰一新的厢房之内。乐户家招待贵客的厢房,堆金砌玉,不啻寻常官宦人家。戴申才被秦母推入室内,顿觉芬芳的气息围绕上来。秦母指着那若隐若现的绣帘,“娘子在阁子内等郎君呢。” 戴申疑在梦中,仿佛又回到了秦住住强逼他成婚的那晚——若能再回到那晚,他应当会对她更温柔些——戴申心里想着,缓步上前,掀起绣帘。 室内的灯骤然吹熄。 “住住?”戴申立即心生警惕,凝神倾听,有道轻快的脚步走近,熟悉的香气拂面,他放松下来,是秦住住。“住住,”他又唤一声,在夜色里分辨着秦住住的身影,满腹的心事,却又无言以对。 幸而秦住住没有要和他大闹的意思,她鼻子里轻轻“嗯”一声,双臂揽在他颈后,在他耳畔缠绵细吻,察觉到他的身体逐渐软化,她的手指滑至衣襟,牵着他一步步退回榻边。 其实戴申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但今夜的秦住住格外热情主动,况且戴申一想到寿光的事便心烦意乱,遂将杂念抛开,宽衣解带,揽住了柔滑动人的躯体。 蓦地,锦帐如被狂风卷起,榻上的人飞扑下地,点起蜡烛。她的衣片自戴申手间滑过,他没能抓住对方,狼狈跌落在地上,手紧紧按着血淋淋的下体,黄豆大的汗滴自额头滚落。 “澄城……”他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因痛苦而变得狂乱,眼前人影晃动,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见一击即中,戴申不能动弹,澄城放声大笑,擎在手中的蜡烛,照得她微微晃动的半裸身躯。 她笑得肆意而疯狂,以致刺耳,戴申恢复了意识,紧咬牙关爬起来,他踉跄摸到榻边抓住自己的佩刀,一字一句浸透在翻滚的血气中:“毒妇,我杀了你!“ “来呀,你杀我呀!陛下已经下旨令我和亲契丹了,你来杀了我!“澄城任松散的小衣滑落,一径娇笑,“我嫁一个,你杀一个,你杀了我三个丈夫,我以为这辈子再没机会报仇啦,上天有眼,让我遇到了秦住住!“ 秦住住自屏风后翩然而出,毫无触动地俯视着戴申。 “秦住住……”戴申抬起冷汗涔涔的脸,猩红双眼死死盯着秦住住。 澄城大笑,怜悯地看着犹在痛楚中挣扎的戴申,她对秦住住笑道:“住住,看看这个可怜虫一样的男人,他也值得你为他流泪,为他迷惘,为他献出真心?“ 秦住住缓缓摇头,“不值得。“ “来吧,我等着你来杀我!我早就不想活了!“澄城冷笑着,将手中滴血的匕首丢在戴申身侧,拉着秦住住的手夺门而出。 两人一口气走出极远,在幽蓝的夜幕之下,清寒的空气充盈肺腑,澄城前所未有的快活,她长长吁口气,对秦住住道:“我女儿终身有托,仇人断子绝孙,我此生再无遗憾了,就算他明天来杀了我,我也不怕!住住,你怕吗?“ “不怕。”秦住住幽远沉默的双眸看着天边的璀璨星光,心中顿起恋恋之意——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这样的星光了。她不怕。死人怎么会怕呢? 辞别了澄城,她在路上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郑元义。她脑海了突然浮现起了这个人,她还欠他一命,她该去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完。 第48章 沃野弥望(一) 天空碧蓝, 千里沃野上牛羊成群,仿佛云朵飘洒在大地。早春的风打着旋自阿尔泰山的峰尖呼啸而过, 争相掀起人们的各色袍衫。人们浑不在意, 忙着高垒木柴,积柴为坛, 以行祭天之礼。 一支火把被投入坛中,柴堆轰然燃起大火,青烟漫卷, 披着彩锦的白马和青牛不安地叫着,刨起了地上的衰草。 即将成婚的可度喜气洋洋。拒绝了遥辇氏的女奴,他换来了中原王朝真正的公主。可度大声叫嚷着,告诉所有人,这位公主是何等的尊贵与美貌, 嫉妒的人们将他抬了起来, 抛上高空, 可度大笑几声,站稳后,奔来夷离堇的面前, 虔诚跪伏在她脚下,喃喃道:“伟大的王, 契丹人的神女, 奚部是你最忠诚的仆人,愿从此匍匐在你的脚下。“ 夷离堇出自八部中的遥辇氏,她的本命为雁哥, 为了纪念先祖,她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遥辇氏第一任首领的名字屈列。 阳光下,屈列扬起一张红里泛黑而英气勃勃的脸,“可度,萧氏的公主又算什么?嫁给了你,便是你的妻子,你应该努力地驯服她,而不是做她的狗。“ “屈列说得对。”可度昂然挺胸,抄起鞭子,将代表新娘的青牛狠抽几鞭,青牛吃痛,发出高亢的悲鸣。 被请来观礼的温泌等人盘膝坐在远处,对这样声势浩大的祭天场面叹为观止。 杨寂见不得牛马受折磨,他转过身,拧着眉毛摇头:“听说可度是屈列的情夫之一,澄城嫁过来后,恐怕要在屈列手上吃不少的苦。“ 女奴将巨釜中煮熟的羊肉捧来,温泌捡起一块,安之若素地切割羊肉。 容秋堂尝了一块,立马吐了出来,“又腥又膻!“他吐着唾沫,见包忽里抱着盘子大吃大嚼,他有点犯恶心,背过身对杨寂使眼色,”真他娘的是个蛮子。” 杨寂瞪他一眼,示意温泌还在,容秋堂悻悻地闭上嘴巴。 地皮又猛烈地震动起来,几人被扑了满嘴的烟尘,眯眼望去,见契丹人赛起马来。契丹男女老幼,擅控弦者十之□□,千百匹马同时奔腾,苍凉的号角声,直冲云霄,连阿尔泰山也节节退缩,蛰伏在了天际。 尖利的口哨声打断了几人的议论,他们纷纷起身,屈列已经策马奔至温泌面前,烟尘仍在她身后翻滚。 屈列知道温泌会说契丹话,她偏要显摆自己的汉话。用蹩脚的腔调,屈列笑问温泌:“郡王,怎么不来?“ 温泌反手将匕首收起,微微一笑,“在下技不如人,不想徒惹人笑。“ “什么……”屈列没有听明白,询问地望向众人。 容秋堂憋着笑,一本正经对屈列道:“大王,我家郡王骑术太好,怕你痴迷于他的英武不凡,要将他抢入你的戎帐做你的王夫,那可就惨了。“ 屈列更糊涂了,眨着眼睛。但是她已经看出容秋堂有取笑之意,浓黑的眉毛不悦地扬了起来。 包忽里被杨寂使个眼色,忙用契丹话道:“大王,我家郡王已经有妻子了,不好意思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争抢。“ “有妻子又怎么样?”屈列嘀咕一句,瞥了温泌一眼,笑着离去。 容秋堂被包忽里和杨寂二人围攻,孤掌难鸣,他气得大叫:“我打赌天泉心里必定是这样想的,不信?你们问他!“ 温泌对容秋堂的狼狈袖手旁观,此时方笑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 众人失笑。屈列和可度正召集族人在篝火一旁载歌载舞,无暇顾及温泌等人,杨寂提起了正事,“听闻皇帝这一年染了风疾,时常郁躁,到处遣使寻访海外名医,听闻最近又听信了什么西域方士。“他以一种十分八卦,又十分耸人听闻的神态,凑近了众人,“朝中也有秘闻,皇帝是得了隐疾,生不出儿子……” 容秋堂道:“晁妃生的皇子,皇帝才封的晋王,封地太原,怎么说?“ 杨寂鄙视着对此事毫无经验的容秋堂,“晁妃有孕,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兴许皇帝那时行,后来就不行了呢?“他哼笑一声,”况且晁妃养胎和产子都在宫外,这里头,猫腻多着呢!郭佶当初窥视医案,缘何惹来杀身之祸?总之,萧侗以前如何,谁也不知道,此刻,决计是有不得了的大病!” 容秋堂连声叫好:“如今流言蜚语满天下传,皇帝屁股还能坐得住多久?“ “滕王一脉已经绝嗣,他不仅坐得住,暂时还坐得稳得很呢!“杨寂曼声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温泌,”滕王死后,岭南颇有民怨,戴申率神策军又往岭南打南诏人去了,此刻京畿可是空得很。” 杨寂和容秋堂探讨皇帝下半身的问题时,温泌只顾吃肉,被杨寂唤起,才察觉那难以入口的半生羊肉竟然也去了大半,他顿时恶心欲呕,连盘子都丢到远处,在革靴上反复擦拭了匕首,他起身道:“朝中陈兵,一向是内轻外重,京畿空虚,但南下途中的城池都被崔屹那些人所占,师出无名,没有那么容易的。” 杨寂笑道:“何不效仿戴申,先放契丹人打头阵?” 温泌道:“既要如此,那得找人在澄城公主和亲途中将她杀了,才能引契丹动手。” 杨寂不过随口一提,谁知温泌不假思索来了这么一句,可见心中早有计算,杨寂倒愣了一下,揣度片刻,说道:“倒也不失是个办法……”见温泌起身去牵马,他跟了上去,说道:“澄城大概也快启程出京了,要动手就要快。” 温泌骑在马上,看着满脸羊油、正高高兴兴走过来的包忽里——这小子也长大成人了,矫健挺拔的外表完全让人猜不到他是个阉人。对温泌仰脸,露出一个颇具迷惑性的笑容,包忽里道:“阿郎,让我去吧。澄城公主以前就很喜欢我,我要杀她,易如反掌。” “包忽里!”可度满头大汗地策马冲过来,用鞭鞘指着包忽里大笑道:“来,唱一首好歌给我听。” 杨寂等人勃然变色,包忽里看向温泌,温泌背对青山,年轻英俊脸庞露出张扬恣肆的笑容,他说:“包忽里,你唱吧。” “好。”温泌一点头,包忽里干脆地应声,他丢下刀,垂手对着围拢上来的契丹人放声高歌:“雄鹰伸展双翅翱翔而过,狂风是它坚硬的翎羽,暴雨是它锋锐的铁爪,窟哥!你快快化作雄鹰,将叛徒们的血肉撕裂!红鲤摇头摆尾潜藏水底,浪花是它柔软的双手,水草是它不绝的吟唱,窟哥!你快快化作红鲤,将你流离失所的族人抚慰!” “停下来!”可度暴怒,一脚将包忽里踢翻,嘹亮清越的歌声戛然而止,如同天际盘旋的云雀骤然坠地,听者无不发出惋惜的嗟叹,并随之默默在心底吟唱后面的语句。 可度和包忽里摔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屈列一通鞭子将二人分开,指着可度,她呵斥道:“他是武威郡王的侍卫,并不是你的奴隶,你怎么能冒犯他?” 可度忿忿道:“他该歌颂的是屈列,不是窟哥!” 包忽里鼻青脸肿,犹咧嘴笑道:“我只歌颂死者,不唱生者,你想咒屈列死吗?” “不错,窟哥已经死了,唱一唱又如何?”屈列冷笑一声,威严目光看向温泌,“郡王,你的侍卫,胆子很大,他下次还敢乱唱,我一定割了他的舌头。” “多谢大王。”温泌执辔,在马上对屈列颔首。 屈列的怒气即刻消散,换上笑容,招呼贵客们往戎帐中去喝酒,温泌也被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回眸看向人群外的包忽里,对他指了指烈日当空的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这是皇帝萧侗继位的第十四个年头。 皇帝已满了十八岁,恰好有了第一个子嗣,顺理成章的,尚在牙牙学语的晋王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宝贝疙瘩。晁妃年轻体弱,太后正在空虚寂寞的年纪,力主将晋王接来了大慈恩寺侧畔的太后行宫,早晚逗他满地乱爬。 又是一年新科进士游曲江的时节,太后沉迷于含饴弄孙,对那些年轻的士子亦敬谢不敏了,只抱了幼儿在怀里,捏着他柔嫩的小手去指点外面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普贤奴,这个好不好,可要封他个翰林待诏啊?”太后叫着晋王的乳名,品评了一番,她摇头道:“这几科的士子都平平无奇,探花郎长得也不怎么俊秀。” 年长的宫婢笑道:“要说最俊秀的探花郎,当年的徐舍人,可谓无人可出其右了。与他一比,现在的年轻人确有不如。” 太后奇道:“徐采和贺家的婚事,还没成吗?” “没有成。贺家大概也心灰意冷了,这几年在外已经不大提起贺娘子了,大概要在家里养一辈子咯。” 太后道:“虽说她家也不差她一碗饭,但……也是想不开。” 宫婢弯腰笑道:“想不开的,又何止一个两个呢?但凡有一个想开的,这事也就没有如此让人扼腕了。” 太后含笑的眸光看向曲江池畔,那里是世族妇人们用轻纱围起的青庐,不时有妇人看重俊俏的士子,指给清原公主看。清原公主手中拿着一只逗猫的孔雀翎羽,只是微笑。 太后恨恨地白了清原一眼,对怀里的晋王絮叨:“普贤奴啊,你的姑母是个坏人!咱们不喜欢她好不好啊?”才说了句清原的坏话,忽觉指尖锐痛,原来是被那白胖胖的娃娃咬了一口。太后无奈地瞧着指上牙印,笑道:“小东西。”转而问宫婢道:“澄城还是拖拖拉拉地不肯北上吗?” 宫婢道:“前几日已经进宫去向陛下谢恩了,大概这两天就走了。” 太后松口气,道:“说好了要去契丹,不能反悔的,否则那些人还不反了天?一年婚期拖成快两年,她女儿跟戴家都结完婚了,也该走了。” “太后说的是。”宫婢将一枝新折的桃花呈给太后,“大慈恩寺那株金桃树总算开花了,主持特地送了给太后观赏。看样子今年能结桃了。” 太后欣喜不已,“还有这样的事?”她垂首摇了摇晋王,笑道:“看来还是我们普贤奴带来的祥瑞,你一降世,连金桃树都要结果子了!” 晋王抢过太后手里的桃花,咬一口,嚼了两下,又吐出来,他的小手还没有准头,花枝没捏住,落在了车轮下。宫婢见他一对浓浓的小剑眉皱了起来,忙去车下寻找,不意却捧出一只黄澄澄、毛茸茸、嘴角衔梅的幼猫来,“太后快看,不知哪家青庐里的猫崽走失了。” “哟。”太后觑眼看了一阵这猫崽,疑惑道:“这是一只衔蝉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以前清原公主殿里养过一只。”婢女提醒她。 “是了,”太后叹道,“这小崽子可怜,盛些乳酪来给它吃。” 宫婢奉命去了,太后一手抱着普贤奴,一手逗着小猫崽,不意普贤奴从她手上挣开,爬过去抱住猫崽,啊呜一口就要咬,太后惊笑,忙将他的小嘴捂住。小人儿的一双眉毛,立即不高兴地扬起来,颇有些桀骜不驯之意。 “坏脾气,像她。”太后碎碎念,见普贤奴和猫崽玩的高兴,满脸欢笑,太后心中悄然叹气,忍不住疼爱地用手戳了戳普贤奴鼓鼓的脸颊。小东西,你也有酒窝呢。她想到一个人,顿觉心惊肉跳。 “太后!”宫婢没送来乳酪,却带来一个惊天的噩耗,“澄城公主殁了!” “什么?”太后惊得手指在普贤奴脸颊上掐了一下。普贤奴大怒,抱住她的手啃起来,太后顾不得疼,面色惨白地走下车,“怎么回事?” 清原公主也闻知噩耗,飞快走出青庐,到了车前,问道:“是自戕还是被人所害?” “还不知道,是澄城来人送信,说是酒后跌入湖中,怕是意外。” 绝不是意外。 “喵呜。”普贤奴学着猫崽叫唤。 吉贞猝然回首,看见了正大摇大摆在车中踱步的衔蝉奴。她一双长眉飞了起来,幽黑双眸看向湖畔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问第三部的问题:我之前比较犹豫,因为后面剧情会有较大的跨度,分另外一部更容易读者过渡。但内容又不足以单独撑起一整部,所以我没有想好要不要开第三部(读者群里我告诉过读者会视情况而定),目前还是以第二部完结为目标,但后面会有较长的一段剧情。 第49章 沃野弥望(二) 娄焕之自进了弘文馆, 便自告奋勇担当起了晋王启蒙师傅的职责。刚一散学回来,他便捧起一本《千字文》, 对着晋王摇头晃脑, 郎朗吟诵,“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喵呜。”毡毯上的晋王飞快地爬走,一把拍在衔蝉奴的尾巴上。宫婢掩嘴低笑,忙将晋王抱起, 重新放回娄焕之面前。娄焕之毫无知觉,读得起劲,“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咦,大王去哪了?”他无意中抬头, 茫然看着空荡荡的毡毯。 “汪汪。”晋王屁股撅起, 正尝试翻越门槛, 对着芭蕉下的拂林犬狂吠。 太后原本还在为澄城公主的事情伤心,见状也破涕而笑,说:“这孩子看样子是个好武的, 不好文,屁股坐不住。” “殿下, ”桃符走来对吉贞道:“秦氏从澄城来了。” 太后见状, 命左右宫婢将晋王抱起来,往自己寝宫去了。 “殿下。“秦住住如一株清淡的风荷,走入殿内对吉贞施礼。一年多前试图悬梁自尽而未果, 她捡回一条命,却伤了嗓子,声调中有种沧桑低哑的意味,”澄城公主之死,奴有事禀报。“ 吉贞屏退左右,道:“你说。“ “公主之死不是意外,是被戴申所害。” 桃符发出一声惊呼,忙后怕地捂住嘴,吉贞因为意外,也迟滞了一瞬,才问:“戴申和澄城公主有仇怨?“ “是。”秦住住垂首,低声道:“公主曾扮成奴,刺伤了戴申,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已有一年多了。“ 吉贞的脑海中,宛然浮现澄城的音容笑貌。她曾问她“对戴申是否有恨“,澄城当时只是恣意发笑,一副云淡风轻状,谁能想到她的恨意在心底掩藏了这么些年呢?吉贞心里一痛,细白的手指绞着扇柄,冷声道:”他只是受伤而已,又没死,胆敢谋害公主,其罪当诛。” 秦住住想到当时情景,险些忍不住要颤抖,但她咬紧牙关,没有泄露内情,只道:“戴申人在岭南,遣亲信混入澄城谋害了公主,奴自己知道,但空口无凭,无法指证他,不知该如何替公主伸冤。“ 如何指证不提,戴申在岭南打仗,又怎么能为了澄城之死贸然大动干戈? 春意融融的季节,殿上却散发着阵阵寒意。吉贞默然看着外头焕发新绿的芭蕉,涩声道:“你也只是猜测,并没有亲眼目睹。兴许阿姐不愿去契丹,因而自戕也未可知。你先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外泄。“ 秦住住预料到会有此结果,一时五味杂陈,她黯淡着眸光,道:“是。“而后努力振作,抬头道:”奴来,还有件事要请求殿下。澄城公主对奴有收留之恩,她因故过身,要契丹要借机发难,奴早认了公主为义姊,愿代替公主去契丹。” “你去契丹?”吉贞讶然打量秦住住。她和秦住住谋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见面,她都有不同际遇,人生如此多舛,也令吉贞前嫌尽释,忍不住要同情秦住住了,“你从来都是生活在戴申的荫蔽之下,哪里知道契丹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去契丹,郑元义知道此事吗?” 秦住住一窘,强道:“奴去契丹,和他有什么干系?” 吉贞道:“我听说你以前寻死,是被他救回来的。” 秦住住微微摇头,“殿下,奴只求报答澄城公主的恩情,别的再无所求了。” 吉贞见她坚决,也不再劝,道:“你回去吧,我会跟陛下提的。” 秦住住离去,吉贞默然在堂上坐了一会,只是不断想起澄城,心里难受至极,走来太后处,却不见了普贤奴,太后以目光安抚了她,说道:“我叫人将普贤奴送回宫里了。晁妃年轻,似乎不大爱和孩子亲近,哪里像个母亲?母子要时常一起待着,才好培养感情。” 理是这个理,吉贞虽然不快,也不好说什么,垂眸一看,见那只衔蝉奴在裙角上打转,吉贞怒从中来,冷斥道:“这畜生怎么也跟回来了?还不把它扔出去?” 太后忙道:“也是个可怜东西,油光水滑的,大概是哪个殷实人家走丢的爱宠,不是野猫,先养着,等它主人来找。”使个眼色,令宫婢将衔蝉奴从吉贞脚下抢救起来,紧紧抱住。 两人正在为这只猫争吵,有奴婢又走进来,称澄城公主的讣告已经送到宫中,皇帝交由了礼部去治丧,过两日棺椁也要回京了,吉贞和太后悲从中来,顾不得猫,各自换了素服,结伴往宫里去了。 吉贞见过皇帝,提及秦住住自愿和亲一事,皇帝庆幸不已,当即令人拟诏,封秦住住为公主,替嫁契丹。吉贞心事既了,瞬间又想起普贤奴来,走来晁妃宫里,见晁妃正和宫婢们嘻嘻哈哈跳索,她生得娇小面嫩,裙裾婆娑拂动,还像少女般天真烂漫。 “阿姐。”晁妃回首见到吉贞,踉跄站定,脸上有些慌乱。 吉贞笑一笑,“我来看看普贤奴。” 晁妃忙对宫婢道:”去把晋王抱回来给殿下看。” 吉贞见那宫婢忙不迭地往宫外走,眉头拧起,“他不在你宫里?” 晁妃盯着脚尖,嗫嚅道:“他大概不喜欢在宫里,哭个不停,新竹来把他抱走了。” 晁妃从来都胆怯,吉贞忍着没有发作,转身就往外走。新竹居所是皇帝寝殿外一间单独的耳室,皇帝看重她,因此新竹身边也有小宫婢服侍,吉贞猛然闯进来,新竹正和宫婢们拿着拨浪鼓逗晋王。 新竹满脸柔和的笑意,对着晋王一字一句教他:“叫,阿娘……” 晋王攀着新竹的胳膊站起来,努力够也够不着拨浪鼓,气得哇哇直叫,新竹发出一阵轻笑,又道,“乖宝贝,叫阿娘,就给你……” 话音未落,迎面来了一掌,新竹倒在地上,眼前一阵发花,定睛一看,晋王已经被吉贞抢在怀里,两名宫婢见她脸色不好,忙来施礼,新竹又气又怕,声音发抖道,“殿下。” 晋王一把抓住吉贞的发髻,蹬在她怀里要往头上爬,吉贞揽住他的小屁股,垂眸看向新竹,柔和的眼波瞬间凝结成冰,“你是谁的娘?”吉贞冷笑,“你一个奴婢,未嫁之身,知道尊卑和羞耻两个词怎么写吗?” 新竹无地自容,流着泪辩解道:“殿下恕罪,奴是无意的。”她咬着唇,眼眸定定地看向吉贞,“奴在晁贵妃那里也是这样教大王的,贵妃尚且没有说什么。” 吉贞被她一顶,气得气血翻腾,她发出一阵清冷的轻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痴心妄想,想借着这个孩子做皇后、太后了?”对眼前这个女人厌恶瞬间到了顶点,她唇间吐出鄙夷的一句,“贱婢,以后再让我看见你碰他一根手指,我让你死。” 新竹双手按在冰凉的地砖上,颤声道:“奴再也不敢了。”感觉到吉贞的裙裾如飞雪流云,自眼前飘过,她缓缓抬头,皓齿将下唇咬得殷红滴血。 吉贞抱着晋王一口气走上宫道,偶有经过的宫婢内侍,都要停下来施礼,胆子大点的,还要挤眉弄眼逗幼儿发笑,晋王没见过这许多的生人,脑袋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吉贞冰凉的脸贴着他柔嫩的脸颊,眼中热潮涌动,忽觉普贤奴两只软软的小手碰上了她的脸颊,她抬眸,普贤奴一双黑如琉璃的眼睛睁得圆滚滚,专心致志地和她对视片刻,“啊呜”,他在她脸颊上啃了一口,流了吉贞满脸的口水。 吉贞不禁微笑,用绫帕在他脸上轻轻擦拭。 晁妃的两名宫婢已经赶了来,远远站着,不敢上前来接。吉贞一步步走过去,将晋王交还给他们,淡淡道:“回去转告你们贵妃,她不耐烦,有的是人想抚养晋王,再不济还有太后和乳母,她只需说一声就是了。” 宫婢噤若寒蝉,只是点头道:“下次再不敢了。” 吉贞与太后回到行宫,日色已晚,娄焕之拖拖拉拉不肯回弘文馆去,待听说晋王留在了宫里,斯文清秀的年轻人大失所望,将千字文收起来,说道:“大王哪天回来,殿下切记切记要告知臣一声,臣好回来继续为大王读书。” 娄焕之对晋王的拳拳爱心,将太后都惹笑了,太后点头道:“一定,一定。”待娄焕之离去,太后道:“这是个纯善的好孩子,看眼睛就知道了。” 吉贞笑道:“他小时候是个爱哭鬼,这个太后没看出来吧?” 娄焕之还没走出多远,听到吉贞这句话,险些在门槛上绊一跤,好生狼狈,侧耳倾听片刻,不见吉贞再说他坏话,他松口气,刚一个大步子迈出去,便摔了个跟头,一只手扯后领将他拎了起来,娄焕之像个陀螺似的被揽着脖子转了一圈,和一张笑嘻嘻的脸对个正着。 “你?”娄焕之见了鬼似的,掉头逃了几步,自觉到了安全距离,才捂着脑门上的肿包,狐疑地看向包忽里。 “你还记得我?”包忽里喜出望外,往前走了几步,娄焕之忙倒退不迭,紧张地东张西望。 “武威郡王进京了?”娄焕之奇道,“没听说陛下宣他啊。” “没有,我自己来帮郡王半点差事。” 娄焕之小时候对包忽里害怕居多,此刻忽逢旧友,却有点高兴,不禁顺着他的嘴问道:“什么差事,办好了吗?” 包忽里挠了挠头,怎么说呢?“还没来得及办,又不用办了。” 娄焕之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做回了契丹人,对汉话不甚熟练的缘故。“哦,”娄焕之对包忽里的差事也不甚关心,只挥手赶他走,“这里是太后行宫,窥伺太后凤仪,要治罪的,你快走吧,别探头探脑的。” “那怎么行?”包忽里为难道:“我的猫走丢了,得找到才行啊。” “你的猫?”娄焕之不解。 包忽里亲亲热热地揽住娄焕之,形容给他听,“这么大,这么胖,嘴角一簇白毛……听有人说,是被太后捡走了,我想进去看看……” 娄焕之定定地看着包忽里,包忽里天上地下瞎扯一通,见娄焕之眼神不对,他贼兮兮一笑,两只眼睛乱转,娄焕之肩膀一甩,将他推开,嗤笑道:“你又打鬼主意了,想混进太后行宫,没门。” 当初包忽里怎么死乞白赖进的玉京宫,娄焕之可是记忆犹新。把脸一沉,他丢下包忽里就走。 包忽里忙将娄焕之拽住,嘴巴一瘪,他瞬间变了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你,你,你欺负我。”他装腔作势,模仿娄焕之小时候哭了几声,然后松开手捧腹大笑起来。 娄焕之气得够呛,一张脸憋得通红,瞪了包忽里一眼,急急转身。包忽里忙追上去,边跑边嚷嚷,“你还是童男子吧?开过荤了吗?我领你去十字街逛逛……”娄焕之捂着耳朵撒丫子跑起来。 第50章 沃野弥望(三) 吉贞来到紫宸殿。内官正要通禀, 被她以眼神屏退。 皇帝今早接见过契丹使臣后,又发了一通脾气。他年纪渐长, 独断专行, 脾气愈发暴躁,新竹闻讯赶来后, 才将他安抚下来。而究其原因,是契丹使臣面圣时大放厥词,称道:“陛下当初赐嫁给突厥的, 便是嫡亲的公主,如今契丹真心归附,却用婢女来糊弄,岂不是寒了契丹八部的心?” 皇帝勃然大怒,将使臣赶出宫, 又将屈列一通大骂, “异族蛮子, 也配求娶嫡亲的公主,他们配吗?好大的脸!” 新竹按着皇帝的肩头,柔声道:“虽然异族蛮子, 但真心归附了国朝,便也是陛下的臣子了, 陛下不是才将可度封了漠北都督吗?嫁一个婢女给他, 的确是辱没了。” 皇帝道:“谁都想求娶嫡亲的公主,当初突厥要,如今契丹也要, 明天南诏吐蕃也想要,可我哪有那么多未嫁的姊妹给他们?” 新竹拈了枚杨梅,鲜赤的汁水染红了指甲,她低头微笑,过了一会,才不经意道:“陛下未嫁的亲姊妹,眼前不就有一位吗?” “是哪一位?”吉贞无声地走了进来。她仍在为澄城服丧,白衣青裙,脸上带着浅浅笑容。 新竹手上一颤,指甲都掐进了杨梅的果肉里,她忙起身对吉贞施礼,“殿下。” 吉贞好整以暇,在皇帝身侧坐了,瞥一眼琉璃盘中新贡的杨梅,她眉头略微一扬,对宫婢道:“这东西表面看着红艳艳的,却易生蝇虫,剥开来看,恶心得很。” 皇帝被她说的一阵反胃,对宫婢道:“把它拿走,以后不许送上来了。” 吉贞不疾不徐地摇着纨扇,笑看下首垂手而立的新竹,“你说陛下还有姊妹可以送去契丹,是哪一位?” 新竹道:“奴说的是杨太妃所出的九公主殿下,今年刚刚及笄,年纪似乎也合适——奴也是见陛下焦急,自己瞎琢磨的,殿下恕罪。” “恕你无罪。”吉贞道,“但杨太妃早些年就和左相夫人私下约定了亲事,太后亦首肯了的。你欲为陛下分忧是好事,但那种话以后不可再提,否则左相听见了要多心。” “是。”新竹温顺地低头,见吉贞再无吩咐,便退了出去。 “阿姐,”皇帝对契丹使臣余怒未消,“这些契丹人贪得无厌,我烦死他们了,倒宁愿他们没有归附。” 吉贞似有心事,闻言只一笑,“陛下又说孩子话了。” 皇帝一听这话就不高兴,沉着脸,语气颇重道:“朕说的不是孩子话。” “是。”吉贞回过神来,语气和缓道:“陛下欲征讨契丹的话,是该召群臣好生商议商议。” 一召群臣商议,又是众口一词,缺钱少粮,国库空虚,皇帝想起来就心烦。他索然无味地坐了一会,踯躅开口,“阿姐,你前些日子是为普贤奴责罚了新竹吗?” 吉贞纨扇一停,沉默片刻,“不错,”她没有否认,“新竹跟陛下告的状?” “她脸肿了,我自己看见的。”皇帝有些烦躁地挪了挪,“其实我觉得,比起晁氏来,新竹照顾普贤奴,要更合适些……” “她哪里合适?”吉贞站起身,微冷的眸光看向皇帝,“她一个宫婢,品级、学识、德行,哪里配抚养皇子?”她呼吸略急,声音也不禁尖锐起来,“启蒙有翰林,衣食有乳母,陛下、太后、晁妃,都尚在,新竹一个奴婢……” 皇帝也霍的起身,高声打断吉贞:“你嫌她身份低贱,朕封她做皇后!晁氏不过一个妃子,皇子交由皇后抚养,岂不是天经地义?” “你说什么?”吉贞难以置信。 皇帝坚定回视她,执拗道:“我要封她做皇后。” “好,”吉贞猝然出声,颤抖的气息立即被她稳住,“你封吧,爱封什么封什么!可她就算做了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西王母,她也别妄想碰普贤奴一下!” 皇帝气急,据理力争,“阿姐,晁氏还有晁家撑腰,新竹一个奴婢,无依无靠……” “陛下不要再说了!”吉贞断喝,“你还认我是你嫡亲的阿姐,就再不许提这件事!” 皇帝脸色难看地坐回御案后,姐弟二人各据一端,令人窒息般的沉默后,吉贞先缓和下来,才叫声“陛下”,外面通禀道:“徐舍人到。”姐弟同时缄默下来,看着徐采走进殿中。 “陛下,”徐采对皇帝施礼后,仔细看了吉贞一眼。姐弟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令他在得知契丹使臣之事的焦灼外,又添一分忧虑。 原本还要斟酌,此刻也顾不得了,徐采当机立断,说道:“陛下,契丹使臣对陛下不敬,屈列强逼嫡公主和亲,心怀叵测,臣以为契丹绝非真心归附,陛下应当立即召集兵将,讨伐契丹。” 皇帝仍在赌气,没有接话。 吉贞勉强定神,道:“经过罢屯田为郡县一事,河东河北边军颇受其害,已经怨声载道,此刻遣他们去征讨契丹,想必又要推诿,甚而借机再讨屯田,前面所做的事,岂非付之东流?” 徐采道:“此次征讨契丹,不需河东河北边军,可遣朔方人马,戴度麾下亦颇有些自陇右军收编的精兵强将,都是当初和突厥常年交战的人。” 吉贞凛然道:“朔方军征讨契丹,难免要和河东边军摩擦。打到一半,温泌从中作祟,朔方主力被困在契丹,届时曹荇对京城发难,神策军在岭南,远水解不了近渴,难道要重演当初朱邪诚义之祸吗?” 吉贞所说,正是徐采颇为担忧并因此迟疑难定的地方。他眉头攒得极紧,思索着说道:“要先设法将曹荇调走……” 皇帝突然发怒,斥责道:“你自己都没想好,来说什么?等政事堂先议个法子出来再说吧!”也不给徐采和吉贞面子,怫然而去。 徐采和吉贞一起走出紫宸殿,二人站在廊檐之下,见天风击打得头顶铁马铿锵作响,仿佛金戈铁马奔腾而来,一时都大为警醒,徐采拧眉道:“秦氏是澄城公主婢女的事,恐怕还是有心人泄露给契丹使者的。”他看向吉贞,“此人的意图,还是在殿下,只不知道是谁。” “是谁?”吉贞一笑,“戴申,固崇,滕王的朋党,温泌,甚而是宫里一个记恨我的婢女……都有可能。事已至此,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她自嘲地摇头,“我这一细数 ,才发现原来我树敌如此之多。” “上善若水,水却为万物所恶。臣早劝过殿下……”知道不是抱怨的时候,徐采戛然而止,安慰她道,“鬼蜮伎俩而已,陛下还不至于听信那些谗言。“ 吉贞心事重重地点头。 徐采沉吟片刻,侧过身来,温和明亮的眸子看住吉贞:“殿下,契丹的事,臣会竭尽全力周旋,殿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吉贞看着他,脸上浮起浅淡笑意,“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徐采亦笑,眉头却没有舒展,他凝视吉贞:“殿下信臣吗?” 吉贞道:“信。” 徐采对她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去。 吉贞回到太后行宫。晁妃勉强留了晋王两天,便将他又送了回来。吉贞来到苑中,见桂树下铺了毡毯,摆了文房四宝,晋王与娄焕之一前一后地坐着,娄焕之正把了晋王的手,教他在麻纸上写大字,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歌,吉贞听着似曾相识的曲调,脸上笑容顿失,“焕之,你唱的契丹歌?“ “啊,殿下?”娄焕之惊慌失措,“臣,臣乱唱的。“ “你见过包忽里吗?”吉贞锐利的眸子看着他。 “没有。”娄焕之忙摇头,他低下头去,“臣是小时候在玉京宫听过,刚刚想了起来……” “不许再唱了。”吉贞才教训一句,见晋王有力的小腿一蹬,爬出娄焕之的怀抱,抓起毛笔在他头上猛敲,娄焕之吃痛,又不敢躲,吉贞见他可怜,再没有多说。抚了抚晋王白嫩的脸颊,吉贞快步走回殿内,对桃符道:“叫郑元义来。” 新竹趁夜色出了宫。 她圣眷正隆,监门卫的人并没有阻拦,新竹回到家,推门而入,院子里是静悄悄的。她的爷娘前些年就殁了,如今家里只剩兄嫂,虽然平日往来不多,但闻知兄长染病,新竹仍有些挂心。 “阿兄。”新竹轻唤着,走入厢房。荧荧烛光下坐的人穿一袭青衫,笑眯眯地看着她,正是郑元义。新竹心里一跳,“郑中人。” 房门在身后合上了,新竹悚然一惊,转身就要冲,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宦官揪着头发扯了回来,按在郑元义脚下。 “家里没外人,你使劲叫吧。”郑元义欣赏着新竹脸上惊恐的表情,笑道:“我给了你兄嫂几百两银子,买下了这个宅院,他们早不在京城了。” 新竹才骂了一句,被一个大巴掌扇得脸颊肿起,她簌簌发抖道:“你敢碰我,陛下不会饶了你。” 郑元义鄙薄地呸了一声,“一个婢子,连采女都算不上,你以为自己很有脸面?”他和新竹素无往来,懒得和她磨牙,开门见山道:“贱皮子,当初废后郭氏被囚禁,哪里知道朝堂上的事?是你从陛下那听了一言半语,跑去郭氏那煽风点火的,是不是?” “不是!”新竹尖声道。 “别抵赖了,郭氏都说是你了。”郑元义冷嗤,“怎么,你以为郭氏倒了,你就能当上皇后了?你想得挺美啊?” 新竹被按着动弹不得,她竭力抬起眼,怨毒地盯着郑元义,“陛下亲口说了要封我做皇后的,你敢碰我……”话音未落,脖子被郑元义狠狠扼住,新竹一张俏脸憋得青紫,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嘶声挣扎:“你为了清原得罪陛下,以后陛下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郑元义细长的眼睛微眯,森寒的杀意迸射,“别说陛下不会知道,就算他在眼前,我也得弄死你啊,谁让你胆大包天,敢打晋王的主意呢?”一脚将新竹踢翻,他使个眼色,两名宦官将奔上来,绳索一套,将新竹勒死。 “你但凡指缝里撒一点给你的兄嫂,他们何至于为了那点钱就卖了你呢?人呐,自己得道了,也得想着别人。有这种穷亲戚,迟早害死你。”郑元义垂眸看着新竹的尸首,接连喟叹几声“愚不可及”,命左右将她埋在院中树下,便大摇大摆往北里喝酒去了。 新竹失踪,皇帝宛如失了魂,大发雷霆之怒,命禁军满城寻找,找了月余,才在新竹兄嫂家挖出尸首,京兆尹战战兢兢,奉命稽查,最后奏称:乃是新竹的兄嫂为财害命,二人潜逃出京,在岭南遭遇贼寇,已经双双丧命。 皇帝不信,将京兆尹也撤职查办,又要亲眼去看新竹尸首。看了之后,却又被吓得神志不清,病了数日,总算缓了过来,一张褪去少年柔润线条的脸庞,苍白清癯,像个沉默寡言的成年人了。 太后见皇帝遭罪,比自己病了还难受,晋王也顾不得,抱着皇帝亲自喂汤喂药,皇帝厌烦地推开太后,说:“我要阿姐。” 太后伤心地离去,换了吉贞来。此值初夏,吉贞穿着轻薄的纱裙,仿佛亭亭新荷,焕发容光。她拿起药碗,默默地搅着药汁。 “阿姐,”皇帝瞅着她,“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 吉贞柔和地看着他,“太后在宫里,总有一个人要看着普贤奴呀。” “你心里只有普贤奴,忘了我了。”皇帝怔怔地想着心事,“还是你杀了新竹,不敢来见我?” 吉贞将药碗“哐”一声撂在案头,冷声道:“你说什么?” 皇帝平铺直叙道:“我知道是你杀了她。她夜里托梦给我,说你杀了她。”他喃喃自语,“为了你自己的儿子,你杀了我最爱的人。” 第51章 沃野弥望(四) 吉贞心头锐痛, 双唇微启,她忍着眼中迅速聚集的泪水, “她是你最爱的人?我算什么?太后算什么?阿耶阿娘又算什么?一个卑贱的奴婢……” “奴婢又怎么样!”皇帝一把将吉贞推开, 大吼道:“我四岁就没了阿耶阿娘,我根本不记得阿娘长什么样!阿耶还要逼我做太子, 做皇帝!朱邪诚义进京时,我连下十二道急诏,求他们来救我, 谁来了?你来了吗?”他衣衫不整,踉跄下床,指着吉贞,“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所有人都盼着我死!是新竹每日每夜陪着我,抱着我!我讨厌郭佶, 讨厌他的女儿, 你们要逼着我娶她, 还要逼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睡她!”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抽搐,病态的红自颧骨侵染眼底,“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连自己的子嗣都没有,就剩一个新竹, 你也要把她夺走, 我在骊山求你,你明明答应过我……” 吉贞失色的双唇轻微地战栗,她竭力隐忍, “一个女人而已,你是皇帝,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 “我是皇帝?”皇帝又笑又泣,猛地挥了一下胳膊,他叫道:“我算什么皇帝?你想把太后赶出宫就赶出宫,想杀新竹就杀新竹。怎么,你把我当傀儡,派徐采来牵制我不够,你还想再送女人到我床上来蛊惑我?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行,你送谁来都没用!”他发出一阵冷酷的笑,“你这么神通广大,你怎么不去当皇帝?哦,我忘了,你是个女人,你当不了。所以你把你儿子塞给我,想让他把我取而代之……” 这一串锥心之词,吉贞已然麻木了,她没有费心思去辩解,只淡淡道:“你是皇帝,谁都不能取而代之,你自己也不能改变。你不想做皇帝,奈何你投错了胎,不幸生在帝王家。你想万事皆由心,想护住心爱的女人,你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朕有!朕无所不能!”这是吉贞教给皇帝的话,他已经铭记在心,傲然看着吉贞,他冷冷道:“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要新竹了,我要你滚去契丹,一生一世都不能回京。我要你老死异乡,永远都不能再看见阿耶阿娘的灵位。” “陛下!”吉贞厉声道。 “没错,我是君,你是臣。我要你去,你必须去。”皇帝一把将案头的碗拍飞,冲外面高喝,“叫徐采来!马上来!” “陛下息怒。”徐采疾步而入,跪地叩首,眼前是破碎的几片瓷碗。 皇帝端坐在案后,他病了几日,此刻倒是中气十足,斗志昂扬,抓起纸和笔往徐采面前一扔,他道:“你现在就拟旨,朕要将清原公主嫁给可度,一切琐仪皆免,三日后就启程!不可延误!” “陛下!”徐采猛然抬头,俊秀如初的脸庞无比冷凝,“这道旨意,臣不能拟。” “你敢!”皇帝暴跳。 “臣早已说了,契丹狼子野心,不可姑息。”在皇帝剧烈的呼吸中,徐采不得已提高了声音,“清原公主,是陛下的一母同胞,先皇后嫡出的公主,以嫡公主许嫁契丹,不仅是百姓之耻,国朝之耻,更是陛下之耻……” “你写不写?”皇帝连玉玺都砸在了徐采头上,“你敢抗旨,朕马上砍了你!” “臣宁愿死。”徐采断然道。 “徐采,”吉贞的声音异常平静,“你写吧,嫁给可度,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为朝廷解燃眉之急,也谈不上什么耻辱。” “殿下!”徐采呼吸顿止,猝然看向吉贞的双眸满含惊痛。 皇帝喘口气,“你听见了?她自己同意,你拟旨吧。” 徐采袖中的右手紧攥着笔杆,手臂有瞬间颤抖,随即沉下气来。他深深叩首:“臣不能,请陛下赐臣死罪。”说完,径自起身,风一般往外走了。 皇帝大怒,冲到殿外,对一群噤若寒蝉的内官嚷嚷:“再叫人来!朕要颁旨!”见侍御史周里敦也缩在廊下,他一把抓着周里敦的衣领就往里拖,“你来拟旨。”他把笔墨纸砚一股脑扔进周里敦怀里,“朕要将清原公主嫁给可度,你写!” 周里敦在殿外依稀听到了皇帝的大吼大叫,知道此刻他耳中已经听不进任何言语,却还想苦口婆心劝两句:“陛下,徐舍人说得对,嫡公主赐嫁可度,是莫大的耻辱啊!” “你也想死吗?”皇帝一脚踹翻周里敦。 周里敦浑身冷汗,一径摇头。 皇帝死死盯着他,突然悲怆大笑,他看向吉贞,“阿姐,你骗我啊,你说我是皇帝,无所不能,可有哪一个人是听我的?这满朝文武,还有谁不是你的拥趸?你也一根白绫勒死我吧,就像你赐死滕王,阿耶赐死戴玉箴一样……” 周里敦见皇帝连先帝都要诋毁,惊声阻止:“陛下不可……” “你出去。”吉贞突然对周里敦道。 周里敦察觉到她语气中的无尽萧索之意,不禁打个冷战,口称有罪,便退出殿外。 吉贞慢慢走到皇帝面前。皇帝执拗傲慢地看着她。 吉贞抓起案上的金柄乌鞭,一鞭抽在皇帝身上。皇帝惊骇倒退,吉贞连喘息的机会都没给他,一鞭鞭抽在他的脖颈上,手臂上。雨点般的鞭子下,皇帝先是胡乱大骂,实在忍不住痛,开始求饶,“阿姐,阿姐。” 吉贞狠狠一鞭,抽得皇帝跌倒在地,将鞭子扔在皇帝面前,她冷笑道:“我不是你的阿姐,你都要我老死契丹了,我们算什么姐弟?” 皇帝瞪着通红的眼睛,怨恨地盯着吉贞。 这个眼神,让吉贞想起了新竹——一个心肠歹毒,奴颜婢膝的宫女的眼神——她面上愈寒,一巴掌甩在皇帝脸上。 鞭子都没有往脸上抽,这一巴掌,扫尽了皇帝的脸面,他颤抖着,齿缝里迸出威吓,“朕要治你的罪……” “来啊!我欺君犯上,你来治我的罪啊!”吉贞厉喝,“我打你,你还手啊?连女人都不敢还手,你算什么东西?”扬手又是一记耳光,见皇帝躲避不迭,吉贞心灰意冷,“废物。”她丢下皇帝,转身就走。 “三天后,你就去契丹!”皇帝跳起来,在她背后不依不饶地嘶吼。 吉贞走出宫,漫无目的地徜徉在街坊之间。她走过了西市,走过慈恩寺,走过曲江。站在彩幡翻飞的池畔,碧柔的柳枝在肩头拂动,日暮之时,湖上水汽氤氲,漂浮在万丈金光之中。 看遍了京都胜景,她徒步来到太后行宫外,见巷道之中,站着徐采。他大概是出宫后就直接来了这里,身上绯色袍服未换,脸白眉长,沉静的脸上已不见了在御前的僵冷。 两人遥相对视片刻,吉贞垂眸敛裙,往行宫里走去。 脚步自身后急速靠近,徐采冲过来,一把抓住吉贞的手臂,他这一抓,稍显莽撞,吉贞被扯得一个趔趄,徐采扶住她肩头,不由分说将吉贞拖进巷道。 吉贞失笑,眸光看向他还停留在自己肩头的手,“你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诚心要找死吗?” 徐采放开手,凝视她的深邃双眸,蕴含着无尽深意。 吉贞摇头,侧身走开,他疾步赶上,忽然展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这毫无预兆的动作,令吉贞也吃了一惊。但她太累了,太茫然,在这样坚定温暖的怀抱里,没有一丝要挣扎的念头。她的脸颊靠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前,慢慢闭上眼。徐采垂首,目光在她光洁的额头和鸦羽般的眉睫上流连,他温热的双唇在她鬓发上略停,移到眉心。生怕唐突,只稍稍一触便离开了。 “为了殿下死,甘之如饴。”他在她耳畔低语。 吉贞并未睁眼,嘴角扬起,微微一笑。 两人安静地相拥,都没再说话,吉贞忽而发笑,说:“曾救过你性命的晋中姚氏,为了你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你怎么不将她金屋藏娇,反而要让她在北里抛头露面?” “殿下是无所不知,还是有关臣的事,都特别留意呢?”徐采莞尔,话才出口,又觉轻佻,正了脸色,他说:“姚氏救我,恩情要报,但臣心里有别人,怎么能耽误她终身?” “你嫌弃她的出身罢了。”吉贞推开他,“有些人看似离经叛道,实际仍是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徐采注视着她,眉眼里都是笑意,“殿下是怪臣了。臣此刻也恨自己以前太束手束脚,早些心一横,脸皮一抛,兴许……“ 吉贞扑哧一笑,示意不时经过的路人,“你回家,徐相公要打死你的。“ 徐采一派轻松,“无妨。他要是知道我今天得罪了陛下,陛下要砍我的头,也就舍不得打我了。“ 提到皇帝,吉贞面色淡了下来。她的声音清冷,“陛下是一时意气,口不择言。他没有那个胆量。“连个滥杀无辜的暴君都做不了,这是何等的悲哀? 徐采对皇帝颇为了解,对自己这颗脑袋倒不担心,他道:“和亲契丹的事,我却有些怕他当真。我已经去游说了政事堂的诸位相公,即日下令,命曹荇往岭南讨贼,将神策军召回,戎卫京城。再以朔方边军讨伐契丹,温泌倘有异动,召天下群雄讨之,他半个契丹人,名不正言不顺,天下百姓尽皆唾弃,不足为虑。此事政事堂已经议定了,陛下反对也没用。“ 他向来比她思虑周全,吉贞听着,既没有心思,也没有精神去开口。 两人絮语未毕,夜幕已经降临,徐采有许多要紧事要办,不得以向吉贞告辞。但又恋恋不舍,笑道:“夜了,我成了瞎子,你能送我一程吗?“ 吉贞道:“我送你回去,谁送我回来呢?“ “不能明天再回来吗?“徐采脱口而出,随即懊恼不已,连声道:”我这个人一得意就嘴快,糟糕极了,以后还是少说话吧。” 吉贞倒不生气,只笑道:“本就是个瞎子,再变成哑巴,看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徐采忍不住又要卖嘴,“臣一颗心都在朝堂,无意留恋女色,殿下不必担心了。“他的耳力过人,话音未落,忽闻远远传来惊呼,不禁回首看去,见身后半边夜空流淌着天火,吉贞被映红的面容,朦朦胧胧晃动在眼下。 “那里起火了。”徐采感受着空气中的灼热之气。 喊声越来越清晰,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奔过来,险些撞倒了二人。来人正是娄焕之,他手臂上受了伤,痛不欲生,还要追,被吉贞拦住,“焕之,太后行宫着火了?“ 娄焕之看清吉贞,一张脸上又是汗又是泪,“殿、殿下,”他打摆子似的,牙关相磕,”包忽里放的火,他趁乱把大王抢走了。” “普贤奴。”吉贞腿上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吉贞,”徐采胡乱摸了过来,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气息,沉稳而笃定,“你别怕,我一定能逼温泌把晋王还回来。你相信我。”他没有等来吉贞的回应,她推开他往太后行宫奔去。 徐采站在原地,有一阵辨不清方向,最后慢慢摸着墙角,立在了道边,免得被疾冲的追兵撞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是最高兴的一章。开启我的巧逞版《黑马会所》番外吧。 番外(一) 吉贞下了班,澄城打电话给她,“走,请你黑马会所看帅哥去!” 吉贞跟着澄城来了黑马会所,却见金光闪闪的招牌换成了“白马会所”。两个人大惑不解,领班为难地挠头,“哎,这个,头牌原来是黑马,现在是白马了,所以就改名了。” 澄城是个小富婆,坐进包间后,小手一挥,上来一群帅哥,排成队鞠躬,“两位美女姐姐好。” 澄城在帅哥里面找,“头牌是哪个?” 领班对一个白衣黑裤的年轻人招招手,年轻人走过来,澄城不满意,说:“有点瘦,没肌肉。” 领班说:“我们阿采没肌肉,但素质高呀。这可是省高考状元,八岁时写的情诗都出版了。可惜爸爸犯事被撤职,家里破产了,没办法,趁下班来赚点外快。” 澄城摆摆手,让他坐在吉贞身边,“我妹喜欢这样的,我不喜欢。” 阿采彬彬有礼地坐在吉贞旁边,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看向吉贞,“You are so beautiful,”他温柔地说,“我们开个香槟塔好不好?” 吉贞才毕业,是个毫无存款的小白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钱。” “你用的什么香水?”阿采说,“我是六神,咱俩好像是同一款。真有缘,应该开个香槟塔庆祝下。” 吉贞小声叫澄城,“姐,姐,他要香槟塔……” 澄城两眼放光地望着走廊上经过的人,拼命叫领班,“把外面那个叫进来。” 领班吓一跳,连声说:“那是保安,保安!”澄城不听,一把银行卡丢在茶几上,命令道:“去叫他。” 保安被领进来了,澄城像粉丝看见了明星,激动地大叫:“好帅,好高,腿好长,你是混血吗?” 保安没搭理她,一屁股往澄城身边坐下来,咕嘟咕嘟喝了一瓶啤酒,他才抹把嘴,瞪一眼澄城,“你瞅啥!” 澄城捧着他的脸就要亲,还没碰到,被保安一把推倒,抓着澄城头发扇了几个巴掌,他把银行卡往自己兜里一揣,蛮横地说:“敢吃我豆腐?这是我的精神损失费。” 领班吓哭了,把澄城扶起来,才说:“姐啊,这就是我们原来的头牌。这小子大字不识两个,就长了一张脸,还是个东北混混头子,跟人打了架来会所里躲债的。他一发起疯来连女人都打,整天被客人投诉,所以老板才罚他去做保安。你怎么就看上他了?”他骂保安,“温必,你他妈快给我滚!” 温必酒还没喝够,他才不滚。抓起酒瓶往吉贞旁边一坐,他别过脸盯着吉贞,“哟,”他笑了,“妹儿,你长得真带劲。”他豪放地甩掉上衣,粘在吉贞身上,“我有纹身,你先看不?”他晃了晃自己的光膀子,“看,这边是青龙,这边是彩虹……” 吉贞把包抱在怀里,屁股往远里挪了挪。 阿采一看自己的香槟塔没指望了,顿时没了兴趣,他很讨厌温必,温必一挤,他立马站起身,对吉贞说:“我去下洗手间。” 绕过吉贞,他在包间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又走回来,对着吉贞开始解裤子。 领班冲过去把阿采的裤腰搂起来,哭笑不得地跟吉贞道歉,“这货是高度近视,今天可能光记着喷香水,忘了戴隐形眼镜了。他可能把你当成马桶了。” 吉贞大怒,“滚!”她踹开温必,拿包在阿采头上狠狠砸了一下,跑出会所。 第52章 沃野弥望(五) 这一夜的行宫兵荒马乱, 吉贞被迫和太后同居偏殿。太后哭了许久,吉贞背对着她, 彻夜未眠, 翌日,桃符六神无主地进来, 说道:“陛下传召公主。” 太后翻身坐起,急道:“是普贤奴找回来了?” “应该不是。”吉贞一看桃符那表情,心里一丝期望瞬间落空。她坐在床边, 待那阵眩晕过去后,对太后道:“我去见陛下。” 来到御前,皇帝坐在案后,一脸不痛快,大概还在为昨日的事心存芥蒂。徐采侍立在侧, 向吉贞投去安抚的眼神。 “朕已经命禁军满城搜捕, 并把守各个城门, ”皇帝开口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晋王是唯一的皇子, 朕不容任何人加害他。” 吉贞亦没什么表情,“陛下圣明。” “晋王走失, 岭南又有民乱, 此值多事之秋,契丹和亲一事,押后再议吧。”皇帝道, 终究被徐采说服了,他宽宏大量地看了一眼吉贞,脸色略有缓和,“阿姐,你放心,朕不会逼你去契丹了。” “陛下叫谁阿姐?”吉贞脸色苍白,笑意愈发显得敷衍,“你我已经恩断义绝,不再是姐弟。”她扬起脸,看着皇帝,“我愿意嫁给可度,请陛下降职吧。” 皇帝始料未及,皱眉道:“嫡公主和亲,没有这样的事,你不必跟我赌气了。” “臣没有跟陛下赌气。臣在京城待得很厌倦,想去契丹看看,请陛下开恩。” 皇帝不知所措,徐采也看出吉贞不是赌气,顾不得皇帝在旁边,他疾步走来,离得极近,一双眼里,错愕和沉痛尽显,“殿下,”他一字一句都艰辛极了,“你答应过我,你相信我的。” “陛下放臣去吧。”吉贞避开徐采的眼神,对皇帝强硬道:“陛下不放臣去,三天后,臣自己走。” 她这咄咄逼人的态度,触怒了皇帝,他未消的怒火又蹿了起来,“好。你想去就去,不要说朕逼你。”知道徐采不会答应,他径自对外面喊道:“传朕口谕给政事堂,命即刻下诏,清原公主赐婚契丹!” 徐采丢下皇帝,追着吉贞出了紫宸殿。煌煌天日之下,二人在廊前站定,徐采道:“你是为了晋王吗?” 吉贞点头:“是。” 徐采忍着愠怒,“我说了,我会想办法逼温泌把晋王还回来。” “我信你。可是要到什么时候?普贤奴会不会有事?会不会哭闹,伤心?”吉贞泪盈于睫,微笑摇头,“你是个男人,你不懂的。你看我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吧?我心里早就惊慌难安了,差点要发疯了。从昨夜忍到现在,再多一刻我都忍不了,陛下若是不答应,我现在就离京,往范阳去找他了。” 徐采气道:“你要去找晋王,可以,为什么要答应和亲?可度那样的人……“ “我只要名正言顺去河北。”吉贞不顾一切,“和不和亲,又有什么要紧?兴许可度明天就死了。”吉贞眉头轻扬,“契丹人而已,难道他有三头六臂?比他更凶恶的我也见过。我有办法应付他们,你不必担心。” “吉贞。“徐采眉宇郁结,背对着侍卫和内官,他不便动作,只沉沉叫了她一声。 吉贞明白他的心思,她微微地一笑,“你放心,昨晚那些话我还记得,你不要急着娶贺娘子。“ 徐采无奈至极,只能轻叹一声,说:“你还是不信我。“这样一来,前面的筹划便全盘落空了,他垂眸思索着,说:”我和你一起去河北吧。” 吉贞摇头,“难道你要做赐婚使?” “我不放心你。”徐采看着她,轻声道,“我也怕你去了再不回来。” 皇帝赐婚清原公主和可度,旨意一颁,满朝震动,有人弹冠相庆,亦有人忿忿不平,可皇帝乾纲独断,还没等众人回过味来,清原公主的凤驾便已经离京北上了。娄焕之一时不慎,丢失了晋王,十分愧疚,连弘文馆都不肯去了,要随吉贞去找包忽里,一路快马加鞭,不断催促马车再走快点。 本次出降,皇帝循的旧例,仍旧拨派府兵五百,只是行程仓促,没有锦衣彩带,豪车华盖,一行人马只是闷头赶路,顾不得去看盛夏的明丽风光。徐采做赐婚使,更没有昔日屈大通来得舒服,只能骑马,半天下来脸晒得通红,桃符颇有眼色地叫他,“徐舍人,来车里坐吧。” 徐采上车来,见吉贞捻着琉璃棋子,正在案几上拨弄。看眼徐采,她放下棋子,解释道:“我静一静心。” 徐采道:“寻找晋王的人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晋王应当是安全无虞。包忽里应比我们脚程快,兴许此刻已经进了河北境内。” 吉贞一把将琉璃棋子砸在车壁上,对包忽里恨之入骨,普贤奴尚未满岁,怎么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也不知道他在路上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妇人来做乳母,吉贞努力控制自己,却忍不住要想,一双又黑又长的眉毛斜飞入鬓,“包忽里,”她眼神冷凝,“我要抽死他。” 娄焕之在车外听得清楚,脖子一缩,悄悄抹把冷汗。他这会也恨死包忽里了! “殿下,到蔚州了。”娄焕之大声道。 吉贞等人停在蔚州驿馆,附近州县的官员都已经在驿馆等候,吉贞一概不见,将众人赶走,五百府兵四散去搜寻包忽里的踪迹,徐采提醒吉贞道:“蔚州有河东边军七千八百人,要让他们谨慎行事。” 吉贞点头,知道徐采不赞同,她说:“我知道机会渺茫,但总要一试。”举目看了看驿馆内的陈设,她淡淡一笑,“我六年前去范阳时,也住的这间驿馆。竟没有怎么变。” 徐采心头很不是滋味,强打精神,他说:“可见河东河北还是安宁,即便那年卢燧作乱,百姓也并未受太大的影响。温泌在此地,可谓得天独厚。” 提起卢燧,两人同时记起初识时的情景,皆是一笑。 因徐采也不能视物,桃符特地在室内点起了许多的烛台,不仅照得亮如白昼,在这酷暑的季节,简直有些燥热了。徐采坐着无所事事,又不想走,只能看着吉贞微笑。她那张脸,被烛光照得莹莹如玉,与背后夜空里的皎洁月色相映生辉。 “你当初是怎么去的陇右呢?”吉贞问他。 徐采不意她提起这一节,他犹豫一瞬,却说:“说起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吧。”吉贞道,“不是说了要告诉我吗?” 徐采踯躅,她明澈如水的双眸安静地看着他,徐采竟莫名有些退缩了。沉默了许久,他说:“可能会涉及到先帝和先皇后的一些旧事,你要听吗?” “你说吧。”吉贞毫无畏惧。 徐采凝望烛光,道:“那年戴玉箴和崔凭同时归京,四方安定,陛下诏群臣宴饮。我甫中探花,陛下特例宣了我进殿,与戴、崔等人同席。” 说到这里,他又凝滞了,兴许是想起了往事,脸上犯起为难之色。 “是有难言的隐情吗?”吉贞问。 徐采缓缓摇头,回视吉贞,他继续说道:“在宴席上,我有幸见到了罗皇后,还有一个人,是回京省亲的武宁公主。当时武宁已经有了温泌,罗皇后懿旨,请她进宫,也有人说,是先帝假罗皇后之口……先帝与武宁,你应该知道的。” “我有听闻。”吉贞很平静。 “我那时年少轻狂,在席上奉旨做了几首诗,得了陛下嘉奖,十分得意,醉倒在案下,却无意中看见了先帝与武宁的苟且。若不是因为看见那一幕,也许我还不会懂,罗皇后一双笑眼里隐藏极深的痛苦和愤恨。”他看向吉贞,“我那时还年轻,对这些并不甚懂。也是那个瞬间,我懂了,罗皇后对武宁和先帝恨之入骨。” 可是世人口中传说的温池荷花,还有她幼时记忆中阿耶和阿娘的琴瑟和鸣,都是假的吗?吉贞蹙眉,不想再听下去,“你说你怎么去的陇右。” 徐采知道吉贞不快,省去了许多细枝末节,他说:“罗皇后很早就离席了,说要去哄清原公主与太子睡觉。那一夜我因为醉了,留宿宫中,和戴玉箴同室而居。夜里,我被吵醒了——我眼睛不好,听力却很好的。我没敢动,耳畔听见戴玉箴请罪,不知道怎么的,武宁竟然夜里到了戴玉箴床上,戴玉箴也被突然赶至的陛下当场刺了一剑。” “你是想说,是我阿娘把武宁引到了戴玉箴床上,令君臣相忌。”吉贞直白地说道。 “也许是,也许是别人,我也不知道。”徐采道,“未几,戴玉箴就病了。我父亲不知道听闻了什么传言,得知我那晚与戴玉箴同处一室,立即将我遣离了京城。我到了陇右,才听闻戴玉箴病死。他撒手人寰之际,陛下亲自领着你去了戴家,定下了你和戴申的婚事。戴玉箴之死,又引发了崔凭之祸……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曾经那样劝谏你了?”徐采深深看着吉贞,“你性情刚强像罗皇后,处事果断像先帝。先帝与罗皇后,均是英年早逝……至刚易折,对女人而言,并不是好事。我比你虚长几岁,见过的人和事,比你总要多一些。” 吉贞眼里,宛如破冰,绽开一丝笑意,却极清冷和讥诮,“戴玉箴死了,崔凭死了,我阿耶阿娘也不在了,只有武宁安然无恙,活到了现在?” “我那时只随意看了几眼,但武宁年轻时,的确是很美的。温泌长得更像她多点。”徐采握住吉贞的手,“其实你也不必太耿耿于怀,武宁又何尝不是个可怜的女人?” 吉贞嗤道:“大概天下美丽的女人,在你看来都是可怜的。” 徐采莞尔,“可怜,却不可爱。唯有杨撒八令我念念不忘。” 吉贞笑着乜他一眼,“你,自作自受,活该后来被擒,我这辈子,还没有哪个男人敢当着我的面……” “停停,”徐采忙不迭阻止她,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要发窘,他忙转移了话题,“后来,戴申回了陇右。我那时觉得他算是可造之材,又因戴玉箴一事,对先帝颇有不满……”他自己先笑着摇起头来,“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殿下!殿下!”桃符在门外轻声疾呼,打断了两人灯下叙话。 察觉到桃符语气中急切,吉贞霍的起身,叫道:“进来。”她劈头就问桃符,“是普贤奴找到了吗?” “不是。”桃符哆嗦着,“殿下,有急报传至蔚州驿站,曹荇抗旨未去岭南,反而率兵攻克了京城,陛下和太后被禁军护送到了西川,怕东川来袭,又被戴申迎往岭南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吉贞和徐采同时惊道。 “我们刚过黄河,叛军就攻破了京畿。” 吉贞身形一晃,跌坐在椅子上。 桃符见徐采和吉贞二人均是一言不发,她急的团团转,这会正在河东河北交界,进退两难,桃符问:“殿下,我们是南下去找陛下和太后,还是北上去找晋王?” 吉贞泥塑般坐了半晌,和徐采目光一触,均是复杂难言。吉贞收回了手,心绪稍微平定,“京城已经沦陷,我再去也无力回天了。我要去找我的普贤奴。”她抓住徐采手臂,“你快率我的府兵去,陛下和太后现在在戴申手里,我怕……” 徐采表情凝结了,“我走了,你怎么办?万一温泌挟持你……” “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吉贞轻轻摇头,“你快走吧,万一被河东边军察觉,就走不了了。” 徐采无言以对,在桃符目光之下,他将吉贞抱在怀里,越揽越紧。 “快走吧。”吉贞轻声催促他,顺势推了徐采一把,她的眼里闪动着笑意,“你还想做一次温泌的俘虏吗?” 徐采点头,当机立断起身,立即命折冲都尉召集人马,折返方向南下。徐采要离去之际,吉贞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衣袖,“徐采,”她的眸光如星如月,既璀璨耀目,又凄婉动人,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祈求道:“你和戴申,仍有昔日的情谊在,如果一日他有不臣之举,你能替我护着陛下吗?” 徐采看着吉贞近在咫尺的脸,他那朦胧的视线中,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如月色般的皎洁明亮,他在她的脸颊上珍而重之地抚了抚。“能。”他低声道。 第53章 沃野弥望(六) 温泌在使府与众人议事。 自京城沦陷于朱邪诚义之手不过五年, 东川边军不似沙陀屠夫残暴,百姓几乎算得上处变不惊了, 只紧闭门户过自己的日子, 时不时打听打听皇帝何时再归来,如元龙十年春那般克复京城。 杨寂精益求精, 对跑了皇帝一事颇有些遗憾,“小儿郎别的本事没有,逃命倒是跑得快。戴申和姜绍龟缩岭南, 一时半会是不会冒头了。只怕崔屹、戴度这些人要使坏。” 温泌道:“朔方临河东,南望京畿,戴度懦弱,先令韩约出袭朔方。” 容秋堂含泪咬牙,“别派韩约, 让我去吧!五年前朔方得而复失, 我一定要把它再夺回来, 弥山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韩约去。”温泌头也不抬,没有理会激动的容秋堂。 杨寂亦认为韩约要比容秋堂合适得多, 二话不说,大笔挥就调兵令, 命人急送韩约, “还有崔屹这些人,”杨寂走回来道,“他们麾下州兵、团练兵也亦有数万, 横亘在京畿与范阳之间,不啻当年的卢燧了。” “一群趋利避害,只会卖嘴的名门望族,他们哪比得上卢燧?卢燧尚且有骨气自尽。”温泌嗤之以鼻,“他们不是誓死追随萧侗吗?萧侗死了,你看他们会不会跟着去死。” 杨寂道:“岭南一时半会,怕动不了。谁有那个能耐于万军中取萧侗头颅?” “岭南不急,先扫清京畿。”温泌道,“萧侗在岭南,是戴申自己说的,各路诸侯谁看见了?让曹荇从宫里拖个死人出来,张榜告知天下,就说萧侗已经升天了!” “你,”杨寂瞠目,继而笑着摇头,“这样愚弄百姓,蛊惑人心,行得通吗?” 包春从府外找来,在门口探了下脑袋,对温泌努了努嘴。温泌看他一眼,若无其事抓着鱼符,在手里颠来倒去。 杨寂等人背对门口,尚未察觉。杨寂笑道:“兴许听说萧侗死了,崔屹等人也松口气,立即献城投降了,也省的我们损兵折将去攻城。” 杨寂与众人商议平定京畿之事,温泌只是听着,却不开口了。杨寂见他心不在焉,十分稀奇,讨论排兵布阵的事,温泌竟然没精打采,他捅了下温泌的胳膊,小声道:“你是瞌睡了?” 温泌嗯一声,把鱼符往怀里一塞,说:“我去闭会眼,你们接着商议吧。” 丢下众人,他走出使府。刚一跨出门槛,便上马扬鞭疾驰,一气冲回昔日公主府,听见室内欢声笑语,他一颗心跳得迅疾,放轻脚步,掀帘而入,见包春领着几个乳母婢女,围着一个鼻涕眼泪横流的娃娃团团转。 牛乳,拨浪鼓,小布偶,都试过了,没有用,还是包忽里颇有心得,蒙着被子跳上榻,一遍一遍表演大变活人。娃娃瞬间止了眼泪,发出咯咯的笑声。 “阿郎!”包忽里一扭头看见温泌,丢了被子跳下床,献宝似的给他看,“普贤奴大王。” “我的儿子!”温泌欢笑一声,一把将普贤奴抱起来,还没等看仔细他的鼻子眼睛,普贤奴却发怒了,一脚踩在温泌脸上,挣扎扭动要下来。温泌赶紧将他放下来,普贤奴正是学走路的时候了,他两只小腿稳稳站定,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扯起被子脑袋钻进去,学包忽里“哇”叫一声,甩开被子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笑弯成月牙。 温泌看着他,一颗心欣喜得要炸裂,跃跃欲试还想抱,手都没伸出去,普贤奴很警惕地爬开,“啊”,他呼唤一声包忽里,乐此不疲地在被子里钻进钻出。 温泌微笑了,坐回案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和包忽里玩闹的普贤奴,“我的好儿子,”他得意极了,忍不住要问旁边的包春,“你见过谁家孩子长得这样结实,这样漂亮的吗?” “没有!”包春乐呵呵道,“小阿郎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比你白。” 温泌频频点头。 普贤奴和包忽里闹了一会,瞌睡了,眼皮耷拉下来,乳母要抱他去睡觉,包春道:“让郎君抱吧,这会脸看熟了,兴许不怕了。” 温泌如奉圣旨,小心翼翼把普贤奴抱起来。他初次抱幼儿,略觉别扭,还想调整下姿势,却见普贤奴歪着脑袋,乌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温泌有些紧张,怕他要哭,谁知他径自将脑袋往他肩头一靠,瞬间便呼呼睡了。 温泌抱着他,坐也不敢,躺也不敢,只能在室内转圈。幼儿软软的身体依偎着他,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是睡熟了,温泌微笑,从怀里取出那枚会硌着他的铜鱼符,展开普贤奴的小手,放进他手心里。 “好儿子,普贤奴,”温泌轻声道,“阿耶的一切都是你的。阿耶要把整个天下都给你。” 抱了许久,温泌把普贤奴放回床上。所有的激动、惊喜都渐归平静,他坐在窗边,看着普贤奴一张安静的睡颜,陷入了沉思。 “郎君,”包春低声细语,“公主府里虽然平日没人来,但保不齐衙署里的人突然要来找你,他们若问起来……” “先别让他们知道,以后我自有安排。”温泌道,“也别让巴雅和武宁公主他们碰他。” 包春似觉不妥,“你一个男人,武宁公主毕竟……” “我不用他们。”温泌毫不犹豫,“我自己的儿子,自己会养。” 包春应声,不再赘言。温泌沉默地看了许久普贤奴,他微微摇头,道:“你说的不对,普贤奴长得不像我。” “郎君你的血脉,不像你,像谁呢?”包春喟叹,停了会,他补充了一句:“笑起来像你多一点。” 包春走后,温泌反正也无心公务,索性除去外袍,躺在普贤奴身侧,继续看他。他的睫毛那样长和密,花瓣般的嘴唇微微开启,脸颊圆鼓鼓的雪白。要不是那样易怒而生机勃勃,他觉得他简直像个女孩了。 即便这样,他仍旧对他无处不爱,无处不赞赏。最后他在普贤奴的脸颊上亲了一亲,又亲一亲,心满意足地睡了。 余后半日,普贤奴和温泌混得熟了,随便任他抱,任他亲,温泌信心大增,放出豪言,要领普贤奴一起睡,并连乳母和包忽里等人都赶走了。翌日一早,包春仍旧是不放心,天刚亮便轻轻敲起门来,父子两个睡得昏天黑地,没人搭理,包春不得已扯着温泌的耳朵。 “郎君,”包春凑近他,“公主进范阳了。” 温泌头昏脑涨,把脸上的一双小脚丫挪下来,他翻身坐起,捧着脑袋,两眼无神地看着包春。 包春一看他眼下的乌黑,不禁发笑,“你夜里没睡多会吧?” 温泌脑子里嗡嗡声过去后,恢复了些许神智。他满是血丝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哪个公主?” 包春冲普贤奴努了努嘴。 温泌揉了揉太阳穴,怕吵醒普贤奴,他和包春一起走至外间,扑了几把冷水在脸上,温泌清醒不少,问道:“屈列没有派人来迎?” “还没有。”包春道,“京城有变,皇帝都逃去岭南了,全都乱了套,还要不要和亲,都没人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包忽里也蹦了进来,大概也听说了清原公主到河北的消息,他胆大包天的一个人,也有些惊慌,连声道:“阿郎,殿下要打我的话,你一定得拦着。” “她带了多少人?” “没多少了,就几名侍卫,一群婢女,府兵都南下救驾去了。” 温泌冷嗤,“那她拿什么打你?花拳绣腿吗?”把革带拿在手里,他吩咐包忽里,“既然是待嫁的公主,让她就住在幽州驿馆,什么时候屈列来迎,什么时候去送她。” 包春追在他身后,“要是她直接来公主府……” 温泌慢慢系上革带,“随便她。”他浑不在意道:“这不是她的府邸吗?” 抬脚正要走,却见普贤奴不知何时自己从床上爬了下来,穿着小衫小袴,张开双臂,蹒跚而来,温泌一笑,普贤奴抱住他的腿,含糊不清道:“抱。”温泌眉开眼笑,要早早去衙署的念头也打消了,抱着普贤奴去了后苑,“阿耶教你射箭!”兴冲冲地吩咐包忽里,“让人制一把小弓箭,再找一匹温和的小马。” 包忽里连声道好,包春哭笑不得,跟在温泌身后,“小阿郎才一岁,要挽弓射箭,还得好几年呢。” “不用等那么久。”温泌很有信心,“我的儿子天纵奇才,兴许很快就能骑马了。这不是已经会走了吗?” 普贤奴到了后苑,抓猫逗狗,一把小箭,扔得四处飞散,温泌陪着他闹了一早上,兴致未减,包忽里把自己幼时玩过的小弹弓都翻了出来,温泌抱着普贤奴在自己膝头,握着他的小手拉弹弓,一个泥弹打中包忽里脑袋,普贤奴扭头晃脑,突然嘴巴一瘪,嚎啕大哭,挣扎着要从温泌膝头下来。 包忽里哧溜一声,钻进花丛逃走了。 温泌放下普贤奴,站起身来,沉默看着池畔的吉贞。 两年不见,疑似隔世,蒙山溪涧边那道疏淡的人影,又有了实体。他看着她,有一阵没动。 吉贞的眼睛只在普贤奴身上。 普贤奴哭着举起双手,挪到吉贞面前,吉贞紧紧抱了他片刻,将普贤奴交给桃符,冲上来就打。她赤手空拳,又不比温泌高大,打在他身上,犹如蚍蜉撼树,她抓着他衣襟,狠狠推搡了几把,还不解气,抓起满地的箭簇弹弓都往他脸上扔。 温泌没有还手,被箭簇划伤脸颊,沁了一滴血,他脸微微一偏,冷斥道:“你发什么疯?” 吉贞怒火滔天,硬是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把普贤奴抱在怀里,转身就要走。 温泌忍无可忍道:“你往哪去?” 吉贞道:“我去岭南。” 温泌嗤笑,“范阳到岭南一路战乱,就你这些虾兵蟹将?” 吉贞毫不彷徨,立即又道:“我去契丹。” 温泌简直要笑了,“你去契丹干什么?” “我去嫁给可度。” “可度早死了,你去嫁个死人吧!”温泌没好气地说,他上前一步,吉贞便满脸戒备地退一步,普贤奴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温泌没有要抢的打算,只是冷睇她一眼,便往外走。走了几步,他不解气,大步走回来,在普贤奴脸上亲了一记,“普贤奴,好儿子,”他笑道,“你的姑母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晋王算什么?阿耶要你名正言顺地当皇帝,干死萧侗和戴申这群窝囊废!” 吉贞胸口一窒,刹那间,她明白了温泌的用意。她脱口而出,“普贤奴不要当皇帝!” “你怎么知道?”温泌哼道,转而对着普贤奴,他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好儿子,要当你就说好!” 普贤奴吧唧一下小嘴,歪着脑袋,亲亲热热抱住吉贞的脖子。 “普贤奴,你这是默认了。”温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得意地看向吉贞,“你看见了没有?” “你给我滚!”吉贞冲他尖叫。 温泌扬声大笑地离开。 第54章 沃野弥望(七) 小被褥被压在身下, 普贤奴敞着肚皮,呼呼大睡。 吉贞把他的小衫扯下来, 遮住肚脐, 用手拨了拨他被汗濡湿的额发。 桃符东张西望、感慨万千地走进来,“殿下, 这公主府和我们在时一点变化也没有。“ 吉贞仿若不闻,只是看着普贤奴。桃符也凑了过来,笑道:“殿下你看, 没瘦,好像又长大了点,在京城那会还不会走呢。“ 吉贞将纱帐放了下来,看着窗外的柳枝在微风中拂动,金黄的杏子累累垂枝, 一时恍如隔世。 “殿下, 咱们……”桃符茫然道, “怎么办呢?京城沦陷了,陛下和太后远在岭南,咱们这几个人, 能带着大王安全回去吗?“ 温泌怎么会放普贤奴跟她走?吉贞黯然摇头。 “那怎么行?”桃符急了,“我们千里迢迢地找过来。” 吉贞苦笑, “他一走失,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昏头昏脑地找过来,后面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皇帝连带对普贤奴也有了敌意,就算安全回到岭南,也未见得不再生波澜。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了她和普贤奴的容身之地。 她心烦意乱的,眸光投向帐内时,又瞬间温柔起来,“再多艰难,能看他一眼,也值得了。“ 桃符叹道:“不知道徐舍人现在怎么样了。“ 吉贞沉默片刻,说道:“府兵都给他带走了,他又不蠢,总能到岭南的。“ 正说着话,见娄焕之闷头经过窗外,桃符将他叫住,娄焕之一抬起脸,却将二人都吓了一跳,他那张斯文白净的面孔,鼻青眼肿的,衣襟也撕破了。被看得不自在,娄焕之转过身,低头道:“臣刚才和包忽里打了一架。”他使出了吃奶的劲,破天荒地把包忽里按倒揍了几拳,却还是闷闷不乐,“殿下,”他祈求地看着吉贞,“咱们带着大王快走吧,外面好像没什么守兵。” 河东河北都是温泌的地盘,能走哪去呢。吉贞走回床边,怅然地看着普贤奴。 平心而论,普贤奴待在这里反倒最安全了。 “不走吗?”桃符看出了吉贞的心思,“咱们就住这里了?” “那怎么行?”吉贞道,“一路过来,各州郡都知道,我们不待在驿馆,却住在这里,别人要起疑的。”身为公主,要隐藏行迹,谈何容易?她扬起脸,对娄焕之道:“去把包春叫来。” 包春走进来施礼,“殿下。” 吉贞问道:“你们郡王在哪里?” “郡王走时说今晚住在衙署。”包春觑着吉贞的神色,有些不确定,又忍不住笑起来,“殿下要郡王回来?奴这就去找他。” “叫他回来陪着普贤奴吧。”吉贞脸色很淡,没有包春期盼的那个意思,“我要回幽州驿馆了。” 包春惊讶地“啊”一声,讪讪地去了。 吉贞说要走,又恋恋不舍,迟迟不能起身。终于下定了决心,普贤奴却醒了,屁股朝外歪歪扭扭地下了床,他走到吉贞面前,冲她张开双臂。吉贞将他抱起来,摸了摸他因为酣睡变得红扑扑的脸蛋,“普贤奴,”她怔然看着他澄净剔透的眼眸,“你想当皇帝吗?” 普贤奴懵懂无知地晃了晃脑袋。 当皇帝有什么好呢?吉贞贴着他温热的脸颊,心道,这一条路,太艰辛,太孤独了。 回到幽州驿馆,吉贞虽然看不见普贤奴,心知他在公主府无忧无虑,亦觉得宽慰,稍事歇息后,桃符便来禀报,临近州县的官员前来谒见,吉贞毫无兴致,听说崔屹也来了,却不能不给个面子,只好道:“请他进来。” 此值非常时刻,崔屹一个文臣,也谨慎地穿了铠甲,带着许多卫士。他仍旧是一张清癯的脸,多了几丝皱纹,大概是这两年罢屯田为郡县的事颇费心血。崔屹顾不上太多虚礼,径直道:“殿下这一路来,可得知京城的事了?” 吉贞道:“我有听闻。” 崔屹怆然泪下,叹道:“想不到才不过五年,京城百姓又被战火所侵。自西川到岭南,辕关峭险,山路危狭,不知圣驾是否平安。” 吉贞摇头道:“太守都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 崔屹听吉贞的语气颇为冷淡,倒有些意外。捧起茶吃了一口,他揣度着吉贞的神情,又试探道:“陛下若安然到岭南,想必讨贼的诏书很快就到了。只是臣在冀州也不过州兵八千余人,与平卢大军比起来,无异以卵击石。因此臣特地来见殿下,以求应对之法。” 吉贞笑道:“我一个女人,连自己是该北上还是南下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应对之法给太守呢?” 她这一问三不知的,崔屹也不好再问了,点一点头,他叹道:“既如此,臣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等待朝廷旨意了。” “太守早些离去吧。”吉贞见他尚对朝廷有丝似是而非的忠心,好心劝他,“我这里恐怕有温泌的眼线,太守此时来见我,无异铤而走险了。” 崔屹被她提醒,微微一凛,起身道:“臣告退,殿下保重。” 崔屹走后,吉贞吩咐娄焕之道:“去打听打听,可度是不是死了,怎么死的。” 此处虽然离契丹相距不远,又有许多契丹人杂居,奈何娄焕之人生地不熟,颇费了番功夫,才打听到只言片语,“不知道是被谁一刀杀了,早上服侍的人发现的。奚部闹翻天了,几个兄弟争夺首领之位,在夷离堇屈列面前打得不可开交。” 屈列忙着解决奚部内乱,萧侗急于往岭南逃命,因此双方都将和亲这桩事忘到了脑后,吉贞在幽州驿馆,反倒无所事事起来,每隔几日便忍不住要遣桃符往公主府去一趟,回来事无巨细地描述给她听,普贤奴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胖了或是瘦了,桃符见她可怜巴巴,怂恿道:“殿下自己去看一眼吧,那个人白天都不在的。” 见吉贞犹豫,桃符道:“大王最近多了两颗牙齿,好像要说话了。” 吉贞被她说得心动,笑着点头,换做青裙白衫,微服来到公主府。日头正盛,柳条蔫得打卷,包春对普贤奴那难得一见的雪白皮肤十分爱惜,严禁包忽里把他放在日头下暴晒,包忽里耐不住安静,用弹弓打了只鸽子,剪断翎羽,放在地上,普贤奴伸着小手,亦步亦趋地跟在鸽子后面打转。 吉贞亦不去惊扰他,只含笑旁观,忽见普贤奴蹲下身,抓起掉落的鸽羽,瞧了瞧,便要往嘴里塞,吉贞大惊失色,窜过去一把将鸽羽拍掉,拧眉扭头一看,包忽里已经悄没声溜走了。 忍着怒气,吉贞抱着普贤奴坐在窗前的案边,拿了只紫毫,柔声道:“普贤奴可不能不通文墨呀。”拉着他的小手,一个普字还没写完,普贤奴的眼睛已经不大动了,吉贞暗自叹气,抱起他轻手轻脚走入室内,掀起低垂的纱帐,腰都没直起来,动作便停了。 温泌盘腿坐在纱帐内,身上穿着松散的吴绫白衫,清明的眼神也不像才醒,不知在帐里听了多久。 日头夕照,帐内昏黄,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吉贞笑容顿失,直起腰来。普贤奴看见了温泌,登时来了精神,小腿乱踹扑了过去,温泌稳稳接住普贤奴,普贤奴大概最近常玩这样抛来抛去的游戏,咧嘴大笑,温泌也慢慢笑了,搂着他,开始日常三问:“普贤奴,小狗怎么叫?” 普贤奴立即叫道:“汪!汪!” “小猫怎么叫?” “喵呜!” 温泌指指自己,“这是谁?” 普贤奴欢叫:“耶耶。” 温泌指向吉贞:“这是谁?” 普贤奴扬起小脑袋,睁着大眼睛,疑惑了一会,又笑嘻嘻道:“耶耶!” “不对。”温泌道,“这是你的姑母。”不等吉贞走,他将普贤奴送回她怀里,随手拎起外袍,他说:“我要回衙署了。”套上革靴走了两步,普贤奴眼睛追着他,伸出小手连声叫耶耶,温泌心花怒放,转身回来,微笑注视着姑侄二人,情不自禁垂眸低下脸来。 吉贞脸色微变,退了一步,他温热的气息拂面而过。“你干什么?”她冷道。 温泌也愣了一下,他闭眼甩了甩头,“我,”他清清嗓子,“我睡糊涂了。” 吉贞一张脸冷若冰霜。 温泌心里好不是滋味,本想捏一捏普贤奴的脸颊,也不好再伸手,面无表情地穿起外袍出门去了。 因为这点波澜,吉贞没有在公主府久待,回到幽州驿馆后的数日,也没有再去看过普贤奴。此时距她来到河北,已经半月有余,她在窗边提笔凝思,心想:徐采应该已经到岭南了吧? 徐采率五百府兵,日夜兼程,赶至岭南,皇帝才从再次南逃的惊惶中稍微平复过来,打起精神召集众人议事,议到一半,有急报送到,说道:“曹荇传檄天下,称陛下已经驾崩,且已择定皇陵,要将陛下下葬。” 一句既出,满座皆惊,皇帝骇怒,连粗话都骂了出来,“放屁!朕还活得好好的!” 徐采这些日子几乎没有合眼,一张口嗓子沙哑,“曹荇妖言惑众,陛下不必动怒。此时宜立即颁旨诏举国之兵讨伐反贼,以正视听。” “说的是。”皇帝气愤难忍,“你来拟诏。” 随驾南逃的官员寥寥无几,周里敦站在其中颇为显眼。徐采道:“请周副端来拟吧。”他的眉头紧蹙:“臣骑了太久的马,掌心磨烂了。” 周里敦躬身走到御案前,细细研墨,倾听皇帝与徐采的对话。 “国难当头,清原公主和亲一事暂罢,臣恐怕温泌勾结契丹吞并河东河北诸州县,陛下宜先下诏,命夷离堇屈列征讨温泌,屈列若是奉诏出兵,则命崔屹与她合力攻取范阳,她若不奉诏,便有勾结温泌之意,温泌既无后顾之忧,朔方便岌岌可危了,须严令晁延寿立即调兵增援戴度,否则西北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皇帝纳谏,遂令周里敦拟诏给屈列、崔屹等人。八百里加急,诏书送至漠北都督府,不过数日。屈列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奚部内乱,却为可度之死怀恨在心,接到这样的诏书,可谓火上浇油。她面上没有发作,将信使打发后,换做一身戎装,率精兵进入河北,没有拜见温泌,却径直往幽州驿馆而来。 第55章 沃野弥望(八) 屈列挟着怒气直奔幽州驿馆, 却见驿馆外戒备森严,刀枪林立, 不得已按捺脾气, 通禀过后,直入堂上, 见一个窄袖戎衣的年轻男子端坐堂前,正是和屈列有过几面之缘的武威郡王温泌。 “夷离堇。”温泌用契丹话笑道。 听到契丹话,屈列下意识地松懈, 但一看到温泌脸上那副若无其事的笑容,登时又暗暗搓火。“郡王,”她拱手落座,不动声色地打量温泌。在辽阔草原时,她觉得他并不起眼, 此刻方才察觉温泌姿势舒展随意, 四肢却蕴藏着无形的力量, 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鸷,悄然栖息在松枝上。 屈列解开腰间的弯刀,慢慢放在触手可及的案头。她疑惑地问温泌:“我以为是公主在这里, 怎么是郡王?婚期已经到了,公主怎么还没来?” 温泌道:“听说可度已经死了, 还有什么婚期可言?” “可度死了没多久, 郡王消息很灵通呀。” 温泌坦承:“听说奚部闹得厉害,流言传至幽州,我是听见几句。” 屈列眼里闪过一丝恼火, “可度死了,我替他来迎接公主。”她的怒气藏在笑容之下,“你们中原人,讲从一而终,进了谁家的门,死是谁家的鬼魂。朝廷接了契丹的婚书,公主便属于契丹。可度死了又如何,八部族还有数不清的好男儿等待公主的青眼呢。” 温泌嗤一笑,很敷衍道:“萧侗仓皇南逃,那纸婚书,早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你又何必太较真?” 屈列冷笑,按着刀柄站起来,“这么舍不得她?我就知道可度是你杀的。” “我已经结婚了,”温泌笑着举起茶来,“你可别乱说话。” “宕”一声脆响,白瓷茶盏被击落地上,茶汤洒了温泌满身,屈列尚有分寸,用的刀柄,温泌脸上的笑容却冻结成冰,他冷冷道:“屈列,你别忘了自己在谁的地盘上。” “难道我不是在萧氏王朝的地盘上?”屈列反唇相讥,将怀里的诏书丢给温泌,她痛快地看着温泌拧起的眉头,“皇帝命我和崔屹联手攻打范阳。本来我只会当他是放屁,可你不承认杀了可度,又不肯把公主还给我,我跟你还有什么情谊可言?”她抓起刀,冷笑着转身,“我这就去找崔屹。“ “夷离堇。“吉贞自堂外翩跹而来。 盛夏的天气,她严严整整地穿着细钗礼衣,红罗衫,百幅裙,面上装饰着浓丽的花钿,如一朵绽放到最盛的牡丹,在袅袅晴日中摇曳。屈列并不认得她,但看这样的装饰和仪态,也明白过来,“公主。”她虽是女人,看到这样的美人,也没有丝毫嫉妒之意,只由衷地赞叹。 “契丹人迎亲,都是这样剑拔弩张的吗?”吉贞微笑,“我生来胆小怯懦,不及夷离堇豪气万丈,看着有点害怕。“ 屈列对吉贞的话是似懂非懂,但也敛了杀意,将刀收起,“我是来迎亲的,公主可以跟我走了吗?“ “可以。” 这两个女人自说自话,温泌顿起无明业火,走来一把抓起吉贞的手腕,视线飞快在她身上一扫,他想要忍气吞声,可说出的话仍然很冲,“你干什么?一天到晚发疯发不够吗?”还有她发间那些金灿灿的饰物,刺眼至极,他忍不住就要去摘,吉贞别过脸,飞快躲开。 吉贞开口,自重逢以来,她对温泌还没有这样平心静气过,“郡王,我虽然是个女人,却也头顶青天,脚踏厚土,不必时刻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范阳没有我的位置,我宁愿去契丹。“晶莹的眸子从他脸上轻掠,她抽回了手。 吉贞的倔强,温泌是深有领教,他窒了一瞬,放开吉贞,似笑非笑道:“说的是啊,公主的心胸,如同汪洋江海,日月都可入怀,我这小小的羽翼,怎么敢替你遮风避雨?“索然无味地说完,他走出堂外,一众守卫瞬间退离。 屈列旁观了这一出好戏,更觉心里有数了,亲自请吉贞走出驿馆,随意一扫,见她随行侍从屈指可数,都早准备停当了,“走吧,”屈列打个呼哨,嫌弃地看一眼吉贞略显累赘的衣裙,”公主,你这样,不好骑马呀。” 吉贞才知屈列来迎亲,连马车都没有,估计是原打算五花大绑往马上一丢。她夷然自若,将长帔解开,只余轻薄的裙衫,身轻如燕地上了马,“是我太拘泥了,”她对屈列微笑,“这样可好?” 屈列自然道好,一行人纵马扬鞭,畅通无阻地离开幽州。 越往北走,林木越发葱茏,空气沁凉得发甜。穿过了古林,到了平坦的草原,眼前豁然开朗,视野同天空一样漫无边际。云朵的阴影在草地上移动,屈列毫不畏惧艳阳,拒绝了桃符的幕篱,她不时看一眼吉贞雪白无瑕,仿佛未曾见过天光的肌肤,“公主,你们中原的人,都这么白嫩吗?” 吉贞笑道:“武威郡王也是中原人,你看他呢?” “他不是杂种吗?”屈列说话很直白,“他长得还不错,可惜不肯跟我。” 吉贞笑容可掬,“他狗眼瞎了,不识抬举。” 她一说复杂的话,屈列便无言以对。扯了下马缰,她炫耀地说:“公主,得知皇帝赐婚,我特地命帐中诸人都学了几句汉话,你听我的汉话说得怎么样?” 吉贞颔首:“很好。” 屈列原本以为要迎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鞭子都替她备好了,谁知中原公主这样豁达爽朗,未语先笑,她意外地高兴起来,牵着马头往吉贞的方向靠了靠,“公主,你安安心心在契丹,就当看戏了。不管是萧侗赢,还是温泌赢,总归亏不了你,”她对吉贞挑了挑男人般英武的眉毛,“也就亏不了我,是不是?” “夷离堇言之有理。” 虽然萧侗的江山遭遇重创,但和亲而来的公主那样明艳和尊贵,依旧引来无数契丹人欣羡的目光,吉贞的戎帐之外,人流不断,多是趁机路过往里偷窥的。屈列也不喝止,把她当成自己的战利品,任人观赏。 歇息片刻,吉贞接过添了奶酥的热茶,啜饮几口,目光在厚厚的绒毡和翻飞的帐帘上徘徊。 “公主,”屈列连通禀都不用,直接掀帘而入,看着安之若素的吉贞,她又惊讶了,挥手招来一名通译官,“公主似乎不习惯契丹的饮食和器具。你详细记录公主吃什么,用什么,金银器皿,玉石宝贝,列出以后送到岭南,请陛下先送十年的份过来。陛下要是不给,就去跟武威郡王要。” 吉贞垂眸,听着屈列叽里呱啦。 屈列离去后,她高声道:“包忽里。” 包忽里在帐后还要躲,被桃符揪着耳朵扯过来,他揉一揉脸,陪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躲在侍卫里?”未等吉贞发火,他急忙解释,“殿下对此地不熟,又不通晓语言,奴跟着你,大有益处呢。” 吉贞道:“刚才屈列说的什么?” 包忽里讲给她听,吉贞冷笑道:“还不是趁火打劫那一套?” 忽听帐外轰然叫好,有人高歌,亦有人欢笑,吉贞走出戎帐。她在京城时常穿胡服,到了契丹,却只着裙衫,艳红如火的宽大衣袖被风吹得如赤蝶狂舞,阳光透过云层,照得人不禁眯起眼来。吉贞问包忽里,“他们在闹什么?” 包忽里从人群中奔回来,脸上洋溢着激动,“萧侗已经在京城下葬了,河东河北边军一齐拥立了晋王为帝,要将京都迁至晋阳。”他与有荣焉,试图压低声音又忍不住兴奋,“殿下,我们大王当皇帝了!普贤奴大王!” 烈日照得眼前一阵眩晕,吉贞默然走回帐中,包忽里和娄焕之为着共同热爱的普贤奴,暂时和解,摩拳擦掌要喝酒庆祝,吉贞也饮了一杯,如刀锋般尖锐的辛辣自喉头到了肺腑,热意上涌。 中原四分五裂,屈列乐见其成。她兴冲冲走来吉贞帐中,也讨了杯酒,指了指吉贞泛起红晕的脸颊,她笑道:“公主,你像一朵花,我像一棵树。”她拈着酒杯,不怀好意道,“可度死了,你还缺一个男人。” 吉贞已经习惯了屈列的直言不讳,她微笑地看着屈列生机勃勃的面容,“夷离堇也是女人,你不需要男人吗?” 屈列傲然道:“我不是女人,我是屈列。” “窟哥是谁?”吉贞忽道。 屈列的脸顿时拉了下来,阴沉地盯了一眼吉贞,她说:“公主,你不要乱打听。” “没有乱打听,”吉贞很温顺,“只是一路听来,都有人在歌颂窟哥,因此好奇。” “一个死人。你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屈列很有威慑意味地说完,便离开了。 杨寂最近觉得自己有点摸不着头脑。 曹荇韩约等人的榜文已经贴遍了大街小巷,他才后知后觉,晓得温泌从京城抢来了晋王,可看到晋王那张小脸,他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他心想,也许所有人都在犯嘀咕,可温泌一意孤行,全不做任何解释,估计问了也是白问。 杨寂站在公主府外——此处匾额一换,摇身一变,成了新帝迁都晋阳之前的行宫,宫外列戟,挎刀的宿卫把守严密,未经奉诏,苍蝇都飞不进去。 杨寂叹气,老老实实在宫外等着,承蒙皇帝传召,才被放了进去。温泌独自在堂上,杨寂左顾右盼,似有听见稚子欢笑的声音,却半点人影也见不着。他回过神来对温泌道,“萧侗传召天下兵马勤王,除了西北三镇,别处尚无人响应,都在观望。” 在曹荇的榜文里,萧侗已经成了先帝,现在死而复生,诸州县的官员才套上丧服,忙又脱下来换做官袍,一时手忙脚乱,顾不得其他,温泌想想就好笑,说道:“戴度不足为虑,晁延寿老奸巨猾,又是萧侗的丈人,韩约可先遣前军去探一探深浅。秋堂闹着要去,你拦着他。他轻率鲁莽,当年剑门关阵前脱逃,闹出多大的笑话?不能再让他领兵了。” 杨寂道:“好。”他看着温泌的脸色,“屈列那里……” 温泌冷笑,“屈列这个人唯利是图,朝三暮四,如今又想坐山观虎斗。有她在,我总觉得芒刺在背。” 杨寂劝道:“正是用兵之时,还是先不要得罪她吧。” 温泌不置可否。 杨寂犹豫了许久,试探地问:“晋王,是真的晋王吗?” “当然是真的。”温泌只是这一句,别的都三缄其口,随即他拍了下自己脑袋,“什么晋王,是陛下!” “呵呵。”杨寂笑了。反正这天下也乱套了,你说一,别人不敢说二。真亦假时假亦真,谁管得上那么多呢?这么一想,他又释然了。 杨寂走后,温泌专心致志处理起繁琐的政务,包春却又走进来,在他耳边道:“包忽里说,屈列召集契丹八部,要隆重为公主选婿。”语音未毕,温泌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包春见他恼火,不禁往后退了退。 “巴雅在哪?”温泌道,“叫巴雅去衙署见我。” 大巫离开范阳后,巴雅独自住在了衙署后的偏院,日子过得寂寥,闻知温泌找她,巴雅立即跑到衙署堂前,门槛上坐了半晌,温泌姗姗而来,巴雅一张脸上焕发笑颜,起身追着他,“阿郎,我们去契丹吗?” “去。”温泌无意中看一眼巴雅,皱眉笑了,“你怎么整天穿得跟乌鸦一样灰扑扑的,跟奴婢有什么两样?别人看见要笑死我了。”女人和女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他一时怅然,情不自禁地也叹了口气。 第56章 沃野弥望(九) 马蹄带起的沙尘和碎草飞扬。 一群年轻的契丹男人骑马奔腾而来, 到了屈列的戎帐前,才险险刹住。他们欢笑着跳下马来, 屈列像个男人一般, 同他们拥抱。他们受宠若惊,用吉贞听不懂的语言讨好屈列, 恭维她的美貌和威严。 屈列指了指吉贞,他们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上前向吉贞欠身, 作势要拉起她的手。吉贞笑着摇一摇头,走到屈列身侧。 “这些都是我们遥辇部最英勇矫健的男儿,公主有看得上的吗?”屈列道。 吉贞比屈列想象中要挑剔,她对这些或胖或瘦的男人们吝于多看一眼,“屈列是八部的夷离堇, 不只是遥辇部的首领, ”吉贞道, “八部的英雄,应不至于这样羸弱吧?” 屈列不满地看她一眼,“公主, 你的口气很大。” 奴隶将骏马牵来,吉贞抚摸着顺滑的马鬃, 她回首对屈列道:“萧氏的疆土, 从最西边绵延起伏的群山,到最东边海的尽头,从我出生时, 天下都在我的脚下。我曾经的驸马,是雄踞一方的藩王。夷离堇你的男奴们,可曾踏出过你的戎帐十丈之外?” 吉贞的傲慢,令屈列颇为不快。她挖苦吉贞道:“你的皇帝弟弟,缩在岭南,连地都不敢下呢。” “即便如此。”吉贞上马,与屈列并肩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徜徉,黄金般的阳光洒在她的鬓发和罗衫上,她含笑挽起辔头,“那些男人,都配不上我。” 屈列放声大笑,“好。你是尊贵的公主,我把所有的契丹男人一起送给你挑选。我不信没有你看得上眼的。” 一场夏季的暴雨过后,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忽然在草原上蔓延开来,泥土散发着雨后的芬芳,除去已经灭族的大贺氏和势微的郁羽氏,其余六部全都率部众赶来参加盛会。遥辇氏的领地上陡然热闹起来,互相走动叙旧的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也有,毡帐在草原上星罗棋布,一望无垠。 包忽里牵马,吉贞骑在马上,两人在坡上遥望到天际。 “八部落的人多年没有这样齐聚一堂了吧?”吉贞道。 包忽里点头,笑嘻嘻地,“要是这会来个山崩地裂,尽数完蛋。“ “殿下你看,”包忽里说的汉话,并不担心落人口实,“每个部落都有上千乃至上万的人马,首领们争强好胜,带来的都是部落里最精壮的男人。有几个部落的营地离遥辇氏特别远——屈列又是个女人,在契丹,不服她的人很多。屈列大概是想借殿下的名义,在此次盛会上,好好威慑威慑各个部落。” “怪不得屈列最近身边的侍卫也多了。” “要杀屈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遥辇氏统领契丹快三十年了,屈列死了,没有哪个部落能服众,就算阿郎,一时半会也不敢动屈列。” 吉贞笑了一下,“你们阿郎,从被罢了屯田开始,就盯上了契丹这片沃土,眼馋两年了吧?” 包忽里惊讶地看一眼吉贞。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说的又的确是实情,他心里没底,不敢乱接话,只搪塞道:“没有吧……” “我当年在范阳的时候,巴雅敢唱一句窟哥都要挨骂的,现在怎么人人把窟哥挂在嘴上?”吉贞调转马头,缓辔徐行,滑落的长帔如霞光般拂过草尖,“借死人兴风作浪,这种伎俩,你以为我见得少吗?” 包忽里听着吉贞的语气不对劲,他下意识地要替温泌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追上两步,抬起头急道:“殿下,当初你做主罢屯田时,阿郎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生气。”他重重地强调,“他被你气疯了,否则也不会……” 他还没说完,吉贞已经扬长而去。 因这数年难遇的盛会,草原上前所未有的欢腾起来,屈列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她穿着缀有精致刺绣的长袍,眉骨与下颌抹了温热的牛血,极其庄严地主持了祭天的仪式。吉贞与她形影不离,吸引了许多或好奇,或觊觎的目光。 “夷离堇。”奚部的新任首领走上来,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吉贞,“这就是要嫁给可度的公主?“见夷离堇点头,他立即大声表达了对此次盛会的不满,“可度死了,她应该嫁给我。”冲吉贞咧嘴一笑,他说:“可度的鞭子我还替他留着呢,等你到了我的毡帐……” 屈列抬手就给了他一鞭,“滚吧,你也配吗?这是皇帝的姐姐,中原最尊贵的女人,不是你毡帐里的女奴。” 屈列的出尔反尔令奚部首领大为不快,他走回人群中,迎来一阵起哄和奚落的声音,他的脸越发涨红了。 屈列没有搭理他,她有比奚部更需要笼络的部族首领。被女奴与侍卫簇拥着,她在王帐之前落座,左右手依次排开,是各部的首领及其亲信们。色彩各异的旌旗一直插到极远处的祭坛一周,仿佛一艘即将扬帆起航的巨舶,在沸腾的声浪中晃动。 “公主知道这些位置是给谁的吗?”屈列指着下首零星的空位。 吉贞摇头。 屈列得意地笑起来,“马上你就知道了。”越过起舞的人群,她看见了远处的人影,笑着站起身来,“他们来了。” 各部首领见屈列起身,以为是尊贵的客人,却见来人穿着显眼的汉人官袍,在这种盛会上,不啻为一种挑衅。 被灼灼的目光盯着,崔屹捏了把汗,强作镇定,上前对屈列施礼道:“夷离堇,恕在下来迟了。” “不算迟。”屈列对崔屹的紧张暗自发笑,“还有比你更迟的。” 崔屹心不在焉,受邀来这种盛会,并非他的本意,但此危急存亡的关头,不由得他不为河北百姓奔波。不想在此久待,他一边落座,便问起来:“陛下下诏,命夷离堇征讨反贼,夷离堇为何迟迟不动?” 屈列“哦”一声,把一块羊羓丢进嘴里,“你说的哪个陛下?岭南那个,还是范阳那个?” 崔屹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紧紧闭上嘴。 屈列又道:“你们公主在这里,吃不惯,睡不惯,眼见着瘦了,也黑了,你们陛下要供养她的衣食器具,什么时候才送来?” 崔屹忍气道:“夷离堇的单子我已经转呈岭南了,路途艰险,没有那么快。” 正说着,屈列笑起来,崔屹以为她是嘲讽自己,待要作色,却听耳际一个揶揄的声音道:“你们殿下都瘦了,也黑了,你没听见吗?” 崔屹皱眉看着温泌,不知是该叫他“乱臣贼子”,还是要叫他“武威郡王”。双方立场相左,屈列偏偏要把他们凑一起,崔屹心知此宴不是好宴,默然坐在了不显眼的角落。 “怎么,”屈列笑看着温泌落座,“郡王要供奉公主的衣食吗?” 温泌没有看那又瘦又黑的可怜公主,只嗤道:“是供她,还是供你?” 屈列越和他打交道,越觉得这人说话不痛快,不真诚,令她很讨厌。她哼一声,“供她,供我,有什么区别?” “有,”温泌灿然笑道,“供你,可以,供她,不行。” “男人啊,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屈列笑睨身侧的吉贞,“公主,我说的对不对?” 吉贞道:“夷离堇是在说谁?” 屈列叹道:“所有的男人。”她一眼瞧见温泌身边还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正冷淡而茫然地看着远处的群山,始终不曾对自己见礼,屈列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温泌道:“你这个侍从,很不懂礼数。” “什么侍从?”温泌道,“这是我的妻子。” 屈列哑然,从巴雅细眉细眼的五官,看到一马平川的前胸。男士的窄袖圆领袍,穿在她身上竟然丝毫不违和,屈列碍着温泌的面子,忍着笑道:“原来是郡王妃,我失礼了。” “她也是契丹人,夷离堇不必客气。”温泌看巴雅一眼,眼神十分温和。 屈列咦一声,“是哪家的女儿?” 悠长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屈列没有听见巴雅的回答,也不甚在意,在座的武士们要在夷离堇面前露一手,骑上马箭一般飞驰而去,他们黑压压的一片,跑得太快,太猛,惊散了深草中的小兽,箭雨过后,骑士们争先恐后,拎着猎物奔回了屈列面前。 屈列却拒绝了他们的献礼,她没有忘记盛会的目的,“我要为公主,挑选整个契丹最英勇矫健的男人。你们的猎物,应该献给公主。” 众人一呼啦涌到了吉贞面前,面对喜怒无常、下手不留情的屈列,他们敬畏居多,但面对尊贵美丽的中原公主,便是货真价实的爱慕。他们把血淋淋的猎物堆得如山一般高,依次走到吉贞面前,用契丹话歌颂吉贞如何的高贵,如何的美貌,吉贞听也听不懂,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对牛弹琴。”温泌忽道。 人们也终于发觉了公主的迟钝。语言有障碍,他们索性住了嘴,面带微笑,俯身在吉贞那红云般的裙角亲吻。有大胆的,甚而想拉起吉贞的手,可惜公主十分矜持,雪白的双手藏在袖中,只对他们微笑致意。 “普贤奴啊普贤奴,”温泌望着天边的流云冷笑,“你的姑母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哪有半点把你放在心上?” “公主。”屈列见一波波的矫健男儿走上来,吉贞却只是摇头,她顿生不悦,“整个契丹的勇士都在这里了,难道你一个都看不上?” 吉贞总算耳目清净,她轻抚着绫裙上的褶皱,嫣然笑道:“听闻契丹八部众的第一位首领大贺窟哥,他的弓箭可以追上天上的太阳,他的马鞭可以击退东海的巨浪。可我今天并没有看到能够媲美窟哥的勇士。我堂堂的公主,只有八部众的首领可堪匹配,可惜夷离堇你是女人。” 屈列将脚下的男奴踢开,脸上的笑容褪去,她冷冷地看着吉贞,“公主,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我难看,我回去要抽你的鞭子。” 吉贞的笑声悠长而清越,在安静倾听的众人耳际盘旋,“雁哥,你的祖父屈列背叛了窟哥,灭了大贺氏,大概你也是有射日之能的,否则凭什么继承屈列的基业,统领八部众呢?窟哥已经死而复生,天上的云是他的眼睛,山间的风是他的耳朵,他此刻就在看着你,听着你呢。” 第57章 沃野弥望(十) “窟哥转世?”屈列放声大笑, 凌厉的双目看向座下众人。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心怀不轨,想要借窟哥来将她取而代之, 但她不怕。“我乃屈列, ”她昂然道,“谁是窟哥转世?你们哪一个是窟哥?站出来。上一世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这一世,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众人被她的威仪所慑,心中一颤, 均低头不语。 屈列自鸣得意,笑着向人群中发问:“大巫,你通鬼神,知天命,你告诉我, 这里谁是窟哥转世。”契丹人对鬼神有天生的敬畏, 即便屈列, 在大巫抬起头来时,脸色也肃穆起来。 白发苍苍的大巫拖着灰袍在草地上摸索,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灰白的阴翳填满了双眼。在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中,他像个一片枯叶, 一只灰蛾, 连声音也是粗哑沉涩的,“夷离堇没听过那些歌吗?”大巫呵呵轻笑。 “铁铸的翅膀,坚硬的翎羽, 山间岚气铸就闪电般的双瞳,东海波涛洗涤白玉般的利爪。他是狂风席卷大地,他是浓云遮蔽天日。”大巫悠悠吟唱,苍凉辽远的歌声在云霄中断断续续地飘荡,他年老体衰,唱了两句便力竭了,他叹道:“人们都说,窟哥的躯体已经融入大地,灵魂亦化作了神鹰,在草原上翱翔。哪有转世成人一说啊?” 老东西。屈列硬是忍到大巫唱完了那几句,所幸他识时务,及时话音一转,屈列那阴沉的脸色才缓和下来,“行了!”她不耐烦道,喝止了众人的交头接耳。 隔着舞者交错的身影,祭坛的干柴已经高垒,用以祭神的谷物、牲口都被送到了祭坛前。屈列一抬手,鼓乐骤停,她抓起侍者送上来的巨弓,掣出箭支,一道火光划过人群,“嘭”一声,点燃了祭坛。 众人欢呼叫好。屈列故意冷落了吉贞,她转而对温泌笑道:“郡王,我这把弓,配十三钱的箭,能射两百余步,你觉得怎么样?” 温泌道:“夷离堇天生神力,没有几个男人比得上你。” 这话屈列爱听,她把弓递给温泌,“你也试试。” 温泌握住凉滑柔韧的弓身,走到毡毯之外,掂了掂侍者送来的箭,他松了松肩膀,缓缓将弓拉开,盈满力量的手臂微微一沉,忽闻“錚”一声轻鸣,飞箭如一道白光,破空而去,众人不禁张开嘴,视线追随白光的余影远去,炽烈的日光刺入眸中,众人不禁眯眼,待回过神时,那只箭已经不知去向了。 屈列摇头而笑,“郡王,要是在战场上……” “看呐!”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刹那间所有人都禁声了。 晴朗无云的天气,忽然狂风大作,一片巨大的黑云迅速地漫了开来,一时遮天蔽日,天地间陡然昏暗下来,祭坛上熊熊的篝火激烈地飞蹿,所有的人都被骇住了,眼见那片黑云猛然坠落,直扑到眼前,吓得尖叫奔逃。 黑云好像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了数片,在人群上空停驻了一瞬,扎堆在了祭坛边的牲口上,还没来得及给天神享用的牛羊顷刻间成了骨架。 “是鹰。”屈列喃喃道,怒视了一眼温泌,她道:“你那一箭误入林中鹰群,它们受惊了。”见众人被群鹰嗜血的景象吓得失色,屈列从温泌手里抢过弓来,正要去射,身边奴隶一把扯住她的手,疾呼道:“夷离堇住手,是隼王!” 那是一只巨隼,同伙们急于啃食牛羊时,它展开乌云般宽广的羽翼,在旌旗间盘旋,然后悄然无声地落在了温泌面前。 “呀,是你!”巴雅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冲上前抚摸着隼王的翎羽。 刚才还疾风闪电般的隼王,温驯地走上了巴雅的毡毯。利爪抓住巴雅的袍边,它叼起巴雅掌心的肉干。 “你是什么人?”屈列察觉到了异常,忽然抓起案边切肉的匕首,她走到巴雅面前。 感受到她的杀气,隼王的双翅骤然飞展,一双锐利的鹰眸警惕地盯着她。 刀柄因汗水而打滑,屈列的手攥得更紧。“你是契丹人,”屈列逼问巴雅,“你是哪家的女儿?” 巴雅站起身来,镇定看着色厉内荏的屈列,“我姓大贺。” 原来如此。屈列大声地冷笑,“胡说八道!大贺氏已经死绝了。” 巴雅掷地有声:“窟哥没有死。” 屈列匪夷所思地大笑,“你是窟哥?你一个女人,也敢说自己是窟哥?” “夷离堇也是女人,你自称屈列,她为什么不能是窟哥?”温泌拦在了巴雅面前。 “好,你自认窟哥,我要和你一决高下。”屈列的无措不过一瞬间,她看向温泌,告诫意味极重,“郡王,你连契丹人都不算,遥辇氏和大贺氏的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走开。” 温泌按在巴雅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把她推到自己身后,“她是我的妻子,怎么跟我无关?夷离堇,你想和我动手吗?” “我怎么会对贵客动手?”屈列恶狠狠地笑了一声,退回毡毯上坐下来,她看着寸步不离温泌身后的巴雅,“这样一个女人,郡王竟然把她当成宝一样啊。”她阴阳怪气道,故意瞥了一眼旁边语笑嫣然的吉贞,“我看你快和大巫一样瞎了。” 温泌满不在乎地笑道,“眼瞎又怎么样?心不瞎就行了。” 他待巴雅温和平顺,不似作伪,吉贞对此也没什么反应,屈列有些没趣,哼了一声。看见巴雅身边的隼王,她既畏惧,又厌恶,“把这些蠢鸟弄走!”她斥责旁边的侍从。 隼王吃饱了肉干,弯钩般的喙在巴雅掌心轻啄,巴雅笑了一声,拍拍它的翅膀,“去吧。”隼王锐鸣一声,恋恋不舍地看眼巴雅,率领着群鹰,呼啸而去。 这时,座下众人才打消了怯意,一边观望群鹰汇聚的奇异景象,不时以狐疑的目光打量巴雅。屈列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只是冷笑几声,不再多话。 “多谢夷离堇盛情,日色已晚,在下告辞了。”崔屹来了契丹这半日,食不下咽,总算找到契机,急忙退席。 “盛会还有半月,郡王不妨多住些日子。”屈列没怎么挽留崔屹,对温泌却格外地热情起来。 夜风吹散了篝火熄灭后的浓浓烟气。温泌站在毡帐外,看着星海般的草原。 巴雅仍旧是男装打扮,手脚麻利地替温泌铺了一层层狼皮褥子,她又跑去帐外汲水,煮茶,忙得不可开交。温泌拦也拦不住,懒得再管她,倒头躺在褥子上,他枕着双臂,回忆白日情景,沉湎了许久,他克制住胡思乱想,对巴雅道:“你总这样,别人都会觉得你是个奴婢。” 伺候惯了大巫,和温泌共处一帐,巴雅亦不觉得羞涩,她把自己薄薄的褥子扯到温泌脚下,和衣躺下来,笑道:“阿郎说什么,我本来就是个奴婢啊。” 温泌道:“你看见屈列了。统领八部的夷离堇,要像她一样。你能做到屈列那样吗?” 巴雅虽然恨屈列,但也不得不气馁地承认:“阿郎,我比不上屈列……” “你不喜欢契丹吗?” “我喜欢的!”巴雅激动地说,“我是契丹人,是大贺氏唯一的后嗣,我的祖父是伟大的窟哥。大巫曾经每天都这样叮咛我,可是……”她的声音低了,“我在范阳长大,阿郎你们都是汉人,我有时又觉得,做个汉人也没什么不好。” 巴雅不及屈列。温泌心知肚明,他沉吟道:“我今天忘了,应该在那些契丹人中物色一个来帮你。” “有阿郎你就够了啊。”巴雅心无芥蒂,“我做夷离堇,你做漠北都督,反正我是女人,也做不了都督。” 温泌笑她的天真,“我打天下都忙不过来,帮你做一个小小的漠北都督?” 巴雅赧然,又开心地笑道:“阿郎,你今天射箭的时候,还有挡在我面前和屈列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窟哥转世!你的语气和眼神,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一样。” 温泌见她越说越起劲,忍不住道:“我不护着你,屈列会杀了你的,那我这几年不是白忙活了?” “我知道。”巴雅小声道,她是没有城府的,安静了片刻,她迟疑地问:“阿郎,杀了屈列,把夷离堇之位夺回来后,你会不会就丢下我不管了?” “不会。”温泌安慰她,“大巫临走时,我答应过他,会照顾你。”他嘴上和巴雅说话,心思早跑到了九霄云外,一时沉默,回神之后,又提醒巴雅一句,“你还是快找个男人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好像没见过女人一样,兴许他们也喜欢你了,毕竟你以后要做夷离堇的。” 巴雅对找男人这事其实不太热衷,但她意识到了温泌的不耐烦,有些黯然地说:“知道啦。” “我出去一会。”温泌突然爬起来,他一刻都等不及了,匆匆往外走,只丢给巴雅一句:“旁边毡帐里是侍卫,如果屈列来就喊人。” 没有听清巴雅的回答,他走得飞快,夜风从耳边划过,他一把掀起了吉贞戎帐的帘子。 戎帐里,桃符、娄焕之和包忽里都还在。今日的隼王令他们大开眼界,这会几张嘴凑到一起,争论得热火朝天。“阿郎!”包忽里先反应过来,他跳起身,高兴地看着温泌。 温泌一眼看见吉贞独自在灯影暗处沉思。她也意识到了有人突然闯入,抬起一双愠怒的明眸。 “包忽里,你们都出去。”温泌看着吉贞,说道。 “是!”包忽里干脆地答应一声。 “走哪去?”吉贞呵斥。 包忽里眼睛一转,二话不说,两手变爪,把呆滞的娄焕之和桃符拖了出去。 三个人到了帐外又低声争吵起来。声音尚未远去,温泌已经大步流星到了吉贞面前。吉贞警醒,却躲不及,被他揽住纤腰,俯脸往她唇上亲来。她手一扬起,被他抓住两只手腕,灼热的气息迫使她开启牙关,他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激烈,好像要将她的唇舌吞噬。 吉贞拼命地挣扎开,气息急促,鬓发乱了,一张脸气得通红。 “别骂我。”温泌及时阻拦了吉贞,放开她的手腕, “那时候我在范阳,听说你有身孕了,我太高兴了,快高兴疯了。”见吉贞眼神微动,他捂住了她的嘴,“我那时立马就后悔了,我不该昏了头去娶巴雅。去龙兴寺的路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也不敢让你知道我高兴,我怕你知道了又要用这个孩子来对付我。“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吉贞冷道。她气息已定,雪白肌肤映得双唇异常得红。 “你对我也不好。”温泌道,“你的深情厚谊都给了别人,只有对我无情无义。我对你好的时候,你都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制我。把我制死了,你就高兴了。“ “你死不死,管我什么事?”吉贞冷笑,“你现在赶快滚,我才高兴。“ “我不滚。”温泌拉起她的手,“你对我不好,我也对你不好。我们扯平了吧?以后我再也不会那样了。” 吉贞无动于衷,一把拍开他的手,她平静道:“扯平了,我不恨你,你走吧。” “屈列知道了巴雅的身份,她一定会想办法杀巴雅,我得趁八部离心的机会调兵来。”温泌手臂一伸,将吉贞按在胸前,他双眸温柔而热烈,义无反顾地,“刀枪无眼,兴许我会被乱箭射死,也兴许今晚回去,屈列会趁夜到毡帐杀了我。这样你也不让我碰吗?” 吉贞默然,温泌见她闭眼,欣喜不已,才俯下身,吉贞的脸别开了。 温泌紧紧盯着她,审视着她的表情,猜测着她的心思。半晌,他忽道:“你和徐采睡觉了吗?” “睡了,”吉贞绽放笑颜,极其明媚,“怎么样?” “不怎么样。”破天荒的,温泌竟然没有暴跳如雷,他反而微微一笑,“他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可怜他。” 吉贞冷道:“他的一辈子还很长,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的一辈子还长,是因为他从河东折返岭南时,我放了他一马。”温泌淡淡道,见吉贞又挣扎,他放开她,随手替她拂过一丝乱发,“我不杀他,杀了他你反而要念念不忘。他自己要跑回岭南,追随萧侗,以后只会和你势不两立,你只会自己和他越离越远。”他揶揄地笑起来,“你不是就会算计我吗?我看你以后狠不狠得下心来算计他。” “你,”吉贞紧咬牙关,仍然没有掩饰住声音里的颤抖,“你给我滚。” “我明天就走了。”温泌柔声道,“屈列不会放你走的,兴许到时候还要拿你当人质对付我。让包忽里带你先躲一躲。” 第58章 沃野弥望(十一) 这场盛会的开端, 令屈列扫兴至极。翌日温泌辞别时,她并没有热情挽留, 而所有部众的视线, 都若有若无地在巴雅的身上停驻。余后几日,他们总在屈列不在的时候, 议论那只突然降世的隼王和大贺氏的后人。 奚部首领苏鲁来到了吉贞的戎帐。屈列对可度青眼有加,却对他不屑一顾,令他十分不平, 可见到了吉贞后,屈列对他而言,已经不值一提了。他踌躇满志,装饰一新,鬓边两绺编发上缀着尖利的狼牙——这是传闻中窟哥的打扮。他特意侧过脸, 给吉贞看自己的狼牙耳环, “公主, ”苏鲁用蹩脚的汉话奉承她,“公主原本就是要嫁给我们奚部的,你这样的美貌, 除了我还有谁能配得上?” 吉贞摇头:“我要嫁的是漠北都督,你虽然是奚酋, 但朝廷尚未封你做都督, 我怎么能嫁给一个没有品级的人?” “漠北都督算什么?”苏鲁道,他是个直肠子的人,说话从来不会遮遮掩掩, “屈列一个女人,有什么本事统御八部?公主嫁给我,我就是八部的首领,到时候我率兵,为你的皇帝陛下兄弟攻克范阳,整个北国,由你和我共享,不好吗?” 吉贞诧异于他的野心:“你和我说这样的话,不怕屈列知道吗?” “屈列知道又怎么样?”苏鲁霍的起身,昂扬道:“我乃窟哥转世,契丹八部,阿尔泰山以东,太阳照耀到的山河水土,都是我的领地……”语音未落,他往前一扑,摔倒在吉贞面前。 屈列收回脚,冷冷地看着他,“你是窟哥转世?我看你是蠢猪转世。” 苏鲁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气得跳起来,用契丹话大骂道:“狠毒的女人,你把可度害死了,现在还想用原属于奚部的公主来笼络八部,你想得美!我要召集八部首领,推举新的夷离堇。夷离堇三年一选,你遥辇雁哥凭什么霸占着这个位子?” “来人!”屈列大怒,命人将苏鲁五花大绑,褪去上衣,当众抽了几十个鞭子。奚部原本是乘兴而归,以此闹得不欢而散,当日苏鲁便率众愤而离去,屈列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盛会依旧,但绝不准任何人提及窟哥或隼王,否则便是一顿毒打,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殿下,”喧嚣之中,包忽里悄悄来找吉贞。他像一头最机警的猎狗,草原上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他的戒心,近来八部内讧,包忽里看得兴奋极了,但还记得要保护公主,“你去藏在大巫的毡帐里,跟他一起走吧,他居无定所,到处游荡,没有人会怀疑的。” 吉贞看向他,“你不走?” “我不想走,”包忽里握着拳头,“我要想办法杀了屈列。阿郎一定会高兴的。” 娄焕之忍不住奚落他,“你有那个本事吗?” “你不用管我,”吉贞平静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慌乱,她对包忽里道:“屈列不敢杀我的。” 帐外忽然一阵吵闹。包忽里出帐,窜进纷乱的人群,不多时,他奔回来,小声道:“奚部遭遇夜袭,苏鲁派人来求救。” 吉贞与包忽里对视片刻,她轻轻掀起一觉毡帘,见屈列正与诸位首领围坐喝酒,来求救的人焦急愤怒地大喊,屈列一脸不耐烦,随手拿起鞭子就把来人抽了一顿。 “要打仗了。”包忽里激动难抑,在帐中团团乱转,浑身血液都被烧起来了,他走到吉贞面前,一脸为难道:“殿下,你真的不走吗?” 吉贞摇头,睨了包忽里一眼,她说:“别乱来,你杀不了屈列的。” 包忽里不服气地翻了下眼睛。 “天泉!”杨寂匆匆来见温泌,张口便质问,“为什么要夜袭奚部?” 温泌坐在案后,审视着新打的弯刀,雪亮的刀身上,倒映着他乌黑深秀的眼睫,他撩起眼皮,不解地看了杨寂一眼,“怎么了?” 杨寂觉得自己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这个关头,你去招惹屈列?曹荇在京畿,韩约已经率大军往朔方去了,万一萧侗趁我军和屈列缠斗之际,出兵河东,甚而与屈列联手进击范阳,可怎么办?” 温泌道:“岭南至此甚远,消息一来一回,即便八百里加急,也要半月功夫,趁这个空档攻下契丹就好了。既然是用兵之时,有了契丹数万精骑,我军岂不如虎添翼?” 杨寂瞪大了眼睛,温泌如此自信,简直令他哭笑不得,“半个月攻克契丹!”他一屁股坐在温泌下首,“好,你来说说,打算怎么半个月大败屈列。我洗耳恭听。” 温泌毫不露怯,“屈列和奚部闹翻了,攻克奚部,朝夕之间。奚部一失,契丹人心不稳,她做夷离堇几年,久无战事,正愁没有机会在八部面前立威,借这个机会安抚人心——照契丹人以往的习惯,你说他们会先攻哪呢?” 杨寂道:“营州。”他立即醒悟,“营州刺史现在还以萧侗马首是瞻……” “屈列一个女人,心胸狭隘,身为酋帅,又刚猛急躁,要攻克契丹,不是难事——你等着看吧。”刻不容缓,温泌没和杨寂多废话,他拎起弯刀,一步不停地走出衙署。 奚部失陷,八部震动。草原上的盛会刚刚偃旗息鼓,首领们正收拾行装,要回领地,却被屈列急召,当场点齐兵将,是夜,数万精骑奔袭至营州,以讨要公主供奉为由,四处烧杀抢掠。营州刺史惊得魂飞魄散,慌忙写就奏疏,加急送至岭南,并遣使往崔屹处祈求援兵。 等了一日,崔屹的援兵毫无音讯,佐官见刺史愁眉不展,说道:“明府,崔屹此人,寡恩薄义,自擅自利。抵御契丹,向来是边军之责,没有朝廷诏书,他岂肯轻易派州兵来救急?不得已,只有去求平卢军来救了。” 营州刺史惊声道:“温泌已经谋反,如此一来,岂不是你我叛降了反贼?” “外头百姓哀嚎,明府听不见吗?”佐官悲声道,“是营州百姓重要,还是你我的官声重要啊?” 营州刺史无路可走,只得再遣使往平卢军求援。容秋堂夤夜而来,仅率一千人马,接管了营州城。契丹人只为掠财,见有援兵来,管他人多人少,不及交锋,便鸣金收兵,往本部折返。 营州以北,白马山静默地蛰伏在夜色之中。温泌亲自率兵在此设伏。 斥候返回营中,禀报温泌,“契丹大军在山谷前的那一片空旷野地扎营安寨了,附近有浅溪,野草深密,人马约有五千余帐。” 温泌正在灯下与杨寂对弈,杨寂放下棋子,沉吟道:“五千余帐,也有四五万人马了,屈列为了一战立威,把八部所有的精骑都召集到一起了。我们硬拼是拼不过的,损兵折将也不值得。草密溪浅,可以火攻,但火箭够不着,牛羊牲畜也被他们抢了大半,否则赶火牛火羊去烧他们营帐倒方便。” 温泌“嗯”一声,踱步至帐外,夜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杨寂也仰首观望许久,叹道:“好大风,正宜火攻。” 旁边营帐前的空地上,巴雅正把吃剩的肉干抛给巨隼,众兵将没见过这样神俊的鹰,围着看稀奇。 杨寂道:“这只鹰有点眼熟。” “大巫养的,你不记得了吗?”温泌道,“当初我在河东负伤,这只鹰于我有救命之恩呢。它颈下有一片白毛,大巫走时,这只鹰才有现在一半大吧。” “怪不得叫隼王。”杨寂啧啧称赞,“万物有灵,这只鹰似乎颇通晓人性。” 温泌看了一会,走回帐中,抓起案上的小弹弓——这是包忽里给普贤奴的,收拾行囊时无意中带了来。帐前有只跟随隼王而来的幼雀,正在地上啄食,被温泌一弹弓击晕。 温泌抓起幼雀,对杨寂笑道:“用火雀,怎么样?” 杨寂见他用弹弓打雀,颇有些孩子气,正在发笑,闻言一愣,不确定道:“可以一试。”随军带来的辎重中,有不少膏油,蒿艾,秸秆等易燃之物,杨寂连夜下令,命捕捉鸟雀,收集桃核、杏核,预备火禽。 熹微的晨光中,契丹巡逻的士兵昏昏欲睡。 习惯了猛烈的夜风,头顶轻微的气息涌动,并没有引起他们的警惕。直到有人去汲水时,在晨光潋滟的清溪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黑影,他不禁抬起头来,“隼王。”他喃喃自语,虔诚地看着在营地上空盘旋的巨隼。 越来越多的人醒来,仰头往天空望去。 有奇怪的物事砸落在脸上,这人急忙躲避,扑打着头发间和衣裳上的火星子。发现燃烧的火雀掉落营地,众人惊惶大叫,顷刻间,一场天火如雨点般坠落在帐顶、草丛,火星遇到大风,顿时来势汹汹,整个营地堕入火海之中。 八部首领们气得哇哇大叫,毡帐被烧毁了,才抢来的牛羊跑了,布匹烧了,士兵们忙着逃命,山谷的伏兵倾巢而出,四处掩杀,屈列被侍卫护着,扬鞭疾驰,奔回领地。她也够狼狈了,头发被烧了一半,宠爱的几名男奴都葬身在平卢军的马蹄之下,屈列挟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冲入吉贞的毡帐,揪着衣领将她拽起来。 “跟我走!”她大喝,“我要在温泌面前杀了你。” “夷离堇别急呀,”吉贞笑道,“你才打了败仗,不重振兵马,伺机反攻,却要逞一时之勇。现在马上回去,损失岂不加倍了?” “你说得对。”屈列阴沉着脸,“温泌使出这样的诡计,我损失的兵马也不过一小半而已。”她微眯的眸子里利光一闪,“但我还是要杀了你。把你的尸体送给温泌,趁他心乱,我再以骑兵袭击他的营地。” 吉贞叹道:“武威郡王和他的爱妻伉俪情深,你以为我死了,他会有一丝触动吗?我此刻还在你的手上,他夜袭你的营地,可有半点关心我的性命?”她按下屈列的手,坐回毡毯上,亲自奉茶给屈列,柔声细语道:“朝廷不是有诏书要夷离堇讨贼吗?既然温泌对你不义,你为什么不先联手崔屹,再与他决战?” 屈列口干舌燥,一口气将茶喝尽,她的怒气略微平息,笑看着吉贞,“你就半点夫妻之情也不顾,这么恨不得他死吗?” “什么夫妻?”吉贞淡淡道,“他抛弃了我,我当然要他死。” 屈列嗤笑,“男人信不过,你要是像我一样,又怎么会被人抛弃?” 吉贞道:“杀了我没什么益处,夷离堇既然要联合崔屹,还是留我一命吧,否则以后你怎么跟陛下交待呢?” 屈列没有理她。她坐在吉贞的毡帐中,能依稀听到各部首领都逃了回来,并为今日的大败而奋力争吵,言语中不乏对她的埋怨之意。她心烦意乱,垂眸掩去眼底凶光,饮了几杯茶,她撂下茶杯,又恢复了那副镇定高傲的姿态,“一场败仗而已,不算什么。”她弯腰走出毡帐,对左右道:“来人!” 自营州劫掠回来的财物,金银器皿,丝毫无损,在篝火前闪耀着灿灿的光辉。屈列很大方,将所有的余财尽数分给了各部首领,连被灭了族,成为孤家寡人的苏鲁,她也随手赏了他几名貌美的女奴。财帛动人,众首领忘了打败仗的耻辱,兴高采烈地喝酒庆祝起来。 屈列走回吉贞的毡帐。 相比外面的醉生梦死,吉贞的毡帐中静谧得奇异。屈列与她的侍卫一进来,帐中空间顿时显得拥挤,桃符有些胆怯地看着这些粗豪凶悍的契丹人。 屈列拎着酒壶,盘膝坐在吉贞的毡毯上。“你怎么不去喝酒?”她问吉贞。 吉贞微笑:“我在中原时的规矩,女人不与男人同席。” “为什么?”屈列不以为然,“是怕女人太善饮,压男人一头吗?” “兴许吧。”吉贞的眸光在几名契丹侍卫身上一掠,“夷离堇最近很小心,是在提防什么人吗?” 屈列眉头一扬,黝黑的脸上因为酒意泛起红晕,令她有了几分女性的妩媚,“这些人嫉恨我,难保不会有人借打败仗的机会,夜袭我的毡帐。”就算不杀她,趁机占她便宜,也是够恶心的,屈列嫌恶地皱眉,喷着浓浓的酒气,她摇头笑道:“公主,你以为这个夷离堇很好做吗?” “我毡帐里没有外人,夷离堇能让你这些侍卫退出去吗?”吉贞道,“他们吓到我的婢女了。我在宫中时,侍卫们不能靠近我的寝室。” “你的规矩真多。”屈列撇嘴,她指着桃符身边的娄焕之二人,“那两个不是男人?” “这两个孩子,也是随身侍奉我的人,”摇曳的烛光下,吉贞的声音柔婉暧昧,她对娄焕之招了招手,“过来添酒给夷离堇。” 屈列大笑,“怪不得你对温泌毫无留恋。”她命侍卫们退了出去,看了一眼娄焕之,嫌他畏畏缩缩,屈列一指包忽里,“你来。” 包忽里跪伏在屈列面前,屈列的手指从他的眉眼滑到喉头,迷离地笑起来,“你的声音挺好听,你会唱歌吗?” 包忽里握着屈列的手,甜蜜地笑道:“夷离堇,我的舌头除了会唱歌,还有许多别的用处呢。” 包忽里抱着屈列滚在毡毯上,桃符早羞得躲了出去,娄焕之瞠目结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落在吉贞明珠生晕般的秀丽脸颊上,他一把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了,“我、我、臣,”他硬着头皮走到吉贞面前,眼神乱飘,“臣,臣也得那样吗殿下……” 吉贞妙目瞪了他一眼。娄焕之红着脸讪讪低头,悄悄地松口气。 “桃符,”吉贞忽道,“外面的人都醉了吗?” 桃符不知道帐子里什么情形,慌忙点头,“都喝醉睡着了。” 吉贞没有看角落里打滚的包忽里和屈列,起身往外走,娄焕之忙跟上。 “娄焕之,”包忽里轻唤一声,叫住娄焕之,一刀□□屈列胸前,屈列乍见刀光,醉意陡然消散,一脚将包忽里踢开,两人骤然分开,又缠斗在一起,屈列一个女人,天生神力,包忽里竟然制不住她,扭头一看,娄焕之吓得脸色发白,立在帐边瑟瑟发抖。 “我日你娘,”包忽里压着屈列两腿,拼命捂住她的嘴,闷声骂娄焕之道:“还不快过来!”娄焕之吓得脚底一软,连滚带爬地过来,屈列被制得挣扎不得,两眼恨意森森地盯着他,娄焕之紧闭双眼,摸索到刀柄,猛力握住刺入屈列胸腔。 “死、死了吗?”娄焕之牙关打颤,语不成句,眼睁睁看着屈列口中喷出的血沫自包忽里的指缝间泻出,她眼中的恨光也渐渐黯淡了。娄焕之猛然看向包忽里,带着哭腔扑过去要打他,“都是你害的,我杀人了……” “滚滚滚。”包忽里一把将他甩开,走到帐外左右看了看,见苏鲁头枕着女奴的肚子,正在篝火前呼呼大睡,包忽里扯着双腿,将他拖进帐中,丢在屈列旁边,然后往他身上浇了一盆牛血。 吉贞与桃符坐在远处的溪涧边喁喁低语。 “殿下,”包忽里奔过来,才杀了屈列,他兴奋得两眼放光,在静静的夜色里,像狼一样。娄焕之缩头缩脑跟在包忽里身后,包忽里一出声,他就忍不住浑身一抖。包忽里白眼一翻,扯着吉贞就走,“明天营地里要乱了,我们去大巫那躲一躲。他们都怕他。” 第59章 沃野弥望(十二) 屈列疑似被苏鲁所害, 平卢军自营州奔袭而来,是战是降, 各部首领争执不下, 又因夷离堇之位明争暗斗,混乱了几日后, 便有两部率众投了温泌,其余各部,分头率兵抵抗平卢军, 溃不成军,四散而去。 温泌以容秋堂为营州守将,暂且自领了漠北都督,并召集契丹各支残兵,以大贺氏重掌八部。有遥辇屈列为先例, 各部对大贺巴雅的女人身份并无异议, 在祭天之礼上, 巴雅双掌合十跪地,对着遥远的阿尔泰山低喃。 瞎眼的大巫坐在毡帐中,面带微笑抚摸着巨隼的双翅。 温泌回到范阳后, 仍然在回味大巫脸上的笑容。他问杨寂,“你觉得大巫和巴雅长得像吗?” 杨寂不意温泌有此一问, 他随口道:“大巫整天头发盖着脸, 他长什么样子我都没看清过。”他想到那只隼,心里一动,“你觉得他和巴雅有关系?他的年龄, 做巴雅的祖父都够了吧?” 温泌道:“当初大巫替我和崔氏占卜,是吉是凶?” 杨寂咦一声:“你没看我的信?” 温泌摇头。 杨寂笑着拍大腿,“本想骗你的,还是算了——大巫当初替你和崔氏占卜,竟然是凶卦,我不信这个邪,给你的信上谎称为大吉。现在想想,大巫的占卜是对的,崔屹此人……”他摇头,“若真娶了崔氏,恐怕现在又反目成仇了。” 温泌拧眉起身,杨寂见他突然不快,未解其意,见温泌走到堂外,问经过的侍卫:“去问问清原公主有没有从幽州驿馆回来。”杨寂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刚打完胜仗的喜悦也顿时没了滋味。 “契丹一战意外的容易,朔方就不轻松了。”杨寂没精打采地说,“晁延寿的人马被调集朔方,和戴度联手,大军坐镇,韩约小小吃了几场败仗,现在不敢轻举妄动了,胶着得很。曹荇在京畿也不敢擅动。” “我们在范阳还是有些偏了,消息也不畅。”温泌道,“什么时候搬去晋阳?” “曹荇已经扫清了京畿,近日要将那些文武百官、宫人内婢们尽数迁来,充塞晋阳,还要修筑宫室,总得一段时间。” “怎么这么麻烦?” “总得麻烦些,才能名正言顺。”杨寂耐心地说,“现在天下大半人仍以萧侗为正统,再者我们陛下年纪也太小了,恐不能服众。” 侍卫探得消息,走回来禀报道:“清原公主已经回来了,正在城南行宫。” “迁都的事,你看着办吧。”温泌立马坐不住了,推开公务便要走。 杨寂气得直瞪眼——又搅和到一起去了! 温泌来到行宫,见昔日的书斋之外,青竹郁郁,洄流的清溪溅起浪花,水汽在秋阳下蒸腾,泛着彩虹的色泽。皇帝正趴在潭边,探出半个身子,伸出小手往水里捞鱼,旁边一群婢女乳母,提心吊胆地看着。 吉贞手里拿着一顶原本要替皇帝遮阳的小小纱帽,坐在石凳上微笑。 “回来了怎么也不说?”温泌手轻轻落在吉贞肩头,看着皇帝道。随即回眸,视线落在吉贞那张阳光下愈显洁净无暇的面庞上。 吉贞身体微转,他的手便落空了。“这里是陛下的行宫,郡王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也不通禀,是什么道理?”吉贞瞥他一眼。 “我还要通禀?”温泌笑了,没有再碰吉贞,他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目光毫无避忌地落在吉贞的眉眼和嘴唇上。 “不用吗?”吉贞定定地看着他,“郡王?” 被她一双冷淡无情的眼睛看着,温泌渐觉无趣,不哼不哈地坐了一会,他走去谭边,将皇帝抱起来,逗他道:“普贤奴怎么不叫耶耶?” 皇帝要去捉鱼,在他怀里扭个不停,温泌才在吉贞那里受了冷落,心里不快,瞪眼作势要打他,皇帝察言观色,立马放声大哭,抬手给了温泌一个湿漉漉的耳光。温泌攒眉咬牙,亲自往潭里捞了只小鱼来赔罪,皇帝才破涕为笑,口齿伶俐地叫道:“耶耶。” “郡王不要和陛下开玩笑了。”吉贞把纱帽放在皇帝头上,命乳母将他抱走。 “我开什么玩笑?”乳母抱着皇帝走后,温泌道。 “让陛下教你耶耶,外面的人听见了,郡王这算不算大逆不道之罪?” 温泌攒眉。 吉贞笑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好吧,”温泌很干脆道,“以后我还有许多儿子女儿,不愁没人叫……” 吉贞转身就走。 温泌在她身后道:“你现在就要我和巴雅和离吗?” 吉贞侧身看着他,“你能吗?” “契丹八部尚未平定,巴雅才做了夷离堇,她的性格,很难服众……”温泌缓缓道,说到中途,他停下来看着吉贞,坚定不移道:“我能。” 吉贞笑道:“那你先去和离了再说吧。” 温泌心头一热,快步追上她,揽住吉贞将她转过身,他的手从她的脸颊到下颌,目光触及殷红的双唇,他忆及在契丹毡帐中的亲吻,难免心旌荡漾,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她的唇瓣,他凑近了,满含期盼地追问:“你刚才笑了,是很高兴吗?” “不是。” 温泌忍气吞声,“那你怎么才高兴?” 吉贞笑道:“陛下打你耳光,我高兴。” “你也可以打我耳光啊。”温泌抓起吉贞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吉贞眉头一挑,手掌微微一动,又被温泌按了下来,对自己的出尔反尔,他不以为耻,反而笑嘻嘻道:“只能在床上。” 吉贞啐他,“不要脸。” 温泌笑道:“要脸干什么?” “也是,你是狗。狗要什么脸?”吉贞脱口而出,见温泌笑容满面,她顿时别开一张冷脸。清风吹动竹叶飒飒作响,两人一阵沉默,吉贞说:“戴度的夫人,娘家就在益州。当年戴度和戴申决裂,退守灵武,程氏曾往成都府避祸。你可以命曹荇从关中道至西川一路盘查,澄城公主府的人都认得她的女儿……擒了戴度的家人,兴许有用。”说到此节,她脸色更淡了,“庭望跟我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这是为了我吗?”温泌凝视着她。 “我是为了普贤奴。”吉贞收回手,走去殿内。 韩约大军在朔方受阻,一拖便是数月,曹荇依照杨寂所托,将京城百官尽数迁至晋阳,又往西川方向沿途盘查,原本是不抱希望,谁知竟真在流民之中辨认出澄城的女儿来,曹荇如获至宝,将同行的程氏母女一起捉拿,与京城官眷共同押至晋阳。 杨寂闻知消息,喜出望外,立即传信于韩约,要逼戴度退兵,并着手迁都晋阳一事。容秋堂闻知消息,特意返回范阳,接了家小,前来与温泌辞行,众将都在堂上,听说容秋堂连封赏都等不及,坚决要回营州,各自诧异,追问原因,容秋堂一言不发,待无人时,才问温泌道:“清原公主也去晋阳吗?” 温泌看着他道:“她是大长公主,陛下的姑母,当然要随陛下去晋阳。” “那我再也不去晋阳了,你们也不要再找我去。”弥山之死已过经年,容秋堂的恨意淡了许多,面上很平静,“我和她势不两立,恐怕她见到我,也会想方设法来害我。” 温泌沉默良久,说道:“好。” 容秋堂笑了,神色缓和不少。“我家里那个又有了,你还没恭喜我呢。” 温泌不禁微笑,虽有嫌隙,但忆及同生共死这些年的时光,又颇多感慨和惆怅,在容秋堂肩头重重拍了拍,他笑道:“恭喜你啦。” 来到行宫,皇帝被乳母哄睡了,温泌放轻脚步,走进侧殿,见夏日轻薄的纱帷,已经换成了柔软的青绡帐,暖暖秋阳透过帐子,在人脸上投下微微发绿的、水纹般清透的光芒,人亦好似漂浮在碧波之中。吉贞睡得正熟,微敞的领口露出透粉的肌肤。温泌看了一阵,屏息俯下脸。 吉贞骤然睁眼,两人离得极近,对视片刻,温泌有些尴尬地抬起身。 吉贞对他防备心甚重,一边起身,掩住了领口。 温泌哼道:“我也不见得要怎么样了,你遮什么?” 吉贞冷笑,“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那副垂涎三尺的尊容吧。” 温泌茫然摸了把脸,见吉贞一脸讽笑,他恼羞成怒道:“你刚才睡着时,我已经把你全身上下扒个精光,看个彻底了。” 吉贞不为所动:“那你岂不看得够够了?还不滚出去,在这里干什么?” 温泌这些天,已经被她撩拨得浑身上下一团火烧,被她一骂,激起性子来,跳上床骑在她身上,他制住她两只手腕,笑得隐隐两个酒窝,“你整天不是骂我就是打我,我就强迫你怎么了?我现在就要和你睡觉,这里谁又敢拦一句?”她宽大的衣袖顺着手腕滑至肩头,露出欺霜赛雪的臂膀,温泌爱极,在她肩头轻轻咬了一口,看着吉贞,眉梢眼角尽带笑意。 他温情脉脉,“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吉贞没好气地打断他。 温泌叹气,放在吉贞躺在她身侧,他蹙眉道:“韩约在朔方战事不利,杨寂要先借戴度的家眷逼他退兵,他若不退,我就得亲自往朔方去了,这一战,凶多吉少,说不定我会丧命在朔方……” “你会被乱箭射死,会被戴度一刀砍死。”吉贞替他说完,随即冷笑一声,“耍赖不成就强上,强上不成又卖惨,你这么能随机应变,谁死都轮不到你呀。” 温泌冷下脸来,“你就盼着我死是不是?普贤奴没有了阿耶,你就高兴了?” “别说胡话了。”吉贞一哂,“普贤奴的阿耶在岭南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温泌跳下床,蹬起靴子就走了。吉贞看着他那道气咻咻的背影,不知不觉嘴角上扬起来。 第60章 沃野弥望(十三) 韩约一纸劝降书, 以箭射入城头,戴度接过书信随意一览, 当场昏厥过去, 被移至衙署,戴庭望急忙来查看究竟。戴度两眼含泪倚在榻上, 说道:“你母亲,你妹妹,还有县主, 都被曹荇掳去了晋阳。韩约要我拿灵武来换,这可怎么是好?” 戴庭望拾起白绢看完,亦变了脸色,父子二人沉默不语。 戴度叹道:“陇右河西的半数兵力也被调至朔方,如今灵武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须得请晁公来一起商议才行。” “父亲先别告诉晁公。”戴庭望将要起身叫人的戴度按住, “父亲为了守灵武, 殚精竭虑。万一被有心人传出母亲为韩约所俘,日后一旦灵武有失,陛下一定会疑心父亲徇私。” “难道要置之不理?”戴度哽咽, “你母亲也就罢了,你妹妹正值青春, 县主年纪还小, 她自幼失祜,本就够可怜了,落在韩约手里, 还不知要怎么折辱她们……” 戴庭望攥着白绢,紧皱眉头凝望着窗纸。已经长成的身躯,如巍巍青松,蕴藏着年轻矫健的力量。 “灵武不能有失,母亲也不能不管。”戴庭望看向他未老先衰的父亲,“这件事大人听我的吧。” 自韩约传书给戴度,三日已过,灵武城内没有丝毫动静。韩约深知戴度此人素少决断,也不催他,兀自在营中休养生息,到第四日,戴度使者出城求见韩约,称愿献城而降,请韩约尽早交还戴氏的家眷。 韩约大喜,一面急命人传信于曹荇,将戴氏几名女眷押解至朔方。戴度得信,撤去城头守兵,放下吊桥,请韩约大军进城。 韩约身经百战,虽然欢喜,却也不曾放下防心,只令大军在城门一射开外的空地上暂且伫立,他由数名亲卫护送到了城下凝神观望,亲卫高呼道:“戴使君怎么不亲自出城来迎?” 洞开的城门内走出一名年轻人,脱去了戎装,只穿窄袖袍,身无兵刃。 韩约扯着马缰,认出他来,“戴庭望。” 戴庭望走到韩约马前,拱手道:“我家大人染病,不能起身,特遣我来为将军执缰,请将军进城。” 韩约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听说你曾在监门卫做过三年禁卫?” “是。”戴庭望从容不迫,“我手无寸铁,将军担心什么?” “子为父服其劳,戴度有福。”韩约笑道,“请你前头领路吧。” 戴庭望牵起马缰,缓缓而行,韩约随口问及城内情形,一双虎目不住在城头城内扫视,忽觉戴庭望脚下慢了,韩约未及出声,眼前人影乍然一闪,被戴庭望跳上马背制住了马缰,韩约疾呼一声,左右侍卫飞身扑上,却城头疾坠的箭雨逼退。 韩约扭身,欲将戴庭望砍落马下,两人在马上离得太近,刀枪竟然施展不开,只有赤手空拳去夺马缰,戴庭望拔出革靴中匕首,刺入马身,战马嘶鸣着狂奔而去,将追来的侍卫越抛越远。 两人在马上撕打,韩约力大,戴庭望灵敏,一时不分胜负,韩约回过神来,竟然已经到了荒无人烟的郊野,自己的士兵被甩得全无踪迹。韩约咬牙,丢开缰绳,扯着戴庭望一齐滚落道边,摔得闷哼一声,戴庭望又扑了上来,缠斗半晌,韩约为攻城苦熬近月,体力耗尽,渐渐不敌,一脚将戴庭望踢开,连滚带爬地往前逃,戴庭望紧追不舍,一路打到日色将暮,韩约一头栽在地上,“终日打鹰,反叫鹰啄了眼,”他气喘吁吁地笑道,“我动不了了,你杀了我吧。” 戴庭望满脸泥汗,紧紧抿着嘴,将韩约五花大绑,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花。 “还不杀我?”韩约透过气来,“一会追兵来了,看你怎么逃。” “不杀你。”戴庭望道,“我拿你去换人。” 韩约一张脸原本就累得通红,闻言简直要红里发紫了。“曹荇,对不住你,让你白忙活了。”他又笑又叹,还想跟戴庭望拉扯几句闲话拖时间,“年轻就是好啊,我四十了,你胜之不武……” 戴庭望一拳击中韩约后脑,将他打晕,然后拖着人到了山坡洞中。躲过一夜,体力略微恢复,才押着韩约沿小道回了灵武。 “韩约被俘?”吉贞听到这话,惊诧不已。 “是被戴庭望抓了。”娄焕之自契丹之行后,对书本便没了兴趣,也不惦记弘文馆了,整日在外头看士兵操练,打听前方军情。他将戴庭望俘虏韩约一时绘声绘色讲给吉贞,若非此刻敌我有别,简直要对戴庭望大加赞叹了。 “戴度的家眷现在在哪?”吉贞问。 “本以为戴度要献城投降,人都押出河东了,谁知韩约被俘,武威郡王令退至雁门关,约定戴庭望送韩约到雁门,双方换人。”娄焕之道,“往朔方的大军也撤回河东了。如今天气渐寒,要筹措粮草,再攻朔方,得等年后了。” 怪不得温泌急着要迁都晋阳了,吉贞心想。 原本依照杨寂的意思,迁都乃是大事,要修建宫室,扫清河北河东诸州县,少说也要两三年的功夫,温泌却不答应了,“晋阳原本便是北都,离宫犹在,稍加修缮即可,不必大费周折了,现在战事频繁,哪有余钱再大肆挥霍?早早把文武百官搬来,重振朝纲,以正视听,也就够了。” 杨寂知道温泌心急,“这样总是有些仓促……” “仓促就仓促吧。”温泌用镇纸压住给曹荇的书信,等待墨迹晾干,他道:“朔方战事不利,难免士气低迷,先迁都,再祭天,誓师,好好振一振士气。晋阳襟四塞,控五原,这种四面狼烟的时候,在晋阳战事决策也方便些。” 杨寂被他说得也心动了,玩笑道:“说搬就搬吧,我知道你眼红晋阳也不是一天半天了。” 温泌对他眨一眨眼,意极神秘,“这个地方孕育龙气,你又知道什么?”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冬月中,迁都晋阳,皇帝昭告天下,改元为光耀。此值光耀元年末,除漠北至京畿,黄河至渤海为平卢军所占,其余诸道,仍以萧侗为正统。沦陷京畿的文武百官,多数归顺了新朝,奉命迁来晋阳后,便开始筹备祭天誓师之礼。 晋阳的冬天,比京都要冷。未至腊月,已经飘过几番新雪。皇帝比寻常幼儿生得健壮活泼,未满两岁,健步如飞,上一刻横眉竖目,下一刻便笑逐颜开,隔着宫墙都能听见他咯咯大笑的声音。 郑元义来拜见时,乳母正领着皇帝在炉边击球。郑元义自受过刀伤后,肩头总不由自主伛偻着,因此更显得谦恭温和。他微笑看了阵皇帝,对吉贞道:“近来有许多故旧朝臣来求见殿下吧?” 吉贞看见故人,瓷白的脸上绽开一丝浅笑,“是有许多,你来的还算晚了。” “奴倒是来过几次,但武威郡王都在,因此未敢犯禁。” 吉贞一哂,“你不用怕他的。” “他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独奴,京畿来的朝臣,谁不畏惧?”郑元义虽有私心,但这说的是实话,也显得格外恳切,“宫里现在唯二两个姓萧的人,一个陛下,一个殿下。陛下还小,因此群臣们也和奴一样,把殿下当成主心骨了,殿下得多庇护着这些人啊。” 吉贞摇头:“他们真对萧氏忠心,当初也就追随萧侗去岭南了。” 郑元义见吉贞提起萧侗,神色甚为平淡,也就不再避讳了,“如今岭南被戴申把持,废帝而自立,是早晚的事。” “但愿那一天早一点,兴许戴申还会留冬郎一命。”吉贞望着皇帝发怔,洁白如玉的脸颊越发显得瞳仁漆黑如墨。 殿下也为手足相残而心里不安吗?郑元义心里呢喃,自然是没这个胆子问出口。两人相对无言,见一群内官走来,要将皇帝抱走,吉贞离座,上前拦住,道:“去哪?” 内官道:“武威郡王有令,要请陛下去参加祭天誓师之礼。” 吉贞皱眉道:“外面天冷,陛下年幼,请郡王代劳便是了。” “殿下恕罪,郡王说,一定要陛下亲至才行。” 吉贞犹豫片刻,也便默许了,又令乳母取了风帽貂裘,将皇帝裹得严严实实,乘御辇来到郊外。白玉堆砌的圜丘之下,已经是黑压压的人潮。新朝尚水德,因此纛旗为黑底,龙纹为金线所绣。一轮红日当头,朔风吹得金龙狂舞,在岚气中翻腾搅动。 温泌登上圜丘,依次自礼官处接过玉璧、玉圭,牛羊牺牲也被牵至坛下,他拂开紫绶,解下腰间的金剑,在手上掂了一掂,似乎还算趁手,礼官凑近,在他耳边低语,温泌手持金剑霍的转身,见皇帝被众人簇拥在御辇上,他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绛纱衣裳被红日照耀的如血色般深沉。 他大步走下圜丘,要把皇帝从吉贞手头接过去,吉贞迟疑,温泌在袖中将她的手握了一握,笑道:“普贤奴都不怕,你怕什么?” 皇帝兴高采烈,一脚蹬在吉贞怀里,往温泌手上扑去。 “我的好陛下。”温泌哈哈一笑,丢下风帽貂裘,抱着皇帝上了圜丘,吉贞见他握着皇帝的小手,将金剑举起,呼吸顿止,却见金剑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牛背上浅浅划破皮肉,取了一点热血,点在了皇帝洁白的额头上。 皇帝卷翘的睫毛忽闪着,抓着他的手要看个究竟。 温泌把手擦拭干净,将皇帝高高举起,将士们山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普贤奴。”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温泌轻轻叫皇帝,指了指自己。 这是他背着吉贞时常和皇帝做的小把戏。皇帝欢笑一声,叫道:“阿塔。” 温泌回首一看,圜丘下吉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脸愠怒。他愈发得意,哈哈笑起来。 吉贞攒眉,将貂裘交给乳母,自己先行回宫。 “殿下怎么一脸不高兴?”郑元义在殿外迎接吉贞,觑着她的神色,他心领神会地笑了,“又是武威郡王?” 吉贞捧起手炉,瞟他一眼,“你整天在我这里挑拨离间的,我区区一个公主,又能拿他怎么样?” “殿下可不只是公主啊……”郑元义意味深长道,见吉贞目光陡然冰冷下来,他忙明智地闭上嘴,转个话题道:“近来晋阳城的媒人都跑断腿了,武威郡王的那位契丹王妃形同虚设,不知有多少朝臣想把自己家的女儿送给他做妾,殿下知道吗?” 吉贞笑道:“想也知道了,理所当然的事。”她捧起热茶吃了一口,凌厉的眉目被热气蒸腾着,柔和了许多,“崔屹的女儿嫁了吗?” “嫁了。”郑元义道,“说来也巧,嫁的是正是荥阳郑氏。” “和你沾亲吗?” “不算沾亲。但总归是一个郑字,多走动走动,也胜过旁人。” 吉贞放下茶盏,“崔屹之流到现在还举棋不定,如今他深陷平卢军的包围,孤立无援,想必心里也焦急得很,你多去游说郑氏,兴许崔屹也会松口。” 郑元义叹道:“当初崔氏和武威郡王为婚事闹得不谐,现在要他对武威郡王俯首称臣,恐怕也难。” “是我造的孽了。”吉贞轻笑,“你先去试试吧。” 殿外传来一阵笑声。皇帝每每笑得这么欢畅,一定是有温泌在,吉贞对郑元义使个眼色,郑元义忙穿过屏风往侧殿去了。 第61章 沃野弥望(十四) 吉贞看着温泌怀抱皇帝, 自殿外而来。 这是冬日里难得晴朗的一天,吉贞隐隐觉得祭天时那煊赫的日光还附着在他身上似的, 照得他的鬓发, 眉梢,还有绛纱的袍衫上都闪耀着灿灿的金光。 被金光刺痛了眼, 她低下头,用绫帕轻拂炉上镂刻的花鸟纹样。 皇帝被冻红了脸,兀自兴奋地喊叫。乳母们用一个橙红的橘子将他从温泌怀里哄了下来, 拥入暖阁去了。一时殿里静谧无声,三三两两的宫婢来到殿外,听闻武威郡王也在,都四散而去,吉贞望着外头倏忽而逝的裙角衫带, 摇头道:“郡王总不肯承认自己跋扈, 这宫里大多是京都旧人, 先帝的滕御,你这样肆意来去,叫她们如何自处?” 时人口中的先帝, 便是萧侗,他的宫人俱是年轻娇嫩的少女, 温泌整日在宫里行走,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节。他不甚在意道:“一群庸脂俗粉,她们就算想要,我也懒得碰一下, 谈什么如何自处?” 吉贞被他气的脸红,半晌才憋出一句嗤笑,“你好大的脸。” 温泌一笑,走来坐在吉贞一侧,隔着案几他倾过身来,摸了摸铜炉,恰将吉贞的手覆在掌心。铜炉本就滚烫了,他的掌心却比炉壁更热,吉贞撇了一下,他也顺势撒开手,望着外头阴霾渐渐聚集的天,说道:“人是奇怪的,有时候觉得天下间人,美丑妍媸,也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又觉得,非得那一个人才行,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我近来越来越觉得,非得那个人不可了。” 吉贞道:“或许是因为郡王这几年无往而不利,自以为天下皆在你手中,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了。” 温泌反问:“不是吗?”语毕,见吉贞一双明眸看来,几分讥讽,几分愠怒,温泌知道又惹了她不快,微微一笑,没有再大放厥词。 外面一阵惊呼,皇帝穿着红袄,像一团火球,又奔出殿外。原来是下了雪,朔风卷着雪片拍打在飞檐翘角上。宫婢往铜鼎又加了炭火,烧得室内暖意融融,温泌坐着不免有些燥热了,起身走时,对吉贞道:“韩约被俘,军中群龙无首,我明天要去一趟雁门。” 吉贞颔首,“慢走。” 温泌往政事堂走去,见宫道上杨寂正在冒雪前行,将他叫住。杨寂一看温泌来的方向,便明白了,“你又去公主那了?” 温泌一肚子的气,张嘴便道:“怎么,这宫里也有你的老婆,生怕被我看一眼?” 这是哪跟哪啊?杨寂平白遭骂,悻悻赔笑。对温泌和清原夹缠不清的事,他虽然反感,却也无计可施,最近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温泌要去雁门,他是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请殿下一起去雁门呢?”杨寂道。 温泌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事?” “是。”杨寂紧了紧衣襟,在墙角和温泌站定,道:“晁延寿和戴度都曾受殿下恩德,戴庭望又在殿下身边做过几年侍卫,请公主去劝降,兴许大有助益。” 温泌笑看着他,摇头道:“千军万马不能胜,要一个女流之辈去劝降。若是降了,你我颜面丧尽,若是不降,岂不白费功夫?” 杨寂道:“左右也不过一来一回两天车程,累不着公主的。” 温泌想要劝他省省功夫,但又懒得再废唇舌,只对杨寂摆摆手,“你自己去请吧。” 杨寂来到吉贞面前,陈明来意。他对吉贞素有成见,但脸上整日笑面迎人,吉贞对他也算客气,闻言笑道:“如今戴庭望不是我的侍卫,早不听令于我了,我三言两句,怎么劝得他将灵武拱手让出?打仗并非儿戏,杨司马,你注定要失望了。” 杨寂笑道:“殿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若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灵武,于西北百姓而言,又是陛下的功德了。” 翌日,温泌换做戎装,率十余名精卫,自晋阳城北而出,往忻州而来。雪天路滑,吉贞摒弃了车辇,亦着男装随行。 日落时抵达雁门。忻州多山,群岭峻峭,关口两道巨石门拔地而起,穿云过雁,皑皑积雪覆盖在城垛上。自城头俯视,方圆百里,是无尽的萧索。只有在此时,温泌对来年沙场上的激烈厮杀没有那么多热情,他对杨寂道:“崔屹那里,先不要去招惹他。这个人,要因势利导,不能强逼,反倒要把他的气节逼出来了。” 杨寂十分宽慰,笑道:“你最近越发能沉得住气了,若是对着公主,也能……” “你是和尚,我又不是。”温泌丢给他一句,便径自下了城头,往关内靖边寺走去。 这靖边寺濒临塞外,长年累月的没有香火,冬日里更显得清寂枯冷。侍卫从附近搜寻了些粗炭,在殿上围炉温酒。一名和尚在殿外哧啦哧啦地扫雪。温泌同众人吃了几盏酒,胸口热腾腾的,大步走来寮房,见吉贞手捧热茶,拥被而坐,发间雪融化成水滴,打湿了垂在颊边的缕缕青丝。 “哟。”突然卷来的冷风灌进脖子里,桃符忙不迭退开一步,抱着手里正在烘烤的衣裳。 “越坐越冷,起来吧。”温泌不由分说扯开吉贞的被子,见薄绫的单衣裹着她袅娜的身躯,颈口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他一愣神,吉贞先怒了,扬手将茶盅丢到他身上,冷声道:“郡王!” 温泌笑道:“是我错了。”却将被子远远丢开,解开身上貂裘,将吉贞裹得密不透风,扯着她下榻往外就走。吉贞挣又挣不开,一张嘴冷风就要灌进嘴里,正叫苦不迭,被温泌抱到马上,他从她背后揽住马缰,附耳笑道:“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你在宫里,哪一年能看到这样的奇景?” 暖意从背后传来将她包围,吉贞的脸没有那么僵冷了,她不怒反笑,“是呢,看到这样的景致,我即便冻死,也能死而无憾了。” “我的裘衣在你身上,要冻死也是我先,怎么会轮到你?”温泌的笑颜擦过吉贞的脸,他收紧缰绳,轻叱一声,骏马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雪原。 暮霭沉沉,雪后乍晴,天边疑似沁起一道残余的红霞,照得雪色异彩纷呈,马跑累了,踩在雪窝中缓缓而行,吉贞回头望去,漫无边际白茫茫的天地间,唯有两行马蹄印由近及远。苍凉悲怆的羌笛声拉扯着颤动的心弦,人的魂灵也被风卷着渺无影踪了,只余此身,沉浸在渐至浓郁的夜色中。 远远有人拎着灯笼找来了,温泌先回过神来,认出是桃符和两名侍卫,他挥了挥手,桃符见马上两人相依相偎,也不知是喜是忧,未敢靠近,只转过身默默在前领路。 夜色之中,那马只跟着灯笼的光前行,温泌松开缰绳,手从裘衣的缝隙穿进去,冰冷地贴在吉贞的腰侧。吉贞浑身一个激灵,试图把他的手推开,温泌却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身。“真冷啊。”他感叹道。 吉贞惘然看着前方踽踽而行的光晕,夫妻不是夫妻,情人又似仇敌,这算什么呢? “明天戴度会押韩约到关口,到时候你别露面了。”温泌道。 “我不出力,回去怎么跟杨司马交差?”吉贞顿了一下,说道。 “你跟他交什么差?”温泌道,“手握雄兵,攻不下一个灵武,要靠美色来利诱敌将,传出去天下人都要笑死我了。” 吉贞嗔道:“你闹过多少笑话了,还怕别人笑?” 温泌听她语气,有缓和的意思,也不由一笑,说道:“我满腔赤诚,原来在别人眼里竟是笑话,罢了罢了。”他侧首看着吉贞下垂的眼睫,柔声道:“我是看你在宫里太闷,趁机带你来走一走。看见这样壮阔的雪景,怎么能不胸怀畅快?” 吉贞望着苍茫的雪原,最后也只是轻摇螓首,“真冷。” “冷吗?”温泌的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耳畔,他抬起她下颌,吉贞被迫扬起脸来,暮色中只觉得他一双眼睛无比深沉而晶亮,在他俯脸的时候,她扭开脑袋。 温泌一言不发看着她的发顶,良久,他曼声笑道:“怎么,徐采还没死,就要替他守节了?他要是死了,你是不是要去殉情了?” 吉贞道:“有情可殉,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一骑二人,恰到了靖边寺外,温泌将马缰抛给侍卫,独自下马,往寺内去了。 翌日正是双方约定换人之时,平卢军在雁门关内,朔方军在关外,相距十里开外。戴庭望率精骑数十人,押了韩约,抵达关门,仰首看去,温泌正独自在城楼上徜徉。 “温使君,”戴庭望提高了声音,“我已经将韩将军送来了。” 温泌扶在城垛上,对他招了招手,“上来一叙。” 戴庭望一双利眸扫视四周,未见伏兵,遂令侍卫看管韩约,独自拾级走上城头。慢慢走近温泌身前时,他仍然是紧张的,一张年轻的脸略显紧绷,相比之下,温泌便随意到近乎亲切了。他在城头置了一案,请戴庭望落座后,亲自执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这一杯是赔罪。”皑皑积雪,映得温泌眉眼越发深秀。他的动作越是温文和雅,戴庭望心弦越紧,他的眉头不禁微皱,温泌似有察觉,却只是一笑,将酒杯推给他,“在范阳伤了你,是我失手所致,还请不要见怪。” 戴庭望略显生硬,“在下黄口小儿,无甚本事,使君不必客气。” 温泌摇头,“自古英雄出少年,以前是我看走眼了。” 戴庭望眸光在那杯酒上一掠,视若无睹,径直问道:“使君,我母亲在哪里?她们不过弱质女流,有何罪过,要被牵连至此?” 温泌道:“你母亲她们衣食无忧,只是受些颠簸而已,你便愤愤不平,一旦灵武被战火所噬,无辜遭戮的百姓,男女不论,长幼无分,莫说衣食,连性命都难保,你怎么无动于衷?” 戴庭望眸光微冷,“歪理邪说。若不是使君妄动兵戈,灵武的百姓又怎么会遭遇战火的摧残?”不肯再和温泌多言,他断然起身,“铿”一声,腰刀脱鞘,“我是来换俘,不是来投敌的,你快把我母亲还来。” 温泌见他固执,也不再坚持,唤一声来人,程氏三人便被侍卫送了来,戴庭望见三人均是毫发未伤,只是神情有些凄惶,顿觉心头一松,叫声“母亲”,那年纪尚幼的县主自到了戴家,独对戴庭望格外依恋,挣脱了侍卫,奔来拉住戴庭望的手。 戴庭望见温泌言而有信,对他客气了些,“多谢使君。” 待要离开,县主却扯了扯戴庭望的手,回首轻唤道:“姨母。”戴庭望呼吸顿止,蓦地回身,果然见侍卫中有名年轻的郎君,冬日衣裳厚重,看不出身形,她颔首微笑时,一张洁白秀丽的脸颊自风帽下展露,正是吉贞。 戴庭望怔了半晌,才道:“殿下。” 吉贞走近戴庭望,道:“庭望,灵武一战,不论输赢,罹难的都是百姓。你本可以挽救他们于水火,何必要逞一腔孤勇呢?” 她的气息那样馥郁,眼神如斯清澈,戴庭望有一瞬的心醉神迷,沁凉的雪点落在眉间,他瞬间回神,沉声道:“殿下,陛下乃萧氏正统,天下皆知,人心所向,怎么能说臣‘一腔孤勇’?殿下要臣归降,自此奉此人为主吗?”他一指温泌,“即便殿下看他千好万好,在臣看来,他是个薄情寡义之徒。臣宁愿一死,也不与他为伍。” 一番慷慨陈词,语毕,心头空寂,戴庭望不再与吉贞对视,垂眸看了一眼案边的酒盏,举起来一饮而尽,热辣的酒意滚过喉头,他的脸微微泛了红,对吉贞拱了拱手,便护着程氏等人走下石阶。 众侍卫接了韩约,上前嘘寒问暖。城头风卷残雪,只余吉贞和温泌二人,无边无际的阴霾,压得城头欲摧。 温泌盯着那只空酒盏,心头火气,一脚将它踢飞。 杨寂正往城头来,被酒盏砸中额头,痛呼一声,揉着额头苦笑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迎上温泌,他说道:“萧侗昭告江浙诸州县,为筹备来年战事,要预先征收江浙十年赋税,如今江南人心惶惶,生怕战火蔓延,许多富户豪贾举家搬迁,你猜猜是谁出的这个狠毒的主意?” 温泌奇道:“是谁?” 杨寂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滕王宴上刺杀御史的那名小官,被流放岭南的?原来此人在当年诸镇联军抗击南诏时,就投了戴申。”他看向吉贞,“殿下还记得这人吗?” 吉贞道:“姚师望。” “正是他了。”杨寂道,“据我所知,此人可是极善投机,颇精钻营,戴申和他在一处,也算是狼狈为奸,祸乱朝政了。” 第62章 沃野弥望(十五) 姚师望自投了戴申, 更名为姚嵩,颇受戴申倚重。他提了预征江南十年赋税的奏议, 皇帝犹豫不决, 召来徐采商议,徐采道:“江南诸州县, 唯以陛下马首是瞻。如今江北战乱,人心惶惶,陛下不思安抚, 反而要这样竭泽而渔,难道是要逼江南民反吗?” 姚嵩怫然不悦,驳斥道:“徐舍人此言差矣了。江南,温泌兵力远不能及,几个乱民, 能掀起什么浪来?陛下颁旨征税, 一者筹备明春战事, 二者震慑民心,一匡天下,正法直度。我朝不征, 温贼便要征,徐舍人怕陛下竭泽而渔, 莫非是诚心要把江南这个大粮仓让给温氏?” “陛下原本便民心所向, 为什么要震慑?”徐采和姚嵩嫌隙已久,一开口便是掩不住的厌烦,“怕震慑不得, 反而失了民心。”他转而对皇帝道:“陛下若在江南实施苛政,难免江北百姓也要胆寒。河东河北崔屹之流,怎能不望而生畏,要是因此而投了温泌,江北疆土尽失,就难以挽回了!” “商贾豪族,唯利是图之辈,有什么节义可言?”姚师望厉声道,“崔屹首鼠两端,不能自决,陛下不下猛药,他怎么能幡然醒悟?” 这两人唇枪舌剑,皇帝听得脑壳发胀,求助戴申道:“大将军如何看?” 戴申上前道:“江南诸州县但若有违圣命,臣立即神策军踏平江南,扫荡寰宇,以振陛下声威。” 皇帝自遁入岭南后,一直灰心丧气,因戴申一句话,记起当初岭南大胜,心中激荡,顾不得徐采反对,当即道:“便依姚卿所奏。” 圣旨颁至江南各地,果然引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数个州县抗旨不从,有拥兵自立的,亦有欲投温泌的,戴申屯兵广州,只等此刻,待皇帝诏令一下,即刻率神策军自广州挥师北上,势如破竹,不过月余,江南诸州县乱民被尽数扫清,民脂民膏化作绢帑缯帛,源源而来。皇帝大喜,开宴庆贺,封戴申为天下兵马行军大总管,命他秣马厉兵,以待开春与温泌决战。 姚嵩紧随戴申身后,得以与天子共席,自入仕以来,从未有过今日这样春风得意的时候。酒过三巡,他醺然若醉,携杯到了徐采面前,笑道:“大将军旗开得胜,满朝欢欣鼓舞,徐舍人与大将军昔日有同袍之意,却郁郁寡欢,莫非是嫉妒大将军功绩吗?” 徐采淡淡道:“我一个文臣,既不能上马挥刀,又不能沙场杀敌,大将军的功绩我夺不来分毫,尊驾不必忧虑。” “你看不起我。”姚嵩捻着酒杯,瘦窄脸上带着讥嘲的笑,“可你也不过靠的是你父亲的余荫和女人的提携,而我所得的一切,是我自己挣来的……” 徐采冷淡地看了一阵姚嵩得意忘形的嘴脸,摇头道:“汝本刀锯之余,背恩忘义之徒。我与尊驾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杯酒不吃也罢。”无视了姚嵩递来的酒盏,称病离席而去。 姚嵩被他扫了颜面,手攥酒盏,眼里闪过一丝嫉恨,洽闻皇帝与戴申提起明春战事,姚嵩上前道:“战事之前,还有一事亟待解决。陛下早早便诏令崔屹讨伐反贼,崔屹至今不曾奉诏,反而致使漠北陷入敌手。陛下宽仁,不追究其罪,但江南十年赋税已经征了上来,河东河北却殊无贡献,陛下宜遣使往河北查验府库,转运粮草。否则一旦崔屹失守,府库落入温泌手中,那就悔之晚矣了。” 皇帝点头道:“卿所说,原本也是题中之意。但崔屹拥兵自重,又远在河北,朕怕要说服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的确是难,臣以为,这趟差事,非徐舍人不可了。” “陛下。”周里敦在这种场合,也向来不自在。他滴酒不沾,一径在旁聆听皇帝说话,闻得姚嵩提起徐采,周里敦面色微变,顾不得失礼,上前道:“万万不可啊,崔屹如今是敌是友尚且不明,贸然派了徐舍人去,怕他性命有忧啊。” 姚嵩一把将周里敦推开,乜斜醉眼,笑道:“便是崔屹投身敌营,以徐舍人三寸不烂之舌,也能说得他弃暗投明。周副端,你是信不过徐舍人的本事么?” 周里敦怔怔地看着姚嵩,这个人,不仅姓名变了,连性情神态,都让他觉得陌生。这还是十多年前同窗苦读、共游曲江的同乡好友吗——心中复杂难言,他仍旧对皇帝摇头,“陛下,万万不可。” 姚嵩道:“陛下!神策军刚刚在江南大胜,如今天下归心,谁不被陛下威势所慑?徐舍人此去,若能不费一兵一卒,说服崔屹,岂不是意外之喜?” 皇帝不由心动,说道:“朕也觉得,徐舍人是有这个能耐的。” 周里敦默然退下,食不知味,也告罪离席,匆匆往徐采私邸而来。谁知徐采称病离开后,并未回家,不知往哪里去了,周里敦站在冷寂无人的门外,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箜篌铮铮之声,宛如夜雾中的滴露,静静在流风中倾泻,令他一时黯然神伤。 翌日,皇帝传召徐采,令他往河北一行,徐采并无异议,面色平静地领了旨意,只携两名家仆,往冀州而来。 温泌大军仍在雁门驻扎,只有数万精兵戎卫范阳,河北境内并未设置关卡。徐采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崔屹的衙署,被请至堂上吃茶。 茶吃过三盏,崔屹迟迟不归,徐采脸上终至漠然,望着屏风上闲散纵情的泼墨仙人出神。 忽闻厅外兵戈相击的轻响,徐采放下茶盏,见侍卫持斧钺在厅外把守,崔屹立在门口,并不走近,只远远地打量他,“徐舍人来,有何贵干?”他的语气,十分客气,算得上疏离了。 徐采道:“陛下欲催征河北十年赋税,在下奉旨来与太守协办。” 崔屹毫不意外,冷笑道:“十年赋税?某便是把冀州百姓扒皮拆骨,论斤两卖,也难填陛下的欲壑。” “太守此言对陛下不敬。” “如此横征暴敛,要冀州百姓如何敬他?”崔屹喟叹,“徐舍人,某素闻你善以口舌蛊惑人,某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做个聋子哑巴,你不必白费心机了。”他道一声“来人”,侍卫自堂外涌入,徐采不能抵抗,被当囚犯般锁起。 原来崔屹自听闻江南因苛政而引来倾覆之祸,震动之余,打定了主意要投温泌,只是苦无寸功在手,怕反而要受他冷遇,如今得了徐采,仿佛捡来的便宜,亲自押送至晋阳,温泌正与杨寂等人商议朔方军情,听到这个消息,温泌弹了一指舆图,垂眸微笑道:“我本放你一马,你偏要来自寻死路,怪得了谁呢?” 杨寂对温泌笑道:“这个徐履光,一而再,再而三自你手上逃脱,古有诸葛七擒孟获,你也不遑多让了。” “七次?”温泌扬眉,“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将他押上来吗?” 温泌却道:“先关着吧。”他伸一个懒腰,来到宫中,见吉贞正在窗下写字,瓶中一枝虬枝纠结的红梅,案上墨香纸润。皇帝扯着她的绫裙在榻上打滚,见拽她不动,怒从中来,夺过她手下的纸笺撕个粉碎,桃符告罪不迭,把紫毫从身下拾起来,苦笑道:“我的好陛下,这么不爱读书,以后怎么办得好?” 吉贞近日竭力教导皇帝无果,气极不顺,冷笑道:“读书明理有什么用?有的人目不识丁,一味逞勇斗狠,横行无忌,人们照样趋之若鹜,可见这世上大多数只看其表不看其里的瞎子了。” 桃符掩嘴笑道:“殿下说得是那些急巴巴把好女儿送去郡王府做妾的人吧?” “是谁目不识丁?”温泌走进来道。 桃符把头一低,便退下了。温泌接过皇帝,审视着他的小脸,笑道:“陛下天资聪颖,不必读书,便能明理,你们又何必庸人自扰?” 吉贞提起笔道:“郡王来有何贵干?” 温泌随意往榻边一坐,说道:“萧侗横征暴敛,引得江南民乱,我要反其道而行之,免河北三年赋税,崔屹愿献州兵五千,戎卫边塞。我来同陛下讨一道旨意。” 崔屹献兵?吉贞笔略微一顿,微笑道:“我不知道自崔娘子之后,崔家竟还有别的女儿入了郡王法眼。” 温泌将吉贞手里的笔按住,道:“难道我只能靠联姻笼络人心?” “这是尊驾常用的伎俩,难道还怕人说吗?” “你随便说。”温泌道,“只别怕他人以为你在泛酸。”见吉贞冷了眉目,爱答不理,他低头看向皇帝,逗他道:“陛下觉得臣说的对不对?” 皇帝嘴里呜呜哇哇,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温泌一笑,将吉贞的笔拿来,放进皇帝的手里,然后拉着他的小手,在纸上慢慢书写。一行写完,他放下笔,吹干墨迹,笑道:“谁说陛下目不识丁?” 吉贞不经意一掠,见雪白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金钩银划,铮铮铁骨中又有潇洒自如的风神。却写道:卿所言甚是。 吉贞面无表情,将眸光转到梅枝上。 温泌放下皇帝,待要走时,又道:“大贺巴雅从八部众中选了一位王夫,欲请封漠北都督,明日要来面圣——进了郡王府,不见得就落进了火坑,人们趋之若鹜,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又何必替人家抱不平?” 吉贞顿了一下,笑道:“那我祝愿你早日选得一位诚心诚意的郡王妃了。” 温泌看着她,摇了摇头。 第63章 沃野弥望(十六) 大贺巴雅择定的王夫, 是迭剌部一名姓耶律的年轻人,生得魁梧健壮。因先前契丹作乱, 他的到来令满朝文武都颇为戒备, 耶律也不甚在意别人的眼光,对温泌拜了拜, 便要主动请战,“铁勒部在回鹘作乱,我要率八部的精兵为陛下讨伐铁勒。若能得胜, 再来向陛下请封漠北都督,请陛下恩准。” “陛下准了,但愿你旗开得胜。”温泌温和道,审视着耶律那张粗豪面孔上爽朗的笑容。 耶律大喜,伏地叩首, “谢陛下, 谢郡王。”亲手将一柄缀了各色宝石的弯刀呈给温泌, “这是八部众献给郡王本人的。” 温泌接了刀,命左右请耶律去驿馆歇息。 耶律离开后,温泌丢开刀鞘, 用指腹试了试锋利的刀刃,宝石的光泽倒映在他深黑的眸中。 “这个人长袖善舞, 很会投其所好。”杨寂仍在盯着耶律去的方向琢磨, “他这趟来晋阳,送了不少重礼出去,连我都收到了一车好皮子和药材。” “是个有野心的人。” “选他做漠北都督, 是不是养虎为患?”杨寂道。 “巴雅太懦弱,她做这个夷离堇,总会有引人觊觎,不是耶律也有别人。”最好的法子是他一直做漠北都督,可温泌近来心思都在晋阳,对漠北这一摊事有些避犹不及。收起刀,他抬眸看见杨寂那副瞻前顾后的神情,笑道:“你不是鳏夫吗?不如你去做这个漠北都督?” 杨寂吓得忙摇手,“我是汉人,那些契丹人不会服我的。” “有大巫在,耶律占不了巴雅太多便宜。”温泌原本对大巫是有些崇敬的,现在一提起他,脸色便发沉,“祸害遗千年……我看他快成精了,还有许多年好活呢。” 翌日,温泌在外朝开席,宴请耶律。席上,耶律与群臣觥筹交错,十分融洽,他汉话说得又好,若不是那副髡发虬髯的打扮着实惊悚,简直要成了宴席上最受欢迎的人。温泌以皇帝名义,当场赐他旗鼓,这是许他契丹首领的含义,耶律惊喜交加,坚持要去皇帝面前下跪谢恩。 温泌遂吩咐左右,“去请陛下来。” 内侍来请时,皇帝正在酣睡,被吵醒后,泪水涟涟,对姑母格外依恋,揽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吉贞不得已,亲自抱了皇帝来席上。耶律乍见这不到两岁的小皇帝,登时满脸憧憬地迎上来,要去亲吻他的小脚。 吉贞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眉头微皱。 耶律煞有介事,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脸上还挂着泪珠,把脑袋又往吉贞怀里埋了埋。 温泌一看到姑侄二人,脸上涌起不加掩饰的笑容,将皇帝从吉贞手中接过来,他将殿上舞步雄健的武士指给皇帝看,皇帝被融钟羯鼓发出的雄壮曲音吸引,揉着眼睛在温泌膝头坐起身来。 杨寂低头盯着酒杯,一脸难以名状的纠结。 自迁都晋阳后,宫内外关于武威郡王和清原公主便流言四起,这两个人当众一起出现,不知要引来多少暧昧的目光,温泌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该说他是坦荡呢,还是放肆? 杨寂使个眼色,旁边的乳母将皇帝接了过去。吉贞待要起身离席,温泌在桌下将她的袖子轻轻一扯,笑道:“别急。”转而对杨寂道:“既然是宴客,耶律已经在了,怎么不请另外一位贵客来?” 杨寂和温泌眼神一对,瞬间醒悟过来,对内侍道:“请徐舍人来。” 吉贞听到这句,脸上如桃花瓣的淡淡色泽消逝,雪白透明的面孔看向温泌,温泌神色如常,手在桌下按着吉贞的衣袖不放,随着鼓乐暂停,两人沉默中,徐采被内侍请到了殿上。 他在牢中只呆了一夜,袍服尚算洁净,神态亦很镇定,反倒是座上不少自京畿北上的降臣,见着沦为阶下囚的徐采,有些不大自在。酒停了,喧闹声也歇了,徐采没有抬眼,不紧不慢地对温泌的方向施礼,“郡王有何贵干?” 温泌含笑看着他,“在座一些同僚们刚才听着融钟羯鼓,似乎颇有些不屑,大概是听惯了京都雅乐。我素问徐舍人精通箜篌,不知道能否演奏一曲,以慰藉在座诸位的思乡之情啊?” 在座众人悚然一惊,纷纷放下酒盏,称道:晋阳极好,不思念京都。 七嘴八舌的逢迎声中,徐采几番想张口,都被阻了回去。他这几日心灰意冷,时常心中恹恹,暗道:又何必为了面子逞强?遂点头,这一抬眸,视线正和温泌身侧的吉贞撞个正着,徐采一怔,半晌才想起应承,“遵照郡王钧旨。” 再无言语,徐采走到殿侧。乐伎已经将箜篌移来,他掀袍,席地而坐,盯着自己的双手,心思无定地飘摇了片刻,才对温泌道:“天气严寒,在下手有些冻僵了,郡王稍等。” 温泌眼角一瞟内侍,“筛一大盏酒给徐舍人。” “多谢。”徐采自内侍手中接过酒盏。酒是温过的,金盏亦有些发烫,他僵硬的十指顿时感到一阵暖意,四肢略觉舒展。他伸出手,顿了顿,“郡王曾在京都为陛下和太后做过破阵舞,在下就弹破阵乐吧。郡王若还有兴致,可下场一舞。” “不必了。”温泌并没有被他激怒,微笑道:“我粗手粗脚,跳得不好,还是在这里欣赏你的技艺吧。” 箜篌的乐音如淙淙流水,本不适合做此威武豪状的曲调,徐采亦只善吟诗作对、舞文弄墨。琴弦骤然震动,众人不觉微惊,铮鸣高亢,仿佛长鸣的号角中有万马奔腾而来,又渐至嘈杂,似乎兵戈与铠甲相撞,弦音越来越急切,揪得人心越来越紧,激越昂扬到极致,众人不禁屏息,欲拒还应,待到最凌厉尖锐的那一声,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好”,徐采垂手之时,弦音的余韵仍旧震得杯中酒液微微颤动。 席上众人唏嘘,有的念及国破家亡,面含悲戚,有的深恐温泌怪罪,惶惶不安。温泌垂眸沉思了片刻,忽而对下首的中书侍郎贺朝章道:“贺侍郎,徐舍人的破阵乐好不好?” 贺朝章冷不丁被点名,忐忑地答道:“徐舍人的技艺,自然是好的……” “既然觉得好,还不将徐舍人迎到你家,今晚便招赘他为婿?” “什么?”贺朝章错愕,酒盏都打翻了。 徐采猛然起身,脸色变得难看极了,“郡王请勿开在下的玩笑了。” 温泌没有理会徐采,只质问贺朝章,“刚才箜篌弹完,贺侍郎叫好的声音最大。难道你其实心中看不起徐舍人?” 贺朝章冷汗涔涔,“在下并没有看不起徐舍人,但儿女婚事怎可如此草率仓促,便是徐舍人的父母,也不一定……” “徐舍人的父母远在岭南,天各一方,不必顾忌了。”温泌不容置疑道,“好事不宜拖,有红烛美酒,今夜就是吉时。” 徐采冷道:“郡王还是将在下押回牢里吧。” “天寒地冻,牢里哪及贺侍郎府上来得安逸?”温泌笑道,唤左右侍卫上前,“送徐舍人去贺府。”他迎上徐采愤怒的眼神,微笑地靠在椅背上,那是一副胜券在握的,高高在上的姿势。 徐采没有再看温泌——温泌身侧就是吉贞,他的目光总避免不了要看见吉贞,寒意侵体,四肢再度僵硬了,他目光落在地面青砖上一动不动。待到徐采被押下去,温泌不满地瞥了一眼旁边不知所措的贺朝章,“贺侍郎,你不回去筹备婚事,还愣着干什么?” 宴席上突生波澜,贺朝章走后,温泌一声令下,命众人都去贺府吃喜酒,所有人作鸟兽散,空荡荡的殿上,只余温泌和吉贞两个,吉贞的袖子还在温泌手下。他慢慢将冷了的酒喝尽,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来殿上清理的宫婢内侍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把烛台架了起来。 吉贞把袖子从温泌手下扯出来,温泌没有阻拦,只把酒盅力沉千钧般往案上一按,“你也要去贺府喝喜酒吗?” “你自己去吧。”吉贞冷道。坐得太久,双脚发麻,一起身,免不了要往地上栽,温泌刚要伸手来扶,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见温泌浓眉下一双眼睛恶狠狠的,她憋了满肚子的火,突然发作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对温泌连踢带打,仪态忘了,尊贵也忘了,她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泼妇,面对一个恨之入骨的人,很快她知道自己的拳脚对他而言完全不值一提,她抓他的头发,挠他的脸,温泌只躲不还手,简直狼狈万分,他抓着她的双手骂道:“你还得寸进尺?” 吉贞被他制住双手挣扎不开,一脚还要往他下面踹,温泌怒极,两腿将她一夹,喝道:“停手!” “你这个混蛋!”吉贞尖叫声刚一出口,眼眶发热,一口咬在温泌的手腕上。她这一口咬得狠,温泌吃痛,仍不撒手,忽觉虎口一凉,似是泪水,他要去抚她的脸,吉贞脸一别,趁机起身就走。 混蛋!十恶不赦!她飞快地走着,哆哆嗦嗦地对自己骂。温泌追来,吉贞被他双臂困住,又想起在殿上的情形,立即挣扎,温泌心一横,将她拦腰一抱便往寝殿内走,宫婢们见状纷纷退避,吉贞被放在床上,感觉到他的灼热气息逼近,她浑身一颤,揪住他的衣襟便把他往外搡,连声叫道:“我不要。” “你不要我要。”温泌拇指揩了一下吉贞因为愤怒而泛起胭脂色的脸颊,他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刚才咬我,我也要咬你。”他嘟囔着,随手一挥,锦帐重重垂落。 冬日的锦帐厚重,一旦垂落,帐内陷入昏暗,吉贞被他按住双手双腿,动弹不得,气得瑟瑟发抖,温泌俯身时,她在他肩头又咬了一口,温泌“嘶”一声,笑道:“你今晚也变狗了?咬个没完?”压制住吉贞的奋力抵抗,他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将她的衣带解开,他含住她的唇瓣,轻笑道:“你再咬啊,你越咬,我越激动,你可别喊疼。” 吉贞昏头昏脑,一巴掌盖在他脸上,他脸一沉,抓着双手将她翻了过去。 厚厚的锦帐,遮蔽了外面的烛光和声响,温泌这一折腾,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他懒怠动,从后面抱着吉贞,手爬上她脸颊,摸索了一下,似有湿痕,他一怔,将锦帐挂起,掰过肩膀要看,吉贞不肯转身,他在她肩头轻轻吻着,最后落在她脸上,温热的双唇在她眼角停落,感觉到她的睫毛微微一颤,他强迫她转身,灯下见吉贞一张脸上全是晶莹水光。 “混蛋,”她一开口,眼泪汹涌而至,“我这辈子,还不够难吗?你一定要让我无地自容,无路可走……” 温泌抚过她脸上的泪痕,“我在,你有什么难的?” “你滚开!”吉贞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埋了进去。 温泌心满意足,心情甚好。拂了拂她露在外面乌黑的发丝,他笑道:“口是心非。我知道你心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那两年你不在,我有时候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知道一定是你在想我了,你一想我,就搅得我什么都做不成……现在你、我和普贤奴都在一起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不是也爱我,一直在想我吗?” “呸,臭狗屎!”吉贞忍不了,扭过头来啐他,“我爱你干什么?” “我是臭狗屎?”温泌一番推心置腹,反倒被她嫌弃,他声气也不好了,“徐采是好的?他弹那个破箜篌挑拨离间,你没看见?” “不是你先侮辱的他,让他去奏乐助兴?” “阶下囚,我侮辱他怎么了?”温泌冷笑,“我还把贺家那个女人嫁给了他,他又能怎么样?你舍不得?跟我去喝杯喜酒,以后就不要再想了!“ “要去你自己去!”吉贞一张口又要哽咽,她紧紧闭上嘴。 “我也不去。我们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温泌摇头,揽住吉贞,他的胸膛是滚烫的,没一会吉贞身上就浮起一层细密的汗,她反过手来推他,“你好热,你走开。” 温泌一笑,走下床,见红烛快要燃尽,蜡泪滴满烛台,他灯吹熄,开了窗,回到床上,将吉贞抱了起来,叫她看外面的夜景。这个冬夜没有风雪,月明如水,人烟散尽后,寒梅的清气在空气中氤氲,若有若无地飘入室内。 温泌道:“你有我,普贤奴,怎么会难?我生来比你不幸,我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我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落马摔断了腿,射箭磨烂了手,打仗时几天喝不上一口水,我都从来没有觉得难过。我觉得上天对我太仁慈了,有了你,还把普贤奴赐给了我。你为什么还要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跟我生气?我们浪费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吉贞默然看着皎洁的月色,许久,才将脸颊贴在他沁凉的手臂上,她轻声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明天一不高兴,又要去娶别人了?” “再也不了。”温泌满腹柔情,他亲吻着她,“我脾气太急了,下次再犯浑,你就使劲打我,就像今天这样,我一定不还手。” 吉贞道:“我打你也不痛不痒,有什么用?” “那你就咬我。”温泌拉她的手到自己身上,“这里,这里,随便咬。”他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往下,“你咬这里,我最高兴。” 吉贞啐他一口,拼命甩开手。 温泌借着月色打量她,“你现在爱我了吧?“ 吉贞扑哧一笑,“臭狗屎,谁爱你?“ 温泌见她终于破涕而笑,也不由一笑,不去计较那些细枝末节了。 第64章 沃野弥望(十七) 徐采游说崔屹不成, 反被温泌所俘,萧侗得知后, 深为震怒, 将始作俑者姚嵩骂得狗血淋头,姚嵩心里不忿, 嘴上告罪不迭。萧侗发过一顿脾气后,召来戴申、姜绍等人商议,连太后也闻讯赶来, 说道:“这几年徐舍人为了陛下殚精竭虑,他一个文人,身陷敌营,陛下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回来啊。” 皇帝发狠:“朕不只要救他回来,还要克服京都以及河东河北, 将崔屹之流碎尸万段。” 皇帝白日做梦, 姚嵩悻悻地想。他是满心不想徐采回来的, 不经意看一眼戴申,戴申倒是心平气和,随口道:“臣但凭陛下差遣。” 皇帝见他恭顺, 很是高兴,端坐在御案后, 畅想道:“先救徐采, 再夺回京畿,待朕与太后迁回京都,最后克复河东河北。” 姜绍道:“陛下说的是。温泌气量狭小, 又曾与徐舍人有隙,要救还须从速,否则徐舍人性命难保。不得已只有献城换人了。” 要以哪座城去换人,又是一个头疼的问题,皇帝左思右想,说道:“江浙的州县,已经纳完赋,有些小县也已经十室九空,选两个不甚重要的小城给温泌,也算给他极大的面子了。”江浙目前仍是神策军在镇守,皇帝还是要征询一下戴申的意思,“大将军意下如何?” “陛下英明。”戴申道。 “那就这样办。”皇帝拍案决定。 姚嵩在宫门口等待片刻,见戴申施施然走来。春寒时候,岭南多雾,山间总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烟气。戴申上马望了望天,双眸被岚气浸润,增添了几分清澄。 姚嵩和戴申并肩而行,嘴里还在嘀咕,“徐采若是气节犹存,怎么还没死,要苟活在敌营?还要拿大将军辛苦打下的城池去换他?陛下也是昏庸。” 戴申道:“徐采辅佐陛下多年,亦师亦兄,陛下自然要救他。” “大将军倒看得开。”姚嵩笑道,“当年陛下和清原公主逼迫大将军赐死滕王,焉知不是徐采从中谋划的呢?” 戴申面庞顿时变得冷硬,他垂眸扯起马缰,一边催促疾行,冷声道:“死者已矣,不要再提了。” 姚嵩虽然得戴申重用,奈何戴申性情抑郁,如同一只撬不开嘴的蚌,姚嵩也拿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一时无计可施。待过旬日,皇帝不耐岭南僻远,再召戴申,重提要迁回京畿一事,强令戴申与曹荇一战,戴申不从,君臣二人闹得不欢而散。 姚嵩伺机来到戴邸,求见萧氏茂英,他又不直说,只拐弯抹角道:“陛下近来脾气越来越大了,今日在殿上竟对大将军大呼小叫。” 萧茂英听到戴申被呵斥,反应甚是冷淡,只嘲讽道:“你们大将军甘愿俯首称臣,做臣子的挨顿骂,又有什么要紧的?” 此言正中姚嵩下怀,他微微一笑,说道:“夫人,如今江浙诸州以大将军为尊,西北戴氏又是将军同胞手足,如此情势,要改天换日,也只差大将军一句话而已,只是将军高风亮节,不肯取而代之。夫人本就姓萧,又是滕王唯一的血脉,难道你眼睁睁看着无道昏君败坏祖宗基业?” 茂英饱满的红唇微启,姚嵩以为她有话要说,谁知她只是发出一声似有还无的冷笑。含了口清茶,她感受着唇齿间那阵苦涩清冽,最后缓缓点头,“你说的是。” 周里敦自告奋勇,充当使臣前往晋阳,以江浙两城换徐采回岭南,温泌自从将徐采强按头娶了贺氏,去了一桩心腹大患,也懒得再去搭理他,周里敦一提,他欣然同意,当即命人往贺府去提徐采。 徐采从牢狱到贺府,不过是换个地方被囚禁。所谓的新婚夜,不过和贺氏相对枯坐了一夜,之后的月余,彼此依旧形同陌路。闻知周里敦来了晋阳,他愣了半晌,问贺朝章:“陛下以江浙两城来赎我?” 贺朝章这会也顾不得自己女儿的一番痴心了,只求尽快将这个烫手山芋送走,连声道:“正是正是,徐舍人快去郡王处谢恩吧。” 徐采一时也有些激动,起身就要走,贺氏在门口将他拦住,也是一脸欢欣,“郡王已经应允,舍人便不是他的囚犯,而是岭南来的使臣了,还是换上官袍去吧。”捧着袍服和银鱼袋来到徐采房内,那绯色的官服才浆洗过,十分洁净,一丝褶皱也不见。 徐采明知此趟回了岭南,再也不会和贺氏重逢,对她颇有些愧疚,拱手致谢道:“多谢。” 贺氏见他动作疏离客气,一时心酸,忍不住上前道:“我来服侍郎君换衣吧。” 徐采退了一步,垂眸拱手,“不敢劳烦娘子。”等了片刻,听见贺氏裙裾婆娑之声到了门外,他静一静心,上前关门,换过袍服后,才跟随贺朝章往宫中去。 周里敦本以为徐采在晋阳是如何潦倒艰辛,谁知他衣饰整洁,面色淡然,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感慨万千,揩着眼角泪花叹道:“十多年前雁塔题名,你我何等的踌躇满志,如今都还能侥幸苟活,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履光兄,当年我对你颇有冒犯,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徐采道:“周兄,锦上添花常见,雪中送炭不常见,我素来钦佩你,如今更要感激你了。” 两人都到了而立之年,前嫌尽释,互相引为知己,一番陈情。内侍来传,称道武威郡王赐宴,要为二位贵客送行,徐采与周里敦相携入席,温泌已经在上首落座,打量一下徐采,微笑道:“看徐舍人的样子,这些日子在贺府过的还不坏。” 徐采道:“在下若是死了,恐怕郡王要迁怒贺侍郎。我为郡王所囚,不敢死,只敢苟活,郡王还满意吗?” 温泌把玩着酒盏笑道:“你的唇舌再锋利一些,我就更满意了。” 徐采识时务地闭上嘴。他归心似箭,这一顿宴席吃得味同嚼蜡,熬到众人停筷,立即向温泌辞行。温泌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了,顺水推舟道:“慢走,不送。” 徐采略一踌躇,当众问道:“在下能否见一见清原公主?” 温泌懒洋洋的眸光顿时一利,他冷冷道:“公主在后宫,不便谒见,免了。” 周里敦插话道:“在下也尚未谒见公主,还请郡王行个方便。” “吃你的饭!”温泌毫不客气,直斥周里敦,“凑什么热闹?” 这一句很不给面子,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温泌拂袖而去,徐采沉默地饮了几杯酒,待要起座离席,忽见一名宫婢在殿外对自己招手,正是桃符。 “徐舍人。”桃符对走来的徐采施礼。被他朗如清风的目光看着,她心头莫名酸涩,也不看他,只低声道:“殿下请徐舍人去。郡王不在,舍人快跟奴来吧。” 徐采跟随桃符来到御苑。此处不在后宫,青天白日之下,不时有内侍宫婢经过,吉贞坐在铺了锦褥的石凳上,早春的风吹得枝头寒梅微微颤动,她望着池中的枯枝残叶出神。萧瑟的冬日景象,格外衬出她肌肤中隐隐如明珠的光辉。 徐采站在月洞门边看了一会,慢慢走来。还没想好要叫殿下还是直呼其名,他对吉贞微微一笑。在岭南时,他常牵肠挂肚,总觉得有朝一日若能见面,不知心里要如何惊涛骇浪,此刻默然相对,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你比在京都时气色好了。”徐采端详她片刻,说道。 吉贞笑一笑,请他坐,“外头人多眼杂,只好在这里替你践行。” 徐采道谢,并没有落座,“我走之前,一定要来见你一面,是要同你说,如今时过境迁,身不由己,在京都和河东说的那些话……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吉贞沉默着点了点头,说道:“萧侗那样的品性,要你辅佐他,的确也是强人所难,万事还是以自己为重吧。” 徐采莞尔,“陛下确非不世出的明君,我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匡扶天下的奇才。这趟来河北,我是打了退堂鼓,不愿再在岭南那个泥塘里打滚,可陛下愿以两城来换我,算得上真情厚意了,我又如何能不知恩图报?不得已,只好再回去继续和那些人周旋了。” 吉贞也没什么立场劝他,只能点头,“贺娘子不同你一起走吗?” “我和她原本也没什么干系,她家人皆在晋阳,怎么能背井离乡,随我去岭南?” 吉贞忍不住道:“她这辈子,也是被你耽误了。” 徐采道:“命是自己的,耽误也只是自己耽误自己。天下可怜的人何其多,我哪管得过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便是了,旁人的事,不操那个心了。” 吉贞微笑,“你是年纪越长,心越硬了。” “年纪越长,越知道自己力不能及,心里不能再盛那么多人了。” “是这个道理。”吉贞道,“此去保重。” 徐采和她对视片刻,忽觉颈间一凉,以为是飘雪,原来是被风吹落的梅花瓣,他掸了掸衣领,欲伸手,不应该,欲开口,又无言,一双依旧温和明亮的眼睛,只能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保重。” 吉贞起身目送他走,突然想起一事来,笑道:“你的破阵乐,才奏了一半。” “特地留了一半。”徐采道,“若有缘还能再见,奏另外一半给你听。” 周里敦此行自有侍卫护送,徐采二人离宫之后,被侍卫簇拥上马,待要离去,见一名梳着妇人发髻捧着包袱,拎着裙角奔来。徐采认出是贺氏,将缰绳交给侍卫,下马对贺氏拱了拱手,诚挚地道谢:“这些日子多谢娘子照拂,娘子保重。” 贺氏固执地摇头道:“郎君,我已经嫁给了你,自然要跟你去岭南。我家里还有兄弟,爷娘衣食无忧,也愿意放我跟你去的。” 徐采道:“我在贺府,不过是换个地方做囚犯而已。夫妻一说,都是权宜之计,娘子请自行嫁娶,切勿以我为念。“见贺氏脸色微变,眼看泪水就要下来,他索性道:“我在岭南已经娶妻成家了,此事强求不得,娘子快回去吧。”连贺氏递来自己亲手裁的鞋袜衣裳都不肯接,上马扬鞭而去。 回到岭南,已经是和煦的春日。萧侗这些日子如坐针毡,得闻徐采回来,如遇救星,不等徐采缓过气来,便传召他密会。徐采进宫,皇帝却不在政事堂,固崇令他禁声,将他自角门引入皇帝寝宫。“外面有许多侍卫。”固崇轻声道,”舍人和陛下说话时,可要当心。” “陛下。”徐采满腹疑窦地审视着皇帝苍白惊慌的面容。 “徐舍人。”皇帝冰凉的手抓住徐采,“近来戴申派了许多人守在宫中,轻易不许我出殿,也不许姜绍等人来见我,这可怎么是好?” 徐采心里一沉,“戴申说什么了吗?” 皇帝看见徐采那副凝重的神色,不禁一个战栗,“他什么也没说……是寿光去了太后那里,逼迫太后来劝朕禅位给戴申。” 恐怕不只是禅位。以寿光的性情,皇帝若是不从,她下毒手刺杀亦有可能。 徐采望着窗格透进来的微光,陷入了沉思。皇帝冰冷的手上湿汗淋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徐采攒眉看了皇帝一眼。 “朕还有姜绍,”皇帝六神无主,见徐采不语,他自言自语,“固阿翁在神策军中也颇有几名亲信,朕可以先下手为强,捉拿戴申……” “拿不住戴申,反惹来杀身之祸怎么办?”徐采道,“一旦戴申公然叛乱,温泌的大军立即会挥师南下,到时候强敌压境,又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皇帝眼圈通红,“他不想搬回京畿,不搬就好了,为什么要软禁我?” 徐采看着不到双十年纪的皇帝,“陛下,”他叹道:“陛下无后,这个皇位注定要给别人的。” 皇帝压低声音,激动道:“像普贤奴那样,再去宫外抱个皇子就好了……” “陛下还想做这个皇帝吗?”徐采打断他。 皇帝道:“可朕生来就是皇帝啊!” “陛下是想活还是想死?” “当然想活。” “若是想活,就禅位给戴申吧。”察觉到皇帝脸色都灰了,徐采没有安慰他,冷淡地说道:“陛下的病情,可以告知戴申,他知道陛下没了威胁,应该不会再下杀手。晋王身世大白于世,温泌如何假萧氏正统之名招徕四方之士?待到反贼除尽,陛下兴许还有回到京畿,做个闲散藩王的机会。陛下愿意吗?” 萧侗错愕,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第65章 沃野弥望(十八) 包忽里被从赌坊放出来时, 一眼看见娄焕之站在僻静的小巷里,别别扭扭地背对行人, 仿佛赌输了后不服, 一脚踩死人家蛐蛐的是他自己。包忽里笑嘻嘻揽住他的肩膀,道谢, “赔了几贯钱?我还你。” 娄焕之甩开他的肩膀,闷头往前走,“五十两。” “五十两白银?抢钱吗?”包忽里气急败坏, 转身就要回去寻赌坊的麻烦,被娄焕之硬生生扯着他的袖子拽走了。包忽里嘴里犹在念叨,抱怨赌坊太黑,娄焕之太傻,娄焕之心不在焉, 默然走到衙署外, 才推他一把, 道:“戴申废帝自立,朝廷大概又要对岭南用兵了,你快去打听打听。” 仲春时候, 萧侗昭告天下,以其身有残疾, 不能传嗣的缘故, 主动退位,神策军及岭南、江浙诸州拥立戴申为帝,改元德庆, 封萧侗为豫章王,移居宫外。此事一出,四海震动,包忽里整日流连于赌坊妓馆,全然没将晋阳之外的纷争放在心上,他“哦”一声,“用不用兵的,跟你我有什么干系?” 他此刻嬉皮笑脸,浑身酒气,在娄焕之眼里,真是跟烂泥没甚差别,娄焕之忍气道:“想想我们当初和庭望一起长大,他徒手俘虏韩将军,现在又在朔方领兵打仗,你整日吊儿郎当,不嫌脸红吗?” 包忽里浑不在意,“他阿耶就是朔方节度使,我们怎么好跟人家比?” “我父亲还是丹州刺史呢。”娄焕之说完,又补上一句,“屈列还是我杀的呢。” 包忽里瞅着他,回过味来,“你也想领兵打仗?不读书了?” 包忽里没有像往常那样嘲笑他身娇体弱,娄焕之心生感激,不由语气也软了,“你去跟郡王说,他肯定答应……到时候你带上我。” 包忽里被他怂恿,也心动了,嘴上还要刻薄娄焕之,“带你干什么?你是会给我洗脚啊还是会煮茶?”一面忙不迭往衙署里奔去。 温泌正在堂上和众人说话,包忽里探头瞧了几眼,顺着墙角摸了进去,屏息倾听。 众人正为是否出兵岭南讨伐戴申而争执不下,温泌攒眉听了一会,说道:“戴申屯兵数万在岭南,那个地方瘴气重,离得远,孤军深入给养不足,一不小心要折戟沉沙,曹荇在岭南已经吃过一次败仗了。先不要管,让他当几天皇帝过过瘾吧。” “正是。”杨寂附和道,“现在不比前几年,飞钱禁了,屯田也改了郡县,这么多人马寅吃卯粮,动辄粮草吃紧。现在离夏收还有几个月,打就要速战速决,拖不起的。” “是谁去各州县催粮征兵?” “监军院的郑元义去了。”韩约知道温泌和郑元义的过节,答话时特别留意了一下温泌,见他并无异色,接着说道:“大概是清原公主发的话。” “他去兴许更立竿见影,朝中仍有不少人将大长公主的话奉为圭皋,”杨寂慢吞吞道,“不独这些内侍宦官,连崔屹之流也是……” 温泌没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提起笔凝思了片刻,忽而扭头对韩约道:“你缓过来了?我要你率兵再攻一次朔方。” 韩约上一仗打得甚是艰难,闻言有些拿不准,“这……” 温泌奋笔疾书,草草挥就一封书信递给包忽里,“送去凉州。” “凉州?”杨寂等人不解。 “人是越老越惜命,更何况晁延寿此人最擅阳奉阴违,见异思迁。晁延寿背叛戴申在先,如今萧侗又被逼退位,戴申若是用兵,恐怕第一个就是凉州,换成你是晁延寿,还会老老实实帮着戴度守朔方?”温泌洗去指尖墨汁,揩着手道,“我要与晁延寿约定,他退兵回陇右,我攻破朔方后,助他抵御戴申。” 韩约大为振奋,“若晁延寿答应退兵,进击朔方就更有把握了。” “天泉,你又去哪?”杨寂见温泌起身要走,忙追问一句。 温泌道:“进宫。” 杨寂眉头一纵,心中连道荒唐,怕堂上人多口杂,追着温泌出了衙署,才跌足道:“哎呀,现在满天下人都在说闲话,你就不能避避嫌吗?” 温泌反问:“什么闲话?” 杨寂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气得直瞪眼。包忽里也跟了出来,他整日混迹于赌坊妓馆,各种浑话听得耳朵生茧,见杨寂哑口无言,包忽里扑哧一笑,说:“阿郎,萧侗自己都承认自己是天阉了,别人都说……你和晁贵妃暗度陈仓,生的陛下!” “放屁!”温泌骂了一句,抬脚往宫里去了。 在宫门口,他见到了武宁公主的马车。 母子有数月不曾谋面了,武宁从范阳来,温泌却不全不知情,只见武宁神色寂寥地坐在马车上深思,遇到温泌,武宁眸中闪过一丝恼怒,冷笑道:“大长公主果然权势赫赫,别人都说你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我看你是替她枉担了这个恶名。” 温泌一听她说这话就不耐烦:“你进宫干什么?” “我想进宫看看陛下。”武宁欲言又止,不好说别的,只能埋怨吉贞,“我在这里等了半晌,也不肯传我去觐见,我是去看陛下,又不是去看她!” 武宁也是听信了那些传言,认定皇帝是温氏的血脉,谁知自己从范阳远道而来,却连看也不能看一眼,委屈得眼里泪光闪动。温泌视若不见,平心静气道:“你来看陛下干什么?那种谣言你也信?” 武宁不信:“真是谣言吗?” 温泌认真看她一眼——他知道以武宁的性子,真有得意的事,瞬间能传得天下皆知。他坚决道:“是谣言。” 武宁没再逼问他,用绫帕擦拭着眼角,她叹气道:“你二十七八的人了,到现在没有一子半女,也不怕别人说闲话吗?好好一个人,婚事怎么这么难?有那么多人家来提亲,哪一个不是名门闺秀,万里挑一的品性,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温泌懒懒道:“没有,怎么?” 武宁狠狠剜他一眼,见温泌要走,忙叫住他,将一个小包袱塞到他手里,“有我亲手绣的,小鞋,小袜……”她细细叮嘱温泌,“悄悄给乳母,别让她知道。” 温泌捏了捏那柔软的衣物,微微一笑,百感交集。他幼时不曾有过的待遇,现在普贤奴倒是应有尽有了。 进了宫,见皇帝骑着竹马在御苑里大呼小叫,途经的宫人不时停下来,笑着拜迎。温泌近日事务繁忙,甚少进宫,陪着皇帝玩了半晌,才想起怀里武宁那一番热切心意。他随手将包袱交给了桃符,问她道:“你们殿下近日还高兴吗?” 桃符低声道:“刚听说岭南戴申废帝那事时,有几天没说话……最近好了。” 温泌走进殿中,见吉贞正埋首在案边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在帘外看了一阵,却见吉贞手里拈着棋子许久没有落下,只是望着棋盘沉思。他放下珠帘,碎玉般的轻鸣中,吉贞回过神来,随手将案上棋子收了起来,温泌笑道:“怎么不下了?” 吉贞道:“怕有的人看见了眼馋,又要找借口一晚上赖在这里了。” “你在说谁?”温泌佯作不知,走来将案底掉落的一枚棋子拾起来放在吉贞掌心,他道:“说起来,我有几年都没碰过这个了,倒有点想念……” “你请自便吧。”他一在榻边落座,吉贞便起身了。 “那就不下了。”温泌也是随意,握着吉贞的手将她拉了回来,见案上还有一杯清茶水气袅袅,他一指将茶盅推开,含笑看着吉贞,“陪我喝两杯酒吧。” 吉贞仍旧请他自便,他却不肯放她走,顷刻间宫婢将酒送了上来。是极香醇的流霞酌,温泌将宫婢内侍都遣散,执壶自斟自酌,吉贞看他喝了许多,若无其事,忍不住也饮了两倍,靠在榻边看珠帘外柳絮飞舞,落英缤纷。 温泌持杯晃了晃里头琥珀色的酒液,笑吟吟道:“对酒看花笑,无钱当剑沽,醉倒在西湖。”话音未落,皇帝丢下竹马跑了进来,抓起温泌放在案边的刀,温泌按住刀柄,笑着摇头:“陛下,这个可不是给你玩的。” 吉贞嘲笑他小气,“无钱当剑沽,酒你吃了,怎么不舍得刀?” 桃符领着乳母来将皇帝抱走,温泌想起来了, “你偷过我的刀,”他笑着看了吉贞一眼,“还想要吗?” 吉贞不屑一顾,“我要它干什么?” “这把刀锋利无比,所向披靡,原来是我父亲的,不能给你。”温泌手指拂过刀身上的错金铭文。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八个字镌刻在雪亮的刀身上。他浓黑的睫毛一扬,眸中含笑,“你喜欢?等我死的时候,就叫人把它送回来给你。兴许你得到宝刀,心里一高兴,也就顾不得为我伤心了。你替我保管,等普贤奴长大,再传给他。” 吉贞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撂在案上,“不爱听别人说死字,你自己怎么整天挂在嘴上?” “刀剑无眼,行军打仗的人,谁能万无一失?没什么可忌讳的。”温泌倒不在意,他是有些酒意了,脑子反应慢些,半晌才察觉到吉贞不高兴,他放声大笑,将刀推开,把吉贞推倒在榻上,手指轻抚她因为酒意而泛起霞光的脸颊,“怎么,你总算有点舍不得了?” 那样香醇的酒气喷在脸上,吉贞越发眩晕,她拂开他的手,扭过脸道:“臭狗屎,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温泌“咦”一声,“嫌我是臭狗屎,抓我这么紧干什么?” 吉贞立即放开他被抓得微皱的衣襟,推他推不动,脸上更添红晕,她哼道:“就知道你要借酒装疯,还不快起来?被别人看见,怕要耽误你的好亲事。” “什么亲事?”温泌长吁短叹,“我到现在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别人都以为我也不行,谁敢把女儿嫁给我?” 吉贞笑道:“你活该呀。” 温泌注视着她波光潋滟的眼眸,酒后心跳更急,在胸腔里震荡,他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还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你想?你想的事情多了,何止这一件?”吉贞嗤笑,“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我的面首,别说什么生儿子女儿的话了,简直像笑话。” 温泌道:“什么面首?” “要不然呢?”吉贞道,“难不成我是你的外室?” 温泌嫌外室两个字难听,“郡王妃不行?配不上你?” “配不上。”吉贞毫不犹豫,“我堂堂的长公主不做,做你的郡王妃?你做梦去吧。” 温泌看她半晌,洒然一笑,顺势放开了她,气息平静了些,他说:“萧侗被逼退位,不是天命,是他性情懦弱无能,怪不得谁,你不必自责了。” 吉贞一怔,良久,才说:“我没有自责。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没有最好。”温泌道,狡黠地一笑,“也不能怪我。我虽然逼你起誓,但逼他和郭氏睡觉的可不是我。” 吉贞一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讨厌,叫他快滚,“赶紧娶个老婆生你的儿子女儿去吧。” 温泌见她不再伤神,放下心来,回衙署去处理公务。数日后,朔方传来消息,果然晁延寿不再听从戴申命令,已经自朔方撤兵回了陇右。恰郑元义督查纳粮征兵一事也颇有成效,温泌大喜,即令韩约秣马厉兵,再攻朔方。 交待了衙署事宜,又来宫里,见皇帝已经留了头发,穿着纱制的衫袴,露出藕节般的手臂,温泌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额头,问乳母道:“我送来那些衣裳鞋袜,陛下怎么不穿?” 乳母不知内情,老老实实道:“殿下说那些衣物料子粗得很,叫人都收走了。” 温泌默然,来到吉贞处,正见郑元义和吉贞说话,那张清秀白净的脸,见着温泌,也淡了不少,垂着眼睛退了下去,温泌冷眼看着他的背影,一把将案边郑元义吃了一半的茶拂到地上,宫婢胆战心惊进来清理碎瓷片,温泌道:“什么时候这后宫快成前朝了?外官内臣随意行走,还有规矩吗?” “规矩?”吉贞诧异,“大概从郡王开始,这后宫就没有规矩了吧。” 温泌稍微让步,“别人都随意,郑元义这个人我很讨厌,我不想看见他。” 吉贞垂首吃茶,“下次知道他在,你不要来就是了。” 温泌利眸瞪着她,两人又吵了几句嘴,包忽里不待通禀,气喘吁吁徐奔了进来,说道:“阿郎,朔方有变!” “说。”温泌道。 吉贞也放下茶盅,看着包忽里。 “戴度练兵时坠马身亡,”包忽里道。温泌才展露笑颜,他喘口气又道:“戴申以戴度殉国为由,立了侄子戴庭望为太子。听说现在岭南朝中为此事闹得很乱,可杨司马他们都说,怕戴申此举是欲图朔方。” 温泌脸色微变,立马起身离去。吉贞拧眉,心里莫名不安。郑元义从侧殿走出来,提醒她道:“殿下,去衙署看看是什么情形吧?” 第66章 沃野弥望(十九) 戴申青春鼎盛, 却选择要立侄子戴庭望为太子,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戴申刚刚即位, 春风得意, 命朝廷广开言事之路,却在东宫一事上十分固执, 不肯纳谏,还是姚嵩替他解了围,“立侄不立子, 虽然不常见,成汉年间亦有旧例,并不算悖理。太守为国捐躯,陛下念及手足之情,君臣之义, 有此一举, 实乃仁君。” 群臣迫不得已, 也只能附和着高呼几声“仁君”,“百姓之福”,此事便成定局, 戴申即命中书省制诰。此时姚嵩已被提拔了门下给事中,主理封驳, 制诰一事下达中书, 却闻知中书舍人徐采近来都是告病在家,姚嵩冷笑不已,又来戴申面前嚼舌, “徐舍人是要誓死追随豫章王了,陛下还留他在政事堂干什么呢?令他去豫章王府做长史好了。” 戴申犹豫不决,姚嵩又道:“侍御史周里敦,才学比徐采还要高出一筹,人品十分端肃持重,臣欲荐他顶替徐舍人,还请陛下决断。” 戴申沉吟片刻,道:“也好,周里敦是个老实人。”于是下诏擢封周里敦为中书舍人,徐采右迁豫章王府长史,又下诏令戴庭望扶棺回广州,并受封太子。 豫章王萧侗自逊位后,生恐戴申要将他赐死,每日在王府中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日隐约地听闻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萧侗大骇,躲在屏风后未敢露面,颤声问左右道:“是陛下要派人来赐毒酒给我了吗?” 左右忙去打听,俄而回来道:“是太子殿下扶棺自朔方来了,陛下亲自出宫相迎。” “太子?”豫章王大惑不解,“普贤奴已经那么大了吗?” 左右忙道:“逆王萧劼已经被平卢军拥护在晋阳称帝了,太子是陛下的侄子,已故的朔方节度使嫡子,戴庭望。” “庭望……”豫章王听到熟悉的名字,方才顿悟,他松口气,被侍者扶着走出屏风,笑着对固崇道:“阿翁,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西川,也是庭望扮成我回京镇压叛军的。那时候的排场,兴许和现在差不多吧?谁能想到庭望真的要做皇帝了呢?”说着自己先流下泪来。 固崇见豫章王年纪尚轻,却分明已经神智错乱,心生恻隐,关上门窗道:“这是册立太子的吉日,大王赶快擦了眼泪,若被有心人看见,传进陛下耳中,恐怕要生事端。” 豫章王慌忙拭泪,道:“阿翁说得对。”因自己不便露面,命人备了份厚礼,待册立太子后,送至东宫,“庭望自幼和我交好,他既然来了,不会坐视陛下杀我。”豫章王自我安慰着。 两人相对无言,一片愁云惨雾,忽闻外面通禀,称皇后驾临,豫章王下意识地又要往屏风后躲,被固崇扯了出来,走至堂外相迎。皇后仍旧是做县主时的胡服打扮,手里拎着马鞭,身姿宛如少女般青春勃发。 豫章王请她上座,道:“茂英阿姐。” 皇后肘弯扶在案上,冷冷地看着他,“谁是你的阿姐?” 豫章王脸色一白,忙请罪道:“是臣口误,殿下恕罪。” 固崇赔笑道:“今日是册太子大典,殿下不在宫里,却来了王府,怕陛下要问,殿下还是速速回宫吧?” 皇后笑道:“我不爱在那,谁又能拿我怎么样?”她面上带笑,眼里却燃烧着怨毒的火。戴申要立侄子为太子,她极力反对未果。这个册立大典,简直是要让全天下的人看她的笑话。那些大臣嘴上不说,心里还不知要怎么揣测——她的怒气无处宣泄,立即想到了萧侗。 她要看着萧侗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狠狠地折辱他,才能稍解她的心头之恨。 “请罪?”寿光冷笑,“你杵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是在跟我请罪吗?” 萧侗讷讷叫声“殿下”,他瘫软的身体慢慢伏下去。 寿光还嫌他动作太慢,似乎不情不愿,她愤而起身,抓起马鞭,固崇变了脸色,冲到萧侗面前,挨了寿光重重一鞭,他花白的发髻都被抽散了,固崇忙不迭叩首:“殿下!请殿下看在和豫章王手足之情的份上!” “手足之情?”寿光惨笑,“冬郎,你赐死我阿耶阿兄,一家老少数百口人的时候,有想过他们是你嫡亲的叔父和兄弟吗?” 萧侗颤声道,“是我阿姐和徐舍人的主意,不是我的。” “软骨头。”寿光鄙夷地骂了一句。自从知道萧侗的病后,她看他更加可恶可鄙,一脚将年迈的固崇踢翻,寿光抓起萧侗的衣襟,像抓起一滩烂泥,她呵斥道:“你连男人都不算,还有什么脸活着?” “殿下!”徐采飞快走入堂内,抓住寿光手腕将她搡开。 他手下没有留情,这一推,寿光站立不住,险些倒跌落座,她气得不轻,“徐采,你敢对我无礼?” “册立太子的日子,殿下不在宫中,却对豫章王肆意打骂,这是什么礼?”徐采冷道,“殿下,你一个无子的皇后,禁不起言官弹劾的,还是适可而止吧。” “好,”寿光紧紧抓住马鞭,对徐采绽放一道冷傲的微笑,“萧侗,你,还有清原,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陛下很快要出征陇右了,等他走了……看你们能躲到几时。” “殿下慢走不送。”徐采躬身拱手,静待寿光离去。 “徐长史,你最近都去哪了?”寿光临去那一句威胁,令萧侗坐立不安,他抓着徐采追问,“你不是说,只要我自己逊位,陛下会留我一命吗?” 以徐采对戴申的了解,他的确不至于要对萧侗赶尽杀绝,可寿光这个女人最会横生枝节。徐采攒眉沉思良久,对固崇道:“中官,请姜将军派几个机敏的侍卫来吧,皇后若有歹意,姜将军不会坐视不管的。” 寿光这一闹,徐采心生警惕,有几日没离王府。这一日听闻皇帝传召,徐采换过官服,进宫觐见,见皇帝在案后凝神观看舆图,太子身着戎装,垂手立在下首。徐采最后一次见太子,还是清原公主身边的一名少年侍卫,短短几年,已经脱胎换骨,单论英武沉稳,比昔日的戴申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采对二人相继见礼。 “徐长史。”虽然姚嵩对徐采孜孜不倦地进行诋毁,皇帝对徐采仍算礼遇,他放下舆图,说道:“晁延寿投靠逆王,助纣为虐,谋害朔方节度使戴度,我要留太子监国,亲征陇右,为兄复仇,为国锄奸。” 徐采听朝中的口风,早知道皇帝有这样的打算,也不惊讶,只道:“陛下此去朔方,要保重龙体。” “你不跟我一起去么?”皇帝大概想起了往事,脸上有一抹微笑,“像前几年在陇右时那样。我现在时常想起来,真有些怀念。” “陛下有姚给事在旁出谋划策,不需要臣了。” “随你吧。”皇帝也不强求,“檄文还是你来写,要骂人,大概谁也比不上你。” “是。”徐采接过笔墨,跪在下首,将雪白的绢帛铺开,一边研墨斟酌,说道:“晁延寿投靠晋王,谋害戴使君,罪大恶极,但陇右百姓无辜,仍以劝降为上策。檄文里还是略过这一节,直指晋王吧?”他侧首看一眼太子,见年轻人清朗的眉目极快地一蹙,又舒展了。提到戴度之死,他还算平静,没有当场大哭,比之豫章王,真是天壤之别。 “什么晋王?”皇帝嗤笑着摇头,“不过是清原和温泌的孽种而已,叫他逆王,已经是抬举了。萧氏的这一桩丑事,合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可直言不讳。此事有晁氏等人为证,确定无疑。” 徐采的笔悬在绢帛之上,停滞良久,皇帝以为他仍在字斟句酌,也不催促,坐回案后静候。此刻殿上除太子外没有旁人,皇帝看着追随自己十年的佐臣,难得地打趣起他来,“听说你近日不在豫章王府,怎么,是在哪个温柔乡里流连?” 徐采一笑,敷衍道:“陛下莫拿臣玩笑。” 皇帝道:“你和姚氏也纠缠不清有些年了,既然彼此有情,我赐她一个出身,你娶她进门罢了。” “陛下要赐她出身,不是赐臣,臣怎么能做别人的主?” “你还撇清。那我就叫皇后召她进宫了。这个女人有侠义之气,虽然为妓者,做个滕妾还是够的。”皇帝笑起来,也许是想到马上要出征陇右,精神十分振奋。 徐采扯了扯嘴角,没有多做辩解。 岭南一纸檄文传遍天下,文词与其说是征讨叛军,不如说是有意揭萧氏的家丑,清原公主和武威郡王的风流韵事,逆王萧劼的神秘身世,瞬间传遍大街小巷,杨寂看完檄文,一张脸火辣辣的,简直是无地自容。他埋头走入政事堂,将檄文撂在温泌面前,气道:“叫你收敛,你不收敛,现在戴申这一纸檄文,简直是坐实了你和清原一对……” 温泌将檄文展开,看了几眼,“一对什么?” 奸夫淫|妇四个字就在齿缝里,杨寂极力忍耐,没有迸出来。长吁短叹坐在下首,他悄悄打量着温泌,见温泌没甚表情,草草看了几眼,将檄文卷起来丢进铜炉,杨寂试探着问:“这上面说的,可是真的?” 温泌白他一眼,不厌其烦地:“假的。” 杨寂嘀咕,“咱们陛下那个小脸啊,我越看越觉得像……” 温泌微微一笑,垂首不语,抄起旁边兵册潦草地勾了几笔,丢回给他,“你闲得慌是不是?去点一点辎重吧。” 杨寂重重叹口气,抓着兵册起身道:“这一篇檄文,简直是子虚乌有,肆意抹黑!戴申结婚也有几年了,怎么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反倒被逼得要立自己侄子?我看他也是个天阉!咱们也得发一通檄文,好好羞辱他一通,出口恶气。” 温泌将刀挂上革带,一面换上戎装。他在那个浮光掠影般的微笑之后,脸色又恢复了冷若冰霜——戴申的这片檄文,是将他触怒到了十分。他淡淡道:“又不是女人,费那么多唾沫星子有什么用?等他沦落到在我刀下求生,这篇檄文只会像个笑话。” “你?”杨寂一颗心急跳,紧张地追出几步,“韩约已经出了雁门关,你不要轻举妄动了!” 若是之前,兴许温泌还不在意,可看到檄文的瞬间,他便心意已决,任杨寂如何劝说也不动摇,“让曹荇守晋阳。戴申他不是要为兄报仇吗?”温泌隔衣按了按腰部的旧伤,眼里闪过一丝冰凌般的冷笑,“我还有仇要找他报呢。” 第67章 沃野弥望(二十) 中书侍郎贺朝章以觐见之名, 正与吉贞商议一事,乃是曹荇攻破京都后, 擅自将宫中缴获的粮草, 杂彩及几十万领甲胄充作平卢军军用,以致宰臣们不满。正说着, 桃符疾步而来,使眼色道:“武威郡王到了。” 贺朝章正唾沫星子横飞,吃自己口水一呛, 咳嗽不止,温泌的脚步声进殿来,经过他的身侧,兀自落座。 贺朝章紧紧闭上了嘴。吉贞视线转到温泌身上,“郡王来有何贵干?” 温泌端起案头的茶盅, 看了看里头碧绿的茶水, 心不在焉道:“没事, 来看看。”他啜了几口茶,悠然自得像回了家,没有马上要走的样子。转眸看眼贺朝章, 他笑吟吟道:“贺侍郎怎么不说话了?你们继续说。” 贺朝章满腹怨言被憋了回去,硬生生转个话题, “是, 在下方才正和殿下商议御史台的奏疏。”他转而对吉贞道:“近来御史台屡屡上奏,称宫纪废弛,外官常在后宫行走, 宫婢内官们也很没有规矩。因皇帝尚且年幼,后宫无主,言官们奏请大长公主代为整饬宫纪。” 吉贞道:“京都沦陷后,宫人们都四散而逃,现今这些都是从民间新选入宫的,慢慢再教导吧。”她看着贺朝章,意味深长道:“百废待兴,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是。”贺朝章满脸疑虑,“但外臣擅入后宫一事,朝中也有不少人非议……”他余光扫来,见温泌放下了茶盅,一双深黑的眸子不辨喜怒地瞪着自己,贺朝章忙低下头。 这话倒提醒了吉贞,“后宫里住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太妃,还有先帝时未曾承宠的嫔妾们,索性都放她们出宫自谋生路吧,也省的在宫里虚度年华。” “殿下仁厚。”贺朝章其实还有话如鲠在喉,盼着温泌走,一时踌躇着没有开口,扭头一看,温泌还在盯着自己。贺朝章无奈,只能告辞,“臣先告退。” “慢着。”温泌叫住他。他刚才只觉得贺朝章拖拖拉拉不肯走,十分碍眼,听了这几句,又觉得此人鬼鬼祟祟,简直可恶。他没给彼此留面子,板着脸问:“朝臣们非议,非议的什么?” 贺朝章先是微窘,继而脊背一挺,梗着脖子道:“岭南的檄文上都有,郡王自己不都看见了?还要在下重复一遍吗?”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誊抄来的檄文就在吉贞的案上,她指尖轻轻一拂,正要不引人注意地将檄文收起来,温泌却夺过来揉成一团丢到脚下,还用靴子踩了几脚,“看它干什么?” 吉贞被他惹得火气也来了,嗤道:“你鬼迷心窍,非要把普贤奴推到那个位子去,现在被天下人非议,我以为你得意地很。” 温泌也不太高兴,忍不住回嘴道:“我让你留在河东,你非要跑回京城,我好好个儿子,莫名其妙被拿去填萧侗的窟窿,我都没说什么呢。” 吉贞被勾起往事,气得眉尖狠狠一蹙,低斥道:“你还说!” 温泌话一出口,便深悔自己嘴快,喊桃符来将那檄文烧掉,他上前揽着吉贞笑道:“是我错了。你管他们说什么,权当放屁就是了。” 吉贞仍然不快,“我可没有你脸皮厚。” 温泌颊边酒涡一动,“你不就爱我脸皮厚吗?”见吉贞眼里波光闪动,笑意荡漾开,他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俯下脸低笑道:“你再骂我臭狗屎,我就咬你。”宫婢上来收拾茶水,他推着吉贞往侧殿走。殿门在身后刚一闭,他便紧紧抱住了吉贞,在她衣领间一嗅,说:“好香。” 吉贞嘴上不饶人:“你自己是那个,闻谁都是香的。” 温泌脸拉下来,“你没完了是不是?”扯开衣领在吉贞秀颀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她的肌肤顷刻间便泛红了,浮起一层细密的粒子,温泌指尖摩挲了片刻,看着吉贞笑意宛然,“我几天没来,你又想我了。” 吉贞把衣领拽起来,道:“谁想你了?” “嘴上不想,这里想。”温泌指尖点了点她心口,又隔衣在她腰间捏了一把,“这里也想。” 他脸上带着笑,手劲却很重,吉贞吃痛,又很窘迫,推开他的手急匆匆往外走,“这里是外朝,朝臣进进出出的,你还要脸不要了?” 温泌把她拉回来。外殿是议事之所,侧殿只做寻常休憩,不曾住过人,窗下只有矮榻一张,吉贞被他放在榻上,天光透过窗纸照进眼里,她别过脸,见温泌将自己的革带丢在了一旁,蟠龙形的玉环硌得背部不适,她眉头微皱,温泌将革带拂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吉贞脸忽而一红,闭眼不语。她一害羞,温泌便来了坏心,要调侃她,吉贞伸手掩住了他嘴,温泌在她掌心亲了亲,往榻里侧挤了挤,微汗的胸膛贴着吉贞,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又压低了嗓门,仿佛耳语,“怕别人说闲话,为什么不肯做我的王妃?” 吉贞摇头:“我只是不想别人说普贤奴的闲话。“ 温泌不以为然:“几句闲话又算得了什么?要做皇帝的人,难道连这个都承受不了?我父亲是契丹人,母亲是宫婢出身,你以为我小时候听过的污蔑之词少吗?我尚且没有放在心上,普贤奴一定比我强。“ 吉贞默然良久,微笑道:“承你吉言。可我要下嫁,只有选别人做我的驸马,不会做谁的王妃。你恐怕不会容别人做我的驸马,因此我早在京都时,就发了誓,此生都不再嫁了。” 温泌有些闷,按捺着脾气道:“有孩子了呢?” 吉贞道:“我不要,怎么会有?”她冲着温泌一笑,“兴许以后你有别的孩子了,我不拦着你。我要在宫里好好守着普贤奴,他所拥有的,谁也不能夺走。” 不要这话,真实令温泌不快。他一哂,说:“你真看得开。” 吉贞道:“我早声名狼藉了。若看不开,这会恐怕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温泌起身,倚着嵌玉靠背,有一阵没有说话。他垂眸一看,见吉贞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鸦羽般的眉毛舒展温柔,他轻轻透口气,俯身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使劲亲了一下,笑嘻嘻道:“那我就多来几次,兴许你食髓知味,不肯放我走了。” 吉贞扑哧一笑,说:“你别的不会,说大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温泌眉头一扬,抓着她的双手正要说话,忽闻外头通禀道杨司马来了,那杨寂显然已经被领进外殿,却不见温泌,内侍道:“郡王议事后常在侧殿歇息。”走来侧殿外,轻轻叩了叩门,叫道:“郡王?” 这侧殿敞亮,连个屏风都没有,吉贞拾起衫裙,忙要起身,温泌偏要使坏,按住她不许动,下面用力一撞,吉贞不甘示弱,在他腰上狠狠一掐,他皱眉笑着对外头的内侍道:“我很困,叫杨寂先回去,明天再说。” 内侍便退开了。待到夜幕降临,二人也未起身,侧殿亦没有掌灯,昏暗的天光下,吉贞从短暂的睡意中清醒过来,见温泌那张脸的轮廓在眼前若隐若现,她手指在他眉骨和鼻梁上划过,温泌却一直没睡,握住她的手捻了捻,说:“我过几日要去陇右了。” 吉贞一怔,“不是有韩约在吗?” 温泌道:“韩约不行。这次戴申必死,我怎么能不去?” 吉贞道:“你又说大话。” “不是大话。”温泌道,“我发誓。” 吉贞沉默了半晌,说:“别人做统帅,都是坐镇中军帐,哪像你,动辄亲冒矢石,快三十岁的人了……” “戴申比我老,你担心什么?”温泌语气里还带着笑意,全然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他摸了摸吉贞的脸,柔声道:“别担心。”披着衣裳起身,他亲自去掌了灯,坐在榻边看着吉贞,“我这趟走,会命曹荇为留后,镇守晋阳。杨寂跟我许多年了,自迁都晋阳后,诸事繁忙,还没顾得上封赏,我想封他为右仆射,宫监臣,辅佐陛下,摄行政事。” 这些事他显然早就想好了,此刻说出来,又有些商量的意思。吉贞垂头理着裙衫,心平气和地说:“他有功劳,封赏是理所当然。曹荇品性厚重,可托付大事。” “杨寂主意虽多,却有分寸,不会乱来。我已经跟曹荇说了,让他有事跟你商量。” 吉贞无声点头。 温泌见她怏怏不乐,捏了捏她的下颌,笑道:“之前有琵琶送行,难道这次没有?不要厚此薄彼吧?” 吉贞横他一眼,嗔道:“等你回来再说吧。” “一言为定。”温泌拾起革带,扣上玉环。 离宫之后,他连夜召集群臣,杨寂已将辎重人马点齐,此值夏收之际,人壮马肥,仓廪充实,正是与敌军一决胜负的良机。温泌没有久耽,将晋阳诸事交托给曹荇与杨寂二人后,便率领数万人马,一路西进,穿过京畿,逼近平凉,韩约在雁门关策应,而神策军也屯兵朔方,枕戈待旦有数日了。 第68章 旧涧新流(一) 姜绍奉旨进宫, 见萧茂英穿繁丽的锦绣襦裙,云髻高耸, 正坐在戴申平日常坐的那张案后。萧茂英放下笔来, 盯着姜绍——被她锐利的目光逼迫下,姜绍不禁将头更低了一些, 谦恭道:“殿下。” 这是曾经奉萧侗之令剿灭滕王府的人。茂英没有和他浪费唇舌,径自冷冷道:“陛下亲政陇右,恐怕叛军自西川趁虚而入, 你率一千禁军,去守成都府吧。” 姜绍迟疑道:“殿下,成都重镇,真要守,一千人马怎么够?” 茂英道:“成都原本就有州兵把守, 你不过去襄助守城, 一千人马怎么不够?难道你想把两万禁军都带走?这禁军是陛下的禁军, 还是你的禁军?” 这一个罪名压下来就大了,姜绍知道茂英的脾气,没有和她硬扛, 说道:“殿下思虑的有理,但臣无诏不敢擅自调兵去西川。陛下临行命太子监国, 不知太子怎么说?” 茂英见他提起太子, 厌烦起来,说道:“太子才多大?能懂什么?” “没有太子诏令,臣不敢妄动。” 茂英盯着他, 微翘的眼角闪过一丝讥诮,她说:“陛下青春正盛,你急着把宝压在太子身上,以后可别后悔。” 相比她的尖锐,姜绍委婉而坚定,“陛下令太子监国,臣不敢有违。” “你下去吧。”茂英拿姜绍无计可施,将他斥退后,问左右道:“太子近来在做什么?叫他来见我。” 戴庭望扶棺到了广州,亡者入土为安不过几日,女眷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已经被迫打起精神搬进东宫。他在萧侗身边几年耳濡目染,主理起朝事来像模像样,颇受朝臣赞誉。 先有丧父的噩运,又逢受封东宫的喜讯,这样跌宕的命运之下,戴庭望不显得慌乱,人是瘦削了些,眉目愈发清隽了,虽然未及弱冠,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人君的风仪。 茂英召见戴庭望,是在自己的宫中,身着纱裙的宫婢轻手轻脚自身边经过,目光总忍不住要在年轻的太子身上流连,茂英自屏风后走出来,打量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太子,心情极坏,说话也不客气,“我要调姜绍去守西川,陛下既然命太子监国,就请你下令吧。” 戴庭望一怔,说道:“姜绍是禁军首领,殿下要把他调去西川,是为的什么?” 茂英道:“姜绍是萧侗的旧臣,他手下禁军两万,把守着都城,难道你一点也不戒备?我给他一千人马把他调离,也算去了心头大患。” 戴庭望想了想,摇头道:“姜绍在禁军多年了,贸然调离,他和他手下那些人能听令吗?陛下才去陇右,殿下立即就要将他削兵夺权,恐怕朝臣和士兵们都要猜疑。” 茂英冷笑道:“那他在京中整日和豫章王私相授受,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殿下此举,是怕姜绍作乱,还是为了对付豫章王,未雨绸缪呢?” 被戴庭望揭破,茂英脸色有些难看,索性说道:“豫章王贼心不死,不尽早斩草除根,怕后患无穷。” 戴庭望眉头微蹙,“豫章王已经是穷途末路,殿下何必赶尽杀绝?陛下亲政在外,朝政人心未稳,贸然行此举,弊大于利。” 连戴庭望也坚决不肯,茂英一时词穷,燥火在胸中翻滚不休,她走回侧殿,将帔子丢开,敞着雪白的脖颈,任清风自窗口吹拂在身上,偶一侧首,见戴庭望已经退到了殿外,十七八岁的宫婢一面用簪子逗引着金笼里的雀儿,一面害羞地对着他微笑。 茂英冷眼旁观,俄而一笑,对庭望柔声道:“正说着话,你跑那么远干什么?” 她突然放软的语气,令戴庭望有些不舒服。他垂眸道:“殿下的寝宫,臣还是站在外面回话吧。” 茂英摇曳生姿地走了出来,手往戴庭望臂膀上轻轻一拍,笑道:“论理,你该叫我一声母亲的,不必这么拘束。”不等戴庭望变色,她移开脚步,从宫婢手里接过簪子。宫婢垂头退了下去,茂英沾了些清水,点在雀儿尖尖的喙上,她幽幽一笑,说道:“你别站那么远,我真有话要问你的。” 戴庭望站在廊下没有动,只道:“殿下请说。” 茂英掠他一眼,说:“你小时候在陇右,时常看见秦氏伴随在陛下的左右吗?” 戴庭望踯躅着,点了点头。 茂英攥着金簪,望着笼中雀轻轻叹口气,说:“你叔父是个情种呢。” 这话戴庭望没法接,顿了顿,他皱眉道:“殿下没有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别呀。”茂英放下金簪,人走到了戴庭望面前,她纤长的睫毛拢着眼底的哀愁,看着庭望微笑道:“陛下大概到现在心里还惦记着秦氏——我和他成婚几年了,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下,你说我是可怜呢,还是可笑?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像他一样啊。” 戴庭望愕然,有一阵才反应过来,脸色有些硬,“殿下要是为了姜绍和豫章王的事,臣是不认同,除非殿下有陇右来的圣旨,那臣也只能从命了。”茂英有些微凉的指尖落在他手背上,他立即甩开,有宫婢贸然闯入,撞个正着,吓得忙退避开了。 茂英看着他微红的脸扬声大笑,眸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我要赐死豫章王,你非要作梗,以后宫里有什么难听的话传出来——我是不在意的,只不知道你那个叔父,还会不会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了。” “殿下自便吧。”戴庭望隐忍着怒气离去。 翌日乃是戴度虞祭,戴庭望以太子身份主持了祭礼,程氏携着女儿含泪施礼。礼毕,朝臣陆续退去,舍人周里敦将裱好的祭文送来给太子过目,戴庭望把卷轴放在案边,问道:“皇后跟你提过要将姜绍调离西川一事吗?” 周里敦道:“皇后昨日传了臣,命臣向陇右请旨,臣还没来得及动笔。” 戴庭望点头道:“你先按下此事,皇后问起,就说陇右军情繁忙,尚无回信。” 周里敦做了中书舍人,更体会到了朝政的风云诡谲。他审慎地观察了一眼戴庭望的表情——年轻人的城府颇深,并没有露出丝毫异色。周里敦垂首说:“臣知道了。” 戴度的遗孀程氏正在门口张望,待周里敦离去后,她走进来,犹带泪痕的脸上对戴庭望露出一点笑意。此刻没有外人,她才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戴庭望几眼,拉着他的手道:“我在门口,依稀听了几句……皇后要打发姜绍,你顺着她就是了,何必违逆呢?” 戴庭望道:“母亲不懂这些,不要替我操心了。” 程氏黯然叹气。这个儿子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忧心忡忡,却无以言表。沉默了一会,忍不住低声道:“你毕竟不是嫡亲的皇子,这个太子做得名不正言不顺,你父亲又和陛下素有嫌隙……他们夫妻一体,到时候闹起来,难保陛下会偏哪一方。我听说陛下身边的姚嵩,和皇后交从甚密,你得提防着这些人啊。” 戴庭望对程氏安抚地一笑,说:“母亲放心,这点城府都没有,我们又何必从朔方来岭南?” 程氏又淌下来泪来,“你越这么说,我越不放心了。等明年除服,你就和县主合卺吧,有人陪着你,我也放心些,要是有了孩子,那就更好了。” 戴庭望脸上一红,说道:“这种事要陛下做主了,你我说了都不算的。” 回宫后,戴庭望着意安抚豫章王,屡次赠送厚仪,又将豫章王府守兵撤回大半,豫章王感念太子仁慈,提起许久的心也终究放了下来,被固崇怂恿着,亲自进宫谢恩,一对君臣,重修旧好。 此时的朔方,草长莺飞,神策军驻军灵武后,抢先收割了春麦,坚壁清野。温泌率军抵达平凉,见田垄上光秃秃的,一粒粮食都不剩下了,他双手叉腰,在地头来回踱了几圈,望着邻近村落袅袅的炊烟,对韩约悻悻然笑道:“晁延寿坐等我们来助他抵御戴申,却连一粒米都不舍得给咱们吃。这场仗要是靠他,恐怕你和我连裤子都要输给戴申了。” 韩约道:“等打败戴申,进了武威,管叫他把满仓满谷的粮草辎重都吐出来。” 两人讥讽了一番晁延寿,招来粮官询问,果然一路行军,粮草已经不很充裕,于是命粮官急往京畿河东各地去催办粮草。曹荇为了这事,亦是忙得不可开交,数日没有踏入家门,这一天夤夜返家,夫人说道:“有名京畿口音的老翁来求见郎君,在府外守了几日了,赶也赶不走,郎君要不要召他来问话?” “京畿?”曹荇一时想不出是谁,“叫他来。” 这老翁被家丁自角门上领了进来,数日不眠不休熬得一双老眼通红,花白头发遮着皱纹崎岖的脸,曹荇愣了半晌,听对方叫声“曹公”,才如梦初醒,大声道:“固中人!” 固崇年纪老迈,一路自岭南来,已经体力衰竭,接连饮了几口茶水,才颤巍巍道谢,“奴特地来求见清原公主,无奈于宫禁森严,只好来求见曹公,请于老奴行个方便。” 曹荇对固崇自然是满心的防备,问道:“你求见公主,为的什么?” 固崇沉沉喘着气,笑道:“曹公,奴风烛残年,不堪一击,你还怕什么?想知道,你领奴去见殿下,自然就知道了。” 曹荇遂领固崇进宫,两岁的皇帝正在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下,爬上了一匹温驯的小马。他整日在灿阳下奔跑,雪白的小脸晒得有些黑了,笑得双眼弯弯,酒涡隐隐。固崇觑着皇帝琢磨了许久,见吉贞走出来,一时忍不住竟然落泪,稽首道:“殿下……” “阿翁。”吉贞的震惊不亚于曹荇,将固崇扶了起来,她急切地问:“是冬郎和太后……” “豫章王和太后暂且无碍。”固崇道,“但萧茂英要将姜将军调至西川,恐怕有加害豫章王之意。豫章王孤立无援,只好命臣假回乡养老之名,赶来晋阳告诉殿下——姜将军愿献西川,并襄助平卢军破岭南,收复河山,豫章王心甘情愿对武威郡王俯首称臣,殿下看在和冬郎的姐弟之情,救他一命吧!” 第69章 旧涧新流(二) 杨寂听闻固崇来投, 先在脑子里转了十七八个念头,才不紧不慢进宫来与曹荇等人商议。固崇年迈, 受不住一路奔波, 已经被安置去歇息,曹荇正犹豫不决, 抓着杨寂问道:“我已命人百里加急送信去给郡王,又怕一来一往,失去了良机, 如何是好?” 杨寂见吉贞也在座,扯出袖子对吉贞揖了一揖,虽然是问曹荇,眼睛却看着吉贞,“固崇久在岭南, 突然来投, 你倒也不担心是诱敌之计?” 曹荇道:“他的神情不像假的。” 杨寂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不知道他是一只老狐狸?” 吉贞耐心地说:“萧侗自幼受固崇照拂, 感情甚密,他来求救,也没甚奇怪的。” 杨寂摇头, 作势无奈地一笑,叹道:“殿下心系豫章王, 不问真伪, 定要听信固崇的说法,臣也只能听令行事。” 吉贞原本就心急,听他阴阳怪气, 更加窝火,她竭力忍住,淡淡一笑,说道:“郡王请你参行政事,我怎么敢擅自下令?豫章王前朝废帝,是敌非友,救或不救,全听尊驾做主。” “救,也是要拿平卢军数以万计的士兵性命去博,臣不敢不谨慎。”杨寂辩解了一句,憋了许久的话总算出口,“固崇素来居心叵测,此等阉宦,臣怎么敢信?” 吉贞听出了端倪,径直道:“你要怎么才信他?” 杨寂不再绕弯子,挺身道:“他敢以死明志,臣才信他。” 曹荇面现难色,“杨寂,你……” “敢为了豫章王,千里迢迢来投敌营,却不敢以死明志?”杨寂冷笑,“曹荇,换做你,你信吗?” 郑元义拎起朱袍,匆匆上殿,拜见过吉贞与曹荇后,转而嘲讽地看着杨寂,“一个半条腿迈进黄土的老背晦,要他的命又有何用?殿下,”他对吉贞道,一扫轻慢之色,“固崇与奴还有父子的情分在,奴愿以此身替他。杨寂可先遣人往西川探听消息,若果真消息是假,回来取我人头便是。” 这一番慷慨陈词,听得杨寂等人均是一愣,杨寂悻悻一笑,说道:“中官今日让某刮目相看呐。” 郑元义哈一笑,“我是阉宦,别污了您的眼。” 杨寂磨了磨牙,心知这会不是打嘴仗的时候,将一番口水都省了下来,只追问:“中官是铁了心要替他担保?” 郑元义斩钉截铁,“是。” 杨寂笑道:“你既立了军令状,我还有什么话可说?”遂对吉贞拱了拱手,与曹荇二人退出殿外去商议此事。 殿上顿时陷入寂静,吉贞方才从诧异中反应过来,见郑元义新做的朱色袍子,膝头赫然染着尘土,她指着问道:“你去拜见过固崇了?” 郑元义拂了拂膝头,浑不在意道:“是。” 吉贞仍觉难以置信,“我当你和固崇有仇,怎么愿意冒死护他?” “奴方才察言观色,估计固崇说的是真的。”郑元义脸色异常地严肃,“殿下容奴说句该死的话,陛下年纪尚稚,能不能安全无虞地长大,犹是未知数。武威郡王在晋阳一手遮天,手下众人野心勃勃,难保有人起歪心,意图加害陛下……”他细长的眼睛看着吉贞,冷冷的波光闪动,“武威郡王自己年富力强,以后兴许还有别的子嗣。陛下孤立无援,若能得姜绍投诚,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吉贞不意他短短一瞬间竟然想了这么多,沉思了许久,虽然认同,却也不由微笑着讽刺他一句,“你是怕陛下孤立无援,还是怕自己孤立无援?姜绍和杨寂等人有血海深仇,你是巴不得赶紧把他拉来跟杨寂作对吧?”见郑元义脸色微变,立时便要诅咒表忠心,吉贞摆了摆手道:“不废话了,杨寂已经去安排了——我看他早打定了主意要派兵去西川,刚才不过故作姿态,想借机将我一军。固崇为了冬郎这样奔波,留他一命也是应当。” 两人忧心萧侗之际,杨寂与曹荇也回到衙署,屏退众人,曹荇拉着杨寂的手将他摁坐在案后,叹气道:“你刚才为何要当着面刁难殿下?她的脸色当真难看极了。” 杨寂比曹荇潇洒,只一笑,道:“难看又怎么样?”笑容微敛,他拧眉道:“我倒也不是有意要刁难她。我在西川的探子早传信回来,姜绍不堪排挤,的确已经自请调至西川去了,固崇这话有七八成是真的。” “那你还要逼他自尽?” 杨寂摇头,“有一个郑元义,已经四处在搅浑水了,再添个固崇,岂不是更要为虎作伥?萧侗是怎么沦落到这一天的?幼帝临朝,妇人干政,阉宦弄权,又是亡朝之相!铲除奸佞,迫在眉睫,只可惜,”他哼笑一声,“这个郑元义,要早早除掉才好。” 曹荇只是老好人的心态,“郡王此刻不在,你还是不要乱来吧。” 杨寂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否则岂不是跟萧茂英那个蠢妇一般了?”遂调兵遣将,恰好耶律自铁勒平寇回来,奋勇请战,杨寂将包忽里擢升为耶律帐中牙将,以作监视之用,并命耶律立下军令状,“先派前锋去试探敌情,若姜绍确有投诚之意,再进西川。可与姜绍商议趁势进击岭南。” 这一路异族大军,宛如下山猛虎,直扑西川。姜绍在戴庭望几番挽留之后,坚持自请调至西川,他挂着金吾大将军的虚名,手下不过禁军一千人,又初来乍到,西川守将手慌脚乱,召集州兵与民夫守城,不过数日,耶律大军摧枯拉朽,攻破巴山之险,出城欲往南报信求援的士兵亦被姜绍抓住尽数杀了,耶律这一仗打得很痛快,对姜绍也是十分礼遇,诚恳地请他领主帅之位。 姜绍坚辞不肯,在下首坐了,耶律笑道:“将军不肯,我也只好忝居这个统帅之位了,但我是个粗人,只懂控弦,不通谋略,后面如何破敌,还请将军指点。” 姜绍道:“将军,巴蜀偏安一隅,不及扬州勾通江淮,之前戴申横征暴敛,丧尽民心,要扫荡江南,将军可自此顺流而下,先立足扬州。” 耶律道:“江南有水利之便,我军不习水性,这一战可急不得了。” 姜绍道:“要先加急训练水兵,江浙已经十室九空,幸而漕运便利,粮草无忧。将军先站稳脚跟,看陇右战况如何。若是武威郡王迅速克敌,正好两军合作一军,声势大震,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耶律眼睛一转,嗟叹道:“此言有理。可豫章王此刻深陷敌营,你我在扬州一天拖一天,万一戴庭望性起将豫章王谋害,长公主殿下怪罪下来,谁担责呢?” 姜绍也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将军说的是。” 耶律一筹莫展,负着手在帐内踱着,仿佛自言自语,“束手束脚,真是麻烦。”他眼角乜向姜绍,不经意状幽幽叹了一声,“此刻的豫章王——迎他去了晋阳,对郡王而言,又何尝不会芒刺在背?他若是识相,自己先死了倒好了。姜兄你在禁军多年,此刻岭南一定还有亲信吧?” 姜绍的脸色沉郁极了,握拳凝思了许久,他摇头道:“将军,我本是为了豫章王才投的晋阳,你为了这一战得胜,要我再使人去谋害豫章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事。” 耶律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道:“是我失言了,姜兄别误会。” 姜绍心情很沉重,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 耶律忽而笑了一声,好心提醒姜绍道:“只是有豫章王在,恐怕武威郡王始终会对你心存嫌隙啊……若非如此,姜兄怎么会到今天这一步?” 姜绍闭眼,浓黑的眉头皱得死紧。 耶律大军在巴蜀稍事休整,即刻便紧锣密鼓开始募集水军,打造战船,趁着急流,过了巫山,众人接连几日昏昏沉沉,意识不清,被水面的清风一吹,顿时精神大振,正出舱欣赏三峡之险峻,士兵疾步前来报讯,称道:“敌军已经得知了消息,提前屯兵在了秭归,意欲拦阻。” 耶律吃了一惊,上岸扎营后,遣斥候去打探敌情。包忽里按捺不住,随斥候趁夜色摸至秭归附近,登高瞭望,见江岸两侧,营帐密布,绵延数里,灯火照得黧黧江水浮光跃金。娄焕之这一路晕船,人瘦了一截,冰凉的手放在包忽里肩头,吓得包忽里一个激灵。 “你看见庭望了吗?”娄焕之不确定地问。 包忽里抹了把额头冰凉的汗,说:“他在中军帐吧,看不见。” 两人站在山上,沉浸在夜风中,想到幼时好友此刻隔着山河,一时都有些寂寥。回到耶律帐中,禀报了敌情,果真是戴庭望率军在秭归。耶律没能一路杀进扬州,懊恼道:“他来得可真快。” 姜绍掀起营帐,攒眉看着外头飘摇的灯火,沉沉地说道:“恐怕我自请到西川时,他已经疑心了。后生可畏呀。” 南方的荷花开得也早,风中仿佛还没有燥热之气,荷塘中已经悄然有点点粉色绽放。徐采折了一只新荷放在案边,才画几笔,忽觉身侧香风浮动,他放笔转身,见姚方子笑盈盈站在门边。 姚方子时常在徐采家中走动,家奴也都视若无睹了,她悄没声地,也不知看了多久。见徐采放笔,才走过来,拿起荷花笑道:“看你盯着这花发了半天呆,画没画好,花先谢了。” 徐采摇一摇头,没有说话。 姚方子拈着花枝在指尖转了一转,眸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终究气馁地笑道:“都说你也曾为了讨红颜一笑,亲自下荷塘在淤泥里打滚,可惜此生无缘得见了。” 徐采倒没有很怅然,只随口道:“那时候还年轻嘛。” 姚方子嘟着红唇,跟在他身后,“现在也不老呀。” 徐采付之一笑,姚方子踯躅片刻,轻轻吁口气,说道:“我先告辞了。” 徐采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有话要说?” 姚方子眉头微蹙,春波般流动的眸光恋恋不舍地在他身上盘桓,半晌,才道:“昨夜禁军里一个姓李的郎将,在我那里吃多了酒,说自己受令要取豫章王性命,他怕豫章王有神灵相护,因此特地来吃酒壮胆……”见徐采蓦地变色,姚方子瞬间便后悔了,忙道:“我看他是吃多了酒胡吣,信不得的!” 徐采丢下书,起身便走,姚方子见他神色严峻,不禁打起哆嗦,追在徐采身后,见他毫不避嫌,当场便退下外袍,套上罩甲,她慌忙将徐采拦住,“你去哪?” 徐采苦笑,在额头一拍,自责道:“我忘了自己还是王府长史,竟然已经有两个月不曾见过豫章王了,惭愧!” 姚方子泪水盈盈地叫道:“那你也不必这样急,等明天再去吧!” 徐采知道她担心,心里也甚是感动,对姚方子温和道:“我只是去看一看——我区区一个长史,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知道中书舍人周里敦家怎么走么?你快去周家,请周舍人到豫章王府。” 他两月不回王府,见府中人丁凋零,连固崇也不见踪影,豫章王百无聊赖,正和一名中人打双陆,大概是赢得太多,他觉得乏味,正打哈欠,看见徐采来了,眼睛一亮,拉着徐采道:“徐长史,多日未见,你去哪里了?” 徐采背对奴仆,声音压得很低,“大王快换上衣裳跟我走。” 萧侗满头雾水,被徐采按住换了一身奴仆短褐,话都没说清楚,周里敦已经闻讯赶来,徐采推着萧侗往外走,低声道:“大王只做周舍人的家奴,别说话。”将马缰丢给萧侗后,自己骑上另一匹马,对周里敦使眼色道:“周舍人,我们出城去转一转。” 有周里敦这位御前宠臣带路,三人瞒过守兵,到了城外,正是金乌西沉的时节,周里敦这一路行来,心差点从嗓门跳出来,一张嘴,喉头发干,他费力道:“履光兄,大王在岭南恐怕难以逃出生天,你护送他去晋阳,兴许还有容身之地。” 萧侗已然明白是有人要杀自己,吓得浑身酥软,连马都爬不上去,徐采把他扯上马,挽起缰绳,望着万丈金光遍洒的前路——这余晖所及之地,哪里是归途呢? 哪里都能去,晋阳不能去。 他定了定神,对周里敦道:“多谢,周舍人快回吧,免得禁军疑心。” 一小队禁军身着甲胄,手执兵刃,远远追了过来,当先姓李的郎将刀尖将众人一指,斥道:“周舍人,徐长史,你们要挟持豫章王往哪里去?” 徐采三人均是面色大变,周里敦紧张地话都说不出,徐采质问道:“豫章王乃陛下亲口册封,并不是你们禁军的阶下囚,你们兵刃相向,又是什么意思?” 那郎君振振有词,“固崇、姜绍,都已叛逃,皇后殿下疑心豫章王通敌,命我等请豫章王进宫去问个究竟。” 徐采问周里敦道:“周舍人,你每日都在宫中,可曾听过皇后有此意?” 周里敦立即摇头,“没有!”大敌当前,他一句出口,勇气倍增,直斥对方道:“皇后的懿旨在哪?你是受何人指使,要冒充皇后之名,来加害豫章王?” 徐采冷睇那郎将一眼,不待多说,对萧侗道:“大王快走。” 周里敦也迫不得已被挟裹在两人之间奋力扬鞭,三人疾驰而去,对方紧追不舍,周里敦“哎哟”一声,摸把耳朵,见满手献血,后面的箭已经疾风骤雨般飞了过来,徐采见插翅难逃,猛然勒马,将罩甲解下丢到萧侗身上,对周里敦高呼:“你先护送陛下走,别去晋阳。” 也不知是他情急口误,还是有意为之,叫出陛下二字,周里敦想起当初京都时光,顿时热泪盈眶,拼命回头,“履光兄,你护送陛下,我来拦住这些人。” 徐采望着天色,“天快黑了,我看不见,怕无路可走,还是你护送陛下吧。” 他不顾周里敦的叫喊,跳下马来,反手从马背上将沉甸甸的佩刀掣出来。奔跑后的大汗浸湿了衣裳,冰凉地贴在身上,箭羽擦过鬓发时,他反而不慌了。马蹄的声音到了耳畔,他握紧刀,忽而觉得好笑,不禁低语,“想不到我一个文人,半辈子卖弄唇舌,到最后关头,也只好舞刀弄枪了。” 第70章 旧涧新流(三) 戴申率神策军自陇山西侧绕行, 如一柄利剑直插朔方。晁延寿未敢直撄其锋,退避至河西驻守, 两只大军先后掠过, 陇右这一方桑枣富饶之地已经凋零,留给温泌的只剩满目疮痍。 温泌恨晁延寿贪婪, 忍着没和他翻脸,一面征调粮草,麾下五千精锐暂时屯驻平凉, 韩约摆起沙盘,和温泌推演兵法,他手指自东侧划下,说道:“我军已经陈设重兵在雁门至上郡一带,戴申想东进侵袭晋北是没指望的, 也能牵制住他大半军力在朔方。” 此时的情势, 戴申在朔方, 晁延寿在河西,双方兵力是旗鼓相当,温泌这五千人马被夹在两者之间, 深陷陇山谷地,韩约想到晁延寿抢割春麦的行径, 便紧紧皱起眉来, 说道:“他们两方人马都数倍于我军,万一勾结起来,能把我们一把捏死在这。这个位置虽然是要害, 也着实危险。” 温泌摇头:“先有晁延寿背叛戴申,后有戴申废帝、因戴度之死栽赃嫁祸,晁延寿是疯了才会投他。” “你看戴申是会先攻河西还是陇右?” 温泌也不确定,踌躇片刻,说:“我们人少,却横亘陇右,切断了戴申和腹地的给养线,换做我是戴申么,或许会先以雷霆之势夺占陇右几个关隘,打通南下的路径,免得被闷死在朔方。若是没把握突破陇右,可能会转战河西——毕竟晁延寿才大肆搜刮了一番,囤的粮草怕也够养戴申一年半载了。” 韩约呵呵笑起来,“换我是戴申,也是先捡晁延寿这个软柿子捏。他在河东吃咱们败仗多久了?四年还是五年?” 温泌沉吟道:“晁延寿虽然兵多将广,但他人老昏聩,难免犯糊涂,况且河西大半兵将还是戴申旧日的拥趸,他一起兵,怕河西人心要乱。” 但晁延寿此刻对平卢军也是颇具防心,多说无益,两人转而商议起陇右兵防,韩约道:“敌众我寡,自朔方到陇右要沿黄河布兵,人手远远不足,不如集中兵力把守在几个往河西必经的关隘。” 温泌往沙盘上一点,“一千人马去守金城,剩下屯兵安定,以稳定翼侧。” 韩约是预料着敌军要去攻河西的,每日照常练兵,分派斥候往各处去打探消息,过了半月清闲日子,忽而一日韩约奔回安定县衙,夺过温泌手中的书,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声音打着颤,“戴申这厮先冲我们来了!敌军往金城去了!” 温泌眉头一拧,一言不发,与韩约大步出了县衙,走上城头登高西望,一轮雨后初晴的红日,重重山峦,烽烟在岚气中无声地消散,韩约道:“金城下辖的榆中县,跨黄河两岸,县内有皋兰山,这附近唯一的河桥就在榆中。” 温泌点头,这时有骑兵自金城奔回安定,道:“榆中告急!” “去榆中。”温泌拎着乌鞭,快步下了城楼。 数千人马在夜色中飞抵榆中。敌军发动一场奇袭,又迅速撤退了,月影照着皋兰山龙腾般的轮廓,河桥上一串串的火球如流星般坠落滔滔河中,温泌站在东岸泥泞的河滩,将刀送回了鞘中。 韩约去清点了人马,折了几百士兵,他懊恼道:“昨天雨下的太大,是我松懈了。”他张望着皋兰山的方向,“这些人大概是趁着夜雨爬的山路,一夜奔袭两百里,也算神速了。我打朔方时,朔方兵远没有这样勇猛。” “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温泌尚算平静,“戴申这段时间练兵没闲着。” “还追吗?” “天黑了,等明天吧。”温泌道,“这里地形戴申比我们熟。” 韩约随即命人清理战场,在东岸扎寨,与敌营隔河相望。为防敌军再次夜袭,当夜韩约与温泌对坐弈棋,不曾合眼,待到凌晨,温泌放下棋子,掀帐凝眸望向对岸,灯火在鹿角栅栏上飘摇,不时有巡逻的士兵手持火把经过,韩约张望着南北绵延的营寨,说道:“人马众多,戴申是打定了主意要先夺金城和安定几个郡县了。” 他比温泌年纪大,熬了一夜,已经有点招架不住,说着话打起哈欠来,放下棋子倒头睡去,正沉酣时,被温泌从榻上揪了起来,韩约努力睁眼,逐渐看清温泌冷峻的眉目。 “敌军来袭营了?” “中计了。”温泌扯着韩约出帐,指着对岸道:“我看了许久了,你瞧,这么多的营帐,早上炊烟却很快就散了——没几个人吃饭,营帐中大概都是空的。” 韩约被他这一提醒,才觉不妥,叫道:“难怪昨夜虚晃一枪就撤退了。”透过晨雾努力往敌营看去,果真人丁寥寥,韩约随即点齐人马,要渡河追杀,尚未动身,听见轰然一声巨响,河桥突然倒塌,连人带马摔入河中,被急流卷走。 尚未上桥的人吓得连连倒退,韩约面色微变,到岸边查看后,对温泌道:“这桥昨夜被烧残了,禁不住。河面太宽,水又深,过不去了。” 温泌道:“戴申大概是往河西去了。” 韩约恍然大悟,抚着下颌道:“原来他的确是要取河西,因怕我军增援,特意来烧桥断后,又使诈拖了咱们一晚上。” 温泌道:“先想办法渡河。” 韩约在河边转了几个圈子,刚才有人马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余者胆战心惊,都离河岸远远地观望,一时之间桥是搭不起来了,韩约命士兵往附近人家去打听,费了半天功夫,从河工处讨来一只扁舟,舟上只堪站一人一马,韩约连连摇头,对温泌道:“照这个样子,要渡五千人马过河,起码要一个月的时间。” 温泌拧眉,“太慢了。” 韩约琢磨道:“咱们自己造桥可能还快点,但最近雨多,河水太急,要等几天才敢下水。” 温泌仰头,环视着青葱的山壁和浓密的林木,然后问河工道:“用竹藤拧的大索,一匹马能承得住吗?” 河工一愣,说:“马不知道,以前没有桥的时候,用溜索运过牛,这马高大,比牛重不少吧?” 温泌道:“试试吧。” 韩约遂命士兵们齐上阵,日夜鞣制,两天功夫,拧起一根手臂粗的大索,用刀凿穿山壁,跨河拉一道巨索,栓了一头成年的公牛一试,果然十分牢固,众人欢呼,又花两天功夫,五千人马依次溜索过河。 温泌是最后一个到,他轻轻一跃,双脚落地,所有将士已经集齐,他将匕首别回靴中,翻身上马,一声号令,飞奔武威而去。 夏季多雨,河西山路险峻,这一路走得艰险,抵达武威城外时,见城壕栅栏安然无损,没有敌人来犯的迹象,韩约松口气,命士兵前去扣城门,却听一阵哗然笑声,城头摇晃的旌旗下,一名文官出现在城头,对韩约拱了拱手,笑道:“韩将军,晁公已经将武威城双手献给我军了,你等反贼可速速后退。” 韩约不信,朗声道:“你是何人?” 那文官笑道:“在下姓姚,韩将军不认识,武威郡王应当是认得的。”他对着韩约军中哈哈大笑,扬声道:“郡王,当日在滕王府一别,郡王可还好吗?” “姚师望。”温泌眯眼看着城头飞扬的旗帜,低声道。 韩约脸色难看至极,退至温泌身边,咬牙道:“好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不知道晁延寿是降了还是被他们杀了。” 温泌道:“先打听晁延寿下落。”不等城头乱箭齐发,便引兵退去。走出数里,已经探知消息,是城中群将倒戈,晁延寿拼杀不过,引数百亲兵,护着家小逃往嘉麟。 韩约率兵转往嘉麟而来,晁延寿得知消息,喜不自胜,迎出城来对着韩约便要拜倒,“韩将军来了,真可谓天降神兵!” 韩约想到被他抢收的陇右春麦都落进了戴申之手,恨得想要唾晁延寿一脸,竭力忍住脾气,他侧过身一指温泌道:“晁公还没见过武威郡王。” 晁延寿在京都时与温泌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此刻见温泌穿着寻常士兵的甲胄,毫不起眼地站在韩约身边,唯有一张脸英俊沉默,毫不见当日那副骄矜悍然之气。 晁延寿心知是自己大意失了武威的缘故,十分惭愧,对温泌深深一揖,引二人落座,细说缘由。数月前戴申抵达朔方,河西人心浮动,晁延寿借机将昔日戴申亲信的几名武将贬斥,戴申迟迟没有动作,晁延寿不禁有些松懈,不意他早已与城中诸将勾结,一夕之间突然兵临城下,里应外合,逼得晁延寿仓皇弃城而逃,暂居嘉麟,这些日子未敢有大得动作,只趁夜悄悄派兵出去寻找乱军之中丢失的一名幼子。 “唉,”晁延寿长叹一声,“戴申此人的性情,原本是勇猛无谋,我自以为知他甚深,如今也看走了眼。” 韩约道:“大概是他身边那个姚师望作祟。”听晁延寿只是叹气,韩约道:“河西诸州县,愿意投戴申的还是少数,使君不召集其余州县兵马合力抗敌,屈居嘉麟,有什么用处?” 晁延寿年纪大了,没那么爱面子,吃他冷嘲热讽,也生受了,无奈道:“在下已召集了其余州县,只是慑于戴申威势,未敢轻举妄动,要等郡王发号施令。” 如此前倨后恭,随机应变,温泌心中嗤笑,面上客气地应了,“不敢。”与晁延寿推拒了一番,受了河西统兵之权,也算心想事成。回到厢房,韩约走进来道:“这老东西莫非是被戴申吓破了胆?犹犹豫豫,瞻前顾后,龟缩在嘉麟,也不知是在顾忌什么。” “大概是顾忌他那个走丢的儿子吧,怕落到戴申手里。”温泌不以为然,“人越老越糊涂。幸而我们来得及时,河西还没全落进戴申手里。” “听说儿子十来岁,他有六十多了吧?”韩约嘿嘿笑,“真行。”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晁延寿来拜见,见韩约也在,他只顾东拉西扯,不讲正事,韩约醒悟,告辞离去,晁延寿合上门,坐在案边沉吟。温泌乌黑的眉头一扬,道:“使君有话直说。” 晁延寿斟酌许久,隐晦问了一句,“我久居河西,不知晁贵妃在岭南是否安好,颇为挂念,郡王可有听闻贵妃近况?” 温泌笑着反问:“晁公是贵妃的亲祖父,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晁延寿见他装糊涂,也只能呵呵一笑,“郡王莫怪,因近来常有流言,我不得不有此一问。” “放心吧,我没有碰过贵妃一根手指。” 晁延寿一愣。若萧劼真是温泌和晁妃所生,于晁家而言未必是桩坏事,可温泌撇得这样清,他不由有些失望,半晌“哦”一声,随即面色如常道:“果真是谣言,做不得准。这样也好。”他拉起温泌手臂,笑道:“某还有一名嫡亲的女儿,相貌脾气,犹在贵妃之上,郡王不弃,某愿与郡王结这门亲。” 温泌简直要为晁延寿的厚颜无耻笑起来。正是联手对敌之际,他刚接了河西的兵权,不好当面驳了老狐狸的面子,只是微笑点了点头,“多谢使君抬爱,待我禀过家母再议。” 他的推拒之意不算坚决,晁延寿已经心满意足,遂起身告辞离去。晁延寿是打定了主意,要软硬兼施,做成这一门亲。待到入夜,温泌和韩约议事完毕,回到房中,见青帐低垂,暗香浮动,一名身姿窈窕、梳着双鬟的婢女举着烛台迎了上来,口称郡王,要替他脱去外袍。 温泌挥了挥手,自己解开甲胄,脱了只靴,见那婢女还垂手立在帐子一侧,他说:“你退下吧。” 婢女轻声细语,“奴服侍郡王洗漱。”莲步轻移走了上来,将温泌另一只革靴脱下,放在一边。 温泌见她一双手洁白纤细,回过味来,“你不是婢女。” 那女子耳垂先红了,抬起头美目流盼掠了他一眼,抿嘴笑道:“郡王慧眼,妾是晁家的女儿。” 温泌南征北战数年,这种自荐枕席的女人不胜枚举,底下将士掳掠敌将的妻妾,有时也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但晁延寿执节河西,他嫡亲的孙女,哪是寻常女人?他顿时警醒,推开对方,淡淡道:“娘子金闺玉质,为什么要做奴婢打扮愚弄在下?请快离开吧。” 晁氏听到愚弄二字,吓得脸色煞白,眼圈一红,手放在温泌膝头,哀求道:“郡王恕罪。妾的先夫,是原陇右军兵马使袁氏,妾寡居之人,自知不详,不敢奢望做郡王的王妃,愿为婢妾,还请郡王不要嫌弃。” 若论美貌,的确比晁贵妃胜出不少,怪不得一个寡居的女儿,晁延寿也好意思塞给他。温泌摇摇头,丢下她秉烛夜读,这女人虽然柔弱,却真有耐心,脸皮也厚,只装做看不见温泌的冷淡,守在他身侧不时端茶送盏,温泌不好骂她滚出去,半夜闹出动静来,更要落人口实,遂从她手中接过笔来,对着素笺沉思许久,忽而微微一笑。 一封信写完,温泌吹干墨迹,放入怀中,起身又和晁氏撞个正着,他宛如沉浸在美梦中的人突然被惊醒,极不耐烦地皱起了浓眉,忍着气道:“娘子不肯走?那我走吧。” 丢下晁氏便开门出去,恰有一名亲兵来报讯,瞧见晁氏,眨了眨眼睛,才急忙道:“郡王,晁家的小郎君被韩将军从敌军手中抢了回来,韩将军肩头中了箭。” 在晁氏惊喜的呼声中,温泌匆匆赶来韩约处,医官才从韩约肩头将箭头取出来,包扎完伤口。韩约自去岁秋天开始,从朔方转战陇右,眼看着老了几岁,这会更是面如金纸,温泌不悦道:“你又急着去救晁延寿的崽子干什么?” 韩约咧开干裂的嘴唇,“我怕这个崽子落在戴申手上,晁延寿要倒戈。这老东西滑得跟泥鳅一样,得把他捏在手里啊。” 温泌一笑,将晁氏那事说给韩约听。韩约精神不济,调笑几句,便昏睡过去了。温泌这一夜与他抵足而眠,待到翌日,因爱子失而复得惊喜交加的晁延寿又带来一个好消息,正是姜绍投诚,耶律率蛮军夺取西川,进袭江淮的消息。 温泌大喜,连韩约也从床上翻身坐起,一面皱眉,摩拳擦掌道:“妙啊,巴蜀一线被控,戴申在北,戴庭望在南,大军拦腰截断,一分为二,我们只消一年半载,就能把戴申困死在河西。” 温泌笑着将他按倒,“你先养伤吧。” 第71章 旧涧新流(四) 戴申不费吹灰之力夺了武威, 召集昔日部将,很出了口恶气。一顿酒喝得脸颊发烫, 他登上武威城, 缓缓呼吸着河西犹带硝烟余味的空气。 贪狼星照耀着广袤的土地,熟悉的山川河流, 他前所未有地笃定,这一仗一定会胜。 姚嵩带来一个让他扫兴的消息:姜绍叛逃,西川沦陷, 得知耶律渡江的打算,戴申宛如被兜头浇了一桶雪水,初战告捷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太子亲自率军去秭归阻击,还能拖一段时间。”姚嵩道。 “庭望年纪还小,”戴申难免有些焦躁, “这边得速战速决了。” “陛下要戒骄戒躁。”姚嵩语重心长。 “我知道。”戴申点头。 “还有件事……豫章王逃走了。” “逃走?”戴申愕然。 “陛下宅心仁厚, 但难保有别的人想要他的命。”姚嵩笑眯眯。 “是茂英?”戴申暗自猜测。 “兴许是, 兴许不是。”姚嵩跟随戴申走回衙署,酒席散尽,堂上寂静无声, 他添上灯油,踞案沉思了片刻, 姚嵩道:“豫章王废人一个, 是生是死不打紧,只是他莫名其妙在岭南失踪,清原长公主和他情同手足, 怎么能不怀疑?她但凡一怀疑,温泌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戴申顿悟,“你说,把这事栽到温泌头上?” 姚嵩笑道:“豫章王自己揭破萧劼的身世,温泌怎能不怀恨在心?况且陛下你不把此事推到他头上,恐怕他要先推到你头上,借此大兴所谓正义之师了。” 戴申颔首:“就照你说的办。” 秭归来的消息,给双方营寨都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果然不出姚嵩所料,耶律以戴申加害豫章王之名,痛斥其残暴无道,大军所向披靡,戴庭望且战且退,最后固守扬州,耶律围城两月,毫无寸功,不得已偃旗息鼓,戴申得知了消息,一颗提起的心暂且放了下来。姚嵩手持一封书信,满面喜色地闯入室内,大声道:“陛下,你看这是什么。” 戴申“哦”一声,将信取出,还未读完,姚嵩已经等不及揭晓了,“这是温泌给晋阳的信,途径秦州被清水县丞所获,以此来向陛下邀功的。” 戴申看到一半,猛然起身,“韩约伤重?” “正是。”姚嵩笑道,“怪不得温泌最近都没有动作。他在信里命杨寂在晋阳择选良医,速往陇右为韩约疗伤,看来这次韩约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戴申一扫郁卒之气,振奋道:“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决胜良机?” “陛下莫急,”姚嵩按住戴申,“我有良策,可兵不血刃克敌制胜。” 戴申催促他,“快说。” “晋阳此地,既有京都来的前朝旧臣,又有范阳来的温泌下属,两派明争暗斗,人尽皆知。再有豫章王失踪一事,清原长公主和杨寂怕早已势成水火了。他们到现在还能勉强相安无事,不正是因为温泌?要是温泌有个好歹……”姚嵩眼中精光四射,“晋阳一乱,所谓精兵强将,也如树倒猢狲散,不战自退了。” 戴申奇道:“伤的是韩约,不是温泌,于千军万马中取他性命,谈何容易?” 姚嵩哈哈大笑,“又何必要取他性命?陛下不知道这世上谣言最致命吗?”他挽起袖子,高声唤人送来笔墨纸砚,“我有一手绝活,陛下还没有见过呢!” 他伏案提笔,故技重施,模仿信上笔迹书写完毕,呈给戴申,“陛下能看得出不一样吗?” 戴申凝眸细看,满纸遒劲的字体,果然临摹得如出一辙,只是将韩约换成温泌,末尾又有温泌私印,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戴申大喜,选一名机警的士兵,扮做信使,快马加鞭,赶往晋阳。 曹荇接到信,惊得面无人色,又不敢声张,只悄悄将杨寂请来要跟他讨个主意。 杨寂亦是浑身一震,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急传信使来问话,那信使将战场上情形一五一十说来,杨寂慢慢落座,心神不定地挥了挥手,命信使退下,“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怪不得战事停了两月,我心里总觉得不大妙。” 曹荇急得满地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得好?” 杨寂攥着手心的冷汗,定了定神,安排道:“先去择选良医,命他即日便赶往陇右。”不等曹荇答应,他忙道:“切勿走漏了消息。” 曹荇点头,“这我自然知道。” “还有一事,”杨寂叫住曹荇,攒眉思索起来,“你容我想一想。” 普贤奴追着拂林犬进了假山的山洞。桃符与宫婢们拎着婆娑作响的裙裾,在洞口轻声呼唤。 吉贞坐在石案边,脸上有些淡。 固崇颤巍巍地在她身边躬身施礼,“殿下,豫章王之事有内情,殿下要为豫章王做主啊。” 吉贞沉默地看着袅袅晴光,回首时,眼角仍有些发红,“阿翁,冬郎现在下落不明,先找到他人再说吧。” 固崇用袖子拭泪,犹豫了一会,道:“但凡殿下肯求一求武威郡王,请他手下留情……” 吉贞道:“这事跟武威郡王又有什么关系?” “岭南街头巷尾都在传,是武威郡王……” “阿翁!”吉贞猛地拔高了声音,惊得固崇仓皇后退,抬头一看,吉贞秀丽的眉宇中微含愠怒,“现在河西正在打仗,你难道要我为这种没有影的事,召武威郡王回来兴师问罪吗?即便我要问罪,他会认吗?” 固崇深深叹口气,“殿下说的是,奴心系豫章王,一时情急了。” “阿翁别急,”吉贞安慰他,“我已经命包忽里去四处打探冬郎消息了。” 打发固崇后,吉贞走回殿中,微风吹拂着落花飘过窗棂,落在素色的信笺上。她目光轻移,不禁将信笺拾起。这是两月前的书信了,温泌略略讲述了河西战况,仿佛不经意般,又提及晁延寿那名孀居的女儿是何等温柔体贴,简直是女子中的楷模。 一副沾沾自喜的嘴脸,跃然纸上。 吉贞想到那双闪闪发光、坏笑连连的双眼,出了一阵神,又念及生死未卜的萧侗,顿时心乱如麻,一把将信丢开,咬着唇道:“混账。” “姑母。”普贤奴迈着利落的步伐跑进殿中,他不足三岁,渐渐通晓世事,性情十分倔强自负,最不耐烦被别人抱着围着,但偶尔也有温柔可爱的时候。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吉贞,爬上她的膝头,软软手指抚了抚她的脸颊,问道:“姑母,你想郡王了吗?” 自懂事后,他便只称呼温泌为郡王了。 吉贞下否定道:“没有。” “我想郡王了。”普贤奴喃喃道,小脸上有些落寞,“郡王一定也想我啦。” 吉贞看着他英气勃勃的眉眼,一时来气,笑道:“郡王有温柔体贴的晁娘子陪着,怎么会想起你?” “姑母,你在说什么啊?”普贤奴不解,但下意识地皱眉,他不高兴地推了一把吉贞,“不要晁娘子!”他的脾气是很大的,从吉贞膝头跳下来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吉贞无奈地一笑,任他去了。待到黄昏,还不见普贤奴身影,问起桃符,桃符答道:“陛下要去看马,被乳母们伴着去御苑了。”吉贞没有理会,直到暮色将至,普贤奴竟还不见影子,吉贞这才觉得不对,说:“去御苑领陛下回来。” 桃符走出殿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大惑不解道:“殿下,外头多了守兵,不许奴出宫。” 吉贞眉头一拧,“哪来的守兵?” 桃符说不出个所以然,吉贞猝然起身,走到殿外,廊檐下执戟的侍卫口称殿下,却分毫不让。宫婢们见蓦地出现这一队守卫,明摆着一副要软禁人的架势,都悄悄地交头接耳起来。 吉贞在夜色中伫立半晌,冷声道:“叫曹荇,不,叫杨寂来!” 她脸色极难看,侍卫不敢耽误,忙去禀告了杨寂,杨寂慢吞吞来到宫里,见吉贞在明亮的烛光下肃然而坐,杨寂心虚地垂下头。“殿下。” 吉贞开门见山,“杨寂,外面是你的人吗?” 杨寂推诿道:“殿下,晋阳宫留后是曹荇,不是臣。” 吉贞冷笑,“曹荇何时不对你言听计从?” 杨寂忙道:“臣不敢。” “陛下去哪了?”吉贞的声音隐约发抖。 杨寂迅速瞥了她一眼,待要搪塞,却被吉贞一双幽黑的眸子看得脊背发汗,最后直起腰,正色道:“殿下只是陛下的姑母,天下哪有姑母抚养侄子的道理?臣已经同曹荇商议过,将陛下安置在前殿了,有乳母和宫婢们照料,殿下不必担心。” “你是要软禁我?” “臣不敢。” 吉贞和杨寂对视片刻,她忽道:“是武威郡王出事了吗?” 杨寂眸光一凝,“殿下说什么?” “是不是武威郡王出事了?”吉贞镇定道,“你怕陛下年幼,我要挟天子以令群臣,所以才将陛下带走了。武威郡王是受伤了,还是死了?“ 杨寂张口结舌,诧异于吉贞的敏锐,“殿下,臣此举,只是权宜之计。即便殿下无心,殿下身边的人,郑元义,崔屹他们,也会借机生事,“他面色一紧,态度很坚定,“臣不得不为之,请殿下恕罪!” 话说开了,吉贞并没有大发雷霆,杨寂凝神一看,见吉贞的脸庞在灯下如白瓷般,疏无异色。僵了许久,她睫毛微微一颤,提起声音道:“武威郡王如何了?” 杨寂将怀中的密信放在吉贞面前,叹道:“殿下请看。” 吉贞看信的时候,杨寂道:“臣已经和曹荇商议过,选派良医往陇右去了,不到一月,就会有信,若是到时郡王安然无恙,臣自会撤去这些守卫。这段时间还请殿下不要声张,否则,”他慢慢道:“臣也不得不效法汉武帝杀钩弋夫人的故事了。” 吉贞心头一颤,屏息将信看完,慢慢放回案头,凝眸不语。 “传信的人呢?”吉贞道。 “臣恐怕他四处宣扬,走漏消息,已经将人关押起来了。” 吉贞道:“你想得很周到。可你莫名其妙把我关押起来,难道崔屹等人不会生疑?” 皇帝在他和曹荇手上,崔屹等人闹起来又能怎么样?杨寂心想,但这话他没敢出口,只敷衍了一句:“战场受伤,也是常事,有御医去了陇右,必能药到病除,殿下不必忧心。况且这消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吉贞走回殿后,从案头拾起两月前温泌的来信,目光在字里行间停驻。那时他的语气是何等轻松得意,丝毫感觉不到战场上的腥风血雨。 他受伤了,怎么会不告诉她呢?他不知道普贤奴挂念着他吗? 默默将两封信放在一起,良久,吉贞轻喃道:“我不信。” 杨寂道:“这的确是天泉的字迹,绝无虚假。” “戴申身边的姚嵩有一个本事,你大概不知道,我却是亲眼见识过的。”吉贞摇头,“当初徐度仙被贬斥,便是他从中作祟的。” 这个杨寂当然是不知情。虽然觉得这机会微乎其微,但也希望侥幸如此,“若真是姚嵩作祟……恐怕没几天晋阳就要流言满天飞了,还好臣将那信使关押了起来。” “你做事周到。”吉贞嘴角一翘,“否则怎么会得信当天,就雷厉风行,把我软禁起来?” 杨寂难堪,只得又道:“臣并不是提防殿下……” “你是提防着我,何必狡辩?”吉贞道,虽然愤怒,但心知此刻不是置气的时候,她把嘲弄的眼神收起来,称心诚意地恳请他,“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你放我去陇右吧。” 杨寂脑中警铃大作,“臣不能放殿下走!” “放我走又有何妨?”吉贞微笑,“若是武威郡王安然无恙,当然皆大欢喜,我也不会追究你冒犯之罪。若是他有事……想必你也不会容我再回晋阳来。这样,总好过我不明不白被关在宫里好吧?” 第72章 旧涧新流(五) 晁延寿退守嘉麟后, 戴申常使人来城下搦战,晁延寿不肯迎战, 私下急诏附近州县守将, 命其拔本营人马来嘉麟,再取武威, 谁知临近州县守将都畏惧戴申势大,不肯应诏,甚而有不少旧部将重新投了戴申, 晁延寿在嘉麟孤立无援,整日唉声叹气,来寻温泌,说道:“嘉麟距离武威不过百里,半日可达, 戴申屯大军在武威, 我们在嘉麟岂不是燕处危巢?不如退至陇右, 待韩将军伤好后再图西进。” 温泌随口道:“晁公把嘉麟借给我屯兵,你自己退守陇右吧。” 这一“借”,何时能还回来?晁延寿连连苦笑, 殷勤道:“郡王不退,哪有我自己退的道理?我是誓要与郡王共进退的。” 打发了晁延寿, 温泌来看韩约。 韩约中箭之后, 伤势日益沉重,一个高壮的汉子,消瘦了许多, 躺在榻上勉力对温泌抬了抬手,笑道:“你要是再找那些庸医来折腾我,我宁愿死了算了。” 他那副表情,是一派轻松自然,可身体着实已经虚弱到不能动弹。温泌心里蚁噬似的,默不作声坐了会,安慰他道:“我已经叫杨寂从晋阳挑选良医来给你治伤,算算日子这两天就到了。” 韩约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遗憾一件事,临死了还没看见你揍得戴申叫你阿耶。” 温泌朗声一笑,说道:“那个姚什么的妓|女,我已经命人去岭南抓她了,等你伤好了,便可以纳她做妾了。这么一想,你还舍得死?” 韩约求饶不迭,喘了口气,转开话头,“我听闻晁延寿意欲退兵,你却不肯。如今敌强而我弱,嘉麟人心惶惶,还是退兵吧。你若是顾虑着我,倒大可不必,从嘉麟到平凉,也不过两昼夜的路程,我还受得住。” 温泌道:“我不退兵,并不是为你。戴申人多势众,却只管来引战,不肯亲自出城,与其说我怕他,不如说他怕我。我和戴申积怨已久,这一战,是一定要决一胜负的,即便突破了陇右,从河东到京畿,都是我军的阵地,江淮一日僵持,戴申就一日不敢妄动。古书有云,画地而守,紧扼其喉,情见势竭,必将有变。”他自信地扬起眉,“我绝不退兵。戴申必死,你看着吧。“ 韩约怕伤口迸裂,捂着手臂哈哈笑起来,由衷地叹道:“天泉啊,我真佩服你,也真羡慕你。”被温泌所感染,他苍白的脸上也焕发出昂扬的光彩。 韩约体力不支,多说了几句,便昏睡过去,温泌心里一沉,正要催问晋阳医官,忽闻城外一阵金鼓大作,晁延寿披挂了全副铠甲,登上城楼张望了片刻,忙请了温泌,跌足道:“姚嵩此人,果然卑劣。“ 温泌面沉如水地望着城外。 那姚嵩穿着丧服,被数十名士兵护着,高举白幡,铙钹齐响,凄凄惨惨地到了城下,作势拉着袖子拭泪,士兵们高呼道:“晁使君快出城来接丧仪!“ 晁延寿满头雾水,指着姚嵩奇道:“姚贼,你是爷娘死了,还是主子死了,要来这里哭丧?“ 姚嵩扯着马缰,仰头笑道:“晁使君!我们陛下听闻武威郡王薨逝,特地命在下送来丧仪,你为何恶语相向啊?“ 晁延寿一愣,扭头看眼旁边的温泌,脸色真是难看极了,晁延寿心中一凛,指着姚嵩骂道:“呔,你莫要妖言惑众!武威郡王就在我身旁,你是瞎了狗眼吗?” 姚嵩定睛一看,大声称奇,“怪事,武威郡王好端端的,怎么风闻晋阳已经为郡王发丧了?”他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对温泌拱了拱手,喊道:“嘉麟近来满城张榜寻访名医,人都道是武威郡王病得要死了。郡王还不速回晋阳看个究竟?再晚一步,恐怕杨寂就要逼清原长公主为郡王你殉葬了。” 晁延寿也变了颜色,明知姚嵩是为了动摇军心,忙将他喝止,“绝无此事!” 姚嵩口中喋喋不休,暗地里留神温泌动静,见他不言不语,异常平静,完全不受言语所激,他不免大为失望,又笑道:“武威郡王……” 一支飞箭擦耳而过,姚嵩戛然而止,捂住耳朵,汩汩的血滴落在肩头。士兵慌忙上来将他围在阵中。 温泌放下弓,笑道:“姚师望,你一个流放岭南的罪人,也敢来我阵前大放厥词?想学徐采使激将法?差太远了。” 姚嵩恨得咬牙,冷笑几声,便催马逃走。 这一番闹剧,引得众说纷纭,温泌不信姚嵩的胡话,但难免有些焦躁,催促医官的时候,私下命人往晋阳去询问究竟,两日之后,医官抵达嘉麟,当着众人的面,温泌没有多问,只吩咐道:“先看看韩约的伤。” 一群人涌入韩约房中,医官风尘仆仆,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便被拽了来。在众人炯炯的目光之下,他捏着一把汗,对韩约一番望闻问切,转身对温泌道:“将军的伤口有残毒未清,以致化脓腐烂,治是能治好,只是日后年年会箭疮发作,骨肉疼痛。” 韩约大大松口气,说道:“还好,我只当要截断这只臂膀了,竟还能做囫囵个的人,真是万幸。” 医官不敢耽误,当即从行囊中取出刀具,命侍从取沸水来,围观的众人都退了出去,温泌坐在韩约榻边,沉思半晌,偶一抬头,见一名青衣单髻的随从,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既不捧刀,也不端水,一双清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两人目光一触,温泌的表情瞬间凝结了。讶然对视了片刻,温泌起身,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见那青衣侍从仍伫立在原地对他微笑,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室外,温泌的腿长,步子跨得大,拐进自己的院子后,他不耐烦地回身一扯,拽得人险些飞起来,踏进房门,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温泌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吉贞双臂揽着他的脖子,视线从他脸庞到胸口逡巡着,最后轻轻舒口气。她贴着他有些粗糙的脸颊,柔声说:“我怕你受伤。” 螓首靠在他肩头,眼里慢慢盈满泪水,又忍住了。 温泌有一阵没动,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吉贞眸中雾气散尽,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温泌顿时浑身一热,攫住她的双唇狂热地吮吸,吉贞蜻蜓点水引来狂风骤雨,靠在门上顷刻间便衣衫散乱,酡红的脸颊上,眸光如醉。她软软地在他肩头推了一把,说:“韩约这会还生死未卜呢。” 温泌笑道:“他死不了。”顺势拉着吉贞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他说:“我也受伤了,你不看一看?” 吉贞笑容顿失,紧张地在他身上扫过,温泌称要让她看得更清楚,连内衫都丢到了地上,吉贞见他除了腰间那处外,并没有新添伤口,她放下心来,哼一声,嗔道:“有温柔体贴的晁娘子替你叠被铺床,端茶送水,我要回去啦。” 温泌装糊涂,“什么潮娘子,湿娘子?” 吉贞横他一眼,将晁氏抛之脑后,她靠在他胸前,轻声道:“你走了几个月,普贤奴想你了。” 温泌抬起她的下颌,笑道:“除了普贤奴,就没别人想我了?” 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颊上,视线交缠良久,温泌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额发,说:“我一到晚上总想起你。” 吉贞在他耳畔道:“我也是。” 安静了一会,她提起那封信,两人都猜到是姚嵩做的手脚,深觉此人卑劣,又所幸彼此没有着了他的道,温泌笑道:“你离开晋阳的时候,该不会已经把杨寂赐死了吧?” 吉贞道:“杨寂受郡王所托,摄行政事,我怎么敢碰他一根手指?” “那我要替杨寂谢殿下不杀之恩了。” 吉贞没有提及杨寂试图软禁她的事,想问萧侗,也忍住了,最后只道:“听闻前天姚嵩也来嘉麟散布谣言,你怎么不信他?” 温泌道:“我信你,不信他。” 吉贞微微一笑,一时百感交集,那句我也信你的话如鲠在喉,后来又想,其实不必说出口了。 “咒我死,”温泌他冷笑一声,“这个账我要一起跟戴申算。” 吉贞在身边,温泌因为姚嵩积攒的怒气暂时隐而不发,待韩约余毒除尽,伤口逐渐愈合,他当机立断,要迎战戴申。韩约这时已经行动自如,与晁延寿在温泌处商议良久,晁延寿道:“武威城里粮草充足,城壕又深,要强行攻城,是难上加难。戴申龟缩在城内,又拿他毫无办法。” 韩约目视温泌笑道:“当年河东一战,你与戴申都年轻气盛,一个比一个急躁,如今激将法不好使了,你不动,他也不动,难道比谁先老死?” 温泌莞尔:“那倒容易了,他比我老,难道不是他先死?可惜我没那么好的耐心。” 韩约道:“不好再拖了,我军势弱,等戴申召集四方叛将群起而攻之,我们在嘉麟就真的坐困愁城了。” 温泌道:“你说的不对。”他一顿,“激将法还是好用的。” 晁延寿好奇道:“郡王请讲。“ 温泌与众人走上城头,在嘉麟的这些时日,他已经对周遭山形地理的轮廓烂熟于心。他指着南方郁郁青山,说:“此处莲花山,是不是戴玉箴的埋骨之地?“ 晁延寿道:“正是的。“ 温泌冷哼道:“今夜,派人上莲花山,给我掘了戴玉箴的坟,你看戴申还坐不坐得住。“ 晁延寿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是。” 是夜,晁延寿派十数人登上莲花山,推倒戴玉箴的墓碑,将坟地一通践踏。戴玉箴已经死了十多年,尸骨早已化土,士兵们从松枝上扯下供奉的玉带,连夜丢在武威城外,大呼小叫,高声说笑着离去。 温泌听士兵们绘声绘色讲述莲花山上的情形,面不改色道:“知道了。”便回到衙署,与韩约、晁延寿等商议战事。晁氏自被温泌识破了身份,便不再扮做婢女,她一个孀居的妇人,不比少女矜持,指挥着婢女们不时送茶水和粥汤来给众人。 温泌全副心神都用来对付戴申,无暇他顾,茶来了便接,粥来了便吃,对晁氏的殷勤照单全收了。吉贞站在门口,见温泌精神抖擞,一双格外亮的眼睛在晁氏身上停了停,便移开了。 晁氏心满意足,拈着绫帕走到室外,和吉贞撞个正着。 对于吉贞的身份,温泌不提,韩约和晁延寿自然也三缄其口。晁氏狐疑而警惕地瞟她一眼,站住了,含笑道:“你是武威郡王的妾氏?” 吉贞越过他,走进室内,对晁延寿点了点头道:“使君,借一步说话。” 晁延寿随吉贞走到一侧,吉贞目视院子里晁氏的背影,微笑道:“娘子正值青春,恐怕闺中寂寞,使君怎么不替她另择一位贵婿?” 晁延寿哪好意思说,他看中的“贵婿”正是温泌?含糊地一笑,说道:“小女陋质……” “配武威郡王稍显不足,但我有一位合适的人选。”吉贞嫣然一笑,“我看,令嫒和晋阳杨司马是天生的一对。” “杨寂?”晁延寿错愕。 第73章 旧涧新流(六) 戴申一早得知戴玉箴之墓遭敌军损毁, 颜色顿失,立即遣士兵自城外将玉带拾回, 他攥着玉带, 下颌绷得极紧,道:“急诏朔方驻军, 我要攻打嘉麟。” 姚嵩闻讯,也忙赶了来,安慰戴申几句后, 说道:“曹荇在雁门陈设了重兵,朔方驻军一旦倾巢而出,势必要被趁虚而入,陛下忘了当年弥山和姜绍是如何占据陇右的吗?” 戴申怒气盈胸,道:“说了要速战速决, 嘉麟易守难攻, 若是被他拖个一年半载, 庭望抵不住耶律大军,失了扬州,要怎么办?” 姚嵩本意是要以逸待劳, 将晁延寿等人困死在嘉麟,见说服不了戴申, 只得随机应变, 说道:“陛下说得有理,早早攻取嘉麟也好。”见戴申仍旧脸色铁青,姚嵩语重心长提点他道:“温泌此举, 不过为了激怒陛下,将朔方军调虎离山。陛下切记,臣还是那句话,戒骄戒躁。” 戴申紧紧皱眉,道:“我知道。“ 姚嵩揣摩半晌,道:“要破嘉麟,臣有一计。可遣一名晁延寿的旧将到嘉麟假意投诚,待陛下设法将温泌引出城后,再里应外合攻克嘉麟。温泌损毁戴公之墓,在河西天怒人怨,但凡陛下召集,必定四方人马都来襄助,数十万大军合围,晁延寿之流,无异以卵击石。” 戴申缓缓点头,“可以一试。” 姚嵩担心戴申口不应心,留了许久,将攻取嘉麟一事仔细筹划,待到入夜,见戴申面色已然平静下来,姚嵩略觉放心,告辞离去。 戴申吹熄蜡烛,合衣躺在榻上,想到戴玉箴之墓被毁,恨意挥之不去,半点睡意都没有,起身命人送酒来,三更半夜,自斟自酌,喝得醉醺醺意识不清,见面前一张秀美柔婉的脸颊不断晃动,戴申一怔,那人笑盈盈道:“郎君醉了,要上榻吗?” 戴申心弦微动,疑惑道:“住住?” 那人没有答应,只是扶着他上了榻。放下帐子后,柔软半裸的身躯偎了过来,伏在他胸膛上娇声道:“陛下。”一手往他腰间探了下去,戴申悚然一惊,翻身而起,自枕下掣出藏剑,一剑刺入对方胸膛。 那女人倒在血泊之中气绝身亡,戴申醉意全消,用剑尖挑起对方下颌,灯下看得清楚,是一张陌生的秀容,他唤来士兵,指着死者道:“这是什么人?” 士兵惊诧不已,说道:“这是武威郡守的妾氏,郡守遣她来服侍的。” 戴申脸庞隐隐抽搐了一下,极快地平静下来,只说此女意图行刺,命左右掩人耳目,将尸身移走。 隔日,武威郡守才得知爱妾香消玉殒,敢怒而不敢言,只抚着美人的遗物哭了一通,便悄悄弃武威往嘉麟而来。戴申也不管他,令姚嵩书写诏书,急传河西所有州县,命众将共取嘉麟。 “悬赏三军,能擒拿温泌者——生死不论,即授上柱国,赐三百食邑。胆敢抗命不来者,待河西平定后,以死罪论。” 姚嵩微凛,忍不住顿笔道:“这后一条,似有些严苛了。” 戴申一张脸如冰雪般毫无表情,“先父在世时,为河西百姓几十年浴血奋战,他的尸身遭敌军屠戮,难道河西众将不该合力讨伐贼首?” “是。”姚嵩不敢怠慢,忙奋笔疾书。 “上柱国?”温泌不怒反笑,“好大的手笔,原来我这条命在戴申那里价值不菲。” 韩约有神医搭救,最近已经勉强能下榻了,看到那纸诏书,气得伤口隐隐作痛,苦笑道:“你捅得好大的篓子。”若是换个人去扒戴玉箴的坟,他也忍不住要骂句龌龊的,可又怎么好骂温泌?只能叹气道:“不光激怒了戴申,恐怕连河西各州县的兵将都得罪了,可怎么是好?” 温泌一哂,“戴玉箴死了十多年了,戴申想要仗死人的势威慑河西,是他异想天开了。” 话虽这么说,韩约仍放心不下,爬上马背跟着温泌离开衙署,途径校场,黑压压的士兵们已经闻知戴申召集四方诸将意欲攻打嘉麟的消息,正紧张地操练阵型,温泌经过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韩约一滴汗打在眼皮上,他对温泌道:“财帛动人心,你这些日子,还是多选几名亲兵在身边,免得着人暗算。” 温泌浑不在意道:“我知道啦。” 韩约玩笑道:“我们要不要也悬赏戴申的头颅呢?” 温泌反手将缰绳挽起,说道:“不必,戴申的命是我的。”他轻叱一声,骏马飞跃,众人被身后的马蹄所惊,举着旌旗退至两边,温泌如乘风破浪,扬长而去。 回到住处,他掀帘一看,见吉贞侧身而坐,正垂头缝补着一件浆洗过的衣衫。温泌罕见她如今这样素简的青衣奴打扮,常有一时不慎看错眼的时候,然而一看到她微微蹙起的清丽眉头,他便无声地一笑,扶着门框审视着她。 “怎么愣着不动?”吉贞头也未抬,放下手里的衣衫,细心掸了掸上头的褶皱。 温泌惊讶了,走过来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吉贞想,是他的气息,脚步声,还是凝驻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她嘴角微微一弯,说:“我就知道。” 温泌未置可否,解开腰带,将衫子换上,目光在吉贞脸上扫来扫去,吉贞只道他又不怀好意,正要嗤笑,温泌却认真地说:“你黑了,也瘦了。” 吉贞的笑凝滞在脸上,顿了顿,哼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是真的。”温泌凝视了她一会,见吉贞拧眉别过脸,是不高兴了,他微微一笑,在她脸上一抚,说:“让你受苦了。” 吉贞还没消气,“那我走吧。” 温泌把她揽在怀里,下颌搁在她发顶,叹道:“这里不是女人待的,可我又不想让你走。”稍顿,他说:“戴申要围城了。” 吉贞道:“我知道。” 温泌把她轻轻推开一点,眸光在她眼尾、眉梢盘旋着,他冷不丁道:“我要是死了,你会跟我一起赴死吗?” 吉贞心里一震,却笑道:“我跟你一起赴死了,普贤奴怎么办呢?” “说的不错。”温泌不失望,反而赞她,“好娘子。”将腰间从不离身的金匕首解开,他放在吉贞掌心,说:“世道艰险,不论在晋阳,还是河西……打起仗来,我难免有顾不上你的时候,你要自己小心。” 吉贞攥着匕首,莹润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红唇翕动了一下,她问了句温泌没想到的话,“萧侗走失了,跟你有干系吗?” 温泌浓眉一扬,“没有。”他观察着吉贞的神色,“你不信我?” 吉贞道:“我信。”低头将他腰间的衣带系了起来。 韩约闯了进来。见两人正依偎在一起,他都没顾得上避嫌,径直道:“敌军到城下了。” 这么快。温泌瞬间换个人似的,锋刃般的眉宇迸发锐气,他推开吉贞,持刀与韩约风一般离开,来到城头,听见炮声连天,金鼓雷动,嘉麟城外,漫山遍野人潮涌动,旌旗遮天蔽日。晁延寿也不意敌军人数如此众多,一张脸眼见更苍老了,他心急如焚赶来说道:“这附近州县的人马都来了,在远近三四十里处安营扎寨,城下是戴申的神策军。” 神策军为禁军,以熊虎为旗,温泌是认得的,他掠过沙场,锐利的眸光迅速找到了戴申。 戴申身着甲胄,被亲兵簇拥,高踞马上遥视了片刻,要策马上前,大概是被姚嵩阻止了,他扬声道:“武威郡王,可要出城来和我一战?” 神策军瞬间鸦雀无声。这样的纪律森严,连韩约都不禁胆怯。 温泌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在一众守将中格外显眼。他放下手里的刀,毫不客气道:“戴申,你每每说要单打独斗,总免不了要鬼鬼祟祟放冷箭,我岂能还上你的当?” 神策军顿时一阵不满地喧哗。 戴申激他,“你比以前胆小多了。” 温泌呵一声:“你先废主自立,又谋害豫章王,胆子大得很呐。” 戴申道:“你和清原公主私通,生下孽种,妄图充作萧氏血脉,被豫章王揭破,因此怀恨杀人,这会却要贼喊捉贼了?” 温泌哈哈大笑,“你是趴在我床底下亲耳所听,还是守在晁妃产房外亲眼所见?你三十岁一个男人,膝下没有一子半女,总爱打听别人床上事,莫非有隐疾的不是豫章王,其实是你?” 戴申脸色铁青,在众兵将轰然的吼叫中,他的声音听不见了,温泌忽闻耳侧风动,侧身闪避,一支飞箭射在墙上。韩约急得叫“小心”,温泌抬脚踢了踢箭支,嗤道:“想当上柱国的人不少。”城下号角争鸣,已经开始攻城。温泌听见左右呼唤,探身一看,见吉贞抱着铠甲,正在阶下张望。 他两步跳下来,张开双臂,等吉贞替自己穿上铠甲,推了她一把,道:“你离我远点,小心冷箭。” “天泉,”韩约奔过来,猛地将温泌拽走,气息不定地叫喊:“你去看看。” 温泌登上城楼,定睛一看,城下衣衫杂乱的百姓手持刀枪,被士兵驱赶着前仆后继去填壕沟,飞蝗般的乱箭之下,已经有数不清的人倒在了鹿角木栅外。韩约叫停了弓箭手,对温泌道:“河西八州二十县的百姓,都被驱赶来当箭靶,我们的箭要不够了。这戴申好毒。” 一波攻势遇阻,戴申鸣金收兵,未等晁延寿与韩约喘过气来,又有数千名百姓被驱赶了来。韩约不忍,又去找温泌商议,温泌攒眉思索良久,对韩约叮嘱几句,便上马而走,未行几步,被人掣住马缰,回首望去,是吉贞还在城门处尚未离去,他扯着缰绳,连吉贞一起拉到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在意,俯身在吉贞唇上亲了亲,说:“你看顾好自己。” 城外硝烟弹雨,温泌在城内点齐两千骑兵,自后门而出,绕至神策军侧翼,自东西两个方向杀将出来,士兵们抵抗不及,被冲散阵型,一阵急雨般的金锣响起,戴申率先掉头追来,见果然将温泌逼出了城,不由笑道:“自投罗网。” 士兵们认出温泌,群情激昂,为了“上柱国”三字,来势汹汹地挥刀相向。温泌这两千的骑兵,虽然人少,却精锐无比,在阵中左冲右突。这些士兵们一看到他便眼里放光,阵型也不顾了,争先恐后要来抢功,反被平卢军紧随其后,杀得落花流水,往南且战且退。 戴申虽然是为引温泌远离嘉麟,有意示弱,但见数名亲卫被敌军斩杀马下,也怒意高涨,拍马疾坠,和温泌擦肩而过时,一枪去挑他胸甲,却见眼前冷芒一闪,自己的枪尖竟被长刀斩断。 好锋利的刀。戴申微微吃了一惊,见又一刀劈下,他一个趔趄滚落下马,接过亲兵抛来的长刀,挡住这力沉千钧的一记杀招。这一挡,刀口卷刃,连虎口也略微发麻,士兵们见戴申兵器吃亏,忙合围而来,护着他上了马后退,戴申自箭囊中掣出箭,回身挽弓之时,忽觉剧痛,手臂一沉,献血自伤口汩汩涌出。 他捂住手臂,沉沉双眸遥望,见温泌慢慢放下弓,沙尘散尽后,他脸上轻蔑的笑逐渐清晰。“单打独斗?”他冷笑一声,“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戴申紧紧闭嘴,将喉头的血腥气压下,他也不甘示弱地一笑,说:“那又如何?嘉麟此刻已经城门大开,游兵散勇,也妄想在河西和我斗?” 第74章 旧涧新流(七) 温泌与戴申各自领精兵杀到一处, 嘉麟城下的攻势暂缓,至天黑时, 姚嵩命士兵摇旗, 假意退兵,回寨养精蓄锐。月上中天, 万籁俱寂,城里传出清亮的鹧鸪叫声,姚嵩翻身而起, 遣一队人马趁夜色潜行至城门下,果然武威郡守依照约定,开了城门。 姚嵩心性谨慎,当然不肯轻易进城,只取高处张望, 紧紧盯着那对人马进了城后, 城头上人影晃动中, 一面黄色旗帜伸了出来,晃了几晃,这是诸事顺遂, 未遇埋伏的信号,姚嵩大喜, 一声令下, 千军万马悄无声息地陆续进了嘉麟。 武威郡守拜见了姚嵩,说道:“韩约箭疮复发,晁延寿年迈体衰, 早早歇息去了,城中守将均愿投诚,姚公放心。” 姚嵩喜不自胜,令各队人马分头行动,那武威郡守贪功,主动请缨,在前领路,与姚嵩飞驰到了衙署,团团围住,姚嵩一挥手,带火的飞箭流星般窜入后堂,谁知一阵箭雨后,堂内竟没半点动静,姚嵩心叫“不妙”,衙署外两边巷道突然杀出两队人马。此处狭窄,退无可退,姚嵩跌跌撞撞,被士兵推挤到和武威郡守撞在一起,那郡守面色煞白道:“中计了!” 火把照亮了巷道,韩约精神抖擞,笑道:“捉拿姚嵩者,赏银千两,死活不论。” 姚嵩手脚飞快,从武威郡守手中抢过缰绳,爬上马掉头便逃,此时进城的各路人马已经纷纷遭遇伏兵,城中喊声震天,四处火起,姚嵩两个大腿发抖,伏在马上,被侍卫们护着,先冲到正门,见执戟的士兵竟是敌军,忙掉头往角门,角门低矮,姚嵩一时不慎,在门廊上撞得眼冒金星,跌落在地,被侍卫搀扶起来时,头顶崩了火星,烧掉半边头发,狼狈逃出了嘉麟城,顾不得去召集营寨留守的人马,一叠声叫道:“回武威。” 自嘉麟到武威,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姚嵩催马疾驰,身后喊杀声不绝于耳,扭头一看,是韩约紧追不舍,他吓得一颗心也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到了武威城外,侍卫远远便扯着嗓子喊道:“开城门!” “杀姚嵩!”滔天的声浪此起彼伏,淹没了姚嵩的嘶喊。 神策军主力都出了城,只剩不多的人马在武威驻守,城头守兵遥遥见平卢军杀来,惊慌失措,哪个敢来开城门?只零零星星射出几箭,以抵御敌军。姚嵩叫苦不迭,下马扑上城门,拼命拍打,城门纹丝不动,他忙从地上捡起瓦砾,才要往门上去砸,领子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 “韩约。”姚嵩扭头一看,打个哆嗦。 韩约一刀将他的瓦砾击落在地,大笑着打量了几眼姚嵩,丢给士兵看管。 及至天明,嘉麟城中战事初歇,姚嵩所率人马被瓮中捉鳖,杀得七零八落,城外为戴申助阵的各州将领原本便是一盘散沙,见姚嵩被俘,群龙无首,尚未交战几个回合,便各自引兵退回本州。 这一战将计就计,赢得大快人心,韩约与晁延寿商议后事,晁延寿力主要反攻武威,韩约却放心不下温泌,使探马去打探温泌踪迹,当夜大雨滂沱,地上湿滑,探马无功而返,晁延寿却等不及了,说道:“姚嵩已束手就擒,戴申出城未归,武威空虚,正是破城的良机,韩将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韩约略一思忖,道:“也好。”与晁延寿点齐兵马,蓄势待发,启程之前,特来拜见吉贞,细说缘由,吉贞心思不定,问道:“还没找到武威郡王的踪迹吗?” 韩约道:“天气不好,人踪难觅,我猜测两军大约是扎营休战了。”他劝说吉贞,“武威一战,未知输赢。如今河西兵荒马乱的,不是殿下待的地方。臣选派精兵,护送殿下去陇右暂时避一避吧。” 吉贞此刻心里都是温泌的下落,哪有心思去陇右避难?指尖不自觉停在唇上,只顾出神,韩约知道她固执,只能无奈告辞,“臣出城后,殿下要保重。” “晁延寿的家眷在哪里?”短短瞬间,吉贞却变了主意,问韩约道。 这个韩约倒是没问。“大约仍旧是留在嘉麟的。” “我要去平凉,让晁娘子陪着我。”吉贞道,见韩约不解,她说:“晁延寿此人善变,他要以女许嫁,被武威郡王所拒,难免心有芥蒂。恐怕他借平卢军之势攻占武威,趁两军战事胶着之际,坐收渔翁之利。趁他此时不备,我以避难之名带他的家眷去平凉。到了平凉,再悄悄押送他们去晋阳为质。” 韩约一愣,口中答是。他和吉贞也算几番共患难了,忍不住道:“殿下总是这样未雨绸缪,对谁都心存戒备吗?” 吉贞低头理着窄袖。她是青衫单髻的打扮,面上安之若素,若不细究,谁也看不出是个女子。“对你,我还是多信几分的,”她明亮的眸子冲他一瞥,“你不必担心,去吧。” 韩约一震,说道:“是。”遂转告了晁延寿,称吉贞独身不便,欲携带其妻子同往平凉避祸,晁延寿哪知吉贞的心思,自然从命,大军开拔之际,吉贞等人也被侍卫护送着离开了嘉麟。 嘉麟到金城,一日便至。这是秋汛的时候,雨后河水漫漫,烟气蒸腾,只有一条无主的扁舟在岸边飘荡,吉贞与晁氏先上了扁舟,两名侍卫摇橹,快到对岸,忽见一支飞箭自迷雾中破空而来,两名侍卫慌忙抵挡,扁舟晃晃悠悠,吉贞一时不慎,跌落水中,晁氏失声尖叫,岸边有人伸出长蒿,将小舟拖了过去。 来人正是几名戎装士兵,见晁氏美貌,抢着要去扶她,哪顾得上吉贞。吉贞呛了口水,拼命抓着船舷,在水里浸得牙齿打颤,忽觉背后一热,人已经被托了起来,她回首一看,见救她的人一张笑脸,溅起的水珠挂在眉毛和睫毛上,双眸发亮,正是温泌。 她心头先是一松,继而大怒,抬手就推了他一把。温泌抱着她湿漉漉上了岸,笑道:“你自己扮成男人,谁认得出来?” 吉贞冷得脸色发白,又浑身湿透,在他怀里不敢动弹,气道:“你埋伏在岸边,就为了射我?” 温泌道:“船工说有士兵要渡河,我们还以为是追兵到了榆中。”听见吉贞猛咳,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到了榆中县衙的后堂,把人用被子抱起来,待要叫人来生炭火,袖子被吉贞一拽,便不由自主坐回床边,拂开她的湿发。 “你怎么在这?”吉贞把他的手拉下来。 “你怎么在这?”温泌也笑问。 说来又话长了,两人大战后意外重逢,一时都没再开口,温泌觉得掌心下吉贞的脸颊略微有些回温,手伸进被中,贴在她的肌肤上来回摩挲,声音有些低:“你身上也好凉。“心念一起,自己湿透的衣裳也解开丢在地上,抱着吉贞上了床,说:“我替你暖一暖。” 肌肤相贴,他的手又四处游移,吉贞脸上泛起绯红的色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泌,良久,才说:“我去平凉,途经金城的。” 温泌笑道:“我在河西和戴申交手了几次,他中了我一箭,很不服气,锲而不舍追着我到了陇右,怎么甩都甩不脱,真是疯狗一条。” 吉贞无意中触及他的上臂,呼吸顿止,忙起身将被子掀开,“你受伤了?” 温泌衣裳都脱了,被子一掀,浑身半点遮掩都没有,他忍不住笑出来,一边说没有,被吉贞碰到绷带,眉头却飞快皱了一下,说道:“是旧伤崩开了。”见湿透的绷带隐隐透出一点血丝,遂收起玩笑的心,咬牙将绷带解开。 “我来。”吉贞随意披了件衣裳,取剪刀裁了干净的布来,目光在伤口上一掠,便小心翼翼缠了起来。温泌忍着痛,见她蹲在身侧,乌发披散,衣衫凌乱,从背到腰的曲线十分袅娜,心里便有些作痒。目光居高临下,自眉眼到双唇盘旋,他开口道:“嗯,我想……” 吉贞察觉到他身上紧绷,啐了一口,包扎好伤口,埋怨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贼心不死?” 温泌笑着靠在床边,看着吉贞在地上来来回回忙碌,随口道:“这算什么?谁打仗能不挂伤的?”知道不是窃玉偷香的时候,他硬把满腔旖旎压下去,捡了件干净的衣裳换上,说道:“你要去平凉,这就走吧,戴申很快会追过来。” 吉贞背对他整好衣裳,回过身,又是一名骨清神秀、手脚伶俐的小侍从。她攒眉看着他的伤,说:“你连医官都没带,谁来换药包伤?” 温泌捏了捏她的脸颊,说:“单你还好,晁氏那一家子,太碍手碍脚了。”不等吉贞开口,他掩住她的唇,在吉贞耳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在平凉等我。” 夜色已至,士兵在外问是否要拔营,温泌应了一声,放开吉贞,走到门口,见连日的暴雨之后,竟然是个晴朗的夜,皓月当空,秋虫低鸣,悠悠凉风吹得枝叶摇动。温泌指着即将圆满的明月,赞道:“好兆头。” 吉贞心中不快,本想刺他几句,见温泌抬头看月的侧影,也微笑了,说:“这月亮很快就圆啦。”两人看了一阵月,温泌率兵离开榆中。 吉贞则在榆中歇了一晚,翌日待要启程去平凉,才得知晁氏落水之后,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只能在榆中又滞留了几日,延请大夫来治病。 自榆中河桥一战后,此处的百姓大多已经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城中空寂,在衙署后堂居住,倒也安静,吉贞一面等待晁氏病愈,遣侍卫去城外打探消息,得知温泌大军翻过皋兰山,往河西方向而去了。 旬日后,晁氏病愈,吉贞书信一封给杨寂,命他往平凉来接应,侍卫将信送至驿站,带回来一个喜讯,“晁公和韩将军克服了武威。” 晁氏一家闻讯,十分欢喜。吉贞见晁氏脸色虽然憔悴,但已经能走动了,遂下令道:“去平凉吧。”各自收拾了行囊,待要启程,侍卫来报,称晁小郎君不听劝阻,独自往武威方向去了。 “把晁小郎君找回来。”吉贞忍住怒气,对侍卫道。 这一耽搁,又不能成行,等到入夜,晁小郎尚不见人影,晁氏一家心急如焚,吉贞也不好径自去歇息,只能在灯下枯坐。 秋风吹得灯花猛地一跳,吉贞从浓浓的倦意中惊醒,回首望去。她在军中时日颇久,兵戈撞击甲胄的声音十分熟悉,恍然惊闻铿锵之声,吉贞匆匆起身,拉开房门,“天泉”两个字还没出口,她的面色骤变。 熊熊的火把下,戴申那张脸平静无波。将昏迷不醒的晁小郎君丢在一边,随意打量着周遭,他看一眼孤立无援的吉贞,慢慢将刀送回鞘中。 第75章 旧涧新流(八) 戴申信步闲庭, 走进房内。椅背上还晾着温泌临走那日换下来的蜀衫,戴申曾在马上中温泌一箭, 对这件蜀衫印象深刻, 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温泌在榆中停留过?”他把蜀衫抛到一边, 问吉贞。 吉贞在初始的惊愕后,迅速镇定下来,她淡淡道:“他已经离开有些日子了, 这里只有手无寸铁的妇孺。” 吉贞对戴申而言,确实毫无威胁可言。他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径自倒了几杯冷茶,一口气喝尽。士兵送了水来, 他仔仔细细洗过手和脸, 掸了掸衣襟, 然后卸下兵器,扶案落座。 和温泌不同,他再疲惫, 也是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天生的傲慢孤冷镌刻在骨子里。 被他高深莫测地盯着, 吉贞面不改色, “夜深了,陛下在这里,多有不便……” “嫌不方便, 你可以滚出去。”戴申冷嗤一声,不再看吉贞,他径自走到床边,倒头闭眼。 吉贞默不作声,从地上捡起温泌的旧衣,抱在怀里,走至院中。衙署被围得密不透风,想必榆中现在全是戴申的人手,插翅也难逃,吉贞被引进侧房,见晁氏一家蜷缩在角落里噤若寒蝉,她一颗心是彻底沉入了谷地。 后半夜无风无浪地过去。翌日,士兵们缓过气来,将这一众俘虏当成奴婢使唤,晁夫人被迫领着几个娇贵的女儿洗衣造饭,泪水涟涟,大约是得了戴申的嘱咐,倒没有人敢轻慢吉贞,只把她丢在房里不闻不问。 此时戴申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武威得而复失,姚嵩陷落敌手,河西各路人马混战,再去救援,为时已晚,他索性在榆中安心住下,养精蓄锐。不过两日,粮官来报,称粮草难以为继,眼看要坐吃山空,宜退回朔方筹措粮草,重振旗鼓。 戴申却不置可否,说道:“让我想一想。” 是夜,士兵传戴申口令,“请殿下到城头一叙。” 吉贞身陷囹圄,哪有推辞的余地,只能随着士兵,拾级而上,见城上只有零星几名士兵巡逻。戴申独自遥望天狼星,闻得脚步声,回首看向吉贞。 “退回朔方,我不甘心,留在金城,又怕坐困愁城,以公主之见,该进还是该退呢?”戴申忽道。 这个问题,大出吉贞所料,她奇道:“陛下问我?” 戴申道:“是。”他负手看着吉贞,一张清冷端正的脸还算和气,“公主胸有丘壑,又对温泌知之甚深,依你之见,我该约他到此,背水一战,还是退回朔方,待他日再战呢?” 吉贞很自然道:“神策军粮尽援绝,陛下靠什么和温泌背水一战?” 戴申点头,“你觉得我斗不过温泌。”不等吉贞回答,他转身朝向城外,见激流如箭,残月如弓,依山而建的城池仿佛磐龙伏卧,静得摄人。戴申下定了决心,一时逸兴勃发,悠悠道:“北往西楼满晴空,积水连山胜画中。天下雄郡,唯有金城。我若是铩羽而归,岂非辜负了这样雄壮的城池?我父亲在天之灵,又怎样安息?” 吉贞淡淡一笑,道:“只愿天随人愿。” 戴申听出她的敷衍,嗤笑一声。他两人在彼此的命运中屡次阴差阳错,失之交臂,到如今,还与陌生人无异。戴申难得认真审视了几眼吉贞,心平气和道:“我曾经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一战若是得胜,会留你一命。” 吉贞道:“若是不胜呢?” 戴申对她微微一笑,吉贞正觉得他这一笑颇为怪异,蓦地被他拽住衣襟,推倒在城垛上,吉贞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发簪落地,被风吹散的发丝拂在渐渐失色的脸颊上,她咬紧牙关,一声惊呼也没发出来。 戴申垂眸看着吉贞,这一掌推出去,她便要跌下数丈城楼,性命不保。 她害怕了,他看得出来。逼她在垛口悬了半晌,他才施施然收回手,说:“要是不胜,我就当着温泌的面把你抛下去。所以,你最好还是对我有点信心。” 吉贞双膝发软,靠着城墙,良久,心潮才恢复平静,她不甘示弱,冷笑道:“原来你靠挟持妇孺来打胜仗的。” “你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戴申放声大笑,“那些枉死的人,弥山,滕王,要找谁去说理?” 吉贞傲然而立,笑道:“技不如人,有什么道理可讲?“ “不错。”戴申赞道,“等你当着温泌的面,从这城上跳下去时,也要这样义无反顾。“ 翌日,戴申召来粮官,命他往朔方去筹措粮草,并且不必隐匿行迹,粮官不解,戴申指着舆图道:“朔方往陇右的粮道,一者走水路,一者走山路,榆中城外河桥已毁,水路不便,你走山路,势必要经过皋兰山下老狼沟。这里地形狭窄,林深草密,温泌一定会设伏兵,到时我们再依计行事。“ 粮官领命,果真大张旗鼓往朔方筹措得粮草,半月之后,折返陇右,抵达皋兰山下时,正是浓云密布,山雨欲来,茂密的林叶隐匿了人踪,粮官压着车队,走到山口,视线忍不住往林中逡巡。 温泌目光追随着车队,直到进入两山逼仄的间隙。 副将潜行至温泌身边,咬耳朵道:“恐怕有伏兵。” 温泌道:“试一试。” 副将心领神会,一个呼哨,乱箭如急雨般骤然飞出丛林,一名押车的士兵应声倒地,其余人惊慌了一瞬,高呼道:“敌军劫粮。”未战几个回合,便节节败退,尚未退出山谷,忽听喊声震天,如闷雷般搅动着浓云,一队伏兵执虎豹旗飞扑而来,双方缠斗到一起,杀得不可开交,神策军伏兵众多,渐渐杀得平卢军不敌,又听一阵金鼓,又有一队伏兵举绣金龙旗,宛如喷涌的洪水般自皋兰山奔腾而下。此时天色已暗,彼此看不清面容,温泌一刀劈开拦路的敌军,高举龙旗振臂一挥,韩约眼睛一亮,奔过来道:“天泉,我来了!” 正是温泌猜测戴申要在老狼沟设伏,密令韩约来接应。援军一来,平卢军声威大震,数面绣金龙旗在山谷间翻飞,温泌策马到了粮车前,用刀往麻袋上一戳,忽觉触感异常,韩约暴喝一声:“小心!” 数道火箭自山林中疾射而出,粮草车上一触既燃,瞬间炸了开来,温泌被韩约扑倒,在地上滚了一圈,耳边炸裂声与惊嚎声不断,温泌拂开脸上的枯枝残叶,以刀撑地,勉力站稳,见整个老狼沟已经堕入火海,神策军与平卢军的士兵,不分敌我,尽数在火海中挣扎逃窜。 “车里是硝石和□□!”韩约也懵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使劲推温泌,“快走!” 温泌甫一起身,便跌倒在地,一支箭刺入他胫骨,翎羽犹在颤动。 他猛然回首,见隔着熊熊烈火,戴申身着甲胄,立在山间,他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拉满了弓,对准温泌,脸上冷凝而专注。 温泌攀住马缰,翻身骑上去,一刀挥开飞箭,马嘶鸣一声,跃出火海,往山口奔去。 天际又一串惊雷,黄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火势被浇熄,呛鼻的浓烟在皋兰山下弥漫,温泌停在山壁下,折断箭支,挖开伤口,将箭簇取出,扯一截衣边草草包扎起来,听得马蹄声嘈杂,韩约已经率剩余人马赶了上来。 “天泉!”韩约惊魂未定地大叫。 “性命无碍。”温泌道。 韩约松口气,想起刚才在老狼沟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戴申为了要你的命,不惜拿几千神策军来陪葬,果真心狠手辣。” 温泌先被火烧,又遭雨淋,唇色亦有些发白,他靠着山壁站起来,说道:“他粮尽援绝,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你的伤不好,”韩约催他上马,“先回营寨吧。” “皮肉伤而已。”温泌紧握刀柄,回首望向老狼沟的方向,“你说,戴申会追过来,还是回撤兵回营?” 韩约难以置信,雨声太大,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吼道:“天黑了,山路难行,他不会追了!你受了伤,快快回营!” 温泌摇头,命左右飞快地探查地形,在最陡峭湿滑处伏兵道边。韩约气得直叫:“你疯了!” “噤声!”温泌锐利的眸光一扫,韩约闭嘴,听见隐隐有马蹄声入耳,两人分头闪开,在深草中隐身。数百名骑士瞬息而至,马蹄踩进堑沟,重重摔落进泥泞中,戴申一个鹞子翻身,弃了弓箭,从腰间掣出刀来。 温泌猱身一跃,雨水喷溅在铿然相击的刀刃上,被撞得四分五裂。戴申换的这柄刀甚是刚猛,一刀挥来,风声掀得衣袂翻飞,夜雨中山道湿滑,温泌又有腿伤,被一刀当头劈来,招架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戴申刀尖指着他的胸口,微微喘着气,笑道:“这里没有河给你跳水逃命了。” 话音未落,被温泌扯住足踝,戴申脚滑,一个趔趄,两人摔下山道,趁黑摸不着兵器,赤手空拳在泥里打滚,温泌一拳将戴申击倒,抹把脸上的雨水,他冷道:“就算瘸了一条腿,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戴申一笑,牵动的唇角沁血,他懒懒挥开温泌的手,断断续续道:“你看,这是什么。”将吉贞的发簪抛给温泌。 温泌眸光一凝,正迟疑间,双方的士兵已经循声追了过来,温泌松开戴申衣领,将发簪往道边随手一丢,笑道:“一支再普通不过的发簪,你又耍什么诡计?” 戴申被侍卫扶上马,揶揄温泌道:“我当你对清原情有独钟,竟也不过如此。”摇头笑了一笑,便执辔而去,走出一段,见温泌还在原地,戴申心中越发笃定了,发出一声大笑,喊道:“清原公主凤驾就在金城。来金城接她吧。” 回到金城,已近天明。吉贞猜测到戴申这一夜与温泌激战,未至谁胜谁负,辗转难眠,听士兵称陛下有请,她毫不犹豫,来到戴申房中,见戴申正把脏污的长袍脱下来,用手巾抹去身上的泥水,吉贞皱眉,立即转身。 戴申头也不回,把手巾丢在她脚下,说:“提我擦背。” 吉贞愠怒:“你把我当你的奴婢吗?” 戴申冷道:“不当奴婢,就当死人。” 吉贞僵立片刻,拾起手巾,在盆中沾湿,替他擦拭背上的泥水。这样亲密的动作,却没有半分旖旎的意思,死一般的沉寂中,戴申背对着她端坐不动,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吉贞微微一笑,放下手巾,“你输了。” 戴申扯着吉贞的胳膊拖到自己面前。吉贞脸色微微发白,幽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戴申使劲捏了一记她的下颌,嗤笑道:“我说过,赢了就放你一条生路,看来你宁愿自己死,也盼着温泌得胜。只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把你的命看得比这场仗更重要。” 吉贞轻轻一笑,轻蔑道:“我和温泌,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我的死活和他有什么相干?倒是你和秦住住情深义重,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呢?” 戴申勃然变色,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扯开吉贞的衣领。她的挣扎,反而让他有了数年不曾有过的兴奋,他隐约有种得救的希冀,因而激动地双手微抖,抓着吉贞的腰带奋力一扯,在她雪白的肩头舔舐,忽觉眼前金光闪耀,他一把挥开,吉贞的金匕首当啷落地。 戴申忆起往事,蚀骨的仇恨顿时涌上心头,不由分说抱起吉贞丢在床上,这一下摔得吉贞眼前发花,没等戴申俯身,她喉头一阵痉挛,抓着青帐弯腰干呕。 戴申浑身的热血顿时冷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阵,他抓起袍子起身,走到门口,侍卫来报,称道:“温泌率人马逼城下寨,扬言要攻城。” “果然来了。”戴申快意地笑起来,“等的就是他。” 第76章 旧涧新流(九) 韩约小心翼翼走进营帐, 见温泌盘膝坐在案后,手里捏着那只发簪沉思。 他提一口气, 说:“平凉来报, 殿下没有往平凉去,大概真的陷身金城了。”不独吉贞, 连晁氏一家都沦为了戴申的人质,韩约想到此刻混战一团的河西,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件事先不要传入晁延寿耳中, 以免河西情势生变。”温泌道。 韩约点头。颇忧虑地注视温泌,他知道温泌的心思,斟酌良久,说道:“戴申正急于洗脱谋害豫章王的嫌疑,若是公主在他手上遭遇不测, 更要被天下人非议, 我看他不会乱来的, 你不必担心。” 温泌沉默,最后反手将发簪收起,说道:“明天再看什么情形吧。” 翌日, 平卢军的精锐之士倾巢而出,温泌一马当先, 左右两侧列队的骑士紧随其后, 如一只张开巨大双翅的乌隼,翩然落在金城郡城下的空地。 温泌迎着晨光抬起头来,被他那前所未有的冷肃所慑, 骑士们也未敢喧哗,悄然掣缰,伫立不动。 相比平卢军的严阵以待,神策军要显得松弛许多。戴申明知敌军已经奔赴城下,他不紧不慢地洗漱,吃罢饭,换上甲胄。见吉贞被缚了上来,雪白脸颊上眼眸如清泉般平静,只是衣饰粗陋,全无昔日的繁丽奢华。 他隔衣在吉贞的袖子里捻了捻,正要往她腰上去探,吉贞眼里厌恶一闪而逝,她退后一步,说:“放心吧,我身上没有匕首,不会自尽的。” 戴申道:“你不自尽,怕温泌要失望了。”他也着实没有兴致去对她动手动脚,遂收了手,颇客气道:“天气寒凉,殿下怎么穿的这么少?既有医嘱,不可大意。”命人将那件蜀衫搭在她肩头御寒,他先走一步,往城头去了。 浓浓的秋意中,即便日光灿烈,仍旧不掩城外一派肃杀之气。戴申垂眸一逡,笑着招呼温泌:“武威郡王的伤可好些了?” 韩约怕温泌要动怒,拍马上前,先抢过话头:“戴申!自京畿至雁门,我有十万雄兵枕戈待旦,河西诸军已经尽数归附,你在陇右孤立无援,又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戴申瞥他一眼,“我有跟你说话吗?”城头守兵立即齐声高呼,作势要揽弓去射韩约。韩约面前嗖嗖落了数支飞箭,他不得已勒马退了几步。 温泌道:“戴申,你粮草已绝,我不费一兵一卒,只消将金城包围,你又能坚持几天?朔方屯兵稍有轻举妄动,曹荇便率兵自雁门攻打朔方,你首尾不能相顾,江淮一线又岌岌可危,有功夫在这里磨牙,不如速回扬州驰援戴庭望。” 他和韩约你一言我一语,戴申倒像完全没听在耳里。他摇一摇头,道:“温泌,我不与你磨牙,却有句话要问你。”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之下,他朗声问道:“萧劼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不等温泌否认,他笑道:“你再不承认,我只好将生他那个人押上来,亲口问她了。” 温泌眸中一利,冷冷道:“是,那又怎么样?” 这一句答得干脆利落,金城内外的将士无不听得清楚。戴申冷笑道:“你瞒天过海,假充萧氏之名,擅兴残暴之师,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你何不就此引颈就戮,我倒会考虑考虑,放你那孽子一命。” 韩约正为萧劼的身世而惊骇,听到戴申狂言,气得连声大骂,“放屁!放屁!” 城头守兵也鼓噪起来,高举旌旗,放声威吓,城内外战火一触即发,温泌却执辔不动,背后士兵们疑惑地放下了刀枪,戴申却心知肚明,大笑道:“我现在城门大开,你敢进来吗?” 温泌面色不改,“有什么不敢?” 戴申一转身,将背后的吉贞扯过来,冷道:“那你就踩着她的尸体进来吧。” 吉贞被他狠狠一推,撞在冰冷的垛口,如一片将落未落的秋叶,在风中颤抖。这城池高达数丈,隔着壕沟寨栅,温泌的一张脸清晰入目,眉眼锋冷。 他无言看了她一眼,对戴申微微一笑:“我孑然一身,心无挂碍,你随便抓一个人来,就要威胁我?” 戴申“哦”一声,抓住吉贞的头发,强迫她的脸转过来,“你不认识她?” 温泌道:“不认识。她是谁?” 这倒是出乎戴申的意料之外。他笑着摇头,将吉贞肩头的蜀衫扯下,手臂一展,抛下城去,“不认识她,这个总认识吧?” 温泌不禁驱马上前,仰脸之际,那轻薄的蜀衫如一片苍灰色的云,飘然落在他的脸上。温泌呼吸顿止,睫毛一扬,将蜀衫自马背上拾了起来,衣袖上缝补的针脚映入眼帘。 他抓着蜀衫,垂头沉吟许久,最终手一松,将蜀衫丢开,调转马头,背对城门走向营寨。 戴申目不转睛,盯着温泌,见他退开,他心怀大畅,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辄止。温泌蓦地转身,一脸阴沉果决,他掣箭,引弓,抬起手臂,“嗡”一声锐鸣,利箭脱弦。这箭簇极重,挟风呼啸而来,到了面前仍不堕威力。吉贞血液凝结,盯着那漆黑的箭尖,竟不知道对准的是自己还是戴申。 戴申面色微变,十指如钩,生生攫进吉贞肩头猛然一推,自己仓皇倒退几步,见那利箭自两人面门间飞过,深深嵌进值房的窗棂中。 突生变故,戴申有一瞬间的错愕,未及出声,见温泌策马到了城下,掣箭又要射,这次分明是对准的自己。他一声令下,城头守兵立即鸣金威慑,一阵乱箭飞往城下。 温泌引弓对准城头,幽黑的双眸顺着箭尖的方向,一动不动凝视着吉贞,天光透过睫毛,在眼里闪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弓。吉贞眼里热意涌动,却没有掉泪,喉头梗塞得一声也发不出,唯有双唇在微微颤抖。 戴申抬手,令众将退后,上前打量几眼温泌,他啧啧道,“果然我不及你狠心。这个女人身怀有孕,你却不肯为了她退让一步?” 温泌攥着弓,沉默片刻,说道:“你要怎么样?”他眸光缓缓掠过吉贞,又道:“即便我愿意退兵,平卢军千千万万的将士也不会答应。” 戴申自老狼沟一战,谋算许久,至此,方才正色道:“陇右几战胜负难分,再僵持下去也是无益。何如你我在金城立下盟约,我自撤兵,连同朔方人马一起退往岭南,西北三镇尽数归你,你即刻令耶律退回契丹本部,三年内不得进犯江南。” 双方士兵中顿时人声鼎沸。温泌一怔,这岂不正中下怀?他颔首道:“好。” 戴申笑道:“你别答应得太快——我还要请武威郡王你单刀赴会,亲自进金城来与我签订盟约,你敢不敢?” 韩约惊得魂飞魄散,脱口道:“不行!” 戴申胸有成竹,他瞥一眼吉贞,“郡王不愿意,我只好请她随我一同下江南,免得郡王出尔反尔,路上再设伏兵。” 吉贞道:“我随你下江南。” 戴申道,“我倒是可以。只不知道旅途劳顿,娘子玉体受不受得住呢。” 韩约听不见城上戴申和吉贞的对话,只眼睁睁看着温泌,见他脸色凝重,只是拧眉沉思,韩约顿觉不妙,上前附耳道:“天泉,不可以!戴申是要使诈赚你进城,你落在他手中,性命安在?” 温泌一笑,问韩约道:“当初在河东,戴申打算火烧蒙山,你我怎么说的?” 韩约疑惑道:“怎么?” 温泌道:“我说,若是真落在他手里,大不了叫他阿耶就是了。我早想过这一天了。” 韩约道:“这不是叫不叫阿耶,他是要你的命啊!” 温泌道:“他即便想杀我,也不敢在陇右动手,否则回不了岭南。” 韩约急得脸庞紫胀,要骂温泌色令智昏,拿自己去换吉贞,又不忍心,豪放不羁的一个汉子,眼眶都红了,温泌却只是微笑,说道:“你护送公主回晋阳后,可转告杨寂,不得为难她。平卢军的铜符我放在陛下寝殿的玛瑙匣里,连公主都不知道,你取到铜符,要妥善保管。”拍了拍韩约的肩膀,他跳下马,孤身一人,在万众瞩目之下,自大开的城门走了进去。 戴申在城内,看着那道英挺的身影迎面而来,不免有了几分钦服,他亦一笑,对左右道:“设宴,我要请武威郡王。” 温泌来到戴申面前,随意对他拱了拱手。 “请。”戴申抬手,转而对吉贞温和地点了点头,“殿下,请吧。” 吉贞在城楼上好一番惊吓和担忧,此刻身心俱疲,默然站了一会,见温泌和戴申已经并肩走远,才缓步跟了上去。回到衙署,侍婢们已经将宴席备好,请贵客入席,吉贞道:“稍等。”自回后堂,换下男装,穿上襦裙,对着铜镜慢慢梳理乌发。 镜子里映着一张雪白无色的脸。她略一踯躅,问晁氏道:“娘子行囊里有胭脂吗?” “有口脂。”晁氏道,不明白在这种境遇下,她竟还有心思浓妆艳饰。 吉贞染了口脂,挽起乌发,来到正堂。一张乌案,摆着仓促置备的酒菜。菜自然是无人问津,酒却源源不断地送了上来,温好的流霞酿,散发着熏人欲醉的芬芳。戴申心情甚佳,摇晃着酒杯,说:“这是先父在世时爱喝的酒。” 温泌随口道:“好酒。” 戴申轻轻一笑,凝视着琥珀色的酒液,说:“我父亲戎马一生,却因为一个卑贱的宫女,死在昏君的剑下。”他将酒盏放下,抬眼看向温泌和吉贞,“那宫女是郡王的母亲,昏君是殿下的父亲。可怜他死后也不得安宁,连墓都被掘了。温泌,”他按捺不住怒意,嘴角嘲讽地一掀,“武宁本就是个贱人,你要恨,也应该恨昏君,不该恨我父亲。” 吉贞敛裙而坐,冷道:“难道这天下只有陛下一家无辜?豫章王又去了哪里?” 戴申呵呵笑起来:“豫章王可是真的与我无关。” “和我也没有关系。”温泌一顿,立即说道。 “武威郡王对殿下,可谓情深义重了,”戴申揶揄道,“能否劳烦殿下执壶,为我和郡王添酒?” 吉贞捧起酒壶,为戴申和温泌各斟了满杯,戴申却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说:“殿下可饮此杯。先头多有得罪,殿下莫往心里去。” “陛下客气。”吉贞也不推拒,淡淡回应后,正要举杯,酒杯却被温泌从手中接了过去,睨她一眼,他柔声道:“一会就要出城,和韩约回晋阳了,喝得醉醺醺,如何启程?”手在案下将她手心轻轻一捻,察觉到吉贞眸光,他亦侧首对她一笑,视线在她漆黑的眉毛,嫣红的唇瓣上略微一停。 戴申失笑,口中道:“温泌啊。”却没有说什么,与温泌碰杯,各自饮了一盏。戴申仿佛敞开了胸怀,说道:“放心,我言出必行。你敢来独自赴宴,我就放殿下出城。” “多谢。”温泌亲自替戴申添了一盅酒。 戴申的目光不经意般落在温泌腰间,指着他的刀,问道:“郡王来赴宴,如何还携带兵刃?” 温泌将刀解下来,放在案边,“这也是先父遗物,因此我从不离身。” 戴申点头,“这把刀我是认得的,果然削铁如泥,真乃神器。”他示意温泌,“能否借我一观?” 温泌自无不可,“请便。” “铿”一声轻响,戴申将刀拔了出来,锋刃一旦脱鞘,凌厉的寒气扑面而来,微酣的酒意瞬间消散。戴申又赞声好刀,横握刀柄在天光下欣赏,“这把刀,杀卢燧,平河东,讨郭佶,破岭南,陇右至河西,无往不胜。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名不虚传!”他瞥一眼温泌,忽而笑道:“这把刀,我很中意,郡王能否割爱?” 温泌平静地点头,“我已经是陛下的阶下囚。阶下囚岂有佩刀的道理?” 戴申笑道:“痛快。”将刀收起来,交给亲卫。 “时候不早了,”温泌放开吉贞的手,“公主该出城了。” 戴申未再阻挠,随即唤人道:“送殿下去韩将军营寨。” 吉贞睫毛一颤,盈盈的双眸定定看向温泌,温泌对她微微一笑,颊边的酒涡隐现,他低声道:“晋阳再见。”便转过头去和戴申对饮,不再看吉贞的身影。 戴申低头摇晃着酒杯,发出一声讥诮的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按照惯例,留言发红包。 第77章 旧涧新流(十) 士兵回来复命, 称清原公主与晁氏一家被送出金城,接入韩约营寨。 戴申将酒杯一撂, 靠在椅背上, 对温泌淡笑道:“现在郡王放心了?方才我在清原面前,可是给足了你面子。”说到后来, 他的语音愈冷,已有居高临下之意。 温泌神色平静,起身之时, 小腿上的箭伤剧烈作痛,他扶住案头,稳了一稳身形,而后面对戴申单膝跪地,垂眸道:“多谢陛下开恩。” 戴申“锵”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抵在温泌颈间。手腕猛然一沉, 温泌头微微后仰, 剑刃处沁出一点殷红血珠,他却眉头也没动一下。 戴申笑道:“你不求饶?” 温泌很镇定:“杀了我,无异于金城之盟被毁, 晁延寿、韩约与曹荇三路大军合围,陛下可有招架之力?留我一命, 他们还会投鼠忌器。陛下不是逞一时意气的人。” “我杀了你, 就掩埋在这衙署里,韩约怎么会知道?” “陛下认为韩约不会派人一路随行打探吗?” 戴申常年的郁气在这一刻得到极大的释放。他欢畅地大笑,“你一口一个陛下, 是打算俯首称臣了吗?” 温泌被迫喝了许多的酒,双眸却无比清醒,他看着明显有了醉意的戴申,说道:“我已经跪地求饶了,陛下没看见吗?” “先留你一命。”戴申道,一声令下,左右士兵上前,将温泌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是夜,戴申令佐官拟定盟约,送至韩约营中,约定双方自翌日便各自拔营退兵,且韩约人马不得靠近神策军军营九十里内,韩约忌惮温泌性命,不敢有违,只能一面急信给杨寂商议对策,一面眼睁睁看着戴申自金城撤兵,奔赴江南。 此时的江淮战场,已经僵持将近半年,双方士兵精疲力竭,苦不堪言,忽而接到休战止戈的诏书,简直是不胜欢喜,当即放下剑戟,各归营寨,卸了铠甲,收拾行装,陆续踏上归途。 戴申率神策军折返扬州,被戴庭望迎入城中。此值初冬,飘了一场新雪,沾衣即化,戴申换过常服,解下佩剑,与众将士宴饮,正酒酣耳热,士兵来报,称温犯已经从囚车上解了下来,要如何安置。 戴申饮了一杯酒,说道:“推出去斩首。”见众将筷子都停了,表情颇为震惊,戴申冰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冷道:“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回到暖意融融的寝室,戴申屏退左右,召来戴庭望叙话。问过了扬州战况,戴申颇感欣慰,笑着对戴庭望道:“庭望,你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能够抵御耶律与姜绍大军,很好。你比你的父亲强,比我也强。” 戴庭望并没有受宠若惊,他心平气和道:“多谢陛下。” 戴申听他的语气颇为恭谨,甚而有些疏离,他心里一动,嗔道:“庭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长大了倒生疏了?况且你已经封了太子,该叫我什么?” 戴庭望慢慢张嘴,“父亲大人。” 戴申颔首。想到自己此生可能都后继无人,他怨恨,愤怒,却也无济于事,只能尽力对戴庭望更温和了些——他从小就看重的侄子,他要用心笼络他才行。戴申心念百转,忍不住又说了句:“你在我身边,不可听信谗言,不要像你父亲一样……” “叔父,我父亲是你杀的吗?”戴庭望突然开口,目光凌厉清冷。 戴申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戴庭望并不退让,“我父亲堕马而死,是不是你指使的?” “胡言乱语!”戴申暴怒,猛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他酒意顿消,蓦地察觉戴庭望长成了一个英挺矫健的年轻人,他霎时面露悚然,手在腰间摸了个空,脸上却浮起一抹安抚的笑,“你也吃醉酒了?简直不知所谓。快快回去睡吧。”说着手改而搭上戴庭望肩膀。 他一时惊慌,哪知自己这番做作的表情落在戴庭望眼里,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戴庭望顿时眸光一冷,撇开戴申肩膀,一脚飞起,将戴申踢倒。戴申跃起,要奔往墙边去取佩剑,被戴庭望一刀自后心穿透。 戴申怒睁双目,献血自口中涌出,还没叫出一声“来人”,便颓然倒地。 戴庭望双手微微发抖,随即将刀掣出,在戴申靴底反复擦拭。心神略定,外头侍立的奴仆大约是听到了些响动,询问道:“陛下?” 戴庭望声音很稳,“陛下无事。”又问:“温泌已被斩首了吗?” “还没有。天色已晚,刑官要等明日再动手。” 戴庭望走到外间,说:“把他押上来,陛下要审他。” 片刻后,左右侍卫将温泌押了上来。他一个待死之人,雪夜里也没有遮蔽之所,被打湿的鬓发、眼睫更愈发浓黑醒目。 “你们都退下,在院外守着。”戴庭望吩咐侍卫。 温泌双手被缚,锐利的眸光看向戴庭望手上的刀。这柄利刃,随着他的眸光,抬了起来,挟风而落,他手上的绳索应声而断。温泌转动了一下被缚太久而麻木的手腕。 戴庭望从墙上悬的刀中选了一柄,正是温泌的陌刀,他扬手抛给温泌,年轻的脸冷峻肃穆,“清原公主于我有教导之恩,我可以饶你一命。”他说,“不过,你得打赢我才行。” 他年轻气盛,对曾经几次败在温泌手下仍是耿耿于怀,温泌付之一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戴庭望,他忽道:“戴申死了吗?” 戴庭望的手已经不抖了,但面对温泌,仍然如临大敌,他双手握刀,紧紧抿嘴看着他。 温泌道:“戴申的疑心病甚重,能容你拿着刀在他寝室里大摇大摆地走动?要么他眼瞎耳聋,要么,他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戴庭望冷冷打断他:“外面有侍卫,少废话。” 温泌将刀鞘掷在脚下,力贯双臂,一刀往戴庭望肩头劈去。这把陌刀,在灯光下更显神威,刀风过处,龙吟森森,烛火也猛然一摇,戴庭望奋力一格,一剑挑碎了温泌的衣袖,他本性正直,又不肯服输,看出温泌腿上有伤,只攻他上盘,两人半点声息也没有,在这狭窄的室内腾挪,顷刻间,额头都浮起细密的汗珠。 戴庭望双眸聚精会神,只盯着温泌劈砍,心里默默数着,斗了上百回合,他眼中不禁露出喜色,攻势愈急,飞转长剑,拦腰横削,被温泌斜身闪开,一刀将他的剑挑飞。 “你不需要跟我比。”温泌微微喘气,因为技高一筹,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你把以前的自己当对手,此刻已经赢了。” 戴庭望蹬蹬倒退几步,抹了把下颌的汗滴,脚下险些被绊倒,赫然正是戴申的尸首。 温泌虽然猜测戴申已死,但猛然看到,仍觉难以置信,瞳孔微微一缩,警惕地盯着戴庭望。 那长剑当啷一声落地,砸到了墙角的铜炉。这一声巨响,连院子里的侍卫都惊动了,快步走到室外,“陛下?” 戴庭望扬手,哐一声推开窗,沁凉的雪被风卷着飞入他的衣领。他头脑顿时一清,冷声道:“来人!陛下被温犯刺杀。” “好小子。”温泌呵地轻笑,“真不放心我的普贤奴,不知道他斗不斗得过你。” 侍卫惊呼和奔跑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戴庭望飞快从地上捡起剑,走至门口,睨他一眼,“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逃出生天吧。” 温泌握紧陌刀,一步步走出室外,雪光莹莹,灯影飘摇,数不清的甲胄武士涌入这个院落,所有的人虎视眈眈,将锋刃对准了他的胸口。 吉贞猛地惊醒。 肩头冷意彻骨,眼前烛光的火苗在轻轻跳跃,桃符走进来时,带来了一阵凉风,烛火险些被扑灭,她“哟”一声,说:“窗怎么开了?”快步走去关了窗,从地上捡起吉贞的披帛,吉贞的目光追逐着桃符的身影,从迷茫中渐渐清醒过来。 “殿下去睡吧。”桃符俯身劝她。 吉贞看向外殿的方向,“杨寂和韩约他们还在议事吗?” “是。都还没走。”桃符也熬得眼睛发红,嗓音沙哑,“天快亮了。” “都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杨寂倒不拦着桃符去打听,但什么也没打听到,只见众人在殿中长吁短叹,对坐无言。桃符摇了摇头,“殿下还是去床上睡吧。” 吉贞坐回床边,仍是发怔,她对桃符道:“我做噩梦。” 桃符道:“奴去求杨寂,把陛下送回来陪着殿下吧。”见吉贞点头,她走来外殿,提起此事,杨寂本意,是绝不肯在这个关头再把皇帝交给吉贞,但架不住韩约拼命使眼色,最后勉强松了口。皇帝被送来吉贞寝殿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爬上吉贞的床,小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只觉触手冰凉,他愀然不乐,说:“姑母,我好想郡王啊。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吉贞道:“很快啦。” 皇帝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吉贞,不知在琢磨什么,半晌,他说:“姑母,郡王是我的耶耶吗?” “普贤奴听谁说的?” “我本来就知道呀。”皇帝兴奋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才承认道:“他们都背着我说,我听见的。” 吉贞微微一笑。皇帝激动地喋喋不休,嘴里颠来倒去,喃喃自语,对着空气叫几声阿耶,又叫几声阿娘,长睫毛下的眼睛悄悄观察吉贞。谁知吉贞在他的呱唧中竟然睡着了,皇帝好不失望。 翌日,杨寂离宫前,来拜见了吉贞。皇帝已经被他遣人带走了,吉贞坐在案边,容色憔悴了些,眼神依旧明亮。 “诸位相公有妙计搭救武威郡王吗?” “为今之计,只好献城换人了。”杨寂道,“如果郡王此刻还活着的话。” “你觉得郡王已经遇害了吗?” 杨寂淡淡道:“郡王为了殿下,陷身千军万马之中,生死难料,臣只是得按最坏的来打算。”说完,又觉得事已至此,着实没必要跟一个女人纠缠了,他深深吸口气,又道:“郡王的生死只能听由天命,不宜太过纠结。如今朝中人心浮动,关于陛下的身世,众说纷纭……正因如此,臣更不能让陛下和殿下太过亲近。殿下没想过,若郡王真的死了,陛下的帝位如何坐得住?此时要务,须得安稳人心。” 吉贞虽觉杨寂冷酷,却也不得不说:“你说的是。” 杨寂略觉宽慰,道:“宫中人事嘈杂,殿下何不去别处养一养,静待郡王回来?”他意有所指地瞄一眼吉贞的肚子,“况且以殿下现在的境况……还是别太过操心的好。” 吉贞一哂,“你为了赶我出宫,可真是煞费苦心呢。” 杨寂叹气,语气和缓了许多:“殿下腹中,是天泉的孩子,臣是真心盼着殿下和这个孩子好。” 无须他多费唇舌,吉贞便道:“我不怪你。我想去龙兴寺住。” 从晋阳城到龙兴寺,不过两个时辰的路。雪天路滑,吉贞这一次害喜又格外厉害,稍一颠簸,便要犯恶心,不得已走走停停,尚未出城,呕吐了几次。桃符令马车暂停,往旗亭去买饴粥。吉贞掀起车帘,见外头银装素裹,雪片在旗亭的窗棂上打着旋飞舞,心中烦闷稍解。 忽闻一阵铮铮琴声,自旗亭中传出。这曲调突兀,骤然惊破耳膜,尖锐凌厉处,仿佛裂弦,俄而数弦齐发,急促紧张到令人喘不过气来,仿佛金戈铁马,沙尘漫卷。终究力竭气虚,只将一根琴弦缓缓拨弄,黯然悲凉之意,宛如独行的骑士,在满目疮痍的沙场独自徘徊。 这是半阙破阵曲。吉贞扬起脸,雪片在她眼睫上飘落,是温柔的凉意。 她仓促地下车,往旗亭走去,正和捧着食盒的桃符打了个照面。 “殿下怎么下车了?” “这楼上是什么人在弹箜篌?” 桃符咦一声:“原来殿下也听见了。我正纳闷,原来是那个什么晋中名伎姚氏回来了,陪着几个文人,在楼上吃酒呢。” 吉贞讶然,见一个云鬓风鬟的人影伏在窗口朝这边看了看,抬手把窗子合上了。 “殿下上车吧。”桃符催促她。 吉贞站在雪地里,凤履被沁湿了也未曾察觉,等了半晌,那箜篌声却有意和她作对似的,再不响了。茫然立了许久,被桃符扯回车上,车子走起来后,桃符不断去觑吉贞。“殿下在想什么?” “碧霞元君庇佑。”吉贞闭上眼睛,轻声道。 “是呀,”桃符嘟囔道,“但愿武威郡王平平安安,早点回来。” 到龙兴寺的次日,新雪初霁。山间的清泉尚未冻结,汩汩地欢快流动,一派清气。桃符见吉贞每日只在寮房里抄经,怕她烦闷,怂恿吉贞去山涧溪畔走动。吉贞本意兴阑珊,见溪边堆着积雪,枝头晶莹耀目,却不禁一笑,说:“又快过年啦。” “过了年,奴二十五岁了。”桃符很觉得自己已经历经沧桑,芳华凋零了,惆怅地叹气,“距咱们第一次来河东时,已经八年了。” 吉贞点头,笑道:“你还不想嫁人吗?” 桃符听到这个话,已经不再脸红害羞了,她笑着指指吉贞的肚子:“等这位小主人出来,奴忙得很,哪有闲功夫嫁人呀?” 吉贞道:“到时候普贤奴该高兴了。” 桃符正要凑趣多说几句,见龙兴寺的寺人远远走来,她迎上去,从寺人手中接过一只匣子,说:“晋阳送来的,殿下看看。” 吉贞见那匣子的形状,面色微凝。犹豫了一会,才接过来,轻轻打开,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柄陌刀,乌黑刀柄,错金铭文。 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刀是冰凉的,毫无温度。她的面色如雪一般,怔怔盯着这把刀,良久,她问那寺人,“人呢?” 寺人以为吉贞问送匣子来的人,迷惘地说:“是两个从扬州撤军回来的士兵,人已经离开龙兴寺了。” “我不信。”吉贞一张口,眼泪刷的落在剑匣上。“我不信。”她喃喃道,抓起陌刀便走,桃符见吉贞要徒步下山,吃了一惊,拎起裙子在后面疾呼。吉贞不顾雪滑,越走越快,把桃符和寺人都远远甩在了身后。 “殿下。”两个穿甲胄的年轻人勾肩搭背,正在道边说笑。乍然看到吉贞,两人兴高采烈地招呼道。见吉贞充耳不闻,娄焕之不禁摸了摸脸,嘀咕道:“殿下不认识我了?” 包忽里顺手在他脸上揉了揉,大惊小怪说:“哟,你这张脸皮,比老树皮还粗,殿下当然不认得啦。”随后,他又笑道:“认不认得你有什么关系,认得阿郎就行啦。” 吉贞骤然止步,见龙兴寺外,温泌自马上一跃而下,乌靴踩着白雪,慢慢往山上走来。 她悄然驻足,温泌脸一偏过来,愣了一下,大步流星,先是疾走,后来开始飞奔。冲到面前,他一把将吉贞抱了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子,欢快的笑声震落了枝头的碎雪:“吉贞。”他叫她的名字,见吉贞眼下泪痕犹在,他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他的手臂是坚实有力的,胸膛是温热的。吉贞被他紧紧揽在怀里,才意识到这是个真实的,完好无损的人。她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在温泌怀里挣扎不动,她咬着贝齿,一掌就往他脸上扇去。 温泌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却没有呵斥,停了一会,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说:“好,骗你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吉贞泪眼朦胧,手扬了半晌,却垂下来,停落在他的胸前。 温泌重新把吉贞拥入怀中,在她鬓边轻吻,犹笑道:“不是整天骂我去死吗?以为我死了,你又哭什么?” 吉贞扑哧一笑,啐他道:“你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 温泌忍不住手在她小腹抚了抚,心满意足地叹气,“真好啊。我的一生,何其有幸?”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的读者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