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切黑之后》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白月光切黑之后(重生)》作者:衣六舟 文案 原名:轻慢白月光 上辈子孟淮明果断选竹马,送顶级IP剧本,助竹马走上人生巅峰。 而作为IP原作者的空降,万种情深,等来的却只有无情的分手。 后来竹马把孟淮明坑得家破人亡,却是空降挺身为他挡刀,白白送掉性命,留下迷样的过往。 车祸重生,这辈子他发誓要追回辜负的空降。 可空降却大变了样,刻薄抑郁,反复无常,懒得再出演替身的戏码,完美情人都是伪装。 孟淮明:给我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机会! 燕灰(空降):先森你出门左转,那里有我的推荐的书。 孟淮明:什么名字? 燕灰:葬深深火燃燃。) 【IP编剧黑切白攻X作者白切黑受】 — 我们的爱情是,想为你写一本书,你握住了IP,却将它拆得七零八落。 我们的爱情是,想给你改一部剧,我寸土不让,你让我别再多想。 — 食用手册: ①排雷,双洁党慎入 ②涉及改编、原创、娱乐圈等无原型 ③非典型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淮明,燕灰 ┃ 配角:等等等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随你处置,由我放肆 第1章 多云转晴,微风吹拂,墓园的松树挂满露水。 孟淮明来给燕灰扫墓。 扫墓却忘记带花,空着双手过来,兜里只揣了包壳子皱皱巴巴的烟。 孟淮明掏出烟盒,拨开纸盖,有片刻的失神。 早上刚开的烟,已经被他抽的一根不剩了。 这几天他吸得太凶,连记性也在变差,也就扫墓这件事不会忘。 墓园露水深重,孟淮明找到了燕灰的地方,那光滑的大理石墓碑正中间嵌着照片,照片的主人神情淡漠,好似不论谁来祭拜,都是在扰他的清净。 黑白处理的相片失真得厉害,说是拍摄而成,倒更像是一幅手工素描的小像。 孟淮明太熟悉这张脸了,闭着眼也能描绘。 柔软的素描短线排成发丝,流畅的长线形成轮廓,平滑的笔触轻柔地摩挲纸面,笔锋含情脉脉,收在下巴的底端。 而相片内燕灰的双唇轻轻抿起,唇边弧度模糊,鼻梁挺而直,鼻翼两侧眼镜的压痕瞧不分明。 严格来看,这依然不失为一张隽秀的脸,一张端庄透着灵性的相片,只是神态过于疏离了。 但燕灰存世的照片少得可怜。 他曾是极端的矛盾体,精神疾病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在白天畏光,夜里要拍开家里所有的灯,壁灯地灯水晶灯台灯,熏香蜡烛都不放过。 比恐光更严重的是恐声,有时会被自己喉咙里迸出的嘶鸣惊吓。 糟糕的是过于频繁的哭泣,他视力受到影响,不能再长时间凝视电子屏幕,手写也不行,稿子总是被哭的湿湿哒哒,少数完整的几张又让他撕的粉碎。 于是开始用录音软件给责编发稿件,最高记录一个下午口述四万字,此后三天不能开口发声。 医生建议燕灰住院治疗,他负隅顽抗,当夜出走,惨遭野猫的碰瓷,蹲在马路牙子上,与那只圆滚滚的黑猫分喝一瓶矿泉水。 路灯惶惶,拖出半条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 就在燕灰游荡在大马路上时,在相隔万里外的特级城市,孟淮明正和他的新恋人参加名门酒宴。 大提琴手舒展右臂,拉开了长弓。 “叮” 舞池旁,孟淮明揽着苏曜文的腰,两人碰响了象征爱情的高脚杯。 悲喜从不共通。 离开孟淮明后,燕灰依然深陷于狂热的写作,完成长篇《融春》的结局。 主角罗柔从三十九层的高楼一跃而下,晴空万里,春意昂然。 “庭院里所有的花都在盛开。” 巧的是,燕灰自己也死在寒峭消散的春天。 与他笔下主角富有悲剧色彩的死法不同,燕灰死的简直莫名其妙。 他死于和孟淮明分手后一年零三个月。 如果他不和孟淮明在街头偶遇,没准就能好好活下去。 意外相逢的两人在一家格调清雅的私房菜馆吃饭,西湖醋鱼,荷叶粉蒸肉,蒜蓉虾,油焖茭白,孟淮明依着他的口味点了菜,燕灰吃得挺多,还喝了小半瓶啤酒。 一年时光,物是人非,孟淮明的家族公司破产,这桌饭花光了他身上仅有的几百块。 燕灰酒量差,喝完脸不红反白,一双眼就镶在瓷白失色的脸上,是灰墙上凿开的两个洞,雪梢挂的车厘子。 孟淮明朝他笑,燕灰就空落落将他来望,眉目间没有凶神的冷峻,也无菩萨的慈悲。 突然去抓住他的手腕,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但尺骨会突突地戳在掌心。 燕灰任凭孟淮明握着自己的手腕,空出的手将架在鼻梁上的无框镜取下,沉默许久,终于戏谑出声。 “孟先生,通过一个人,去想其他人,是言情小说的路数。” 还愉快地打趣:“喂,淮明,你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呢?跟着夏盈盈私奔啦?”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难免尖酸刻薄。 可他表情不变,好像方才真的只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台词。 孟淮明感到一阵恍惚,他不敢奢求得到燕灰的原谅。 毕竟当年因为有了新欢就抛弃旧爱的可耻行径,就是他孟二少做出来的事儿。 于是就接着吃菜喝酒。 后来燕灰喝醉,孟淮明抱他上了自己的车,彼时正逢初春,寒意趋避,万物复苏。 燕灰的醉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在车上睡了有四十分钟,醒来时浑身发冷。 窗外流动着绚丽的霓虹,烟火倾倒入人间,浇灌出钢骨的城市。 孟淮明本以为燕灰醒来后会立即呵斥停下,但他没有那么做。 盖着外套的青年往下缩了缩,把半张脸都埋进搭在身上的西服的领子里。 孟淮明心头一热。 动物对领地的划分以气味为标志,赋予其圈地和占有的意义,它们能在圈子里为所欲为,那真是自由又纯粹的快乐。 而高级动物的终极臆想其实也差不多。 只是他们更加温存,在本能的驱动前,他们先学会了爱,然后选择了爱。 燕灰看了他一眼,车窗后高大的广告牌一晃而过。 他的半张脸高度曝光,单边瞳孔在倒映作用下异化,孟淮明见状,对一年不见的燕灰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 晃亮的半张脸飞快地沉寂下去,戏法结束,邪魔退散。 燕灰闭上眼,片刻后再缓慢睁开,随意抱怨道:“有点冷啊,回去感冒会很麻烦的,下周我就要截稿。” 他还想继续睡,眼皮几乎要黏上,却忽然开始神神叨叨地说话,鼻塞使他的咬字模糊不清,瓮声瓮气,吐字间带了粘腻的尾音,音节与音节软软的胶着。 一年多了。 孟淮明上一次听到这种绵软的音质,还是在他家的露天阳台。 一年前他们还在热恋,尝试一切接近的可能。 青年的肩背到指尖都微微发红,孟淮明看不够,就掂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燕灰挣动,如同一只在欲海苦苦扑腾的鱼,水完全沸腾。 慌乱中,他伸手拉断了灯线。 照花的灯“啪”一声亮了,圆圆小小的橘色壁灯恪尽职守,原本都是为了配得上丁香的一段娇羞。 孟淮明折了叶片,凑近他唇边,燕灰自然衔来,水润的唇红得滴血,叼住了一片丁香叶。 唇红齿白算什么好形容? 绿肥红瘦才是怦然心动。 那时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爱侣,燕灰会说悄悄话般在他耳边低语:“淮明,你帮我记住。” 燕灰是个作家,有个坏习惯,睡一觉后经常会忘记自己睡前想到的剧情桥段,就总是让孟淮明帮忙记着。 孟淮明起初对这小游戏乐此不疲。 他很喜欢燕灰,但这喜欢,远没有心底掩埋的那份感情来得深切。 孟淮明从高中起有个爱恋对象,苦苦追求多年不得。 暗恋对象名叫苏曜文,是孟淮明的初恋白月光。 就在孟淮明有了和燕灰就这样生活下去的念头时,白月光回国了,并大胆向他表了白。 那心情,就像是馋了好久的酒,忽然出现在餐桌上的杯子里,焉有不尝的道理? 孟淮明很高兴,一喜旧梦重绪,二喜得偿所愿。 他将手头最有潜力的ip剧本《亲爱的窗边人》发给了苏曜文的助理,承诺苏曜文只要去试戏,就一定能当男一号。 在《窗边人》的收视攀上巅峰时,孟淮明燕灰彻底一刀两断。 ——而燕灰就是这本书的原作者。 或许燕灰自己都没想到,他的书造就了一个大明星,成全了自己的男朋友和初恋。 当初孟淮明告诉燕灰自己是影视剧编剧,半真半假的话最叫人分不清,他确实是编剧不假,当然他要是想当兼制片人或投资方,也不是不行。 燕灰的身份是孟淮明的爱人,小说的供稿方,ip的提供者,是孟淮明一手将他从一名童话作家,培养成了当红的畅销人气写手。 十几个月后,孟淮明并不知道,青年的童话单元故事已经以烂尾收场。 而同样在十几个月后,孟淮明家破人亡,他的白月光是罪魁祸首。 孟淮明也不再是孟家少爷,如此狼狈之下,却和前男友燕灰重逢。 车内,燕灰星眸半眯,姿态懒散,像一只借道的野猫,他慢悠悠说: “初七回学校了?” 孟淮明的语气不自觉变得轻缓:“嗯,听说她搬空了你的书柜,需要给你重新买吗?” “不用。” 燕灰对侄女孟初七过分溺爱,纵容她几乎所有的要求,孟淮明好几次被他们的相处模式震惊,一度怀疑燕灰才是孟初七的血亲。 “她喜欢你写的书,中考完先去书店蹲点你的新作上新。” “你的系列童书再版了吧。” “<融春>的结局是怎样的?初七说她看哭了。” “她说后记里你有封笔的暗示。” 自苏曜文住进孟家,初七就依然习得性离家出走,紧接着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不久前才复学去读书。 她了解燕灰所有的作品,以前会用撒娇的方法要他剧透后文。 初七回到孟家后,联系了燕灰一次,但都没有直面向他提过后记中的内容,通话内容平平无奇,她礼貌而克制。 小姑娘长大了,这么快的长大。 接连提问换来的只是燕灰的沉默,车窗降了半扇,晚风轻盈地跳过玻璃,吹开额前的碎发,光洁的额头横着一道惨白的疤痕,像劈开天空的白电。 “<融春>不会是我最后一本书。” “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燕灰清了清喉咙,软糯的声线消弭无踪,再听就有些哑了:“在前面停车。” 孟淮明照做,他锁好车,执意要和燕灰同行。 装潢精美的橱窗是一串珍珠项链,矜持地等待着美人的天鹅颈。 燕灰在一家风格温馨的儿童服装店前停下脚步,孟淮明与他并肩站着。 “我们……” 孟淮明组织好措辞,仅是想和燕灰说说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也好。 他刚要开头,长街尽头忽然拔起几声尖叫。 紧接着他眼前一花,后脑勺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孟淮明浑身剧痛,觉得自己脑袋都摔扁了一块,胸口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下意识伸手想要推开整个扑在自己身上的燕灰。 随后就握到一把滑腻的液体,不仅稠,还烫手。 遇上当街砍人这种事,概率低的堪比彩票中五百万。 也不知道是孟淮明运气太“好”了,还是燕灰运气太“坏”。 直到这件事过去了百天有余,孟淮明都无法完整回忆起他抱着燕灰等待救护车的过程,只依稀记得自己坐在马路上,沥青扎手,周围是山呼海啸般的鸣笛声。 燕灰的身体格外冷,起初还会抖,没多久就沉寂下来,眼镜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他半睁着眼,怔怔地仰望明月低垂的天空。 小说电视剧里角色死前絮絮叨叨一大堆话的情况,在现实中基本不可能发生,剧痛和大量失血会用最短的时间夺去一个人的意识,所以直到最后,燕灰只有力气说三个字。 “对不起。” 他非常痛苦,说完就双眼一合,那动作太快了,简直称得上利落干净,死得行云流水。 燕灰没撑到医院,心脏停跳五分钟后大脑死亡,他留下僵直的身体,和一句似是而非的道歉。 他为什么道歉? 孟淮明不知道,而生死也隔开了一切解答的可能。 碑石干净冷硬,孟淮明看了很久。 他想起燕灰的企鹅签名:“他将游魂牵出了篱墙。” 如今想来倒也适合提在墓碑上。 照片内外的人长久对视,仿佛比深情还要深情。 “燕灰。” 孟淮明哑着嗓子说:“你这样,真的好没意思。” 墓园的风吹动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孟淮明回忆着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燕灰的态度很怪,全程都淡,语气淡,神情淡,情绪淡,就连讽刺人,也漫不经心。 燕灰不再是从前笑容灿烂的青年。 是什么能让一个人改变至此? ——他为什么要道歉? 孟淮明心中烧了团火,记忆里的青年该是骄傲,热切,神采飞扬。 记忆里,他和燕灰家总是飘荡着甜汤的香味,走廊上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他在回忆里感到轻微的窒息,那种被人用手指紧紧捏住心脏的感觉,还不够疼痛,窒闷比锥心刺骨的疼来的更加可怕。 在这奇妙的痛苦中,孟淮明驱车离开墓园,他还要想办法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 驶入高速,单手扭住方向盘,开进匝道…… 随即,他的视线被大卡车宽阔的车头填满! 砰——! * “啊!” 孟淮明弹跳坐起!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所见不是血肉模糊,身处的环境也由车内变成了室内。 天花板映出窗外车灯投射的光块,拉长、消失……听力复苏,雨水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密集狂躁。 雪白的电光纵天劈落,四野大亮,晦暗无所遁形。 轰然一声巨雷,钢筋铁骨都在颤抖。 孟淮明猝然抬头,站在床侧的青年宛如死而复生的幽灵,穿着白睡衣,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居高临下的睥睨姿态。 ——那是燕灰。 胸腔里铿锵有力的心跳,能让孟淮明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孟淮明屏息。 可他来不及狂喜,下一刻就被燕灰的神情震住。 青白的电光中,燕灰愉悦又温柔。 而他的右手,正握了一把锃亮的菜刀! 作者有话要说:  孟:重生打卡。得了,第一章就被媳妇儿拿着菜刀砍…… +++++++++++ 本文前期略致郁,火葬场后甜回来2333 同系列轻松向《反派捡到憨憨总裁》专栏求收嘿,暗线秦家总裁的甜饼日常~ 第2章 “燕灰……”孟淮明喃喃。 轰隆—— 雷电劈开天幕,天地在暴雨中拥吻。 孟淮明视线滚烫,落在燕灰的胸口,又狠又利,要把那一片骨肉灼出个窟窿。 卧房在明亮的天堂和漆黑的地狱间穿梭,巨大的光柱豁然而下,劈天裂地,将燕灰身后的玻璃窗炸亮。 电光映出他身体的轮廓,纤瘦,生机,雷暴澎湃的力量滋长了他的情绪。 燕灰满足且愉悦,他翘起嘴角,粲然一笑。 同时举起了手里的刀—— 孟淮明却还没从燕灰的神情中反应过来。 孟淮明是个编剧,见过演员无数,从来没有一个演员能表演出这种如此程度的“纠结”神情。 青年的喜悦简直要满溢出来,与狂喜一起膨胀的,还有许许多多难以描述的情绪,高纯度,高饱和,在他清瘦纤细的身躯里来回冲突。 “徐医生说这样不好……”燕灰垂眼俯视床铺上的孟淮明,自言自语,握刀的手挥下—— “燕灰!” 孟淮明侧身一滚,十几厘米长的不锈钢刃没入床沿。 燕灰歪了歪头,他在奇怪这次幻觉的特别之处。 这个“孟淮明”居然开始躲了! 情况没有好转……燕灰的脑子慢腾腾地转,没有关系,他拎着刀,哄着说:“你别躲啊,我很快的。" 孟淮明简直要疯了。 他让燕灰冷静,高声说自己是孟淮明,燕灰听了,居然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废话变多了。” 说完又挥起刀。 “住手!”孟淮明躲了几次,燕灰气喘吁吁,但还是追着他不放。 “让你住手!”孟淮明看住时机,单手抓住燕灰的手腕。 刀刃悬停在耳边。 这个捉腕的动作蕴藏了太多的熟悉感。 咣当! 孟淮明吃痛,燕灰居然就这样松开手,菜刀整个砸在他肩上,歪斜着掉落在地。 燕灰眉头紧皱,体力终于耗尽,孟淮明半抱半扶着他,遵从重力向地上滑去。 他们都跌坐在地,眼前白光炸点混乱的一片。 心脏不堪重负,急于摆脱胸腔的束缚,想要去满地撒欢,却又被另一颗心脏的跳动狠狠驳回。 活着的……孟淮明的嘴唇贴着燕灰的鬓角,汗水的咸涩味真实无比。 车祸死里逃生,却差点在爱人的菜刀下毙命。 孟淮明觉得滑稽,又分裂般觉得快乐。 太好了。 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燕灰醒来时感到头痛欲裂,知道自己又发了疯。 大晚上举着菜刀去砍前男友,真是有意思的幻境。 喉咙火辣辣的疼,四肢软的像是被铁水融了一遍,他重新合上眼,习惯性地依靠睡眠来麻痹症状。 “你醒着吗?” 嘿呦,还没完没了了。 可惜现在他已经没力气了,燕灰希望这个“孟淮明”不要像昨天晚上那个一样聒噪。 暴雨在天亮前就停了,天地都被洗刷了一遍,每栋楼都在闪闪发光。 孟淮明没有找到温度计,体感燕灰的体温,有低烧,好在并不严重。 令人担忧的是他的精神状况。 方才孟淮明想打个电话给助理,偶然瞥过屏幕锁上的年月日…… 紧接着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回到了过去! ……可这个精度太不凑巧了。 在这个时间点上,他已经和燕灰分了手,苏曜文也已经一炮而红。 凭借多年积攒的名气,《窗边人》成为苏曜文一块弹力十足的跳板,帮助他一飞冲天,拿下了陈行旻导演十年磨一剑的电影《浮沉》的主角。 孟淮明苦恋了多年的苏同学,将在不久后实现他的理想,捧到影帝奖杯,受万人痴爱。 苏曜文高兴,孟淮明也就高兴,可他不知道,苏曜文真实的喜悦来自于,他终于跻身了新的阶层。 出生在偏远山区的男孩,不依靠父母的恩萌,靠自己打拼下无限光明的未来。 可苏曜文的抱负远不止于此。 入圈后他改名苏野,取自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而他那被网友称为天作之合未婚妻,就叫黄恬恬。 致星集团一把手黄威的千金,助龙飞腾的黄云瑞气。 苏曜文骗了孟淮明,他不是忽然醒悟过来自己爱谁,而是回国后遭到了恶意雪藏。 可《亲爱的窗边人》让他复苏,他也就没必要继续和孟淮明谈朋友,男性对象终究不能稳定的关系,他需要美貌的妻子和强实力的老丈。 在苏曜文定下婚约那天,孟淮明飙车去劫他的道,宾利的门被摔得砰响,孟淮明冲入铺天盖地的大雨中。 那天苏曜文穿了套昂贵的西装,撑着把黑伞,像是在给什么人送葬。 大明星风度翩翩,将伞向他倾斜,孟淮明质问他为什么订婚,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等不起啊。“苏曜文苦笑:“淮明,听说你父母也在给你介绍对象吧,是泰宁的周小姐,还是何氏何小姐?我信你,可你要是敢公开出柜,你爸翻翻手就能把我弄死。” 他语气沉郁,是出色的演员:“你想当编剧,组里就得看你的面子动剧本,你是天之骄子,天生就比我们多试水的机会。我们的路就是在走钢丝啊,失败了,你掉下去你还有老爹接着,我掉下去,就一定玩完。” “淮明,求你成全我。”苏曜文眸中含光:“我爱你,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的好。” 不久后苏野黄恬恬举行婚礼,婚礼靡费万千,俊美的新郎热烈拥吻娇俏的新娘,满场沸腾,孟淮明坐在嘉宾席,旁人给他敬酒,他一杯没喝。 要足够的清醒。 他编造了一个巨大的梦幻牢笼,只有他自己不愿出去。 苏曜文不会是永远坐在他后排的小同学,有着那幼鹿般的眼睛,笑容里揉着倔强。 孟淮明想起《亲爱的窗边人》大结局的场面,朝阳如火,太阳从双子大楼间缓缓升起。 苏曜文扮演的叶子清念着原书的台词。 “我们总会变,我们又一成不变。” 那是来自燕灰的句子。 漂亮的人,漂亮的话,多年坚持到头来换了一个漂亮的后脑勺。 而彼时婚宴上的孟淮明绝不会想到,这个后脑勺不是仅有漂亮。 就是因为他这竹马初恋,因为致星黄氏和孟家对垒,苏曜文从中谋划,导致孟家死的死,散的散。 教他他深切尝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咳咳咳……” 孟淮明忽然从往事里回神。 燕灰咳嗽着,同时尽力把身体躬起,孟淮明一惊,托住他的后颈,伸手去取床头柜上的水杯。 “呼吸,燕灰,慢一点呼吸。”孟淮明将水杯贴在他唇边,燕灰刚要喝,却猛地坐起,胳膊肘猛地撞向孟淮明。 杯子脱手飞出,水洒上他的裤子。 在燕灰昏睡期间,孟淮明已经定位了他们所在住宅的位置,是以前留心过的楼盘,地理位置不差,开盘价九万八一平。 小区环境宜人,周边设备齐全,而他们这一间装潢更是极近奢侈,疯狂置办国外品牌家具,全是暴发户的趣味。 燕灰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孟淮明顾不上这些,他必须先清楚燕灰的身体状况,但清醒的燕灰剑拔弩张,是只备战的刺猬,他狠狠剜了孟淮明一眼,下逐客令:“出去。” 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明明在赶人,眼圈却迅速红了。 这很反常。 就算他们掰了,也还勉强算是和平分手,两人从来都没有直接冲突。 分手那日天起转凉,孟淮明回到家,燕灰坐在大厅沙发上看一本诗集,孟淮明就说:“我们分开吧。” 燕灰眼皮都没颤一下,合上书,点头:“好。” 即便是分手他都没有情绪激动,而现在他的抵触却不留情面。 孟淮明沉默,转身再倒了杯水放在他床头。 冷漠或是排斥,原本以为前者更让人不适,现在才知道,后者也是把钝刀。 那种陌生感再次席卷。 燕灰看似果决,却又在话语中透出一种“纠结”。 以前他们还讨论过这个情绪的话题。 出于职业原因,孟淮明需要保持对影视作品风格的敏锐,为了稳定对剧本脉络控制的熟练度,他每周至少要拉四五部片,画人物关系图,解析剧情节奏。 燕灰搬进来后,这项活动的参与者人数由一个,变成了一双。 家庭影院松软的沙发上常常堆着大大小小的抱枕。 暖气故障的冬天,雪子叮咚打在庭院,燕灰歪在沙发的一角,无框眼镜高低歪边,就这他也懒得去推。 投屏里正在播放一部近期小爆的网剧。 玄幻题材,原耽改编,双男主设定,门派内斗师徒相杀。 孟淮明端着两杯咖啡进来的时候,剧情正发展到师父入魔,徒弟血泪齐下不愿相信。 明明是对手剧情,燕灰却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 孟淮明难得见他打不起精神,轻搁下咖啡杯,伸手去摸燕灰的额头。 以往再烂的片燕灰都能看完,并准确写出剧情残缺的逻辑线,把他看困的剧,这还是头一遭。 “没事,就是累。” 燕灰拉开裹着他的厚毛毯。 孟淮明爱极了他这个动作,因为寓意实在迷人。 像是蝴蝶撕裂了茧,从裂口从张开单边的翅膀,邀请同类的拥怀。 “演员你不喜欢?”孟淮明的手臂横亘过燕灰的背部,空出来的手捉住他的腕,细碎的吻落在指间,燕灰的手指蜷着,指甲在他掌心轻轻一擦。 “演员人很漂亮,漂亮占一半,另一半的感情都靠后期配音。” “这剧制作不错,结果演成这样,还不如给我看一个漂亮的后脑勺。” 这位师父的演员靠出演职场剧《蜜糖罐》的男三号名气小爆,正式走入大众视线,单论演技,不能说太好,但也不算太坏,脸蛋是真的经得住看,综艺感远胜过表演天赋。 现在谁要是硬磕演技的问题,在圈子里就显得过于偏执了。 但孟淮明不介意燕灰作为行外人的发言。 青年平时温和慵懒,性情随意,而一旦触及到领域相关,就会从涓涓细流变成波涛汹涌的海洋,他的专注和纯粹正是孟淮明喜爱的地方。 “那你觉得他哪里演的不好?” “情绪。”燕灰说:“他不够纠结。” 背叛了所有人的师父,在离去前回首轻笑,笑得徒弟当场呕出口血。 按燕灰的说法,演员笑得像在影楼里拍艺术照。 孟淮明没有点破燕灰的天真,“纠结”的情绪要花心思揣摩。 “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指手画脚,毕竟是门外汉,和你说说而已。” 孟淮明就欣慰地笑起来。 ——燕灰学乖了。 燕灰曾经作为原书作者,在网上开小号批评《蜜糖罐》男一的敬业度,指出对方使用替身过多,导致应该细致刻画的场景统统简化,镜头里就是脸的五官属于他本人。 结果传出人家演员是带病出演,燕灰的号被男一的粉丝挂在微博骂了两天。 公关工作由孟淮明完成,撕架的热度在庞大的互联网浪潮中不过一朵小小的水花,很快就被遗忘。 也是从那以后,燕灰就深刻领悟到,原作者更应该谨言慎行。 所有人都有权利评价,所有人都失去评价的权利。 他不是演员,充沛的情绪只能倾注文字,管不了那么多,管不到那么多。 没有资格罢了。 由此,讨论无疾而终。 可孟淮明现在觉得,再他|妈没有人比燕灰够格评价这种情绪的表达。 他的“纠结”几乎藏不住。 不想再惊扰他,孟淮明选择退了出去,在小区楼底下抽烟。 路过的少女挎着价格不菲的包包轻快地走进单元楼。 孟淮明现在口袋里的烟还很充足,他点了火慢慢呼出烟雾,那薄烟绕在结了薄冰的枝头,转瞬就消失不见。 手机振动,通讯请求来自他的助理姜华。 小姜语速飞快:“孟哥!初七找到了,在荣县。” 孟淮明听着姜华汇报离家出走的侄女的近况,随手买下报刊亭的一本杂志,他翻了两页,突然停住。 “孟哥?” 杂志是本小众文刊,二版主板块,宋体标题浮夸文艺:《新锐作家燕灰专访——飞过湖海山川》。 这是一篇他从未见过的采访,基本问题后,燕灰的答案突然精简非常。 小编:阿灰,读者都反应您的作品代入感非常好,就像真实发生过。您在写作的过程中,是会把自己的经历代入,增加真实感吗? 燕灰:哈哈哈哈,你猜。 第3章 “孟哥,票订好了,下午两点飞,禾姐会过去接机,丫头最近都住在禾姐家。” 姜华小同志办事效率高,干活利索,就是肠子太直,人憨萌憨萌的,一般太活络的事孟淮明不让他处理。 不过找个人这种小事他还是能很快办妥帖。 侄女孟初七,七岁死爸跑妈,明明跟着叔叔过日子也有吃有喝不缺票子,却非得把自己往小白菜地里黄的方向发展。 日常离家出走,去的地方一次比一次有意思。 上一回孟淮明找到她,还是在入藏公路旁。 少年情怀总是诗,孟淮明倒是挺中意侄女的个性,就是她爷爷那边不放心。 一来安全不能保证,二来孟初七是孟家开天辟地的新生代第一人,家里酒宴的玩笑间,早有不少话题涉及联姻婚嫁。 孟淮明不赞同,却拗不过老辈观念,就由着孟初七去闹。 她亲爸,也就是孟淮明的亲哥哥在把自己作死后,亲妈甩下男方早就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在第八天人间蒸发。 这没爹没娘的孩子把自己活成了个游侠。 而谁要是说起孟淮明大哥的婚姻,都只有“孽缘”可言。 他们一大家子,总和这两字脱不了关系。 比如生俩儿子两个都是gay的概率,也是种统计学的孽缘。 那太微茫了,和闹着玩似的,偏偏孟家中了奖。 孟淮明小半辈子都在和小概率事件打交道。 想想燕灰遇见自己死而复生,也是太微小的概率。 乔禾女士在机场接机。 她是孟淮明的青梅竹马,说成竹马竹马也行,同时她还是孟淮明的入行老师,比他大不了几岁,在编剧这一块地里却已经摸爬打滚了十数年。 穿大红绒裙的女人坐在机场KFC里吸冰可乐,面前的餐盘狼藉着炸鸡骨头薯条番茄酱。 她没半点接机的自觉,踩十厘米高跟翘着二郎腿,咬平的吸管边缘留下一圈血淋淋的口红印子。 孟淮明小时候觉得她很酷,现在依然这样觉得,能把自己活得潇洒的人不多,乔禾算是一个。 “孟大公子来啦。”乔禾招呼着,用剩下的几根薯片款待他。 孟淮明没吃她的东西,他知道和乔禾相处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 “我来接初七。” 乔禾精致的美甲一下一下敲在桌面,像巫婆炼制毒药前的手势,笑道:“怕我把你们家初七带坏啊?看你脸黑的。” 乔禾兼具了女性的第六感和男性的单刀直入:“还是又分手啦?苏大明星踹的你还是你踢的他?” 她知晓孟淮明的情史,一年后乔禾将环游世界,走之前想把他的事情写成剧本,孟淮明没答应。 乔女士对大喜大悲有天生的感召力,老天爷赏的创作这碗饭。 “分了,快分了。”孟淮明答得爽快,他是打算回去就和苏曜文谈分手。 “哎呦。”乔禾挑眉,杏眼里闪的都是八卦的光芒:“看破红尘要落发出家?” “我要和燕灰复合。” 乔禾规律敲击的指甲一顿,饶有兴趣地盯着孟淮明,半天蹦出个字:“哦。” 孟淮明被她看得发毛。 乔编剧尖尖的指甲捏了一下挤得变形的番茄袋,咧嘴笑:“晚上喝酒去不去?荣县的酒吧贼好玩。” 孟淮明摆手:“留到下次,我先带初七回去,她快开学了。” “这回这么急啊。”乔禾把剩的薯片丢进血盆大口,吃完用手背抹了把嘴,她站起身,走动间飘逸的长裙在玻璃窗前印下曼妙的红影。 机场到荣县要开两个小时的车,路上乔禾绘声绘色形容了一遍她和初七愉快的相处,看得出她们的契合度很高,不然孟初七也不会找到她这里来。 乔禾在荣县租住的房子外观简陋,里头凌乱和秩序维持了奇异的平衡,布置挺粗犷,也挺复古。 他们到达时,孟初七正在用榔头敲着托板松动的书橱,见叔叔进来,把铁榔头往地上一磕,颇有女侠剑尖点地的酷劲儿。 少女眉梢冷冽,孟淮明说:“收拾东西。” 孟初七就扛起榔头回房,再出来时背上多出个巨大的登山包。 她不会让孟淮明为难,而这与她下一次的离家出走也不矛盾。 乔禾懒得送他们,把车借给孟淮明已经算是大恩大德。 只是在告别时,孟淮明打趣了一句:“乔大编剧,你还有什么想教给我吗?” 谁知乔禾定定看他,眼神很深。 “没有了。” 她叹息:“我再没有什么规则能告诉你。” 回程路上,孟初七坐在副驾,开外放音乐,是那部讲师父徒弟网剧的ED。 孟淮明就在这时对她坦白:“我想让你燕灰哥哥回来住。” 初七瞅都不瞅他,换了首歌接着听。 这次是毛老师的《消愁》。 孟淮明不清楚,这半大不大年纪的少女,成天听吉他啤酒和远方会有怎样的感触,但她居然还点了单曲循环。 于是晓月残星,一一扫尽,高速上飘零了一路的“清醒的人最荒唐”。 当天晚上到家,孟初七把登山包里的东西取出来,三套换洗衣物,拖鞋枕巾钱包,三本书,一本《古文观止》,一本物理必修,一本燕灰的童话衍生绘本。 她是燕灰童话故事忠实的读者,就因为燕灰入住丁香街,曾破天荒老老实实在家呆了几个月。 后来苏曜文搬进来,孟初七站在楼梯步子上冷眼旁观,苏曜文说你好初七,孟初七脸上没笑,也没其他什么情绪,她伸出手:“你好,苏先生。” 孟淮明没怎么管过初七,纯野生放养,他第一次见到初七就知道自己管不住她。 少女眼中有剑影刀光,江湖血气,不放她出去,就会把她憋出毛病。 但这一次他要常常记得,孟初七就算跑的再远,也要千万不要忘记要接她回家。 今天孟淮明的行程有三样:探班苏曜文,接孟初七,写新剧的第一稿。 改编大热的年代,以流量和票房为出发点,商业电视剧电影IP层出不穷,纯原创剧本创作逐渐式微。 虽说行业内没人不许编剧尝试新剧本,但用不用,能不能被用,就要全由自己负责,要是靠这个吃饭,把自己穷死了也是活该。 孟淮明入行时拜访乔禾,明艳无双的乔编剧手里夹了支薄荷烟,吞云吐雾像个老烟枪。 她说要看孟淮明怎么选,自家公司投资承包的剧,剧本写开花了,大不了不上映,砸钱图个乐,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开心嘛,要是这样能开心,砸进去也无所谓。 如果真想入行,就最好少端孟家少爷的架子。 “那我用个假名?”孟淮明失笑。 乔禾用欣赏煞笔的眼神看他,“放着你大好的优势为什么不用?我是让你不要不懂装懂,瞎写还听不进劝,你要是能拔一拔编剧在剧组的地位,小萌新们都得跪下叫你爸爸。” 乔禾十几岁就开始写剧本,摸爬滚打有过,大师门下立过,行内的变化伴随少女逐渐丰盈的身形,变得越来越追求壳子的好看。 近两年乔禾已经很少接本,专心写小说,出诗集,准备环游世界。 她给出的理由是按剧本路数,太过恣意通透的女人总是活不长,她们的生命往往灿烂短暂,她偏要不一样,要长命百岁,过的比谁都洒脱,气裂那些红颜薄命的歪理。 孟淮明编辑完给老爷子的私人信息,他相信老爷子会重视,更是破天荒落款:如果有用的到儿子的地方,尽管提,甭客气。 做完这些他放下手机,点开剧本的文档,手指在键盘上敲字,脑中却都是燕灰的脸,他且喜且狂,惊雷为伴,与从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短短一年怎么可能改变一个人? 好在及时雨来到,电脑弹窗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孟淮明移动鼠标,想着几个月时间太短,顶多拍一部低成本的垃圾恐怖片…… 信件数据刷开不到半秒。 Y先生,可知出行范围:丁香北苑,浦云东路,三经路,清风小区,市第三医院。出省:兰亭。 消费记录:3月20号,车费30元,其他:3890元;3月21号,车费23元,用餐:21元…… 4月8号:用餐:62元,话费:30元,转账:1,000,000元 10月28日,消费记录:0 10月29日,消费记录:0 10月30日,消费记录:0 …… 11月26日,消费记录:0 11月27日,消费记录:0 姜华在邮件发送后立即发起对话:孟哥,有关Y先生的投您邮箱了,后半部分查得小弟我后背凉风嗖嗖的,害怕嘤嘤嘤jpg. 看来姜小同志也还没领悟到,有时候生活就是一部高级恐怖片。 暖气维持着环境恒温,咖啡杯蒸腾着热气,孟淮明分明感觉到一股凉意从尾椎一路上爬。 他尽量不去看那一排诡异的数字零,想要从其他记录中抽取有效信息。 消费金额方面,突破四位的机会不多,三月二十八日是燕灰正式搬离孟家日期,后续两天的大开销说明他在布置新住处,一串串短小的数据中,只有在4月8号那天,有一笔巨额转账。 收钱账户的办卡地点是在兰亭的地方分行,兰亭是燕灰的老家,这一百万很可能是汇给家里人。 孟淮明不奇怪燕灰哪里来这么多钱,因为这笔钱恰恰就是他给的分手费。 除了这一笔突兀的高额转账,10月28日到11月27日,也就是前天,整整一个月,燕灰作为独立社会人,居然没有任何出行和消费的记录。 这对一个大活人来说,几乎没有可能。 “查一下燕灰的亲属。” 孟淮明给姜华回复,姜小伙子发来一个裹紧被子的胖熊表情包。 约两小时后,新的邮件没到,姜华直接在微信上给他发总结:Y先生的母亲,收到转账后用Y先生的弟弟的名义买了套房,额外贷款40万,其他都没有异常。Y先生的姐姐…… 正在输入信息的提示停留了很久。 最终呈现出来的内容意外简洁。 “能查到的东西很少,有办过精神卫生中心的入院手续,就在今年。” 孟淮明见过燕灰的姐姐燕然,印象里她谈吐流畅,落落大方,看不出任何患有精神疾病的迹象。 他本不愿惊扰燕灰,打算把近况都摸清再和他接触,没料到竟是困难重重。 新的弹窗出现,点开一看,一封来自老爷子,一封来自苏曜文。 早上孟淮明发了想和他单独谈谈的消息,苏曜文一直没回,晚上才有回音。 S:不好意思啊,今天临时改外景戏,手机助理收着了。你上午过来?下次再聊。 孟淮明冷笑。 很多事情要回头看才明了,当年他没能在剧组探到苏曜文,助理还说漏了嘴:黄小姐请大家出去玩呢。 他没把这句往心上记。 苏曜文和黄恬恬地下交往了很久,重来一遍,期间着实有不少破绽,可他那时被得偿所愿冲昏了头脑,半点都没察觉。 孟淮明回他:你忙。 * 市精神卫生所。 “先生,已经过了探望时间。”护士走过来,搀住燕然的胳膊,燕然甩开她,用力抱住燕灰,叠声哭喊:“啊!啊——” 燕灰拍她的背,掌下骨头硌地生疼,护士见惯了,木着脸叫来同事把燕然架走。 “这位先生,我们这里不能抽烟。” “呼——” “先生……” “知道了,真他|娘的屁规矩多。” 赵豪把半支烟丢进沙土地,用皮鞋碾灭,手指在伦敦雾的料子上擦了个来回,瞥向孤零零坐着的燕灰。 “瞧够了没,开心了吗?” 燕灰看向燕然消失的住院部入口,紧接视线轻飘飘落在赵豪脸上,慢吞吞点头:“恩。” 赵豪满意地把他从石凳上拉起来,“早叫你看开点,少哭丧着脸,徐医生让你多找乐子,你还想去哪?” “那不叫找乐子。”燕灰纠正他。 赵豪摆手:“行吧,是治那什么障碍啊障碍的,你想回去,还是去接着治你的障碍?” 燕灰站直还比赵豪矮半个头,他说:“回去。” 赵豪听了嘿嘿直笑,找了大乐子一般,他揉燕灰脑后的头发,松松软软的手感像摸小奶猫的绒毛。 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赵豪缴费时骂了声死贵,燕灰想睡觉,赵豪不让,东拉西扯要和地聊天。 赵豪大声问:“那天!就那天啊,你念的什么?这次谈合作的妞儿是个什么什么主编,你再教我几句呗。” 燕灰回忆起赵豪说的那一天,就低声背诵起来。 “小巷,又弯又长。 没有门,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作者有话要说:  *顾城《小巷》 小剧场: 恰饭:初七姑娘,作为本文重要戏份的配角儿,你有什么感想呢? 初七:感想是我现在拔刀灭了作者还来得及吗? 第4章 孟淮明手头的电影剧本改编自一篇网络小说。 两万字短篇《你来我往》,作者汤圆酒糟。 汤圆酒糟基础粉丝量可观,版权卖的好,前些日子捧火了一批小鲜肉的师徒网剧就出自他手。 但不是所有拥占粉丝的作者都讨编剧喜欢,改编这块最烦的就是原著本身问题大,逻辑死还算好,三观歪歪倒到才真要命。 尤其是近几年高流量的擦边球。 早年还能男变女,加女主,半哄半骗就播了,现在这样写观众头一个不买账,能数落着剧组十八代骂个遍。 孟淮明没见识过,打心眼里也不怎么认同这样写,总觉得是故意让大老爷们穿裙子溜街。 要说为了让原文优秀的剧情发光发热,可能搞出好原创剧情的编剧也不在少数,明明就是冲着书粉去还扇人家巴掌,分明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所以现在难度大了,得学着躲上哄下。 就这还有打破头要去抢位置的。 燕灰小说《亲爱的窗边人》编剧组里就半道塞进来个大妹子,不过人家眼光毒辣,一挑一个准,凭电视剧播出后的人气,以后简历重点写曾担任该剧主要编剧,就能算是贴金。 这《你来我往》的本子不好拿,孟淮明请导演喝酒,导演直接给他透了底。 一筷子花生米下去,说是早就有意思找他来改,就怕他不愿意。 这次是演员主场,人不咋地,排场都特大,还有两位明摆着带资进组。 孙导演长吁短叹,起初还想玩把情怀,致敬些老同志电影,毕竟原书已经算接近现实题材。 “现在致敬个鬼?撂挑子不干的心思都有。”孙导骂骂咧咧。 孟淮明就举杯敬酒,说这剧组还不是你最大。 导演笑干了杯,摆手,大个球,碰壁两三年了,指着再来几部破壁呢,管不了那么多。 孟淮明是第二次写《你来我往》的剧本一稿,上一次也就是重生前,他写完一稿后就没往下参与。 因为实在太操|蛋。 主演之一的大咖坚持要以他角色的视角展开,带资的另一位在微博上卖惨,说想好好演戏,却连自己的角色都不能保护,对不起观众云云,暗指大咖压他戏份。 剩下的一位更猛,仗着金主爸爸撑腰要把双男主两情相悦搞出大三角,经纪人约孟淮明出去吃饭,明里暗里施压,孟淮明一撂牛排刀,踢了桌子就走。 乔禾的话他没忘,不打算用自家老子的姓压人,老爷子虽然对孟淮明当穷酸编剧这事不认同,但还是没彻底扼杀了。 孟老爷子没了大儿子十分后怕,怕孟淮明学他哥,规矩再多,到头来人管没了,就得不偿失。 行内起初还不相信,笑他不会真的来这水里游泳,后来看他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就都知道孟家二少爷要和一群编导戏文专业的毕业生抢饭碗。 不过就算他出身孟氏,不是制片人,也不是投资商,既然没投半分钱,就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翻了天,大不了睁只眼闭只眼,让他想滚就滚。 反正这行有的是人,没他写有的是人想写。 孟淮明这次也打算写完初稿就撤。 只是预知了结果,他还是有些可惜这IP。 汤圆酒糟的书好上手,倒不是说多么教科书式的标准,就是对编剧的口儿,画面感好,条理分明,直接表达三观的占比都立得住,不直观的特别好删,他的小说就是改本的活泉。 作者为人低调,没经历什么针对性的网骂,倒是有不少人抄袭他的文章,资料简单而量少。 孟淮明先入为主认为写耽美的都是女文手,酒桌上还夸过对方是个奇女子,没成想被侄女教育,人家虽然没露过脸,但作者后台明明白白地写着性别男。 初七这丫头片子没少看耽美文,孟淮明知道脆皮鸭这个词还是靠她科普。 高冷的初七知道他要改《你来我往》,一晚上没睡,拽着他在客厅吹了一夜的彩虹屁。 有过一遍经历,孟淮明不急初稿。 他现在想的都是燕灰。 燕灰那天夜里的行为太反常,梦游都没他惊悚,回想着更觉得当时他意识都不一定清醒,只专心拿刀砍人,并且认为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由于分手精神失常的也不是没听过,可孟淮明不认为燕灰会因为感情,把自己害成那样。 燕灰曾在写《融春》初卷的时候向他阐述了这本书的核心理念,孟淮明很欣赏。 他的概念不算新颖,却励志,励志的东西不好表达,一不小心就成了空喊口号,在空中楼阁炖着鸡汤。 他相信燕灰能做到与众不同。 “生命中不应该只有一个支点。” 《融春》第一部 的卷首语就是这句话。 燕灰还有他的事业,写作是他热爱的工作;他父母双全,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却不会像孟老爷子那样和孩子关系疏远;燕灰还有姐姐燕然,燕然高分考进这座城市的大学,姐弟俩都有美好的未来,光明的理想。 那么变故很大可能出在姐姐燕然身上。 除非有家族遗传性疾病,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怎么就进了精神病院? 还有那些使人毛骨悚然的零消费记录。 燕灰住的地方是一处高档的小区,就算他另有机遇,或者再谈了个朋友,也不至于每天一笔开销都没有。 除非,他连人身自由都失去。 ——孟淮明真正感到了恐惧。 写东西的容易把一件事在脑中无限放大,经手的刑侦剧本情节适时跳出来,孟淮明越想越心惊,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燕灰身边。 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今年的雨水未免太多。 雨让孟淮明想起他们的相逢。 总是靡靡烟雨中的兰亭,孟淮明站在燕灰的书店门前,低头打量着店前陶瓷烧出的卡通小鹿的形象。 写出今年最受欢迎的童话《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的青年穿着工作装,戴棉工地手套,搬着一摞新书。那书太重太高了,他要用下巴抵住才能防止它们斜倒。 孟淮明走上前,帮他分担了一半重量。 比校园青春故事还要套路。 燕灰的眼镜老派地夹在领口,汗水浸湿的发丝粘在脸侧,他皮肤极白,脸颊却因为劳动微微发红,像蒸在温泉里的玉石。 他抬眸,露齿笑得爽朗:“谢谢,先生您要买什么书” 孟淮明的心情忽然变得极好,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森林乡。” 往事一晃而过,孟淮明深夜飙车,去到燕灰的住处。 和他在马路上肩并肩的是一群摩托党,机车的嗡嗡声和夜风恩爱纠缠。 一场狂欢的前奏。 他以为摩托骑手在这座钢铁城市早已绝迹,看来危险的事物与极致的痛快总是相辅相成,从古至今都有巨大的吸引力。 马达慷慨激昂,月亮被吵得用云捂住了脸。 燕灰坐起身,赵豪的鼾声此起彼伏。 亚麻的布帘合得严密,他伸手拨开窗帘的缝隙,一股清亮的光流淌进来,是对面新开楼盘顶层的激光灯。 伴随闪烁的航空警示灯则像猩红的血斑。 在靠床的墙面打窗户安全隐患大,更有不吉利的说法,赵豪花大价钱请的设计师以“共婵娟”为主题,取意风雅,向皇宫的朱栏玉砌看齐,成品却是一塌糊涂。 躺床上赏二十八楼的月亮,真正的高处不胜寒。 赵豪就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可能初中文凭都没拿到,却逢人就说自己生平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一本《西游记》天天傍身,没事儿翻两页,每次就只翻那两页。 燕灰瞧那道白光瞧得入迷。 往复的白光像是安静了的闪电。 闪电让他记起那晚从天而降的孟淮明,而现在他已经基本能确定,那不过又是臆想幻觉的结果,因为再次醒来的时候,赵豪浑身酒气躺在他床边的木质地板上,玄关传来呕吐物的酸烂味。 一只手点在他的脊背中央。 “看什么呢?”赵豪的手掌回到突出的第一节 脊椎骨,往下顺了一遍。 他总是用对待动物的手法对待他。 燕灰把窗帘向两边拉开,赵豪探头去看,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讪讪收回脑袋,想不出什么其他意境。 他现在只想做,而他想就能。 于是就把燕灰按在亚麻窗布面上,看似厚实的窗帘布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玻璃墙能冰住骨头。 赵豪在这等事上充分提现了雄性兽性的一面,偏偏他要当与众不同的野兽。 他起初要听的东西,燕灰做不到,几次三番后就各退一步,用艳词替代。 效果居然意外的好,可以是说是正中了赵豪的下怀,他热爱又不明白的文化趣味。 其实不论内容是什么,要得无非是咿咿呀呀的刺激,猎物被利齿咬断脖子前还要念两句诗,背几句词,实在有种别样的冷幽默。 燕灰后来就不怎么挑艳词了,念东西都差别不大,于是他就随意回忆近期读过的文字。 ——野花即是野花,公子即是公子,但野花并无伤人之刺,公子你…… 赵豪低吼,揪住他的头发让他接着说,他说不出来,后半句就要寄到下回。 赵豪当他是女人,是幼兽,是孩子,是他不能明了的忧愁,是一口深不可测的温洞。 燕灰的意识很清醒,同行写过靠做做出来的爱情,他知道,但不相信。 做是动词,爱是名词,动词代表□□,名词代表心灵,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就是灵|肉结合的缩写,男男女女趋之若鹜,爱情从中结出果实。 赵豪像头狮子,文学里常把这种行为比喻为像一头健硕的牛在耕耘,但赵豪像一头离群索居的狮子,他不俯首,他只要拍碎猎物。 进食优雅是后天的培养,他憋死了,衣冠楚楚是少年玩意儿,赵豪听不懂,他能听懂的,就是衣冠禽兽,那是在骂他,他会不高兴。 燕灰咬住嘴唇,眉头紧紧皱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 燕灰瞳孔骤缩,惊吓伴随峰值,赵豪被他裹地缴了械。 “燕灰!你在吗!” 燕灰猛地向后躲,赵豪一把拽住他。 他的反应太过强烈,简直像是要撞破玻璃去跳楼。 ——咚咚咚! 孟淮明把门拍得砰响。 第5章 深夜的敲门声如同地底世界传来的鼓点。 很久没人来开门,孟淮明呼吸渐沉。 他知道里面有人,在楼外仰望,二十八楼的灯火塑成方方正正的一格。 十一月的夜晚温度骤降,寒气上涌,凉霾弥散。 孟淮明记得那天夜里,燕灰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衣,袖管裤管摇摇晃晃,赤脚踩在地上。 他是从秋天开始就要裹毯子的体质,有地域性的风湿,孟淮明抓住他手腕的时候,触感就像握紧一段悬垂的冰凌。 ——咚咚咚! “再敲他妈的老子头给你拧下来!” 赵豪摔钢板似得把防盗门往外甩,夹带脏字的谩骂比风跑的还快,一个音不漏进到孟淮明耳朵。 铁板差点就要砸上他的脸,孟淮明后退几步,安全通道的应急灯全部大亮。 眼前的男人四十左右,个子挺高,大冷天也光着上半身,下面只穿了条廉价的条纹四角裤。 “你死了祖宗是不是,大半夜敲个屁门!” 用语恶劣至极,三句话没一句不带屏蔽词。 搁平常孟淮明也不好惹,他当了这样久的“文人”,骂人的本事却比以前长进不少,在变着花样磕碜还不吐脏字的人堆里混久了,就算是耳濡目染。 可现在不行,他是来找人,不是来找事。 “叔,对不住您。想向您打听个人。”孟淮明控制语速:“燕灰,他是不是在里面?” “找什么燕灰,没这号人。” 赵豪抱着胳膊,不耐烦地说。 他决定来开门,纯粹是因为一时兴起。 每个男人心中都住了个淘气的男孩,从小到大,男孩儿从来不介意在满足感官的事物上浪费时间。 玩耍和应战是一种天性。 即使汽车玩具变成了劳斯莱斯,大富翁变成了上市公司,弹珠子变成了情人的眼珠。 赵豪的兴趣到了头,就不想再和孟淮明浪费时间,他伸手拉门,眼里都是“麻溜滚”的意思。 孟淮明按住了门柄。 赵豪那一下推的太狠,门开成了近九十度,孟淮明则眼疾手快,在他够到门把手前抢占先机,门柄精美的浮雕压进掌肉。 冒昧打扰的官话还不如先上手。 赵豪见状也不惊讶,往外走了几步,逼近孟淮明,语气森然:“听好了,这没你说的人,我当你脑子不清楚,惹恼了老子,叫保安的不会是老子我。” 赵豪身材魁梧,年轻的时候没少用拳头讲理,地痞流氓的气质为他量身打造。 孟淮明却笑了:“敢放我进来,他们也不怕被叫。” 赵豪黑了脸。 孟淮明半步不退。 半晌,赵豪也笑:“你小子有种。” 假如换个地方,谁要是敢在赵豪面前像孟淮明这样嘚瑟儿,一定会被他揍,换成他刚出来闯荡的那几年,他不会和孟淮明废话那么多,恐怕早就动手。 这小子这样狂,他就非得让他滚几层楼的楼梯步子,保准孟淮明天一大早就会躺在小区绿化带上喂狗。 但现在的赵豪已经不是十五岁的赵豪,这小区因为住了不少明星和名流,一般人不能随意出入,它的门禁制度严格,不打招呼就想进来找人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何况是深更半夜。 赵豪原本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本来就是快完事的时候,差那么丁点的助力,被孟淮明在门外这样一闹,燕灰的反应不可谓不精彩。 想着燕灰抓着窗帘,惊吓中失控地尖叫出来的画面,赵豪就觉得兴奋。 他在这种事上实在有一些恶趣味,自我定位还是很高,他不当燕灰是玩物,如果只是用对待一件玩物的态度去对待燕灰,他应当一开始就把他活活掐死在了床上。 起步阶段两人都疯地不得了,燕灰是疯的,身体和心灵彻底背道而驰,拔刀见血的次数不少于三次。 他觉得疯是一种病,分急性慢性,急性会传染,慢性的病毒携带者容易感染复发,疯狂因子在膨胀。 赵豪喜欢老片里的词,说得贼好。 “不疯魔不成活。” 那真是极尽人类语言的概括力和感悟力。 以前赵豪的大哥训诫他们,不在沉默着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意思就是你他|妈不把自己当疯子看人家就会把你当傻子玩。 疯和傻之间选一个演,你演的真了,就演成了规则。 而一旦真正把这种观念奉为人生条例,打心眼里认可它,向它诚服妥协,想要获得成功就不难,活着却很累,舒坦也不是真舒坦。 燕灰听了这些话,眼睛定定看着他,说:“这样太苦了。” 他的眼珠黑得简直不正常。赵豪捂住他的嘴,燕灰有轻度的窒息,但他的眼睛还在重复:这样太苦了。 “他在里面。”孟淮明看出赵豪在说谎,这人起初情绪高亢,怒意却并不浓,只是在宣泄。 孟淮明用腿死死抵住门,赵豪却像门神一样堵住框。 “让我进去,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报警告你非法拘禁。” “去你的非法拘禁。” 赵豪觉得好笑,手指戳在孟淮明的胸口,“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最后一遍,叔看你年纪小不和你计较,找人白天来找,大半夜过来,不知道还以为你要……” 忍得一时,蓄势待发,该出手时就出手,该出脚时就出脚,先发制人,不捡牙慧,这是赵豪在生意场上得意后起来的做派。 除此之外,对付没礼貌又好面子的文化人,不能比文化,而是要比谁更流气。 死要面子的人必会丢面子,太骄傲的人必会弯腰。 赵豪放低声量,恶意地说:“以为你要……捉|奸。” * 姜华在单元楼口抽烟,值夜的保安在他面前来回走了三趟。 第四趟时,保安腰间别了电棍,上前来问:“干什么的?” “等人。”姜华一本正经回答。 可惜他性子耿直,脸却长得不正派,去剧组充群演,土鳖恶棍马贼挨个演了一遍。 赶巧今儿他穿得是一身便宜地摊货,喷水池站着的小天使都显得比他富贵。 深夜出现在高档小区,就格外扎眼了。 保安不放心,没多久又再绕回来:“哥们,大晚上等谁呢?” 假如姜华嘻嘻哈哈打趣两声,保安的防备意识或许就会降低,但姜华没有,他不近人情地说:“等人,没必要告诉你。” 停车回来的另一位助理小胡及时救场:“哎哎哎!他开玩笑的,大哥你别介意。”变戏法似得变出根黄鹤楼,嘻嘻笑:“老板的小情儿楼上闹脾气呢,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上去多不好看。” 保安接了烟,再瞅了眼姜华,走开了。 越高级的地方越需要人精,显然这位保安大哥深谙此道。 既然门岗肯放他们进来,那就有道理所在。 “你啊你,脑子还没一小保安转得快!”小胡捶了一拳姜华,“不会说就瞎编啊,大不了说是陈少的人,他敢拿你怎么样。” 陈少是这小区的住户,也是孟淮明的发小,就是走了这一道儿,他们才能半夜进来。 姜华不解:“你我都是孟哥的人,怎么能说是陈少的人?” “卧槽,比以前还轴!我让你去网上学撕逼就学成这样?”小胡恨铁不成钢,要被带不动的同事活活气死。 姜华认真道:“学了。” “你学了啥?” “嘤嘤嘤。” “……艹。” 小胡向姜华借了火,抬头望向孤直顶上天空的高楼,哈出一口白烟。 他心里其实还挺窝着脾气,谁愿意大晚上得跑出来喝着西北风。 虽说当年孟淮明在他落难的时候帮过他,可也说跟着他混不会受亏待,眼下亏待没有,过的也就不好不差,孟淮明又不是大明星,他们就净做助理的活儿,觉得实在是屈才了。 “你说孟哥怎么回事,不久前才分了,现在又眼巴巴要演英雄救美,大晚上的,我家小菜还着等我暖被窝呢。”小胡有些抱怨。 “小菜?”姜华听着耳生,“以前不是蓓蓓么?” “蓓蓓是过去式啦。” ——那你还说孟哥。 “你话都写脸上了……别那么想我,这不一样。”小胡摇头:“我都是好聚好散,就没和妞儿们闹翻过,不少还乐意和我当朋友。” 言下之意,就是孟淮明踢了人家,没什么好解释。 他自认散了以后还能当朋友,没准以后还能整个再续前缘,不过在小胡看来,谈朋友和处对象是有差别的,朋友谈一谈就是图个乐子,对象是要留着结婚。 小胡挺不理解搞同性恋这套,不久绝后了嘛,可那人偏偏是自己老板,他们这当下属的不好过多置喙,对孟淮明那些个男朋友就打心里不屑。 燕灰的扫尾工作由小胡一手操办,他们的分工向来如此,所以姜华也不清楚最后到底是怎样收的尾。 他一直当孟淮明在玩,就没往心上去。 “姜哥,说实话,我现在挺怵的。” 小胡的烟抽的很快,“当初孟哥说断就断,我还以为他和寻常货色没什么两样,现在孟哥回头再追他,看来他比我原先估计的更厉害。” “我看燕先生人挺好。” “好不好,哪方面好,谁说得准。”小胡丢掉烟蒂,”对了,他找过你么?当时我还奇怪,按理他该先找你,毕竟你比较好糊弄。” 姜华被他奚落惯了,也知道小胡对他没什么坏心眼,他要是想挤掉自己独占孟先生的助理的工作,早八百年就收拾了他,根本没在这说话的机会。 姜华仔细想了片刻,回答说:“没有。” 继而他愣住。 是真的没有吗? * 二十八楼,赵豪饶有兴趣地等着孟淮明变脸色。 可孟淮明八风不动,面无表情:“哪能,要捉奸我就直接带着记者团过来了,闪光灯能直接帮我敲门。” 这下轮到赵豪没了声。 孟淮明知道怎么用话术压这些地痞流氓,和他们硬扛不是上策,他们顾及的是好不容易立起来的,让自己跻身上流人物的包装,尽管那包装只是他们自我满足的妄想。 但孟淮明没有想到,自己明明知道这点,最后还是放弃了上策,直接选了下策。 随着抬臂的动作,孟淮明清晰地看见了赵豪肩膀上的抓痕。 指甲划出的血道子,猫挠过一样。 新鲜地还在渗血。 孟淮明抡起拳头,照着赵豪的门面就招呼上去。 扭打,拳殴,没有招式的本能攻击。 赵豪和他在门廊前厮打,打着打着就翻到屋内,这正是孟淮明的希望,他刚想站起来,又被赵豪按倒在地。 反手一拳,孟淮明以身体年轻的优势占了上风,就在他要撩倒赵豪时,连贯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滞。 赵豪钻了空子,一脚踢在他腹部。 孟淮明一米八的个子整个向前扑,不顾撞击的疼痛,死死盯着前方。 燕灰抱着臂靠在卧房门边,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第6章 《亲爱的窗边人》的小说和剧本在夏天完成。 这是他们第二次尝试同步式的创作方法,燕灰的小说进度比孟淮明快二十多章,他写到主角叶子清痛失挚友,伶仃大醉在雨夜街头,孟淮明那边才刚把两人初识的台词敲定。 这是一部注定会火的剧,各种意义上的,会火,能火。 用来试水的都市感情剧《蜜糖罐》反响出乎意料的好,导演和孟淮明私下聊天,向他打听从哪里挖出来这么一个宝,仿佛天生就是为市场而生。 他真的是写童话出身吗? 导演发红包来问,怎么会这么了解市场的风向,就算没有我们捧,过不了几年也能大量圈粉。 《蜜糖罐》是燕灰的转型之作,没有孟淮明在背后做推手,也许他会写一辈子的童话故事。 是孟淮明看到了燕灰的潜力。 童话改动漫的《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电影点映时他就坐在第二排,第一排是导演、编剧、画师、配音和原作者。 燕灰坐在靠右手的位置,孟淮明稍一偏移视线,就能看到他的侧脸。 如果这不是一部没有真人演员的动画电影,孟淮明会把他当做某个刚出道的明星。 燕灰的漂亮,是绝对意义上的中间值,能在这个数值上成就漂亮定义的人并不多见。 不扎眼不凌厉,舒适度飘高的美。 颜值的两头往往是刚强美和阴柔,不能太过,去除了妆容修饰,中间值往往最难把握。 他肤色白皙,侧脸的轮廓细腻流畅,架在鼻梁间的银框镜像是一座桥梁,通达了那扇透彻的心灵窗和外界的联系,唇色饱满丰柔,嘴角十分生动。 孟淮明见过那样多的小明星,就算没有刻意培训,也有了些“看相识人”的能力,依靠第一感官,推断他们能在演绎道路上走多远,值不值得第一手包装。 凭燕灰一张侧脸,孟淮明断定,假如这个人有团队量身打造发展方向,一定会把他塑造成少女幻想中的邻家大哥,最好是穿白衬衫,骑自行车,说话语调要温柔,像体贴细心的男二号。 他给人舒服的感觉,不光是脸,还有气质上的沉宁。 这是后天淬炼的结果。 审美存在差异,但共性并不会改变,过分凌厉和平平无奇不全是理想,通俗意义上的舒适就是普通的要求。 这人的颜值点在孟淮明的审美上。 电影散场后,孟淮明听见导演对身边的青年说:“你这本子写的啊,看电影的时候我倒是不想睡,看完了,就想好好回家抱着老婆孩子睡到天亮。” 居然是同行?孟淮明不记得行内有这有一张脸。 光看他年纪,也许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 而事实上那燕灰已经毕业两年,岁数比同届要小,他高中跳级,成绩能进国内一流大学,可由于那一年他弟弟出生,他拿不到钱还要往回贴补,就填了本地一所普通的师范院校,毕业后找了个普普通通的文职工作,假期则会在姐姐的书店帮工。 燕灰的学历是他的硬伤,现在都流行高学历高颜值的青年作家的外包,好在他颜值在线,又是以童话作者的身份入行,师范类的学校反而是一个卖点。 他没有在网上爆过照,但线下签售会和读者见过面,就网传出他颜值甚高的谣言,连他自己看都觉得夸大其词。 网友开玩笑,阿灰幸好没当去学校,不然他们就得想方设法回校重读。 颜值高总是能有受到格外的偏爱。 事实上燕灰在高中就有不少追求者,他一个也没答应,他很早就发觉了自己的性取向,只是一直隐瞒着不敢讲。 燕灰没念师范专业,母亲偷改他的志愿,最后读的是金融,因为觉得这个能赚大钱,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童话书出版后,燕灰的妈还乐呵了好一阵子,母亲逢人就说让燕灰念师范是他们明智的选择,不然怎么能写出给小孩子看的书。 那是他们的家庭关系较为缓和的一年。 燕灰在母亲沾沾自喜时,又一次的“扫兴”:“那姐呢?当初你们为什么不让她读?她是真的想上师范,也比我要聪明太多。” 燕灰的妈就奇怪:“女的带孩子还要学啊?” 由此又是无休止无意义的争执。 反观孟淮明,大学排名top1,出国进修过一年戏文。 可他清楚知道他和燕灰的差距。 燕灰的天赋不光点在了长相上,还点在了文字上,点满了,满的要溢出来,却又被一个盖子牢牢扣着。 而这个盖子就叫“渠道”。 平台渠道能挖掘潜力股,但那不该是把一粒沙子捧成金子,再把金子捧成太阳的尝试。 “那一定会化的。”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燕灰正咬着笔纠结一个情节的安排。 见他又咬笔,孟淮明随手拆开一包巧克力棒,燕灰就吐了笔,坐起来等投喂。 孟淮明拿着巧克力棒在他面前晃悠,燕灰的眼睛就跟着移动,猫一样的神态,孟淮明心情大好,问他有什么道理。 “沙子金子,还是看情况,金子当然精贵,给海龟孵蛋的沙子又比金子有用,不过只是一粒沙,一颗金子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如果觉得自己要闪闪发光,想要变成太阳,那就不一样了。” “太阳是要照人间的,不是谁靠沙子或金子就能轻易造出太阳。” “那太危险了。”燕灰趁他不注意,从他手上咬过食物,“把太阳升上去,结果它自身都难保,是金子就化掉了,没准还能全身而退,是沙子就会被戳穿,不光害了期待太阳的人,还害了自己。” “可没有人想当沙子,沙子有什么出路?就只是给海龟孵蛋?” “什么叫没出路,沙子就不能活啊,什么才是出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燕灰想了想:“还有另一条路,不转变,坚持的理念……” “你说的是?”孟淮明抹掉他嘴角的碎屑。 偷吃成功的猫儿狡猾地说:“变成珍珠。” * 门边的燕灰套了件宽大不合身的羽绒服。 客厅开着大灯,他身后的卧室漆黑一片,黑白补足的的环境里,燕灰就如同一颗隐匿的珍珠。 可珍珠不是原本希望的那颗了。 他抱着胳膊,见两人停止争斗看向他,这才没半分诚意地捧读:“你们不要打啦。”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噗嗤一声就把角斗场的气氛扎破。 现在的局面多么像一部低成本偶像剧。 燕灰的台词抛出太过“适时”。 赵豪搡了把孟淮明,自己扶着桌子站直,他杀意未消,朝燕灰怒吼:“滚进去!” 孟淮明也按着肚子站起来,想要去拉燕灰离开,燕灰后退一步,半张脸沉进卧室的黑暗。 他居然真的听从了赵豪的话,只是在关上门前,对孟淮明道:“请你把前因后果理顺了,你看见的是什么?” “等等。”孟淮明按住已经在把他往外赶的赵豪,拳头胳膊肘交错之间还来得及喊上一声:“你怎么了?” “孟淮明,你看清楚。” 燕灰停下关门的动作,走到他面前。 在他清晰清楚念出孟淮明的姓名时,赵豪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手上的劲儿松了些许。 “我没怎么,你脑子里设想的戏码都没有上演,我在干什么,你看不清吗?” 他说这话时微仰起下颌,露在空气中的白皙脖颈散布星星点点的红痕,延伸到黑色的羽绒服下。 他里面很可能什么都没穿,这条宽大的羽绒衣遮住他的膝盖,再往下是两条光|溜溜的腿。 “拜托你清醒一点。”燕灰由他审视,等到觉得他看够了,就沉默着转身,径直向屋里走去。 孟淮明忽然发狠般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就把人往外拽。 燕灰猝然一惊,被他揪的跌了个踉跄。 折腾了半夜,他下盘本就不稳,一跌之下头晕目眩,紧接着胃部急痛,孟淮明将他整个扛了起来。 赵豪的神情变得玩味,他没再动手,只阴沉沉地笑。 “小崽子记得回来。” 他选择作壁上观,却有胜券在握的自信。 孟淮明一脚踢开半敞的门,咬肌紧紧绷着,眉间尽是戾气。 姜华和小胡在楼下等着,地下车库那边还站了不少兄弟,结果他们谁也没派上用场,孟淮明一个人单枪匹马就把人扛了下来。 “酷唉孟哥!”小胡吹了声口哨,刚想迎上去,姜华拦了他一臂,小胡定睛细瞧,孟淮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 小胡噤了声,和姜华交换眼神后,灰溜溜往车库方向跑。 姜华自告奋勇给他们当司机,孟淮明把燕灰往后座撂。 车门“砰”一声关上。 燕灰被撂平了就索性躺在后座,姜华也不和他多说半句,拧开车载收音机,能听的台不多,主播规规矩矩播报着新闻。 零点已过,昨日的新事,今日的旧闻。 孟淮明走进附近的一家酒吧。 小胡口中的陈少刚好就在这家酒吧蹦迪,见孟淮明一身煞气进来,流里流气招呼他。 酒水不请自来,陈少朝想要搭讪的美女撇手,把怀里的妞也推了出去,亲自给孟淮明倒酒,“咋了这是,事办的不顺” 孟淮明仰头灌酒,他知道自己情绪不稳,再面对燕灰必然会冲动行事。 扒了他,洗干净他,铐住他。 但这是不正确,也不适宜冠以爱的名义,这些限制级的画面,不能写成剧本,不能过审不能上映,与他奉行动的三观不合。 可它们就是这样毫无理由地冒出来,孟淮明一想到燕灰用别的男人的衣服遮蔽身体,一想到他变扭的站姿和虚浮的脚步,就忍不住想要使用暴|力。 他极力避免正面冲突,杜绝关系走向极度,而理智和情绪不能达成共识。 酒杯在桌上重重一磕,陈少听见了杯子底破裂的声音。 “是那位苏大明星和人睡了”陈少自然而然就想到孟淮明苦追的苏同学。 孟淮明摇头,陈少咋呼:“那你气什么” “我不知道。” 分手后个体自由,互不相干,这是他孟淮明的原则。 就算是不登对,那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好像他现在才是剧本里最多管闲事的后悔渣男。 “你看你,从小就这样,爱啊情啊的,搞得自己像个情圣,我觉得实在是犯不着,就凭……” 陈少的絮叨被铃声打断,孟淮明拿起振动不止的手机。 是负责送走样的姜助理打来。 “喂,孟哥,路上出了点事,我们现在在去最近的医院。” 姜华看了一眼后视镜里急促倒气的人。 “他好像不大对头。” 燕灰细碎的呜咽中漏出一个人的名字。 “他在喊人。” “谁” “燕然。” 孟淮明皱眉:“他说什么?” “……他让燕然杀了他。” 第7章 孟淮明赶到医院时,燕灰已经打过镇静,躺在一楼的紧急病房观察。 送他来的姜华麻利地挂号取药,站在走廊读燕灰的诊断书。 燕灰的情况并不严重,只是胃疼,车上的凶险症状由急痛引起。 但姜华右眼青了一块,孟淮明皱眉:“怎么弄得?” “打的。”姜华指指身后的临时病房,“先生情绪激动,不肯配合下车。” 孟淮明气息骤紧,姜华及时补话:“医生怀疑是精神方面的问题,要等先生醒来才能判断。” “精神问题?”孟淮明完全想偏,以为是燕灰不愿意接触他的人。 转念一想,燕灰叫燕然的名字还能理解为是对亲人的依恋,而让燕然杀了他,就明显是胡话了。 “他还说了什么?” “基本听不清。”姜华有些犹豫:“孟哥,先生他当时认不出人,不知道在怕什么,他的样子就像是……” “好了,今天辛苦你了,你叫车先回去。” 姜华立即闭嘴,他发现孟淮明现在不想听到关于燕灰反常的描述。 医院急诊部半夜又送来几名车祸伤员,他们这边的床位要空出来。 孟淮明想直接给燕灰办住院,偏偏身上又没有他的证件,好在姜华提前布置了这点,挪了个角落的地方让他们能临时过夜,可零点都过了,护工都找不到,孟淮明要一个人把燕灰往病房移。 就算有护士帮忙,抬人换床也是要由他来做。 他扶起燕灰的肩,只觉掌下肤骨单薄,燕灰的脑袋靠在他肩膀旁,稍一低头,就能看见青年脖颈后的一截骨头,突兀地支着,像徒手折断后的桃枝。 从那个满口脏话的男人家,到把燕灰甩到车后座,他都是扛着他。 强取豪夺的动作,一路肩膀都是顶着他的腹部。 太恼火了,孟淮明不经想,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看他的脸,他是难受还是痛苦,我都来不及看。 明明之前就察觉他精神状态不对,却还是因为怒火,把这点轻易忽略了。 这家医院所有的单人间门背后都立着张折叠床,孟淮明之所以知道这点,还是当初燕灰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高烧不退,他想和他挤一张病床,燕灰告诉他:“门背后有一张折叠床。” 燕灰说这话时,分明是不愿意让他睡折叠床的模样,可还是告诉了他。 在进门时燕灰就注意到,单人病房右侧的地板上,有四个深棕色的印子,一旁的小座椅的椅面没有深陷的痕迹,病房的床上则有两套枕被。 这家医院广受好评不是没有道理,虽说外面也有不准非病人留宿的说法,于第一晚住院的病人而言,独宿也实在有些难熬。 燕灰再三问过孟淮明明天的行程后,这才放心他留下来陪护,他想要他留下,还要小心翼翼地询问。 孟淮明有时候觉得他太过体贴,细致入微的爱人会体察他的心情,乖巧地让人怜惜。 那一晚燕灰不能入睡,咽喉干涩,烧的浑身难受,孟淮明就抱着他,让他不要说话,听自己来说。 他说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像你一样夜里发烧,但父亲在外面应酬,阿姨已经睡着,我不敢去找她,家里很大,走廊的灯很高,那时候我就希望能有个人来看我,长大后,我又希望成为去看望病人的那个人。 那是一种责任感的转移,从脆弱的一方变成强大的一方。 孟淮明分给燕灰一只耳机,手风琴伴随低沉的男声,缠绵悠长,没有尽头。 燕灰的眼睫颤抖,再没有说话。 “多少年以后,往事随云走。” 孟淮明的歌单里还收藏着这首歌,就算是在另一个时空,这歌依然躺在那里,就像那病气缭绕的夜,沉在他记忆深处,留有一片剪影。 燕灰长长的眼睑如蝴蝶在清晨展开的翅膀,在对面门诊部大楼的灯火中,沾了零星的露水。 现在他依然睫如蝶翼,梦中不安。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的春风沉醉,我的绿草如茵。 燕灰这一觉睡得太长,白昼在变短,天亮的越来越晚,他睁开眼,目光迷茫又发散,孟淮明拍下呼叫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的眉峰紧紧地皱起,燕灰躲开触碰,再度陷入昏睡。 燕灰精力很差,孟淮明直接能看出他的疲倦,其中原因,怕是来自他身上那些风流痕,只要眼睛不瞎的都能有判断。 孟淮明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 他不认为燕灰会这样迅速地另寻新欢。 燕灰让他把逻辑顺序重新整理,想表达的分明就是一出恋人分手后各自寻找真爱的走向,可现在这种样子,要孟淮明怎么相信他真的是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 就那个粗俗的男人,让他“滚进去”的人,看着他被带走还不管不顾,怎么配得到燕灰的倚仗。 他越想越烦躁,出去抽了根烟。 弹窗提醒他苏曜文又更新了微博,是张风格清新的自拍。 他正在拍的剧是致星娱乐占了资方大头,当年孟淮明读过剧本后还高兴了好一阵,大夸他接本子的眼光。 角色简直像是量身定做,走奋进励志人设,虽不至于有什么爆点,但胜在原文作家是文坛的老前辈,内容正且四平八稳,老演员搭戏,主台播,作为窗边人和沉浮之间的过度剧再合适不过。 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孟淮明记得就是在这部剧之后,苏曜文和他的联系更日渐稀少,回家住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但理由每次都给得圆满。 男人的事业总是该被尊重,孟淮明知他事业心重,就由着他天天东奔西跑,自己但凡得空就会去剧组看他。 后来能找到他的次数也少了。 苏曜文是他的初恋,从初三追到大学,苏曜文的父母早亡,被叔叔收养,给他极好的教育,这才能和孟淮明这些人一起读书上学,明明是身份的悬殊,到头来反倒是孟淮明变成那个仰望云端的人。 苏曜文太难追了,简直是登珠穆朗玛峰的难度。 两人维持着暧昧不清的好哥们关系直到毕业,苏曜文坚持出国,孟淮明家里正在接受资本审查,他留在了国内。 送苏曜文登机那晚,孟淮明喝了很多酒,觉得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剥离出去,疼的撕心裂肺。 陈少招呼了一群兄弟来看他笑话,教他兄弟如手足情人如衣服的人生道理,他的狐朋狗友哈哈大笑,孟小弟那是衣服手足长到一起去了哈哈哈,怕什么呢,你有的是钱,手砍了还能接,利索点砍了! 燕灰在他的生命中出现的太晚,都说空降吊打竹马,可没人比孟淮明知道这个原理背后的运行规则。 竹马之所以被吊打,都是因为他不是主角的命。 谁能确定谁会成为生命中的主角。苏曜文退出去,燕灰走进来,燕灰轻轻地离开,苏曜文高调地进来,最后刷新剧情,也未必是好结局。 孟淮明呼出一口烟,住院部大楼前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多有愁容。 当年燕灰出院,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这些面目模糊的病人或家属,手指捏了捏他的掌腹,他说他不喜欢医院,人情是非太浓烈的地方,他都不是很喜欢。 这让孟淮明惊讶,医院、学校、福利院,这是作家们最常取材的地方,他问燕灰是不是不舒服,燕灰低头想着,继而摇了摇脑袋:“你就当我病得多愁善感啦。” 如果说苏曜文的变化是孟淮明的自欺欺人,那么燕灰的变化,就太过突兀。 那在书店笑容明媚的青年,变得苍白冷漠,还有现在这个状态,处处透露着诡异。 ……他的姐姐,那个男人,都将矛头四处乱指。 孟淮明捏了捏鼻梁,这时《你来我往》的导演打电话过来,问他剧本写得怎样,孟淮明随意敷衍两句,挂了电话去燕灰的病房。 燕灰已经醒了。 他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孟淮明莫名心悸,走过去想把窗帘拉上,燕灰出声阻止:“别。” 孟淮明就问:“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情况?” 燕灰眨眨眼,这个样子与他平常的模样几乎没有差别,几分天真乖巧,他勾唇笑:“是,我知道。” 这样就是愿意谈话,孟淮明坐在他一侧的椅子上,“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淮明。”燕灰的笑容太令他熟悉,这是他在要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躺在沙发上被自己写的角色逗乐,或与他观点一拍即合时才会有的温柔。 孟淮明像是的第一天认识他。 曾经燕灰年轻的躯壳中蕴含的元素太暖,温柔的、阳光的、乐观的、灿烂的、慵懒的,都是正面的色调,偶尔的缺点,也是闹个脾气,挑个嘴,这些小缺陷,情人眼里反倒是一种可爱。 “让我猜猜,你来找我的原因,是因为你和苏野不和,还是已经分手了?我是你在苏野离开后唯一相处过的对象,你是一个……怎么说呢,非常恋旧的人,你不会冒然尝试建立新的关系。” 孟淮明不想听下去,他从来没有觉得燕灰的语气能这么刺耳。 “现在不是说我的时候。”孟淮明不习惯他用这种亲昵的语气说这些话,燕灰抿唇一笑,一般他这样就意味着要耍个小坏,偷偷咬走巧克力棒那样。 “我么?我有什么好说的,姐姐被欠巨额高利贷逼疯了,我拿不出那么多钱,背后有一双父母一个弟弟。“ 他语速飞快,总来抢着话头:“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好在还有一些东西可以利用,说实话我还很意外,毕竟不是圈子里面的人。” “金主包养这个题材,生活经验都有了,效果一定不错,你要改么?淮明。” 燕灰神情不变,孟淮明骤然起身,燕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堪称嘲讽地道:”破题了,淮明,没什么悬念,如果要说唯一的伏笔……” “就是我从一开始就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认识不少演员,我的演技怎样?复刻出的情人是不是很完美?” “会有人比一个写惯了谈情说爱的更知道怎么哄人?” “从一开始我就想让你带我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我怎么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把自己活得这么狼狈。” 他没叹息,平铺直叙地说:“孟淮明,到此为止。这个剧本里你助我功成名就,我配合你伪装情深,现在玩脱了,咎由自取我认,我现在够烦了,你让我清净清净。” 燕灰一口气说完,简直畅快淋漓,仰着脸就等孟淮明给他一巴掌,把这段关系彻底打烂。 可怕的静默逐渐发酵。 孟淮明拳头掐的“咯咯”作响,扭头摔门而出。 *《贝加尔湖畔》 第8章 燕灰的话就是在往底线上逼。 如果只是言辞就算了,他那副神情,活脱是极致的讽刺,甚至近乎于挑逗,他温温柔柔一笑,就是在说:看,你多愚蠢。 死而复生,时空倒置,孟淮明坚信他能有机会挽回燕灰。 他明明可以做到,那句抱歉的涵义他总能知道。 还会有那样多的时间去等待燕灰敞开心扉,他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燕灰不曾走出太远,他长年在一个相对静止的状态中存活,即便是岁月变迁,也未必有太大的改变。 那些破镜重圆的电视剧不都是这样演?放低姿态,承认错误,好似获得原谅并非难事,人都会犯错,这太正常不过了,感情的错误虽更加恶劣,但没道理一错就无法回头。 孟淮明猛地发觉,他什么时候对自己的要求放的这么低。 如果是其他人的感□□件,他会觉得还可以轻易挽回?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不再是原本的样子。 不会有人永远在原地等待,感情以陨落的姿态向深渊下坠,再多希望都付之一炬。 他不是来破镜重圆,而是来领教真实。 真相睥睨众生,大声宣布着你们不能破镜重圆。 孟淮明感到自己这一段荒唐离奇的经历简直可以写成剧本。 就如同乔禾所言,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好本子,只是大多都不够完整。 无疾而终的初恋,半途而废的事业,鸡零狗碎的生活,这些是平凡的归属,不是剧本的要求。 观众追求的是一个完满的圆,不论悲剧还是喜剧,要有一个明确的节点,而不是半死不活地拖磨,拖沓会令人疲倦,把热情消磨殆尽。 孟淮明抽完这支烟,新拿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捏在手里。 “午好。” 孟淮明闻声回头。 孟初七像是忽然从土里冒出来那样,挥挥手,随意和他打着招呼。 她穿着驼色毛衣,搭了格子裙,铜鹿的粗链子吊坠,风格森系,头上一顶不大般配的鸭舌帽,上书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初七,你怎么在这里?” 孟淮明心情不佳,有意想避着人,怕把火气牵连了谁,孟初七向来没什么眼力劲儿,没少在他脾气不好的时候之撞上来。 这丫头倒也不记仇,旁人无关紧要的情绪和言辞就没见她往心里放。 不过孟淮明后来就特别会避开她。 向小孩子宣泄怒意,实在是很没种的事情,孟初七不让,他这当叔叔的也该迁就一步。 “哦,听说叔叔你想玩什么邪恶的play,特地过来观摩观摩。”孟初七“嘎嘣”一口咬碎了棒糖,塑料棍一挑住院部大楼,“可以啊叔。” 孟初七话里虽满是揶揄不正经,孟淮明却打心眼里相信,这小姑娘分分钟能以“我在马路边捡到一个大坏蛋”的由头把他交代出去。 “现在是和平时代。”孟淮明压住火气:“你回去,燕灰这边我来处理。” 初七习惯性想把手插兜里,但穿裙子没兜,她就揪着裙摆抖了抖,抬头看向高她几级台阶的孟淮明。 “我饿了,叔,陪我吃饭去” “你自己去,没钱我现在给你转。”说着就要掏手机。 初七眉梢挑起:“没在照顾燕灰哥哥,说明叔你现在也没事做,吃个饭都不行吗总比在这抽烟强。” “你不用管。”孟淮明转身就要进住院部大楼。 “我所呈现的皆非真实,你被骗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孟淮明脚步停住。 “没有,没有无可奈何。” “——你在说什么?” 孟初七微微一笑,不顾旁人对她宛如自说自话的行为投去的奇异眼光。 “习惯展示损伤,这在文学创作中是热门,在现实中是不可取,叶子清问,为什么?青萍思虑再三,因为在所有文章中,能够展示腐朽的过去和结疤的陈伤,都等于被爱。你的命中注定的爱会施予怜惜,会心疼,继而更加深爱不完美的身心,是简单的反衬手法,用无可奈何衬托坚强,叶子清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而现实呢?” 她就像在背课文:“青萍沉默。” 然后孟初七换了种强调,傲慢地说:“‘他们只会觉得恶心。’” * 孟初七想吃的午饭是麻辣烫,满满夹了一盆子的菜,还想要冰可乐,孟淮明没同意。 身边坐的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孟淮明好几年没吃过这玩意,还挺有新鲜感,等餐叫号的时间,初七另买了两杯奶茶,满满当当的料把奶茶加得像一杯粥。 孟淮明开始有一点点懊悔让初七落到乔禾手里。 她们尝试把女性的敏锐潜能无限挖掘,企图洞察人类关系这种高级,但其实这实在是没什么逻辑可循。 想要活得透彻,还非常容易单身。 “你假期作业做完了吗?” 孟初七脸部肌肉抽搐:“难道几本作业比监护人的终身大事还重要?” “高三生当然是作业比较重要。”老实说孟淮明并不想和初七谈这些,可谈感情的事更不靠谱,被一个刚长开的小朋友指指点点感情问题,这太奇怪了。 “我可是决定了我爸妈婚姻大事的人。” 孟初七是未婚先孕的产物,她的说法不无道理,但听起来还是非常怪异。 “好吧,你有什么见解,刚才念那些是什么意思?” “叔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走了,你自己买单。” “别别别!”孟初七大惊小怪地抱住冰糖雪梨的瓶子,“是〈亲爱的窗边人〉的对白。” 孟淮明听到这本书名就拧起眉头,记忆里燕灰的原文中好像是有这段对白,但在改编的时候被删掉了。 燕灰在这本小说中塞了一些并不口语化的对话,导致比原定字数高了五万字,由于文学创作和影视的差别,也就都给他保留了下来。 可转念一想,孟淮明立即意识到她在忽悠自己。 “不对,窗边人的书里面不可能有‘他们只会觉得恶心’这种词,说教意味太重了。” 孟初七煞有其事地点头,“又没说是都是窗边人里面的对白,还有<你来我往>里的句子啊。” 这就是了,难怪会有莫名的熟悉感,重生前他读过《你来我往》的原文。 “它们有什么关系?” 取餐广播接连叫号,听在孟淮明耳中,和医院的叫号取药的女播音的电子腔简直一模一样,他和初七一人端了个大碗回来,腾腾的烟雾热气带来热量。 初七抬手往碗里加了一大勺的辣椒油,少女的脸庞在烟雾背后,稚嫩在隐藏,成熟在茁壮。 孟淮明觉得他大哥性子温吞,娶的老婆更是个花瓶架子,怎么生出的女儿与他们夫妻的性情相差这样大。 不像是继承了父母血脉,倒是和他爸出轨的男小三颇有相似。 上一世的孟初七在学习闹出了桩大事,孟淮明介入时,她已经被扭送了拘留所。 初七纠结一群人围殴了班上的同学,把人肋骨断了三根,混乱中更是差点把人家的眼睛都戳瞎。 初七念的私立高中招收的学生多有背景,那家里恰好是个不好惹的数,那时孟老爷子已经死了,孟家负债累累,已是虎落平阳。 他们要把初七往牢里送,犯错本就要接受惩罚,但他们刻意放大罪名,要关初七整整十五年。 个中环节孟淮明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痛苦,父亲突发脑梗去世,他们家摊子里最烂的部分就由他承担,亲戚们踮起脚跟,想瓜分孟氏这只还没瘦死的骆驼。 苏曜文在微博上发了一篇语焉不详的文章,暗指孟淮明作风不正,从前对他多有骚扰,堵了粉丝刨他老底的意图,雪上加霜的还有轰动网络的一场抄袭案,彻底将孟淮明赶出了圈。 孟淮明自身难保,他也没能救得了初七。 孟淮明后来才摸出脉络,被打断肋骨的小孩里,同样有致星黄总家的孩子。 蝴蝶效应,连锁反应,因果在时间轴里反复亏空补偿。 孟淮明彻夜彻夜睡不着觉,梦境真实的可怕。 “叔你果然不知道。”孟初七有些得意,把方便面吸溜地特别响,“汤圆酒糟,燕灰哥哥的马甲啊。” “汤圆酒糟?”孟淮明重复这个网名,有些不可置信:“你说燕灰是那在网上写耽美小说的汤圆酒糟?” “酒糟大大已经很久没有开长篇了唉。”初七无不遗憾地感叹:”他在给你写适合IP改编的剧,停笔也是正常。” “他从来没有告诉我。”孟淮明的筷子用力夹起根油条,“不过这也是他自己的私事,没必要都让我知道。” “真的是这样吗?”初七讲话太不客气:”还是其实你根本不了解他?“ “孟初七。”孟淮明拍下筷子,“这不是了解不了解的事情,你想让燕灰回来,这我理解,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但你不能自顾自编排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剧情,就往我头上套。” “他自己承认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各有各的生活选择,我们已经分了。你没权利要求我去了解我的前男友。” 初七忽然低下头大口大口吸面,狂风暴雨席卷了她的麻辣烫,咕嘟咕嘟把汤都喝光,摔下碗,抬起头时鼻头通红。 “谢啦,叔,没让我直接滚蛋,我已经很高兴了。” 孟初七笑了笑:“我是没权利,我就是觉得你们挺可惜的……你看我从来不觉得我爸妈可惜。” “叔你吃过的饭比我吃过的盐还多没错,遗憾的感情还少么?强扭的瓜不甜,你们连藤都没爬就吹了,我有点接受不了。” “你们的感情不正常,淮明叔。” 孟淮明打断她,“初七,你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好吧我也不清楚你有多少经验,但都不是以过日子为目标,你大部分的感情经验,都来自于我们给编的爱情电影电视剧。” “那都是假的,初七,我和燕灰都做这行,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这里面有几成艺术加工的成分。” “那么叔。”初七不解,“你这么清醒,有没有发现在对待感情这件事上,叔你有一种习惯。” “习惯什么?” “习惯去‘爱’一个人。” 孟淮明勺汤的手一顿,“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燕灰哥哥会认为你把他当做苏野,其实真是是那样?没有吧,苏野那个王八羔子找些公众号BB一通,还就有瞎了眼的相信了,当你们是情深深雨濛濛的司令和姨太太们?” “继续。” “叔你只是习惯了用一种方式去一个人,像喜欢初恋白月光一样去照顾每位情人,你的爱人没有脸,只是有一个人让你爱就好了,无所谓他是谁。” 孟初七没说,其实你情人那么多,换成激进键盘侠就要大骂你渣了。 “燕灰哥哥是不是在配合你?正是因为你们了解怎么作假感情,所以都才能游刃有余,你们真的有想了解彼此吗?” “可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孟淮明驳斥她。 “有意义。”孟初七斩钉截铁。 “他在求救。” “大概两个多月前,酒糟汤圆以〈你来我往〉的配角视角更新了一篇番外,他说……” “现在我明白了,这堵墙敲不开,我得用头撞。” * 初七不知道要去哪里浪,吃完了麻辣烫就撂摊子走人,孟淮明买单。 《你来我往》剧组的导演又打电话来问,剧本怎么样啦? “我带个人去。” “啊?谁?老孟,你要带个人还和我通告什么,随便带嘛,我们俩谁和谁。” “对了再问个事,你们知道原作者的联系方式吗?” “原作者?你还要找他?还有必要联系?” “……算了。” 孟淮明挂断电话,一时不能回神。 ——所以你在说谎? 汤圆酒糟,你在哪里撞那一堵墙? 第9章 《你来我往》的剧情并不复杂。 酒糟汤圆向来是长篇主情节,短篇主感情,这篇三言两语可说清剧情的短文,传达的感情远没有他文案中写的那么浪漫。 “最美的少年留到老。” 孟淮明登陆了发表网站,一句话梗概横在封面边角。 初始发表时间是在他们交往后。 燕灰停更了单元童话《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接受孟淮明的提议,向出版文学转型。 出版改IP几率大,孟淮明也曾想过让他为耽改市场供稿,但毕竟网文要养笔名积累人气,冒然走流量方向容易招惹非议。 黑红在娱乐圈也是捧人的法子,孟淮明不想用带明星的方法带燕灰。 写作是燕灰热衷的工作,与生活息息相关,并不纯粹以此谋财牟利,这是一分难得。 他最终决定,不让汹涌庞大的流量干扰到燕灰的创作,只要燕灰保持童话写作的心态,以其天赋,学会套路后,再加上时间的辅助,给他充足的平台,获得荣誉将是实至名归。 他应该可以飞得很高。 孟淮明眼光刁钻,他需要这样一只鹏鸟。 时下IP改编的风头正盛,但这未必能有长远发展,其中一大原因是真正有价值的作者,等待爆发点的周期过程从来不会短,且可持续性有待观望。 集中的爆发高峰后,这一板块将会出现松动,开始产生断层和分化现象。 同样的道理,栽培一名优秀的原创编剧也需要大量的机缘巧合,每年科班毕业的学生都数不胜数,能被记住名字的却寥寥无几。 所以他要投机取巧,最大限度节省资源。 这其中就包括时间资源。 一本原创小说和庞大的资本堡垒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两厢比较后应运而生的,必然产业忠诚的服务者。 他们热恋,他们提笔结盟。 第一本书是《蜜糖罐》,从青春校园出发,切入职场,关注对象为心理疾病患者。男主是留学归来的心理医生,女主是跳槽来的心脑血管医师,伴随一桩桩病案,男女主从不对盘的冤家到生死相许的恋人,历经重重考验,最后走入婚姻殿堂,圆满收尾。 让男作家写带有纯言□□彩的小说,孟淮明还犹豫过一阵该如何向燕灰开口,而男频以玄幻题材为主,那边的市场太需要笔名积累,大神也多,百万字起价,十年十年这样熬才积攒下来的书粉,假如然新人出书去对刚,必然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把初步设想和燕灰提了提,燕灰二话不说,自己在屋子里关了半天。 孟淮明原以为得打持久战,得靠软磨硬泡。谁知燕灰出来后不光没有心理障碍,还顺利把大纲列了出来。 只提供场景和医院的设定,燕灰就已经把剧情的分配和冲突点条理分明地补全,心理医生和心脑血管的主刀大夫,都是治心,一方医治身体,一方挽救灵魂。 燕灰原定的标题是“双心”,孟淮明觉得有些生涩了,他接过燕灰递过来的打不开的橘子罐头,灵光一闪:“干脆就叫’蜜糖罐‘吧,感情向要甜一点。“ 由于燕灰本身的取向,谈的对象又是男人,他没有和女孩子交往的经验,而这就意味着他要在女主角身上要花大量的功夫。 孟淮明欣赏他的细致,又忧愁他的固执。 燕灰准备阶段在网上开了树洞贴,悬赏感情经历,周末则去拜访真正的心理医生,购置专业书籍,并着手设计问卷。 那是孟淮明第一次从头到尾经历燕灰的写作过程。 起步半个月,燕灰还在坚持做那份月薪单薄的文职,不肯听他的意见把工作辞去, 这也是他的执拗。 白天上班,夜里攻读资料写稿,燕灰整个人都显得憔悴疲倦,孟淮明擅作主张帮他交了辞职信,买好机票,一起飞往他居住的城市。 千米高空俯瞰帝都夜景,发光的蛛网向四面八方铺开,燕灰似乎是第一次乘机,极力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孟淮明觉得他可爱极了,像是毛茸茸的小猫,扒着舷窗,瞪圆眼,畏高又按耐不住好奇的样子。 后来他似乎睡着,再睁眼时,燕灰依然面朝着窗,孟淮明伸手去掂他的下巴,燕灰转过头,巨大的铁鸟一头扑入云层,舷窗外素白宛如新纸,燕灰神情迷惘,轻轻用唇碰了碰他的手侧。 丁香街的独栋别墅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外客。 燕灰的适应力比孟淮明预估的要强,他工作积极,热爱生活,为人细致体贴,从不制造麻烦。 这是千载难逢的一颗优质种子,孟淮明相信,不论落在哪里,良种都能长成茁壮的树木。 蜜糖罐的写作耗时三个月,孟淮明的剧本和他并轨而行,期间虽有数次争执,但收场多是各自鸣金收兵,再换种意义,换个地方争斗。 燕灰学得很快,他加快节奏,放大画面感,逐渐了解剧本的索求。 同时进行的是制片宣传演员选择平台决断,这一块孟淮明负责,燕灰没有过问太多。 那段回忆于孟淮明而言,色彩淡雅,基调温柔,偶有几分艳色,火辣辣烫得爽利,是淡彩中添趣的重笔。 燕灰是太好的情人,好到甚至有几分失真。 * 护士给燕灰挂上了水,青年合了双目倚靠垫枕,纤长的睫扇开青灰色的阴影。 孟淮明拉开座椅,如同一块黄油,不光是油腻,还满脑子都是以往的废料。 从燕灰领口爬出来的那些暧昧痕迹,在他眼中一忽是暖灯,一刹是寒雾,抽象派的幻想中搭起青年披霜戴月的身体。 他咳嗽一声:“你就是你来我往的作者,汤圆酒糟。” 燕灰睁开眼,眸子宛似一对水润的玻璃珠,泡在大而深幽的潭中,且浮且沉。 “恩。”燕灰吭了一声全当作答。 孟淮明偏开视线:“我正在改这本,你如果作为原作者,更能知道这篇具体想表达什么……” “编剧组想要原作者当成顾问,报酬按……” “按你的百分之五十算。”燕灰接话:“和以前一样。” 孟淮明一愣。 “我很需要钱。”燕灰讽刺又诚恳地说:“你给我机会,也就是不介意让我再利用利用?” “……”孟淮明沉默,站起来帮他把病号服最顶端的扣子扣好。 燕灰眸色愈深,孟淮明按住他的眼睛,在他耳侧低声:“那就如你所愿。” 他从未想过会沦落到病态的爱情中,但燕灰与他现在的立场就是一种病态。 孟淮明从前无法理解那些要被和谐掉的小说情节,觉得不健康,现在他算是彻底领悟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含义。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乐观的层面上。不能被点透,潜水暗渊无处不在,人们学会如何紧紧贴着悬崖前行,选择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坠落放手。 这同时被冠以妥协、成熟、犯|贱、叛逆的名头。 燕灰再次睡着,孟淮明调开重新下载的《你来我往》,就着夜灯 正篇在大半年前就表明完结,后来陆续更新三篇番外,分别以”郑诚“和”温良”两位主角,配角“周伯舟”的视角展开。 一稿孟淮明放弃引入番外内容,电影上映也没有去贡献票房,只通过热搜,了解到到这部电影黑点不少,宣传做的稀烂,最后还被扣了个“卖腐”的名号,热闹的地方倒是演员粉丝的网骂大战。 孟淮明不会让燕灰署名,不管是燕灰还是汤圆酒糟,都不能出现在这部电影的片头片尾。 他自己的名字反而无所谓,旁人只会当他卖了导演的人情,行内最多先幸灾乐祸,再兔死狐悲。 初七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到了丁香街的家,苏曜文回来了一次,没找见人又走了,问他们等会儿演不演修罗场,演的话她提前准备好瓜子板凳西瓜皮。 丁香街不能回,燕灰本人恐怕也不会愿意再住进那栋把他扫地出门的房子。 出院那天,孟淮明接他到了一处新的清净住处,派姜华和小胡先过去照拂一阵。 姜华很熟悉这套流程,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妥帖置办好,还在燕灰的指示下取回了身份证件。 “……是只男狐狸啊。” 小胡帮着搬完新添的家具,接过姜华买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了半瓶。 姜华踩了油门,送小胡后,他还要去片场跑龙套。 小胡再三感慨:”能让金主回头,不简单呐。”偷笑几声:“什么改剧本,给他台阶就顺着往下,一出欲擒故纵唱的比戏里都好听。” “哎呦——你干嘛!” 姜华忽然停车,惯性作用下小胡手里的水都洒了出来,淋湿了外套。 “几个意思?!” “你消停消停吧。”姜华略显烦躁,“背后不议人长短。” “嘿,你这人!我又没议老板,这些小三小四小五还不让人说了?说白了就是仗着皮相卖出来的,这种我以前还见得少?跟你讲啊,我当经纪人那会儿……” “停,我不想知道。“ “姜华你这是不开窍!“小胡摇头,“你以后怎么往娱乐圈那边发展?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营销控评洗地撕逼,没点料子你怎么混,几年没人看到你家宝宝,他就出圈了,出圈意味着什么你懂吗,凉了啊!” 姜华嗤了声:“凉不凉就靠这?” “不靠这?那你还想走什么路子?厚积薄发?小姜,天真啊。” 他颇有经验地开讲:“但凡成了圈,唯一的目标就是要被人记住,我现在议一议燕灰,你不就对他印象深刻了吗?你手机里不止一个Y先生,现在我说到Y,是不是就只想到让老板吃回头草的燕灰?” “你我早就交了底,跟着孟哥也就是观望的事儿,他以后走幕后走投资,咱们就有前途可盼,要是一辈子净干这编剧,我就做回老本行,你哥我有的是路子,这前些日子还有老朋友找我,要我跟着干活。” 还意犹未尽:“你看,当初我答应了让你跟着我没差,可要是手下收一个凉一个,你我名声就臭了!” 姜华不再和他吵,就只是开了一路的闷车。 * 孟淮明和导演商议完修改周期,去敲燕灰的房门。 门半掩着,燕灰缩在床上睡成隆起的一座小山。 他手背上的输液贴还没撕掉,胳膊紧紧抱着被子,他不认床,不论在哪里睡,姿态都格外依恋。 台灯的光太暖,对错的边界模糊晕开,孟淮明抬手把燕灰脸颊旁的碎发拨开,青年睡眠不深,稍有一些干扰,就会把脑袋往下埋,把自己和外界隔开。 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燕灰,我们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我们不能从头再来。 那么以当下作为起点,脱离“爱人习惯”的孟淮明,尝试解开燕灰“真相”的谜题。 [明天演员约见,来吗小孟?你带不带人?] [带。] 孟淮明低下头,燕灰的呼吸近在咫尺,他屏息看了片刻,向后退开。 ——希望你不是活得苦。 孟淮明不禁想,这好像不大对,但他真心实意。 不要活的太苦。 宁愿你活得坏。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年平安健康! 第10章 孙导近来诸事不顺。 望山跑死马,孙某人早年可不信这套。 他刚入行不久,凭灵光拍了部颇有风格的片子,杀下几项国内综合竞赛奖,提名了一项华语电影奖项。 年纪轻轻在电影这行上尝了甜头,天赋奇才的吹捧,听得耳朵都起茧。 年轻气盛的孙导没料到,成名太早,同侪就有一大群人等着他往下掉,毕竟天赋奇才的后面,还有江郎才尽,仲永之伤。 观摩天才的跌落,感觉简直绝妙。 就像孙导的成名影片拍的那样:奢侈总是伴随危险和幻灭,如同少年太美太妖。 孙导结识孟淮明的契机就是这部片子,他当年眼界高,理想大的不得了,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孟淮明合谋要拍一部名垂青史的电影,能叫祖奶奶辈儿给重孙子介绍,成为一代人的记忆风标。 而当孙导认清现实后,恨不得抽当年的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电影靠什么?孙导在酒桌上打嗝,靠明星,靠大牌,靠能让你热血沸腾的画面,靠团队营销,靠一个辐射性强的群体,靠首因效应,靠在最短的周期内制造最火爆的买点。 ——靠靠靠! 孟淮明就骂:“你他|妈爆什么粗话?” “不能全网红,全网黑也好啊!”孙导醉醺醺趴在桌上,曲起手指弹向冒着气泡的杯。 * 《你来我往》的小说收到过这么一段评论: “最可怜的一辈子啊,是小时候啼哭没人哄抱,童年好奇没人明了,少年心动无人知晓,青年归家无灯晚照,老年回想,连生辰都忘掉。” 也算是符合了主人翁的命运。 这篇小说背景定在一处地级县城,讲述了竹马竹马的俩小孩感情的转变及人生的转向。 主角郑诚和温良有开裆裤的交情,一起经历了高三、高考、毕业分离……多年后,他们在繁华临海都市的过街天桥上再次相遇。 故事从相遇开始说,倒叙的手法,整篇都充斥着朦胧和迷幻感。 小说篇幅不长,冲突点共有三处,分别是温良被父亲殴打后郑诚挺身相助,高考前的出柜,高考后的约见,这些全都发生在回忆线里。 正常时空线的台词环境大多温情柔软,但全文的悬念却放置于此。 其实温良根本没有出现在天桥,他本人早在几年前离世,过街天桥的重逢只是郑诚的一场大梦。 梦境美化了现实,掩盖了种种的妥协和现实的重击。 他们真正缔约的地方是在家乡的石桥,那里正是两人的分离地。 而前来赴约的是温良的朋友周伯舟。 那时的郑诚事业受挫,孤身一人,又身患重疾,原本想再见温良一面后一死了之。 故事的最后,周柏舟告诉他,桥下河水不舍昼夜地流淌,温良的遗言说,他一生不曾后退,永远朝前,而这一次当他终于走到终点,见到天高海阔,他就会折回来,你只要活着往前,他就能从死地回返。 你来我往的三重寓意,是石桥和天桥上向两方的分别,生死的歧轨,感情的重逢。 这不是适合改为电影的小说。 隐晦的寓意,繁琐的细节,节奏缓慢,大篇幅的独白。 相比于汤圆酒糟长篇环环相扣的情节,这更像是他随意写出,来虐一虐读者的产物。 孟淮明的备忘录里记录了导演关于这部片子的改编要求,硬性的一点是要取缔掉大部分两位主角在十八岁以前的经历,这不用提点,孟淮明都能准确操作。 不好办的是孙导还执念着他成名作的少年情怀,要求将高考后约见的那一场戏写出风格写出氛围。 至于是什么氛围,孙导自己也讲不清。 他磨光了灵性,还在妄图找回那惊鸿一瞬的激情辉煌。 要求叠加下,就已经相当于要把小说的结构打散。 全文三万字至少有一大半是回忆,砍掉了,重点就要转移到代表“梦境”和“现实”的时间线上,而这些在原文仅是三言两语。 说白了最后还是靠编剧瞎掰。 孟淮明接耽改剧的经验不是没有,但这种风格的本子还是第一次见。 之所以抢着要,挑战自我的成分比较大,加上汤圆酒糟确实是个可以依傍的笔名,他本人也挺喜欢他的风格,当时就拍板接了。 后来阻碍过大,孟淮明自己又诸事缠身,付了违约金当起甩手掌柜。 可现在这部小说于孟淮明意义就大不相同。 这是燕灰的小说。 并且也许是他唯一一次能再次接近燕灰的机会。 近来燕灰精神稍有好转,孟淮明旁敲侧击过他失控的原因,他本人只说是之前过的不大顺,伴生抑郁倾向。 总之都是不明所以的病症。 孟淮明想追问,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决定让姜华去打听。 他更想让燕灰亲口告诉他,而可能性几乎为零。 从前燕灰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换了新地方也没见什么不适应,他默默地搬进来,默默收拾起屋子。 房子离市区远,开车要四十多分钟,好处是空气质量高,面朝人工湖,风景不算太雅,也胜过钢筋铁骨的森林。 燕灰不怎么看湖,头几天只是拉紧窗帘闷头睡觉,三餐要么叫外卖要么吃姜华带来的垃圾食品。 睡过了几天后他就开始写东西,具体写的内容孟淮明没有过问。 他很少外出,不进厨房,从早到晚泡在书桌附近,手写和电子版切换进行。 孟淮明心道燕灰以前从不手写,如今再捡起来,却发现并不是因为怀旧。 他的眼睛似乎比以前更加不好,孟淮明不止一次看见燕灰摘下眼镜用手捂住眼眶。 孟淮明搞不清楚燕灰到底是因为长时间注视电子屏而流泪,还是真的因为抑郁哭泣。 有《蜜糖罐》的角色构建经历,他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关于精神疾病的知识,觉得燕灰的症状对的上,有的又不大符合。 至少在工作的时候他的情绪很好,在客厅沙发上听相声看节目时,遇到好玩有趣的段子,他也会表现出开怀。 他在网上用汤圆酒糟的号给读者回复评论,还不定时发几条微博。 有一条是给阳台上的多肉植物拍的照片,那是他难得一次出门,从花店带回来的几盆,有观音莲,唐印,和胖胖的淡橘色叫不上名字的一朵。 网友回复:[大大,这个叫洛神!是吃胖了的仙女2333] 酒糟汤圆:[是么圆滚滚的很可爱啊] 图片上的多肉养在小小的盆子里,落日的光芒洒开,燕灰还特意加了层滤镜,使整张图呈现出暖黄的色调。 这样的细致,会是一个心理疾病的患者表现出态度? 撇开暗流般的改变,燕灰和孟淮明在同一屋檐下,竟也相安无事。 这真是奇怪。 燕灰现在的习惯,与他们当初同居时有所偏差,部分又残余了下来。 孟淮明恍惚会有他们没有经历分手的错觉。 更多时候,他又要亲手击碎新的牢笼。 “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去见导演。” “恩。”燕灰”啪“一声掰开外卖的一次性筷子。 于是孟淮明下定决心要练一练厨艺,再不能把厨房搞得乌烟瘴气,让燕灰连下碗面的地方都没有。 “一稿你完成了吗?” “在电脑……”孟淮明停住:“抱歉,我现在发给你。” 这是过去从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孟淮明的办公电脑永远对燕灰开放。 而现在,燕灰用什么立场去擅动他的电脑? 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又微妙。 一个别人的情人和他的前男友同居共事,说出去都会叫人理不清逻辑。 结论却是有的。 ——那就是:真是一对狗|男男。 孟淮明在邮箱里寻找燕灰的号码,继而陷入更大的窘境。 “那个……你现在的联系方式是?” 问完他就后悔了,假使燕灰说出“就是原来的号码”的答案,他又该怎样去重新向他询问。 好在燕灰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许他真的更换了邮箱。只见他随手扯来张纸,唰唰写下联系方式,手机号微信QQ邮箱,一应俱全,像是那种随时会走失的孩子老人,把有关信息面面俱到地展现。 邮件发送成功,燕灰直接网页 一稿只完成了个轮廓,他很快就看完,翻到底后就收起手机,拿遥控器换频道接着看电视。 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燕灰?”孟淮明试探。 这部剧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孟淮明极力保存下了它的核心,但他怕燕灰看不见,不想看。 燕灰漫无目的地在电影分区里挑片,选中了部一度火遍大江南北的片子,戏子固执的要精准不差毫厘的一辈子,却没有想到,一场梦醒了,一切都错位,一切才真实。 一辈子长的不可思议,也短到,只能一梦而已。 “改成这样也是意料之中。”他说。 孟淮明很不喜欢他这样的态度。 好像对本应该在意的东西都失去关注,倒是吻合了抑郁特质。 这状态和他重生前,也就是再过一年后的燕灰如此相似。 他不是丧气低落,而是顺着所有的事情发展下去,至于结果好坏与否,他根本不想关注。 “耽改剧么,导演的方向就是这样。” “同志片上映率太低,而且我也不觉得我这篇有多大的价值意义,这篇也不适合出电影。” “不过本来就是缺钱卖的版权,改成什么样都不由我做主。” 他调大了音量。 “所以孟编剧,改就好了,挂一个你来我往的名字,除了细节推敲,大方向怎么样,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 “不在乎。” “什么叫做你不在乎?”孟淮明按住他的遥控器,身体遮住了屏幕,燕灰垂下眼,自然的松开手。 “不在乎就是无所谓。” 遥控器自由落体掉下去,孟淮明也像被按了提高音量键:“你无所谓?我现在给你说话权,你就是编剧组的人,这是你的小说,你现在却说你无所谓?” “你给我权力,我能决定把它拍成什么样子?” 燕灰的尾调扬了上去。 “它根本就不应该被拍出来,而我已经把它丢弃。” 孟淮明抓住这一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心血,明明你比很多人都有权限。” “权限?因为你吗孟淮明?”燕灰喉咙里滚出一声闷笑:“因为你给我的权限,一个写网文的有幸参与到制作组的权限?” “对,它是我的小说,可我已经买卖了它,我合伙一群人把它贩出去,你现在让我救它,我怎么救?” 孟淮明清楚这时候不该和他争执,他知道燕灰语言能力不差,可他不知道他还能这样“伶牙俐齿”。 一年前燕灰多数时候都是在吐槽,慢慢拆开道理,带着戏谑调侃和一点点的无奈。 他的锋芒都包了海绵。 燕灰冷笑:“结果是什么……结果是我在犯罪……” “你……” “我鼓吹了同性,我让一群孩子成为他们的粉丝,从传播力有限的文字……变成了媒体,变成了商业链……” “燕灰,打住这个话题!” “没有分别……” 孟淮明清晰地感觉到了失控。 “我还没有教会他们道理,就让他们迷恋!” “燕灰,你想得太多了!” “我能有什么所谓?我的所谓就是该拍的拍不出来,不该拍的藏着掖着想冒尖。” “够了!” “孟淮明,这太可笑了,你要我——” ——啪! 孟淮明抽了他一巴掌。 紧接着他俯身,力气大的像要把燕灰扼死在怀中。 “你不用明白。” 孟淮明一手按住燕灰的发顶,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这太临近界限,太危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为什么打人: 孟先生还处于一种“哦我重生了我就能挽救一切的臆想中”,但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往温顺善良的爱人,原来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愤怒的地方是燕灰在“挑衅”规则,一旦买版权的作者顾虑太多,产生过分强烈的自罪感(比如认为自己ip改编歪曲了未成年的性向),也许就不会再卖版权了,也会活得非常痛苦,并且容易被封杀、出事。 孟先生双重的精神压力下,就冲动了。 不过目前两个人都不大正常(……),且看后续发展,鞠躬! 第11章 燕灰的左脸颊迅速红肿,他被孟淮明禁锢在胸膛前,感受那颗跳动的心脏正用力锤击着他的脸侧。 仿佛另一记有力的掌掴,或是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他终于犯了禁忌。 长久以来在孟淮明和燕灰之间形成的潜规则,就此宣告搁浅。 孟淮明心中悬着剑,他甚至是恐惧燕灰想到这一点。 如伊甸园里的知善恶树,忧愁着被那对天真澎湃的男女察觉。 规则是看破而不说破,那果实汁水饱满充满诱惑,我们合谋是非,将它窃取,小心翼翼,蛇会替咱顶罪,从此肚腹行走终生吃土,只有卑贱的畜生才是罪魁。 燕灰张口咬住孟淮明的肩膀,恨不得再长出一副毒牙,用毒素把他的思维麻痹,忘掉这些杞人忧天,再把他的皮肉都吞吃入腹。 那些危险燕灰不想多谈,而如果单论感情,他更不能再多说半句。 惯有的纯然面具被自己撕地粉碎。 他怎么会不知道孟淮明的算计? 孟先生是规则的秘书。 苏野谎话连篇,但有一句是真,真的比纯金还真。 ——孟淮明曾经深爱过那名叫苏曜文的少年。 他所有习得性的宠爱的出发点,都来自于在他最好的年华中,刻下那一笔光彩照人注脚的少年。 他要把苏曜文留到老,孟淮明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 乔禾女士说:“燕灰,爱恨情仇写破了、写烂了、写出花了,只有你还看不清楚。” 乔禾和燕灰彼此相熟,小鹿绒绒的宣传文案就出自乔女士之手。 孟淮明不知他的前辈和燕灰长期互为笔友。 写手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乔禾自诩不曾上坛,也没顾忌下海,披着马甲把车飙上高速,一脚油门往深山里开。 她是能抽薄荷烟的编剧前辈,也是能写同人剪视频的”太太“,是十八岁的少女和四十八岁的少妇心灵的诡异组合。 乔禾在燕灰老家的旧酒吧里面基,燕灰抱不住歪歪倒倒的女士,台上不知道成没成年的歌手唱到嗨……“可是妆都化了,可是又为谁化呢,可是又为谁卸呢,可是又为了什么你继续相信会有,下一站的狗|屁幸福?”* 摇头灯刺破巫师灯的光芒,LED PAR的利剑像一声尖叫,乔禾大波浪卷的棕红色头发遮住她半张脸,隔桌的男人斜了眼过来,色咪咪看她。 乔禾撇开那片头发,男人飞快地皱眉,转过头掩饰他反胃的表情。 “滚你X的,老娘有的是小妞儿泡!”乔禾放声大笑,天才女编剧的脸上,手掌大的黑色胎记也讥讽地笑开。 她致力发掘灵魂的共鸣和纯朴的爱情,那至美至善,出发点居然是一张丑陋的脸。 燕灰骑的单车载不动喝大了的乔女士,她又哭又笑,抱着燕灰大声喊他闺蜜,惹来路人的频频侧目。 她醉话连篇,逻辑诡谲,念叨起家人从来不在乎她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因为那没有必要。 男的女的都不会要她,残的瘸的穷的傻的才肯娶她回家。 燕灰哄她皮相不过如此,你总会找到自己的万里挑一。 燕灰哄她也哄自己,后来再也哄不下去。 万里挑一还在娘胎里罢,皮相才是叫价的资本。 他偶然会想起乔禾,从镜子里照出自己的脸时,尤其会想到她。 发疯的时候燕灰会用玻璃剐脸,赵豪也像孟淮明这样扇他巴掌,力道要重许多,他挨了这几下就会更加恍惚。 “对不住。”孟淮明越疼就抱燕灰越紧,燕灰痛得厉害则更加闭合齿关。 痛苦不能互通,疼痛只能叠加,用伤害来换得感同身受。 “下次不会说这种话了。” “好,不说了。” “你别打我。” “对不起。” “……” 孟淮明不能回答,燕灰的敏锐一旦用到具体的谁身上,那个人会感到压迫和威胁。 他不说出来是为了遵循规则,他说出来,必然惹出杀身之祸,他的一切以权谋私,一切为他自己所不耻的卑躬屈膝。 孟淮明是忠诚的服务者,那么他也可以从主家那里谋来一些好处,领头羊身边的助理总会有钻空子的机会,无伤大雅地赏给自己甜头。 怎样能使少年不死于岁月? 答案显而易见。 ——让他活在更多人的记忆里。 《亲爱的窗边人》中的叶子清,就是他借燕灰的手,在庞大体系阴影下谋来的便利。 他永远不老不死的,第一个少年郎。 “骗子。” 燕灰退出他的怀抱,危险的布匹掀开了一角就稳稳盖上。 摸出手机的燕灰点开外卖APP,说:“有点饿了。” 仿佛刚才的争执乃至动手都没有发生。 他浏览着页面:“叫哪家的外卖?” 被忽视的电影投屏里是一条孤零零的身影,镜头特写的男士面容沧桑刚正。 他们以前一遍遍看这部电影,分析极致的改编,蒙太奇的手法,教科书式的演技,但现在燕灰并不想看见这一幕的处理。 * 冲突化消地轻易,转眼到了孟淮明约见导演的日期。 通常这一天的行程开始后,意味着孟编剧的空窗期宣告结束,他要接洽更多的制片人以及策划,酒席将随时随地找上他。 他在改剧的同时会兼任制片助理,开机后将跟剧组进度跑场,清闲的日子就相对少了。 把编剧工作做到这个份上,他已经算是成功,旁人猜想也许有一天他过足了瘾,就要功成身退,回去做他继承千万家产的少爷。 孟淮明停好车,刚巧就碰上了孙导,远远就听孙导演的吆喝:“老孟!” 导演看着比孟淮明年纪大,却叫他老孟。 孟淮明给他分了烟,孙导这才注意到燕灰,“这位小兄弟是?" “他……” “我是孟老师的……”燕灰看了孟淮明一眼:“徒弟,我叫陈锦。” “行啊老孟你,几百年不见带新人!”孙导拍拍他的肩,朝他挤了个眼色。 孟淮明自然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但燕灰的身份他本来就不愿交底,原想着怎么搪塞,倒是燕灰这一出,显得意外老练了。 燕灰以前也跟他跑过剧组,喝过不少宴请,持着的是老派的风格,散席不唱歌不蹦迪,赶上气氛不好的场子甚至会提前离席。 不过原作者在剧组充其量是吉祥物般的存在,是留是走关系不大,还有孟淮明在旁侧镇着,嘴碎的也只是顶多来几句文人清高。 孟淮明和孙导往山庄走,清净偏远的私庄,吃价格昂贵的所谓绿色无害私房菜,房间名附庸风雅,他们这间叫“永遇乐”,隔间“虞美人”,旁间“应天长令”。 孙导还伸手拨了拨镂空门牌:“整的还挺像样儿。” 像不像样都是那么回事,只图个安静,适宜软磨硬泡,明枪暗箭。 孙导照例上来先几句客套开场,当着燕灰的面捧了一番孟淮明的才华,燕灰就微笑听着,不是点个头,乖巧地真的像在老师门下学习的学生。 孙导瞧燕灰顺眼,心道原来孟淮明喜欢这么个性子,玩师生游戏,看着怪干净,怕不是真是刚毕业就挖到身边。 再年轻几岁,孙导也偏爱这种,都是揣着自以为的大野心,掂着象牙塔里带出的小心机,端了清贵的小架子,其实非常好哄。 “小陈也别慌,有你孟哥在,编剧组得护着你。”孙导撮开瓷盘里的花生,话题顺得不带痕迹,孟淮明听出弦外之音:“护不护得住,还看孙导演的面子。” “你没走过眼,小陈我看就很好,有你领路前途还不是大亮,只是这次啊,呵,我面子难办,里子都要丢了。” 这就是要说坎子。 “就这剧本,之前不是把情况都透给老弟你了嘛,兄弟间的哥们我也不和你打机锋。” 孙导将那花生壳揉地直往下掉碎屑,“男一是楚鹤,他前阵子绯闻闹得难听,等着时机翻身。” 楚鹤?燕灰挑眉,这名字他们可都不耳生。 这不是孟淮明初恋白月光勾搭的万花丛中的一朵么? 楚鹤是苏野高人气配对排行top2,top1曾争执不下,只是top1就是他未婚妻黄恬恬了。 那楚鹤作为一档舞蹈选秀节目的嘉宾,和选手苏野一支舞跳出了CP“野鹤”,网粉数庞不小,是同性向热度很靠前的一对。 舞蹈节目后他们还合作了几部戏,八竿子打不着的角色,捆着做过几次宣传活动。 楚鹤风头正盛时也是绯闻不断,不差多个苏野,现在他落了难,苏野却如日中天,实证了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场。 “还有俩不省心的货,一个唱歌的叫安安,一个半路出家的叫童水泽。” “和楚鹤叫板的是童水泽?一家公司,窝里斗。” 孟淮明的口气像是对这行门儿清,燕灰见怪不怪,孙导拍桌,“唉,一言难尽,反正跑不了有他的份,楚鹤落难他就想当头牌门面呗。” “这个安安是什么来路?” “投钱大头那边塞进来的小歌星,君玺集团,搞房地产出身。” “君玺……”孟淮明低声重复,若有所思,“他们也来和互联网这边抢饭碗了?” “可不是,房产现在也不好搞,代税新策刚出,前期还控价呢,互联网多好啊,都想分这瓢羹。” 孟淮明没注意到燕灰骤然紧绷的气息。 正说着,就有人来敲门。 童水泽摘了口罩,笑容灿烂的进来,高兴成那副样子,不知道还以为是来领什么国际大奖。 他先挨个打招呼,轮到燕灰时朝他笑着点头,一派阳光好少年模样。 “阿童是遇见了好事情了?说来听听啊。” 童水泽年纪小,圈内长辈前辈都叫他阿童,他也乐得应下。 “没什么大事。”他笑容真挚:“就是门口两只猫掐架,掐着掐着就搞起来啦,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席上三人动作各异,燕灰识趣低头,孟淮明但笑不语,孙导僵着表情,费力咧嘴。 “咳!瞎说什么!” 童水泽的助理出来缓场:“市区堵着车,绕道急匆匆过来,阿童路上还不高兴,怕来晚了没尝到孙导您点的菜呢。” “不晚不晚,这不是还有没到……” 话音刚落,童水泽身后的花雕木门被拉开,进来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他礼貌致歉,报上家门:“我是楚鹤的经纪人。“ 环顾一圈,彬彬有礼道:”楚先生身体不适,托我给孙导和小朋友们带了礼物。” 经纪人先生拎着包装精致的礼盒,当场给他们分了,他带的数量比到场人数多,除孙导那份礼盒特别,剩的普通款就打算丢在酒店。 孙导摆弄着礼物,这一套真是屡试不爽,想夸人送礼,骂人也送礼,那句“小朋友们”,可不是说给他听。 来人刚坐稳了,菜上来三道,鱼片切在晶莹剔透的冰碎上,小青菜水嫩的夸张,窗外隐约有细细的琵琶和唱段,燕灰微倾了身,正听到“他教我收……”歌手安安姗姗来迟。 安安和童水泽不同,童水泽是阳光,安安是妩媚,他们都不介意把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安安长相太过阴柔,化着淡妆,五官看着是极其精致,看久了却总有几分不自然。 安安也客客气气道着歉和大家问好,到燕灰这里,先跳过他,轻飘飘转了个弯后,目光就倏忽锁紧。 燕灰大大方方和他对视,安安柔媚一笑:“你好。” “这下人齐了!” 人是齐了,是修罗场还是酒池肉林宴,都该有个牵线。 孙导站起来端起酒杯,这场子里他和孟淮明是一线,他心里有数,得先抛捧孟淮明。 “给大伙再介绍一下,这位是孟大编剧,圈子里没不知道的吧!”响起的是细碎的赞叹,落下三四声“孟哥”。 孙导酒杯再在燕灰面前一溜,“这位是陈锦编剧,孟哥的得意门生,来咱这历练的,以后就是写本子的新星!” 燕灰就笑,孟淮明怕他先去服过药,刚要给他挡酒,那边童水泽的助理忽然举杯:“陈编剧厉害,乍一眼我还以为是同行呢,这不,要是写剧本的都来演戏了,圈里不少人都得歇业嘛。” 窗外的琵琶声豁而拔高,盖过了咿咿呀呀的词唱。 孙导顺坡夸:“说得好,我原先也当是素人,不过人家是文化上的功夫。” “陈编剧青年才俊。”安安也向他敬酒,嗓音腻着掐着:“您才高八斗,又是孟哥的徒弟,晚辈想请教您……刚路过正院就听见唱曲声,外面听久了,那唱的是什么词?” 孟淮明早先就听到这山庄外有戏声,不是正经唱法,也没人会正经去听,安安这一问,好容易使人难堪。 安安的助理刚要打哈哈,燕灰却举了杯,他笔直站着,从孟淮明的角度看去,侧脸的轮廓像是由彩铅轻柔地扫了一笔,耳后向下的皮肤却白的宛似淬了冷火。 燕灰携着丝浅淡的笑意,眯了眯眼,“唱的是〈锁麟囊〉朱楼折。” 孟淮明的心漏跳一拍。 “道是: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他仰头一饮而尽,歪了空杯示意。 “早悟兰因。” 作者有话要说:  *可是妆都化了,可是又为谁化呢,可是又为谁卸呢?歌曲《寂寞疯了》 第12章 琵琶累了想歇,换一曲古典忧郁的老歌轮岗,古典到孙导忍不住骂。 真他|妈风雅,心都在灿烂里死了,还要个屁的爱情重生。 孟淮明两根筷子夹在手里,余光去看燕灰。 温顺的“学生”从早悟兰因的境界一下子还俗到烈火青草痕,低敛的眉目垂落在手中的小白瓷杯旁,食指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正和着节拍,心思不知游离到哪里去。 陌生感再度攀援上孟淮明的心头。 方才燕灰滚动的喉结像是把什么他不可把握的东西,都灌进了胸腔,湿漉冰凉,后劲异常火辣。 恰逢燕灰转头,目光碰撞间,孟淮明几乎在瞬息就读出他的意思。 看来房间是选错了,不当是“永遇乐”,该配得上“虞美人”,配一场鸿门宴。 孙导的笑声艰难地活络着桌上的气氛,到第七道菜端上来,他本人的好脸色已经撑得非常勉强。 楚鹤的经纪人是个话术高手,安安自己舌灿莲花,童水泽的助理勉强拼个平手,都是先抑后扬地阐明了诉求。 楚鹤那边当然是希望忠实原著,以郑诚的视角展开。 安安显然有备而来,说这是耽改剧,宠的都是读者的小宝贝,原著下面不都是在哭温良? 又不是在致敬前辈同志作品,还想拿影帝不是? 这就是在绕着弯子讽楚鹤不自量力。 孟淮明听得有趣,按道理童水泽才是和楚鹤一家内斗,但偏偏这次童水泽只拿了个男三,真正杠上了的居然外来的安安和楚大牌。 这时候童水泽的人出来说话了:“现今儿还是要看受众,这毕竟是耽改,打的是革命友情的擦边球,我们又不搞同性恋。” “恋人以上爱情未满,咱们这剧情,不得卖惨虐嘛?你看同题材的男女恋爱什么时候用过男一的视角,都是小花旦能当家。” “再者说,观众不都是想看那么点儿高颜值的男性搞……互动吗?” 这下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童水泽背后这一招,实在不能算是花哨。 他的形象不适合双男主任何一个,只能拿个男三,可男三又怎么了,他选择和安安合作,先撬了楚鹤,安安拿到了主场,后续怎么改,都有的商量。 “这个还是要看编剧的意思吧?” 经纪人看出一唱一和的门道,他代表自家艺人,当场硬怼是下策,经纪人反应快,连捧了孟淮明一遍:“孟编剧在圈子里笔头过硬,心里肯定有谱,我们这里都是门外汉,最后怎么写还是听您的。” 孟淮明早就习惯了这些说辞,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掰不清了就才往编剧这里问。 他笑笑:“就我这里,大纲还是出了的,先把明确了的说了,硬性的部分改不动。” 这也就是孟淮明才能这样摊牌,要是用的是把这行当饭碗的萌新,对着投资方敢这么放肆,回去就要卷铺盖走人。 孟淮明搁了筷子,稍坐正了身体,“各位都清楚,咱们这是耽改,原书是耽美,不用我介绍什么叫耽美了吧,拍出来还定不稳,是么孙导?” “哼,是啊,也许走网播呢。”孙导知道这是孟淮明在给自己找场子,憋着气:“第一坎那就是不能被撤杀,或者说成——立刻撤。” 孙导知道自己是豁出去一搏,钱和名声都压上,又因为捉襟见肘的近况受困于人,可见世事总是难料,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现在是赶鸭子上架,力挽狂澜是不可能了,只能名利财捞一点是一点。 “所以我们的立场,得先立在少年们的青春疼痛,真挚的友情,成年人的压力,老友的帮助。” “珍爱生命,远离抑郁。”童水泽的助理迎了一句。 孟淮明皱眉,目光再次落向燕灰的方向,燕灰居然低头在做笔记,也不知道他从哪掏出的本子和笔。 孙导故意敲了敲桌子,显然对童水泽这个过分机灵的助理不耐烦。 孟淮明没接那人的话,接着说:“电影这方面我经验不多,可制造冲突还是懂的,大场子是在救人,郑诚的第一次奔溃,温良在医院的矛盾,这三场我个人希望不会变动。” 主场的三位神色各异。 安安笑容矜持,描摹精细的眼角挂着丝冷意;童水泽懵懵懂懂,孟淮明大可猜测他根本没有看原文,以后剧本会不会看都不好说;楚鹤的经纪人不置可否,油彩面具般的谦逊和骄傲隐在镜片后。 孟淮明不正面回答问题,他涉及到的冲突点分别是双主角的对手戏和个场,分配地雨露均沾。 “你有什么建议……小锦?”孟淮明忽然点名。 燕灰黑琉璃般的眼珠映出孟淮明的面孔,他刚想摇头,孟淮明就催促:“随便讲一点。” 他一副意欲提点燕灰的模样,本该是得宠弟子应得的殊荣,而孟淮明醉翁之意显然不在此。 燕灰知晓他还在为那一巴掌耿耿于怀,现在是道歉,也可以理解为试探。 “整体方向就是孟老师的安排,主要布场在梦境时间线。”燕灰目光扫过半张圆桌,在安安和童水泽的助理身上多停了几秒,很快又移开。 “只是因为是双男主,异性代入恋爱的模板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就算是在同题材的男女主角的戏份里,也只是方便展开的视角,不是带有偏颇的意思。” “小陈指的是?”比起听演员那些夺权的要求,孙导更乐意听文化人念叨这些抽象的废话。 “是取向。不论哪种社会关系里,除非是特殊案例的演绎,讲究的都是平等,并不是谁要依附谁,也不是谁身世凄惨,哭得声越大,谁就能博得关注。” 安安那丝雅致的笑容挂不住,童水泽的助理却是抢接力棒那样插嘴:“陈编剧不愧是孟哥的弟子啊,一套一套我们都听愣了,所以你们还是尽量遵从原著是最好的喽?毕竟原文里作者站在郑主角的立场讲话。” “不是。”燕灰否认,“这是耽改电影,原文大部分的角度是不可取的,我们的新立场最好是在传达一种普化的社会现象,比如校园冷暴力,原生家庭的影响,真善美的取向。” 孟淮明有些讶异。 侃侃而谈的燕灰他不是没有见过,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依然能流程阐述,乃至提出反驳的燕灰,他又感到生疏。 他清楚感觉到燕灰像是学会了一些以前他不能掌握的东西,比如社交中的对双方实力的判断,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以及套路人的步骤。 这在过去是不会有的情况,燕灰以前不会尝试直接与制片方、演员等接触,孟淮明也不需要他去接触,剧本在利益上的成分,燕灰统统交给他代办。 而不论是《蜜糖罐》还是《亲爱的窗边人》,那都对孟淮明意义匪浅,他的要求本就和燕灰这个原作者保持高度一致。 而这一回燕灰分明在提出自己的诉求。 他放低了门槛,绕着圈子阐明:我不认同你的看法,我有代表作者,同时代表编剧的逻辑。 “所以首先,就算双男主有暧昧,也不该用力过猛。”燕灰的语气克制。 童水泽的助理眉头一动,身体前倾似乎要开口,燕灰精准地定位到他,笑道:“定位在普化道德,就要符合它,到时候什么都传达不出来,拍一部剧先想怎么卖腐,结果还卖的不好,我们编剧组的责任可就不小了。” 他在顶撞助理刚才的那句没说完的话:“观众不都是想看高颜值的男性的搞|基。” ……但你不能代表观众。 孟淮明忽然明白了燕灰的打靶方向。 他没有听话。 现在的燕灰是想要重新划分一个界限,他要反向利用规则的道德要求,警告想要诋毁他作品核心的人。 孟淮明舌苔发苦。 ——可你凭的什么立场? 童水泽的助理明显被他这套前后圆整的说辞噎住,半天才接上来:“……行,孟哥和燕编剧心里有数,我们也都放心。” 孙导暗中挑眉,嗦了一口酒。 东拉西扯,酒再敬了三轮,话题逐渐从剧本和角色上跳出,恢复了原本的愉快轻松,而虚假的轻松往往意味着酒席结束。 他们步行去泊车点,童水泽走在外道,这位在桌上正经话没说半句的小明星,突然毫无理由地离队,拨开私家山庄的草丛,从里面抱出两只虎皮猫。 大伙儿都被他这一行为惊呆了,他笑嘻嘻揉着两只猫的脑袋,让它们的爪子扒住他的套头卫衣。 “水泽!”助理喊他,语气有几分烦躁,“你怎么抱人家的猫?” “是野的,我问过服务员了。”童水泽揣孩子一样把猫揣在怀里,“它们也许会生小猫。” “原来是真的。”燕灰轻笑一声。 不知为什么,因为两只猫,在场几人压抑的心情都一扫而空。 尴尬的助理和无所顾忌的童水泽正在低声交流,童水泽瘪了嘴,转过头还翻了个白眼,正好与燕灰他们的方向对上,他也不难堪,偏头wink. 孟淮明心道这莫不是个傻的? 几人各找各车,孟淮明刚打方向盘,燕灰就降了窗透气。 “等等,你看那是?” 燕灰下巴一扬,孟淮明顺着方向看去。 山庄辟出的分车道上,停的是孙导的车。 他本人站在车旁,身边跟着的是安安。 孟淮明嗤笑:“难怪他亲自过来,谁也不带,孙冯选这里吃饭也是厉害。” 燕灰立即升起窗,“永遇乐,还真是不虚此名。” 他整个人陷在座椅内,闭上眼小憩。 “接下来想去哪?” “先回去改本子吧。” 孟淮明大约也猜到了答案,车内氛围沉寂,窗外是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生长迅猛的楼房被远远抛在脑后。 就在离家不远的转弯口,燕灰接了通电话。 孟淮明眼见着他的脸色刷白,当即问:“怎么了?” “麻烦你载我去市精神卫生所。”燕灰的血色几乎全褪干净了,孟淮明心里一揪,没再多问,在最近的路口直接变道。 燕灰的精神状况急转而下,下车时甚至差点摔一跤,扶了一下车门才站稳,和方才游刃有余的老道样子完全不同。 他快步走到大厅,询问到信息后跑向电梯。 孟淮明知道他的姐姐燕然在这里住院,能让燕灰如此焦急的也就只有他的那位血脉至亲。 燕灰的父母都建在,但已经与他多年不曾往来,燕灰因为出柜,和家人关系若即若离,姐姐燕然向来是家中可有可无的存在,而最终姐弟俩都通过不同的方式离开了他们的老家。 燕然参加成人高考,考进了坐落在这座城市的顶尖大学,孟淮明在过年的时候请她到家里做客,知悉了她的一部分过去。 燕然高中以后因为不满家中的安排,独自外出闯荡,家人给她的选择要么直接工作,要么在读书时相亲结婚。 她没有继续念书,选择断绝家庭关系,出来赚自己未来的学费。 燕家姐弟在双双离家后虽然不算相依为命,可还是互相扶持,燕灰幼年多由燕然照拂长大,燕然的大学学费有燕灰的工资辅助。 孟淮明重生的时空里燕然已经精神失常,那么在并轨的时间里,这对姐弟的结局竟是一死一疯。 孟淮明通过姜华调查到的讯息很有限,只能得知燕然的具体入院时间,以及她住院的原因。 是精神分裂。 医院打电话叫燕灰过来是由于燕然自杀未遂。 “她怎么样?”燕灰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已经可以左转出门去挂水,孟淮明抓住他的胳膊,掌下皮骨僵直,他低声道:“冷静。” “有惊无险,现在已经镇静下来,头上的伤我们已经处理过。“ 医生见惯了惊慌失措的患者家属,对自杀事件的产生见怪不怪,可因为医院要负看护的民事责任,来的又是个小辈,他不免有些烦闷,就转而看向孟淮明,“现在季度交替,患者状况不稳,你们家属不上心也不行,我们这边尽力医治,也希望你们配合。” “好,我们会注意。”孟淮明知道医生的意思,却还是顺着他的嘱咐应下。 燕灰看着他不说话。 “我们现在可以探视吗?” “不行,我们会打电话通知你们。” “好,辛苦您了。” 平静的返家行程被这件突发事件打断,燕灰失魂落魄回到住处,把房门紧闭,孟淮明怕他出事,不时听一听动静。 当夜,孟淮明被一声高亢的尖叫声惊醒,他冲到燕灰的卧室,昏暗的室内,青年脸上一片水光,眼泪淌了满面,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你快走……”燕灰的眼珠慢慢转向孟淮明的方向,眼白一片死寂,黑珠黯淡涣散,他语气哀求,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求你,你快滚吧,你走吧,请不要看我。” 第13章 冬将军的兵马攻占了这座城市,十一月铺张浪费,建起了低温的行宫,雪女子迟迟不来受宠。 燕灰的异常反应来的快去的也快。 孟淮明用纸巾擦掉了他脸上的水迹,燕灰的双颊浮出一层薄红,烫得可怕,那是能把纸烧穿的烫法。 他在病态中发热,骨子里却掉出凉凉的冰渣子,牙齿碰着,发出细碎的咯咯声,他刚才叫得太惨,声带能给他叫掉了,此刻喉结艰难地上下。 孟淮明在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第一声喊叫,心肝脾肺肾都被鞭子狠狠抽过一遍。 燕灰就着孟淮明的手喝了口水,玻璃杯的边缘抿出了浅红的印,他把下唇咬出了血,喉间尽是腥甜,怪不好受的。 他意识不大清楚,翻过身用背朝着孟淮明,像是个赌气的孩子,用最傻的方式拒接了可能的交流。 凌晨的天空黑得纯粹,挂钟滴答滴答的行走变得那样大声。 孟淮明轻轻带上房门,走到厨房,从冰箱取出一罐雪花啤,用力拉开环栓,紧密空虚的气泡瞬间咕嘟满了他的胸腔。 抽象的疼,密密匝匝地绕,孟淮明喝了半宿的闷酒,千种万种的形容,全没喝明白。 * 剧本开工的计划推迟,孟淮明必须让燕灰去治病。 燕灰起来的时候样子还是恹恹,目光触到孟淮明时,有了一些难以察觉的躲避和瑟缩。 孟淮明找关系联系到一位心理咨询师,对方同意上门咨询,在电话里得知燕灰近亲有患精神分裂后,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如果咨询结果疑似精神病症,还是得往医院送。 孟淮明默然,这套熟悉的流程从剧本跳到了眼前。 咨询定时九十分钟,孟淮明在大厅的软皮沙发里,将翻出来的《蜜糖罐》剧本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字都是陌生,飘远了,横渡时间长河的鸿毛落在了截稿的那个夜晚。 他记得燕灰做了一大桌子菜,丰盛到如同爱侣吃辞别前的最后晚餐,香薰蜡烛被点燃,清甜的香味软软地将他们簇拥。 孟淮明喝酒喝到兴头上,站起身向燕灰请舞,他看见青年蓦然睁大的眼睛,冷白的皮肤染了绯晕,从耳根子烧到了颊边。 这高高挂在枝头的苹果,饱满水灵,多汁而不自知,孤冷而不明晰,没有被爱过,明明受宠若惊,还拿捏着那么点分寸,是假装倔强的小情人。 他们的距离太近,呼吸潮湿地纠葛在了一起。 燕灰的舞蹈理论知识丰富,实操水平却很烂,他躯干僵硬,指尖有意无意挠在孟淮明手背。 孟淮明的呼吸吹开燕灰的额间的碎发,也吹开他眉间的羞涩和若有若无的惘然。 他没能抓住这一缕愁绪,孟淮明搡着燕灰的后颈,将他带入怀中。 燕灰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外青白色的月亮上,照亮了庭院无患子的枝叶,孟淮明说:“燕灰,下一本书,叫‘亲爱的窗边人’好不好?” 燕灰沉默着,用手臂将他圈了进去,抱住孟淮明如抱住一棵树,西服料子把掌中纹磨得生疼,稍稍扒拉就能剥去一层皮。 燕灰轻声答应他,低声说了个名字:“叶子清,主角叫叶子清。”停顿片刻,又说:“我会给你最好的叶先生。” 可“最好的叶先生”是苏曜文的投影。 那时燕灰会的东西不多,勉力维持生活而已,他将孟淮明的豪宅布置的井井有条,只都是依凭生存的本能,还有参考大量影像和文章的堆砌。 燕灰没有大富大贵过,他和孟淮明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学历、家境,而是眼光和视野。 从物质实体到社交礼仪,从蝇营狗苟到锦衣夜行。 很多东西燕灰只是听说过,隔着屏幕了解过,他把那些都规规矩矩记在笔记本上时,孟淮明就已经将它们在鼓掌之中把玩。 燕灰在纸上谈兵,但他知道只要一件事慢慢做,仔细做,就能避免出错,他不会的事情,他可以学,还可以偷偷加紧去学。 孟淮明笑了一声:“这是个好名字。” 那一刻连孟淮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脑海中浮现的形象是燕灰的叶子清,而不是苏曜文的叶子清。 * 房门咔哒一声打开,咨询师率先比出噤声的手势,示意他换个地方谈。 孟淮明领他到阳台,正午的阳光是冬天的仅存的柔情,将何咨询师和孟淮明身上的凉气都晒化了。 咨询师不绕弯子:“是这样的,燕先生已经有长期预约的心理医生,对方姓徐,我不知道是在徐医生那里咨询的怎么样,但目前来看,燕先生的技巧太强了,他熟悉测量的流程和答题方式,交谈中的防御机制非常重,我们不能建立咨询关系。” “那么他有没有,其他症状?”孟淮明艰涩地措辞。 何先生皱眉:“我不能确定他的周期时间,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在前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之前和我说她姐姐是精神分裂,是不是他姐做了什么刺激了他?” “我不知道。”孟淮明对燕灰前段时间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您知道他已经闯入性地出现幻觉了吗?” “什么?” 何咨询师忍住叹口气的想法:“他说他有时候会看见人,又看不清脸,但幻觉里您的形象他却能清晰辨认出来。而且最近一次发生这种状况就是在昨天晚上,他说你离开后,他就出现了幻觉。” 孟淮明想起他重生回来的那天,燕灰拿刀半哄半骗要劈死他的样子。 而今早燕灰对他分明有莫须有的畏惧。 那个去而复返的“孟淮明”对他做了什么? “孟先生,接下来您别当我是咨询师,我就是顺口一提。” 何先生犹豫着,缓慢开口:“就是,如果燕先生还有其他什么亲人,最好现在就联系他们,他现在所处的环境压力因素比较多,精神病人的家属本来就不好当,自己还有假性幻觉,还从事创作类的工作,这也是一种压迫。长此以往,会对他本人健康有很大影响。” 这位何咨询师是经由陈少介绍过来,为人倒是比那纨绔良善许多。 何咨询师眼力劲不差,这些话他本没什么立场说,多这一嘴保不定会惹多少是非。 他看得出孟淮明要么是燕灰的男朋友,要么干脆就是金主,主子哪里会管金丝雀的死活,何况他们看起来界限分明,亲近中透着疏离。 出于人道,或是对屋内那名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的来访者的关照,何咨询师耐不住要嘱咐两句:“就,孟先生,我和他虽然没建立咨询关系,但还是希望,如果您决定要陪他,恩……他就要拜托您。” 孟淮明听后,低头说:“谢谢你。” 何咨询师知道他这是有送客的意思,自觉拎了包就走。 孟淮明拨了姜华的电话,让他去联系一名那徐姓的医师,再回转屋内时,却见燕灰已经穿戴整齐。 “我想出门转转。” “我能去吗?”孟淮明问。 燕灰翘着嘴角:“剧本怎么办?” “晚上写吧,不差这几个小时。”孟淮明转身去拿外套,递给燕灰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他的动作随意,没有多问半句,更无紧张兮兮的神情。 出门转转也没转得多远,就在楼下的人工湖边走了个来回。 孟淮明倒也不怕燕灰近水,他总能拉住他,不怕他往湖里跳,这个想法冒出来时,孟淮明自己都惊住。 尝过死就该能把控生,孟淮明亲眼见过燕灰在他面前断气,血淅淅沥沥淋了一地,把焦黑的沥青都泡软了,泡腻了,黏糊着,蓬松地根本承托不住他们的重量。 他差点抱不住燕灰,身体往下陷落。左右的车辆纷纷鸣长笛,抬起头,红绿灯的尽头是一片灿烂的灯,那样盛大的春季。 燕灰是否在那一刻感到解脱? 孟淮明盯着燕灰晃荡着的围巾的流苏,他努力回想着燕灰躺在他怀中的模样,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句“对不起”,比暮鼓要沉,比晨钟要重,比君王驾崩后的三万杵还要醒人。 双手搭着木质栏杆,燕灰露在围脖外面的眼镜映出草绿色的湖,不够清澈,但气味还算好闻,歪脖的垂杨柳半边身子都依偎进水里。 燕灰的手指挪开几厘米,显出一行用小刀刻出的字,不甚公德的行为,歪歪扭扭的字体,恐怕来自于某一对被恋爱打蒙了头脑的青年。 他能想象那画面,小情侣看见了这棵格外亲水的杨柳,碧水微波,春和景明,他们怦然情动,脑袋发热,刻下这种暧昧的句子,又藏着掖着不敢写全。 “大千世界……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 燕灰抿唇一笑,无根无萍的爱扑打着他的躯体,一如无法落地的恨,它们没有依凭,只是空落落地填补了心里的窟窿,宛如用海绵堵住决堤的大坝。 这也许是症状之一,也许是他的胡思乱想。 他不再忌惮于昨夜的幻觉,没能听见门锁的响声,于是他知道那个“孟淮明”是虚幻,这一次他分得很清,自知力占据上风,他清醒地忍受虚无的惩戒。 “对方”神情悲悯,眉峰拧动,克制着恶心和嫌恶,靠近他耳边,轻声细语,说着那句频频入梦的评定。 ——“他”的语气和那时候的燕然一模一样。 凉风灌入鼻腔,清凌凌洗涤着尘世的污浊和罪过,燕灰侧目去看孟淮明,男人身形高大,肩宽腿长,双排扣的风衣修身挺括。 他是好姿容的男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诸如跟我走、让我爱、我会在、来依赖、沉迷我的文字诱惑。 纯净的向往和娴熟的手段是他爱人的方式,他熟练地安抚着每一届情人,而最终他们都会从他手上毕业,如今苏曜文也毕业了,而迟迟肄业不前的,岂止是他燕灰一人? 而燕灰自觉已经没资格,没立场,现在更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值得的地方。 他不配。 理智和心向背道而驰。 爱恨的根本,如同一场漫长的戒断。 “回去了,风凉。” 孟淮明走近,浑然不知这句“风凉”对从前的燕灰就是一剂毒药。 太阳碎在了湖底,特意赶来的孟初七远远举起相机,将湖畔两人的身影,和破掉的金乌收入了镜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泰戈尔诗“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It becomes □□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冯唐翻译版: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倍受争议,这里是作为纯感官动物的私心引用。 第14章 孟初七神出鬼没,随时可能出现在他们想不到的任何地方。 孟淮明有理由怀疑她的“遁地术”和“闪现”,师承自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干爹。 初七女士蹬着她的圆头小皮鞋,哥特风LOLITA的黑裙蓬松宽大,撑开出一朵倒扣在冬天的暗花。 重重叠叠的裙摆伴随她的走动簌簌作响,编进发辫的黑蕾丝聚拢,变成蛰伏在发间的大蝴蝶,拖遮下半幅纱影触须。 不在旅途中时,她的穿衣风格令人捉摸不透,孟淮明已然习惯。 初七在符合社交距离的位置站定,提起裙摆两侧,弯曲膝盖,身量稍矮去几分。 少女的屈膝礼标准古板,燕灰轻笑一声,鼓起掌来,是回报谢幕礼的尊重。 孟初七站直身,问:“燕先生,我有机会得到你的吻手礼吗?” 燕灰说:“当然,今天还会有郁金香。” 孟淮明叉着手听两人若无旁人的对话。 孟初七得到答复,狡猾地眨眼,飞快眨掉视线里模糊的水润。 继而她一改装扮的古典高傲,毫不矜持地大跨步蹦到燕灰面前,她跑起来,蓬蓬裙几乎要翻了个面儿。 女孩挽着燕灰的臂弯,强自镇定的声音里夹了一丝哭腔:“燕哥哥!” 这声“燕哥哥”听得孟淮明肺部的空气短缺。 丁香街的房子,难得安定的少女,她古灵精怪,花招百出,只有作家接得住。 往日美好也缥缈。 那些带不来经济价值的话题,诸如Coupling的词源,西府海棠的培育方式,ABO中O究竟是怎样的生理结构、荀令君衣带的留香、某位画手太太的草图、酷爱烫头的猫…… 他们会为一个热搜话题争得用枕头互砸,地毯上都是打漏的羽毛,孟淮明在花园就能听到初七的尖叫和大笑。 像一场遥远的旧梦。 她是难以为人敞开心扉的女孩,曾经严肃地问他们,究竟要不要改变。 合群和孤群仿佛一念之间。 “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得到或者失去,捡起或者放下,屈服或者坚持,怎样都好,只是不要让自己太狼狈,太难受。” “达到百分之七十五的满意,剩下的五分交给因果、五分划定方圆、五分用来处理那些总要遇到的煞笔人、煞笔事。” “当这些都填在生活中,你还能哭能笑,就应该能知道,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是好鸡汤。”初七踢掉她的拖鞋,“但我喝了!” 燕灰是个喜欢讲道理的的人,孟淮明将这种喜好归功于师范学校的公修课,初七连蹲一个月的大学阶梯教室,听完了发展心理学、德育、人类学,还勾搭了一位老教授。 孟淮明去抓她的时候,她在亭子里因为五十年前的老故事哭的稀里哗啦,人家教授挺不好意思的,故意板着脸:“年轻人!坚强点!” 但后来老教授答应给她写一副字,算是赔小姑娘无价的眼泪。 收到卷轴的时,他们才开了半掌,孟淮明就神情复杂地看向燕灰。 “老先生给个丫头片子写这个……还是很特立独行啊。“ 长卷初开,只见一列铁画银钩。 “我本是西笑狂人——” 矫若惊龙的长卷的最后落于一枚私章,枣红泥铭着一字。 “容。” 虽是揶揄,孟淮明却隐约感觉,一生育人的老先生已经把初七看大看老。 可偏偏留有余地,用“容”字章收卷,似是盼她能存下退路。 散步时间结束,初七刚跨进门就东看看西看看,如巡逻地盘的小土拨鼠。 配上那眼神,简直想要掀翻他的地板,从里面刨出手铐皮鞭束带等等等不可描述的东西,再拉着她的燕灰哥哥把怪蜀黍告上法庭。 孟淮明给他们冲泡果汁,初七叽叽喳喳和燕灰叨近来的见闻。 隔着装饰用的玻璃门,孟淮明洗刷着同样玻璃质地的几只圆口杯。 温水在杯中涨起,他翻手,水倾洒而下,杯壁“咣当”地撞。 厅堂中两人的身影也像是玻璃制品,孟淮明停下手中的擦洗,水龙头还在放,温暖盈满了人工的凉。 上辈子他没能从局子里捞出初七。 隔着栅栏,少女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手腕磨出血痕,她嘶声吼得像个疯子。 孟淮明了解那场斗殴的过程,所有向他复述的人都说,初七拎着棍子,骂的难听,可她喝了酒也念:“添愁闷,添愁闷!闷杀我楼台如水镜如尘!” 他耽误了孟初七十五年,也没有追回燕灰,更害燕灰送了命。 这“容”之一字,初七没有参透,燕灰没有挽留。 “叔,干嘛呢?”初七“噔噔噔”跑步来,扒在玻璃门边,探出个脑袋,像那花园关不住的黑暗公主。 孟淮明一怔,假意抱怨:“我这不是看你们聊得太开心,不上赶着打搅。” 他视线移向燕灰,“……那我过去了?” 燕灰手上缠了初七解下来给他看的蕾丝,白皙修长的五指勾连着纯黑的宽带,舒张、蜿蜒、纠葛,他的眼睛凝着孟淮明,一刻仿佛亘古。 黑丝在他手中紧攥,末了他轻轻点了头。 “你来吧。” * 晚饭依然靠外卖解决,孟初七来的突然,但孟淮明也知道她最不喜欢急急忙忙的刻意招待。 该做的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 拿了A4稿子和签字笔,马克笔,一盒彩铅,笔记本电脑架着支架,燕灰把《你来我往》的打印稿装订成册,撤掉桌子上的饮料。 初七关了手机铃声。 三人的默契一如从前。 做完这些,以往孟初七一般会去翻燕灰的藏书,或上楼写作业,但这里毕竟条件不一样,初七无所事事,补完了欠着的纪录片,连着耳机和人开黑。 “他们后来有联系你吗?”燕灰折住需要引入剧本的内页,俨然是一副进入工作的样子。 他这种晨夜两分的状况,孟淮明没有点破,就像他说散步“不差这几个小时”。 现在这里没有心理医生,没有能够谈话的场合,那么燕灰想工作、能工作,他就该工作。 饭局上燕灰说孟淮明是他的老师,其实并不算假话,他们的合作不是纯粹的泾渭分明。 撇开感情的成分,燕灰确实给孟淮明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助理。 起初孟淮明不让他过多干涉剧本方面,直到他认为燕灰的基本功勉强达标后,剧本的领域才有了燕灰的发言权,而这前提就是燕灰肯学愿学。 孟淮明的社交平台的粉丝数比不过写耽美的”汤圆酒糟“,后来连《亲爱的窗边人》作者号“燕灰”都不比过。 但他认为在编剧这一行里,他至少比其他人要多一些机会,因为他孟淮明已经能从规则里谋得便利。 说他靠后台,仗着家室,这些他都认,他就是有选择的能力,拒绝那些干扰过强的任务。 能被他改的本子,至少IP干净,也不至于越来越烂。 初入行的孟淮明酒量大增,却还是喝不过乔禾,乔禾见惯了他吐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半是好笑,半是唏嘘:“你看你,成天负罪感这么强不得折磨死自己啊,你天天想,我对不起原作者,对不起观众,对不起被抄袭的文手,对不起那颗怦怦乱跳的初心,那你对得起谁?” 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乔女士还故作沧桑口气:“你乔姐什么货色没见过?” “你得熬啊,孟淮明,你先天条件这么好,你得熬啊。” 燕灰低着头,把他自己写的小说当陌生人的东西看,切换着属于专业编剧的视角,顶灯散光白,鸦羽般的睫毛扇出两片轻薄的阴影,头发有些长了,柔软地蜷曲在颈子里,黑是黑,白是白。 这也是个能熬的,就是太挑剔了一些。 如今孟淮明和燕灰几乎把那层脸皮撕地稀烂,揭露出来的东西帮助孟淮明重新审视着他们过去那段关系。 假使燕灰在离开他以后也靠当编剧吃饭,依凭本事,他应当能把自己养的很好。 而如果考虑综合因素,他就要和无数同行一样等待开阔新的职业方向。 他熬着孟淮明能交给他的一切知识层面的理论,那些学院派的技巧,那些要投入大量时间积攒的广度深度。 这就导致他除了给孟淮明供稿外,再不能写其他任何文字,灵光有时能超越科班,但科班的功底他必须具备,孟淮明能帮他指路,能追到哪一步,全凭燕灰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孟淮明软性渗透着燕灰的创作,反之燕灰不能参与孟淮明的全部工作,这本就是一种不公平。 燕灰接受了它,他从未贬低过自己的职业出身,同时他也知道,写剧本和写小说,是两种不同的模式。 他不懂剧本,所以他没有权利干涉。 陈少为此担忧怕燕灰是聪明地攀高枝,他本人还就真交过那种朋友,恋爱不是本意,借平台才是真,最可恶的是手把手教CEO的本事,外面要是能明码标价,至少一百万才能听课,结果跳了槽就翻脸不认人,实在是手腕高明。 孟淮明心道好像你睡了还吃亏一样,只是也无法辩驳他这一例子。 爱的虚幻的反面不是空。 不得不说孟淮明这位吊儿郎当的朋友敏锐度足够。 可就是眼光不怎么样。 燕灰不会是凤凰男,他熬得住用几个月时间学完几年课程的苦,却熬不住这行里能打断骨头的杖子。 他所信仰的东西太纯,这样不好。 比较容易被“饿死”。 而燕灰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如此程度的理性和理解,该产生于天长日久的相爱中,不该出现在恃宠而骄的热恋。 他是真的在伪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喂喂喂,叔你走神了。”初七屈指敲敲桌子,孟淮明如梦方醒:“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周期。”燕灰把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推到他面前,〈你来我往〉的剧本周期不能超过三个月,同题材电影可能成为主要阻碍。” “对,”孟淮明立即收拢思绪,“我们该最大限度争取剧本的提纯度,外部不可抗力因素太多,他们虽然还没有具体联络我,但已经有这个意思,童水泽和安安那边尤其明显。” “也就是说,如果有同期同题材竞争,会对咱们的电影不利?”初七参与进来,她切入退出自然,节奏控制良好,不会对孟淮明燕灰的讨论造成影响。 “这不是合理的主要关注点。”燕灰将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黑白融为一体。 “你说过,我们是写剧本的,做好手上的工作就好,票房收视率不是我们的范围。” “但这是你的书。” 说完孟淮明意识到不妥,立即补充:“这是一个该被善待的IP。” 燕灰没有接话,他沉默下去,用消极抵抗的方式掩盖过这份独一无二的善待。 又来了,又来了……他手上翻了一半的打印稿被捏出指痕。 “这本怎么也在同期竞争里啊。”初七及时岔开话题。 “哪一本?”燕灰哑着嗓子问。 孟初七点着纸上标注“已开拍”名叫《薄恩》的条目。 这条后面备注是玄幻架空题材,燕灰以为被纳入参考范围,只是因为也是双男主的设定。 “这个作者我不是很喜欢。”孟初七说:“我觉得有问题。” 孟淮明眼神忽而变得阴郁:“具体点。” 孟初七解释:“‘盐熏’”这一本〈薄恩〉和燕灰哥哥的书相似度很高,这作者的其他几本,不光是汤圆酒糟,还有其他人的文,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论句子,文风还是情节。” “你的意思是盐熏抄袭?” “不。”孟初七摇头,“最主要的是,锤不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存稿完毕,放心食用,剧情展开ing,感谢留言么么2333 第15章 燕灰许诺的郁金香姗姗来迟。 送花的小哥来晚了,灰头土脸,衣服擦着墙壁的白灰,鼻子用餐巾纸捂了血。 鲜嫩的郁金香卧在他怀中,衬得愈发宁静悠远。 开门的孟淮明吃了一惊,小哥急忙解释是小区的电梯停运维修,他爬安全通道的楼梯,中途摔了一跤,这才误时,恳请他们不要差评。 孟淮明答应他。 小哥却仍不放心,仍挣扎着说着抱歉,语序混乱如一尾任人宰割的鱼。 鱼的归属是铁和玻璃混成的大海,他们穿梭在这座繁华都市的血肉中,经历拥堵的交通,披戴夜幕缭乱的灯火,身上是小巷染来的饭菜味,马路喷中的尾气。 争分夺秒不能误了时机,奔赴契约的终点,只为替人送上一盒饭一捧花 《融春》里也出现了一位外卖小哥,他敲不开已经死去的顾客的家门,就像眼前这位年轻的送花小哥一样,一米八的个子委屈地快要哭出来。 孟淮明猜想,他必然不是仅仅因为延误才这么难过。 燕灰走近玄关,用手机当着他的面把评价都点完。 小哥转身时用袖子狠狠抹了眼睛。 燕灰将门留了条缝儿,没多久他们就听到了呜咽,伴随电梯门闭合的声音,一并吞没于寂寞的夜晚。 燕灰将郁金香交转给孟初七,黑暗华服的少女与鲜亮的花朵彼此照应,如背光面笼着朝阳。 关于“盐熏”的话题被打断,三人一时间都觉得肚腹空空,晚上点的外卖并不当饱。 孟淮明起身要去下面,初七两指朝天,宁可选择灌水充饥,也不屈服于叔叔的魔鬼料理。 早年孟淮明刚接手初七,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把她吃出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此后但凡碰上西红柿和鸡蛋的组合,就犹如见了毒苹果泡纺锤的杂烩。 孟初七眼巴巴望着燕哥哥,燕灰无奈,起身舒展了身体,身上关节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他向橱柜方向走去,孟淮明将稿子分门别类放好,写有同行对比的一张垫在了最上。 “叔,还好?“初七搭手,指代不明地问他。 孟淮明想点头,下意识却摇了摇头,他说不上什么好,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左右都悬在一线上,九鼎一丝而已。 许多事含糊不得,更多事就这样含糊着、磋磨着就有了结果,能干净利落解决总是不易。 能利索处理的大约只有孟初七还在经历。 那就是交考卷。 铃声一响期限即到,全体停笔起立,再无任何周转的余地,好的坏的便见了分明。 初七将郁金香一支一支移到临时充当花瓶的矿泉水瓶里,低声说:”能好的。“ 她不会安慰人,也不经常被安慰,她在感情充沛的领域其实口拙得很。 孟淮明得了这十几岁的丫头的宽慰,说不上滋味。 他于爱情的真谛匮乏单薄,亲情的内核却也不曾理解。 他和母亲的缘分维系了整十年,亲密的时间只有十年里的头九个月。 兄弟俩不知母亲与平常人家的妈妈的差别,家里的保姆和他们讲,夫人是才貌双全的女子,二十岁与先生缔下婚约,夫人喜欢跳舞,尤其擅长弗拉明戈。 孟淮明有幸亲眼目睹她跳,穿色彩鲜艳的大摆裙,放下烫成大波浪卷的秀发,在二楼为主人精心打造的私人空间纵情驱使着身躯。 弗拉明戈是烈舞种,孟淮明从母亲的步伐中读出了轻蔑和高傲,从她的眼中解出孤寂和怆然。 父亲多次出轨,从母亲二十岁到三十岁,商业的、撩拨的、默契的出轨在她长达十年的生命里翻译成无数种语言。 她扮演含情脉脉,古典奢侈的妻子,盘头穿价值一百万的旗袍,爱好是购买奢侈品、养狗、烘焙、陪丈夫出席各大宴请,经营她多才多艺的人设,为儿子们以身示范,学习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风范。 她临终前没和儿子们见面,孟淮明只知道她的头发剪得很短。 除了家里的保姆,没人清楚她会弗拉明戈,也不会有人允许她在公众场合跳这种舞。 兄弟俩翻到母亲的私密博客,她记录了和丈夫公司一位下属的闲谈。 下属大学毕业就与男友结婚,两人白领阶层,不算阔绰,好歹衣食无忧,她向老板请产假,在咖啡室与母亲闲聊着她平凡又可遇不可求的爱情,真实的存在,就出现在身边。 他们的母亲从不是以偏概全的人,即使她自己一败涂地,仍信奉爱的价值,她是情感世界的信徒,在荒芜的道路上走不到尽头。 她写:“我大富大贵,多少人肯用一生来换,婚姻不幸,却不是我命运多舛,是M不配为人丈夫。劝和不劝分的或不知情,或偏袒装瞎,或利益驱使,我忍了这么多年,退了这么多步,到头来才醒悟,这一忍、一退,才成就我一生大误。” 父亲没有再娶,他一生只需要家中有一位妻子,这就够了,曾经有一位,也够了。 他们的母亲没有亲近过兄弟俩,认为那是她对死亡婚姻的最后妥协。 父亲总不归家,在飞机上用晚餐的概率比在家中多了几倍,百平的大房子里只有保姆和清扫阿姨的脚步声。 孟淮明和哥哥都选择就读贵族寄宿学校,在那里孟淮明遇见了苏曜文。 他自诩自由自在,纨绔子弟那套花样基本玩了个遍,若非执着于苏曜文的感情,身边也不会缺那一段体温。 可他从来不曾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爱,亲人之爱,爱人之爱,他笨拙地用一个个模板满足他因长期的匮乏产生的反向爱人的愿望,简直蠢得可怜。 燕灰翻出三包方便面。 这是他在家里能找到的除膨化和各种糖果外,能进行加热的足量食物。 燕作家的手,不论握的是笔杆或锅铲都能把控自如,他厨艺不是极佳,胜在熟能生巧,缺的是钻研的功夫。 他以前白天上班夜里写作,周末买了调料想琢磨一番,手机又总是响个不停,不断有消息进来。 所以许多食材连包装袋都没来得及拆,后来为了省钱干脆不再添新。 那时候他的愿望是能挑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一套房子,九十多平米,阳台要宽敞,卧室要明亮,养上一只狗一只猫,安静过完他寂寂无名的一生。 后来燕灰也曾赚到过能买房的钱,却不想走出这块地。 而当他身无分文游荡在这座城市,抬起头,两侧高大的建筑物向内闭拢,他也就永远没有机会离开这座喧嚣的孤城。 俗话说,六月的斑鸠,总也分不清春秋。 厨房飘出了香味。 方便面也能煮出好味道,只是手头缺火腿肠番茄小肉丁,好在还有鸡蛋。 这要感谢姜华,姜小同志强迫症地觉得冰箱里必须要有两排鸡蛋才有冰箱的感觉。 面条煮久了就偏软,孟家叔侄口味出奇的一致,饺子要硬面条要软,吃辣水平非常烂。 鸡蛋打碎,还格外要窝一个完整的铺在面上,捂着热气就不会散得那么快。 孟淮明稀里哗啦吃着面,连初七都惊讶于他的狂野吃法,怀疑他要么是十天没吃饭,要么是饭吃了他的礼仪 。 他捧着碗喝掉了底汤,这汤他以前从来不喝,但喝汤的时候碗能遮住脸,他不想让燕灰和初七看见他的表情。 方便面的味道把这间新启用不久的房子带活了。 初七边着吸面,将她所知的关于“盐熏”的事大致说了说。 此人是近来大火的网络写手。 写出《蜜糖罐》的燕灰是孟淮明处心积虑想要在短时间培养出的“厚积累”型文手,那么盐熏则是获取了一半的基本功,是能最快笼络资本的一类。 围绕作品而形成的产业链互相勾连成六芒星,紧密地汲取文字产生的现实额度。 这是孟淮明培养燕灰的备选方向,却迟迟没能践行,他们这些人,但凡与影视沾边,初始的结果其实并无分别。 而孟淮明希望能从这分别不大中争出个差别。 他想将燕灰牵到能与资源周旋的地步,不至于使他在长年的提丝木偶的生活中,不能自知。 盐熏的《薄恩》是一本师徒文,格局搭建的庞大壮阔,孟初七承认盐熏的笔力和能力,对方有着大多数隐匿于网络中的作者不同的人际脉络的结网本领,这使盐熏的势头足以压过同期竞争者,乃至前阶段低调的笔者。 孟淮明是规则的秘书,他要带出燕灰成为能掌握一点点发言权的纯核心技术的控制人,而不想退这一步的是成为推在浪潮前的靶子。 靶子最先沐浴丰厚的阳光,或也将经受最无情的榨取和箭镞。 孟淮明长期与他们为伍,井水不犯河水,他分明已将这其中的构架看透。 盐熏这个人,孟淮明没有见过,却不会陌生。 孟淮明曾与靶子和利箭对抗,结果却一败涂地。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盐熏在燕灰死后,倒扣《亲爱的窗边人》抄袭他的作品。 上辈子孟淮明想还燕灰死后一个清名,可那时即便连这微不足道的一点,他也做不到了。 盐熏IP改编的电影海报挂在影城的展示区C位,侵占了他全部的视线,孟淮明一身落魄的站在海报前,腥甜的鲜血味在口腔里抗争。 同样他也没有给自己死后清名,若非死者为大,他还是那狗咬狗的名声。 “这个人的事情,我会处理。” 燕灰收拾起碗筷,孟淮明从笔筒里抽出红色的马克笔,在指尖转了一圈,抬腕,落笔。 ——重重一涂。 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来临,《你来我往》剧组决定在年节的前一个月开机。 片方给孟淮明修改剧本的余地充足。 短短两个月不可能打磨出好剧本,他们给他边跟组边改的机会,看似慷慨,实际无非是在意指,不论剧本最终成品如何,进了组,总归还是逃不过大修的命运。 孙导开的价挺高,够抵普通工薪几年的薪水,可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但也不限期给他,把结款日期拖得很后,这几乎是行内默许,快要默许到明面合同上。 孟淮明不差这笔钱,可他知道燕灰缺钱,这是他们早就说敞亮的事,然而他没破例给他挪,仍按谈好的比例折算。 他隐约有用物质困住燕灰的想法,那来自于人性底层中的恶意。 也不想在燕灰开口前,打破薄冰一般的平衡。 月底气温再度跳水,《你来我往》开机仪式定在本月28号,天寒地冻,西伯利亚的冷风席卷了这片金碧为骨的潜水堡垒。 第16章 开机仪式前夜,剧组演职工作人员在酒店召开全体大会。 定的是七点半,碍于晚高峰,编剧组群里有五点就动身出发,还有六点飞机落地的私聊孟淮明怕误了时。 孟淮明回他“你看着办”,对面半晌没有回音,估计在退票想别的办法。 剧本格局开的不大,编剧倒是零零碎碎凑了四个人的组,在导演组里劈开了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编剧小队。 电影编剧全员跟组,也得是个大笑话了。 孟淮明自然是大笑话团队的核心,主笔能署名挂在片头片尾,燕灰作为他名义上的学生,对外化名陈锦。 燕灰编名字手到擒来,而陈锦二字也注定不会出现在这部电影的任何一个角落。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大四的学生小李,来学习经验,另一位据说是孙导亲戚小吴,大名吴非,怕不是应和着他这名姓,来无事生非。 孟淮明留心打听,就知道这吴非是安安那边的人。 孙导演卖惨卖的真情实意,平日里和孟淮明称兄道弟,该搞鬼还是照搞不误。 全体剧组人员大会租借写字楼会议室,离酒店就过两条街,距离实地取景的高中约三十分钟车程。 不知孙导从哪里谋来的路子,大隐隐于市的中学里就有一座古桥。 正是因为古桥的缘故,学校原本的搬迁计划没有实施,而是重新拨款建立分校,校长说这是座能带来福气的桥,它的存在庇护了这所老校,它们是沧海遗珠,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紧迫里呵护了一席书卷文气。 会议室百来张椅子在七点半前就坐满了,燕灰坐在三排中间,身边一左一右都是同行,孟淮明则坐在上席,与孙导等并列。 来学习的大学生到的比他们都早,位置也是随便被人指的,她有些仓促,但好在懂礼貌,逢人就称一声“老师”。 小李的学历高,毕业学校名头大,是培养学院派里的领头羊,燕灰见过她的照片,就也和她同排坐下。 姑娘还当他是演员,怕自己坐错了地方,红着脸左右张望,想找有没有贴在墙上的座次安排,燕灰先打招呼:“你好,我是编辑组的陈锦,你是李溪吧,来的好早。” 小李有些惊讶:“啊,您是陈锦老师?您好,我还不大认得人……” “没事。”燕灰听着人家喊他假名也没不自在,“老师不敢当,我也是来学习的,也是新人。” “您长得很好看,我还当您是演员。”小李说完就觉得自己冒犯:“不是、我的意思是,您看着很面善。” 李溪头发扎了个马尾,一身羽绒服看着素净,只擦了淡妆,眉毛没有化均匀,有些粗细不平。 有人说大学是女生外貌的工厂,也总有人在不擅长的地方永远不擅长。 这种不变燕灰说不上算不算好,但至少她现今处于的半社会化稚嫩,会使她在百来号人的会议室更加惶恐不安。 燕灰看见了几张熟面孔,有那天在“永遇乐”房间里的童水泽和那伶牙俐齿的助理,容貌昳丽的安安,身边跟着随组演员助理。 而相比于这两位,来的更早的是楚鹤和他的经纪人,按理经纪人也没整天跟着明星的道理,这位倒也愿意为了楚鹤东奔西跑。 楚鹤比镜头里看着要高瘦,年轻时该是清秀长相,现在年岁数有些偏大了,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小鲜肉,反倒更添几分古风忧郁美男的气质。 再来演员组里大多是陪跑的角色,这电影有重要戏份的没几个,其他平均下来每人就十几句台词,只露个脸的群演今儿还不能往这来坐。 不过燕灰居然还认识陪跑里的一位,孟淮明的助手姜华居然也来了。 他那张脸在演员群里一搁,谁是正派谁是反派简直一目了然。 由于这次编剧组情况比较特殊,四个人都跟了组,他们在会上的座次也就比较靠前。 至于为什么有这个局面,很大程度取决于孟淮明剧本通过稿基本等于没通过,到片场除了不可抗力,还会有其他人为因素。 因素说来就来。 吴非来的晚,但很快找准了位置,坐下和燕灰、李溪握手。 他为人看似圆滑,握手时眼睛却飘过他俩的脑门 燕灰心道他再翻那白眼就要翻到水晶灯上去了,而李溪早就有被当新人看不起的心理准备,这次反倒并不难过。 大会前各组应该先开小组会,但孟淮明懒得走流程,只在聊天群里让大家把暂定稿读完,其余开拍再谈,专断中透着股佛系。 导演发言完毕,立式话筒移到孟淮明面前。 正式场合或多人会议他都会正装出席,中灰外套内搭马甲,深条纹领带系得端正,他坐姿挺直,身高优势使他总是鹤立鸡群,面容严肃时,就如同能股掌生杀。 小李带上她的眼镜,轻声对燕灰感慨:“孟编好帅啊。” 吴非也侧倾身体,与他们靠近,“能当孟先生的徒弟,您没少费工夫吧。” 燕灰直视他,唇角勾起,眼底漠然一片:“是,当徒弟总比吴先生进组要容易些。” 吴非的笑容瞬间消失,重新坐正面朝前排,好似再看他一眼都是脏了眼。 “陈哥您是……孟编的徒弟?”李溪初出茅庐,还不晓得事先打听下合作同行的来路,只知道孟淮明是行内大佬,她瞪圆了眼:“厉害啊陈哥!” “哼。”吴非鼻子里出气。 “我算是半路出家。”燕灰压根没想再搭理吴非,只低声对小李说:“你们基本功扎实,剧本一直不离手,总要亲切些。” “哪能唉陈哥,我这样的在网上被骂的可惨啦。”李溪笑道:“说我们思维死板,创新力早就学没了,写的东西还烂,白交几年学费,不过也没全说错,我就是应试还行,却总写不好本子。” 她看起来像是习惯了自黑,但到底忍不住苦笑:“还不如不学呢,这是我第三次跟组,跟满五次也许我就要毕业啦,就是大浪淘金掉的小渣渣。” 燕灰拧了现场发的矿泉水瓶,递给她,“怎么会呢,大学里学得未必是从业的方向,但学了却总有它的用处,你们胜在起步的地方专业,早年这都能是优越感,是竞争优势,现在怎么却变成了败笔呢? 他慢慢说:“只要再磨砺磨砺,总能有见效,就算不在明处,其他地方也有不经意影响,只是你还没注意到而已。” 燕灰视线移向发言中的孟淮明,再移回来:“况且,我要追你们更加困难,你们起跑线比非专业的要远,龟兔赛跑就落人笑话了,专业要有专业的素养和骄傲啊。” “陈哥,你人真好……”小李有些意外。 其实她方才就已经在后悔,怎么能向前辈说那些丧气的话,太不懂场合了,活该被嫌弃。 或许因为她那些絮絮叨叨,人家就觉得她是个废物,与此同时浮起来的却是一声否定:是啊李溪,你怎么不是废物?社交社交不行,脑子也不够灵光,就知道闷头写有什么用。 三次跟组,还没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扩充人脉,成天被人当苦力使,剧组随便一个人都能否掉你的哪怕一句台词的建议。 她没料到燕灰会这样认真答复他。 全场忽然鼓起掌,孟淮明矜持地朝台下点头,却没有移开话筒。 燕灰一心二用听到他许诺将取原著核心,尊重作者及读者,以及未来的观众,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做到不偏颇、不私心。 不让因为剧本原因辜负大家的辛苦付出,耽误大家的时间,浪费在场每个人的生命。 这话说的那样真,掌声是如此热烈,就像在场的每一个人能认同他,能做到这些一样。 这些要求简单无比,又难如登天。 燕灰隔着几排的座椅和后脑勺看着孟淮明,注意到他的视线扫过全场,当他说到“尊重作者和读者”时,燕灰双手紧握。 尊重,这是他作为原文作者,以及他背后所有读过他小说的人理应得到的东西。 是他在凌晨写文时望见窗外浮起的晨曦,是读者在被窝里,在归家的途中,在拿起笔画同人图写同人文时,最应该得到的基本承诺。 孟淮明将那些许诺咬地很重,他是一个称职又不那么称职的编剧。 “陈哥,孟老师教你是不是很严厉啊?他看着有点凶。” 李溪其实是太容易亲近人的性格,还有些话唠。 而她在吃过教训后明白说多错多,没有道理的友好有时是为了更大的利益,于是她便总像是在沉默。 可现在她觉得燕灰不是那种要图点什么的人,也并非是心存恶念,她和这青年因那一席话拉近了距离。 这是李溪的自愿,即便是付出代价,她也没什么亏损,因她几乎一无所有,因她现在愿意相信总有人即便萍水相逢,也互相心存善意。 她还是太嫩了,而这未必有什么不好。 燕灰想,至少不会太坏,心善者该有好报不是么……他忽然心脏巨痛,冷下了体温,半垂着的眼睑遮住了神情。 不,不要去想那些。 燕然……燕然她是一个例外,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外,但不应当因为这些例外发生,就彻底否定了它值得被笃信的机会。 燕灰又听到了燕然的声音,她的哭声和痛苦的嚎叫,她还清醒坚强得说着没关系的表情,逐渐扩大的耳鸣混杂在一起。 燕灰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战栗,额头出了汗,手掌被指甲抠得坑坑洼洼,也觉不出疼痛。 他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一扇门,一轮满月孤零零悬在天边,皎皎白霜,片片为刃。 “感谢作者汤圆酒糟的故事。” 孟淮明的话筒出了问题,以至于这一句格外大声。 燕灰浑身一颤。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孟淮明那里,他稍调整了话筒的距离,重新开口。 “我在创作剧本时联系到了他本人,了解到他可接受的改编程度,他也给了我宝贵的建议。” “汤圆酒糟爱护他的读者,我们拍这部电影,就像他愿意让我们拍一样,是纯粹且不能纯粹的行为。” “什么汤圆酒糟?”吴非听得犯困,他不屑地评价:“不过是个写网文的吧。” 燕灰听过太多诸如吴非的描述。 孟淮明还在继续:“他希望作品获得知名度,想要赚钱,想要被更多人喜欢,和他热爱写作,想传达他哪怕微薄的道理,让小众文化不再被误解歪曲的期望,都不构成矛盾。” “拍电影,我们就是为了票房和名誉,即使情怀已经变成幼稚和噱头,我们不再需要,唯有一点,良心,还不能丢。” 身侧的孙导歪了头。 “私人恩怨也好,新仇旧恨也罢,能私下解决就私了,不要带到戏里。最重要的是——〈你来我往〉这部电影,不是要引导什么,甚至不是呼吁什么,只是用视觉媒体的方式讲好一个故事。这和咱们要赚票房,努力赚大票房,也不矛盾。” 全场安静的落针可闻。 没人预料到,这位在行业里我行我素的编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孟淮明清了清嗓子,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再次精准定位到燕灰。 “汤圆酒糟,是一个很好作者,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想让他,再被辜负。” 大家都以为孟淮明说的是以往汤圆酒糟改编失败的小说。 可两百多人里,只有燕灰知道他在说谁,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耳边疯狂的蝉鸣和幻听逐渐平息。 “切,说的什么玩意!” 吴非起身,同时刻,安安也在掌声里悄悄绕到后门,离开了会议室。 第17章 夜间气温跌破零度。 城市防寒预报发送到每一部办理业务的手机短信后台,泛化的温暖张榜着今年冬天的与众不同。 百年极寒的小道消息传遍网络,燕灰攥着手机,将金属壳收纳的问候一并揣进口袋。 剧组大会结束时已经是九点二十,商业街和广场卸掉白日的职业妆容,霓虹给它画上浓丽的彩妆,使其变得妩媚动人,即使是低温也不能抗阻。 全剧组步行去往酒店,明星戴好口罩三两离群,相比较之下诸如化妆灯光场务等已经混熟,都相约结伴。 编剧组以孟淮明为首,自然要等他先移步再离开。 孟淮明和孙导统筹等在会场多滞留了半小时,燕灰他们不方便在室内久待,就去到大厅等候。 一楼的保安还没有换班,正坐在空无一人的咨询台前的转椅上刷手机。 李溪拢紧衣领缩没了脖子,靠加快抖动的频率发热,燕灰深吸口气,背部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经风一吹贴在了身上,更凉的刺骨。 小李往手心里哈着气,突然一拍脑袋,跳起来朝保安大叔的方向跑去,回来时多拎了个超市的塑料袋,她从里面捣鼓出几包鱼豆腐,塞到燕灰手里。 她跟组三次,经验积攒了不少,剧组的饭盒会吃的她头秃,突如其来的赶场常耽误用餐。 塑料袋里还有洗漱用品,更多的是鸭脖泡椒鸡爪,和大瓶装的风油精,光是想想就能有感官上的爽利。 燕灰吃着原味鱼豆腐,觉得没什么味道,又拆开包麻辣的一口包下去,小李让她随便拿,一大袋往他那里推,燕灰也不客气,直接撕开香辣素肉的包装。 “那个可辣了,陈哥你开瓶水。”小李把小鸡翅的骨头咬地脆响,燕灰拿素肉的时候还看见一罐剁椒:“南边来的辣妹子?” “从小无辣不欢。”李溪点头,“陈哥你拿这八宝粥去,赶明儿得空给你分装辣酱,剧组的饭菜比减肥药还瘦身呢。” 南地靠辣与麻去除体内的寒气湿意,那是燕灰回不去的故土。 李溪话匣子打开,聊到了老家连日不停的雨水和总是摸着湿漉漉的被子,惯病的风湿和没有硝烟的新年。 “<你来我往>的背景应该是在南边吧,小说里的江南味儿其实挺重。” 李溪翻开手机里的文档,屏幕里红红黄黄的特殊标记的光映在她瞳中,燕灰问她:“你怎么看待这篇文的感情走向?” 李溪肃然,也不继续吃了,她迎上燕灰的疑问,如身处论文答辩的现场,紧张又认真地说:“他们的感情能够成为爱情。” 燕灰笑起来,李溪像是得到了导师的表扬,微微脸红起来,“就我其实挺喜欢看这类文的,有一点点,恩……” 她怕燕灰不能接受那个属性,毕竟许多男性对这类持反感态度,燕灰听出她的欲言又止,“那你怎么看这种爱情?” “爱情是一种人与人产生的强烈的吸引。”李溪沉思,继而说:“不论男女,满足条件的情况下就会产生爱情。” 这答案简直是官方模板,燕灰换了一种问法,“那么你怎么看待‘腐群体’?” 李溪倏然睁大眼,屏息想了很久,这才说:“我不认为这个群体的初衷是错误……所有结群,再分化后总会有极端派出现,也必然会有双重标准的人。” “但至少我,虽然不能代表这个群体,想看到的只是爱情的一种半幻想模式,是coupling的默契,引渡现实,让我相信世界上仍有不畏惧磨难的感情,即使它有虚构和加工,而艺术源于生活,也必然加之于生活。” “群体是要向上,Sexual fantasy objects是骂名,equal rights不是借口。” “腐群体里理性的人能正确看待这件事,辨识力是一种与所在群体并不成比例的个人能力,其实……我也说不清,只是我自己能做到平等对待这件事,而对于’爱一个人是否与性别有关‘的起始悖论我没有深入了解。” “就像孟老师今天讲的,尊重,这不是一个含有歧视的词,而是人与人之间最应该具备的美德,和生而为人的基本要求。” “陈锦。” 刚被提到的孟淮明从电梯间里走出,孙导嘻嘻哈哈打趣着他的编剧组多么团结,这么冷的天都等着老大。 孙导和制片等人还有夜谈,他戏称为“流水迪”,就是流水蹦迪,打持久战,常常连觉都不用睡,夜晚是新的明枪暗箭的武场。 孟淮明拿到了工作牌,现场给他们分了。 他们的外景拍摄结束后还要去影视基地,拍医院和天桥的场,李溪见工牌那简直是看见了亲人,心道总算不必进组改剧本还要自掏腰包,付特殊取景点的钱。 孟淮明走近燕灰,在他耳边说:“……酒店是双人间。” 孟淮明刚从孙导那里得知了这个于其他人而言,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小李是和美术组女孩住,陈锦你……” “我和你住是吗?” “是。” 燕灰异样神色,孟淮明想要解释,又觉得再多说都显得欲盖弥彰,孙导的聪明总是用在他自以为是的小地方。 剧组几乎承包了酒店的大半住房,甚至有人要在第十天往外挪民宿,现在去找新住处难免招来更多不便。 吴非先回了酒店,孟淮明在附近的自助商店也购买了类似小李准备的那些东西,他们三个都拎着袋子进电梯,赶巧和下楼的童水泽碰了个照面。 他带着黑口罩只露出双眼,见是他们,大眼睛就生动地传达出笑意。 “你们要喝点什么吗?”童水泽问,孟淮明客气了两声,“怎么不叫助理去买?” “他啊感冒了,就让他先歇着。”又说:“这天儿变得快,可要注意了,刚才我还碰见楚哥的经纪人要去给他买药,明儿开机,咱们可不能先病倒。” “楚鹤先生病了?” “胃病,脸都疼白了,还是我和他经纪人给扶房里去的。” 拍戏最怕演员身体出状况,楚鹤是主角却先病倒,保不准会影响进度,而如果流感在剧组蔓延,那将更加糟糕。 孟淮明打电话让人去准备感冒颗粒,明天在剧组发掉,正说着,电梯停在李溪的楼层,她毕恭毕敬向孟淮明和燕灰告别,一闪身就消失在了拐角。 电梯门再度合上,就剩了孟淮明和燕灰两人。 一时无话,机械运作的嗡嗡声格外放大。 “阿嚏。”燕灰侧过头用手捂着打了个喷嚏,那声音又小又轻,孟淮明取出他刚才买好的披肩毯,想亲手给他披上,却又不敢逾越,只递到他面前:“别真的感冒了。” 楼层的灯逐一熄灭,沉默从电梯逐渐展开的缝隙里溜出去,燕灰亦步亦趋跟在孟淮明身后。 他们的房间在酒店深处,小顶灯照亮了几乎是三面封闭的尽头,正前方开了一扇小窗,窗外半边是高楼五彩斑斓的光。 繁华在光中融化,半边是高深莫测的苍穹,给所有不可言说容身的余地。 孟淮明刷卡打开了门,待取电后看清房内格局,到底送了口气,孙导做人还不至于那么僭越,没给他们定双人大床房。 酒店环境中中等等,一如既往贴条纹碎花墙纸,两张床拼用床头柜,洗浴室还算干净。 孟淮明先开了半窗同时打开空调,燕灰坐在避风的一边,从孟淮明的角度看去,他裹着毯子就像是网上那张蹲墙角自闭的熊猫表情包。 “我先去洗澡。” 孟淮明把换洗衣物放好,燕灰的行李都在他这里,几乎是一身无牵无挂,如他消失的那一年的景况。 但孟淮明至今不能理解他零消费的可能。 这个月他给初七买了花,存下了分成的费用,还偶尔去买些零碎的东西回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收入和支出变成一个人活着的证明,孟淮明庆幸于燕灰的存在,更对那个虚无的零的领域饱含疑虑与未知。 孟淮明出来时燕灰已经把东西整理好,小物件分门别类放在显眼处,外套挂得整齐,他将毛巾和洗漱用品拎进浴室,和浑身水汽的孟淮明擦肩而过。 或许是清洗了一天的奔波劳累,孟淮明反倒能闻见燕灰身上那风尘仆仆,又别样的气息。 那味道很神奇,不是任何一种沐浴露的香味,孟淮明不知道在哪里闻到过相似的气味,也许是燕灰出生的水乡将他浸泡的结果。 在燕灰姐姐的书店前,他第一次捕捉到它,以为是雨后的苦楝、南天竹和夹竹桃,那些被赋予无限想象力,实际上却不能被识别的花木。 他清楚的认识到这种味道真实存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又真的只有他孟淮明一个人发现。 像是全天下只有一人窥探的秘密,必须双手紧握,才能强调他的实体。 浴室传来水声,孟淮明关掉了主灯,留下一排照亮门与浴室外廊的壁灯,他用酒店那填满聚酯纤维的被子盖住脸,想象燕灰从浴室出来时,就像他梦里那一丛被暖灯夜夜照亮的丁香。 他对他有欲,强烈的欲,这一点孟淮明不能否认。 水声持续了不短的时间,燕灰的情绪在足够封闭的空间里失控奔腾,而只要打开一扇门就能让他清醒自制。 他害怕做梦,恐惧幻觉,他总觉得拉开门,后面就是燕然,是赵豪,是一群人。 他的心理医生让他详细描述这种关于“门”的诡异幻想,用语言重复确定这些人的位置,他问他,那么孟总是在屋子里吗?燕灰说是的,他进来,或在屋子里,他不在门背后。 孟淮明背对着浴室,他的心像不成熟的毛头小子一样乱跳,压过了开门的声音,盖过了脚步声,可那种味道更加清晰了。 水汽让气味弥得更远,也更轻薄,孟淮明还没有自主意识,身体就居然弹了起来,更往床外沿挪靠。 接着他清楚的听到燕灰的笑声。 这太奇怪了,搞得好像燕灰才是可能要对他做些什么的人。 这酒店的寝具准备的太粗糙,被套一碰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孟淮明能完整想象燕灰是怎样将身体藏进这簌簌的被褥,翻身也用脊背对着他。 简直是一对吵架的小孩,以为不看就能消除一切的障碍。 彼此的呼吸声在夜里交错。 燕灰留着那排小灯,他面朝墙壁,许久后竟先开了口:“孟淮明。” 第18章 酒店挂式空调不定时休眠,百叶风口收拢又扇下。 燕灰喊了一声孟淮明的名字,无根无萍的呼唤空落落的坠在了黑夜的蕊心。 孟淮明没有翻身,燕灰蜷缩时,被面就会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宛如白昙一重一重打开着花瓣的声响,无可名状的小心翼翼。 他面朝着窗帘,风漏进来,连粘稠的黑暗也泛起涟漪。 “我以前,和初七说过,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狼狈。” 燕灰声线平稳,正要说的好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借着不甚明亮的空间,想要述说的渴望变得强烈,也足够掩藏。 燕灰伸出手贴着墙,感受墙纸凹凸不平的质地。 “但我没有做到。” 孟淮明不急于追问,只给予倾听的凭证。 燕灰沉默了很久,呼吸绵长悠远,孟淮明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 “你后悔吗?一年前在兰亭,找上我?” 瞬息间连呼吸声都不可闻了。 不论是燕灰的,还是他自己。 他从未意料到这个疑问,会是先由燕灰问出口。 “如果你那天没去买森林乡……” “不。”孟淮明打断他:“那天不是巧合,我就是为了去找你,早在森林乡的首映我就见过你,听见你和导演的谈话。” “……恩。”燕灰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虚假的初遇,或是早已感觉,再无什么不可承受。 这就是他们感情的起点。 没有那么多的不期而遇,命中注定。 《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是一个纯真美好的童话故事,它搭起的桥梁脆弱不堪一击。 “所以都不大对劲。” 微薄灯光下燕灰的身体彻底沉入了阴影,他听他缓慢地,抽丝剥茧地复述他们以往的感情,如同旁观着酷刑。 燕灰看见天花板扭曲的形状,“你找到我,我回应你,我们交往相爱,再终于分手,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没有一样是真的。” 又自言自语发问:“没有一点真吗?” 燕灰摸到了壁纸粘贴的衔接逢,手背青筋迸起,像是踩了禁区后触到的高压电。 他立即给出答复:“……是我的错,这真的很抱歉。” 孟淮明倏然起身,将床头柜上一排灯全部拍亮,燕灰捂住眼,还来不及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光,孟淮明就已经把他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燕灰想要睁眼,但手被他牢牢按着,在独属一人的漆黑中,燕灰听见孟淮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没做错吧,明明是我先招惹的你。我把你的资料都搞到了手,我知道你的出身、你大部分的人生经历,还有你那些一查就能查到的爱好!你还写森林乡,我读一遍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只要是做好了功课,没有人能经受住这种刻意的情感引诱。” 这是孟淮明第二次收到他道歉。 “燕灰,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苏曜文的事情?你不恨我?” 他钳住燕灰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却不许他看见自己的脸,“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在和你相处的时候时时刻刻会想到苏曜文,你还敢和我说抱歉吗?!” 燕灰手指痉挛着掐进了被褥,他抖得很厉害,孟淮明发觉他的反常,松开手用滑落的被子将他裹住。 燕灰忽然说:“你把灯关了。” 所有房灯的开关都在床头柜上方都有控制按钮,室内很快填上了黑。 孟淮明想把他放平躺下,却意外感受到燕灰温热的贴近。 燕灰手脚并用地把他抱住,这简直不能称为拥抱,更像是在濒死时抓住浮萍稻草。 上一段情史揭露,往事于双方都是深重的伤害,如同以身试刃。 他总是做矛盾的事,无形中构建了冲突的场景,只有一个人在演独角戏,分饰不同的角色,念不同的对白。 冷静的是旁白的诵读者,他清楚地看见孟淮明心心念念着另一个人。 孟淮明得不到又放不下,那已经不算是爱情,而是靠时间磨出的执念。 遇上这种人本应远远离开,他几乎不可能完整地去和另一人重新相爱。 而编织了太多情爱的燕灰是游戏人间的天赋型选手,这些本领蛰伏在内敛之中,连他们本人都无法意料。 不冷静的燕灰在企图从十死无生的境地里搏出一条生路,又找不到在正确的方法,自我保护告知他这不可行,他偏要不可为而为之。 燕灰双手在孟淮明背后胡乱地抓挠,他焦虑困惑,到底哪里出了错? 兰亭细雨的午后,燕灰刚完结森林乡的第三部 ,前两部的插画版也会在今天到货。 同时作为汤圆酒糟他也卖了本版权,赚的笔钱和存款一起足以凑够首付。 姐姐报名成人高考,有很大希望考上好学校。 读者网友们热情的安利哪里适宜居住和写作,来自四面八方的美景在他的回复里串联。 父母终于稍有退让,允许他回家看望。 那天他那样高兴,干劲也十足,一个人就把新到货的书卸下车,穿着工装,戴着白手套,想一口气搬掉最后一沓书,却抱不稳,这时孟淮明出现帮了他一把。 他问这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要买什么书,对方翘了嘴角,雨珠从发角滑落,将坠不坠地挂在下巴尖上。 这位先生的眼神足以停下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燕灰想到了多日不见的阳光、猫咪、和流云蓝天。 他来买森林乡。 孟淮明就这样轻而易举,用一个眼神,一个答案买断了名叫“燕灰”的IP。 如果孟淮明在他绝对的困苦中出现,燕灰还能欺骗自己只是混淆了救赎和爱的区别。 而他偏偏出现在燕灰快要拥有他想要拥有的一切都时候。 他依然选择和他走。 “你别开灯。” 他太过畏光,点亮了灯,仿佛什么都为时过晚,全都来不及。 燕灰圈住孟淮明的力气太大,他清瘦的身体居然能爆发出这么可怕的力量,连孟淮明都感到了窒息,以及深刻的惶恐不安。 “不开灯不开灯……我们不说了,我不想再骗你,但现在我、我……”孟淮明拍着燕灰的背,哄孩子似的哄他。 燕灰完全不能打开他的壳,孟淮明察觉到他在有意无意回避他们分开后发生的事。 是什么样的狼狈使他一想起来就出现应激? 他在已经明了的领域被围困,却封闭了该得到安抚的板块。 有节奏的敲门声惊动了静水流深的暗。 “……孟先生,打扰了,我是住在楼上的江畔。” 孟淮明不想放开燕灰,但燕灰已经松手,他用被子盖住头,孟淮明揉了揉他的发顶,低声说:“我很快回来。” 敲门的江畔就是楚鹤的经纪人。 经纪人的衬衫破破烂烂,披了条风衣,看着十分清凉地站在门口。 江畔的长相其实非常大众,但他的目光与众不同。 专注到炽热,锐利到刺人,不靠镜片的遮挡就会显得太过锋芒,此人身上都是工作练出圆滑和八面玲珑,唯有这双眼睛容易纰漏本性。 孟淮明略有听过他在行内的恢宏战绩,“永遇乐”刀光剑影的酒宴他也应付自如,游刃有余。 而现在这位简直像是经历了一场打劫。 江畔那用来遮掩的金边镜没了,于是孟淮明直面感觉到他煞人的眼神。 即使他嘴角乌青,额头破了好大一块油皮,头发也是乱,但现在如果给他一位新艺人,他也能从头到尾用审视的目光把对方剥一层皮。 “江先生您这是……先请进吧。” 酒店走廊都装有监控,就算江畔不是明星没怎么露过脸,长时间站在监控范围里也总归不妥,让他进门则更加不当。 孟淮明不认为江畔会蠢到搞不清状况,可既然他能敲这个门,就会有他的盘算。 屋内燕灰已经在身上套了件毛衣,江畔见他们都是睡下的样子有些意外,毕竟现在这个点对八小时工作制的不算早,于他们来说都还是活跃时间。 “谢谢。”江畔接过燕灰递来的纸杯,孟淮明看他脸上的伤,分明是挨了揍,江畔也不掩饰,直接说:“买药路上被人打了。” 他将手里已经握的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放在桌上,里面都是胃药感冒药和暖贴。 大概率他的眼镜是在挨揍过程中遗失,这包药倒还是完好,燕灰与孟淮明对视一眼,燕灰问:“是楚鹤先生身体不舒服?” “实不相瞒,明天能不能起来都是个问题。” 经纪人叹了口气,孟淮明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那江先生的意思是楚鹤明天的场次,以及开机仪式都不能参加?” 明早开机仪式后直接就是第一幕,学校的戏份几乎没有一场不关于楚鹤,难怪江畔连脸都不洗,顶着伤就过来。 “仪式这个还能缺半场,可仪式后是一场郑诚的打戏和毕业,都是楚先生的重头,他来不了耽误进度,您找我们也没用啊。” 江畔揉了把头发,丝毫不在意碰到伤,好像疼痛才让他更加清醒。 “孟编,我们知道明天的戏份重要,楚鹤他不会缺,我只是有个不情之请……明天那场打戏,能不能在晚上拍?” 孟淮明散漫地笑,半真半假地说:“这我们可做不了主。” 经纪人察觉到导演和安安的勾结,再敏锐洞察孟编剧在剧组地位的特异。 江畔怕是料想到孟淮明的回答,“没能照顾好艺人是我的责任,这都是我的私人请求,他们连连下绊子,我除了能给他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还能怎样呢……” 他看向燕灰,“陈编,您在那天说卖惨不能博得同情,这点没错,我给你们通个消息,吴非是安安从后台君玺那里找来的人。” “他这次不会出组,就是在酒店里写,现场所有的改动意见都会发到他那里。”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三个就算出现在剧组,也是纯游玩观光的性质。 是变相架空。 “我们本来就是来玩的。”孟淮明想点烟,但忍住了,“我比较感兴趣你的‘卖惨’内容。” 江畔苦笑,深吸了口气,燕灰发觉他压抑的愤怒。 “没什么说的,都是下三滥的花样,楚鹤他没精力防,已经在出局的边缘。” “出局?”燕灰问:“这是一种比喻?” “不好意思……我和艺人说习惯了。圈,局,是一个意思,饭局也好,戏局也罢,不愿积积极入局,就和桌球一样,会被打击出局。” “我看楚鹤不是挺积极,剧接接的勤快啊。” 江畔苦笑了一声,燕灰挑眉,这位经纪人眼底的戾气刹那间消失了,变得疲倦轻柔,连带紧绷的精神都松懈下来。 “他不是还有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攻受双方都有点问题。攻一定要把旧账翻清楚了,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相遇,不说清就会重蹈覆辙,虽然是在比较激动的状态下揭露出来……受的问题就大了点……后面会揭晓。 感谢投营养液和雷的大可爱们(鞠)! 第19章 江畔是铆着一股劲儿才坐到了编剧这里。 从被人堵在巷子里殴打到他跑回酒店,靠的就是股心气,等心气一泄,江经纪人是胳膊疼腿疼,头更疼。 燕灰简单给他清洗额头的伤口,孟淮明有两片创可贴,也潦草的给他贴上。 江畔要上楼,才站到一半,人就往地上栽。 别说是楚鹤明天爬不起来,江畔自己一晚上过后怕也是够呛。 他把那袋药死死掐在手里,手里的塑料袋捏出百岁老人脸上绵软的皱纹。 燕灰和孟淮明眼神交换了分工,燕灰拿过他的药袋,把药一样样捡出来抱在怀里,对江畔说:“药我去送,你们慢聊。” 孟淮明不久前才坐在首席发了言,他又算是编剧里面的异端,大半夜往明星房里去终究落人口舌,燕灰名不见经不传,以后也不会在业内久待。 他去给楚鹤送药,孟淮明在这里套江畔的话,突如其来的访客打断了他们未能继续的崩溃和无灯的夜谈。 燕灰用江畔的卡刷开楚鹤的房间,房中点着床头的两盏。 给明星住的房间规格比他们的好些,空间大还多出个阳台。 燕灰没有急着开全灯,所见两张床的被子枕头都没了,阳台上的藤椅里窝着一大团白。 燕灰走进去,就听一声虚弱的呼唤:“……江?去了好久。” “楚先生。”他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江畔在路上受伤了,现在在我们那里。” 清凌凌的白光从街道历经千辛万苦,跃上玻璃窗,楚鹤按住腹部,握住扶手几度想要站起,却没有成功。 “多谢你……你是?” “导演组的跑腿编剧,陈锦。” “陈锦?”楚鹤前倾身体:“陈编,江他伤的怎么样?” 白光晃过他血色尽失的脸庞。 楚鹤不再年轻了。 这口青春饭他吃不了几年,风光一度的他现在也要来接低成本的电影和电视剧。 阳台的烟灰缸装不下楚鹤遗弃的烟头。 燕灰不喜欢烟味,就帮他清理了小台子,把药都放下,楚鹤一样一样拿来看,撕开包装袋直接往嘴里倒,包括冲泡服用的颗粒。 颗粒是沙漏中的细沙,楚鹤仰头吞服时眼角绽开密集的纹路。 燕灰给他倒水,两人默默无声演着哑剧。 做完这些燕灰就转身离开,是尽职尽责的送药工,对大明星的落魄没兴趣,也不留意于他卸掉装粉后的老态。 回房时正巧江畔离开,经纪人一瘸一拐扶着墙消失在拐角的电梯间。 孟淮明连坐姿都没变,笑着骂了句土话:“瘪三。” 跟组总能有意无意听说一些八卦。 没想到安安为了弄楚明星,脸都不要了,手腕十八般下作,古早的整人方法,都是要把楚鹤和经纪人往医院里送。 剧组大会前演员借着饭点提前开了小会,大冬天吃海鲜宴,经纪人进屋见那刺身冰山就冷笑。 海鲜宴桌心下有凹锅,用来最后下没清盘的食材,熬一锅鲜粥,楚鹤统共没动几筷子,额外喝着新点的热饮,也就等着粥压压胃。 结果粥没喝上,改吃面,美曰其名韩口的辣面驱寒,江经纪人尝了一口差点掀桌,驱个鬼的寒,全是人工辣的面有什么可吃。 江畔一个人吃了两碗,辣的嘴唇通红,楚鹤初尝了一点不住咳嗽,还有心思笑自己经纪人的香肠嘴。 而没过多久就笑不出来了。安安提出包车去会议大楼,正常司机就算是喝了二两酒都不至于把车开的那么“抑扬顿挫”。 江畔自己下车都经不住,童水泽和一位女演员差点要去扶电线杆,楚鹤脸色煞白,先一步离开。 经纪人赶紧在自助贩卖机里买了热奶茶,想着喝不下给楚鹤暖暖手也行。 这位楚明星靠着罐奶茶撑到九点多,他这一天肚子里就是一口面一杯果汁。 紧接着就是童水泽的助理,走路打颤脑子污黑,美曰其名感冒虚的慌,一脚踩空还拖着楚鹤从楼梯上滚了十几阶。 经纪人这边就比较直接,二话不说被按在巷子里就是一顿乱揍。 要不是江畔练过两天,明天他就得上社会新闻,不定会被扣什么名头。 轻飘飘一句某某人在酒吧后巷被无故殴打,疑似某明星经纪人,就能变着花样写出四五种标题。 燕灰听了也想笑,这都是什么昏招。 小孩子都不兴这套,简直拉低了平均水平。 这种级别的八卦要是传出去恐怕都没人会信,没反转也没套路,幼稚的令人不可思议。 “我都不知道该笑谁。”孟淮明叉着腿坐在床边,剥开一支棒糖的包装纸。 燕灰忽然心领神会地被他勾起了烟瘾,他不喜烟味,但有人让他学会了抽烟。 继而是糖瘾,两人相对吃糖,一时谁都没了睡意。 “这个安安不是君玺的人吗,他们就这路数?” “君玺”给孟淮明的印象是典型行事诡异的商人集团。 上辈子整垮孟老爷子盘子的五家联盟里有它,后来在孟淮明的企业濒临破产时捞了一把的也有它。 坐椅子的小子姓秦,养蛊式竞争里脱颖而出的怪胎,孟淮明可不认为他会喜欢安安这种脑子有缺的花瓶。 “君玺现在管事的不是这路数,下面的就不一定了。“燕灰轻声说,橘子味的糖球在牙舌间周游。 孟淮明两指夹着糖棍,呼出口气如吐出了烟雾,燕灰回拨着他的试探,“君玺的秦总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扶他上位的里面,也就是现在他的诸多的二把手里面,有一个姓赵的,路数却差了些。” 不过这都是早年赵豪的手段。 怎么低级怎么来,越是简单没技术含量的有时越能生出奇效。 燕灰心里大致有了底,但这涉及了过多是私人恩怨,孟淮明说不把个人恩仇代入剧组,倒也是给所有人都打了预防针。 百无禁忌的人其实非常可怕,孟淮明还当安安是个人精,现在看来用人精形容他还太过片面、 这是个瘪三精儿成了人。 这圈子不是编剧那行,顶头压着成体系的规则。 娱乐圈里头厉害的已经能到和规则抢台子的地步,或即将成为规则。 有人想铤而走险不按圈内规矩出牌,要么淹死了都没声,要么能翻出些水花。 安分守己等同于江畔口中的出局,平衡和平衡之间,需要不平衡来维系。 孟淮明知道燕灰刻意跳过了什么内容,酒桌上他一杯“早悟兰因”就能让孟淮明看出不对劲。 安安没道理对一个连素人都不是的小编剧有敌意,稍一打听就能大致猜出其中缘由。 只是孟淮明下意识不愿往那么深的地方想。 燕灰给的提示是君玺未必就有人在帮安安,他更像是狗急跳墙的结果,也只敢对楚鹤这种掉下来的明星使不入流的手段。 保不准明天还能出片场道具事故,群演失手“误伤”,或者一出苦肉计。 江经纪人把人脉玩的太溜,反而灯下黑艺人本身的安全问题。 孟淮明吃完糖,嘱咐了燕灰要自己小心,剧能拍好就拍,别把自己搭进去,咱自由编剧可没有五险一金。 就已经算是往那根悬丝上提醒,燕灰与他对望了半晌,点了下头。 开机前夜悄无声息地过去,平静的好像所有人都睡了个安稳觉。 早起的没一个不是神采奕奕。 孙导吆喝着人抬贡桌、烛台和果品,选的方位就朝着学校里的那座桥。 但毕竟人家是公办,这事也不好在学校里摆,于是开机仪式的红毯和嘉宾椅都挪到学校后门待扩建的空地上。 学校初高中合并,两栋楼用过街桥打通,冬天的太阳升得迟,等主创和部门代表上去敬香,那轮浅红色的红盘才将将升到双楼中间。 这种教学楼的设计已经很老了,燕灰读书的时候的学校也是双楼设计,他每天看着太阳一点点起、一点点落,一天就这样流去。 他曾把这个场景写进《亲爱的窗边人》,也想写进《融春》。 孟淮明拍掉衣服上的香灰,环视一圈,没见着楚鹤和他的经纪人,也没见到吴非,童水泽和他的助理也没来。 好家伙,主演群就来了一个人。 赶早的都是记者和代表嘉宾,兼走发布会的一套流程。 进度很拖,燕灰中途还来得及发一次病。 《融春》他还碰不得,徐医生让他不要去想那个结局,重新定一个收尾。 “陈哥!”李溪远远和她打招呼,身边站着一丸子头女孩,是和她同一间房的美术组工作人员。 她俩来得早就被叫去做杂活,刚充当接待回来,燕灰吞了随身的药,和她们招手,李溪拉着女孩说:“看吧,我说的导演组的帅哥!这次剧组的颜值突破天际有没有!” 美术组的女孩和李溪年纪差不多,腼腆的和他问好。 开机暨发布会超时开了两个半小时,这就快接近饭点,最后导演一看时间,也就够拍张合照。 说是合照,人齐不齐都看不清,燕灰找地方躲了,这一躲足足又躲了二十分钟。 回去才知道有人出了妖,只是没想到作妖的人是童水泽。 难兄难弟演员经纪人组在合照前赶到现场,方才没来的都紧赶慢赶地凑齐了,只有童水泽迟到。 孙导脸色不好看,第一天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破了总让人不舒服。 啥都没拍就吃饭,场务张罗着把东西往学校里搬,还来他们这里抓壮丁,俩姑娘果不其然被拎走,一人抬了一箱矿泉水,不过没人来找燕灰,因为都知道他是孟编的人。 燕灰没那心思享受优待,跟着也去打下手。 孟淮明那边饭盒壳子都丢进垃圾桶,他们这里才吃上,期间没少听各组来打杂的念叨自己的经历,几乎都兼职了一遍剧组的鸡零狗碎。 美术组管了灯光,跟组编剧天天打板,服化道具的开过车送演员,后期做了一剧组的饭。 遍地都是自黑式的人间疾苦。 凭着一天是一天的流水,他们这边饭菜还没来得及消化,第一幕已经准备就绪。 按孟淮明的剧本,这一幕是温良和郑诚毕业前的一个小群像,连带着周伯舟,几个女同学和老师都出场。 教室内取景,演员就位,场务举着板,燕灰听见李溪小声祈祷:“要顺利啊啊啊,顺利拍完我就奖励自个去CP展啊啊啊……” 各部门回馈完毕。 副导一嗓子喊出:“——你来我往第1场第1镜1次,Action!” 第20章 寻常剧组一开机,编剧就该哪凉快哪呆着去。 但这部电影不走套路,不光剧本是“半成品”,现场变数还捉摸不定。 暂定外景取的是学校和学校后街一条小巷,其余天桥、医院、住房部分都将在横店完成。 出外景的天数远比拍摄基地少,孟淮明在剧本里掺花样,将所用场景整合压缩,最大程度争取不在片场被挤压场次。 剧本第一关是导演,孟淮明不指望孙导的灵性在这部片子上能被重新擦亮,具体脚本怎么写的孙导不透底,那兴许就是没底。 孟淮明搬了把凳子坐在监视器前,燕灰站一边,制片等叫得上的也都围着看头场。 剧本的走向在孟淮同燕灰商议后,推翻了全部倒叙的手法,仅保留开头,留一个悬念。 以主角郑诚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醒来”为镜头切换的线索,把这个由梦境搭建的故事重新讲述。 学校的取景范围主要在教室、古桥以及教学楼附近,而美术组则建议利用这所学校的优势,即教学楼之间空地的一条花廊,作为备选。 不过要重新置景,他们还在联系场务。 剧情发生在邻近高考的月份,大冷天拍反季,难免辛苦,场外都裹得严严实实,演员还穿着春季款的宽松校服。 童水泽本就青春年华,走的阳光少年的人设,基本不需要刻意改装,套了衣服就能往高中生里塞。 可安安长得媚,与燕灰笔下的温良的形象相去甚远。 温良是外冷内热,原文中也说他不是太拔尖的样貌,仅算是男生中偏清秀的水平,而安安的脸太过扎眼,眼风一扫就是在抛钩子。 按理说这种和原设定出入太大的演员根本不会在考虑范围内。 只是不管人家是怎样选上的,进都进来了,还得遇山开山,遇水开河。 化妆师端着他的脸打量老半天,硬把他往清纯秀美的方向捯饬。 好在安安本人身量不高,体型偏瘦,把头发剪短了,再穿上蓝白条纹校服,让他站直从背影去看,还是有那么几分样子。 教人刮目相看的还是楚鹤。 孙导原先是打算把“郑诚”角色分为少年和青年期,楚鹤领走青年的戏份,但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孟淮明还当是楚鹤那边的安排。 看了扮相才知道,孙导最终决定让他一人独演,还是有道理所在。 楚鹤从学校走廊对面一步步靠近观众的视角,年龄在他脚下被踩成了水花。 他头发比一般学生要长,是读书时要被教导主任抓去剃头的坏男孩,眼神嚣张逼人,张扬着十八岁光芒。 他有些吊儿郎当地和走廊上的同学打招呼,刚出办公室的老师低声埋怨:“你小子!”又无奈得摇头离开。 整个画面都在动态中进行,楚鹤走在回廊中线,这般特立独行的高调风格,会在之后被用来制造对比,以奠定他一生的基调。 后期配音会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夹一段口哨,燕灰甚至能从楚鹤的微表情里读出那段旋律。 郑诚流里流气走尽了这条回廊,从后门转入。 “好!” 镜头至此会以墙壁为转换点,切进教室。 第1场第1幕第1次拍摄结束,一条通过,圆满开局。 燕灰看见江畔颇为自豪的露出笑意,而笑容很快沉入了若有若无的苦涩。 孙导演和制片都挺高兴,开门顺利算是图了个彩头。 紧接着人都开始挪地方,却不能都往教室里挤,李溪自觉站在外头,打算再琢磨琢磨剧本的台词,虽然台词更改也问不到她头上,但也好过无所事事。 等她把明天场次的台词反复磨了三遍,里面也没听到完工的消息,反倒一声声“卡”宛如催命。 李溪估摸着短时间内不能拍完,就打算去片场走走,她这边闲杂人等说撤就撤,中心片场的教室里一群人早就烦了。 小空间多人物的拍摄难度本来就高,加上今儿天气又差,采光很不怎么样,灯光来的慢,灯光师和摄影照例喊话,又是虚焦又是换位,喊着喊着就要开怼。 制片脾气大嗓门亮,一句孔方兄就把两边都堵了回去,摄影听了他的话不高兴,这剧组资金方面就小家子气,现在还怪罪起他们。 而且这些演员走位水平也太烂了,再退化点恐怕连镜头都找不到。 教室里的戏份冲突性不大,扮演班主任的女演员在讲台上做高三动员,慷慨陈词说“你们要为了理想,为了自己去奋斗”。 伴随“不辜负”“追梦”“不悔”的词句,前后排的郑诚和温良在搞小动作。 郑诚丢了张考卷给温良,温良翻过面,发现统计那道题,饼状图被郑诚用水笔涂出个咧嘴的表情包,下面是一行飘逸的字,温良看过后就稍向后靠,说:“你又要翘晚自习啊?” 郑诚就趁机塞给他一颗糖,“你在前头给我撑着呗。” 然后同桌周伯舟就会说:“喂,你们俩够了啊,晚自习老刘要模拟考,谁逃谁凉。” 紧接着忽然全体起立,开始宣誓,誓词千篇一律:“我将披荆斩棘,不负父母厚望,不负自己理想,不负顽强时光,十二年磨成一剑,剑锋所向,无怨无悔!” “你怎么回事?”孙导看向童水泽,“你晃什么晃?!” 这几句台词将由主角团不同的人重音念读,童水泽的是那句“不负自己理想”,谁知道他第一次因为样子太绵软无力而卡了进度,这次又是太用力导致身体摇晃,挡住了本就不怎么充足的光。 童水泽低下头,再来一次好歹勉强通过。 这时安安却喊了孙导,他从刚才起表现都还不错,故而孙导对他还算温和:“怎么?” “我觉得咱们可以把窗户打开一些,风吹动试卷,在这种气氛中宣誓,是不是更有感觉?” 难得演员能对场景布置提出建议,且还不是以本人角色为中心的提议,孙导听了,摸着下巴,找来录音师商量。 录音师开窗试了一遍:“可以,现场音影响不大,让外面的人别再走动了,那个……别晃,衣服声儿大。” 童水泽似乎是一紧张就忍不住晃荡,后来几条又因为他耽误了几回,屋里气温逐渐与室外平齐,孟淮明看不下去,和燕灰出了教室下楼。 教室的戏份结束,就是郑诚英雄救美,和校暴温良的混混干架。 原文中这一场发生在操场,操场四面开大灯,天降大雨,但由于夜间起霾能见度不足,大白灯的设想被毙了,改为小巷,依然要下雨。 “孟编,陈哥。”李溪和美术妹子迎着他们走来,李溪脸颊冻得通红,无比正经地对孟淮明一鞠躬:“孟哥,您能去看看planB的场景吗?” planB是就算美术组先前说的那条花廊。 场景的事和编剧八竿子打不着,李溪让自己的顶头上司跑腿实在不妥,不过几位暂时都是剧组闲人,去也就去了。 路上李溪说出她们的想法。 她认为planB的场景能代替后巷,用来当做干架的场合。 “阿央,你来讲。” 李溪身边的美术组姑娘栽下口罩,轻咳了几声。 她挥手从画廊的广角扫出,最后指向教学楼,”学校的设计是花廊西南向,教学楼体偏左,每天太阳落山,这片空地会绝大多数都露在夕照下面,这是我们的设想图。” 孟淮明接过一看,写实画风中鲜红的油彩涂满了纸张,半弧形的长廊阴影交错,宛如开扇,整幅画面中绮丽里泛着一丝腥气。 “planA的那条巷子,虽然足够阴暗,但哪里有学生会下晚课特意走那种地方,还下着雨。” 李溪小声嘀咕:“打架哪能不见血,不让咱们拍,就用自然帮着演,我们刚才试过了,就算是现在的光效,阴影也会落在廊下人的衣服和脸上。” 但这已经是越权。 虽说场次的初稿都是由编剧写,到了现场他们还没那么大能力。 孟淮明看着那条花廊不语。 李溪紧张道:“那个孟编……小说里写得这一场‘血顺着泥土流出蜿蜒的歧路,在红色的草地奔腾’,风格不是冷的,有的操场会选用红色的灯来照夜,这是暖色调中泛着冷。” 李溪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孟编,我也是,恩……胡指意见的,planB还没有布置好,轨道刚弄上,我……” “这个提议很好。” 孟淮明用手机给花廊拍照,带着美术阿央的设计图,抬腿就往教学楼走。 合理的建议反馈上去,精益求精的导演或许会采纳,甚至因为发掘出好角度而兴奋。 孙导听了孟淮明的话,认为可行。 可他前脚刚拍板,后脚打了个电话,就又不同意了。 “老孟啊,你看剧本不都是写好的吗?我们可不能……” 他们要的就是那场人工水车降水,坐在酒店的吴非咬死了要下雨。 孟淮明嗤笑:“孙导,这剧本原来是写好了的啊。” “额,老孟,你体谅体谅。” 接着就是话轱辘来回滚。 两人正谈,负责剧照的突然插话,他是孙导花重金请来,水平一流,行内口碑非常好,只是为人也爱端架子。 “孙导,我看花廊那边可以,我剧照也想在那边拍上一组。” 这口气就很刚了,孙导皱眉,谁知剧照老师又说:“这一组剧照放出来后,我能让老友前辈们宣传宣传。” 这下孙导就有些心动。 请这位隐秘大咖本就是孙导的一些私心,想拍出他第一部 电影那种风格的宣传照。 开始他也没指望这位以清高自傲出名的老师,真能在剧组动什么精益求精的念头,而人家现在都退了一步,他这里再不上道就很没眼色了。 只是吴非那边还坚持不松口,孙导有些迟疑,”那秦老师,您这个剧照是怎么打算的?“ “文章我没看,但名字是有三种意思吧。” “天桥和石桥那里双人合景是必定要取,石桥是少年时期,天桥是成年时期,中间缺个过度,和第三中意思,生死。” 两位姑娘在楼梯附近朝这边探头探脑,燕灰安静地站在一边。 “这个我一直找不到感觉,但如果这个景,或许可以。”剧照老师肢体语言丰富,双手配合着:“一边是灿烂的夕阳里的少年,向颓废坐在另一边阴影中的中年人伸出手。” 孟淮明懂了他的意思,哪怕是基础入门,摄影、剪辑、图片处理都一脉相承地讲究意境和寓意的合拍。 当视觉美已经屡见不鲜,那么谁能创新出意境美,谁就是新境界。 这是最简单的要求,也往往最考验天赋。 到这里孟淮明就不再参与,让李溪和阿央过来,将设想都直接和导演提,他就站在一边镇场子,间或低声对燕灰说:“你找的他?” 谁会想到变动会因为剧照老师而产生? 难以捉摸的因素太多,一个决定往往靠多方角力,而结果又呈现地那样简单。 * “什么?最后用的是B景?”吴非火锅外卖还没吃两口,片场就传来改换场地的消息。 安安语气淡漠:“我现在就在花廊,孙导打了个电话就改了主意,不是你在卖我吧?” “我哪卖得了您呐大明星。”吴非筷子一丢,“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是啊,要‘好好’问问是怎么回事。” 吴非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次算是他自认顶了锅:“别恼,你继续当你的明星,下雨就是打掩护,我们主要布置也不再这里。” 安安挂断了通信。 七八个群演从他身后的楼梯上来取衣服。 他瞥一眼,拿着暖宝宝向冻得嘴唇发白的楚鹤走去:“楚哥,先暖和暖和吧,等会儿活动活动就热起来了。” 第21章 PlanB启用,场工简直忙的要发疯,能叫去的人就没一个闲着。 导演要求在落日前把花廊改装完成,统共也就只有几个小时。 生活制片扛了百来盒感冒冲剂进组,和搬运花藤的美术组撞了个正着,场面混乱至极,统筹和兼职分分钟表演原地炸裂。 李溪在人群里晕头转向,该不该她做的杂事都揽着,转身间听孟淮明大声喊她的名字,李溪一个激灵,颠颠儿跑到一楼的讨论室。 孟淮明和燕灰各自拿了剧本,是临时改本子架势。 李溪看了一圈没见着吴非,孟淮明瞧出她的疑惑,“不用叫他了,他会在酒店跟进度。” “酒店?他看都没看过这边的布景啊。” “这你就不用管了,看剧本吧,雨不下了,总得找点东西替上。” 跟组编剧泡酒店改本的情况并不稀奇,甚至可以称得上常事。 毕竟寻常情况下,现场排布最后还是靠导演指挥,编剧的作用顶多改改台词,压缩一下场景出现人员数量,紧急时才会给发挥空间。 大多时候导演和明星自己就能决定怎么处理,像这次突发的换景对编剧而言就算大变动了。 孙导那头让副导去联系吴非,副导自己手头的事都处理不过来,又拜托关系好的制片,制片微信的小红圈显示的数字已经突破三位数,更一个头两个大。 吴非那边半天等不到片场回复,索性不管剧本,转而换了个手机,和他的人把要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遍,确保无误后继续吃火锅。 场子里有三个编剧,外景大家戏份平摊,还多得是群像,根本没什么好抢的地方,也不是他发挥的重点。 孟淮明这边剧本定了个型,三人分头拿新本子去给演员讲戏。 燕灰昨晚和楚鹤有混个面熟,他负责去和楚鹤讲,安安妆还没化好,李溪就去化妆间找。 孟淮明把群演叫来,给他们把变动讲明,不出所料在其中看见了姜华。 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基本就放姜华的假,在剧组时都联系小胡。 姜小助理有一个演员梦,只是几年了都还是群演,顶多也就演了个条子念十几句词,最后还被自己人弄死了。 这次姜助理凭着他“不像好人”的特质出演校霸的哥哥的手下,负责围堵温良,再被郑诚打趴。 孟淮明给这群人解说完,就见他们开始自由商量,却都不带上姜华。 难不成姜小同志在群演里被孤立了?孟淮明留了个心,可听闻他平时人缘不差。 姜华虽然是直愣愣的个性,但好在不争不抢,要彻底把人得罪死可能性也不大。 孟淮明当做随意攀谈,走到姜华面前,随意道:“不带你玩儿啊。” 姜华和不认识他似的:“不熟。” 出外景的群演多是抱团,孟淮明心说他也没拖欠姜华工资,怎么一个人这种活儿也接,就打趣:“不和你老乡和伙伴一道?” “原本是一道。”姜华正儿八经回答:“临时新换的人,我是凑数补上来的。” 孟淮明将他那戒烟的糖在手上摆弄:“这样啊,我还以为都是本地的,好歹都打过照面。” “都是生面孔。”姜华看向那正在激烈讨论剧情的群演,“没一个见过。” 孟淮明心知有鬼,没再多说,目光在群演身上转了一圈,又移开了。 适逢燕灰过来,孟淮明觉得他给楚鹤讲戏的时间未免太长,多问了一句,却不曾想他刚才还给安安讲了新剧本。 原来是李溪怎么说安安都不满意,两人脑回路完全不同频,安安的剧组助理狠骂了李溪一顿,让她再找人来讲。 于是去的就是燕灰。 “没怎么样吧。”孟淮明担忧地问,却见安安从化妆间出来,城墙厚的粉底都掩不住他的阴郁。 燕灰就笑:“没,我没拿他怎么样。” “这人到底……” 燕灰不肯摊牌:“私人仇怨,现在不方便和老师透露呢。” ……看来并不是没有受到影响。 他用的是“仇怨”。 孟淮明觉得有必要把针对安安的调查再提高了一个级别。 就在此时,视野倏然明亮起来,在场许多人都用手挡住了眼睛。 落日降临。 “乖乖……”孙导低声感叹:“好家伙,这景儿要是能拍好,那要赚多少后期特效的钱啊。” 教学楼空地这片花廊整个浸在了夕阳中,回廊宛如铁水中的半枚戒指,剧组缠上去的鲜花染色发光,朵朵仿佛融金。 “大家抓紧时间,先示演一遍!打手就位,温良、郑诚就位!” 安安背着书包靠近了花廊,他的脸在纷繁的花影和金灿灿的夕阳间一暗一明,妆容几乎掩盖不住他的妖艳。 那头打手们从另一边结群上前,台词在跟进。 温良的书包“砰”一声被甩飞,他被按在花廊的白瓷砖柱上,画面停止,镜头开始特写。 “停!” 孟淮明忽然高声喊停,就连孙导都吃了一惊。 “老孟!你干什么!” 孟淮明笑笑:“剧本上面写七八个人来闹事,现在人数怎么不够了?” “这多几个人少几个人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孟淮明边说边脱了风衣,“温良他之前是保护女同学才招惹了混混,说明他有一定的身手,而郑诚来看他时他受了伤,甚至伤在了指骨上,这表明他也曾反抗。” “什么指骨?”孙导不记得有这个细节,而事实上即便原书都没有进行详细描写,这一段纯粹是孟淮明瞎编。 他揉乱了头发,把领扣子解开,孙导诧异:“你要干嘛?” “群演不是不够么,我去充个数。” 正说,燕灰也将眼镜取下来交给李溪,他走到孟淮明跟前,“孟老师,这种事怎么不带上我?” 燕灰已经能确定孟淮明的意图,而在孟淮明开口反驳前,他说:“指骨的伤这一点划入考虑范围,原作者应该会觉得这一点很好,他会非常高兴的。” 孟淮明眉峰一挑,犹豫了片刻:“你注意安全。” 编剧亲自出群演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是连孟淮明都上,剧组里懂行的都纷纷表示惊奇,兴致勃勃来围观。 李溪见这对师徒手动变流氓,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剧情继续,楚鹤饰演的郑诚杀入镜头,一拳把姜华小同志揍倒,“姜小混混”借位倒地,同时身后几人围了上去。 示演讲究熟悉走向,努力保持流畅度,至于分镜头都会在后续回拍,刹那间楚鹤就和那几人打成一团。 姜华却忽然爬起来拉住孟淮明。 “不对!超时了,他们该倒了!” 孟淮明立即狠推开眼前两人,抬起拳,看似要攻击楚鹤,却只虚晃一招。 楚鹤似乎已经受伤,他按住胳膊向后退了两步,而安安就在他身后。 燕灰见状,突然冲上去一把拉住安安,拖着他拔腿就往回廊外跑。 在场的人都傻了。 “停!停!怎么回事!” 副导演用扩音喇叭强制叫停,但那群人竟然没有停手,孟淮明身形一顿,被人从身后空踢了一脚,向前扑了几步。 他反应迅速,隔挡开对方的勾拳,又被扫了肘子。 孟淮明一时站不稳,侧脸揩着花架而过。 枝叶花瓣乱颤,代替雨水的花瓣纷纷振落。 “淮明!” 孟淮明舔着唇角的血,觉得这一下是值了。 围场涌进花廊,副导演破口大骂,江畔急匆匆扶住楚鹤,额头直冒冷汗:“……这不可能,是我托关系找的群演……” 燕灰拽着安安跑出了镜头,花廊骤然挤满了人,他也看不到情况怎样,正要赶回,手腕上忽然一痛。 安安指甲掐着他的腕部,阴恻恻道:“燕灰,我说过,你别想好。你身边的人也休想好!” 燕灰的目光从手腕上移,他前迈半步,与安安视线相碰。 他放低声音,莫名地笑了一声:“你的前主子告诉我一个道理,一命抵一命是赔本买卖。” 燕灰另一只手按住安安水鬼似的五指。 “我没那么多条命挨个找你们讨要,因为他这句话和那些巴掌,当时我才没有捅死你……” 燕灰听见花廊里有人喊要绷带和碘伏,他撕皮扯肉般硬生生掰开安安的手:“但再多一个人,我就赚了……” 安安瞳孔骤收,咬紧牙半天吐出两字:“疯子。” 安安不肯松开他,像要把他的手腕捏断,燕灰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认下这个形容:“燕然的账我还没讨,你要是等的不耐烦了,我不介意快点解决。” “解决?”安安面部扭曲,手上也是火辣辣的疼。 “凭你?你除了和我拼命,还有什么本事?靠给人暖床申冤,你又是哪门子货色?” 他拉开两人距离。 花廊出了事,夕阳落于西天,空地在经历了极致的绚烂后跌入了更深沉的阴影中,戏拍不下去,各组人收拾起现场。 孟淮明脸上让花藤划了几道口子。 那些群演他叫姜华找人看住。 孙导心有余悸,万幸外景没放粉丝进来,不然道听途说一发酵出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居然审不住人,群演明目张胆对明星动手,这消息要是走漏了不得完蛋! 导演下了把牢口风的命令,各组领头的拉了群统一口径,只说是拍打戏时没注意到新改变的环境因素,演员和群演不小心都受了伤,今天暂停拍摄,每早一切照旧。 楚鹤那边扭着了胳膊,同为演员的都来积极关切。 经纪人黑着脸带楚鹤回酒店,他们连司机都不敢要,江畔亲自开的车。 孟淮明放了点血,好在伤口都不深,只肩膀撞的太狠,他们久坐拍键盘的,肩椎颈椎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现场给他紧急处理了伤,都劝他快点回酒店休息,生怕他滞留现场再出事端。 临走时孙导简直把他当亲爹看,直到孟淮明说明了不会节外生枝,孙导这才放下心,嘱咐燕灰好好照顾他的老师。 孟淮明用酒精棉捂着半张脸,手指间沾了点血,燕灰进了房间将前几天孟淮明买的医用工具都翻出来。 他脱掉了羽绒外套,把头发都撩到耳后,站在桌台边拆棉签。 一只手轻轻搭上燕灰的手背。 孟淮明站在他身后,呼吸轻轻落在燕灰毛衣的领缘,像是翩然飘落了的羽毛。 他握着燕灰腕下半掌的地方,再向上就是红的破皮的勒痕和指甲抠出的豁口。 掌中的手臂颤的几乎肉眼可见,而燕灰的表情却一切如常,如同精神和身体脱了轨。 孟淮明就这个姿势牵着他,将他按低了身量坐在椅子上,取过棉签蘸着准备好的酒精,为他清理伤口。 燕灰怔怔看着他,连眼睑都不想煽动,手背疼痛被麻木在神经的末端。 酒精清理完毕,孟淮明居然还给他吹了一吹。 小孩子怕疼才吹吹。 燕灰想调笑他两句,却不知为何,被他这么吹着,人类无法习惯也永远无法适应的感觉竟重新复苏。 ……真是疼。 就在此时孟淮明手机震动,是副导的语音请求。 听得出副导极力调动着乐观的语调,他说:“孟哥,快过年了,导演要给你放几天假。” 第22章 放假归放假,人家就是想要上班,还能硬拦着不成。 不识相而已。 顶着“年假”名头的孟淮明第二天准时出现在片场。 那些有幸目睹花廊打戏成真的剧组人员,看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敬佩。 完全不知情的把这当成一场意外,一知半解的以为是公报私仇,而真正盘问来历不明群演的那几位,却一致地选择了缄默。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孟哥你回去不?”李溪和他们混熟后,也孟哥孟哥跟着喊。 孙导特批孟淮明的假,他也就没怎么插手剧本,取而代之的是他徒弟陈锦出面,几次四两拨千斤把吴非架空在了酒店。 孙导还奇怪,这两位难道确实就是单纯的老师学生的关系? 但看着又总是觉得不像。 孙导决心压下群演意外也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这件事看似是几个群演激动之余下手没轻重,实则牵扯到两家幕后资方。 孙导在得知他们正因为旧城改造承包项目斗的如火如荼时,心直接凉了大半,生怕他的小小片场成了下马威、挥杀威棒的地方。 至于孟淮明,孙导心里对他感情还挺复杂。 看得出孟淮明这次铁了心要拍好电影。 凭这点,就算他有悬置导演的嫌疑,再怎样把浑水越搅越沸,孙导都拿他没有办法。 毕竟拍好片才是一个电影人最初的出发点。 在决定放孟淮明假的那天晚上,孙导抽了一夜的烟。 他反反复复去看自己的那部处|女作。 当时似乎也没想这么多,更没心气去争什么奖,连赔钱的心理建设都做好了,可就算这样,在片场看演员拍戏还是乐呵。 灯光摄影都是找大学同学来帮忙,散场了会去路边摊喝酒撸串,请不动大牌明星,就一个个给新人把关演技,手把手带他们磨细节。 孙导回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原来他也有那么傻得冒泡的时候。 傻到好像真是只要拍出来了就能不去想任何其他。 编剧们看破不说破,即使是李溪都察觉到剧组成分混乱。 不过这也不是她待得第一个乱七八糟的剧组,上一次的导演被制片方搁置一旁,一出励志校园剧还是拍成了白莲花闺蜜怀孕堕胎流。 李溪负责审台词,那成品连她自己都没去贡献电影票。 明星没有年假,而剧组每一天的运作都是在燃烧红票子。 大年三十当天下午他们会拍完外景的最后一场,然后全剧组将向拍摄基地进发。 花廊闹了一次以后,安安消停了许多,整体拍摄进程虽说比预期的要慢,都还算是预料之中,加上快要过年,剧组气氛逐渐缓和。 燕灰代表孟淮明来负责剧本后,和演员及片场人员接触也就变得频繁。 大事轮不到他来决定,还是在到处搭手,期间出了好几次群演。 他很多年不曾再有机会把高中校服穿在身上,孟淮明坐在监视器前,却不看屏幕,越过漆黑的设备将他打量。 燕灰的神态其实也不太像学生,他沉宁的气质不符合青春期孩子的典型特征。 可一个班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少年老成的男孩。 他们往往当不成班长,又能做到某个科目的课代表,孟淮明听燕灰偶然谈起他的读书时代,理科成绩很好,物理和生物课代表都是他当,分科前理科重点班老师再三挽留,说到这里燕灰就笑。 “那是我最痛快的时候,打赢了一场仗,上交文科自愿选择表时,就好像递交了我一生的方向。” 孟淮明的高中记忆已经模糊了,大抵是压力并不都是全部来自于学业,他开始处理父亲布置下来杂事,见一些他不是很想见的叔叔阿姨。 那时他哥还活的好好的,肩负长子重担,每天一杯一杯不间断续着咖啡。 还得空就给弟弟打电话抱怨某只混球混的真特么圆润,不给私活不谈正事,他恨不得一脚把那人踢出外太空。 孟淮明在这诸多繁杂中怀揣着他挚爱的梦。 苏曜文吹开了他贫瘠又贪婪土地上的那片春天。 化妆师让燕灰取掉眼镜,他的眼睛被人说成苏曜文的翻版,可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通过一个人去想另一个人是言情小说的路数,这是燕灰的原话,其实并不确切。 燕灰的眼睛就是他那本未完成的小说。 ——融春。 苏曜文用一个目光吹开了孟淮明的土壤,又用一个目光吹破了他多年的梦幻泡影,但燕灰从始至终,都将那片春天消融在了眼底。 他有足够的温暖和阳光,也总是有孟淮明凿不碎的冰,他是河道凌汛,挤着料峭春寒。 剧组收工,次日中午将重新于基地汇合。 孟淮明回酒店收拾行李退房,燕灰将和李溪协同美术组去确定场景,以防止再出现planB的意外。 他下楼时碰上江畔楚鹤,几位又框在了同一部电梯里。 同时搭乘的还有两个来打下手的场务,趁着这个机会向楚鹤要签名。 场务小姑娘黑眼圈浓重,精神气却很足,她说家里人都喜欢看楚鹤演的电视剧,那部民国谍战拍的真好,她爸妈现在还在网络电视上重温。 楚鹤轻轻勾起唇角,居然有些脸红,他该是受过千万人的迷恋,竟还是会因为这小小的表白而羞涩喜悦。 江畔这次没继续和楚鹤同行,来接楚明星的是公司另派的司机,江畔叮嘱了几句,却朝孟淮明说:“孟哥,能顺路捎我一程吗?” 孟淮明知道江畔想说什么,也就让他上了车。 江经纪人坐在副驾驶位置,电话一个连着一个响,最后他索性静音,对孟淮明道:“之前没机会,那天群演的事多谢出手,以后需要我江某人的对方,绝对能办好。” 孟淮明拒绝了江畔递来的烟,只说:“行,以后找你。” 两人没有营养的闲聊了几句,江畔忽然问:“孟哥身边的陈编是还在读书?” “怎么?江经纪人也兼职星探的活儿?” 孟淮明挑破了他抛出的话头,江畔一愣,这护短味道太重了,他不置可否地点头:“他是个好苗子。” 没想到江经纪人还有这么直率的一面,孟淮明笑了:“你要挖我的人还要先问我的意见?” “哪里的话,我就是觉得可惜。”江畔话术了得,“当然不是觉得陈先生当编剧可惜,看得出他喜欢这行,文字相关的东西,他应该都挺喜欢。” “恩……确实。”孟淮明不讶异江畔的观察力,这是经纪人的基本素养。 “只是人这一辈子,哪里知道自己会以后干哪行,我以前还想当空少呢,做梦都想不到会每天在地上跑断腿。” “陈锦拒绝你了?” “和孟哥聊天就是爽快,我就是问了一问,毕竟陈先生确实有这个潜力。”江畔收了烟,“被拒也是意料之中,所以我说他该是真心喜欢当编剧。” 最后一句只当是捧了燕灰,话不可当真,孟淮明奇道:“他怎么说的?” 江畔坦然:“他说如果是在一年前,别说明星,就是跑龙套躺尸的他都愿意,但现在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我想他应该是找到了理想职业吧,这真是幸运。” 燕灰不是这个意思。 孟淮明放慢车速,晚高峰的马路上灯火璀璨,绵延望不到尽头。 暮色低垂,冬季天黑的太快,夜晚来的太急。 晚了的不仅是天色。 江畔最终还是接了个电话,不过这通电话传达的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楚鹤已经顺利抵达拍摄基地酒店,新的助理也已经到位,让他放心。 “楚鹤你带了多久?”孟淮明随口问。 “十七年,他十八岁就进了公司。” 这一点楚鹤的粉丝都知道,十八岁的楚鹤鲜亮的就像盛夏最炽热的骄阳,正值青春的好年华,他走进大众的视线,出演主角叛逆的儿子,演的叫人又爱又恨,又怨又怜。 “明星这一行多好?”江畔语气疑问,却说:“多少人挤破头都要入圈,你家的陈编还推却。” “他就那个性子。” 孟淮明不想再和他谈燕灰,“江经纪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也早就该把这行看明白了?” “越看越不明白。” “好比有人用很多很多钱,换你一件件脱衣服,再一件件穿。” 换还不换? 孟淮明一哂。 “可这行来钱真快啊,稍有名气就能赚够下半辈子的花销用度,不过世界上哪有这种天上掉来的馅饼?” 江畔屈指敲了敲车窗,如叩响酒局的门扉。 “虽说确实有膨胀夸大了性价比的问题存在,但总要有牺牲。我当年从路边直接挖的楚鹤,他那时候还把我当流氓头子,要拐带他。” “楚他没什么背景,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因为写不出作文发脾气,我就帮他写啊,哈,就我那破文笔,帮他飘在及格线上面的语文直接刷了新纪录,他那时可恨死我了。” “然后你怎么拐的他?” “还能怎样,不过我不兴说那套花里胡哨的,以后要是哭着走了也是白费劲。” 江畔像是在说睡前故事:“我告诉他们,他们以后可能能赚很多钱,会被很多人喜欢,但同时也会遭到很多人讨厌,即使只是说错了一句话,只是没有在恰当的场合哭或者笑。” “休假日这种东西也几乎没有规律了,每天可能睡不了多少觉,连轴转是常事,大晚上也不能歇。你会得到普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财富,也会看到更多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荣誉,这可能让你嫉妒的发疯,让你痛恨为什么某某人可以但我不可以。” “这比应聘落选更没有道理,因为道理就在道理本身。” “压上了几乎一切的隐私,被无数人津津乐道,但爱谁,恨谁,身而为人最简单的自由都不能完整拥有,只是要让人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你,立好团队量身定制的人设。” “而一旦尝到了甜头,就几乎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你退出的唯一机会,就是被人遗忘,可遗忘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车辆缓慢地挪动着,“入局的人必须学会举起酒杯,出局的人负责扫掉痕迹。” 江畔沉声道:“聚光灯下,尸骨不存啊。” 第23章 除夕早起,空气还是那片空气,冬天还是那场冬天,浅薄一层的年味在点滴间渗漏。 几十年过去,他们对新年的新鲜劲早该消耗完了。 孟淮明从绵密的梦境中苏醒,燕灰站在窗前,正将布帘子绑入束带。 这是他们自重逢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时间停下脚步,孟淮明意识模糊中叫着燕灰的名字,声音沙哑低沉,咬字却清晰用力。 背过身体的青年有片刻的停滞,末了将结解开,重新捆了一个更美观的疙瘩。 燕灰径直离开房间,孟淮明心里空了一空,不久后青年回转房间,将重新加热的早餐放下,孟淮明吸气,闻见吐司、鸡蛋、牛奶和橘子的味道。 他们曾共度过不止一个新年。 燕灰依照他老家的习惯,不论前天夜里睡得多晚,这一天的早晨必然是要早起。 他会用水果花生和糖果摆盘,准备好孟初七的红包,吃一个酸溜溜的橘子,再用携着清冽果香的唇吻开爱人的一夜长梦。 孟淮明坐起身,燕灰淡然地放下刀叉,孟淮明常吃西式早餐,燕灰是传统的中式追随者。 短暂的早晨做不出两种花样的吃食,于是必须有人要选择妥协和迁就。 关于早晨到底该依照谁口味的问题,燕灰的某位读者曾发私信消息到他的邮箱,那时正是窗边人的创作时期,孟淮明可以随时登陆燕灰的邮箱后台。 就好像他能随时进到燕灰的绝大部分的后台私密之中,至少那时候孟淮明这样觉得。 读者对燕灰发起关于恋爱中的争执提问,说自己和丈夫每天早上都要喝汤,但两个人的汤完全不是一种概念。 丈夫的汤是清汤寡水,一勺子飞流直下三千尺,半天才能捞出颗菌菇,而自己喝的汤却粘稠厚实,甚至能当主食。 汤是最需要花心思的烹饪,丈夫在还没得到正名前,每天笨拙地研究怎么把粉条猪肉里脊和豆皮海带木耳塞进一个锅里。 后来则换成读者本人,在天边浮起白光时爬起来用紫砂锅熬一碗清淡的汤。 “汤是要熬的,日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熬着熬着,就入了味?” 直到《亲爱的窗边人》开播一周后,孟淮明才从燕灰那里了解到这个汤的故事的结局。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居然是一对同性恋人。 他们还领养了一个孩子叫Eden,可现在两人已经分手,孩子由父亲带走,转交给了姑妈抚养。 巧合的是,Eden也参与到这个树洞游戏之中。 他单独给燕灰写了一封长信。 Eden说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并无什么不同。 两位父亲也曾相爱,继而陷入无止境争执,再也没有人愿意去做那一碗汤,双方回来得都越来越晚,后来同时彻夜不归,发生了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缺的是一纸婚书吗?” Eden在邮件中写道:“即使他们已经在国外领证结婚,但这场婚姻一如降落在国际机场的延误的航班,舷窗外雾蒙蒙的一片,喜悦和疲倦都不存,上空飘荡着麻木的烟。” Eden的爸爸曾把他搂在怀中,用台词颇有莎翁风格的国产剧给他启蒙。 他看不懂,Dad就给他一点点讲明,爸爸靠在父亲的肩头,他们两人挨的那样近,看起来是那么亲。 燕灰找到他说的那部连续剧,孟淮明就下载了在投影仪上播。 燕灰情绪有些低落,孟淮明默念着那段台词: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树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 这部剧要是放在现在一定会被骂疯,或在被骂疯之前就下架禁播。 孟淮明的手指揉进燕灰柔软的黑发中,他说你会厌倦那一碗妥协的汤吗? 燕灰摇头,他说除了熬汤,还有一种说法,叫煲汤,汤火为烫,多出一保,他们没有保住爱情,不能全怪汤汤水水,律法条文,如果不能以身示范,那么再多的保证都不过是借口。 但律法条文又是印证,这太复杂了,分不出先来后到,因果次序。 燕灰总是喜欢玩这种没有规律性的拆字,孟淮明就接着给他拆,一人一呆,一口一木,木为干,合之为舍,保全和舍弃,总是在一场重新缔结的关系里斗争。 燕灰从他的怀抱里离开。 “这样拆太过头了。” 话题无疾而终,那是孟淮明和燕灰最后一次长谈。 没有硝烟味的新年被燕灰赋予了另一种烟火气,燕灰像是热情体贴的租客那样为房东做了一顿早餐。 拍摄基地因为特殊原因不光不发工作证,很多场地还不能使用,孙导含恨咬牙给全剧组放了假,下面的人又背地里叽里呱啦把孙导骂了一遍。 孙导确实没有估计到来不及回家的人,该如何度过这孤身伶仃的新年。 李溪差点流落街头,稍好些的酒店开不出一间空房,孟淮明就打发她去丁香街接孟初七过来,算是代替房租的劳动补偿。 初七做好了在丁香街的宅子里彻夜通宵打游戏的打算,而当李溪得知孟初七已经连续两年都是一个人跨年后,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怜惜。 尤其在听她回忆,在大年夜躲在后院偷偷点星星棒时玩儿时,李溪差点就要心疼死了,脑子里全是瘦弱的丫头守着大别墅,却只能寄托转瞬即逝烟火光芒的凄凉画面。 再转而一想,自己去年跨年在剧组啃盒饭,别提大别墅了,连剧本的一稿钱都没拿到,就更加感到凄凄惨惨戚戚。 于是李溪掏腰包给初七买了两套她想吃的KFC全家桶,她们两手拎不住搭配的多人可乐。 但那其实都是李溪的脑洞,孟初七本人没什么不自在。 一个人或几个人与她而言差别不大,与其和苏曜文过年,还不如和星星棒过年,至少还能有点儿真挚的亮。 苏野的微博照常营业,粉丝纷纷发来祝福,期待阿野的新剧开播。 关于新一年男女明星的待播剧清单被整理妥当,与此同时排列的还有已收购版权的IP改编剧,大半江山尽纳IP,书粉哭嚎千万不要开机,而不温不火的明星们则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线曙光。 初七软趴趴瘫在沙发里,脸上盖了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李溪感叹少女的情怀如诗,她当年手抄的一整册诗,也终于沦为社畜被按在地上摩擦后,束之高阁的未老年华。 初七是不好亲近的女孩,她必然是学校里特立独行的风景。 是李溪在和闺蜜三三两两穿过林荫道时,偶然望见的高傲孤独的鹭鸶丹顶。 而孟淮明特意把孟初七叫来,一是为了过年,二是要和她商量转学一事。 李溪坐在沙发上尴尬地不行,跑去厨房帮陈锦准备年夜饭。 “不转。”初七果断决绝,孟淮明像是早就料到她的答复,不疾不徐地说:“给我一个理由。” 初七从书的上页露出眼睛,“应该是叔叔给我理由。” 李溪顺着风听了一耳朵,口型重复:“叔叔?” 燕灰将鸡蛋敲进碗里,用筷子打碎,这里匮乏能够满足自由烹饪的工具,没有打蛋机也无刨丝器,他们明早就要去基地开工,叫酒店的年夜饭套餐只是浪费,不如一切从简。 “初七是他哥哥的孩子。”燕灰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李溪现在一副豪门世家贼复杂的表情。 大过年接侄女来团圆,初七叫孟编叔叔,叫陈锦“燕哥哥”,两位编剧似乎已经同居多日,李溪按耐住自己都市剧本上头的职业病,把碗筷都洗了。 说是来厨房打下手,李溪实际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的长处是花式泡方便面,能照着菜谱摆弄几道家常,不知天高地厚地开锅,然后听天由命地出锅,再认命的把失败的母亲或失败的祖母倒进垃圾桶。 客厅里孟淮明沉默,他打听到的是初七在学校和一个男生走的近,除此之外再无反常。 暂时还查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初七找人群殴了同学。 高中毕竟和外面隔了一堵墙,不深入其中就不好探听,而二十几天后孟初七就要开学,孟淮明再有心力盯着,却也难以时时紧跟。 “叔叔该不会是听说我早恋了吧?”初七狡猾地笑,孟淮明拿不准,又直觉必然有更深层次的东西。 初七选择将他拒绝在外。 有了一个伏笔,孟淮明就不再追问,这毕竟是过年,道理和说教都不该成为今天的注脚。 剧组群发来消息,让他们都网络营业一下,最不济也要转发官方的文案博,孟淮明莫得感情的“一键转发”。 李溪立即跟进表情包,燕灰用他新注册的号串联表情包后,再登上汤圆酒糟的号,读完来自读者们的催更和小论文,编辑文案:“有空会去片场看看~期待[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发送不久后微博就有了五十几条的转发和四十多条评论。 [啊啊啊啊啊啊!汤圆大大要来这边玩吗?!求片场爆照!!] [爆照+1] [听说汤圆大大颜值能打啊这剧文组颜值就快比得上出道明显了耶~] [汤圆大大新文啥时候开[哭] [颜值能打,点名孟编。] [别点名我怕到时候魔改了骂他下不去嘴!!] [今天吃汤圆了吗hhhh] 燕灰就拍了张瓷碗里装三枚汤圆的图:“吃了嘿。” 他这边互动完,李溪拿着手机看看屏幕,再看看碗,一时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那感觉,就像二次元人物突然蹦到了现实。 “我靠!” 李溪总算清醒:“陈哥!我靠!你是汤圆酒糟!!” 燕灰比了个“嘘”的手势,眨了眨眼:“你不会讲出去吧。” 李溪又无声吐了个激动脏,喃喃自语不可置信:“我昨天还给你的文码同人来着,阿央还答应给我配图,我今儿就见到了作者……天呐,我不会说的,但请允许我发条微博表达心情。” 李溪切入同人小号,一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凑够了最高限制字数,底下纷纷疑问太太有什么好事快来分享分享。 孟淮明闻见了甜香,起身靠近厨房,却不进去,只倚在了厨房门边,听见里面李溪轻声问:“……那大大,网上说你有男朋友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燕灰说:“不过现在已经分了。” “啊,我多嘴我多嘴!” “这没什么,只是等会儿就别提这个了,你孟哥得不高兴。” 李溪从他这句话里品出不对味,“孟哥不高兴?” 燕灰的侧脸在水汽氤氲中愈发模糊了轮廓。 “他是我老师,也算是我……前男友。” “卧槽?!” 你们的关系好乱我是不是听了不该听的要被灭口?! 李溪感到了逼命的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电视剧《大明宫词》 第24章 依孟淮明的意思,年夜饭从简。 燕灰倒腾了三小时,整出一桌菜,几乎把拿手的都做了一遍,恰好装齐闲置已久的两套碟盘。 半边北欧极简的素,半边青花缠枝的素。 配着小炒,桌边是四个完全不可能聚在一起的人。 死而复生,分而又聚,稚嫩和成熟的边界,再不可复制的借居。 孟淮明率先举杯,四只本无缘分的高脚杯碰响。 他一句话未说,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微凉,顺着喉管滑落,他还欲添杯,燕灰却阻止他。 “吃菜吧。” 李溪对陈锦的佩服程度再上一层,要她在这么短时间内做五热三凉一汤简直逆天而行,赶鸭子上架也只有用炸烤肠或熟食卤菜充数。 但陈锦是实打实在做,虽也有半熟的食材辅助,多少都经过加工,过了一遍锅,多了热气。 他甚至真的做了酒糟汤圆,李溪喝了一碗,热气抚慰入胃时,喉咙里却哽的厉害。 不知为何,和相处不过几月的人共吃年夜饭,却没觉得不适。 大多时候是孟初七在说,关于网上的八卦或路途中的见闻,亦或是对学校同学、老师的吐槽,就像所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孩都会做的那样。 再就是燕灰,他对初七的宠爱肉眼可见,接包袱接的十分之稳,起承转合间,孟淮明偶尔插话,谈及了剧组生活,这下李溪就有讲头。 四人漫无目地聊,没有人贬斥观点,也没人嘲笑幼稚,如果有视野格局的限制,孟淮明也会深入浅出的解释。 他说过,新年不该有大道理,也不该教人道理,不过讲一个故事,听一段奇闻,无所谓听者看法,只谈到尽兴而已。 客厅电视里跨年晚会开始,却没人去看,三位编剧再度收拾起行囊,将在大年初一早上八点到达拍摄基地。 初七则要一个人打车回丁香街。 不多的闲暇时间,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安排,但不约而同都做起来一件事,那就是拿起手机。 孟初七的干爹会在除夕夜的八点二十分给她播电话,每年如此分秒不差,不论双方多么忙碌。 初七已经快半年没有见到这位无半点血缘关系的父亲,可她天天都能知道他的行踪,不管那是真是假。 她总觉得他在,就像干爹向她亲生父亲许诺的那样,等她慢慢长大,在婚礼的殿堂上,代替生父,送她出发。 李溪在阳台和家里视频,说着说着就哭出来,却只是讲因为太过想家。 她反复强调自己过的不错,剧组里的人都好有趣啊,前辈们照顾她还让她留宿,钱不缺,吃得挺好,她在追梦的路途中很快乐,也许有一天她李溪的名字也能出现在电视剧的字幕栏。 燕灰无意听取他人的家常,但后来李溪控制不住音量,那些半真半假的平安话,顺着门缝滚动,宛如一颗颗眼泪凝成的珠子,停在他眼前。 他却不能弯腰捡起。 这可以共情,不能复制的思乡。 他拨打医院的前台,燕然已服药入睡,接线的护士告诉他燕然近期恢复良好,有时还会提到他,说起小时候的事,希望能多去探望。 在燕灰的认知中长姐如母是刺痛的词组。 燕然仿佛倚着冬风成长起来,燕灰有记忆时,姐姐就自然而然担当起家务和扶养弟弟的任务。 她本人倔强执拗,可在他面前总没什么脾气,是会在放课后给他带半朵棉花糖的女孩。 朋友圈里母亲晒出来年夜饭的照片,满满一桌子菜,他们和老来子重新搭起来一个家。 或许那孩子从来不知自己有一位姐姐,一位哥哥……燕灰想,而更可能的情况是父母以他们为反例,教育着下一代不可重蹈覆辙。 孟淮明问候了孟老爷子,得知他之前传达的消息老爷子那边已做好部署,并让他在做完这部剧后回家接手前期计划。 老爷子在探他的口风,本不寄望孟淮明能答应。 他们父子俩从来都不亲近,中间隔了大把的空缺,和母亲的一段弗拉明戈。 兄长的葬礼上,他们谁也没哭,孟淮明只在在老爷子脚步虚浮时,从身侧搀了一把,老爷子久久沉默,半晌说:“你自己保重。” 他不是合格的丈夫,也无法成为合格的父亲,这纠葛于血脉中的情缘,带来最深的伤害,创出最不得治愈的伤痕。 但这次孟淮明答应了接手。 苏曜文和黄恬恬结婚后,虽不至于像上一世那样因为他的原因那么快动手,但孟家一直是致星虎视眈眈的对象,这甚至牵扯到老一代的恩怨旧账。 孟淮明上辈子在处理破产时才得知,可都为时已晚了。 零点的钟声敲响,燕灰在沙发上睡着,电视静音,屏幕里彩带纷飞,热热闹闹。 燕灰皱着眉头不得安眠,蜷缩身体畏冷的模样,呼吸间洒有酒气。 孟淮明把他抱起来,就像从前无数次他从书桌前将他抱起。 ……轻了。 孟淮明感受手臂间的重量,直观的感觉比联想来的更快,先是觉得好轻,然后再明白,轻了在自然界永恒的法则里,往往意味着消瘦和凋落。 他走到床边,脊背和被铺接触,没有放开燕灰,用脚勾住被子再展开来盖住两人。 酒味更浓郁,孟淮明搂着他水分蒸发的冬春之交。 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涩冲上鼻梁,他孤身以死前来,所干预时间的空白,原来在他人的生命里沉淀成了灰。 湖上烟火腾空,惊动了失眠的云团。 孟淮明低头吻住燕灰的唇。 他从来不知道燕灰嘴唇的触感会这么像咬住一片冰,润的厉害,也过分得凉,好似激烈的爱恨都不能温暖它,也不能够被暖起来。 不能尝试捂热一团冰雪,那不是爱他。 那是害他。 燕灰在唇瓣分离间睁开眼,这温存的幻觉,新年第一份梦。 燕灰现在不想用刀杀他,不想听他说话,更清楚意识到自己缄默的必要。 但他还是说:“我醒着的。” 在看清孟淮明神情前,燕灰的嘴唇紧追上退开的另一簇火。 新一年在窒闷搅着酒香的吻里拉开序幕。 * 早晨空气质量不佳,剧组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楚鹤刚拍完三种不同的起床镜头,已换上便宜的西装准备下一镜。 结束团体外景后,外景基地的部分一拆为二,追进剧本中的两位主角分别后的独立剧情。 温良的主场在医院,郑诚的主场在一家辅导机构。 原本代表社会压力的部分取消,双线以两“暴”为核心,温良代表校园霸凌,郑诚以家庭虐|待为切入。 来自吴非的作品终于摆上了台面。 在他更改的剧本中,医院部分淹没了机构板块。 原本借助温良写信的形式展开,眼下反其道而行,变成温良读信,间接叙述郑诚的故事。 这偷梁换柱倒是巧妙,把孟淮明的一版剧本变成他人的嫁衣裳。 而不出所料的是,医院的主观视角是童水泽的角色,这就意味着他的角色比重加大,天桥一幕将有更重要的作用,以他为媒介,能用任何形式翻转角度。 温良与周伯舟的互动,明显比主角之间要甜。 “童水泽被卖了还给人数钱。” 燕灰读完了定稿,安安给他合作对象的新年礼物是黑红的前途。 原著党会骂他带资,观影党会为他的二设和外表买单。 孟淮明按兵不动,一条微博沉在存稿箱。 燕灰知道他会发表什么内容。 孟淮明那番慷慨陈词就是引线,只要他一旦承认自己闲置多日,那么所引动的绝不只会是一朵水花。 他是行业的一员,不一样的是他不是稀罕钱的编剧。 然而他得不到绝大多数同行的认可。 还有太多挣扎期的编剧只是想赚生计钱,署名或者自主的决定,一定打不过谋生的需求。 诉求在灰色之中时,不可责备泥潭里听不见声音,而能呼救的人参与着供水挖泥的平衡,想要破坏,同时就要有所觉悟。 或许孟淮明终有一天会这样做,但《你来我往》不是好的契机。 鱼龙混杂的环境会把真正的愿望扭曲,跑偏到低俗的桃色绯闻或是混乱的时间线上,这也是一种公关手段。 不应该是《你来我往》。 这仅恰好是他燕灰的小说而已。 燕灰稍抬起头,灰蒙蒙的云遮住了半边太阳,失色的日盘素静的像是卸了妆。 他轻轻触碰手机屏幕,按下发送键,走回片场。 约半小时后,李溪恍惚着来找他,说孙导请他们两个过去,调开了孟哥。 又忐忑地说:“导演组队人脸好黑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燕灰摇头,和李溪一起去到导演的组专属的小房间。 迎面就是一沓纸扇了过来,正从李溪和燕灰肩膀间的空隙里飞过,落在不远处发出可怜的扑地声。 那是他们的剧本,现在可怜巴巴瘫着它一文不值的内涵。 “——你们两个!”孙导破口大骂,“是谁见了汤圆酒糟?!” 李溪瞪大眼,强行压抑住转头去看陈锦的念头,她脖子僵硬,陈锦上前一步:“是我,汤圆酒糟刚走不久。” “那好,小李,你出去!” 孙导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在讲话,李溪听出他这个“出去”,等同于滚。 “李溪,你先走。”燕灰催促她。 闭门声在燕灰身后沉闷一响。 副导演语重心长叹息:“小陈,你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吗?” “把剧本给原作者看?”他茫然地说:“可是合同上写他是我们的特邀,有权参与剧本改编,还有后续的宣传合作企划,严格来说他也算是导演组的人,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没在组里。” “你有没有脑子?!”孙导猛一拍桌,“他的作用你老师没教你!” “教是教了。”燕灰看着孙导:“但剧本好好写,作者也不会有意见吧,我们的剧本不行吗?” “你他|妈少给我装糊涂!” “消消气啊孙导。”副导演唱白脸帮腔:“小陈,虽然你是孟哥的学生,但这不代表你就无所顾忌了呀。我们是IP改编,重在改这个理念。” 副导演故作无奈:“原作者冥顽不化,可我们毕竟是在他的东西上二次创作,你给他看改过的剧本,他能高兴吗?” 副导演拿出手机给陈锦看,“你自己看,汤圆酒糟看过剧本后,就发这种博文!不是明摆着说我们乱改剧本吗!——妈|的他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有的是人求老子拍电影,谁想拍这种东西?!呸——” 陈锦看了眼博文内容,回复转发数已经突破四位。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孙导冷哼:“你倒是给你老师做了件好事。” 这件事由谁起头已经不重要了,眼下最关键的就是要先公关,剧本也变得有待商榷。 不然这电影还没上映就要臭掉名声。 找陈锦来对质是毫无意义的,不能让他“及时止损”,不过消耗着这过程中的时间和怒气。 孙导盯着陈锦的脸:“年轻人,不管你老师是谁,这一次……” 转发量四位数七开头,热度紧急压制,孙导面部狰狞:“编剧这一行,容不下你了。” 第25章 “——容的容不下他,孙导就不必操心了。” 燕灰回头,孟淮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鼻梁上多了副金框眼镜,外罩白大褂。 他刚出完医生的群演,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年初群演不好找,价也要得高,向来是能从剧组里薅羊毛就薅。 孟淮明还心疑为什么突然要找他过去充数,原来是这里另起戏台。 若不是李溪跑去找他,还不知要被拖多久。 孟淮明俯身将那摔散的剧本捡起来,抖落灰尘,往胳膊下一夹。 “孙导这是想代行师职了啊。” “老孟,你学生做的事坏了规矩。” “坏了什么规矩?如果是泄露剧本,汤圆酒糟本来就不是组外闲杂人等,本人当时也签了保密协议,他那条博也没透露什么剧情,只是有些……” 孟淮明挡在燕灰身前,隔开他与孙导的距离,“用营销号的文案来讲,有些含沙射影,但我们能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在说真话?” “这不是你的授意吧?”孙导豁然起身,“老孟,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你要是这么落井下石,那我们可没得来往。” “怎么会?”孟淮明一推镜架,斯文地将剧本递给孙导,“我不是希望咱电影能大卖吗?” 孙导目不转睛盯着孟淮明,末了移开视线,一挥手:“这剧本不能用了,你把你之前再打印一份拿来。” 顺手就将这份剧本扔到杂物箱里。 他“啧”了一声,嘲道:“我孙某人盘子小,连个写网文的都惹不起,不过你们要是认识这位路见不平的汤圆酒糟小姐,麻烦告诉她,这样的不懂事是在玩火,我放过她这一次,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她沸锅。” 站门边的李溪暗中翻白眼,导演连汤圆酒糟是男是女都没搞清,当着人家正主的面放狠话,看着真煞笔。 不过转念一想,陈锦先和自己露了底,难道他就不怕她把汤圆酒糟真实身份捅出去? 三人离开小房间,李溪也不是没眼力,知道他们要单独谈话,就借口去打印剧本离开。 孟淮明许可,说:“你很聪明。” 李溪一头雾水,直到站在打印机前才回过味来。 孟淮明那意思哪里是夸她聪明,而是在褒奖她识时务。 如果她为了讨好导演把陈锦卖了,事态都已经发生至此,再深究无非是火上浇油。 届时汤圆酒糟再借她的势把剧组的黑幕爆了,她就算是在给人牵线搭桥,当那假的“不知情人”。 不光是落得口风不牢的臭名,如此变相求荣的丑态,以后还想在这行混就艰难了。 李溪抱着打印稿出了一身冷汗,她压根没想这么多,就觉得剧本不能这样乱改,换视角也就是底线。 虽说他们是兄弟情,但毕竟原著在那里,变相拆算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都不是冲着演戏来,不过是瞧这块肥肉热乎着,想分一块吃而已,吃就吃,回头还要啐一口,好像是有人拿刀架着脖子才不得不屈尊尝上一尝。 这头小丫头片子刚缓过来,那边孟淮明还套着他的白大褂,直接和燕灰上了天台。 这个场景会在几天后启用,由于天气原因只差设备没有移上来,所以现在也没什么人。 孟淮明没有提那条博文,也并不想怨他自作主张,终归是木已成舟,再计较都无济于事。 他伸手用拇指擦过燕灰的脸颊,垂目道:“划了个口子。” 天台的风挺大,也很凉,但这是能找到的片场唯一清净的地方。 燕灰不能上天台,他自己心里清楚,可又隐约有所期待。 这两股力量在反复拉锯,一面催促他快点上去,一边让他赶紧停下。 燕灰迷茫得被孟淮明牵着。 纷乱的幻听在耳边萦绕,视野宽度改变,直到感到脸颊的温热,燕灰这才如梦初醒:“什么口子?” 孟淮明眼中沉出疼痛,好似那条被纸张切页割开的伤口不是出现在燕灰脸上,而是划在了心头。 “回去给你上点药。”孟淮明顺手捏了捏燕灰的脸,拉着他转到天台另一面。 那里铺好了摄像轨道和许多哪里需要哪里搬的苹果箱,远比入口那一面要拥挤。 孟淮明将燕灰拢在他背光投出的阴影下,燕灰后方就是楼梯,前面不再是那充满诱惑的天台。 燕灰疑惑抬头,孟淮明笑道:“我恐高。” 他并不恐高,这不过是太拙劣的借口,燕灰掐了一下手心,“恩,我忘记了。” “……你可以不出头。”孟淮明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也许明天就有人要骂你。” “那又怎样?”燕灰摇头:“我不在乎那些。” 孟淮明将偷偷溜开的风格挡在外。 “真是难受死我了……” 孟淮明按住燕灰的后脑,稍加施力,这就近乎一个亲密的投怀送抱。 孟淮明也不解释,只是反反复复说,难受死我了。 燕灰的痛觉像是转移到他身上,燕灰愈麻木,他就更痛苦,一个人淡漠名利是好事,而彻底无欲无求,要么他想成仙,要么他会求死。 在他注意到燕灰眺望天台栅栏后那片灰蒙蒙世界的神情时,感觉就像有人用钝刀子一点点往他胸腔里捅,偏偏一路的骨头器官血管都在挡道。 燕灰把额头靠进他的肩窝,小声说:“我只是觉得这部电影幕后成分太复杂,不值当的,你想怎么样我不拦着。” “可这不是好时机,你要风风光光的走出这个行业,而不是因为这部〈你来我往〉提前行事。” 燕灰想起他们之前的对话,以及那一记耳光,就补充说:“我没有不管我的小说,我很高兴现在还能管一管它,可是如果它注定要失控,那我也只能当成我‘孩子’的一个克隆品。” “汤圆酒糟他尽力了,而现在我以陈锦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你以前说过,编剧在什么情况下可以放弃对剧本的争取,要么剧组穷的可怜,眼高手低,要么就是所有人都要掺上一句。” “我错了。”孟淮明忽然将他打断。 “不是这样。”他闭上眼,“一名编剧,任何时刻,都不该有放弃剧本的念头。” “放弃,意味着听天由命,意味着故事好坏已经不再重要,我以前教你的是错的……” “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因为外界影响太大,而随意了结手上的剧本?” 从自诩了解规则开始。 这只狂兽,终于在无形之中把他吞没。 所以乔禾说,我已经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了。 他学会了和规则共舞,却忘记原本的初衷在哪里,乔编剧在他入行时唏嘘:你要是能提高点编剧待遇,能让他们有点地位,不受左右便好。 长此以往,磨光了锐气,挫平了棱角,又不得脱身,就只能敷衍了事。 放弃剧本的方式很多,写没有逻辑的剧情,水可有可无的台词,连基本冲突都搭不起来,单纯拿钱走人,再搭配心态随意的演员,拍一部烂剧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燕灰怔住,放松了身体,他依靠孟淮明,又像提供了一个倚靠。 吴非匆匆忙忙赶到剧组,闭门和导演商谈,孟淮明从天台下来,路过导演门外就能听见他们的争执。 吴非自做这行起,就没遇上这种突发情况。 这剧组从群演到编剧到演员都不老实,这下连绝对被排除在外的作者都搅和进来,简直炖了一锅糊糊汤。 孙导和他对叫了几句,抛下他去现场。 童水泽今天杀青,剧组给他买了捧花和蛋糕。 他嘴皮子利索的助理病倒,感冒加重,直接住了院,童水泽临时换剧组助理,仅是照料起居出行,很多地方都不方便,他却每天还是挺乐观。 童水泽险险被坑,自己恐怕还没反应过来,也是种别样的快乐。 他在剧组因为演技问题没少被骂,杀青了居然也不走,自费留在剧组。 燕灰得知童水泽的身份后也就看开了,他的金主是他亲舅舅,一手捧他,其实纯粹就是让童水泽出来玩玩,玩砸了回去也不愁没去处。 这位多出的闲人迅速和剧组人员打成一片,燕灰却没怎么接触他。 前脚得罪导演,后脚被整也是正常,碍于孟淮明的面子,燕灰虽没被为难太过,却还是要接着以“租借”身份到隔壁一古装剧组改台词。 隔壁剧组的导演本来就缺人,孙导遭了劫,旁人不知道,圈内一早上就传开,那导演乐意以此卖孙导人情。 原本对方就租了他们几个人,燕灰帮过几次忙,结果现在还就变成长期租用了。 燕灰过来后,剧本没见着改,净做免费群演场记。 他们这边古装武戏多打戏,燕灰从前就演了好几回“扑街”,到这几天更是“死去活来”了好几次,每天灰头土脸回酒店,回去还要按住孟淮明,不让他轻举妄动。 这确实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摔几跤啃几口土,实际上那边剧组待遇还不错,吃的确实比《你来我往》要好。 天台的戏在一个阴沉的早晨开拍,主场次是温良劝下想要跳楼的遭受校园霸凌的孩子。 台词情绪起伏大,演员双方都难入戏。 演跳楼学生的年轻演员才十五岁,副导演先给他讲戏,那孩子是体验派风格,在沉思半刻钟后来了感觉,眼圈刹时就红了,示意可以开始。 天台的风比之前更大,温良蓝白条纹的住院服吹得鼓胀,摇晃间愈发衬得他瘦削苍白。 这时候的温良已经得知自己身患绝症,转头就听闻他的小病友爬上楼顶,那孩子仿佛他过往的镜子,却是迷了方向。 石桥约定,温良说将以讲台上的职业为目标,他有幸在困顿中有郑诚陪伴,将致力于以师长身份,张开羽翼,此后穷极一生,竭尽全力不让霸凌与冷暴力发生在身边。 安安几次都找不到感觉,导演火气,演员本人也来了脾气,双方纠缠不休,又勉强拍了几次,效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卡——!”副导高喊,“不行!感觉不对头,孟哥,你去给他讲讲!” 孟淮明走到安安面前。 “体验派,表现派,方法派,你用你的方法解释这一段。” 安安沉默半晌,说:“我唱歌出身,不擅长演戏。” 孟淮明也不讶异他的直接,“这样啊,那我问你,你现在是在演唱会现场,还是在剧组?演技才是你的敲门砖,不是脸。” 安安心里不痛快,性子也冲:“孟淮明,你少讽刺我,来给你小情人出头,也换种方式。” 安安眼中含刃,挤出一个美艳又轻薄的笑:“你要教训我演技?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敢用?” “冠冕堂皇。”孟淮明重复,“你认为演技很不必要?” “你现在在剧组,演技才是你的资本,既然你要演戏,你就是一名演员。” “你那不专业的出身,不是你加倍修炼的动力,反倒成了你演技烂的借口?” 孟淮明眯起眼,“还是说,除了玩花样,你根本没心思演戏?” “轮不到你来教我。”安安抬起头,一股煞气绕在眉间。 “你以为我在报复你?”孟淮明笑了:“我说的有半句偏颇?” “孙导护着你,导演组不敢拿你怎么样,你以为你比童水泽强多少?”孟淮明把剧本抖在安安面前,“你看了几遍?” “我一遍没看。”安安越气,笑得却愈深:“我不看这种男男暧昧搞基的东西,孟编,你改这种东西不觉得恶心?” “还是说,你本来就这里的一员?” 安安的算计几次在孟淮明这里落空,先前他隐于背后,都是旁人给他当靶子,如今电影进度过半,孟淮明还当他会龟缩到底,却原来是个刺头。 “孟编,你别急质问我,我还要问问你,燕灰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安安压低声音,手上翻着剧本,“不过不要紧,跑丢的狗嘛,谁给一块肉都会摇尾巴。” 撕拉—— 他竟当着孟淮明的面,徒手撕开了剧本! “孟先生,看住你家的小编剧。” 安安瞥向天台下正缓慢倒车的一辆黑宝马。 “主人要来了。” 第26章 资方大头来剧组探班的消息,在宝马刚停稳时,就已经传遍了《你来我往》各分组群。 而在此基础上,还瞬间多出七八个小讨论组。 好八卦的都在互换着“听说”开头的词句,一时间剧组看手机的频率大幅度上升。 君玺作为地产行业的老辈,传闻早年是靠不见光的发家,洗白上岸后又借了东风。 近两年虽说没先前吃香,却因为他们背后的秦家素来有养儿如养蛊的风气,每一代的厮杀都是血雨腥风,偶然还有隔代的争权夺势,凭着这种邪门的培育继承人的方法,秦家旗下向来没有薄弱的板块。 而在几年前,秦氏在新生代掌舵人的带领下得以转型,那位拿到权柄时才二十出头,天生白发,活脱是积攒了秦家百年的冤魂才生出的妖魔。 他进军互联网板块时着实将行内的紧张气氛都渲染起来,不过后来这位继承人莫名失踪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就对互联网这边不怎么上心。 就又有他要回老本行新发展,只是来这边分一瓢羹的说法。 兴许是学秦妖魔,整个君玺高层作风都莫测的可怕。 这次探班,还是导演组那边传出的风声,叫正在片场的诸位都不要乱说话,也相当于间接坐实了来人的地位,只是还不知具体是哪位“异姓王”。 在那辆宝马进入片场前,《你来我往》剧组多少有些期待,可当真见了车,又不禁有些怀疑。 这是什么暴发户的口味啊! 不是说秦家百年基业,走低调奢华的路线,怎么来的就跟刚中五百万彩票出来撒欢的一样。 片场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都十分精彩。 “嗨,你说这探班探班,探的是谁?” 有跟不上趟的助理和经纪人拉了群,私下里问关系好的朋友,人人匿名。 有人发了个吃瓜表情包:“还能有谁?安大明星呗。” 话题更神秘了一重:“安大明星爬了君玺二把手的床,那当年可是轰动了整个十八线!后来更是半个圈都沸腾了,差点真就让他飞成金凤凰。” “不可能吧,金凤凰会来拍这剧?”新加入的表示质疑。 “这就是你们不了解,君玺的老大怪癖的很,人都传他那啥不行,所以人就格外变态,他是从来不沾这种花花草草。” “而二把手们就不一样了,什么出身的都有,今天来的这个,说出来你们不信,以前是个拿人钱财就□□的主儿,那都穷怕了,这好些年都没缓过来。” “跑题了跑题了,他和安安什么关系?” “急什么?君玺独木成林,能荫蔽多少人和事,谁傍上他们那就是前途不可限量。而每年想爬君玺那几张大床的人有多少?尤其是他们进军娱乐圈这块后,俊男靓女数不胜数,他们几个有的来者不拒,有的挑挑拣拣,不过就是有一点,都不公开,是暗中开始,暗中结束。” “说白了就是提裤子不认人?” “也不是这个道理,咱们这地方谁敢明目张胆说自己养小宝贝,他们更含蓄。不过这安安可不同,人家是被公开了要护着的人,还认了个干爹,你说这不就是认真的么?” “别,干爹这个就不像要来事。” “说实话咱们做经纪人的心里都门儿亮,这哪能是睡一个大咖就能成?都是给说大发了,给人当乖乖宝差不多,就和三儿靠着有妇之夫一个道理,还想转正?多指望买几个包包就不错了。” “安安这一步是铤而走险,说他蠢,居然就运气好撞上个五大三粗,不知耍了什么狐媚手段,忽悠着人家稀里糊涂帮他撑了明面的后台。” “不过也摔得狠吧。” “那岂止是狠,人家就算是粗人,也是君玺的粗人,会怕他这些小手段?后来估计是腻了,这干儿子也不认了,前途也不管了,直接给他压了好一阵子没活干,这不最近才出来。大富大贵黄粱梦,现在还不过是十八线的小明星。” “那现在是探的什么班?” “禁言。人在A镜那边,稍后再议。” 江畔发送了禁言指令,收起手机,对正在卸妆的楚鹤说:“晚饭想吃什么,我开车带你去。” “江?”楚鹤疑惑地看过来,随即明白了经纪人的意思,十七年默契不可谓不深,他还挺高兴:“想吃羊肉火锅。” 安安早被君玺的人抛了,如今给的资源也就能拿个小片子,只能唬一唬孙导这种人,欺负楚鹤等不景气的的同行。 君玺是安安的金方不假,可这金主为什么扔了他却还给几分薄面,又明捧暗贬,其中关节江畔隐约听到些风声,更是不敢托大,他家楚鹤本来就被黑的够惨了,再不能趟这趟浑水。 剧组的空气里弥散着八卦颗粒,伴随细菌吸入呼吸道,引动心照不宣的咳嗽声,互相传染着。 孟淮明带上口罩,在大灯后隐去身形。 赵豪领着他的两个跟班和孙导有说有笑,他肢体语言丰富,不时手势指点片场的某处。 拍摄基地的戏份多在白天完成,唯有过街天桥的一幕在夜间,且已拍摄完毕,剩下的镜头都不会拖延入夜。 人和不尽如人意,天时却得以补偿,适当的阳光是自然的恩赐,黄昏尤其灿烂,天边甚至连着几天烧起了难得一见的火烧云。 安安的天台戏份没有完成,A镜的人员早就麻木,靠着浮动的颗粒来维持今日的精神。 安安裹了厚厚的棉服从楼顶下来,手里捧着热咖啡,鼻头冻的通红,眼角也残余着一抹鲜,愈发雌雄莫辨。 他走到赵豪身边,赵豪就抬手摸他后脑的头发,孙导赔笑,赵豪摸罢,对安安说:“去吧。” 安安身体一僵,拖着屯在苹果肌上的笑容走开。 安安消失在视野中,孟淮明从灯后走入夕阳。 赵豪面朝孟淮明,手兜在袖子里,他已经到发福的年纪,平时并不注意锻炼,肚子有些肿了,但手臂的肌肉依然遒力,将在橱窗展示的文质彬彬的衣服撑得十分古怪。 孙导敏锐嗅出了两人之间气氛微妙,站在中间也不知该不该互相介绍。 孟淮明伸出右臂,“赵先生,你好。” 赵豪笑着和孟淮明握手,还上下摇晃了几下,目光却游离不定,好像在找些什么。 “他呢?”赵豪问。 “安明星不是回去酒店了?” “孟……“赵豪转头看孙导,孙导愣了片刻,急忙说:”孟、孟淮明,孟编。“ “孟编是吧,你对剧组的照顾,赵某还要谢你。” 赵豪松开他的手,取打火机“啪”一声点燃了烟,喷出的烟雾散在半空,他将照顾咬得重,生怕谁不知道他意有所指。 孙导感觉出气氛不对,借找剪辑师的理由遁走。 孟淮明与赵豪对面而立,两人身量相当,气质却截然不同。 赵豪迥自吞云吐雾,孟淮明退后半步,赵豪夹着烟,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根本不正眼看孟淮明,烟抽到就剩一撮了才扔土里用鞋捻掉。 “他在外头玩了多久?几个月了?” 赵豪烟瘾上来,一根一根抽得频繁,“不得拿出来给我看看,是不是还养的油光水滑。” “听赵先生的描述,倒不像是找人。” 孟淮明心道难怪姜华越查越没头绪,原来赵豪背后靠着君玺秦氏,那绝非是姜华的能力和人脉能打探的区域。 赵豪砸嘴:“我嘛,粗人一个,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像你们,一套一套说的比唱的好听。他还没跟你说明白?我想也是,小东西心气烈,怎么打都不服软,可能更怕你这种嘴皮子挂刀子的人,反倒不怕我。” 孟淮明沉下脸,双手捏拳贴在身侧,燕灰入院时,身上不光有斑驳的暧昧痕迹,腰、腹部、背部还有大片淤青,只是都让风流桃色掩盖住,医生差点报警。 “他不可能回去。”孟淮明犹如一只濒临爆发的野兽,却又困在笼子里不能撕烂眼前的混账。 这已经不是男人间关于另一半的怄气挑衅,而是真正触犯底线的行为。 赵豪好似听闻了什么极有意思的话,居然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 “麻烦孟编去问问他,老情人的游戏有没有玩够。反正这段时间,我们俩各自都图个开心,现在我高兴够了,他也该收收心。毕竟,他算是我的老婆嘛。” “你什么意思?” 赵豪拍拍孟淮明的肩,“什么意思,你找他问去啊,看他肯不肯告诉你。” * 司机把赵豪载到下榻的五星酒店,赵豪冲完澡,客房那边打来电话,说有一位年轻的先生想找他,赵豪一听,胸腔里闷出声笑,“让他上来。” 不久后敲门声响起,赵豪腰间围着浴巾去开门,客房走廊的灯过于柔暖,他揉了把眼,暖黄灯下站着条纤细身影,外间的光这般盛,几乎要将那影子吞噬。 赵豪见了来人,颇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安安带着黑口罩,腻在眼中的诱惑在听了他这话后迅速消退,却又以更磅礴的趋势蔓延,赵豪“啧”了一声,给他让开条道,安安施施然走近房,门在身后咔擦关上。 “你倒是胆子大。” 安安解下口罩,眼底续起了泪,他含着哭腔:“豪哥,我错了。” “犯不着和我来这套。”赵豪坐进藤木椅,给自己倒了杯冰啤,安安忽然膝盖一弯,半挪半蹭凑过去,扒着赵豪的腿,“豪哥,我没想那么做,谁知道那些人不要脸……” “别介,骂自己算是怎么回事?” 赵豪五指撸着安安的头发,顺着他的脸颊滑了半周,安安咬了咬唇,就要埋头下去,赵豪也不阻止,向后仰靠,还在叹:“你啊……” 许久后又想起一事,揪起安安强迫他抬头,指腹揉着他红通水润的嘴唇:“我听说你也想装是个有文化的人,那句偷偷摸摸的,是怎么说的来着?再讲一遍。” 安安云里雾里,只在急促呼吸,手指甲掐进了地毯,赵豪拍拍他的脸:“想不起来?” 安安忽然瞳孔骤缩,他意识到赵豪说的是哪一句。 当初在得知燕灰居然还是在赵豪那里后,安安砸烂了一盒眼影。 他愤恨地笑:“真他|妈的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作者有话要说:  秦家天生白毛的继承人,就是下一个风格不同的沙雕故事了233专栏里待开可收yo 第27章 孟淮明从不怀疑燕灰隐瞒了什么,更甚至,他对这点简直深信不疑。 没秘密才是不正常,唯一的区分不过是量多量少。 他是绝大部分不知情,还是细节不了解,其实严格意义上都没有差别。 剧组散班,电影拍摄已进尾声,临时搭建团队的缘分即将到此为止。 红火的天空熄灭了热烈,余下一堆一吹就散的锦灰,虚虚渺渺地飘在大规模制造光污染的写字楼顶。 孟淮明抬起头,铁鸟从高楼九十度的棱角中破网而出,拖出一条漫长笔直的白线。 [你在哪里?] [酒店。] 其实燕灰是非常好找的人。 他不会轻易离开熟悉的领地,即使心绪起伏,也仅是下意识想要躲藏进一个特定的范围。 小到柜子或者被窝,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总是在他居住的房子里面,他不是赌气会往外跑的性子。 这一点和孟初七不同,初七总也没有对家庭的信赖,因此格外迷恋旅途。 在孟淮明收养初七前,这丫头野蛮生长。 而燕灰一生最大胆的决定,无非是放弃原本的工作,跟随孟淮明来到这座应有尽有、又一无所有的城市。 即使燕灰能模拟出十几种价值观的表现方式,他本人依然传统,以至于古板。 假如把他放在一栋房子里生活几个月,他就会对这地方产生依恋。 燕灰自己都坦然了这并不是缺点的缺点,因此断、舍、离对他而言就变得十分艰难。 孟淮明回到酒店,室内温度并不比室外高多少,孟淮明敏锐的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这气味挑拨着他的神经。 燕灰坐在靠窗的床铺上,观察到他的微表情,平静地说:“是我抽的。” 塑料纸杯里果真泡着几根短烟头。 这真是匪夷所思,讨厌烟味的人学会了抽烟。 赵豪给燕灰的枷锁远比想象的要重,当赵豪到达剧组的消息传到燕灰这里时,燕灰下意识就想要寻找烟草。 身体和心灵产生强烈的悖逆,从厌恶中萌生的瘾本身就是一条无形的锁链。 反复强加的反射,是由喷在脸上的烟味构成的扭曲“默契”。 赵豪不会被燕灰改变,他只是想要同化燕灰。 孟淮明将窗户合上半扇,目光落向咸鸭蛋似流着油的太阳。 “你知道他来了。” 孟淮明觉得这是一个谈话的好机会,很多事情将要发生但并未发生,许多话可以出口还没来得及出口。 孟淮明自幼学会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他哥哥比他学的更好,而家族中的榜样依然是秦家那妖魔的长房长孙,世家与暴发户的差别在于涵养。 诸如餐桌上握筷子的方式,进食一条鲫鱼的技巧,为女士挑选香水,挑选一个合适的爱人。 都不是以炫耀为目的,只是觉得需要这样,也就这样传承学习。 用贵的东西因为它们耐用舒适,更加能带来使用过程中的愉悦,握筷子和吃鱼都是让用餐中不惊扰旁人,又满足口舌之欲。 挑香和挑爱人差别不大,能为生活带来便利或美观,添上几分温存及喜悦。 诚信经营、丛林法则、与人为善、不择手段,这些互相矛盾的词语在他们的血脉中流淌。 孟淮明在一次令人舒适的活动后与燕灰聊起他接受的教育,燕灰听后沉默,皮肤泛着红。 他双腿微微蜷着,蝴蝶骨间陷得很深,他不着寸缕思考这样高深莫测的问题时,神情着实迷人心魂。 他没有来得及听他的答案,就咬住了燕灰的喉咙。 燕灰还没能回过神,但最后具体说了什么,也就不得而知。 孟淮明和燕灰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明显。 眼下的那些秘密,都不及孟淮明此刻想的要严重。 在燕灰将屋子抽的都是烟草味时,他忽然明白,他们从不曾走进彼此的世界,因为那个世界是何其的陌生。 “我知道。”燕灰将纸杯从椅子上扫入垃圾篓,“他告诉你了?” “没有。”孟淮明摇头,“我不想听他说。” 孟淮明在等他的答复,却忽然瞥见垃圾篓里有一个白色的药瓶,他立即掏出来查看,在看清标签名称后,蓦地拔高了音量:“你吃了多少!” “我没有想死。”燕灰从下自上望着孟淮明的眼睛,“那能让我,更冷静一点。” 他说话变得慢慢吞吞的,脑子也转不快的样子。 “他让我来问你,燕灰,你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孟淮明没用“是什么关系”的形容,至少在他眼里一个施暴者不会和另一方有更多好的关联。 燕灰的答案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现在是在国外,他就是我的法定配偶。” 燕灰顿了一顿:“1989年宣布的合法化,一个很美的国家,这就是他要我和你说的事情。” “安安在化妆间对我说,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话粗理不粗,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告诉你这一点,任由你幻想我们还要复合的可能,只是因为我犯病的对象就是你,如果接近你能更好受一些,我可以尝试,而且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就像以前你所说,不过就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又不用付出太多,何乐不为呢。” 燕灰盯着垃圾篓里的药瓶和散落的烟头,“好了,如果你不大舒服,也请迁就我这次,留我下来,你出去。” “我不出去。” 燕灰捏紧拳,豁然起身,冲到他面前,抬手扇了一巴掌! “出去!” 燕灰双膝一软,跌坐在床沿,“滚!” “——不可能。” 孟淮明的隐忍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听在他耳朵里乱成一通奇异的杂音,又如同天崩地裂前的预警。 眼前一闪,窗外的光芒重新扑棱进燕灰的视线,孟淮明半蹲下来,手按住燕灰的膝盖。 他变成需要被低下头才能看见的那个,燕灰的仰视转成了俯视。 鸿沟另一边的男人像是遭受了不可承受的打击,这幅姿态过于软弱了。 假如燕灰不是真正冷静过了头的状况,他必定会感到诧异。 没有人能在吃了一巴掌后还能平静。 大概也就他们两个怪胎才能做到。 现在燕灰什么都不会意外,可即使这样,他依然微微睁大眼,听见孟淮明的声音刀斧般劈来:“骗子。” 原样奉还的一句“骗子”。 燕灰在故事里排布了至少百场的冲突,孟淮明在剧本中也编造了几百场的矛盾,他们两个人是都是擅长制造对抗的人,但并不代表就不会陷入争斗的假象。 燕灰擅长以偏概全地描述一件事,把需要被强调的地方渲染着重,将某些环节都省略。 半真半假是最高超的谎言。 “燕灰,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的婚姻?” “这不对。”燕灰喃喃:“你在想我是不是受形势所逼吗?但可怜人自有可恨之处。” “那你来说说,你可恨在哪里?” “赵豪于我有恩。”燕灰目光涣散,如回到那月色清朗的夜晚,“很少人能容忍一个疯子,何况燕家有两个。”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燕灰眉头一拧,随即似是想通了什么,极为短促地叹了口气:“算了。” 他平静无波的神情出现了第一丝的裂缝,尽管孟淮明并不知悉这背后的原因。 “我在离开之后,找到一家出版社工作……” 燕灰的毫无起伏地叙述,孟淮明坐近他身边,窗纱被夜风吹得扬起又拂落,燕灰微抬下颌,寻觅着那片似曾相识的天空。 燕灰的墨色逐渐侵染上孟淮明的空白。 那时他的姐姐燕然还在学校读书,生活按部就班地行进,燕灰又过起了朝九晚五的八小时工作制的日常,只是换了一种节奏,更替了一个地方。 意外的开头往往都是平淡无奇。 燕灰在犹如睡前故事的语速中将这开头进行了长达千字的渲染,细致到他新的出租房附近的基础设施。 孟淮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但似乎是一到这个步骤就会发作。 从前几次孟淮明放过了他,因那都是非自愿情况下的激起,而现在燕灰必须主动说出来,尽管那注定是将平静击得粉碎的结局。 “燕然某天和我说,她谈了个男朋友。” 燕然已不在乎专业和未来职业的联系,于是她就选择就读自己喜欢的专业英语,但无法确定专业于各大高校的板块优势,她又是成人高考,尽管分数不俗,竞争总是更激烈些。 彼时孟淮明与燕灰搬到这个城市,孟淮明了解过燕然的情况后,给她挑选了一所排名可观,专业领域强的学校,且整体气氛有助于接触商圈和海外环境。 更重要的是,学校和他们同在一城。 “那是个纨绔,我见过一次,但燕然说她喜欢,我也不再多加干预。” “直到有一天……” 燕灰的面孔浮出显著的痛色,“我在一次为期一个月的交流外派后回到家,燕然出现在我家楼下,样子非常恍惚,我带她上楼,然后她就哭了。” 孟淮明心中一沉,变故或许就是在此刻发生。 “她说他的男友在她提出分手后,找了四五个人,让她室友约她出去唱歌……” 燕灰的呼吸骤然变快。 “她很害怕,又找不到我,于是回了趟老家,那几年爸妈对我们已经好了很多,就是那一年,他们还让我们回家过年。” 女孩儿受了无法自我疗愈的伤,燕然漂泊了太久,自幼就鲜少得到亲情的庇护,而亲情上的好转令她迅速选择性的遗忘了从前的伤痛。 孟淮明了解燕家姐弟的个性,兰亭于他们而言是痛苦的发源,同时又是一个熟悉到骨肉里,怀着对亲情渴望的一个梦。 孟淮明无法想象燕然在经历了怎样的可怕遭遇后,再无法保护自己,而是下意识想要寻求长辈的安慰。 “但她又回来了……兰亭她待不下去。” 燕灰迷惘的问:“明明是女儿被伤害,为什么反倒要责备她的不是?” “为什么邻家的姑娘从远方归家后,总有人喜欢嚼舌根子,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这户人家,就可以随意猜测,恶意诋毁?” 孟淮明将燕灰的手握紧。 这就是矛盾的所在。 偏居一隅的地方,古朴的民风,却也同样纵容着天真的恶意,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桃花源。 “燕然那天哭了很久,而我们都没有想到,这起极其恶劣的事件里……” 燕灰平视孟淮明,眼底黯淡无光,“到底隐藏了多少是是非非。” 作者有话要说:  本故事世界观架空,关于同性婚姻问题,由于缺少类似的案例,仅以文章情节为条件,考究勿怪,感谢。 第28章 燕灰昏昏沉沉,孟淮明反复确认他的服药量后,才终于肯放任他睡。 屋内缥缈的烟味散的干净,冬日夜晚清冽的气息破窗而入。 酒店高层沾染不到地面的流光溢彩,也远离了足以填足寂寞的喧哗假象。 孟淮明将配置的小木椅搬到窗口,纱窗紧贴着两侧墙壁,风从下开的一缝平铺入室。 药物让睡眠变得深沉而轻软,孟淮明在和燕灰重逢后,几乎再没有见过他踏实的睡着。 即使最疲劳困倦的时刻,那缕浮惶恐不安都牢牢固着在他的脸上。 现在他看起来睡得好多了,麻木和空白疯狂地涂抹。 孟淮明悄无声息地靠近,用另一床被子把燕灰的背部盖住。 同时遮住了那枚刺在尾椎下方的蝴蝶纹身。 孟淮明此刻,非常地想要抽烟。 燕灰所讲述的事似乎与他并无关联,那都是他们分手后的遭遇。 解除关系后他们都是自由的个体,谁也不需要对另一方负责,就算阴差阳错,也大可推却到命运弄人。 孟淮明不知为何,觉得这个理由滑稽地让他笑也笑不出来。 意外和明天谁总有一个要先来,孟淮明忽而生出一种可笑的念头,也许他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意外,却不能成为对方的明天。 一年前,夜里十点,燕灰下了出租车,拖着他的行李箱向他的出租房走去。 互相应允了分手的决定后,孟淮明没有限制燕灰搬离的时间,但他依然用最快的速度将他生活在在丁香街的痕迹抹去。 能带走的都被带走了,包括养在阳台上的花花草草,留下的不过半柜子的编剧类的工具书。 光是《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的各种版本和周边就放了半个纸箱。 孟淮明曾经很喜欢这本书,连燕灰都费解,这一系列童话到底哪里吸引了孟淮明。 而那时他也不会想到,孟淮明靠这些语言稚嫩,故事浅显的童话把控了燕灰这个人。 他习惯于由文字联想画面,这些流于纸张的符号构成了一个形象。 他将这形象与现实一对比,就知道有没有差别。 乔禾是不符合要求的师父,她眼看着孟淮明在这种人生游戏模式里越陷越深,却从来没有提醒过他,改编和原创终究不同,即便添加了再多的创新元素,原书依然是原书。 孟淮明由乔禾领上道,知道新人的原创剧本在行内向来是有钱赚没人拍,于是将重点转向IP改编,形成了他的习惯。 长期不进行原创而从事加工,他已经慢慢遗忘,文字它最真实,也最会说谎。 这也就是苏曜文大肆讽刺的一点,燕灰太过薄情,当浓烈的爱情仅存在于肉|体的愉悦时,剩下细水长流的亲情竟那么脆弱。 “连花都带走了啊。” 苏曜文抱着手臂,看着干干净净的前院,他眉梢高挑,“你前任蛮有意思,是来谈恋爱还是来租房子?” 苏曜文的脖子上还有昨夜未消的余红,孟淮明从身后箍着他的腰,触手如此陌生,他不想听苏曜文评价燕灰的作风,孟淮明从背后伸出手,用指关节抵着苏曜文的嘴唇:“嘘……” “他对你还真不错,陪你睡这么久,你就给人一百万啊?” “别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看他挺上进,你帮他找个工作呗,别到时候还找上门来抠咱家的水晶灯的珠子。” “说什么呢。”孟淮明微皱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性情倔强的暗恋情人不再听人说话,总喜欢自顾自接下去:“我也是穷过的啊,晓得那是什么心态,老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这不是怕你以后惹麻烦?” 苏曜文讲话的语调与从前有极大改变,这和他在银幕上呈现出来的状态又有不同。 尤其是最近,三两句就蹦一个典故,孟淮明闻着他脖颈的香水味,却觉得有些刺鼻。 “以后不要用这款香水了。”他扯住苏曜文的领子,向相反的方向拉拽。 丁香街的夜里再也不会有照着丁香花的灯亮起。 令孟淮明惊讶的是,苏曜文比他想得要放得开,苏野说他在这几年想开了,男的女的并没有什么分别,找到喜欢的就好。 只要想通这一点,对快乐的贪图就能淹没太多的顾及。 这简直是惊喜之中的惊喜,孟淮明一颗少年悸动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十八岁梦中羞涩的情人和床第间大胆放纵的美人融为一体。 苏曜文过分懂得恃宠而骄的含义。 他甚至会拿自己对比他的前任,本该是不中听的话,经他那两瓣唇一滑,就颇有几分吃醋撒娇的味道。 燕灰放不开,他从来都放不开。 永恒的人类话题以“和谐”为起点,以“默契”为终点。孟淮明自问和燕灰也算融洽,青年的身体生涩,怎么样蒸煮油炸也全熟不了,但他的耳根子软,总是被哄着就允了他的要求。 他种了大片的丁香花。 就在阳台与花园的相衔接的地方,阴雨的日子则会把还未生长茁壮的几盆搬到室内。 孟淮明在他那面积可观的观景台装棕黄色的壁灯,还特意在花丛中放外罩宽圆的落地灯。 这种灯适合造影,他无数次想要把投在燕灰脊背上婆娑参差的花影保留,青年白净的皮肤微有发红,质感仿佛不再平滑,触之即有颤抖,如肉眼不可观察的褶皱纹理,唯有触之才有的惊喜。 半熟宣纸适合作画,造化就是最好的画笔,他看见细瘦的枝影从青年的膝窝向里延伸,菱形的叶尖一簇簇沿着脊椎膨满着、叫嚣着向腿面疯长,葳蕤的白花在腰腹绽开。 燕灰咬碎了丁香叶,在枝叶摇晃,白云苍狗流转不停的夜空下,轻轻地说着疼。 孟淮明想到这里,就认为苏曜文说的也许可行,燕灰付出太多,而他们的这座城市有大量的机会,他希望他能留下来,学着一个人生活,或等待两个人的生活。 于是孟淮明联系了他出版社的好友。 他不光给燕灰安排了工作,还补充说:“最近你们那是不是有一个交流会的策划活动?” “对,我不会去,你要是觉得我刚说的这人挺好,就让他去做吧,让他忙起来。” 燕灰用他那不对口又不鲜亮的学历,找到了一分不错的工作,对方恰好是森林乡的一刷出版方。 燕然为他庆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这样他们俩姐弟以后都在一个地方,不至于分隔太远,总也见不了面。 燕灰从来不对姐姐隐瞒,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后,燕然沉默了很久。 “其实吧,你这种要是和别人讲,那就是贼矫情。”燕然叹气:“你现在在网上发个帖‘前男友分手后帮找了个年薪百万的工作怎么办'',有多少人会在下面说‘我咋没遇上这种前男友!” “你拿到它一没偷二没抢,况且你是没能力做这个工作吗?竞争的不平等性有很多,你不是在公平的考试中用了舞弊的手段,而是利用你本身所具有的资源。” 不过燕然再想了一想,长呼口气,撩了撩刘海儿:“唉,早年我也烦这套,觉得正大光明地公平竞争多好,可这几年接触了这么多人,也变得这样,说得好听叫圆润,不好听叫市侩。” “那是圆滑。”燕灰说:“圆润那是形容你比较圆,还比较月半。” “你小子!”燕然是故意逗他,她起身,像小时候教训燕灰那样在他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她去厨房加热鸡汤,顺手煎了两荷包蛋,给老弟做了碗鸡汤泡饭,再把中午的炒菜在微波炉里转了转。 燕然用围裙擦手,又说:“只是人脉这种东西,一直也说不清,它让人得到机会,也让人失去机会,主要是还看你怎么想,你不用它是清高,也是死脑筋。你用它是精明,也是耍手段。” “那你呢?”燕灰问:“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我当然希望啊。”燕然如实点头。 “那我再陪你几个月怎么样?”燕灰说:“等我把手头的交流会的事情做完,我就辞了职去’风棠‘买房子,你要是哪天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打飞的来看你。” 燕然再叹了口气,打心底里不知是高兴还是怅然。 但燕灰的决定该由他自己来抉择,于是她说:“行,风棠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啊,我的小老弟!” “姐,你最近,是不是谈朋友了?” 燕灰转换了话题,燕然下意识跟着点头,末了猛地回过神,没好气地说:“好哇你个小坏蛋,套我话是不是,亏我还怕你听了姐姐我的好事,想想自己遇上的那渣前任,一个人独自伤心难过抹眼泪!” “老姐你把碗给我放下,我饿的前胸贴后背你不能这样!”燕灰将低郁的内容轻而易举揭了过去,颇为狡猾的回了燕然一个脑瓜崩,“和我说说,是什么样的猪蹄子把我貌若天仙的姐姐勾走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燕然把碗往燕灰那一塞,嗔怪说:“刚谈上,我再考察几天。” “改天带给我带给我把把关,他要是欺负了你,我就要表演全武行了。” “嘿呦你好厉害,小胳膊小腿的还全武行,行吧行吧,改天带给你见见。” 燕然给他夹了一大块鱼,揉揉燕灰的头发,带着厚茧子的手,直把那揉成个鸟窝。 她语重心长说:“老弟,向前走吧,你姐姐还没嫁,你着什么急。” 那天的泡饭依然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味道,姐姐燕然的独门风味,不同于母亲,也不同于他自己琢磨出的口味。 燕然轻柔地将燕灰的痛苦抚慰,用亲人独有的立场,用她燕然的方式。 燕灰再也不能忘记燕然说起“男朋友”时,脸颊上淡淡的绯红。 可当他真正见到那人,燕然已经不再露出那样的笑容。 他在路上偶遇了燕然和她所谓的“男朋友”。 “我不同意。”燕灰看着那辆跑车绝尘而去。 燕然苦笑:“没事,就是谈着玩的。” 她原本的男友根本不是那纨绔子弟,这无非是争夺系花的幼稚游戏,可玩游戏的人,偏知道如何捕获猎物。 恶念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恶念有了实施的平台。 用燕然的话来说,她不堪其扰,又看着那人还行,就想着试一试。 燕灰知道她的隐瞒。 而燕灰还真的去把那纨绔约出去打了一顿。 再后来,燕然和那纨绔分手了,临了对方放了一句狠话,让燕然悠着点。 所以当燕然失魂落魄站在大雨里等待燕灰,燕灰将瑟瑟发抖的姐姐抱在怀里时,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纨绔子弟极端的报复。 燕灰从未想到,这是他给燕然招来的祸端。 “你?” 听故事的人发出疑问,孟淮明想着两小时前,燕灰说了那么长一段,原来不过铺垫出了一个真正的罪恶。 “我因为那纨绔的那句狠话,一直被蒙在鼓里,从来没有往我这边想,还在那耽误了不少时间。” “在此之前,我因为得罪了安安,不,得罪还不恰当,可以说是我毁掉了他一步登天的好梦,他恐怕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你怎么认识的安安?” “因为赵豪。”燕灰闭上眼,“在一场交流会后的酒宴上,我遇见了赵豪。“ 第29章 安安的天台喊话的戏份反复NG,剧组的整体进度发生延误。 年味消融在冬春握手言和的时节。 自赵豪来剧组探过一次班,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据传秦家掌舵人出了事,总部将二把手们都紧急召回。 孟淮明的老爷子传消息过来,那位白发小魔头近来要肃清他家背后的“长老”,也就是历代厮杀中突出重围却又没能最终掌权的候补团,最大年纪七十三,最小的十八。 孟老爷子派给孟淮明的助理高呼“神仙打架”,并告知孟家选择暂时观望。 不过离站队怕也不远了,顺便间接暗示孟淮明的回归。 《你来我往》的路透在网上传开。 评论区腥风血雨,楚鹤依然是话题焦点。 有骂他老来装嫩不要脸,刨他老底黑料,讲他江郎才尽,当然也还有维护楚哥的言论,评论下回复条数又能过百。 楚鹤前阵子疑似和已婚女星单方面搞暧昧。 女星的男方本就是圈内大咖,年纪轻轻就敢高调结婚,夫妻俩素来被誉为恩爱典范,近期更是因为一部中外合作电影,俘获了大批新生代网民的心。 而楚鹤本就背着不清不楚的名声,后来又因为在一档综艺节目中言辞不当,被换着关键词挂了三次热搜。 孟淮明一看就知道,有人刻意在往下拖楚鹤。 毕竟综艺并非直播,后期剪辑大可改变整个节目的播出效果,且那句话听者有意,怎么解读都行。 语言的多面性充分发酵。 暧昧这种事,还要看具体怎么个导向,都是田里吃瓜,怎么到楚鹤这里就吃出“男小三”的馊味,没那些营销推手水军控评,怕也造不出如此一致的画风。 反观安安和童水泽,热度虽不如楚鹤,评价倒不错。 五成磕颜值,三成磕敬业,还有两成居然在搞配对,诸如“有没有感觉他们两个好配啊”的话题后一堆营销号在转发。 网上炒得热闹,片场这边却是冷的厉害。 副导演卷着本子在腿上敲敲打打,今年冬天果真较往年更凶,雪也下的大。 制片每天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却是哭都哭不出来。 天台的残雪让场务扫掉,所见镜头外一片白皑,又得换着楼挨个扫,只能调整拍摄的广角范围,多给演员特写。 特写是安安的致命短板。 镜头拉近他那张美艳的脸蛋,就如同拉近了一尊蜡像。 要是角色选的贴脸,或许还能用美貌填补几分,而现在温良身患绝症,靠脸是想都不要想了。 化妆师给他脸上至少扑了五层,这才将浓丽的眉眼遮去,唇色又往苍白里涂,镜头一近,配上他强行尬出来的激动,简直恐怖片现场。 小演员被冻得嘴唇发紫,副导演看不过去,叫他们全都去楼下取暖。 他已经打算和导演商量要不搭道具换绿布,不过这样经费就超了,效果也必然是没有实拍的好。 剧组里能讲戏的都塞给了安安,这次孙导居然没发火。 也不知是看开了还是碍于多重的隐情,不好太让安安难堪。 孙导也是火气,要不是他人微言轻,惹不起君玺,他早就想让安安消失在娱乐圈了。 总之四个编剧到齐现场,孙导让他们挨个给这位主演讲剧本。 最后甚至放出话:“他想怎么改台词就怎么改!只要他顺口好吧,咋改都行,今天必须拍完!” 孙导看出孟淮明和赵豪间的微妙,加上前阵子安安在孟淮明面前撕剧本,孙导虽一时不能确定,却心里有个大概。 但凡有眼力劲的都看出安安在全组的地位更甚从前,陪着他挨冻的更是敢怒不敢言。 他们也是死活想不到,在这种级别的剧组,都要受到不公待遇。 李溪是不敢给安安讲戏了,她当时直接被骂到哭,又觉得丢脸又觉得窝火。 她以前在剧组也没少挨骂,却很少被人骂成那样,把她损得一文不值不说,还怀疑她是走关系进来,直接质问到职业道德上了。 “安安,你放松点,词都已经简化不少了,你代入温良的感情试试。” 吴非也挺不耐烦,感觉自己简直倒霉透顶才摊上这活儿。 当初要不是看开价高他也不至于加进来,兼顾改剧本、□□、说戏,可比在酒店要累几万倍。 安安的抵触心理膨胀到极致。 赵豪终究将他当成一个陪床的玩意儿,而同为取乐,为何燕灰能不一样。 “你说的是什么感情?” 安安铁了心要罢工。 反正最后也是要拍,楚鹤在今天杀青,他这边的戏不论如何都改不动,最后无非是剧组方妥协。 “导演,B组这边杀青了!” “这么快?”孙导站起身,他们这边被分了力,B组都是靠副导在两边跑,倒是没怎么被上心。 听说楚鹤杀青,这边难免有些躁动。 拖着没办法,孙导索性让他们去给楚明星庆祝。 “孟编,你和小李去那边。”燕灰分了两片暖贴给他俩:“去吧,这里我来。” 孟淮明低声:“留心。” 这句留心并非仅是提醒。 今早他们因为需要对剧本的原稿和现稿进行重新整理,孟淮明登陆邮箱后台想将文件转发,却瞥见收件箱里几封一星期前的未读。 这邮箱他多是私人双号使用,或指定人员发送,很少有不在范围的邮件。 他点开一看,几行字迅速浏览后,立即点了关闭。 “怎么?”正准备接邮件的燕灰抬眼。 孟淮明不得不感叹,他自认在表情上并未有太大改变,燕灰究竟从哪里看出他的异状? “邮箱有问题?”燕灰走到屏幕前,居然直接握过无线鼠标点开页面。 那是一封来路不明,言辞诡异的信。 [烂掉了,你小心。] 配一张用红布蒙住头,脖子缺半边,另半边腐烂的图片。 孟淮明的公用邮箱收到过不少类似的邮件,还被威胁要他别晚上走夜路。 现在孟淮明只专心跟组,这封信的来路就非常好猜。 这边李溪早就不想待了,跟着孟淮明乐呵着往A组去。 吴非居然也趁机溜了。 一时安安身边只有燕灰。 “怎么,赵豪联系你就来底气了?” 安安低笑,两人距离拉近,对话仅彼此能听见。 燕灰摘了眼镜,深吸一口气,继而回应了笑容:“我来和你讲讲戏。” “魏哥,麻烦给我递一件道具,就那医院的注射器。” “你要干什么?” 递道具的魏哥有些好奇,他以往工作,也遇上过一回演员油盐不进的情况,但那是个爆红的大牌,领着他们不知多少年的工资还端架子,这也演不来,那也演不了,看着让人恼火。 不过人家粉丝多,可不比他们这种,还罢工?不罢了职业生涯就算不错。 至于安安,魏哥组群里的小姑娘早就八卦完了,他也被动的跟着吃了几口瓜。 魏哥本人向来看不上这种娘娘腔,但也知道他这张脸在外头看就是美,而美貌向来就是资本,这倒是亘古不变。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们这剧组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穷酸又装腔的意思,安安仗着君玺这座大靠山,没人能压得住他,魏哥倒是稀奇这位小编剧能拿他怎么样。 “你还在记恨我那一次选角的评价,让你错失你以为已经内定了的角色?” 燕灰将注射器在手中把玩,“现在又觉得我要抢你重新爬回金主身边的机会。” “刘安,你也是想的真多。” 刘安是安安本名,安安一听就想站起,以拜托这高低不平的视角。 谁知燕灰一把按住他,力气大的惊人,同时刻把注射器顶住安安脖侧血管。 “别乱动。”燕灰低下头,语气居然非常轻松,“我今早没吃药,手不稳。” “你疯了吗?这里是在剧组!”安安想要呼救,却被燕灰一把捂住嘴,他看向周围,道具的魏哥还在带头笑。 没人紧张他会出事,剧组最最金贵的美人,这几天把他们呼来喝去的,可是威风的很。 “看到了吗?我就是现在把你弄死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燕灰的笑声化成一股气流,引燃了需要密闭的物质,安安感觉捂嘴的力道松懈些许,燕灰居然空掌捂着他,分明是给他说话的余地。 他咬牙切齿:“你有种就弄死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连什么都豁出去了还怕死?!” 燕灰近乎怜悯地看他,安安恨极了这个眼神,“你他妈的就是活该,你和你姐都是贱|种!装什么装啊,还不是都趴……唔!” “我都快忘了。”燕灰没让他继续下去。 那天他和孟淮明讲述的过往其实并不完全,因为即使他本人,在进行某段回忆时都只能感受到阴凉,却不能清晰想起。 徐医生给他做过几次催眠,说其实并不希望他把那些事记得太牢。 现在他模糊想起来一点,却不及深思。 他眯起眼,没有镜片遮挡的目光竟如癫似狂。 安安冷汗都下来了,他知道燕灰失常过一段时间,而那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燕灰毁掉了他的未来,抢走了他的希望,他就要把燕灰也打入地狱。 那是刘安曾经待过的地狱,他不能回去。 他还要燕灰走上一遍,让他们这种自命不凡的都体会到绝望致死,又求死不能的滋味。 恐惧和反抗情绪席卷了安安,很快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持起他,那是自绝望里生出的反骨,他恨自己窝囊,又恨世道不公,为什么他这么渺小无用,总是被人随意践踏。 他不甘心,都走到这一步了,都是旁人逼出来的底线。 谁天生下|贱? 他凭什么在个疯子这里折命? 不!——安安突然一把抓住燕灰的胳膊,也不顾脖子后的注射器里究竟装了什么药水。 而就在此时,燕灰松手,将注射器一扔。 他后退几步,面对愤怒的安安,说:“记住这种感觉,方法派的小明星,虽然情绪激发点不同,好歹足够丰富。你虽然配不上温良,偏偏现在我得让你演下去。” “但我不会第二次……” 燕灰后面的话逐渐听不清,他对表情惊异的魏哥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其实是不能这样讲的,我没故意吓唬他,不过看安明星现在状态不错,等他们那边结束了,就过来继续拍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楚鹤那边短暂地庆祝完,安安天台的镜头一次拍过。 随着在小演员的角色被救下来,扑在“母亲”怀里发出一声嘶力竭的嚎哭,《你来我往》全画面拍摄完毕。 孟淮明有很多想问想说,但他都没有提。 两人推辞了杀青宴,回返住宅。 回程途中又下起了小雪,细碎的雪子贴着窗,又向后飞去,像是总也不肯离开,挽着一片天真的润白。 停车,上电梯,孟初七在等他们。 鼻青脸肿的初七捂着肚子,蹲在他们的大门口。 第30章 孟淮明现住处是两户对门设计,中顶和两侧各装有廊灯。 早年丁香街别墅落地窗和大门前都铺有地垫,每一块花色样式都是由燕灰挑选。 后来他搬出去,那几块地垫就存在感低微的躺在入户口。 直到将初七抱进室内,孟淮明的自责达到了顶峰。 在混乱的思绪中,他忽然希望这里的门口也能有那样的地垫,为他的小姑娘带去哪怕一点点的温度和柔软。 这是孟初七又一次出人意料的出场。 但她已经无法维持她固有的洒脱和骄傲,即使是连站立都做不到了。 孟淮明和燕灰转出楼梯间时,就注意到灯下蜷缩着一团黑影,那几乎看不出是个人形。 少女坐在地上,一手捂住腹部,一手紧紧环抱着膝盖,头深埋膝间。 她穿着黑色的加绒卫衣,扎成高马尾的黑发顺着肩背流淌,以至于看不见半点肤色。 燕灰比他更早认出孟初七,他喊了一声“初七”,自己却如同被重击了额头,闭着眼扶住墙壁。 这画面于燕灰而言实在太过熟悉。 当年的燕然也是这样,蹲在他的单元楼灯下。 灯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地将痛苦反复撕开又假惺惺地盖住。 冰凉的瓷砖纤尘不染,在清亮的灯光里反射着白晃晃的光。 燕灰屈起指节用力捶了几次太阳穴,孟淮明冲到初七面前蹲下,走得近了,少女黏在脸侧的碎发像是泡在阴冷湖底的水藻。 她感觉有人揽起她的肩膀,艰难地抬起头。 于是脸颊和唇角的破口淤青在灯下一览无余。 她见是孟淮明,掀了掀起皮的嘴唇,小声喊:“叔叔。” 在孟淮明印象里,这丫头总是肆意又张扬,胆大且傲然。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虚弱的初七。 孟淮明一把抱起她,感受到小姑娘体温低的不正常。 他上一次接触到这种体温是在燕灰身上。 这种潮湿阴寒的低温不该滋扰这些本质向光的人。 “初七,我们马上去医院,你坚持住,现在哪里难受?”孟淮明拔腿就要往电梯间去,燕灰摇摇晃晃跟在他身边。 他握住初七的手,两种低温无法更替,初七却紧紧抓住他,睁开湿漉的眼睫,那些迷茫恍惚散去,她竟挤出些笑,只是那都非常勉强:“紧张什么……我就是,正常痛姨妈啊。” “不要去医院。”初七那笑还挂在嘴边,眼泪却失控地滴落。 她忽然十分委屈地哭起来:“……我想林爹了,我等了好久,你们怎么总是不回来?” “我明天就联系他。”孟淮明恨透了这种许诺的桥段。 就好像什么都为时过晚,才会有这注定无法实现的诺言出现。 孟初七自己都不知道她原来有这么多眼泪。 而哭泣仿佛缓解了生理的疼痛,她单手拉着燕灰,声音忽高忽低:“燕哥哥,你别走,我讨厌那个姓苏的,你不要走,燕哥哥……你说的我都懂,我以为我懂……” 燕灰双手握着她,“初七,我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孟淮明眼见燕灰的脸色变得和孟初七无异。 初七空出的手拽着孟淮明的袖子,她也许想用头发遮住糊满眼泪的脸,亦或是那真的就是一个幼鸟寻求保护的姿态。 她颤着哭腔:“叔,我真的不想去医院。”她害怕医院,那是从七岁起就一个人去看病的初七,内心深埋的恐惧。 孟淮明转身,燕灰立即从他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同时拿出孟淮明的手机,高声问:“120还是你的医生?!” 他报了个女性的名字,燕灰就当即在通讯录中找到并拨通,对方接线很快,燕灰简单明了地说明这边的情况。 得到对方的回应后,他挂掉电话,走近已经平躺下来的初七,蹲下来与她平视。 他抬手抚着姑娘湿漉的发鬓,“初七,没什么好怕的,你和我说,还有哪里不舒服?” 燕灰的思维已经滑向了最可怕的结果,他甚至无法预料如果那种事再一次发生在他身边,他会不会又失控到要去杀人。 他不能容忍他最亲的两个姑娘遭受世上最残酷的对待,而她们本身并无过错。 孟淮明已准备好药箱和热水,听见燕灰的发问,也看见他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流出细红的血线。 孟淮明现在非常理解燕灰。 要是初七说出那个答案,自己就可能会先把燕灰绑在家里,然后一个人把敢伤害他家女孩的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不切身经历,没有人能体会到这种无力感。 那是眼睁睁看着亲人受到伤害却无能为力的恨,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狂徒付出代价的赌命。 “没有……其他都是擦伤。” 初七神情痛楚,却还是说了一长串话:“……他们没拿我怎么样,就是在外面待久了,喝多了西北风,这个就特别疼。” 燕然以前也因为宫寒,每月必定要痛上一回,严重时一整天都爬不起来,都是燕灰在照顾。 孟淮明机械盲目地听从燕灰的指挥,灌热水袋,冲泡红糖。 初七抓着燕灰不松手,燕灰几乎跪坐在床底铺开的地毯上。 孟淮明经过半开的房门时,只觉眼前的画面里,他犹如敛着翅膀的蝴蝶。 明明一捏就碎,却还固执的想要为花骨朵遮挡住一片风雨。 初七断断续续打着哭嗝。 燕灰用棉签沾着生理盐水将她脸上的砂砾和血块擦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想要让她能疼痛中分心。 临时买来的冲泡红糖散着甜中夹辣的气味。 初七喝完就眼皮打架,精神的疲倦和身体的痛感是双重的煎熬。 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很小很小的孩子,在噩梦后惊醒,害怕着空荡的夜晚。 于是她要缠着能够信赖的长辈说一个故事。 “森林乡,可以吗?”少女蜷缩着身体,软乎乎地问,挨过一阵激痛。 孟淮明调整着室内温度,窗外传来车辆呼啸而过的风声。 初七疲倦的声音犹如老妇,而躯壳里的质地已经无法被看清。 “绒绒离开摘星天台后,他去了哪里……” 这就是这套童书的断点,连作者本人都已放弃的结局,却在这寒凉攀附的夜晚重新被提起。 燕灰想了想,轻声说:“好……他还在路上啊,摘星台的星星给他指明了方向,她们说,向东边走吧,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你会看见两棵相互依偎的树……” “轻盈的孩子,记得放轻、再放轻一些你的脚步,它们是喜欢安宁的两棵树,只爱听彼此唱的那一支歌。你听完那两支歌,它们巨大的叶子就会为你遮下凉爽,你还能尝到到清甜的果子。” “绒绒得陪他们等待太阳从西方的旸谷回到这里,这不会太久……到那时,你就能向他们提问。请问,森林乡在哪里?……” 孟淮明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他的私人医生匆匆赶来,得知病人已经睡下,再仔细问过症状后,疑心只是普通的痛经。 孟淮明让他留宿,明早直接给初七检查。 许久后,燕灰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他带上门,样子不比初七好上多少。 他几乎是整个人脱力般往下滑坐在沙发里,也不知是腿麻还是体力不支。 他半合着眼:“初七睡着了,如果晚上有状况,我让她打电话给我。” “她也许不会听话。” 孟淮明此时才从紧张中泅渡上岸。 像是经历了一场溺水者横游大江的博弈,浑身无处不大声叫嚣着疲倦和后怕。 燕灰往手掌中哈气,“我和她说,如果铃声一夜不响,明天就有一个新故事,如果她愿意让铃声响,那么明天就会有新故事和一捧蓝色妖姬。” 孟淮明将他揽过来,燕灰顺从地靠着他的肩膀,额头正抵在锁骨间。 孩子的一场疾病能将一切的杂乱纷繁都暂时押后。 燕灰脱掉拖鞋,腿缩上沙发,也把自己抱成了一团。 抵御寒冷的方式亘古不变。 分钟秒针亲密无间地重合,燕灰抽了抽鼻子,“初七以前也痛,但没这么厉害,平时她也不知道忌口,我说过她几次,怕是也没怎么听进去,这个年纪,还是仗着身体好以为能无所顾忌。” “她自己也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一回该长了教训。打架的事情先不要提,你要是能查查就先查,可能是学校里面的人,你要给她转学是不是也因为发现什么不对劲?” 燕灰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刚结束跟组,回来就经历这突发状况,紧绷着的神经没一刻放松,现在好不容易停下来,又总不能放心。 客房被医生占去,初七则直接睡在原本燕灰的卧室,还剩的就是次卧的一张床和沙发。 但燕灰似乎并不想去睡,他更宁愿靠着这张空间拥挤的沙发换取温度。 “我从来不知道。” 孟淮明望着落地灯弯曲弧度尽头那一把白光。 也就是那一把了,照不到沙发的边角。 “……初七每月会吃这种苦。” “姑娘家么,我带她去看过中医,开了十天的疗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按时喝。” 孟淮明就想起了。 他去外地给苏曜文的新戏探班,扑了空后再辗转多地,把苏曜文接回到丁香街时,房子里还有一些没有消散的中药味。 那时苏曜文还皱眉说不好闻,孟淮明只当是钟点工借他家的厨房。 他不会把孟初七和需要细致煎熬的苦药联系在一起。 燕灰侧身靠着他,手机平放在茶几上,他终于熬不住困,还不忘叮嘱:“如果响了,就去看看初七,明天记得提醒我那个故事,还有花……你帮我记得吧。” 这话未免熟悉,不论听者还是说者,燕灰昏昏欲睡。 “……这次是真的,我现在,真的记不住了。” 燕灰喃喃着就睡着,眼下的青灰变得格外明显。 他脱了羽绒服,毛衣有些买短了,躬背时就会露出一小截腰。 沿着背部脊椎向下,在贴近隐秘的上方,有一只蝴蝶刺青。 那是赵豪给他纹的,也许象征三十年的不离不弃,或五千万的典当价值。 这是安安告诉他的关于燕灰的过往。 安安在超常发挥了天台戏份后,讥讽地说:“你看,你家的小蝴蝶就是这么便宜。” “燕灰”本身就是一种蝴蝶。 孟淮明早年沉溺于花影的怪诞唯美中,也曾妄想将那片斑驳的花影永远留在燕灰的身体里,因为花和蝴蝶才相称。 这是文人诡诞的情怀,以及作祟的占有欲。 用刺痛的方式让他永远属于自己。 可那时孟淮明把这种病态的占有欲当成一时头脑发热,从没有想付诸实际。 而赵豪显然并不在乎那么多,他喜欢蝴蝶,于是在徐医生提出的刺青要求时,就把蝴蝶当成枷锁拷给燕灰。 蝴蝶煽动翅膀,效应将不可估量。 一如那场让燕灰忙碌起来的交流会。 一如这次,要是燕灰不住进这里,初七又要去哪里熬她这个痛得恨不得晕厥过去的漫漫长夜。 冥冥之中的因果。 孟淮明抱紧燕灰,仿佛这样就能从彼此身上,汲取那微末的温度。 第31章 医生在客房宿了大半夜,早起见沙发上搂搂抱抱的两人,脚步当即一僵。 其中一位还是她的合同老板。 这口狗粮真是又危险又香。 初七夜里痛醒了一次,但总体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她迷迷糊糊想到不久前自己那副矫情样儿,用被子蒙了脸,翻身窝住肚子。 突然发觉怀里抱着的热水袋还是滚烫。 虽说暖贴也是发热作用,终究不如热水袋敷的舒服 ,坏处就是夜里要中途换水,不然冷掉的皮子堪比冰疙瘩。 孟初七想不起是谁,在什么时候给她重新灌的热水。 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实在陌生。 大抵这年纪的少年少女都是矛盾的个体。 即使再怎么特殊,也终究会和部分成长的共性相吻合。 一方面希望自己早日独立,拥有那来去如风的自由,同时也渴望有一个归属的港湾。 只是这种想法太微末,仅仅在不经意间才冒出个苗头,又很快就被她掐灭。 孟初七自幼就没有走寻常人家女孩的道路,她至今甚至都没有和她母亲见过一面。 她闷在逐渐变多的二氧化碳中,想起在旅途中的见闻。 千百年前不可考证的战乱,沉落在石桥被风雨侵蚀的刻字间,桥上跑过追逐打闹的孩童,桥边趴着失恋哭泣的青年,擦肩而过卖糖葫芦的沧桑老者。 在高铁上偶遇侃侃而谈的男士,谈人生大起大落,也见过因为多买一瓶水而辱骂孩子的夫妇。 为机场失魂落魄奔丧的子女递过纸巾。 舷窗后,结识了跨域南北经纬奔赴雪山国界的未婚妻。 在拥挤嘈杂的大厅看见给女儿带超大熊娃娃的北漂族,以及永远得不到左手无名指戒指的同性情侣。 这就是人世百态。 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处置。 她缺乏系统的理论,整合变得困难,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是永恒的哲学话题。 孟初七对自我有一种谴责感。 她明明已经没有机会得到来自亲人的爱,同时也锤炼了心性,但潜意识中依旧渴望着什么。 这真是讽刺,得不到的又觉得好,偏偏天生带着疏离和恐惧。 与其遍尝别离之苦,不如做那孤身一人上路的旅客。 她在昏沉中再次入睡,天边泛起细薄的白。 燕灰和孟淮明在沙发上盹了一夜。 孟淮明的衬衫皱皱巴巴,燕灰耳边的头发打起了卷。 他们如同经历孩子第一次夜病的簇新父母。 燕灰脸色发白,却坚持要等医生的诊断,两人站在初七床前,静听医生的结论。 好在除了几处破皮,严重的仅是痛经激痛,医生怀疑是大冷天在外久待,伴随剧烈运动导致。 这种毛病没办法立即治好,只能慢慢调养。 女大夫自己也是调养过来的经验人,不禁有些唠叨:“之前吃冰了是不是?是不是为了风度不要温度啦?” “以后最好告别凉的,什么沙冰果茶麦旋风能戒就戒,作息也要规律起来,不然就不是第一次痛成这样,以后每一回都有得疼。” 初七捂着脸点头。 医生唠完,看向孟淮明和燕灰。 这是她签上孟淮明私人医生后的第一次出诊,总得好好组织措辞,可想了半天还是土味的开头:“你们当家长的……” 孟淮明和燕灰对视,也不知从对方眼里瞧出什么,纷纷低头认错状。 也许世界上再威风的人,都敌不过这样一句“你们当家长的”。 向来直来直去的大夫也就不收敛了:“……当家长的也要注意,得盯着点,这要是坏了底子怎么办?家里备着布洛芬,但也别乱吃,要靠食疗,温养,当爹……们的,也要留心不是?” “是是是。”孟淮明小鸡嘬米点头。 燕灰见状,心道叔侄两个倒是默契。 初七靠着垫枕,低头自闭。 送走医生后,孟淮明搬来两把椅子,和燕灰一人一把,往初七床边一坐。 初七瞪眼……不是吧,这架势是要三堂会审? 姑娘没按正常路数长,也就不知道这其实是必要流程。 从小就没人认认真真管她,她也没经历过这种架势。 老实说,还挺有意思。 心里的滋味又十分奇异。 孟淮明率先发言:“初七,虽然我是你叔叔,但毕竟是你的监护人。以前忽视了你,是叔的问题,叔已经在检讨了,叔先向你道歉,不过这个事啊,你我都有错,你听我分析分析……” “噗!叔,啰哩啰嗦啊,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初七憋笑。 “孟淮明一揉头,对燕灰道:“我就说那书不管用,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燕灰忍不住拍拍他塌下去的肩,“临时抱佛脚是没得前途。” 他转而看向初七,“你别听你叔的,改IP改多了,让他原样搬已经不习惯了。” 他们不是适合称职的家长,甚至连家长的名号都不能担起。 叔叔和叔叔的前任情人,此刻需要共同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这着实有些奇怪。 “初七,你还没能完全长大。”燕灰说。 孟初七一愣。 孟淮明认同地颔首:“你燕哥哥的意思是,你比同龄人要成熟,可还不是真正的成熟。” “不要疑惑,有时成熟并不代表懂事,而是一种思维方式。” “我没怎么教过你,具体有谁真正影响到你,我们也无从得知,但我俩要明确告诉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好,叔叔很满意。” 鲜少被表扬的初七有些茫然。 “你还记得我们俩个第一次见面吗?” 燕灰变戏法似得从身后变出一捧花,却不是蓝色妖姬,而是丁香。 这下连孟淮明都怔住。 燕灰朝他摇头,仿佛及时传达着:“放心,我不至于对花花草草有阴影。” 他接着对初七说道:“丁香街的别墅花园,你盯着二月末第一丛白丁香,问我它们为什么要这么早开。” 那是燕灰和孟初七的第一次见面。 叔叔的男性情人和她在花园里同时观察那匆匆忙忙的早花。 孟初七毫不客气,像叛逆期的孩子那样,提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说,也许是因为它们早已爱上这个二月,再不开花,就该迟了独属于它的好春光。” “是。”燕灰笑了:“所以初七,我们谁也不能走进你的心,白丁香的春季只有它自己能等待,不论是谁,都仅能陪你一部分的生命旅途,但……也许我们能听一听还未过完的冬天的故事。” “一个故事,换你一个故事,怎么样?” 孟淮明的通讯软件一直在进消息。 《你来我往》剧组让他宣传营业,老爷子发来黄氏的工程进度,盐熏最新动态的更新,安安含沙射影的文案。 而眼下,他却都不想看。 温度适宜的空调暖风,以梦换梦的青年,不完全成熟的女孩,以他从未见过的坦然将往事穿针引线。 “燕哥哥,叔,我认识一个人,她挺好的,但如果一个男孩觉得自己应该是女孩儿,‘他’是怎么了?” 听者都没有表示惊讶。 这是孟初七,她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话题开启谈话都不新奇。 燕灰沉吟:“性别焦虑……” 初七向后靠:“可能是同性质的人容易相互吸引吧,我还挺容易遇见这样的。” 孟淮明眉峰一跳:“我们羡慕不来的本事,你这丫头倒是白捡了。” 也多亏孟淮明和燕灰的工作或多或少会接触到边缘板块,不然就该感到紧张。 故而当孟初七暗示她在长期接触边缘,孟淮明他们的反应并不是惶恐。 任何群体、地域都有善有恶,地图炮或是以偏概全的本质,是这个群体的恶的一面让某人产生切身的反感。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惯用的刀本来就是双面刃。 这也许是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故事。 几声“咕噜”声打破了沉默。 孟初七微有脸红,却还是绷着脸,看向孟淮明:“监护人,饿死宝宝了。” 话匣子还没彻底亮出来,燕灰忽然一拍腿,拔腿就往房间外冲。 孟淮明见他突如其来的慌张,没反应过来什么事,也跟着跑了出去。 不久后只听厨房传来燕灰一声惊呼。 “我的粥啊!” “烫烫烫你别拿!放下放下我来!” 屋内的孟初七噗呲一笑。 没多久初七的待遇就全面升级,改成架着小木桌边喝粥边听训。 她今天状态比昨夜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许余痛,肚子上躺着热水袋,就着燕灰临时捣鼓出来的小菜开吃。 饭食的香气驱散了沉闷。 孟初七决定换一个更长远的开头。 “叔,你了解我干爹吗?” 孟淮明沉默半晌道:“你爸当年也没和我多说,而且那种级别的艺人,不签在自家门下就很难完全摸底。。” 他没想到初七会从她干爹讲起。 “他毕竟是林均。” 就算再不接触那个圈子,对“林均”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十几岁出道,一路靠硬核演技杀下业内几座高含金量的奖杯,业界王座分他一席。 关于他的八卦少之甚少,仿佛一代不食烟火的传奇。 初七的干爹居然是林影帝。 孟家大公子和影帝居然有一段私情。 初七用勺子搅着白粥,拌着一点酸黄瓜和手撕包菜。 她下垂眼:“叔,当时我说你和燕哥哥很可惜,其实是因为在父母代的几个人的故事里,就几乎全部是阴差阳错。” 初七看着燕灰,问:“燕哥哥,你会离开吗?” 燕灰瞳孔一缩。 “初七!”孟淮明同时低斥。 第32章 只有在孟初七这样的年纪,才会将“分别”问得如此直截了当。 不给任何敷衍转圜的余地。 正如燕灰所言,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满打满算能凑够三万个日月更迭,几十场春夏秋冬。 没有谁能陪另一个人走完一辈子,生命与生命的碰头不过是缝缝补补的过程。 有的人白头到老,有的人萍水相逢,幸甚至哉是旅途终点的等候,情薄缘浅的是脚步匆匆不曾回头。 而从来能接住话的燕灰,这次没有给出答案。 他坦荡地直视孟初七的双眼,入目是少女黑曜石般的眼瞳,水光中的倒影。 燕灰的沉默过分坦陈,使初七在苦涩之余,反倒有了几分欣慰。 她用余光看向自家叔叔。 孟淮明咬肌紧绷,可以想象后槽牙咬合地多么用力。 他憋着一口气,坚毅的唇线抿的几乎看不分明。 如同迷失在荆棘沼泽的孤兽。 “那么换种问法。” 孟初七成熟的一面占据上风。 “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在分离发生后,不会怨恨最初的相逢?” 这一次燕灰答的很快。 他说:“不后悔每一个决定,就不会怨恨这场关系中的任何一个环节。” 这太理想化了。 再理性的动物,都还是由肉块组成,只要血液在流,心脏在跳,就注定做不到对自己的绝对忠诚。 两两碰撞的形式不是那么简单。 一如一部糟糕的IP改编电视剧背后,必然有其错综复杂的影响因素。 原生家庭培育果实,放到外面去玩碰碰车的游戏,后果无法估量。 也许是如沐春风,也许是特大地震。 即便是惯常靠缔结、拆散、分离、聚合来搭建情节的燕灰和孟淮明,想要明了彼此的心意都是难上加难。 但燕灰依然这样答复,这种答案连孟初七都不能相信。 假如真的能从始至终都不后悔,那么世上就不会有那样多的痴男怨女。 若是每一个人都能对所做的决定负责,渣男渣女这个种族也将灭绝。 初七稀里哗啦喝光了粥,似乎对变相刻薄的燕灰哥哥无法招架。 谁也不能对一个纯粹但天真的信仰产生质疑,而除了陷入无限争执的循环,话题就将终止于此。 孟淮明突然插话:“或许后悔,本身就是为了下一次的不后悔。” 他若有所思。 “毕竟成长不以年龄为标准,很多东西有人一生不必学,有人出生就要掌握。” “错误无法原谅,但愧疚和悔恨刻骨铭心,于是再一次,就会有所长进。” “听起来像是代际间的传承。” 燕灰顺着他的思路往下:“父母辈从他们的父母辈那里吸取教训,然而在下一辈的教育中又会出现新的问题,于是螺旋循环,永远无法达到满值。总是在试错、再错、改错中进行?” “我怎么好像有点晕……” 初七按着脑门:“那不就是说,我们总是要从上一代那里受到伤害,才能对下一代好?那这过程太残酷了吧。” 她其实猜到孟淮明的暗指,不光是育人,这种理论同样可以代入婚恋关系。 上一任永远是下一任的老师,这样一步步,将男孩女孩变成男人女人。 “不对。”孟淮明摇头。 “如果有一方能发现问题,在错误不严重时就及时止损,就能在代际更替前,扼制伤害的可能。” “这就是成熟吗?”孟初七隐约感觉叔叔又并不是在说这一件事。 每个人对于这番话都能有不同的理解,包括孟淮明本身。 那独属于他的死而复生的机会。 “好吧,那我来及时止损。” 初七按照她的理解方式解题:“林干爹的事,有机会再说,要是能写小说改剧,该是一出狗血。” 相比于林均影帝,眼下她自己的事才更重要。 “其实这次打架也没那么复杂啦。” 孟淮明和燕灰安静地听。 “我就是给我一性别焦虑的小姐妹出头……然后就这样了。” 孟淮明:“丫头,所以刚才那么多铺垫是为了什么?” 孟初七认真道:“为了拖戏啊。” 好家伙。 弯弯绕绕都上升到哲学领域,再深化就该集体愁云惨淡思考人生。 结果正经的,就这样三言两语说完了? 孟淮明无语凝噎。 好在燕灰反应快:“那孩子现在你和一个学校?” “恩,但我们不一个班。” 孟淮明顿时心下敞亮,原来这就是初七可疑的“男友”。 他终于找到了切入口。 可依然不好办。 小年轻谈个恋爱,只要不是闹出原则性错误,互有好感而已,没必要就这样掐了。 而涉及到性别焦虑,就难免有些棘手。 硬要说,孟淮明和燕灰也算边缘群体之一,关于同性的认可度于互联网和现实完全不成比例。 上多了网还真容易产生错觉,仿佛他们已经被大众认可。 不过他俩算是情况特殊,一者是家境优渥,加上前车之鉴,孟老爷子在遭遇一系列变故后心态也有了转变。 反正他们不像秦家那样养儿如养蛊,继承人能是嫡亲最好,不是那也就不勉强,别到时候人没了,留着个公司的架子也没多大意义。 燕灰这边路数则比较传统,出柜,决裂,独立。 而他父母另辟蹊径,拼了个三胎。 这是呈现的最后结果,而个中经历了多少争执咒骂,就不得而知。 所以他们对“群体”的认知会更加宽容谨慎。 两人视线碰在半空。 孟淮明发现他们似乎一开始思考,就会有和对方交换眼神的习惯。 且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总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初七,我希望你能把那你的小姐妹带到家里来玩。” “啊?”初七惊讶:“你们不先听我的故事吗?” “寄到下回。” 燕灰眨眨眼,“经过刚才的讨论,我决定我的故事也要换一种方式来讲。至于你的小朋友,我们先见一面似乎能更好。” 不论孟初七用何种方法展开,这个故事必然会带有她的主观色彩。 而于此之上,孟淮明再去调查,若是发现相背离的结果,对谁都不会好受。 那么不如基于初七的方式,直接见一见那孩子。 “其实我很高兴。” 燕灰笑道:“初七没有受偏见的影响,而是能有自己的判断,这很好。” “你别看你叔不怎么管你,我想他当初决定当你监护人的时候,也是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 孟淮明掩饰性一咳。 “你知道……我们没办法给你最普通的那样的家庭形式。” 孟淮明接腔:“而且我们双方在我们出生的家庭而言,都不是成功的范例。” 燕灰继续接下去:“我和你叔叔大部分关于长辈经验都来自于编造,我们的原生家庭很难磨合出完整的亲情概念。” “所以你看我的小说里很少涉及真正的美好家庭生活,而你孟叔没少经手家庭伦理大剧。” “你这是在吐槽我么……”孟淮明笑。 燕灰也轻笑一声,拍拍初七的手,将丁香別在她耳后。 “和睦家庭出身的父母和孩子相处会更顺利,因为幸福可以制造幸福。” “但初七,我们很抱歉,我们没有在父母健全的爱中长大,所以有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后辈的一些事情。” “而对于我们自己,也还在路途中跋涉,我们走在你前面,有时候就会忘记回头。” “这一点真的非常抱歉。” 孟淮明不经动容。 燕灰这是在为他长期忽视孟初七而道歉。 他从前自认为对初七不错。 吃喝不愁,随意她去追寻自由。 那位女私人医生也是为了初七特意签下,却在上辈子一次都没有启用。 他甚至没有和初七谈过话,最后的记忆,是少女在栏杆后的歇斯底里。 孟淮明握住燕灰的手,后者畏缩了一下,末了却没有再退。 “也许父母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就让我们来到人间,他们让我们体会到亲人的残忍和最深的伤害……” “可你既然来了人间,依就然有值得你追赶的二月早春。” 孟淮明空出的手盖在燕灰和出去交叠的掌上。 他说:“你比我们预想的要坚强,独立。” “可有时候,你不用太拼命追,不必一个人承受跌倒和疼痛,你只需要停下来,喊我们,这样就够了。” 燕灰托住少女的泪珠。 “如果分离是不可改变的完结,那么还会有人给你写完番外。” 燕灰逗她:“再不济,还能自割腿肉写同人。而在这之前,你可以先尝试着倚靠我们。” 初七侧过身抱住燕灰,抓紧了孟淮明的衣袖。 她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脆弱。 孤独打骂冷漠流言都不能再让她哭出来,偏这么些温柔无法招架。 燕灰微收着颈,柔软的碎发扫下来,却来不及遮住他隐忍的伤情。 那抹情绪太淡,可又清晰到能刺痛人的眼球。 他依然扮演着安抚人的角色。 却不能被人安抚。 谈话收尾,两人退出了房间。 燕灰压着嗓子咳嗽,孟淮明伸手摸到他额头,果真有些低烧。 “去睡吧。”孟淮明说。 就在燕灰转身准备回客房时,却听身后孟淮明忽然说:“你可不可以,也停下来,喊一喊我?” 他语速太过,声音又低,几乎不可闻了。 燕灰身形一顿,却仿佛没有听见。 在关上房门的一瞬,他说:“道理我都懂啊。” 可还是走不好这条人生路。 * 一直企图联系孟淮明的人终于忍不住,给他拨了电话。 孟淮明走到阳台,午间的阳光大面积铺陈,如一匹绸缎,不堪裁剪。 手机另一头的人音量有些高:“孟哥!你让我盯的那个盐熏,他要作妖啦!” “详细说。” “是这样的,盐熏最近新发了一篇文的文案预收。”对方吞了口唾沫,“我起初没瞧出什么门道,但您新派过来的李溪一看就炸了,她说这个剧情非常诡异……” “孟哥!” 李溪嫌他啰嗦,一把抢过手机。 《你来我往》拍摄结束后,孟淮明雇佣李溪加入了关于盐熏的议案中,正好填补了她的空窗期。 “孟哥孟哥,盐熏的新文文案我已经发你了,你快看看啊!这太TM要命了,文案里的剧情梗概和〈你来我往〉的电影剧本情节几乎一模一样!” “作者留言已经完成了一半多存稿,去他的,这不可能!” 《你来我往》的剧本将原文的时间线和叙事方法都推翻,说是新文也不为过。 而在电影上映前,横空出世一篇剧情高度重合的文章,就很值得说道了。 由于保密协议的存在,原本剧情泄露可能性几乎近零。 而近几年IP改编的毁誉参半,再加一个黑料缠身的楚鹤,这信息一旦落地,稍加导向,就是这剧组从剧本到演员都有问题。 “我怀疑有人泄露了剧本。” 李溪迫切说:“他是小说写手,我起初以为他要搞汤圆酒糟,但陈……燕哥的身份向来没有公开,用电影针对原作完全没有必要,同类职业身份只是幌子。” “孟哥,他要针对你!” “……针对我。” 孟淮明虚握着光,继而翻掌握拳,如捏碎了一片琉璃。 沙子这么想要成为太阳啊。 当心别被烤化了。 第33章 孟淮明平躺,和扁圆的顶灯对望,厚实的绒布帘敛住了午后的阳光。 白鹤浮云的灯面暗淡失色,熬到了极致,睡得反而不安稳,梦境纷乱紧凑。 淅淅沥沥的雨声拉开了大梦的幕布。 孟淮明抬手捂住耳朵,潮湿的雾气背后传来心脏跳动般的鼓点。 一下一下敲在白茫茫的烟雨中。 他感到压迫和窒息,手脚都不受控制,如同真实经历,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感觉太过逼真,青色的月亮悬挂半空。 孟淮明栽倒在地,沉入兰亭馥郁的花香。 他知道自己的出现将燕灰原本的计划统统打乱,风棠房产中介提供的信息被燕灰锁进了书店的阁楼。 而在兰亭初遇时,谁也不会意料到,这是本该平行前进的两条线的第一次交叉。 * 好心的先生居然来买森林乡,燕灰倒有些惊讶。 虽然他的童话书和衍生绘本卖的不错,但大多是爷爷奶奶,或女士带着孩子来店里挑选,还从来没有男士一人过来点名要购买。 燕灰从架子上给他找出新版的《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 “先生,您看是这本吗?” “啊,谢谢。” 孟淮明微笑,他西装革履,样貌出众,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成功人士的气息。 而他却在天气糟糕的日子,出现在这家小书店,要买一册童话书。 燕灰那本能的好奇就被悄悄勾了起来,可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他把书给他递过去。 童书封面有一只漂亮的小鹿,四蹄修长,脖颈优美,站在红砖砌起的台阶上回头,身后是一片片结出星星的藤蔓,缠绕着在深蓝色的夜幕中微微发光。 新版为配合同一家出版社的插画集,全书采用彩插,色彩渲染非常生动,也更吸引孩子们的眼球。 但燕灰个人还是比较偏爱老版本的设计,排版舒适,素描的内页插画出自一位美院学生,他画稿画到抓狂,大小伙半夜给作者发消息,说梦见好多鹿蹦来蹦去,蹦去蹦来! 他非常头秃,求燕灰给他发理想的效果图,不然凭他贫瘠的童心,最后啥都画不出来。 可以说旧版更像是燕灰脑海中画面的复刻。 小鹿绒绒便是在靠灰白的浓度描摹出的世界里穿行。 流光是自层层叠叠铅涂中空出的亮白,浓雾是笔触轻柔的勾勒,平滑的纸面保留着素描纸的纹路,印有字的一面,根据燕灰的小小请求,则有细碎的花瓣和草絮在书角驻留。 “这是最新的一册吗?”买书的先生翻开,见夹页里有作者的简介,头像是一只素描蝴蝶。 他微笑,唇角扬起的弧度尤其好看。 燕灰有些怔,轻轻点头,孟淮明的笑意愈发浓了几分,居然是这样笨笨的性格吗?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童书市场不景气了多年,至今也还留着大面积空缺,却少有人来填,是非常有潜力的写作领域。 但同时童话写作难度并不比长篇创造低,成年人眼中看到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大不相同。 “写给成人的童话书”的国外套路已经过时,夹私成年人处事原则的作品在近几年倍受诟病。 用大人的思维看孩子,无非高估和低估两种,一本童话书如果出现“此处XX岁儿童请在父母陪同下阅读”的备注,无疑是一种失败。 而随着信息膨胀,孩子的认知往往又比大人理解的要奇妙。 他们眼中的难过是太阳碎掉,快乐是月亮变胖。 “是的,这是最新的了,今天上书的是同名的画册,您需要看看么?” 燕灰将一摞书先堆在一边,方便给客人让出通道。 说实话这种天气,阴冷又潮湿,还有人不是在躲雨时进书店逛逛,实在难得一见。 孟淮明将画册和书逐一翻过,末了抬头,看向燕灰:“我记得华风出版社也出过森林乡,彩铅封面那版,这里还有吗?” 燕灰眨眨眼,有些意外:“啊……那个版本已经绝版了唉。” 孟淮明似乎有那么丁点的遗憾,“看来家里的小姑娘要难过了。” 这倒并不是假话,电影公映孟淮明会到场,就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孟初七。 当然初七不会刻意请他看电影,而是因为答应陪她去看的小姐妹临时肚子疼去不了,正赶上孟淮明难得回来,车还没停稳就被初七拉去影院,路上还给他科普了电影原作的童话作家。 那时孟淮明觉得这侄女还挺难办,琢磨不出个稳定的性格,他很久都没接触过这年龄段的女孩,印象里她们都在网上要给改编IP的编剧寄刀片,可爱的也多,就是感觉不怎么好招架。 结果电影看到一半,初七接了个语音就跑了,据说是江湖救急帮朋友做一个MV。 孟淮明彻底结束一个改编项目,正好清闲,按例说不该待在让他职业病发作的场合。 但不知为何,那天他就是坐到了电影滚字幕。 也许是动画影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幼稚,反倒可以针对不同年龄参差挖掘着眼点,总体观感不差;也或是影院环境还算不错,没有小孩闹腾,也无大声走动。 当屏幕最后一片飞花坠落出发光的涟漪,影片结束,他站起身,听见了前排观影主创团队的对话。 “家里的小姑娘吗?” 燕灰重复,孟淮明看他的神情,想必自己的形象已经变成了十足的女儿控。 他将书合拢,“其实也不小了,我侄女,今年刚读高一。” 孟淮明的五指擦过烫金处理的书封,他并没有解释,而是随意闲聊:“我们来兰亭旅游,但没想到这个季节雨水这么多,景点去不了,丫头就不愿出门。” “兰亭已经下了半个月的雨了。”燕灰也笑起来,孟淮明发现他笑起来比不笑又好看许多,如果沉默的青年作家是清冷安宁,那么他一旦露出笑容,仿佛是那连这片阴雨都不能阻挡的懒洋洋的太阳。 这是他第二次近距离看见燕灰的笑。 不同于基本的礼貌客气,从唇角牵引的淡淡的喜悦一路蔓上眉梢,化成细碎的星星洒进眼底。 看一个人的真心通过眼睛。 而那雨谁来及时,好似专门给他开了辆雨车,配合着情景,没有带伞的客人自然而然在书店逗留。 燕灰望了眼门外,转回时就问他:“先生想喝点什么?” 燕然在前几个月把书店扩建,改出了一个小空间,设计成文艺风的小书吧,再哄着燕灰和她一起学了基本的甜点制作和奶茶调配,当月就营业额就翻了一番。 孟淮明接过燕灰递过来的餐饮单,居然是纯手写。 能写出一笔好字,对孟淮明而言是加分项,大抵是搞文字的都有奇异的挑剔,从字体到内容追求从一而终。 而由于打字输入、语音录入的普及,印证字如其人的机会就不多了。 他手上这份,由于是给客人阅读,就可以写的平平整整,没有太多笔画勾连,却能从收笔的撇捺间看出风骨。 孟淮明一行行扫过,再从透明膜子的上沿看燕灰:“是你写的?” 燕灰点头,想说些什么,可也许是因为在他那个角度不能完全看见孟淮明,于是他稍倾斜身体,从餐饮单的右侧瞧他。 那神情,简直像极了一只好奇扒拉着客人手上纸张的猫。 孟淮明心情大好。 不愧是能写孩子童话的作家,这也太好玩了。 “就要……摩卡和提拉米苏。” 燕灰唇边的笑意似乎更浓了,提拉米苏是女孩子喜欢的甜点,这是他第一次见男士给自己点它。 但燕灰却不觉得奇怪,忽而有了别样的情调。 不适宜出行的阴雨天,雨水叮叮咚咚在枝头跳舞,跳了片刻后就脱下舞鞋,短暂休息,太阳慢慢腾腾出来亮了个相,又打着哈欠隐遁。 此情此景,似乎就该不同寻常。 适宜浅谈,也适宜深爱。 燕灰在新扩的吧台做摩卡,提拉米苏是早晨准备好,因为猜今天也许不会有人冒雨来看书,相比于更方便的蛋挞和小饼干,他只做了两份。 一份自产自销,中午为垫肚子吃掉了,燕灰端出唯一的一盘,和摩卡放在小托盘上。 孟淮明在翻那本同名绘本,神情十分专注。 他确实被绘本的内容吸引,插图下是索引至童书的原文,由文改图,这也许就是那种给孩子书写,但也能给成年人放松的童话。 它的层次很多,不同年龄段结合背景,会有不同的体悟。 “谢谢。” 孟淮明本就偏甜口,在参加酒宴时还听闻某家家长奇怪,怎么到新一代,都喜欢甜腻腻的东西,一个两个都这样,太不可思议了。 提拉米苏的盘子下用巧克力酱勾写出“Tiramisu”的花体。 孟淮明喝着口感糟糕的摩卡,却感觉一切刚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所有的地方都恰到好处的感觉。 “Tiramisu,写的不错。”孟淮明道。 客人在店里,燕灰也不好搬架子上书,就给自己冲了杯热可可,听了孟淮明的夸奖,他还挺不好意思,孟淮明就问:“这个名字就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好吃是好吃,就是说久了成了习惯,现在想想还不晓得起源。” 燕灰托着下巴,轻轻摇了摇吸管,“富有爱情含义提拉米苏,没记错的话,是在丈夫奔赴战场前,妻子没能烤出蛋糕,慌忙中用鸡蛋手指饼干蛋糕条和着可可粉做出的甜点,也终于赶上在爱人离开前完成,送到爱人手上。” 可可的浓香联觉出暖意,驱散了孟淮明对江南雨季的不适,青年说:“我想,这份急切要带给爱人的不仅是蛋糕。” “是爱吗?”孟淮明挑眉:“毕竟是爱情故事,她迫切想要传递爱。” “比较广的说法就是爱,而Tria如果是‘拉’,Mi是‘我’,Su是‘往上’,合起来也就是提拉米苏最经典的含义,带我走,那么或许她这么匆忙,也是在暗示她匆匆收拾着行装,希望爱人能爱她一起走。” “但这不可能,所有就有另一个含义,记住我。退而求其次,一退再退,可能就是爱的本质吧。” “先生?” 孟淮明回神,笑道:“不……你说很好。” 燕灰似乎看出些什么,柔声说:“但士兵并不可能带她去战场,这是他的坚持,双方总有人要退步。而如果彼此真的相爱,那么最后的底线,就是希望那个人能平安,能百岁。” 青年微眯着眼,镜片后的神情就像他手上的可可,看似晦涩不明,实则口感美好。 躲在枝下的鸟雀忽然振而起。 那一刻,孟淮明分明感到胸腔中的鼓动。 梦到此时,兰亭的烟雨蒙蒙便如同炫光的泡沫,“噗”一声就破了。 孟淮明坐起身,客厅传来玻璃杯碎地的清脆声响。 第34章 玻璃掉地的响声利索痛快。 孟淮明拉开门,就见原本该在房子里休息的燕灰半蹲在地,伸手将玻璃渣用纸巾片片拾起。 摔成奇形怪状的玻璃在堆成畸形的杯。 燕灰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他站起身想要从抽屉里取透明胶带,却在站直时猛地摇晃了一下。 他顺手就撑住了桌角,挺直的脊椎肉眼可见地弯曲。 缓了片刻,刚松开撑桌的手,腕部就撞到搁在桌沿的药瓶,白色的片状颗粒又洒了遍地。 孟淮明快步上前,伸手夺过胶带,埋头收拾起那一地狼藉。 捡着那药瓶,转过标签,稍一用力就掐进手心,再狠狠丢进垃圾篓。 孟淮明低着头,后颈一截就曝在燕灰眼底。 人的苍老并不是从脸开始,围绕脖颈一周的皮肉往往更真切。 孟淮明“嘶”了声,手掌被玻璃棱斜划过一道口子,血瞬息间就流出来,从断续的血珠串成线。 孟淮明用五指搓了一把,没有停止。 四四方方的纸巾递到了眼前。 孟淮明顺着滴答下坠的血点子往上、往前,迁移过纸巾,落在燕灰颜色素淡的指甲盖上,再就是筋脉过分突出的手背。 睡眠不足是掉体重最绝的法子,燕灰在两年前体重勉强达到身高换算的标准,如今却是瘦得厉害。 亏得外套层层裹着,才不至于太明显。 也就是孟淮明抓握过那手腕,怀抱过他那一身的冰骨,才能有所察觉。 “别捡了。”燕灰低声说:“擦擦吧。” 那声音该是含着某些情绪,孟淮明抬起头,恍惚中燕灰的面貌和两年前兰亭的他相重合。 对照就更加残酷。 那拨开烟雨的暖意失了温度,他笑起来也不会有太多感情到眼睛深处。 明明轮廓没有改变,五官分毫不差,却总有什么不一样了。 药物将年岁的增长几何倍数放大,现在的燕灰依然清秀温文,但终究大不如两年前。 刀斧在他们身上不见血地劈砍。 燕灰将药片一粒一粒往手心捡,“真的睡不着,这几天回暖了,如果再冷一点的话,我就能睡得好些。” 孟淮明知道燕灰一直在服药,有精神类的药物,也有镇定和安眠作用的药,这种药长期吃,对记忆力和注意力都会有影响。 在剧组时燕灰没让人看出异样,那是因为他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备忘录,一有需要延后处理的事情就立即备注,忙的时候隔几个小时就要查看一次。 他知道很多提醒唤醒或加深记忆的方法,利用视觉、听觉、艾宾浩斯曲线。 从没有丢三落四,也不曾延误时间。 孟淮明发现这一点时,燕灰还开玩笑,假如有一天连这些方法他都不能完整回想,连自己有没有写过备忘录都不记得,那可能就真的要去好好修养一阵了吧。 他说这话时,情绪是掩盖不住的低落。 那是气温骤降的清晨,孟淮明觉得,他所谓的“修养”不是普通人理解的意思。 他没能联系到给燕灰治病的“徐医生”,这号人根本不存在,能搞出这种程度的假身份,估计也就是秦家长老团的背景。 所以孟淮明不能了解到燕灰真正的病症和严重程度。 燕灰后来只是重新挂了医院的精神门诊,也听孟淮明的约过几次心理医生,具体有什么起色也看不出来。 他们一起把玻璃的棱角用纸巾和胶带缠住,分装处理。 孟淮明的手心已经不再流血,燕灰直接从餐桌角落的储物盒中拿出消毒工具。 最近他们用这些太频繁了,好像每个人都在跌打受伤。 擦掉血渍的破口斜贯掌心,切掉了三条纹路。 并排坐在沙发内,旁侧还有他们昨夜打盹时盖的被褥。 孟淮明拽了个抱枕,按住燕灰的肩膀让他躺下,再用被子把他盖牢。 燕灰多时蜷着腿睡,也就占了沙发的一半位置,看着挺小一个。 孟淮明瞧了眼挂钟,心下苦笑,实在是昼夜颠倒的一家人。 “睡不着的啊。”燕灰半张脸缩在柔软被子里,他纤长的眼睑扇下阴影,停在半途。 “盐熏的事情,你知道吗?” 燕灰稍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似乎打算展开谈了,“我得先说,真睡一觉就抛脑后了,盐熏,就上次初七提过的那个文手,发了篇新文。” 孟淮明已经习惯燕灰给他带来的惊诧感,不论是惊喜还是惊讶。 他点头,把因为调动抖飘在了脖子里的头发给他择出来,边点头:“我知道,我一直在盯着他。” “你盯他?”燕灰皱眉,“他以前就有问题?” 孟淮明一愣,旋即解释说:“他是不安定的因素,也可以是我们‘重点培养’对象,不止我一个主要进行IP改编的编剧在盯。” 燕灰没有怀疑,孟淮明的心脏在腔子里剧烈跳动。 他不能让燕灰知道自己经历了一场重生,那是他到死都不能说的隐秘,是撕扯下一块皮肉,又假惺惺用满是褶皱皮肤盖住的伤口。 切断了生命、智慧、姻缘的划痕。 “从昨天开始,我酒糟汤圆的后台就在陆续收到私信,说他新文的情节有和你来我往有重合的部分,因为类似的事,盐熏和几个作者都发生了冲突,书粉们也争执了很多次。” “你经常遇上这种事吗?” 燕灰鼻子又塞住半边,他就翻了身面朝沙发外,侧头看向孟淮明,“不算多,就是处理起来挺麻烦,现在情况已经非常复杂了。” “但这一次不同,盐熏的文案不像你来我往的小说,但情节和电影剧本高度重合。” 燕灰的结论很快,“有人把剧本透给了他,现在就要去查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的矛头指向电影,但最后必然落到你这里,如果走出抄袭的风声咳、这种影响咳咳咳……” “别急。” 孟淮明轻拍了他的肩,故意偏走重心让他缓气。 “用抄袭针对我是他们想的太天真,不说还有其他应付方法,做编剧的盖着抄袭名头的人不在少数吧,名声什么的……” “这不咳咳咳!”谁知一句反倒把燕灰激地更加厉害。 他撑起身,脸都咳得发红,勉强说了几个字就又要咳起来,孟淮明急忙给他倒水,燕灰仰头喝得很急,用袖子一擦下巴上沾着的水珠。 这房子隔音效果不差,但初七毕竟是在补觉,他压着声音,语气竟非常严厉了。 “这能一样吗,他们抄没抄我不知道,你抄了?……别和我说圈子里怎么样,习气成风气了还能见怪不怪?” 孟淮明在他脑后多垫了一个抱枕,燕灰半坐起身,也许因为咳的太难受,眼圈都红了,却是见了真火气的模样。 其实木已成舟,圈子里真敢抄的不怕吃官司,更不怕交付赔偿。 创作于他们而言不是太必须,或严谨的事,站到了知名的位置,成就远比改正错误要重要许多。 他们曾经倒也聊起过这个问题。 “谁能想到呢,有一个这样地方存在。只要先博得了喜爱,成为了情怀,就算是犯了大错,也都能被谅解,时间成为了帮凶。” 燕灰那时候就叹:“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一个人不可能不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犯过罪,就不能从事教育行业,泄过密,心理咨询行业就会抵制,偷过东西,哪怕是一包饼干一块巧克力,超市也不会再雇佣他。” “但也有用举例反驳的。”孟淮明想起某次同行酒宴上,一位被判了剧本抄袭的编剧笑谈为他辩护的网友。 “学生考试舞弊被抓了,通报批评了,成绩取消了。难道他以后就不能参加考试了吗?哈哈哈,我不就这样,还得接着考啊。” “偷换概念。”燕灰眯起眼,“我说错了,之前的类比不恰当,或许根本不该用类比来印证这种行为。” “学生的错误被谅解,前提是他们必须认错,而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培养人,是发展的行为,这就是为什么在学校里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了,就很少彻底否定一个学生,因为他们还有转变的可能。” “但那个编剧是为了什么?难道也是为了自己成长吗?” “为了名利钱财,在这个过程中,他仅仅是因为取悦了读者观众,就该被无限谅解吗?” 孟淮明就陈词:“凭借情怀和喜爱就能无限拉低底线。”继而反问:“但这就一定是观众或读者的错误?” 除了要压榨剩余价值的资本链条,群众本身就处于半不知情状态,往往是在东窗事发后,才必须面临曾经痴迷的事物本身,这就是瑕疵的事实。 时至今日,再重新思考,似乎发觉这恰好就反向印证了一个可能:恋爱后痛骂前男友或前女友,也许并不是仅能做到不后悔那么简单。 走不到最后,说明他或她给对方造成了厌倦或伤害。 但一部剧、一个人、一本书不会带来这些负面情绪,它的出发点是干净且愉快的。 好像是一场不求结果的暗恋,而等到大家习惯了它的存在是喜悦的代名词时,告之他们劣根所在,正常人都无法接受。 挚爱或亲人不论犯下怎样的罪过,情谊的牵连也会为他找到理由,竭力开脱。 何况为什么要想的那么复杂,抄了、仿了、犯忌了,那不看就好,该快乐还是快乐。 “所以并不该全部责怪观众不能割舍情怀,而是从一开始,就该遏制住这种情怀产生。” “如果能不贪图IP的资本,严厉把关审核制度,及时斩断大面积的恋旧,那么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抉择争执发生在观众之间。” 不过这也是停留在幻想的层面。 燕灰与孟淮明同时陷入当年那次对话的情景中,却又滞留片刻就抽离。 盐熏的事并不容太多缓冲的机会,他现在还没有真正把文章贴上网站,要是等他全部贴完,你来我往开始真正宣传,那么一切都将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你打算怎么办?”燕灰沉声:“如果需要酒糟汤圆出面,我也……” “嘘。”孟淮明虚虚盖住他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放心,必要时刻我会。”孟淮明说:“而现在,还有两个方案在前,没到要你孤军去杠网友的地步。” 燕灰眼圈那抹红逐渐消退了,竟残余着眼角的那一抹,如红鱼舒展的尾。 孟淮明点开一条语音,乔禾大大咧咧的声音传来:“孟小编剧,你发来的东西我看了看,不得了啊,跨行搞鉴定,你知道我现在活的就像个网络反抄的调色盘小能手吗?” “你要提前鉴定他的文章成分?” 燕灰一愣,当即反驳:“不行,除了原文复制,现在的鉴定非常容易被抓到破招,融梗和抄袭一直没有准确的界限,这是在淌一趟浑水!” “你别听这位女士的抱怨。”孟淮明碰了碰燕灰半天不能回温的手,这一次却并没有冒然去握,他说:“我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对照的调色盘。” 第35章 孟初七躺了大半天。 她醒来后趴床上玩了会儿手机,磨蹭到快晚饭时间,自觉帮全家都点好外卖,这才披了衣服出门。 “我去,你们这在干啥?” 原以为都该在补觉的两位居然都精神倍儿足的待在客厅。 依据被子和枕头的摆法,孟初七闭眼就能猜出他们也曾尝试补觉,结果想当然得不理想。 孟初七见怪不怪,以前他俩就经常这样,最上头的时候还通过宵,作息全乱。 她就有被大晚上出来觅食的孟淮明吓一大跳的光荣历史,早晨又被浑浑噩噩出来倒腾早饭的燕灰再吓一次,从此无坚不摧,看有关厨房闹鬼的恐怖片都轻蔑冷笑。 《你来我往》的跟组结束后,孟淮明已经和他们交代了自己暂时不打算继续接本,后续这段时间会回孟家给老爷子打下手。 孟初七听了还挺惊讶,毕竟当年她父亲死后,孟淮明和家里的关系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老爷子不管他也不帮他,尽是放任自由的态度。 孟家早就传出老爷子放弃了这位嫡系继承人,连孟淮明本人都打趣:“要是你叔回去不能继承家产了,你还跟着我吗?” 孟初七就手撕超市便宜买的紫菜卷,认真想了想:“哦,那我以后工作了养你啊。” 她这位天降监护人没怎么照顾过她,也是那种能给吃给穿就等于养孩子的理念。 但初七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其实严格意义上他们不能构成收养关系,年纪差的不够大,故而这“监护人”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客观而言孟淮明不是个好家长,也不是标准的爱人。 初七看在眼里,也不经感叹,假如不是血脉关联为前提,不是有机会偶然一窥这位叔叔的心思,仅是以旁观者去听关于他的描述,光是情史,初七都不愿再搭理这人。 这非常矛盾。 姜华叔叔的手机里关于孟淮明爱人的首字母凑齐了小半组字母表,燕灰领走了Y音第一,苏曜文特殊一些,S后跟着星号。 这还是她从小胡那儿套来的话,听后初七脸白了一整天,三观崩的不要不要。 她的小姐妹大晚上被迫和她煲电话粥。 听了经过初七隐晦处理的这一段,那孩子恨不得敲她的脑袋。 他——亦或是她,是风月场的产物,见惯了这些,却也心知诸如初七,在感情上依然被保护的很好。 “初七,别慌啊,你冷静想想,你说的这个人有在宣布了恋爱关系后还出去花么?没有的话,其实不算是渣……” “小姐妹”叫李纷纷,初七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我的纷啊,可你不知道他玩的花样多少,艹了,年轻的时候更是,他不是有白月光吗,可还是和人玩一夜情,还包养过小明星!我天,他在赶走燕……赶走上任前,光是恋爱就谈了两段,数不清的王八犊子爬过他的床!” “可是初七……”纷纷苦笑:“这就是常态,这一任不好,就分手去找下一任,只要不在恋爱期和婚姻里身体出轨……不允许精神出轨都是高要求。” “ONE TU ONE,只是一种美好的希望。” “这没有什么冲突,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每个人都希望第一次就遇见能共度余生的人,而恰好那个人也是第一次心动。” 纷纷的声线在初七面前不用刻意压低,就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柔,介乎于男声女声之间。 “初七,这件事不好评价,你要先按兵不动。” “现在每天都在写诗,今天这首发给你,希望能让你开心一点。” 屏幕弹出一大段文字。 开篇是一句:我找了好久、好久…… “什么啊,这种……我怎么会开心?”初七揉揉发酸的鼻子。 “纷纷,我知道你的意思,1V1是一种寄愿,这没什么可争执的,小说里喷不洁的也非常好理解,谁也没权利用现实这种大道理来教训我们。” “因为我们只是希望能从始至终,都希望属于一个人,而对方也只有我一个啊。”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能这么轻薄感情?难道男人都是管不住吊——” “冷静!冷静一点。” 纷纷扶额,“这个真不好说,生理和心理的搏斗在男性身上有些复杂,我,额,不能给你参考。” “但有一项要说明,生理需求绝不会是背叛的借口,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管不住,那么又和未开化思维的动物有什么区别?” “你晓得啦,我以前待得地方,就是个大杂烩,你说无情也好,有情也罢,都是分不清的。” “我见过在失恋当晚寻欢作乐,抱着公主少爷哭,又抱着厕所马桶哭,再被按在墙上强吻,然后两人就达成一致去开了房。你还觉得这很有小说的套路。” “还有在妻子怀孕期间出去玩的,电话里哄着老婆的语气比谁都亲昵。” “以及太多人,我们叫他们老板,他们回去车里带着个陌生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初七,你说的那个人,他不够爱,甚至从来没有学会过爱。” “初恋是他证明自己有一个精神寄托的虚幻形象,而后来那些人,也只是他填补夜晚的工具。他究竟有没有对人动过感情,这很难说。” “我不是为他开脱,这种寻欢作乐的,要么是有两个钱不懂事,要么是自诩的感情匮乏。“ “希望他不要遇到一个真正爱的人。” 纷纷换了口气:“要么最后找一个人不咸不淡的过日子,这样反而是他的幸运,直接跳过爱情选择亲情,这种例子不在少数。” “要么,他一定会在感情上吃到教训。” “终有一天,没有人能再填补他的心,当他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又无法得到,那才是真正的月亮,不是水中月,镜中花。” 初七不能肯定燕灰究竟是不是孟淮明的真实的月。 尽管私心里她很喜欢燕灰,但她也知道,真正的月亮不够完美。 何况燕灰背面还是一大片的隐秘黑暗。 “我叫了外卖了。” 初七走过去和燕灰并肩坐着,燕灰就用扔一边的被褥给她裹着。 初七扫了一眼铺在茶几上的纸,精准得从一张画有时间轴内容中读出关键,“这、这是盐熏?他终于要作大死了?” “我考考你。”孟淮明见她已经恢复过来,只是皮肤还有些暗淡发黄,额头也冒出一连串痘,就拎了边上的壶给她倒了杯热水。 初七触碰感受着奇妙的关怀。 孟淮明提问:“孟初七小同学请回答,陈述小说三要素,记叙文六要素。” 初七翻了个白眼,还以为是什么,她随口就来:“小说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记叙文六要素,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 “好,不错,原谅你作文没上及格线。”孟淮明笑,那边燕灰眉头微微一抬,“什么?初七你作文没及格?” “那是个意外,我跑题了啊。”初七顿时羞红了脸:“根本不可能及格好吗,那都是什么题目,立意切不进去好吗?” 孟淮明耸肩:“家里待着俩写东西,我都替你挂不住面子!” “你又没教过我!换你来写也不一定能写好!” 孟淮明嘿笑:“是是是,我没正儿八经学,你燕哥哥可是学霸,燕灰,你当年作文就没下过前三吧?” “恩。”燕灰谦虚道:“一般都是第一。” “我靠,不是说写小说的一般写不好应试作文或者公关文么?” 孟初七无语望天。燕灰就揉她的头发,“没,都是可以触类旁通的,改天我教你,模板出来了想低分都难。” “不过这个‘模板’,在各人理解里就不一样。” 孟淮明将盐熏的文案打印成纸质版,将可以作为转折点的地方圈出,拟合到剧情轴里。 “你们怎么看待‘模板’?” 初七就抢先回答:“其实在我们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就很主张根据一个模板去写,就像现在的议论文体还有典型的套路,作文书上也教我们怎么用格式,而从来没有提过,后来人是对这个模板创始人的抄袭。” “因为已经具有普化性。” 燕灰对着那张剧情轴。“典型的就算宫斗,入宫、后宫斗争、活到最后,这就是一个最基本的普化套路,因为大家已经习惯了,就不会有人感觉剧情相似。” “所以在剧情的要素之下,就算衍生出——”孟淮明将初七的答案分别写在一张纸上,将起因经过结果下分支至情节,将时间地点分支至环境,人物则独立单放。 “细节,大细节和小细节,也就是你们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玩梗。” “我们也有‘梗不怕老,只要玩得好’的说法。”初七翘着二郎腿,“小细节其实很少人会去模仿吧,除了一些人物设定,这种太具有作者的独特性,很容易就被骂抄袭。” 孟淮明点头,笔尖在人物上一圈,“所以人物这一点,因为本身主角需要具备的一部分真善美,本来就是道德的普化标准,只要不出现小细节,比如形象、习惯、所有物等,两个人要创造出相同细节的一个人非常有难度。” “因为就算在现实生活中,也只有基因才能决定双生子的外表重合,要在非血脉中找到一模一样,又具有数件类似所有物的人,可能性极低。” “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物的抄袭并不多见,而也会是最大的争议所在。” “但情节不一样。”燕灰手指划过占比最大的一块,然后在后面跟进了一个词。 “行文习惯。” “是文风?”初七困惑,“文风抄袭?” “严格意义上说,并不存在绝对的文风抄袭,因为写作风格至今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和派别。” “印象深刻的阅读就会对写作者当时的风格产生一定的影响,尤其是文字共鸣性强的人,而如果作品文风特殊越突出,也就是以文笔见长的作家,对读者的写作习惯的影响就越大。” “这最不好定。”孟淮明说。 “那么情节……孟淮明下拉出一条长线,写上“普化”“特殊”“一般”的等级。 “除去普化的情节,我们已经公认成为一种写作模板,那么一般和特殊,就非常不好确定。” “那么我们假设我现在需要扒一篇文……我该怎么做?燕灰,你来。” 燕灰摇头:“一篇不全面。” “但他必须以一篇为主线。”孟淮明说:“几篇同时为主线只会让这篇文没有侧重点,他必须先选择一个框架,再把其他的不属于他的东西往里面填,虚构出一个原创写作的情景。” “不行不行。”初七打断他们:“这样就很牵强了,比如校园文,比如电竞文,或者是乡土题材,这种很多梗都是可以摸出规律的,那么如果我为了去用剧情轴套这个作者,而先去找出一篇类似的文,把剧情诺列出来,再一个一个套另一片,我相信很多同题材都能套中一半以上。” “这也就是为什么融梗不好抓的原因。” 孟淮明说:“你永远不知道是套了你,还是揭穿了你。” 燕灰换了一张纸,握笔先记录下方才孟淮明的要求,接着说:“所以有人不敢写东西,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指控抄袭融梗,而真正有嫌疑的人,又因为无法得到绝对的评判而争执不休。” 初七拍桌:“这简直无解!” 第36章 外卖小哥准时送达。 孟初七算是真的疼怕了,对平日里受宠的麻辣烫炸鸡薯条敬而远之,再不敢造次,点的都是白粥甜粥。 三人移位到餐桌,大大小小的饭盒铺开,初七尝了一口粥,“噫,没有燕哥哥做的好吃。” 燕灰撑着头,紧张商讨后他就会呈现出一种格外的松懈,甚至有些懒了。 现今他戴的是无框镜,头发只潦草的抓了几把,两片灰色的阴影和一些碎发都在皮肤上蒙着朦胧的一层。 孟初七看得羡慕,这肤质也太好了,不像她没事就爆两颗痘。 “咳嗯!看什么呢?” 孟淮明把初七面前的开胃菜都倒到自己粥碗里,初七当即炸毛,“叔,过分了好不好,我们友谊的小船翻了!” 燕灰把自己的萝卜干分了初七一半,初七呜呜呜抱碗,顿时感觉燕灰的光辉更亮一圈:“燕哥哥,你要是走美男作家的路线,不得吸一波颜粉啊。” “夸张了啊。”燕灰笑道。 “就是好看嘛,比起那种不男不女的,明明这种才看着舒服。” 孟初七吐槽:“不过我也就说私下说说,毕竟审美这个因人而异,吸颜的偶像和能力,果然还是能力更吸引我吧。” “能入得了初七女士法眼的偶像能有几个?” 孟淮明见燕灰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也就松了口气,打趣初七,“你要是上网喷你不喜欢的明星,不得收一箩筐刀片。” “哪能,我又不会那么闲。”初七翻了个白眼,“不喜欢还跑到人家广场标签下大声BB,这不是脑子有缺是什么?” “我对娱乐圈那不是就带着围观的心思么?除了我干爹,谁能让我打榜加群冲会员……” “你这还不了解。”孟淮明无语,“对了,你要是想去看你干爹就和我说,机票我买单,酒店和饭钱让你姓林的掏腰包。” 燕灰侧目,孟淮明没有将初七病痛中的胡话忘记,初七听了简直双眼放光:“那我能翘课去吗?” “不行。”两道驳回同时出声。 初七瞬间就蔫了,“那还要好几个月。” “等吧,他现在又不是东奔西跑忙疯了的那种明星,都有人帮着计划,再者说你要去,他还敢不接?” 这无疑给了孟初七一个盼头。 “不过叔,你忽然对我这么好,我还挺不习惯呢。”初七狡猾一笑,“是不是终于发现我是个绝世好侄女,养了不亏养了血赚?” “得了吧你,别给你美的。”孟淮明心中狠狠一抽,低头喝粥。 燕灰用勺子一点点喝,撑着头随意说:“初七刚才提的,还真有,当年他们就建议我公开照片,走那条路颜值作家的路,还给了个名号,什么自带天真雾气的童话作者……” “噗哈哈哈哈!”初七彻底笑喷:“这什么?好浓的中二风怎么回事。” “所以啊,包装那么多做什么,还是这种我本人看了都笑一下午的设定。” 燕灰也忍俊不禁,“演艺圈毕竟是要抛头露面,这是他们的形象要求,毕竟也算是公众人物,写东西的要是能靠脸赚钱,还天天坐电脑前干什么,直接出道就好了。” “这也算是当时出版界的一个新探索,不过不怎么成功。” 孟淮明回忆,“那年头,美女美男作家一茬一茬的出,写一点软文,灌一点鸡汤,出去玩几个国家,就以为是大众心灵导师了,再加几成分的感情创伤,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美丽,流水线就这样出来了。” “而现在再看,就知道他们真正拿得出手的东西并不多。” 孟淮明说着,却终于偏开视线,“是了,我们一直在找一种能够用大工厂流水的形式产出一些事物,一个模子一个模子地敲,不论是人,还是一个理念。” 燕灰心知他所想,“这也许并不全是错误,也许这样,那些真正有抱负的人就能有机会。当一个行业极度小众或极度大众时,对人们来说都是机会。” “你不用……” 孟淮明苦笑,放下筷子,“把一个本该看中作品的行业,变成只是对这个人的崇拜,又有什么好?” 燕灰想了想,“不是完全不好,可以说是危险与机遇并存,而且还要看究竟是什么行业。” “如果立一个人的形象能发挥他的号召力,而这号召力是好的引导,那么这符合所有公众形象的初衷,我们也非常需要这种形象。” “不过这很矛盾啊,要是娱乐圈里的公众形象只有美德,那么他还能长期被人记住吗?” 初七接话:“炒绯闻、制造矛盾、组cp,爆黑料,这些不是一种误区?” “很难确定是误区。”燕灰摇头,“这是特殊性,什么样的人值得喜爱,我说的是是喜爱,而不是崇敬,他必须要足够遥不可及,又能够活生生的和普通人在一起。” 孟淮明顺着他说:“就是你觉得各方大佬也要吃喝拉撒睡,就很稀奇,他们有我们得不到的东西,但也一样会说错话,会被人骂,会有喜欢的人,就很真实。 “他们可爱,他们也疲倦招人心疼,他们拿得出璀璨的骄傲,只有这样才能被万众喜爱。” 初七拍拍脑门:“好像是这样……” “你看,你就被带跑偏了。” 燕灰笑了,“顺着这个逻辑,你觉得让他们变得真实的缺陷也是可以被接受的,可一旦确定这个准则,你又事先爱上某人,那就很容易被多次拉低底线。“ “所有天长日久的感情其实是具有麻痹性和迷惑性,你忘记了你为什么最初喜欢他,也不再能从爱豆身上得到快乐。” “激进的粉丝在牵引你,回踩的粉丝在阻碍你,同类型的对家在伤害你,从而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执、揣测和爆料中时,但你却无法再割舍,因为毕竟……曾经爱过。” 话到此,燕灰自己先是一愣。 “那么你呢?”孟淮明忽然问。 初七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飞速游走,几乎快要下意识选择遁走。 “不一样。”谁知燕灰立即答复。 可最后他具体也没说他哪里“不一样”。 乔禾在刚入夜时发起视频请求,三人各拿纸笔,活脱是开会的架势,画面弹出,乔禾一见燕灰,微有愣神,很快就笑道:“久见。” 孟淮明看看乔禾,再瞧瞧燕灰,乔禾一副“你这瓜娃子”的表情。 “你以为文手圈多大?这么可爱的汤圆我当然要认识,我俩的事以后再谈……”她故意挑衅:“那可是一段浪漫又惊心动魄的经历哦。” 孟淮明皮笑肉不笑,早就对乔禾嘴上没门的性子了然于心。 等到她再和初七问候几句,并约定下一次要实现她们没能完成的入藏之旅后,开始切入正题。 当着孩子的面不好抽烟,乔禾就放了包薯片在边上,边说边听那“咔嚓咔嚓”的声音,还颇有韵调。 她行为随意,但神情是极为认真,赫然一副干练精神。 她对孟淮明道:“幸好你事先就联系我,不然这种工作量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定完不成,以及那个做大数据的小哥哥效率非常高。”她举出一沓装订成册的打印纸,“光基础数据就这么多,牛批不?” 打趣到此为止,乔禾和个美妆博主似得,屏幕下摆弄着纸张和电子设备,“你们先模拟,我听听顺序,这边我把各组的成果再贴一遍线。” 孟淮明之前已经告知燕灰将要模拟什么步骤,也不用多说。 燕灰开口:“首先,此类行为多出现于但不仅出现在网络文学板块,诸如自媒体文章、杂质投稿等都有出现。” “假设,我要模仿一个人的文章。” “下面我就会是这个蛰伏在他人作品后的预备役文手……” 孟初七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要干什么?情景模拟吗?怎么搞得和实验一样。 “首先我必须了解网络文学的运营规则,例如投稿网站的曝光率规律,这一点大部分文手都会进行。” “但对于‘我’,既然选择了一种’借鉴‘模式,那么内心还是希望能火起来,这是非常好理解的矛盾。于是我会最大程度抓住曝光率,这也是批量生产模式中的工作室常用的手段。” “由于排查、网友举报、同批次作者跟踪、早期可能出现异常热度的情况,现在似乎并不常见,看来大家都聪明了许多。” 孟初七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 燕哥哥这语气和平时大不相同,仿佛他现在就真的是一个“模仿”文手,所有的行为皆为目的服务。 “对于模仿,或者说抄袭融梗,多分为三种情况,要么本人没有意识到,要么本人觉得这种行为并不构成抄袭,或是明知道是不正确,依然侥幸。” “此类心理并不纯粹是单面产生,可能伴有交杂,所以我尽量拟合。” “第一步,文笔。” “现在刻意模仿文笔的人已经不多了,因为很难坚持,前期后期会出现明显的割裂,而且行文会极其不自然。” “这一点我不会明知故犯,而且对于我自认为文笔不算太差,至少比网文基本要求高,所以我并不会理睬文笔这方面。” “第二,人物。” 燕灰推翻了先前的结论,他笑了一声:“人物的模仿是铤而走险,但我愿意一试。” 第37章 初七扯来个蓝胖子抱枕搂怀里。 怀里暖和了,后脑还凉飕飕。 她盯着燕灰,觉得他简直被什么人附了身,连说话的语气和节奏都区别于平常。 “人物。我既然想尽快成名,就比其他作者更要敏锐察觉到人物的重要性,这是一个隐秘关卡,突破了,就非常能好感加分。 我的人物必须要有鲜明的特点,不仅仅是性格,这个形象可能是我从已有形象中复刻,如果能做到独自提起书时,即便遗忘了文章本身情节,也不会忘记我的人物形象。 他或她,甚至可以征用某些特征,让人们能立即联想。” 孟淮明见初七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示意燕灰停下来。 燕灰斜着扫视过来,薄薄的镜片反射着白炽灯的光。 初七睁大眼,有些犹豫地说:“可是,这不是所有作者都想达到的目标吗……写作教程上也有类似,形象鲜明的指南吧?” “没有听清题干啊初七。” 燕灰一推镜架,那股冰冰凉凉的气息霎时消弭无形。 “抄也是要有本事的,只会复制粘贴的抄法那才是真的愚蠢。 文章形成的步骤大同小异,而具体如何搭建,有多少是来自本人独创的,也就是‘原创性’,才是衡量的标准。” 乔禾在那边薯片都不吃了,倒是很兴致勃勃。 她早先就发觉燕灰的创作模拟性很强,他能与角色共情共感,快赶上全息性格模拟,类似于体验派的表演方式,她极其有兴趣。 如今亲眼一见,倒是也惋惜燕灰没走演员这条路。 “继续。” “我刚说到哪里了?” 燕灰翻出手机备忘录,里面用思维导图密密麻麻迷宫似的画了大片,孟淮明说:“联想。” 燕灰点头,“一旦能产生联想,人物就已经非常出彩,某些特征被独特赋予,这一类的文章想不出名都难。 但要从传统的真善美延伸形象中扩充新的特征,除非作者笔力过硬,能将纯性格特征通过剧情展现,那么就要事先赋予某些特点,比如……” 燕灰想了想:“纹身。” “这就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特征,然而必须基于故事,如果我是原创,那么这个刺青会有一些背景故事,比如经历和象征,这样这个特点就有了我的原创性。 而非原创性就是,这个典型特征丧失了来源,因为他的来源还在原本的那个形象的故事中。” “盐熏并没有这种问题。” 乔禾说:“如果还有机会,也许新文里他在尝试了,但我们恐怕没有机会看到。” “那么过掉人物,就是剧情。” “我必须先选择一本书作为骨架,这本书还有很大可能是我所喜爱的作品,我先想所有学习文章骨架的笔者那样,把文章的技巧先摸索一遍。 然后就要开始扒,扒起承转合。” “假如我脑子比较好用,起承转合的节奏感出来以后,我会进行适当的删减,比如一篇文会有三个起伏点,我会删掉最后一个,化长为短,这样甚至可以称为‘原创性’,也就是中学生作文中的’三段式‘写作方法。” 客厅的窗户似乎没有关牢,入夜的凉风从缝隙里吹入室内。 纸张“窸窸窣窣”地响,好像暗处的人群在窃窃私语。 “但一本是不够的,我还会大量索引,你们不会想到,我为了完成这一本,所进行的积累量并不比其他作者少,甚至更多。 但由于精力有限,需要原创的时间会被挑选和‘研读’替代,所选范围终究有限。 有的我只会挑选一些书中的细节和最精彩,这一点全靠平时积累,因为这其中还可能包括名著和古典文学,而同题材中,就会是重点参考目标。” 小众的漫画、早年影视剧、散文杂文、都能成为参考对象,这就区别了积累和借用的,以及论文中的“文献综述”。 燕灰调出百科,捧读:“文献综述是对某一领域,某一专业或某一方面的课题、问题或研究专题搜集大量相关资料,然后通过分析、阅读、整理提炼当前课题的见解和建议……后面自己看吧。” “见解、建议,同样是独创性。但可惜,小说中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见解建议,说多了还会被嫌烦,所有我只要把零碎的梗积累起来就好,这几乎无法查验,并且也难以断定。” “但这些零碎的梗是无法构成文章的,我还是需要能够填补骨架的血肉,也就是剧情。” 孟淮明出声打断:“血肉,该是怎么个填法?” 燕灰说了个血腥的比喻:“都叫血肉了,当然是大卸八块,再拼接起来的填法。” 用腿填胳膊,用肚子填胸口。 “我的剧情都是从其他地方整块搬运,继而构成起承转合,而这些剧情多来自于两本到五本同频道的文章间,我让角色按照他们的故事演绎,一个版块一个版块地搭起来。 同时加入其他地方收集的小梗,不用动什么想剧情的脑子,就能写出故事。” “剧情这里要说的太多了,我把图传你们。” 燕灰咳嗽几声,觉得喉咙里有些刺痛,孟淮明给他倒了杯温水,喝下后才稍有好转。 “啧。如果我不是做了一次这种鉴定,我都得被你说服,觉得这样写东西是可取的了。” 乔禾笑道:“确切来说,没什么不合理,我们上课时老师还教我们,天下文章一般抄,但要看究竟是怎么个‘抄’法。 这界限说明确也不明确,说清晰,倒也很一目了然。” 乔禾端正坐姿,“感谢燕同学的模拟,下面是你禾姐的主场了。” “本次行动历时五个月,所动用人数四十余人,由于当初孟淮明把你个混蛋给我的要求是,一开始没有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个抄袭作者,也就导致了我们的鉴定,多了非常多的旁支工作。” 燕灰疑惑孟淮明开始留心盐熏的时间未免太早,但这困惑很快就被其他思绪淹没。 为了防止陷入“为了鉴定抄袭而鉴定”的先入为主的误区,孟淮明连乔禾都瞒了一段时间。 “说话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认真到这种地步,接到名单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回炉重造,准备向学术界进军,还是要搞对照试验的那种。” 乔禾立起一沓纸,上用红色标注写“第一组”。 她说:“第一组,关于这位盐熏是否有过在同题材下留言的记录,或是讨论过相关题材。” “孟淮明,其实我当初看到这个非常火大,我怀疑你要挑拨我们写手圈的关系。” “但很遗憾,我们的第一组并没有找到相关记录,这位盐熏在微博上提到的借鉴文章和他们很多题材八竿子打不着,而你不允许……初七在这里我就不明说,那些顺着网线爬的行为我本人也不赞同,就没有检索他的小号。 孟淮明你限制的太多,原本最该有收获的一组就无功而返了。” 燕灰看向孟淮明,孟淮明嗤笑:“老子又不是小朋友,没事就查人家家庭住址生辰八字,到底是基于文学问题,就该用’文学‘的方式处理。 他要离开的是这个圈子,这个错误发生在互联网上,互联网不原谅她,但不代表现实里他没有立足之地。” “他可以转行,但不干不净的想要出名,最后就必须滚出这个局。” “第二组,数据检索。感谢小哥哥的鼎力相助,我们整理出盐熏三篇文的剧情脉络,和一共1879个细节单梗,320个偶数以上的串联梗。” “这些梗和在网络上能找到的文章内容的数据关键词进行拟合,只有一篇是套路骨架。 也就是排除如宫斗、宅斗、玄幻升级流、重生补偿、无限流外的师徒仙侠、是非常常见的师徒关系,另两篇则是校园、和娱乐圈。” 孟初七一听,心里就冷笑,盐熏的文她恰好就看过娱乐圈那篇,可以说是她认为最大破绽的一篇,网上撕逼也非常严重。 很多设定几乎都和不同作者早先发表的文重合,但由于盐熏的基础粉丝量极大,最后的结果是另一名作者封笔不写,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在校园文的剧情高点,和46.10%的文处理方式相似,近乎大众梗,前期铺垫和后期承接,和捕获搭建的数据库有20.13%的相似度,而其他板块,分别有12.53,%、8.38%、16.3%,其中发现一个由网友聊梗的参考。 哎,希望以后这些聊梗的,要么标注可公用设定,要么就写不可私用或必须征得同意,这样发在网上,很容易就混淆视听,明明是你原创的,还就变成他的东西了。” “通过校园文,我们捕获到类似题材的作者几名,而惊喜就在于,这些作者又大部分恰好写了娱乐圈。” “盐熏的那篇娱乐圈文,剧情起承转合和另一篇几乎一模一样,连爆点的处理方式都相似,只是位置不同。” “而那作者本身名气不大,还由于工作原因,早几年就已经不再网络写作,我们顺着他的关联号过去,发现了一篇同人……” “有意思的是,他的同人的那篇设定,和盐熏的某一篇短篇一模一样,而这个同人作者本人也在发短篇原创,他其中一篇短篇原创,就是盐熏师徒文的缩写,不对,是他扩写了才对。” 孟初七问:“那同人ID叫什么?” “‘豆花汤。’”乔禾的目光落向燕灰。 燕灰扶额。 他叹道:“好吧我老实交代,酒糟汤圆的仙侠就是为了圆豆花汤的那篇,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在论坛APP啊到处开马甲发,居然都能被扒……” 乔禾一笑:“于是我们就找到了一处‘骨骼’的出处。” “再经过多次检索,我们一共发现了三名可能的‘骨骼’作家,十二部可能的参考作品,包括两部影视剧。 第二组数据还在继续检索,这些得出的会进到第三组的人工环节。” “第三组,实验对照组,每组分ab小组,每组五个,其中A组ab号都是我文坛的老友,他们基本不读网文,我让他们每人只读一个作者,写出他们总结的文章结构,转折点和精彩点,同时提炼思想核心,和章节设定意图,他们只需要把自己手头的一个作者的进行整理,也就不存在前后干扰和心理暗示。” 乔禾说完忍不住骂了一句孟淮明,“为了这个我可把人情都卖光了,请吃饭的钱你出啊!” 她继续道:“而B组是网文圈的十个人,看网文的年份都在五年以上,但都很少在粉丝群里发言,是只看文不管作者的类型。 他们有的读过其中一篇,有的读过两篇,我让他们写小作文,对比两篇的差异,这个只做参考。 结果是盐熏的剧情更加精彩,但也冗杂,萌点突出,却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基本结论和网友差不多,看不到什么很明显的独创性,就像个大杂烩。” “C组是咱们的同行,D组从是不看网文的十人,我在D组开了个辩论,连‘致敬’都用出来了,哈这可不是什么致敬。” “而负责按照网络常规模式做调色盘和反盘那些人……哎怎么说呢,他们自己模拟了带节奏的场景,那比看宫斗戏还要精彩,哪天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乔禾中途也没喝水,反而语速越讲越快:“统共浩浩荡荡五十来个,每人还要做保密协议,你知道我做的有多辛苦吗?!” “不过也不是白干,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什么?”初七反应迅速:“难道是复制粘贴?” “差不多。”乔禾一笑:“他存在‘洗文’的现象,也就是学生们常用的写检讨的方式,更改语序和方式,我错了变成我知错了,我下次不会再逃学变成逃课不会有第二次。” “盐熏的‘洗文’,分别针对了’豆花汤‘和另一名作家’有君‘,证明他看过这两个作者的文章,并且还跟踪了其他的账号,范围被划定,加上我的对照组的结论是——他‘模仿’的可能性高达89.9%” 乔禾一笑:“他露馅了。” 第38章 视频会议持续到夜间十一点半。 初七越听越亢奋,她本来就躺了快一天,此时更没有什么睡意,而缺觉的孟淮明和燕灰居然也丝毫不见瞌睡。 他们要在《你来我往》电影上映前彻底将盐熏的计划扼住,掌握必要的证据外,还要从互联网发起。 而除了燕灰,他们还需联系另两位作者,尚且不知他们是否愿意配合,毕竟如果以后要走法律流程,其中也有不少环节。 三位作者能联名还好,而就算其他两位并不参与,被针对的孟淮明也会从中支持。 单是一位写手,大多因为财力和时间的损耗而不会选择打官司这条路。 初七原本想继续参与,但接了个电话后,就独自回了房间。 孟淮明将碗丢到洗碗机里,燕灰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直觉将要感冒。 他迥自去药箱里取药,孟淮明收拾完餐桌,见燕灰居然又把喝药的杯子收了起来,“不喝吗?” 燕灰摇头,“常用的那种喝完了,刚才还喝了点牛奶,今儿就算了。” 燕灰抽着纸巾捂住鼻子,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孟淮明皱眉,走近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他一看时间,现在也叫不到外卖,就拿了外套准备下楼。 燕灰立即叫住他,“别,睡一觉就好,明儿也没什么事,我多睡睡。” 孟淮明扶着门框,面色有些严厉,燕灰忽然就想起来这是因为什么,他最见不得人生病不治,带着能熬就熬的心思。 即便这是成年人最惯常的心态。 但孟淮明在这方面算是有心理阴影,当年他跟组电视剧,同为编剧的一名小年轻就因此丢了命。 起初也是小感冒,后来不知怎的,在医院躺下就没再起来过。 有说过劳,也有说是突发急病,救护车拉走前,他还能说话,说要给孟淮明当徒弟,约好了咱们下一部剧见。 燕灰不会忘记在小年轻去世的消息被确定后,孟淮明的样子。 也许那是他寄予厚望的后辈,是真的想要结下师徒之缘,可惜全然无法阻止。 那天孟淮明一句话没说,沉默着抱了他一整夜。 通过肢体的接触,那悲痛传达到燕灰心底。 他无能为力,只能更加用力地回抱他,不去看他的脸,不做多余的叹息。 用体温和并不宽阔的胸膛,让他在默然中爆发脆弱。 燕灰没见过那位年轻人,却也听孟淮明夸奖过对方的上进和朝气。 孟淮明在进修时就结识了对方,那位年经轻轻的学弟后辈还有远大的抱负,有将要娶回家的姑娘。 猝不及防的辞世总是如一记响彻山谷的钟声,空空地在半夜回响。 “不应该啊”“没这可能”“怎么会”的叹息在人世间飘荡。 孟淮明说他那时还笑话年轻人身体虚,后辈曾当着他的面抱怨买药要跑远路,挺麻烦的外卖也不好收,就干脆抗一抗。 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和你一起。”燕灰也站起来拿围巾外套,孟淮明不同意:“你别去,现在出门吹风,明天指不定成什么样。” “药店也不远啊。”燕灰里三层外三层地套衣服,带上围巾和帽子,配上加绒的手套,可谓全副武装。 “正好去把快要吃完的药都补补,而且走走晚上也能睡好些。” 孟淮明还是不许,燕灰取下眼镜,微微一笑:“走吧,再晚就要跑远路了。” 孟淮明心知燕灰的死心眼一上来,怎么劝都不行。 这种时候其实不多,燕灰是喜欢讲道理,却也愿意听道理的人,只要能说服他,他一般就不会固执。 可有时候那真是怎么说都说不通,他自认的想法绝对地驱使着他。 孟淮明给他换了件更厚的外套,燕灰穿戴后就剩了一双眼睛在外头露着。 孟淮明拉低他毛线帽的檐,燕灰的眼睛弯了弯。 闪烁的光景,孟淮明仿佛又看见了书店里做提拉米苏的青年。 两人下了楼,这片小区位置虽偏,但基础设施却很齐全,南门开车出去,还有条步行街和大型超市,白天挺热闹,就算夜里也不会太过冷清。 药店来去三十分钟,要靠双脚走的路程仅十分钟。 可孟淮明一出门就后悔让燕灰跟着了,那风简直推着人跑。 但燕灰实在不能再多加防风的衣物,他就稍燕灰落后半步,尽量替他挡上一挡。 停了车要走一排人行道,他们走的晚,绿灯读秒完毕时,他们还没走完这排斑马线,燕灰就小跑了几步,跑到了对面。 那头站着一群估摸着是k歌回来的年轻男女,其中一女孩用胳膊肘撞了撞边上男孩,朝他们这边一扬下巴,男孩抬手,将女孩抱进怀里。 燕灰这才发觉,孟淮明的手臂横过他的肩背,手掌就搭在他另半边肩上。 那该是极具迷惑性的画面,结伴而行的情侣,个子高的扶着矮一些的肩,替他抵挡了凛冽的东风和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 可他们不是情侣,他们什么也不是。 燕灰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孟淮明紧跟着,他都没有放下手臂。 药店还有一位收银在值班,寻常药店十点就关门,他这家会开到十二点,孟淮明和燕灰是今天最晚到的客人。 燕灰进了店就点开手机备忘录,孟淮明眼见他向下划拉,就可知这条备忘录究竟有多长。 他绕过药架,孟淮明站在架子这头拿感冒药,燕灰在那边低头比照着他的清单。 隔着并不高大的架子,燕灰低敛的眉目,口罩帽子和垂下的头发蔽住了所有的外观,仅留一双眼。 这双眼睛没有和苏曜文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而苏曜文那边,像是已经把他遗忘,两人的见面谈话一直搁置。 孟淮明将分手的意图发送给他,可能苏曜文并没有读完那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长篇大论的短信。 只回了个:“再谈。” 苏曜文很久没有读过超过剧本量的东西,他时间不足,网上的“喜欢读书”的人设不过是人设而已,但他的积累量非常丰厚,记忆和背诵能力极强,是童子功。 早年的艰苦卓绝帮助他能很好维持他的设定,即便是和孟淮明这种三言两语说不通就打哈哈打屁的人,都能互相唇枪舌战几个来回。 他本人情商智商都不低,孟淮明再了解不过他的路数。 所有文字上的东西都不作数,他们要见面才能真正谈事。 “燕灰。”孟淮明忽然说:“你说的不一样,是哪种不一样?” 燕灰在对面抬起头,孟淮明几乎觉得他眼中燃着一团火。 但和明火又有所差别,那是从灰烬里再重新点起的火焰,就只是一刹那的光芒,爆开大朵尘埃残骸,洋洋洒洒地扬起,风一吹就再拢不到一起,形骸具散,再无聚集。 “没什么。”那一束火被垂落的眼睫熄灭。 “我们……” 燕灰食指压在他的黑口罩上,轻轻摇了摇头。 他走动两步,把三四个药盒放进篮子,孟淮明随着他移动,隔着并不高大的药架。 两人似乎终于能将这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平衡打破,燕灰的视线始终落在药盒上,却在开口时选择了正视孟淮明。 他像是忽然从梦中苏醒,可那梦又让他留恋。 燕灰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优柔寡断就是我吧。 至此,所有话题都走向熄灭。 《你来我往》的到底还是拍完了,燕灰还没有拿到尾款,这或许是孟淮明唯一能说服自己的借口。 可随着宣传紧锣密鼓进行,《你来我往》终究还是要上映。 他不想等到在首映后,燕灰不辞而别,亦或是他俩非常剧情化的看完这场电影,再分道扬镳。 那才过于残忍了,由一场电影开始,在观影后终结,一想到那结局孟淮明简直就要发疯。 但他也知道,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路可以走了。 不论赵豪那一手是不是他提出,还是背后有人指点,都实在太过狠辣。 孟淮明甚至感觉那是秦家的妖魔给他出的主意。 那人把燕灰掐的太紧,从身到心,他都想要锁住,并且已经做到。 他用一份在国内无效的婚姻协议留出了后路,燕灰那样的性子,就算是不是自愿,也终将被束缚。 而他的五千万的价格,无非是在暗示,他欠他的。 恩情用钱置换就是这么昂贵,他总是跑不开,也还不起。 同时就算燕灰有了来钱的方法,譬如娱乐圈,前一份的婚姻作为污点,也足以斩断他的退路。 何况对方撑腰的是秦家,燕灰翻不出水花。 更可怕的则是对方放他自由,也永远牵着他的风筝线。 如果有人想要得到燕灰,唯一的方法就算牵住这条线,而这条线是用钱来拉住,最终都会沦为买卖。 人傻钱多的买家就算原意,恐怕也不会和燕灰走到最后。 因为感情但凡谈到这么现实的地步,也就埋下了祸根。 燕灰要该如何对待一个用五千万买他的“恋爱对象”? 孟淮明不能想象,赵豪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把燕灰这样绑在身边。 据他所知赵豪不止一次说过以后要娶妻生子,而既然传宗接代是他的归属,又何必将燕灰的一辈子都赔在里面。 这几乎是狂烈的爱,也近乎凶狠。 “淮明。” 孟淮明一怔,随即心中密密匝匝像是被绕着线,收紧、缺血、窒息。 燕灰说:“你和我签一个补充协议。” 他顿了顿,又往篮子里丢了几瓶药,“这样对我们都好。” 补充协议,那必然是在赵豪的协议上进行补充。 孟淮明瞬间连血都凉了。 “淮明,时间有限,两个选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就是在威胁你。” “两位客人,选好了没有啊,我们要关店了。”收银朝他们喊。 燕灰直径走向收银台,再没有与他对视一眼。 回程路上下起了小雪,落在车窗上融成了水珠,再被拉成一条细细的长线。 孟淮明的车开的很快,如同隐忍着莫大的情绪,封在缸子里,在沉默中发酵。 燕灰不语,下车时他摘掉口罩,深深地吸气,那简直是近乎醉酒般的一吸,再呼出的一口里都沾染上涩而辛辣的味道。 在关上房门的一刻,孟淮明将他按上墙壁,用力地吻他,也如同撕咬。 燕灰像是终于喝醉了这冬夜火炉火烧出的酒,在充满了撕扯意味的吻里,挣脱了外套,孟淮明拉不开他绕圈的围巾,又放不掉他的嘴唇。 燕灰就配合地前倾,隔开和墙壁的距离,蛮横地扯开围巾。 第39章 燕灰的头发里揉了雪子,融成水珠将坠不坠悬在发尾。 伴随过于仓皇的动作,那些冰冰凉凉的水珠子终于顺着脸颊流淌。 穿行过眼窝和鼻侧,汇聚在唇齿间。 孟淮明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那一丁点的苦涩竟被无限放大。 这个吻丝毫不温存绵长,也无一丝一毫外显的爱意,更多的是麻木疼痛,完全不甜蜜,却是太过痛苦了。 孟淮明放开燕灰已经红肿破皮的唇,稍向后仰了身体,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开灯,仅有的光源也就是大开着的窗帘外都市夜景制造出的空中光城。 燕灰满脸都是水,眼睫被糊得湿漉粘腻。 孟淮明心中居然小小地讶异了一下,原来他尝到的苦咸并不是雪。 明明提出协议的是他,自诩断舍离困难,优柔寡断的还是他,为什么到头来,难过的也依然是他。 孟淮明想要去开灯,燕灰一把攥住他的手,好像他要去拉什么致命武器的□□一样。 他哆哆嗦嗦的用手臂绕过孟淮明的脖子,踮了脚,绵密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那副不管不顾的神情,好像所有的犹豫和包袱都只是一片一吹就飞起来的羽毛。 这一次彼此都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这居然是这场近似博弈的亲吻里唯一的一口甜。 卧室的门被“咣当”撞开,砸在墙上又重重的反弹回来,同样遭受如此不公正待遇的还有那张双人床的床垫,极其配合地凹出适宜做任何事的弧度。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孟淮明心底爬上一个低沉如同蒙在皮鼓里的声音,你早就想这样,什么相敬如宾,什么鸡零狗碎,哪里比得过这蛰伏的疯狂。 如果一瓢水滋长着怒火,那它就是助燃的绝佳好物。 一起汹涌燃烧的还有痛楚、混乱、秘密,以及嫉妒。 燕灰的眼泪像是失了控,孟淮明甚至来不及想明白他为什么哭。 哭的没半点声响的青年也许是一名好作家、好兄长、好老师,但他不能成为一名好的对象。 那一刻孟淮明清醒地认识到,他卸掉的伪装背后,是颗怎么猜都猜不透的心。 错一步,差一步,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 布置周全地用温柔筑起一堵又一堵高强,他是出色的演员,也许有人在他的伪装下过完一辈子都不会察觉,因为他愿意,就连退让都不被发现,这种能演一生的戏码才是绝杀。 可一旦城墙中的人想要跳出去,他也不会阻止,只是轻轻地笑一声,说上一字“好”。 在这之后,就是有去无回,再也没有门能为他打开,任由他撞破了南墙再砸破了北墙,燕灰的地界也不许次日再犯。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怨,孟淮明极度恶劣的一面甚至认为,是不是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当真,才能这样轻易地放手。 月亮会在乎爬梯的猴子吗? ——月亮只会高高挂在天上。 偶尔还会用云彩遮蔽住面颊,好像就能多情善感,如人间赋予它的意向那样丰富。 事实上不过为了挡住那张冷漠寡情的脸而已。 孟淮明板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在他掌侧能感觉到沉重的搏动。 不知是谁的心跳脉搏。 燕灰喉头剧颤,又说不出话,孟淮明就厉声问他:“你为什么回来?” 燕灰艰难地睁开眼,反问他:“你呢?为什么回头?” 孟淮明如遭重击。 燕灰熟练地撩拨着他,这和他清冷的外表太不符合,总觉得有什么在他灵魂深处永无止息地焚烧,那些灰烬扬不干净。 这场炙烤也不能停止,孟淮明被他那句疑问问得如从头到脚被泼了凉水,但体内又分明感受到燕灰传达而来的热度。 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终于感同身受,他发现燕灰不仅哭,他还非常的害怕。 那种恐惧不是纯粹的害怕伤害或是痛苦,更像是身体的一种反射。 他接触到他的嘴唇时,就张开了这张畏惧的罗网,把他死死地收拢。 孟淮明机械的从这个蓄势待发的动作里退出,在急促的滚烫里走进浴室。 衬衫都来不及脱,打开花洒,凉水密密似是蚊虫的蛰咬。 孟淮明就在这奇异的苦楚中,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后怕。 如果这一步走下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 他和赵豪再无差别。 燕灰想为他们这场关系,为他们彼此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而不是不清不楚地糊涂下去。 可他的方法太烂,也根本没有给孟淮明选择的余地。 要不是他在发问中警醒,就中了燕灰的圈套。 他明明都害怕成那种样子,身体凌驾于意志要反抗排斥,却还是拙劣地用技巧模仿着渴求期待。 他迫切的想要结束混沌状态,那些繁杂错乱的心思让他选择最为直接了当的一种。 孟淮明在想明白之后,意识到燕灰从来就没有做过他们复合的设想。 他们最好的关系也就是白日的工作伙伴,或是夜里的床伴。 所以燕灰是极好的情人,也是非常难搞的情人。 习于排布感情的燕灰还是照旧掌控着主动权,只是更换了一种看似被动的方式。 他想要什么,却又不动声色,用顺其自然掩盖住的,是他自己都走不出的魔障迷宫。 “笨蛋。”孟淮明在冷水中感到了温度的回升。 执着到最后连为什么执着都遗忘,记得的唯有“执着”。 孟淮明曾不屑于这意志薄弱的表现,殊不知这也是行路途中的高发性迷失。 他拉开浴室的门,带出湿冷的水汽,燕灰没有走,背对着他,用被褥紧紧包住自己。 这该是他几天来真正第一次入睡,身心俱疲。 搞艺术创造的,大抵相信精神和意志能凌驾于躯体,但往往也忽视了,敲响警钟的也恰好就是这具血肉身躯。 燕灰睡得很深,并不是睡眠深,是他的睡姿下缩,几乎没沾上枕头,被子又拉的高,连眼睛都遮住了,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柔软的黑发。 他沉重的呼吸扑打在子格被套上,就好似悲喜都被他在呼吸间淡忘。 孟淮明从身后揽着这团起伏,他再次失眠,心里想着燕灰隐而不宣的秘密。 他从来没有吐露全部的真相,还有一部分被他淹没在了平铺直叙中。 不清不楚的关系谁也不愿维系,孟淮明忍着极大的欲|念不动他,燕灰则已自暴自弃。 他从层层果壳中选择性的开出一个小口子,寄予希望谁能给他递一把刀。 这样他就能用自认为最安全的方式,在壳子里了断。 孟淮明想不到其他的办法。 也许他要去见一见赵豪。 缔结关系远不是想象中那么轻易,他向来的恋爱经历中,从来没有尝过失败挫折。 即便是苏曜文,也在时间的美化中变得甘如蜜糖。 如今他才发觉,那些并不完整,过分光环帮他习得了形式上的爱,露水情缘则麻痹了他的认知。 在高低不平的恋爱关系里,他只尝到了甜头,而不知爱情走向圆满的结局,类似于传统意义上的婚姻时,本就是五味杂陈。 爱是细水长流的甜,和零落的苦,苦过又回甘,才是促使一对挚爱走到最后的动力。 这其中就包括了他们各自的经历,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为人处世的准则,求同存异,学会接纳理解,不斤斤计较。 但孟淮明想知道,他想燕灰能打开他的这些技巧性的编排,让他看看他的现状。 孟淮明也模糊了睡意,近来他梦境频繁,这一次兴许是睡前思绪过多,他的梦断层严重,镜头般切换闪回。 他坐在教室临窗的后排,稍斜视线就能看见窗外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漏着斑驳的光影。 深深浅浅,在风的吹拂中摇曳,他向后传着作业本,少年人的骨架已经长开,除了薄薄的笔茧,一双手还没有历经波折,透着难以言状的稚嫩。 他想要回头,却听见身后的人笑了一声,那气流卷到孟淮明耳边。 “燕灰?”孟淮明想要回头,却发现脖子僵直不可动,他听见燕灰的衣料窸窸窣窣摩着课桌面,那是校服粗糙的料子,以及轻微的翻书声。 他念起摘抄本的句子,是海子的诗:“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呼啸的风声将他的朗读声盖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儿童服装店的彩色招牌。 燕灰慢悠悠地往前走,孟淮明高声喊住他,燕灰蓦然回头,血液顺着脸庞滑落。 他莞尔一笑,是兰亭时那样的释然。 他挥挥手:“再见啦。” 就神情愉快的转过身,不论孟淮明怎么追都追不上,脚下多出一块巨石。 他猛地跌倒,沥青地面的颗粒缝隙放大而来。 孟淮明徒然惊醒,撞上燕灰担忧的眼神。 “噩梦?”燕灰从被子里冒出了个脑袋,胳膊也伸出一条,孟淮明发觉自己身上被分了一半多被子。 燕灰捂久了的体温终于传递过来。 他们离得很近,那样亲的距离,燕灰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肩,“梦见了什么?” 孟淮明就说:“梦见你跑的太快了,我喊你你都不肯回头。” 燕灰忽而愣住,怔怔地说:“我没有听见……” 他闭上眼,“那你抱抱我吧。” 孟淮明就依言将他抱过来,孟淮明从前以为燕灰是喜爱这种亲昵,而这一次环住他时,他分明感觉到燕灰的贪婪和迫切。 好像在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个温暖的怀抱了。 “……不会有结果。”燕灰闷闷的说,多次停顿使他的语序都混乱:“以前,我还能……现在呢?与其以后心生怨怼,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好。”孟淮明说:“你不能吊着我。” 燕灰脸都埋得看不见了,声音愈发低:“嗯。” “燕灰,如果我能接受你所有的过去,不论是痛苦不堪还是失误过错,你愿不愿意回头?” “你接受不了。”燕灰的头发捎晃了晃。 “我可以。”孟淮明沉声,“你不相信,我就证明给你看。” 第40章 确定了时间,初七决定约她的小姐妹李纷纷周末来家里玩。 孟淮明和燕灰得知后,都莫名有些紧张,尤其是孟淮明。 虽说他见识过的大风大浪确实比燕灰多,可在和青少年的相处上还是捉襟见肘。 从放养初七的种种失误就能看出,他实在不擅长和青春期的少年们打交道。 还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选手。 前段时间他为了捉摸改善和初七的关系,大批量购买发展心理学书籍,什么职称的专家学者出的书挑都不挑就往家里搬。 这又与他的个性平时的大相径庭了,可见其焦虑程度。 还就是这样奇怪,孟淮明在书店买书时,还碰上了位专门研究教育统计的某知名大学的博导。 两人都是大包小包批发土豆似的批发书,最后在马路牙子上磕了两根戒烟的棒糖,共商起自家孩子的问题。 由此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约好了以后共享书单,没事出去喝两杯。 燕灰听了简直不知要用怎样的表情应对。 孟淮明还说要得空就去听他们学校的讲座,还收藏了青少年心理学的课程宣传广告。 比初七备战高考还要严峻认真。 孟淮明铁了心思要重新建立起和初七的友好叔侄关系,实际上他俩本就是和人缘浅的性子。 从来学不会挽留,也很少彼此妥协,谈不拢就干脆不谈。 加上孟淮明以往工作繁忙,初七又是极好养活的娃,以至于后来孟淮明完全不能想起来他们上一次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说话是什么时候。 那是孟淮明最不愿回想的时期。 父亲突然离世,暗恋已久的苏曜文处心积虑协助妻子家整垮了孟氏。 而他一回家,唯一的想法就是倒头睡觉,也不能和以前一样,考虑初七究竟在不在。 后来并着燕灰的死,孟初七出席他的葬礼,是在他兰亭父母家楼下搭的棚,孟淮明进不去,就在远处托初七给他多带了一个花圈,以及一捧白花,那是极为传统的丧葬方式。 彼时初七身着黑裙,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悲痛,只是麻木。 孟淮明才发觉侄女换掉了高跟鞋,也是矮矮的小小的一个。 事实上初七的那些昂贵的衣服都在孟家倒塌后挂在网上变卖,留下的不过她旅行时的几套便服。 这条裙子是林均给她买的,这才没有丢掉。 孟淮明那时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竟没有意识到,初七明明可以投靠她的干爹。 凭林均对她父亲的许诺,他不会不管留着一半血脉的初七,初七还能继续过她锦衣玉食的生活,维持她那些费钱的爱好。 但她真的没有走,就像那句玩笑话,她留了下来,好似真的要反过来养活孟淮明。 初七后期就没有向他要过生活费,少女靠打工和接摄影模特的单子做到了经济独立。 她转学,告别了那所费用高昂的私立学校。 据说她走时姿态酷的不行,清空了课桌抽屉,拖着行李箱,完全无视了旁人的窃笑和私语。 她也还穿着过膝的黑裙子,孤高的不像是落魄的离开,而像是轻盈的燕子横剪过长空。 那时,祸不单行是孟淮明绝好的代名词,他就算注意到初七沉默的体贴,也难以再分出心思去关怀她了。 而当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初七要用最好的年华为她的过错赎罪时,孟淮明也没有听见她喊一声叔,喊一声不公。 燕灰早起为初七好友的到来做着准备。 此刻他还算是游刃有余,自那夜后,他们之间似乎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孟淮明说不上来,但后续该怎么处理他已大致有了想法。 他们没有过多地去深究性别焦虑这一点,却还是需要了解基本信息,以防在交流过程中出现偏差。 这个度其实非常难把握,在《蜜糖罐》燕灰就提及了相关的话题,只是用抑郁症为例。 借主角之眼,经历了一个抑郁症患者和他朋友之间的故事。 因为言语不当,朋友二次促使对方抑郁症发作,朋友坐在医院的心理科,讲自己已经半个月没有睡好觉,觉得都是自己的责任。 但他又想不明白,明明是对方告诉他不要用看待抑郁症的态度去面对他,他也照做了,为什么到头来却这个后果。 “其实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所谓不要用‘看待抑郁症’的眼光去看待他,言下之意,就是不要用异样的眼光去去对待。” 这在人际交往中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但往往因为症状的特殊性,而让身边的人忽视了这一点。 好比谁告知不喜欢某某明星,就是在告知另一人不要频繁的提起他,大多数也会接收到这个暗示。 可当对方变成了患者,无条件的顺从和关怀却适得其反。 了解症状,并非是要区别看待他们,更多的是避免无意间的伤害。 只是因为有人太过刻意,反倒使患者感到不适。 于是他们提出“不要”的请求,某种意义上就是在隐含一种信任,信任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不会那么的不小心。 其实在原书中并轨的还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同性群体,只是在电视剧拍摄过程中删除了这段台词。 同性恋已被移除了精神疾病的范畴,却依然是小众群体,在还属于非主流文化的范围里,往往能提出太多似是而非的论题。 其中有的是为了自由与进步,有的则是混淆视听,隐含着某些目的指向。 有太多人在网络上呼吁不要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他们,这本没有错,只是后来演化成一种极端。 说出譬如“他们不要尊重,而是要平等的话”,乍一听非常有道理,但生而为人,谁不需要尊重。 总好过酒桌上大肆给一位同性取向者介绍异性对象,因为好奇而去冒犯的去问关于隐私的问题,这是真正把他们的特殊当成了“特殊”对待。 了解和言语行为的注意本就是一种额外的尊重,这的确需要把控好尺度,实际上只要把这也当成普通的社交礼仪,也就避免了不必要的刺伤和攻击。 就像该避免在抑郁症患者面前反复提及“死亡”和“生活的痛苦”,他们不是能够被宣泄负能量的对象。 正是因为他们是“正常”,所以需要社交基本的礼貌和理解。 孟淮明和燕灰一起读了关于性别焦虑的百科,早年被称作性别认同障碍,但后来经修正,确定为“性别焦虑症”。 名词的替代也代表着跨性别正式告别疾病的范畴。 读到这里孟淮明还真有一种曾经“病友”一朝翻身的既视感。 性别的取向或性别的认知一度是病,而病就和治疗挂钩,但假如他们一来没有因为这个现象影响自己的生活,二来没有影响他人的生活,却要被强压着去必须接受治病,以此达到扭正的效果,就未免太过无稽。 生理认知和心理认知的分歧必然不好受,其形成原因有来源于脑相关和激素,但多是来源于后天社会,外显的表现就是在服饰动作上,其余并未有太大的可直观察觉的现象。 周末当天,燕灰敲定了菜谱,孟淮明就负责去超市购买,燕灰的感冒反反复复,今早除了有些鼻塞外,精神头还是很足。 他们很重视那位即将来拜访的女士,因为“她”是初七唯一的好友。 因为他用另一种来自友人的感情,帮助初七认识着这个世界。 李纷纷与初七同年级,即将面临高考,与孟初七忽上忽下的成绩不同,纷纷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在尖子班里也能拔得头筹。 虽然孟淮明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尖子班的存在,但纷纷在学业上是厉害苗子。 他早起去买来新鲜的食材,归家时纷纷还没到,燕灰决定做一道鲫鱼汤镇桌,烤排骨和蒜蓉开背虾,搭着金边白菜和炒三丝,再补一道家常的水蒸蛋,还寻思着捣鼓个饭后甜点,犹豫是做蛋挞还是布丁。 孟淮明如今也学了做菜,从只会泡面菜鸟级升级 ,好歹能做道西红柿炒鸡蛋。 他看燕灰把那些调料有条不紊的倒进玻璃碗里,调成他独门的口味,又在成品上撒上装饰用的小葱花芝麻碎,还有那些他叫不上名字的绿叶菜,就感觉非常神奇,又有些感触。 一个人的厨房过于寂寞,而一个人的房子也异常空荡。 孟淮明从燕灰手里接过调味碗,指尖碰在一处。 燕灰转身去切菜,孟淮明就手动用筷子在碗里搅动。 燕灰在平稳的节奏中说:“那晚上,就打雷的那天,你真的在吗?” 那对孟淮明可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默不作声点头,燕灰笑了一声:“吓死了吧。” “还好。”孟淮明拿着老抽的罐子就要创意加工,燕灰急忙阻止了,孟淮明握住他的手腕,燕灰读懂他的意思。 “之前就经常出现那样的状况,吓都要吓死个人,其实最好是住院……但我出不了门,徐医生就到家里来看。” 他垂下眼,没有再说下去,孟淮明却瞬息间明了,赵豪放他走,或许是希望他们两败俱伤,或是在无法忍耐燕灰的疯狂后,把他驱逐。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很少出现幻听幻视,徐医生我这个情况特殊,时间和遗忘,也许是改善的方法。” 孟淮明单手将碗筷都放下,绕到燕灰背后,轻轻拍了几拍,再顺着这个力道,将燕灰向自己这边一拢,低下头,“没事,怎么样都好……” 他停了片刻,才接上:“还在,就都好。” “喂,叔你们不至于吧,撒狗粮也要挑个时候好吗?” 孟初七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探出个头。 她今儿是一身火红色的长裙,滚白的毛边衬得面色红润,是大好年华的少女还有的耀眼夺目,长发在脑后扎成高马尾,她嘻嘻一笑:“客人来啦。” 燕灰退出这个完成度只有一半多拥抱。 两人走出厨房,只见客厅中站着位比初七高一头的男生。 之所以咋看去这样定义,因他在外表上无一丝一毫的跨性别表征。 牛仔裤,灰毛衣,搭牛角扣的薄外套,头发清清爽爽,脸上干干净净,是高中里最守规矩,又自带颜值的那类学生。 初七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孟淮明忽然有一种错觉,这是女儿带男友来见家长的架势。 “打扰了。”纷纷礼貌的点头,声线没有经过刻意的压制,听来却是意外的悦耳。 第41章 纷纷和初七站在一起,赫然是一对早熟外加早恋的男女形象。 孟淮明也就懵了那么片刻,立即说:“坐坐坐坐!” 燕灰虚握着拳在他背后一锤。 孟淮明简直觉得身份掉了个儿,他们俩才是被抓包那对。 孟淮明掩饰性地咳嗽两声:“随便坐,随便坐!” “嘿呀,我这不正和你燕哥哥学两手做菜的本事。初七,带纷纷去参观参观,或者你们想看电视打游戏也都行。” “来了就和自己家一样,你想吃什么,我们再加两个菜,你看着排骨你爱吃吗,吃不吃葱姜蒜啊……” 初七表情那简直和雷劈了一般,不相信眼前婆婆妈妈的是自己那不爽就踹人桌子的叔。 她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还夸张一抖。 燕灰见孟淮明是不中了,就站出来补场子,“初七,带纷纷同学去玩儿吧,开饭了喊你们。对了初七,你的快递我放在阳台的书架子上,记得去拆。” “啊对!”初七打了个响指,拉着纷纷往阳台去。 孟淮明还隐约听见她“给你看个超级好的啊啊啊我吹爆”诸如此类的话。 此刻的初七倒更有和她年纪相符合的少年气。 孟淮明继续窝回厨房,燕灰关了门小声笑道:“你怎么回事?又是看了什么媳妇领进门的科普书吗?” 孟淮明用力的搅和着鸡蛋,“我就是挺意外。” “老实说纷纷要是穿个大裙子来我都不会惊讶,这看着就是个小帅哥,未来会长成大帅哥那种,不提前打招呼还真看不出是性别焦虑。” “其实那孩子也不愿意这样吧。” 燕灰熟练地将鱼开膛破肚,这鱼是孟淮明大早上特意赶新鲜买来,他眼睁睁看着小贩一菜刀把鱼拍晕。 燕灰还教了他如何辨别,看鳞片光不光,腮红不红,眼睛是凹陷还是饱满。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 “既然初七说已经确定了是性别焦虑,我们看的百科上不是说性别,焦虑会对生理性别有反感,李纷纷那样穿,恐怕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正常’。” “毕竟世人的眼光,人言可畏三人成虎都不是真的能完全不管不顾。” “这是冬天还好,夏天估计就更困难了。” 不过燕灰倒也不怎么担心:“咱们再看吧,毕竟不是考察什么,初七是聪明人,这孩子心性应当不会坏,就别那么紧张啊。” “我不是紧张。” 孟淮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我没觉得初七和这孩子一块儿玩有什么不行,就是你也应该能看出来,他们能玩到一起去,怕本来就是一个性子的人。” 燕灰倒是认可了他这一点:“那孩子的气质太凛了。” 孟淮明觉得他这个词有意思,又有种莫名的贴切。 “初七这性格,也是孟家这边造的孽,当初她爸和她妈结婚,就是个没得感情的门当户对,结果好家伙冒出个林均。” 初七笑而不语,孟淮明一下意识到这个用法并不恰当,急忙补救:“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他直觉越抹越黑。 一向能说的孟淮明现下却有些嘴瓢,“你千万别多想,我、我现在和苏曜文已经没可能了,以后就算要见他彻底了断,不是,我们彻底了断了但还有事没谈清楚,以后我见他绝对打报备,啧,不是。” 孟淮明放弃,赌气将筷子在碗里旋得飞起,“我要是再和别人纠缠不休,我就和我那倒霉老兄……” “呸!” 孟淮明一惊。 燕灰把碗拍在台子上:“这话能乱说?你快去呸三下,敲山下也行,快去!” 说罢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撇开眼:“你不用保证,我连这个基本保证都给不起,怎么能要许诺。” “我会想办法。” 孟淮明食指关节在料理台上敲了三次,“燕灰,只要你想要,我就能想到办法。” 燕灰埋头炒菜,半晌后说:“执着什么呢?” 谁知孟淮明居然非常孩子气地答复:“我乐意啊。” 油在锅底迸开的巨大声响淹去了燕灰那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孟淮明继续说初七的事,“她之前给我们打预防针,让我们不要随便问李纷纷的家人,她母亲是‘特殊’工作者,初七这丫头也是死心眼,这都说出来了,就是怕我查他的底,我是那么可怕的人么?” 燕灰挑眉,“难道不是?” 连他自己都乐了,那些茫然的痛苦消失无踪。 “不过说来也怪,你对初七忽然这么上心,连我都觉得意外。” “好好好,我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孟淮明想着前世初七原因不明的斗殴:“我就是有些怕,初七一下就这么大了,那样子,没什么不好,但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也特别倔。” “她定好的事情,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怕她一时冲动,犯下大错。” 燕灰往锅里倒着调好的配料,“是,这孩子以前觉得没有人能依靠,凡是就靠自己。” “可她这个岁数,其他人家的孩子不都是宠着爱着,生病了,遇着困难了,忍不住都想往家里打个电话。” “现在也许好了些,至少知道往我们这跑了,不过你好像也比以前更关心小初七,别整成溺爱了。”孟淮明打了个趣。 在烟雾中燕灰似乎有些出神:“我有时候就做个梦,初七比现在还要长几岁的样子,却已经不是我熟悉的女孩了。” 他顿了顿,“她看起来不像是十几岁二十几岁,那眼神,光是看一眼就不会不心疼,还抱着捧白花,那种连哭的本能都丧失的样子,我再也不想看到。” 咣当! 孟淮明手上的瓷碗应声而碎。 他一脸诧异地盯着,燕灰赶紧过来看:“怎么回事?伤着了?” “不……”孟淮明那样子简直算是失魂落魄了,“你说你的梦……” “你这是?”燕灰反应过来:“我拿刀劈你你都不怕,一个梦而已,这……” 他懊恼地摇头:“唉,我吃了那么多药,副作用就有多梦,好了好了,呸呸呸,我不说了。” 说罢又是蹲下去念叨几句“碎碎平安”。 收拾了瓷片,孟淮明半天才缓过劲。 强制告诉自己,也许是个巧合,燕灰的样子,不会有那种可能。 大菜算是做得差不多,剩下的小炒孟淮明自告奋勇要当主厨,燕灰看出他有意想要分心,就在一旁指导着,居然让孟淮明做得有模有样。 正巧初七跑过来,“燕哥哥,你来一下好吗?” “怎么了?”燕灰回头,初七一看掌勺的是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瞬间对孟淮明刮目相看。 “叔,你能坚持不?我叫燕哥哥帮我们看看衣服。” “行,你们去吧。”孟淮明立即翻出菜谱,还朝他们比了个大拇指,“相信我,这几道菜不会翻车。” 燕灰反复叮嘱了几个注意事项,就随初七向里屋走去。 却见初七临时征用的卧室房门紧闭,孟初七走过去敲了敲门:“纷啊,好了吗?” 里面纷纷回敲了几下,“真的OK?” 燕灰心里有了底,初七一压门把,只见里面哪里有那清朗的少年人,却是个身着明制汉服的长发少女。 初七瞪大眼:“我去,你这身绝了,我眼光太好了。” 纷纷微颔首,他不是惊艳四座的长相,五官都偏淡,此刻却恰当好处。 她长相中的英气被长发遮住,肩膀的宽度在初七购置的冬日汉服大斗篷的遮挡下模糊了感官。 纷纷神情中有些放松,同时又有了局促,她抬眸看向燕灰,倒有了孤注一掷的意味。 燕灰凝了片刻,走进屋里,在初七三四个簪盒里挑选出一支梅花点红的银步摇,替换下纷纷原本簪的那支。 他给她固定了,拉开些距离端看一番,对初七道:“看看我审美咋样?” “仙!没我了!啊啊好看的不要不要。” 初七脸蛋的飞红了,却不及纷纷红的厉害,她轻轻朝燕灰点了点头。 “燕哥哥,帮我挑一套。”初七打开她的行李箱,燕灰不由“嚯”了一声,大开眼界,遂一件件给孟初七整理出来。 纷纷走进隔间脱了外披,重新换上了日常的装束,对初七眨眨眼:“客人该帮着打打下手,我去厨房看看孟叔。” 初七摆摆手,“去叭去叭,让他别烧穿锅底,你要是愿意,就给他露两手。” 孟淮明正在犹豫这个10克糖到底是几勺,身后听闻脚步声,他一回头,见是纷纷,眉峰一挑,“不和初七玩啊?” “总不好什么都不做。”纷纷看了眼菜谱,“炒三丝?” “会做就搭把手。”孟淮明招呼着,也没把纷纷当外人,纷纷熟练地清洗了刀,切菜的手法格外老练。 孟淮明就犯嘀咕,怎么初七就随了自己,只在泡面这方面有天赋。 孟淮明自暴自弃抖了三勺糖下去,问纷纷:“以后打算考什么大学?” 纷纷知道他必然会问些问题,早在来孟家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 即便初七说他家里两位多么开明,但不论是谁,只要是身为家长,自家孩子和一个性别焦虑相处,都会有担忧和不安。 可在真正见过后,他又有些怀疑,至少在燕灰眼中,他没那么特殊。 作为兄长般的角色,他也在无限宠爱着初七和她的朋友。 “往南方考。”纷纷说了个沿海的特级城市。 “有志气。” 大城市有能进行手术的专家,技术也较为成熟,可接触到的渠道多,但同样也会面临更多的惊诧与排斥,开发与封闭往往合二为一。 孟淮明说:“你得空教教初七功课,她逃学逃得太频繁了,成绩也就不上不下,高考这个考试掺不得水,她要是考出去,也是要花些功夫。” 纷纷摇头:“初七她不想考出去。” “啊?”孟淮明有些惊讶,“我以为她终于要借这个机会远走高飞。” “初七说过,她就考本地的学校,连往年分数线都查好了,招生办的电话也打过了,不是在开玩笑。” 孟淮明却是笑了一声:“果然是朋友才能交心,我是老了,代沟跨不过去哦。” 纷纷倒是被他逗笑,“您不怕我带坏你家姑娘啊?” “这有什么怕的?” 孟淮明拿着两个瓶子:“你看加哪个?” “生抽。”纷纷答:“和我相处,终归不是像寻常女孩儿那样。” “你看我家初七哪里像一般的女孩。” 孟淮明无所谓地说:“想必你俩都交了底,成长环境的不同,本来就会有不同的性格,你能说什么性格叫寻常?是女孩子就要爱撒娇哭鼻子,男孩子就要抽烟喝酒打篮球?” “这都是刻板的标签,我是做剧本影视这行的,经历了扁平人物到圆形多面人物的变化过程,不是说每一套自诩正常的格式中培养出来的,就是正常的小孩,也不代表格式不同,小孩就是异类。” 纷纷自嘲道:“我这个就比较偏了吧。” “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还是骚扰到了别人,或是影响了他人的生活?” 孟淮明嗤笑:“你要是那样,初七不会和你处,不是孟叔和你摆谱,我们这些人多长你们十几年,看人就是要准一点,我觉得你这小孩挺好。” 话锋一转,“不过你要是其实不怎么好,那我这当家长的,也不会放过你。” 纷纷听了居然有几分释然:“是,我谨记。” “好了,不用和我绕弯子。” 孟淮明擦擦手,准备开火:“现在先专心读书,考试不过,日子还是要过,我就不和你这种学霸多说道什么。” 孟淮明在”哗啦一声的爆炒声里,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也不能任人欺负,只要最后不伤人伤己……” “就去做你自己。” 第42章 在纷纷的协助下,孟淮明总算顺利地把剩下的炒菜烹饪完毕。 没出大失误,只是稍有焦糊,总体并不影响味道。 初七拉着燕灰试了好几套衣服,眼见着准备吃饭了才去换回日常装。 彼时燕灰正坐在客厅,关注盐熏事件的发展 。 他们不可能用长文章总结,这样做无非是自讨没趣。 诸如“太长了看不完”“太长了谁来总结下”“太长了看不懂”,且极容易被他人的总结带跑偏节奏。 这事燕灰倒和孟淮明有聊过,得出的结论却有几分无奈。 假使在初始时就规定字数,那平台该是有意引导着向图片,短句方向发展,而逆着它的苦头,平台也隐性告知,那边只能自尝。 长篇大论不再受到欢迎,阅读的轻松感也变成享受型需求。 关于快餐文化的弊病早不是稀罕的命题。 数字信息和纸媒的博弈持续升温,也许最终将达成和解。 纸质书籍的专业性和篇幅长度作为其优越性被存在,同时也象征了大浪淘沙后的结果,区分于碎片化的信息。 伴随一方信息量的无限爆炸,文字门槛的降低,也许最后纸质书的质量会得到大幅度提升,作为精华和提纯的存在。 但有的问题真的不能够靠百来字解决。 于是为符合平台的特殊性,应运而生的就算图文结合的方式。 孟淮明这次还特意要求加上时间线和对应的事件轴,以防止有在整理逻辑线时故意混淆视听的现象出现。 同时时刻保留截图,方便追踪。 而反转是一大热门武器。 乔禾也不找来了谁做操盘手,把这事刻意弄得一波三折,吊足了各位的胃口。 如今盐熏还未直接出来说话,但旧日的微博下面已经都是声讨解释的言辞。 有的错误不能犯,同时也不该缺少道歉。 而往往有了些分量的,道歉就变得非常困难。 他们真的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吗?而如果确实是巧合,是问心无愧,那为何总要含糊其辞的转移话题目标,不断的用一团战火来掩盖另一团战火。 事实上不论他们怎么去对比去参照,抄袭的最终证据都掌握在作者手中,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心。 在面对来自互联网的发问时,也唯有他们自己知道答案。 究竟有没有看过原文,有没有去模仿的念头,是否是受到影响,还是仅仅连意识都没意识到,这些模糊的边界唯有本人可掌控。 抄袭究竟该不该被原谅,这个问题将存在并长期存在。 得到的终局如何,燕灰觉得他恐怕看不到。 有太多这样的疑问在他有限的生命里都无法得到裁决。 那些灰色,是对是错,是存是亡,或有一天可见,或终其一生不得而知。 燕灰翻到一条评论出现严重的前后矛盾,几乎是推翻了自己原先的话。 显然这就是被绕着逻辑走了,可判断力、逻辑性、思维能力,秉持的尺度和标准,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却又更加莫测。 而完善之前,少有人能在一件模棱两可的事件里作为发言人,至多是粉丝多,拥护者多的那个领头人。 而领头人,就更该谨慎自持,有所自觉。 饭菜很快上桌,孟淮明喊了燕灰,四个人围坐而坐。 孟淮明越来越喜欢这种齐坐桌前的氛围,尤其搭配中等户型的餐桌。 以往他家里那张宴会专用的长桌总也坐不齐,丁香街的别墅里,即便是坐齐了,筷子勺子撞碗的声音也冰的如冬日的湖面。 燕灰的鱼汤大受好评,纷纷还向燕灰讨教做法,两人商量了许多关于烹饪的技巧。 孟淮明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发现自己这水平跟不上节奏。 于是就顺着菜,想到了在厨房时纷纷的话。 “你怎么认识初七的?”孟淮明问。 “图书馆。”纷纷回忆道:“我在书里发现了她的手抄纸,也就抄了一份,但当我下一次借诗,里面都夹了新的手抄,和一个时间点在学校操场桂花树下的见面。” 听起来特别像电视剧情节,孟淮明想,不过高中的附属图书馆不如大学,实际光顾的学生非常少,借的书多是课标要求书籍。 像是诗集这种完全不会考的东西,基本就是被打入冷宫。 “我们用北岛的诗约见。” 纷纷笑道,刻意压低了声线,缓慢吟道:“风牵动棕黄的影子,带走了松林的絮语,吝啬的夜,给乞丐洒下星星的银币,寂静也衰老了不再禁止孩子们的梦呓……”* 他切菜的动作缓了下来,似乎陷入悠远的回忆。 然而这情绪去的太快。 “后来学校里都在传我和她谈恋爱……对不起,我本应该和她保持距离。” 纷纷苦笑道:“但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对我有什么质疑的人。” “我不能用不情不愿的性别哄骗她和我当朋友,我告诉她我想变成和她一样的女孩子,化妆,穿短裙,不会因为腿毛更困扰,不会厌恶那副生|殖|器。身份证上写的是女。” “你和多少人说过这个?” 纷纷毫不犹豫,“年纪小一点的时候,有想要和我恋爱的,我觉得有希望成为朋友的,但后来,也没有什么结果,就都不联系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 “慢慢就习惯了,高一的时候我去酒吧跳舞,听着是不是很不良?我从小就在那样灯光炫目的地方走动,也最知道,只有那种时刻,才没有人能看清你的喉结。” “那种感觉很奇妙,总要有什么东西在某个以为习以为常的时刻提醒着,永远不能依靠灯光麻痹过活。” “不畏惧世人的眼光,说起来非常容易,可当那些表情变成了行动,干扰到我正常的生活时候,我就不得不妥协于此。” 孟淮明不经想,就是这样奇怪。 明明他们并没有影响到谁,不过是短暂的在教室、单位,亦或是干脆大马路上,超市里的那么不多时的共处,甚至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完整的话,更谈何了解和知心。 就仅仅是因为那一刻,一眼,就表露厌恶恶心。 再多一天,一个月,就恨不得让他们在自己眼底消失的干干净净。 当然这其中不乏过分张扬滋扰他人的情况,可如果没有呢?就好像他们和所谓“正常”不一样,就连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不配拥有? 而越贴近寻常普通环境,就越追求共性,孟淮明不爽了能踢人家屁股,背后是能用世家施压,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底气。 于是需要找理由开导自己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说富贵家多怪癖,常乖张,玩的无所顾忌,浪荡子,不检点。 嘀嘀咕咕都不让他听见。 不过满足那么丁点的不甘心,为什么他能和我们不一样。 “但初七,她在我彻底投降前,让我不要举起双手,向正常的领域臣服屈膝。” 纷纷看向孟淮明,“也许您会觉得我幼稚,但能够坚持下来,只有一方面的支撑是不足够的,我那时候的确摇摇欲坠。” 她的母亲嫁人了,而继父的眼神她看的懂。 身上是痊愈了的疤痕和半旧的创口,抽屉里是被被撕烂的荷叶边的衣服。 额头有夜里不能消散的烟味,湿漉的误吻和响亮的耳光。 纷纷向来是最识趣的孩子。 她很晚才意识到自己是男而非女,鱼龙混杂的地方本就形色聚集。 但她依然识趣,也用最快的时间,消化了这个造物者拙劣的玩笑。 在风月场合,识趣就是最高的评价,察言观色,洞察先机,她克制地在一个圆里退出来,避开母亲的新的家庭。 她穿行在学校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夏日的骄阳染了碧绿的颜色,连飞舞的尘埃都干净明亮。 好似那些唾骂,否定,绝望,哭泣,都被过滤掉,光块在脚尖拼接成片,像一条打满补丁的裙。 李纷纷的手指拂过书架,如掠过了黑白分明的琴键,她的裙摆在盛夏的阳光中旋转,荡开涟漪,踮起脚从书柜最高处抽出一本诗集。 纷纷没有得到过睡前故事,但早起母亲会拧开复古收音机,听一个早间的读诗频道。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她闭着眼翻开一页,如果里面有一个代表永远消失意义的字,那么这个荒唐的梦也就该碎了。 她翻到了初七的手抄诗。 她的抄纸遮住了诗的全文,那俩处的死地。 李纷纷叹了口气,将白纸和少女清秀的字迹对着光,好吧……听你的,冷酷的希望只留一节。 “所以我明明知道,我该识趣的离开身边的人,因为他们和他们的社交也不会允许一个不男不女的怪胎存在,可初七没有,初七看似莽撞任性,实际上却非常理性和知性。” “她是诗一样的女孩子。” 纷纷这个形容堪称浪漫,但紧接着就是她同样理性的一面,“这很难放弃,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的存在会让她更加遭受不必要的非议……可轻易离开,为了她好我离开,我做不到。” “我们还没为了她好,你倒是操心特多。”孟淮明说。 纷纷几乎是失神的看着孟淮明。 继而眼底迸发出光彩。 孟淮明几乎要用脏字儿来掩饰自己的心情,这孩子此刻的神情,宛如冰晶曝雪。 李纷纷在孟淮明这里住了七天,期间燕灰带他们出了几组汉服和洛丽塔的外景,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 两个笑容灿烂的女孩穿着华美的服饰,好似能将所谓“大人的理性世界”抛之脑后。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燕灰问起初七,当初是怎么结识纷纷,同样收获了一个关于诗的故事。 而在初七道讲述中,又多了她的视角。 她说,我那时候,怎么讲呢,就是典型的低谷。 情绪不稳定,青春期和痘痘一样澎湃汹涌。 而且真的非常,非常孤独。 “那是我第一次对孤独有了恐惧,就好像积累了那么多年,发酵木耳一样。” “十几年的盖子终于盖不住了的寂寞,谁也不爱我,我也不爱谁,我所拥有的只有失去,没有离别的意义,因为从来没有归来。” “所以我在发现他的抄诗后疯狂的想要找到那个人,想要见一见,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人能和我产生关联,我不是真正的放逐海上,漂泊无定。” “我等了半个月,那是我告诉自己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次。” “而桂花树下,我的女孩儿真的来了。” 燕灰听后,揉了揉初七的头毛,由衷的为那场盛夏的机缘感到庆幸。 孟淮明只在家里待了六天就走了。 他收到了苏曜文约见的短信。 [我想见你。淮明。] 作者有话要说:  *北岛《冷酷的希望》《波兰来客》》 第43章 多了个纷纷住在家里,这套中小户型的房间就不够了。 纷纷当晚格外自觉地往沙发上铺铺盖,让客人睡沙发怪不好意思,纷纷却是无所谓。 隔天孟淮明买了两张军用床,准备让他往自己卧室去,纷纷坚决拒绝,第二天晚上又把铺盖转移到了军用架子床。 这孩子办事效率高得离奇,孟淮明也就不和他倔,于是初七一间,孟淮明和燕灰共一间。 他俩关门进屋时,初七就在屋外吹口哨。 结果还是纷纷喊了她一句:“流里流气!” 孟淮明在第六天半夜收到了苏曜文的短信,立即侧身去看燕灰,果真见他微睁着眼,呼吸缓慢地如同已然熟睡。 见孟淮明突然撑坐,燕灰翻了个身,“怎么?” “你看。”孟淮明把手机给他。 燕灰眯着眼敲了半晌才看清,末了把手机递还,有些迷茫,“这……给我看干什么?” 孟淮明打开床头灯,是燕灰新从网上淘来的款,在月球斑纹的灯下垂着星星形状的铁片,光亮并不充足,照亮这间房却是刚刚好。 孟淮明没有如他意料地坐靠起,而是反身扑下来,燕灰被他这样一抱抱了个满怀,脖子里都是蹭来蹭去的头发,痒痒的,他推开他:“闹什么?” 燕灰被热烘烘的被子裹暖了,声线略有沙哑,还很轻,他方才本就迷迷糊糊,此刻尾字里的乡音都冒出来了,软的不像样子。 孟淮明深吸一口气,燕灰缩了缩脖子,“苏野要见你。” 孟淮明以为他会说出“你就去啊”的话,但燕灰愣了片刻,没有了下文。 于是他忽然有些高兴,这种情绪的变化他从前似乎都没能经历。 因一句喜,因一句忧,提心吊胆和个毛头小子一般。 “我得和他谈清楚了。” 他们不会开那种无所顾忌的玩笑,孟淮明谨慎的握住燕灰的手,终于在掌心感觉到几丝的热气。 “我一定会回来。”孟淮明给他计算着行程:“我明早开车过去,中午能到,但很可能他不会在,我们一开始谈就给你发信息,我晚上肯定回来。” “你……” 孟淮明打断他:“你我都知道怎么样制造误会,女二的亲吻,隔夜不归,低像素的照片,我不是说信任不可以考验,而这些考验完全没有必要,甚至可以规避。” 燕灰蜷着腿,在孟淮明的诧异中,点了点头。 迟到许久的半个拥抱终于补全。 燕灰单手按着太阳穴。 “好。” 孟淮明在次日八点出发,门扉无声地关上时,燕灰睁开眼,想要下床去拉窗帘。 他在着地的瞬间宛如触电,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那黑帘后隐约的白光。 徐医生坐在咨询椅里,轻声说:“如果你想起来了……” 燕灰倒头栽到被子里,好在温度还未消散。 他把自己裹成个茧,后半句补上上来,“……不要着急见光,你要足够的黑,没有月亮的晚上,是很黑很黑的啊……” 初七和纷纷购物回来,见燕灰还没起,又在桌上发现孟淮明龙飞凤舞的字条。 初七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卧槽,今天是怎么回事,水逆嘛?路上遇见那些找事的不说,我叔还去丁香街找姓苏的了,他有没有和燕哥哥说清楚啊。” 李纷纷读了几遍纸上的留言,“看字面意思是说清了的,不过你那么讨厌苏野,不是没有理由?” 初七笑了笑:“你知道他用什么来给我示好吗?” “什么?” “一张一百万的支票,一份出国留学的申请,以及一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 初七学着苏野的样子,他那张脸就是在说:“初七,我听说你逃学、成绩差、没有亲近的朋友,小女孩不是该三两成群吗?这些你收下,都是为你着想,你父亲不就是后期精神状态不好吗?这是有遗传的。你花钱不知道节制,不过我有的是钱,你要出国吗,国外的包容性更好,你怎么能赖在你叔叔这里呀。” “这是我十七岁的生日礼物。”孟初七说,“我十七岁,被甩了一百万,让我看看心理问题,有问题就滚到包容性‘更强’的国外去,他的算盘打得真好。” 初七讽刺的笑了两声:“他还不知道林爹和我的关系,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要当着我的面爬!” 纷纷剥了瓣橘子给初七,初七气的一口吞了,随即皱起眉,“好酸!”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虽然他爬不了,但你以后应该也不用再见他。” “话说今天那些人,都扰了几次了,怎么还没有罢休。” 路上他们遇见了学校里经常找他们事的几个男生,其中一个想要追求初七。 大约是受新奇气质女生的吸引,对方多次滋扰她,班主任出面过两次,但由于初七本就顽劣,而那人又是学校的大校友捐助方,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而还有几个女生对李纷纷的男装迷得不行,暗自争风吃醋演了宫斗大戏,结果让个野丫头捡了便宜。 就是这样几个人还都是世家子抱团,没事就来找一波事。 “咳,初七,是什么人?”燕灰从房中出来,初七一见他立即跳起来,“燕哥哥,你脸色很不好,我们要不要去医院?” 燕灰手里捏着温度计,水银慷慨激昂地飙过了三十八度。 他摇了摇头:“感冒反复了,别被我传染到,我来拿点药。” 又对初七抱歉的一笑:“不好意思啊初七,今天答应了要陪你们出门的,恐怕要爽约了。” 这时候初七还管什么爽不爽约,给燕灰拿了药箱就让他再去躺着。 纷纷决定中午下一碗清淡的面条给燕灰,关于燕灰和孟淮明。 纷纷也间接从初七的故事里了解不少,起初只觉孽缘难解,眼下又有些疑惑了,不过他不会多问。 燕灰在屋里睡了一下午,期间烧的浑身骨头疼,在纷乱的记忆里多次坠。 最终惊醒时,窗外竟已擦黑了天,再一看表,明明才五点多,外面居然就黑透了。 * 苏曜文到丁香街时,他的司机暗骂了声鬼天气。 这也没见着雷,也不知是下雪还是下雨。 开进车库时,苏曜文一愣。 孟淮明居然已经到了。 他俩以前可是一个比一个心气高,都不是愿意做等人的那个。 苏曜文在心中打了腹稿,这段时间他忙着拍戏,以及和黄恬恬谈恋爱,实在有些分身乏术,也有意避免了和孟淮明的接触,防止黄家那边起疑。 他挺喜欢黄恬恬的,对方甜美可爱,是在温室里养大的花朵,花瓣嫩的不能经受指甲的掐捻。 主娱乐圈板块的致星家的独生女千金,和不得掌权的孟家少爷,这没有什么可比性。 但苏曜文心知他是靠孟淮明的剧本一手捧上来,不能就此撕破脸。 他当初倒追孟淮明,一来是因为他需要孟淮明的帮助,二来听说长期暗恋自己的人忽然有了稳定的对象,就难免有些不舒服。 三来他挺习惯有个人能无条件的给他爱,这种坚持很难让人不动容。 至于第四,就是孟淮明找的那个对象未免太普通了,他怨孟淮明不争气,也好似被比下去了似得。 冬日的夜晚,能有个人在身边,也是弥补寂寞的事。 长年收放自如的人晓得怎么控制一个追求者。 他冷了他够久了,也该吊足了胃口,而那分手,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翻版,爱情游戏,谁先服软谁就输。 “淮明?” 苏曜文换了软拖鞋,孟淮明坐在沙发上,见他回来,站起身,让他坐左手单个的沙发上,然后就又坐下来。 烟灰缸里没有烟头,苏曜文猜想他就是赌赌气,“淮明,抱歉,我就是忙着拍戏,山里信号不好,你不要不高兴。” 他想靠过去,孟淮明说:“别,今天就说清楚,我们分了吧。” 苏曜文垂下眼:“为什么?” 他的样子太楚楚可怜,简直和学生时代没什么两样,是孟淮明最心动的那个后桌。 以往他只要稍有退步,孟淮明就会因为从前的回忆呼啸而来,从而忘记当下。 而现在看在他眼里这就只有对当初自己的嘲讽。 “我说我们不合适,是体面的理由,我希望终止在这个理由上。” 苏曜文脸色一变,强行曲解了他的意思:“这么多年了,你终于累了吗?淮明。” “不。”孟淮明摇头,“我醒了。”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谣言?” 苏曜文敏锐的察觉出孟淮明态度不对,那套撒娇怀久就搪塞不过去,“你不相信我?” “信或不信,有或没有,你心里清楚。” 孟淮明看似说的平淡,但心里不痛是不可能的,可长年累月的脓,不扎破不挑破,就永远不能好,也永远不知内里已恶化腐烂。 苏曜文飞快的说:“我是明星,你应该最知道我每天要面对多少双眼睛,我也身不由己,也有防不胜防,淮明,你说过,我可以大胆去闯,你会是我的后盾,可现在,你已经走远了?这么多年,你执着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在耍我?” “我以为好不容易才遇见的爱,是假的吗?” 苏曜文皱眉,“是你有了新欢?还是以前的旧爱要和你旧情复燃?是燕……” “苏野。” 苏曜文的话硬生生被截断,亦或是他自己消了声。 这是孟淮明第一次叫他苏野。 孟淮明站起身,“不是因为其他人,而是你变成了其他人,也许……我以为我们的相识,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这谈话短的离奇,也不过是单方面的谈罢了。 苏曜文的花腔手段让孟淮明感到了疲倦,“这房子你想住就住,不过婚房该比这更有吸引力,苏野,人不能太贪心。” 苏曜文浑身发凉,但戏剧感使他的行动快于思维,他冲上来从身后一把抱住孟淮明。 只要他不推开我…… 十几年的啊,他怎么可能推开我…… 但孟淮明一根根在掰他的手指。 “我不想的。” 苏曜文被迫和他隔开距离,“我承认,我对黄恬恬有那么点好感,但那不是爱,现在我连好感也没有了,她就算个大小姐,我宠不来。但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个机会,你教我在娱乐圈要擅于抓住机会……” “淮明,你知道的我梦想是什么,只要我实现了梦想,我们就有一辈子可以厮守。” “我爱你,在你十年坚持不懈的追求时,我早就爱上了你,但我不敢承认,我是什么出身我自己知道,你我之间差距我心里有数,我不能失败,不能做错。” “你可以错,我原谅,所有人都会原谅,可我呢,谁来原谅我?” 这番话倒是与前世他的自白有异曲同工之妙。 孟淮明没有接,抬步向外走去。 “孟淮明!”苏曜文的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去,可他还是说:“你记住了,你不要我了,我还爱你,你记住!” 孟淮明在隐约中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觉得苏曜文这话总有怪异。 但那感觉伴随漆黑浓云下的车流远光灯,一齐消失不见了。 * “这天怎么回事?好冷啊。” 初七搓搓手,洛丽塔的裙子抖了几抖,纷纷帮他把采购回来的书和衣服,手账工具、以及药品都拎过来。 两朵裙子如夜色里盛开的大朵昙花,撞在了一处。 “不多住两天吗?”初七问。 “已经打扰一周了。”纷纷笑道:“还得了这么好看的衣服,便宜我了。” “嘿,这套你穿着比我好看。”初七咧嘴:“我有时候就有点驼背。” 想起一事,从袋子里取出几本诗集,“来,你花了大价钱买的,可别落我这了,今天天黑的也太早了,天气预报说会下夜雪,你快点回吧。” 纷纷接过了抱在怀里,“送你到家了我就打车回去。” “纷啊,你什么时候出诗集了,我非得卖爆不可。” 初七歪了歪脑袋,帽子上的绸带被她潇洒地撩倒脑后,“有新诗记得发给我,你那些我都存着。” “好。”纷纷点头,“你也是啊,可不能再胡闹了,中药记得喝,燕哥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吓死了,还想瞒我,真不够义气。” “行行行,唠唠叨叨的纷纷同学,下次不不敢……” 走在孟初七前面的纷纷忽然停下,初七几乎快要撞到她身上去,她哎呦一声,却见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几个人。 不会吧。初七心道,老娘就抄了一次近道,这么倒霉吗? “呦,这是哪个小美女啊。”为首的额头上横了一道疤,“可让哥几个好等。” *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初七的电话一直打不通,燕灰莫名不安,摸了摸额头觉得还能顶住,就套了围巾下楼。 刚一到楼口,燕灰举目所见,就是一片吹白。 纷纷大雪,铺天盖地。 第44章 小徐跑完了今天最后一趟车,总算熬到换班时间。 晚高峰路上堵得厉害,半天都不挪个窝,他抽掉两根烟,窗外下起小雪 。 广播里又在频繁地实时播报哪哪条路发生拥堵,气象频道的女声告知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好不容易出了主干道,小徐挑了条近路抄道,雨刮器挡不住越来越频密的雪子。 他暗骂了一声,没听清广播里究竟是什么颜色的雪情预警,只感觉今年冬天冷的离奇。 车内是没能散掉的烟味,空调不规律地在喷着热气,小徐有些头晕,降下了半面侧窗透气,脑子里是今儿遇见的那对母子。 母亲已经得了老年痴呆,儿子也五十好几,却像个小孩儿一样哄他老娘,那老母哭着让他开快点,儿子就劝:天气不好呢,人家司机小哥也是辛苦。母亲就懵懵懂懂,摸儿子的额头,呵呵直笑,对哈,不能让我崽在外面受苦。 小徐开了这么多年的车,什么样的乘客都见过,嫌他绕道,骂他不能挨边停的都不再少数,今儿这个却是有那么些感动,却是年纪越大,越不经事儿了。 他此刻非常想家里的暖气和老婆的紫菜蛋花汤,高楼大厦的灯景不过浮光略眼。 雪子凝结成块,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冷风一吹,小徐打了个哆嗦,正想转把手关窗,忽听几声细弱的呼喊,猫儿叫似得,又尖又锐,只是很快就被隔绝在窗外。 他疑心自己听错,扳着方向盘要拐出巷道。 车轱辘已经转了半个圈,小徐“啧”了一声,拉起手刹推开了门,呼啸的寒风杂着雪子,他冷的骂了句草,方才那声呼救如同幻觉,小徐听了片刻,索性放开嗓子喊:“哪个喊的?到我这里来!” 能见度极低,他转回车里打亮了远光,却又觉得自己是耳朵出问题了,何必多管闲事,傻冒一样。 不过傻虽傻,他还是喊了句:“人呢!我报警了!” “哎呦我擦什么玩意!” 小徐忽然被人从侧面狠撞了一下,他扶着车站稳,定睛一看,却是个长头发看不清脸的,他吓了一跳,刚要躲,却被那人抓住了胳膊,女孩沙哑的的声音传来:“叔!报警!报警啊!” “丫头你怎么回事!” 小徐这才看清,那女鬼样的东西是个女孩,穿得稀奇古怪的,戴着顶假发,那女孩极力压制着哭腔,“……叔,求您,借我手机,我遇见、我们遇见……” * 初七从来能区分现实和文学的差距,却从未想过两者其实咫尺之遥,小概率事件被扩大后那就是文学。 天空黑的如同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能容纳一切不得见光,藏污纳垢,徳与善缄默的闭上了嘴。 对方让他们把包都丢过去,纷纷将钱包和买的东西一并扔出,将手机握在身后。 但对方居然要他们把手机都扔过去。 纷纷高声说:“大哥,我们都是学生,没什么钱,手机里有生活费,现在给您转过去,求你你放我们走!” 谁知对方并不听,冲上来直接把他俩掀翻,就地捆了,手机和东西都一并扔进旁侧的垃圾箱。 孟初七瞬间意识到,这恐怕不是普通的劫财。 加上方才他们说“等你们很久”。 初七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荒谬感,她自问不曾做过什么大错事。 若有平日为人高傲,不近人情,却未有恶意之举动,从没有主动挑事,也没做过一件坑人利己的恶行。 她知道自己在学校里名声不怎么样,多是说她孤高清冷,家里有钱的富二代,或是更难听的话,但那不过在人耳中,她从未承认,也没有被抓过现行。 而那些纠缠不休的男男女女,她做不到忍气吞声,也未有过以权压人,背后拉帮结派地诋毁。 “我们无冤无仇,钱不够,我们把学费也孝敬给你们,你们这是……” 孟初七此刻竟还要冷静,这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而纷纷虽未亲身遭遇,但见过的场面到底比初七多,她心知孟初七的强撑,翻上天了也不过是个特立独行的孩子,路途中也许有过危险突发,却总不曾沾过这些污秽恶意。 来人根本没听他们俩讲话,那人扯着孟初七的领口就往外一撕。 她脑子里都是裂帛般的撕拉声,但这套洛丽塔就是以繁复的领口设计亮点,这下就是崩了几个扣子,衣料并没有裂。 于是那人似乎恼羞成怒,扇了孟初七一巴掌,纷纷向前挣动,额上有刀疤的就踹了他肚子,孟初七惊慌地喊了一声。 对方扯掉她的发饰,连带着一把头发都揪了下来,“小妹妹,不是我们想干什么,你们也太不识趣了点,哥们几个来给你们醒醒脑。” “我们做什么了我们?!” 初七的音量忽而拔高起来,以期盼能传到外面,同时她感到纷纷似乎手上握了什么东西。 她沿着形状一摸,那是用来割手账纸胶的小刀! 她不知道纷纷是什么时候拿出了刀藏着,但这或是唯一的机会,她听见那人手下的小个子说,不如拖到酒吧街那边,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管。 另一人抬头看了看天,再说,这鬼天气没人那么闲,又特意讲给她们听,这要就看两位小姑娘配不配合了。 眼见着他们拿出手机,另一人抽了把刀就要划衣裳。 纷纷忽而猛地蹿起,裁纸刀破绳的声音在被雪落声吞没,她嘶吼一声:“初七,跑!” 孟初七的方向朝出道口最近,也最容易逃脱。 这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孟初七一咬牙,拔腿就跑。 纷纷就近撂倒了想要去追初七的小个子,他就这一招了,酒保教他的出其不意的保命的一招。 小个子大骂:“艹!别让那个娘们跑了!” “急什么……”李纷纷站起来,面朝剩下的几个,惨笑一声:“我不也是个娘们吗?!” 孟初七玩命地奔跑。 关于时间的描绘那样轻薄无力的在孟初七的乱发间飞舞回旋,白云苍狗、烟云过眼。 孟初七生平最疯狂的一次跑动,伴随忽然变得密集的雪花,她的皮鞋踩出摔碎瓷器般的雪沫飞片。 她放声呼救,大雪和车辆的鸣笛声淹没了喊声,几辆车飞快从她眼前掠过,街道上并无行人,店铺的背面是焦黑厨房和储藏室后门的墙壁,巨大的绝望将她扑杀。 孟初七自诩从未害人。 而这一刻,她忽然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我错了吗?”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喊:“人呢!我报警了!” * “小姑娘,你别急,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 初七浑身颤动,却完全感觉不到冷,她抽着鼻子说:“附近有没有公安局,叔,求您送我去!” 司机小徐也知道姑娘这是怕的厉害了,摇头道:“不行啊,最近的警局也要半小时车程,要走最堵的路,小丫头,你听叔的,给家里打个电话,我现在送你回去。” 小徐知道现在那巷子里也许正在发生一场暴行,可他不敢去,也根本不可能找到帮手,他只能一遍遍安抚着这逃出生天的丫头:“没事,警察很快就来。” 他看了眼远处那黑黝黝的道口,心道要是他们要是真要转移人,或者拖人出来,也许他还能豁出去开车拦一拦。 “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快,听叔的。” 他把手机给初七,孟初七脑子一片空白,哆哆嗦嗦按下一串电话号码。 林均远在天边,燕灰重病在家,孟淮明人在外地,这都不是好选择,可初七没有办法想那么多。 此刻此刻她忽然分裂般一边咀嚼着自己的脆弱,一边孤注一掷地,在潜意识中,拨打了一个号码。 “可有时候,你不用太拼命追。” “不必一个人承受跌倒和疼痛。” “你只需要停下来。” “喊我们,这样就够了。” 她稀薄的血脉亲缘,一改从前对她重视起来的叔叔。 那一次次从不同地方将她带回去的叔叔。 从不把她当孩子对待,又用孩子的方式纵容她的叔叔孟淮明的电话号码,竟成为初七在无限绝望之中的一座靠山。 “嘟、嘟……你好,哪位?” 孟淮明的接线很快。 孟初七终于彻彻底底的哭了出来。 “叔……!” * 李纷纷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概成了这一件事。 她好歹是终于非常戏剧化的美女救了一次美女。 就像初七当年做得那样,但用“救”这个字来形容她们又并不恰当了。 也许该换一个形容,换一句诗。 纷纷闭上眼,雪花落在眉眼间,烫的灼人,呼出的热气逆向蒸化了翩然落下的雪,变成水珠往下坠落。 雪倒不是很苦涩。 她的名字来源于古诗,并不是被认为不三不四地方出来的卖笑的名字。 其中隐藏着一个欺骗,原本约莫是“冉冉忘年往,纷纷厌事来。”但她妈妈的好朋友说,该是“万事纷纷一笑中”。 从漆黑天幕卷下的大雪如同暗处荼醾,大朵海棠飘零而下,片片仿佛刀剪。 纷纷似乎看不大清眼前的天,思绪有些不流畅,他模糊的想,看向从来没有一句诗用这两个字形容桂花。 她要怎样形容孟初七? “艹,这是什么人妖?!” 她轻轻一叹,可惜没有这一形容。 可惜诗的下半段还没给初七看。 “我找了好久,好久……” “怎样让暮雪纷纷……” “融化在八月金黄色的芳香里……” “轻敲着诗的额头……” * 燕灰感觉自己心跳的格外沉重。 导航发送消息,某高架桥发生七连追尾,多出路段堵塞,请大家尽量避免高峰路段,出入平安。 雪花密密麻麻地将寒气堆砌,路况糟糕至极,现在与其漫无目的地去找初七,不如留在原地等候。 燕灰折返回家,不知为何又是一阵心悸,他在楼道口站着,也不想立即上楼。 等了约十五分钟,只见一辆的士破雪而来,停在他面前。 车门打开,初七几乎是扑跪着下车,回头焦急的和司机说了声什么。 燕灰快步上前,初七一头撞在他怀里,她一抬眼见是燕灰,双脚忽然失去力道,就要往下滑到。 燕灰抱着她,厉声问:“初七,怎么回事!” “小兄弟,你就是这丫头的家里人吧。”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看着也没做好防寒准备就出来了,他手里的手机一直显示通话状态。 “这丫头遭人绑了,还有一个没跑出来,我兄弟在盯着,现在他们好像要转移,你看……” “燕哥哥,纷、纷。”初七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燕灰立即明白过来,“报警了吗?” “报了,可这……”司机也有些慌:“这他|妈演电视剧呢,我……” “手机给我。” 燕灰飞快的拜托了对方几句,转而把钥匙给初七,“初七,你现在上楼,哪儿都不用去,交给我。”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不要怕,不要怕。我很快回来,你来给我开门。” 燕灰坐上了出租副驾,“初七,上楼!” 孟初七哭着说:“我给你开门……” 燕灰朝他一点头,同时拨打拨打孟淮明的电话,却是对方正在通话中,而挂电话孟淮明的来电请求立即蹦出:“燕灰!初七回去了吗?” “她在家里。”燕灰说:“他们的位置移动了,我在赶过去,路况……” 孟淮明一愣,旋即已明白燕灰的知情情况,“我过去,定位发我,你不要和他们硬碰硬,他们什么来路还不清楚,不是只冲着初七去的……” “我知道。”燕灰眼见前方乱雪中挣扎出的一片炫光。 同时保持通信的手机里传出一声爆喝:“靠!他们停车了!” 第45章 漫天大雪张开双臂,将焦躁不安的城市拥抱进永恒的阒寂中。 司机一脚油门,车轮卷起一大捧雪沫。 霓虹的灯光在雨刮器后流淌,司机左车窗半开,肃杀的寒风倒灌而入,唯有此才能抵挡住血液中燃烧的激愤。 燕灰的额发被吹起,他哑声问:“停在什么地方?” “是酒吧后街。” 小徐哆嗦着说:“新老城区就在这里分开,大路在修地铁,附近都是他娘的钉子户,乱的很。” 咽了口唾沫,“这里我们夜里都不敢跑,天晓得路上逛得是哪路牛鬼蛇神。” 对方的计划周密,并不是即兴的报复,孟淮明说他们不仅仅是冲着初七去。 言下之意也许还涉及到孟家。 燕灰知道孟淮明回归孟家必然有他的理由,自从秦家内部决裂后,盘子就有了倾斜的迹象,各方虎视眈眈。 而赵豪一连失踪几个月,想必局面并不好办。 燕灰不懂这些利益之争,也想不明白具体背后的弯弯绕绕。 可冷冽的冬风在呼啸中告知,李纷纷是无辜的,他纯粹是受到了牵连。 “艹你大爷——!” 司机猛踩刹车,一辆浑身漆黑的大众斜冲而来,几乎与出租面贴面。 燕灰浑身紧绷,他听见司机的牙齿咯咯碰撞。 纷乱雪后,大众的车门被打开,一条长腿跨了下来,燕灰松了口气。 燕灰也下了车,孟淮明的目光与他的投来的视线相撞。 司机见是自己人,几乎瘫在驾驶位上,可就在他听到孟淮明说赶来支援的警车被堵在追尾的高架桥上,他们在重新分调人后,无望的拍了把方向盘,他犹豫再三:“哥们……我,我送到了,我这就回去啊……” 他是小徐的朋友,临时被叫过来开了场生死时速,现在还在发憷,孟淮明不强求,把身上的纸币都掏给他,“谢谢您。” 出租车绝尘而去,换用孟淮明的手机接通小徐的电话,那头小徐得知自己朋友跑了,也有些退意。 但送佛送到西,他哆哆嗦嗦说:“我给你们画个草图,这个巷子是双通口,我开过一回,只能挤一辆车过,会堵死口子,哦对了,这是能通一家酒吧的后门,” 小徐以往看过的警匪片都在脑子里打转:“这要是把人往里头送了,就说不清了……你们晓得吧,听说这里以前还查过毒,都精明的很,我、我……” “您回吧。”孟淮明说:“我的人也在路上,您快点走。” “我要不要遮了车牌号哇!”小徐一听”我的人“顿时混乱了,“我我我、你们小心,我先走了啊!” 手绘地图和一张模糊的照片以短信的形式发到孟淮明手机上,燕灰压着嗓子里的咳嗽:“你的人来得及?” “来不及。”孟淮明摇头,“这场雪太不是时候了。” 燕灰看了眼巷口,微薄的灯光从尽头传来,对方车技似乎不怎么样,停在弯道处,打着双闪。 他闭上眼,又睁开:“孟淮明,乔禾说每一个写剧本的人都是上辈子翅膀秃了的演员,你信不信?” 孟淮明瞬息间明白的他的意思:“我信。” “你不拦着?”燕灰整理了衣领,用围巾遮住半张脸,孟淮明摸了把他的后颈,“我拦着你会停?” 燕灰漆黑的眼中映出飘扬的雪花,“不会。” 孟淮明开着车绕道而去,燕灰跑进巷子,打开手机里的录音软件,流畅地说:“我叫燕灰,男,25岁,现地址锦云豪居一号楼1602室,曾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幻觉、幻听、思维奔逸现象。但现在我本人意识清醒,思维逻辑正常,接下来的任何突发意外,我都能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他将手机放进大衣口袋,对已经拖人往酒吧后门去的几个男人说:“住手。” 刀疤男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唬了一跳,“什么人!” “谁让你们带人来这里的?” 燕灰向前一步,视线落在不知是死是活的李纷纷身上,心脏狠狠一抽。 这孩子如果再在雪里多待上半小时,他就该被冻成一块雪白的冰。 “你哪来的?”刀疤男显然是这个团队的领头羊,按理说遇上拦路的就该先撩倒,但燕灰这种气势凌人的样子,反倒让他有些拿不准。 燕灰再近一步,“我说,上面让你们小心行事,这么大动静,就没点分寸吗?” 刀疤的看了眼拖着李纷纷的小个子,小个子懂了他的意思,把人交给同伙,自己转身向后去打电话。 燕灰接着说:“既然来了这,他让我来接手,OK?” 他慢步走到酒吧后门,靠在门边:“抓错人了吧,不是她。” “这人什么来路……”另一人低声问:“老板的人?” 就在这拖延的刹那,街那头传来狂暴的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却不闻鸣笛,一辆大众以自残般的形式挤进了巷子,彻底堵死了那方的出口。 打电话的矮个子破口大骂,直接撞上了车头,又翻着身滚上前盖,孟淮明拎了根球棒下来,低声呵斥:“办不成事。” “他娘|的你们什么人?!”刀疤脸被他们的话整懵了。 “接盘的人啊。”燕灰笑道。 顿时他们更加迷惑,一时不知是先干架还是先问清楚,刀疤脸是第一回 接这种活儿,那老板又是个毛头小子,本来就不大靠谱,加上后来受了那小子家里人的打点,才知道这背后是得罪不起的几家,于是硬着头皮做,天晓得对方是什么性子。 燕灰冷笑:“难怪让我来,疯子杀人说不清,你掂量清楚了。” 燕灰叉着手,也不怕对方手上的刀,但对方不是个彻彻底底的亡命徒,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些慌。 人不怕死,人怕死的不明不白。 燕灰和孟淮明算准了这一帮人是新手,虽然计划周密,但连人都认不清就绑了来,本就透露着一种慌乱。 大抵是有绑票经验的散帮,他们这种最难寻到踪迹,往往是外来流民,没有户籍登记,说是出来打工,却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行当,属于重点隐患。 气氛一时胶着。 就在此时,被撞翻的矮个子居然回过口气,他大吼:“老大!他们不是老板的人!” 就是因为这一句,刀疤脸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被骗,骂了一声就拔刀冲到孟淮明面前。 孟淮明深吸口气,既然已经亮了棍子亮了刀,那就是一场恶战。 几人瞬间打出一团,扛着李纷纷的要抢门,燕灰对着他□□就是一踢,对方蜷倒在地,燕灰缴了他的刀,掂在手里还挺顺手。 刀疤脸架住孟淮明的胳膊,“你们什么来路!” 燕灰向孟淮明点头,孟淮明就冷哼,忽而反向发力,拧过他的手腕。 他劈手夺过刀疤脸的刀,把球棍扔给燕灰,燕灰捡了棍子,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你们老板是什么东西。” 孟淮明踢了一脚趴地上的矮个子,只听那头又是一声惨叫,燕灰一棍子轮圆了砸在对方脸侧,直把人砸的昏头转向,瘫软在地。 孟淮明心理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文人动武,倒一个比一个狠啊。 就在此时,酒吧后门忽然洞开,燕灰闪身一避,身形摇晃,孟淮明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只见酒吧里出来几个人高马大的,趴地上的刀疤男喊:“钱哥!他们要劫活儿!” 寡不敌众,孟淮明低声在燕灰耳边说:“你往那边跑……” “跑你个毛线。”燕灰此刻居然骂了句粗话,“跑得掉?” 对方尖刀前刺,燕灰一把将他推开,刀子刺破他的羽绒服,翻飞的鸭羽冒充着大雪的姿容。 孟淮明后悔将燕灰牵扯进来。 但他知道燕灰不后悔。 打架斗殴是非常没有理性的行为,属于下下策,只有十几岁容易冲动的少年人才能靠约架解决问题。 再长大一些,他们就会懂得处理一件事的方法还有许多。 主观的客观的,忍气吞声,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字头上一把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太多古语的深层内涵教会他们如何处事间更成熟理智。 可孟淮明却忽然明白孟初七上辈子为何会选择最傻的方式。 她的生命里好似从未出现过李纷纷,亦或是从未让他知道,这个孩子的谢幕有天地吹缟时,也不过寒冷夜里死在外面的无名芥子。 于是她的生命的重量压于初七的脊背,而这超出她的负荷,诸如替你好好活下去的前提,是你要死的坦坦荡荡,不留污名。 暗门子生出的孩子死于风流后巷,起点和终点一目了然,谁还会在乎中间的过程。 时隔生死,孟初七的愤怒和绝望传递到了这条长巷。 “不许动!” 刺目的光亮从另一处出口照来。 孟淮明长呼口气。 这满天大雪,在遭遇严重事故拥堵,警力严重缺失的情况下,最近的值班警员涉雪跑步而来,及时感到了现场。 救护车开不进来,孟淮明用衣服裹抱起李纷纷,去往医院的路上他似乎醒了一次,然后再次昏厥,燕灰的高烧反扑,意识也有些恍惚。 孟淮明伸出手臂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感受一冷一热两道体温,他望向窗外,雪势未歇,明早该是一片素白。 纷纷被拉近手术室,燕灰坐在输液室打吊瓶,孟淮明在他身侧,握住那流经药水后冰凉的肢体。 姜华和小胡千辛万苦赶来,传达着手术的进程,迷梦中听到“撕裂”的描述,恶意一大部分来自于猎奇,但没有生命危险。 燕灰醒过来,对孟淮明说想回去,初七还在等他。 孟淮明知道燕灰惯用的方式,人在极度的慌乱中容易做出有违常识的事。 人要有多方面的支撑才不至于崩溃,而对于易受暗示或年纪偏小或偏大的人,可以临时立起一个他们内心的支柱,用暗示的方式,限制他们的过激行为。 “我送你。”孟淮明驱车载燕灰返程,家庭医生收到高额的出诊费,出了她的第二次诊,与孟淮明一同抵达,燕灰按住孟淮明用钥匙开门的手,抬臂敲了敲门。 那门开的太快,初七肿着眼睛,等待让她备受煎熬。 但燕灰说过她不要出去,燕哥哥从不食言,他一定会回来,带回来一个结果,她只需要去打开那扇门。 初七扑在燕灰怀里,燕灰说:“纷纷受了伤,要住院,过几天你可以去看她。” 顿了顿,“初七,你没有错,错的人,自然会受到惩罚。” “孟淮明!” 一声断喝,三人回头,初七泪眼朦胧中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林……?” 第46章 林大明星半夜空降,很大程度上安抚住初七的情绪。 小丫头的年纪仿佛瞬间退化了十岁,一个哭嗝接一个哭嗝。 她语无伦次地复述起方才的惊悚场景,莫说是姑娘家,三位成年男士听了都心有余悸。 林均恰巧在国内,得了孟淮明的消息,打的飞的过来,这是燕灰第一次在屏幕外接触到林均。 他比镜头后的样子要显得高瘦,瞧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也许这是当明星的特质。 可在他哄着初七时,眼角绽开的纹路却使这位重量级的演员沉落于时间的长河。 他就像一位真正的父亲那样,安抚着受了大委屈大惊恐的女儿。 而相比之下,不论是燕灰还是孟淮明,都难以比及他的细致。 燕灰拉了拉孟淮明毛衣,指指室内,示意他们的回避。 林均才是比他们更有资格安慰初七的人。 他们确实欠缺了一部分教育孩子的技能,燕灰的宠爱和孟淮明的不知所措,与林均所展现出的一位父亲的伟岸和依靠,坚毅与柔情是大不相同的。 一进屋,孟淮明就抬手试着燕灰额头的温度,触手依然滚烫。 但燕灰的眼睛实在亮的可怕,而孟淮明也分明难以平息自己的情绪,他握住他的手,往掌心哈了一口气,感受那指尖变得湿润 今夜是太惊心动魄的一晚,雪子糊住了玻璃,拖下宛如泪水的痕迹。 燕灰靠着孟淮明的肩膀,不同于以往茧的形容,此时他像是缩在壳里的刺猬,而孟淮明就是他的壳和刺。 他已经疲倦到连防御都不能搭起的地步,燕灰轻声问:“到底是谁?” 孟淮明告知他现有的线索,孟初七确实在学校得罪了人不假,那不过是一个表象,秦家的内部纷争使以往隐晦的利益关系都浮上了水面,站队不可避免。 在一个月内就已经发生三起多家企业联名控告行业大头的迹象,秦家的长老团里汇聚了各个领域的人才和权重者,他们和秦氏继承人的斗争波及四周。 同时期绑架勒索年幼血脉的事件发生了五起,孟家显然是中招的一个,对方借小孩子的矛盾为借口,蓄意嫁祸中立阵营,以催促孟家尽快做出抉择。 “倒是很像商业剧。”燕灰评价道。 孟淮明说:“没有那么复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秦家的摊子孟家不会挨,但专挑小辈下手,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习气……” 孟淮明皱眉:“我们不会坐以待毙,初七的账,也要一一清算。” 这不是燕灰能干涉的领域,他点头,呼出的气体愈发滚烫,孟淮明见他再度高烧,取了药给他服下。 燕灰浑身疼痛不能入睡,他必须要靠什么来分散注意力:“过几天带初七去医院,要不要瞒她,要看李纷纷的的态度,瞒不瞒得住,也强求不来……” 他似乎发觉自己言语赘余严重,“林均来了会好很多,他比我做的更好。” “也比我更像初七的亲人。” 孟淮明心知他的担忧:“林均和我哥有一个保证,会把初七当做他的亲生女儿看待,我当年怕他对初七不利,才那么快决定抚养孟初七。那件事总也说不清楚,后来我才发现,如果不是因为身份原因,林均才是初七合格的父亲。” “这应该是一段很长的过往了。” 燕灰恍惚道:“真真假假,是是非非,除了当事人,谁能说得清?有时候连当事人都是片面的视角,一件事瓜熟蒂落,该牵扯进多少无辜……” 孟淮明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一件事,燕灰的情绪似乎被过往牵扯住,所呈现的是苍白痛苦,却又有莫名的迷惘。 他像是走迷了路的孤魂野鬼,没有人能伤害到他,也没有人能看见他的游荡。 “睡吧。”孟淮明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他感觉出燕灰精神状态不佳,燕灰顺从地闭上眼,睫毛扫在他的掌心,再没有说一句话。 孟初七在家休养了几天,在林均的陪伴下情况有所好转,她没有受什么重伤,外显的就是被扇巴掌时对方指甲划在脸上的几道刮痕。 她潦草的贴着创可贴,跟着林均学习怎么做一道适合病号的鱼汤。 林均用他的方式将孟初七圈进了一片新的保护地带,但同时他居然也将李纷纷的情况如实告知了她。 燕灰和孟淮明就像被赶出教室的学生,趴在门口听屋内传出的解题声。 林大明星给出的理由非常直接:“李纷纷因为你而遭受创伤,如果她还愿意见你,你就应该承担起来,但这不是义务,这是以你们友情为牵连,产生的属于你的责任。” “你不要因为这个恩情沉重而感到恐惧,也不该产生永远无法摆脱的负罪感,这些都是沉湎于过去的表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你之后的选择,要能和她的选择并肩。” “在这间恶性事件中,你们是受害者,而不论见机行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保护了你,我想如果可以,她一定也想保护自己,但无能为力,而是选择了一个她认为最好的方法,那么你呢,初七,畏惧和退缩,仇恨和报复,这就是你的方法吗?” 林均谈话的内容实在太严厉,却偏又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初七,你这一辈子,要遇上很多很多事,你会觉得明明自己为人正直,从不犯人,却总有人不能与你相同,你克制,信奉道德,却要面对枉顾德行,毫无廉耻之心,没有法律意识的疯子。” “你的三观和他人的三观激烈的发生冲撞,你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更甚至,像这一次,你处于弱势的一方,于是产生质疑,为什么?是我的问题吗,还是世界从来就是不公平,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你会怎么做?释放自己的恶意,变成施暴的一方,仇视着整个世界,还是变得冷漠,否定自己从前的信仰,或者心灰意冷,随着浊浪漂流。” 林均叹道:“你以前问我,什么样的人才是善良,这个衡量的价值尺度是否试用,我现在回答你,无知不是善良,见过人性的恶意,或成为少数遭受它欺辱的人,依然不改变。” “你不会成为下一个刽子手,亦或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人,我不是要你成为他人的希望或者救赎,我希望你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活的好,活得坦荡。” “而你不能处置的地方,还有我们。” 林均说:“你给孟淮明打电话,你冷静的报警,留在了家,做的很好。剩下的是我们要处理的后续,你要做的,就是照顾你的同学,和她一起,走出来,走的比其他人更好,更远。” 燕灰在门外低声说:“林均说的不错。” 孟淮明想了想,“大概孟家兄弟都喜欢说道理的伴侣。” “……你们的口味真独特。”燕灰捏了捏鼻梁,正巧房门打开,三人皆是一愣,林大明星的气场独特,即便只有客厅吊顶灯在给他打光,他也浑然有在舞台中心的气势,他对孟淮明开门见山:“我要带初七走。” 孟淮明皱眉:“林大明星,你平时不管不顾,每年打几个电话就了事,现在出了事,你不高兴了,就要带初七走,现在就不顾及那些是非了?” 他对林均背后的肯定和明面上的刻薄两厢对照,燕灰大抵知道这其中来源。 不论孟淮明再骂自家兄长死得草率,却似乎还是留有情感,并不是他表面上那么薄情。 而在不明真相中,矛盾的焦点依然在林均身上。 “可你们孟家现在连个小姑娘都保不住。”林均的态度强硬,“秦家的长老团已经被逼到底线,说不定就要鱼死网破,变局将临,你有时间保护谁?” 林均看了一眼燕灰,“别死的不明不白。” 燕灰从他话里琢磨出不一样的意味,林均不是冲着他来,而似乎在映射他本人的经历,难道孟家老大的亡故另有隐情? “你什么意思?”孟淮明压低声音,寒声问道。 林均面无表情,“我要带初七走,这是告知,不是和你打商量。” “林先生。”燕灰插话:“事情才过去不久,初七需要安抚,何况纷纷同学还住在医院。” 林均这才注意到燕灰似的,“你是谁?” 燕灰不禁想,最近怎么总是有这样的疑问。 孟淮明接道:“他是我爱人。” 林均听罢,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好似再和孟家人打交道,他周身的温度就要再跌十度,他看了眼燕灰,轻轻点头:“多谢你照顾初七。” 转而对孟淮明说:“希望你配得上,活得长,以后扫墓别让我和他作伴。” 燕灰对他们家的旧事没有兴趣了解,但这林大明星居然是这个脾气,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一个重量级的演员,他的息影曾引起轩然大波,由于那一年多位老艺术家辞世 ,而林均在同年十二月退居幕后,夸大说法是号称一个非流量时代的结束。 自此规则新成,追星的口碑仿佛一夜骤变,“圈”的意识深入年轻一代的心,群体认可度变高,文化抖开了它的广延性的披风。 林均也不在孟家就留,戴好口罩乘着夜色离开。 次日,燕灰带着初七去到医院探望纷纷。 也是在那一天,《你来我往》的一分钟预告播出。 同日下午,持续发酵的“盐熏抄袭事件”再度引爆热搜,盐熏发长博,称自己长期患有抑郁症。 第47章 林均以前来无影去无踪,近几天却是十分规律。 他每天定点到孟淮明家打卡,有一天干脆连口罩都没带,也是完全不怕狗仔跟拍的架势。 气象预报本周将有多次降雪,路面结冰,雪深的地方能过小腿。 某天燕灰在阳台上透气,眼见林均涉雪而来,脚下不稳摔了一大跤,半天都没站起来,就在燕灰想要下楼查看时,林大明星居然在雪地里就地一滚,扑起好大一朵雪花。 末了他没事人一般,拍拍衣服站起来,再给他开门时,还是那副冰冰凉凉的表情。 以往媒体对林均的评价就是高冷疏离,甚至有些冷漠。 这种人设在当今就是端架子讨骂,但当时林均一没绯闻二没社交互动,就只是埋头拍戏,他的角色哭观众就跟着哭,他的角色笑观众就跟着笑,是极其具有感染力的演员。 以至于他们对角色的记忆更深刻于林均本人。 他之所以被称为高冷,顶多是不积极参与娱乐节目,采访时也一板一眼。 但纵观他的演员生涯,几乎没有出过错,该有的礼数都周全,该尽的义务都做到。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燕灰得以初步了解到脱离了角色身份的真实的林均。 明星是普通人集合中的子集,假若他们的特殊之处在于需要更多的人设和面具,那么在孟家,林均就彻底抛却了这些。 孟初七很粘他,但这依赖与对燕灰的依赖不同,她当燕灰是哥哥,能无所顾忌的撒娇,在话题上也敢说敢言,可在林均面前,她有些小心翼翼,又非常想要试探到这位父亲的成长经历。 那就像挖掘宝藏般,充满孺慕之前和对成熟男性的崇拜。 林均的教育方式堪称传统和现代的高度融合,天知道一个连婚都没结过的明星为什么会如此具备父性光辉。 他是继承古老家风严格要求子女的严父,也是能与时俱进寓教于乐的慈父,和孩子的距离不会过于亲密,却也始终秉持着作为初七坚固后盾的原则。 林大明星的温和仅限于孟初七。 他不和孟淮明动气,时常拿他当团空气,或者说是雾霾更贴切,也不和燕灰有过多的交流,仅限于基本的社交礼貌。 也就当他比雾霾更赏心悦目,大概是团比较好看的云彩。 燕灰在写新一卷《融春》的卷首语时想到这个比喻,觉得挺有意思。 林均这个人举手投足都彰显着出身不凡,即便是在厨房也不失优雅。 由于燕灰的感冒总也不见好,孟淮明不想他过分劳累,时不时就下厨做饭,赶巧某天林均过来,蹭了一顿饭,他这一代大明星,居然自然而然接过掌勺的工作。 与燕灰和李纷纷迫于维持生计的做饭不同,他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进行的操作才称得上“烹饪”。 精细到不同品牌的酱油的口感,芝士粉和芝士片成品在感官上的差别,小番茄与香菜叶的装点角度,孟淮明尝过后觉得,林均要是不做这行,去当个高级餐厅的厨子也不错。 有本事的人总饿不死自己。 这也是燕灰的直观体验,而更多他察觉到林均那么些微小的细节。 因为《融春》中的某个角色和他性格不谋而合。 燕灰能感觉出林均天性中的冷淡和后天刻意削弱的温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结果是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气质。 这样的人要么一辈子不被发现,要么就想让人捧在手心,揣在怀里来宠来爱。 他的潜力和抗压力源于积极的训练,他所见之疾苦是真诚的怜惜和高级的共情,并在性格的核心中根深蒂固着对真善美的追求,以及纯真烂漫。 他们更为高超地意识到这核心的珍贵,于是善加保护,在外表是表现出礼貌,好接触,但不容易亲密,与人永远保持距离。 这是他们在甘心打开防御前的对自己的善待,许多人学来的只是类似林均的一种防护,可两者本质上不同。 有的人躲在壳子里是因为害怕伤害、不敢暴露丑陋、伤痕和缺陷,而有的人则是因为他们在等待,等待把最真挚,最完好的核心展现给对的那个人。 揣摩这种角色对燕灰来说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他不得不做。 燕灰的精神状况在第二场雪时急转而下,如果不是孟淮明把他扒拉出来,他也许会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 对此心理医生说他是接触到了类似情景导致的再体验症状,再详细问下来,又觉得变成了回避类型,标准B的体验与标准C的麻木回避切换出现,再一问时间,直接跳到标准F持续时间超过一个月。 那位医生建议他做一些放松心情的事情,燕灰想了想,重启了《融春》。 孟淮明在得知他的决定后没有阻止他,但那情绪已经不能被压制。 燕灰居然看到了恐惧与悲伤,好似《融春》不是一个故事,而是洪水猛兽。 《融春》的主角罗柔的结局,还在剧组时他曾坚定不再改变,但如今却有些犹豫。 具体是为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那是下一卷的事情了。 第三卷 的主题是“边缘”,不同于第一卷的“选择“,第二卷的”拯救“,他将卷首语贴到网上,读者刷了几百楼的“有生之年”“梦中惊坐起”,这才出现了相关讨论的留言。 [看见‘边缘’我心里一咯噔,想完了完了,一卷比一卷致郁,但看这句话,又觉得有那么点……甜?] [第二卷 我已经哭死了QAQ] [给罗先生一个痛快的吧,要不改个名叫罗刚好不好,作者你亲爹后爹?] [罗刚你要笑死我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这次真的好像挺暖。)] [醒醒醒醒,这个真的不是剧毒情话?卡尔维诺说世上每两个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场撕咬,这个‘当我们初相遇’真的不是告诉暗示我们单元主角又又又又又要被按在地上摩擦?] [不听。闭麦了。(] [求问,罗柔的好兄弟还苟住了吗?] “当我们初相遇……” 孟淮明默念着他这句话,燕灰关上电脑,着实被孟淮明的神情震住。 他走上前,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孟淮明一把抓住他的手,那一瞬息燕灰几乎以为他双目都盲了。 燕灰在意识清醒时就体会到孟淮明有了个不可言说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与他们所有人都有关,以至于他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他患得患失,燕灰半夜睡不着,翻身悄悄睁开眼时,就能看见孟淮明或是愣愣看着天花,单手紧抓他的被角,或是梦魇中急促的呼吸,更多时候,是皱着眉,总也不能安稳睡着的样子。 燕灰拂过他沟壑愈深的眉间,十分想吻上去。 可当清冷的月光播撒,他就控住不住地发疯,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无法成为合格的爱侣,而隐藏在这背后的那些导线,带来的伤害绝不是一道口子,一块疤痕那么简单。 就像他不想提前预定下《融春》的结局,对于和孟淮明的这段关系,燕灰却也不想着急去预测。 孟淮明让他相信,那他就听他的。 雪后的空气总是清新得过分,苍穹浮现出久违的湛蓝色,天地都仿佛被清洗了一遍。 燕灰陪着初七到医院看望纷纷,原本林均也想跟来,但医院毕竟人多眼杂,保不准就会被认出来,何况这其中还有李纷纷的因素,他的住院理由一旦被泄露,将会多出不必要麻烦。 李纷纷的病房在住院部九楼,初七按下“9”的数字圆键时,神色可谓郑重,却没有恐惧,也无怒火,她好似在疑问,但语气笃定:“孟叔不会食言。” 燕灰点头,将怀中的康乃馨交给初七,少女穿着直通式的白羽绒服,捧着那淡雅的花,轻轻敲开李纷纷的病房。 时间该留给两位小同学,燕灰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刷着今日的消息。 由于盐熏事件涉及《你来我往》的剧本泄露,秉持着□□也是新闻的原则,反倒为这部名不见经并不传的电影搏来了异常的热度,而伴随它的先导预告片的播出,三个相关话题飘居热搜。 #你来我往 预告#顶在最上的是官方账号,直到现在,亲身参与了制作的燕灰这才得以一观电影的全貌。 预告首先就是一片黑屏,逐渐由中心浮出一点光亮,那是车水马龙夜景的一个缩影,然后缓慢放大。 过街天桥上,郑诚面朝着这片绚烂都市夜晚,在嘈杂的鸣笛声和欢笑夹杂哭泣的背景音里,楚鹤低沉的嗓音击破了喧哗,留下空荡的回响。 画面切换,是高中教室里前后桌的低语,高考倒计时的牌子立在空调顶,随着加速翻页,夕阳染上了苍白的纸面。 镜头转至花廊,上来就是一拳,花枝颤动,伴随高考的宣誓声,凤凰花影披在少年人的宽大的校服间,宛如火烧。 “我们不会被打败,我们有光明的未来。” 一声玻璃破碎的声效击碎了梦境般的画面,一系列镜头快剪。文件夹摔倒面前,家长傲慢的姿态,孩子胆怯的眼神,原生家庭的打骂,陌生人纯粹的发泄,一串压抑的台词拥挤了十几秒的画面,最后定格在温良毫无血色的脸上,天台的风吹乱他的额发,他说:“你……活下来,好吗?” 原作者,导演,主演的名字一一浮现,镜头如一个巨大的水泡,破碎溶解,恢复成最初的天桥,脚步声敲打在观众耳畔,郑诚惊诧地抬头。 《你来我往》的logo出现在画面中央。 就在燕灰看完预告后,下方的回复又多了百条。 [感觉挺好看怎么回事……] [盐熏抄剧本石锤了,不过这个剧情和原书也差的挺远。] [改了叙事方法吧,整体是没有变的,也没说要一板一眼按原书演啊。] [安安演的超级好呜呜呜!] [霸凌题材关注] [别说,剪得感觉还行。] [品品楚鹤那个眼神,绝了!] [不喜欢楚鹤,不过这次演技勉勉强强,应该会去看吧。] 燕灰转而进到#盐熏抑郁症#的话题下,看了几条后就退了出来。 什么时候起心理疾病变成了一种理由借口,好似一句空口无凭的“抑郁症”就能开脱一切错误,“我有抑郁症所以你们不要欺负我”的投机取巧,伤害的却是这个心理疾病群体。 真正的患者背负弄虚作假的骂名,把“抑郁症”当靶子,降低了疾病的重视度,把它涂抹的高调,且走向不堪。 这是一个痛苦而孤独的疾病,本不该背负这样的名声。 一个新的话题被刷新出来。 #楚鹤医院# “网友疑似在市医院偶遇楚鹤及经纪人【图片】” 燕灰点开一看,居然就是在他们现在这家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后来改的标题有不能用的词……就再改了一个,就,感觉原书名会不会太文艺了点儿?emmmm丢骰子定标题,暂时先挂这个好了,燕燕其实还挺腹黑的虽然现在他还是个小可怜的亚子(捂脸) 第48章 孟初七在纷纷面前哭了一场。 孟淮明靠在病房门外,听他们家的丫头起初还强自镇定,说着说着就绷不住了。 哽咽着打断她轻柔的话语,几度停顿,最后还是李纷纷伸手刮了一下初七的鼻子。 她说:“想哭就哭吧。”自己却先落下泪来。 初七的眼泪瞬间决堤,她伏在病床上,肩膀抽动地频繁,纷纷握着她的手,少女们冰凉的泪珠冲开了那场仿佛永无停息的大雪,将那一丝微弱的光芒引到漆暗的天际。 “人抓到了吗?”燕灰熄灭了手机屏,抬头看向孟淮明。 消毒水的气味沾染着他的发丝,燕灰手背上还贴着输液贴,孟淮明拎着药袋子,是居高临下的角度。 以往燕灰的针织围脖都会堆到了下巴,顺便能当口罩用,于是那一圈白皙的脖颈总是隐秘其中,如今乍一看清,就像用雪擦洗过的瓷器,孟淮明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哥窑的冰裂。 开片赋予了他危险而致命的美感。 孟淮明移开视线,点头道:“动手的几个人我抓到了,至于背后的始作俑者,具体有谁我和老爷子已经掌握,要等到接手后决定对策。” 燕灰清了清嗓子,住院部走廊人来人往,各色的残影倒映在瞳孔里,他低声问:“你还会当编剧吗?” 孟淮明一愣,坐在燕灰身旁,塑料袋积压出近乎爆裂般的声响,“至少开春后,到来年的冬天,都不会接本子。” 燕灰沉默,孟淮明就反问:“你呢?” “什么?” 燕灰递来疑问的眼神,孟淮明笑了笑,指节碰了碰燕灰相互摩挲的食指中指。 他从口袋里拿出戒烟的棒糖,拆开包装纸,也不问燕灰想不想吃,直接给塞到他嘴里,眼角余光看见对面的一位大妈露出吃了苍蝇般的眼神,拉着老伴就快步离开。 “少抽烟,和谁学的?”孟淮明没想到也有反过来教训燕灰的一天。 甜味在口腔里蔓延,燕灰向后仰靠,孟淮明就伸了条胳膊,以防他的后脑勺碰着墙,燕灰半眯起眼:“之前,就不大好受,徐医生说也许我该转移注意力。”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不好受”的时间。 “那位徐医生让你抽的?”孟淮明皱眉:“他到底有没有从业执照?” 神秘的心理医生不被人查出半点蛛丝马迹,而秦家多的是行为诡诞的人。 谁知燕灰摇了摇头,“不是他,是……” 塑料袋发出窒息似得的脆鸣,燕灰心知孟淮明的透彻,但那个名字依然是他们之间的鸿沟,他一日不说,孟淮明就一日不能迈过去。 “烟酒不分家,这些麻痹神经的东西适合我。”燕灰语速轻缓,“你也见过我那种样子,非常吓人,没有自控力。” 孟淮明哑声道:“你真的喜欢?” 燕灰眼睑一颤,“我需要,至少,曾经需要。” 他深重的吸气,“徐医生说,有一段记忆对我来说并不愉快,所以现在我其实并不能完整地想清楚,我到底为什么这么……需要麻痹和成瘾。” 孟淮明瞳孔一缩,随即语气愈发急促:“你说姓徐的说你记忆不全?” “嗯。”燕灰闷闷答道。 孟淮明心跳明显加快,也像是一把重锤反复抨击着血肉,人类的记忆是非常奇妙的东西,艾宾浩斯曲线划出优美的弧度,但其实在有迹可循的遗忘和回想中,存在太多的例外。 他至少给燕灰约过三位心理医生,他们都提及PTSD中有回避麻木型分类,却没有一个发现了他记忆上的断点。 看出孟淮明的紧张,燕灰拍了拍他的手背,“想不起来也是好事,其实有时候能有触发回忆,似乎真的,不是太愉快,那就算了吧。” 好像孟淮明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 而孟淮明却说:“可是‘清醒是必需’。” “清醒是必需”来自于《融春》的第二卷 。 燕灰听了,不经笑起来:“你看了融春?” 写《融春》这本时,他们的关系已经趋于崩裂,围绕着这本书,他们还吵了一架,那或许是发生在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争执,虽然时间不长,却足够凶狠。 而具体起因也并不是因为这本书,那似乎是一个细节,孟淮明想起来了,那是燕灰的眼镜找不见了就索性清扫起屋子。 那时孟淮明在外谈崩了当时抢手的改编项目,被灌了酒,还让人很是冷嘲热讽几句。 他心情烦躁,回来见燕灰把家具都移了地方,不耐地说了好几句。 他问他为什么总是要执着那眼镜,隐形眼镜不行吗?把家里弄得这么糟,每天坐都坐不住,还写的了东西吗? 话题就不知为何扯到燕灰近期起稿的小说上,他踢掉拖鞋,对着拿着拖把的燕灰说:“那本是什么题材你心里没数?改编,哈,连出版都悬!你怎么这么为所欲为,消耗的是谁的时间?” 燕灰听完他这一段,一句话没说,把地拖完,把家具归位,然后拎着拖把走到孟淮明面前,当着他的面取出隐形眼镜,那姿态简直宛如挖眼。 然后连着拖把一起,甩到孟淮明脚下。 他的眼睛迅速发红,变得湿润,不知是由于取镜时力气太狠还是情绪波动,但很快他什么也没说,拧着眉头回了房。 酒精让孟淮明对这一段记忆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如今想来,那是燕灰第一次在他面前发怒,隐藏在真实怒火之下的,是他所不知的痛苦。 “对不起。” 这迟来抱歉。 他知道不该把外面受的气撒给家里人,但那时他几乎是无法克制,认为燕灰能全盘包容他的脾气。 燕灰所呈现出的乖顺和灵性淹过了他的感情,他依然认为把他认为的最好的给燕灰,成就他的事业,成就他们的理想。 燕灰似乎松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头,“那时候我其实非常不理性,苏野才找到我不久,说因为眼睛的缘故你才选择我,我不相信。” 他赌气似的蹙起眉头,自我暗示一般:“我现在也不相信。” 孟淮明说:“不是,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不是。” 燕灰对这个阔别已久的,没有悬念的答案已然释怀,他感觉话题跑远了,就折了回来:“以后还会在这个城市生活吗?” 孟家的主要产业与秦家同盘,事实上秦家周边已颇有群狼环伺的既视感,如果孟淮明要回孟家,作为嫡传的血脉亲缘,孟老爷子必然是要把他召回总部。 “现在不会离开。”孟淮明说:“我还缺一个答案。”他凝视燕灰:“这是好时机吗?” 医院的走廊,人来人往的住院部,微有窒闷的空气里浮动着被清洗过的尘埃,上一分钟他们还吃了人家一记白眼。 “什么才是好时机?”燕灰喃喃问:“这样很好。” 疾病、混乱、生死、哭笑汇聚的场合,适合谈任何的放弃,披露妥协与懦弱,也同样适合挽留与拯救。 “我十九岁决定当编剧,二十岁给人当抢手,赚了八千。到现在,靠写东西每年能有三百万的收入,除去房贷和日常开销,可活动资金并不多,而且现在我没有刻意存过钱,如果我给老爷子干活,他不会给我开工资,只能算业绩,我大概盘算了,五千万,六十年,我一定拿得出来。” “六十年……”燕灰闭上眼。 “人这一辈子,也就只有一个六十年,不会有第二个了,一百二十岁我活不到。”孟淮明也学燕灰向后靠,“五千万,你接着我的六十年,怎么样?” 燕灰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偷换概念。” “我认真的。” 他说:“你要是不嫌弃,孟淮明的六十年就有燕灰的参与,你要是不愿意,我也有另一种六十年,只是缺了一些什么,但这都是我自己的舍得。我活着这么些年,除了上一段感情,没有磨磨唧唧的时候,错误不能再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请你原谅。” 燕灰闭着眼,从孟淮明的角度,能看清他眼睫疯狂的颤动,之后他抬起手盖住脸,仿佛重度缺氧般,用力地吸了口气。 水珠急促地滚落,汇聚在下巴尖上,又滴入衣襟,孟淮明安静地等待。 * 初七大哭一场,纷纷也掉了不少眼泪,孟淮明进去时,两人都肿着眼泡,但情绪已经平复。 初七和纷纷说起她的短期愿望,想要养一只金毛狗,去西藏玩一圈,然后回去读书,准备高考,读设计类的专业。 纷纷则靠着垫枕,笑着说他会一路往上考学,做手术,当个研究纯理论的诗人,养一只萨摩耶。 孟初七就大笑,那以后约着出去遛狗逛漫展,李纷纷欣然应允。 初七离开后,孟淮明单独和李纷纷谈了谈。 这孩子意料到他要做出补偿,居然主动提出条件,但那不关于利益,也无关财富,她说:“请您想我保证,初七以后,能平安顺遂。”顿了一顿,“她不是你们的孩子,这一次的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 她只字不提自己所受的屈辱与痛苦,也未有一句暗示他们索取物质的报答,而她所做出的牺牲,多少钱都不能补足。 可她却许愿初七的平安顺遂,因为她明白,孟初七不是孟淮明或燕灰的孩子,也不是林均的亲女儿,在普世的逻辑中,一生的平安顺遂,提纯到顶峰,就是父爱与母爱,这一点他们谁也得不到。 她希望孟淮明能把初七当亲生女儿看待。 此刻孟淮明才感觉出李纷纷的思路清晰,逻辑肃杀,但他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 李纷纷不要物质的回报,孟淮明也不会明着给,但手术费用高昂,以及后续护理和药物供应,孟淮明心中有数,他不说,并不代表不会暗中协助。 他从前觉得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可每一个过于成熟的孩子背后,皆有一段过往,李纷纷用她方式回首阔别。 当孟初七的诗篇牵引她走出图书馆,走向那棵金秋桂树,她就将一直往前。 * 燕灰在医院楼顶吹风。 这所医院他其实非常熟悉,也知道这个天台该从哪扇窗户翻出来能直接走到。 当初他在这家医院住院一礼拜,一个月内光顾五次,燕然自杀的抢救也实在这里完成。 这家蕴含着无穷悲欢的大楼,仿佛已切入他的肤骨之中。 同在天台的还有不少人,都是医院的常客,燕灰记得那时候关于封闭天台的提议就被提出,但居然现在都没有落实,唯有加固了边缘栏杆而已。 而下方是一块荒废的草地,多出的一块土地也许曾是花园,但重新规划后就弃之不用,是不会惊扰到旁人,也不会有高空坠落伤人事件发生的好地方。 这太危险了。 燕灰想,如果那时候不是一念之差,他一定就跳下去了。 他缺失了一个关于“原因”的记忆,但那之后的每一件事,却都牢记。 五千万,六十年。 燕灰默然想,这真是太过珍贵。 就在他随意发散着视线时,一道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等等!”燕灰走向他,觉得对方太过靠近边缘,他说:“别动。” 对方回过头。 燕灰一愣。 那人也怔了怔,随即无所谓地一笑,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扶着栏杆的动作那样随意,好似不够吹个风,偷个闲。 他朝燕灰眨眨眼,笑道:“谢谢,再见。” 随后他跨过栏杆,纵身一跃! 燕灰扑到栏边,所见黑影在视野中越变越小,重物砸地的声音如同鬼魅,突兀的响在耳边。 “——楚鹤!” 第49章 长久趋于零下的气温在近几日有了回暖的迹象。 当天中午最高温度回归零上,雪融成水,长久沉睡在泥土下的草芽一夜苏醒。 空气格外清新,仿佛吹来城市千里外料峭的草木芳香,万物懒洋洋睁开了睡眼,收拾起颓唐凋败,准备迎接春的伊始。 热搜一爆两沸,服务器超负荷导致瘫痪,热搜榜单刷新异常,呈现排次混乱的状况。 譬如购买的词条和话题默契十足,颇有惊叹且喜庆地描述起某几家明星的个别身体部位。 太阳底下总是没有新事。 在“楚鹤自杀”的关键词广场上,实时发出的是一个疑问,搭配捧瓜的表情包:“又是抑郁症啊?” 而这条评论很快淹没于急剧堆叠的数据中。 医院荒废的花园被拉了紧接,闻风而来的记者在这出与众不同的社会新闻上大做文章。 警灯闪烁的双色在湛蓝如洗的天穹下明亮到失真。 医院一楼大厅里乌压压挤了一群人,挂号排队的患者破口大骂:“是你家死了人吗!!” 患者怀里的婴儿呜呜地哭,护士被迫下楼维持秩序,尖锐的女声在大厅上空回荡。 孟淮明突破医院过道间拥挤的人群,他迈过通往天台的窗,酸腐狂热的气息退在了身后。 他一眼就看见了燕灰,他站立的位置离栏杆很近,围巾被吹起来,遮住他的半幅面孔,身影缥缈的如同即将羽化而去。 孟淮明心脏一紧,快步上前,被负责问话的拦住:“哎,同志,这里不能过去。” “燕灰!” 孟淮明高声喊,燕灰听见了所有,却并未立即回头,他停下正在复述楚鹤跳楼的现场情形,如同陷入某种异时空的魔障。 继而他转过视线,那一刻孟淮明几乎要死在他的空洞和麻木里。 孟淮明对那位民警说:“他身体不好,麻烦、麻烦您带他过来。” 那民警似乎在确定孟淮明的身份,燕灰说话的声音太低,他还没听清那些答复,就已破碎在了风中。 民警点了点头,终于带离他远离了那危险的边缘。 “这样,因为他和楚先生之前有接触,还差一个笔录,还请你们配合,去走一趟。”他对孟淮明说:“之后你就可以带他回去好好休息。” 天台上当时有不下五人,这是公共场合的重大隐患,而由于楚鹤的身份特殊,虽说没有造成其他伤害,依然影响了正常的秩序。 孟淮明和燕灰下楼时,就听见由于缺少护理人员的住院部里患者嘈杂的议论。 “谁?谁跳楼了?” “好像是个明星啊!叫什么楚鹤,我还看过他的电视剧。” 一个摔断腿的中年人摇头:“啧啧啧,明星还这么想不开啊?” 他老伴拍他的胳膊:“人都没了,有啥好议论的。” “怎么,还不认人说了?”中年人皱眉:“年纪轻轻,一有什么就想不开,还明星呢,就这心理素质?” 另有人叹息:“不过确实可惜了……” “明星怎么了?!”来探望病人的年轻女孩哭道:“人都不在了,现在说这个不腰疼吗?” “你这小妮子——” “安静!安静!”留守的护士脾气大:“都别乱说,这是社会□□件,管他什么明星不明星,都跑出来干什么,回病房!” 民警给他们领到车边,门一开,却见里头已经坐了一人。 或许用“坐”已经不恰当了。 他分明是正常的坐姿,却沉陷一种极度佝偻和颓败,明明还是一身牌子,不染灰尘,却好似被丢到泥堆里,按着头吃了几口污水。 经纪人江畔脸色煞白地看向他们,神情略有松动,继而重重闭着眼。 “还好?” 江畔抿着唇点头,继而用力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他抖着手解锁手机,屏幕亮起了一大排消息,他逐一点开,打字回复。 民警看了眼手表,看向燕灰:“等会儿还有同事过来,不好意思,你们……” 这正和孟淮明的意,三个大男人挤在后座,倒足以让他确保燕灰在视线之内。 车开到一半,楚鹤工作室已发布通告,楚鹤长期受抑郁症的影响,已服药半年……孟淮明没有看下去,车内的气氛逼仄到了极致,简直要爆裂开来。 文字数据流所呈现出了与医院内截然相反的场面,眼泪流淌成了河。 抨击网络暴力的讨论再次拉上燃烧阈值,一瞬间楚鹤的粉丝空前暴涨,想他爱他怜他的言语挤满了每一条微博。 包括《你来我往》的宣传预告,而不带Tag的广场广场上,盐熏的粉丝在高呼:“不要让悲剧重演!” #盐熏抑郁症# #楚鹤抑郁症# 两条并排在红爆下,在沸点上燃烧。 江畔忽然问:“他最后说了什么?” 燕灰垂下眼:“谢谢,还有……再见。” 江畔用双手捂住脸,整个人弓了下去,没有啜泣,沉默发酵在他掌中。 到了局里,几个人挨个做笔录,由于燕灰那边与自杀对象有语言交流,被单独叫去还原现场。 他一路都在握着孟淮明的手腕,而直到分开时,孟淮明才察觉出腕部的疼痛,那生生掐出一圈红痕,与燕灰表面沉陷出的冷静截然不同。 越冷静,越疯狂。 江畔需要时间处理通告和消息,民警表示理解,孟淮明看他解除了手机静音状态后,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就在打进来。 他带着耳机接通,他断断续续重复着:“是的,楚鹤已经确定身亡,坠楼,对……已经通知了家属,恩,这之前我在他身边,只有我在他身边……谢谢,多谢关心,谢谢。” “他没有针对谁,网络的原因……不能、不能这样写……那个小说家,哈,让他蹭,让他去蹭!蹭热度也要付出代价!……营销号去刷,我们不能写,好,我知道了,我明白。” 他机械且紧凑的布置好,依然是那最为出色的经纪人。 而在接完最后一通电话,垂下手的刹那,手机从他松动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哀鸣。 江畔死死盯着那黝黑的屏幕,忽然暴起,一脚把手机狠踹了出去! 孟淮明按住他,江畔忽然脱力的软倒在椅子上,有女警把他的手机拾回,“先生,节哀,请冷静。” 江畔把居然还完好无损手机接过来,又是一通通话请求。 他看了屏幕的来电显示,如遭雷击,整个人就剩一把即将成灰的枯骨。 他滑到接通的按钮,通话计时开始,江畔说:“楚叔叔……” 隔着耳机,孟淮明甚至都听到了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嚎,和大叔颤抖的疑问。 “楚鹤他,真的……真的没了?小江,我不相信。” “楚叔叔。”江畔说:“真的,对不起。” 那凄厉的声线伴随一声谩骂,江畔此刻却反倒冷静了,他沉默着听完,还是那声:“对不起。” 通讯挂断,江畔立即联系人去安抚楚鹤的家人,而就在他终于结束了这通讯后,沉默几乎将他逼疯。 他忽然无法适应这静默般,神经质的对身旁的孟淮明道:“他是不是会很疼?” 孟淮明沉默片刻,说:“不会,那种高度,不会痛苦。” 这不过是孟淮明的自我安慰罢了,那楼虽然高,但谁能保证楚鹤是否有残余的意识。 他以前和燕灰写《蜜糖罐》时,对不同的自尽方法皆有了解,非常多的跳楼者在落地后还会有知觉,甚至能翻身。 而究竟是怎样的体会,他们不得而知,这些不痛不痒的安慰,无非是留给活着的人。 “你相信有预知梦吗?” 江畔现在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对,假如他只是身为一个普通经纪人,那还不至于这么失态。 可孟淮明知道,楚鹤是他带了十七年的艺人。 十七年,足以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长大。 他看着他从生涩到成熟,眼见他骨骼完全长开,像经历了一株幼苗的成长,少年人脱下运动服,穿着昂贵的服饰出席各种场合,在聚光灯下,是他教他该怎么微笑,该说什么样的得体话。 而那个让他帮忙写语文作文的少年人,也终于死在了十七年后,冬末的一个早晨。 “我昨晚梦到了一只鹤,非常漂亮的一只鹤。” 江畔叹息般说:“它展开翅膀飞过我居住的城市上空,落给我一片羽毛。” “我今早还和他说来着,他今天真的状态很好啊,他说他会烧陶器,他能帮我烧出那只梦里的白鹤。” “他今天怎么能这么高兴,我应该觉出不对的,他太高兴了,甚至……”江畔痛苦的笑了一声:“甚至当着我的面,把一个在后台要他去死的账号拉黑——” “楚先生他……”孟淮明配合他的叙述,他明白现在不让江畔说话,这个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他的抑郁症,很久了吗?” “半年前发作过一次,之后一直在吃药。”江畔摇晃着脑袋,眉目间浮起深重的痛苦,他的呼吸波澜不断,“现在他终于解脱了?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江畔紧握双拳,弯下腰抵在额间。 笔录人员领着燕灰出来,孟淮明起身将他拉住,燕灰仿佛丢了一魂一魄,整个人任由孟淮明摆布。 他缩在副驾驶的位置,视线越过车窗,望向向内倾倒般的高楼,光污染迷住了他的双眸,孟淮明听见他问:“……这样很好?” 孟淮明心惊肉跳,连抱带拽地把带回房,按在床头,强迫他直视他的眼睛。 燕灰茫然地看着他,好似那真是一个无法得到解答的疑惑。 孟淮明看落他的眼底。 “我尊重所有人选择自己生命的权利。”他喉结滚动,几乎难以成句:“但,如果你求救,我一定会听见。” 燕灰眼中弥散的水雾一直未能凝聚,他摇头:“不……”视线发散,他忽然一把推开孟淮明,要向外跑去。 孟淮明扣住他的腰,燕灰剧烈挣动,混乱间胳膊肘狠狠撞过孟淮明脸颊和下颚,如同一记痛杀的耳光。 “燕灰!” 孟淮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按住了他。 燕灰持久紧绷的意志终于全线奔溃了。 他歇斯底里地要朝门的方向爬,孟淮明用拖下来的杯子压制住他,燕灰就呜咽着蜷缩,好似畏光的生物在灼烧前发出的最后的哭鸣。 孟淮明喘着气,不经意回头间,与门背离的落地窗外,湛蓝褪去的色彩,留下一块惨白的天。 而浮云暗淡,一轮薄冰似得月亮露出了阴柔的脸。 三天后,楚鹤与盐熏的名字再次挂上热搜。 所有人都在为楚鹤惋惜,夸赞他的演技和敬业,为他的英年早逝垂泪。 《你来我往》的热搜下是一片数据构成的烛光。 而盐熏借抑郁症开脱的骂声呼啸如风,汹涌似潮,在这场涉及多种违规操作的网络骂战中。 妄图洗白的粉丝读者为他点燃了这最后一根火绳。 盐熏账号封锁,三位作者预备联名控告其抄袭,其背后操控手段之雷厉风行,令为其服务的营销号瞠目,然而在这两条热搜之下,是盐熏文章改编的电影上映,待拍IP的统计条目。 压榨汁水到极致的干瘪,死亡空前地热闹。 总没有什么新事。 第50章 孟淮明轻轻带上门。 锁芯碰撞时,连心脏都穿了个窟窿。 他亲手将一线光亮掐灭在了燕灰的房里,那间不透光的卧室,加湿器在疲倦地捧起水雾,充满安抚意味淡香不及药物来的显著。 燕灰吃进去的药翻倍以血肉的形容在他身体内蒸发,孟淮明眼见他急剧消瘦,却又无能为力。 唯有靠想方设法给他加餐补充营养,厨房总是一团糟。 孟淮明原本花钱雇了一位营养师来做菜,结果那人在他外出期间撞上惊恐发作的燕灰,屁滚尿流在安全通道一路狂奔了十几层。 孟淮明给了他一笔补偿费用,此后再度与厨房宣战。 而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无限,这几天他做菜越来越有模有样,林均来带孟初七来取东西时,都被他一日千里的厨艺震惊。 孟初七的转学手续已经办齐。 按照林均的意思,想先带她先离开这座城市,理想的去处是出国,但初七并不愿意。 一来是林大明星与孟家并非真正毫无瓜葛了,国外还法律的差别,容易让人拿捏到把柄。 而私心里,孟初七并不想离孟淮明和燕灰太远。 林均与她长谈过一番后,觉得她说的有理,就尊重她的选择,两人会在开学前去到南方。 林均这人在全国各地买房,这是他个人癖好之一,他也没有点破,孟初七在他房产分布中挑选的城市,正是李纷纷希望报考大学的所在地。 李纷纷没有接受林均的邀请,依然选择留在这里完成学业,具体原因,大抵来源于她的家人。 在住院期间,她母亲揣着个大肚子天天来看她,送来并不怎么美味的汤汤水水。 在得知林均的补偿条件后,她冷笑对李纷纷说:“我居然不知道你这么牛啊,告诉你李纷纷,别以为你见义勇为就能怎么样,你老娘我算了多少恩情仇情,恩情不想回报,仇情不忍气吞声,他林均是什么人,你难不成要吃人家一辈子?” 纷纷筷子夹着毛都没扒干净的鸡腿,女人就气不打一处来,眼睛却红了一圈,“行,老娘亏待你了,我向你道歉,你妈我向你道歉!” 她继父也来过一次,倒是个干净利落的人:“我不怎么喜欢你,但你也毕竟是她掉下来一块肉,现在看你除了想变成个女的,也是个挺蛮的性子。” 又说:“我看你们母女两个缘浅,你一考出去,也肯定不会常回来,那现在得空,就来家里看看你妈,她身体又不好,这两年老惦记你。” “没不让你进门,你看我眼色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爸,你怼我啊,小孩子家的,心思那么多。” 李纷纷无言以对,大抵知道为什么母亲最后选择了这样一个男人。 而正如男人所言,他们的亲缘太浅,而若非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再浅再淡,也比什么都没有好。 “就是这样矛盾。” 李纷纷出神的说:“她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坏,就是没怎么管过,可也许老了,年纪大了,才觉得后悔,这种道歉,这种原谅你又不能不接着……” 继而苦笑:“子女与父母的缘分……说到底不过二十几年,之后各自分隔,能有一个地方惦记着,就总也……总也放不下啊。” 林均说这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出生的世家就没有这么多事,每个人相敬如宾。 他单独和李纷纷的母亲谈话,毫不客气地问她,如果有机会,是否愿意替李纷纷遭这次罪,她母亲刻薄地笑:“林大明星,你不用这样损我,我什么人我心里有数,这种事,我家崽子不该遇上,我遇上多少次,都换不来这一次,如果可以,老娘用多少次都能换。” “抱歉。”林均默了一阵:“我不能体会。” 孟淮明觉得奇怪,“你不至于吧,林家虐待你了?家风优良的林家也向变态的秦家发展了?” 林均摇头:“不是。我天生比较缺这方面,但因为家里的缘故,就不大明显。” 孟淮明诧异,林均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对啊,看不出来吧,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除了你哥,没一个人看出来。” 他看了眼房间里收拾行李的初七,“我不希望她看出来。我也许没有真的爱过她父亲,但我答应了他,我会做到。” 初七小心翼翼拖着行李箱出来,对孟淮明说:“叔,燕哥哥就拜托你了。” 又人小鬼大的抬起手拍拍孟淮明的肩膀:“叔,这一次,结果怎么样我也说不准,反正我就说说我领悟到的道理,这一条路啊,谁知道谁能和我走到最后,聚聚散散,停不下,也回不了头。” 初七下楼去等林均,林均抱着臂,再用下巴抬了燕灰的房间,“这位,如果没记错,给他看病的是姓徐的医生。” 孟淮明不惊讶林均知道燕灰的事情,点了头。 林均道:“我恰好知道,那个人不姓徐,而是秦家长老团的人,和我情况差不多,比我还缺,违规操作多年了,落他手上出来的,你特别小心点。” 孟淮明听罢心里一咯噔:“你能找到姓徐的?” “不能,因为他人已经没了。”林均冷不丁一个大爆料:“我家传来的消息,秦家的妖怪把长老团肃清了,这位继承人狂性大发,可怜的没得感情的‘徐医生’也没能幸免。” 他叹了口气,“秦家的乱子也快结束,就看后面他会怎么对待中立吧,你们也快点做好准备。”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却听孟淮明在身后道:“谢谢。” “嚯,懂礼貌了。”林均一笑,毫无温情的冰凉笑意披露他的本性,“你哥要是知道了应该挺高兴。” “当年……” 林均摆手,“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房里的那位是个写小说的?以后让他来找我,我闲的没事,想出本书。” 林均和初七都离开了。 积压路边的雪被踩平,又裂开,很快将消弭无踪。 孟淮明推开燕灰的房门,淡雅的香气盖不住那膨胀的枯槁,他轻轻走到床边,接着客厅漏进来的微弱的光注视他的面孔。 他撩开燕灰的额发,目睹他在无限的昏沉中越陷越深。 楚鹤的死亡是一个触发点。 寻常情况眼见着一个人在眼前跳楼都半天不能缓过来,何况燕灰已经不能再多受任何的刺|激。 在李纷纷那里他就看出来了燕灰的临危,可那也不过是一瞬息而已,至少在更多的时候,他表现的太正常,太稳定了。 他回去安慰初七,在医院陪李纷纷,协助笔录,甚至用“汤圆酒糟”的身份配合江畔。 至少在这过程中,他都没有让人察觉出丝毫的异样。 “燕灰,醒醒,吃药了。” 他的感冒在极端的情绪和几日的操劳下终于引动了旧日的疾病,孟淮明知道他胃不好,而抗抑郁的药物和安眠药更加摧折着器官。 燕灰半夜胃痛,直到孟淮明摸到满头冷汗才被发现。 他不敢离开这张床,而又恐惧地想要逃出这间房。 孟淮明找不到结症所在,只能陪着着他,拉上窗帘,遮蔽住光线,放任他一天天靠昏睡来保持微末的体力。 他请来那位家庭医生说身体问题不大,主要还是精神,可以尝试联系他的家人。 如此传统的说法,于燕灰而言,却是不行了。 燕灰稍有好转的家庭关系在决定和孟淮明离开时,就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不同于孟初七的缺乏交流。 李纷纷的顾及颇多,燕灰的父母于亲子之间,是真正的决绝。 也许他们也曾痛苦后悔,但终究不敌。 “终究不敌。” 这是燕灰更给出的最克制的评价,他对于父母的感情复杂,在年幼时他多是由燕然照拂,但在身边多得是这样的孩子,他不觉得自己家和人家有什么不同。 孟淮明想,燕灰该是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不该用太高的要求去对待自己的父母,而不为人父母,则永远不会知道培育下一代的艰难。 照本宣科的自信是一种天真。 但那仅是大概率,为人父母无需官方认证,大多数人磕磕碰碰,用不是那么正确的方式,在爱与争执间一路陪伴孩子长大。 也总有那么些父母,完全不具备资格。 燕灰说他小时候就奇怪,为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总也轮不到燕然,在他年幼并不清晰的记忆里,姐姐燕然经常因为犯错而挨骂。 燕然被骂的狠了,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燕灰过去抱她,燕然就拧他的胳膊,然后又哭着给他道歉,把自己的手臂也抓的一道一道红痕,她说:“在你出生前,我更惨呢。” 在十岁前,父母对燕灰的态度还算不错,那若即若离的爱让他愈发渴望。 这就导致他在很多年之后,依然不能完全背弃他的原生家庭。 燕然也是如此,养育之恩是他们枷锁,父母在他们有所成就时的那么点温柔,使他们不能割舍依恋。 “彻底离开一个家需要勇气。” 燕灰在创作《融春》里提及了相关的话题。 “那就像是你人生中一次彻头彻尾的背叛,你所表现出痛恨、勇敢、决绝,都不能抵消一个事实,获得了自由,也失去了自由。” “什么叫自由?是你在外闯荡,摸爬滚打,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总有人让你回家,用最拙劣的安慰方式,用最幼稚的‘好人有好报’的道理牵引着你。而当他们终于随着时间沉落为沙,你就能真正长大。” “一个人的自由,也叫做漂泊。” 燕灰和燕然都是在近乎畸形的家庭中成长起来,可他们却偏偏那么恋家。 这太荒谬,也太合理了。 “但你有时必须斩断。” “因为长痛也有区分,是一下痛死了然后带着伤口复活,还是半死不活得拖延,也是有个中差别。” “而对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奉劝他们,在不能完全知情的情况下,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让他人做,是一种教唆。” 十岁以后,燕灰开始过的艰难,父母总也不满意他的所作所为,也总有一个比照的对象让他追赶,尤其是在他母亲发现女儿比儿子各方面都优秀时,产生一种非常极端的情绪。 她拼死拼活生下来的男孩儿,并不能为她的婆媳关系,夫妻关系带来什么和解,反而变本加厉的讽刺着她。 而一切在燕灰出轨后就崩塌了。 在那样一个家庭,男孩向父母出轨,说自己是同性恋,父母会愤怒吗? 不会。 他们会感到奇怪、不敢置信,不可思议。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少年人,说喜欢和自己身体结构一模一样的同类,那不都是港台电影里才出现的桥段吗? 而后来怎样,燕灰就三言两语带过。 大抵是消息走漏,愈来愈多的舆论压力,邻里说他不干净,老婆子坐在楼下嘀嘀咕咕他是个变态,家里有孩子的不敢让宝宝接近他,说会传染艾滋。 而燕然也终于在“谈好的十五万彩礼”前,摔门离开了家。 孟淮明叫不醒燕灰,却发现他耳朵里塞着耳机,手机显示他正在和人通话。 正是燕然。 孟淮明皱着眉,心道医院怎么会允许这么长时间的通话,于是想帮他拿开手机。 燕灰倏然一把抓住了他。 那仿佛是梦中最后的挣扎。 孟淮明坐在床沿,将耳机塞到耳中,只听那头燕然的声音那么快乐,她居然在念一段英文。 孟淮明听不清她过快的语速,但听节奏就像是给孩子启蒙英语时的短诗,燕然念得非常古怪,还夹杂着大量的重复和单词的拼写,他只能听清反复的那句“life can be dirty." “Life can be dirty.”燕然说:“B—I—R—T—Y,灰,dirty!” 第51章 一股寒意顺着孟淮明的脊柱往上攀爬。 耳机里燕然清脆的笑声宛如一段魔咒,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但很快通话就被截断,孟淮明再拨过去,接通的是一位护工。 对方愉快地说燕然女士的已经好了很多,逐渐能拥有完整的逻辑,并能流畅的交流,希望家属不要放弃,病人康复后还能回归社会,要坚持安抚…… 孟淮明打断对方格式化的说辞,“她刚才念的是什么?” 对方懵懵懂懂:“啊?” 燕灰仰躺着,呼吸浅而轻,好似随时都会泯灭。 孟淮明此时非常想叫醒他,问清楚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燕然对话,那句反复的英文究竟有哪种含义。 他觉得自己也快患上什么臆想症,巨大的肥皂泡腾空而起。 孟淮明伸出手握住,光怪陆离的世界在泡泡中扭曲弯折,可他看不透其中真实,也不敢戳破。 燕灰再次陷入依靠睡眠抵御外界的状态。 他的思维和自主行动力都被锁在躯壳之内。 燕灰乖觉地如同手脚都绑上丝线的木偶傀儡,而这对于他来说不是困顿和限制,反倒变成一种自然。 燕灰近乎麻木的任由孟淮明动作,听从他的一切命令,安静地像一只驯化良好的鹿。 孟淮明用手指梳理他散在枕头上的头发,他就睁着眼看他,那神情令人难以抵抗。 满眼满心都只有一个人,却太过空洞了。 医生看过后建议孟淮明立即将燕灰送去住院,这种情况过于复杂,连基本沟通都做不到,但又不像是简单的精神问题。 燕灰的第一任医师已在秦家的整顿中身亡,孟淮明费劲心力核实了这个消息,秦家继承人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将秦氏百代延续的以“长老”建阁的传统彻底摧毁。 秦氏股票暴跌,呈现出风雨飘摇的局面。 而就在这时孟老爷子传来指令,让所有人按兵不动,孟老爷子让公司用官方号难得地转发了一条微博,宣布站队。 仅半个月后,秦家向死而生,长老团覆灭。 那些不为人知的血腥都随着一路飘红的股票沉入海底,“徐医生”的身份再无迹可寻。 孟淮明没料到秦家的纷争能这么快解决,而伴随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件中,孟家侥幸搭上最后一班车,归到了新秦家的队伍中。 致星娱乐的黄家,则站到了对立面。 巧的是,苏野在和黄恬恬的订婚消息上热搜仅半个月后,两人又以“性格不合”的缘故,又再上了一个热搜。 十点钟的“沸”字在下午就已经掉到了热度十名以后。 孟淮明已无心理睬苏野的是是非非,但苏野仍隔几天就来个电话。 孟淮明接过两次,都是在一分钟之内挂断,后来干脆拉黑了他。 苏野缠绵悱恻的话语又以文字的形式发到他的邮箱,孟淮明点开看完了,自觉地可笑。 曾经他那样求而不得的人,如今反过来疯狂地挽留他,要是换成以前,孟淮明想都不敢想。 在跳出来看清了局面之后,他也不得不感叹苏野的精明。 他总是留了一手,黄家自顾不暇,他有胆子快刀斩乱麻,不光可见其审时度势的敏锐,后路怕不是早已准备,而他孟淮明,也不过是他颇多后路之一而已。 孟淮明坐在燕灰床边,也已经能逐渐适应这样的黑暗。 他伸手虚滑过燕灰的侧脸轮廓,后者睁开浓密的眼睫,循着他掌心的温度靠过来。 温情地如舔盐的鹿舌,这般毫无设防的方式,几乎让孟淮明喉头一阵阵发胀。 燕灰那不被窥探的部分,是太不理想的情人。 或许他早已习惯扮演一个让人挑不出瑕疵的恋爱对象,他能完美的演绎的对方的理想型,是温柔还是知性,是理性还是阳光,都来自于他性格中的一个面, 他将这个面放大,把光点到最亮,以至看不见背后的影子里,蛰伏着怎样的真实。 如果孟淮明不那么执着,就这样和燕灰相处就好了,再无需付出任何的努力。 燕灰答应了他的六十年,所有都将回到轨道,而现在孟淮明不再想要那位无瑕无缺的爱侣,他更想要接近的完整的燕灰。 而相对应,就是陷阱与残缺,以及他的过往。 爱情中究竟要以怎样的面目去对待另一半,这甚至不能被当做议题成立。 绝大多数的社交规则和心理学理论都,都交代一定要先表现出最好的样子,让对方先喜欢上自己,一切的可能都有发愿自喜爱,再慢慢相处中发现缺点,甚至三观的不合适,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不该一开始就告知对方自己的不完全,那会让对方恐惧,心疑,退步。 “永恒的趋光性。” 《融春》中的单元故事里提及了这句话,当初孟初七提醒了孟淮明,既然他能从《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里读懂燕灰朝着光明的一面,那么一定有一本书,揭露了他的背光面。 文字最会说谎,文字最能窥心。 前两册已经出版,封面恰好能组合成一朵完整的花,花色中铺了一层黑白,花瓣展开向前,流出一捧沙,如同沙漏中的倾斜。 孟淮明读完了这两本书。 所见燕灰之言语文字,与他的童话故事,与《亲爱的窗边人》《蜜糖罐》以及他的“汤圆酒糟”的讲述方法完全不同。 假如说“汤圆酒糟”代表了他的理想构建,两本合作书是燕灰极致的伪装,童话是他纯然的保留,那么《融春》则无限接近于他的所吸纳的人间百态。 以及从中流露出的,来自于燕灰的真实。 他不要那个高分完美的爱人,他爱上了那个负面、不全、畏光的燕灰。 还想要让真实的燕灰爱上他。 “你醒了。”孟淮明用手背碰着他的脸颊,这该是世上最亲昵的动作,燕灰缓慢地眨眼,轻轻点头,他瞥了一眼窗户,低声问:“晚上了吗?” 孟淮明“嗯”了一声,“没有,今天天气不大好,你想吃的什么?” 燕灰就又困倦了似得往下缩了缩。 就在孟淮明以为他又睡着了时,燕灰突然用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袖,那样依恋的姿态,却很快缩回手,身体向后挪了些位置。 “你是真的么?” 燕灰问,那声音实在过于小心,听来犹如一捻就碎,孟淮明极力体温传导过去,让燕灰总也捂不热的双手感知他的热度,他近乎恳切的回答:”是的,我是。“ 燕灰从疲倦中挣扎出一丝神志,孟淮明滚烫的温度顺着脉搏一路灼烧到心脏深处,他闷闷地说:“我看见了燕然。” “她不在这里,她在医院。”孟淮明缓声:“你不要怕。” 燕灰收回落在虚空中的目光,正视孟淮明,那眼神却已然是清醒了,眼底闪烁着总也无法聚拢的水光,“她当年也是坠楼。” “什么?”孟淮明没有听清。 燕灰就一字不漏地说:”当年,她也是坠楼。“ 孟淮明呼吸一窒。 “她留给我的遗书,我没有找到。”燕灰万分委屈的说:“她应该留了一封信,我怎么找不到?” 孟淮明压抑住内心的震惊,极快地问了一句什么,但随即燕灰眉头紧皱,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本就受耳鸣和幻觉的印象,孟淮明那句含糊的问话顿时走音破调,如在进行高频率压缩的哼唱,这样一来,燕灰就从反常中辨识出是真是幻。 他把手脚都裹进松软被褥,对着这个没有攻击力的幻象说:“你和我说说话。” 孟淮明就脱了鞋,侧躺在他身边,他在黑暗中凝视着燕灰燕灰,那不算绝对的黑,能让他联想到一种发光蝴蝶的翅膀。 他亲吻他的额头,尝到咸涩的味道和湿漉漉的汗水。 燕灰似乎很喜欢这样亲昵的系小动作,他向他靠近,神秘兮兮地说:“嘘,嘘,你不要讲。” 他的思维还不甚清晰,语言前后矛盾,颠三倒四,分明是要孟淮明说,又不让他开口,孟淮明就用最简短的词语表达了自己的意图,哄孩子似的:“你说。” “说什么?”燕灰沉吟片刻,从纷乱的思绪中抓出一个点:“说你吧。” “没有被发现对不对……”燕灰像是最勤勉的学生在索求一道难题的答案,却接不上自己的逻辑:“他说他爱你。” “苏野?”孟淮明已猜到苏野从前找过燕灰,但他还不确定两人究竟有没有见过面。 燕灰凑近他耳边,浅淡的呼吸扫落,简直像是在偷偷摸摸告诉他一个秘密:“……他爱你,我知道那是假的,但你比较笨,总也发不现。” 孟淮明忽而抓住了什么关键。 燕灰竟已看清了他和苏野之间的单向关系。 “我知道啊,但我不能说。”燕灰的语气低落下去:“不想让你去试错,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爱他,他不爱你,我想了好久,那样是最好的,可之后……” 这之后就没了下文,半晌后,他才难过地叹了口气:“怎么变成了那样?” 他所有的指代只有自己知道,孟淮明不深究,尽管他已经万分迫切地想知道燕灰的答案,但他还是顺着他问:“之后?” “燕然出事了,我没有及时发现,来不及了,有人找上门……” 燕灰的身体倏然紧绷,甚至轻微颤抖起来,牙关碰撞:“我……我爬不起来,燕然就那样出门了,她是想死……” 他紧紧抓着孟淮明的胳膊,仿佛狂风暴雨中扒住了一棵树,“医院、医院联系我,让我快去,她跳楼了,在抢救……那之后,她就没有醒过。” 这个“醒”应当指的是,燕然坠楼,但自杀未遂,此后精神疾病彻底发作,陷入疯狂。 燕灰忽然趴到床沿干呕,孟淮明的思绪猛地就乱了,他抚住燕灰的背,除了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安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好像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的苦痛中,抓住了细微的清明。 燕灰推开了他。 孟淮明恍惚中,望见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坠了下来。 “谢谢你。”在他关门离去时,燕灰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可惜并没有被听见。 燕然当年居然有过跳楼自杀的经历,孟淮明按住方向盘,耳机里是老爷子沙哑却依然威严的吩咐,他简明回答了几句,对方挂断电话,紧接就是另一通接线进来。 “您好,您是孟先生吗?” 孟淮明一愣:“是,你是?” “是这样的,您的快递,不是,是一位叫‘燕灰’先生的快递,已经在丁香街25号的代收驿站滞留好几天了。” “我们了解到他还有一个备选地址,注明了如果长期无人收货,就转发那里,现在快递已经到了,您看我们就要直接扣款。” 那地方离燕然的医院不远。 他绕道取来了快递,将今天买好的菜从副驾驶的椅子上移开,那是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却过于轻了,孟淮明捧着盒子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上楼,忽感房中有了一丝不同的气味。 那是烟味。 孟淮明一脚踢开燕灰的房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早起时的厚厚的云层已经消失了,大把的阳光从窗外照耀入室。 孟淮明就要冲下楼去调监控,却在途径客厅时,又一次撇见了那个快递盒。 鬼使神差的,他拆开了它。 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盒子里居然套了个小盒子,那盒子暗红色的花纹令人不适,孟淮明皱着眉,揭开了合盖。 时间仿佛凝固。 孟淮明盯着那几张照片,在短短的几秒之内,几乎又经历了一场生死。 * 四十分钟前。 燕灰听见了开门时,依然无动于衷地看着被绒布窗帘挡住的窗。 脚步声在他床沿响起。 哗啦—— 窗帘向两侧大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燕灰下意识闭眼。 “你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来人笑了一声。 “第二次了。” 身体被凌空抱起,微弱的挣扎遭到绝对的压制。 赵豪扔掉了抽到只剩下一小截的软景泰,扳起燕灰的下巴,朝着他的脸喷了一口烟。 “小疯子,除了我捡你回去,谁还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防踩雷,这里必须唠叨一下。可能有的亲看到这里会觉得“这篇文都这么长了还是好憋屈啊难受心烦”,如果有这个想法,完全不需要勉强自己啊,快乐的文还很多,六舟也是喜欢磕小甜饼能体会到,有时候一篇不怎么愉快的文,也会让六舟有些郁闷的。然后……这篇文就有那么些让人不愉快(捂脸)。这里真的非常抱歉。(鞠) 写这篇文的最初的想法,就是“为什么道理都懂,却依然过不好一辈子?”所以它的基调是有些致郁,但即使“把这副本就平平无奇的牌打烂了”,也不会有“既然这样了那就随便吧”的想法。从泥潭里升华是喜闻乐见,可从锦绣里掉落泥潭,是不是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这大概就是这个故事的缘由。 燕灰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中途作者也想过要不要推翻一半的大纲重新来,那样他就会提前得到幸福宠爱。可转念一想,过去的生活中,当面对选择时,明明也有分岔路口,为什么当初没有那样选呢?所以懊悔也只是懊悔,再也回不了头了。 文里唯一回头的就是孟淮明,可他考验反而更大一些,如果什么都不改变,那样他也只是会重蹈覆辙,不论是于初七还是燕灰。 也许看到这里,亲会觉得咱是在为“为虐而虐”辩白,但至少在写下“全文完”时,作者觉得,角色们都不曾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懊悔。 就是这样。 然后感谢所有说喜欢这篇文的人,评论投雷营养液,都真的非常开心,能在这篇文里与你们相逢,是我的荣幸。(抱抱) 第52章 “人不见了?” 小胡围着茶几团团转,姜华靠在一旁,凶神恶煞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小胡吞了。 小胡手脚冰凉,每吸进一口气都感觉肺部在急剧冷却。 孟淮明短期内不做编剧,而是要回孟家管事,小胡还当是时来运转,前途变亮了,结果这变相转行的第一件事就没能办好。 且不说失误,那简直是致命的错误。 孟淮明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在他本人不在燕灰身边时,让小胡和姜华负责看住他,防止出什么意外。 这简直是太轻松的活儿,燕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房间都没走出过几回。 他们也就是在客厅玩个游戏打个盹,工资还是以前的翻倍,活儿太轻松,小胡逐渐也心生怠慢。 在和姜华换班后,他出门买了包烟,这一买不要紧,把人也买没了。 “孟哥,我真的不是……该死!谁晓得他怎么进来的!”小胡心知这是大错,人都急红了脸。 孟淮明沉声道:“钥匙。” 遂抬眼看小胡,“他哪来的钥匙。” 监控里只能看见赵豪大摇大摆走到他们家门前,用钥匙开了门,约五分钟后,就扛着人出来,一路畅通无阻,比串自家的门还利索。 小胡脸色骤变,辩白道:“这、这我哪知道啊,说不定他俩早有联系,是燕……” “胡飞。”姜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说实话。” “你混蛋!”小胡勃然,几乎就要冲上去教训姜华,但看孟淮明那能看死人的眼神,浑身激灵,小胡哆嗦道:“我……我……” “说。”孟淮明一字落地,小胡差点要给他跪了,“孟哥,我不是故意的,就、那是我上东家啊,我不知道他会把人直接带走,我、我没想买烟,是他……” “你以前是赵豪的人?”孟淮明冷笑:“里应外合,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小胡从前就是赵豪带出来的混的,两人还是同乡,后来赵豪跟着秦氏的继承人,从专职打手洗白上岸,做起了正经买卖。 秦家目下无尘惯了,看不得不干净的混杂在外打着秦氏的旗号,于是赵豪也就遣散了当年的兄弟,每个人安排了好去处,小胡就是其中之一。 前段时间孟淮明不再接本子,以后要干什么也没给他们透个信儿。 小胡心里就打鼓,四处打听了得知孟淮明要给他那看起来老死不相往来的孟老爷子打工。 小胡是经历了一次清洗,眼见着孟淮明不给他们交代是也打算到时候要把他们扫地出门,立即就联系起下家来。 就在这时赵豪联系到他。 “我就把钥匙在单元楼口一挂……” 孟淮明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出去。” 小胡还想辩解几句,却又注意到姜华的目光,他恶狠狠回瞪了姜华一眼,转身离开。 孟淮明眉头微拧:“他不是第一次联系赵豪。” 姜华没有回应,这太明显不过,时间点掐准,内外呼应,连燕灰不能抵抗都算了进去,这绝不是临时的计划。 难怪赵豪几个月都不曾联系燕灰,不是他完全无所谓,而是燕灰的一举一动,就在他的监视下。 “秦家那边,我查进不去。”姜华垂了头,孟淮明摆手,“你查的进去才见鬼了,现在秦家刚从肃清状态中出来,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孟淮明说:“继续找,他不可能以后就人间蒸发了,一定能找到。” 他不知是真的笃定,还是仅是在安慰自己,在他从监控里看清见赵豪将燕灰抗走。 就好似在重复他重现的场景,那就是在说: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在情绪井喷式的爆发后,孟淮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冒然去对驳秦家是失去理智的行为,而赵豪这就是彻彻底底的私事,就算秦家的人给他出过主意,并不代表会干预他的私人生活。 现在才稳定不久,孟淮明背后是临时站队的孟家,他不能让这件事成为牵头。 一旦涉及了更复杂的纷争,燕灰也将离他越来越远。 那几沓来历不明的照片重新躺回了红色花纹的盒子,孟淮明恨不得顺着这个盒子,把背后的人揪出来碎尸万段。姜华注意到他的眼神,心底也是发寒。 “地址是一个代发点,我联系到那个人,说是帮忙发,那人平时是专门代发一些情趣用品,他没有打开过盒子。” 姜华言简意赅地汇报着进度:“但他说那人虽然戴着口罩,但倒是和平时的客人没什么区别,只有一点让他有印象,那人打了个电话,提到了‘热搜’,老板怕是来踩点的,就特意留了个心。” “热搜。”孟淮明心中已有了人选,“怕不是要到算账的时候,你去查安安和他助理的近期活动,找那群狗仔问,他们有的消息不会透出来,但并不代表不清楚。” “以及燕然女士的事情,当时上了社会新闻,但由于未遂,也未伤人,就没有太多报道。”姜华顿了顿,“发生的时间……” “怎么?有话想说?”孟淮明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还有小胡的事要说。 却见姜华没有迟疑,“我以前好像错了一件事。” 姜华向来直来直去,从不绕弯子,“在燕然女士跳楼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于Y。” “什么?”孟淮明再明白不过这个“Y”代表什么。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姜华不理会孟淮明的情绪,直截了当地说:“我说了,您让我把他拉黑。” 孟淮明似乎想起了什么,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是哪一天……” “那天的备忘录是,您和苏先生出席酒会。” 于是孟淮明就全想起了。 那时他刚和苏曜文复合,两人一同参与一场慈善晚宴,而那晚宴正巧是由黄家举办。 那时苏曜文刚和黄恬恬聊完天,孟淮明莫名吃了飞醋,苏曜文就说了几句软话,打趣他几句。 孟淮明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大提琴幽幽拉响,苏曜文亲自给他斟了一杯。 就在这时姜华来电话,说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来自于……还没有说完,孟淮明就打断他。 因为苏野已经看了过来,他自然而然地拿过孟淮明的手机,放在耳边,姜华一听那头变了人,就闭了嘴,但精明如苏野,他笑道:“表个态啊。” “不要管。”孟淮明说,“再联系你就拉黑。” “可……” 苏曜文帮他挂断了电话。 “你还留着那条短信吗?” “没有,我手机拍戏时摔坏了一次,但我记得,那是一个勒索短信,让我们打钱。” 伴随姜华这句话,空气都胶着在了一起。 孟淮明低下头,十指交握抵在额头。 阴差阳错,必然之中的因果。 姜华心中忽然想起他接过一场戏,这句台词令他印象深刻。 但他也没多说。 小胡在楼下抽烟,见他下来,也没动手,只是冷笑了一声:“呦,这是数落了我的罪状,立了大功了?” “没有。”姜华说:“我实话实说。” 小胡将烟头在鞋底狠狠碾了,“我现在就觉得很没意思,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会踢你的位置?“小胡颇为自嘲地一笑:“但我告诉你,当时我是真的觉得要是这边丢了活儿,就带你发展。” 姜华直视他:“我知道,但一码归一码,其他的我替你瞒了就瞒了,但这次你做错了事。”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小胡高声吼:“你是什么东西,我可怜你才想给你搭把手,现在你就这样卖我?要点脸吗?!” “脸不是这样要来的。”姜华正色道:“我会请求孟哥别针对你,可里外通消息,你也拿了不少好处,这在古装剧里,就是卖主求荣。” “你他妈说谁卖主求荣!” 小胡一拳揍了过来,奈何姜华是泥浆里滚得龙套出身,也不是假把式,他反扣住小胡的胳膊,将他旋身反拧,小胡痛的不行,发疯似的说:“姜华你个二百五!你就这样吧,你永远也不出了头!” “出不了就出不了。”姜华松开他的同时将他往前一推,小胡跌一个踉跄,还想再骂,姜华盯着他,目光中并无杀气,却平静地叫小胡胆寒。 “谁不爱财爱名,可君子取之有道,为了那些连底线都不要了,昧着良心,害人利己,怎么会真正快活?” “哈哈哈!好笑,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冠冕堂皇,你也会了一套一套的漂亮话,你没变吗?姜华,你这么这么蠢!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你迟早要变成我这样的人!” “是,我蠢。”姜华居然点头:“我乐意。” 他自认没什么文化素养,这些文绉绉的词句都来自于台词,所以文白交杂,不伦不类。 而且那是他拿不到的台本,是正义的英雄的戏。 但他还是喜欢演戏。 他喜欢那种感觉,演出不一样的人生,看遍不一样辛酸苦辣。 而最后秉持的真善美是他坚持的方向:坦坦荡荡的是英雄,背信弃义的是小人。 英雄在剧中未必能流芳,但至少,观众知道他是英雄,知道他值得信仰。 小胡骂骂咧咧地说走着瞧,姜华并不理睬他的言语威胁。 他径直走向了一夜转暖的初春。 *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安安摔上门,怒意呼啸着扑到“盐熏”面前,忍住了抬手抽他的冲动,“你把照片寄出来了,你疯了吗?” “我没疯。” 盐熏——杨熏坐在沙发上,轻蔑地抬起头看向安安,“你本来就打算用这个当筹码,我寄过去,提前让他们开开眼界,有什么不好?” “可现在我还没有掌握局面,你这样会让我们一败涂地!” “你有什么局面?不就是巴结着金主们吗?人家又不要你。” 杨熏嘴皮子快,在安安做出反应前,将他的下限挑逗:“当年是你在酒宴上对我示好,还给我开空头支票,我就傻不拉几给你干活,帮你搞哪两个贱|人,现在我身败名裂了,你倒好,居然就是这种胆子。” “闭嘴!”安安怒不可遏,“你这是狗急跳墙,我怎么会找上你这么个……” “我怎么了?”杨熏站起身,“安大明星,你不止一次睡粉了吧?今天被人睡明天睡粉丝,活的好不快活。” 安安一把揪住杨熏的头发,杨熏怪叫一声,安安冷笑道:“别给我乱蹦,是,我们酒宴上认识,我睡了你,但那是你说喜欢我崇拜我,你自己犯|贱,怪的了谁?!” 他阴郁笑道:“你知道你同行那个燕灰罢,也是和你差不多的际遇,他现在就真的疯了,很快就要被关到精神病院里去,你最好消停消停,不然你也是那个后果!” 安安一想到孟淮明可能追踪到他,既愤怒,又感到了害怕。 但现在燕灰在赵豪那里,他暂时找不上自己。 安安放开吓得哆嗦的杨熏,一道春雷凭空而下,大雨瓢泼。 他遇见杨熏,是在这样的天气。 燕灰遇见赵豪,也是个雨天。 第53章 “醒了?” 燕灰眼皮颤动,缓慢地睁开了眼。 赵豪正坐床头翻他进度迈不过百分之一的《西游记》。 纸张相互摩挲出砂砾滑落般的嘈声,燕灰闻见了酒味。 那是劣质啤酒彻夜晾凉后才会散发出的酸腐,如同身体从内核的部分开始糜烂,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膨起一股火辣。 燕灰逐渐适应了室内的亮度,偏过头将视线落在窗外。 不同于赵豪平素喜爱的穷凶极恶的奢侈,这间房里只在墙壁上挖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凹陷,当做了飘窗。 窗台上东倒西歪着罐装酒,这很寻常,奇妙的其中乱入了一瓶干花熏香。 只是瓶底液体黄澄澄,显然不是正经的香精。 也许是赵豪喝大了给它浇了“水”,好歹没有把香水当解救的饮料。 燕灰觉得挺有意思,就轻轻笑起来,嘴唇湿漉,没有昏睡后该有的干燥起皮。 “你喂我喝了什么?”燕灰问,赵豪就摇晃起手边的酒罐子,将书再翻过一页,燕灰重新转过头去看那支干花,说:“我之前吃过药。” 赵豪无所谓地笑:“那你快死了。” 这个人嘴上从来不忌讳这些,却明明是买房前要专门请人看风水的性子。 燕灰不再搭理他,转而专心致志欣赏那棵泡在酒精香水结合出的不明液体里的干花。 赵豪就用冰凉的酒瓶贴他的脸。 “骗你的。” 燕灰未有半分的动容,赵豪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鞋才踢掉了半只就躺上了床。 这张床太小了,就算燕灰不是人高马大的类型,和另一个大男人共躺也非常拥挤。 赵豪毫不客气地把他往里面拱,抱着他一顿猛吸,像是埋头在动物柔软的腹部。 “很累?”燕灰感受到赵豪的疲倦,他身上有未散的烟草和酒精味,仿佛吃了七天七夜的宴席。 赵豪禁锢他的手臂没用什么力道,却非常沉重,他含糊的点头,居然埋怨起给人打工的苦闷。 或许他现在真的把他看成了妻子的身份,忽略他是把人从别的男人那里扛回来,这就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甚至有几分诡异温馨的场景。 燕灰尝试挣动手腕上的绳子,没有奏效。 而实际上他并不陌生这种体验,连害怕都不能感知。 他以前发疯的时候赵豪就算这样捆他,用最原始的方式镇压住疯子,把他的手脚绑住,嘴封住,困在任何有限的空间内,直到他精疲力尽,哭喊到嗓子破裂,机体脱水,才施与救助。 因为他们分不清伤害和救援,在燕灰接受徐医生“治疗”时,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所以当他终于清醒,发觉那个人竟然是赵豪时,他着实惊诧了一刻。 “好累。”赵豪瞬间像是年龄少了十几岁,黏黏糊糊地抱着燕灰喊老婆我好累,那本《西游记》在他们之间折页揉破,燕灰半闭上眼,低声道:“嗯。” 想要听懂赵豪的讲述是一件十分费工夫的事情,还未全解的酒意让他的舌头尤其打结。 但燕灰听懂了,用赵豪从前的说法,大抵是疯子间总能找到那么些共同语言。 而其实几乎没有燕灰无法理解的讲述,他对人细节的洞察力是徐医生愿意为他治疗的一个原因。 和赵豪有关的无非是秦家那些事,除去工作部分,燕灰居然还听出了一段八卦。 大意是秦家的继承人失踪后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然后那相好没了,因为触怒逆鳞,徐医生等一众长老团的代表就当了炮灰,而赵豪也连轴转了好几个月。 听起来是一桩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不过赵豪嘟嘟囔囔,一串商业名词和金融用语,这些和他本人的气质就大为不符了。 燕灰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什么为爱疯狂,什么报仇雪恨,不过是继承人的一个幌子。 长老团是他眼中钉肉中刺,这次不过借题发挥。 早在继承人失踪前,他们就已经策划这次变局,只是那时候还不是这个理由,所谓爱情稀薄的不如一片晨雾。 “他妈|的,玩的真大,那流弹就贴着老子脑门过去,还以为这次活不过来了。” 赵豪骂咧着蹬了一脚被子,正蹬在燕灰小腿。 燕灰倒抽一口凉气,向里挪了几分,赵豪蛮横的捞了他一把,把他往怀里按,燕灰挣不开,极力抬起头,半天崩出两字:“所以?”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赵豪现在是半断片状态,这种过于简洁的话会让他特别烦躁,于是燕灰扩了个句:“所以现在是几个意思?你活过来了,秦家赢了,我不用给你当寡妇,给你殉情陪葬。” “你应该去娶你当年说的校花真爱女神,而不是找我。”他用力想要抽出一只手,手腕的皮肤破损通红,“找我取乐子。” 赵豪好像真的被逗乐了,笑的连床都抖了三抖,他知道燕灰平时说话不这样。 但如果用他习惯的那种调调,一定会挨打,人都有趋利避害的特性,而燕灰能调整说话方式,就意味着他确实清醒了过来。 “我现在觉得校花女神不如平胸的男人来的舒服。” 赵豪四仰八叉趴在他边上,胳膊和腿压得燕灰喘不过气。 “而且她结婚了,龙凤胎,我就说她家有这个种。” 不赵豪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更让他上不来气。 燕灰薄唇一掀,用赵豪的行为模式展开对话:“你自己说的,你要是死了差个每年烧纸的,先要照顾你的乡下老娘和三个弟弟妹妹,最后你要是在下面不高兴了,连这人都要给你烧过去解闷。” “你要是没死,就老婆孩子热炕头,收心再也不玩。” 他管不了赵豪婚前玩的开,却知道他说到做到。 燕灰尽量平静着语速:“以后二胎抱俩,一男一女还让我起名儿。” “那你起了吗?” “起了。”燕灰居然一本正经答复:“男孩叫景行,女孩叫雅心。” 赵豪将两个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很普通啊,我以为你们这种文绉绉的会出很多意思特别刁钻的生字儿。” 燕灰摇了摇头:“名字生僻的好处就是在读书的时候不会被经常点名。” 赵豪就哈哈大笑,拍着燕灰脊背,感受那条骨头旁的肌肉绷得死紧,他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你呢,你的名儿什么意思?” 赵豪显然醉了,不然他不会和他怎么多废话。 “其实一直没时间说。”燕灰看着天花板,“我的姓,是抽烟的那个烟的字音,不是燕子的燕的音。” 赵豪半天没有接话。 燕灰以为他会突然暴起,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的动静。 不知多久后,赵豪缓慢地开口:“是吗?” 消音了片刻:“所以你的名字其实和‘烟灰缸’好像。” “对,我出生的时候我爸总是当着我妈的面抽烟,他戒不掉,我妈就赌气,骗他说是算命的给我起的这个名字。” 话多的赵豪要用多话来应付:“其实不是,她就是气不过,一是和我爸赌气,二是想要完完全全的拥有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一个人的,男孩。” 而燕然的名字则是机缘巧合,听起来那么像“嫣然一笑” 。 燕然曾一度把这当做一份安慰,而其实并不存在这个含义。 她不像李纷纷那样幸运。 赵豪果真被说动似得开始思考孩子的问题。 燕灰静静等着。 赵豪忽然打了个酒嗝:“我挺喜欢男的,也想结婚。” “不。”燕灰忍住战栗:“不可以。” 赵豪这种人,玩的大也放的开,骨子里却有那么一点传统,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不是他的风格,燕灰甚至感觉他以后会惧内。 他说以后,要找个老婆过一辈子。 他说以后会把燕灰转手。 比如徐医生就对他挺感兴趣,三十年在秦家总有人能接完。 “那叫骗婚。”燕灰咬牙:“爱玩的人,不适合婚姻,而婚姻,就是有——” “排他性。”赵豪捂住他的嘴,那个高级名称掉落在燕灰耳边。 烟酒味就顺着他的手掌扑到燕灰的口鼻中,燕灰难受地挣动。 “你不就是老子的人吗,除了不能给我生崽子,不差多少。” 赵豪现在不想听燕灰的唠叨,他自己说就很愉悦:“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 燕灰眼神一黯。 “这个问题秦老板也问过我,他相好的失踪那天,我把它原样奉还,他就看起来很情伤的样子,比你们写的那种腻歪的电视剧还腻歪,你猜他怎么说的?” 燕灰递了个你要捂死我了的眼神。 “他说,因为那个人是不可遇……后面是啥来着?” “……不可求。” 燕灰从他的掌下逃出,压抑着气息,尽量不发出引起联想的动静,赵豪就夸奖道:“你比以前脑子好用了。” “看不出来秦总是个文艺霸总。”燕灰吐槽,暗想似乎这生死博弈的经历对赵豪有了触动。 他说:“我都想起来了。” 赵豪就奇了:“那你现在是疯病发了,还是彻底好了?” 燕灰沉默了片刻,在他想再度开口时,赵豪突如其来撕咬上他的嘴唇,那是一个血淋淋的吻,燕灰尝到了腥甜,侧过头躲避。 赵豪就再重复了一遍他忽视的东西:“跟我过,就这么不乐意?” 燕灰极力避免的争端被这个吻轻易就打破了,他心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可触怒赵豪,却也清晰地知道,发生关系意味着一切都无法挽回。 “抱歉。”燕灰轻声说:“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 赵豪的手游移在他脖颈处,居然也神奇的放轻了声音,这就像是情人间的呓语。 “老子就喜欢你这点。” 他嘿嘿地笑:“你相信的东西我不信,你信仰的东西我没有,真是非常该死。” 赵豪眼中的迷离消散,虎视眈眈如盯着猎物的猛兽,燕灰的气息紧了,随时准备应对他的扑击。 “你在写的那些东西,你知道真实的是什么样子?男人、女人、基|佬圈,小姐圈,你根本没有见过,你只是单纯地在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我现在打一个电话,就有十几个男的愿意爬我的床,他们是图我的钱?不全是,他们就是喜欢玩儿。” “他们就拿你们当靶子,你越关注,他们就越高兴,还一边想怎么继续利用你们。那些圈子哪里有你们追求的?” “你所希望的爱,在混乱的地方根本不存在,你们珍之重之的,他们就是觉得玩玩,娱乐人生不就是这样,还有退路咧,玩玩儿和娶妻生子并不冲突。” 赵豪的酒气洒在燕灰耳畔:“我可以带你去看,你看过之后的样子,我真想瞧瞧……” “我知道。”燕灰看向他,“我不就是尝过了,最疯狂的‘玩法’么?” 赵豪沉默了下来,半晌后说:“到底是谁?” “你的前情人。”这一次他已清醒,“你要是愿意就处理一下,不愿意,请不要干涉我。” “如果我不呢?” 燕灰就明白赵豪这是解酒撒疯,根本没有交流的可能。 他收起那套模式,“而且,就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执迷不悟?我不针对那个所谓的‘圈’,圈的形成因为没有规则,然后自成规则,但这些规则究竟是好是坏,好的保存,坏的就该击破他,再重新设立。” 燕灰用胳膊撑起身,与赵豪对视:“是隐性满足也好,是群体代表也好,但总有本意不是要迷惑人,也不是放纵那个圈,只是在传达给困惑中,或是不愿同流合污的人,他们没有不正常,只是在让更多人接受……而一旦新的规则建立起来,圈中的恶俗也总会消失。” 他口气变得甚至有些凶恶,“我也知道……歪曲的引导会带来什么,但利弊双刃,我相信它会变好,也在尽我所能……看过圈中的藏污纳垢,不意味着我要否定我的坚持……呃!” 燕灰一口咬在赵豪唇下,杜绝了他的侵占,赵豪高高抬起手,燕灰睁着眼,一副要硬抗巴掌的样子。 而他确实硬扛了下来,唇上染了不知谁都的鲜血。 从一开始就不能善了。 “你醒过来比疯掉时候更倔……”赵豪骂了句脏话,“连死都不怕,倔什么,顾虑什么?” 燕灰说:“那是之前。”他一字一字说:“现在我倔这条命。” 赵豪就满意的点头:“那很好,今天你要是还不乖,我就叫人来,让你再试试……那种,玩法。” 作者有话要说:  啥都没法生啊到这里差不多也虐到头了… 第54章 康复花园内不修湖,却栽了柳,半枯半新的柳条拂扫着早春清晨的露水。 失了水依傍的柳树竟挺出亭亭的姿态,状如高昂起脖颈的少女,起手踮足地跳一支无水的天鹅湖。 “您是燕灰先生的什么人啊?” 女护工挽着燕然的手臂,将她轻轻安置在朝阳的长椅上,那动作好似对待易碎的瓷器。 燕然坐好后也不愿放开护工的手。 这家康复中心采用依然封闭病房,但家属的探望次数是根据综合判断病人的康复状况来指定,而从他们一直鼓励燕灰来看望燕然,就能得知燕然其实在逐渐好转。 换种角度,由于患者的出入院必须由送入院的监护人签字。 为防止最后出现病人遭到家属遗弃的现象,康复中心近年也增加了和患者家属的联系频率。 对于燕然,他们还算是比较放心。 除因为季度变换时的反复,平时她已经算是状态良好。 于是女护工也就平白多了几分担忧,那虽不是她分内的事情,但燕然实在是太好看顾的病人。 如果用评定婴儿的标准来定义精神病人,燕然就是安全型的依恋,这也是护工从业多年后鲜少产生的感触。 假如她们相遇的地方不是康复中心,彼此并非病患和护理的关系,燕然大约是一个很适合结交的朋友。 她不希望燕然被家属遗弃,这在精神病院里不是稀罕事,即使患者已经能具备社会能力,达到了出院标准,也往往有家属拒绝将其接回。 尤其是那个送院的监护人,他的意愿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患者的去留。 高龄患者或本身有其他身体残疾的儿童,她见过很多,不希望燕然落到那种境地,故而她这一次的催促电话,语气很是严厉。 “燕先生今天没有来啊。” 护工柔声和孟淮明搭着话,燕然的视线在孟淮明周身发散,显然不远处的杨柳比他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即便她已经是医生叙述中的“恢复良好”,大量的药物也迫使她发生转变。 孟淮明记忆中活泼的燕然已荡然无存。 孟淮明蹲下来,甚至比燕然坐的还要矮半个头,像和一个孩子交流那样对燕然说:“你好,燕然。” 燕然的眼珠迟缓地移到孟淮明的方向,燕然和燕灰姐弟五官其实有很多相似,燕然垂目看向他的时候,就愈发与燕灰相像。 孟淮明觉得胃部狠狠被揪了一把,细密的疼痛顺着腹腔一路升到胸腔。 燕然仔细辨认了他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点头:“我认得,灰灰呢?” 灰灰是燕然在弟弟幼年时才有的称呼。 孟淮明刻意放缓了说话的速度,将字句咬得清晰,“灰灰他在家睡着。” 燕然就轻轻摇晃起身体,像是在慢悠悠荡一道秋千,“给他盖好被子,凉到了就不好了。” 又郑重其事地对孟淮明说:“关节要暖好,老了就会吃苦。你是他的男朋友,要注意暖到。” 孟淮明鼻腔酸的不行。 可是他不见了。 他想对燕然说,现在他不知去向,我也不再是他的男友,我找不到他。 我也没能查出那些充斥着血腥暴力,诠释着性最残酷一面的照片背后的经过。 他不会再吃苦了,过去他恐怕很长一段时间,连苦味都尝不出来。 事实证明这对姐弟有过相同的经历。 那来自于人性深渊的险恶,那一刻所施加的虐待是身体与心灵的叠加,身不由己不足以描绘其绝望和剧痛。 孟淮明想求燕然告诉他,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其实起因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就像是一部从结尾开始看的悲剧,中途弃剧是大概率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追溯起点除了让自己更加痛苦,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灰灰还在写东西吗,你帮他把本子藏好一点,被爸妈发现就不好了。” 燕然似乎变得开心起来,有些木讷的神情出现了一丝的破裂。 只是那快乐太简单了,简单到一眼看见,就能知道那不是思维丰富的表现。 “藏在床底下。” 燕然顿了一顿,不知想到哪里去,“你帮我和他说,对不起,姐姐没那个意思,姐姐不想的,你不要忘记帮我说。” “你……” “孟先生。”护工直觉他俩再谈下去要出岔子,强行打断了他们,“天阴了,我带她回去。” 孟淮明站在原地,燕灰的话在耳边回响。 藏在床底下。 你帮我和他说对不起。 “她恢复的不错啊。” 孟淮明回头,却见一副生面孔。 乍一看去会以为这人是趁着阴天出来游荡的鬼,嘴唇没半点血色,分分钟要断气的样儿。 “请问你是?” 来人手兜在口袋里,“我姓秦。”停顿一秒,“也姓徐。” 据说已经凉透了的徐医生凭空出现。 如果不是听见他不怎么规律的呼吸声,孟淮明就要觉得是大白天见了魂。 徐医生自己只解释了他是顺道精神病院和康复中心一路遛弯过来,天晓得为什么会有人有这种遛弯方式。 但这是燕灰的第一任医生,他活着比死了要更有意义。 而这位喘气都哆嗦的医生不废话,直接让他往燕灰最后居住的地方去。 一进门他也不当自己是外人,照着卧室去,抬手就要拆床。 姓徐的从床伴抖落出一册活页本,抬手扔给孟淮明,拍手震掉不存在的灰尘,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简直担心他下一刻会晕厥过去。 “蝴蝶在哪里?” “什么?” 徐医生一听就知道孟淮明的迷茫,懒得和他废话,腿一迈就要离开,像有人在催他的命。 孟淮明拦住他,徐医生退开几步,一张死人脸冷冰冰,“我还有事。” 孟淮明坚持不让开,徐医生点了他手上的本子,“答案在里面。“ 再就一个字不愿多说,抬腿就往外走,感觉就像是老天爷派来的人生副本NPC。 手上的本子分量不轻,因为是活页,透明的夹子几乎被塞满了,外面用自带的皮筋绷住,像是被牢牢封住的潘多拉魔盒。 活页的第一页是燕灰的一行手抄:“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向你打招呼?” 孟淮明向后一翻,发现这居然是燕灰的日记本。 那这扉页一句,便是他自己的疑问。 开篇的日期居然是一年前,他刚搬到丁香街的时候。 “第十二本。窗外的丁香开花了,香味很淡,但很好闻。” 这实在不像是文采斐然的燕灰的风格,可正因为是给自己写的日记,才不必要那么多修饰和逻辑,短句下是一张叶脉书签,恐怕就是来自院子里的丁香叶。 “今天的鱼汤好鲜,是几年来最成功的一次了,我俩都尝过都惊呆了。虽然很早就知道出白汤要先煎,可油煎的火候以前总是把握不好,热锅凉油,热锅凉油,热锅凉油,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见到了初七,按照淮明的描述,初七是个酷girl,想到要和她见面还真有一点点紧张,不过今日一见,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嘛,只是有一点寂寞的样子……得空要和淮明谈一谈,孩子不是这样养的唉。” “又写完了一本小说开心!下一本大纲进度百分之五十!改编的电视剧好难看,想锤爆那个编剧的头!不过一想自家的也是这行,算了,忍了吧。” 前几页的日记都是些琐事,篇幅虽短,但那轻盈和放松从字里行间渗透。 背井离乡的燕灰不可能没有恐惧和彷徨,可在他的眼中,好似生活绝大部分都是这些细碎的小事,也有那么些小抱怨小吐槽,却是快乐而平淡。 这分明是流水账式的记叙方法,可孟淮明好像第一次在感受到燕灰文字真正的力量。 他翻过一页,捏着纸张的手指刹那僵在。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也可能是多心,敲脑壳啊啊啊不要胡思乱想。” “好困,熬夜写完了蜜糖罐的细纲,小说先缓缓吧。眼睛好痛,隐形眼镜差点取不出来,还又掉了半只,伐开心。” “今天的鱼汤失败告终,淮明没有回家,有一点庆幸……好吧其实没有那么庆幸。夜景这么好,以前答应了要一起晒月亮的,先寄到下回。” “蜜糖罐写完,这种新的创作方式非常新鲜,还可以,喊他孟老师还脸红了哈哈哈。” “大道理都删掉了。少说道理多讲故事,还要很多地方有待提高,这一次受益匪浅。不过这次的道理就记在这。” “如果相处久后,双方的缺点暴露成为必然,而除去无法原谅的恶习,那些来自于各自背景经历的缺陷总有对冲的一日,那么是什么让彼此能够继续维系这段感情?宽容、忍让、理解,是一部分的因素,但并不完全,爱情如果注定变成亲情,那不是被忍耐打磨掉了棱角,而是在细水长流中,慢慢接纳交融。” “锤了。” “苏野,我还看过他的剧呢。真人挺好看的,脑子挺精,他这要是真喜欢,我头拧下来给他当球踢!可是……” 一滴墨点晕开,笔尖长久停留。 “可是他不是真喜欢,有人是真的啊。” “拿什么去换那日日夜夜搭成的三百六十五天?道理我都懂方法我都有的选择题,也终于轮到了我。” “眼睛。我不相信。下次他再来找我我就要打人了。” …… “想养猫,阿辞说他捡到了奶猫没时间养,他现在就很自由,但自由实在是太相对的东西。我终于能确定淮明的感情,真是荒唐,红白玫瑰的戏码?可惜白玫瑰是月光如水,后来人却不配炽热鲜红。” “亲爱的窗边人。” “荒唐至极,深陷其中。” “决定了。” …… 燕灰越写越抽象,就在他这个“决定了”后,紧接便是一大段时间差,当他再次在往这本活页里夹纸时,已经是他们分手之后,燕灰开始记录单位上的琐事。 值得注意的仅有两句值得注意。 “一个奇怪的人。” “一个糟糕的演员。” 然后又是一大段时间空白,但活页没有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很多的工作计划,每一项后都有可得报酬的标注,可以看出他那时非常缺钱。 孟淮明加快了翻阅,而迅速侵满他视线的突变成了另一种字体。 龙飞凤舞,出自徐医师的手笔。 孟淮明猛地回翻,在换人前燕灰的最后一次是:“我找不到姐的信……不可能是她带人来的,不可能。真是疯狂的两天一夜啊,八个还是十个?我碰见了一只猫,可我已经不能养了。请看到这张纸的人,你就当成是遗书,这个人不会有人领走,随便搁哪都行。谢谢。” 孟淮明浑身颤抖,当燕灰的笔迹重新出现时,他没有再继续任何事,而是重复了提在扉页拜伦的那句名诗。 “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向你打招呼?” 第55章 早春时节的上空总盘旋着一股风。 将冬日积压的苦痛和怠慢清除,借由细微生命的萌芽,传达着周而复始的祈愿。 燕灰的《融春》里写“复活”不是适合春天的词汇,“复苏”才与之匹配。 活的反面是死,象征毁灭和消亡,而苏的背后是眠,冬天就像是一场无梦的好觉。 足够温暖安全,好似生命境界的两端,轰轰烈烈的醒眠,安安稳稳的生死。 孟淮明捧不住这册活页本,纸张生长出荆棘刺,深深扎入血肉,再毫不留情的拔出。 过于强烈的痛苦使人神志不清,他宁愿这些刺与骨血长成一处,此后日日夜夜天长地久的折磨着他,也不想眼见着它们抽离,带出鲜红翻卷的真相。 极端的情绪中他不禁萌生古怪的念头:燕灰真是一个太能忍的人,他对苦难的承受力实在超乎想象。 快乐能够被分享,但痛苦不行,说到底趋利避害是动物的天性,即便在长期繁衍进化的过程中,情感互通变成社交的明面准则。 共情这个名词被创造,并被反复提及。 但这项技能却依然归类于需要学习的范畴,而不是发掘。 如果一种能力被赋予“教”与“学”的范畴,那么反向说明,这并不是人人都具备的功能,更确切的是水平并不平均。 这时倡导潜力挖掘的流派就会跳出来,称人有无限可能,也许他们说的不错,但站在芸芸众生之上,奇迹总能发生。 在一个人短暂的生命里,能被窥探和深究的部分并不广泛,即使是他们的爱人和孩子,所见也是冰山一角。 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共情要么变成职业模式,要么仅是一种于自身而言的恐惧。 这是孟淮明对人与人认知的普遍法则,没有人能亲身体验他人的痛苦。 更何况在没有相似的经历的前提下,遑论共感和共通,出于人道主义的悲悯与对弱者的同情已是不易。 燕灰与他所持有的看法相似,但比他积极。 那或许出自他洞察力的天赋,而知道是体会的前提,落井下石为他们所不齿,燕灰在能做到不了解真相前不擅发言论,也秉持着“道理我撂在这里,听不听是你的自由”的观点。 但他依然信奉有一种情感超越与普世社交的理论,一旦被缔结,即使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也能引起人复杂情感海洋的波澜。 他的说法很抽象,并说以后会写一本书来讲一个无法感同身受的故事。 但之后就没了结果,那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已经不能给出结果。 现在孟淮明就在亲身感受这个结果。 波澜不足以形容,狂风暴雨才恰当,而他也清楚地明白燕灰这个抽象背后实质化的体验,那是一种极度的无能为力。 比愧疚自责更凶狠的一种情绪,是只能眼睁睁站在时间的下流望见泥沙奔腾。 舟楫翻覆,任由你大喊大叫,狂乱不止,却什么也阻止不了的感觉。 就是眼见所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挣扎痛苦,隔着时间洪流游不过去爬不上岸,恨不得能一刀杀了自己。 一切的疑问都有了解释。 完整的逻辑因果在其中串联。 他忽然非常恨,那磅礴的恨意无根无萍,正是因为他无法发泄,而过于狂躁的情绪又需要出口。 他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撞死在路上,再早一点重生到对岸的时间点,那么他就能在这些极端非人的痛苦出现前,将它扭转。 可哪里有什么如果。 他以及打破了一次如果的概念,正确的逻辑是,如果他没有再活一次,就将永远与燕灰错过。 两年之后,物是人非。 燕灰的天真在于他认为很多时候生命的状态是一种相对的静止,按部就班于大大小小的惊喜意外,也可能是创造了了太多突发事件。 本人反倒觉得日常平淡如水,毕竟小市民经历大事件的概率微乎其微,他自觉只要静候,万事皆有可能。 孟淮明好像忽然明白,他的那个“决定了”是什么意思。 可惜燕灰诠释着下定决心,然后彻彻底底的尝到了什么叫事与愿违。 在他们分手后,燕灰因为交流会结识了赵豪,且由于未知的原因与安安扯上了关系,孟淮明有充分理由怀疑是赵豪甩掉了安安,而在某个触发点后,安安借力打力,将燕灰逼上绝境。 他不怀疑这安安的恨意来的突然,即使是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网友,也足以迸发出滔天的怨念。 只是因为绝大多数不能有手段和能力。 当然这并不是说恶意四处弥漫,而是触发机制不同,好比有人突然骂一个狂热的追星族“脑子有病",对方只会觉得这个人是个傻叉,而如果那人骂他的偶像”脑子有病“,并举例这位偶像总是傻笑分明是脑子不好使,那就会绝对被这个人恨的咬牙切齿。 有时恨的滋生没有理由,有时也仅需要一个荒谬中蕴藏合理的理由。 而更令孟淮明双手发凉的时,安安借力打力,似乎获得了全然的成功。 燕灰说他不相信,那么就一定发生了什么,是来自于那个他不相信的人,给了他无法言喻的伤害。 ——燕然。 明明是早春回暖,孟淮明却好像一下子在严冬八月掉进了冰窟窿,四肢僵硬到连基本的求生都做不到。 时间是天生的法师,在施展魔法使一个咒语符号的都会有翻天覆地的结果,种种事件在时间轴上各自归位。 就如同孟淮明惯常做的那样,布置一个场景,放置人物,扭动时间的旋钮,因果在巨大的转轮中奔跑嘶吼。 燕灰与赵豪相识,与安安结仇是因,燕然的负债构成了□□,燕灰开始帮姐姐还钱,而对方显然并不满足于对他们经济上的摧折。 他们胁迫…… 孟淮明瞳孔收缩,不愿将最大恶意搁置在燕然身上,所以他宁愿用”胁迫“来揣测。 他们迫使燕然带他们去到了燕灰的住处,燕灰听见了敲门声,也无法预料到门背后是怎样的噩梦。 从照片上光源的改变可以看出,这不是短暂片刻。 白日消退黑暗降临,燕灰可曾顺着颠簸的浪潮,望见那高悬于窗外,白而皎洁的月亮? 燕灰不会仅被来自身体的折辱摧毁,这一点孟淮明从不怀疑,燕灰所有的言论皆来自于自身可实践的范畴。 他们曾商讨过这个问题,基于校园暴力和女性危险事件频发,暴力者受到法律的自裁,而遭受暴力者往往同样会遭到第二轮的折磨,那来自于舆论和受害者有罪理论。 结论是搞错了前因后果。 顺序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提倡女孩子出门尽量不要穿着太清凉,不是因为她们穿的少,就遭到了觊觎,而是因为那些觊觎者敢、且总有隐性的理念在背后撑腰。 在他们和那些撑腰的理念面前,这就好比一场共犯。 一旦有这种想法的支持,他们就往往更加大胆。 好似有了同伙在助阵,他们想到的不是“这是犯罪”,而是因为“啊有那么多人认为她不应该穿那么少,她被我选中是活该,是不听话。” 舆论的结果是,女孩子们往往不敢,也不会去报警,而且如果只是摸了一下,揩了一把油,也是因为她太漂亮,不是因为自己本身行为的罪恶。 这一定数量的支持侥幸心理让因和果颠倒了过来,变成了:因为她们穿的少,所以要被盯上。但正确的顺序不应该是:因为盯人的犯罪存在,且是有隐性同伙的存在,所以为了自我防御,才要穿着适宜吗? 那时候他们在看一部讲相关话题的电影,孟淮明说:“可不是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一点,只是有人不承认,有人不自知。” “那么怎样做才好?” 孟淮明问罢才觉得这是个范围过大的疑问了,但燕灰说:“在现有的局面下,对于受害者,基本的一点应该是,作为他的亲人爱人,应当看清这里面对错关系,进一步要陪着一起共渡难关。” 他不知想到什么案例,皱眉道:“那些发帖求助:女朋友被伤害了,我心里觉得变扭,想要分手啊可不可以的,这种渣男早分了算了,一辈子孤独终老更适合他。” 孟淮明联想到了《融春》第一卷 中的一个故事,只是讲的非常隐晦。 在“选择”中,有人畏缩不前,有人因外界纷扰而变得踌躇,当退缩者在主角罗柔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得已时,罗柔听到一半就让他闭嘴。 他说:“没错,我们说外界的舆论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不体会不能理解,可你在知道对错的情况下依然这样选择,那这不是你无可奈何,而是你本身懦弱。所有的辩白都来自于你不能承担,受害人的是你爱人,可直到最后她都比你坚强很多,而如果是你,一定不能挺过去。“ 单元情节的核心人物就大笑:“那你告诉我,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罗柔就沉声道:“我希望当不可反抗迫害发生时,我爱的人能以保全性命为最重要,听起来或许有些消极,但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一切的可能,但我希望他活下来。” “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错就不在她,她不应该因为没有无错而承受这个本该由犯罪人付出的代价。” “她遭受的是□□和心灵的创伤,必须要有人陪她一起走那段恐惧、黑暗、身不由己的噩梦,而我的感情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而减少。” “相反,身为她亲近信任的人,要理解她的脆弱,并告诉她,我想陪你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而非议流言,都是那些人愚蠢所致,我的爱足够清醒,它清醒到我能认知,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责任,而你的坚强永远有我做支撑。” 真正摧垮燕灰的是来自亲近人的伤害,是绝对的孤立无援,以及可能的……背叛。 孟淮明此时甚至想向上天祈祷,燕然并没有做出那样的事。 连他也无法相信燕然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其中必有隐情……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想要翻遍全世界把燕灰找出来,可他不能做到,在去往燕然的康复中心前,他已经跑遍了所有赵豪可能去到的地方,但依然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音讯。 而他何尝不是这其中的一环。 置身事外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只要他想,这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是出于好意要介绍给燕灰那个工作,为了让他忙起来才让朋友把交流会的任务交给他,于是燕灰遇见了赵豪,由此缓慢行驶的列车脱了轨。 他不是故意不搭理燕灰耳朵短信,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理睬这种看起来和恶作剧一样的绑票短信,何况那还来自于前任男友,被理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那是燕灰绝境中唯一可能被发现的机会。 这错在谁? 谁也没有错。 孟淮明冲出门,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走,看起来就像是个真正的疯子,他反复看那段监控,将可能的地点再跑一遍。 他给姜华的任务是找人——“不择手段”。 下一步他要找安安尝试逼问赵豪的地点,如果不行,就去秦家的总部。 徐医生在遛弯时碰上了宛如困兽的孟淮明。 而恰好暮色低垂,这下两个人就好像是要往黄泉路上遛弯搭伙的样子了。 不过显然徐医生没有和他作伴的想法,他顶着那更没有活气的冰山脸,对孟淮明说:“你晃一晃你的脑子,水声大吗?” 跑了一天善后工作的徐医生再度发挥他NPC的天赋。 “虽然不能算是强迫症,但有始有终是好习惯,赵豪大概率在他和蝴蝶……燕灰第一次遇见的酒店,鼎云大酒店。” 孟淮明一怔。 “天黑之前,赶得过去,还有余地可言。”徐医生假惺惺地叹道:“入夜之后的决定不可信,他会在天黑前拿主意,怎么处置这人。” 孟淮明匆匆撂了一句感谢。 徐医生满不在乎,还是边溜达边继续长吁短叹:“希望你来得及。” 第56章 今年的天气怪诞至极。 许是百年极寒在年节期间耗尽了气力,才开春不久,气温就已经平稳上升,厚重的绒服和冬日的捂子手套都提前谢幕。 后视镜中斜切过小半边的天,是一片深蓝的琉璃。 比海洋深处的水波还要干净,天空与大海总是密不可分。 孟淮明踩下刹车,车体因骤然减速而向前一冲,安全带拉拽着他不让他向前栽扑,而前车玻璃外的那天色已更沉了一个度。 孟淮明走进鼎云大酒店,迎宾人员热情地问他是否预约。 他并不想弯弯绕绕,也无法确定赵豪具体的房间。 事到如今他能相信的居然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的话,以及公事公办的前台。 而在他说出赵豪的名字时,前台的神色有了轻微的改变。 即使那转瞬即逝,极力被压制在职业素养下。 这是生杀予夺都掌握在旁人的鼓掌中的挫败,明明有更好的处理方法,比如等姜华调出监控或者登记记录,但那需要的是时间。 深海琉璃色的天涂抹上一层巧克力酱似的黑,粘稠的质地透不出光。 无月无星的夜晚即将来临,而那面无人色的医生说—— 入夜前对方将做出决定。 没有任何依据,就如同一辆呼啸的列车将所谓的理智撞得骨肉分离。 那些自诩的规则与模式,利用与反利用,理性世界的轨道被滚烫的情绪熬成了铁水。 他在失控,孟淮明清晰的感觉到这一点,而这体验并不陌生。 就一如他从燕灰墓前离开,正常地将手搭在方向盘上。 早春墓园里散开着植物特有的清香,风也是那样的软。 他有条不紊地提速,沉醉在这清冽好闻的山野美酒中。 ……忘记燕灰那张冷漠的遗像,慢慢想起他轻轻笑起来的模样。 从唇角漫开的情感在眼底有了归属,湿漉地如兰亭绵密的大雨。 他徘徊了很久,执着着并不属于他的东西。 熟练游走在度量衡的缝隙,假装操纵着人间世的往来技巧,却遗忘了一条非常重要的法则。 它是岁月在大浪淘沙中遗落的碎金,裹在泥浆或尘埃中不被识得。 人们用精致的盒子包装,自以为能够以假乱真,玩弄和置换,殊不知它的本质并不改变。 辗转多年也无法诋毁这个事实:真心总能说服些什么,也总能打败些什么。 前台在打了个电话后,神色复杂的看向孟淮明,说:“请跟我来。” 于是那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了,在孟淮明有限的容积内蛮横地撞,始终不能找到一个突破口。 但其实他是知道该从哪里寻求释放,好似爱人间最亲密无间的行为,交换吻与液体,在交融和消融中贴近彼此。 他想,燕灰小说的标题真是令人难过。 又那样轻柔。 拂面清风,春意盎然,孟淮明靠在驾驶座上,舒服的好像经历了一场梦。 梦中的青年不再是一些积极词汇的堆砌,模糊的朝光的剪影。 而是在烂漫春意的逆光坡面上,说了一句长情的告白。 他听了感到欣喜满足,松开所有的控制与执念,投向这片注定车毁人亡的温柔。 * “先生,1712房,向前走,不要拐弯。” 酒店工作人员比了个引导的手势,孟淮明朝她点头,轻声致谢。 对方愣了一下,困惑的转身离开。 孟淮明走过酒店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毯,那质感过于踏实,如踩破了时间的骸骨。 他站在1712门前,敲了三下。 来开门的依然是赵豪。 他神色古怪的看着孟淮明,好似他是什么濒危物种,而屋内弥散出的血腥味,将气氛压至冰点。 孟淮明推开他,这一次赵豪没有用门或者拳头招呼他。 他下巴上冒了胡茬,总体起色不怎么好,却莫名有一种放松。 不像是可能面对一场殊死搏斗的样子,倒是打完麻将后,稀里哗啦洗牌时的惬意。 以及一局结束没有赢钱的怅然。 到底不是亏,赵豪穿着酒店的拖鞋出了酒店,没多久救护车赶来。 他其实没拿他怎么样,就是和他打了一架,或者说,单方面的揍了燕灰一顿。 暴|力是蕴藏在他骨血里的因子,他并不否认。 不过燕灰最后把自己撞晕了过去也是个本事人。 赵豪眼见着该拉走的拉走,该跟上的跟上,也琢磨不出什么滋味。 蹲楼下抽了根烟,闻见一股腻歪的甜香,是街边卖烤红薯的流动摊。 他向来挺喜欢吃这种摊车上卖的小食,便宜还当饱,只是后来吃的少了,城市也整顿一遍,渐也忘掉了它的存在。 赵豪买了三个红薯在路边啃。 离鼎云大酒店不远,来来往往的都向他投以异样的目光。 他蹲了片刻,觉得还没吃饱,想再回头买时,那摊子早就跑没了影儿。 赵豪用塑料袋兜了皮,想怎么还没有人来逮他。 他觉得自己不怎么喜欢燕灰。 到这种年纪还谈喜欢不喜欢,用小年轻的话,那就是傻得冒泡。 他喜欢漂亮的脸,也见过不少漂亮的脸,性子里不说百来种,温顺的乖巧的,娇俏的小脾气的,都赏玩过一遭。 燕灰他并没有什么特殊,不论是脸蛋还是性格,或者说只有注入感情时,那个人才会变成特殊。 而旁的不过芸芸的脸谱,大千世界,找不出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却可以凑出相似的脸。 也就没有非谁不可的道理。 赵豪忽而想起他十八岁追的那名校花。 这一段燕灰知道,精神状态不稳定的燕灰听了,还憋了老半天才没有笑出来。 那时燕灰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高兴了就满屋子撒泼——当然赵豪开始认为他是在撒泼,后来姓徐的说那是什么什么毛病,赵豪才惊奇的知晓原来还有这种疯病,疯也有那么多种类。 赵豪的老娘就有点这个问题,他寻思着要给姓徐的看看,不过再一想姓徐的为非作歹的样儿,又怕再看出成更严重的情况,也就作罢了。 他老娘那样迷迷瞪瞪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想来再怎么治,也不能好到哪里去。 况且赵豪觉得那样也挺好,他老母总是惦念着他走失的小弟,穷极半生的念想,死人也能给惦记活过来。 可即便赵豪日后财大气粗,也终究找不见那被拐卖的男孩儿。 他从老家沙发底下摸出他老母的结婚照,十几岁的小丫头脸上一点笑也没有,就是强压着给嫁的人。 他姥姥还蛮骄傲地说,当年他们如何积极促成这桩婚事。 赵豪那时什么都不懂,还傻愣愣相信。 后来才知晓,从始至终他老母都不是自愿,从穿上红袄子,到生下几个孩子,皆是压着搡着的磋磨结果。 村里的乡村教师是在赵豪长起来的时候才变多了,早几辈里念完初中的都是少数,他母亲算是一个。 见识了县城的风光,却还是困顿于一方村落,原因大约是稀里糊涂的婚姻,突如其来的丈夫,风雨如晦的新婚第一夜。 风雨如晦,这是燕灰的词。 赵豪咬在唇齿间,觉得味道很涩。 气息成片成片往外落,他问燕灰如果是现在陈述她母亲的故事,会怎么样? 燕灰就好像很低落的样子,这时赵豪就觉得他的病迷人且真实。 他问:“你要听实话吗?” 赵豪就笑的停不住,我怎么会和小疯子计较那么多? 有人会劝他母亲赶紧远走高飞,有人会鼓励她报警,会说她困于婚姻自作自受,还有人会骂她半推半就,是一种不自爱的贱。 赵豪就咬燕灰的手腕咬出血,燕灰感觉不出痛似得,摸动物一样摸他扎手脑袋。 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相处方式,赵豪就再问:“那你怎么看?” 燕灰就颠来倒去才把逻辑说明白,他说木已成舟,这和残忍,但已然发生,这时任何的辱骂的诋毁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可以给她建议,给她方法和道路,但如何选,也只能由她。 因为已经错过了这么久,很多事情她已无力改变和抵抗,且已选择了妥协,能捞她出离这种生活的,唯有她的人,不是那些远在天边的陌生的发言者。 赵豪就很高兴地笑:“我当时拿刀指着我那混账爹,说不让我带我妈走,就砍死他,然后砍死我自己,大家一起死。” 又怕燕灰不信一般,“老杂碎那时候喝大了,要拿酒瓶子砸死我们,我那时候,是真的胆子肥。” 这不是好方法,但哪里有那么天时地利人和的办法。 这不是大面积发生,也不是仅此一例,这样的婚姻绝对不是正确,可确确实实有在出现。 教育使理念转变需要大量的时间,法度将不断拉紧他的准绳,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少,也盼望着要越来越少。 而对她的谩骂站在了一个制高点。 就像赵豪自以为站在制高点,拯救了燕灰。 但那实在是耀武扬威。 这世上苦难颇多,揭露没有错,可制造恐怖就是不该。 偶发事件有原有的法度自裁,频发事件需要提出建议修改纠正,而真正能提出建议的人,绝对不是那些散布人一生如此不幸的人。 除了告诉大家这个世界多么绝望多么可怕,什么都不做也会有无妄之灾,必须抵制一个群体才能拯救一个群体时,这是一种受人操纵,另有目的的指向。 在地图炮遭到群起而攻之时,隐性的地图炮也在无形地渗入。 “听不懂了。” 赵豪就抓枕头那样抓过燕灰,燕灰闭上眼疲倦的入睡,半小时后就被噩梦惊醒,精神再度崩溃。 赵豪就把他绑着,但没有打他。 那一刻他忽然有些烦躁以前扇给他的耳光,可又不知为何感到烦闷。 作者有话要说:  零点还有一章更新~ 第57章 “你以前是什么样子?” 赵豪捏着燕灰的下巴看,手指间被他无意识流淌的泪水灼烧。 等到他过了这劲头,再给他松绑躺下。 赵豪丝毫不怀疑燕灰会在某一次发病时搞出人命,可他也不想把他送到燕然那样的地方去。 徐医生怪诞地理解了他,协助了一些神神叨叨的治疗。 燕灰开始忘了一些事,赵豪差点把雄黄酒给姓徐的偷摸灌下去。 徐医生说这是燕灰的意图,他只是帮助而已。 遗忘是好事,那些记忆忘了也罢。 燕灰恍惚的任由他摆布,赵豪也不会伺候人,被子枕头都怼他身边。 燕灰也就在仿佛巢穴的一团中昏昏沉沉,末了似乎清醒了一点,就很颓丧地往被子里埋。 赵豪捞他出来,执着于问他以前的模样,燕灰就反过来问他。 这正中了赵豪的下怀。 他其实并不想知道燕灰以前如何,是好是歹都不关他的事,他其实执着的还是燕灰那句唏嘘。 但同时他也觉得小疯子不大走运,不论是遇到他,还是他那个姓孟的前男友,亦或是各种是是非非。 赵豪不觉得燕灰能开脱出去,身在湖中,哪里有不沾水的道理。 只是燕灰没有料到离湖那样近。 赵豪是在一个雨天碰上的燕灰。 彼时燕灰在他隔壁的包厢,代表交流会的主办方请文人吃酒。 赵豪喝高了闯错了门,满座都是清高的墨客,忽然闯来这么个土大款,那就是丹顶鹤里的胖白鸭,笑都能笑上小半天。 燕灰过来请服务员把他带出去,赵豪随手扶了他一把,当即就吐了燕灰一身。 燕灰向后退了几步,身后传来愈发细密的笑声,交流会后参加宴请的哪个不是带点心思,文人相轻并不恰当,倒有明争暗斗的嫌疑。 也总要有人成为可供所有派系消费的靶子。 燕灰脱掉了外套,笑着请他们继续谈,便转身和服务员一道把赵豪带了出去。 他那时就是想出来透口气,也或是多心之举,赵豪吐完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燕灰对服务员说:“给他点打西瓜汁,蜂蜜水也行,一起送他到包厢去。” “你当,嗝,这是酒吧啊……” 赵豪吐完脑子也不晕了,他已经不是需要太遮拦口风的人,燕灰轻轻叹了口气,当他是需要应付领导的公司员工。 毕竟鼎云酒店,大部分都是应酬类的聚餐,喝成这样必定是被人灌了酒。 燕灰说:“算了,都不用送了,麻烦直接去前台拿酸奶,现在让他喝。” 燕灰也不清楚这人具体要应付什么局,但不论什么局他都喝不到多少送进去的果汁,不如现在灌。 赵豪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不灵光,怎么这么多管闲事。 但他有的是时间,于是假装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个……我赔你衣服啊。” “不用。” 那衣服上的混了这几天烟酒味也许无法消除,本来就不打算再穿。 燕灰捏了捏鼻梁骨,赵豪仰头喝了口他平时绝对不会尝试的酸奶,随口问:“你做什么的?” “出版社的。”燕灰看了眼手表,“喝完你快回,走开太久不好。” 赵豪咂嘴咬到一点果粒,第一次感觉这种东西挺好喝。 “恩,我很喜欢看书。” 燕灰一脸这人还没醒透的表情,也不和他计较,赵豪说:“我特别爱看<西游记>。” 赵豪就等他的反应,他太喜欢看这些自诩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的窘迫,和那压不住的嘲讽,就好似一种痛并爽利的活动。 燕灰点了点头,“‘灵根孕育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挺好的。” 赵豪一愣。 整本书他就看了第一回 ,燕灰报的就是第一回章目。 赵豪挑眉:“那祝你早成大道?” 燕灰噗嗤一笑,“谢谢,还是祝我不要那么累吧。” 他看向他,视线停了不足几秒,赵豪却在瞬间,第一次明了这些说话总爱藏一半漏一半的人的意思。 他的半句是:希望你,也不要这么累。 赵豪其实没有怎么记住燕灰的脸。 印象里就是个普通的青年人,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一见钟情,也不会有那样多的费尽心机。 事实上赵豪很快就忘记了燕灰,中途睡了好几个漂亮的男女。 而当他在另一场酒席上遇见燕灰时,记忆的贝壳展开,夹着果粒的酸奶翻上舌尖,一些薄光在海洋深处闪烁。 他在完全不记得的燕灰的情况下,机缘巧合投资了一部电影。 那部电影是西游记的IP衍生。 或许并没有那么多的缘分,但那一刻赵豪觉得,这是上天注定要他来睡这个青年。 清醒的状态下,他发现燕灰比他想的要好看许多,清秀的眉目间隽着一丝慵懒。 他知道这种场合身为写手的他并不需要发言,只要陪着听完那些夸奖就好。 他身上有赵豪没有读过的大学带出来的文气,像是他参观图书馆捐赠仪式时,望见的一排不见底的柜子与淡雅的木香,在岁月尘埃的尽头,端庄地腐烂。 那是赵豪喜爱又熟悉的味道。 玩开后他向来是生冷不忌,多的是人想要借他的东风,爬上他的床。 赵豪习惯了怀抱着体温入睡,也迷恋酒精带来的火烈。 领他们出来闯荡的大哥教给他的道理向来直观好用——只要本人够劲儿,不怕缺暖床人。 可燕灰的难度,令赵豪惊叹。 却不是燕灰欲拒还迎,当年他捧过小明星,就玩的一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牌。 那时赵豪刚发达起来,一腔都是学老爷捧角儿的习气,后来就觉得没意思。 他是来找快乐的,如果不能令他喜悦,何必赔上时间金钱。 燕灰从没有想靠近他,赵豪就和他们出版社合作,用工作吊着他,总也是要吃几桌酒,听几场磨磨唧唧的宣讲会。 彼时赵豪在台下中间排,邻座前排都是同一气性,他闻得出来。 而那些嘲笑他,看不起他的文人墨客,都被抛在五排以后。 赵豪觉得很爽,更爽的是燕灰穿着正装代表发言,清冷的音色将前排和后排的概念都模糊了去。 赵豪想,他一定要把他搓揉在手,听他念那翻天覆地的猴子在九九八一道磨砺中挣扎重生。 后来赵豪甚至可以约燕灰出去,他的顶头上司让燕灰出任务他就不得不出。 赵豪带他去喝酒,燕灰从来没有醉,赵豪竟也不怎么想立即把他办了。 不想追求这个人,也不愿意和他搞露水情缘,事实上连赵豪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 或是因为秦家动荡到了一个他们不能插手的地步,或是他又一次被弃之不用。 他感到疲倦,就像燕灰身体里的蔓延出疲倦一样,却又有所不同。 燕灰在等待什么,那就如同一种蓄力,在无望的等候中窥探着猎物。 赵豪察觉到这位青年远没有他呈现出来的那么清高和天真。 赵豪就领着燕灰去那些他以前没见过的场子,他说不好想要从燕灰身上得到什么,也许只是想要在空无的时间里有一个人能够用来打发。 他带他去电视剧选演员的现场,遇上了以前的情人。 赵豪不动声色,问燕灰觉得安安怎么样。 燕灰翻完了剧本,询问导演能否让安安再尝试一段,导演其实心里有数,不论这位漂亮的演员演成什么样,角色都是他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坑为了他挖出来,其他人不过陪跑。 燕灰最终摇头,他说不行,差太多了,几乎没有一点代入感。 赵豪就笑,燕灰是自言自语,纯粹是说给自己听,赵豪食指敲在桌上,“你觉得可惜?”燕灰就摇头,“不是什么好本子。” “是么?”赵豪就笑,“我觉得本子不错。”他顿了顿,“要不要赌一把?这剧能火。” 他换掉了安安,让一个潜力股顶上,实力向燕灰见识了演员的力挽狂澜,证明编剧又是并不是那么重要,任何一个环节的爆发性都能让一部剧的口碑翻天覆地。 他以为燕灰会赌气,因为这无疑是在他的工作领域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文人最怕别被人挑衅职业,赵豪就想瞧瞧燕灰在公私的界限里有不一样的态度。 可没想到燕灰态度确实有所转变,但方向赵豪意料不到。 无形中他对他的隔阂感有了一丝破裂。 燕灰甚至会在跑工作之余对他说一些闲话,他说他很感谢他,用再现实不过的例子证明了一点,在整个剧集的制作环节中,没有人能完全置身事外,也无人能够将罪责完全归咎于一方。 “一部好剧,必然是全力以赴。” 燕灰说这话时,窗外的天空久见了蓝色,轻白的云絮追逐着阳光。 他谈起他要去到的那座名叫“风棠”的城市。 赵豪去年才因为一个会议去过,那里大半商业化,并没有推荐人说的那么好。 燕灰听罢,轻笑道:“总要去看一看,才知道该停在哪里。” 于是赵豪就想,我不如在他去风棠前睡他一次,一次就行,这样的人睡多了不妥当,就没了灵气。 很多想法终会沦落为不了了之。 赵豪由于秦家内部分裂,失联的继承人凭空诈尸而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他又慢慢和燕灰淡了联系,谈不上想念,就觉得倦怠时想一想会挺美。 就如同《西游记》之于赵豪的意义,他并不是想读书,只是凭空有个念头就不错。 燕灰遭难的晚上赵豪在和一个模特滚床单,手机在纠缠中掉到了床下,等他捞出来时,模特已涂好了口红,挎上昂贵的包包准备出门。 回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看你脸色都变了?” 赵豪就耸肩:“又是诈骗你爷的短信。” 但他后来还是开车去到了燕灰的住处,在不远处的马路上捡到了新出炉不久的小疯子。 燕灰抱着一只野猫恍惚地蹲在马路牙子上,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羽绒服下就只有一件单衣。 赵豪就叼着烟下车,燕灰抬眼看他,已经认不出人,赵豪瞅一眼他脖子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一团滚烫的火灼烧起来,只是并不是因为燕灰,而是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燕灰发疯病的夜晚他就会打他,并不存在所谓温存,亦或是有宣泄的成分,疯子与疯子的对垒总是直接且了当。 赵豪用各种方式强迫他镇静,如果来看病的不是徐医生,别人看见现场会直接报警。 他抱着一个并不安静的疯子入睡,说起自己的往事,就像昨晚燕灰被他镇压住一切反抗能力后在他怀中困顿。 他说自己的过往,如衣锦还乡的富豪,他说村里的黄狗和骂人难听的婆娘,他可怜的娘和弟弟妹妹,以及在城市中受过的白眼,受过的伤。 燕灰说的“太苦”并不是假,活成这样,要什么有什么,赵豪的快乐却缥缈如萍。 他见过规则如何将一个人悄无声息的吞没,见过最贫困的地方有最闪烁的梦想,表面笑脸背后捅刀,面上冷漠却雪中送炭。 这些他都不陌生,这本是人情百态,赵豪曾尝过饥寒碌碌的贫穷,盯着手机里的数字一遍遍骂人,也见过最豪爽的富,那些数字就只是数字而已。 燕灰有一个他闯不进去的世界,那里至美,也至极荒凉。 他需要这样神经兮兮的疯子作伴。 昨夜他们打了一个赌,太阳落山前,决定燕灰的去留。 是后半生跟他去国外行使那“夫妻”之实,还是到此为止。 赵豪不是吃亏的性子,都这次也不是不行。 他曾是穷小子跟着大哥来到城里,见识了高可参天的大楼,尝到一上午做工才能买来的一杯果汁,蛰伏在暗处,血腥污垢与亲吻嘶吼奏响华丽的乐章。 他曾经那样厌恶那些人,也最终,变成了那种人。 可也有好兄弟两肋插刀,在医院帮忙抬担架的花臂大哥,也有递给他气球的小娃娃。 以及燕灰说:“你不要总以为自己飘在天上,财富掌控快乐的方式很多,只是还没有找对方向。” 他在敲门声响起时轻声道:“……谢谢你,还有,虽然很矫情,但希望你以后能过的甜一点。” 赵豪就薅着头发骂。 这真是很娘气且文气的形容,那么不自量力,又如此痛彻心扉。 赵豪等在街口,落日渺茫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想起他从不离身的书的第一段,读了白百遍的第一章回,他竟也能毫无障碍的想起。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于是他在一片华灯初上里大笑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没洗白,这位赵豪直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是来自于三观的影响,他也有他的背景和经历,但他的认知从未改变,即“不能扭转一个人自以为没问题的观点”。感慨也仅是感慨罢了。这种人还是非常可怕且可悲的…… 第58章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经久不散,两道提供休息的长椅风格趋同。 孟淮明后脑磕在瓷砖上,相似的冰凉顺着头皮蔓延,连带指节的末端都失了温度。 燕灰在救护车里时醒来过一次,以往那莫名的茫然和惆怅消散干净,双眼清澈,令孟淮明想要落泪。 他在意识的深海中泅渡许久,终于爬上了岸。 破碎的片段得以流畅,他看向孟淮明,很快就闭上眼,梦境的边缘尚有余温。 护士出来通传检查结果,眼神略有麻木,简洁地传达了燕灰的伤势,接着利索地去忙其他。 很快燕灰就转入病房。 流感高发期,医院人满为患,孟淮明低头看向病床上的燕灰,觉得他变得陌生,又那么熟悉。 燕灰依然撑着精神将他来望,孟淮明什么也没说,只握了他没有受伤的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燕灰眨了眨眼,纤长的眼睫如栖了一对蝴蝶,“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点别的。” 他已完全不似前段时间的状态,简直清醒的可怕。 而清醒与疯狂一线之隔,孟淮明深吸一口气。 “好。” “孟初七问我是否后悔,其实我没有那么高尚,全然无悔的境界还没有修炼到,至少我只能在一些部分,不去后悔。” 他的语气轻柔,与睡前故事的口吻无异,区别于完全的置身事外。 他现在终于敞开了记忆的大门,将要娓娓道来一个属于他本人的故事。 “在兰亭,我没有骗你。” 他说:“之前的说辞才是唬你,你信与不信都好,至少那一刻,我是真的没有想要糊弄你,我很感激你。” 孟淮明向来了解,书写爱的人本身也许并不信奉爱,燕灰的家庭将他分裂成两个板块。 一半是对亲缘的留恋,另一半则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中锻炼着识人的本领。 他们构建爱情的出发点是参考与模拟,而创作者自身就缺乏着原生的体验。 真正待人温柔的来源或有两种,一是自幼习得爱,用直观的方式告知获得与回馈爱的本领,这是最理想化,也最健康的方式,而太多人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于是自身的淬炼就变得必要且艰难。 他们在旁人身上投射着他们不能拥有的感情,如孟淮明惯性的对情人的特贴,容易使人沉迷上瘾。 这不是正确的方式,燕灰秉持着,但凡会让人上瘾的东西,都应该选择戒断。 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孟淮明伴随兰亭的烟雨闯进了他春冬之交的心泉。 “我其实很恐惧。” 燕灰轻轻叹了口气,“我害怕你发现那样子燕灰,容易上瘾的,想要更多,非常贪婪的燕灰。” 他注视他的双眼,诚恳的如述说世上最深情爱语的恋人。 “我想要让你看到我,我不是你从兰亭带出来的一个情人,也不是皮格马利翁,我们的背景和出身相去甚远,能走到最后的概率太小了。” 燕灰咬住舌尖,借由刺痛来将讲述为续:“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观点有时偏执而闭塞,有时候还天真的可怕,我们各自构建的理念如果难以磨合,激素消退后,能不剩下怨怼就已经是万幸。” “我觉得我需要找一个方法。” 他抬眸看向那条输液管,药品里咕噜咕噜冒出一串小气泡。 “我有了一个雏形,但不知能否实施,所以当我知道你有一个长年初恋情人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苦,而且庆幸。” 燕灰将上游的视线落回孟淮明的眼中,他郑重道:“这样我就可以有一个理由,让你对我上瘾。” 这种模式其实很有意思。 那姓徐的不合格的医生在得知燕灰的决定后,向来冷冰冰的脸上浮出一丝玩味。 徐医生说:“人都在为自己的渣行为找借口,你这个并不高端。” “就像丈夫出轨后妻子也出轨一样,在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你们两个已经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 “我明白。”燕灰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愧疚,“我就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因为这比在文字上的创作要有意思多了,他将小说搬到了现实,张开一张强有力的罗网。 他为孟淮明编排了一册剧本,这剧本只有他能解读。 孟淮明自诩能通过文字了解燕灰,可擅长塑造人物的燕灰何尝不能,他解构着枕边人,用不该放在爱人身上的洞察力把孟淮明推测。 白月光回来了又怎么样? 他想,战胜时间,也唯有时间而已。 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悖论。 何况白月光并不能真正爱上孟淮明。 苏曜文找过燕灰两三次,每一次都是冷嘲热讽,燕灰面上冷淡地应对,心中不住发笑,嫉妒和贪望将这位明星腐蚀地面目全非。 更逗趣的是嫉妒居然占了上成,他对孟淮明移情别恋的执着远超过借他的手再创新高,所以他才会亲自来丁香街,打这种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嘴炮。 人与人之间万不可有瘾,燕灰目送摔门而去的苏曜文,转着手中的笔,哼着调子去浇灌院里的丁香花。 当习惯被爱,割离是万分痛苦的事情,凭孟淮明拿着习得性的爱,予人或不知珍惜,但夺回一定令人不适。 他太知道怎么扮演一个对口味的情人了,五分的温柔,两分的崇拜,两分的聪慧,一分的痴情,足够让任何一个人沉迷其中。 燕灰要让孟淮明习惯他的存在,即使有一天他的一切痕迹都被抹除,丁香花再也无法开花,但只要叶子还在,就总有咔嚓咔嚓的修剪声在梦境中摇晃。 “而结果并不出我所料。”燕灰笑了笑,“你确实回了头。” 孟淮明这时才意识到,他真正想要表达什么。 那层春水不过是假象,燕灰不过是把冰与水颠倒了一个方向。 “我真的爱你吗?” 燕灰叹息:“还是我就像是徐医生说的那样,只是对一个这样的扮演游戏着了迷,我终于不满足于对角色的控制,想要控制活生生的人,我并不是真正想要得到你的爱,而是我要得到的,单纯只是看你被我操控,倒置教导与被教导的位置,我不想说道理了,我要让道理,在现实开口说话。” 燕灰见孟淮明许久没有应答,笑着问了一句:“是不是很病态?” 他全然卸下了责任似得往后面靠去,“好了,这一次的故事,你满意否?” 孟淮明还是握着他的手,却强行让他摊开了手掌,在他纹路清晰的掌中写下了一个字。 “否。” 孟淮明组织了片刻语言,说:“有时候我发现,你这样的真的很难办。” 燕灰递来疑惑的眼神。 孟淮明并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我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你在讲述什么的时候,神情实在很有吸引力,所以听的人总会选择相信你,再被你的逻辑套进去,以达到你预期的情绪,不论是释怀,还是愤怒。” 孟淮明与他毫不避讳的视线交碰,“那么请燕灰先生告诉我,既然你已经决定玩这样一个游戏,可游戏的规则就是,一旦失去了兴趣,就该果断放弃,那么你在执着什么?” “因为意外。”燕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多的意外。” “不,不是意外。” 他说:“你是一个……怎么讲,其实非常有洁癖的人,而游戏的程序就是要按部就班,就像剧本有他既定的台词。你的规则是我认清现实,为你着迷,然后回头倒追,上演追妻火葬场的戏码,可既然意外打断了这个过程,你还在等待什么?” “你明明知道如果我发现意外是你那些遭遇,而游戏对象可不会管你吃没吃苦。” 燕灰双手倏然握紧,孟淮明一把按住他的手,“松开,还扎着针。” “你知道了?”燕灰半天不能松弛下来,“那我们还要什么可说的?” 孟淮明摇头,“我发现你一旦有思考力,就一定会编一个新的套路出来,就这么想赶我走?” “你自己发现了吗,你糊涂起来就会想要依赖我,而清楚的时候就想要推开我。” 孟淮明摸摸燕灰的头,燕灰被火烫到似得一退,连呼吸都要停止,孟淮明没有停止驳回。 “你总是说,爱啊不爱,也多次告诉我,你是骗我的,这不过是你写小说入魔了的一个玩笑,可你从来没有说过,你为什么要执着。” “即使我从来没有救你,不符合任何小说中的英雄行为,即使我除了给你钱和时间,再也无法对你有任何一种许诺。” “游戏的最终目的是要胜利,要通关,你在等我回头的过程中,以及对自我有那么深重的谴责感,你还怕自己发疯,你知道很少的人能耐心地对待一个疯子,你依然回来了,你还在等我,像最开始的剧本那样,续一个看似注定悲剧的结局。” “你不是林均那种感情缺失患者,你比任何人都要害怕伤害,而现在你在干什么?飞蛾扑火这么好玩?” 燕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高超的谎言是半真半假,我大概听得出你又多少掺假揉真的成分。” 孟淮明说:“事实上,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不爱你自己。” 燕灰迫切想要开口说话,但喉间哽住一团湿漉的棉花,让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把自己说成一个游戏人间的老手,可哪个老手会想要尝经历失败,你说这么多,还是想要用你的方式,把我们诠释的不堪一击,没有赵豪,你就用其他方式做借口,你还是信仰爱的存在,但从来不相信有一天他会轮到你。” “你觉得我会像那些渣男一样,因为你非自愿情况下遭受的苦难而厌恶你,还是觉得你会成为我的负担?你迷迷糊糊的时候答应我要我的六十年,然后醒过来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太可恶了一点?” 孟淮明按住燕灰的肩,“我只要你说一句实话。” “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我们不会因为背景出身,因为那些说不清的是非,而无法走到最后?” “哪里是最后?” 燕灰哑声问:“没有什么最后,你会觉得累,在这种无意义的猜心里感到疲倦,就算能掩埋在深处,只要有触发点,就会爆发出来。我再也受不了,就算我希望那些不是真的,可又有什么证据?” “燕灰。”孟淮明打断他,“燕然对你说了什么?” 燕灰一震,几乎是浑身都应激般弹跳而起。 他想起那个月光明朗的夜晚,他动弹不得,连爬的力气都没有,燕然撞破了门,那么大的动静,却猫儿似得走到他跟前,低头连腿都不能闭拢,仰躺在地的弟弟。 燕灰将燕然关在了卧室里,他以为那些人只是要钱,却低估了人心的晦涩。 “姐。”燕灰说:“帮我盖张毯子吧。” 燕然饶有兴趣打量着他。 “噗……”她眯着眼,在一片皎白的月光下,她笑了笑:“灰,我们一样了喽。” 燕灰怔怔看着她。 燕然偏头,长发遮住了她半张脸,“真好,我们一样的脏了。” 孟淮明被震惊的动弹不得。 “我并不是因为她的话。”燕灰捂住眼,“我只是没想到,她这么恨我,她不如直接杀了我,也好过……” 孟淮明按住他捶直接脑袋的手,“燕灰,冷静,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也好过让我终于发现,以往种种,都是假的啊……” 孟淮明终于明白燕灰的矛盾来自于哪里。 经历了一次彻头彻尾的背弃,他已经放弃了放置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心。 他恐惧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他所珍惜的,都会在某天,以最残酷的方式,解开真相。 那时,他才会幡然发觉,自己原来从来,什么都不曾拥有。 他信仰的爱,不属于他。 也没能属于他爱的,想要保护的任何一个人。 ——这才是最锋利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老孟走到这一步终于看清了局面(老母亲心酸抹泪) 第59章 最深重的伤害往往不能说出口。 那是即便在脑海中闪现,在舌根游离一圈,都无法忍耐的痛。 痛苦永远不能被适应,就算经历了累加的苦难,也依然不能习以为常。 趋利避害是本能,假使遗忘能变成良药,必将买到脱销,后悔药则变得一文不值,再没有比忘记更好的保护。 也没有比“想起”更凶狠的伤害。 燕灰用手掌盖住脸,放下后脸庞湿漉了两道,情绪再不能作假。 他知道自己这样会让人疲倦,更进一步使人厌烦,他从来没有从矛盾中走出。 用那神叨的医生的意思,就是失控皆来自于矛盾。 他本不该接近孟淮明,不要答应他的任何请求,从最开始就要远远避开。 直接的理由,也是最足以毙命的原因就是——人终究会对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感到劳累和烦躁。 而现在出于愧疚,孟淮明现在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燕灰一清醒就想到这个,与梦境中他能拿到的好结局不同。 生命还在继续,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双否的局面,于是就还故技重施,半真半假地引导着孟淮明往他希望的思路上走。 严格意义上在这段感情里,燕灰是要处于推动者的位置。 他隐性的占有欲并不比他交代出去的少,而爱情的排他性和背叛的形式令他陷入更深重的相互对抗中,他需要的不再是保证,因为时间是足以证明一切的好物。 他原本坚信不疑的东西产生动摇,其实他想不到燕然隐秘的恨吗? 就算是在父母严格要求下成长起来的男孩自认为吃到了苦头,但获得的依然是关注的目光。 那躲在暗处的女孩儿畏惧又希望得到的,正是那目光的注视。 即便成年后她已不再需要原生家庭的庇护。 在她幼年时,那被忽视感和错误感,依然如影随形,她压制在长姐应当扮演的角色里,是否可以忽略了那曾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恨意。 她恨自己是个女儿,恨那晚她出生的小弟,恨父母总也不开窍的封建思想,以及左邻右舍中那对她母亲长年累月的嘀嘀咕咕。 因为莫须有的原罪,她的人生就要比其他女孩要艰难。 但燕灰不能接受这个理由。 燕然却已无法给他答案。 那晚后燕然就失去了踪迹,帮助燕灰从高烧昏迷中清醒的是连绵不能断开的噩梦,他撑着胳膊向窗外望去,有些刺目的阳光将室内催生了温暖的错觉。 他找不到手机,也许已经被拿走,但其实就在沙发缝里歪着,已经耗尽了电量。 能再次开机时,是十二个电话的提示在屏幕上耀武扬威。 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号码,以及浮在那些勒索短信上的,医院前台充满无奈的文字通知。 燕然在离开后的第三天跳楼自杀,却由于被中途挂了一下,挡板再托了一下,两次起到缓冲作用,又发现的及时,没有危及生命,断了腿和胳膊,以及脑震荡。 而真正让医院发愁的是,这还是个精神疾病患者,问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害怕地往后躲,失控尖叫中的内容昭告着她曾面临怎样可怕的事。 她在门内,从锁孔里看见了外面的一切,再也承受不住,用疯狂捏起了新的躯壳。 燕灰跌跌撞撞跑到医院,得知燕然已经被转移到附近的精神病院,对方请他结算医疗费。他甚至庆幸,那些狂徒看不上他卡里的小钱,亦或是这一波根本就不是为了他的钱而来。 医疗费付过后,燕灰彻底赤贫,去到精神病院时,被大厅的家属当做是里面跑出来的患者,想好奇回头看他,又怕他突然暴起伤人,就这样扭着脖子走路,结果被门槛绊了一跤。 燕灰看那人半晌,终于在对方一句“神经病”中,闭上眼笑了出声。 他没钱把燕然换到更好的环境治疗,出医院大门时有一位男士忽然迎风大哭,隐约听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很快就有人皱眉,让他要哭去边上哭,别对着门口嚎。 燕灰也没想去安慰他,只是这条风衣口袋里还有一包纸巾,他自己也用不着了,就给他拿了去。 那五十多的男人扶着他的肩,佝偻着背比燕灰还矮一截,埋头哭得声音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燕灰垂眼看到斑斑水痕的地面,指指他脚边的矿泉水,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喝两口。 那人就把水瓶往他手里塞,摸着眼泪说他儿子也是这样大的年纪,这么就得了这么个疯病。 燕灰说你好好照顾他,他不想的,他真的不想。 他用一包纸巾换来一瓶矿泉水,用一瓶矿泉水换来一只野猫,或许还会一些痛苦换的怜悯和短暂的爱,但他其实并不想做这种交换,事实上没有什么能够轻易交换。 虽然他并不明白孟淮明这次的改变是因为什么,可很多事已经改变,他不是原来的燕灰。 再回头所有的风景都已烟消云散,谈什么回头。 他知道该往前走的道理,可相伴而行的行走,将是多么的艰难。 孟淮明坐在旁侧沉默了许久。 他忽视说:“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向你招呼。” “你……” “燕灰,我知道我现在不论说什么,你都会用另一种方式解释过去,我现在不想再给你什么诺言,我只是希望,你跟我走,可以吗?” 这已远超情绪的范围,而划入另一个领域,他现在在他的理念里出不来。 而猝然的清醒也导致他思维的极端。 孟淮明并不着急,他将水杯递给燕灰,就像重生后相逢的清晨,他也是这样递去了一杯水,如同画出一个圆。 “我现在没有任何的请求。” 孟淮明说:“就先这样,你要是想到什么,也想说了,就来说给我听。” 停顿片刻,“不过这一次,我原本想给你唠叨唠叨,又觉得没你能讲,就刚才写了点东西,你想看就看,不看也不差什么,我先回去,想新搞个企划。” 沉默片刻,孟淮明暗自吸气,“你想知道企划的内容吗?” 他还不等燕灰回答,自顾自说:“融春的第三部 。” 燕灰反应了片刻,差点没听懂这个意思。 这能算是他和孟淮明谈话之间最长一次弧,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他的话,速度慢到一个字一个字打碎了又粘起来,他皱着眉,开始质疑幻听的问题:“你说什么?” “融春。”孟淮明重复道:“你来写,我来拍。” 在燕灰那困惑不解的表情放大前,孟淮明轻笑道:“刚入行的时候,乔禾说这是一个奇妙的行业,但总也逃不出这个规律,所有新人都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只要是有一点底子,写的本子往外投,总能有声响儿,转个几千块钱一万块的,顿时觉得自己特别牛,天赋高的不得了,是天生为写剧本而生,怪行内没个有本事的人,害的编剧圈乌烟瘴气。 可一旦投了几次,开始搞合作项目,有了那么些入行的迹象,就开始学乖。 这位置不是非你不可,你那些精妙的台词,想的绝妙的场景,都会因为资金、环境、入资与撤资而改变,本人没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这点,因为你最穷酸,而门槛太低,意味着有大批同水平的人在身后虎视眈眈。 那情况就太多了,穷不是坏事,怕就怕穷还不能一心,各自有着小经营小算盘。观众真的是傻的吗,那些可笑的台词,低龄的起承转合,他们看不出来? 可如果一个编剧在完成剧本时就已经充满了敷衍了事的心态,那这项目就几乎已经失败了一半。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默许了他这个行为,荒唐的舞台剧演到落幕,追求的不是质量,也不是口碑,而是其他什么,每个人扮演着无声的角色,各自鞠躬,下台后总要有人出面负责。 一部好剧不是靠一方能撑起来,顶多有一些环节能在烂剧中力挽狂澜,你会看到逻辑不通的剧本里有演员的张力,在粗劣的演技中有光彩的台词,在寒酸的场务里动人的演绎和精妙的故事。 可那实在是小概率的事情,最常见的就是,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不满、怨怼、推诿、勾心斗角里熬过那几个月。 后来就是IP改编,间接为剧组多增加了一个环节,我们拥有了大量的粉丝基础,可有时我们伤害最深的,也往往就是粉丝,他们的情怀绝大部分不能被理解,只是一群庞大的数目与高量的消费能力。 而感情无法共通,模式并没有改变,编剧失去的是剧本创作的那个闪现灵光的瞬间,增加的是在和原剧背道而驰的方向上内心挣扎。 哪怕原剧没有踩线,哪怕它确实足够优秀。这是必经的过程,有的人退却了,有的人麻木了,还有的人日夜煎熬,一部接着一部就熬了好久。 再后来,需要改的就更多,与优质并肩的是‘不适合’,他们作为小说很好,但不该被搬上荧幕,因为那注定失去它在小说中的精华,留下一堆乏味的情节和刻意的暧昧。 即使编剧知道他们真心相爱,也只能另做处理,我们会不知道观众想看见什么?” 孟淮明凝视着燕灰:“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他们想看见的是在情节中不必刻意强调的双人默契,是放心把背后交给对方的信任,也是相视一笑时明朗的心情,而非用古老的,自以为是的愚蠢恋爱形式去套用,遮也遮不住,藏也藏不好。 我们不该把男人女性化,也不该把女性男性化,事实上中性的魅力,和各自性别的独特性,才让角色添光添彩,这些我们不明白么? 只是我们都已经在多重压力下学会了和自己和解,方法很多不是吗?我们是演员的老师,还是制片的苦力,或是无人问津的匿名者,还是一过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有什么区别?大家都不用心为什么我要用心?随便写写大家分钱走不就行了,遇到了能当做知音导演或剧组,才会耐心打磨,才会有自我价值和认同感。” “难道剧组上下一心,极力解决困难,让导演能好好拍,编剧好好写,演员好好演,灯光化妆场务都在线,挑选一个优质的IP,成功不就唾手可及吗?” “没有,没有那么容易,满足这基本的条件都开始变得微乎其微,因为近乎完整的组合几乎不能存在,而不论是哪个身份的人,想要的都未免太多。” “在剧组里,谁没有那个希望,因为我的存在,这部剧能更好,可希望的深处是空荡的,希望这个词本身就被捏造出了不切实际的寓意,一次次的教训会告诉我们,这不可能,在哪里都不可能。” “但是燕灰。”孟淮明说:“我想试一试,试一试这个不可能。” “我不会打扰你的融春的创作。” 他弯了弯眼睛,那该是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写你想写的内容,说你想说的故事。” 第60章 《你来我往》电影上映后票房一路走高,荣登同期排档第三。 作为低成本电影有此成绩,可称得上绝地杀出的一匹黑马。 而这与它的宣传技巧密不可分。 孙导大价钱请来的团队宣传,恰好其中就有楚鹤的死忠粉。 这下可是豁出去了要把《你来我往》捧出名头,文案内容字字泣血,一个标点一个断句都要反复斟酌。 杜绝了所有被骂吃人血馒头的嫌疑,蹭热度的言论统统被压下。 宣传用少量的宣传博得了观众的心。 而由于电影本身就涉及言论的攻击,在关爱艺人身心健康,杜绝网络暴力的大环境呼吁下,即便并不感兴趣电影的内容,也想因为这次演员自杀事件,去贡献张电影票。 在原本的线下宣传活动中,孙导计划将请剧组人员重聚。 本着能请来几个就请几个的心态,让他们讲述在拍戏过程中的“趣事”和“感动事”,制造点噱头,增加关注度。 如今人是无论如何都聚不齐了。 可当孟淮明带着燕灰到达现场时,除了永远无法到场的楚鹤,所有相关演员都已经在席。 这盛况在孟淮明参与的线下宣传里少有出现。 高三步的台阶周围簇拥着白花,栀子的淡香笼着白玫瑰,楚鹤后援会的人搬来了一大捧的排草。 排草的花语是青春永驻,永恒又坚韧的象征,听者皆落下眼泪。 出席的衣襟前全都别有一朵白雏菊,女士穿着黑色庄重的长裙,男士则都是肃穆正装。 这已不像是一场宣传,而是声势浩大的葬礼。 什么是死亡? 孟淮明在开车的路上发出这样的疑问。 这不是属于他年龄层次该有的质疑,或者本不该被问出口。 一如现在有人问:“什么是生命的意义?”就会引来满座的哄堂大笑。 与现实相去甚远,是没必要思考的空洞问题。 古人云“未知生焉知死”,孟淮明并不认为楚鹤这样做是懦弱的表现,虽然他也在网络上看到过类似的发言。 燕灰说也许很多最后选择用极端方式结束生命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我终于无法努力活着,请祝福我的死亡。 “我不知道。” 燕灰摇头,“今天早上在楚鹤的微博下面,有一个女孩说她已经两个礼拜没有感到快乐,她发了张图,就那以前火过的跳跳乐小游戏,小人在边缘站着,下面写或是不想活了,死也不敢死,她很害怕,问网友怎么办。” “所有的评论我都翻了一遍,有劝她去做咨询,或去医院挂心理科,一定要重视起来,让她不要害怕。 有告诉她今天家里的猫打呼噜啦第一次听好神奇,附了一张蠢萌的猫咪照片,还有说最近尝到的非常好吃的慕斯蛋糕,想给她寄去尝尝……” 善良个体的集合,暴躁情绪的据点,矛盾无处不在。 既然善意和宽容也只是动动手打打字的功夫,为什么恶毒的诅咒也同样在键盘上跳跃。 一瞬间那么多人恨你,一瞬间那么多人爱你。 活动现场取消了互动和礼物环节,在导演发言后,主要演员轮流接麦,谈到很荣幸和楚前辈合作,他在拍摄过程中热心地关照着年轻演员,本人的专业水平非常过硬。 在剧组和他的相处期间,大家都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他的突然离世,犹如晴空霹雳,令每个人在不敢相信的同时,感到无限的悲伤。 安安几度哽咽,台下的粉丝更是泣不成声。 活动时间大大压缩,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最后现场开始默看《你来我往》的预告片。 在水泡般的文字浮现在屏幕中央时,在场每一位演员心中都涌现出莫大的悲哀。 那该是真心实意,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 楚鹤无疑成为一个倒在前方道路上的悲凉典例。 散场后剧组人员照例会有小型聚餐,撤掉了记者和镜头的环境令他们紧绷的状态得以缓解,细微的表情差别在各自脸孔上瞬息闪过。 孙导惯常夸张的神态得以收敛,总也顾忌些,加上江畔也在,更是不敢乱讲。 由他带了头,在座各位喝了酒后都各自夹菜,间或聊几句客套。 倒是江畔也并不是一昧沉默,旁人迁就他的感情,却不能全看作真心实意,便尽量也如常应对。 江助理比上一次见要清减太多。 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得厉害,还是在“永遇乐”包间里,带着礼盒从容而来的顶级经纪人。 话题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飘到了在坐各位的前程上。 童水泽前段时间公开了退圈消息,还上了个小沸的热搜。 在场的却没多少惋惜,童现在不论是综艺感还是戏感确实不行,嘴巴又直来直去,实在不是混圈的料。 不过好歹是一起拍过一部剧,总也得面子上关照一二。 童水泽逐一回敬了酒,没多久话头又荡到另一处,没人再管他如何,桌上的喧哗声有些大了。 童水泽助理不在身边,他还是掺不进去那些喧哗枯燥,又闲不住,就抓了个坐在他左侧的燕灰,低声道:“唉?你是……” 燕灰就问:“小猫现在怎么样了?” “我记得你。”童水泽眼睛一亮:“能压塌炕了,是橘猫。” 他比划了个大小:“现在摊开来有这么厚,你是不是养过猫,这种要不要给它减肥?” “可惜了,我没养过。” 燕灰笑了笑,童水泽顿时对他产生了亲近心,他今年虚岁才二十,自小锦衣玉食地过来,参加的酒宴数不胜数,唯有这次最耐不住。 方才的悲切和现在逐渐快乐的气氛是多么明显的对比,转变才不过半个小时。 他其实还没有弄明白。 成长的过程中假使错过了一些机会,就也许很难有机会懂得,哪怕那是最简单的道理。 他搞不懂,明明在剧组大家对楚鹤都不好,现在又全部变成了有过命的交情。 在得知楚鹤跳楼的消息时,童水泽也感到了悲伤,毕竟相处几个月,难免有了点感情,可换了个场子,他就变成了薄情人,现在平台上都在骂他不为楚鹤发博。 他觉得奇怪,那些看似情深意切的文字和哭泣的表情就是真实? 还是依然是经营。楚鹤他不熟,难过也真切地难过了,而假使是他身边的朋友,他就会记住他,用各种方法让那人在记忆里留下痕迹,而不是在漫漫流转中,让人将他遗忘。 “可你是公众人物啊。”燕灰道,顿了顿,“是因为这个,才选择退圈?” “哪能。”童水泽摇头,“我觉得我当不好公众人物,也没什么能力演戏,而且我这次学到了挺多,难怪我家老头子让我到这里走一圈。” 他夹了块排骨熟练地脱去骨,是能吃到美味又不会吃的酱汁沾嘴的手法,“老头子说,我是学又学不好,纨绔子弟又当不好,活的四不像,实在没什么出息,人怎么能迷迷瞪瞪,总是消磨度日。” “你要知道自己要什么。” 童水泽重复他父亲的话,“所以他让人带我来娱乐圈。” “为什么是娱乐圈?” “因为这是个中心圈,额……这是我的理论啦,你想,现在没有那些界限吧,演戏不好,综艺感好也可以,综艺感不好,脸可爱也行,能稍微跳支舞唱支歌,就是舞蹈圈和歌唱界的人了,娱乐圈和演艺圈早就融合,艺人和演员却逐渐分不清。” 童水泽犹豫了片刻,在想自己这个词用得对不对。 燕灰静听着,童水泽接着道:“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我要自己试试。” “那么现在你的结论是什么?”燕灰问。 童水泽不假思索地说:“我之前确实看问题不够全面,很多都只是想到了一个面,然后就走极端,不过有的地方我还是不愿承认我有错的。” “比如?” “比如我觉得演员就演好每个戏,唱歌就唱好每首歌,综艺有剧本就按剧本走,没剧本就见性情。” “立人设不是不可以,但别和本来的自己差的太远。人设未必是坏事,有时候可以是激励艺人去成长的一个目标形象,是为了拔高本身,不是迷惑观众。” 燕灰听了,将酒杯与童水泽的杯子碰了碰。 童水泽就挠头,居然有点怪不好意思:“我就是乱说,其实我也是有点怕,我脑子不快,得罪人了说错话了,都不知道,可怜我助理身体不好还成天帮我东奔西跑。我也是经过考虑的,我怂,冒冒失失,也挺怕打击,就跑路喽。” “该庆幸的是我家里还可以,就做点自己想做的,开个流浪动物救济所,和猫咖啊宠物店联出产业,或者再去考个学,也想去外面走走。 总之能做自己的时候不多,要把握才好,我还没像我粉丝说的变得更棒棒,怎么能这样苦恼下去。” 他饮了酒,饭局到了尾声,在座的都起身碰杯,童水泽也不拖沓,散席后没多久就闪没了影。 江畔的车停的远,末了身边就剩了孟淮明和燕灰。 他走着走着,忽然叹了口气:“好快。” 孟淮明和燕灰都没听清,“什么?” “就感觉过的挺快。”江畔摘下眼镜别在领口,“一晃这么多年。” 此时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他们也无深交,可孟淮明记得江畔头破血流的夜晚,手里捏着的那个药袋子。 燕灰记得在昏暗的卧房里,楚鹤那一声信任的呼唤。 ——“江?” 楚鹤就是这样,强烈的想要寻求和外界的牵连,他不叫江畔江哥,只单喊一个姓,他说江畔帮他写作文害他挂科,他才不叫他江哥,哥哥是要护着弟弟的,他楚鹤不需要人护着,也能一飞冲天。 从江畔带他踏入这行起,这一喊就是好多年。 江畔有时感慨,幸好楚鹤没有喊他江哥,这孩子对感情的牵绊过深了。 这样不太好,而他也无法承担。 他是他的经纪人,让他去做许多违背意愿的事,教会他屈服和忍让,以及各色的手段。 许多次的绯闻是江畔带头给楚鹤炒起来。 “你只要一点点的亲近,看住镜头在哪里,和他/她见个面,吃个饭,互动一下,剩下的交给我。” “这是我需要的?”楚鹤头一次知道这个,还颇为陈恳地问。 “是。”江畔给他理一理衣领子,“你需要。” 江畔点了根烟,也不吸,就夹在手指尖看它燃烧。 “你以后打算怎么样?” 江畔笑了一笑,那几乎难以维系的笑容却全无讽刺或不甘,只有疲倦。 也唯有此时,他才显出了疲态,眼角绽开了纹路,笑时就会变得很深。 他抬起头,好似在等什么从难得湛蓝的天空横掠而过。 “新带了个小孩儿。”江畔说:“才十九岁。” 孟淮明和燕灰对视,选择了沉默。 “——江!” 燕灰猝然回头,只见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从江畔车里钻出来,他小跑着来找江畔,但见有外人在场,立即就闭了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对孟淮明道:“您是孟编吧?” “你怎么知道?” 少年眨巴眨巴眼,那青春的朝气简直要蓬勃而出,“您帅嘛,而且有文气儿,都说孟编就是这样的人,这不难认。” 孟淮明的脸许多人都不生,这显而易见的奉承接不接话都无所谓。 孟淮明不想按部就班夸他,就点了点头,江畔夹着烟说:“孟哥不是外人,你想说什么?” 少年漂亮的眼睛一弯,“公司通知我前天试的角色成了!” “嗯很好。”江畔点头:“你很聪明。” “嘻嘻,走吧江,我要是火了绝不会忘了你。” 笑容从江畔的眼底淡出,他扔掉了快灼烧到皮肤的火,“好啊,我们回去。” 孟淮明与燕灰站在原地。 “你听谁说要叫我江?以后喊我江哥,我大你几圈。” 江畔对少年说,少年耸肩,靠近他耳语了什么,转身的孟淮明恰好看见他扫过来的眼光。 “你别想。”江畔压低了声,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谁知那少年忽然朝孟淮明喊:“孟编!以后有缘见!” “走吧!”江畔呵斥。 “唉,好,江——江哥!” 孟淮明转过头,余光看见燕灰也望向了天空。 “什么叫死亡?”燕灰喃喃重复他的问题 “我答不上来。” 燕灰说:“走走停停,你来我往,也许就是生死。” 孟淮明不急着回去,他沉默片刻后,说:“如果生死是两端,那中间的连线或长或短。童水泽的话我也听到了,这孩子挺傻,但说到了一件事,在我们尊重他人选择死亡的权利时,也该意识到,其实死亡不该是被无奈的选择,而是坦然的等候。” “恩。”燕灰的眼底映出如洗的天色:“你其实也挺会说道理。” 孟淮明就笑了,和他一同在看向天边。 铁鸟在蓝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条笔直的线。 作者有话要说:  零点还有一更,完结前都是九点零点两次更新2333谢谢小可爱们的评论投雷呀么么么 第61章 温度逐日上升,厚重的衣服封入了柜子。 孟初七走前留下几盆花,孟淮明半天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品种。 直到某天早晨一推窗,发觉前段时间还翠色的几团,已被嫩黄的六瓣花点缀。 细长的枝条抽出弧度,初阳披洒,每一朵花都犹如镀金。 那是迎春。 节气交替时,燕灰出现了一些反复,整日里闷在家里,总也不愿出门。 文档中《融春3》的字数与日俱增,他沉入了故事的构架,写到情节紧凑处,会焦虑地在屋子里打转,或伏在桌上悄无声息地哭泣。 孟淮明给他新请的心理医生说,也许这不是坏事。 他能集中注意力做某件事,且为之燃烧起热情,这本书会成为他和世间的纽带。 而作为他的身边人,需要做的是当他从故事中抽离,尽量不让他感到孤独和空落。 初七从新家寄来快递,厚厚的信封中有她拍下的风景,以及几张成绩单。 她到底会选择这古老的方式,掩映了害羞,初七依然不是那能流畅且骄傲地说出自己取得的成绩的少女。 可或许她是想用她的方式告诉他们,自己正在变得更好。 林均给她买了条狗,他们家的姑娘在草坪上和那只雪白的大型犬拍照,笑的十分灿烂。 南方的城市已提前投入春天的怀抱,少女身旁有大片的迎春花,一如她留下的那几盆,鲜活而美丽。 孟淮明不得不感慨,初七是个神奇的女孩。 燕灰和他在沙发上共读初七的来信,她并没有刻意掩藏。 信中难得有了几丝抱怨,譬如学校里的同学开始时对她的轻微排斥,潮湿的天气总也晒不干衣服,还有主食的不习惯。 她说她想念北方阳光曝晒后被褥的松软,也想念她的那些哥们,还有叔叔和燕哥哥。 但新的环境,也有新的改变,后来她开始在学校里结识朋友。 她依然个性,却不再显得那么特立独行,虽然初七是这样写,但孟淮明知道,这说明她也在转变,她在长大。 隔了几个月不见,照片里的女孩就有了不同,从她的眼神中,孟淮明欣慰地看到了她的坚持。 时间也许会磨去她的棱角,却不会改变她的本质。 初七的信中写了许多,夹着百来张照片。 孟淮明怀疑她是把手帐本给寄了来,她说纷纷的模考成绩出来,非常之优秀,而自己也要加倍努力。 和林均去看了《你来我往》的电影,身旁的姑娘哭的很凶。 她说与林干爹相处,发现他其实笨笨的很可爱,林均似乎不能很好表达感情,于是许多地方显得格外笨拙。 她问他,因为你的性格,没有很困难的时候吗? 林均就摇头,怎么会没有,只是外人看来我想要什么都能拥有,从未知道这背后的艰辛。 他对初七说,不可能没有不艰难的时刻,并且那是在你所处环境中,无法解决的困难。 我们为什么喜欢看电影、电视剧和小说,因为我们知道,即使主角他遭受背叛、贫穷、疾病、猜忌,乃至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他,都怀疑他的时候,他还是坚守着自身的“道”。 但在真实的生活里,我们往往不明白“道”在哪里,只被无尽的琐碎和压力折磨。 没有什么能支持我们走下去,只是一天天在熬着日子。 可这并不是生活的全貌。 “那么什么是全貌?”初七在信中问道。 燕灰沉默着,半晌才低声给出答复:“全貌是它还有方向,不堪的原生家庭促使着孩子提早独立,糟糕的环境推动着逃离,一次次失败的社交让人变得谨慎,真正的可怕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无谓地顽固……” 他顿了顿,苦笑道:“就像我一样,也许从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我这么做是正确。” 随着《融春3》字数的增加,以及气温的回暖,燕灰在反复状态后,比从前要好了太多。 他的服药量在减少,心态逐渐平稳。 他应当是把一部分的真实写进了融春。 孟淮明没有去看,他答应在完本时,才会去进行 事实上燕灰写作的时间并不长,除去中途的两次旅行,他每天的写作量也在逐步规律,他再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调节。 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这话并不全真,可绝大部分是正确。 当在借助药物或咨询,亦或是运动和旅行,监督和规范后,如何生活终究是自己的事情。 没有人能一辈子为另一个人的一辈子负责,这不是权利,也并非义务,既然最终的决断权在手里,那么不该有任何人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活。 可同时每一个人都在与外界发生牵连,于是判断和反省变得格外重要。 燕灰坦白之前那段日子他活得非常痛苦,他想要接近孟淮明,又深切地自我厌恶。 在这一局中他们不能说自己完全是无辜,也不能推诿错误于任何一方。 孟淮明剪了几枝迎春,用水养着放在餐桌的玻璃花瓶里,燕灰托着那些枝条趴在桌边。 鹅黄的花小小一朵,他用相机拍了照,没有加滤镜就已经格外地好看。 他抓住这喜悦,将心情记录到备忘录里。 那里有他整本书要用到的情节与主人公的心理细节,孟淮明想,这一次的融春,或并不会那么沉郁压抑。 即使是边缘的艰难,也有一丝丝迎春花的清香。 猛然让一人面对过往的自己,或是发觉错误,那具有挑战性,并不是所有都能接受对三观的纠正。 哪怕本人知道这是不对,总也会找各种理由搪塞,而燕灰终于放弃了他的一部分执着,他甚至会问起孟淮明对感情的态度。 孟淮明深切体会到语言的力量。 而如今他才发觉,他们双方都是感情上的哑巴。 总认为自己能考虑周全,足够了解,甚至掌控对方,而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之间需要修改的部分还有太多。 在最忙的时候,孟淮明能抽出的时间非常有限。 燕灰却能够理解,一切的忙碌很大程度上都能被领悟。 因为对象都具有共性,长年不被理解的忙碌,或是代际间的差别,认知力的鸿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忙碌本事就存在疑点。 孟淮明这期间主要处理的是孟家的事物,秦家内部肃清后,随尾更进的孟家倒也没受什么冲击,相比较于致星娱乐的黄家,他这边要做的工作实在不多。 有时一人力挽狂澜的机会并不多见,时机却往往决定成败,孟淮明早些时候提醒了孟老爷子。 事后老爷子给他交底,要不是提前有个招呼,查了黄家下面的那笔生意。 这烂账还不知要被吹成什么样子,便迷了人的眼。 老爷子经过这一次不换框大换血的事件后,有了休养生息的念头。 孟淮明如今一副改头换面的架势,他也留着心把摊子交给他,只是还要加紧着布置。 黄家落难期间,苏曜文找过孟淮明。 他没想再见他一面,因再无好谈,但对方半路拦了他的道,此情此景倒是和当年几近相似了。 苏曜文黑衣如同送葬,也确实将孟家送到了绝境。 苏曜文或是把黄家当做依仗与跳板,可他又偏偏舍不下可能的资源。 尤其是孟淮明,他让他尝到了最大的甜头,一夜风光是太可怖的糖果,足以让人上瘾沉迷。 上一次苏曜文的行迹败露,黄恬恬尾随他发现他在外的行踪破裂从家庭的内部开始,以此为靶。 他们真的是在乎黄恬恬婚姻的幸福与否吗?太多事都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苏曜文想拦他的车,只要孟淮明敢停,他的人就会进行拍照,与其就这样被打压雪藏,倒不如闹出点水花。 想要抹杀一个具有一定量的知名度的明星并非容易事,但真正执行起来也不难。 全网黑不是能送命点,相反是机会,而假若长年累月的沉寂,这就与消亡无异了。 曝光度是滋养的水分,就这样枯萎消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个冬天后回春。 他现在还与黄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能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孟淮明并没有停车。 他知道停车意味着什么,也知晓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去费尽心力地解释和周全。 看明白了还优柔寡断,断不掉的结果就是伤人伤己。 他和燕灰都相信世界上会有足够真挚的感情,从出发点到终点都始终如一。 可他们并不是那其中的一列,至少在切实的生活中。 他们也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有太多教会爱人们怎样经营爱情和家庭的技巧书籍,可理论与实践相去甚远,长期的相处,考验的只是真心。 老一辈说所有的爱情都会变成亲情,青年人宁愿结束这段关系都不愿过没有爱情的生活,两者并不矛盾。 所有的矛盾背面都是光影的两面,亲情是平静的爱情,爱情是真心的燃烧物,能走到最后的无非两种,相互忍让和折磨怨怼,彼此的宽容和诚挚之心。 初七的信里说,她现在班上有五位同学的父母会在他们高考完离婚,其中三对都选择隐瞒,却被孩子察觉,或是早就心知肚明,或是发现了父母的签字协议。 她说我们所阅读的文字里充满着携手并进,而真实的面目总是狰狞。 燕灰给他回信,这就是文字的使命,也是真实的责任。 某天夜里,燕灰躺下得早,迟迟睡不了觉。 他开始能表达内心的想法。 也开始真正考虑回首,不是重蹈覆辙,而是溯游而上。 第62章 燕灰的《融春3》已完成了一半,他渐渐变得话多,也会时常绕在一个圈子里走不出来。 有的人随着年纪的增长再不爱讲道理,更倾向于直接命令式的语言。 因为有的坎子必须要跌,有的曲折必然要走,苦味也要跳上了舌头,才能知道有多难受。 “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俩出门,在地铁上听见学生背诵的文章。 这是他们头一次关注月份的意义。 上半年紧张的学习都在为一场考试蓄力,连着初七和纷纷在内。 高三将再送走一批学生。 他们如今有自身年龄段的艰苦。 而即使再活三十年,也许也无法完全明了这句话的含义。 文章的意义无法给出全部的定义,获得快乐,体会悲伤,收获智慧,都是不分深浅的价值。 而如果在困难的时刻能被想起,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支柱力量,这由文字构成的事物就已不用再太去计较有用无用与否。 毕竟要是以绝对的“有用”来判断,那么世界会倏然一空。 燕灰在深切的咀嚼那段过往,医师说如果他能承受,回忆未尝不可。 痛苦的来源中夹杂了大量的懊悔和自责,而也反向映照了当下。 他会发觉有的错误不需要全数负责,鉴往知来,是锤炼心性的方式。 孟淮明觉得这个医师也不大靠谱,但谈话的结果也只有他们彼此知晓。 当然这位医师也给作为家属的孟淮明建议,不要尝试所谓把过去彻彻底底的翻篇。 发生过就是存在过,并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变成假,那是自我的欺骗,当然有时候需要这样的欺骗,可选择正视,也或是一条出路。 不论是燕灰还是孟淮明,都需要尝试着个步骤。 孟淮明现在已经不再会去想什么破镜重圆。 摔碎的镜子哪里能完好如此,唯有一片片粘好,不割伤两人的皮肤。 所鉴照的也不再是容貌。 他知道有的人相处不该谈及过去,只要告诉“向前看”就好。 另一种则需要回头,即使风雨飘摇,那也是留在过去天空的云层,浑身湿漉着出来,也好过盲目地劝他往前要好。 这一段感情实在不能三言两语道清,其中错落和错误更是数不胜数,与其得过且过,不如敞开来说。 历时三个多小时的长谈,双方都推掉了手头的工作,买来下酒菜,喝干了两排啤酒。 燕灰最后哭的很惨,孟淮明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但男儿有泪不轻弹后跟着只是未到伤心处,也就没什么了不得。 坚强是自己的所有物,不该是强加在他人身上的意图,哭泣和懦弱也不挂钩,奔溃与失控也不总是关联。 ——但并不是所有错误都能被原谅。 燕灰与燕然两人的账,总不能轻易放过。 孟淮明向来知晓蝴蝶效应的可怕,却从未想过能到这种地步。 他不是不可以换位思考,也许燕灰那时对安安演技的评价并不绝对客观,但他如果真能问心无愧,总不至于靠各种歪路子。 这个圈拼的是资源,或是有太多藏污纳垢,可能挺到最后杀到一线的那一群,必然有诸多因素决定。 投机取巧是需要,理解成剑走偏锋也无不可,然而求名求利,却不该太存害人之心。 燕灰所能找到的证据不多,更多的限制原因是他人脉的局限。 而他手握的重要的线索,就是闯门那些人的体貌特征。 这账难算至极,取证的不足立案困难重重,作为本就能容纳污点的明星。 只要他们还能保持着在观众眼中名姓和长相的识别度,就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哪怕他们曾翻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即使有太多英雄在为缉拿他们纵容的恶行而献出生命。 孟淮明想,如果一次错误无法否定一个完整的人,那么也能判断他的一部分。 至少可以否决掉“公众人物”资格的这个标签。 孟淮明可以联络人直接雪藏安安,他不怕安安和秦家有关联,但难就难在秦家如果扶他,他反倒会因为这次的事件提升知名度。 燕灰只有一次机会。 他也付不起那么多次的代价,这无疑是揭开伤疤,假使操作不当,就成为狗咬狗中的热闹。 他们去看燕然,医生说如果状态能稳定,燕然能在夏天结束时考虑出院。 她已无法进行作证,燕灰也没有找到她的那封信。 那存在燕灰脑子里的信,到底存不存在,也已难以知悉了。 “姐。” 燕灰与燕然并排坐着,两人的样貌是如此相似,燕灰是时间磨出的苍老,燕然的病痛催出的苍白。 午后阳光一洒,孟淮明仿佛看见一对年幼姐弟坐在花园的长椅上。 岁月的沙漏倒流,这样好的天气,好似白纸褶皱后都能恢复如初。 可这狠狠攥一把的褶纹又是那么触目惊心。 “你小时候说我俩不能老是吵架,如果吵架了,就给对方留一封信,很多说不出口的话,写到纸上,落在笔尖,就都能说开。” 燕灰拉着燕然的手,闭上眼,“姐,你让他给我传达的那句‘对不起’,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去执着那封信,就这一句,和我回去吧,姐。” 孟淮明站在他们身后,他能感受到燕灰想要说的还有许多,这把刀如果确实为真,那就不是能一时半刻就抚平的坎,而现在的燕然也无法给他们答案。 答案真的那么重要吗? 它重要无比。 又未必成为索求。 孟淮明拎着两大袋环保袋,走在晚风轻柔的黄昏中,云层逐渐浮现出浓郁的深色,抬眼可见一片薄薄的月亮悬挂在半空。 燕灰眯起眼看了片刻,孟淮明在他身后半步,等待燕灰的驻足,但他最终也没有停下,只是步调放慢。 “你有没有那么一段时期,觉得世界上的事,都是非黑即白?” 燕灰一手拎着一提卷纸,一手抱着沓A4的稿纸,天边的曦光沉落于东方,月色愈发透亮。 孟淮明点头,“有啊,那时候看了几部英雄电影,善恶都分明,坏的就必然败落,好的则最后取胜。” “后来人物塑造有了改变,圆形角色被搬上了舞台,坏人也有他的苦衷,好人的作为也未必全然磊落。” 孟淮明眼底的月色清亮如水,“再后来,就更分辨不清。” “青春期的时期我脑子很乱,每天有大量的信息在刷新着我的三观,我家老爷子不管这些,我哥每天被老爷子的任务折磨的焦头烂额,我不是初七那样能一个人过的性子,我喜欢热闹,狐朋狗友交了一堆,从来没有能静下来的时刻,追求刺|激,寻求快活,现在想想能苟到现在还真是幸运。” “我之所以喜欢苏曜文,并不是心血来潮。”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起彼此的过往。 燕灰笑了一声:“谈前男友,是不是很需要挑战?” “也许。”孟淮明点头,“不止一个人对我说他不值得,但一个我都没听进去,我发小听说苏野和黄恬恬要结婚,还特意来安慰我。” “说其实当年苏野在班上受到欺负并不是全然无辜,收钱给人舞弊,告黑状,无缘无故的仇富,我不是想刻意抹黑他,这些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只是到最后我才发现,他只是呈现他给我的一面看起来很是坚强。” “但那时候他确实是我的一个寄愿,是我觉得还有个念想的地方。我非常的矛盾,想要从娱乐至死中找到一个出口,其实这样和你讲,换一个人,都会觉得我是粉饰,难道那时候我不能有理想有抱负,非要做这种假意忧愁的做派?” 燕灰说:“因为即使都清楚,但都不能迈出一步。” 他再度看向那银色的月,“我们在说道理时,总是轻而易举,其实并不能给出明确的方法,真正能帮助到的,唯有成为他们寻找自己出路的力量,而什么‘你要有目标’‘你要加油’‘你不能虚度年华’,不被领悟,都是空话。” 他便谈起自己的过往,“你说的对,有时候我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但并不是所有时刻都能用相同的标准去衡量,人终究难以共通,喜怒哀乐不是我们说说就能克服,道理之所以为道理,是因为他能被接受,无法接受的道理就是唠叨。” “生活和写作的差别是,写作是撒网式,只要对一个人有接纳作用,就完成了使命,而在过日子时,就不要妄图劝服所有人,因为最需要的一件事,是劝服自己。” “只有自己能做到,才有基本的资格,也只有自己自己能做到的不多,才能更加明白,那些做不到的人,我们也注定无法强求,基于三观上的差别,曾经让我痛苦不已,现在也让我知晓,话不投机可以有太多的方法,三观不和,也只有保持距离,周旋即可。” “而真正要周旋一辈子的,也只一人。” 孟淮明看见灯光下拉出的两条长影,流光溢彩的灯火在城市中日复一日的燃烧。 “我总是要找能当寄托的那个人,现在我发现,希望他人太多,是在间接减轻我的负担,好像我不做任何改变,只要对方为我改变就好了,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可这本身是自私和逃避。” “就是这样。” 燕灰踮起脚步,影子的边缘笼上了光晕,“我想要通过各种方法改变你,虽然我的起始方式是改变我自己,但难道还会有比我自己更清楚的人吗?改变自己只是缓冲,我真正想要篡改的是你。” “但这是不可取。” 街道上来往着男男女女,这鲜活而别样的夜色。 “爱的出发点是什么?” 孟淮明随口问,他并不希望能得到回答,因为这个答案从来没有定论。 是劣质的劳动合同?还是看起来高档些的等价交换?亦或是再上一步,是亲情的契机,是共渡一生的许诺? “爱是通过你,照见我,通过我,映出你。” 孟淮明一愣。 燕灰侧过身,“我说的模式仅限于你我。” 他眼睫快速地扇动了几次,似乎变得非常紧张。 灯火流动在这繁华的城市。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问过你,你会为现在这样的我感到失望吗?” 他将目光投向那车水马龙的尽头,让视线变得微微模糊,于是光就融化在了一起。” “我曾狂妄的以为自己掌握得了情爱,也自诩道德的完整而犯下诸多错误,在那段时间里,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我没有评价安安的演技,如果我不是默许了赵豪的换演员的验证方法。” “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燕然的异样,一切都会不同,我凭什么,有什么资格,为什么嘴贱,为什么我不能谨言慎行,为什么不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每天都在想这些问题,如果我没有怎么样,就会好很多。” 孟淮明没有听见燕灰的叹息。 结伴而行的伴侣从身旁走过,洒下一串笑声,带孩子的父亲从身侧行过,留下一串哭声。 “后来我想清楚,我真正的痛苦并不是来源于这些如果,我只是自问没有说谎,没有犯错,没有做过一件陷害他人的事,可为什么我还是落得这种下场?” “可是我真的没有犯错吗?” 燕灰喃喃问,继而抬起眼看向孟淮明:“我现在知道,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找很多理由,就像是我们给扁平角色编造痛苦的过去和不得不做的原因一样,但这并不代表,错误是平均。” “至少安安的错,不可原谅。”孟淮明斩钉截铁。 “对。”燕灰认可了他,“我需要做的是发现我的盲区,而总有人即便有再大的苦衷,也不能为蓄意害人而开脱。” 孟淮明将话题回到了燕灰的答复:“你从我身上看到这些?” 燕灰从融化的灯火中回头。 “因为你的改变。” 那一刻,孟淮明忽然感到夜风以狂放的姿态扑打在他的胸口心间。 在这一片璀璨的夜灯中,他明了自己重生的含义。 他并不是在挽回一切,而有能力影响的也仅是这有限,却重要的范围。 ——他是在改变自己。 初七和他亲近,让他们认识了李纷纷,在危难时刻,初七给叔叔拨打了电话。 燕灰因他的一次次接近而浮现出的过往经历,以及他的真实。 “我就是想问问你……” 燕灰郑重看近他的眼底,“这也是我最初的疑问,而现在更加严重,我想问问你,你还愿意接受一个性格有残缺,犯过错、有过懦弱、妥协、甚至放弃,狂妄自大又不堪的燕灰吗?“ 你愿意接受这样的你我吗? 孟淮明笑了。 ——这才是真正的那只扑动翅膀的蝴蝶。 第63章 燕灰在一片流淌的霓虹中将他来望。 涉过泥潭,洗净了最粘腻的黑色,走了无数的弯路,碰了太多次的南墙,兜兜转转,生生死死,最后终于有勇气去问一句:你可否愿意? 他也曾在扼喉的窒息中放弃,昏沉在迷蒙的幻觉里,将小半辈子落的一塌糊涂。 可那被他看透,再不会去问一个“如果”。 明早的太阳还是要升起,今夜的月色依旧轻柔。 要面对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孟淮明上前几步,将燕灰牢牢抱在了怀里。 求索过去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走近你。 背叛生死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走近你。 孟淮明从未有如此感激。 造化给了他这一次的机会,燕灰给了他这一次的机缘。 险些他就又要把机会浪费。 好在及时纠错。 站在原地,将再次一无所有。 白白等着,没有人会靠近。 燕灰遍体鳞伤爬不过来,孟初七戒心防备未敢轻易相信。 必须成为先迈出一步的那个人。 这是靠生命才明悟的道理。 燕灰感觉脖子里渐渐有了湿气,孟淮明的气息短促而滚烫。 他仍将主动权放在孟淮明这里,这是属于他本质的温柔。 也是燕灰能做到的,最大的转变。 “我愿意。” 孟淮明在咸涩的泪水和要炸裂般的心跳声中说道。 “我爱你。” 燕灰眼睑剧颤。 这是孟淮明上辈子从未说出的爱语。 三字之重,宛如呕心,字字都带血。 燕灰的手搭上他的背。 “好。” 他放松下来,夜风卷着他的黑发,那些不堪的过往,蝴蝶的翅膀,对错爱恨,都融化在了这片夜色中。 终有人在时间纵容的拐点上,找到了他的归属。 * 数月后。 初七模考成绩出来了,还算不错,林均给她奖励,趁着周末带她出来走走。 林虽然大明星还是没有身为大牌的自觉,但对身边人保护的倒还算好。 他晚孟初七两天到,彼时孟淮明和初七出门采购,燕灰在家中收拾客房。 林均大大咧咧掏出钥匙开门,往沙发上一坐,被抱着被子出来的燕灰撞见。 两人点头问了好,也没过多的交流,就各干各的去了。 林均百无聊赖的玩了会儿手机,靠着抱枕小睡片刻,在朦胧中闻见厨房飘散的饭菜香。 他打着哈切走到门边,对忙碌着的人说:“你叫燕灰?” 燕灰点头,将炒好的蔬菜倒到碟子里,林均过来端着。 燕灰有些讶异,林均摇摇手机,“初七在和他叔看新上的片子,估计一时半刻回不来,咱俩对付着吃。” 还自作主张地关火,“我叫了外卖,别做了,陪我聊个五毛钱的天。” 林大明星的外卖是烤串炸鸡小龙虾,花生啤酒的标配。 燕灰算是知道初七的口味随了谁。 这样看连性子都有些相似。 挣脱了光环的林大明星的脾性居然还残余着毛头小子的气质,与外界所知的儒雅低调大不相同。 燕灰把烤串在锡箔纸上摆好,炸鸡都在烤箱里恒温,林均利索的开了酒,气泡冲破空气的声音 他早听孟淮明说这位有让他写一本书的意愿,这实在是外行人的说法,还当是开个玩笑,如今却真有几分可能。 “前阵子上热搜的那位你们是不是认识?” 林均率先开话匣子,没那么多曲折迂回,“初七问过我,那小辈我没见过,只是多少年不出这样的事,他一跳却跳出了个万众瞩目。” 这话实在不怎么好听,燕灰沉默。 林均大抵知晓他的意思,但顾忌的并不多,“你是个合格的倾听人士,不论话多不顺耳,都要等对方讲完,这样才能把谈话继续,是好习惯。“ 他抿了口酒:“不过和我就不用搞那么多的社交礼仪,我实话和你说,你怎么个心情我感知有限,也别觉得我会不爽,这些体验对我来说都是稀罕。” 燕灰听懂他的意思,“原来……” “专业的词儿我听厌了,解决不了就是解决不了,反正我还是这样过来,收起你的同情心。” 林均琢磨着觉得燕灰的表情,也分析不出什么,“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是初七。”燕灰抬眸,林均唇边露了点笑意,“不错,这样就省事了许多。” 林均哪里会有那么多无聊的倾诉欲,说想找燕灰写书,不过都是幌子。 他本人对他人的坦度几乎无法感知,共情力更是差到了极致,连孟淮明他都不怎么信任,何况是燕灰。 多年的经验让他能靠蛛丝马迹来代替情感的共通,以装扮到无懈可击的地步,证明智商可以凌驾于情商之上,林均无疑是个可怕的人。 也许他连自己都不信任。 “那林先生,您怎么看楚鹤的自杀行为?” 林均咬了口烤鱼豆腐,“没什么看法,那是他的自由。” 由于思维的跳跃性,林均也在不知不觉中习惯给跟不上趟的做些补充:“这种是个例,与其东想西想,不如多关注点社会新闻。” “这……” “怎么?你不认可?” 林均手里摇晃着银签子,“所以这个建议是不成立的,无门槛就代表无筛选,现在最便宜的身份是什么?一是网民,二是父母,我相信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也相信血脉亲缘,生死相许,但我不能感知到,事实上大部分事件都存在个例和群例的差别,个例没有解决办法,群例没有办法解决。” “但我感觉林先生并不是想要表达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概念。“ 燕灰将啤酒倒入玻璃杯,“个例是偶发,群例我们实际上无能为力,那么管好自己就行了,可我们谈话的出发点是初七。” “你应该认识Dr.徐,一个喜欢给自己的顾客纹刺青的怪人,他情况和我类似,只是他的出发点来源于利他主义,而我是利己主义者,分别的下场是他现在一命呜呼,我还好好坐在这里。” “徐医生他?” “这我不确定,他那种人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范畴,说回初七吧。” 林均摇晃着杯子,“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做到唤醒了她对亲情的感召力,我一度以为她已经失去了这个部分。” 谈到初七时,林均的目光就有了改变。 他好似真的成为了初七的亲生父亲,又因为长年缺席女儿的成长,对她的转变感到迷茫而不知所措。 燕灰却很能理解他的感受。 林均本人由于自持的认知,大抵身边难以长期留人。 他虽把自己说的十分精致利己,可如此精妙的伪装,甚至是作为公众人物的的情怀都一丝一毫地维持,实在极其耗费精力。 看他样子不是个完美主义者,那么他只是为了融入其中,才有这些面具皮囊。 而本质上他不能切身感受,其他什么人就算了,而初七是他认定的亲人。 对于她的改变,在林均看来不会是什么顺其自然的结果,取而代之会是嗅到危险。 “我能否冒昧一问?初七为什么会改变你的观点?” 林均将烤串的签子在手里转了小半刻,笑道:“你胆子不小。” “可能是觉得您没有什么攻击性。” 燕灰续着酒,“为了避免更多冒犯,您说个故事,我随便一听,不会真的写成书。” “你就算写也没人信。”林均眯起眼,“况且,也实在是平庸至极。” 燕灰观察到林均远不是他所形容的那么自我中心,他现在的样子显然很想抽烟,食指和中指微微并拢。 而他身上也必然有烟,但他没有抽,恐怕是因为他未能发现烟灰缸的缘故,进而推测屋子的主人戒烟或是不抽烟的问题。 “总有人会在你预计的人生轨道上出现。” 林均视线移开,落在时光回溯的上游,“让你脱轨,开往另一条完全莫测的方向,而终点站是什么?根本无法估计,是新的天地还是一堵墙?” “也许你听孟淮明说过他的哥哥是怎样的人,至少在孟家,他是讳莫如深的人物,但外家流转着的舆论把柄还是他骗婚,婚内出轨男小三,其实并非如此。” “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初七我并不会管,孩子是无辜的,可我没有义务抚养一个欺骗我的人的孩子,假使孟家不要她,我就给她钱找人收养,绝对不会自己来看顾。” “所以他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燕灰肯定道:“是他?” 林均点头,“难怪Dr.徐会给你搭把手,你就算歪打正着,也确实是有这个第六感。” “那么燕作家,我要说的故事,会比你想象的要枯燥很多。” 啤酒和烤串,炸鸡和小龙虾,林均的过往委实不算传奇,但也远非他所阐述的那么乏味。 孟淮明的兄长名叫孟沣,自小压力山大,本人天赋又有限,纯靠个人奋斗和每日每夜才追赶上同龄的所谓天赋异禀的尾巴。 他们这一代到孟淮明出生,人才不要命似得往外冒,秦家继承人到长老团中青年一批大放异彩,隐有洗牌的迹象。 这就是另一范围内的竞争,大有人纸醉金迷,花天酒地,而在竞争范围的新一代日子并不会过的轻松,甚至可以说是肩负重任。 说是抱负不同也未免牵强,在任何领域,选择了一条往上的道路,就注定不会生活安逸自在。 孟沣顺从了家族的安排,娶了孟初七的母亲姜鸢,彼时姜鸢深受情伤,他的父亲拍下一套房的支票给她那穷酸的男友,人家连夜就跳上飞机回了老家,现实上演了什么豪门式愉悦羞辱。 姜鸢心灰意冷,违背家族的意愿向孟沣摊牌。 “他有没有想要去爱过姜鸢?” 林均自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是顺利的话,他确实能爱上这个女人。” “孟沣大吵一架,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可两人既然已经结婚,本就该忘记过往,然而姜鸢忘不掉,她憎恨这个用金钱考验她爱情的家族……你有什么想说的?” 燕灰顺利接过话头:“不,虽然我们不赞成刻意考验人性,但有的考验足以证明一些东西。” “是,我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谈的,反正最后两人签了协议,三年后以生育问题解除婚姻关系,婚姻关系内双方不能发生关系。” “听起来像是一面之词。”燕灰直言不讳。 “我当年听到他这番说法,感到了愤怒。” 林均很是追忆,“那种情绪,我一辈子都不能那么清晰感受,我觉得这非常之荒唐,他真的不是一个老gay结婚,还倒泼脏水给妻子的渣男吗?” 林均将杯子抬起一些又磕下,“硬要说,我和他是因为劣质的潜规则,对方傻的冒泡搞错了人,我栽在他手里,你能想象他一早上像是我对他做了什么一样,那种惊慌失措委屈巴巴的模样吗?” “这样看来……他们兄弟俩,还真的差挺多。”燕灰总结。 “孟淮明才合适当这个继承人,而孟沣他根本扛不住这些。” 林均叹道:“傻乎乎给我看结婚戒指,垂头丧气让我等他三年,你觉得因为怕被发现?他说因为不想让我心存芥蒂,他说想给我完整的感情。” “好笑。”林均将杯子重重一放,酒液飞溅几滴,“我完全体会不到,他怎么能这么一厢情愿?” 燕灰垂下眼。 “姜鸢是秦家所谓预备役一员的女儿,他们以一个项目为起点,以资金为跳板,竞争新一轮的继承人,据说那时候还涉及到各种黑色交易,当时孟家莫名其妙参与进去,我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关节,她的父亲最后设计了两个人的结合。” “这也太……”燕灰无法形容,“戏剧化。” “所以这个世界才容许我的存在。”林均说:“没有舞台,我就会原形毕露,而生活就是舞台。” “他说他没有想过会有孩子。” 那么这件事确实超出了孟沣可处理的范围,他才是那个对感情的纯度要求过高的人,而同时又受严重的道德束缚。 “他被拿到了双重的把柄,一方面是我,另一方面是姜鸢和他的孩子,而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道德判断时,我们都变成了威胁。” “他想要保护很多人,却一个都保护不了,他帮秦家做了一票,具体就不和你细说,你尽管往要亡命天涯的方向想。” “那天晚上他给我发了一段录音,或者说遗言更好。” “到此为止我都没有太深切的体会,但就是这段录音……” 林均眉头皱起,“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对不起,如果还有机会……如果没有机会,请照顾好那个孩子,名字就叫初七。” “不是什么纪念意义的日子,孟沣熬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抬头看天,因为他们的母亲告诉他,看见星星月亮,一切都会过去,而初七——初七人日,从旦至暮,月色晴朗,夜见星辰。”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孟沣并不是一心求死,他依然想活着,那些让他备受折磨的压力,他依然想要承担。 如果还有机会……我能否走进你的心? “我没有感知力啊。”林均望向虚空的一角,“我告诉他我不懂这些,可他太固执了,飞蛾扑火,有什么好处?” “何况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 “没什么。”林均摇头。 何况中间环节出了岔子,他们不会想到,姜鸢还没有放弃他的前男友……DNA有秦家人作梗,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孟初七会被针对,她本身就是秦孟两家的产物,牵扯出的旧账纠葛晦涩。 “所以说他很傻啊。”林均闭上眼。 爱一个不会爱的人,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半生都在被动之中,却顺着这被动,豁出去了一把。 保全了孟初七,隐匿了恋人的名姓,在完美的烂俗的解释中,沉进永恒的静默中。 “现在你知道初七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均举起玻璃杯,“我见证这场飞蛾扑火,这么笨的人,‘女儿’不能重蹈覆辙。” “我就是想问问你,燕先生,初七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秦家的备选团现在急于挑选出一个人来作为死灰复燃的旗帜,散布在各地的血脉逐渐汇聚。 继承人方面则开出匪夷所思的条件,愿意重新搭建所谓“备选”,一时新的对立产生,掌握血脉意味着有了新的选择权。 “什么是爱?”林均高深莫测地再次问了一句废话。 两天前的酒吧里,孟淮明直视他的眼睛。 “初七于我们而言——” “是亲人。” “爱是飞蛾扑火,也是浴火重生。” 林均将酒一饮而尽。 他起身辞别,依然是来去无踪的林大明星。 天空一轮明月高悬,水银般的月光流泻而下,从枝叶间慢慢漏下,有了别样的温柔。 “……如果有机会,你愿意尝试感情吗?” “蠢。” 林均拿出打火机,却半天没有按下。 孟沣总说:“抽烟有害健康,别再抽了,你老了肺就完蛋喽,不如喝点牛奶,老是失眠怎么回事啊,愁死我了。” “怎么可能。”林均想。 他点燃了烟,白雾融开月光。 “再也没有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孟沣其实原本有更加复杂的线,但最后还是算了,他和林影帝的故事其实是作为一个对照。孟淮明实在是个幸运boy,其实上辈子燕灰不死的话,也许就是林均这个状态,遗憾,空洞,勉力假装着自己,还是要过日子。但好在孟拿到了回程票,也就能和燕灰破镜重圆了欸~ 第64章 林均陪着初七在这边玩了几天,没多久就又回到了他现居住的城市。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明星分别找了孟淮明和燕灰聊天,也不知他本人具体心中有了怎样的度量。 但他还是在没有给出任何的评价的情况下,选择悄然无声地离开。 他的世界构成难以猜测。 一如孟淮明感慨的那样,完全读懂另一个个体的可行性几乎为零。 因为要参透自我都需要耗费无数的精力和力量,真正完成的少之又少。 孟淮明不经常做这种关于人生的感叹,一感慨起来就没完没了。 那一夜燕灰没有睡着,他不再是讲述的一方,而是再次成为合格的倾听者。 听孟淮明那并不是鲜美,却真挚的鸡汤。 在鸡汤的碗底,下弦月悬在半空。 映入室内的是不知哪里来的光,比月色要温柔,比霓虹要冷冽。 在春日气息席卷夜幕的晚上,他们接了一个吻,浅尝辄止,震彻心扉。 明明再亲密不过的事情都有过,这吻触却犹如刺在胸膛最柔软的地方,带着时间打磨过的粗糙和岁月淘洗过的平滑,将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用力磨砺。 仿佛对折,再轻柔且郑重地安放。 燕灰《融春》的第三部 在半个月后完成。 孟淮明成为第一名读者。 “当我们初相遇……” 第三部 “边缘“讲述了三个关于相遇的故事。 山区的孩子与支边教师、大学校园中的同性室友、表面恩爱内里怨怼的夫妻,三个故事以罗柔的视角为串联。 构架出生活地域的边缘,取向的边缘,普罗大众中隐秘的边缘,进而延伸出矛盾与对立。 揭开巨大的布匹,蝴蝶纷纷扑棱起双翅。 讲述的手法与前两部并无差别,孟淮明通读下来,再抬眼已不知不觉过去好几个小时,手中的打印稿早已从温热变凉。 他起身走到阳台,燕灰正靠在椅子上晒太阳。 暖融融的日光使他昏昏欲睡,他裹着毯子,缩起身体蜷在椅子内。 孟淮明没有走到前方遮住他的阳光,也没打算叫醒他。 《融春3》其实和一二部有很大的差别,尽管手法类似,可与前文中沉重的基调不同。 所以这一本与其说是第三部 ,倒不如说是一篇番外,亦或是一种转折。 即使那些不得不面对,无法言表的痛苦还在蜿蜒,可终究没有那样绝望,也无声嘶力竭。 待业在家的罗柔受到出差邻居夫妻的嘱托,希望他能帮忙严加看管叛逆的儿子,而随着那孩子的突然失踪,罗柔逐渐揭开了这层压抑在其乐融融布匹下的真相。 “行走在边缘的人,一面是光,一面是暗,朝向光,意味着悬崖临危,不知何时会跌落深渊,朝向暗,又眷恋着背后的温暖,骐骥着某一天,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也能倒入它的怀抱。” 书的最后是罗柔站在榕树下,望见少年们相拥而泣。 那是他在经历了种种痛苦,反复徘徊于冬日后,在人间的罅隙中,遇见的一场春天。 这个故事读来冷的彻底,却无处不透着暖,可在看似“大团圆”的结局后,又是是一片凉意。 同性情侣的道路依然艰难,他们最终也未能得到家人的理解,帮助他们的讲师辞职,再次奔赴乡村。 《融春3》的结尾极度不符合“快乐生活下去”的好结局的标准。 时间的齿轮转动不歇,马车滚滚向前,并不因句号的出现,而停下侵撵与滚动。 可这又确实是一个“不算差”的结局。 燕灰缓慢地苏醒,闻见厨房散出的汤汤水水的香味。 融春的打印稿在他身旁的小茶几上,一朵迎春正在”初相遇“的墨字上舒展开放。 当《融春3·边缘》正式出版时,孟淮明的剧本已完成第三次修改。 这也许是燕灰所有书中最难完成改编的一本,其中涉及内容过于敏|感,情节虽也是波澜起伏,可沉郁题材的电视剧并不会太受观众喜爱。 不论是用何种播放形式,都难以达到票房的需求,何况上映都未必能顺利。 “其实不用这么悲观。” 乔禾在视频里说:“事实上并没有那么严重的题材限制,只是这其中的核心难以把握,如果你们只是在传达着悲观、痛苦、绝望,那不论是哪一种形式,都没有必要存在。” “但如果你们也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在无病呻吟的话,劝你们省钱捐助希望小学。” “而且我看如果你们周期正常,同期盐熏的另一部IP作品会和你们撞上,这位还真是和你们有缘,不过高兴的太早,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你们票房还拼不过,甚至你们白拍了,人家照样赚钱。” 乔禾对孟淮明向来不注意什么婉转圆滑,她需要让他知道利弊。 尽管当年确实开玩笑有“你花钱拍着玩”戏谑,可她清楚知道这片子于他们两人的意义。 她不想让他们被这股子激情冲昏了头脑,这也许就是乔禾的风格,不怎么讨喜,但胜在洞悉和直接。 “这一点我考虑过。” 孟淮明将定稿拿在手里,“为什么很多题材不能被播放,你当年说恐惧是双相的,个例变成了范例,就需要受到重视,而我们呈现一种事实时,接受方并不对等,也就是‘受众’的问题。” 乔禾总算是有了点欣慰:“难得你记得,观众往往感受不到自身处于的受众位置,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和自己一样,但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儿。好比有的人觉得同性群体应该被普及,那么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谁能担起这个重任?” “老一辈会觉得惊叹,居然还有这种事?真是大开眼界。” “已婚夫妻会感到恐惧,如果我的孩子变成了这样,该怎么办?” “导演为了票房,加一些烂俗的老梗,恐同反同的群体就会断章取义,更加玷污他们的名声。”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提倡‘改’感情线的原因。”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凭什么觉得以一己之力,能影响到那么多人的观念?” “只要让看得懂的人看懂,就可以了,这不是我教给你的法则吗?” “我从没有这样想。” 孟淮明回答,“受众很重要,但只最对一个受众消费打靶的事,这一次不想做。我也没想拍什么划时代里程碑,就是拍一个有意义的故事。” “好,你有种。”乔禾拍了桌子。 “剧本发给我。”乔禾咕嘟咕嘟喝了杯可乐,“我来看。” 孟淮明将剧本电子稿发给乔禾,燕灰收拾了碗筷,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虽然为你拍一部电影听起来很帅很炫酷。 可但凡还有一线希望,乔禾就不会允许出自弟子之手的作品,成为败笔。 “今晚看什么?” 燕灰抱了个枕头歪在沙发上,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孟淮明垫了两个抱枕在他身后,用毯子将两人裹住,燕灰用遥控器翻着电影榜单,孟淮明的呼吸落在他脖子里,他怕痒地缩着头,“唉?你怎么了?” “森林乡。”孟淮明握住他拿遥控器的手,“我们看森林乡好不好?” 燕灰一怔,继而默默搜索起名称。 “融春和森林乡很像。” 孟淮明的瞳孔中映出一只小鹿跌跌撞撞,卖萌蹦跶出了logo,燕灰哑然失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孟淮明摇头,却问道:“绒绒最终回去了么?” “……恩。”燕灰说:“原本的结局,是他在一片不知名的森林留了下来,并给那片森林起名‘森林乡’。” 孟淮明的鬓角擦着他的额头,“这样很好。” 光线微弱的观影室,燕灰虚握一把屏幕中绚烂的光,“这个故事来自于燕然。” 他缓慢地眨眼,小鹿拨开一丛翠绿的灌木,水灵的眼睛望向天空。 “我十岁以前总是莫名其妙生病,父母都忙,都是她在照顾我,邻居都说我姐姐特别厉害……” “有时候晚上鼻塞或者发烧睡不着觉,她就给我讲故事,她从小就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家里人不会注意到她的爱好和天分,小孩子坐不住,老师也不能理解她,真正能听她说故事的人太少了。” 孟淮明安静地听他讲述。 “我已经想不起来鹿有怎样的经历,就只记得我总是缠着她问,鹿怎么样了,鹿怎么样了?” 燕灰叹了口气,“当我决定写这个森林乡的童话时,我再问她,鹿怎么样了啊?她说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而在她高三最终决定放弃写作的那天,她哭着打电话过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姐原来也能哭的那么凶,像所有女同学那样,受伤了难过了,就能无所顾忌的哭鼻子。” 燕灰在很晚的时候才得知燕然的高三过的有多艰辛。 升学和兼职相互冲突,家里断掉她的学费来源,美曰其名她十八岁应该独立。 实际上只是不满燕然对于婚嫁安排的反抗,父亲认为丫头片子早晚泼出去的水,母亲觉得她不能帮自己分忧。 “我们告诉原生家庭糟糕的孩子要学会经济独立,夫妻关系不和的家庭尽早离婚,上司恶劣的员工及早跳槽,及时止损,趋利避害,这是天生本能,可哪有那么容易。” “不是键盘一拍,嘴皮子一碰,人活一生,有成千上万个敏锐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点爆发出来,心态就崩了……” “是她告诉我没有人能评价其他人的一辈子,燕然说她敬佩那些能跳出来的人,但跳不出来的,她也不会认为她们一无是处。” “她明明跳出来了啊。” 燕灰按住额头,孟淮明抱紧他,让他用力汲取自己身上的体温。燕灰情绪的波动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孟淮明见他平复,轻声说:“我非常感谢曾经的燕然。” “那一刻她也许不能控制自己,又或者被逼到极限,她犯了错,可我们不是盖棺定论的人……就算她真的心存恶念,但万幸,她没有在你年幼,或困难时把你扼杀。” “很多事就是这样,对或错,惩罚和褒奖,不再是明晰的界限,有时人情大过天是错误,有时又有它的存在理由,道德不该捆绑道德,它要放道德自由。” 孟淮明慢慢道:“我们再给燕然开一家书店,她会喜欢的。” 燕灰沉默,忽然坐直身体。 “等等,你说书店……” * 两人赶到兰亭燕然书店旧址时,已是第二天黄昏。 连燕灰自己都为他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他抖着手打开门,灰尘扑来,书架上细小的蛛网。 落日的晚霞穿过灰蒙蒙的玻璃窗,落在吧台透明的玻璃杯上。 那杯下,是对折的纸张。 燕灰几乎站不稳,孟淮明扶着他,将那薄纸小心展开。 燕然的字体意外的端正,不是他想象中的勾连潦草,就在燕灰坐着的转椅上。 曾有一人浑身战栗着,哭泣着,却郑重其事地写下这封约定好,却也许永远不会被看到的信。 “……不论你是谁,请原谅一个快要发疯的人的胡言乱语,请接收我生命结束前的嘱托……” “……我也许恨过命运的不公,恨过不属于我的原罪,恨过我弟弟的来到,但在我满怀着杀意的心情,抱到小小一个的阿灰时,他睁开了眼睛,先左边后右边,然后对我笑了起来——那一刻,我明白,这个男孩儿,是我弟弟,不是我憎恶的对象。” “我已无法为自己开脱,他们跟踪我,威胁我,编造谎言欺骗我,可事实就是我确实带他们到了我亲弟弟的面前,我也没有看透他们的目的。” “而直到最后,他都试图保护我而把我锁在屋内。” “如今我负债累累已无力偿还,自认不亏欠父母,人死二次,一死生,二死识,我擅作主张‘为了他好’,让他痛苦,让他放弃我,想起我时,就是骂自己有眼无珠,再不受我瓜葛。”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那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不知道现在自己还是不是正常,可没有办法了,就只有这样……抽屉里有我保留下来的凭证和偷拍的照片,原本想鱼死网破,可现在也用不到,就让它们见证我荒唐又可笑的一生,我想要抗争,又死于疯狂。” “我清醒的时间已越来越少,看见无数的幻觉,听见无数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我的过错……我答应了阿灰留一封信,现在我已做到。” “……再见啦,对不起。” 滚烫的太阳落入地平线的怀抱。 燕灰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孟淮明蹲下来,轻拍着他的背。 第65章 燕灰从来没有参与过一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制作的完整流程。 剧本环节在整个流程中处于前期占比,早年好本子是成功的一半,如今这理念却倒没那么通用。 IP选择成为观众基础容量的重要参考,明星的咖位或颜值是判断标准。 剧本和“过得去”等价,演技和“老戏骨”划上约等号。 乔禾有一套理论,她本人就是重度颜控,见着好看的男女也走不动道,不过有时她的审美却十分冷僻。 常挂在嘴边的是美人在骨不在皮,青涩老练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和角色本身定位不同,她所谓的“老练”是代入感,气质是对抗时间的利器。 “小奶狗好啊,小狼狗也好啊!权臣帝王,总裁精英,平头百姓,哪个没有滋味。” 一部真正好看的剧,不该有‘哎呀,这个好尬,算了,为了什么什么我凑活凑活吧’的评价出现。 而且也不能过于注重一个方面,比如融春这本,有的地方说教味道还是重了。 观众不是看不了有意义的东西,而是生活中已经够悲催,受够了教训,结果看个剧放松下还要听说道。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在故事中潜移默化传达,融春做的不差,但还可以更好。 剧本在乔禾那里经过了第四次的改动,错开了紧凑的沉郁情节,在适当时采用分线叙述的方法,并增加一个谐星角色的戏份,使剧本整体的色调更明快了一个度。 另一边孟淮明也在着手备案。 孟老爷子原本等着他回归,转头就发现他去投资了影视。 父子俩在百忙中商谈,孟淮明个人力量虽勉强足够,但当你归他管理的分公司到底处于闲置运行状态多年,而资金总是越多越好。 孟老爷子顺水推舟,借资助为名将孟淮明调回了总部,尘封多年的继承培养计划重新启动。 归根结底这几家都有共通性,现下秦家一家独大,眼见那继承人风格越发强硬,旁侧里就转换思路,变成了与有荣焉。 新的格局将要突破旧框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城市发展的轨迹。 这些孟淮明都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说与燕灰听,燕灰参与了所有流程才知拍摄难度远超他的想象。 诸多因素相互制约牵制,《融春3》改编以网播为主要方向,相比于台播平台审核宽松度较高。 可即便如此,乔禾都让孟淮明赶紧评估可调度资产,千万不能出现资金链断裂现象,日后要是买不起收视率,就有得他们哭去。 彼时初七也挂着麦连线。 林均对她除学业外的日常生活都是半放养模式,初七小同学从林均布置的堆积如山的题海爬出来找叔叔和燕哥哥哭诉,不知不觉间也就参与了他们的商讨,全当是打一盘超真实的模拟游戏。 “啊?我们也要买啊?”初七大吃一惊。 “不然呢?” 乔禾按住太阳穴,“我知道这个不是好现象,可奈何咱能怎么办?” “从第一个人开始买,规则就在发生变质,几个人买只是他们尝到了甜头,大家都买,就从筛选机制变成了淘汰机制,买不起的人自动出局,最终违规行为成为了入场券。” “我们现在不能改变它。” 乔禾垂下眼:“我也曾愤恨,甚至厌烦服从这种畸形规则的自己,可我老师说,如果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声音要被听见,要么很多人在喊,要么一个人站得高。” “除此之外,所有的反感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们为什么想要往上走,是因为往上,才能让声音被更多人听见,可太多人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了自我。” “也许就功利了。” 乔禾看向孟淮明,继而转过视线苦笑,“我们现在没有实力去改变,初七,我不想教你这些潜在的规则,但他们就是存在,比如你们班非班干部的同学如果过分积极,就会招惹非议和麻烦,他有错吗?没有,可这无形中就是一种对抗。” “我敬畏这对抗,前提是他自己足够明确和坚强。” “你们这个年纪讨厌我们的圆滑,觉得好像在我们嘴里过一遍,是非黑白都能颠倒,可这些我们难道不清楚吗?我们太清楚了,只是不想承认,我们无能且贪婪。” 孟淮明沉默片刻,说:“初七,我不希望你学我们,很遗憾不能成为你心中想要的那个榜样。” 稍停顿,接道:“看清了全貌,知道无可奈何,也知道同流合污,希望你们那时环境改变,或拿到话语权时,改变环境……就像秦家那样。” 燕灰转过屏幕:“不过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这不是积极的态度,但我们没有成为我们笔下角色的样子,我们还在拿所谓‘入场券’,而不能豪言壮语地说出‘不要’的台词,我们确实纵容了不良规则,立了一个负面例子。” 这些话题未免难解,也注定得不到解答。 随着初七的长大,她会逐渐发觉世界上很多问题都是如此。 看似能轻而易举的改变,实际盘根错节着大量的条件和变数。 她可以选择不看不听,也可以选择抨击批评,呼吁号召。 她会感到自己力量的渺小,规避或者迎击,那都是她的人生。 “你们在教她什么?” 林均的声音从镜头外传来,紧接入幕就是林均那张帅脸。 “我靠!林大明星!”乔禾破音,孟淮明“嘶”一声拉掉耳机。 乔禾大风大浪都见过,可林均这张脸确实满满戳在她的审美点上,也不知她脑回路怎么拐的,在自动掠过的一番吹捧后,劈面问:“林先森,还接戏吗?” 孟淮明和燕灰同时一惊,他们压根没有往林均这边想,林均息影多年,乔禾这一下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林均听了倒也觉得有意思:“怎么?你们找不到演员?” “不啊!”乔禾激动道:“你们不觉得林大影帝很符合那精英且渣的人设吗?” 林均:“……” 同看过剧本的初七一拍脑袋:“对,那黑不溜秋的男主爹简直是量身定制!” 林均:“……” 一时间所有人都齐刷刷看着林均。 “这……”林均思索现在自己什么反应才算正常,得出结论是什么反应都不正常。 “……我考虑考虑。” 瞬间孟淮明对乔禾和初七肃然起敬。 在完成备案和拍摄许可流程进行时,中心还是要落在剧组人员构成和演员。 当资方制作的好处就是不用考虑那么多投资爸爸的限制因素,在演员的挑选上,尤其是主角,孟淮明没选名声大的一线。 一来一线虽自带粉丝,但要找的搭戏方不能悬差太大,二来真拍起来也多有限制。 他和燕灰在可选择范围内挑出两个最符合要求的演员,咖位都不算大,谈起了也比较快。 除主角外的试镜挑选也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同时期灯光、化妆、美术等由导演挑选。 孟淮明一人多角串起整个剧组,又当资方又当导演又当编剧,每天就睡几个小时。 终于他在《融春3》制造的舆论高点上,开始前期第一轮宣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啥?我在做梦吗??] [完了完了又是一部要毁了呦。] [卧槽融春结尾哭死了我,燕大大这个文风颇为熟悉啊,不写耽美可惜。] [楼上+1,不过也不能算是纯耽美吧,偏写实点。] [这个蛮考验演技的……] [看看导演,以前不是干编剧的吗?没少烂剧吧什么情况?现在导演门槛也低了?] [谁能演我柔哥!!!!] [这几个演员哪来的?捡来的??] 《融春》官博创号当天,在一片质疑声里,融春剧组正式成立。 姜华小同志懵了,他收到来自老板的通知时,第一反应是老板被盗了号。 “怎么,觉得演不来?”孟淮明发来语音。 “不是……孟哥,我没想走关系,这个你让我严格龙套没问题,可这大学老师,和我形象不符……” “你看看本子。” 孟淮明被他逗笑:“这老师是年轻时自愿请去边远地带指教,管的又是个皮得很的班,能吃苦有蛮劲,白白净净反倒不对,而且看原文描述,我第一反应就想到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姜华是龙套当惯了,现下还没转过弯,“我这是、我这是被带资进组了?” “你小子想什么!”孟淮明简直哭笑不得,“不行我再找人,你顶多形象上符合,演不演的出来还要看。” 拿到剧本的当晚,姜华一晚没睡。 他先是一字一句过了遍原书,把台本翻来覆去慢慢念了三遍,刚巧零点过去,他泡了杯咖啡,再准备琢磨琢磨,而不知不觉一抬眼,天都亮了一半。 姜华用冷水抹了把脸,穿了身新衣服,卷着台本就出了门。 到了孟淮明给他定的对方,他来得早,原以为是几个配角的试戏,没想到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孟淮明搭的剧组班子一字排开,这来的人基本上是定了不行再换,孟淮明也不先搞桌酒,直接把酒席押后,先审角色。 他起初担心燕灰对试戏有不适,安安的报复就是从此为源头。 但正如他不会对丁香有阴影,整个试戏过程中,燕灰该提出的地方也提,且切入居然已经颇为专业。 孟淮明知道他在家里做了多少功课,即使是他自己的剧本,每一个角色他都在模拟,在揣测。 整轮筛选下来,完完全全不能用的只有一个,两位是可以现场拔升,其他人的表现,都着实惊到除孟淮明意外的导演组人员。 连燕灰都对其中几个刮目相看。 身为作者最大愿望,无非是自己的作品不被辜负,再私心一些,则是能够有真正的好演员能演出,虽然哈姆雷特很多,但归根到底,并不是完全在于长相,而是感觉。 姜华的演技不是最好,但他对角色吃的透。 他理解力其实非常强,孟淮明通过给他布置任务就能感受到他的优势。 而这个角色的定位本就和他有一部分类似,都是眼界广却沉默内敛,偶然死脑筋,认准了的事就很难改变。 这位老师支教中解释了男主,是他给了男主考出贫困山村的动力,他们在大学里重逢,男主向老师求助,他喜欢上了一个男孩,那男孩常年遭受父母的冷暴力,原生家庭非常不好,但为人善良温和,值得被爱。 性格直接的老师在学生面前忍住了冲动,男主与他而言意义不同,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光彩的一笔,也是另一种希望的寄托。 他不能用最轻易的话打发他,告诉他这也是人之常情是情之所至,揭开这冠冕堂皇的话,直接面对的就是他们以后怎么办? 老师独自纠结发怒,他离婚后独居,学生就是他的儿女,愤怒过后,这位老师选择了知识。 他慎重又慎重地和两人谈了话,最后甚至从中协助,帮他们策划了一场欺上瞒下的相逢。 他自觉无愧,在多重的舆论下选择辞职远走,回首和学生们的相处,和那对道貌岸然的夫妇的斗争,他推着单车,罗柔目送他,走向春日的尾声。 姜华试演的戏是和那对父母争辩的冲突,伴随他泡着哭腔的吼叫,孟淮明终于点下了头。 不久后,《融春》正式开机。 第66章 拍摄总体还算顺利,或者说是在孟淮明所经历的剧组中,最顺利的一次。 但并不是因为他当了导演资方,剧组都听他的,相反,在多了几重身份后,他更加感到欠缺。 依然还有要周旋辗转的人情世故,而就算有前辈指点,真正实操也与三言两语的难度相差甚远。 孟淮明从来没有这么累,也从未有过如此的充实。 李溪这次过来负责台词修改。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着手了剧本的第五次台词审核,还拉上在《你来我往》剧组结识的好闺蜜当美术。 那姑娘深藏不露,对场景布置的看法独具一格,时常给剧组不少惊喜。 这部戏并不需要太多特效,却依然无时无刻不再燃烧着资金。 孟淮明深切感受到分秒中产生的消耗。 而要做到在如此大的消耗压力下精益求精,就意味着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心存怠慢。 好在他找到的团队或有生涩,磨合期也失误连连,但终究上下一心。 尽量避免了想从中谋私利,贪图名声的存在。 演员方面,就连外聘的副导演都不得不佩服孟淮明挑人的眼光。 他甚至可以预料到这几位主要演员将在电视剧播出后,更上一级台阶。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肯铆劲,可在孟淮明现场的指导下,好歹也能撑得住场面。 届时播出,优劣显而易见。 何况这些演员也不是吃素,闻风也能闻出危机感,聪明的就掐灭了消极怠工的心思,乘着这股风把自己往上送。 季度末,现代都市剧《融春》演员全面杀青。 后期制作紧锣密鼓跟上,孟淮明请大家来喝了次酒。 他被灌了不少,却坚持自己没醉。 散席后,燕灰半是搀扶半是拖,把他带了出去,在小卖铺给他买了解酒的酸梅果汁。 一回头见孟淮明居然坐马路牙子上了。 燕灰拿着果汁快步跑过去,眼见孟淮明双手捂着脸。 华灯初上,暖融融的脚步渐渐走远,攀升的温度催开了城市隐秘在各处的花盏。 晚风中多了丝缕的清甜,燕灰蹲在他身边,“是不是很不舒服,想不想吐?我扶你站起来……”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就在燕灰要起身去拦出租车时,右手手腕被一把抓住。 他重心不稳险些跌一个踉跄,问:“你怎么啦?” 他放缓声音,伸手顺着孟淮明的背,孟淮明抬起头,目光落在马路的中央。 他今天太高兴了。 《融春》是他的第一部 作品,也会是他的最满意。 不论是从剧本还是到演员,从场务到剪辑,都没掺半点水分。 甚至在酒桌上,他知道那些都是踏实肯干的人,不少都和他或燕灰聊过天。 他们都是在行业内中踟躇前行的人,点着光线微弱的灯,却未有投身黑暗的丧气。 在他们中或有同样熟悉规则的老手,可他们熟悉却没有被规则吞没,未有一丝一毫地去算计人心,重伤他人的恶意。 他们相互推荐,有在业内脾气古怪的优秀剪辑师,有还未认清自己从业方向的海报设计。 而相比于孟淮明,燕灰更成为剧组的团宠,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 其中隐约有猜到他俩关系,却都尊重且礼貌。 直到全员杀青,外界都未传出半点关于他性取向的流言蜚语,这简直是奇迹。 燕然的病情得到缓解,不久后将会出院,孟淮明做足了功课,甚至比燕灰还要焦虑。 燕灰又是抱着他,一句话不说,也是这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内心的担忧远胜过孟淮明,可往往就是这样,在决定面前,总有人要更加冷静坚强。 时间是制造苦难的帮凶,也是治疗苦难的良药。 燕灰不再去勉力装扮那毫无瑕疵的爱侣,他也有坚持和顽固,有习惯与退让。 没有能完全无私接纳的彼此,而是在对冲中,做到发自内心的坦诚。 “燕灰。”孟淮明忽然喊了他一句,连尾音都在发抖。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在愉快散席之后,酒精迷幻了孟淮明的思维,一时间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车辆依然在城市的骨骼上川流不息,灯光璀璨到新旧模糊了颜色。 孟淮明用力地眨眼,心脏在胸膛中沉重的跳动。 他摇了摇头,恍惚中见一处童装商店的招牌,瞬间呼吸急促。 他愈发用力的拉住燕灰,宛如他是这奔流不息岁月里的稻草,一丛生长出悬崖的丁香。 孟淮明见识过生命能脆弱成什么样子,那对他来说直观且苍白。 “淮明?”燕灰空出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孟淮明就将他两只手手紧握住,燕灰觉得他一时半刻都缓不过来,轻声询问:“那边有一个KFC,我们去那边坐坐?” 孟淮明浑浑噩噩的站起来,在路过那家童装店时,将燕灰推到道路的内侧,燕灰看了一眼那发光的招牌,眼睫频繁地扇动,末了柔声道:“没事,我们去买点吃的。” 这个时间坐在店里用餐的已经不多了,但打包带走的人不少。 燕灰找到座位,点了些能明早热着吃的汉堡和可颂,回到位置上,见孟淮明已经把果汁喝了半瓶。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不过可以理解。” 燕灰自己也喝了挺多,但他似乎不大容易醉,只是越喝脸色越不好,后来就没人敢灌他。 再者孟淮明非要挡着,他想要抢杯都抢不到,所以到现在燕灰也只是微醺状态。 不知何时,两人交握的手掉了个儿,变成燕灰将他的手窝在掌心,燕灰半眯着眼,神情柔软的像新长出来的嫩芽。 他也没具体往下说什么,孟淮明静静看着他,好像眼前人是魔法变出的幻觉。 他害怕午夜钟声敲响,虚幻无所遁形。 孟淮明这样高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安安的事情有了着落。 他找到了燕灰描述出的施暴者,那些人也在特殊手段和威逼利诱下交代了一部分证据。 燕然在清醒时提供的证据,以及燕灰在《融春3》后记埋下的伏笔,最重要的是,安安的助理为了三百万选择了出卖。 安安的助理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反复无常,几乎被折磨成神经衰弱。 可助理也并非完全无辜,他跟着安安做了不少事,且都留有备份。 起初用于保命,而后变成了报复的利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助理的行为无疑是纵容和帮凶,而现在跳反也是利益驱使,但到底为孟淮明所用。 更让孟淮明惊喜的是,安安的助理还透露安安吸|毒。 孟淮明想告诉燕灰,安安要完了,我们能让他永远不能翻身。 安安自己踩了禁忌,为人凶恶,注定自尝恶果。 他的人生也许还在继续,但必定会和他的野心背道而驰。 他会受到惩罚。 可当孟淮明坐在马路边时,他又害怕了,他怕这不过是他在穷困潦倒中的一个梦。 安安、盐熏、苏曜文,还顺风顺水活在醒来的世界里,而燕灰,初七、孟家,都已沉入了黑暗。 他怕这是自己连续失眠后的昏睡,那血腥和嘶吼才是现实。 “燕灰,你、你听我说。”孟淮明捶着自己的脑门,已经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你和我讲,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哪?” 燕灰将手机日历调出来推给他,又口头重复了一遍日期。 继而笑道:“是不是还要问一个‘我是谁?’,没事,你是孟淮明,我是燕灰,现在是十点三十七分,在KFC靠窗的第三个位置,只有你我。” 窗外灯火如旧。 燕灰说:“你或许因为剧本的原因陷得太深?你有什么困惑,难以说清的话,那我们就玩一个文字游戏,你还记得吗?角色的共情,我来告诉你答案。” 这是他们很早以前玩过的共情游戏,类似剧本杀,模拟出场景,代入角色,进而推动剧情发展,使人物不至于走形。 假若构建得当,也能从第三方视角解决一些问题。 孟淮明模糊中居然真的给他套了一个文字游戏,主角A和主角B,两年后,那低概率的当街砍人意外。 “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选啊。” 燕灰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而且这个时间点太微妙了,两年,二十四个月足以改变很多。” “B要是长期接受催眠,也许就真的能慢慢忘记过去,可那不是愈合,而是盖住了伤口,当两人再次重复,过于长的时间间隙,让一切再无转圜。” “B让A花钱请客,说明他已经知道了A的窘境,而你说A并不是完全一穷二白,而是在试图爬起来……” 电光火石间孟淮明明了,曾经的燕灰在为他保留那可怜的体面。 “但B一定会推远他,这一点我深有体会。B已经自顾不暇了,他跌得太深,只能在更深幽的地方学会生存,他那时候要是答应了A,就是让两个人都陷入被动。” “那……”孟淮明斟酌着开口,“就像电视剧那样,要是还有表达的机会,你会怎么说?” 他把遗言描述的隐晦,燕灰却能够领悟,“要看有多少句,要是和电视剧一样有十几句,那要说的就多了。“ “一句。”孟淮明舌苔发苦,“只有一句。” “——对不起。” 孟淮明倏然清醒。 “为什么?” 他一激动甚至把果汁瓶子捏扁了一半,燕灰也不惊讶他反应,镇静地答道:“因为只有一句话,B被发现了,他会想要道歉。” “出色的演技是不能让人发现的端倪,就好比一个角色不该突然毫无理由的性情大变,既然B已经决定推开他,他就要做到这一点。” 燕灰还嘀咕起来:“这样看B比我狠了很多啊,两年后……” “端倪?” “这个词可能不恰当,跳出来形容就是这样。” 燕灰看向他眼底,“或许有些矫情,可人之将死,我想要是该有再多说几句的机会,完整的句子应该是—— 对不起,让你发现了,我还爱着你。” “好了。”燕灰笑了一声,“天晚了,回去吗?” 他站起来,再度看向街对面那发光的招牌,那些原本沉落于幻觉和现实梦境。 伴随燕灰从混沌的催眠中苏醒,逆向了一段莫须有的记忆,在一个文字游戏里浮上了天空,内里是倒映流淌的时间彩虹。 燕灰转过身,对孟淮明道:“走吧,回家啊。” 孟淮明握住了燕灰的手。 尘埃落定,时序无差。 第67章 燕灰的《融春3》在网络上反响非常大。 褒奖自然多,但争议乃至诋毁也不少,断章取义的现象更不在少数。 相比于前两部的剧情流,这一部并没有轰轰烈烈的大场面,更贴近于写实风格。 [有一说一,我都怀疑作者在我家里装了监控,主角父母那段太窒息了。] [好老师都是人家的,老师好逗啊哈哈哈哈。] [这个HE不纯啊,两位主角南上加南爆哭] [吃腐,但我孩子要是同性恋我腿都打残(摊手] [现实里也是这样吧,没咱们想的那么好] [搞不懂,我吃什么不都是我的自由?你们gay佬高尚直女就该死?] [理性讨论啊,本来就没有谁高尚谁垃圾,排小秋姑娘,我喜欢她,敢爱敢恨。] [gay圈和同性恋还是分一分,圈太乱,没婚姻不是乱搞的借口,排李老板,他biss!] [主角朋友那种‘你弱你有理’真的是摊上就倒霉] [讲真,没原型吗?] [谁来告诉我燕大大后记里是什么意思?!] [估计是有爆料,同蹲。] 燕灰翻了一遍评论,捶了捶有些酸麻的肩椎,孟淮明推开门,大步流星走进来,将一张运动计划表拍在他桌案上。 燕灰登时苦了脸:“现在天气好热,我们凉快了再说吧。” “不行,你现在体格就是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再不锻炼以后有你受的。” 孟淮明还是那副没得商量的语气。 在《融春》的精剪完成后,孟淮明就总算有了休息的时间。 头一天他还怪不适应,非要晚上给燕灰讲鬼故事,燕灰蒙着被子表示强烈拒绝,被孟淮明刨出来按在床上这样那样了几回,总算是心满意足,睡了个大懒觉。 在制作期间,孟淮明也有和燕灰亲近的机会,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身体的回应又是一回事。 燕灰一度出现强烈的应激反应,手脚冰凉,意识恍惚,他跌在那个月光惨淡的夜晚里,恐惧着身不由己的痛苦。 孟淮明用被子把他裹得严实,一遍遍亲吻他的指尖。 所有非自愿发生的关系都是犯罪,曾几何时“干净”变成了扭曲的要求。 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被反复利用,形成蒙骗。 干净发源是形容美好的事物,那可以是自然、心灵、人性的闪光点,归纳于良善和美。 而不是强行塞在一个生理的位置,过分偏执于这种“干净”,本身就是一种不干净的心态。 “没事,燕灰,你看着我。”孟淮明不厌其烦地喊他的名字,燕灰终于停下了战栗,在孟淮明郑重而真切的目光里,崩溃地哭了出来。 孟淮明逐渐明了燕灰心中所想,他曾经认为燕灰的心思太过复杂,可在沉重的心绪后,他察觉他并不是精于算计,为了利益或占有而谋划。 他并不贪图孟淮明什么东西,哪怕是他的爱情,也并不想全部占有。 燕灰骗他说他认为自己会回头,才能退出地果决,这在言辞中是轻而易举,真正实践并不简单。 孟淮明自问没有给燕灰绝对的信心,那么在笃信的同时,燕灰也给自己一条退路。 那就是,即使我爱他,也是我自己的事了。 孟淮明参透了他当时感觉苏野那句话奇怪的原因。 这是爱情中的诡辩。 爱要大声说出来不错,暗恋者的勇于尝试也许能带来意外的惊喜,可这基本的前提是对方是自由的个体,而不是正在爱的一方。 苏曜文说我还会爱着你,你要记住,可他明明知道孟淮明已经心有所属。 而他从前将这套花样翻版,他自己要去结婚,却告诉孟淮明他的爱在这里,无非就是想要把他当备胎。 那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种手段。 《融春3》的读者纷纷给燕灰写信。 其中一段也许是燕灰的心声,它的读者从自身的经历出发,结合故事的始末,反省出了一些经验。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我所爱,我为什么要去打扰他的生活,但凡还有一丝可能,我就会努力争取,而假若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属,我反反复复告知他,那毫无意义,反而是一种潜在的诱惑。” “我从来没有想要考验人性,所有故意的对人性的验证都隐藏着危险,我所希望的是,他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爱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我们都能有各自的人生。” “不去强求得不到的爱,去争取属于我的爱情。” 燕灰认真地给她回信,孟淮明就坐在他身边削苹果。 他敲一段字孟淮明就塞一块苹果给他,等到一个苹果吃完,燕灰关上电脑,孟淮明笑道:“不怕读者受宠若惊?” “不怕。” 燕灰摇头,“有时候写出来,也不是要求个回应,在说道理时,能明晰自己的理念,反思是否符合言行一致。” 再想明白更多的道理,不都是为了被认可被赞同。 《融春》上映当天,孟淮明和燕灰并不在家中。 而真正当他们坐下来一起追这部电视剧时,《融春》正在面临下架重审的难关。 有人举报了《融春》。 孟淮明接到这个电话时,内心居然十分平静。 燕灰把抱枕和毯子都准备好,自己做了榨汁饮料,从烤箱里拿出新做好的蓝莓蛋挞。 他将《融春》的精剪版导入放映机,回首孟淮明居然已经把自己包的整整齐齐,在他迈出第一步时,毯子开了一条小缝,燕灰侧身钻进去,像是藏进了圆滚滚的茧。 片头曲是孟淮明填的词,片尾是燕灰填,伴随悠扬的曲调,拉开这场艰难且盛大的春天。 他们自认问心无愧,这本书唯一踩线的地方就同性,但为了这一点,两人商议许久,做出让步,依然模糊了这一层的处理。 并且孟淮明收到的举报理由并不是这个,反倒是暴|力之类的更好方便下架的理由。 这个途径很好,每个人都有了言论自由的权利,可这并不代表是能够被操纵的权力。 没有人比孟淮明更清楚反向控制的威力有多大,如果私仇有了这把利剑,规则的垮塌只在咫尺。 他们早已将融春看了无数遍,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制作人,也不是编剧和原作者。 而是从一个观众的角度,在不知何时的上架的局面下,重新再一次观看。 燕灰双手捧着果汁一点点的喝,热气稍微打湿了他的额发。 孟淮明低下头,燕灰就抬起杯子精准递到他嘴边,连视线都没有移动半分。 这是孟淮明最近发现的燕灰的绝技,他喝着偏甜的饮料,将爱人拥在怀中,在制冷空调嗡嗡的运作声里,感到人生所求甚多,却总有一刻,不再想追名逐利,不再想身外所有。 他不会怕吃苦,但依然迷恋着甜。 就在《融春》电视剧下架重审核时,安安事件引动。 燕灰将早已写好的文案发送,一并是证据详细的图组,正文部分没有任何煽情。 唯有在结尾最后,他写到:“我能对我所有的言论负责,也能预料到会遭受多少非议谩骂,请不要为文案做总结,我不混gay圈,尊重所有取向,本次也不是想要热度名利,只是想在这个个例之中,为我和我的家人,证一个公道。” “现在,我能保证我身体的健康与思维的正常,后续将坚持走法律程序,本博文的存在,只是为了先行说明,以免日后是非。” “每一个人都有无奈和迫不得已,但这不是作为自己沦落的借口,弱势不是能够作恶的理由,在不长不短的一生中,会遇到各色的人物,会遭到曲解、误会、诋毁、报复,选择无处不在。” “没有人想向它们低头,没有人想被苦难打败,而在抗争中,至少,不能让自己变成曾经最为厌恶的人。” “即使有过不去的坎,也要能说一句,我在多重评价之下,得出结果,我也许并不是毫无错误,但不曾触犯法律、违背道德、从中牟利。” “而那些大可说‘我没错‘的人,更无须承担暴力与愚蠢。” “至此,我所有想要说的都已说尽。” * 赵豪熄灭了手机屏幕,身后安安在痛哭流涕。 “我说你到我这里来哭有什么用?” 赵豪夹了支烟在手指尖,玩味地看着安安。 “豪哥,我现在活不下去了……” 安安上前一步抓着赵豪的衣服,赵豪拧着他的手撩开。 “别介,你豪哥我现在没这心思。” 安安走投无路来找他,赵豪用后脑勺想都知道他要干什么。 要是换个人,不定他还愿意捞一把,可这位搞不好还拍照反咬一口。 虽说赵豪没在怕,处理起来却也是浪费人力。 他手指敲敲桌子。 那儿有一封待寄出的文件,关于燕灰的注册结婚问题,赵豪不想要了,打算找个空把这个毁掉。 安安警惕得看着他,赵豪嗤笑:“按理说,我也没亏待过你,你要是安安分分听话,未必能风光无限,衣食无忧却还是能保证,怎么就收不住心?” “我已经收心了啊。”安安一身清凉站在他面前,“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绝。” “唉,我看还行。” 赵豪大大咧咧靠在墙上,“你不是已经找了下家了嘛,要是能逃过蹲局子,躲个一两年,没准又有人找你拍电影。” 安安屏住呼吸,没想到赵豪还有心思打探他的事,“不是……豪哥,我这是怕啊,现在网上都……” “得得得,我不想听你这个,吴非已经烦过我一次了,你别自找不痛快。” 盐熏的IP还持有热度,一时半刻他也不会怎样,吴非当时吃到了泄露剧本,违反合约的官司,也是找到老大哥这边来求情,让赵豪给打出去了。 对着安安这张脸,赵豪还真有些下不去手,只希望他识相点。 安安压抑着磅礴的愤恨,抖着身子说:“豪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还能做什么?”赵豪嗤笑,“别自找不痛快,走吧。” “豪哥,从来都没有人管我。” 安安捂住脸,“我不想混这个圈子,可不混这个圈子我就没饭吃,我不想再回酒吧跳舞,那里都是不三不四的东西,我想好好唱歌的……” “没这么惨吧?” 赵豪别的不会,嘲讽开的倒是足,“我当年跑过外卖,洗过盘子,扫过大街还给人做过打手,一天就是一顿不也活过来了?你活不下去?” “我会被人认出来……” “可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吗?” 赵豪笑道:“要是些勾心斗角,我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去了,小孩儿嘛,玩手段心机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他沉下声:“有的手段太脏了吧。” 安安许多事都是在赵豪默许下进行,但总有盲区,燕灰那事他琢磨是安安推波助澜,结果事后一查,害人姑娘家不说,差点两个人都送精神病院里去,赵豪这才感觉事情大了。 “我……” 赵豪打手势,“出去。” “豪哥……” “滚——” 安安被赵豪的秘书请了出去。 他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家别墅下,抬眼茫然地看着这价值千万的房子,酸涩和难以言状的情绪一涌而上。 他明明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不通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在这巨大的不甘和痛苦中,刘安哭了出来。 第68章 孟初七高考当天,孟淮明焦虑到不行。 他在房间和客厅来回转,燕灰睁开眼,头发乱蓬蓬地坐起来。 一看挂钟居然才六点十分。 他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慌什么慌,又不是你考试啊。” “要是我考试昨晚就不睡了好嘛。” 孟淮明读书时成绩就不咋地,大学靠转发锦鲤毕的业,至今依然会在梦里感受在考场身临其境的恐惧。 某天夜里他一声大吼,险些把燕灰心脏病都吓出来。 燕灰也是个绝的,直接用枕头抡醒了他,一问才知道,他梦见交卷铃声响了,他卷子还没写半个字。 燕灰拍拍他的背,下床给他倒了杯热水,“没事,很多人都要这个现象。” 孟淮明恍恍惚惚,”吓死我了……你没梦见过考试吗?” 燕灰仔细回忆了一阵,诚恳道:“没有,我当年一般都提前交卷走了,不怎么听交卷铃。” “……” 孟淮明仰天长叹。 燕灰写完《融春》第三部 后就打算停笔一段时间,计划去考个非全日制的硕士学位,书架里多了十来本教材,孟淮明每每走过都头皮发麻。 他也搞不清,谈吐情商他们家也不差,智商只要是不人比人,绝对气不死,偏偏不是读书的料。 不费工夫混个是中游是绰绰有余,要往上走就死活挪不动了。 而这一现象也应验在了孟初七身上,她天天逃学还能在班上考个中等水平。 按理说她那性子,只要有学上,追求也不必太高,结果因为李纷纷,立了个大志向。 孟淮明看那分数线就头疼,再一看初七飘忽的成绩,脑壳就更加疼了。 林均表示更加不理解,没有尝试过考试败北滋味的林大明星,在辅导了两天初七的功课后决定去读个心理学博士。 他实在不能搞明白初七的脑回路,无数次陷入茫然,反而是初七安慰他:“莫气啊林爹,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距,他人生气你不气……” “不。”林均打断她,他还没敢和初七交代自己的状况,“我就是感觉很奇怪,血压在上升,温度在升高。” 李纷纷远程视频安慰初七,就算没考到一所学校,在同一座城市里也能经常来往。 初七逆反心理上来,更加不甘心,而为了林爹的身心健康,凭着换个环境换种心态的理由,在考前一个月躲到了孟淮明这里。 他们班上很多人请假回家自学,初七早年想着自己这段时间还能天大地大出去玩一趟,现下看着题卷就欲哭无泪。 孟淮明多年不考学,高估了自己的水平,居然决定亲自辅导初七,末了自然是重走了林均的老路。 而孟淮明这里反应就更加明显,燕灰给他炖了消火的冰糖雪梨,没事就在边上和初七一起念莫生气,孟淮明知难而退,开始怀疑自家血统。 燕灰前些日子在路上捡来了个徐医生,此人还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燕灰碰见他时,这人蹲在花园喂猫,边喂边咳嗽,咳得惊心动魄吓跑了半个公园的人。 燕灰到底长情,徐医生虽神秘莫测,但那时候确实是帮助了他,就想着要是他有困难,也能帮就帮一把。 谁知道人家让燕灰秉着人道主义的精神,让他自生自灭。 孟淮明当年就觉得这个徐医生背景太阴,也查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他当时对燕灰的精神状况有影响。 可偏偏当时他是充当了空降NPC的角色,给孟淮明指了方向。 算是他们命运的一个大转折,也就总不该看着他在成天外面在游荡。 两人打算带他去医院看看,万一真查出什么问题,也好接济接济他。 “我有钱。”徐医生生无可恋脸:“我穷的就剩钱了。” 天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然而他在看完孟淮明辅导完初七一副吐魂样儿后,困惑道:“这个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孟淮明现在巴不得这人快走,此人简直就是一个杠精附体,没事就对他们打嘴炮,孟淮明把课本甩给他,“那你来啊!” 林均舍得花钱,给初七请了不少名师,可奈何分数上不去就是上不去,有再多钱都没办法。 也就燕灰能手把手教初七语文,真给她把徘徊在及格线边缘的分数拉了上来。 但燕灰自己也在准备考试,孟淮明不想他那么累。 然而奇迹出现了。 在徐医生的全科辅导下,初七忽然开挂,犹如被考试之神摸了脑门,虽还不至于灵光乍现,却突破了瓶颈,做题有了质的飞跃。 “这是怎么办到的?!” “出题不都是有套路的么,这个比心理学简单。”徐医生冷漠一笑,“不过你要是没事也可以做做题,锻炼脑子。” “……你们秦家是不是都开挂?”孟淮明问。 徐医生深深看了他一眼,“恩,同辈人里家主确实很强,他和你年纪差不多吧。” “哎哎哎!淮明,气出病来无人替!”燕灰按住孟淮明,徐医生还是一脸“你来打我啊”的表情。 这位天赋NPC在初七高考前的一个礼拜就忽然消失,留了一张纸条给燕灰,让他去洗掉那枚蝴蝶纹身,感谢他们的照顾,往事随风,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均说这人情况比他还严重,燕灰却有些唏嘘。 他在孟淮明的陪同下去把那纹身洗去,当天下午,孟淮明正式坐上了分公司空置已久的办公转椅。 燕灰除考学外,还有些其他的计划,他的下一本书并不是融春的第四部 ,而是打算用汤圆酒糟的号再写一本古代架空。 当孟淮明问起他融春主角罗柔的结局时,燕灰说:“开放式,但我想他已经明了自己想要什么,那就还是个好结局。” 《融春》剧版在经历了一次下架整改风波,于一周后再次上架。 孟淮明没怎么关注评价,他们已然付出了最大的努力。 旁他因素皆不可控,让初七反馈个最坏的情况,这丫头也精明,给出的答复是得到的是夸的比骂的多,孟淮明彻底满意,更不想去看评价。 林均参与这部剧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本人不在乎外界言论,明眼也看得出这是走了人情关系。 但播出后,他也向观众证明宝刀未老,演那衣冠楚楚的精英主义的父亲,直把人气的牙痒痒。 两位主角及姜华等主要角色都在网上爆了一波热度,孟淮明告诉姜华,他要是想专心当演员,自己这边也不会拖着他。 姜华回去想了一晚上,说他确实接到了不少公司的签约,但老实说,他挺怕这种火法,打算再观望。 姜华也不是适合混圈的性格,可具体如何决定,也只有他自己定夺。 但燕灰整理出了意见,尽管他们也许再也不会这么孤注一掷做一部剧,却还是需要了解补足点。 孟淮明看了他的笔记,燕灰不问他是否会继续这行业,因为他看得出,孟淮明的愿望还没有实现,他也不会真正退出。 安安事件炒了一周热度后也逐渐退出了大众实现。 由于已经错失了取证关键期,且因为燕灰性别问题,加之安安另寻了人保他,这事还在胶着阶段。 孟淮明保证他没有机会回娱乐圈。 过往荣华风光一朝散尽。 楚鹤的粉丝捅出了他在片场对楚鹤的所作所为。 李溪和燕灰通电话,作为剧组见证人,她不是楚鹤的粉也激动地不行,表示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做人不能太没下线,那些不择手段要赢到最后的简直是三观歪出千万里。 李溪这姑娘也毕业了,回到老家应聘上了一家公司的坐班编剧,每天吐槽单身狗社畜的悲催生活,也苦中作乐,没事给自己加个餐,买套周边宽慰。 说回高考当天。 孟淮明第三十次绕着卧室走圈后,燕灰终于忍无可忍,“紧张有什么用?要不等这场结束,打个电话过去?” “不行,这不行,要是没考好,我们这不是闹她的心?” 燕灰重新躺倒,“那不就结了。” 孟淮明坐在床边,燕灰发现他一旦紧张焦虑话就会变多。 “可是她想冲的学校不好考啊,那种分我想想都可怕。” 孟淮明凑近燕灰,“而且,她对李纷纷到底有几个意思?” 燕灰就笑:“真有几个意思你怎么办?” “我根本就不敢想。”孟淮明一提这个就头大,“我还特意问过姓徐的,结果他给我一句‘顺其自然’……” “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燕灰抱着枕头,却没什么睡意,“初七也不是小孩子了,她的判断力甚至比同龄人要高,我相信她知道自己的想法。” 孟淮明其实心里都明白,就是要旁人说出来才更加踏实。 燕灰算是看透他这一点,经他这么一说,孟淮明就总算一颗心落回胸腔,重新躺下,占了半张床,“吵醒你了吧?” 燕灰摇摇头,“还好,我其实也没睡得太深。” “是不舒服?“孟淮明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燕灰敲他的脑袋,“做了个梦。” “梦见第一次徐医生给我做治疗,他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的感情终究无法共通,在他看来人还活着就有可能,但已有太多人对他倾诉死志,有的人他救得了,有的人救不了。” “真正的痛苦来源于被抛弃,被世界遗弃固然可怕,最可怕是被自己遗弃。” “不学爱己,也就学不会爱人。” “我总是想为人这样那样,好像我能安排好所有的事,可其实并不是这样,如果我连自己都不能安排,也不要希望有人能替我安置。” 燕灰侧过身,胳膊环住孟淮明,“我现在很高兴,在我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后,你也接受了我。” 孟淮明回抱他,“也谢谢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怎么忽然这么客气?” “这不是你起的头吗?” 燕灰:“……” “好吧,让我们看一点开心的事。”燕灰摸到床头柜的手机,“比如今年的作文题。” 孟淮明脑袋靠过来和他碰着,眼见刷新网页,燕灰一扫各地各卷的作文归纳,心满意足:“不错,我觉得我压中了几个取材方向。” “这个还要方向?”孟淮明一头雾水,放弃交谈,在千般犹豫万般犹豫后,咬牙没给孟初七打电话。 燕灰看他闲不住,就打发他一起打扫卫生,为搬家做准备。 不久后燕然就能够出院,假期初七也会回这边玩,房间是必然不够,孟淮明就新选了一处住处。 孟淮明拎着拖把,“那户型也带个小院子,你要种点什么,我先联系联系。” 燕灰将窗台上的盆栽抱进屋内,蝴蝶从枝间展翅飞起。 天空湛蓝如洗,微风吹动窗纱。 燕灰抿唇一笑。 “那就丁香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两个番外,补白情节,正文到此完结。郁结解开,终是回头,生活的步伐从未,相信燕灰和孟淮明也能在新的庭院里,种下新的丁香吧。 第69章 番外一 搬家不是个小工程。 精装拎包入住省了功夫,具体软设施还是要精挑细选。 细节打磨也不是能一蹴而就,还得搬进去想到什么再去买。 家里真正干活的人不多,出主意的倒是不少。 初七一朝考完放飞自我,巡游了半个版图后把孟淮明这里当成了旅途的终点站。 她拖着行李箱回家往沙发上一瘫,孟淮明把空调温度调高,颇为嫌隙地让浑身冒着热气的初七边上凉快去,赶紧换掉她那身灰扑扑的旅行标配。 初七皮肤黑了一个度,看着比从前健康。 孟淮明留心她是不是会从冰箱里拿饮料,正准备一箩筐的养生唠叨,这姑娘竟然自觉地从水壶里倒了温水,再得意洋洋朝孟淮明眨眼。 孟淮明硬生生把碎碎念吞回肚子里。 燕灰见状窃笑不止,初七见了燕灰就要扑他,奔到中途,上下打量了一圈,一记重拳:“燕哥哥,你是不是胖了?” 燕灰笑容一僵,恍惚地走到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身形一分钟,转头问孟淮明:“真的?” 他准备考学在关键期,家里基本没什么要他做的事情,就是发现缺什么,也是写张清单让孟淮明去采购布置。 全经他手打理的就是附带的小花园,孟淮明搞不懂那些花花草草,哪个季节开哪个季节谢,什么品种不能种到一块儿去。 只感觉燕灰变魔法似得选好了植株,没多久庭院就已有了绿意。 林均从外头买来只大西瓜,面无表情拿刀劈了。 孟淮明看他切瓜的架势都脊背发凉,也不知道他平时究竟怎样和初七相处。 林大明星近来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不论初七究竟能上哪个学校,以后也是要住校,她又是个喜欢到处玩的个性,再见面的机会就比现下要少了许多。 林均满怀送子女远行的复杂心情,偏他自己又想不明白,还是通过咨询了解这都是正常。 可还是不能化消,孟淮明看着好笑又无奈,由着他拿西瓜出气。 燕灰捧着切得仿佛一个模子批量出来的西瓜片,格外郑重的考虑要加大运动量的问题。 其实他燕家都是易胖体质,瘦下来容易,吹起来也快。 最近孟淮明天天变着花样在厨房找灵感,虽说入口偶然还是有黑暗料理,也比以前强了。 燕灰就这样吃着吃着,圆润了起来。 当天夜里燕灰对孟淮明说:”明天六点半一定喊我。“ “其实健身房也是可以的啊,咱家里自己健身也很好啊。” 孟淮明尝试劝他知难而退,“你这个太勉强自己了,你说咱俩晚上……” 燕灰: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孟淮明感觉服软:“放心放心,你胖一点没事,之前就太瘦了,大风天我都不敢让你出门。” 孟淮明拉着他躺下,“你看旅游也是很好的运动方式,成天闷屋子里学也没什么效率。” 转念一想燕灰的学习效率非他可比较,于是郁闷道:“好吧,不是针对你,你学还真挺有效率的……就是你不是还要写新书?咱们不如出门一趟找找灵感。” “也行。”燕灰点头,“现在闲着也没事,我们看部剧?” 他俩现在都不是带着太过严肃的目的去拉剧拉电影,日常吐槽也就变得丰富起来。 就连孟淮明都着实大开眼界,原来业内还有那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烂片,这拍出来简直是涉嫌洗|钱。 孟淮明甚至有一次被尬到没看清杯子,险些把花瓶里的水喝下去,万幸燕灰眼疾手快,才没让他一饮而尽。 今儿的片子依然狗血,看了三集男女主互相抽了不下十个巴掌。 孟淮明看得浑身发凉,扭头燕灰已经在沙发里睡着了,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摘。 他手动在网上搜索了相关词条,看完彻底恍惚。 他也动手抽了燕灰一耳光。 无法想象他重生回来居然还动手打了他。 孟淮明试图回忆当初自己的心理状态,发现那时候自己脑子怎么就这么不好使。 于是他开始寻求广大网民的帮助。 “打了爱人一耳光怎么办?” 他帮燕灰把眼镜摘掉平放在茶几上,盖好了毯子后就坐在边上等待网友的回复。 半小时后,孟淮明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个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拜托,你来问你没点脑子吗?] [我靠,我都没有女朋友你还打人家,不要给我谢谢。] [哥们,你配?] [谁给你的脸来提问?!] [楼主没说自己是男是女,评论里代入了哪个??] [我先忍住不骂哈,是这样的,楼主确实说的太含糊了,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情况,但明确一点,先来一句不好听的话,不论男女,被你打的他or她,要么是被你pua了,要么是爱你爱的太深,要么是本人比较贱,我个人是无法接受对我对我有暴|力行为的人,因为这证明他连自己的情绪都不能控制,别跟我谈什么场景问题,再激烈的场景,除非威胁到人身安全,都不能用这种方法对待。] [楼上我顶你,我也很爱我男朋友,但真的,就算他跪我面前哭我都不会原谅他,无法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至于题主,你不管有任何隐情,你的行为都构成犯罪,如果你爱人和你分手,希望你理性对待,如果她或他还愿意和你在一起,你改过还要忏悔,事实证明很少人能经得住这种压力,最后都是一拍两散。] [不能再同意,一个细节能看出很多东西,题主与其来问网友,不如想怎么样和平分手。当然,你要是因为怕人家找事先提,你就完了,如果为了对方好提,那还算是有良心。] [嚯哟,题主还当写小说呢,这一巴掌下去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对方是你杀父之仇还是干掉了你全家??任何隐情都不能洗白。] [既然题主来提问,我就当你是有点良心的动物,要是因为贪图人家财产什么的我劝你滚。首先,分手才是正常,不分手是不正常,分手你就接受,道歉,了结这段感情。不分手,说明人家对你有感情,你一辈子都不能为这巴掌洗清,如果你们相爱,那这就算爱情玉璧上的裂痕,虽然我没数据吧,但我保证,经过大量数据验证,你没事儿还会把这事拿出来提一提,就算你们俩能好,这天长日久提这种事,也会很痛苦。] 孟淮明越看越绝望,补了一条:我是题主,如果爱人也抽过我,怎么办…… 网友A:“……” 网友B:“……” 网友C:“……” [事实证明,贱人自有贱人磨。] [喂喂,对方是不是自卫啊你们搞清!] [emmmm如果是自卫题主原地去死吧,但如果不是,你俩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这是什么乐趣?痛并快乐着?] [题主注意,你们不能有孩子。] [+1 不要祸害下一代。] [补楼,如果是互相伤害,还就是让一楼说对了,你们就这样下去,别出去祸害其他好男女。] [你们好蛮啊,不知道咋形容,自求多福吧。] 这不补还好,补了就更不知道咋处理。 孟淮明关掉了手机。 网友们的一句话没说错,他犯下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 如果动手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语言就再无存在的价值。 孟淮明坐在铺展开的地毯上,凝视着燕灰的睡颜。 在重生之初,除了时间倒置的狂喜,孟淮明自问他没有经过仔细的思考。 他觉得这是一次天赐良机,阻隔彼此的唯有时间而已。 可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时间不该承担这所有的过错。 他也依然无法看透燕灰的心思,他究竟是如何看待那两记耳光,孟淮明无从得知。 孟淮明想,我已经无法叙述这前因后果,但他心里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也是如此的侥幸。 他不是个合格的爱人,扪心自问也曾误解过燕灰,他虽不至于怀疑他的为人品行,但世事无常,燕灰本身就是一个容易用他物掩盖真相的人。 他信奉没有人该为其他人的苦难买单,而在他状态不稳定时,他违背了这个初衷,于是陷入异常的纠结和痛苦。 连燕灰自己的评价,都是太曲折的心思,会让人感到疲倦。 孟淮明之前的观点是,猜心是太耗损时间和精力的事情,错误率又太高,在有限的生命里,能去细细揣摩的机会不多。 他曾反复推测苏曜文的心思,可直到最后,他才明白那些都是自我麻痹。 现在他不想再猜燕灰怎么想,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就不要把太多的心机放在他身上。 同样燕灰也在明白这一点,两个过分内敛的碰到一起,总要有所改变。 而改变是多么困难,从前孟淮明不懂,现在他理解了,彻悟了,在丢掉了一世的性命后,才能大彻大悟的道理。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有的话说出口,有的事做下后,就没有周转的余地。 人生不是一次考试,考不好能够再来。 人生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在错误犯下前,即使转变进而防范它的发生。 孟淮明深深看着燕灰。 ……我得对他好。 不是偿还,不是相互折磨,而是尽力靠近他,亦或是牵着他一起。 “恩?”燕灰自黑甜中苏醒。 “再睡一会儿吧。”孟淮明伸手遮住他的眼睛。 他无声地说:对不起。 为所有的一切道歉,为迟来的陪伴道歉。 第70章 番外二 燕灰后来还是去了趟风棠古镇。 一个人,完美闪避了孟淮明,连初七都没有告诉。 当年他在网上询问广大网友哪里适合养老居住,飘在在上面的就属风棠。 江南古镇,白墙黛瓦,沿河而起的建筑,拱桥下划过乌篷船。 不过网友也建议他,如果是旅游,风棠是首选,但如果要居住,还是要确定心态。 如果长时间在繁华的城市生活,并从事任务繁重的工作,冒然选择改变居住地,在最初的舒适后,会有强烈的不适感。 只觉人生空虚,时间花都花不完。 然而这些现在已经不在燕灰的考虑范围内,他纯粹来游玩,也就不会有不适期出现。 但他骨子里还是对水乡城市有一种莫名的憧憬。 即便已经在攻略里感受到假期人满为患的忧愁,却还是趁着假溜出来。 他没带上孟淮明,为此孟先生还在家憋屈了好半天。 而燕灰自己也不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会那么想一个人来这里。 七八月适逢梅雨季,赶上难得的几天放晴,燕灰订了一家临水的民宿,推开窗湿润的早风扑面而来。 他取出随身的笔记本,随意记录下心情,写着写着就趴伏在木桌上,是非常不好的写字习惯。 往往这时候要是被孟淮明看见了,就要过来叨几句,把他纠正了才罢休。 不知名的植物香气顺着窗棂悄悄地散进来,燕灰伸出手,刚巧能托到斜照入屋的一束晨光。 他用手机拍了下来,感到困意又一点点的卷着颤着,他在这里睡觉的时间倒占了大多数,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是来游玩,还是来打盹。 燕灰刚到这里的时候,风棠的雨还没有停歇。 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兰亭。 至今他对的兰亭的印象,还是那缠缠绵绵烟雨。 无关家庭的激烈的爱恨,仅是雾蒙蒙的一捧,有些虚幻,又太过熟悉。 关于“人都是要学会和自己和解”的鸡汤燕灰读过不少,自己穷困潦倒时投的公众号甚至还写过相关的话题。 及时到账的八十块帮助他应付了那一天的餐食,而他本人在那时候,绝不会选择和解,也无从选择。 他发觉说道理,和践行道理,完全是两回事。 劝解他人总是不费什么功夫,那些信念、坚定、坚强、勇气,不过是陈列在词库中的几个简单的词组,随意组合着,好像就能产生无限大的力量。 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它们藏在和解的背后,于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力量。 燕灰自问编造的谎话和构建的场景太多,连他自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想。 再受到徐医生的干预,有的假话也就成了真。 如果说从赵豪那里离开,重新打开了他的记忆的大门,那么太多的片段都是沙滩上的贝壳,他必须一点点地捡,才能找寻完全。 他变得多梦,梦中总是光怪陆离的场景,有发生过的,也有未曾发生的故事。 而那些都付诸于孟淮明的“文字游戏”。 燕灰隐约察觉到孟淮明改变的原因,尽管那荒诞而充满了迷幻色彩。 但当孟淮明说出那个游戏的AB人物假设时,他就知道也许世界上总有解释不清,也无需解释的梦境。 时间轨道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存在? 有太多的小说家为此着迷,它是并轨,还是螺旋,亦或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每一种形式都会有丰富的故事发生。 他在风棠的小茶楼里遇到了一位先生,此人用非常缜密的逻辑和他阐述“时间”的理念,可惜燕灰听得云里雾里。 “那么你相信有所谓重生和复活吗?”燕灰问。 “不信。” 那位风度不凡的先生笃定道:“如果都能回头,那就等价意味着人类犯下的错误会以几何倍数增长。” 这位先生不良于行,坐着轮椅,披着外套临窗观雨时,神情总是非常落寞。 来给他推轮椅的是个熟人。 燕灰现在相信孟淮明说,有的人天赋NPC技能非常可怕是什么意思了。 徐医生的状况比之前好不了多少,分分钟给人他要嗝屁样子。 他来推那位轮椅先生时面若冰霜,燕灰有理由怀疑他要是不高兴了,能一把将看起来像是他老板的人物推到湖里。 还不带捞的那种。 徐医生出身秦家,他的老板是谁不言而喻。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来这种地方。”徐医生也没避讳,找燕灰聊天。 他捶捶自己的胳膊,“我风湿,难受地厉害。” “是特意来的吗?” “对,特意来的,在他罢工这段时间大概每天账面流水八百万。” 徐医生埋怨道:“是个叫汤圆酒糟的写了篇什么文章,说风棠是一个‘等待的节点’,我现在非常想找到他。” 燕灰犹豫道:“你说的这个人……” “我现在非常想找到他……然后让他赔那些钱。” 燕灰:“……” 还是不告诉他比较好。 至于那篇文章,大约是燕灰在做出移居风棠的决定后,一时兴起的小散文。 来源于风棠的一则民间传说,或者说成是吸引游客的噱头才对。 讲当人们正处于漫无目的的等待中时,就到风棠在这里来小住,那么一切的等待都会有转折。 哪怕不是得到结果,也会发生波动。 故而叫“等待的节点”。 “你们这位先生好像还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啊。”燕灰小声说。 徐医生点头:“是,他非常有故事,爱人跑了,还给他留了俩胚胎,哦对了,他孩子爸就是他爱人,看你脑子挺好的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燕灰:“……”我们的次元好像不大一样。 “那你……” 徐医生:“我一看就是夹缝求生,来给他做心理疏导的,我这样病歪歪都是这位老板整的,你盯着我点,我怕失手把他掉河里去。” “更加不理解你们的世界了哎。” 总之到最后,燕灰也不知道那位先生到底有这样的故事。 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等来那个人。 风棠这两天客流量剧增,燕灰反倒没有出门的打算。 他在这里给新小说开了头,然后循环播着一首歌,躺在松软的被子上放空思维,或是在小阳台喝一杯当地的茶。 这几天他的记忆逐渐回笼,那些细碎的对话都变得清晰。 他曾真切的感到绝望,也深陷“道理我都懂”的泥潭,犯下自以为是的错误,一度在无法挽回中越走越远。 也想过放弃,就这样吧,做不到了,算了吧,所有人都有他的命数,本该如此,也就只能如此。 在那个所谓“并轨”的梦境里,这些思想已经把他催眠,那时放手于他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毕竟不是那条“悲剧”的时间线。 燕灰自知所做并不多。 同时在明了爱之后,他也非常感谢孟淮明。 大抵艰难的时刻,有一个人能告诉对方:“没事,我在,我陪你。”并真正做到这一点,会比一千句的道理一万句的道理都要有用。 道理是知道的前提,做不到都是空口白话。 可要做到,也并不容易。 他在文字中穿行着各类的感情互通,搭建了无数的悲欢离合,读者说有时能够感同身受,燕灰每每感受,就会有所触动。 这样很好,总有故事告知人世还有许多未知的苦楚,他人的哭泣和崩溃并不代表脆弱,迟到的正义,晚来的公平,慢吞吞的曙光划破天穹。 也会有绝处逢生的机会,有在黑暗中劈开的光明,是在边缘行走时,哪怕不能回头,也可照见深渊,防止一步跌落的光亮。 是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在等待的节点上,于时间的洪流中出现。 即使不出现,也可以成为那个“出现”的人。 是孟淮明让他看见,很多道理变成现实的样子。 风棠的夏天并不炎热。 在孟淮明来的前夜,他有了一个新的梦。 无关于过去,无关于平行,只是一些未来。 那里也会有争执、不理解、悲伤、忙碌,却不会太坏,甚至会更好。 燕灰在这梦的尾声中自然醒来,窗外是淅沥的雨水自天幕倾下,犹如挂了一道珠帘,碰撞间的清脆让天地都安宁了下来。 孟淮明是在第五天到达风棠。 他拖着个小行李箱,敲开燕灰的客房门,手里是路边阿婆那买来一小朵用别针簪着的茉莉花。 于此风棠的旅行就有人结伴。 他们尝了当地的美食,听了水上的吟歌,夜幕低垂,沿街屋檐上都悬挂红灯笼,整座风棠都笼罩在迷蒙似轻烟般的乱红中。 燕灰和孟淮明讲起这几天的见闻,孟淮明双臂撑着石桥的桥沿,说:“节点,这是一个很美的寓意啊。” 不是最后的终点,只是一种转变,还未到结果,就不该轻易放弃或自以为得到。 燕灰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孟淮明问他:“你想留在这里吗?” 燕灰摇了摇头。 “这里很好,有时候很好的地方,留给想念就行了。” 孟淮明就笑道:“光是想念也不行,假期的时候就来玩一玩。” “好啊。”燕灰望向远处的灯火一片,“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回应你,现在也不耽误了。” “什么?” 燕灰凑到他耳边,在没有前缀的情形下,清晰地说出了三字。 孟淮明感受了世界上最闪烁,也最伟大的表达。 软红明月,轻风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出现的轮椅总裁·同系列轻松文《反派捡到憨憨总裁》专栏求收! (徐医生NPC客串,燕燕友情出场:为什么他们那边的调调那么欢脱……) +++++++ 后记: 到这里,属于他们的故事就已经讲完啦。 原本不打算唠叨了,想想还是补个后记欸。其实写这篇文时的心情就有些奇妙,也大概估计到会收到怎样的评价,但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发出来,算是对那段颓丧低郁时光的一个交代。 “道理我都懂”可以说是全文的一个线索,曾经总是在后悔,要是再给我选择的机会该有多棒啊,我会过得比现在好,可其实如果自己不改变些什么,那么依然也只是重蹈覆辙罢了。 正如孟淮明,唯一拿到回程票的人,燕灰有太多不可说,初七有太多不愿说,他不去走进他们,结局其实并不会有改变。 好在,他真正回了头。 至于燕灰,他确实因为主观客观的原因把自己的人生过的一团糟,旁观者大可问一声“你为什么不能好好过日子?”可其实,这日子到底怎么过,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也只有本人知晓。他不后悔,也就无需旁人同情或评判。 也好在,他最后走了出来。 这或许确实是个致郁的故事,但在泥沼里见光,在晦暗里重生。我敬爱人生繁华美好,也敬佩所有挣扎不屈未曾放弃。 就是这样。 而关于叙事和行文的bug,或许是刻意控制缘故,弄巧成拙,下一篇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就是另一个调调呐。 很感谢所有留评,投雷,收藏的大可爱们,爱你们!有缘我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