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徒》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暴徒 作者:稚鹿 备注: 你或许曾经爱过这么一个人。他温柔又耐心,从你一个眼神就知道你想要什么,只冲你笑笑你就会脸红,你觉得全世界都没有这么美好的人了。可你心里清楚他对所有人都巧言令色,让你觉得汪洋一般的爱只是他随手就能给的,而且只要他想就没有人不爱他。 他太危险了,你想,我可得离他远点。 可你还是会因为他而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任务,忘了自己的爱人,甚至忘了自己的信仰。你以为你终于逃离了对他的迷恋和爱,可你发现只要他皱一下眉,你还是会问他怎么了。 路俊丞之于楚甄就是这样。 而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你永远都逃不过他的欺骗和温柔,而是即使你已经为了他遍体鳞伤,可你还是连他的一根头发都舍不得动。 “除了医生,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心脏长在右面。可那天你的那一枪,打中的却是我的左胸。”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甄,路俊丞 ┃ 配角:韩晨曦,姜诸月,秦春岩 ┃ 其它:强强,年下,卧底,替身 ☆、引 倒春寒,大雪铺天盖地,地上厚雪没过脚面,令人步履艰难,恰似他曾经度过的惊心动魄的年月一般举步维艰。 走出很远,可末了楚甄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俊丞没有追出来——意料之中,那个骄傲得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一个自己而失魂落魄的追出来呢?楚甄这样想着就走得更快了,这让腹部未愈的伤变本加厉的疼起来。他在一片白茫茫中继续走着,可他眼眶里滚烫的泪水却越多——再等半个小时彻底离开这里就好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流眼泪,这太恶心了,这不像一个男人。 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铃声是那首If I Ain’t Got You,路俊丞的专属铃声,他还没来得及换掉。楚甄没有理会,可那铃声响个不停——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拒接过路俊丞的电话,就算他在执行危险任务不能讲话的时候他都会接起来。即便是自己不说话,即便是被发现了自己可能会受伤甚至是死,即便那通电话只是路俊丞打来问自己晚饭要不要吃宫保鸡丁。 楚甄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按了红色的挂断键,一瞬间他的胳膊疼得厉害。 路俊丞的第二个电话很快就打了进来。 楚甄垂下眼帘,认真看着上面的来电人姓名接了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路俊丞却先开口了。 “如果我说我爱上你了,你现在会信我吗?” 楚甄一下子笑出声来,忽的一滴泪水掉在雪地里:“你真是觉得耍我很有意思吧。以前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现在不了。或者,可能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这么信你才对。” 电话另一端传来很明显的、呼啸的风声,楚甄正疑惑路俊丞明明在办公室里怎么会有风声,这时路俊丞继续说道:“其实说到底我们都一样。就算你在我身边,可这也不妨碍你爱别人。” 楚甄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抬手把腮边的泪水用力擦掉,说:“可我没让你作为他的替代,没把你当作他,我在认真的爱你。但你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要让我随时代替那个人去死……不是吗?我也是个人啊,路俊丞。”说完,他的眼泪忽的开始止不住的砸下来,但他看着泪水却觉得很陌生,仿佛那并不是从他的眼里流出来的:“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为什么当初不是你被送到韩三身边。” 这时天地倏忽安静下来,宁静如斯,一切皆如初生的模样。 路俊丞的呼吸滞重,和风雪,和哽咽交织在一处。楚甄突然明白过来路俊丞现在到底在哪里,他怔忪了几秒,然后开始踩着积雪拼命的往回跑,可没几步他就摔倒在地,腹部的伤口因为扯动而剧烈疼痛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甩开了手机,他没能听见路俊丞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还真希望那个人是我,起码你会有爱上我的可能了,不是吗?” ☆、廊桥遗梦 “什么时候能像光一样自由呢?” 路俊丞猛然从梦中惊醒,他明明记得自己刚才呢喃着这句话,手脚冰凉地坐在软皮沙发上努力回想自己睁眼醒来前到底做了什么梦,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两指捏合揉着鼻梁,感觉脑子里有什么地方在一蹦一蹦的疼。 这时有人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两下。路俊丞淡淡地应了一声,他的手下、更是最得力的心腹韩晨曦推门走进,一米九的壮汉手里拿着一叠白花花的纸,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头儿,今天货在码头出了事,有个新来的小伙子立了功,叫楚甄,我把他资料都调了出来。”那叠纸在午后明朗的阳光照射下分外刺眼,好像笼了一层浓重而耀眼的光。路俊丞边揉着鼻梁边走到办公桌前拿眼镜,一双长而弯的、女孩子一般美丽柔和的眉蹙叠在一起,可眉下的那双凤眼目光却是异常锐利:“资料放下,你先出去吧。” 几年前韩氏工业那桩案子可是震动了大半个京圈,直到现在各门各业找下属都还谨慎得像趟过鳄鱼池。可路俊丞在查看那人资料的时候却尤为漫不经心,好像这事儿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是给别人打杂的。其实旁人看路俊丞一直是这模样:懒散,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好像做什么事也都不上心。但若说他没有用心,他这白金实业的效绩在一众万鎏旗下产业里也算数一数二,就算有人看不惯他这样子也鲜有微辞。韩晨曦正在外面溜着号,就听见办公室内路俊丞嘟哝:“楚什么?楚甄?”说着路俊丞扶了扶金丝框的眼镜:“才十九岁啊,年轻。”接连往下翻了几页的资料也是乏善可陈,都是些类似于父母双亡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看完了便把头靠在椅背上,好像看了这么一会就累了似的。 这时韩晨曦第二次从外面进来,后面还跟了个人,他望着路俊丞:“这是楚甄。”然后又回头对那人说到:“这是总经理,平时得叫路老板。” 下午一点的阳光热烈而朦胧,像隔着层纱,把那人的身躯和面容氤氲得像初醒时还没来得及消散的梦境。 路俊丞再次扶了扶眼镜,看到楚甄慢步走上前来,因为个子高而有些微微的驼背,左脸颊上还有一道新伤。他长眉紧蹙,好像坠着多重多沉的心事,一双黑到发亮的眼犹如浸过清泉。 “你脸上这伤是怎么回事?”路俊丞问着,似笑非笑看着楚甄,十指交叠放在胸前的桌子上。楚甄习惯性地垂下眼睛,睫毛在下眼睑上投出扇形的阴影,仿佛掩着诸多寡言的秘密:“上午和韩哥一起做事的时候碰上了死对头。我替韩哥挡了一刀,划破了脸。” 路俊丞笑道:“那你们这就是过了命的交情了。” 楚甄抿了抿嘴唇,没回答,那是一双倔强隐忍的薄唇。路俊丞没多停留太长时间便继续说道:“你自己说吧,想跟着晨曦还是我?” 这时大男孩抬起眼睛,瞳孔漆黑异常,但浅得令人一眼就看到底了:“如果我想跟着韩哥,他就不会带我来见您了。”听罢路俊丞的眼睛好像是笑了,又好像只是个假象:“那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我吧,正好我缺个能干的助手。前提是你可别干了几天嫌累就跑了,好吧?” 楚甄点头,那是一张高中生一样青涩的面容。这时韩晨曦接了个电话,然后眼神示意路俊丞他有事就先走了。屋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安静得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河流一般蜿蜒的阳光流淌的声音。 “说句实话,我瞧着你总有点眼熟。” 路俊丞边说边摘下眼镜:“不是红楼梦里宝玉说的’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见过’的意思,就是单纯好像有点面善。”说完他站起身来走向对面高瘦的男孩:“你之前在哪做过什么工作吗?” 楚甄一直垂着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地板,上面有路俊丞的影子:“我大学考上了,但念不起,高中毕业就来这工作了。平时干点算算账的活,一直到今天帮了一把韩哥。” 路俊丞重新挂上之前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这小会计倒胆子不小,也是你叫晨曦带你来见我的?” 到底是个孩子,楚甄的的嘴唇有些绷不住,微微张开:“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就听说您的名字,我一直想见见……其实我真的没想到您会留我,我以为您会让我跟着韩哥。” 这次路俊丞是真的笑了。那双女孩子一般柔和美丽的长眉终于舒展开,却好似带了些许微不可见的凉意。 “那你就心存感激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好运气。” ——多年后我也没有记起那日我究竟做了什么梦。许是个噩梦,许是个春梦,好像也没什么记起来的必要。可我唯一觉得的是,恍若一切都是在梦里开始,那也或许,就应该在梦里结束吧。 其实跟着路俊丞是项美差,一不用出力,因为事事有韩晨曦;二不用卖命,因为路俊丞身边有的是保镖和替死鬼;三不用出脑,因为没人聪明得过路俊丞。所以楚甄来这的前一周都觉得闲得要命——这在他有限的十九年生命里还是头一遭,在这卧虎藏龙之地倒找出了点当贴身丫鬟的感觉。平日里没事可以在家呆着,有事了一个电话随叫随到。可路俊丞又能有什么非需要他解决不可的事呢? 当楚甄这样对路俊丞说他觉得自己不能无功白受禄之后,正在同生意伙伴姜啸风签下个季度合作合同的路俊丞望着他笑了:“那我现在有个任务交给你。等下我要去赴宴,你陪我一起。” 楚甄盯着路俊丞被阳光照射成浅咖色的瞳仁:“我脸上的伤还没有愈合,我怕吓到别人。”听罢路俊丞把签字笔放下,食指扶了扶眼镜:“只要是跟着我,就算你吓人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他摆了摆手,姜啸风见状便把合同带下去走出了办公室。好像正是为了和楚甄想说些隐秘的话,路俊丞看着他的眼神忽的认真了起来:“这种宴会不允许堂而皇之的带保镖和下属进场,我身边的人他们都太熟了,身份也都清楚。所以你要假扮成是我的弟弟,实际上保护我,以后所有场合都是这样,记住了吗?” 五月和煦东风从没关严的窗户悠悠地吹了进来,直向着楚甄的颈窝,却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我不擅长伪装,也没什么经验,万一?”路俊丞笑着打断了他,边起身走到办公室一侧的衣帽间,开始认真寻找适合楚甄身材的衣服:“没有万一。你很机灵,着意看着我的眼色就行。” 路俊丞拿出一件纯黑色的Versace衬衫,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楚甄身上比了一下,仿佛很满意似的眯起了细长眼睛:“果然你穿黑色好看,我从没见过你这么适合黑色的人。”楚甄道了声谢之后接过,只拿在手里却迟迟未穿。路俊丞笑道:“就在这换吧,不害羞吧?” 楚甄摇摇头,很利索地解开原本衬衫的扣子,只是在脱下的时候稍微顿了顿。他再用力一扯,肌肉匀称的上半身完全暴露在路俊丞眼里,凿出一个性感而诱人的符号。 路俊丞隐秘的弯起了嘴角。 等他换完衣服,路俊丞也没多看一眼,只是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放进裤袋里慢悠悠地向外走:“司机在下面等了好久了,走吧。” “这是万氏主场,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名义上是万夫人的生日宴会,其实是各股势力汇集的场合。京圈半边天韩林,另外的半边天就是万鎏。尤其前几年韩林的弟弟出那档事,万氏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 路俊丞懒洋洋地靠着车窗坐着,手指在车窗上没擦干净的雨渍上来回摩挲:“韩三出事的时候我还不是路老板呢。你看啊,日子过的多快啊。” 楚甄本来是安静看着自己指尖的,听到声音便偏头看着路俊丞的侧脸,傍晚血红的余晖从他尖翘的鼻尖弹跳着落到唇珠,仿佛刚从血雨腥风中归来:“说起来,我上位还要感谢韩三和他的相好呢。”说完就自己笑了一声:“还是个男相好。” 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致扰乱了楚甄的眼,他说道:“我来这之前就听说韩三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路俊丞还是继续摩挲着那一小点污渍:“在碰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之前不都以为自己是直男吗?”然后他微微偏过脸,似笑非笑的眸光从他尖锐的眼角流泻而出:“你蛮在意这件事?” 楚甄摇摇头:“韩氏和万氏的事我都不太清楚,怕等会给你拖后腿。” 路俊丞想了想,手指轻轻磕了磕车窗玻璃,说道:“其实就算你没见过,等下你一眼就能看得出哪个是韩林,哪个是万夫人,哪个是万鎏。”楚甄皱皱眉:“韩三呢?不来吗?” 路俊丞的笑意更加粲然:“涉毒的,他差点被抓进监狱判死刑,哪里还能在北京继续混呢。”说完又自己加了一句:“怕是追着相好走了吧,这么多年也没个消息,谁知道呢?” 再就是一路无话,唯有车窗外路灯渐明,如烟火闪烁。其间韩晨曦打电话过问情况如何,也只是几句就挂断了。 到了从外观看就异常富丽堂皇的万鎏的宅邸,路俊丞在下车前扬起下巴指向聚集在大门口挨个检查来宾的十多个保安:“你先把打火机指甲钳和胸针一类的东西拿出来,这种宴会连一根火柴都带不进去。”等楚甄拾掇完了,他跟在路俊丞后面下了车,没走几步很快就有人过来迎接:“路大老板?贵客贵客,您里面请。”那中年人看到路俊丞身后的楚甄,弯腰笑笑:“我们万总给您开了天窗免检,但这位?” 楚甄向他伸出左手:“我叫楚甄,是路老板的表弟。”那人也伸出手来和他握手:“我是万总的管家,姓曹。之前没见过您,刚才失礼了。” 楚甄紧紧握了一下曹管家的手:“我出国留学几年只回来过几次,您没见过我是应该的。” 寒暄几句后检查安检完,曹管家亲自领着路俊丞和楚甄到会宴厅。他们算来得晚的,除了几位主角别的差不多都来齐了,也都找到各自该座的席位坐定了。整个宴厅放奏的是费加罗的婚礼序曲,路俊丞在门口接过侍者递过来的一杯香槟,顺手替楚甄也拿了一杯,边喝边往里走,边压低声音说:“和我有生意往来的人等下一定会来找我喝一杯,你认真点儿。”而楚甄不用压低声音的声音便已经是很低沉了:“其实对于您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来源于韩氏,而是这些生意伙伴吧。” 路俊丞看着楚甄笑了:“聪明。” 两人在万氏靠近主席位的圆桌旁坐下了,隔着一道三米的过道,对面就是韩氏的范围了。左韩右万,今天是谁的主场一目了然。 “你说当初韩老爷子为什么非要把韩二小姐嫁到万家来呢。”同桌邻座的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对旁边的同伴说道:“一有这种场合两边都得来,两边也都不痛快,这何必呢?”他同伴听了便做出个暂停的手势:“你就当二小姐是和亲的吧。不过这话你跟我说说就行了,懂?” 男孩悻悻哦了一声,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路俊丞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咽下最后一口香槟,自然而然的顺手拿起楚甄面前拿杯就开始喝。忽然灯光暗了下来,欢快急促的乐声也戛然而止。 大厅里唯有一束光,而光的中央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着烫金色旗袍,身长而纤,犹如鹤形,只是小腹微微隆起,刚刚显怀的样子。浓密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两只耳垂上悬着珍珠耳坠,颈间是玲珑剔透的翡翠项链,衬得脖颈透白非常。从楚甄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宛如血滴一般小而嫣红的唇,榴齿粲然——韩善,她身边的男人比她高出半头,因为更靠近右侧而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因而楚甄微微眯起了眼睛——那一定是万鎏了,传说中笑着杀人、手段阴毒、狡猾却温和有礼的万总。这人阴柔貌美,男生女相,面相学上说非富即贵,看来确是如此了。 楚甄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夫妻两人致辞结束,掌声雷动,楚甄这才回过神来跟着一起鼓掌。然而这些都被路俊丞尽收眼底,他边鼓掌边笑道:“再怎么看都没用,万鎏可是出了名的好丈夫。” 楚甄皱眉:“我只是紧张他等会回来找您说话,他不比别人好骗吧。”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一抬眼睛就看到端着三角杯走下台的万鎏正径直向路俊丞走过来。那双细长眼睛始终带着些微笑意,却也一直是黑漆漆的,看不到底。 路俊丞微笑着拿着酒杯站起身,被万鎏按着肩膀压了回去:“坐下,咱俩之间这么生分做什么。”路俊丞笑笑,先开口介绍道:“这是我表弟,出国留学刚回来。”听罢,万鎏本来是站在路俊丞身后,挪了一步到楚甄身侧。楚甄立即起身伸手和他握手,微微弯腰:“万总好,唐突前来参加尊夫人的生日宴会,希望您不要见怪。”万鎏听完笑了两声:“怎么会呢?”说完便拍拍楚甄的肩膀:“你也坐下吧,别站着说话。” 路俊丞摇晃着酒杯:“他学的是工商管理,成绩还好,但没什么实际经验,我这才带着他来这见见世面。” 万鎏落在楚甄肩膀上的手稍微用力按了按,看着他高中生一般稚嫩青涩的脸:“好,我记住你了。”说完,万鎏笑了笑就到别桌去打招呼了。然而只有楚甄知道,纵使刚才万鎏虽然是笑着的,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直到那边的韩善已经被仆人扶着到后面去休息,路俊丞看见楚甄紧绷的肩膀这才放松了下来,好像有多重的担子终于摆脱。这时路俊丞忽然把脸凑近楚甄,非常近,好像两个人的鼻尖都快抵在一起了。 “你怕的,不是万鎏吧?” 好像也没想等楚甄的回答,路俊丞又坐直,刚才那句话像是从梦里听来的。恰好来了人敬酒,路俊丞也好像从没说过那句话一样如常的端起酒杯迎接。而来的人就没停过,这酒杯一端就没放下过。后来楚甄实在是看不过去,后面的酒就都替路俊丞挡掉干掉。 只有真的喝酒,才会知道这酒有多烈。 宴会结束,本来是有场舞会的。大家牵着舞伴纷纷离席,没有舞伴的也在寻找合适的舞伴人选。路俊丞把再次空了的高脚杯放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外套起身就要走,楚甄也正要跟着一起离开,这时突然有个穿淡蓝抹胸长裙的年轻姑娘径直走过来。怯生生的,但是鲜妍的、可爱的。 姑娘明显是冲着路俊丞来的,她在他面前半米远的地方站定,叮叮当当的高跟鞋撞地声音停下。可还没等姑娘开口,路俊丞就先摇了摇头,继续往外走:“我不喜欢女人,你死心吧。” 那一瞬间楚甄好像被蛇咬了似的,虽然他没有片刻的停留就跟上路俊丞的步伐,甚至还不忘回头对眼圈发红的女孩子补上一句:“我哥他喝多了,你别理他。”可路俊丞的脚步却快的惊人,楚甄到了没忍住从后面捏住他的手腕:“你等一下,等一下。” 路俊丞没回头:“等个屁。” 穿过成双成对的舞池,也穿过了大半个热闹非凡的厅堂,路俊丞突然停下脚步,跟在后面的楚甄也不知他究竟是到看了什么,脚步一下子停住,听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操。” 楚甄对这一切都极其茫然,他只能听见耳边的圆舞曲悠扬绵延,更想不通路俊丞为什么骂这一句。直到有个人端着酒杯向他们走过来,楚甄这才知道路俊丞说的到底是什么。 来人身形高大健壮,一身西服挺括合身,头发剪得很短,非常精神,但因为逆着光有点看不清脸。楚甄不由自主往前走了走挡住路俊丞的半个身子,一只手依然捏住路俊丞的手腕,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静静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过来。可他没想到那人第一句话就是:“几个月没见,换新欢了?” 那个男人长了一双狼的眼睛,明明是和路俊丞说着话,却一直紧紧盯着楚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人也凭空蒸发。你很厉害。” 路俊丞在楚甄身后嗤的笑出声来:“之前利用你走货是我不对,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很开心?你没亏。”说完,他感到楚甄更紧地捏住自己,面色平静如常:“我表哥身体不舒服,有空我替他向您问好。但今天不行。” 他的咬字不重,可就是带着一种让人觉得是威胁似的恐惧感。男人的目光缓缓从楚甄脸上的伤疤落到他们相接的手腕,又缓缓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啊,表哥。在床上叫表哥?” 男人非常的高,因为薄怒而带着压人摄魄的气势。可楚甄的气势却并没有弱一丝一毫,他反而异常沉静地直直盯着男人的眼睛,像嗜血动物挑衅时那种毫不避讳的直视:“无论他现在如何,这都与你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他拉着路俊丞继续向前走,两步,停下,回头,依然是直视那人狼一般的双眼:“与其毫无意义的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回去想一想为什么即便你和他在一起,他依然没有爱上你。” 这次楚甄没有再回头,他只是紧紧拉住路俊丞,好像怕力气稍微小些他就会倒下。路俊丞几次开口想说话,但酒意越来越浓,他走出大堂侧门的时候就已经头脑混乱了。他听见楚甄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你跟着我就行,他要是敢追上来,我打断他的腿。” 路俊丞抬起头,新鲜空气大股地涌入鼻腔。侧门外没有人,非常安静。他能清楚地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有冰凉的雨滴打在自己身上,噗噗的声音像眼泪落在衣服上。 楚甄握着路俊丞的手腕,稍一用力,把他抱进怀里。 “其实他真应该追上来,我现在真的,特别想打断他的腿。” ☆、宙斯之眼 参加完晚宴回家的路上,是在四下无人唯有灯辉如昼的凌晨。天空因刚刚下过雨而异常晴朗,明亮繁星悬在夜空的边际,像一滴滴悬而未坠的泪水。 半个小时前路俊丞很任性的把司机和车扔在停车场,扯着楚甄的袖子非要走回去,还小孩子似的抢楚甄的手机不准他给韩晨曦打电话。其实路俊丞的酒量非常差,但他可以装的若无其事,至少在刚才那么多人前楚甄没看出来。 一路行人三三两两,街灯闪烁,积雨流光溢彩。路俊丞也不在乎是否会有积水打湿裤脚,只是一路随着性子微微摇晃。间或和楚甄说话也只是几个字几个字的吐,他甚至没能把眼前这个可爱又恼人的醉汉和刚才沉稳倨傲的路老板看作同一个人。 “其实如果是平时我不会躲他。” 路俊丞说着,一边狠狠踢了一脚面前的水洼:“但是今天我有点头疼,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得要面子的,我担心我说错话。”楚甄见状赶紧扶好路俊丞,也没顾裤脚湿没湿:“刚才我也怕我说错话,幸好没出岔子。” 路俊丞站定,对着楚甄龇牙笑笑:“我喜欢你刚才说的,尤其是打断腿那句。” 直到他们走过一条漆黑、潮湿、又无人的巷外,这个一米八六的大男人路俊丞突然紧紧抱着自己压向雨停却无比潮湿的小巷的墙壁。那双鬼魅一般诱人而漆深的眼正直直望向自己,如深潭,更如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楚甄的心剧烈的跳起来,呼吸倏忽急促,一手为了保持平衡而反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稳稳地圈住路俊丞的腰。 “你喜欢男人。” 这是一个非常笃定的陈述句。散漫惯了的路俊丞对别人却一向是胜券在握的模样,这是这一星期以来和这人打交道所得到的唯一的体悟。楚甄抬起眼眸凝视着路俊丞瞳孔中的自己,那张脸稚嫩而寡淡,逐渐被那人眼中的妖异和盛欲冲散。 这巷口无人经过,只有两个人逐渐合一的、强烈的心跳声。 “确实,我喜欢男人。” 楚甄说着,甚至感觉得到路俊丞弧度完美的嘴唇在自己下巴上轻轻摩挲:“但我不是什么男人都喜欢。” 那双又凉又薄的嘴唇微不可闻的颤了一下,泄出一丝轻嘲笑声:“这说法真是老套。不过这么说来,你有喜欢的人了?”楚甄冰凉的鼻尖扫过路俊丞光滑饱满的额头,那只落在路俊丞腰上的手也慢慢滑落:“很久以前开始喜欢的。现在见不到,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 星辰若垂泪,路俊丞因为醉酒而有些站不稳,他摇摇晃晃离开楚甄的身体,余光瞟到零星路人向这边投来的探寻目光。楚甄却没有伸出手去扶他,甚至连看都没再看一眼路俊丞。两个人脚下的积水反着混沌的星光,正如刚刚那个酒味催化的、棋差一着的试探性的吻,隔着两层胸膛,根本就无法看得清。 “你真的机灵。”路俊丞边轻轻摇头边笑,这笑因为喝醉而显得分外妖艳:“你想让我信任你,连这种话都讲出口了。” 路俊丞向巷子外走去,鳄鱼皮鞋污渍点点,印花领带也松松垮垮垂在颈间:“你刚才维护我的样子真的很帅。我很少用帅来形容一个男人,因为帅包括的不光是容貌,还有气质和能力。”走出几步,路俊丞回头看,他见楚甄没有跟上来,只是背靠着凹凸不平的墙壁仰着头,脸部线条皆是锐角,左颊新伤未愈,显得他冷淡而薄情。 “走啊,你要在这站一宿?” 路俊丞似笑非笑,仿佛是觉得热了,伸手抹了一把被汗液浸湿的额前头发:“我又不是那种咬着人不放的,你怕什么?还有一千一万个人等着我,我又不差你一个。” 楚甄忽的挺直了身子站起,几步走向路俊丞,然后抓紧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拉向自己。路俊丞显然是没有料到,一下踉跄着跌在楚甄胸前,正撞上他如雷的心跳。 “你是男人我就喜欢男人,你是女人我就喜欢女人,你是动物我就喜欢动物。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停止喜欢你。这话我曾经说过,也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路俊丞有些好笑似的眯起了眼睛,也没急着挣开手腕:“其实你和别人讲过的甜言蜜语我也不稀罕听第二遍。”直到他的眼睛对上了楚甄的,他看到那双极深极黑的眼眸里倾泻而出的温柔和刺痛,就像能把全部的爱意都融在这长睫翕合,混着不能言说的隐忍和痛苦长眠于此。 他究竟爱过什么人呢?路俊丞想,可能是个单纯可爱的男孩子,可能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甚至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总之不会是自己这种陷在泥淖里、天天和金钱打交道的房地产商。 可我为什么要在乎他爱过什么人呢?自己想要的又不是他的爱。 楚甄垂下眼睛看着路俊丞,鼻息炙热,健壮又坚硬的胸膛抵得路俊丞有些呼吸困难。楚甄的声音很低,很沉:“如果您想要我的□□,那您尽管拿去。” 路俊丞轻轻嗤笑一声:“你可以直接说‘除了□□之外我什么都不能给您’。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不是吗?” 两双同样平静的眼睛凝视着彼此。 楚甄握着路俊丞的手迈开步子:“走吧。” 这一路仍是雨后晴朗的夜空,星稀云浅,一切皆如初生的干净模样。两个人没有十指相扣,只是轻轻把手搭在一起,恰好到能触碰对方指尖的地方而已。 “我还是挺好奇的其实,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路俊丞半醉不醉的说着倒装句:“我刚才想了想,想不出来你会喜欢什么样的。” 楚甄的指尖抽动了一下,侧脸在光影移动下明明灭灭,好像沉入幽暗的水底,亦或是美好或痛苦的回忆:“他很好,我除了好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他对身边所有人都很好,唯独对自己残忍。” 路俊丞偏过脸,认认真真看着楚甄咬得泛白的嘴唇和不自主眨动的睫毛:“我现在觉得,能被你这样喜欢着的人真是非常、非常幸运了。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我。我可以轻而易举吸引别人的爱慕,但是没有人会爱我。”然而楚甄显然没有在听他说话,路俊丞心里也清楚,只是自顾自絮絮叨叨的继续嘟哝:“爱真的是太奢侈了。” 楚甄忽然停下脚步,其实他只比路俊丞高了两三厘米,此刻他的目光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那双眼里的是什么呢?疑惑?探寻?不信任?亦或是怜悯? “我不敢说我和您之间会不会变成爱。但是只要您愿意,我就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听到这句话,路俊丞微微低下了头。他看着重影的鞋尖,长眉蹙起,好像是在努力确认刚才他到底有没有听错这句话。 “蛤……那我可就,先谢谢你了。” ☆、cry for the spilt milk 要是说他们的关系有什么不一样,和以前比起来还真没什么太大变化;但要是说没有,那到底还是有的,只是那些细枝末节旁人都看不出来罢了。其实楚甄非常不喜欢这种介于情侣和上下级之间的模糊关系,但毕竟是两个男人,他总不能像个女人一样跺着脚要路俊丞给他个名分。 “做我的秘书还能溜号?觉得我给你的工资太低了是吗?” 路俊丞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档案袋,用坚硬的袋子一角磕了磕楚甄的办公桌:“我叫了你三声都没有反应,在想旧情人?” 每次路俊丞提到“旧情人”这三个字的时候楚甄都会沉默地、不被人察觉地皱皱眉头,但路俊丞从来是不care的样子,好像就是挂在嘴边的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口头禅:“下午我有个私人酒局,你和韩晨曦都陪我去。”楚甄说道:“私人饭局还需要带这么多人吗?”路俊丞笑了:“所以你要作为一个即将和我一起接管白金实业的表弟。韩晨曦是我的保镖,这总没有毛病。” 他拿着档案袋走到办公室门前,手放在门把上刚要拧开,回头看了一眼楚甄:“当然不是叫你真的接管,不要有压力。” 门关上了,楚甄这才想起来出去送文件应该是他的事。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楚甄正是因为深深知道这一点才更加疑惑:路俊丞是图什么呢?色相?床上表现突出?这么一想自己和男宠有区别吗?然而狐狸似的路俊丞在司机停下车前侧过身轻轻亲了一下楚甄的眉尾:“别想那么多,我一直对你很温柔不是吗?” 副驾驶上的韩晨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面,不置一词。 那一瞬间楚甄觉得眉尾那块骨头好像软化了一样的酥酥麻麻,路俊丞确实是个温柔又迷人的情人不假。他边想着,下了车就一直跟在路俊丞身后走进酒店,一路不说话也不理人。快到会客厅的时候路俊丞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比我还像老板呢,真的。” 楚甄没有回答,他觉得现在再和路俊丞虚情假意的客气一定会被他嘲笑。只见会客厅外站着一众黑压压的保镖和盘靓条顺的女侍者,路俊丞用鼻息笑了一声:“姜诸月的阵仗可排得够大,还想把我扣在这不成。” 打了个招呼,路俊丞领着楚甄走进去,一直隔着一米跟在两人身后的韩晨曦停下脚步站在了门外。楚甄和他有一瞬间的目光交汇,之前韩晨曦的眼睛一直是目光如炬,可刚才这一扫却有些迷茫,好像不明原因的有些动摇。 楚甄很快把目光收了回去。 圆桌旁坐着七八个人,而主位上端正坐着的正是姜诸月——万鎏的世交,保险大亨姜和泽最疼爱的小孙子。上个月姜老爷子过世,仅二十岁的姜诸月责无旁贷接手了企业。幸好有堂兄姜如澄帮他料理,现下算是刚刚捋顺,这才有时间办这种局,也算是和之前父亲相熟的生意伙伴混个脸熟。 “俊丞。” 姜诸月站起身来,一米七五的个头精瘦清秀,眉眼舒平:“你来了。” 他叫的是俊丞,不是路俊丞,也不是路老板。楚甄想着,就听身前的路俊丞笑道:“一别三月,别来无恙?”轻轻瘦瘦的姜诸月笑着望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的眼里了。他就像一个不懂得掩藏心事的小男孩,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放在明面上摊开来,生怕那人看不到。 姜诸月身边的空位置自然是留给路俊丞的,霎那间楚甄觉得自己非常多余但又无处遁行。但这沉默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很久,路俊丞拍拍楚甄的后背对姜诸月说道:“这是我弟弟,马上要和我一起打理白金企业了。我先带他来见见他该见的人,以免日后相见面生。” 姜诸月笑,伸出一只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你这弟弟是亲弟弟?长得和你一点也不像。” 楚甄握住姜诸月的手,隐约感觉到那人手的力道大得像是破了这个谎言一般愤怒。 很快的,人来齐之后开始用餐,餐桌上的人以前或多或少都有些交集,总还能热闹地说上几句话。楚甄静静听着,在心里记下那些人的名字和脸,同时再留神路俊丞喝了多少酒和什么时候会到极限。突然,对面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满面赤红的掐着酒杯看向路俊丞:“我说路老板啊,自从韩三倒台之后,那个生意就你一边独大,也算占尽风头。什么时候分一杯羹,给我们一条活路?” 正和姜诸月说着话的路俊丞笑着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半醉半醒的中年人:“哪个生意?您可不能胡说,我和韩三哪能比呢。” 楚甄听着,夹了一筷子的蜜汁叉烧到路俊丞碗里。 中年人哈哈大笑:“要说装傻可没人比得上路老板您,敬仰敬仰。” 这个话头便戛然而止了。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路俊丞起身拉开凳子和姜诸月说了一声想去洗手间。楚甄微微抬起头,没成想正对上他的目光——黑漆漆的眸子里盛着三分醉意和六分朦胧,还有一份杀意紧紧压在了眼底,没有泄露一丝一毫。路俊丞神色如常的走出宴厅,楚甄的视线也没有跟过去。他拿起右手边的酒杯想喝一口酒,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掐住了他的手腕。姜诸月侧脸看着他,右脸颊一颗小小的黑痣似笑非笑:“认识他这么久,我第一次知道他有这么个弟弟。” 楚甄淡淡挣脱姜诸月:“我才回国一个月。” 姜诸月细细打量楚甄的脸,忽然没头没尾冒出一句:“你挺厉害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出宴厅,把满室喧哗抛诸脑后。 楚甄压制住所有的心烦意乱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席间不停有人过来搭话,左不过是想通过他攀上路俊丞的关系网。他喝了四五杯,终于按捺不住地站起身,也不管来和他说话的是谁就径直走出了宴厅。他一路没有表情,直到出门后看到立于门前的韩晨曦。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楚甄心领神会地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这走廊笔直而昏暗,尽头窗口夜色浓重,只能映出婆娑树影和半轮惨淡明月。 整层都被姜诸月包下,没有其他不相干的人,自然也不吵不乱。楚甄双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一步一步走得很仔细,也很轻悄,像怕惊起一只蝴蝶。 前面几米远处,路俊丞和姜诸月站在拐角里,面对面站在窗前。路俊丞背靠着彩绘壁纸的墙壁,双手环抱在胸前,侧脸鼻尖挺翘,唇峰含笑但凛冽:“以后免不了生意场上常相见,你这样做真的没什么必要。” 姜诸月仿佛是想伸手摸摸路俊丞的脸,可又怕他生气似的缩回了手。大男孩半垂着头,半晌,低声喃喃着好像不想被旁人听到:“可我们已经......我是第一次......” 楚甄放在口袋里的手掐紧了大腿。 路俊丞笑了,摇曳生姿,如同精魅:“处男情结?”姜诸月立刻慌张的摇头,脸颊涨红。他走了几步到路俊丞身前,抓住他的肩膀,把头抵在他的胸口:“我只知道我很想你,无时无刻。不是只想和你上床而已,我之前从来没对别的男人这样朝思暮想。” 路俊丞依然温温柔柔的笑着,轻轻吻了吻姜诸月泛红的耳尖,一只手抚上他少年似单薄的腰身。 “听话,我又跑不掉。何况你总是能见到我的,不是吗?” 路俊丞的嘴唇在男孩的耳尖上来回厮磨,旋即变成了牙齿的啮咬,最后变成了舌尖的刺探。姜诸月几度站不稳,靠在他胸前轻哼:“如果我找不到你我会死的,我说到做到。” 少年的爱意固然令人怦然心动。然而路俊丞阴森森的眼睛里盛着醉意掩藏的寒意,他忽然感受到了第三个人的存在,目光微微向后一闪就看到了站在黑暗深处的楚甄。可这个男人即便是站在黑暗里,他的眼睛都是如此清澈而明亮,清泉浸过一般,月光洗过一般。 明明应该是一个窘迫的对视。可那个好看得像精怪一样的男人却偏偏笑意盈盈,仿佛是在对着深爱的情人,说着一往情深的情话。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死这个字,我会难过的,好不好?” 车窗外霓虹迷离,像一个个翩跹梦境。而他们一路无话,只看着各自眼前的灯辉。 韩晨曦仍然是沉默地坐在副驾驶。楚甄几次看向撑着脸看着窗外怡然自得的路俊丞,终于开口。 “和您比起来,我永远是沉不住气的那个。” 路俊丞听罢笑着偏过头看着身侧的楚甄:“开始叫’您’啦?” 楚甄盯着他琥珀色的瞳仁,半晌一言不发地转回了脸。路俊丞也转回脸看着外面灯火闪烁,甚至还轻轻地哼起了轻悄的旋律。楚甄皱着眉看着自己在车窗上映出的脸,外面飞逝一个又一个路灯,一条又一条街道,可没有哪一刻的景致真正属于自己。 “我不会再和别人上床的。” 楚甄说着,声音沉且缓。 “无论您会不会,我不会。” ☆、百香果 老板的私生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 楚甄这样想着,把煎蛋摔在涂满沙拉酱的吐司上然后放在盘子里端给路俊丞,一言不发。路俊丞笑眯眯地看着端着另一片吐司面包的楚甄坐在自己对面:“做噩梦了?以前没见你有起床气。” 楚甄咬了一口八分熟的溏心蛋,满口蛋黄液,也没吱声,更没看他。路俊丞便也不再说话,只安安静静吃着自己没放盐的煎蛋,等五分钟两个人结束早餐要去上班的时候,楚甄还是把一直放在案板上没动的袋装热牛奶递给路俊丞,虽然还是不置一词。 路俊丞笑着接过:“我还以为你要自己喝的呢,谢喽。” 今天司机请了假,开车的是楚甄,路俊丞也非常自然的跟着坐在了副驾驶上,边叼着牛奶袋子边低头玩手机。车打火,楚甄没忍住向他的手机瞄了几眼。路俊丞体贴地笑笑,把手机扬起来凑到他脸前:“嘿,我在给晨曦布置今天的任务。” 那一瞬间楚甄简直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自己和那些小心眼的姑娘们有什么区别?自己可是个大老爷们,硬气点,大度点。 “我只是想看你有没有系好安全带。” 路俊丞听罢把手撤了回去:“幸好,我还以为你会看到我对姜诸月说早安呢。” 男人的侧脸英挺俊俏,却偏生像结了霜。半晌,楚甄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 “操。” 路俊丞哈哈大笑。 他们初识的五月份很快就过去了,炎热的六月马上就要到来了。路俊丞有个习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身边的人做评估,想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和应该与自己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六月的第二天路俊丞坐在办公大楼的后花园里边喝果汁边发呆,想着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觉得楚甄这人虽然不爱吱声又挺倔的,但他很细心,也很果敢。那是一种冷静和赤忱混合着的、奇异的温柔。纵然自己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也没见过这样一个楚甄。 路俊丞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果汁,这还是楚甄早起给他榨的鲜果汁,好像给儿子收拾幼儿园书包似的非要装在他公文包里。他嫌麻烦和丢人想赶紧拿出来,楚甄立刻就皱紧了眉:“百香果加蜂蜜和柠檬汁,绝对好喝。” “啊,真在这啊。” 楚甄的声音伴着哒哒的脚步声。路俊丞闻声回头,只见他一个大男人为了不踩到草坪而走在四周的石坛上,姿态有点歪歪扭扭的滑稽,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韩哥叫我拿来的,这个合同您今天得看完,得做决策。”路俊丞边听边微微歪着头为了更好地看清楚甄,因为阳光刺眼而眯起了狐狸一样迷人又妩媚的眼睛。直到楚甄在他面前站定,伸出手:“笔在里面夹着,用吧。” 路俊丞没有接过来,还捧着果汁杯子:“你知道我在这?” 楚甄摇头:“我不知道,我猜的。”路俊丞笑笑,接过文件放在膝盖上打开,只听这时楚甄又说了一句:“我记得你挺喜欢晒太阳的。” 恰有一叶落花飘过,他不知为何六月花开时竟也有会落的。路俊丞捏着纸张边缘的手微微一滞,然后马上就翻过了第二页,另一只空着的手拍拍自己旁边空着的长椅:“别在我面前站着了,挡光。” 楚甄坐下,身上带着一股早晨起来榨果汁时沾上的水果味。路俊丞余光瞥见他的坐姿相当端正,不像自己似的不是跷二郎腿就是拄着下巴,这或许是他长年累月的习惯。 “你真就是给我送这个来的?” 路俊丞说着,翻到第三页,上面针尖似的字密密麻麻。这合同的文字叙述里到处是陷阱,楚甄看着他一处处用笔圈注出来,嘴唇翕合几次也没吭出一声。路俊丞看得好笑,边在文件上面画圈圈边拍楚甄的肩:“我就当你是光为这来的,没事了,你去忙别的吧。” 楚甄突然说出一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明明早上才见过,还没到中午就又想见了。” 好像心尖上落了一滴水,路俊丞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楚甄说完,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很轻很快地啄了一下路俊丞的耳尖:“我走了,韩哥还有事交代我。”他起身,拔腿就走,像怕被人追上似的。可路俊丞偏偏在后面拽住了楚甄的手腕,用力向自己的方向拉了回来。 文件啪嗒掉落在地。路俊丞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迎着急促的呼吸,吻了楚甄的嘴唇。 这仿佛是一种恋爱的心情?楚甄和路俊丞都有些迷惘。但今天公司的事还挺多,一忙起来也想不太起来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转眼快到下班时间了,楚甄本以为路俊丞会加班,但一到差不多的时间他就起身开始整理东西。楚甄也跟着站起来,正打算开口问一句,就听路俊丞率先开口说道:“我等会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忙完了就先回家吧。” 楚甄迎着夕阳血红的光辉看着路俊丞。他收拾得一点也不经心,只是把车钥匙和手机放在口袋里,连公文包都没拿。楚甄的手垂在身侧攥紧又打开,最终还是攥紧了。 “你今天晚上回家吗?” 路俊丞没看他,边系袖口边往外走:“回啊,为什么不回。”在走过楚甄身边的一瞬间,路俊丞看着楚甄清泉似的眼睛微微一笑:“记得把我的窗户关好,我真的会忘。” 楚甄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扇形的阴影。 “对不起。但我还是想说,我不太喜欢你和姜诸月见面。” 路俊丞忽然一下子笑出声来:“我除了旧情人之外当然还有别的社交关系。何况那天你看到了,你觉得我真的喜欢姜诸月?”楚甄没有过多考虑就摇了头,路俊丞忍不住伸手揉搓他头顶硬得有些扎手的头发:“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说你可爱好还是说你傻好?” 楚甄忽然觉得非常羞赧,这或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形容为小孩子。 “好,那我等你回家。” ——等你回家,这是一句多么令人动容,又隐晦的情话。 路俊丞是十二点多种回来的,合计着楚甄应该睡了,开门的动作都放小了。果不其然,他一开门就看见楚甄正窝在沙发里睡着,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放着手机,好像随时待命似的,就等着自己给他打电话。 路俊丞轻手轻脚关上门,在玄关处脱了鞋,光着脚走到沙发旁边,双腿交叉坐在地板上,目光轻柔地看着楚甄,好像心里都浸着蜂蜜水一般又湿又甜:他睡觉的时候好安静,呼吸声都很小,更不打呼噜。就是为什么即使睡着了也会皱着眉呢?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路俊丞慢慢伸出手,生怕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吵醒楚甄。他的指尖触碰到楚甄的眉心,似乎是想抚平。突然楚甄睁开眼睛,吓得路俊丞手一颤:“操,你没睡啊?” 楚甄黑漆漆的瞳孔里满满当当,映的全是路俊丞的脸。 “我怕你给我打电话我听不见,睡不着。”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我去睡了,晚安。” 路俊丞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楚甄,笑:“你现在很困?”楚甄不明就里,但有问必答:“有点困,还可以。”路俊丞扯了扯他的裤脚,一只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刮骚他的脚踝。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抬起来,眸子里全是欲言又止的琉璃似的碎光。 “那就说明你还有力气,对吧?” 那一瞬间楚甄突然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一股滚烫热流从脚底窜到脑子里又窜到小腹。他立刻弯腰打横抱起路俊丞,认真盯着他的脸,好像有诸多的喜爱都深深藏在里面。 “对你,我永远有力气。” ☆、晨曦 日子这样平静而热闹的过了两个月,现下入了伏天,这座北方城市的酷热像一只恶犬般追着人吠咬。隔三差五就有应酬的路俊丞也有些身体吃不消,连着几天请了假呆在家休息。楚甄本来想留在家照顾他,但路俊丞说什么都不让,每天早上都赶着楚甄叫他去公司。 “韩晨曦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忍心看着你的韩大哥独自伤神吗?” 话要是这么说,那自然是不忍心的。等楚甄到了公司进了顶层的路俊丞的办公室,发现韩晨曦一早就在里面坐着开始工作了。 楚甄站在门口弯了弯腰:“韩哥。” 之前一直没注意韩晨曦的脸,今天楚甄算是第一次认真看他。他肤色偏深,头发黝黑浓密,又高又窄的鼻梁上长着一颗痣,目光里带着七分野性和三分狠戾,像个当个兵的——楚甄记得他好像确实是当兵出身,一退伍就跟着路俊丞了。 其实他们的交情一般,按理说当初楚甄替韩晨曦挡了一刀,两个人应该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然而平时里在公司两人见了面基本都是为着正事,私底下没什么联系,像现在这样两人单独共处一室的机会都少。但如果非要说他们要说关系不融洽,两人却都对对方存着敬意,也绝对不是敌人。 韩晨曦本来在写着什么,见他进来便停笔了:“头儿今天不来?”楚甄几步走到自己平时工作的办公桌前,就说了三个字:“不来了。” 韩晨曦嗤笑一声:“你还真是言简意赅。” 说完两个人就都没有了声音,整个办公室陷入了奇妙而尴尬的沉默里。 哗哗的纸张翻动声,噼里啪啦敲打电脑的声音。楚甄渐渐觉得愈发闷热,汗珠顺着后脖颈流到后背。他正觉得有点口渴,这时韩晨曦把一杯水放在楚甄桌子上,自己也站在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楚甄道了声谢,听到韩晨曦说:“其实放在以前,我是会去头儿家里照顾他的。”楚甄抬起眼睛看着韩晨曦,他背对他站着:“我关心他,比你关心他多得多。” 楚甄垂下眼睛:“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 韩晨曦接完水走回自己的桌边,边喝边斜着眼睛看向没什么表情的楚甄:“你自己想吧。” 汗越来越多,楚甄觉得后背湿得难受。 桌子上的办公室电话突然响了,韩晨曦接起来喂了一声,听了没几句,两道剑眉倏忽狠狠皱了起来。楚甄没听到电话里在说什么,可韩晨曦的表情让他知道必定是大事不妙。 两分钟后挂了电话,韩晨曦迟疑一会又重新抓起电话,但想了想就又放下了。 “出了什么事?”楚甄问着,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果这不是机密的话。” 韩晨曦语气如常:“韩家三少爷,韩妄,韩三,回来了。” 楚甄皱眉:“路老板和我讲过他。” 韩晨曦背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几年前有个条子混入韩氏旗下的王朝做卧底,韩妄着了他的道,他手下整个企业都被连根拔起,片甲不留。他是倒卖毒品的,还杀了那么多人,本来该判个死罪,但韩家大哥找了个人替韩三去死,这事就算结了。” 他停了停,想了想,继续说道:“但那时还有一个人,是韩善派去韩三身边做商业间谍的。韩三出事之后韩家一直在追杀他,但几年了也没找到这个人,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楚甄皱皱眉:“所以呢?” 韩晨曦道:“其实本来,韩善想派到韩三身边的,是头儿。” 楚甄手里的杯子水面突然有了涟漪,韩晨曦继续说道:“头儿长得那么好看,又机敏,韩善很看重他。但头儿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后来没辙才派了那个人去。韩三是个疯子,韩善逼他逼得紧,又被韩家大哥猜忌打伤,那个人在那受尽了折磨。现在想想,头儿是最会趋利避害的人,不管当初韩氏开了多优厚的条件都没应,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楚甄开口,声音如同机械般没有起伏:“那现在呢,会怎么样?”韩晨曦靠在椅背上的头微微偏了过来,看着楚甄漆黑的眼睛:“现在不会怎么样。我刚才和你说这些的原因是想告诉你,我们和这种事从来就脱不了干系。” 楚甄听完,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缓缓说道:“先不说这个。你是当兵出身,有了危急情况本来是不需要我这个会计去救。但那天你是故意的,就为了能把我带到路俊丞面前。”他的瞳仁清亮,声音低而略带沙哑:“因此该担心的是我,你为什么要设计我呢?” 韩晨曦微微一笑:“你去问头儿吧。” 楚甄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开始做自己的事:“我根本没有跟着你们一起涉险的价值。” 韩晨曦仍是微微一笑:“有没有价值,并不是你说了算的。” 电话第二次响了,还是内线电话。这次韩晨曦按了免提,那边传来前台小姐柔和甜美的声音:“路总,姜诸月先生说找您有事。”韩晨曦立马回道:“他没来,有事明天再说。”说完就把电话挂断,补上一句:“要不是看在他是姜家人,老子真想一枪轰掉他的脑袋。” 想想还真是挺心酸的——楚甄默不作声的做着事,一双眼睛垂着,也看不见里面是什么颜色。想着这段日子差不多露了脸的男男女女差不多都和路俊丞有关系,无论是精神还是□□。他总觉得自己对他这样的迷恋是错误的,甚至是致命的。他就是一个浪子,一个不可能上岸的浪子。就像一阵风,刮完了就走,甚至还要吹翻他的船。 一股突如其来的烦躁让楚甄把那杯水一饮而尽。 “知道姜诸月为什么总缠着头儿不放吗?” 韩晨曦好像看出来楚甄在想什么:“姜诸月太单纯,他被保护得太好了,没有见过头儿这样的男人,甚至不知道有这种人的存在。当初头儿就是为了借姜家之手洗钱,姜老爷子不同意。他就从就从姜诸月身上下手,到底是把事办成了。”说完,他瞟了一眼楚甄:“跟在他身边你要习惯这种事。头儿就是那种会在别人床上打电话说想你的人,他从来都把感情和性当作手段,只要那个人长相过得去对他又有用处,能用简单方法解决的事他从不多费脑子。” 楚甄把水咽下,堵得嗓子生疼:“我一开始就知道,我有数。” 韩晨曦笑笑,鼻梁上的一颗小痣好像也跟着笑了:“我是在提醒你,我是过来人。” 韩晨曦的微笑很帅,他本来就很帅,此刻却像一根横在楚甄眼里的刺,扎得直想流眼泪。 不知怎么,十一点四十分了楚甄还没回家。路俊丞歪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水杯在茶几上倒了他也不去扶一下,而是边看着时间边给韩晨曦发消息:“你他妈和楚甄说什么了?”几乎是秒回,韩晨曦从来都是秒回:“把韩三和姜诸月的事告诉他了,他也该知道。” 直到手机屏幕黑了下去,路俊丞修长的食指摩挲着手机,然后惯常毫不在意似的把手机顺手丢在沙发上。 “是啊,确实该知道。” 路俊丞说着,把脸埋在布偶熊的肚子里,一股棉絮的味道钻进鼻腔,好像还夹杂着楚甄身上的味道。这格格不入的东西还是楚甄买的,说是沙发不够软,怕万一路俊丞在这睡着了会不舒服,拿来给他垫脖子的。 还真他妈的贴心。岂止是贴心,自己爸妈还活着的时候都没人对自己这么好过。 路俊丞把手机抓起来拨了楚甄的电话,忙音七八声,没接,挂断再打终于接了。他第一句就是:“你回家,我有话对你说。”他听到电话另一端很安静,只有风吹的声音,汗毛立刻就竖起来了:“你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你。” 楚甄的声音从风里穿行而出,像隔得很远:“我没那么傻。我一会回去,你先睡吧,记得吃药,我放在茶几上了。” 路俊丞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呼吸在光纤两端慢慢汇集,交缠融合在一处,如河流蜿蜒。 “我只问你,在遇到真正爱的人之前,你会如何打发你一个人的时光呢?” 楚甄沉默着,沉沉的呼吸像落在他耳畔的吻。 良久,他说:“我会等他来。” 倏忽一瞬间,路俊丞突然感觉自己眼眶疼得厉害,他怀疑自己的眼珠好像快炸开了。 “那真抱歉,我可能,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海上明月 那天楚甄回家了,只不过很晚。后来路俊丞没问他去了哪,他也没说。只是回来的时候看到路俊丞躺在沙发上枕着小熊蜷缩着睡着,茶几上的药一片都没动。他一下子觉得心都快化成水,快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一个人的过去,是对伴侣最大的伤害,也是最无能为力的歉疚。 这到底值不值得被原谅呢?难道一个人的过去污浊,他就丧失了被人所爱的权利吗? 八月六日是姜诸月的生日,路俊丞自然而然收到了姜诸月的请柬。韩晨曦把烫金请柬交到他手里时,路俊丞只扫了一眼,漫不经心:“不去,扔了吧。”然而韩晨曦好像一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他把请柬放在路俊丞桌角:“和上次一样,他会请很多重要的人来。”这好像是姜诸月对付路俊丞的一种手段,而他一样猜想到了:“我知道,但我以后都不打算用姜诸月这支枪了。” 这并不像路俊丞的作风。韩晨曦看了一眼一直在忙手头工作对此置若罔闻的楚甄,又把目光转向路俊丞:“牵一发而动全身,您想好了。您可以不再利用姜诸月,但以后谁来帮我们……”路俊丞笑着打断了他:“我自有办法,这就不用你管操心了。” 东风从半掩的窗扉飘了进来,楚甄缓缓地抬起头:“您没有必要,不是吗?” 我们是情侣吗?明显不是。楚甄一直觉得自己该把自己摆在正确的位置,因为一切的波折和苦痛无一不是因为爱而不得和得来又失去,他心知肚明。 听着这话,路俊丞看着楚甄,他在笑,可他的的眼睛没有笑。对视良久,楚甄的眼睛都有些酸了,他先移开了视线,然后听见路俊丞始终带着笑意一般的声音:“好。晨曦去答复他吧。” 再就是无话了。这无话很默契,两个人像是相识了很久很久才会有这样的默契。 一直到晚上楚甄陪着路俊丞去赴宴,路俊丞坐在车上眼睛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这好像是第一次和楚甄在一起的时候如此沉默,可能是尴尬,也可能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路俊丞总觉得胃里泛上一阵阵的恶心,喉咙也哽得一阵阵的疼。这时旁边有人碰了碰他的衣角,楚甄手里拿了一小瓶晕车药,微微偏着头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路俊丞接过来:“我二十八了,第一次有人给我吃这种东西。”看到他把药瓶拧开之后楚甄才把头转了回去:“我一直都带着。” 为什么一直带着呢?因为每次坐车的时候你都在看车窗外,我猜你可能有晕车的毛病吧。 但楚甄没说。 到了姜诸月所在的酒店,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去,大厅洋溢着百合的香气。看到路俊丞来了,其余等电梯的人自动自觉没有跟进来。他和楚甄一起走进空荡荡的电梯间按下12层,他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自己和楚甄的身影:“其实刚才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我二十八了,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楚甄皱眉:“什么感觉?”路俊丞的手指在电梯门上映出的楚甄的面容上划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难过,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早点遇见你就好了。”他的声音在密闭的小空间里显得清冷无比,没有沮丧,没有难过,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希冀:“尽管或许那个时候我不是总经理也没什么钱和地位,你或许也不会喜欢我。” 楚甄盯着路俊丞的后脑勺,良久,他垂下眸子看着自己锃亮的皮鞋鞋尖:“如果真的能回溯时间,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遇见。” 电梯门开了,伴着一阵些微的晕眩感,路俊丞回头对他笑笑:“走吧。” 身份转变要适应一下,毕竟站在路俊丞身边的自己是他的弟弟,不是下属更不是情人。楚甄微微失神,直到穿着藕粉色衬衫和白色休闲裤的姜诸月笑盈盈站在他们两人面前——他看起来年轻又优雅,丝毫看不出那天伏在路俊丞胸前哽咽的人就是他。 “谢谢你们能来。” 三个人一起慢悠悠信步走进会宴厅,瞧见来了足有百十来号人,场面布置得谈不上富丽堂皇,但一定可以称之为精致无比。这时路俊丞看着姜诸月笑:“这是你哥姜如澄办的吧?也就他有耐心帮你做这种事。” “我哥会借这个机会谈谈生意上的事,他肯定用心啊。”姜诸月从托盘里拿了两杯莫吉托,递了一杯给路俊丞:“我们到那边去坐吧。”路俊丞转头把自己的那杯给了楚甄:“一起过来吧,多听听,也多和姜总学着点。” 姜诸月深深地看了一眼楚甄,然后挑了个就近的地方随意坐下了。客随主便,路俊丞和楚甄也一起坐在了同一桌前,一人一杯莫吉托,好像是同姜诸月无声的对峙。 “你骗不了我。”姜诸月说:“我知道他不是你弟弟。”路俊丞笑笑,指腹在杯身上来回摩挲,他的声音在四周喧哗中轻得仿佛即将飘散:“那又如何呢?你想表达什么呢?”然而姜诸月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的瞥了几眼岿然不动的楚甄:“你别忘了韩三的教训,谁知道你这个相好的是人是鬼。”听罢楚甄没有立即说话,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面映着路俊丞含笑的眼睛。 “今天我就把话说开算了。”楚甄仍然盯着酒面上那人浮动的双眸:“我喜欢他,而且我们住在一起,就是你想的那样。”听完,姜诸月的脸一青,攥着酒杯的五指倏忽攥得更紧:“路老板真是名不虚传。上次见我的时候还说抱着我吻我,这次见面就和别人住在一起了。” 路俊丞笑道:“我一向如此,但我曾经喜欢你是真的。” 这人的嘴硬真是可恨又可爱,姜诸月的目光在楚甄和路俊丞两人的脸上来回扫视,最终凝成了一个刀子般摄人的眼神:“除了祝你们幸福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他说完,起身就走,唯有捏着高脚杯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路俊丞看着那泛白的骨节和姜诸月离开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你信不信,我们在一起的消息不出一个小时就会传遍了,开心吗?” 楚甄道:“大家都会知道我爱你了,说实话我挺高兴的。” 路俊丞又好笑又可气的看着楚甄,如同看着把自己最珍贵的宝物打碎而不自知的孩子。 “今天你说我和姜诸月闹翻没有必要,但其实听你这么说,我是有点难过。” 路俊丞说着,笑盈盈地看着坐得挺拔的楚甄,他的眼里满满当当都是他。 “只要有助于你爱上我,我做什么都是有必要的。” ☆、破釜沉舟 再然后他们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无论过去多久,楚甄永远记得2017年的秋天,他一向喜欢秋天,可他的人生中再没有哪个秋天如同路俊丞陪伴过的那个秋天一样活色生香又安宁平静。仔细想想他好像一生中都很少有这样的时日——他做好两人份的早餐叫路俊丞起床,只有他知道路俊丞总喜欢吃八分熟的溏心蛋;吃完之后去上班,办公室里明目张胆的眉目传情,反正也没人管;下班之后两人或许一起去应酬,或许去新开的馆子尝鲜,或许找个安静的小酒馆对着喝一杯,或许只是安安静静地回家,蜷在沙发里开着电视却不看,抱着手机一起打游戏。 为何如此简单的日子他却觉得如此甜蜜呢?好像只要能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甚至只是看到这个人在他眼前,他就觉得他这一整天都是快乐又圆满的。楚甄第一次觉得原来认真喜欢一个人是如此幸福的事——-有天睡前他像往常一样给路俊丞压被角,那阵是深秋了,北方供暖之前最难熬的那几天。路俊丞从被窝里伸出半个脑袋来看着蹲坐在床尾自己脚下的楚甄:“我从来没问过你还喜不喜欢你之前喜欢的那个人,对吧?” 楚甄把路俊丞冰凉的脚塞进被子里,用柔软的被子一点点细致的裹住:“偶尔我会想起他,只是想起来而已,没有别的。”这时路俊丞好听的笑声从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其实你想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现在躺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他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在橙黄色的床头灯光里仰面躺着,因为温暖而微微弯起嘴角,眉眼舒平,宛若初生的春光。 “总会有一个喜欢的人。就算你们不在一起,你也非要等到他音讯全无,你才能去爱别人。” 楚甄没有说话,他只是在他身边静静躺下,像以前一样伸出胳膊垫在路俊丞的后脑勺下面。 他没看到从有一滴泪水从路俊丞紧闭的眼里掉了出来,落进枕头里,无声无息。 十月底,路俊丞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公司的事情越来越多,连楚甄和韩晨曦都跟着忙了起来。白金实业很少有这样忙碌的时刻,但好像唯有忙碌才能给人以真实感。楚甄其实很喜欢这种在喜欢的人身边转来转去忙来忙去的生活,他觉得整个人都是鲜活的。 而上次姜诸月生日宴之后,路俊丞有了新男朋友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圈子——年纪小,看起来蛮凶,不太理人,整个人都带着薄凉的煞意。不知道来历,听说就是一个普通小会计? 路俊丞一笑置之:“没有人可以以男朋友的身份在我身边呆这么久,你还是第一个,他们当然会讨论你了。”说完他自己又接了一句:“讨论又能怎么样,又讨论不死你。”楚甄听完,趁着办公室里没人,低头迅速而轻悄的亲了一下路俊丞笑得弯起的眼睛。 可谁能想到这一语成谶呢? 十月底一直忙到了十一月底,眼看着就要迈进十二月了。路俊丞的交际多了起来,而他也不吝于带着楚甄抛头露面,楚甄不自觉就有了种集宠于一身也是集怨于一身的心理感受。不过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也不愁,楚甄慢慢就习惯在宴会上和路俊丞以前各色相好柔韧有余的周旋了:我知道你俩好过,我知道你还喜欢路俊丞,我更知道你讨厌我,但是这合同你非签不可。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路俊丞了——就那副什么都不在意,连别人的爱意都不屑一顾的模样。 今天这局来头不小,具体楚甄也是摸不准,但他知道这就是邀请几个狐朋狗友聚一聚,狐朋狗友再叫几个狐朋狗友,最后在场子里陆陆续续浩浩荡荡聚了二三十人。这人出身确实是根正苗红,但可惜这人却没正到哪去。楚甄下车前还在听着路俊丞讲那个以前是韩三跟屁虫的司令长公子路小雨,边讲边自己嘟哝要不是请他来的人面子没法驳他才不来呢。等到了地方,两人入了场二十分钟都没看到路小雨本尊,后来楚甄觉得被这里的烟酒味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刺激得头痛,呆了一会就和路俊丞两人从后门出去透透气。背后是被甩下的灯红酒绿,楚甄突然有了解脱的快感。 门一开,大股冰凉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他一垂眼睛就看到有个人坐在后门门口台阶上侧着身子沉默抽着烟,脚步突然滞了一下。 路俊丞也停下脚步,眼睛盯着楚甄的鞋尖。 那人二十七八,暗紫色衬衫米白色休闲裤外面半披着卡其色的派克大衣,一只手放在鼓鼓的外套口袋里,七斜八歪的靠在台阶旁边的柱子上叼着烟,满地的烟屁股,也不知道到底是抽了多少根。听到这边有人来,他眼睛扫了一眼,醉醺醺看见是路俊丞和楚甄,嗤笑了一声。 “害人精,你好哇。” 路俊丞笑笑,眉眼皱都不皱一下:“二十分钟了,路少爷还不回去?” 路小雨又嗤笑了一声,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老子真他妈想一枪轰了你。你知道现在董谦被你害成什么样了吗?别人不知道你干的那些龌龊事,老子还不知道?”路俊丞听罢再笑笑,眉眼仍然舒平:“虽然害你进监狱的人是我,但是我可没想害董谦,这罪名我可不能背。不过无奸不商,以后你别再信我的就是了。” 外面是雪的味道啊。楚甄微微眯起眼睛,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真的,本来没想真的轰你,现在老子真他的有点忍不住了。” 路小雨说完,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竟然真的是一把小□□!雪色四合,那把□□闪着漆黑冰冷的寒光。楚甄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下意识的把身子挡到路俊丞前面,可枪口对准的不是路俊丞,却是楚甄他自己:“动你动不得,他我还动不得了?” 这一枪毫不犹豫说开就开,路俊丞第一次吓得眼睛都睁大了,这也是楚甄第一次听见有脏字从他嘴里蹦出来:“路小雨你他妈疯了?!”他朝着楚甄飞扑过去,而那颗小小的子弹穿透冰凉的寒气打着旋儿,无比温柔又无比坚定的钉进了路俊丞的后背。他的右脸撞在自己的左脸上,嘴唇贴着自己的左耳,在被子弹打中的一刻发出了一声缠绵的叹息:“我怎么能让你背负我的罪呢,对不对?” 里面的人被这一声枪响吓得酒也不喝了舞也不跳了,好像天地间倏忽缄默了下来。那声温柔多情的叹息混着从路俊丞后背涌出来的血旖旎坠到地上。他的腿一软,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在楚甄身上。长而卷曲的睫毛挂着霜,一颤一抖:“我就怕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幸好。幸好这一枪,是打在我的身上。” 楚甄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差点挨上的一枪子不是来自万鎏,不是来自韩善,甚至不是来自姜诸月,而是来自一个他做梦都没想到是谁的路人。说是路人可能也不太准确,毕竟也是路俊丞伤害过的,多少也算故人。 那天一直到救护车来都没人敢出来看一眼。楚甄抱着路俊丞的半个身子,对面站着晃晃荡荡像哭又像笑的路小雨:“我当路老板是个没心没肝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浪子呢,没想到你还有替别人挡枪子儿的一天。”路俊丞还是笑融融的,好像这点疼这点伤都不是打在他身上的:“你那把枪威力不够大,我知道打不死我,要不然你当我不惜命?”可楚甄明明记得那时他连枪都没看清路俊丞就扑了上来——自己有接触枪械的经验,他不可能比自己认枪认得还快。 “我会还你的。” 楚甄垂下眼睛看着路俊丞,常年浸着凉水一般、清泉一般的目光在他眉眼间流淌,宛如曲折的河流,好似要将他们淹没在这灭顶温柔里。 “这一颗子弹的恩,我会还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章节打算写完之后日更发上来~省得断断续续这样更很讨厌啦!啵唧~ ☆、千帆 这人打就打了,没办法。之前路俊丞利用路小雨背后的势力借刀杀人,本来路小雨没反应过来这事是自己被算计了,是他那个医生姘头看破,替路小雨擦屁股的时候被搞进监狱蹲了两三个月。虽说是没受什么苦,但好端端的谁愿意趟这趟浑水?卸磨杀驴的是他路俊丞,这一枪是他应得的。 路俊丞一直到上救护车之前,眼睛一分一秒都没有从楚甄的脸上移开。他一直在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急切的要从里面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就在他真的看到了之后,路俊丞苍白的脸上忽的漾满了粲然的笑意:“刚才你说你还我?那你就用屁股还吧,你得让我睡一辈子呢。” 他的声音虚浮,因为疼痛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抽搐的尾音。那一瞬间楚甄觉得自己是要死在他手里了,他确信自己迟早要死在他手里。他一直恍惚的想着那句掺着血腥味的“一辈子”跟着上了救护车,这时才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外看。可楚甄没在乎他们的眼光,甚至也没听路小雨在他背后说了什么。直到救护车上的大夫在简单测量了一下路俊丞身体指标之后说了一句:“幸好你是右位心,这颗子弹离你心脏远着呢。” 躺着的路俊丞偏了偏脑袋,眼神正好和楚甄对上,他冲着有些怔忪的楚甄露齿一笑:“除了医生,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心脏长在右面的人。” 楚甄抿了抿嘴唇:“我不会和别人讲的。” 救护车上各种仪器都在滴滴的响着,路俊丞扑哧一笑:“你告诉别人也没事,我愿意死在你手里。”楚甄听完皱着眉头掐了一下路俊丞的大腿,明显没用力,可路俊丞还是哎呦哎呦的叫唤了半天:“卸磨杀驴你最会了,替你挡完枪子儿就觉得我没用了吗你个渣男?” 楚甄的脸在夜幕下犹如沉进深海的良玉,他看着路俊丞忍着痛唧唧歪歪的蠢样子如同在看着什么宝物,仿佛是他期待了很久,又追寻了很久终于得到的宝物。 “说句实话,我从来没觉得遇见你是什么好事。跟着你碰到的全是背叛和危险,我甚至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又会遇到什么状况。”他嘴里说着这样刺骨的话,可那双深潭般漆黑的眼眸里,温柔正如泉水一般慢慢流淌出来:“可我发现即便是这样,这一切我还是心甘情愿。” “我从未如此心甘情愿。” 救护车呼啸而过,车窗外华灯初上,路俊丞面容明明暗暗,可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楚甄。他们的视线在微凉的空气里交错纠缠,恍若他待对方的情爱兜兜转转,几番互相试探,终于确定那没说出口的爱,是真的爱。 路俊丞用沾着血的手拿着楚甄的手放在自己的右侧胸膛。 “我用我的心脏起誓。”他说着,一双含笑且多情的眼认真注视着他:“我将一直把你视若珍宝,就是那种,就算你朝我心脏开了一枪,我都会原谅那样的宝贝你。” 他的右侧胸膛下是砰砰的心跳,一下一下,笃定而有力。楚甄的掌心逐渐变得潮湿而温热,就像自己的慢慢酸涩起来的眼睛一般。他反过来握住路俊丞有点凉的手,轻轻抽了一下有点塞的鼻子:“我知道你会说情话,但这个时候就不用了吧。” 路俊丞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毕竟我是想认真和你谈恋爱的。我怕你觉得跟着我太危险,总得想点法子留住你。”楚甄听完就把手抽了回去:“那你还是失策了,我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三两句话就被打动呢?”或许是因为刚刚觉得疼,路俊丞皱了皱眉:“我对你可不光是三言两语。我原来只是想用时间来证明,现在是在用生命来证明。” 啊......嘴巴甜的人真的是很占便宜了。 楚甄背靠着车窗,阖着眼睛双手环抱在胸前,其实心里想的全都是要把那个人揉碎在怀里。 等到了医院进行伤口处理,期间路俊丞一直笑嘻嘻的,楚甄不清楚自己的表情,但他有努力做表情管理。他觉得自己有点丢人,但心里又实打实痒痒的开心。 得到一个人的爱,原来如此令人欢喜。 ☆、沆瀣一气 路俊丞这伤一养就是两个月,公司全权交给韩晨曦打理,楚甄隔三差五替路俊丞去看一眼。期间各路闲杂人等都想来探望,无一例外都被路俊丞挡了过去。这吵吵嚷嚷眼看着就到了年底。楚甄还记得2018年他们是在医院一起跨年的,零点烟火盛开的那个瞬间年轻护士正在给路俊丞换纱布,他像个煎饼一样在病床上来回翻滚,一边还耍赖似的哼唧着要小护士轻点。楚甄就坐在他床边给他晾粥喝,见他这个泼皮样子还觉得有点丢人:“你先换着,我去把粥倒掉。”路俊丞登时就把嘴巴闭上了,虽然眼神里写着“你要是真给我倒了我和你没完”。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快乐,真心的,楚甄一生中很少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刻。 换完了药,路俊丞撑着身子想靠在床头,楚甄拿起枕头支在他背后。这时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路俊丞向他伸出手:“粥我自己喝,你去看手机吧。”楚甄微微蹙着眉,他把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上面是一个日期提醒。路俊丞只安安静静喝着他的八宝粥,眼睛都没往楚甄那边瞄一下,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头顶的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默契——没有人说话,可就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没什么事能瞒得过路俊丞。 “你要办什么就去办吧,我这边没事的。”他嘴里叼着勺子含糊不清的说:“你都陪了我这么久,没关系的。” 越是说着没关系越是有关系,楚甄心知肚明,他把手机放在路俊丞的床头接过他手里的粥碗:“今天我一个朋友的忌日。”路俊丞盯着那勺子里一颗煮烂的桂圆:“是之前我帮你搬家的时候,你床头那张照片里的男孩子?”楚甄舀起一勺还飘着热气的粥,放在唇边吹了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路俊丞半张着嘴像在等着那口粥:“只有忌日当天去他的墓前,才有可能会让他知道,不是吗?” 楚甄看着路俊丞干燥的红色唇纹,把粥小心送进他的嘴里。 “对不起。” 路俊丞忽的翘起嘴角,像听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现在不爱我了吗?” 窗外忽的炸开一朵盛大的紫色烟花,楚甄的心微微一颤,路俊丞的面容在淡紫色的光晕里显得妩媚而诡谲:“只要你还爱我,就不用说对不起。”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就都再没有说过话。那天晚上路俊丞睡得比往常都要早,楚甄看着他背对着自己睡着,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随着呼吸一动一动。他给他压紧被角的时候碰到了他的脖颈,凉得吓人。就那一下,楚甄知道其实路俊丞没睡着。 那天最后楚甄也是哪里都没有去。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其实楚甄是从路俊丞那学来的,两个人能长久在一起的要素除了激情、忠诚和责任,还有一点就是装傻。凡事问得太清都会指向谎言和伤害,那为什么还要去问明白呢? 三个月后路俊丞出院,整个人胖了三斤,这要是被路小雨知道了怕是会被气死。出院那天只通知了韩晨曦来接,他把车停在医院正门口外,低头靠在车上抽着烟。路俊丞踏出医院大门的第一步就撞上了韩晨曦的目光,正正好好,像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 “久等了。” 路俊丞更紧的握住了楚甄的手,笑盈盈看向叼着半根烟的韩晨曦:“辛苦了。” 韩晨曦点点头,把烟从嘴里□□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他的视线很快的从楚甄身上略过去,转身拉开车门。其实只有一秒钟的时间而已,楚甄却总觉得身边的这两个人像是刚刚达成了什么协议。 ——事实证明,如果你在什么时候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就确实是有不对的地方。 回了公司,正是年关将至时节,大部分员工都放了年假回家,整个白金实业空了一大半。路俊丞不可避免要参加很多聚会,虽说是大病初愈,但这人的社交活力丝毫不减当初——这是楚甄最佩服的地方。即使他没有每个场合都到场,一连三天跑了九个局,他回家时还是会累得连说话力气都没有,可路俊丞还能在电话里和生意伙伴谈笑风生一个小时。楚甄就在这样的强压下理所当然的病倒了,重感冒,傍晚就发烧到39.9摄氏度,然而路俊丞还在外面没有回来。或许是在喝酒,或许是在唱歌,管他呢,随便他。 平时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格外厉害。楚甄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呼吸可以点燃整个星球。 他迷迷糊糊摸到床头的手机,亮了一下,是路俊丞的信息:我暂时回不去了,八点左右我派韩晨曦送了药过去照顾你。坚持一下,等我。 看完短信,楚甄感觉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他摸着冰凉的手机外壳,恍惚间想着那个他失约了的日子。其实他很想去看他的,这块墓碑是他与他曾经喜欢过的人的唯一的联系了。除此之外,他连正大光明想念他的资格都没有。 操,老子要去见他。就现在。 楚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歪着身子踉跄着下床。他随便抓了一件在沙发上放着的外套,换了鞋,钥匙都没带就冲出家门直奔电梯间。他觉得自己的世界滚烫而迷离,像有一团火在脑子里烧了一整夜,烧得他眼睛都快流出红色的泪来。他下了楼,拦了车,迷迷糊糊报了一个地址,然后头歪在计程车副驾驶肮脏的座椅靠背上。他耳鸣得厉害,就像里面塞着一团龙卷风。 上次生这样重的病是什么时候来着?应该是在喜欢那个人的时候吧?他喜欢他喜欢得就像生了一场大病,可能到现在还没痊愈,他也没想痊愈。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到了目的地,楚甄不知道该给司机多少钱,于是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都塞给了司机。好像是没给够,他听见司机骂了一句“又是到墓地又是个神经病,今天真他妈的晦气”。他就当没听到,踉踉跄跄几步下了车,跌跌撞撞走进近在咫尺的陵园。隆冬时节的傍晚六点天已大黑,他看不清路,头也疼得厉害。他凭着记忆找寻那个人的墓——左转,走一百米,再右转,右手边第三个,就是他了。 今年的雪真薄啊。楚甄摸到那块墓碑之后跪坐在碑前的荒草地上,他这样想着,滚烫的额头抵在墓碑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努力坐直。他的膝盖下是不知什么时候放的花和水果,衰旧的花瓣在西风里颤抖着,像在哭泣,也像在祈求。 “我来看你了。” 楚甄对着墓碑上的两个字轻声说着,口中呵出的白气迷住了他的视线:“不知道他有没有也来看你。” 寒天冰地,楚甄竟然一点都没觉得冷。他的头一直抵着坚硬冰凉的大理石墓碑,半阖着眼,左手在上面往复摩挲。 忽然,他的背后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直到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楚甄还以为是幻觉。 “…….是你吗?” ☆、风起云涌 那个人身型高挑,脚步轻盈,如从迷雾中走来。雪光映得他面容盈盈,恍若出世。楚甄逐渐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揉杂了狐狸精的妖艳和仙人的风骨、美丽得奇异的脸。 “果然是你。除了我们两个,没有人会来看他的。” 他走过来,屈膝,把怀里带来的花束放在墓前。他轻轻的抚摩着碑上的「唐钰」两字,注视的目光极其温柔:“第二年了,想不到你还在这里。” 楚甄的心狂跳着,连着因为发烧而滚烫的头颅一起微微颤抖。他的头仍然抵着墓碑,眼睛睁大了看向自己膝盖下的那块土壤,炙热的呼吸从鼻腔喷薄而出,嘴唇好像都带着被烫伤的疼。其实自与他分别的那天,楚甄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还能与他见面,可当这天真的来临之时,他却连叫出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漂亮得让人恍惚的男人把视线收回来,摩挲着唐钰名字的那根手指不小心捻到了楚甄的头发。他男人笑笑,好看得能要了楚甄的命:“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 楚甄把头抬起来,一双烧灼的眼看着男人微微笑起的脸。 “梁圆。” 这个名字像被尘封了很久,从他唇间启封时带着经年累月酿出的苦和辛酸:“梁圆,梁圆。” 男人很无奈的笑了,双手收回来搭在膝盖上:“我在的,我在的。” 好像念着他的名字就有了力量,楚甄向梁圆的方向歪了歪身子,想靠他更近一点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你走的时候我问你还会不会回来。你说不会了,你不回来了。”楚甄的语气越来越急促,眼里的火焰烧得越来越厉害:“我已经做好那是最后一面的准备了。我每天都会回想那天你穿了什么,你和我说了什么,你是什么表情。因为我从来没这么怕过,我怕我忘了你的样子。” 话音落下,那是一个将出未出的哽咽,散在呼啸而过的西风里。 梁圆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在外面胡闹了一圈然后又回家承认错误的孩子:“我是什么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过得好,不是吗?” 楚甄把手使劲按在潮湿的眼睛上:“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叫我真正的名字了,所以我拼了命的不想忘记你,因为只有你知道我的名字。” 那种悲悯是梁圆独有的,他伸出手拍了拍楚甄颤抖的后背:“好了,好了。别哭了。” 泪水在风里就很容易风干,楚甄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红红的一双眼睛对着梁圆:“你回来只是为了看你弟弟?你还会走吧?”梁圆的手还停留在他的后背,轻柔的,一下一下:“明天的晚上飞机,我只在这呆了两天。”楚甄感觉自己的头疼得更厉害了:“那你现在,还和韩妄在一起吗?” 那只手停住了,梁圆妖精一样美丽的脸仿佛雾化:“你希望我们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呢?”听完,楚甄重新把手按回了眼睛:“我只希望你快乐,这个问题的回答对于我来说,意义只有这一个。” 梁圆站起身来,弯腰,大衣下摆悬在楚甄的头顶,伸手摸了摸楚甄的额角的碎发。 “我也希望你快乐。但你知道的,这世上多得是事与愿违。” 神明一样的温柔和怜悯到了尽头,梁圆直起身来像陵园外走去,他没回头,他就不会回头。起码楚甄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回头和后悔,他的目光就像追逐着光的盲人,甚至几乎不敢眨眼睛,好像眨眼的这零点零一秒都是浪费。 陵园外停着一辆车,有人一直站在车外等着梁圆。黑暗里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可楚甄就觉得那气息非常熟悉。那人很高,很挺拔,寸头,非常精神。或许是故人,或许是新人,其实那并没有什么所谓,因为他看到梁圆披上那个人替他准备了好久的围巾,他的笑脸实在是很漂亮、很灿烂,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如此不加矫饰的笑容。 原来确实是有这样一种感情的啊,只要对方过得好就可以了,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楚甄没再继续看下去了,他的视线收回来投在墓碑上,温温柔柔,缠缠绵绵,仿佛在看着什么极度眷恋的东西:“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你看你,就算走了很久也还会有人一直爱着你。”他这样喃喃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可我就算活着,又有几个人是真的记挂我呢?” 像陷入幻觉,也像逐渐滑入梦境,楚甄觉得那块墓碑都被他紧抱出了灼烫的温度。也不知是在这寒风凛冽里过了多久,有人拍着他的后背,冰凉的手放在他的额头,还有一张颤抖滚烫的嘴唇迎上了他的唇:“你发烧了就不要乱跑,不要让我担心可以吗?”那个人把他一只胳膊架到自己脖子上用力搀起来,力气很大,但也摇晃了几下,语气愠怒:“要不是韩晨曦告诉我,你今天应该就是死在这了。” 楚甄觉得那是路俊丞,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也确实是明显是喝到一半半路出来找他的一身酒气的路俊丞,他精雕细琢般的五官和梁圆妖精一样美丽的面容逐渐重叠。 “我永远记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的时候。”楚甄说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像从两米之外的地方传来:“你缩在被子里,因为喝酒头疼得厉害,不让我走,还揪着我的衣角,我只能坐在你的床边看着你,你很可爱,其实我很心动。可我永远记得,那天你叫了一晚上别人的名字。” 路俊丞的脚步一滞,像被绊在原地,楚甄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哽咽的颤抖:“我那个时候真的想开始好好喜欢你了,但我心里清楚,你爱着别人,而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我。” 他被路俊丞塞进车后座,整个人歪倒躺在座椅上。路俊丞坐上驾驶坐发动了引擎,可车迟迟没有启动。楚甄恍恍惚惚看到路俊丞的手攥紧了方向盘,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凸浮。就像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一般,楚甄的语气忽的虚弱下来:“我知道谁的心里都会有他的白月光。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努力把那束光熄灭,但我做不到。” “做不到”这三个字像在路俊丞胸口烙上剧痛的印记,他觉得自己的右边心口疼得不敢呼吸。这时他听见楚甄更加虚弱、更加轻缓的声音:“其实同样的,我没有要求你做到……但我知道你也做不到。” 那是你一生中唯一一个深爱的人。是你夜半噩梦惊醒后第一个想钻进怀里的人,是你看到美丽风景后第一个想分享的人,是你漆黑而漫长的一生中,永远亮着却触碰不到的微弱烛火。 你知道你失去了他,就不会再有别的光了。 “你说你爱我。没说最爱我,也没说只爱我。” 路俊丞安安静静坐在驾驶座上听着楚甄的絮语,鼻息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潮湿。直到有雪粒夹杂着冷风扑打在车窗上,路俊丞好像才想起来回家似的:“我们回家吧。家里有热粥和退烧药,出门前弄的,现在应该刚好是温的。” 回家吧。 有爱的人在,其实哪里都是家。 ☆、宿命 楚甄身体恢复速度是一顶一的快,烧退了的第二天就没事人似的去上班了。陵园里的对话和撕扯就像从未发生过——其实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总觉得好像这事要是被深究,关系就不能继续维持下去了一样。 他永远记得那天晚上回家之后路俊丞在自己床边守了一夜。早上醒来的时候路俊丞歪靠在床头睡着,听到声响之后睁开眼睛,里面全都是红血丝。时间好像回到他们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他守着喝醉酒的路俊丞过了一夜。那时他看着这个人的脸,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恰如你第一次遇见别人,也完全不会料到你会这样爱他。 忙忙碌碌一直到了大年二十八,两个人这才得闲在家里好好呆几天。楚甄无父无母,路俊丞也上没老下没小,虽说韩晨曦也是自己一个人过,但他死活不同意一起来路俊丞家过年,好像生怕自己多余。 正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和路俊丞一起和面的楚甄表示非常理解韩晨曦这种小心翼翼的心情,路俊丞说着又往面盆里加了半碗水:“我刚拿了钱给他出去旅行,他可能更喜欢这种摸着钱的感觉。” 楚甄来回攥了几下被面糊粘得粘乎乎的手:“说到韩晨曦,前几天他不在公司是去忙什么了?”路俊丞头没抬眼没睁:“万鎏出事了,你不知道吗?”像是知道楚甄一定会继续问下去,路俊丞继续说道:“万鎏和韩林又起冲突了,而且这次是因为韩善。” 韩家这三兄弟没一个正常的——楚甄这样想着,就听路俊丞继续:“整个圈子里没人不知道韩善和韩林的事,万鎏心知肚明,但他是真的爱二小姐。但这次事大了,他当不成鸵鸟了。”路俊丞抬起一双狐狸眼睛看着皱眉的楚甄:“韩二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万鎏的。”楚甄眉头蹙得更紧,但没说话。路俊丞揉着面团:“反正和我们没关系的事,听听就算了。” 然而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这种上层之间的风云诡谲又哪里和自己扯得上关系呢——楚甄默默拿起了擀面杖,笨拙的预备开始碾饺子皮。 “你知道为什么韩二小姐敢这样任性妄为吗?” 路俊丞说着,眼中笑意像含着水。他把面团揉成长条形状,十指纤长,好像也不是要楚甄真的回答:“因为她有退路。她知道万鎏爱她,她也知道韩林不会放弃她,就算其中一方放弃她,她也能给自己寻一条出路。” 楚甄没说话,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客厅里的电视还放着喜庆的背景音乐,可他此刻却如坠冰窖。出路?这东西真的存在吗?为什么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人呢? 可能、可能是因为自己从未被好好爱过吧。 仿佛知道他的心思,路俊丞笑笑:“万鎏与韩林针锋相对,万氏和韩家必定风起云涌。而现下姜家大半是姜诸月的哥哥姜如澄说了算,咱们的处境有点危险了。”楚甄说了一句我知道,路俊丞笑着摇摇头:“你别看姜诸月这个德行,可他哥哥是个狠角色。不声不响,不愠不火,其实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主。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姜诸月别是个记仇的人,别指使他哥趁乱打我一耙。” 楚甄放下手里的什物望向路俊丞,双眼宛如一汪深潭。 “我不会让你死的,起码在我死之前。” 时隔多年,楚甄永远记得那天路俊丞的笑颜是何其璀璨又何其夺目。他诚诚恳恳爱了他这么长时日,很少见他笑得如此绚丽多姿。 “那我们约好了啊,楚甄。” 过了年,楚甄二十岁,只大了一岁而已,可他总觉得自己苍老了好多。大年初五,回到公司取文件的路俊丞听到楚甄的叹气后乜了他一眼:“我还二十八了呢,岂不是半截身子入土了?” 楚甄不说话,他绕过办公桌径自走到他背后把他拦腰抱住,滚烫炙热的嘴唇贴近路俊丞的脖颈:“你入土我就跟着你一起,别想甩开我。”唇齿间的热度激得路俊丞一抖,小腹跟着一紧。他把手里的文件扔回桌子,转过身来掐住楚甄的腰:“甩开你?你想得美。” 深吻一向是两人最热衷的活动:不同于清汤寡水的牵手,有别于激烈的sex,长吻最能体现对彼此的温柔和激情。滚烫的嘴唇分开,楚甄的鼻尖抵在路俊丞的耳边:“回家?还是在这里?” 路俊丞正要开口,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没有敲门,显然非常失礼,一个细瘦高挑的年轻人信步走进。他明显看见了刚才的场景,可脸上全无一丝尴尬或醋意——姜诸月这算是成长了吧?楚甄想着。 “没想到两个都在,那我就言简意赅了。”姜诸月说着就自然而然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两条腿修长笔直:“常在河边走,路老板也该湿一次鞋了。” 路俊丞笑笑:“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这次是韩林,对吧?” 姜诸月耸耸肩:“你抢韩老大的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韩二小姐和万鎏的事,新账旧账一起算,这次你跑不了了。” 路俊丞还是笑笑:“谢谢你背着你哥过来通知我。” 姜诸月的视线扫过站在路俊丞身侧的、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的、面容清隽的楚甄,瞳孔微微的缩小。他很快的移开了视线,目光垂在自己的衣襟下摆,咧咧嘴,表情难看得很:“我真是个傻逼,真的。” 路俊丞的笑声从鼻息间传出,他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肩,一双眼眸清澄如琥珀:“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直这么认为。” 这又是他惯用的伎俩——楚甄这么在心里告诫自己,可眉头还是不可控制的皱紧:他妈的,这男人什么时候可以不把自己当作筹码呢? 姜诸月甩开他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视线还是垂在自己衣摆上,自始至终没敢直视一眼路俊丞:“我认了,喜欢你算我倒霉。”他边嘟囔着边往外走,其实还挺可爱的:“你和你那个姘头小心着点,姜家有我看着,韩林可就没准了。你要是死了,我也绝对饶不了你那个奸夫。” 目送男孩背影,门刚一关,路俊丞回头看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楚甄笑道:“听见了吗,奸夫?”楚甄迎上他似笑非笑目光:“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一直都是我的责任,但我这次有个问题想问。” 路俊丞坐在刚刚姜诸月坐的位置,沙发上还有微微的凹陷。楚甄直直看着悠哉自在的路俊丞,其实有句话路俊丞一直想说却没说——他之前从未见过如此深不可测的眼眸。 “打着房地产的幌子,你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 楚甄的声音一向沉而清冽,尾音掷地有声。路俊丞摸着自己的耳垂,毫不畏惧的对上楚甄的眼,甚至还笑了一下:“你心里早就已经有答案了,何必再来问我呢?” 不间断的大量非法资金流入、频繁的秘密社交、与做毒品贸易的韩林是对家……楚甄兀自想着,眼眸微阖,不知怎的,竟然挂上了些许微不可察的浅薄笑意。 “之前那颗子弹的恩,看来我是要用命来还了。” ☆、饕餮之战 出了正月十五,这年就像是过完了,虽说红灯笼和店铺的各种装饰品都还热热闹闹的挂着,路俊丞总觉得大街小巷都漫溢着人走茶凉的荒凉萧瑟感。 “韩晨曦现在刚下,从日本回来。” 早早脱掉笨重棉服而换上呢绒大衣的路俊丞冻得有些缩脖:“还说给咱俩带了礼物,真不知道他这种人会带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尽管人来人往,楚甄非常自然的拉过路俊丞的手放在自己外套口袋里。他手上的薄茧有点磨,但掌心暖得发烫:“我猜应该是枪械模型一类的,他好像只喜欢那些东西。”被人侧目打量的路俊丞也没有丝毫尴尬,指尖还在楚甄手心里挠了挠:“你好像不知道,韩晨曦还喜欢刀剑神域,他可能会带Saber的手办回来。”楚甄的侧脸线条在华灯初上、夜辉朦朦闪烁中格外清俊流畅:“我以前也不知道,你喜欢把自己的喜好强加到别人身上。” 路俊丞哈哈笑着,却不由得多看了楚甄两眼,心里想着这男人虽木,但生的实在是俊。彼时他身心愉悦,甚至觉得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 一座城,一条街,一双人,一颗心,和一个他。 他发觉自己有骗取别人的爱的能力,却缺少说出爱的能力。 这算不算一个悲伤的隐喻呢? 走到停车库,耳尖鼻尖冻得通红的路俊丞赶紧掏出车钥匙找自己的车。楚甄本来是跟在路俊丞后面走的,可他忽然停下脚步,一只手忽的钳住路俊丞的手腕不让他再继续往前走。 阴冷潮湿的车库像沉在水底般令人窒息,路俊丞回头看着楚甄。他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的呼吸,眼里些许的困惑渐渐晕开,散成一片浓雾。 有风从耳边轻轻吹过的声音。 如同什么按钮被猛地按下,楚甄迅速把路俊丞整个的死死抱紧怀里,一个翻滚就近躲在身边一辆车旁:“有人!”话音未落就被子弹打穿车窗的尖锐声响穿透,碎裂的玻璃碎片从两人头顶哗哗掉落。路俊丞的心脏狂跳,他背后的楚甄的心脏也在狂跳,这一下一下如此有力,像是在无声的告诉路俊丞有他在誓死保护自己。 听脚步声大概有七八个人。楚甄额前的头发被汗液浸湿,他皱着眉,带着路俊丞一起翻滚到靠右的墙角处伏着身子低声道:“上星期陈六被杀。我怕你有不测,从韩晨曦那偷了一把枪出来。” 路俊丞小心的喘着气,却还能笑出来:“妈的,你还挺机灵。” 那七八个人的脚步声四下散开像在搜寻,纷乱嘈杂更惹得人惶恐不安。楚甄飞快的扫视一圈四周,然后又身手敏捷的带着路俊丞迅速腾挪换了个位置藏好:“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枪。你躲好,我确认一下。”路俊丞听罢扯住楚甄的袖子:“你疯了?你想一个人硬干八个人?” 楚甄掏出后腰别着的□□,那枪被他体温捂得温热。他用枪柄指指斜后方,压低声音:“那有一个出口,但如果你现在直接跑出去肯定会被发现。我去引开他们,你走吧。” 路俊丞拽紧他袖口的手没有松开。他另一只手捂在自己右胸口的位置上,低着头,死死盯着楚甄的后脑勺:“你别告诉我今天就是诀别了楚甄,我不会给你烧纸的。”楚甄透过后视镜紧盯着外面人的一举一动,没有看到此刻路俊丞眼角隐约的一点闪光:“不用给我烧纸,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说完他挣开路俊丞的手:“你替我活着就够了。还有,记得回家把衣服收了,说多少遍不要把白衬衫和别的衣服一起洗。” 而就在他挣开路俊丞的手的一瞬间,路俊丞突然从作为掩体的车后面站起来,手举过头顶挥了挥,声音宏亮得在车库里回音不绝:“我死之前有几句遗言想交代,可以吗?” 楚甄的汗登时冒了出来,顺着鼻梁轰然坠落在地。他在枪响之前把路俊丞扑倒在地,回首朝刚才开枪的那人就是一枪,正打中腹部。惨叫混合着纷杂脚步声包裹住两人,楚甄揪着路俊丞的衣领窜向另一个可藏匿的墙角,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你他妈疯了?”被刚才那一枪擦过肩头的路俊丞还能笑得出来:“我就是记不住白衬衫不能和别的衣服混洗,还是你来吧。” 那伙人朝着这边迅速靠拢,路俊丞捂住开始流血的肩膀:“如果你刚才不扑倒我,现在你都可以跑出去了。”楚甄双眼通红,紧握着枪的手因为出汗而有些滑了,他更紧的攥住枪柄:“你明知道我宁可自己死,这么多次了,我哪次不是先选择你?”说完他从墙边探出头来开了一枪再次命中一人,车库里汽车报警声大作,楚甄趁乱又开了几枪,许是有放空,路俊丞听到他咬牙骂了几句操,扯着他向更靠近出口的掩体靠拢:“这次你别让我白浪费时间,让你走你就走,记住了吗!”说完他掏出手机给韩晨曦打电话,也不知接通了没有。外面枪声大作,路俊丞只觉得自己心脏越跳越快,眼睛越来越烫——这算什么?算诀别?自己和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样了吗? 楚甄手背抹了一把额头,拿着枪半蹲在墙的拐角处,外面是搜寻队纷乱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紧紧盯着外面,咬着牙对身后同样半蹲着的、因为失血而有些恍惚的路俊丞低吼:“你他妈不是最会算计不让自己吃亏吗?现在你怎么不跑了?”路俊丞捂着左肩,血越汇越多,但他不觉得疼,甚至有一丝解脱般的愉悦感:“我是自私了点,但我没自私到让你替我去死的地步。” 楚甄回头,他的眼里盛着盛怒,眼眶通红,太阳穴青筋凸浮的厉害:“我愿意替你死,可以吗?” ——可以吗?就算我知道你的人生如此丰富多彩,可能并不在意我这样一个无趣又冷僻的人为你去死,我也想用自己的命,换你的一线生机。 “你在说什么傻话。”路俊丞狠狠瞪了一眼楚甄,不知怎的,两滴豆大的泪水忽的砸落下来:“我不要你死啊,我这么喜欢你。” 这时楚甄忽然想到这是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出生入死,刀山火海,枕鬓厮磨,路俊丞第一次对他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我不想让这变成最后一次,路俊丞。 楚甄回过头,枪林弹雨中,他的眼里是全世界仅存的最后一丝温柔。 “拿着。” 楚甄从沾着血的裤袋里掏出一盒小小的东西塞进路俊丞冰凉的手里,他盯着他的眼睛,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坚定和爱意:“时间差不多了,韩晨曦正在来接应你的路上,你走吧。” 说完,这个男人以惊鸟之姿从藏身之地冲到之下。灯火昏暗含糊,他的身影亦模糊不明,如历经百川过海,沧海桑田。那个人举着一把打空了子弹的枪端端正正地对准敌人,露出胜券在握般的微笑。 路俊丞低下头,打开手,里面是一小盒晕车药。 ——何谓喜欢呢?可能是你每天睡前都会假借提醒我早起吃饭的名义来看我有没有关好窗户,可能是你每次递给我文件时都会把边缘翘起来的订书针按回去,可能是你记着我会晕车就一直随身带着晕车药,也可能是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但随时准备着为我牺牲。 何谓喜欢呢?原来就是,心甘情愿这四字而已。 ☆、辉夜 刀山火海、出生入死这种事,其实楚甄见得多了,他从来都不怕。可这次他在中枪之后却破天荒的有些害怕了——如果真的并不在意我这样一个无趣又冷僻的人为他去死,那他会记得自己多久呢? 他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垂头看见自己腹部迅速渗透出的猩红色,像之前他无数次看到过的那样。楚甄是害怕了,可他这次满脑子想的却是:我这一生维护的都是正义和仁道,唯独这一次,我维护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毒枭。 这是他第二次在爱情和良心做出抉择。 这种两边为难的长梦一做起来就不知会过多久,楚甄醒来,正是暮色四合的光景。医院的气息令他心安又紧张,他甫一睁开眼睛就开口,声音又哑又虚:“路……路俊丞呢?他在哪?” 坐在他床边、头抵着床头昏昏欲睡的男人倏忽转醒,本来迷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都打算投案自首了你知道吗!” 楚甄偏过头看着形容憔悴的路俊丞,双眼雾气昭昭。 “你有哪里受伤吗?” 路俊丞摇头,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你是不是脑子也被打坏了,我以为你第一句会问你晕了多久。”楚甄想撑着坐起身来,但是上腹部疼得厉害,稍微一动就是一阵阵钝痛,他试了一下根本没坐起来,只能躺着说道:“能看见你就已经很高兴了,我晕几天又能怎么样呢。” 路俊丞的眼圈红红的:“傻瓜,就算你死了,你以为我会记你多久啊。” 医护人员从外面进来,路俊丞起身给他们让出位置,可他的视线一刻都没从楚甄身上移开过。韩晨曦跟在护士的最后走进来,胳膊打着石膏。他好像请减了不少,看着楚甄一言不发,但明显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等医生和护士忙活完了再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路俊丞重新坐下,韩晨曦站到路俊丞身后,好像守护路俊丞的人又变回了他。 暮光被几颗散射着微弱光芒的星子掩盖,病房里只开着床头灯,楚甄的脸色苍白,只有灯辉把他的眉骨和鼻梁打出阴影:“说吧,我听着。” 韩晨曦道:“是韩林。那天一共九个人,我来了之后当场死了四个。头儿没走,他一直在车库外等着我来接应。” 没人看到楚甄放在被子里的手从捏紧到慢慢打开,满手心都是汗。他半阖着眼,不知是在看哪里:“活着就够了,别无他求。”说完他停了几秒,嘴角微微一动,竟然像一丝笑:“我有话想单独和老板说,可以吗?” 韩晨曦脸色沉沉,目光在路俊丞和楚甄之间来回游移好几遍,最终转身走了。 门一开一合,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床头灯光是暖黄色的,衬得路俊丞眼下的黑眼圈极重,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雾蒙蒙的。他把椅子搬近楚甄,他们中间只有楚甄一条胳膊的距离。路俊丞双眸含笑,虽然及其牵强,到底也是好看的。 “你从一开始,就做着让我替你去死的打算吧。” 楚甄说着,口吻如常,轻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醒来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以韩晨曦的身手怎么会有让我替他挡刀的机会。所以你们一开始就设计让我跟着你,以便随时做你的替死鬼。”他自顾自说着,也没想要路俊丞的回应,就像在讲给自己听:“能把你的身份和外表对得上的只有高阶上层人士,像杀手这种人是连见都没机会见过你的。之前总有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是老板的情况,而这正和你意。如果碰到这种你非死不可的情况,你就可以把我推出去了。” 那一条胳膊的距离宛如一条道鸿沟,路俊丞轻轻笑了一声,很好听,像落在水面上打着旋的羽毛:“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想死,尤其是死在这种地方。”他搭在床边的手拿开,放回自己的膝盖上:“一开始我是想让你替我死的,我真是这么想的。” 楚甄又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嘴唇干裂得有了血渍:“怪不得我一直都不愿意相信你真爱我,可能这就是我的潜意识在保护自己吧。” 路俊丞听罢弓着腰到桌下拿水壶帮他倒了水。小半杯开水,他拿在手里晃了晃 ,又小心吹了吹:“别说你不信我爱你了,其实我自己都不信我真爱你。我没收心没定性过,没好好谈过一场恋爱。这要是放在以前,如果非要说,你可能就是我见一个爱一个的人里面我最喜欢的那个。” 他弯腰小心翼翼把楚甄从床上敷起来,倾着身子喂给他热水:“我也一直这么觉得的,你和我之前喜欢过的所有倒霉蛋没有任何不同。” 热水化在破皮的嘴唇上有些刺痛,楚甄皱皱眉,左手压在肚子的伤口上以缓解疼痛——其实他也分不太清到底是伤口更疼还是胸口更疼。路俊丞耐心的一点点把水哺进去,声音里不知为何忽的染了一丝欢喜:“我本来想让你为我去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想让你活下去,即使代价是我死。” 哪段深刻的爱会离得开“沉重”这二字呢?刚醒来的瞬间楚甄想到了这个残忍又冰冷的事实,但紧接着就是他和路俊丞一起度过的这大半年里,这个人展现给自己的从来都是温柔和珍重。那不是假的,他看得出来——或许他是想让自己死过,但起码他后悔了。 路俊丞的声音如此温柔,目光带水,那是一双只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们一起好好活着,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好活着”竟然成了一件如此奢侈的事—-他们从未有一次心无旁骛的吻过彼此,也从未肩并肩坐在电影院里一起看过电影。这仿佛特别遗憾了,他们爱过一回,竟然都未曾手牵手在阳光下走过。 楚甄喝着水,喉结上下滚动,自嘲的笑意显得非常落寞:“我真的想和你一起过更安稳的日子,路俊丞,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路俊丞把水杯拿走,又倒了半杯热水,液面在微微颤抖,他好像手也有点发抖:“我还有最后一单生意没做完,等这一单结束我就请辞,离开北京。”当“离开北京”这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路俊丞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笑盈盈的看向楚甄:“我早就想说了,今天终于逮到这个机会。” 没成想楚甄的眼神很平静:“电视剧里一般这么说的人都没机会实现的。”路俊丞听完狠狠瞪了一眼靠在床头静静看着自己的楚甄:“呸,你觉得我是屈从于命运的人吗?” 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处,如两株紧紧缠络的藤蔓。 窗外星辉晦明,如一双深情凝望着大地的眼。 “如果——我是说如果。” 楚甄背靠着床头,脸色苍白,模样看着多少有些萧索:“如果命运告诉你,你选择我是错的,你会如何?” 房间里弥散着极淡的、海洋一样的腥咸气息,路俊丞忽的觉得自己眼前雾气蒙蒙,连着鼻子,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酸了。 “只要我爱你,你就是我的命运,你永远正确。” ☆、guess how much I love you 过的是刀尖上行走的日子,楚甄有这种觉悟,他随时要离开,或者路俊丞随时要离开。恰似你走过的这一路,能陪你走过春夏秋冬的其实寥寥无几。 可能是为了尽快结束现在这种恶性循环,路俊丞和韩晨曦这一星期都没来医院陪楚甄,而他自然也没有怨言,甚至私心希望路俊丞更忙一些:早些结束这样舔血的日子才好。 快点结束吧,再不结束自己就真的陷进去了。 路俊丞没来的第八天,楚甄有点想他了,但一个大老爷们谈什么想不想的。从六点到十点,没有访客的病房安静得宛如坟冢。但他偏生就喜欢这样的死寂,楚甄一直坐在床上看白夜行,打算等下医生换完药就躺下睡觉。还差十分钟到十点整的时候,楚甄把书轻轻合上放在枕边,打算阖着眼睛小憩片刻。 门轻轻的开合,声音细微得像一根落在水面上的头发。 楚甄本来只把眼睛开了一条缝默默看着,但当他意识到来者何人的时候立刻坐直了身子,那本硬壳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愣怔看着那个人深潭般的眼睛,嘴唇抖了几下没说出话来,还是梁圆先笑着开的口:“每次你看见我都像见了鬼一样,我又没真的死了。” 这句调笑掷地有声,楚甄的喉结来回滚动了几下,睫毛剧烈颤动着:“你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不安全,说不定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 他成为之前那样寡言又沉静的模样已经很久了,唯独在梁圆面前还是会紧张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梁圆笑笑,朝他走过来,黑衣白脸红唇颜色对比得鲜明:“韩三在外面盯着,有人了他会告诉我的,别担心。” 那人的身影高挑纤长,楚甄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上梁圆的影子,心跳得很快,却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你还是和他在一起。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六年了。” 灯光突然不明原因的闪了几下,梁圆走过来坐在他床边,正是之前路俊丞坐着的位置,他身上有淡淡的、烟雾一样的迷迭香的味道:“韩善出事了,韩三前天回来北京,我跟着他一起回来的。” 楚甄低下头,没说话,好像又回到当初一个老板一个下属位置的时候。梁圆笑的时候一向风情绰约,此时竟也不例外:“这算是你的第二个任务了吧,这次感觉如何?” 楚甄摇摇头:“我真的不适合这个职业,我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梁圆摸摸他的头顶,小心又温存,但和摸一只可爱又乖驯的大型犬没什么区别:“你一定是不记得我最后告诉过你的话了。”楚甄目光里尽是探寻,梁圆微微歪着头迎上他的目光:“我说谢谢你,活成了我希望活成的样子。” 何为希望活成的样子呢?你向阳,善良,正直,勇敢,活在光下。梁圆这样欢快的想着,放在楚甄头顶的手又揉了几揉,语气轻悄:“所以啊,我喜欢的是你活成你自己的模样。心即理,你就是道和理。” 楚甄闭了闭眼睛,如同在回忆一个不愿想起的梦境。须臾,他开口,声带颤抖,哽咽尽数压在喉咙深处:“当初我选择让你自由,我尚且还不知道这决定是对是错。如今我又碰到了第二个你,我该怎么做?” 窗外冰雪初融,楚甄仿佛听见月桂垂泪的声音。 梁圆只安静笑着,楚甄的头发偶尔穿过他的指尖:“你怎么做都与我无关,但我知道你决计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外面有凉风从窗缝钻了进来,楚甄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时梁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把手收了回来放回大衣口袋,起身俯看着楚甄,脚尖朝向门口的方向:“我该走了,应该不会再来看你了。” 楚甄觉得心口一阵阵的疼,他没看梁圆,只艰难的捂住伤处俯下身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他的视线里只有梁圆黑色皮鞋的鞋尖和衣摆下的一块阴影——这就可以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其实不用非要看着他,不是吗? 手机一直在震动,梁圆声音似笑非笑:“我们还用说再见吗?”始终垂着头的楚甄最后也没再直视一眼梁圆,只摇摇头:“别再见了,见面对谁都没好处。” 这次他听清梁圆的声音是带着笑的了:“好,珍重。”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楚甄突然抬起头看着梁圆的背影,清泉般的双眼泛起大片的涟漪,他能清楚的听到自己上牙磕打着下牙的声音:“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我说真的。” 梁圆淡淡的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直到那令人晕眩的迷迭香气一点点消弥,楚甄捏着的那块书脊印着两个明显的汗渍手印——其实刚才他想问的是,现在有个人占了我心里的一大块,而我也不再像原来一样把你当做神明般那样的爱了,你会怪我吗? 何其卑微又何其无助,无论爱不爱你都诚惶诚恐。 也不知是过去多久,可能只有一分钟,可能已经半个小时了。空气里静得只有楚甄自己的呼吸声,他的耳膜也跟着鼓鼓的跳动着。直到他的门第二次被人推开,楚甄循声望去,路俊丞胳膊上搭着宝石蓝的西装,里面的粉色条纹衬衫一条褶子都没有。他神色如常,只是脸色有点苍白,或许是这几天疲于应酬,脚步也虚浮得厉害。但一见到楚甄他的双眼就缓缓亮了起来:“这么晚了,你还挺精神。” 他走过来俯身在楚甄干燥冰凉的嘴唇上飞速亲了一口:“这几天的事很顺利,我也没白跑这几天。北京飞泰国到柬埔寨又飞回来,错乱得我都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吃饭了。” 楚甄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有明显的骨骼触感:“其实你不用这么拼命的,韩晨曦可有保护好你?”路俊丞握住楚甄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晶亮狐狸眼睛笑得弯成弦月:“我在外面什么都好,就是很想你。” 楚甄的心尖尖锐的疼了一下。 “嗯……你平安就好。” 不知为何,楚甄总觉得这日子像自己从老天那里赊来的。他坐起来抱住路俊丞,因为腰腹用力伤口有些刺痛。 这刺痛,好像自从确定喜欢他的那天起,就没停过。 ☆、隔靴搔痒 正月十五,城区内管控得严格,很少有人放鞭炮和烟花。恰好楚甄是最不喜欢吃黏黏腻腻的元宵的,也不用走亲访友,说到底这节过与不过都没什么分别。路俊丞前几天飞去国外,又答应他尽快回来,他想他现在恐怕正在飞机上吃汤圆吧。而且这枪没伤到内脏,顶多算点严重的皮外伤,以楚甄的速度没多久就好得差不多了。现在他已经能如常的下地来回走动,也就叫派来照顾他的医护人员歇息去了,平时能自己做的事情也不麻烦别人,倒也不觉得无聊。 他把手覆盖在肚子伤处慢慢下了地,还是有一点丝丝缕缕的疼。忽的想起之前路俊丞走的那天,路俊丞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已经买好了三月初到厦门的机票,他们到时候一走了之。谁都不会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傻瓜。挺大个男人了,怎么还相信这种落跑私奔的老桥段呢?楚甄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眉眼纯粹得像孩子,边背对着门口给自己倒水。 然而他没想到他等到的不是路俊丞,而是万鎏。脚步声刚想起来的时候他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回过头,入目的却是万鎏那张姣好而阴柔的面孔。 夜幕深沉宛如为天地间灌注乌墨,楚甄回身看着只身前来的万鎏,两片薄唇轻轻合在一起。 “万总。” 万鎏一身深灰色西装外搭着一件卡其色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随意站在病房靠近床的位置:“不用这么拘束,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楚甄端着热水坐在床边,背后窗户没拉窗帘,外面是星星点点的光点和漆黑如棺木般的夜空:“您这么晚了还来找我,出了什么要紧事?”万鎏站在原处,居高临下的、微笑的看着依旧气色不佳的楚甄:“这事对我来说没什么要紧,对你可就不一定了。” 楚甄眉头坠着铅块一般,万鎏仿佛是料到他会以沉默应对,笑笑就继续说道:“你有个弟弟,对吧?” 这句话一出,好像一切都沉进了幽暗的海底。楚甄的耳膜隐隐发胀,有些嗡嗡作响,他咽了咽口水来缓解这种闷胀。万鎏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楚甄觉得那双鹰一般的双眼像能把自己灼伤。 “你弟弟叫邱玥,嗯?” 楚甄道:“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万鎏听完,伸手从西服内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刚要抽出一根,然后惊醒似的把烟盒收了回去:“不好意思,忘了这是在医院。” 楚甄缓缓躺回床上,尽管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那一块的病服布料上下起伏得厉害。然而万鎏还是站在原处,没走近,却也没有想走出去的意思。他看着他的眼神让楚甄想起刚刚认识路俊丞的时候——带笑,含情,似一块琥珀,如一汪清池。但你就会觉得这人虚假又阴鸷,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弟弟重病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路俊丞给你开的工资不少,但是长期供养一个尿毒症患者,这个开销也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 楚甄看着天花板,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算我负担不起,我也不会求别人施舍给我什么。何况这段日子,我一个人也熬过来了。” 万鎏赞许的点点头:“是个好哥哥。”然后他接了一句:“那路俊丞知道这事吗?”楚甄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路老板不知道,我没说过,他没必要跟着我一起操心。” 万鎏笑了,夜幕渐渐融进他的眼眸:“比起以前,你今天的话格外多。” 好像有一根弦绷断了。楚甄的心脏骤停了几秒,呼吸的时候觉得胸腔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压着。他缓了一下,平心静气道:“我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当然紧张他。他还不知道我受伤了的事,还希望万老板别告诉他。”说完,楚甄平躺在床上,压着呼吸,生平第一次如此希望有个人可以赶紧出来救救自己:虽然在他过去的日子里这样紧绷、生死一线的时刻很多,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急切的需要一个人来为自己撑腰。 万鎏的脸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你的路老板要回来了,你们好好谈吧。” 楚甄合上眼睛:“万老板再见。” 他的睫毛一直在剧烈抖动,里面如同盛着一段噩梦。不知是过去了多久,他听见由走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轻快,略带急促,仿佛是因为即将见面而感到欣喜。楚甄把藏在枕头下的手机拿出来,手指在黑色冰凉的外壳上来回摩挲几下又放了回去。可刚放回去他就又拿了出来,这次他把屏幕按亮,打开拨号键盘按下了一个数字1。他很少有这样犹豫和迟疑的时候,上次好像还是和梁圆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的时候。这短暂的一分钟过去得很快,脚步声很快就靠近了病房。 路俊丞打开门,那张被晦暗灯光氤氲得模糊的面容美丽恍若神子。 “我知道你没睡。”他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疲态尽显,然而他每个动作和神态都是鲜活的:“所以你要不要起来亲我一口?看在我一下飞机就赶紧过来找你的份上?” 楚甄其实真的非常想念路俊丞。他撑着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向后挪了挪靠在床头,然后向路俊丞张开双臂。 好像,这个人的怀抱就是家。 路俊丞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疲惫顷刻烟消云散。他双眼如星子一般闪烁快步向楚甄走过去,然而他刚走出两步就定在原地。 “万鎏来过。” 这里有万鎏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而这种阴冷湿凉只有万鎏身上才会有。 楚甄的双臂仍然张开,那张寡淡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辨悲喜:“这没什么,我现在只想抱抱你。”路俊丞笑笑,脚步依旧轻快。他走过来,俯下身,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一只蝴蝶,可嘴里说的话却像一柄在他心上往复切割的钝刀:“你背着我做什么了?” 藏在被子里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有一声小小的震动。楚甄闭了闭眼睛,仿佛认命,仿佛无声抗争:“我有个弟弟,万鎏知道了。”路俊丞的脸贴在他的胸前,气息灼热:“我也早就知道了,从我帮你搬家看到那张合照之后就知道了。有弟弟不犯法,这没什么。” 像有什么一直绷着的东西突然断掉。楚甄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个来回,长睫掩映的眸光晦暗深涩。 “我们尽快走吧。”他说着,伸出手臂抱紧了路俊丞稍显单薄的身子。那声叹息化成惨兮兮的笑容挂在脸上,他第一次觉得说假话如此艰难:“夜长梦多。我不想刚刚有了希望,就又被打回地狱。” ☆、万劫不复 楚甄办理出院的那天下着小雪。路俊丞陪在他身边,悠游自在,一身宝蓝色西装,随便几句话就能逗得小护士面红耳赤。手续办得倒也是痛快,两人等了没十分钟韩晨曦就打电话来说安排好的车已经到了,一切都顺利又顺理成章。 “就是这样的雪,可能以后看不到几次了吧。” 路俊丞提着楚甄的行李箱,两个人并排走下医院住院处的台阶,纷纷扬扬细碎的雪粒落在路俊丞尖翘的鼻尖上。楚甄闻声看向身侧笑意吟吟的路俊丞,雪光洇得他侧脸恍若谪仙,好像随时会羽化不见一般。 两人的爱情或许也是如此,光辉而温柔,轻飘而无依。 “五月的时候你陪我回家吧。” 楚甄说着,垂下的左手轻轻握了握路俊丞的手:“我家院子里种着桃树,五月正是花开的时候。”路俊丞偏脸看着楚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雪粒笑着点头,这时楚甄又攥了攥他冰凉的手:“其实看什么都行,我只是想带你去我的故乡。” 故乡,其实爱的人才是永恒故乡。 路俊丞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不知怎的,一股浓重的不详预感如墨水般在楚甄心口洇开。路俊丞的动作滞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掏出来,雪粒在屏幕上化成一颗一颗的水点。还是韩晨曦的电话,可这次的内容却如同丧钟:“万鎏已经到医院了,头儿。” ——这样的雪,果真是看不到几次了。 万鎏的办公室装潢异常简洁,四壁皆白,灰色办公桌上摆着一盆乍眼的多肉,这显然是韩善的恶趣味。路俊丞和楚甄坐在桌子对面,万鎏身后站着一直跟着他的贴身保镖。他的金丝眼镜反着光,衬着外面还没下完次第飘零的雪花有些令人胆寒。 “打扰别人谈恋爱是我的不对。”万鎏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笑笑:“但是有些事不得不说,毕竟是和我生死攸关的事。”他的双眼漆黑如棺木,将含笑的目光从路俊丞身上移到楚甄脸上:“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自己比我们都有数。” 楚甄如常习惯性的微微皱眉:“那天您来医院找我,其实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万鎏还是笑着,像是完全不在意楚甄说了什么,其实有些人一贯不在意别人的回应:“坦诚一点,现在进行到哪里了?” 楚甄唇色微微泛白:“但凡我做过对不起万家的事,说句实话,你们现在都不会这样风平浪静。” 路俊丞一瞬不瞬的盯着万鎏,两人的笑意如此相似,甚至重叠:“他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敢说他从来没有暗地里动手脚。”万鎏又推了推眼镜:“这也是我把你们两个一起找来的原因。或许你们知道一个成语,叫做沆瀣一气。” 像是有雪飘进了窗,砭骨寒意倏忽从脚底直冲头顶。路俊丞的表情渐渐凝滞:“我从二十岁开始,再有一年,我就来万氏十年了。” 万鎏同样一瞬不瞬的盯着路俊丞:“我认识你快十年,你没有事是我不知道的,你也是第一次这个样子。” 路俊丞为了隐藏发抖的嘴唇而抿起了嘴——他面对任何人都稳操胜券的模样,面对仇家寻仇时毫不惊慌的模样,面对自己受伤流血时毫不在意的模样。楚甄的眼前交错而过的全都是路俊丞胜券在握的面容,他从未慌张,从未恐惧,甚至从未流露过一丝多余的情绪,而此时的路俊丞是他第一次见。或许是因为他太了解万鎏,他知道今天必然是一场劫难。 “你如何证明楚甄的清白呢?” 万鎏第三次推了眼镜,薄唇血红,似藏着无数血雨腥风:“如果你可以证明,我不但放你们走,还会给你们一笔钱做抚恤。” 楚甄看着万鎏:“如果您非要说我有罪,您也应该拿出证据。” 万鎏笑了:“邱玥难道不是一个最好的证据吗?邱先生?”说完他便又眯起眼睛笑了:“你改头换面来到万氏,是为了追求我们路老板吗?”楚甄闭了闭眼睛:“难道有弟弟是罪吗,为了保护他而改变自己的身份也是罪吗?” 他感觉有一只冰凉而颤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隔着一道视线,这好像就是他唯一的力量来源。 “现在你不用再担心了,他已经死了。” 万鎏的语气轻得就像只是说了一句今晚吃牛排一样,像羽毛轻轻落地,打着旋儿。路俊丞感觉到楚甄的手一瞬间凉透,紧接着整个人都剧烈颤动起来,他能听到楚甄上下牙因为震悚打颤而碰撞的声音。路俊丞紧紧盯着楚甄的脸然后用力攥紧了他的手:“你现在得活下去,楚甄,你听见了吗。” 粗重的鼻息像天幕一般沉沉的砸下来。万鎏的镜片反着光,看不到他的眼色,可凉意如冰河初冻,渗着死的意味:“背叛过韩家的人如何能相信呢?现在是你应该给我一个答复了。” 眼睛里滚烫的东西争先恐后夺眶而出。楚甄恍惚得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其实不是难过,是解脱。他的确解脱了,他从只能为弟弟而活的负担里跳脱出来了,他从此不再有任何软肋了——然而支撑自己有勇气刀口舔血的力量也从此消失了,可能也不会再有了,永远都不会再有。 永远都不会再有这几个字,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这时路俊丞平缓的、仿佛始终含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万氏没有损失,这是其一。第二,即便您认定他有罪,也要给他机会辩白。最后,但凭您说条件,我愿意做他的担保。”然而楚甄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路俊丞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您说条件,我照做。” 倏忽死寂,宛如世间万物,就此停滞。 清脆的笑声忽的响起,万鎏看着路俊丞的眼神像看着一个傻子:“你做担保?嗯?你会做这样明摆着亏本的事?” 路俊丞的语调同样很轻:“谈不上亏不亏,喜欢嘛。” 楚甄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那是他都见过的:血肉模糊的,被枪口顶着的,被利刃刺穿肩头的,被扯断舌头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楚甄转过头看着路俊丞的侧脸:胜券在握,沉稳安宁,就和之前的样子如出一辙,可他明明就比自己更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万鎏边笑边指了指路俊丞,他身后的保镖从后腰处掏出了一把凉意闪闪的匕首。万鎏目光重新落回路俊丞,甚至还亲眼看着他接过那柄极其锋利的匕首:“老规矩,一根无名指。” 楚甄挡在路俊丞前面一把攥住匕首,很快有血从指缝间奔涌而出,可他一动不动:“你怀疑的是我,自然也是我自己承受。”可万鎏眼睛没眨一下:“你承受不起。如果不是路俊丞在,你进门就应该被我一枪打死。” 听完,路俊丞在后面轻轻拍拍楚甄的背,如常的语气:“给我吧,早点了断,我们还能赶上吃个晚饭。” 楚甄的手没有松开,血顺着手臂一滴接一滴倒流进袖管。他双眼通红回头盯着路俊丞的脸,剩下的那些悬而未坠的泪水此刻摇摇欲坠。路俊丞安安静静回望着他,那神情温柔无比,就如注视心爱的宝物。可偏偏又自然得很,好像这只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 “我曾用我的心脏起誓,我将一直把你视若珍宝。” 楚甄就快融化在那无垠的柔情里了,匕首从他手心抽离只是一瞬间的事,刀尖划破肌肤也是一瞬间的事,利刃割断骨骼同样只是一瞬间的事。楚甄完全来不及反应,路俊丞举起那只很快就被鲜血流满的左手:“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踏入万氏一步,他也一样。” 万鎏笑着看着保镖把掉在地上的、血淋淋的断指捡起来:“好。同样的,如果万氏出了事,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路俊丞的左手因为疼痛而不由自主的抽搐,另外四根手指颤抖着蜷缩着藏在身后。他朝万鎏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眼眶通红的拉住楚甄转身向外走。他潮湿的鼻息像兽类濒死前将发未发的悲鸣,那只完好的手像死一样冰凉。这几步像半个世纪般漫长,楚甄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声带抖动得发不出声音,哽咽都支离破碎着落了地。见到有人替他们开门,路俊丞竟然还能微笑着说一句谢谢。 走廊空无一人,也没有灯,更没有光亮,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穿堂而过。路俊丞牵着他向电梯间走去,这一路他的伤处都淋漓的滴着血,小雨般淅淅沥沥落了一地。电梯很快就上来了,里面没人。路俊丞的手仍然紧紧握着楚甄,一直到电梯门合上的一刻,他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下,低着头,把受了伤的手藏进屈起的腿间,血很快的染红了他的裤子:“嘶,还是太他妈的疼了一点儿。” 楚甄的泪水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路俊丞含泪抬头看着他:“别哭啊,我们自由了。”楚甄蹲下抱住路俊丞,胸口剧烈起伏,好像不这样他就喘不过气:“我搜集了很多证据,但我没有提交。现在我们先离开这里,然后我去申请证人保护。” 路俊丞在他怀里安静的笑着:“其实你送我去警局也没有关系,你不用在你的良心和我之间做选择。何况如果不是我,你应该早就完成任务了吧,是我耽误你了。”说完,他顿了顿,然后自己补了一句:“你看,我对你的爱,战胜了我对自己一败涂地的恐惧。” 那是路俊丞第一次听到楚甄的哭声。在这狭小、逼仄、寒冷的电梯里,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的哭着,好像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 “我不能允许自己第二次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心猿意马,可我还是好爱你。” “刚见到你的时候,我没想到我会这样爱你。” ☆、秋水 时光犹如百川过海,在我这难熬的日子里,神明给我的唯一的希望就是你。 这冬天很快的结束,雪融成河,恰似你看向我的目光始终含泪而温柔。 路俊丞断指离开白金实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圈,第一个赶来质问的就是韩晨曦。路俊丞知道韩晨曦觉得自己疯了,但他只是笑着静静的听着,甚至还给他递了一杯茶。韩晨曦垂下眼睛看到路俊丞那只缠着纱布的手,很快就红了眼圈:“我不会再跟着你了,我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拼了命的保护你了,路俊丞。” 四月的北方乍暖还寒,西风吹开阖得不严的窗,吹干了路俊丞眼里的一滴泪水。 “人各有命,聚散有时。” 楚甄这几天回到警局处理相关事宜,临走前暗中安排了不少警局的人在路俊丞家周围严防看守生怕出一点意外,他就在家里安安静静休整了三天。有时他会觉得自己的无名指还在,只是他看不到它而已。但后来他就想啊,将来自己的婚戒应该戴在哪里呢?他举起左手来回张开又攥拳,四根手指看起来有些滑稽,他正觉得好笑,这时突然门铃响起,一声,然后就再悄无声息。 路俊丞从沙发上坐起来,屏息听了一会。 足有两分钟,又一声门铃。 他起身走向玄关,甚至没从猫眼里看是何人造访。他打开门,外面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男人。可能是因为长期不见阳光,那男人的肤色白到透明,在灯光暗下去的走廊里仿佛发着光。 “我知道你会来的。” 路俊丞侧过身让开一条路:“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而已,你可不是心急的人。” 年轻男人摇着轮椅进来。他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黑发自然的打着卷,有几缕长得挡了眼睛,声音低而清脆:“你要走了,是吗?”他双颊微微泛着病态的粉红,鼻梁笔直锋利,架着一副枪灰色框的眼镜,唇白而薄,抬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在他身前关上门的路俊丞:“刚才按了第一下门铃,我还以为这里已经不会有人了。” 路俊丞笑笑,走过来推着他走到客厅:“最近晨曦照顾你照顾得还好吧?我好久没去看你了。” 男人回过头盯着他:“你先回答我,你要走了是吗?” 路俊丞垂下眼睛对上他的目光,温柔如初,可还是有什么东西隐约变了。他把完好的手搭在轮椅椅背上:“是,我要走了,春岩。” 这个□□岩的男人十指捏紧了椅柄,细瘦骨节微微泛白:“如果不是晨曦,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告诉我?” 路俊丞半垂着脸:“是。” 客厅里顷刻间静得能听见羽毛落地。秦春岩的脸色白了又红,双眼红了又归于平静,最终凝成刚开始的表情:“你放弃我了,你终于放弃我了。”听罢路俊丞忽的灿开一个笑颜,狐狸眼睛眯眯的,极好看:“我之前没有一天不是不在为你活着,现在我想为自己活着了,我该有自己的人生了。” 秦春岩的呼吸颤抖而飘忽,他的手覆上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哮喘喷雾:“你喜欢我十二年了,路俊丞,今年是第十三年。” 路俊丞平静的看着他:“那就结束在第十三年吧,我们放过彼此。” 放过彼此,这是比好聚好散更难实现的四个字。秦春岩捏住了那瓶喷雾:“或许我就不应该答应你要培植一个替死鬼的提议。他是我的替死鬼,可我却成了最后的输家。” 路俊丞仍然平静的看着他:“你还是这样喜欢把输赢挂在嘴边。” 十二年了,那个童年时期别人家的孩子,班级里的佼佼者,把所有追求者拒之门外的病弱美少年,高中保送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到如今幕后运筹帷幄的经商天才。路俊丞从高中开始迷恋他,就像迷恋那个永远没有机会成为的自己一样。他不敢表达他自以为罪无可赦的爱而选择成为了他唯一的朋友,那时路俊丞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只要他接纳自己站在他身边,他愿意为他鞍前马后刀山火海做任何事。 任何事,指的是陪他成长,陪他风雨兼程,甚至陪他犯罪。 大家都知道白金实业的老板是路俊丞,可没有人知道白金实业的大脑是秦春岩;秦春岩是荣耀,可路俊丞是腌臢。 他用腌臢堆砌起心爱之人的荣耀。 秦春岩的目光没有一点闪躲:“不提输赢,你应该给我一个不告而别的理由。”路俊丞亦没有闪躲:“我不求回报的爱了你十二年,我不需要你的理由。而我不再爱你,我也不需要给你理由。” 秦春岩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路俊丞闭了闭眼睛,手缓缓地从他的椅背上离开。 “那,再见了。” 再见。可两人都知道不会再见了。 秦春岩的背影纤瘦,他绕开路俊丞,转而向门口的方向移着轮椅。路俊丞没有回头,可他还是不由自主静下来听他的声音,哪怕是轮子与地板摩擦的细碎的声响,哪怕是他的一声呼吸。 “如果我说其实我早就已经接受你了呢?” 秦春岩背对着路俊丞,他声音染着哑:“没人会对喜欢自己这么久了、好了这么久的人不动一点心。” 他骄傲惯了,倔强惯了,他万万不会说出“我不想你走”这种话。路俊丞无声的吸了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没人会对自己喜欢了这么久、好了这么久却还不为所动的人一直不变。这太累了,也太孤独了,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海上等一束光。” 路俊丞想起飞蛾扑火般的这些年,他总觉得这世上没有比秦春岩更重要的人和事了。包括当初他知道楚甄是因为韩晨曦说有个新来的年轻人和寻常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想确定楚甄足不足以担得起做秦春岩的替身。于是他设计,他虚与委蛇,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俘获了这个确实不太一样的年轻人。 可俘获了之后呢?他没想到那个人让自己看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让自己看到了一汪清澈的爱情。火与花,枪与血,泪与叹息,楚甄为他展开的是他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明媚画卷,这是他阴暗晦涩的二十八年中唯一的色彩。 第一次有人会为晚归的他留灯,为他盖好被子,为他热好牛奶还老妈子一般叨咕着让他带到公司去。其实这些好谁都可以给,可那个人身上的力量和信念,就像给了身处肮脏泥淖的自己一根救命稻草。 路俊丞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滑落腮边。 “你认识我十三年,可你一只不知道,我的心脏长在右面。” “因为你从未想听过我的心跳。” 究竟是什么会让人更觉得窘迫呢?承认不再爱对方?还是承认从未爱过对方?连现在这句承认都是假的?秦春岩努力控制着呼吸,极度窒息的感觉被他压回了胸腔:“就当做个了断,你还留着高中我们传的第一张纸条吧。现在,还给我。” ——我可以认识你吗? ——嗯。 那时路俊丞紧张得一节课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以为秦春岩不会回。后来那张纸条被他珍贵的叠起来收进钱包,他在难熬而孤独的年月里无数次叠起又展开。他想,或许这诸多的爱恨,皆是从这一个“嗯”字开始的。 ☆、厚雪 楚甄回来的时候天已大黑。他在楼下看到路俊丞家的窗子黑着,于是焦急的跑上来用钥匙打开门再打开玄关的灯,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到有个坐着轮椅的年轻男人正在客厅中央。楚甄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无论是明里暗里,包括他接触到的全部档案里也没有见过。 他感受到自己腰间的枪柄冰凉。 男人安静的望着他,琥珀般的眼睛沉静如一汪湖水。而他开口的时候楚甄有一瞬间的恍惚,因为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像了。男人说道:“我是路俊丞的恋人,和你不一样的是,我是被他藏起来的那个。” 楚甄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的跳,他知道面前的人对自己毫无威胁,但他却非常想拿出枪来对着那个人的脑袋。年轻男人仍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除了我腿有残疾以外,我们的外貌年龄、性格、体态、甚至声音都相似。你现在觉得路俊丞是为了什么而接近你的呢?”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这个月份雪还没全消,他本以为不会再下了。楚甄没有理会那男人,重新扣起外套扣子打算往外走:“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吧?”男人笑笑,楚甄再次恍惚得觉得他与路俊丞竟然也如此相似。他心口隐秘的抽痛了一下,可他只看着那男人的眼睛什么都不说,仿佛能从里面看到路俊丞的去向。 “其实你信了。” 相当自信的肯定句,这也和路俊丞太像了。这抽痛的范围持续性扩大,楚甄仍旧只看着男人的眼睛默不作声。直到他再次开口说道:“他把你放在光下,所有明面上的宠爱和温柔都是你的,那么那些痛苦和恐惧也是你的。当然,你这都是为我而承受,我本应感谢你。” 他的薄唇一张一合。楚甄想,原来路俊丞一向喜欢亲吻这种嘴唇。 “他从一开始就预备着让你替我去死。” 他还记得刚刚认识路俊丞时他喝醉时呢喃的那三个字——金?还是秦?还有路俊丞背对着自己的那颗泪,他不是没看到,可他从来都不敢问。 楚甄面无表情,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用力捏紧大腿:“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现在还受着伤,我得快点找到他。” 他们确实太像了。楚甄想着,就连这强撑若无其事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这雪说下就下,楚甄毫无防备就被冷风灌了一脖腔,劈头盖脸的架势倒是让他清醒了不少,可越清醒越是觉得心口疼。那人说路俊丞在公司,楚甄现在就马不停蹄赶过去,只想早一秒、再早一秒见到他。 路俊丞的确在办公室,楚甄到的时候他正站在书柜前找什么东西。路俊丞听到声音就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一摞文件,地上都是散乱的书和档案袋。他眼圈泛着红,湿湿的,狐狸变成了兔子。 楚甄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然后朝他走过去,伸出大拇指擦了擦他的眼睛:“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默契是一个极可怕的东西。路俊丞不说,楚甄不问,可他们心知肚明对方那句藏进喉咙的话是什么。楚甄握了握路俊丞缠着纱布的手:“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路俊丞垂着眼,拿着文件的手垂在身侧。 “其实我非常讨厌这种感觉。” 他始终没有抬起眼睛看一眼楚甄:“之前很多次明知对方有事瞒着自己,可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也就这么过去了。” 风从没关紧的窗呜咽着钻进来,激得楚甄寒战两下。他停留在路俊丞眼角的手指抽搐了两下,随即,一阵仿佛不属于楚甄的嗤笑从他唇齿间泻出来:“你让我问什么?我问你你喝醉的时候念着谁的名字?我问你你究竟把我当做谁?我问你是不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让我死?” 话到最后变成了将出未出的哽咽。楚甄的眼睛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几个来回:“我出生入死执行过这么多任务就从来没有不敢的事,我连死都不怕,可我偏偏不敢问你,我不敢。路俊丞,我第一次不敢。” 就像被刀尖深深扎穿胸膛,路俊丞倏忽疼得有些眩晕,那些他们倚偎取暖和阳光下牵手走过的时日就像一个玩笑。梦醒了吗?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问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梦醒了,自己这种人怎么配有真正的爱情和快乐呢?所以那些他们相爱的日子或许都是一场大梦,梦得酣畅淋漓,梦得心无旁骛。 唯有残缺的左手提醒他这一切皆是真实。 “我想让你死,所以我留下你。你想让我死,所以你接近我。”路俊丞觉得自己像在空中飘浮着看自己在说话,他根本不知道此刻在说话的是谁:“那现在我们对彼此的爱,就是报应吧。” 楚甄笑得嘴角都抽搐了,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表情。眼睛血红,泪水一滴接一滴打在衣服上:“我对你的爱打败了我的良心和原则,到最后换来你的一句这都是报应。路俊丞,确实是我活该。”他注视着路俊丞的眼,漆黑如泉水凛冽浸过,一贯沉静。只有路俊丞知道里面的柔情曾经何其汹涌,就快将他淹没:“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以前你是我留在这里的理由,而现在我没有理由了。” 楚甄的手离开路俊丞的面颊,然后没有一丝耽搁的转身就走,他想在他摸到那个人冰凉的眼泪之前就离开这里。可他感觉到他的指尖还是湿了。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他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从这里走出去,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外面大雪霎时铺天盖地,地上厚雪没过脚面,令人步履艰难,恰似他曾经度过的惊心动魄的年月一般举步维艰。走出很远,末了楚甄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俊丞没有追出来——意料之中,那个骄傲得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一个自己而失魂落魄的追出来呢?楚甄这样想着就走得更快了,这让之前腹部未愈的伤变本加厉的疼起来。他在一片白茫茫中继续走着,可他眼眶里滚烫的泪水却越多——彻底离开这里就好了,他告诉自己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流眼泪,这太恶心了,这不像一个男人。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楚甄没有理会,可那铃声响个不停——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拒接过路俊丞的电话,就算他在执行危险任务不能讲话的时候他都会接起来。即便是自己不说话,即便是被发现了自己可能会受伤甚至是死,即便那通电话只是路俊丞打来问自己晚饭要不要吃宫保鸡丁。 楚甄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按了红色的挂断键,一瞬间他受过伤的胳膊疼得厉害。 路俊丞的第二个电话很快就打了进来。 楚甄垂下眼帘,认真看着上面的来电人姓名接了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路俊丞却先开口了。 “如果我说我爱上你了,你现在会信我吗?” 楚甄一下子笑出声来,忽的一滴泪水掉在雪地里:“你真是觉得耍我很有意思吧。以前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现在不了。或者,可能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这么信你才对。” 电话另一端传来很明显的、呼啸的风声,楚甄正疑惑路俊丞明明在办公室里怎么会有风声,这时路俊丞继续说道:“其实说到底我们都一样。就算你在我身边,可这也不妨碍你爱别人。” 楚甄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抬手把腮边的泪水用力擦掉,说:“可我没让你作为他的替代,没把你当作他,我在认真的爱你。但你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要让我随时代替那个人去死……不是吗?我也是个人啊,路俊丞。”说完,他的眼泪忽的开始止不住的砸下来,但他看着泪水却觉得很陌生,仿佛那并不是从他的眼里流出来的:“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为什么当初不是你被送到韩三身边。” 这时天地倏忽安静下来,宁静如斯,一切皆如初生的模样。 路俊丞的呼吸滞重,和风雪,和哽咽交织在一处。楚甄突然明白过来路俊丞现在到底在哪里,他怔忪了几秒,然后开始踩着积雪拼命的往回跑,可没几步他就摔倒在地,腹部的伤口因为扯动而剧烈疼痛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甩开了手机,他没能听见路俊丞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还真希望那个人是我,起码你会有爱上我的可能了,不是吗?” ☆、Alive ——有时我真的很恨,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或者我根本不知你的存在也好,直接把我对这世界的最后一点留恋掐灭也好,总好过我得到又失去。 血很快的浸透了楚甄腹部一块的针织衫,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好像是血又好像是泪,他觉得自己脸上湿得不行。来时的脚印历历在目,那比回忆路俊丞的面容还要清晰。 楚甄从雪地上爬起来,他跪伏着,用手捂着脸,破碎的哽咽声从指缝一滴一滴坠在膝头——他也曾这般温柔的抱着路俊丞的头,很珍贵、很小心的吻他。 你何尝不是我的宝物,我唯一的心上人呢? 但回不了头了,我们都是。 楚甄站起来朝刚刚出来的公司大楼跑过去,他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去死:其实三天前他回到警局复命的时候他想了很久,最终他把手里所有与路俊丞相关的证据都摘除在外,甚至非常周密的把韩晨曦拉出来做了替罪羊,因为他知道韩晨曦一定会愿意。那么现在呢?他手里那些指向路俊丞的证据还有销毁的必要吗? 他想着,泪水不知不觉落了满脸。顶楼确实更冷,等他走上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法再张口说话了。一到天台,他看到韩晨曦抱着昏迷的路俊丞背靠着一堵矮墙坐着,两个人像是缠斗了很久一般衣衫凌乱,路俊丞裸露出来的脖颈一片青肿,应该是被雇佣兵出身的韩晨曦一掌劈晕的。 韩晨曦穿得很薄,这个时候还在公司值班的只有他,而他是发现路俊丞在楼顶打电话而匆忙跑出来的。他看到路俊丞的时候他正面冲外坐在矮墙上,双脚悬空微微晃荡。韩晨曦没来得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扯住他的衣领然后劈晕他再把他拽下来,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路俊丞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楚甄不由自主向路俊丞走了几步,可他又停下,没有过去。 韩晨曦喘着气休整了一会,然后起身把路俊丞甩到自己后背上背着,胸膛被风吹得通红。在他走过楚甄身边的时候,韩晨曦低沉又透着一股狠劲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像从牙缝里进出来的:“我不会再让他见你。无论是把他捆在床上还是锁起来,我决计不会让你再看到他一次。” 楚甄狠狠咽回喉头的酸楚,哽得像卡了一根鱼骨。 “我确实不会再和他见面了,但还是谢谢你救他。” 韩晨曦阴冷的目光从眼角流泻而出:“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我也就直接告诉你,你弟弟是路俊丞派我杀掉的,就在你受伤住院的那几天里。不然你以为是谁有闲心管你弟弟的死活?”他根本没管楚甄,像只是要把这些话说出来而已:“他要你在这世上除了他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牵绊,他要斩断你的退路,他要你只有他。” “其实他一直都是病态的,但我没想到他病得会把自己手指切掉。” 寒天雪地,楚甄像是一瞬间患了雪盲。韩晨曦向上颠了颠路俊丞,路俊丞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打在楚甄的肚子上,可能因为冻伤而血渗透出来。楚甄低头看着那道他衣摆上清晰的血痕,耳边铺天盖地的蜂鸣声越来越大。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疼,眼睛痛,头痛,耳朵痛,后背痛,身上每一处未愈的伤口都在痛。可这些痛不知为何最终都汇做一处涌进心口,争先恐后把他的心脏撑破。 “别走……别……”楚甄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说出口,他只看到那个双眼紧闭的男人腮边还挂着一滴泪。楚甄想伸出手拉住韩晨曦的衣摆拦住他:“你把他给我,我……我想等他醒过来问他,别走……别走好吗?” 何为溃不成军呢?韩晨曦没有理会他,就像根本没有听到,这一句哀求掉在地上就像个天大的笑话。楚甄的手还维持着一个拉扯的姿势僵在半空,我想拉住的是韩晨曦吗?他回答自己,其实我想拉住的是过往吧,是那些彼此妥协、又彼此相爱的日子吧? ——后悔遇见我吗? ——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还愿意遇见我吗? ——不愿意了呢。 楚甄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而且他的预感是对的,自从那天起,他真的没有再回过这里了。 警局事务繁忙,楚甄终于寻了个合适的契机将手里掌握的证据毫无保留的全部上交。当初他怎样不着痕迹将路俊丞剔除,现今又怎样悄无声息将他归回原地。楚甄第四次回到警局的时候是个大晴天,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初生,一切皆是崭新的模样。 上了顶楼的局长办公室,当他把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交给江局时,不知怎的,楚甄忽然想起他和路俊丞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他觉得路俊丞这人就是一彻头彻尾的暴徒,既自私又虚伪,既花心又滥情,这种人挫骨扬灰死不足惜。可有一天他在办公室里不知怎么回事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听到路俊丞在打电话。楚甄以为这通电话可能会和路俊丞干的违法的事儿有关系,他假装没醒。楚甄听着路俊丞说,哎你说我最近看上一个小混蛋,不是不是,他是个正经孩子……哎我还挺想追他的,就是怕他害怕啊。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哪有长性,但我偏生就觉得这次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讲不出来,但我从来没这么迫切的想和谁在一起,甚至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过。 可能是受到了嘲笑,路俊丞小骂几句就挂了电话。楚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悄悄看着从办公桌前站起来的路俊丞,心里还想着一定要把路俊丞喜欢的男孩查出来,可他万万没想到路俊丞却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朝自己走过来了。他心跳如雷,一步、两步、三下、四下。然后路俊丞轻手轻脚把外套盖在楚甄身上,一边还小声嘟哝了一句,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音量:“睡了快一个小时了,小混蛋。” 江局座在椅子上边打开档案袋边看着楚甄:“怎么了小初,眼睛这么红?” 楚甄用大拇指擦了擦眼角:“最近忙着整理证据,用眼过度,不碍事的。” 他从行政楼出来的时候看到外面花坛里冒出了新绿,有路过的警察和楚甄打招呼叫他初警官,他亦热情回应,可他总觉得这名字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 他已经当楚甄当了太久了。 可他明白,他和这个人,已经没有以后了。 ☆、六道轮回 定罪是一回事,下追捕令是一回事,抓捕又是另一回事。楚甄本想称病推脱,他想尽快给尸骨都不知在哪里的弟弟安衣冠冢,但他又觉得这或许是他见到路俊丞最后的机会了。 “我应该在场的,江局。”楚甄说着,正了正警帽:“让我亲手逮捕路俊丞吧。” 出警的那天风和日丽,碧瓦晴空,陈队和楚甄座在警车的副驾驶位上听着后排线人汇报,万氏倾颓,白金实业停业。万鎏已于两天前逃往别省,今天应该是路俊丞和韩晨曦赶向机场的日子。根据交警大队提供的录像,路俊丞的车一定会开上这座跨江大桥。 楚甄的手心里都是汗。他把手攥紧,只觉得今天天气似乎真的非常好。 突然,熟悉的玛莎拉蒂总裁进入视线——他也曾很多次坐在这辆车的副驾驶上。车如离弦之箭,警笛呼啸,楚甄的心越跳越快。他清楚韩晨曦的车技,他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会追不上拦不住。 有多久没见了?一星期?两星期?还是一个月了? 一辆警车打横逼停了玛莎拉蒂,陈队一脚刹车,楚甄的肋骨被安全带勒得生疼。只听前面一声枪声,他清楚这一定是韩晨曦放的,只有他有这个胆子在警察面前负隅抵抗。楚甄赶紧下车,只见有人反扣着韩晨曦压在警车上,有警员说有个人跑了。楚甄摸了摸腰间的枪,转头对陈队说了一句:“我有些私人恩怨没和他解决,您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吗?”陈队迟疑了几秒,把枪放回枪套:“当然可以,你是整个案子的负责人。”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但别拿你的职业生涯开玩笑,知道吗?” 楚甄没有回答。 被十几只枪对着的感觉一定很恐怖吧,他一定很害怕。楚甄想着就跑得更快: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那个暴徒,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好像知道他会来,警员们自动分开了一条路。楚甄看到路俊丞站在桥前,背后是江水滔滔,隐隐约约仿佛是瘦了,好像随时都会羽化不见。 他们之间是十米的距离。下午一点的阳光热烈而朦胧,像隔着层纱,把那人的身躯和面容氤氲得像初醒时还没来得及消散的梦境。 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会来送我最后一程。” 路俊丞手里的枪端得姿势极其业余,那双鬼魅一般诱人而漆深的眼正直直望向自己,如深潭千尺:“要不然我和韩晨曦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楚甄摆摆手,警员们纷纷迟疑着退后了几米,他觉得应该没有人再能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了。 “你的手还痛吗?”楚甄问着,漆黑如夜空的眼一时一刻都不曾从路俊丞身上离开:“我就想问你这一句而已。” 路俊丞抬起左手挥了挥,笑,四根纤长如玉的手指:“不痛了,但痛我也不会讲的。” 和煦春风,如落在唇上温柔的亲吻。 他们沉默的注视着彼此。 “如果,三月份的时候我们没被万鎏阻拦,你会和我走吗?” 路俊丞问着,目光笑意含水,眼眶也微微红了。楚甄分明看到里面涟漪一样的哀愁和忐忑,可他还是摇了头:“不会,我会把你交给警察。” 西风像划伤了他的眼角,路俊丞笑红了眼:“真的,这是你会说的话。” 爱与被爱都是弥天大错。路俊丞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其实说不清究竟是谁更对不起谁。我想了很久很久,但最后,现在,就现在,我只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我什么都不要了——金钱,地位,权力,名誉,包括别人的爱慕。”他咬着颤抖的嘴唇,他很想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可他咬得嘴唇几乎快破皮流血:“我只是路俊丞,你只是楚甄,不是罪犯也不是警察,就是清清白白的两个人。” 江风拂面,吹得楚甄眼睛很酸:“但这不可能了,下辈子吧。”他看见路俊丞的眉骨和眼窝间形成了一块阴影,但他知道路俊丞琥珀色的的眼睛一定含着笑:“你和别人约定过下辈子吗?”楚甄定定的看着路俊丞,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五官,像要把他的样子镌刻眼底:“我一定不会再选择走这样的路。如果有下辈子,还是不要了吧。” 路俊丞笑笑,齿如编贝,依旧明眸皓目,那光彩淬了泪光,迷人恍若神子:“连一个虚假的承诺都不给我,你是真的狠心。”说完他举起了枪,楚甄明显看到他上膛的动作。路俊丞将枪口调转对准了楚甄:“但那又如何呢?你的眼睛里装满了爱。” 楚甄有一瞬间的恍神,他眼里路俊丞的身影虚了焦。四周的警员纷纷举起了枪,而在路俊丞真正扣动扳机之前,楚甄的子弹已经飞出了枪膛——他的反应力和枪法一向数一数二。火光电石间,胸口中了一弹的路俊丞痛得额头爆出青筋,泪水飞快划过嘴唇,他用力挤出一丝笑意对楚甄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以为我会真的对你开枪,就像以前你一直坚信不疑我会害你。可你想想,我真的害过你吗?” 血与泪交错如烟花绽放,路俊丞的身子向后仰去。他倒向身下这江水汤汤,如解脱般去向这万丈深渊。楚甄的泪水一瞬间涌出了眼眶,风卷起他呼唤他名字的声音,落进路俊丞的耳朵里就像情人的呓语——今天可能要晚点下班了,你要不要等我,然后一起回家? “好啊。我等你。” 路俊丞这样回答着,身体顷刻被冰凉的江水吞没。像一枚掉进海里的贝壳,可他却觉得如同回到情人的怀抱。 江面一朵血色的花绽开。楚甄呆怔站在原地,无论四周有多么喧闹,他都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可你想想,我真的害过你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Restart 打捞队在附近水域连续搜索了半个月依旧没有找到路俊丞的尸体。陈队为此被顶头上司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回来就对楚甄大发雷霆:“我是不是告诉你不要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结果呢?你冲犯人开了一枪,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话是这么说着,但陈队清楚但凡被打中心脏的人都不可能有机会活着,那天他们是眼看着路俊丞心口结结实实中了一枪,他不可能生还。 楚甄平静的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离职申请书。 “对不起,我引咎辞职。” 陈队看着楚甄放在自己桌子上的那个牛皮纸信封,他忽的沉默了。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收拾行李的那天是个大晴天,五月份了。他记得刚搬到路俊丞家里那天也是个晴天,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刚想到这楚甄就使劲拍了拍脸让自己不要再想了,他旋即把收拾整理出来的几个大纸箱踢到墙角,刚准备坐下休息一会的时候突然来了个电话。他疲惫的出了口气,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是一串陌生的来电号码。 他按下接听键。 “哥,哥!” 楚甄觉得自己是出幻觉了,电话里分明是弟弟的声音,他愣了一会,然后试探性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小玥?”那边的回应确确实实就是初玥:“之前有个人带我办了转院还叫我不要随便联系你,说你不安全,我担心了好一阵子啊……今天陈警官来医院看我的时候告诉我我可以给你打电话了我才给你打的。哥,这几个月我好想你啊,你都没来看我。” 男孩的声音委屈又动听,楚甄确信初玥果真还活着,他的声音发颤,拿着手机的手也在剧烈颤抖:“我以为你……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我失去你了,玥。” 说完,原本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的楚甄就像被什么东西当头打了一棒:“等等,是谁带你办了转院?什么时候?” 初玥有点意外哥哥会这么问,他想了想:“应该是今年元宵节的时候吧,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见过一次。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挺高的,长得很好看。他说他是替你保护我的,还出钱做的换肾手术。护士姐姐说他交完手术费之后一次性付了半年的住院费就走了,还给医院留了自己的号码说钱用光了就找他。我都没机会说句谢谢。”说完,初玥又补了一句:“哥,你知道他是谁吗?” 楚甄垂着头:“哥哥也不知道,哥哥猜不出来会是谁。” 是了,元宵节的时候万鎏因为怀疑自己的身份而到医院与他对峙,路俊丞为了保护初玥而私下替他转了院。如果非要判断对或者错,那就是路俊丞告诉韩晨曦要说初玥已经死了,他实在很怕楚甄会因为弟弟而不和自己一起离开这里。 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就是一个谎言。 楚甄沉默的坐在床上,他听不进去电话那边他的宝贝弟弟还在叽叽喳喳着什么,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哭还是该笑。下午一点的阳光正好,他的背影蜷缩,恍惚间想着那个人狐狸一般狡黠的面容,觉得这一切都宛如美梦一场。 “操,下辈子也给你好了,路俊丞。” 故事讲到这里,还是叫他楚甄吧。最终楚甄带着初玥离开了北京,他找到一座安静的城市,买了一幢小房子,定居,做着平常人的工作。而初玥在手术之后身体也逐渐转好,除了瘦一点以外和正常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经过大半年的学习之后也如愿考上了一所大学。他一生中鲜有这样宁静的日子,楚甄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最初的期许一样,他本应该满足。只是不知为何他总会梦中惊醒,每每他就快吻到那个人的唇,可他忽然就醒了。 而只要他醒来,就会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这么多的黑夜与白天,楚甄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度过的。 七月盛夏,楚甄请了一天的假在家陪初玥——这孩子一到特别热的天气就感觉不舒服。关于照顾初玥他从来不嫌麻烦,一早起就去菜市场买了时蔬瓜果回来冰镇。午饭后楚甄想着给他做水果鲜切,他起身到厨房打开冰箱,先拿出半块西瓜再拿出两个澳芒,最后挑了□□个荔枝出来。 楚甄抱着水果转身走到案板前,他眼前忽然浮现出自己在路俊丞家的时候做饭的画面。自己在认真处理食材,路俊丞就笑眯眯抱肩站在他身后看着,时不时过来替他锤两下站得酸痛的腰。 楚甄用手背蹭了蹭通红的眼睛,反复告诉自己几遍别想了。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从客厅传来,楚甄喊了一句初玥帮我接一下电话,于是初玥踢踏着拖鞋从里屋跑出来,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喊了一句:“哥!他说找你!” 楚甄皱皱眉:“你问他是谁。”初玥很乖巧的依言问了,可那边仿佛过了很久都没有声音。不知怎的,楚甄突然开始心慌,他感到自己心脏的位置在麻酥酥的痒,还掺杂着刺刺不休的痛。他把水果刀放回案板,两只手放在胸前按压着想把这股感觉驱走。可这完全没用,这个感觉与自己每次和那个人对视的时候一样,世人都把这叫做心动。 “除了医生,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心脏长在右面。可那天你的那一枪,打中的却是我的左胸。” 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初玥终于说话了。 “哥,他说他姓路。” ☆、番外-弟弟 姜家家大业大,可惜子嗣不多。老一辈兄弟两人三代单传,到姜诸月和姜如澄这辈也还是兄弟两人。虽说兄弟少吧,但姜家只能有一个主人,总得从两个里面选一个。姜老爷子去世前没先叫亲孙子姜诸月进来,倒是先把姜如澄叫进了病房。他插着吸氧机,说话也有点听不清。姜如澄把耳朵凑近姜老爷子耳边,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你爸和诸月的爸都走得早,这产业不能交给我的两个儿媳,只能交给你,或者诸月了。 姜如澄立刻在老爷子床前下跪:“我愿意帮诸月打理公司,您把公司交给他吧。”听完姜和泽咳嗽了两声,肺腔里有杂响:“我还以为你会求我把公司给你呢,你这孩子。” 姜如澄膝行过去替老爷子顺气,姜和泽艰难地笑了笑:“诸月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也不会算计。出去留学几年回来,才二十岁,会的也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你可想好了,他万一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怎么办?” 彼时春花烂漫,病房里鲜花簇簇,宛若春生。 老爷子去世后,葬礼全是姜如澄一个人上下打点,给姜诸月留了整整一星期的时间哭。吊唁时姜如澄静静站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听见有两个献完花回来的人在一旁窃窃私语:“你说那姜大少爷连滴眼泪都没有,怕是因为姜和泽没把公司留给他而记恨着吧?” 姜如澄听完也没有说话,等吊唁结束了,他逆着离开的人流向前走着去搀扶哭到站不起来的姜诸月。男孩抽泣着靠在他胸前,哽咽着抓紧他的双臂,就像个小动物一样可怜的瑟瑟发抖:“哥,你说我怎么管这么大一个公司啊。爷爷走了,我还能指望谁啊。”姜如澄一下,一下地拍着弟弟的后背,轻轻柔柔的声音在纷乱的脚步声里显得格外温柔:“我帮你,不是还有我吗?” 姜诸月听完,情绪崩溃般的趴在哥哥的胸前号啕大哭。吊唁的人差不多也走光了,这时姜如澄抱着颤抖不止的弟弟,安安静静地流下了一行泪水。 他没有食言——人事动荡,姜氏保险风雨动荡之际,是他力挽狂澜救公司于水火;商业间谍泄露机密,是他几夜不眠不休化险为夷,追回了上千万的损失;甚至姜诸月失恋喝酒失足从二楼掉下去摔进花坛左腿骨折,都是他陪着住了大半个月的院,白天去公司晚上回医院,连营养餐都不假手于人。尽管那时他都不知道姜诸月的失恋对象是谁。 有天晚上姜如澄把熬好的骨头汤喂给他,靠着床头看公司数据的姜诸月只把脸凑了过去接汤,眼睛还是一刻不离地看着文件。姜如澄把汤面上的油吹开,舀了一勺:“能看懂吗?我教你?” 姜诸月含着一大口热汤含含糊糊地说:“你教我吧,工作全让你做了成什么样子嘛。” 一直娇惯了的姜诸月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姜如澄有点惊讶,很开心,也很忧心。 直到诸月痊愈出院,他也没问到底是何方神圣甩了弟弟。但没过多久姜诸月就宣布和纪家二小姐订婚。其实老爷子生前就有这个打算,姜诸月一直不从,也不知现在怎么了就突然想开了。也算是好事吧,强强联手,企业也有更好的出路。 “我挺赞成的。”吃饭的时候姜如澄这样说着,给姜诸月夹了大大一块瘦的红烧肉:“纪二小姐知书达理人又好看,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姜如澄知道姜诸月一直是福泽深厚的人。果不其然,在两人见面互纪二小姐非常愿意嫁给姜诸月,简而言之就是一见钟情。为了少生事端,两家大人在两个孩子提出订婚之后三个月就着手操办婚礼事宜了。替姜诸月操劳的当然还是姜如澄,一连忙了一个多月,大到婚礼现场小到礼服袖扣他都一一过问。 人都说姜家兄弟才叫真正的兄弟,血浓于水,才叫人羡慕。 婚礼前夜,盛夏炎炎。白天忙坏了的傻小子姜诸月刚得了空,此时还像个小孩似的穿着花裤衩在自家院子草坪上趴着乘凉,好像完全忘了明天结婚的事。 姜如澄走过去:“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得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了。”姜诸月仍然是趴着,他扭过头来看着哥哥,龇牙一乐:“还说我呢,你比我大六岁,怎么也不见你着急结婚,这么多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他的脚步缓缓,走到诸月面前坐下。他看着诸月琥珀色的、闪着光的、含着笑的眼睛,嘴唇颤了又颤好像有话要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忽然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溢满了眼眶。 “我没告诉你吧,其实我不喜欢女人。” 姜诸月这傻小子把眼睛睁得和嘴一样大:“操,你早说啊,我认识好多和你一样的好男人呢。” 其余的他再自己嘟嘟囔囔些什么姜如澄都没有听进去,因为他最想说的,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再过去了好多好多年,姜诸月有了孩子,他也没找过伴。直到他把姜诸月教导得可以独当一面,姜如澄带着积蓄移民美国。他离开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听说堂哥突然要走的姜诸月丢下开了一半的会议赶往机场。可他到底没来得及,姜如澄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登机前姜诸月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急促、焦急、甚至颤抖:“你对我好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可以回报你了,可你为什么突然要走啊?” 姜如澄的脚步没有停:“我又不是要你回报的,傻小子。” 姜诸月好像是哭了,大口的喘着气:“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是啊,我什么时候回来呢?” 姜如澄挂断电话,喃喃自语着,透过机场玻璃看向东方一望无际的碧瓦晴空,那是他故土的方向,那里也埋藏着他全部的爱恨,更有他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的爱恋。 犹记得十年前,那天在老爷子病榻前跪着,姜如澄说:“他若是阿斗,那我就做鞠躬尽瘁的诸葛亮。他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弟弟,我该让着他。” 但阿斗怎么会知道这诸葛孔明为自己做过多少事呢? 恰似这混小子又作又闹的活了一辈子,也不曾知晓他被人何其珍重,又何其小心地爱过。 “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再回来。毕竟我已经决定要爱你一辈子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融进纷杂脚步声里无声无息,唯有姜如澄自己知道。 恰如他这么多年的情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