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侠客风云传][燕陆]艳鬼》作者:毒素扩散/Indigo 第一章 一、 别院闹鬼。 唯一的护院是个老头子,道士搬来时,拉着他的袖子叮咛了好久。诸如“那艳鬼性淫,以食人精气为生”,诸如“早些就寝,关紧门窗,莫要闲逛”,再如“万万不可挑灯夜读,更不可戴月舞剑”云云。 道士听得有趣,一张漠然的脸上难得带上了点表情。 “这女鬼喜剑?” 护院一怔,皱起眉,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吓,据说是个男的啊……” 既是专勾怀春女子的鬼,同为男子的道士自然是不怕的。就算来的是个兔儿爷,只要心存不轨,他的剑与符纸也并非摆设。 当晚道士就住进了别院。 院子在郊外,荒草萋萋,渺无人烟,连天也黑得比城里早上许多。月亮很低,挂在枝头,冷风送来几声古怪的鸟鸣,枯枝残叶跟着窸窣作响,显得格外幽静萧索。 旁人若是一人守着这样的院子,怕是早已风声鹤唳,不敢久留。道士却偏爱这样僻静的气氛。 那厉鬼伤人不轻,三天过去,伤口仍是微微发黑。道士拆开胸前缠着的绷带换了药,抬头时,只见窗外一地清幽的月色,正照得院子笼着银纱似的微光。 那护院说的不错,当真是个练剑的好地方。道士思忖。 忽然听得门外一阵细碎的低语。 隔着透风的门,那声音还是被骤然凛冽的风声裁得模糊,变得不甚真切起来。 “陆兄,你若进去了,可莫要后悔。” “你我相识多年,何曾见我后悔?” 话音刚落,落了锁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来的是个年轻的公子。他穿得讲究,头发却只是随意地在脑后挽起。一双眼似笑非笑,唇角微微勾着,天生一派自在风流。只是俊朗的五官略显单薄,被那幽幽的月光一照,白得同纸片一般。 道士没停下更衣的动作,只往不速之客脚下本该投了影子的位置瞥去淡淡一眼。 空的。 那鬼见他不怕,更是轻松。干脆三步并作两步,仿若踩着云似的飘过来。鬼的目光在道士裹着绷带的胸口流连,又落到道士中衣还没掩住的那片雪白肌肤上。 末了,笑了笑,道:“陆某来迟,没料到撞上好风景。” 道士也不恼,一件件披上衣衫,直至穿戴整齐。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望着对方乌沉沉的眼睛。 “我数三下。” “一。” 鬼吓了一跳,方才那潇洒惬意的笑僵住,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 “兄台有话好说!小弟碰巧路过此地,不过是倾慕兄台高风峻节起了结交之心,若是唐突兄台,小弟赔罪便是!” 这可当真是胡话。荒郊野岭,夜深人静,哪来的碰巧,更谈何偶遇? 道士不为所动,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黄纸,又紧了紧。 “二。” 鬼被逼得又朝门口退了一步。他也不气馁,望了眼窗外,再回神便换上一副凄苦的表情,又信口绉道:“实则是小弟故人亡魂在此徘徊不散,特来求道长超度。” 这话骗得了旁人,却唬不住道士。阴气自谁身上透出,他清楚得很。眼见“三”就要脱口,那鬼却终像是投降似的,摆了摆袖子。 “罢了,罢了。左右我是没赢过。”他恍惚着笑起来。这笑带来几分颓然,把初见时那倜傥风流的样子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一片坦白来。 “燕兄。”鬼抬起眼,森然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他的声音在空气中荡着,很轻很轻。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道士的手停住。 “你认得我?” 他说。 第二章 二、 燕宇当然不识得陆少临。 哪怕是陆少临借了他的笔,在纸上潇洒挥下自家名姓,他也忆不起自己曾有这样一位故人。陆少临也不指望他忆得起,掰着手指给他算,你是燕赤霞家几代传人,我是聂小倩的几重玄孙。燕宇知道这鬼没个正经,这么数下去宁采臣该气活过来。只是冷着一张脸,淡淡瞥他一眼。鬼马上噤了声。 他似是极怕燕宇的,又似乎全然不怕。那句“来看看你”倒是被实践得彻底,每夜到访,却当真只是来与道士闲谈。他生前似是见过不少世面,讲起人间烟火,竟比话本还要生动热闹。 燕宇天性淡泊,人间景色向来是不关心的,听着一个死人口灿莲花,偶尔竟也会生出几分兴味。他见陆少临没甚恶意,自己也不是赶尽杀绝之人,便不再驱赶。只是燕宇生来话少,常常是陆少临一个人讲着讲着就冷了场。 陆少临毫不介怀,似是早已习惯。碰壁碰得满鼻子灰,弯起的眉眼仍旧含着桃花。 有时候陆少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就抿了嘴,倚着桌看燕宇制符。 朱砂细细磨了,沾着水,往施了咒的黄纸上一笔一画书下去。燕宇为人谨严,画符时极认真,白皙修长的手握笔的姿势十分好看。下笔时垂着眼,浓重的睫毛仿佛戳在鬼没了心的胸口,痒痒的。 “我想亲你。”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烛火跳了一下。 燕宇没甚反应,黄纸上最后一笔朱砂被他拖得很长。 他在心中念完咒,手捏住新符,才抬眼。 “想试试?” “不敢不敢!”鬼立马直起身子,仿佛唯恐那符落下来让自己魂飞魄散了。 见道士没进一步动作,又笑着分辩起来。 “你看,世人皆道我是淫鬼,燕兄又生得如此标致,若是不做点什么坐实了这罪状,岂不冤得很。” 燕宇静静望着陆少临,道:“渡气有更好的法子。” 陆少临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失笑:“你啊……怎么还是什么都不懂。” 他不为渡气,不为还阳,只不过是…… “燕兄若是厌恶,就用了那符纸罢。也让陆某……死得其所。” 鬼苦笑道,便真的一点点凑过来。阴冷的气息也随之袭上道士的肩头。 捏着符纸的手紧了紧。 陆少临似是还忌惮着什么,那一吻最终没有印向燕宇的唇,而是落在他眼皮上。 轻轻的,凉凉的,犹如一声低低的叹息。 狭小的屋内,一豆烛火晦暗,笼着一人一鬼的轮廓,显得极温柔又极模糊。墙上却只映着道士一人被拉长的影子,随着亲吻的动作微微仰起头。 第三章 三、 那天捏在道士手中那张黄纸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他生来通灵,一双淡漠的眼看破阴阳二界。世人敬他畏他,鬼怪惧他恨他,少有像陆少临这般放肆的,不管不顾地凑上来。 眼皮上冰凉的触感远了,燕宇抬眼,瞧见陆少临一张恍然的脸。他目光落在燕宇身上,却像隔着他的眼,望着谁的影子。 “你可知我是谁?”道士冷着声音,心头也是一片凉意。 “怎会不知,你是燕兄啊。”鬼收起那抹一闪而逝的恍惚,故作不解道。 燕宇当然不信。 “不论你找的是谁,大可死了这条心,我记不起来的。” 陆少临似乎早有预料,笑嘻嘻的神色里,含着抹不以为意的风流。 “呀,燕兄难得讲这么多话,陆某感动得很。” 见燕宇皱起眉,似乎是真的要动怒了,又不得不变得认真起来。他得寸进尺,手指牵起道士长发中的一缕放到唇边。 “无妨。我还记得。” 陆少临的声音很轻。 我记得就行了。 你是燕道长。是燕少侠。燕掌门。 是我的……燕宇。 陆少临温柔地闭上眼睛。 之后鬼依旧每夜必至。 道士若是读书,暗处会适时地探出只苍白的手帮他翻页;若是写字,鬼就倚在桌边,心不在焉地研墨,借着烛火贪看道士的侧脸。 “燕兄,陆某不是读书人,这虽不比红袖添香,怎么也算得绿衣捧砚了吧?” 单手支着桌子,陆少临冲燕宇懒懒一笑。 道士早已惯了这人的不正经,也懒得纠正他绿衣实则谓之小妾。瞥都不瞥陆少临刻意敞开的领口间那两片瘦削锁骨,收了笔,才冷冷斥道:“把衣服穿好。” 仿若那晚的事没发生过一般。 燕宇不是没再追问陆少临究竟有何种目的,却总被对方机敏地避开,一口伶牙俐齿,顾左右而言它。若是再往深追问,他只会暧昧一笑,“自然是来吸道长精气啊。”然后被燕宇随手捻的诀震得狼狈地后退三尺。 而他的真心被挡在眼里那片含着桃花的水光后,怎么也看不清。 第四章 四、 有天陆少临来得有些迟。燕宇习惯了鬼在耳边絮絮的聒噪,一时静下来,倒也自在。 抬手翻书时,正瞧见水做的月光洒进院子。窗外一池清辉,地上疏影横斜,犹如银白色的雾气漂浮在无垠的黑暗中。 他想起护院曾交代的,不可戴月练剑。想来是因为那只风流鬼,却参不透个中缘由。思及此,竟不由得来了兴致,也不顾自己新伤未愈,起身取下墙上的佩剑。 道士的剑不是好剑。斩鬼有余,伤人不足。然他剑术高明,动作优雅流畅,利刃随心而动,很快与剑光一同溶进空明月色。 月光清幽,剑锋泛寒,交织成一片微凉的银白色,划开夜的空寂。 忽地,气的流动变了方向。 陆少临不知何时突兀出现。缺了影子的人踩着一地清辉,飘然移至燕宇身边,手中宝剑锋芒毕露,一同游走于凄清夜色。 鬼的动作轻盈翩然,似对道士剑法的套路极为熟悉,一张一弛,竟渐渐若呼吸般相合。而燕宇也轻易掌握了陆少临的节奏,配合愈发无间。 庭院里只余寒光划破空气的嗡鸣声。一双人影沐在银纱似的月光中,又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中,慢慢重叠成一人。 两人停下来时,已不知是几更天。 那是一个完美的收势,归剑入鞘之后,才发现彼此不觉之间后背相贴。 燕宇是独来独往惯了的,也不喜旁人亲近,此时竟因肩膀传来的微凉温度莫名感到一丝快活。 他甚至生出一种仿若此般场景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错觉。而在那无数次的幻象里,他们都是这般呼吸相合,心意相通,哪怕天边黑云压城,哪怕眼前血雨腥风。 那感觉……不坏。 燕宇这样想着,轻轻抿了抿唇角。 月色给他整个人勾了个清冷柔和的轮廓。那笑容如同盛开在无垠黑暗中的昙花,转瞬而逝。 却又如头顶上空那束皎洁的月光,穿过这方狭小的院落,直直照进心口。 正回头望着他的陆少临久久不语,只一眨不眨看着,竟似痴了。 第五章 五、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 道士伤口的黑气已经被他完全清除,但不知怎的,却始终无法愈合。每次换药时,都能看到敞开的新鲜伤口。 “唉,我医术只略通皮毛,这时候要是未明兄……” 鬼帮忙裹紧绷带,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住了口。 燕宇朝他投去探寻的目光。 “没什么没什么。”回答他的是陆少临笑嘻嘻的脸。 “别碰。”拍掉陆少临得寸进尺探上自己胸口的冰凉指尖,燕宇面无表情。 他们现在的关系很古怪,似友非友。但若说是别的什么,又未免太亲密了些。 陆少临的故事天花乱坠,却对涉及自己的部分只字不提。他活在哪一世,生平如何,燕宇向来缺乏好奇心,也不再深究。 他只识得眼前这一个陆少临,也就只有这一个陆少临。 “我要出去一趟。” 陆少临的表情僵了一下,燕宇说得过于突然,他似是忘记如何调整出惯常的笑意。一句“还回来吗”噎在喉头,半晌,只愣愣地道:“去多久?” “三天。”敏锐地察觉了陆少临的心思,燕宇难得出言解释。 “去山中寻些草药,不会太久。” 这对向来少言寡语的人来说,已近乎是安慰的句子了。换作往常,陆少临兴许会欢喜得双眼发光,然后不正经地寻个由头贴上来,说着“道长吾心甚慰啊”之类的浑话。而今天却格外不同,他若有所思,良久,才慢吞吞扯开一抹笑。 “好啊,我送燕兄。” 燕宇走的时候是在白天。 白日里阳气太盛,理应是不适宜鬼魂活动的,陆少临却偏偏逞强要送他。他勉强站在房檐和树荫的阴影里,一片白影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蒸发掉。 “小心点儿啊,好不容易养肥了,没吃上嘴就跑了那我可真亏。” 他还是没个正经,调笑完了,就凑上去,似乎是想亲道士的唇,可那凉凉的吻最终还是落在了脸颊上。 燕宇这次没有躲,他想说等我回来,又觉得太过多余,自己总归是要回来的。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陆少临就这样一直目送着道士的青衫渐渐隐逝在山林苍翠的轮廓里。 他似乎觉得燕宇曾经回过头来,又似乎不像。 直到那影子最后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奔向别院另一间尘封的厢房。 第六章 六、 道士真正回来的日子是在七天后。带着他要寻的灵药,还有推辞不过被山下村民硬塞个满怀的除妖谢礼。 他向来寡淡,降妖除魔也多是道义之举。如今因思及陆少临,捡了几样轻便的谢礼带走,权当作比约定的日子迟了的赔罪。 别院静悄悄的。 月亮挂在枝头,像他出发那天一样亮。只桌上薄薄一层浮灰,无声计算着离去的时日。 连日奔波,他有些倦意,却仍在放下行囊后在桌前坐下,重新燃起案头那对凝着泪的蜡烛,等着一个少了影子的人。 夜渐渐深了,月亮垂得更低。红烛一寸寸短下去,在烛台上挣扎着,熄了最后一丝火苗。 燕宇伏在桌旁,几次睡去。又几次因门口发出的响动惊醒,捉到的却都不过是呜咽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轮玉盘也沉了下去,远处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就快亮了。 陆少临没有来。 燕宇推开窗子,晨曦中透出的光线刺痛他的眼。他忽地惊觉,原本笼着院子那层淡淡的阴气不知何时散了。换哪个道观的高人来,都不会再觉得这院子闹鬼。 脑海中闪过那双风流的眼,燕宇心中暗道不好。 他从前从未关心过陆少临白天都藏在何处,只道别院偏僻,四周缺乏遮蔽,一介孤魂野鬼便是再神通广大,左右也出不了这院子。如今手边连一缕陆少临的头发也没有,就算施法也不知何处去寻。 最后竟只得一间间砸开别处厢房紧锁的房门,祈求在陆少临没有逞能离开院子,祈求自己能趁他魂飞魄散前找到那抹影子。 年久失修的木门被道士手中的决破开后轰然倒地,厚重的积灰在空气中上下翻腾。一向爱干净的燕宇此刻也顾不得袍子是否会被染脏,径直冲进屋子环视。 屋内十分安静。所有的物件上都积着不知何年何月的灰尘,蛛网连缀其间,不似有活人居住。燕宇上下打量,又闭起眼细细探寻,只觉得一缕熟悉的气息浮若游丝,却难以分辨出自何处。正预去别处探寻,忽地瞥见床帐里有一点微光闪烁。 燕宇奔上前撩起已然褪色的纱帐,只见一截剑鞘埋在破了絮的锦缎中,微微露出头。 正是那天月色下,陆少临手中那柄剑。 剑柄微寒,有股不同寻常的阴冷萦绕其间。 燕宇心下了然,将宝剑带回房内,闭了门窗,不让丁点儿光线透入。又握紧剑柄,从手心微微注入一丝阳气。 半晌,一缕雾气从剑鞘中虚虚晃晃地浮出,在昏暗的屋内,慢慢凝成一抹熟悉的影子。 “……” “……” “……” 陆少临又讲了几句,发觉道士真的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干脆放弃尝试,只是望着他静静笑起来。他想说燕兄你别皱眉,看得我难受。又想说原来燕兄着急是这副表情,能得你这般关心,陆某魂飞魄散几次都值了。 最终却只是轻轻伸出手,想抚平燕宇耳畔奔忙间落下的碎发。 那只惨白的手摇摇欲坠,从燕宇身体里径直穿了过去。 陆少临自己似乎也被吓到了,连忙收回胳膊,不知所措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他的轮廓本就淡得透明,随着这个笑,竟又黯了几分,几乎要溶进空气。 “燕兄,我有些累了。” 陆少临隔着空气,慢慢做着口型。那丝阳气不够维持多久,他强打着最后的气力,想再多看几眼燕宇的脸。 “你别怕,我只是有点累,再睡一会儿就好……” “再睡一会儿……就……” 那只手垂下来,变得完全透明,溶进空气,不见了。 燕宇那双眼依旧是冷着的,流淌着捉摸不透的情绪。他不知想了些什么,在鬼知足地闭上眼那刻,突然揽住他即将消散在空气中的腰身,狠狠封住他的唇。 “我不许。” 将阳气一点点渡进陆少临齿间,望着对方因为惊异睁开的眼,燕宇听见自己的声音。 犹如冰中静静燃着的怒焰。 他咬牙切齿地重复。 “不许。” 那双鬼气森森的桃花眼弯了起来。 似是想笑,却最终轻轻掉下一滴黑气萦绕的泪。 第七章 七、 那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到怀中人的身体渐渐有了重量,也染上了几分人的温度,燕宇方才退开一丝距离。他还没来得及打量陆少临恢复生气的脸,就被对方凑近又衔住了嘴唇。 陆少临亲得温柔,舌尖小心翼翼引着燕宇的,终于将这场唇舌纠缠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末了,燕宇不知何时已坐在软榻上。 颊上有了血色的鬼跪坐着,他刚捡回一条命,身形还有些虚浮。手攀住道士的肩膀,陆少临抵着额头直望进燕宇的眼睛,望进生离死别那天,他没来得及再多看的脸。 他没笑,嗓子哑得出奇,眼里那汪荡着桃花的水,如今只剩无尽的深潭。 陆少临放低了声音,唇畔一句话像是相隔百年。 “燕兄……让陆某好等。” 后面的事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燕宇没讲话,只将身形单薄的鬼抱个满怀,余出一只手去解他的衣带。陆少临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知肚明,却还是有些慌乱。 与天龙教一战殒命后,他早该跟兄弟们投胎转世十多回,孟婆汤喝掉几十碗。岂料昏沉中醒来不知是何年月,魂魄附在宝剑上苟延残喘。 早知如此就不该把燕宇的赠剑带在身边,咽气前也不该多看那一眼。然而事到如今,既然命里有着阴差阳错,便只能稀里糊涂地“活”下去。 陆少临自认生前算不得善人,死后也没打算做个好鬼。 孤魂野鬼,又没得庇护,要想不魂飞魄散也无非是坊间巷口传得那些法子。那些个女子贪恋美色,他便予取予求,在温柔乡里借来些乐子和阳气,只为多存续些时日。 而更多的时候,是他守着空无一人的荒院,望着那总是白茫茫的月光照亮苍凉浮世,不知自己究竟为何如此执着徘徊不去。 他伏在黑暗中看过客来来往往,记忆中所有鲜衣怒马的光阴都已褪去,留下的是一袭看不清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一人推门而入。 被水泼过的影子重新清晰起来,他认出梦里那双眼睛。 思及此处,陆少临捏着燕宇领子的手不由得有些颤抖。 “燕兄,还是算了罢。我不想……” 人鬼殊途,阳气借一分就少一分,便是渡气多了也会伤身,更遑论交合。先前那些女子,他只当是交易,眼看如花似玉的容貌折了阳寿,心中也无太多愧意。 可燕宇在他心中的分量,岂是旁人可比。 他曾有无数次机会碰到眼前人的双唇,却都堪堪避开。只因他不想伤他分毫。 只因燕宇这人,无论在哪一世,他都要看他长命百岁。 燕宇看出他推拒得真切,那双淡漠的眼垂下来。 陆少临气息太散,渡气只是一时之策,眼下恐怕唯有阴阳合和方能救他。他哪知陆少临那些苦涩委婉的心思,只道是对方不愿雌伏,心里也知他着实委屈,却天生不懂得宽慰。 “委屈你了,”他想了想,最后轻声道。 “可只有这一个法子。” 烛火的映照在他的睫毛下铺了一层轻柔的阴影。 陆少临哪见得了燕宇这副样子。他心尖上的那个人,神色总是淡淡的,天生带着几分疏离,偶尔嘴角抿起细小的弧度,便让人想拿整个世界来换。 像冬日里手心存不住的一片雪。 陆少临死了百年,尸身早已化为皑皑白骨,心口也早已一片死寂。如今眼前人堪比赔罪的言语,竟教他觉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捏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他万万看不得燕宇难过的模样,刹那间悟了对方的误会,急得又去亲他的眉眼。 “怎会委屈,燕兄如此,陆某……”微凉的嗓音宛若一声叹息, “……求之不得。” 第八章 八、 鬼身上的温度依旧偏低。 道士的身子却很暖。 两人的皮肤贴在一起,让陆少临几乎产生被灼伤的幻觉。 他跨坐在燕宇腿间,引着对方的手指在自己体内开拓,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握着二人的分身挤在一处磨蹭。 眼见面前那张平素淡漠的脸,偶尔微微喘出几声不再平静的吐息,心中便翘起几分细小的得意。 心头虽早已是柔软一片,嘴上却还惦记着自己生前身后的风流名声不肯饶人。 一双狭长的眉眼弯起来,陆少临喉咙里含着笑,凑近贴着燕宇的嘴唇,压低的嗓音格外撩人。 “今儿个便让陆某来教道长何为……啊……” 燕宇骤然弓起正夹在谷道里的指节,生生让那句调笑的尾音扬成了一句未完的呻吟。 “嗯?”左手抚上陆少临的后颈,燕宇将身上人方才因惊喘昂起的脖颈重又摁向自己, 淡漠的眼帘垂下来,好似随意地问道,“没听清。” 陆少临整个人都软了几分,后穴被方才那一激彻底勾起了相隔百年的欲望,此刻痒得像是有虫子再爬似的,恨不得死死绞住燕宇的手指不松口。 他再无余裕去说笑,燕宇的手指动得愈快,底下的痒处就愈是得不到纾解。 最后竟被燕宇撑着伏在肩头,半晌才咬着牙勉强道,“燕兄你……算计我……” 燕宇自然没有算计陆少临。 那张缺乏表情的脸虽无甚变化,心中却存着些许忐忑。 他显然未经人事,那双修的法子也是从前修道时偶得旁人提起,此番挪来为鬼魂续命尚不知结果如何。 思及此,面上仍是冷着,动作却愈发小心轻柔。 而陆少临本就不关心续命之事,隔了百年的肌肤相亲,他只一心想让燕宇快活。 各存心思的二人两相配合,竟生出几分情人间才能有的温柔缠绵。 难耐地一点点沉下身裹住道士的硬挺,陆少临疼得险些落泪。 他不该疼,也不会疼。苍白的骨肉无血可流,自然也觉不出痛。 交合之处的钝痛不过是一场从记忆中流淌而出的幻觉,让他恍惚间回到了那夜窗外落着雨的客栈。 那时的燕宇也是这样,动作生涩,不得要领,磨得他疼了,就轻轻去吻他的喉结。 “疼?”那双淡漠的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这里?”挤出一抹强作风流的笑意,陆少临抓住他的手去摸二人紧咬之处,见他皱眉,便笑道,“当然不疼。” 他抬起腰又沉下去,缓缓吞吐起身下人的阳物。 燕宇也没闲着,挺动下身,渐渐捉住他的节奏。 两个人的吐息喘作一处,陆少临眯起眼欣赏燕宇原本清亮的眸子因为情欲愈加深沉,没料对方也正观察着自己。 燕宇抬手,抚上陆少临微微泛红的眼角,仿佛那里沾了片带着雨露的桃花。 接着,又是一个深入的贯穿。 陆少临上身整个儿软在道士身上,身下的小口却不自觉收得更紧,屋内一时间只听得交错的喘息。 他伏在那光洁的颈窝间,忽得状似没头没尾地突兀道:“疼的不是这儿。” 燕宇出了一层薄汗,二人心口的皮肤黏作一处,道士带着暖意的心跳传进艳鬼空无一物的胸膛。 像是一粒细小的火星,燎在他光滑微凉的皮肤上,在心里烧成一片火海,疼得他浑身像烧着般难受。 疼得他恍惚间,竟好似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如生前那样,有力而鲜活。 破碎的记忆和快感一起,断断续续地从尾椎窜涌而上。 陆少临不禁揽住燕宇的脖子,回神之时已经死死咬住了对方的肩膀。 道士的头发不知何时散了,眼底一片挣扎之色。 那些恍若隔世的记忆模模糊糊地叠在一起,慢慢重合成眼前这同一张脸。 陆少临又俯下身去索吻,湿润的舌尖探出来诱着道士与自己纠缠。 已经嘶哑的嗓音在呻吟的间隙,仍旧贴着道士的唇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那捆着这缕幽魂在人世唯一维系的名字。 燕宇。燕宇。 天色不知何时彻底暗下来了。 陆少临毕竟过于虚弱,迎来高潮后就沉沉睡去。 略嫌凌乱的发丝,竟让那张平素风流倜傥的脸带上了几分莫名的稚气。 燕宇却没有动作。直到他确信自己射入陆少临体内的阳精已被悉数吸收,方才从那有些红肿的穴口里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道士那双清澈的眼如今依旧眸色深沉,他思忖片刻,最终下了决断。 燕宇抬手咬破指尖,吮入口中,又伏下身去吻已经安然熟睡的人。 陆少临本能地应承着燕宇的舌尖,意识模糊间,唔唔嗯嗯地将那几滴血珠吞入腹中。 想着眼前人大概又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春梦,燕宇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唇角的线条也柔和起来。 他没有停下动作,又用力挤着指尖的伤口,蘸着这鲜血在鬼的心口画了道奇异的符印。 说也奇怪,那符印一沾到陆少临的皮肤,就竟像是活过来一般,迅速渗入肌肤的纹路,很快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道士似也倦极,方才回拥住怀中人瘦削的肩膀,一同沉入一个并肩同行的梦境。 未干的血迹沾在艳鬼苍白的唇色上,仿佛一抹嫣红的胭脂。 第九章 九、 陆少临醒来时,第一眼瞥见枕边人,恍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生前他虽常流连于烟花之所,可行走江湖,到底是懂得戒备的性子,哪怕再快活也从不曾在温柔乡里留宿。即便后来跟燕宇剖白心迹,有过在欢喜间共赴巫山,但总因种种缘由,不曾共枕至天明。 陆少临的唇边勾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苦笑。燕兄啊燕兄,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我陆少临做鬼百年,终于也修来一次共枕眠。 燕宇呼吸均匀的侧脸显得十分柔和。窗口照进的微亮天光给他刷了层好看的阴影。乌黑如木的长发散在耳侧,清亮的眸子合着,令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冷淡气息也弱了几分。 陆少临的目光沿着枕边人英挺的五官流连,他贪看燕宇的睡颜,不觉间想触上那熟悉的轮廓,却在抬起手的片刻生生刹住。 他望向自己的手。 手指温润修长,指腹饱满,虎口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茧。那是他的手。 却不该是属于死人的手。 心中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陆少临舔舔嘴唇,尝到一股干涸的铁锈味,他再无心享受这难得宁静的气氛,眼底浮上一层血意,情绪激动间低呼出声。 “道长你,做了什么?!” 安睡的人被这声低呼惊扰,微微动了动,无意中收紧了揽着陆少临腰腹的手。 温暖的掌心覆在陆少临光裸的腰间,与他皮肤的热度融在一处,更教他坐实了心中猜测,霎时间五味杂陈,竟不知是悲是喜。 他想笑,笑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在这人心底占了方寸之席,唇角勾起来,眼前却浮起一片雾气。 悲的是百般挣扎,终归还是走到靠伤害一生所爱续命的境地。恨则恨自己过于狂妄,当初推开那扇门时,还曾决绝道“不会后悔”,如今拖累燕宇,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摇晃着燕宇的肩头,声线颤抖得几乎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燕兄,你这是在……养鬼?” 闭着眼的人似是被吵醒了,皱皱眉露出些许不耐。 “别吵。”道士的嗓音发沉。见陆少临没有安静的意思,就抬眸望了眼声音的源头。 “嗯。”并不知晓自己承认了何等了不得的事实,燕宇翻了个身,又阖眼睡去。 “养你。” 只留下陆少临一人,愣愣地睁着眼睛。 第十章 十、 燕宇醒后便开始收拾行囊。 陆少临有些反常,他不笑,也不说话,只神情复杂地坐在桌前静静望着道士动作。 道士心情却是不错,看到艳鬼原本惨白的颊上如今颜色饱满,心知那法子有了效果。见那张总是言笑晏晏的侧脸带上了几分忧郁,便想当然以为,这鬼多半又是忆起了前尘往事,怕自己一去不返,竟破天荒地出言解释。 “没事。我不走。” 没料陆少临的视线对上他的,平素风流的眼如今盛满肃然的神色。 “燕兄,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副骨头……”他盯着自己手心的红润颜色,握紧又张开,“停手罢。你是修道之人,无须我多言,养鬼是邪术,最后必然伤己。我不想你——” 言语中的痛苦神色几乎溢了出来,陆少临抬起头,却撞上燕宇似笑非笑的眼神。 道士极少笑,由是眼底这抹难得的神色直教艳鬼哑了嗓子。 “魂契已成,由不得你了。” 燕宇平静道。 他似乎早就料到这一遭,唇角微抿,竟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得色。 燕宇推门迈出屋外,抖抖手中纸伞上的灰尘,接着唰一下撑开。漆黑如墨的伞面登时遮住所有的阳光,投下一片微凉的阴翳。临别前接过师父赠予他这般法器之时,从未想过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他回过头,望向屋内那只还在发愣的白色影子。陆少临的心思他怎会不知。有了魂契,只要呆在自己身边,陆少临的行动不成问题。再加上这护魂伞相助,便是白日里,也能撑过一阵。 然而,靠精血为鬼续命并非什么光明的手段,这般内耗,也终究是一时之策。他修为到底尚浅,若想陆少临不魂飞魄散,二人又皆不被拖累,还得高人相助。 “还不快跟上。” 燕宇扭头皱眉道。 “嗯?”陆少临回过神。 “带你去见家师。” 白色的天光照进屋内。逆光的角度给门口那人铺了层好看的阴影,也模糊了他的表情。然而陆少临心知,那人无论容貌神情,还是胸腔里的温热心跳,全都一如往昔。 “来了。” 他终于笑了起来,奔向伞下。 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住那个握住伞柄的手。 “燕兄,这边请。” 别院冷冷清清,破败的大门敞着,仿若一双森然的眼,目送两个相伴渐远的身影。 而天确乎已经亮了。 第十一章 十一、 天朗气清。 晴空下一方突兀如墨的纸伞徐徐前行,伞下两抹挨着的影子,远远看去宛若一对似漆的情人在絮絮低语。倘若靠近,才能分辨出属于两个男子一高一低的声线。 鬼自然是不肯安静赶路的,他被困得久了,荒山野岭的景致也看得有趣,一双眼四处乱瞟,还不忘调笑道士几句。 “道长,你师父他老人家人怎么样?” 燕宇不懂他存着的那些旁门心思,只道是鬼怪怕见高人,淡淡瞥他一眼。 “莫怕,家师很好。” 却见陆少临闻言笑嘻嘻地将一只鬼爪子搭上他肩膀, “那我这般仓促拜见,恐怕于理不合。 “为何?” “哪有空着手的上门女婿——哎呦!你怎么真打啊!” 陆少临装模作样地躲了一下,又得寸进尺地干脆整个人彻底偎在燕宇身上。燕宇心知,结了魂契后对方会更贪恋自己身上的阳气,也没避开,只是冷冷把肩上那只不规矩的爪子拍下去。 陆少临终归不似活人,若说赶路,自然是藏在附身的宝剑里由燕宇护着更快些。但在那方荒凉枯寂的天地里困了百年,便是刀山火海,也恨不得能用自己的脚一寸寸走过去。 燕宇将陆少临故作潇洒的表情下,那份孩子气般掩不住的新鲜劲儿悄悄收尽眼底,也装作对将他收回剑鞘的事一概不知,由着他走走停停。 不觉间日沉月升,燕宇驻足时,已是繁星漫天。 夜色已深,二人却离城镇尚远。 “到这儿罢。” 道士收了伞,只见不远处一座破庙,掩在黑黢黢的树丛中。 “真要在此过夜?”陆少临面带豫色,他自然不在意,从前走镖时,早习惯了天为盖地为庐,多么险恶的环境都睡得。只是他深知眼前这人素来爱干净,便是别院小住的时日也收拾得一尘不染,眼下竟要在此荒凉之地委屈一夜? “燕兄,我还能……”剩下的话被燕宇冷冷一眼堵回喉咙,陆少临只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藏在袖子里,颜色变得有些浅的手掌,跟了上去。 旧庙早已破落,蛛网积灰,四处透风。 陆少临站在已然面目模糊的佛像前抱臂看了一会儿,最终低不可闻地轻笑一声。他摇摇头,俯身捡走供案前那两个蒲团,小心掸了灰,拿给燕宇垫了。又转到屋外搜了些枯枝,不一会儿便生起火来。 原本冷寂的屋内登时被烈烈火光照得亮堂许多。 燕宇看他动作轻车熟路,目光里不觉带上了几分好奇。陆少临拍拍手上的灰,理所当然地挨着燕宇席地而坐,也没落下那双眼里的神色,笑道,“燕兄现在才信陆某的好了?” “以前走镖的时候这种事做得多,自然就熟了。”说着露出个遗憾的表情,“可惜夜里太暗,不然给你猎只野味来。这样的晚上,就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上次咱俩在洛阳郊外,我给你烤的那只兔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说走了嘴,生生刹住了声,抿着唇带点慌张的望向道士,却见他听得认真。那双眼里总是飘着的细雪,此刻似乎被火光的暖意融化了,雪融冰消后,是一汪清泉。 “然后呢?”燕宇问。 “然、然后……”陆少临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再开口差点咬到舌头,“不是我自夸,那兔肉烤得可香了,酥脆诱人。可惜尽是瘦肉,塞牙。当时在野外,也没佐料,就这么吃了,你还啃光了一只腿。” 燕宇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抱着只兔腿啃起来的样子。 陆少临忆起往昔,整个人像沐在光里,浓密的眼睫垂了下去,兀自低低笑了起来,又道,“后来我才知道燕兄你爱干净,吃起来也十分讲究,酒馆里的饭菜没顺眼的宁肯不动筷子。没曾想那日野外烟熏火燎的,你竟由着我胡来……” 这般絮絮完了,他抬起头望见那衣衫整净的人被篝火投到破败积灰的墙面上的影子,突然心头一暖。果真,就算相隔百年,眼前这人也还是…… 一双桃花眼弯了起来,少了心跳的胸口不知是苦是甜。 燕宇倒是不气,尽管陆少临如此眉飞色舞地在眼前谈论的仿佛一个陌生人。 他本该生气的。相识以来,他没少生过陆少临认错人了的心思。而方才听得他这般神采飞扬的回忆,眼前不知怎的竟也影影绰绰透出模糊不清的画面。 他想生前的陆少临必然也是这番模样,不,该是比现在眼前这个偶尔透着凄清的影子更亮堂更热闹一些,就是那样站在那个少言寡语的人身边,恨不得把世间万物都捧到自己眼前。 没空分辨陆少临此刻心底缠的那些苦涩又温柔的情丝,只觉得不想他笑得这般难过,燕宇径直伸手把身旁人的腰身揽入怀中。 反应过来嘴上此刻柔软的热度来自燕宇的唇时,陆少临整个人都仿若中了定身般僵住了。 他用力推拒,生怕无故损耗了对方的阳气,开口想说“燕兄不必渡气,陆某还撑得住”,却在张嘴时被人趁机夺了呼吸。 不是渡气。 只是一个吻。 温柔的,安抚的,燕宇给他的吻。 含着桃花的眸子骤然睁大了,又渐渐地,在唇齿纠缠间轻轻闭上。 鬼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住道士的颈肩。 第十二章 十二、 翌日,二人迎着晨曦的薄雾出发,在正午前抵达了城镇。 初进城时,陆少临仍是一派自在模样,只把燕宇当作刚下山的道士,见了城中新奇的玩意儿,便仿佛当地人迎客似的,拖着他谈论一番个中掌故。 燕宇无甚表情,也不知听进了几分。陆少临边眉飞色舞边偷眼观察他的神色,看他没皱眉就暗自放下了心。 直到他们路过一处镖局门口。气派的金色牌匾下,几个镖师打扮的壮士男子或站或蹲,许是刚成了生意,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兀的,陆少临停下步子,这一笑着实勉强,可以说是有些难看,却还是提着嘴角对燕宇道,“燕兄,能否等候片刻。” 见燕宇无言,便当是默许,自作主张拿了护魂伞遮着,径直向那些镖师走去。无形中竟有些不愿燕宇跟上来的意思。 那几位走镖的老远见一个晴日里打伞的影子近了,脸上也收了笑。纷纷站起身,迎着日头打量着这位神色古怪的俊俏小哥。 陆少临朝那几个人拱手施礼。 “诸位镖师,小弟有一事想要打听,敢问眼下这……”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金灿灿的牌匾,金风二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镖局的总镖头是何方高人?” 那几位镖师直勾勾盯着眼前的陌生青年,好像他方才出口的是什么异域的语言。静了一会儿,看陆少临一副认真的神色,才互相对视一眼,接着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较为年长的镖师拍着腿笑道,“这位小兄弟,恐怕是从乡下来的吧?” “你在这江湖上随意打听一下,有谁不知道我们金风镖局江湖第一刀赵总镖头的名号!” 他抬着下巴,眼睛环视一圈,确信其他镖师也在不住点头时,那得意劲儿便又变本加厉起来。 “说道我们赵总镖头啊……” 年长的镖师似乎还想继续夸耀自家总镖头几句,就听一句轻飘飘的“多谢”,原本立在跟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飘然至几丈外的远处。 “真是个怪人……” 明明日头正烈,每个人却似乎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阵阴风刮过,不由得抚了抚发凉的胳膊。 “是么,原来并非本家接手……” “也罢,这百年过去还能看到金风的牌子已是不易……” 心头缠上了些说不清是无奈还是不甘的苦意,眼见燕宇还面无表情地伫在原地等着自己,笑意又自如地浮在脸上。 “燕兄,走罢。” 燕宇没问他发生了何事,却并未挪动步子,一双眼冷冷瞪着陆少临似乎要把鬼的身姿盯出个洞来。 “燕、燕兄,怎么了……?” 陆少临被他盯得发毛,后颈泛起一层寒意。 燕宇皱眉,声音还沉着。 “你很高兴?” “没、没。” “那别笑了。” 陆少临那本就勉强挤出的笑意立刻僵在脸上。 “难看。” 直截了当下了结语,燕宇自然地接过陆少临手中的护魂伞,为他遮了头顶的白日向前走去。 陆少临怔了几秒,心思绕了几圈才反过味,明白眼前那人是在拐弯抹角地关心自己。物是人非带来的疲倦与无奈仿佛瞬间被冲淡了,他追着那抹青色的影子跟了上去。 二人一时无话,沉默并行了许久。 陆少临盯着脚下的石板路,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复又开口。这次那平素爽朗的声线少了几分调笑,多了些郑重。 “燕兄,刚才那金风镖局,百年前该是我陆家的家业。” 燕宇淡淡瞥他一眼,似早已料到他这般反应,静静等着下文。 “那时候,我是金风镖局的少镖头,燕兄是青城派的首席弟子。” “说来也怪,燕兄的性子果真换了几世都不会变,倒叫人从不疑心认错。” “初见之时,你对我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是他们重逢以后,陆少临第一次主动谈起与自己有关的事。冷面寡言的那人方才蹙着的眉不知何时缓了下来。 “后来,为了让燕兄你认我这个朋友,陆某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眼前出现那一柄柄借走镖之便从各地搜罗来的好剑,如今他早已忆不起名字。还有一股脑儿塞进燕宇怀里的各式美食,和其他纷纷杂杂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赠予你的物件,起初你不留情面一概退回,后来倒是冷着张脸收了,却也不见回音。” 陆少临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刻意略去自己当初是如何软磨硬泡碰得满鼻子灰。 “后来,直到一次机缘巧合,我跟你回了青城派,才知那些赠礼都在你房里,被好好收着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低沉的笑意在喉咙里滚了又滚。 燕宇见陆少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一时竟忍不住追问一句。 “后来呢?” “后来啊……” 那双风流的眼不知何时闭上了。 声音是一片开阔,他唇角扬着幸福柔和的笑意,仿佛踩在一块发光的梦境上。而那梦中的情景,他早已看过千遍万遍。 “后来,我成了陆总镖头,把镖局的生意推过了江,整个大明都知道我金风镖局的名号。” 陆少临死在南方的水寨,殒命之时燕宇已不知去向数月。 他自然不知燕宇后来是何境地。 可他总是坚信着,无论自己生前身后,那人依旧能…… “燕兄,自然是习得剑术真谛,继承青城派掌门衣钵,护门派一世周全。” “一生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第十三章 十三、 这实在是个太容易戳破的谎言。燕宇望着陆少临百年后依旧青春如常的脸,不愿去猜测他的死因。 眼前这只鬼从相识那刻起,就没讲过几句正经的话。偶尔郑重其事,却依旧搀着连篇的谎言。但他始终觉察不到陆少临的恶意。 是了,从那个月夜他推开门那刻起,这个人就将一颗坦荡的心推至自己眼前。可又是为何,仍旧要用如此多的掩饰,去藏起一眼就能看穿的本意。 燕宇素来耿直,无论事出何因,都厌恶被欺瞒。他想,自己大抵是有理由生气的。但若是跟眼前这个风流鬼计较起来,恐怕得减寿十年。 何况……有人并肩同行的感觉,不坏。 冷情的唇角抿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道士在镇上的客栈门前停住脚步。 “二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一只脚刚迈进店内,热情的小二就堆满笑容迎了上来。 “要一间房。” 回答他的是一把清冽的声音。 “咦?!”旁边跟着的那个俊俏青年人倒是不干了,发出夸张一声怪叫。 陆少临何等机敏,立刻就反应过来燕宇出于何种顾虑。然而他早早就下定决心,绝不能再折损心爱之人半分,由是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 “燕兄,”陆少临蹭过去挨着燕宇耳畔小声道,“这恐怕不合适吧。” “有何不可?”淡漠的眼冷冷朝他钉去一眼。 “你我都是男子,这,自然是……” 那双桃花眼装起羞涩的样子实在笨拙得可笑,连带着道士心情也莫名好了几分。见陆少临还要挣扎,燕宇悄悄在袖中捏了个诀,只见眼前人登时缄口无声,整个人似是被绳索缚住般动弹不得。 燕宇有点想笑,全然没发觉自从有了这只鬼作伴,自己抿唇的次数比往日多上许多。他神色如常地将房钱交予掌柜,一张脸仍是冷着,由小二领着向楼上走去。 身后,跟着一个四肢不听使唤、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陆少临。 进了门,燕宇慢条斯理地放下行囊。又施施然坐下,斟了杯茶细细品了起来。全然不顾站在门边那个人已是满脸挣扎之色,俊俏的五官纠结地拧作一团,龇牙咧嘴却始终讲不出半句话。一对黑白分明的秋水眼急得转来转去,几乎要掉出来。 就着这有趣景色,平淡无味的茶水也显得有滋有味。道士慢吞吞喝了半盏茶的光景,才又抬袖状似无意地挥了挥。 “哈啊——” 禁制解除的陆少临登时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扑到桌前,像失水的鱼般大口呼吸着空气。 “燕兄,你,你又算计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又听道士开口道,“过来。” “做、做甚?” “渡气。”道士答得直接,目光落在陆少临撑在桌上的双手。出发时那原本血肉饱满的手,此时颜色已经淡了许多,显得轻飘飘的。 陆少临闻言,刚要本能地拒绝,只见燕宇眉尖微蹙,那两片好看的薄唇上下开合,残酷的句子几乎把他砸晕。 “刚才的事,还想再来一遍?” 鬼自然不怕冷,可思及刚才的酷刑,陆少临却觉得两腿发颤。然而他一心不愿再耗燕宇阳气,这百年的苦都尝了,眼前这点事又算得上什么。两相计较,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做出壮士引颈就戮的神情。 “来就来。” 陆少临是极聪慧的。燕宇方才那一招,他已揣摩出恐怕是与先前结下的魂契有关。从自己跌跌撞撞挣扎着上楼的情形看,这契子兴许只能粗略控制鬼的行动,并不能十分精准。若是燕宇要强行渡气,自己只要扭头偏开便是。 那边厢道士倒是言出必行,这次也不遮掩了,明晃晃当着陆少临的面又捏了个诀将他定在原地。 燕宇起身,径直朝陆少临走去。他这次没有禁言,就听那只不正经的鬼还在作垂死挣扎,风流的声线不害臊地胡乱叫着。 “燕兄,陆某一向待你情同手足,岂料你竟对我存了这般心思!陆某看错人了!” “乾坤朗朗,光天化日——竟要强逼民男——来人啊——” “我的清白……呜呜呜……我不活了……” 甚是聒噪,却不烦人。 唇角勾出不知是今日第几个浅笑,燕宇微微低头,捏住那人尖尖的下颌让他不能偏开,接着,将剩下的话悉数封缄。 第十四章 十四、 道士这般一本正经的人,说是渡气便当真只是渡气。 反倒是那个方才一脸正气慷慨就义模样的鬼,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推拒间舌头不由自主地缠上去,手不知何时也绕住了燕宇的颈子,低温的躯壳一旦挨上了那具温暖的身体便难以离开。 燕宇身上实在太过暖和,原本令鬼怪退避三舍的正气,此刻对陆少临而言却是贪恋的养分。燕宇心知这是魂契的作用,也由着他纠缠,直至怀里的身子软了几分。 陆少临艰难地在事情滑向更坏的方向前扯回一丝清明,嗓音像是醉了酒,听着有些微哑醇和。风流的眉眼带了层雾气,迷迷蒙蒙望着面前人清澈的眼。 “道长,好像有些上瘾了……怎么办。” “无妨。” 燕宇解了禁制,陆少临立刻颓坐在桌旁的矮凳上。 眼前的背影扔过来一把声线清清冽冽。 “忍不住时,来找我。” 这么折腾一遭,已是该用午膳的时候。 陆少临跟着燕宇下楼,心情自然十分愉悦。旁人见俩俊俏男子从一间房出来,看起来又有些亲昵,少不得侧目片刻。 陆少临倒是不在意,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一挑,刹那间透出的凌厉森然之气便让人都噤了声。做人与做鬼到底是不同的,人心难测,但鬼的七情六欲统统被时间的磨盘碾碎了细细筛过,沉淀下来的,唯有浓郁极端的爱恨。 他活着的时日,大抵也是有着万般心思与顾忌。可那日子毕竟过于久远,如今值得在意的,只有燕宇一个。 陆少临现今食的是燕宇供的一身阳气,早不靠人间烟火饱腹。但他听完小二报的菜名,还是零零散散点了一堆。 等菜上来了,又每样都夹着热心往燕宇碗里塞,权当自己是个当地人。一会儿说燕兄你尝尝这酱牛肉又香又嫩,一会儿又撕了条外皮酥脆的鸡腿递到眼前。 燕宇是修道之人,吃的本就朴素清淡,起初还不驳陆少临面子,俱是小口尝了。到后来干脆搁了筷子,脸上看不出表情,道,“你吃吧。” 陆少临捏着最后一只鸡腿的手嗖一下收回来,不住念叨着“唉,此等美味,燕兄不肯赏光,真是可惜可惜”,一边迅速连皮带肉啃了个一干二净。他百年来没尝过一蔬一饭,鬼的味觉又略显迟木,如今舌尖恨不得把酸甜苦辣全部留住。 燕宇看着陆少临起初还自矜着玉面郎君的好看姿势,后来干脆统统抛开,只一心品尝美味。心中不由暗道,这哪还是那个花前月下倚着门边风流倜傥的艳鬼,两颊微鼓的样子倒活像被捉到现行的老鼠。 一鬼吃饭。 一人看着鬼吃饭下饭。 垂落在肩头的小辫子不知挠在谁心上。 一时无话,倒也其乐融融,十分默契。 这桌上静下来了,邻桌的言语便清晰得可以入耳。 “什么?!张天师也没能制服柳府的厉鬼?!” “吓!岂止张天师,连云林寺主持前去都无能为力呢!” “我不信!柳员外为人素来宽厚平和,府上怎会藏着如此厉害的鬼怪!” “你就信老弟一句吧,现下这情形,整个白水镇都人心惶惶……” 正拈着块桂花糕准备送入口中的陆少临闻言停下动作。 抬起头,与燕宇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少临当然不愿燕宇去涉险,但只凭那个眼神他便知晓,燕宇绝不会袖手旁观。还没等燕宇开口,陆少临便认命地放下碗筷,主动上前开始跟邻桌的人攀谈。 他这些年虽鲜少与活人打交道,生前做镖头时那些交际上的手段却用得仍是自如。不消片刻,陆少临便与对方熟络起来,该套的话也一样都没落下。 出事的是离他们如今所在城镇不远的一处小镇。 镇子不大,柳家可以算作远近数一数二的富豪。 柳家在当地原本并非什么有势力的人家,到了他们这代尤其人丁凋敝,不得不外出谋生。 直到前些年当家柳元忠在外地经营生意发了笔横财,才终于举家迁回了故地,用银子捐了个闲职,修缮了破败的柳府,才重新兴旺起来。 柳员外的子女也十分争气,长子在京城为官,次子承了在外地的家业,生意依旧红火。唯一的千金出落得标致可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上门提亲的媒人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这本该是阖家欢喜的故事,柳员外已经年过半百,只待将柳小姐的婚事定下,便能安心颐养天年。却没料到,便是从几个月前开始,府中渐渐出了怪事。 先出事的是柳小姐的贴身丫鬟,失踪几日后被发现溺亡在柳府后花园的池塘中。不久后又有位得力的管家外出办事被受惊的马踢中心口,不消多日竟不治身亡。到此为止人们也只是感叹流年不利,种种巧合,并未疑心过是鬼怪作祟。 直至如花似玉的柳小姐不声不响自缢在闺房中,死状凄惨,关于柳府中有厉鬼害命的传闻才像包不住的火,一口气烧了起来。 而纠缠柳府的噩运并未就此停歇,还未来得及回家为妹妹奔丧,原本在朝中一直春风得意的柳大人便因私吞赈灾款目被革职下狱,刚受了丧女之痛的柳员外在这锥心的打击下彻底一病不起。 他们回房后,陆少临将方才套来的话复述得活灵活现,从那丫鬟溺毙时被泡得发胀的身体到柳小姐七窍流血的死状。眉目间神色生动,仿佛曾经身临其境似的。 燕宇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被他这番添油加醋的描述吓住,起身掩了窗子,回头直白道:“你不想去?” 陆少临见自己玩的小把戏被识破,也坦然应道:“嗯。不想你去。” 他不是不信燕宇降妖除魔的本事,然而这人毕竟伤口初愈,又以血肉之躯养鬼,消耗着实不小。燕宇师门所在之地距此处仍隔着千山万水,思及日后损耗,陆少临实在不愿他多管闲事。虽然他深知,对于眼前人来说,这并非闲事。 燕宇知道陆少临在顾及自己,沉吟间正想开口让他放心,只见原本神情复杂的人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勾起一抹笑。 两世相识,陆少临自然了解燕宇的性子。冷冰冰的外表下,掩着的是一颗质直而好义的心。虽然拦不住,却也并非无可奈何。 唇边的笑依旧漫不经心,凌厉的眼神却气势迫人。恍然间,仿佛又是百年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少镖头。 “燕兄既是决心要去,陆某定然奉陪。” “这趟镖,陆某接了。” “也让这厉鬼见识一下,失传多年的崩云刀法,可不光是能伤人的。” 第十五章 十五、 出发的日子定在明日。 白日将尽,燕宇赶在天黑前出门买些除鬼需要的材料。陆少临赖在身后也想跟去,却被他强行留在房里休憩。 燕宇收了那些符纸朱砂回来,推开门,只见屋内空荡荡的,哪还有那个风流的身影。他快步迈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一个时辰前还被自己摁在锦缎里睁着对不安分的眼珠转来转去的人,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道士只觉得胸口一滞,仿佛瞬时压有千斤之重。幸而他性子沉稳,眼下虽是着急,却不至方寸大乱,而是强自镇定心神,阖眸搜寻起艳鬼的气息。 不消片刻,淡漠的眼倏忽睁开,再不见担忧之色,倒是蹙起的眉头带了几分冷淡的怒意。燕宇径直打开房间深处的木柜,从包袱里抽出那柄幽寒的宝剑,刻着精细纹路的剑鞘静静躺在他手心。 半晌,见对方毫无动静,薄唇开口便不由得提了声调。 “还不出来!要胡闹到几时!” 换作平日,陆少临若是见燕宇生气,定然是要温言软语哄着。哪怕明知对方不吃这套,也会笑着脸给道爷赔小心。他倒不是怕燕宇生气,而是怕那人像蚌壳般紧闭的心房,好不容易向自己张开一丝缝,又因什么差池再次合拢。 可今天那躲在剑鞘里不肯出来的人似乎早有防备。鬼的声音从泛着阴气的剑鞘里飘出来,摇摇晃晃的。 “不行。” 男子成熟的声线带着明显故作矫情的委屈,尾音被刻意拖得又长又勾人,显得有些古怪可笑。 “我要是出来,燕兄肯定又要强逼我……” 燕宇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方才慌乱间寻不到人的一腔怒意登时散了,不由得也陪这不正经的家伙演起戏来。 “强逼你做甚?” “渡气!……啊,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又要阴阳合和……那我的清白……” “唉,不过我说,燕兄你还是把那个控制人的厉害手段收了吧,跟一个木头桩子共赴巫山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唯恐无法激怒道士似的,藏在剑鞘里的那个声音又不知死活地越扯越远。然而话到这里,燕宇便也明白了对方又是在为自己着想,因而才百般逃避。 把陆少临那些轻佻的句子全当作耳旁风,他沉吟片刻,轻声道,“不会。不迫你。” “……真、真的?” 清朗的声线微微上挑,带了明显的喜色。 “真的。” “……唉,那也不行。”刚显得轻快些的语调瞬间又降了下去,“我怕自己忍不住。” 原来燕宇只晓得陆少临的一半心思。之所以躲在剑鞘里,不光是怕燕宇用魂契控制自己避不开渡气,更多的是想抑制住越来越深的想要靠近那人身旁的欲望。 遇见他之前,百年的光阴都不过是弹指转瞬间。他不知在等谁,却依然等得起。 方才不过是短短一个时辰,虽与白日里这番行走耗了精力有关,但独自留在房内,竟无法克制地思念起燕宇身上的温度。就像对方每次一本正经的渡气,最后却总被自己缠着变成了吻一样。 陆少临发觉魂契让他贪恋着燕宇的阳气。契子的作用与他心中深埋的感情混杂一处,渐渐发酵成他控制不了的渴求。他渴求他的拥抱,他的吻,他的一切…… 燕兄啊燕兄,你这法术害得陆某好惨。这一遭,可真是要变成艳鬼了…… 陆少临将自己关在一处黑暗中,心中低哑苦笑道。 这时,只听咫尺之外那把泠然的声线停了。接着,传来剑出鞘的铿然之声。 陆少临正心道惨了,这下怕是耗尽燕宇的耐性惹恼他了。左右是逃不过,干脆心一横,打定主意不现身,闭眼等着那剑劈下来。 支着耳朵,却再捉不到半点儿动静。兀的,只觉一阵温热的液体洒上剑鞘。 再也忍不下去,雾气从剑鞘上腾起,一个穿着蓝白袍子的人影匆匆现身便直直撞进燕宇怀里。 “燕兄!你的手!” 陆少临全然收不住声音,也不顾被那满手的血染了衣衫,仿若受伤的是自己一般,疼得痛呼道。 “说好的,不迫你。” 燕宇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将手腕上的新鲜伤口递至陆少临唇边。 第十六章 十六、 陆少临站在柳府门前。 柳府的大门修得气派,连带着周围蜿蜒高耸的围墙,一望便知是大户人家。只是如今门扉紧闭着,原本护院的家丁不知去了哪里,院内探出墙外的树枝也毫无生气,面目晦暗地垂着头。冷风吹过,扫着门前飘零的黄叶赶向远处,更添了几分森然与萧索。 陆少临皱眉,常人兴许只能察觉到这院子透着不寻常的阴气。但他和燕宇作为通灵之人,眼见盘桓在柳府上方的黑气,低垂着,就要压下来了。 白皙的腕子叩响门上的铜环。低沉的响声徘徊许久,直至散在空气中,也无人来应。 燕宇上前俯耳贴紧门缝听了片刻,对上陆少临探询的眼神,点了点头。后者勾了个漫不经心的笑,眼里带着点儿明亮的得意,“看小爷给你露一手。” 话音落了,手贴住厚重的大门,微微施力,好看的指节便像春日里融雪般溶进门内。接着,整个人好似一阵清风,衣摆飘扬间轻巧穿过。 过不多久,只听里头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燕宇收了护魂伞,这院子里的阴气重得几乎透出来墙来,于陆少临而言却是天然的庇护。他起初不愿任闯他人住处,二人在前院驻足片刻,也始终未见有下人经过。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荒寂。倒是阴风扫过之处,卷来几丝香烛纸火的味道。 有人做法?两人对视一眼,绕过照壁,径直向内走去时,正撞上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端着盆水匆匆走过。 “呀——!!” 那侍女恐怕在柳府担惊受怕久了,见有生人,铜盆直接从手中滑脱下去。 那一嗓子尖叫被眼疾手快的陆少临捂在手心里,待到一双惊恐的眼眨了又眨,筛糠似发抖的身体颤得不那么剧烈了,方才小心松开。 陆少临笑嘻嘻朝身后漠然的人瞥去一眼,柔声解释。 “姑娘莫怕,我和这位道长云游时偶然途径此处,见府上大门未闭,阴气袭人,着实放心不下故而特意进门提醒。” 他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桃花眼弯起来,宛若夏夜醺人的暖风。 那侍女年纪尚轻,哪见过如此风流英俊之人。被俊俏的眉眼用这般温柔的目光盯着,只觉得心口像是藏了只兔子,突突直跳。颊上飞上两片红晕,一时间只记得害羞,竟忘了害怕,更无暇去深究。 陆少临却不介意再火上浇油,他整日对着坨冰山,正愁那一身温柔乡里练就的手段没处见光。 松开揽着温软腰肢的手,陆少临笑得抹彬彬有礼。 “让姑娘受惊了,实在对不住。既然府上无事,在下也不便再打扰。” 他扭头望向燕宇的方向。对方从方才就没再出过声。 侍女与陆少临的目光落至他脚边,原本在打翻时该发出惊响的铜盆,正平平稳稳地放在地上。不知他究竟施了什么法术,竟连一滴多余溢出的水也无。 陆少临转身拉着燕宇,似是当真打算离开的样子。 刚抬起步子,就听身后一声怯怯的呼唤。 “二位道长留步。” “……府中确实……” 背对着侍女的蓝白色影子登时驻足,勾起一抹不为人知的笑意。 成了。 侍女引着燕陆二人穿过前厅往后院行去。 陆少镖头天生对待女子便是极温柔的,伸手去替她端水盆也全然不觉不自在。倒是婢女面上又是一红,慌乱着回绝了,碎着步子把乱跳的心踩平了往前走,口中絮絮着这些日子府中出现的怪事,生怕被人看见脸上绯色,不敢回过头去。 先是坐实了些此前客栈中的传闻。之后又说,无论是得道的高僧还会是出名的天师,都不曾扼住府中的恶鬼,在的时候倒好,风平浪静的,半丝鬼影也无。可待到前脚高人走了,后脚作恶便更变本加厉起来。 但若细问她那厉鬼何种模样,是男是女,做了些甚么事,又含混着说不清了。有人说夜里曾听到过婴儿的哭声,也有人在婢女溺亡的湖畔看见过一个长发女人的影子。 陆少临跟在后头,细细寻味其中关节,声音听上去仍是沉静温和,句句应着,眼风却离不开道士淡漠的脸,似是粘在他身上般来来往往缠了好几回。 燕宇见他眼底的得意神色几近溢出,仿若做成了好事正待大人夸赞的幼童,原本因看不惯他那轻佻手段而微蹙的眉便松散许多,连带着目光也柔和了几分。陆少临读懂他此番变化,像是得了应允一般,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说话间,又穿过一个拱门,柳府的后院便在眼前了。 婢女回头正预开口,就听一把尖细的声线劈头盖脸落下来。 “你跑哪里去了!打盆水还要这般磨磨蹭蹭!耽误了道长的吉时你担得起吗!” 没等婢女开口,瞥见跟在她身后的二人,又骤然拔高了声调,直要刺穿院子上方的青天。 “谁!谁准你放生人进来的!!” 那侍女被骂得浑身一颤,颈子几乎要缩进肩里,垂首快步跑到说话人的跟前,不住小声解释。 说话人这才慢慢收了厉声,收不住狐疑神色,边听边打量远处伫立的两人。 陆少临和那裹在黑衣中的妇人对望着。 他一眼看穿那妇人不过是故作厉色,实则内心早已极其惊恐,不觉暗暗好笑。天然风流的性子也改不掉,还没来得及感叹一句,这大婶待下人虽刻薄严苛了点,细长的眉眼倒还能零星看出年轻时曾是个美人,却被燕宇突然抓住衣袖往身后轻轻一带。 陆少临顺着燕宇的肩看去,只见院子正中,一手持桃木剑的清俊道人正直直望向自己的方向。扣在他腕上的那只手不觉间收紧了,又将陆少临的身姿不着痕迹地往身后挡了挡。 “这位道友倒是有趣。” 那探究的目光在陆少临的身上来回逡巡了片刻,道人朗声道,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说与谁听。 说罢,他似乎不介意法事被打断,转过身继续燃了一串符纸,正要念咒文,就听从方才起未置一词的人冷冷一句掷地有声。 “没用。” 那厢正唯唯诺诺向柳夫人描述燕宇法术何等通神的丫头也不由噤声,院子里上下十几双眼统统盯着这不客气的外人。 燕宇仿若看不见这些扎人目光似的,将陆少临紧紧护在身后,冷清的眼平静直视着灰袍道人。 “那厉鬼不在这里。” “哦?你也看出来了?” 回应他的是更加意味深长的笑。 法事终归还是做完了。 灰袍道人修行几何尚是未知,安抚人心的本事却十分了得。燕宇那般不客气的拆穿并未惹恼他,反而引得道人向众人解释,这场法事虽拿不住鬼,却能让他们得到三清庇佑,魑魅难近。 他生得清俊,五官间直写着正气二字,说话间的力量让众人不由信服点头。符纸化在水中,一碗碗端给柳府里的人喝了。每只接过碗的手都颤得发抖,仿佛里头盛着的是什么救命灵药。 陆少临看得好笑,也端了一碗,凑上去闻了闻,抬眼对着燕宇道,“燕兄,这符水当真管用?” 燕宇面无表情道,“想试试?” 虽则有魂契维系,那符水也够让陆少临的五脏六腑烧上一遭的。 “哈哈,那还是不试了。”陆少临干笑两声,将碗里的水泼了,又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有燕兄你嘛。” 柳夫人命人拿了酬金给那道人,便要送客。许是看那道人待燕宇十分客气,也信了他的本事,说话柔和了几分,却同样不作挽留。 陆少临挑眉,心想这倒是有趣,原来只是请人来做做样子,不怪哪个高人来都降不了传说中的鬼。分明连鬼影子都没见到。又转念想,方才柳夫人那眉目间的惊恐之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的。 心思这般转了几圈,起初不过是出于不放心燕宇才一同前来的人,此刻反而真真被勾起了几分兴味。 道人形容周正,神情肃然,一番拒绝的话说得坦然而诚恳,全然不是打量陆少临时那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他对柳夫人道,无功不受禄,府上请我来捉鬼,事只做了头一步怎能收谢礼。又说酬金不过是小事,作为修道之人,绝不能对妖孽作怪坐视不理。言下之意还未放弃,竟是打算留下来逼那厉鬼现身了。 柳夫人听他言辞恳切,先是面带豫色,待到看见道人最后正气决然的神色,一张徐娘半老的脸又白了白。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嘴唇抖了几下,又抿紧狠狠往下拉扯了角度。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又仿佛妥协似的问道, “道长,此话当真?……当真能将那厉鬼斩草除根……?” 不去点破“斩草除根”这用词透露了什么秘密,清俊的道人闻言抬抬眼,眼角余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一旁立着的燕宇身上。 不合时宜的笑许是太过真诚,反而显得有些令人反胃。 “若能得这位道长相助,自然当真。” 过程虽然处处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难受和古怪,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于是三人便在柳府的厢房住下。安排的屋子也自然是三间。 那道人见燕宇和陆少临分别往不同的厢房去时还面露惊异,燕宇冷冷将他一腔疑问打回腹中,并没露出结交的意思。 他径直打开门迈进去,不意外地看见那个方才先走一步的鬼魂正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等着,想来是直接从隔壁穿过来的,见燕宇来了,便一溜儿漂到跟前,亲热地攥住他的手。 “燕兄,这地界阴气深重,我待得十分舒服。这几日大概不必渡气了。” 一想到于燕宇能少几分损耗,陆少临就显然有些藏不住的高兴。 燕宇没挣开那双冰凉的手,却也没搭话。陆少临这才意识到对方微蹙的眉心。 “怎么啦?” “离那个道士远点。” 陆少临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然的神色。 “我知。” 他回忆着方才庭内那番古怪的气氛,又想到眼前这个牢牢把自己挡在身后的人,扯出一抹悠然的笑意。 “那位道长身上的阴气,可也不小呢。” 第十七章 十七、 是夜,两人照例睡得是一张床。 陆少临因为柳府阴气的滋养,入夜后依旧神采奕奕的。 他晚膳时吃了不少,柳府眼下大难临头,待客的礼数却还算周道,几个小菜极合他胃口。 用完饭后这鬼也没闲着,仗着腿下有风,飘来荡去的,毫不害臊自己听了谁的壁角。 冷面的那个倒是一反常态地露出几分疲态,躺在床上阖眸假寐着,听一旁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探听来的消息。 “先不提那见不着影子的鬼,单说这柳府就颇有些古怪……” 燕宇没应声,只是睁开眼静静听他说着。 “在客栈时那镇上的人分明说了柳员外病重,可我们这次来,柳夫人却对此只字不提,岂非不合常理?” “我趁旁人不察,进柳员外的卧房瞧了瞧,你猜怎么着?” 燕宇刻意略过他的得意,而是问,“又是穿墙进去的?” “不然能怎么办?”陆少临反问。 “我可没有燕道长一身法术。白日里若不是你拦着,只怕现在都被打发去睡柴房了。” 这又是在说胡话了,哪怕单凭陆少临这张脸,也不会有人只将他看作自己的下仆。 泠然的眼角挑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燕宇顺着他的话故作沉吟。 “也不尽然。” “啊?” “向晚。” 先前领路的那个丫鬟,是叫这名字罢。看她的身份应该是柳夫人的随侍,陆少临若是在她眼前求情,能探听来几句柳员外的消息也为未可知。 燕宇答得简洁,陆少临何等聪敏,又是知道他性子的人。略一思索便悟了其中含义,一双笑得比暖风更醉人。 他直直凑上去,微凉的唇瓣眼见着要印上燕宇的,又在仅剩一丝间隙处生生停住。 “燕兄莫不是……醋了?” “哎呦!” 紧接着就听方才还一脸得意的人一声痛呼。 枕在床上的道士面无表情,仿若方才念咒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其实并不怎么疼,陆少临却还是装作痛彻心扉的样子捂着心口龇牙咧嘴。 “燕兄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啊!” 下一刻便连舌头也不停使唤,叽里咕噜地吐不出成串的句子。 燕宇漠然看着陆少临俊俏的五官纠结成难受的一团,这才不声不响解了禁制。对方立刻撑不住身子似的倒在他身上,那份虚弱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 陆少临暗悔自己的失言,这几日眼前人给自己的好脸色太多,便让他得意忘了形。最后小心翼翼轻声讨饶,只怕那人是真的恼了。 就听那把清澈的声线仍旧波澜不惊,“后来呢?” “诶?” “你进了柳员外的卧房,后来呢?” 望见燕宇淡漠的眼里深藏的笑意,陆少临这才回过味儿,敢情被戏弄的那个人是自己,不由得在心中惨叫前途多舛。然而禁不住心底像是被风吹起了涟漪,也随着一圈圈荡开的甜意跟着笑了起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近来燕宇的表情比他刚住进那阴森别院时生动了许多。 他当然是情愿见他笑的。 活着的时候为了讨眼前人一笑,什么法子没试过。哪怕单单是抿抿唇角,便让他如沐春风般,只觉得一颗心低到尘埃里去,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柳员外确然病重,看来已经神志不清。可我觉得又不似仅仅是糊涂了那般简单。” 重新捡起话头,陆少临正色道。 “柳夫人前来侍疾时,他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问婉儿在哪,婉儿如何了。又哭着说,是自己害了她。” “我还道婉儿是过身的柳小姐的闺名,左右不会是那个溺亡丫鬟的名字。” “可方才打听才知,去世的柳小姐,并不叫婉儿。“ 燕宇细细思忖,道,“柳员外可曾纳妾?” 陆少临答,“不曾。” 又补充,“不光是未曾纳妾,连这柳府上下的侍女里,我还没认得一个叫婉儿的。” 燕宇想道,你才来几日便认得所有姑娘?开口却仍谈正事,“柳夫人当时作何反应?” 陆少临回忆着自己在屏风后瞧见的情景。 “她显得很害怕,又强作镇定,喏,就是先前对咱们那样子,只不过面上带了笑。” “边安抚柳员外道婉儿在,婉儿一切都好,边往窗缝外瞄,生怕谁听到的样子。十分古怪。” “不止如此……” 艳鬼凉凉的声线低了下来。 “我还发现,这柳府竟还藏着一处禁地。” 禁地藏得很巧妙,绕开后花园的池塘,穿过被桃树林掩着的幽深小径,人迹罕至远离厢房之处,便是一扇紧锁的木门。 “说是禁地,因为门上不知是哪个高人施的咒,还贴了许多符纸。” 燕宇闻言,淡漠的神情起了一丝涟漪。他任由陆少临继续说着,手却拉过对方的胳膊开始细细审察他是否因符纸受伤。 陆少临摁住他的手指,一根根将那修长指尖拢入掌心扣住,唇边夹着一派风流。 “燕兄放心,房内有美人等候,陆某怎敢不要命硬闯?” 又正色道,“可若我没听错,那门内的确有婴孩的哭声……” “看来柳府……” “对,有鬼的是他们自己。” 他笃定道。 陆少临见燕宇不疑有他,心知不会再被识破,那正经不过半柱香的性子,便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先是细细给柳府女眷们的样貌姿色分了个三六九等,接着评判一番晚饭时桌上的龙井虾仁用的龙井不是新茶。又睹物思景,扯远到杭州府的繁华盛景。 他讲那些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西湖的水光山色,朝昏晴雨。慨叹不知当年流连过的茶肆勾栏,如今又是何光景。当年握过的柔荑玉指,想必也早已化为白骨莹莹。 燕宇也不介怀他离题万里,只静静听着那人用浅笑吟吟的嗓音央着“等此事了了,我们便去杭州一趟罢。” “带燕兄吃正宗的龙井虾仁、西湖醋鱼……” “倘若飘香楼还在,便再去你喜欢的那个位置坐上半天,饮一杯新茶。” 一直合着的眼睛睁开了,回望着陆少临的目光没有犹豫。 他郑重道,“好”。 与你一道,怎样都好。 直到燕宇的呼吸渐趋平稳,那个缺了心跳的人才睁开毫无倦意的眼。 平日嬉笑的眸色如今深沉得一如窗外黑漆的夜。 方才他并未告诉燕宇,没硬闯禁地除了畏惧咒法之外,还有另一个缘由…… 第十八章 十八、 谁也没料,第二天,两人却是被赶出来的。 照陆少临的意思,自然是找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趁四下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去揭了禁地的符咒。可光明磊落惯了的燕道长怎能答允。纵然陆少临这颗不跳的心再活络,也只好跟在道士一袭青衫后面干瞪眼。反正就算他再如何不情愿,冷面的饲主也有一百个法子让他乖乖闭嘴。 怎料柳夫人的反应竟比二人预想得都更为激烈。 道士性子不会拐弯,单刀直入,提到府中阴气皆出于树林后那间独院,柳府若是真想驱鬼,便不该隐瞒此事。正用眼角欣赏奉茶小丫头身段的陆少临赶紧收回余光,心道一声惨了,早知燕宇开口就是毫不留情地揭底,怎么也该换自己来。 他迅速调出一副笑面,预备用高明的交际手段安抚一番。委婉的辞令卡在嗓子里还未说囫囵个,只见裹在黑衣里的柳夫人原本客气的模样登时凝成一张结冰的壳子。 “妾身愚钝,不懂道长在说什么。” 燕宇不为所动,平静的声音将话里的意思透得再明白不过。 “在下不知别院里关着什么东西,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就听哐啷一声,扫落在地的瓷杯发出四分五裂的脆响,滚烫的茶水飞溅上燕宇的道袍。他躲避不及,脸上被崩起的一小块碎片划出细微的血痕。 努力维持着庄重面孔的妇人勃然大怒,骤然拔高的尖利嗓音仿佛要刺穿房顶。 “呸!区区野道,捉鬼不利便想凭一番胡言乱语污我府上清白!” “什么别院,我柳府怎会使养鬼这种下贱手段!” 柳夫人杏眼怒睁,几乎将眼角瞪裂,锋利的指甲几乎要扎进燕宇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朝左右一同变了颜色的下人吼道, “来人啊,将这两个骗子给我赶出去!” “哦?此话当真?” 陆少临瞥见燕宇脸颊上那抹刺眼的血痕,怒极反笑,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他面前。 “既是如此,夫人又是如何得知燕道长所指是养鬼一事?他可没说别院里到底住着什么。” 陆少临的视线冷冷扫过厅内每张面色惨白的脸,最后重新落到一下子失了气焰的女主人身上。多情的唇角仍是勾着的,那双总是笑意盎然的眼却盛满阴冷的恨意。 漆黑森然,深不可测。 那是鬼的眼睛。 陆少临正欲发作,兀的,一个带哭腔的声音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 “二位道爷法力高强,都是菩萨心肠,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小姐吧!”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前日为二人领路的婢女。她原本站在一旁侍奉,不知何时来到屋子中央,全然不顾礼节冲到燕宇与陆少临跟前,接着就是一个响亮的叩首。再抬头时,眉心红痕刺眼,秀气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见二人没有应声,就又接连俯首下去。 额头接触地面的动静一次比一次清脆,边叩首边哭着恳求道,“小姐从未想过害人!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求求你们救救她!再不去,真的迟了!” 陆少临眼中的黑气被这一惊顿时散去不少,慌忙俯身去扶地上匍匐着的身影。那侍女却不肯起身,已被磕成一片乌青的光洁额头眼见着还要往地上撞。 “莫急,慢慢说。” 插进来的那把声线却是属于冷面道人。道袍下探出一只干净有力的手,伸到地上的人影面前。 少女抽噎了一下,止不住颤抖的腕子犹豫片刻,小心回握住燕宇的指节。她轻而急促地呼吸着,准备将实情和盘托出。 只见四个高大的人影骤然挡住灰白的天光,其中两个一把架起眼前的瘦弱人形就往内堂拖去。 侍女似乎早料到有这一遭,也不挣扎,只是被捂住的嘴里还呜咽着“救救小姐”“她不是坏人”之类的句子,一双饱含水汽的眼睛不甘心地望向陆少临的方向,似乎在等着一个答复。 被她死死望着的人见状眸色暗了暗,手扶上腰间佩剑剑鞘眼看就要出手,另外两个健壮的家丁却一齐扑上来,直直拦住燕陆二人动作。 “教那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闭嘴!” “剩下的两个野道士,打出去!统统打出去!” 妇人尖削的脸匿在光照不到的暗处,扬起的白皙手腕格外刺眼,宛如一只光滑恶毒的蛇吐着信子。 这下陆少临终于不笑了。原本含笑的眼珠静下来,发白的眼仁被戾气裹住,黑洞洞的,格外可怖。 不知何处卷来的阴风扫过,堂内如坠冰窟般寒意袭人。原本消散的黑气瞬间暴涨,从他周身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声音回荡在肺腔内,像被砂纸打磨过,却不似从喉咙里发出。 “不自量力。” 宝剑出鞘劈向眼前家丁的瞬间传来金属碰撞的铿然之声。 “陆少临。”燕宇手上施力,用自己的佩剑生生将陆少临的动作逼退几分,他呼唤艳鬼的声音细听来竟带上了些许咬牙切齿的味道。 “陆少临,回来。”淡漠的嗓音一字一句念着心上人的名字,染上认真神色的眸子与只剩乌黑一片的眼珠直直对望着。直到那片戾色渐渐散去,重又能映出燕宇的影子。 “回来。” 哐啷一声,佩剑掉在地上。 恢复清明的鬼白着一张脸,恍惚望向自己的手。 “燕兄,对不住,我似乎……” “少临,先离开这儿。” “可是那姑娘……”他急切抬头,反被燕宇握住掌心。 “我会救她。” “当真?” “你要信我。” “我信。” 得到燕宇允诺,陆少临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向燕宇身上倾去。他脑中仍残存着不少混沌,任由燕宇牵着,拾起自己附身的佩剑,将那慌乱众人扔在身后,径直向大门飘去。 陆少临跟在燕宇后面,见他始终不语,便也一声不吭。两个人逃至一远离柳府的僻静处,道士才停下脚步,转身撞上身后人的眼睛。 “陆少临,你失控了。” 道士说话时看似如往常般面无表情,蹙紧的眉间却挤满担忧。 陆少临这一路走来,心神渐渐稳定,也在暗自思忖其中关节。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习惯性地牵牵唇角,神色却很是恍惚,“呆在那里,总会忍不住有种……”陆少临噤声,渴血的冲动在喉头上下翻腾,杀人那两个字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戾气。”燕宇领会了他的意思,很快有了头绪。黑白分明的眼低垂下去,泠然的声线透着掩不住的自责,“是我疏忽,竟让柳府的戾气感染了你。” “燕兄,这不怪你……”陆少临不以为意地笑笑,他不知这其中意味,只是看不得燕宇难受。 冰凉的手抚上对方脸颊被瓷片划出的血痕。血早已凝了,可看上去依旧十分碍眼。 “倒是那个老太婆,将死之人,竟敢伤你。” 说话间,黑色的雾气又不觉从眼角悄悄蔓延进眼眶。 “少临。” “嗯?” “别动。” 反握住陆少临停在自己脸上手,燕宇强硬地将艳鬼按向身后的墙壁。等待他的,是一个不由分说的吻。 温暖干净的气息源源不断从燕宇身上传来,像被冬日的暖阳包裹般,直至充盈进四肢百骸。 那阵阴恻恻的森然气息仿佛受惊般,从艳鬼身上纷纷退却。陆少临想要同往常般显摆一下自己的唇舌功夫夺回主动权,却一丝力气也无,只能任凭自己仿佛要融在身上倚靠的这团暖光里,永世都不放开。 燕宇确认眼前人再无异样后才肯松手,此前未曾有哪次渡气持续如此之久,离开陆少临唇上的柔软时,他也不由得感到双颊微热。 道士转过头,展袖的英姿自然是极好看的。他背对着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的鬼魂,冷声掩饰。 “走了。” 此举却躲不过恢复清明的陆少临那双机警锐利的眼睛。艳鬼没个正形,从身后径直拥住用道士的背影,凉凉的吐息落在发烫的耳畔。 “燕兄,方才唤在下名字了罢……可还能再叫一声?” 道士没应声。 良久。 似是一句妥协的低叹。 “少临。” “嗯?!” 回答的声音甚是惊喜。 “走吧。” “好。” …… 陆少临睁开眼,脑中像是雪化后留下的泥泞,混沌不堪。 魂魄被烧灼的痛钻心剜骨,无数冤魂的尖叫声徘徊不散,卷成一个个漩涡,扯着他的脚腕狠狠向下坠去。 黑气疯狂地从他的每个骨缝里涌出。 他是谁,在哪儿,为了什么。时间与一切都失去意义,只剩下心底烙下的一个名字。 燕宇。燕宇。 只要念及那人的名姓,便仿若齿间含住了一汪清泉,带来饮鸩止渴般稍纵即逝的宁静。就能暂时离那吞噬一切的黑洞远上几分。 他想,自己是在等谁,却又不希望他真的会来。 ——那个时候,若是趁机将这件事也告诉燕宇就好了。 他现在必定很生气罢…… 燕兄啊燕兄,你就怨陆某不是吧,可答应我,千万不要找来啊…… 陆少临苦苦挣扎,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被囚禁在炼魂袋中的痛苦,抵不过他思及燕宇此时表情的万分之一。 而此刻他所能看到的,仍旧只有数百张幽深的脸后,那无尽的黑暗。 第十九章 十九、 然而燕宇最终还是食言了。 他没来得及救下的不单是那个跪在自己面前泪水涟涟的小丫鬟,还有柳府所有人。昨日对他怒目而视的,温和赔笑的,低眉顺眼的,如今一具具歪七竖八地横陈在院里。脸上惊惧的表情仍旧未散,渗入地缝的血早已干涸。 他却根本来不及怜悯。 陆少临从前总会笑他面冷心热,明明生着张生人勿近的脸,却偏要奔波于拯救苍生。 那人惯于支着胳膊倚着窗子歪着头,嘴角的笑说不清是讥讽还是真心。 “何苦对着陌生人热心肠,苍生若是没了道长你,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倒是世间美人美景无数,错过才着实可惜。” 倘若这只聒噪的鬼还在,燕宇一定会借机嘲笑他错的离谱。 他哪担得起这般褒奖,终究不过也是一介自私之人。就如同眼下,柳府惨不忍睹的情形竟惊不起他内心一丝波澜。穿过浓重血腥味的步履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找到陆少临之前,他人生死都已与他无干。 道士直奔柳府后院,在曲折的小径和回廊中寻找陆少临描述中的木门。 不出所料,原本贴在门上的符纸此刻全然没了踪迹,木门微微开着,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夹杂着哭声清晰可闻。凭借着魂契的指引,他能感应到陆少临若有若无的气息,就在这扇掩盖着冲天黑气的木门后隐现。 从前被陆少临附身的佩剑也好似感应到了宿体的存在,在他腰间发出不安的嗡鸣。黑紫色的阴气宛如一尾巨蛇盘桓于头顶上方,将整片天空都染变了色。 推开门后,院里还有一间屋子。 说是屋子实在颇为勉强,就连作为大户人家的柴房都略嫌逼仄。 尽管唯一的窗子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森然的鬼气还是没有放过每道透风的缝隙,顺着门缝与窗沿喷薄而出,环绕着这间破败不堪的柴房,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漩涡。 哭声与呻吟声更响了。屋内不知装了什么怪物,一会儿传来女子绝望的哭声,一会儿又变为凄厉的狂笑。 “爹,娘……救救我……救救我……女儿还不想死……” “别想逃!谁都别想逃!!我要你们每一个都下地狱给我娘陪葬!!!” 燕宇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 原本显然是门栓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漆黑的窟窿,一切的源头就藏在这黑洞后面。他脸上没有半分惧意,一心唯记挂陆少临的安危,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推开门。 蜷在床角的物体听到脚步声,猛地瑟缩了一下。 燕宇正要上前,只见黑暗中突兀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腕子,紧接着,一团人影整个摔落至眼前。 借着门口透进的光线,燕宇发觉正在地上挣扎翻滚的女子瘦得可怖。黑气森然的眼窝深陷进肉里,灰白的皮肤只余薄薄一层,贴着骨头,仿佛已经裹不住人形。 “爹!爹!是您吗!您来救女儿了吗!” 被鬼气缠绕的女子发出神志不清的笑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脚并用向前爬行,伸手去抓燕宇的衣角。 道士的目光落在女子浑圆硕大的腹部。 不同于仿佛被榨干了所有阳气的四肢,那里不正常地高高隆起,似乎正孕育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将出生后即夭亡的婴孩尸骸放入瓮中,用活血喂食,做成鬼瓮,婴孩的鬼魂便会被养起来成为小鬼。力量越强的小鬼就越是能为主人家中带来荣华富贵。若是想要品质上乘的小鬼,则必须以活人为宿主。 然而,世上本就没有只占便宜的买卖。纵使再听话的小鬼也会有反噬的一刻,到那时,轻则千金散尽,重则家破人亡。 没想到柳府这些年的兴旺竟然不过是一番靠邪魔妖法换来的假象。 如今柳府上下悉数暴毙,只剩宿主还在他眼前苦苦挣扎,想必是那小鬼攒够力量,想借这女子之身重归世间吧。 太迟了。 燕宇不由慨叹。 纵使他法力再高强,此刻也回天乏术。 吞了这么多条活祭品,这女子腹中的鬼胎已经成形,很快就能出世了。 他蹲下身,心中默念着清心诀将手心覆在女子额头,一边小心将她扶回床上。可那腹中之物似乎十分抗拒燕宇的靠近,拼命挣动着,女子的皮肉仿佛只是一副被驱使的皮囊,黑气从她七窍一股脑钻出狠狠朝道士袭来。 燕宇面色冷然,流露出些许不豫之色。待那黑气近了,突然低喝一声,将手中符纸直直拍在女子高耸的腹部。 屋内终于重归安宁。 “你就是婉儿?” 燕宇轻声问。 一时恢复清明的女子点点头。 第二十章 二十、 婉儿姓柳。 同过世的那位柳小姐一样也是柳员外的千金。 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嫡庶之分。 小鬼需要活人当宿主,作为回报,它会庇佑主人这支血脉。若只是随意选个无关的下人作祭品恐怕无法荣耀柳家门楣。当年施法之人深谙此道,因此挑了庶出的柳婉儿作为供养。 这样一来,倘若有朝一日不慎反噬主人,付出的也只是她一个人的代价罢了。跟整个柳府的荣华显赫相比,区区牺牲一个陪嫁侍女的女儿,实在太微不足道。 这样圆满合算之事,唯一竭力反对的只有一个不识抬举的女人。 ——柳二小姐的生母。 世间又有哪个母亲能心甘情愿将自己亲生闺女作为活血祭品?然而在她莫名染疾去世后,再也没人敢发出半句忤逆之声。 自然,柳家这般讲究脸面的大户人家绝不会承认自家兴旺凭的是如此阴毒腌臜的手段。从那以后,柳二小姐便被囚禁在深闺,成为了家族见不得光的秘密。 反噬之象初露端倪时,柳员外也曾想过请高人来驱除小鬼。 “爹爹说,忍过这一阵,等大哥的官位再升一品,就一定请人作法……” “到时候,婉儿就自由了。他说会给婉儿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 话虽如此,结果却是当年极力促成此事的柳夫人帮忙张罗,将柳二小姐从偏院移到现在的禁地居住,又在院墙外贴满了从高僧处请来的符纸。 燕宇冷笑一声,不愧是商贾出身,贪心不足蛇吞象,既然做了,不榨干女儿最后一滴利用价值绝不肯放手。这如意算盘打得未免响过头了。 这样看来,会做出如此决断的柳员外死得倒不算冤枉。若是寻常情形,反噬发生后宿主必然丧命,不能即刻找到下任宿主的话,小鬼也不能独活。柳家便可全身而退。 只是这次情况显然非同寻常,反噬像一颗被投入池水的石子,溅起的涟漪不禁侵蚀了主人,更在她的血亲身上不断扩大。 是诅咒。燕宇了然。 无辜的弃子,被牺牲的青春,莫名去世的母亲。被独自扔在黑暗中时,眼前这位女子想必曾无数次诅咒过造成这一切的家族。 小鬼感应到了主人心中被压抑的恨,并将这作为主人愿望化为了现实。然而清醒时的柳小姐睁着无辜茫然的眼,仍旧对禁地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那位道长前些日子来过,他说有救婉儿的法子。” “只要我能生下腹中这个……这个……” 女子的声音又嘶哑了几分,她断断续续地解释, “这个怪物……他就保证我能活下去。” 道长? 燕宇心头登时浮现灰袍道人似笑非笑的脸。 “那天夜里,我还听到墙外一位陌生公子与他交谈——” 话音未落,只见屋中一暗,不知何时出现在燕宇身后的戾气瞬间暴涨至数尺高,黑压压得涨满了整间逼仄的屋子。 那黑气仿佛通向黄泉地府,刹那间涌现出众多发狂的冤魂,化为恶鬼一齐向屋内唯一散发着活人气息的道士扑来,誓要将他扯成碎片。 燕宇早有防备,头也不回,一直暗藏在袖中的符纸从他指尖弹出,化为三道明亮的火焰,舔上黑影的一角,便即刻染成冲天烈焰,将无尽怨气烧得干干净净。 “下一招,你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门口传来凉凉的哂笑。 “他在哪里?” 无视对方的挑衅,燕宇转身,迎上门口的轮廓。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一个孤魂野鬼罢了,道长何须如此挂心?” 门口站着的正是当天在院子里被请来驱鬼作法的那位灰袍道士。看似正直清俊的脸上早已撕去了伪装,白净的皮肤下透着森然之气。 “既是同道中人,不如你我打个商量。” 他掸掸袍子上的灰,像猎户逼近走投无路的猎物般,施施然迈进屋内。萦绕在房间各处的黑气见状立刻缠上去,却像通灵性般,乖顺地匍匐在他脚底。 “你找的那位少说也有百年阴寿,道长若只是缺个驱使的小鬼,大可不必如此浪费。” “眼下做成‘百鬼阵’只差他一人,虽说怨气差了点,不过也可将就用了。” “就先委屈道长解除魂契,将他小命借道友使唤一回,也不过是折损个奴才,待到此阵大成,百鬼之子出世,道长想要多少手下赔罪我都能奉上。道长意下如何?” 他舔舔红得显眼唇角,仿佛已经在品尝胜利的喜悦。 “要是不同意嘛……”弯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反正等这鬼胎出世还要几个时辰,可别怪罪道友不客气。” “百鬼阵,你竟做出如此逆天而行之事。” 燕宇皱眉叹道,他原先只看穿了这道士养鬼之事,没料事情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许多。 百鬼阵,他还在师门修习时曾听师父大略提过这种禁忌之术。想做成此阵可谓难于登天,不单单要炼化百鬼,作为材料的百鬼每个都必须在阳世徘徊百年千年才行。此类鬼大多内心执念极重才能百年不散,往往害过不少人命,取的便是这冲天怨气。像陆少临那样靠吸精气浑噩度日子的倒只占极少数。 能够降伏百鬼不易,炼化更难,然而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万事俱备,还需一个借活人之腹诞下的鬼胎。将百鬼炼化成的丹药喂给曾服食过小鬼胎盘的女子,由这女子诞下的鬼胎即为凝聚了全部阴气的百鬼之子。 他既不是活人,也并非死人,天生不受阴阳两界规矩束缚,具有号令众鬼的力量。 倘若控制了他…… 妖道见燕宇不悦,先是一愣,接着满怀恶意的促狭笑道, “逆天行事?道长以身饲鬼就不是逆天行事了?” “区区一个仆役,竟让你如此挂心,莫不是真如他所说,道长偏爱龙阳之好,尝了这艳鬼的滋味就放不开手了?” 大概能猜出陆少临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对眼前妖道胡说了些什么,燕宇哭笑不得,心中暗道日后再找这口无遮拦的家伙算账。面上却作出被激怒的勃然之色,三团火焰急急从指尖弹出射向妖道面门。 妖道挥手,匍匐萦绕在地的黑气迅速攀缘而上,凝成一道屏障,将他护得严严实实。火苗轻易将结界烧出三个窟窿,然而很快就被源源不断涌出的黑雾吞噬,再不见踪影。 “既然道友不识相,可别怪贫道不客气了。” 顷刻间,那黑雾凝成的结界被挥散了,怨念化作的巨大鬼影几乎要顶破屋顶,在妖道的指引下向燕宇袭去。 眼见着那鬼影的爪子就要掠上自己的衣角,燕宇不得不提气后跳避开。 他这一跳,却真真着了妖道的套。 只见那妖道嗤笑一声,鬼影的上半身登时一分为二,从左右两个方向朝燕宇扑来。燕宇猛地拔剑砍向其中一只鬼影的胳膊,立刻有源源不断的黑气从屋外沿着地面汹涌而至,不多时便重凝成新的臂膀。 他又刺向从背后袭来的另一只鬼影,结果依旧如此。斩断,再生,数百只鬼的怨气本就难以祛除,加之有了柳府全府的人陪葬,那鬼影就仿佛是三月的野草,一茬又一茬疯涨着。 道士只得边打边退,符纸很快用尽了,他将宝剑舞得飞快,在笼罩周身的一片雪亮的剑光残影中苟延残喘。然而这屋子本就是为柳府埋葬秘密的场所,毕竟逼仄,终于,燕宇的脚跟碰上了坚硬冰凉的物体。 他怔了一下,迅速挥剑斩断借机袭上自己肩头的阴气,却还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是墙。 如今他身后只有墙角,面前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鬼影,已经无路可退。 “到此为止了,比我预想的还快。” 妖道抚掌,志得意满地笑起来,朝动弹不得的燕宇缓缓走去。 初见时他就看不惯燕宇那清冷模样,都是擅动禁术之人,凭何此人还能一副替天行道的做派?真是令人作呕。 “一旦饲主身死,魂契立破,想必你不会不知。既然你偏敬酒不吃吃罚酒,莫怪我言之不预。” “我倒想看看,你这颗古道热心,可也是红色的?” 眼见着灰袍道人逼至眼前,燕宇神情却仍是惯常的淡漠之色,仿佛将死之人不是自己似的,连眉头也不曾紧过一分。 妖道觉察有异,停下步子怒道,“你不怕?” “为何要怕?” 那个机灵聪敏的家伙看到如今绝处逢生的险境该会怎么说呢?燕宇倚着墙,学着心上人平素那懒洋洋的样子直起身,抿紧的唇线闪过一丝想起陆少临时才会露出的弧度。 “不过是圈套,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个。” 他径直走过重重鬼影来到妖道身边。 说来也怪,那鬼影和妖道竟似被定住了似的,一个个僵在原地,别说反击了,便是想挪一下步子也动弹不得。 他们脚下,燕宇方才逃命时用足尖画出的八卦阵,正在幽暗的屋内泛着莹莹的微光。 微凉的剑锋直点妖道咽喉,映在充满惧色的双瞳里的,是道士面无表情的脸。 “他在哪。” 他冰冷道。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正邪两道便这么僵持着。 冷汗沿着白森森的额角滑下。 剑尖的凉意贴着咽喉的皮肤,似乎下一刻就会穿喉而过。鬼影试图反身回护自己的主人,奈何被困在原地寸步难移。 眼见功亏一篑,妖道怎会甘心。发白的嘴唇气得颤了又颤,他最终挤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真是伉俪情深,既然这么想死在一处,贫道便遂了你的心愿!” 说罢,掩在袖下的手指暗动,霎时间,突然腾起的一团血雾笼罩了整间屋子。 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挣扎翻腾,影影憧憧,看不清轮廓。 待那团殷红的血雾一点点散尽,雾中的人影也终于静了下来。 他茫然伫立,仿佛不知发生了何事。过了好长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低垂的脖颈抬起来,散乱的黑发后露出一张惨白幽深的脸。 ——不是陆少临又是谁? “少临。” 剑锋几不可见地微颤了一下,燕宇轻声道。 这声熟悉的呼唤犹如落入池塘的石子。击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撞在陆少临早已混沌不清的意识上,他愣愣将目光移到燕宇身上。 陆少临又怔了一阵子,这才认出眼前的人影,拖动步子向燕宇走去。短短数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十分艰难,原本轻飘飘的身子竟似有千斤沉。屋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几对眼睛都眨也不眨地钉在他身上。 浓郁的铁锈味离燕宇越来越近,陆少临挣扎着停住步子。他咧咧嘴,好像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最终却只是从牙缝里钻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燕……兄……” “嗯。” 燕宇颔首,一句“我们回家”还未出口,只听陆少临颤抖的声线瞬间骤然变了音调。 “快……逃……!!” 电光石火间,艳鬼抬起森然的鬼爪朝燕宇袭来。 陆少临极力压制动作,突袭的招式满是破绽,极易识破。 燕宇侧身轻巧闪过,心中却不由大惊,架在妖道脖颈上的宝剑也有了瞬间的动摇。 高人斗法,天时地利缺一不可。 灰袍道人没放过对手一闪而逝的震惊,他抓住燕宇犹疑的一刹那,原本牢固的禁制应声而破。 蜷缩在两旁的鬼影瞬间重又暴涨至数丈高,一左一右,成合围之势,朝孤零零的道士逼近。 妖道足尖轻点跳出八卦阵禁锢,拂尘往燕宇躲闪之处挥了挥,只见陆少临的身子便像个提线木偶般,再次向燕宇扑去。 “快……逃……!” 艳鬼的喉咙里传来流沙般咯吱咯吱的响声。 如今的陆少临哪还有半点儿平素那风流倜傥的模样。 黑发早就散了,双目睁得血红,里面写满挣扎之色。唇边的颜色却艳得吓人,像是刚饮过人血般鲜红。只要微微开口,黑气就不断地从唇畔涌出。 他似乎在崩溃边缘徘徊,须臾之间眼底的神色变了又变,一会儿被痛苦覆盖,一会儿又宛若恶鬼般狰狞。只剩一双嘴唇,还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用喑哑难听的语调一遍遍重复着,“快逃……” 燕宇看得又疼又急,一张冷漠自持的脸早就变了颜色。 换作平日,让陆少临这种道行的鬼怪魂飞魄散于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此刻,正因面前站着的是陆少临,他不但无法靠近,反倒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控制手中力道不伤及他的魂魄。 一时间,燕宇只能连连后退,徒劳挥剑抵挡陆少临不断袭来的攻击,灰袍道人再次占了上风。但妖道脸上的笑容并未维持太久。 傀儡之术对施法者消耗颇多,加之陆少临凭借自己与燕宇间的魂契不断反抗,效果更是大打折扣。 原本在炼魂袋中受尽折磨,早该丧失神智的艳鬼竟始终维持着一丝清明,看似招招杀意凶狠,却偏偏露出众多破绽待燕宇避开。而后者也未放弃挣扎,边退边借着剑锋的抵挡念念有词。 一白一红两个影子缠斗在一处,竟像是寻常师门切磋般配合无间。 妖道一眼识破燕宇默念的是能让陆少临恢复清醒的清心诀,不得不集中精神勉力支撑。 可他修为毕竟不如燕宇,一路走来,靠的多半是投机取巧与旁门左道。眼见成仙无望,才选了养鬼这条长生捷径。 去柳府驱鬼不过是他光明正大接近鬼胎近况的手段,却正撞上不请自来的燕宇和陆少临。当时他正愁苦于鬼胎将成,去何处寻第一百只百鬼,心中不由暗喜得来全不费功夫。 妖道没料到,不光燕宇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难对付,就连那没个正经的艳鬼,也不是好相与的主。 这世间竟有在炼魂袋折磨下还不会被洗去神智的人!如今看来,趁陆少临前来救人那晚将他收入自己的炼魂袋中着实是一招错棋。 随着燕宇嘴唇翕动,只见陆少临进攻的动作越来越慢,瞳中血色也越来越浅。终于,他在又一次向燕宇扑去时突然撤去全部力道直直倒下去。 道士本能地伸手去接,却被一只冰凉的胳膊勾住了颈子。怀中人仿若大梦初醒般,朝他勾了个久违了的浅笑。 道士倒没甚么欣喜的表情,似乎直至此刻才记起生气,扶着陆少临站定了冷声道,“知错了?”然后侧身拔剑,却是冲着灰袍道人所站之处。 一白一红两团人影并肩而立,二人皆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眉宇间却透着无法被击碎的坚定默契。 胜负已定。 “到此为止。” 二人异口同声道,接着,化守为攻,向造成如今惨状的罪魁祸首攻去。 功败垂成,灰袍道人哪里肯善罢甘休,表情愈发狰狞。 他向门外退去,作势要逃,只待燕宇迫近,突然挥动袖中拂尘,在他们身后蛰伏已久的鬼影猛地暴起,从屋顶垂下直逼燕宇面门。 这招垂死挣扎早在二人预料之中。燕宇冷笑,挥剑轻松斩向鬼影的臂膀,却见那胳膊在剑锋堪堪贴上黑气之时,骤然绕过自己肩头拐了弯直直朝陆少临心口掏去。 糟了。 道士神色大变,想要抬手捏诀已然太迟,一切眼看不可挽回。 刹那间,血肉撕裂的声音穿破了空气。 屋内宛如凝固般陷入死寂。 半晌,一只胳膊无力地垂下来。 ——哐啷。 道士手中的长剑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 陆少临这才像回过神般,用尽所有力气喊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这才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灰袍道人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打破了一室沉寂。 他走上前,拔出腰中佩剑,打算给予陆少临怀中受了重伤的燕宇最后一击。 陆少临双眼瞪得血红,全然顾不得那妖道说了些什么。 他凭着前世记忆飞快点了燕宇周身大穴妄图止血。然而怀中人伤得实在太重,伤口从背部贯穿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很快将他双手染得通红。 陆少临此前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怠惰,百年间不曾留心修习法术,如今只能眼睁睁望着挚爱之人气息奄奄束手无策。 他宁愿此刻倒在血泊中的人是自己。 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侥幸多在这世上苟且了百年,如今被收回也是天意难违。倘若没了燕宇,纵能流连再久,也不过是虚度浮生罢了。 左右不过是死,早就死过一次,又何惧再死一次? 然而燕宇与他不同。 这一世,他不是那个身世坎坷的剑客,也并非肩负江山命运的皇子。 他还年轻。日子正好,也正长。 世间有太多美景乐事,正待着他一一涉过。 他本该长命百岁,平安顺遂,若不是遇着他…… 若不是那天他自作主张,推开了故人的门…… 剐心之刑痛彻心扉,一时间,陆少临只觉仿若五脏六腑被人狠狠捏紧般,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身。 妖道一步步迈近,每向前一步,重重的脚步声都在宣判着二人的死期。 森森黑气沿着陆少临腿部攀缘而上,直至束缚住全身,令他动弹不得。 那双被鲜血染得温热的手却仍死死抱着怀中人不肯松开,像是守卫着一个即将破碎的誓言。 “你的命我还留着有用。他的,就先带走了。” 妖道举起手中佩剑,居高临下地回望陆少临被恨意与杀意灌满的双眸。 “别慌,你们二人很快便会重逢。” 光线晦暗模糊了他的神情。 说罢,手起剑落。 黑气四溢之下,妖道唇角属于胜者的笑意显得格外妖异。 而那个笑便是灰袍道人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 “怎……么……会……” 喉咙中挤出破碎的声音,妖道晶亮的眼珠滞了滞,难以置信地向自己胸口滑去。灰色道袍渐渐被蔓延开的紫红浸透,那里,雪亮的剑锋正透着一点寒光。 “你……哈哈……你……” 妖道转动发紧的脖根,愤恨之色在看到陆少临的脸的瞬间化为两声狂笑。只是那笑声夹杂着混了血沫的咳嗽,抖得宛如风中残烛般喑哑难听。 “哈……你也……不得好死……” 看穿了陆少临今后的下场,妖道不甘的神情变得万分癫狂。 新生的厉鬼哪里听得懂人言,不待他讲完,森然的鬼爪便直直向着胸口掏去。伤口血肉被锋利的指甲生生撕裂,液体搅动声中,那只手不断摸索着,直到满意地握住妖道胸腔里温热搏动的物什。 接着,狠狠捏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阗然黑暗中透进一丝血红的微光,燕宇睁开眼。 惨叫声已经弱了下去,很快,再无声息。 地面的凉意静静贴着他的脸,四肢百骸的疼痛变得模糊又遥远。 茫然无际的黑气不知何时散了,屋子里静得可怕。 房门大敞着,惨白的天光直直透进来,照亮徒然四壁。 滴答。 液体坠落之声传来。 燕宇艰难抬头望去,只见一袭血衣与自己背对而立。 人影一手紧握着一柄长剑,另一手被宽大的衣袖掩住。 剑锋不知染了谁的血,竟透着诡异浓稠的紫红。 滴答。 又一滴血珠从人影血衣之下漆黑森然的指尖滑落。 那影子慢吞吞拖着步子前行。踏过地上一滩破碎的血肉,鞋被几汪黑水沾了个浸透,散发出腥腐恶臭。他却视若无睹一般,任由浓郁饱和的血腥味跟在他脚下铺满一路。 鬼影在床前驻足,望着从方才起就始终失去意识的女子。 女子腹中的鬼胎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有所感应,不安地剧烈挣动起来。 鬼影高高举起手中长剑。 “少临!!” 燕宇情急之下低唤。 然而用力过猛,这声低呼还未来得及出口,喉头便登时又涌上一口腥甜。鬼影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怔了怔,又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与从前判若两人的脸。 甚至已无法再称得上人的面容。 惨白发青的脸上,往日含着桃花的笑眼,如今只剩两团鬼气森然的黑洞。 两颗尖锐的獠牙将曾经温柔的嘴唇撑得狰狞。 原本白净的额头多出的那对丑陋弯曲的鬼角异常刺眼。 是属于厉鬼的脸。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厉鬼早已无法认出生前挚爱的模样。 他堕落前最后的念头是杀,如今便也只记得这一个字。前尘种种,爱恨恢恢,统统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从前一生心念所系,拼尽心力也要回护之人,如今于他全然失去意义。驱动着这副残躯前行的,是对从他身边夺去一切的世间无边无尽的恨意,将万物杀光戮尽的欲望。 燕宇也好,无辜女子也罢,在此刻厉鬼眼中并无甚分别。 不过都是可憎的活物,杀了便是。 过去他不曾恨,眼下却唯有恨。 挡住他路的,统统都该同他一起共赴黄泉。 厉鬼缓缓行至苦苦强撑的道士眼前。 他持剑居高而立,道士被鲜血浸得发红显得格外碍眼。 燕宇平静回望着他被黑气萦绕的双眼,似乎想要劝服,又似乎已然放弃挣扎。若能死于挚爱之手,倒也算死得其所。总好过某个人在前世孤零零倒在世间某处,又独自徘徊百年。 薄薄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这笑容夹了一丝释怀,又透着些许无奈,看来十分惨淡。 若是往常的陆少临,定会如钻心剜骨般疼到不能自已。然而眼下,厉鬼毫无恻隐,挥剑便砍,燕宇却也不躲,只在剑锋落下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然扑去,将厉鬼抱了个满怀。 厉鬼对眼前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毫无防备,长剑走势偏了,沿着燕宇的肩膀直直劈下,对方却仿佛那条胳膊不是自己的般,仍死死搂住怀中人不肯松手。 原来燕宇在厉鬼挥剑那瞬间参透的不止是生死,更是自己对陆少临的心意。 他一直以为执念深种的是陆少临,自己能做的只是在他看清前陪他一程。无论两人如何投缘,人鬼殊途,分别之日终会来临。可不知何时,放不开手的那个竟渐渐变成了自己。 扪心自问,他将陆少临带离那荒院时,未尝不怀有一点私心。 倘若那时他伤愈后独自离开,想必陆少临也不会出言挽留,二人从此不会再有任何纠葛。然而,有些滋味,尝了以后就难以放开。 往日主动亲近他的人中,鲜少有不心怀鬼胎的,陆少临是第一个。这人笑得难以看透,却又是极易懂的。他求的不过是一个情字。 过去燕宇以为自己给不了。 如今…… 那人常叹,世间诸多美景乐事,道长却选择独自清修,当真可惜。 可是陆少临啊,你为何不明白, 纵然人间万般胜景,倘若没了你在,我也尝不出甚么意思。 燕宇口中念起清心诀。 在此之前,他无所谓死,生死有命,但凡能及之事尽了全力,便问心无愧,死又何惧。而今,只要有了这一刹那的留恋,就不情愿死了。 再好的人和事,到了黄泉之下,也不过是一碗水的功夫。 他心思再通透,总还是想多看这人几眼。 因此,决计不能在此处倒下。 厉鬼听到清心诀,神智益发狂乱,四肢猛烈挣动起来。 他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獠牙咯吱咯吱地将嘴唇磨出一道道血痕。然而下了决念拼尽全力的燕宇紧紧抱着他,就像方才他搂着他一般用力,纵然是厉鬼竟也一时难以挣脱。 不断重复的清心诀,在燕宇齿间,慢慢重合成一个名字。宛如一汪清泉,缓缓流淌进厉鬼神智那片猩红的黑暗中。 少临,别再往前走了。 少临,快回来。 少临,少临。 渐渐地,厉鬼前额突出暴涨的角停止了生长。狰狞的面色也开始平息。 鬼气从黑漆漆的眼瞳褪去,重又露出清明的眼白。 ——哐啷。 厉鬼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长剑落在地上。 一双苍白的手,颤抖又小心翼翼地,回抱住燕宇胸前的伤口。 良久,响起陆少临哽咽不堪的声音。 “燕兄……对不住……” 他轻声低语。 “……把你的剑弄脏了……” 似乎想笑,却从眼中流出两行朱红色的泪。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 道士沉在一个冗长而繁杂的梦中。 梦里亦是个醒不来的长夜。 窗外雨点淅淅沥沥,打在客栈屋顶的瓦片上,又连珠般跳进没关牢的窗沿。 屋内灯火晦暗,一豆暖光晃了又晃,那人背对着他更衣。 已经痊愈的伤口盘桓在那人结实紧致的腰部,显得有些碍眼,疤痕凸起的触感还残留在他指尖徘徊不散。他看着那人熟练地将散乱的发尾扎起扔到脑后,想了又想,最后只是简单道,“雨还没停。” 那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近乎挽留的句子。 床前的人回身,反复扯了几次衣领,仍旧盖不住脖子上的红痕,索性不再遮掩,笑起来是一贯的坦荡。烛火给他的眉眼染了一层温柔的暖意,两心相知,又怎会不懂对方的挽留之意。 “有燕兄这句,陆某心意已足。眼下已耽搁了一日,再迟恐怕不能如期交镖。” 可那正经模样没再多维持片刻,便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等这次回来,再请燕兄喝酒。到时候……” 他潇洒一笑,抓起案头的刀,燕宇只觉得唇上一热,那温度就飞快离开了。 “知道你舍不得,不用送了。” 嬉皮笑脸的人转过身,背着他挥挥手,房门开关时发出吱呀的响声,沉稳有力的脚步落在走廊的木板上,很快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淹没了。 一个惊雷落下来。 支在案头的人猛地睁开眼。 窗外暴雨滂沱,雷声千嶂,一时间仿佛掩住了世间所有的响动。 眼前侍卫打扮的人毕恭毕敬向他行礼, “燕王,时辰已到,我家主人正在门外候着您呢。” 他听见自己用不悦的声音应道,“我不是什么燕王。”接着起身推开门。 屋外雨势苍茫,除了远处不停翻涌的隆隆雷声,悄无声息。 忽地,一道白光如利剑般割破夜空,刹那间照亮整间院子。整齐列队的清一色黑衣精兵手中,无数兵刃被转瞬而逝的闪电映出冷冷寒光。他抬头向房檐和院墙望去,倾盆雨幕中隐隐透出众多潜伏的身影。 为首那雍容华贵之人他认得,可这一刹那却记不起名字,只见那人深沉一笑,向他恭谨抬手。 “燕王,请。”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亦是飘摇。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于是微微颔首。 他微微颔首,紧紧搂住怀中拼命挣动的躯体,一次次轻声低语。 “不怪你。” “少临,不怪你。” 发狂的厉鬼仿佛在那个瞬间通晓了人言,听到熟悉的声音唤自己名字,手中动作莫名凝滞了一下,紧接着发出凄厉的叫喊。 道士没有松手,而是更加用力将他往自己怀中揽了揽,他狠狠闭上眼睛,手中深深嵌入厉鬼身体的符纸烧得更烈。 少临,我别无他法。 这一次,是我对不住你…… 下一刻,火苗席卷直上,厉鬼整个人燃成一团熊熊烈焰,火光冲天,将阴暗逼仄的小屋映得发红。 他痛苦地尖啸着,挣扎着,然后迅速在他怀中化为一滩灰烬。 “少临——!!!” 燕宇终于痛哭失声。 他睁开眼。 “醒了?” 守在一旁的人赶忙凑上前。 落在视线中的人影渐渐清晰,燕宇望见一张关切的脸。 陆少临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一双桃花眼清澈分明,可头上那对怪异的角却没消失。燕宇抬手正欲触碰那碍眼的突起,这一动显然拉扯到胸口的伤口,他禁不住皱眉低哼一声。 “别动别动!” 陆少临不由分说地小心扶着他肩膀将他按回床上,嘴上说着“你再躺一会儿,我去端药”就要起身,却被被子下探出的一只手抓住袖子。 “别走。” “燕兄……?” 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陆少临带着讶异的神情扭过头。 “别走。” 燕宇一反常态地重复,目光固执地凝在陆少临身上不肯移开。 噩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那过于真实的触感徘徊不散。惊起的汗意连同留在耳畔嘈杂的残句,正一寸寸贴着后背凉下去。此刻,他需要一点声音,一个笑容,一句呼唤,来自那个在他怀中随风逝去的影子,教他相信这不再是又一个无尽的轮回。 艳鬼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含着春风的眼睛弯成燕宇熟悉的弧度,露出一个有些哀伤的笑意。 他走回床边跪下,反手紧握住燕宇的指节贴到冰凉的颊边。 “好,我不走。” “就在这儿呢,哪都不去。”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手心捧着雏鸟的羽翼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眼前人难得一见的脆弱。 榻上人闻言重新闭上眼睛,他慢慢展平自己的声音。 “……这样就好。” 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两个人手心的温度渐渐融在一起。 这次,是一个安稳静好的梦了。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 陆少临始终紧握着燕宇的手,一直待到他呼吸平稳后才起身端药。 夜已深,住店的人大多歇息了,站在楼上向下望去,值夜的小二正靠在桌边睡得香甜。陆少临犹豫片刻,还是抓起桌上的笠帽往头上一扣。幅缀于帽檐四周的黑纱抖落而下,遮住他苍白的脸,也掩盖了额前怪异的凸起。 那日他背着浑身是血的燕宇奔波于城中寻医问诊时,并未注意到自己如今的形容是如何可怖。 直至将燕宇安置在客栈中歇息,才从面如土色的掌柜眼中窥见怪物的模样。 换作平日,陆少临定能耐着性子好言相劝,纵然是再不寻常的样子,也能教人放下戒心。可那时他一心只记挂着燕宇,哪顾得上旁人眼光,回过神时,手已经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银锭扔在桌上,一双眼翻成血色,他毫不掩饰周身戾气,直截了当威胁道,“不想死就闭嘴。” 陆少临深知,发生变化的绝不仅仅只是自己的样子。 有一扇门打开了,门后的路通向无尽深渊,他将一只脚迈了进去,就再也拖不出来。 药早已在后厨备下,灶台上一簇小火一直温着。 回到房内,手中碗还是烫的。燕宇正熟睡。 陆少临心里却是慌的,三步并作两步飘到床边,小心俯在他心口听了又听,这才信了对方只是安睡。 燕宇昏迷的日子里,他几乎彻夜难眠。疲倦至极时,也不过是握着他的手假寐,生怕一不小心醒来,面前就是一具再无声息的躯体。 燕宇这样的善人与他不同,断不会受到他这般天罚,倘若咽了气,天地间便真的再无处可寻。 又到了连日来每天最难熬的时候。 陆少临将碗中药汁放到唇边吹凉了,含住一口,俯身到床边捏住燕宇的下颌,小心将嘴唇覆了上去。 灵巧的舌尖没花什么力气就轻易撬开了床上人的牙关,几日的习惯,对方甚至在沉睡着也无意识地配合着陆少临的动作。 他尝到燕宇柔软的嘴唇,在这温暖的皮肤之下,鲜活血肉散发出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喉头忽然窜上一阵干渴,他听见饥饿的流沙声窸窸窣窣在自己颈下涌动。 已然太迟了。 这个人,眼前这个人,他不止贪图他的吻,他的精气。 他还想要他的眼,他的血,他肉里的白骨,要他的全部…… 已经……太迟了…… 眼看原本清澈的眼仁又泛起戾气,陆少临猛地退开,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 口中骤然传来的剧痛疼得他一阵头晕目眩,这才强迫自己集中神智,又俯身艰难渡了几口,将碗中剩下的苦意一点点哺喂进去。 不过是小半碗药,却花了陆少临半天功夫。他仔细拭净燕宇唇角多余的药汁,再直起身时早已冷汗涔涔。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燕宇又睁开眼时,天光正亮。 陆少临似乎倦极,趴在床头陷入了小憩。他不知守了多久,早顾不上打理自己的样貌。一头黑发乱翘着,发尾的小辫子也忘了绑,顺着肩膀凌乱垂下,看起来竟比从前长上许多。 燕宇疑心是自己看错,总觉得眼前人又比从前瘦了几分。下颌显得越发尖削,一双含着万千情绪的眼如今静静闭着,透不出半丝戾色,反倒显出些许的稚气。 那只手却仍死死攥着燕宇的不肯松开,攥得久了,连原本冰凉的皮肤都染上了人的暖意。发白的天光给他的俊俏眉眼勾了层柔和的轮廓,仿佛从很久以前就这样睡在燕宇身旁,从未离开过。 此情此景,令道士看得心下一片柔软。 他心思向来澄澈又黑白分明,做事前谨慎思虑,一旦认定便义无反顾,少有后悔,也自然少有伤怀的情绪。然而此刻,他却不禁想起梦中那个戛然而止的雨夜。想起倘若陆少临不曾离去,他们会有的,也该是这样一个黎明。 尽管无缘得见,那也定会是很好很好的。 于是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像是守着易碎的珍宝。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 陆少临睡得不甚安稳,燕宇刚有微微动作,他就像被惊动般倏忽睁开眼,抓着燕宇的手跳起身慌乱关切道,“疼吗?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请大夫。” 待到看清燕宇并无大碍,才终于松懈下来,揉揉眼,露出一个惫怠又惊喜的笑意。 “渴么?我去拿水。” 燕宇看着他一时无措的模样,跟着笑了笑。 这笑容甚是清淡,却静静浮在唇边没有消逝,连燕宇的双眸都泛着温柔的色泽。 陆少临有些怔怔地望着,犹疑自己尚在另一场黄粱美梦中,只见眼前人抬手,先是落到额前,小心触摸着那无法消失的鬼角,最后又滑至鬓边,轻轻梳理着他睡得凌乱的发丝。 “不急。”燕宇温声道,他想说日子还长着,你不用再这么急了,我们可以慢慢来。然而后半句话犹如一块棉花般哽在嗓子里,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喉咙。末了,只是埋在陆少临发丝里的指节又轻轻动了动。 陆少临这般心思七窍玲珑之人,略一思忖便领会了燕宇的欲言又止。他覆住按在自己鬓边的手,自嘲似的低笑了一声。 “燕兄不必费心隐瞒,自己的身体,陆某清楚得很……” 然后带着点儿决然,对上燕宇的目光。 “还有多久?” 尽管陆少临的意识在节骨眼上被燕宇唤回了人间,然而几日来,他自己苦苦压抑的饥饿感,额前缓慢生长的角,还有心底不断泛起的屠戮的欲望…… 这些,统统都在提醒陆少临,一切早已无可回头。 终有一日,他将真正滑进那片深渊,到那时,迎接他的将是真正的黑暗。 燕宇感觉喉咙里像是藏了一团火苗,滚烫的,疼得他发不出声。 那一刻,他第一次情愿自己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 “……十天。” 他听见自己强作镇静的声音。 艳鬼闻言愣了愣,紧接着一双桃花眼柔和地弯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咧开嘴。 “无妨,那就十天。” 下一秒,那个难看的笑脸就被拖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陆少临怕压到燕宇伤口,艰难挣动着,却被他用力又往怀中摁了摁。 伤口自然是疼的,但最疼的却从来不是那儿。道士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抚着陆少临的后背,仿佛在悉心安抚一只发抖的猫。埋在他肩膀上的鬼一声不吭,倒是平素冷漠的那个人在单方面地低声重复。 “我懂。” 如同陆少临轻易看透了燕宇的隐瞒一样,他又怎么会不懂他是在故作开朗。历经劫数,原本以为终能相守,然而命运无常,如今方知上天并未给他们留下多少时日…… 埋在燕宇怀中瘦削的肩膀听到安抚的话语,反而禁不住颤抖起来。起先还死命克制,后来抖得越来越剧烈。 待到爆发之时,却又骤然化为一室寂静。 半晌,从燕宇肩头传来模糊却嘶哑的哽咽,声音里像浸了一把水,滴在两个人心头,怎么也拧不干。 “我不甘心……” 这话甫一出口,怔住的却是陆少临自己。 二人相识以来,陆少临总是对自己身前之事讳莫如深。 他谈那些风物人情,旧时山水,谈自己曾如何逍遥自在,春风得意,举手投足间,也常常不自觉带出关于燕宇的琐碎小事。仿佛自己依旧是活人一个,往昔不过俯仰间,横亘其中的数百载光阴皆是虚无。纵然在仅有几次的剖白心迹时,也还是对究竟为何身死和那之后百年的孤寂绝口不言。 他性子随意,口齿又伶俐,有时为了掩饰随口便扯几句谎将蛛丝马迹统统盖过。日子久了,自然破绽百出难以自圆其说。 燕宇也从不追问。陆少临状似潇洒的模样下藏了些什么,他一清二楚,却从未想过拆穿。艳鬼口中鲜衣怒马的往昔岁月真真假假,早已没有前尘记忆的道士自然分辨不出。他唯一看得清的,是那虚虚实实之中,一颗独自痛苦挣扎的真心。 其余的,都能慢慢等。 因而方才这句“不甘心”,竟是这些日子以来陆少临说过的提及过去最坦白的句子了。 他的顿悟便也生于这一瞬间。 生前二十多载的岁月,不可谓不春风得意。倘若缺了东方未明那一剑,想必这顺遂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 陆少临自认不是胸有壮志之人,也总以为自己想的通透:八拜之交的兄弟未曾食言,同年同月同日相携痛快赴死;至于曾流连过的温柔乡里红颜缱绻,天下美人千万,闭眼投个胎,又会再有,再等他执手;珍馐佳肴只会愈来愈多,江南烟雨更不会轻易改换,此间与来世,那青山绿水并无甚分别……就算那短暂的好日子被故友硬生生刹在最好之处停住,也不该留下什么遗憾。 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不曾贪恋,不曾妄执。 一切起因只是咽气前那多看那一眼带来的阴差阳错——荒院寂静孤凉的岁月里,他每每如此宽慰自己。以为自己从未怨愤,亦无从怀恨。过得久了,便信以为真。脸上的笑也越发洒脱不羁。 哪怕直到燕宇推开门的那刻,他都仍旧如此自欺欺人地以为。 却未料到全部因果早已揭示于临死前那一眼中。 他挂念一个不敢入梦的雨夜,一个从未到来的黎明。 一柄尚未取名的剑,一个分别后杳无音信的影子。 世上有个名字,他始终求,而不得。 终于要落进手心的刹那,又失去了他。 他不肯甘心,又怎会甘心?! 时至今日,陆少临方才承认了原来自己并非别无所求。 看清只在转念间,看透也就生于这一刹那。 蹉跎百年光阴,绕过诸多弯子,该等的人终究还是等到了。 红尘滚滚,山水迢迢,他还是来赴约了。 与燕宇重逢之前,陆少临虽徘徊人世,却未觉得还有什么好活。 眼下与燕宇相守这些时日,他又竟感到仿佛从未身死,差得只是胸膛里一颗跳动的心。 百年后能重活一遭再续前缘,陆少临始料未及。 这等运气会降到自己头上,每一日都是偷来的。 多过一日都是大幸,又何来怨,何来恨,何来不甘? 燕宇不善宽慰人,掌心覆在陆少临的后颈,搜肠刮肚想着能抚慰眼前人的句子。却听怀中发出一声闷笑,陆少临推开他,再抬头时,眼梢哪还有半点凄绝的影子。 “能与燕兄相识,本就是陆某大幸” 遥想前尘,他最初也不过是看那总是冷着脸的剑客有趣才忍不住凑近撩上几句,未想到一来二去,渐渐竟是自诩风流的自己先上了心。 如今眼前人早已笑过不止一次,过去求不得,早已统统握在手心。以往再多荒凉的日子,如今看来都算不得苦。 纵使是再多的苦,他也甘之如饴。 燕宇颇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么快就调整好心绪的陆少临,静静听他说下去。 “如今非但能得燕兄相救,更添几月相伴,怎么看都是陆某赚了。 “十日又如何?上天肯宽限就是万幸。本就是偷来的日子,能多一天是一天,愈多愈好!”“时至今日,我心已足。” 这话说得坦荡豪迈,恍然间褪去了鬼怪的阴森怨气,又是当年那个风流不羁的少镖头。 “此话当真?” 燕宇闻言挑眉,沉静的目光仔细在艳鬼的脸上逡巡着,似乎要找出什么破绽。半晌,还是陆少临先招架不住,抬起手讪讪地摸摸鼻子。 “也、也不尽然……仍有一事……” “你说。” “活着的时候就想试试了……” 原本坦荡的目光登时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就是吧……那个……燕兄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在上面一次……” 没料到陆少临惦记的竟是这等事,燕宇瞠目结舌,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是该为这人在紧要关头还如此不正经生气,还是为他反过来用玩笑话宽慰自己的熨帖心思感动。 最后想了想,还是柔和了眉眼应道,“好。” “真的啊?!” 陆少临到这刻才算真正活过来了,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不行不行,燕兄你快掐我一下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诶呦你怎么真掐啊!!” 室内原本的哀伤与死寂统统随风散去,床上的两个人闹在一处,唇边俱是勾起的弧度。 十天又如何。 所有的苦都已历尽,剩下的,只会是很好很好的日子了。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第二天,陆少临像个没事人似的,照旧给燕宇端茶送药悉心服侍。 他怕打扰燕宇养伤,连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若是看燕宇精神还好,就与他闲谈几句,别的时候得了闲,就只是倚在床头支着胳膊看他。 燕宇本想劝他不必如此,可他伤得实在不轻,加上那汤药中添了不少安神的草药,整日也觉得昏昏欲睡,便也不由一枕黑甜,不知今夕何夕。 唯一不变的,是他每次悠悠醒转,陆少临映着天光与烛火的眼。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又一次醒来时,燕宇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胸前的伤口也不似往日那般疼痛。他深知陆少临时日无多,不能再这样令日子白白消耗,也就不顾时辰撑起身子。 守在一旁的陆少临见了,连忙上前扶他。 “离天亮还早呢,道长不再睡会儿?”他不着痕迹地把袖子往下顺了顺,瞥了一眼窗外笑道。燕宇眼尖地捕捉到陆少临手腕上新添的血痕,心下一沉。 陆少临见燕宇不语,还以为他是睡迷了,一时兴起,竟俯身用冰凉的手笼住他的眼睛,口中轻轻哼唱起来。此前燕宇从未听过陆少临的歌声,往后的日子里,也再没有这样的时机。 那声音放的极轻又极缓,用的是燕宇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他虽猜不透意思,想来大抵是哄人入睡的童谣。 歌声在陆少临齿间流转,像温过的桂花酒,悠悠荡荡,与窗外如水的夜色一齐静静沉下来。末了,陆少临挪开手,望见燕宇仍是清亮的眼,尴尬笑笑,“怎么还醒着,想来是我唱的太糟了。” 不待燕宇回答,又自顾自地说, “儿时若半夜闹个不停,娘就唱这曲子与我听。听爹说,只要她开口,我就不闹了。” “说来也奇怪,这调子我一直记着,可她的脸……” 陆少临一时恍然,不觉抬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他猛地回神,望见空空的两手,又对上燕宇关切的目光,连忙转开话头。 “燕兄呢?还以为你这世必然平安富贵,怎么又穿上这道袍了。” “原也非我所愿。”燕宇忆起旧事,看着陆少临半是惊讶半是不解的模样,不觉柔和了神色。 “幼时孱弱多病,险些夭折,虽寄名于天下名观也无济于事。直到五岁那年偶遇一世外高人,直言我命中必有一劫,非皈依不可避。家人虽不忍,却也无可奈何,从此便跟着师父修行。” 说罢,又叹道,“那高人虽得道,却实在料错一件事。命里有的,任你如何挣扎也避不开。” 这是陆少临头回听到燕宇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时竟忘了该如何作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惦记着要问,“究竟是什么劫数?” 这话问得真切,陆少临唯恐自己走后再节外生枝,一心所系不过燕宇安危。 燕宇不答,半晌,摇头宽慰道,“无妨,从前的事,早已过了。” 陆少临不疑有他,只道燕宇不愿多说,暗自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自然无法听见燕宇此刻心中苦笑: 天地之大,独独“情”这一字,无处能避。 一时无话。 两人又这么坐了一会儿,陆少临怕燕宇病中着凉,正欲起身去拿外衣,却听燕宇盯着窗外被揭开一角的夜幕直白道,“有什么想做的,我能同你一道的事?” 他对一日日逼近的期限避而不提,可陆少临怎会不明白个中含义。如此一来,竟像是在问自己遗愿了。 陆少临不禁莞尔,心想这人还真是什么时候都学不会委婉,眼珠一转,立刻絮絮起来,“多的很,只怕燕兄忙不过来。” “我第一想的自然是临安老家的龙井虾仁和西湖醋鱼,自然也念着洛阳城的鲤鱼焙面和道口烧鸡,还要当年小乞儿给咱俩做的叫花鸡,那滋味,真是……只可惜恐怕年姑娘早已不在人世,不然还想去成都尝尝她亲手调的麻婆豆腐……” “不单这些,飘香楼的明前龙井,从前傅兄从关外带回的美酒,怡春院的头牌姑娘,西湖的苏堤春晓、断桥残雪……这林林总总,燕兄可能都同我一道?” 他本意是激燕宇答一句不能。 只见燕宇沉默不语,陆少临方又笑开,“既然不行,燕兄又何需问我未遂的心愿?陆某是何心思,燕兄不是一向最清楚的?” 那些人间风物景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日里,当真令他怀念不已。然而事到如今,哪怕哪都不去,只要他每日睁开眼,看到的是这张脸,只要他开口呼唤,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就再也别无所求。 却没料燕宇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替你去。” 见陆少临不解,他又继续解释,“你惦念的景色,我替你看,难忘的珍馐,我替你尝。你记挂的故人,倘若尚存子嗣,我便替你去听他们留下的故事。” 陆少临登时急了,一步迈到他眼前,“你疯了?!说这胡话!你不是还要修行?!还有你们道门那乱七八糟的戒律?!说不要就统统不要了?!” 燕宇早有预料,平静道,“修行本是为了修心。我已知我心,又何需再修?等此事了了回去复命,便自逐师门。” 陆少临没想到燕宇认真起来竟比自己还伶牙俐齿,一时答不上来,只从喉咙里挤出颤抖不停的声音。 “燕兄你……何苦至此……” 燕宇神色如常。 “这几日,我常常梦见过去曾许诺过你许多事,到头来却一件应的也没有。如今,无关前世今生,总是该兑现的时候了。” 他说着,轻轻捏住陆少临的下颌,将他拉近自己。接着,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他的唇边。 “出去转转吧,想去哪儿,我陪你。” 又过了良久,才听到艳鬼一声无奈的叹息。 “好。” 越过他的肩头,残夜将尽,天已破晓。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 陆少临始终担忧燕宇胸前的新伤,两人也只在城内逛逛,并未走的太远。 今日不同往常,天色暗的出奇早,远处的云犹如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层层叠叠压到眼前。 雨点淅淅沥沥地坠下来时,陆少临正逗着茶楼掌柜养的那只鹩哥说话。 “燕——宇——”他用下颌点点燕宇的侧影,舌尖一字一顿卷着心上人的名姓,往笼里塞了几粒粟米。 “嘎。”鹩哥似乎感受到他身上的阴气,飞速啄了他手中的吃食就缩进笼子深处,喉咙里只发出呜呜咽咽的浑浊响声。 “没胆的小畜生。”陆少临自讨没趣,拍拍手起身扣上桌上的笠帽,走到从方才就一直望着屋外发愣的人身边。 “哟,这雨还不小。”他抬眼望望,半个身子探出房檐,乱跳的雨珠纷纷蹦进发凉的手心。陆少临心中暗道不巧,偏偏这时候落起雨来。如今他身上阴气炽盛,凡间寻常阳气奈何不了,燕宇自然也没再将护魂伞带在身边。迎着雨回去虽也别有一番风味,能在这人身边,做什么都是有趣的,只是燕宇的伤…… 思及此处,陆少临不由笑着转头道,“燕兄,劳烦你在这儿多等一会儿,我到前面铺子买伞,去去就来。” 正欲离开,却被燕宇一把扣住腕子。 “何必如此。”道士将艳鬼拉近自己,口中不知念着什么咒语,探出手在两人头顶随意挥动了几下。 只见空气中仿佛架起一道看不见的幕布,那雨珠瞬间通了人意似的,顺着他指尖划过的弧度被分成两半,竟再不能沾湿衣衫半分。 燕宇斜眼觑着露出惊讶神色的陆少临,淡漠的神情不觉也染了一丝暖意,“不是想赏雨景?走罢。”说罢,先陆少临一步迈进雨幕之间。 “嗯?!”陆少临怔了怔,先是讶异燕宇如何察觉自己的心思,又很快担忧起以燕宇目前的情形能否撑得住法术带来的消耗,连忙追着那熟悉的背影赶上去。 “道长可是还会读心之术?” 燕宇的小伎俩所能庇佑的空间有限,若是离得远了,免不了谁又挨几滴雨点,由是两人挨得极近。 偏偏陆少临的手还犹自不肯安分,一面借着衣袖的遮掩探过去抓燕宇的手,一面又不正经笑着。 所幸这场雨来的很急,行人鲜有备伞的,纷纷抱着头急走着四处寻求避雨之处,无暇顾及路上彳亍而行的身影。 “聒噪。” 冷面的道士状似不耐烦地皱皱眉,却悄悄回握住袖子下那只冰凉的手。 待到两人回到客栈,夜已低垂。 陆少临唯恐燕宇沾了雨的湿气受凉,又担心折腾这一日伤口恶化,便是回到房内也不得安生,煎药送茶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燕宇本就是奉了师命下山历练的,哪里是娇贵之人,只是看着陆少临如此上心的模样心底不由一暖,也便由着他去了。 末了,陆少临又教燕宇解了外衣,细细查看他胸前裹着绷带的伤处。见那妖道留下的伤口并未迸开,也不曾有新的血迹,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还是换了罢,我去拿药。” 陆少临说罢刚要起身,忽听得燕宇没头没尾道, “雨还没停。” 刹时光阴流转,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窗外落着雨的客栈。 烛火明明灭灭,映着眼前同一张相隔百年的脸。 那夜匆忙分离,这竟就是他听见燕宇留下的最后一句。 陆少临先是领会,继而不觉漾开一抹笑。 惑人的桃花眼弯成柔和的形状,眼中的深潭盛着的却说不清是感怀还是哀伤的情绪。 他翻身上床凑到燕宇跟前,剩下的话几乎贴着他的嘴唇说出。 “等这次回来,再请燕兄喝酒。到时候……” “到时候……” 如今,便是这个时候了。 道士温暖的手袭上他的脖颈,陆少临顺从地帮燕宇解开自己的衣衫,又去脱燕宇的中衣。 但顾忌到眼前人重伤未愈,陆少临并不敢轻举妄动,待到两人裸裎相对时,更反而无措起来。 不料一向冷峻的人今日却十分大胆,伸出手径直便去抚弄艳鬼的分身。 陆少临被他一碰,整个人浑然僵住。前世之时,燕宇肯跟自己肌肤相亲便十分难得,他主动伺候还来不及,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哪里被如此主动对待过。 一想到此刻帮自己撸动那话儿的人平素是如何淡漠疏离,便觉得心头的欢愉简直要炸开般难以自抑,仿佛身在梦中。 燕宇指间功夫自然算不上熟练,带茧的指腹却磨蹭得人十分舒服。加上他悟性极高,竟将先前陆少临施展的那些手段,悉数奉还给眼前人。 不一会儿,自诩江湖风流客的陆少临就只得咬牙抑住已然大乱的气息。 可他犹自不肯安分,正想调笑几句挽回面子,偏不料自己沉浸在欲情中的模样也勾得冷静自持的道长心神难定。 燕宇伸过胳膊,揽着陆少临的脖子将他带向自己,沉静的眼里如今写满欲求。 艳鬼发凉的皮肤染上了暖意,一贴上滚烫的肉体,便纠缠得难舍难分。 他望向那双墨色浓郁的眼中,只见里面满溢着的唯有自己的身影,登时心口一紧。 又听得道士一句温了声音的低叹似毒药般落在耳边,“少临……” 陆少临直觉得头皮一麻,似有烟花炸开般,整个人一哆嗦,竟就这么在燕宇手中泄了身。 燕宇也是一怔,接着抬起指间的缕缕白浊,挑着眼揶揄眼前人,“这么快?” 他哪知自己此时唇边的笑加上这副动作是如何撩人,陆少临也没料到自己竟然只是被唤了句名字便去了,一面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面又被原本禁欲之人如今这般模样勾得心头发痒。 当下咬咬牙,又俯身去亲燕宇,手也不安分地去摸燕宇下身早已硬得发烫的部位。 “道长别急,这夜还长呢……” 余下的句子全都淹没在缠绵的唇齿之间。 屋外雨声潺潺,隔绝了人世的喧嚣。 屋内春宵帐暖,只余一室旖旎之声。 仿若一叶孤舟,断了与苍茫浮世的维系,飘荡在风雨之中。 第三十章 三十、 短短十天,即便每一刻都数着过,也不过皆在弹指间。 陆少临额前的鬼角早已生得愈发引人注目,出门在外不得不时刻戴着笠帽掩饰。帽檐四周连缀着的黑纱垂下来,遮住他一片惨白的面容。 日子越来越近,厉鬼体内对阳气与人血的渴望也与日俱增。那番云雨过后,陆少临几近失控,清醒过后,他深恐自己做出对燕宇不利之事,竟变得连亲吻也不敢逾越。 最后一日很快就来了。 这天,正是七月十五。 照例,每家每户都要在今日祭祀先人。 街边店铺早早闭了门,将路让给故人。玩闹的孩童统统被关在屋内,路旁随处可见供奉的香烛纸火。城里城外也都设了道场,法会持续三天三夜,自有高人诵经,普渡十方孤魂。 夜幕很快垂落下来,盏盏灯火却将城镇映得辉煌,为归来的逝者照亮回家的路。燕宇与陆少临无人可祭,竟是这忙碌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闲人。 陆少临状似兴致很高,依然拖着燕宇滔滔不绝,从他当年缘何于怡春院偶遇东方未明,直讲到少年英雄会无门无派的傅剑寒如何技压群侠。 那些故人的名姓,那些本以为早已模糊的脸,原来仍旧留下了许多痕迹。 燕宇只静静听,偶尔应着一两句,对陆少临试图掩饰的东西再清楚不过,却无意拆穿。他们都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又都绝口不提。 两人缓缓并肩而行,来到城外河边时,幽暗的水面上已满是星星点点的河灯。 陆少临正谈到江湖如何风云突变,海鲨帮如何被故友灭门。 事到如今,他终于肯提起自己身死那日之事。 燕宇以为他会心怀不甘,意存怨怼,然而陆少临始终面色平静,再透不出半分鬼气与恨意。 他望着绵延的江水淡然一笑,似乎终究是悟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纵然万般遗憾,前尘之事再难挽回,流连人世徘徊至今,所能做的,也唯有放下二字。 于是燕宇心知,是到了陆少临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时恰有少女提着一束水灯经过,见俩俊俏青年于江边垂手而立,便硬是上前往二人怀里塞了一盏莲花形状的,然后羞红着脸迈着小碎步飞也似的逃了。 “这倒有意思,”陆少临再没空回应别个的芳心,打量着手中的莲花灯笑道,“还记得那年拼酒你输了,曾许了我三件事。这第三件,便是同我逛一次杭州城的灯会。” “本想着是让你这等超然世外的人也尝尝人间烟火,只可惜啊,”他笑叹一声,顿了顿,“上元节未至,你便杳无音讯,从此,这灯会之约我便一直惦记着。还想着重逢之日拿来再讨你应三个诺呢!” “没想到如今,竟也是十五,也算了却这桩心事了。” 陆少临蹲下身,将河灯轻轻推入水中,双手合十,闭眸虔诚祈愿。 半晌,睁开眼,转头朝一旁静默无言的燕宇笑了笑,“燕兄呢?也许个愿罢。指不定陆某将来泉下有知,也能佑你平安如意。” 说罢,望见燕宇略带不豫之色,方知自己玩笑开得过火,少不得讨饶一番。 却忽听身边人淡淡道,“你我心意相合,又何需它愿。” 陆少临闻言怔了怔,接着恍然笑开,起身旁若无人般,凑上前轻轻贴住燕宇的嘴唇,“嘘——道长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这是连日来,陆少临第一次主动亲他。 却也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吻。 隔着帽檐垂下来的黑纱,燕宇能清楚地望见眼前人如蝶翼般翕动的眼睫。 过去他不曾数清的,亦不再有机会数清了。 他执拗地始终不肯闭上双眼,只为再多看眼前人片刻。 万般缱绻,也终有尽时。陆少临离了燕宇的唇,起初还犹自有许多话要叮咛。大抵不过是要他保重身体,别再为了降妖伏魔那般拼命的老生常谈,并上何处点心天下一绝,教他定要去亲自尝尝这等琐事。 燕宇倒不觉烦,一件一件俱是应了,只听陆少临补充道,“以后要多笑笑,你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 他正要点头,又见心上人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还是不要了罢。我又不在跟前,这一番努力都笑给别人看了,陆某着实太亏。” 这一句倒让燕宇真真忍俊不禁,毫不掩饰地勾起了唇角。陆少临瞥见他笑了,自己也不由得跟着乐了。两人嬉笑了一番,又在默契中同时静了下来。 “真好啊。”陆少临笑叹道,似是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一时难再开口。 只剩相牵的手将二人的温度连在一起,对着眼前的河面静默无言。 河灯越来越多,原本幽暗的水面笼着一层明亮的雾气,被映照得灿烂辉煌,仿若将天上的璀璨星河也一道拖入水中。 传闻那河流入海之处接引着黄泉,若是心意虔诚,便能保河灯不沉,天长日久,总有一盏能漂至故人身边。 “也不知这灯可否当真漂进地府?” 良久,燕宇开口。 他难得主动搭话,等了许久,一旁陆少临依旧沉默着没有回音。 燕宇回头,这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那顶缀着黑纱的笠帽静静躺在地上。 远处,水与天相接之处被无尽暖光照亮。 方才陆少临放的那盏莲花灯早已汇入一片光河,再难分辨得清。 无垠黑暗中,唯有千盏烛火明明灭灭,承载着万千哀思与亡魂,浩浩荡荡,向着远方漂流而去。 完 第三十一章 番外 河灯 阳 我遇见我师父那天是七月十五。 中元节,河边挤满了来来往往的男女,争相把载着烛火的花灯推入水中。 我抱着一捧扎好的河灯,穿梭于拥挤的人群中,见谁手上还空着,便硬塞过去一盏,强要人家买了。这时候来河边的多是善男信女,谁不想为家人求个冥福,出手也大都慷慨大方,期间虽少不得挨几句没好气的骂,也算收获颇丰。 我正得意,盘算着下个月终于能吃上饱饭,就算老板娘还克扣着工钱迟迟不发也能撑得住,一时喜不自胜,连在人群中被嬉闹而过的孩童急急撞了一下都全然没有在意。 许是上天要惩罚我在这悲切的日子里独一份的得意忘形吧,又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劲儿。 上下匆匆一摸,心头不由一凉,果然,别在腰间的荷包不知所踪,而那几个摸了我荷包逃走的小贼早就跑不见了影儿。 我愣愣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前是氤氲着雾气的水面,雾气被盏盏河灯映得发亮,模糊了一张张虔诚的脸。人们匆匆碌碌,从我身边经过,谁也不知哪个的背后如何苦楚,谁也不知我心底的绝望。 我发狠又泄愤似的将怀中没用的河灯狠狠掷在地上,那弱小的火苗勉强挣扎了一下,很快便被夜风统统吹灭了。善男信女脸上的神情此刻在我眼中都成了莫大的讽刺,那时的我凭何都想不明白,看不见摸不着的亡魂怎么会比实实在在的铜板儿来得有用。 倘若地府真能听到阳间的祝祷,为何素未谋面的父母从不曾庇佑过我安宁。 我想哭,又觉得万般心酸,竟连泪都流不出了。 正欲泄气地再狠狠往那灭了的河灯上踩上一脚,忽听得一个淡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死物而已,欺它做甚。” 我猛吸了一下鼻子转头,没好气地回答“不关你事”,却在看到来人时生生地咽下了所有的不满。 站在我面前的这位陌生男子,白衣胜雪,满鬓清霜,衣袖无风自动,自有一派出尘脱俗之感。 若不是他生着一张属于青年人的清俊面容,我还以为自己撞上了什么得道成仙的老道。 我正发愣,只听眼前的仙人又开了口,嗓音比方才还要冷上几分。 “收好。” 他惜字如金,仿佛多蹦一个字简直要了命似的,把手中物什往我怀里一推就转身离去。我抬手接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刚刚被那几个畜生窃走的荷包!满满当当的,竟好像比先前还沉了些许。 “上仙!!” 我赶忙追上前去。 他步子很快,足下有风,飘然混入人群,一眨眼就看不清了。 我只得越跑越快,眼睛死命盯着那抹出尘的白影,唯恐再慢一步便无数去寻。心下一急,脚下便出错,一不留神竟被狠狠绊了个跟头。 完了。 我闭上眼睛。 看来老板娘说得对,人要认命,下等人便做好自己的本分,别整日做梦想那出头之事。 便是志存高远,也需天意成全。 还是回去罢,心思再伶俐又有何用,后院还有几担柴等着劈呢…… 我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映进一人微微拂动的衣摆,白得像一捧天山上的雪。我一时惊愕,竟忘记了疼,也顾不得眼下自己何等狼狈,向前爬了几步死命抓住这仙境出岫的白云,决然喊道,“上仙!!!请收小的为徒!!!” 谪仙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他静静地打量了我半晌,最后只说, “起来罢,地上凉。”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师了。 *** 我的师父,是个怪人。 师父姓燕,单名一个宇字。恰如其分,写尽他眉目间的浩然之气。 后来,我才发觉,我的师父并非什么仙人。 他原本师从某个我没听过名字的世外高人潜心修道,后来不知何故,竟自逐师门,云游江湖至今。我不知他生辰几何,似乎能得道却不入,由是鬓已霜白,眉眼依旧清澈。 同样又过了很久,我才知晓那天师父出现在河边的原因。 那满河辉煌的灯火里,竟也有他点燃的一盏。 原来哪怕修行至此,也依旧会有记挂之人。 我还记得我拜他为师第二年的七月十五,又是中元节,我随他去放河灯。 拜燕宇为师之前,我本不信这些。那时见师父举动也十分随意,不似郑重其事的样子。不过是花几文钱买来花灯,推入河中,然后静静目送它远去,直至融入一片光海,随江而下,再也分辨不清。 彼时我尚年幼,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也还未修成沉稳的性子,一刻也闲不住。见师父伫立在河边目送河灯远去的样子比往日还要沉默许多,看在眼里,心底不知怎么只觉得万分难受,便忍不住打破了那份宁静。 “师父师父,我听说,这河灯若是沉在水底就说明所托之人已经投胎,若是漂着,就一定还在地府受苦呢。” 话说一半我不禁咬了一下舌头,暗道自己没眼色,方才他放的那盏河灯,可不是就一直漂到看不见了呢。 师父仿若未闻,一直静静凝视着那片越来越远的光芒,神情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仿佛在注视着谁含笑的眼睛。 我见他不在意,赶忙想法子挽回方才的失言,又搭话道,“不过刚才有位姊姊跟我说,这入海之处连着黄泉,只要心诚,河灯定能漂进地府,来到亲人身边的!” 我见他还是毫无反应,急中生智,当下拍了自己的头一下惊叫道,“哎呀!糟了!” “嗯?” 我那向来冷淡不爱理人的师父这才转过头来,淡淡望着我。 与他相处一年,我早读得懂这眼神的意思是催我有话快说,忙不迭道,“那姊姊还说,需将许愿人之名写在纸条上放入花灯内,地府的故人收到才知是谁!师父你刚才忘记附上名讳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转述这些闲话,原本不过是想引起师父注意,打消这股莫名哀伤的气氛,可话一出口,自己也不由信了几分,当真急了起来。 却见师父毫不在意地转头,目光重又落向那片渐渐沉入黑暗的灯火,良久,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轻声说, “不会。他知道。” 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水面重新归于幽暗。 连同我师父的面容也笼在无边黑暗中。 他总是紧闭的唇边,静悄悄绽开的、我从未见过的、那昙花一现的笑容,仿若只是我少年之时的一场幻觉。 *** 我随师父四处云游。途经城镇,倘若有妖魔作祟,师父便会帮人施法祛邪;路过山间,他也会停一停脚步,教我领略山光水色。我那时不懂,心中十分着急,不知这样悠闲地游山玩水对我精进有何益处。 在年幼的孩子心里,路的尽头必然会有一个终点在等着,谁也不会漫无目的地启程。于是最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缠着师父问他,天高路远,我们究竟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去。 师父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以为他是因我的愚笨生气,日子一天天过去,才渐渐发觉这个问题竟真的没有答案。他就这样一山一岭不急不缓地翻过去,仿佛在寻觅着谁的足迹,又仿佛什么也不曾追寻,随时可以停下。 唯一不变的是每年七月半,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师父都会像我们初遇之时那样,到河边为那个冥河畔的人点一盏灯。 我不知在我们相遇之前,他已有多少次目送河灯淹没在光海之中。 也曾暗自揣测,那个我未曾谋面的人是不是师娘。 然而每每问起,师父却都不愿多言,只是简单道,是个故人。 我师父的古怪之处远不仅仅这些。 说他是常人,言行举止分明与你我凡夫俗子不同。可若说他是修道之人,道门中所忌之事他也不曾少做。 单捡吃食这一样讲,拜师父为师之前,我以为道士都要清修,不讲究吃喝这些俗事,与师父同行才发觉自己原来大错特错。我随他云游这些年,每到一座城镇,他总会找去最负盛名的酒楼饭馆把当地美食佳肴一一尝遍。 若只是这样,那他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贪吃之人。 师父古怪就怪在他其实向来饮食清淡,明明那些油腻荤腥少不得让自己皱了眉头,却还是会执着地细细品了。 更妙的是,在他下箸之前,总会命我斟上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朝对面空着的位子抬一抬,就径直洒在地上。 我亦不知他所敬究竟是谁,只是看到师父做这些事时比往日柔和的眉眼,不由得猜测他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之时,心中惦念的,也许与那河灯中埋藏的是同一个名字。 关于师父故人的种种猜测,像是一个徘徊不散的谜,在他离去多年的日子里依旧困扰着我。而从师父不经意间暴露出的蛛丝马迹里拼凑那个人的模样,就成了贯穿我整个少年之时的秘密。 有一次我随他去拜访铸剑山庄。 那是他诸多访旧之旅中唯一得到回应的一次。其余的统统早已故去,多半连个坟冢都没留下过。 我诧异师父怎么会认得百余年前江湖上那场腥风血雨的风云人物,莫非他业已活了百年之久?但彼时我也虚度了几岁光阴,稍懂了些事,不会再一味跟在他身后追问,而是在心中思忖恐怕又是与那位黄泉之下的故人有关。 铸剑山庄依旧兴旺繁盛,庄主自然不再是师父提起过的那个。 年轻的少庄主待人温和有礼,问明来意时师父递上了他腰间的那柄剑。 这又是他的另一桩怪事了。那柄剑师父一直随身佩着,我却从未见他用过。 少庄主显然认得剑鞘上的纹路,神情一肃,便引着我们向内厅走去。 年迈的任庄主鬓发早已花白,他接过师父呈上的宝剑细细打量,粗糙的手一寸寸抚过剑鞘上的纹路、还有纹路里干涸发黑的血迹,似乎这样便能读懂它这些年经历的风霜故事。 “先父在世时,曾提起有一故友是位剑痴,一生集剑、爱剑,对旁的事不放在心上。那时先父的至交,金风镖局的少镖头陆少临,为了与这位剑痴交游,特意来求先父铸剑一柄,以山庄的名义赠予他。” 我注意到师父向来平稳的手在听到那个名字时不经意地颤了一下。 “先父生平所铸之剑不多,赠人的也不过三柄。一柄当初给了那位教主,决战时折了,一柄如今供于先父坟前,道长手中的……该就是这最后一柄了。” “道长可是那位剑痴的后人?你我今日初识,于宝剑却是久别重逢。无论如何,理应让道长见上一见,先父在天有灵,想必也会为故友重逢欣慰。” 铸剑山庄的剑冢里并排立着两块碑,坟前供着两柄剑,分属于当年武林纷争时力挽狂澜的两人。 如今的庄主任子衿亦是他俩的养子,他不知我师父的来历,徐徐讲起从父辈那里听来的前尘往事。 师父听得很认真。 仿佛他一直在寻觅的,便是这段褪了色的故事。 我却心不在焉,只顾着看师父脸上难得一见的神色,心中暗喜。那个一直萦绕于我心头的秘密,仿佛元宵节灯会走马灯里转来转去的谜,终于被外人勘破了一角。 “对了,先父锻铸此剑因是受人所托,并未取名。据他所言,那位故友后来亦不知所踪,家父一直甚是惦念。敢问道长,这剑如今的名字……?” 老庄主见到父辈故人十分欢喜,一直将我们送至山门外,临别时仍有不舍。 师父翻身上马,闻言回头淡淡一笑。 “少临。” 我不由一怔。 终于,抓住了谜底。 *** 一年又一年,送给陆少临的河灯从未间断。 直到二十六岁时,我与师父分别。 在遇到双儿前,我曾以为自己会就这般跟着师父与他的秘密一起,云游江湖一辈子。但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习惯漂泊的游子找到归所。 多年过去,曾经深陷泥淖却心高气傲的孤儿到底没能成为师父那样精通道术的高人。可我知道,纵然我是一文不名的乞丐,双儿也依旧愿意留在我身边。 这于我而言便已足够。 那天我跪在师父面前同他道别,一如当年匍匐在地上求他将自己带走时一样。 而我的师父,依旧长发胜雪,眉眼清澈,他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 只静静地打量了我半晌,最后说, “起来罢,地上凉。” 一切一如当年。 师父这样轻易便允我离开,令我感到万分愧疚和不安。一想到在此之后,山长水阔,他又将是独自一人了,心头便止不住地难过。 反倒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师父开口宽慰我,他说从收我为徒之日起就知晓会有今日,当初他不过是应天命来帮我化解劫数,如今师徒缘分已尽,自然要放我归去。 我低着头不肯抬起来,怕师父看见我被泪水打湿的脸,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最后只得哽咽着艰难问道,那师父呢,你的劫数是什么,谁又能来帮你。 然后我就又看到师父的笑容了。 说来奇怪,他明明是那样冷淡疏离的人,在提起故人时,却总有笑意挂在唇边。 他说,“在劫难逃。” 那之后,师父离开我独自启程。 我曾以为他会寂寞,但多年来对他的了解告诉我,他不会。 不管身处何方,那个不存在的影子都在他心中陪伴着他,看尽千山万水,人世繁华。我不知当初师父应了那人什么,却猜得出他是在用一生履行一个承诺。 那样的云游本就没有尽头,因为终点在他心里。 *** 第二年,我与双儿的孩子出世,取名蔚芝。 师父不知从何算得此事,遣人送来长命锁一副。 又过了数年,我听闻师父终归安定了下来,隐居于杭州城外。 蔚芝九岁时,我带着她去寻访师父隐居之所。 山势崎岖险峻,山上竹林青翠,师父的小屋就掩映在一片蒙蒙翠色中。竹叶簌簌落下时,裹挟着悠远的琴声。那柄我从未见过出鞘的剑挂在正中央的墙上,一推门就能看到。 师父的眉目也依然年轻如旧,如今看来,竟似我比较年长了。他仍是那副冷着脸的模样,周身气质却比从前温和许多。蔚芝不怕他,对他满头清霜颇感兴趣,一见便扯着不放。 师父倒不生气,他看起来很喜欢蔚芝,临别时还状似无意地嘱咐蔚芝下次再来,像个寻常人家疼爱孩子的长辈。 那之后,每逢佳节,我若得空,便会带着蔚芝去拜访师父。 也有邀他来家中团圆,他有时会来,大多时候是不来的。 我想他走了太久,也许终于倦了。 要数天下仙风道骨风流人物,我师父当在其中。 可他终究并非仙人。 幸好并非仙人。 蔚芝出嫁那年,师父辞世。 是个春天,草长莺飞,山间竹叶正青。 他辞世时无病无痛,眉目安详。 这年七月半,轮到我与双儿一同去放河灯。 一盏给燕宇,一盏给素未谋面的陆少临。 两朵莲花随着水波缓缓远去,不一会儿,就一同打着旋,沉进了被照得发亮的光河里。 烛火熄灭的一瞬间,我想起年少时的那个中元节,那个道听途说的遥远传说。 也许这一次,那个一直在冥河边徘徊的人,当真牵起他的手一起走了罢。 阴 地府的每一天都非常忙碌,不比人间清闲多少。 我活着的时候,以为死不过是两眼一抹黑的事。奈何桥上走一遭,孟婆汤喝尽,谁也不记得谁。 等真正咽气了,方才得知能这么顺顺利利地死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拿着判官给的判书去找陆少临时,他正和地府端茶的小丫头聊着天。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那姑娘被他哄得高兴,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的,幅度稍微一大,头就沿着脖沿儿滚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打转,一张樱桃小口还犹自咯咯笑个不停。 她旁边的男子一点儿也不惊讶,蹲下身捡起那姑娘的头,小心翼翼安到那只雪白的颈子上,还仔细帮她把颈口的皮肤抹平。 “当心点儿,这么高摔下来伤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姑娘听他说得关切,一张没血色的脸登时飞上两片红霞,抬眼正要还口,瞥见我在门外不耐烦地站着,就羞涩地一低头,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我毫不掩饰地翻个白眼,你我都是鬼,装个屁聊斋。 厅里头站着的男子见我这模样倒是一点儿不气,含着桃花的眼弯起来,只是笑吟吟看着我。 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放粗了声音威胁道,“瞪我干嘛?” 他不搭话,只是径直走到我面前,抬手伸向我发间。 我本能地往后一退想躲,却没避开,暗想这人出手速度之快,活着的时候肯定习过武。他仿佛全然没察觉到我的想法,笑吟吟摊开手,递到我眼前。 在他掌心,几片被水泡褪色的桃花花瓣黏在一起。 是了,我投河那天,江边桃花开得正好…… 我鼻子一酸,抬起头恶狠狠瞪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全然不闻,还是那么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帮我捋平那头被河水浸得纠结发涩的长发。我想推开,却觉得胳膊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手,只是忽然担心他会闻到尸体与鱼儿混在一起的腥味。 就见他歪头打量着我,薄薄的嘴唇随意勾起一抹笑。 “收拾好也蛮好看的嘛。” “怎么走得这么急,头发都乱了。” 话音刚落,只见我愣愣地望着他,终于在死后第一次真正哭出声。 *** 我和陆少临都在地府当差。 听判官说,能留下当差的,多半是前世犯下了错,又受了很大冤屈的人。罪不至下地狱,却也不能干干净净去转世,身上的冤屈也该受几分补偿,两相抵消,就留在阴间白做几年工还债。 我冷哼一声,好一个如意算盘,倒是省了不少开支。 判官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似笑非笑反问我,“死人的事不让死人做,难道让活人做吗?” 说到陆少临这家伙呢,就算扔在这堆奇奇怪怪的阴差里也算是顶古怪的一个人。 听说当年判官给的判书上只写了三十年,按照日子算来,在我死之前他就早该去转世投胎了。 其余的鬼差谁不是背着一桩桩悲惨凄绝的往事,孟婆汤于我们而言也是可望不可及的恩赐,统统盼着解脱的日子早点来临,能靠那碗水洗尽身前所有痛苦。 可陆少临这人竟似当差当上了瘾,也不知他心中有什么小九九,三十年一到,竟就这么赖着不走了。 阎王和判官倒是乐见其成,平心而论,多一个如此风流倜傥、办事得力又不收分文的手下,谁不乐意呢?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这么让他留了下来。 人世常说阎王庙里秉公无私,一切善恶功过自有评判。哪知鬼都是人变的,不过是阳间那套人情世故换了个地界罢了。 我不知判官将我指派给陆少临做帮手时,是他留在地府的第几年,也不知他是否要这样天长地久继续待下去。我们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谁也不知谁的过去,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住着怎样一段故事。 人间人潮碌碌,阴间也鬼满为患。 每一天都有新死的鬼在奈何桥边排上长长一串队,比我活着的时候人们挤在长乐楼边看花魁还热闹。 孟婆是个半张脸被烧得狰狞的女子,没蒙黑纱的另外半边却美艳得令群芳统统失色。 每个新鬼排队排到她眼前,都会因她与传说中的不同而惊诧和惊艳。 可惜她脾气比我还坏,通常连笑都不会给人家一个,只是把盛满汤汤水水的碗往人家怀里一塞,恶声恶气道,喝完快滚,别傻站着碍老娘生意。 那些鬼再生气,一碗水下去,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迷迷蒙蒙被鬼差引着去投胎了。 但总会有不愿意喝的人。 不管阳世受了多大的苦,多大的冤屈,都还有一些事仿佛埋在骨血里,教他们不肯忘却。 这时候,每每少不了陆少临的影子。 起初我以为,阎王是看中了他的伶牙俐齿才派他去做说客。不料一向八面玲珑的陆少临在这时总是格外寡言。 换作旁人,往往会忍不住问一句,你是何人,又是何故徘徊在此不愿转世。轮到陆少临时,他却只是沉默着将那啼哭不已或是睚眦欲裂的鬼送到奈何桥另一头,教他们望着那长长的队伍,说,“你若要等,便在这里等罢”,接着便不再理会。 说来也怪,许多看上去恨不得在此守上千百万年的魂魄,往往不消多少时日,就会彻悟,回到桥的这一头来。 那些有几分恒心的,这般呆呆立上几年,也不免被磨去耐性。再多待上一段时日,竟大多连最初不肯下桥的理由都忘了。 我暗自惊奇,问陆少临这是何故。 那次他没有笑。 那双总是弯着的桃花眼里盛着化不开的墨色。 他说,只因他等过。 只因恨终究无法长久。 我不解,我体味过那种植根在骨血里的痛苦,那种郁积在胸腔里浓得无法化开的恨意,将刀捅进叔叔身体里时,我对这样的恨再清楚不过。我清楚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他那时扭曲的、痛苦的面容,让我感到无比畅快,竟从未有一刻对自己所为感到后悔。 时至今日,鲜血涌出时的温度依旧在我的指尖徘徊不散。 倘若这样的恨终有一天都会消退,那能够长久的又是什么呢? 我低声问陆少临,“那你呢?你又是在等谁?又是何故,在此徘徊?” 陆少临见我不解,怔了怔,又弯了眉眼。像往常一样笑得云淡风轻,抚着我的发心说, “你还太小,不会明白。” 望着那有些高深莫测的眼神,这次,我没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 *** 人一旦忙起来,纵然是阴间的日子也过得飞快。 转眼间,到了第二年的七月半。 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日子,地府大大小小的鬼都得了特赦,一股脑地涌入阳世,有寻热闹的,也有回家探望放不下的亲眷的。 我是一家之耻,怎会有脸回去,一个人百无聊赖,在难得清静的冥河边转来转去。竟不料有人比我到得还早,夜幕堪堪落下,便站在水边,像是在等着什么。 那人生得挺拔,过肩的长发随意挽了个小辫子扔在脑后,远远地露出俊俏的半张侧脸,我定睛一看,不是陆少临又是谁? 我像是偶然间勘破了什么秘密一般,一颗早已死透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不一会儿,地府本就阴暗惨白的天空就全然黑尽了。 远远地,点点橙色的暖光照亮天幕尽头的阗然黑夜。 那一朵朵暖光慢慢聚在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我这才看清,河中不知从何处飘来了许多花灯。 整条幽暗的冥河被照得辉煌,一盏盏河灯,载着小小的烛火,悠悠荡荡,随着水波缓缓漂流而下。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追上前,正欲开口问陆少临发生了何事,只见一朵莲花模样的河灯,似乎通人性一般,在经过他脚边时打了个旋,堪堪停住。 陆少临对我的脚步声仿若未闻,只是一眨不眨注视着那朵小小的莲台,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它捞起,收入怀中。 河水沾湿了他的衣袖。 他的侧脸被烛火映上了一层朦胧的轮廓,我看不真切,只记得那时他脸上的神情,竟比我从前见过的所有的笑还要温柔。 陆少临抱着花灯起身,这才发觉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我。 他望见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作出噤声的手势。见我不解,又抬抬下颌,像我脚下的方向点了点。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发现在我脚下的河畔,不知何时,竟也停了一盏小小的花灯。 兔子立着俏皮的耳朵,正似幼时长姐教我扎的那盏。 我再也顾不上陆少临的秘密,慌忙蹲下身去,伸长了胳膊将它捞向自己。 悄然跳动的烛火下,压着一张字条,我认出那是长姐的笔迹。 她说她回家省亲时才得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她说没有尽早体察到我的痛苦,她很后悔。 她说她从未怨过我,只愿我在这边,莫再受苦。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字条,蹲在河边泣不成声。 原来,原来一直是有人记挂我的…… 一步步迈进河里的时候,我怎么偏偏忘记了呢…… 正哭得伤心,只见眼前一暗,陆少临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帕子扔在我头上。 “别哭了,明天眼睛肿成桃,把新来的再吓死一次。” 我噗嗤笑了,一边用那帕子拭泪,一边闷闷地嘲笑他, “这帕子可是又从哪个鬼丫鬟那里骗来的?你在下面这般拈花惹草,也不怕你娘子知道生气。” “娘子?”陆少临声音拔高了一个调,阴阳怪气地望着我。 “莫非你俩尚未成亲?” 我瞥瞥他怀里紧搂的花灯,衣襟已经被花灯上沾湿的水打湿一大片了,他依旧浑然不觉。 那般珍视的模样,说不是心上人送的才有鬼。 哦哟哟,看他平时这副德性,千万别是风流浪子爱上青楼名妓之类的话本里写烂的故事吧?! 一向心思通透的陆少临不知怎的这才反过味我所指何事,竟不气不恼,反而开怀大笑起来。 那带笑的眼珠转了转,陆少临拖长了音调, “对对,娘子。我娘子可是个天仙般的人物,比你这个小毛丫头美了不知多少倍呢!” “我这是没长开!要是晚死几年说不定谁比谁美呢!” 我终于止住哭,丢开帕子,找到力气还嘴。 之后年复一年,每年七月十五,陆少临都会早早去河边,等那一盏莲花灯,越过人间的千山万水,停至他脚边。 十余年来,那河灯竟从未有一年间断。 *** 我来地府的第十五年,债终于还清。 这一次,是陆少临送我。 我们俩挤在孟婆面前长长的队伍里,他一刻不停,还拉着我闲聊。说什么这次投个好人家啊,性子别再这么暴躁了,以后做事别太冲动,许多事熬过一时都还有转机,诸如此类的话。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等走到这奈何桥的另一端,再多的嘱咐我都会统统忘却。 我却不忍驳他,只一一应着。 末了,我反问,“那你呢?” “你等的人怎么还不来?” 陆少临淡淡一笑,“他能长命百岁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求的不过是到时候多看他一眼,又何苦急于这一时。” 我小小惊呼一声,原来这些年,他等的不过是那最后一面。 我们闲聊的间隙,只见鬼差又押着新鬼来了。 那新鬼周身气魄迥异常人,出尘脱俗,仙风道骨,他走过的地方,整个地府的阴气似乎都减弱了几分。 他面无表情跟着鬼差前行,渐渐近了,我看清那白发下竟是张年轻俊秀的面孔。 “陆少!陆少!你看你背后那个人,明明满鬓银丝了,脸还是青年人!” 我在那人经过我们身畔时拽住陆少临衣袖小声叫道。 “嘁,亏你也是当过十几年鬼差的人,怎么这么没见识。这叫……” 陆少临又露出往常那般不正经的笑,顺着我的视线转过身去,正正撞上那人的目光,一下子失了语。 白衣人也停住脚步。 他们俩就这样静静对望着。 空气仿佛凝伫在这一瞬间。 陆少临几次开口,又似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一刻,我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悲。 在他脸上,有许许多多我从前从未见过的神情,像走马灯一样一闪而过。 最后那些表情统统逝去,定格成一个我熟悉的笑容。 是过去的每一个七月十五里,他望着河灯的笑容。 “燕兄来迟,让陆某好等。” 白衣人闻言一笑,温柔地闭上眼睛。 完 第三十二章 番外 艳鬼的另一种打开方式 荒院闹鬼。剑客住下前就听说了。 但他毫不在意。剑能斩生人,便不惧死者。更何况,那些个江湖传闻里,剑客的无情剑,比鬼神还可怕许多。 夜半,鬼果然如期而至。 是个柔弱妩媚的女子,模样自然是极好看的,一双秋水眼黑白分明,顾盼生姿。 剑客不为所动,借着昏暗的烛火擦拭雪亮的剑锋。 美人面带桃花,团扇半遮着脸,袅娜地挪了几个小碎步,忽然听到那专心拭剑的冷面人垂着头,低不可闻笑了一声。 “怎么啦。”美人有点不高兴,粗着嗓子问。 “难看。”剑客中肯地下评语。 “难看?!”美人放下扇子,细细的眉毛快要挑到天上去了。 “没说你。衣服难看。”剑客终于放下剑,平静地迎上对方锐利的眼神。 “真的吗?未明兄跟我说这么穿挺好的呀,跟你的绿衣裳正配。好料子呢。”美人撩起自己绣着大朵花开富贵的红裙子,手指摩挲着绸缎,裙下支着一双雪白的腿。 “得,那我换一个你看怎么样。” 说话间,红衣女子转个身,再回头就是一玉面郎君,裹着袭蓝白相间的袍子,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风流,举手投足带着浑然天成的潇洒。 “这个怎么样?”男子得意地勾勾唇角。 “尚可。”剑客仔细打量一会儿,认真下了结语,目光又转到自己的爱剑身上去了。 “嘿?!小爷还就不信了?!” 发觉自己始终比不过剑客手中那冷冰冰的锋刃勾人,鬼自觉面子十分挂不住,急得在原地连转几圈,一张脸接连换了几副模样,仍是举棋不定。最后终于桃花眼闲闲弯起,计上心头。 “嗷呜。” 蓝白袍子不知何时落在地上,里面蹿出一毛绒绒的白色生灵直直奔向剑客身边。 “嗷呜?” 见剑客毫不理会,白色的狐狸试探着又叫了一声,机灵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就在地上打了个滚,露出腹部一片雪白柔软的肚皮。 “唉。” 他终于听得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是宝剑入鞘的声音。 院子里很静。 良久,剑客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抚上白狐柔软的皮毛。 手机作文哪来的售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