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偏要宠她》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陛下偏要宠她 作者:纪开怀 文案: 魏王篡位,太子失势,准太子妃花朝成了落毛的凤凰,人人可欺。 太极殿中,她仪态端庄,觐见新皇,得窥天颜之际,蓦地呆愣, 那人龙章凤姿,天生无情,她却分明记得,在梦中他抱着她,喑哑着嗓子轻声哄道:“囡囡,叫夫君。” 起初,朝朝觉得赵韧娶她,是为了花家的势力; 后来,她以为他宠她,是因为前世夫妻情深; 再后来,知道梦境真相的朝朝恨不得锤爆某人的狗头:赵韧你个大骗子! 世人皆言,太子被废,花家没落,昔日娇娇贵女再无出头之日, 孰料,新帝将她迎入宫中,立为皇后,奉于掌心,一生独宠。 腹黑帝王VS娇娇贵女,架空,宠文,1V1,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朝 ┃ 配角:赵韧 ┃ 其它: 第1章 变天 朝朝又陷入了梦境中。 梦中,她仿佛被什么紧紧束缚住,无法动弹。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红色,耳边是牛羊的叫声,马儿的嘶鸣,还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风掠过耳畔,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害怕极了,死死咬住嘴唇,努力控制住泪意。 蓦地,“乌兰,我来娶你了。”少年的声音如琴弦拨动,泠泠动听,低沉而坚定,清晰地钻入她耳中。 蒙住头的红绸被扯下,光亮涌入,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 蔚蓝的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她穿着一身喜庆的大红缎衣,被绑缚在一辆式样奇怪又简陋的敞篷马车中,面前站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少年。 少年又高又瘦,打扮浑不似中原人,长发编成一根根小辫,散乱披在肩头;身上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沾满了血迹;古铜色的面上,满是脏污和鲜血,模样凶戾。唯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如上好的墨玉,里面盛满了喜悦。 朝朝眨了眨眼,迟疑问道:“你……是谁?” 少年的笑容凝固住,蓦地目露凶光:“你又忘了我!” 凶什么凶?朝朝觉得他莫名其妙,自己自幼长在闺中,别说认识,连见都没见过这样凶蛮无礼的蛮夷少年,怎么可能记得他?还用了个“又”字! 他凶神恶煞的模样有些骇人,朝朝瑟缩了下,认怂地往后退了退。 少年更生气了,带血的弯刀刀芒一闪,挑开绑住她的绳索,伸手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朝朝才得自由,身子已落入他怀中,不由失声惊呼。少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闭嘴。” 浓重的血腥气冲入鼻端,除了他身上脸上鲜血的味道,还有……朝朝举目四顾,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马车四周,横七竖八倒了不少尸体,穿着打扮都和眼前的少年差不多,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朝朝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死人,不由花容失色。 “胆小鬼!”少年声音好听,口气却凶巴巴的,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探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熟悉的气息与体温紧紧包裹住她,安抚住了她的慌乱。莫名的似曾相识感越来越强烈,有什么呼之欲出。她脑中一团乱麻,喃喃而唤道:“鹰奴?” 耳边的呼吸声一顿,随即,越来越粗重,“乖囡囡,叫夫君。”他的声音变得喑哑,越来越近,消失在她嫣红饱满的唇前。 轻柔的让人心慌意乱的触感传来,少年带笑的声音贴着她唇逸出,气息不稳:“这是认出我的奖励。” 朝朝心尖颤抖,轰一下,浑身的热血都涌上了面颊。 …… 朝朝硬生生地憋气憋醒了。 昏黄的灯火透过碧色纱帐,将帐上的缠枝梅花纹照得朦朦胧胧。她心神恍惚,手背轻轻覆上柔软的樱唇,被人肆意轻薄的感觉仿佛犹在。 那样甜蜜的,令人浑身颤栗的感觉。 相隔四年,她又梦到了鹰奴。 朝朝有一个秘密:她从七岁开始,便会断断续续梦到即将发生的事。父母的和离,父亲的离世,甚至姜润的背叛……她都提前梦到了。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梦到了这个凶蛮的异族少年鹰奴。 玉泉关外风沙如雪,她浑身是血,倒在少年的怀中,一字字,虚弱而坚决:“鹰奴,惟愿来世……”他颤抖的手抓着剑柄,泪如雨下,神态欲狂。 醒来时,被一剑穿心的痛苦刻骨铭心,她害怕极了,默默取消了原本北上散心的行程。 也许是对她擅自改变命运的惩罚,从那次以后,整整四年,她再未做过预见的梦。 直到今夜。 这个梦却不像是预言,梦中的“乌兰”稚嫩而天真,正是她十四岁时的模样。真实感却一如往昔。 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四岁那年,她明明许嫁给了太子赵旦,成为了大安皇朝的太子妃,怎么会变成少女乌兰,被异族少年抢亲? 她辗转反侧,不得其解,不知过了多久,又模糊睡去,迷迷糊糊间,惶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快醒醒,出大事了。” 似乎有人在推她。她猛地睁开眼,看到了浣纱焦灼的面孔。 * 天刚蒙蒙亮,寒风吹落檐上的残雪,带来丝丝冷意。重重庭院灯火次第亮起,将整个宅子照得宛若白昼。 朝朝匆匆赶到三春堂的时候,发现嫂嫂罗氏牵着三岁的幼子峻哥儿站在廊下。 罗氏是个有些丰腴的年轻妇人,生得面如满月,肤色白皙,神色间总是带着殷勤与讨好,未语先带三分笑。这会儿却是满脸惶恐,一见朝朝就哭了起来:“大姑娘,这可怎么办啊?” 峻哥儿原本小鸡啄米似的在打瞌睡,被她一吓,顿时也哭了起来。 朝朝秀眉微蹙。 奶娘忙上来抱着峻哥儿小声哄。 三春堂的管事妈妈方氏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姑娘过来了,太夫人吩咐,您要是过来了就请您进去。”拦下其他人,“只您一个进去。” 罗氏闪过愤恨之色,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朝朝掀帘进了屋内。 正堂中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朝朝想了想,往西次间走去。 这里平时是祖父的内书房。一整墙到顶的黄花梨书架,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书籍;中间一张硕大的红漆榉木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桌脚下的青花瓷缸中插了好几个卷轴;靠窗则是一张五蝠如意雕花罗汉榻,铺着墨绿洒金漳绒软垫,放上了万字不断头织金纹天花锦软枕。 祖母俞太夫人披了件赭色松鹤纹袍子,扎着抹额,坐在罗汉榻上满眼通红,面色灰败。 朝朝刚要向她行礼,俞太夫人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眼泪流了下来:“朝朝,太子被废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朝朝猝不及防,望向祖母一时无法反应。 俞太夫人手中薄薄的信纸揉成一团,咬牙切齿:“都怪那个老货贪恋权位,我花骨朵般的孙女儿,嫁谁不行,非要嫁入那天下最险恶之处?这下好了,太子作孽,我的朝朝儿也跟着他受累。” 朝朝问道:“祖母,究竟怎么回事?” 俞太夫人道:“太子在庆功宴上意图谋害魏王,被魏王发现。陛下下旨,太子戕害功臣,罪不容赦,即刻废除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朝朝的脸色变了。 今日本是魏王赵韧凯旋的庆功宴。 魏王是什么人?那是大胜北卢,一举平定多年边患,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安功臣。 北卢人从前朝起,就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本朝初立之际,天下未平,动荡不安,北卢人乘机将幽、燕、蓟、云诸州占为己有,令年轻的大安朝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先帝在时,几次派军出关,试图收复故土,却屡遭挫折,折戟沉沙,被迫与北卢缔结和约,纳币岁贡,屈辱不堪。 直到三年多前,魏王赵韧横空出世。 赵韧本是宗室魏郡王之子,然而生母卑微,性子又孤僻古怪,自幼受兄弟排挤,为魏郡王不喜,寂寂无名。 六年前,魏郡王过世,诸子争位,他不知所踪。后来才知道,他竟不声不响加入河东路节度使颜承义麾下,从小卒一步步做起,并在三年前率部奇袭千里,歼灭北卢第一大部落达罕儿部,震动天下。 当今天子承平帝大喜,知晓他身份后,直接叫他袭了魏郡王之爵,命他镇守北方,抵御北卢。 此后几年,他一步步收复昔年被北卢人强占的幽、燕、蓟等诸城,立下功勋无数,又以功晋为魏王。不久前,更是在渤海郡大败北卢各部落联军,一举摧毁北卢人主要战力,将北卢各部逼得北撤数千里,立下不世之功。 本朝素来重文轻武,积弱已久,在与北卢人的对峙中屡屡处于下风,魏王横空出世,驱逐北卢,收复故土,守边境安宁,怎能不叫人为之振奋? 一时间,魏王声望无两,成为无数大安朝百姓仰慕的绝世英雄,也成了北卢各部切齿之敌。 太子对魏王下手,朝朝其实并不意外。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北方平定,暂无外患,魏王功高震主,早已赏无可赏。 何况,听说魏王为了避免掣肘,私下结交朝廷重臣;性情又古怪跋扈,领兵在外时,曾几次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说抗旨不遵,朝廷早就颇有微词。 祖父也曾私下对她评说过,魏王行事手段过狠,锋芒毕露,不留余地,虽立下不世功勋,却也太过犯忌讳。 这段日子,承平帝身子越发不好,太子年轻,根基不稳,若再任由魏王坐大,皇位危矣。 对魏王下手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占据了天时地利的太子,会败得这么惨。 “既然是陛下下的旨意,是否陛下也被魏王挟制了?”朝朝问道。 俞太夫人道:“魏王大军连夜进城。陛下下旨,传位于魏王,魏王已在太极殿登基。” 大局已定。 朝朝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魏王行事环环相扣,显然早有预谋,太子自以为是捕蝉的螳螂,其实不过是黄雀口中之食。 朝朝揪心,又问:“祖父怎么样了?”朝朝的祖父花羡官居太子太师,尚书右仆射,正是大安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昨夜也参加了庆功宴。 俞太夫人再控制不住情绪,掩面道:“所有参加庆功宴的臣子都被扣在了宫中,你祖父至今未回。” 朝朝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祖父是太子的老师兼太岳丈,根本不可能独善其身。祖母口中虽然责怪祖父贪恋权位,祖父出事,怎能不牵肠挂肚? 祖母失了主张,她就更不能慌。 朝朝放缓语调,劝慰俞太夫人道:“祖母休要担心,祖父当了二十年丞相,根基深厚。魏王连太子都没杀,更不会轻易动祖父。我们想办法打听祖父的情况就是。”她说着,自己也有了信心,“天无绝人之路。” 俞太夫人抱着她失声痛哭。 外面忽然又乱了起来。方妈妈慌乱的声音传入:“太夫人,姑娘,相府被围起来了。” 俞太夫人猛地站起。 重重甲兵将相府围得水泄不通,许进不许出,相府中人心惶惶。 一直熬到天色将黑,朱漆铜钉的大门被敲开,面无表情的兵丁涌入,分成两列静默地站定。 披着轻甲,娃娃脸的年轻将官最后走入,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匆匆赶出来的俞太夫人面上,客气地拱了拱手道:“末将见过太夫人。” 俞太夫人死死抓着方妈妈扶着她的手:“汝是何人麾下,何故来此?” 那将官道:“末将殿前卫步军班头岳重山,奉陛下之命,请花小娘子进宫。” 俞太夫人脸色大变。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名字念zhao^_^ 重新出发~因为我自己闹的乌龙,这本不指望成绩啦,但一定会认真写完,把完整的故事呈现给大家,感谢大家的支持^_^ 因为设定重做的缘故,故事脉络虽然和最初版本的差不多,但具体的细节和时间线会有调整。 最后,这本是轻松宠文,一个从暗宠到明宠的故事,不会像上本那么纠结,希望大家喜欢o(∩_∩)o PS:app看到章节和原来一样的话,需要清一下缓存。 爱你们(づ ̄3 ̄)づ╭ 第2章 觐见 朝朝在朱雀门下车换轿时遇见了寿安长公主的仪仗。 寿安长公主是承平帝的妹妹,朝朝未婚夫废太子赵旦的嫡亲姑母,向来和朝朝不和。 两人结下梁子的原因说起来可笑。寿安长公主一心想将自己的独生爱女永乐县主嫁给赵旦,太子妃的人选最后却花落花家。从此后,寿安长公主看朝朝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朝朝思绪飘散:如今,赵旦落得如此下场,永乐县主阴差阳错逃过一劫,以寿安长公主的逻辑,是不是该感谢她? 寿安长公主显然没有感谢她的意思,眼皮一撩,皮笑肉不笑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朝姐儿。怎么,旦儿出事了,你这是来跟他同甘共苦的吗?真是叫人感动呐。” 朝朝讨厌她这种不阴不阳的口气,懒得理会她,自顾自上了小轿,对岳重山道:“岳将军,我们走吧。” 小轿抬起,悠悠向前。寿安长公主得了个没脸,恼羞成怒:“小蹄子,你拽什么,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金凤凰吗?呸,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德性。从今往后啊,你就是个低贱的民妇,永世不得翻身。” 朝朝坐在轿子中听着身后传来的谩骂,慢慢攥紧了手。寿安长公主也是今非昔比了,若是换了从前,早就吩咐手下的教养嬷嬷教她宫规了,如今却只敢叫骂两声出气。 莫名有点兔死狐悲之伤。 太极殿外,三三两两的朝臣正往外走。 从宫变至今已经将近十二个时辰。一天一夜折腾下来,这些大安的栋梁之臣一个个沉默着,面有菜色,精神萎靡。与众多禁军护卫的朝朝的轿子错身而过时,目光呆滞,似乎连好奇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在其中格外显眼。 朝朝攥紧了轿帘。那是她的祖父花羡。 花羡身周没有一个同僚,步履蹒跚,走得极慢。他头上的五梁进贤冠已经不见,满头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扬,紫色的官袍不复离家时的光鲜,皱巴巴脏兮兮的,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朝朝怔怔地看着,眼眶蓦地发热,一声“祖父”哽在喉中。 她有太多的话要问祖父,众目睽睽之下,却根本没法露面。 小轿在太极殿的高台下停下,又过了片刻,岳重山请她下轿。 暮色四合,人已散尽。朝朝立在汉白玉阶陛下,抬头望向高台上富丽恢弘、灯火通明的太极殿。红门金柱,碧瓦残雪反射着银白的月光,十二间殿堂在一望无边的黑夜中越显得金碧辉煌,浑厚庄严。 这里是整个大安帝国的心脏,象征着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在昨夜一夕之间易主。 岳重山恭敬的声音响起:“花小娘子,请。” 朝朝的尾指发颤,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上高台。岳重山带着她往西堂走。西堂素来是天子私人起居之处。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垂下眼,摸了摸袖袋中暗藏的尖利金簪。 金簪是临行前嫂嫂罗氏悄悄塞给她的,簪头磨得极锋利,能够轻易刺穿咽喉。 这样的夜色,年轻的帝王召见未出阁的臣女,还不许带一个婢女,原本就惹人遐想。嫂嫂说,花氏的百年清名不容玷辱。 祖母却对她说,不管她遭遇什么,保下性命最重要。 喁喁话语传出,剪影映上窗纸,有人在里面谈事。 很快,殿内走出一个面白无须,白胖和蔼的紫袍内侍,岳重山恭敬地拱了拱手:“谈公公,末将把人带来了。” 谈德升目光在朝朝面上略一停留,露出惊艳之色。 巍殿高台,月影摇光,少女立在宫柱的阴影中,一身绣银月白长裙迤逦垂地,青地穿花滚兔毛边缂丝斗篷笼住纤柔的身形,雪肤红唇,乌发如檀。小巧的耳垂上,一对璀璨的赤金镶南珠新月耳坠垂下长长的流苏,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如流波,如星芒,却压不住她的绝世风华。 眉横远山,眸含烟水,纤腰一束,玉姿娉婷。她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一幅最生动华美的画卷,仿佛世间所有的光彩都落在了她身上。 怪不得。 谈德升心中感慨,满脸堆笑,客气地行礼道:“见过花小娘子。” 朝朝客气地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岳重山介绍道:“这位是新任内侍省都都知谈德升谈公公。” 内侍省都都知,是掌管整个内廷内侍的最高长官。朝朝便知这位是新帝身边的得意人,双手交扣,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 谈德升“唉哟”一声,慌忙避开:“可不敢当。”又殷勤道,“外面天寒,小娘子先在梢间坐一坐?” 朝朝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吧。”她站在暗处,不想让灯火的光亮暴露她发红的眼尾。 谈德升不敢勉强她,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那儒士生得清瘦,青色方巾下露出花白头发,三绺长须飘飘,倒颇有出尘之姿,见到朝朝,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花小娘子,陛下宣你觐见。” 朝朝不认得他,见他态度客气,无声地还了一礼。 小内侍帮她打了帘子,一股暖香从里面扑出。朝朝鼻翼不自觉地动了动,是她最喜欢的冷梅香气。 她莫名放松了些,将外披的青地穿花滚兔毛边缂丝斗篷解下,交给门口的小内侍,又绕过紫檀座苏绣江山烟雨座屏。眼角余光瞥见绛纱袍上的云龙纹,她不敢抬头,伏地行礼道:“民女花氏叩见陛下。” 殿中安静异常,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朝朝的心越跳越快,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平身。”年轻帝王的声音终于响起,如琴弦拨动,泠泠动听,低沉悦耳,朝朝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猛地一颤。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愕然抬头。 那是一张年轻威严的面孔,线条冷硬,俊逸不凡。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对极其漂亮的眼睛,瞳仁幽黑,宛若墨玉,一瞬不瞬地看着人时,叫人顿生无所遁形之感。 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这张脸和梦中的少年一模一样;说陌生,却是眼前人明显已经长大,不再是少年的模样。 朝朝震惊之极:打退北卢,收复故土,立下不世之功,兵不血刃登上皇位的魏王赵韧,除了年岁长了些,竟然和她梦中的北卢少年鹰奴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朝朝心中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她仰着头,暖黄的烛光打在她面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精致的眉眼,赵韧望着她微红的眼尾,眉头微皱:“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朝朝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俯下身,向她伸出手来。 朝朝茫然。 赵韧眉眼沉沉,纡尊降贵,握住她臂,使力将她拉了起来,又问了一遍:“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手指的力量与温度透过柔软的衣袖传入,高大的身形带来莫名的压迫感。朝朝垂下眼,目光无意识掠过他握住她臂的古铜色大手上,停留在他拇指上套着的青玉扳指上。 那青玉玉质一般,雕工更是极其粗陋。朝朝这几年跟着祖父学篆刻,一眼看出,雕刻的匠人显然是生手,力度、构图、美观度都差了几分意思。戴在一国之君的指上,委实格格不入。 赵韧放了手。 朝朝回过神来,意识到他的逾矩与自己的失态。 她心下懊恼,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仪态端庄地问道:“不知陛下召民女来,所为何事?” 赵韧低头看她,刚刚放开她的手垂落,藏于袖中,虚虚握了握。 朝朝没有等到回答,讶然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他幽深的黑眸。 梦中少年热情莽撞的拥抱与亲近再次浮上心头,她心头一悸,脸蛋不受控制地发烫,掩饰般又向后退了一步。 赵韧的声音低沉沉的,听不出多少情绪:“朕又不是洪水猛兽,不必害怕。” 朝朝不敢抬头:“陛下天威赫赫,民女失态了。” 赵韧似乎轻嗤了声,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坐下说话吧。” 这个沙场归来,铁血威严的君王,哪怕声音平静,也仿佛自带肃杀威严之势。朝朝心头乱跳,应了声“是”,向旁边的黑檀玫瑰椅走去。 外面响起谈德升的声音:“陛下,宗正寺卿陈王求见。” 朝朝的动作顿住。赵韧声音淡淡:“他倒会掐着时间。” 谈德升噤若寒蝉。 朝朝识相地道:“陛下既有事,民女先告退。” 赵韧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指向身后一道紫地鸾鸟纹锦帘:“朕还有事要和你说,花小娘子先去里面避一避吧。”提声吩咐道,“宣他进来。” 外面脚步声响,这会儿出去就该和陈王撞个正着了。朝朝不敢违命,快步躲进了帘后。 她吃了一惊。 锦帘后雕床精致,锦幔低垂。四角点着炭盆。铜鎏金三足螭纹香炉中轻烟袅袅,一股清甜的香气弥漫其中,叫人昏昏欲睡。 竟是寝殿。 朝朝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忍不住又摸了摸袖中藏的尖利金簪。 新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看他刚刚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便是先前逾矩地拉起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应该是随手一指,没有多想吧? 朝朝说服了自己,很快被外面的对话吸引了注意。 “……选了安德殿,那边三面环水,只有一条路进出,太上皇在那边能静心养病。汪太妃娘娘会搬去同住,照顾太上皇。” 那是宗正寺卿陈王的声音,他说的是承平帝和赵旦的母亲汪贵妃?原来,新帝封了他们为太上皇和太妃。 赵韧问:“赵旦呢?” 陈王答道:“庶人赵旦按例该逐出东宫,别处幽禁。” 赵韧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你倒会安排。”顿了顿,“让他去安德殿侍疾。” 陈王一愣,应道:“是。陛下仁慈。”犹豫了下,又道,“还有一事。庶人赵旦与花太师孙女的婚事原定一个月后,如今……” 赵韧冷淡的声音响起:“皇兄很闲吗?” 陈王哆嗦了下:“臣,臣还要去忙太上皇迁殿的事,臣先告退了。” 赵韧又叫住他:“太后可安置妥当?” 陈王道:“娘娘已搬入寿康殿,几位王妃公主得了信,都赶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来了。” 朝朝恍然:难怪会在朱雀门碰见寿安长公主。原来是赶着来讨好新太后了。 外面又有人求见新帝,汇报京城重新布防的安排。 这一次讨论的时间更长。朝朝听不懂,更站不住,龙床不能坐,就在靠墙的罗汉榻上坐下。空气中清甜的香味似乎越来越浓,催人欲眠。她打了个呵欠,努力保持清醒,眼皮却不知不觉越来越重。 赵韧打发走了新任的殿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移海,龙渊阁大学士简知远几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从昨夜到现在,他马不停蹄地布置一切,稳定局势,到现在还没合过眼。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感到了疲累。 谈德升轻手轻脚地走近:“陛下,小的帮你捏捏?” 赵韧摆了摆手,想起一事问道:“她哭过?” 谈德升料到他要问,早就打听清楚:“据岳将军说,花小娘子进宫时遇到了寿安长公主,长公主说了些难听话……”一字不差地将寿安长公主的话说了出来。 赵韧冷笑一声。 谈德升小心翼翼地问:“长公主有失体面,是不是……” 赵韧道:“不必,暂时留着她,还有用处。”又揉了揉眉心,问道,“她呢?” 谈德升道:“已经睡着了。” 赵韧往锦帘方向走:“朕去看看她。” 谈德升欲言又止:“陛下,花小娘子有婚约在身,他们这些士人之家,最重名节……” 赵韧看了他一眼。 谈德升不敢说话了。 赵韧道:“朕心里有数。”自己掀帘走了进去。 锦帘后,光线幽暗,朝朝趴在罗汉榻的小桌上,玉靥酡红,呼吸绵长,睡得正香。 赵韧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转身走到铜鎏金三足螭纹香炉前,打开盖子,拿起旁边的铜错银饕餮纹火钳将里面的香掐灭。 他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重新捡了一块香点燃扔下,这才走到朝朝身边。 第3章 乌龙 朝朝又梦见了鹰奴。 风声猎猎,两侧的群山与丰草飞速后退。她心跳如鼓,任由少年抱在怀中,共坐在一匹飞驰的高大黑马上。 他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纵马飞奔,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偶尔能看到,雪白的羊群出没在碧绿的青草中,带着皮帽的羊倌笑着向他们挥手。 速度越来越快,朝朝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迫不得已,将脸埋进了鹰奴怀中。他搂紧了她,然后,她听到了他的笑声,以及震动的胸腔中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在太阳落山前,他们钻进了大山,在山腰上将驮了他们一路的黑马放走。 朝朝细白的手指梳着黑马的鬃毛,恋恋不舍。 鹰奴道:“达罕儿部被我劫了新娘,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顺着马蹄印找到我们。你要喜欢,我以后给你买一匹更漂亮的。” 朝朝知道他说得有理,闷闷不乐地放开了黑马。 鹰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带,将她牢牢绑缚在背上,又背上行李,专捡没人走过的地方往山上爬去。 一路不知经过多少险处,最后他们顺利找到了一个干燥的山洞。 鹰奴用枯树枝做了个地铺,又从行李中找出羊皮袄子铺上,拉着朝朝在上面休息。 朝朝迟疑地坐下,眉头皱了皱,又站了起来。 鹰奴惊讶地问道:“怎么了?” 朝朝道:“硌得慌。”她自幼锦衣玉食,身娇肉贵,何曾坐过这样的地方? 鹰奴无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又止住,一边往外跑一边道:“你等一等我。” 朝朝莫名其妙。 鹰奴回来得很快,一张脸和一双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原本脏污破烂的羊皮袄反了个身,将干净的一面朝外。 他重新在地铺上坐下,向她伸出手道:“你嫌硌,就坐我身上好了。”她一向养得娇,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更忍受不了脏污的环境。他只能尽力不让自己的心上人受苦。 朝朝的脸红了,心里却像灌了蜜一般,眉眼弯弯地对他笑。 鹰奴也笑了起来:“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害羞什么?” 朝朝跺了跺脚:“你胡说什么?” 鹰奴一怔,神情严肃起来:“乌兰,你该不会不知道,北卢人有抢亲的风俗吧?虽然你是达罕儿部的新娘,可我现在抢到了,就是我的了。” 朝朝嘟囔道:“这也太野蛮了。” 鹰奴急了,走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凶巴巴地道:“我不管,你现在是我的新娘了,你不同意也不行。” 朝朝“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鹰奴的眼睛红了,目中戾气隐现:“你该不会还想嫁到达罕儿部,做古达木的妃子吧?” 朝朝忽然“噗哧”一声笑出:“傻子。”鹰奴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她螓首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柔软的玉臂伸出,回搂住了他。 “乌兰,我的好囡囡!”鹰奴大喜,一下子将她抱起,转起了圈。 * 朝朝晕头转向地睁开眼,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抬起头,恰与一对黑如墨玉,情绪难明的眸子对上。一时间,她几疑犹在梦中。 然后,她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她软绵绵的双臂正缠绕着对方,他的手背向身后,覆住了她的手,似乎正试图将她的手臂拉开。 朝朝如被雷劈。 她她她,竟然在睡梦中主动抱住了新帝!她睡相一直很好,怎么会出这种事? 五雷轰顶之际,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越来越近:“六哥,你一定要为我做主。”紫地鸾鸟纹锦帘蓦地被掀开。 明亮的光线从帘外涌入,照亮了屋中相拥在一起的两人。 朝朝彻底石化。 赵韧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就将朝朝的脸按到了怀中藏起。 锦帘外,出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华服少年,剑眉朗目,神采飞扬,见到屋中的情形,“唉哟”一声,飞快地捂上了眼,却还悄悄张开五指,从指缝中往外看:“抱歉抱歉,我不知道。” 谈德升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来,看到屋中情况,心中暗暗叫苦:他的陛下,说好的心里有数呢? 他连忙去拦少年:“唉哟,我的王爷,叫你在外间等着的,你怎么就这么直接闯进去了?”三四个小内侍一起,七手八脚地把人拖了出去。 少年兀自不服气:“我哪次找我哥不是直接闯进去的?谁能想到他这个出了名的和尚屋里会有女人?” 谈德升声音发苦:“王爷,你就可怜可怜小的吧。还有,你得叫皇兄,不能再叫哥了。” 少年不满道:“偏你麻烦。” 谈德升苦口婆心:“王爷,规矩不可废。这么多兄弟,陛下就封了你为郡王,你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少年哼道:“真是笑话,谁敢看我的笑话?” …… 赵韧低头看怀中的少女:她似乎彻底懵了,僵硬的手臂兀自挂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地埋头靠在他怀中;乌檀般的秀发柔顺地垂下,从颈后分开,垂落肩头,露出一截雪白柔美的玉颈。 他目光在那白玉般的颈项处绕了绕,神情平静地松开朝朝,又将她的手臂拉开。 朝朝三魂六魄归位,终于回过神来,只恨不得原地裂开一个地洞钻进去:她都做了什么?迷迷糊糊抱了九五之尊不说,还吓呆了,愣是不放手。 这位又不知道她受惊之后反应就会慢三拍的毛病,会怎么想她这种行为? 赵韧似乎知道她的尴尬,体贴地道:“朕先出去一下。”走了出去。 朝朝望着晃动不休的锦帘,懊恼地握住了滚烫的脸颊: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外间,少年的声音立刻响起:“六哥,”听到谈德升咳了一声,他不情不愿地改口叫道,“皇兄。” 赵韧淡淡道:“你最好有正经事。” 他的口气听不出喜怒,少年却立刻萎了,委屈巴巴地道:“皇兄,我想要玉澄坊原来镇国公府的那座老宅子做王府。可礼部和工部的那帮老顽固,非说我封了郡王,那座宅子离宫城远,还小,规制不够。” 赵韧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有规矩,就按规矩办事。” 少年急了:“不是,我的好六哥!什么规矩,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正因如此,朕更不能随意坏了规矩。”赵韧语气现出淡淡不耐,“休要纠缠不清,这是礼部和工部的职责,你要能说动他们,朕也不会特意拦着你。” 少年嚷道:“你从前是最不讲规矩的人,怎么……” 赵韧低低咳了一声。 谈德升的声音响起:“王爷,陛下刚刚登基,多少大事要他斟酌,一步都错不得。自昨夜至今,他一天一宿都没有合过眼,好不容易能歇会儿,您也体谅体谅他。”不帮忙也就罢了,还尽添乱。 少年蔫了:“好吧,那等皇兄有空了再说。”脚步声向外走去,却又忽然停下,“皇兄,纵欲伤身。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千万悠着点。” 赵韧:“……” 躲在屋里快要抓狂的朝朝:“……” 朝朝算是明白什么叫百口莫辩了。可想到刚刚情景,她也蔫了:寝宫之中,锦帐雕床,香气氤氲,孤男寡女,亲密相拥,任谁看了都会想歪的吧? 她怎么就会莫名其妙睡着了,还胡乱抱人呢?她的睡相明明一直很好的!最倒霉的是,还被人撞个正着。 朝朝欲哭无泪。 锦帘掀动,赵韧打发走了不省心的弟弟,再次走了进来。 “抱歉,”似乎是为了避嫌,他站在门口处没有走近,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刚刚成旭吓到你了吧?他小孩子脾气,你休要介意。” 原来,刚刚的少年是赵成旭,赵韧最宠爱的弟弟。 赵韧的生父魏郡王生平好色,姬妾无数,子女众多,兄弟之间明争暗斗,格外残酷。曾经,赵韧甚至被迫隐姓埋名,逃离魏郡王府。而赵成旭的生母早亡,由赵韧的生母徐氏一手带大,在众多兄弟中,是唯一和赵韧关系亲近的。 看来赵韧的确宠爱这个弟弟,刚刚登基就封了他为郡王。 朝朝脑中乱糟糟的,僵硬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 方才,赵成旭闯入寝殿的那一刻,她确实心脏都要跳出胸腔。若被人认出是她和新帝抱在一起,将会掀起何等轩然大波,她又有何颜面见祖父和赵旦? 可说到底,这也是她自己的错。是她放松了戒心,在别人的地盘睡了过去,做下了错事。 赵韧道:“刚刚的事只是意外,你不要多想。” 朝朝咬了咬唇,轻声问:“方才,陛下怎么会……”她想问的是,他刚刚为什么会站这么近?他不站这么近,她就算做梦乱来,也不可能抱得着他啊! 赵韧道:“朕看你身上的毯子滑下来了。没想到……” 朝朝回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滑落了一条毯子,大概是宫女见到她睡着,给她盖的?所以,这位之所以走近她,是纡尊降贵地来帮她盖滑落的毯子的? 一句“没想到”算是委婉地佐证了是她主动抱他的。 朝朝的内心快崩溃了:原来该准备金簪的不是她,而是陛下。她勉强镇定,解释道:“我之前睡糊了,做了个梦。” 赵韧“嗯”了声:“你在梦中笑得很甜。” 朝朝一句“我在梦中被吓了一跳,所以抱住了一根柱子”硬生生吞了回去。完了,他是不是猜到自己做的是什么性质的梦了? 朝朝羞愤莫名。无法解释,索性就不解释了,破罐子破摔地道:“陛下见谅,我的错,不该在你的寝殿睡着。” 赵韧安慰她道:“不是你的错。” 朝朝:?? 赵韧道:“是朕疏忽了,忘了这里点了安神香。” 朝朝这才发现屋中的香味变了,不复先前的清甜,而是换成了和外间一样的冷梅香味。所以,是因为安神香的缘故,她才会不知不觉睡过去? 朝朝心里好受了些,赧然道:“陛下不怪我就好。” 赵韧又说了一遍:“不是你的错。” 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自带抚慰人心的力量。朝朝看向他,有些发愣,没想到看着威严无情的君王竟有如此体贴人心的一面。 赵韧似乎误解了她的呆愣,沉吟了下,开口道:“你若介意,朕愿意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二章的红包已发,留言比想象中的少,惆怅~ 感谢以下小天使,(づ ̄ 3 ̄)づ: 灌溉营养液:读者“”+1,“茴香”+1,“魏唯小仙女”+5~ 第4章 争执 负责,怎么负责? 朝朝又是一愣,混乱的心神渐渐找回一丝清明。她不可能让他负责。 面上的红晕褪去,她垂下头,声音也冷静了下来:“多谢陛下好意,不用的。” 他是个有担当,负责任的男人,顾及她的名声,哪怕是意外,哪怕这么做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也愿意对她负责。 可她身份敏感,是废太子赵旦的未婚妻,若是因为刚刚的意外成了他的妃子,世人该如何评说她,又会如何戳他的脊梁骨?祖父和赵旦又何以自处? 如他所说,今日之事不过是个意外,只要他们两个不说出去,完全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对,就当没发生过,这样对大家都好。朝朝说服了自己:“还请陛下忘了刚刚的事。” 赵韧看着她,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奇怪,朝朝看不清他的表情,莫名不安,开口扯开话题:“陛下,呃,不知陛下召民女来,究竟所为何事?” 赵韧道:“我们出去细说。” 帘子掀起,光亮涌入,奇怪的气氛被打破。朝朝如梦初醒,应道:“好。” 重新踏入外间,朝朝才有工夫细细打量周遭。这里比里间大了足足三倍,朝南一排明亮的轩窗,布置成了书房的模样。 中间一张六尺长的大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地堆着两堆奏折;书案后是宽大的雕龙椅,对面则是两排铺了银狐皮毡子的黑檀玫瑰椅。 赵韧从玉狮镇纸下抽出一封奏折给她:“这道折子麻烦你带回给令祖。” 朝朝接过奏折,一眼就看到了祖父熟悉的字迹,心中一动:“这是什么?” 赵韧道:“花太师的辞呈。” 朝朝想起先前看到祖父白发萧索,茕茕独行的模样,原来,他竟是向这位上了辞呈,不愿效忠他吗?难怪没有人愿意与祖父一起走。 也是,祖父和花家早就随着她许嫁赵旦,打上了废太子一党的烙印,祖父更是兼了赵旦的老师,悉心教导。如今新帝上位,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用自己对手的人?与其被猜忌排挤,不如及早激流勇退,退位让贤。 赵韧道:“朕没有准。” 朝朝愕然:“陛下?”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劝祖父为他效力吗? “我请花小娘子来,正是想请你转告令祖,大安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朕盼他能抛弃成见,早日归朝,为大安效力,为百姓效力。朕愿效太宗用魏征,就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 唐名臣魏征原是太子李建成的太子洗马,多次为李建成献计,要他防备李世民。后来玄武门之变,太宗李世民杀李建成,即皇帝位,非但没有追究魏征,反而重用了他。 贞观一朝,魏征直言上谏两百多事,皆为太宗所纳,君臣相得,传为美谈。 赵韧以此类比,显是诚心要用花羡。 朝朝不觉动容:“我定会转告祖父。” 赵韧补充道:“你若能说服花太师,作为回报,朕会助你将梧山书院发扬光大。” 朝朝惊讶地看向他。 梧山书院是朝朝的父亲花惜之生前所办。 花惜一生没有出仕,将全部的心血都投注在了书院。临终前,将书院郑重托付给了唯一的女儿。这几年,书院名声远扬,越发壮大,原来的地盘便显得局促。朝朝一直盘算着把和书院相邻的地买下来,方便扩建书院。 不巧的是,那地是寿安长公主的产业。 寿安长公主和朝朝不和,听说花家的书院要买地,一口就回绝了。朝朝为此费尽心思,托了好几个人情,寿安长公主却油盐不进,始终不肯松口。 她是承平帝的胞妹,深受承平帝宠幸,连赵旦都拿这个骄横任性的姑母没办法。 赵韧的意思,如果她能说动祖父为他效力,他会出面帮她解决买地的事吗? 朝朝怦然心动。 * 夜已深,宫门落了钥。岳重山请了赵韧的手令,叫开了朱雀门。 朱雀门后的值房内,赵成旭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看着下轿换车的朝朝“啧”了一声:皇兄小气不给他看脸,他不还是看到了? 果然是个美人,只是,看打扮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到底是谁家的,叫六哥那般迫不及待,刚刚入主太极殿就把人接进宫幽会了? 朝朝浑然不知赵成旭的窥探。回到花府时已是宵禁时分,岳重山一路将她护送入家门,就带着围府的士兵悉数撤去。 朝朝直接去了三春堂。 花羡还没睡,换了身灰扑扑的道袍,灰白的头发披散着,正在西次间练字。 狼毫饱蘸浓墨,落于宣纸之上,笔走龙蛇,一字字敛了锋芒,却更见功力。 朝朝安静地候在一旁,看着祖父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以及瘦削的身形不免心酸:祖父到底还是老了。 等他写完,朝朝将赵韧给她的奏折递给了他。 花羡却看着她皱了皱眉:“你的耳坠怎么少了一只?” 朝朝一怔,伸手摸去,果然发现左耳的赤金镶南珠新月耳坠不见了。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她居然一点都没察觉。 朝朝懊恼:她太大意了。闺阁之物,流落在外,总是麻烦。 花羡反过来安慰她:“你一路都没去过旁的地方,不是在车轿中,就是掉在了太极殿西堂。新帝御下极严,他们必不敢私藏你的东西。” 朝朝放心了些:以新帝的人品,应该也不至于借此生事吧。 花羡打开奏折,殷红的“不准”两字跃入眼帘,他出神半晌,轻叹一声。 朝朝将赵韧的那番话转述给花羡,问:“祖父,陛下有意继续用你,其意似颇为诚恳?” 花羡道:“无非是祖父这把老骨头还有些用处,能为他稳定人心。” 朝朝道:“稳定人心不好吗?” “好。”花羡叹息,“魏王心胸眼界皆属不凡,不计前嫌,不失为明主。只是,祖父身为太子的老师,捉拿魏王之计是我为太子所出,罪责本该我一力担下,岂有再背叛他之理?” 他忆起昨夜,晚宴将近尾声,魏王不胜酒力。太子自以为得计,摔杯为号,刀斧手一拥而上,欲要擒拿魏王。 却不料魏王本是佯醉,忽然暴起,将毫无防备的太子抓到了手中,以太子为质,在重重包围下,带着几个手下闯入承平帝养病的宣和殿。 他们这时才知道,负责戍卫宣和殿的殿前副都指挥使姚纲早已投靠了魏王。 承平帝被迫下旨贬斥太子。他为保太子,解下五梁冠伏地认罪。魏王却道:“花相公为太子尽忠,其心可悯,其行却不足取。” 魏王蓄谋已久。他根本就不想放过太子,更不容许他为太子顶罪。甚至利用对他的宽宥,摆出只追首恶,余人不究之态,稳定了人心。 魏王,真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花羡歉疚地看向朝朝,“朝朝,祖父老了,折腾不动了,也不想对不起你和太子。” 朝朝不解:“祖父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花羡道:“朝朝,你还不明白吗?我若奉了新帝之诏,便是背叛了旧主,到时你夹在丈夫与我之间,该如何自处?” 朝朝怔住了,许久,喃喃道:“阿旦不是那样的人。” “傻丫头。”花羡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鬓发。 孙女儿年轻,终究还是天真了些。废太子对她有情,可男儿的情意又有几个经得起现实的磋磨?他若选择效忠新帝,不啻于在废太子心上扎上一根尖锐的刺,时时横亘在他们小夫妻之间,到时又有多少感情经得起这样的刺? 朝朝道:“我只是觉得陛下的话有道理。为国为民,何须计较为谁效忠?” 花羡皱起眉来:新帝是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杀伐决断,煞气重重,休说朝朝这种娇花般的小姑娘,便是他这种在朝中混了几十年的老油子都不免凛然生惧。怎么听朝朝的口气,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对新帝充满了好感? 花羡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道:“你这次进宫,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讲给祖父听,一点都不要漏。” 朝朝应下,从宗正寺卿陈王说起,讲到听到他们说布防的事,再到赵成旭出现,答应她如果能说动花羡就帮她将书院发扬光大。除了她在新帝寝殿睡着,莫名其妙抱了新帝的事没好意思说,其它的一五一十全告诉了花羡。 花羡啼笑皆非:“祖父就值书院要买的一块地?” 朝朝赧然,争辩道:“我是觉得陛下说的那番话有道理。” 花羡隐隐觉得整件事似乎有哪里不对,揉了揉眉心:“容我好好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陛下既愿不计前嫌,依旧重用你,你又何必拿乔?”俞太夫人的声音忽然从外面响起。门帘掀开,俞太夫人由方妈妈扶着,走了进来。 花羡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俞太夫人道:“我说,你应该向陛下上贺表,为国尽忠。” 花羡怒道:“胡闹!你这样置朝朝于何地?以后她嫁过去怎么做人?” 俞太夫人道:“那就不要嫁过去。” 花羡大怒:“岂有此理,你这是背信弃义!” 俞太夫人毫不示弱:“总比你沽名钓誉,非要坑害了我好好的孙女儿好。” 花羡气得脸红脖子粗,伸手指着俞太夫人颤巍巍的说不出话来。朝朝见势不对,忙伸手帮花羡顺气:“祖父消消气,身子要紧。” 花羡恨恨地一甩臂:“夏虫不足语冰。” 俞太夫人沉着脸道:“朝朝过来,不许管他。” 朝朝为难:“祖母。” 俞太夫人道:“你连祖母的话都不听了?” 朝朝扶住花羡,软语道:“祖母的话我自然要听。可我这也是为了祖母。祖父真出了什么事,回头心疼的不也是您吗?” 俞太夫人气道:“你心疼他,谁心疼你?这个老糊涂,就为了他那些虚名,那些文人的酸腐习气,要把你推入火坑。”她停下顺了顺气,“你过来不过来,不过来的话休要认我这祖母了。” 朝朝没法子,慢吞吞地走向俞太夫人。 俞太夫人将朝朝拉到身后,望着花羡眉目如霜:“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了,我不管你沽名钓誉的那一套,我只要我的孙女儿好好的。你若敢害我孙女儿,我和你把这条老命拼了。” 朝朝就是她的命。 花羡无奈:“我何尝不是为了朝朝好。她的亲事天下皆知,便是想退也退不得。既如此,何必闹得身败名裂?” 俞太夫人瞪了他一眼:“怎么退不得,就把朝朝送走,报个恶疾,他们还能硬逼朝朝去成亲不成?” 花羡气道:“你是把天下人都当傻子吗?花家百年清誉还要不要了?梧山书院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俞太夫人道:“只要朝朝不掉入火坑,不要那些虚名又如何?” 两人又吵了起来,吵到一半,想了起来,拉着朝朝表态。 朝朝一个头两个大,她赞同赵韧说的,“大安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觉得祖父应该放弃成见,继续给国尽忠;可她也从没想过要和赵旦退亲。 显然,她的答案祖父祖母都不会满意。 头痛之际,她的腹中忽然发出咕咕的声音。 花羡和俞太夫人都看了过来,朝朝如蒙大赦,可怜兮兮地道:“我饿了。”白天一整天都在担心忧急,没吃下什么东西,又进宫折腾了一番,怎能不饿? 双方终于偃旗息鼓。 俞太夫人气呼呼地带着朝朝出了西次间,吩咐小厨房给朝朝准备宵夜。至于花羡,被她直接拒在了内室门外。 朝朝头痛欲裂,祖母的脾气老而弥辣,祖父又是个固执的,两人各有立场,便是她也不知该如何调和了。 她精疲力尽,回到漱玉馆,几乎一沾枕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浣纱焦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姑娘,快醒醒,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彭彭彭彭阿笪 5瓶;garfield78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辞官 祖父病倒了。 事情的起因是件不大不小的事。 朝朝的一个族妹,在丞相府寄居了三年的花柔,闹着要回家。 花家人口简单。花羡不喜纳妾蓄婢,和俞太夫人仅得一子,即朝朝早亡的父亲花惜之。花惜之一生没有出仕,全身心扑在梧山书院上,和朝朝的母亲和离后,再未娶妻,膝下只有朝朝一个女儿。 四年前,花惜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花羡和俞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肝肠寸断。花家后继无人,花羡做主,为撒手人寰的儿子过继了三房的次子花知辰,延续长房的香火。 如今,花知辰在梧山书院读书,准备科举,留下妻子罗氏和三岁的长子峻哥儿,刚满两个月的女儿莹姐儿在家。又因他的请求,俞太夫人命人将他的胞妹,三房不受重视的女儿花柔以给朝朝作伴的名义,接到相府。 相府家大业大,看在嗣孙的面上,多养一个吃闲饭的小姑娘并不在乎。花柔又生得容貌清丽,性子也乖巧,到相府后,很快讨得了俞太夫人和朝朝嫂嫂罗氏的欢心,立稳了跟脚。 她这次要回去,明面上的理由是她的母亲,花家三房的太太王氏要为她说亲。可实际上明眼人都清楚,她是看相府势头不好,要回去避风头。 小姑娘胆子小,兵围相府那日受了惊吓,又原本不算相府的人,担心无故受牵连,想要离开也算情有可原。 结果不知她是害怕一个人这么做太难看,还是别的原因,撺掇了罗氏,也哭着喊着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躲一躲。 这样一来,顿时闹得人心惶惶,很快就有签了活契的家人仆妇开始请辞。 俞太夫人好不容易弹压住下人,稳住形势,被她们一闹,功败垂成,气得头风病都犯了。 花柔且不说,别人家的女儿终归养不熟,罗氏却是实在糊涂。相府真要出事,身为孙媳妇,她能跑到哪里去?她现在搞临阵逃脱这一出,除了暴露她的愚蠢和短视,让相府颜面扫地,没有其它任何作用。 这样的人,以后怎么做当家主母? 到底是商人之女,行事上不了台面。 俞太夫人想想就恨。 当初朝朝的父亲身故无子,他们权衡利弊,决定过继花知辰。麻烦的是,花知辰当时已定了亲,定的就是这个商户之女罗氏。 俞太夫人对这个孙媳妇是极不满意的:商户之女,怎么配得上相府的继承人?但花羡说,婚事已定,不能背信弃义,花知辰也不同意退亲,她拗不过他们,只得捏着鼻子把这个孙媳妇迎进家门,尽力教导。 可罗氏不识字,自小的见识眼界更是有限,又在商人之家惯了唯利是图,踩高捧低那一套,她再如何悉心教导,终究是只能学个皮毛。 她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为着花羡那套迂腐的想法,维护所谓的文人清名让步,闹得现在后患无穷。虚名累人,如今,花羡还要用这一套来祸害她的朝朝。 她越想越恼,怒气冲冲地去找花羡。老两口又口角起来。俞太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字字诛心,吵到最后,花羡气得眼歪嘴斜,浑身哆嗦,直接倒了下去。 俞太夫人吓得魂飞魄散。 大夫诊断下来,说是小中风。还好发现得早,没有大碍。 大夫开了方子,又交代了一大堆注意事项:不可受气,不能激动,饮食清淡,不可受累,不可劳心。否则,再次发作,就没那么简单了。 花羡恢复意识后,命幕僚帮他写了第二封辞呈,以病乞骸骨。 这一次,俞太夫人不敢吵也不敢反对,在背地里悄悄抹泪。 儿子去得早,朝朝是老两口唯一的血脉,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可丈夫的命也不能不顾。两人虽然吵吵嚷嚷了一辈子,感情却一直很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一块都疼,她总不能为了孙女的前途逼死丈夫? 朝朝比她想得开,拉着她的手温言劝慰:“祖父的身子要紧。他辛苦了一辈子,能好好歇歇也好。何况,祖母从前不是一直不喜欢我嫁入皇家吗?阿旦被贬为庶人,以后,我和他做一对普通的夫妇,岂不正好?” 俞太夫人眼泪扑簌簌流下:她的傻朝朝,从古至今,被废的太子又有几个能善终?就怕想做一对普通的夫妇也不可得。 她知道孙女儿是在安慰自己,可望着朝朝乖巧可人的模样,她怎么也说不出煞风景的话来。事已至此,与其让朝朝跟着担惊受怕,还不如这样乐观一点好。 她捧在手心的宝贝,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宫里的太医来过后,新帝的旨意很快下达,准了花羡辞去尚书右仆射之职,卸下丞相之责,另保留太子太师之衔,带俸荣养。 朝朝听到旨意时松了口气。她有负新帝所托,还好新帝心胸宽广,并没有为难祖父。 花家正式从大安的权力中心退了下来。 昔日风光无限的相府门户紧闭,冷冷清清。半日闲堂前的杏树吐了芽,结了花苞,东墙处,一大丛迎春花开得娇艳。 这里是花羡外院的书房,从前总是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自从新帝登基,一下子冷落了下来。 俞太夫人在方妈妈的搀扶下走进月亮门,便看到窗户大开的书房中,花羡竹簪束发,道袍宽松,正带着朝朝收拾他珍藏的书卷。 花羡恢复得不错,只是行动间到底不复从前的利落。 “祖父,这本书似乎有意思得很。” “这本《四海集注》是前朝的孤本,编纂者原是海上的行商,记录了大安从北到南沿海的风貌。你喜欢的话就拿去看。正好祖父闲下来了,趁你没出嫁,可以带你去海边亲眼看一看,是否如书中所述。” 平静的语声响起,微风吹动花羡雪白的须发,晨光中,他神情恬淡,语气舒缓,仿佛全不受病痛与近日风波影响。 方妈妈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笑着对俞太夫人道:“太夫人,看来我们是白担心了。我就说,这么些年,大人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怎么会轻易倒下?” 俞太夫人却望着朝朝岁月静好的模样,心头酸楚。 这几日,花家风雨飘摇,太子倒台,花羡辞官,罗氏和花柔都跑了。她的朝朝,平时那样娇贵的一个人,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陪在他们老两口身边,言笑晏晏,安之若素,倒显得她的担忧恐惧反应过度似的。 可是,即将嫁给废太子的朝朝,前路明明已一片黑暗。 他们老两口也就罢了。朝朝还那么年轻。她怎么甘心,从小就风光无限,众星捧月的孙女落得这样的下场?可她也不能再刺激花羡。 俞太夫人叹了口气,见两人讨论得认真,没有发现她,对方妈妈道:“走吧。”并不打算打扰两人。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整个花家人心惶惶,祖孙俩这样能得清静片刻也好。孙女儿的未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她得仔细想想。 刚刚走出几步,小厮匆匆进来禀道:“陛下驾到!” 俞太夫人吃了一惊:新帝怎么会突然过来? 赵韧似乎是悄悄过来的,只带了岳重山和谈德升两人贴身侍从,轻车简从,处处低调。 他来得极快,俞太夫人和朝朝来不及回避,跟在花羡身后向他行大礼。 赵韧跨前一步,亲手扶起花羡,语气温煦:“朕今日是微服出行,花太师不必多礼。” 花羡没有推辞,顺势站起。 朝朝在花羡身后,心扑通乱跳:祖父心底终究还是不愿奉新帝为君,这个礼行得不情不愿,也不知新帝会不会恼?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赵韧一眼。 年轻的帝王穿了件玄色八达晕锦衣袍,光泽如水,袖角领口的暗银色的饕餮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身姿挺拔,威仪赫赫。墨玉攒珠发冠下,是她熟悉的线条冷硬,俊逸不凡的刚毅面容。剑眉浓黑,鼻梁笔挺,一对墨玉般的眸子却是意外的幽深沉静。 似乎没有生气呢。 朝朝略略松了口气,就听赵韧道:“朕有事欲请太师指点。” 朝朝反应过来,屈了屈膝,扶着祖母退出了书房。 花家的仆妇都被清出了半日闲,书房的门合上,谈德升和岳重山一左一右守在门口。朝朝和祖母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忧心忡忡。 花羡口中虽不说,心中却还是忠于废太子,只怕还将新帝视为乱臣贼子。也不知他会不会得罪新帝?还有他的身子动不得气,不知会不会再出问题? 时间仿佛无限漫长,里面静悄悄的丝毫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终于打开,赵韧出现在门口。祖孙俩下意识地窥向年轻帝王。 赵韧神色淡淡,看不出多少情绪,对俞太夫人颔首道:“太夫人,花太师请你进去。” 俞太夫人心中七上八下,应了声,匆匆忙忙进了屋。 赵韧的目光落到朝朝身上。 朝朝心头一跳,便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向她走近,一步步,从容不迫。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撩拨着她的感官:“朝朝。” 朝朝:??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赵韧的声音似乎染上了几分笑意:“朕收到了你那日特意留给朕的南珠新月耳坠。” 朝朝:!!! 作者有话要说:  朝朝泪奔:不,那不是我特意留给你的!!! 感谢以下小天使,(づ ̄ 3 ̄)づ 酱紫ECHO扔了1个地雷~ 灌溉营养液:“簪纓の豆腐愛讀書”+10,“865298”+1~ 第6章 耳坠 年轻的帝王停留在她面前,低下头看她,墨玉般的眼眸蕴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柔和了原本冷硬的线条与迫人的威仪。 他的声音低淳悦耳,动人心弦:“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朕说过,愿意对你负责,你无需顾虑会累极朕的名声。” 她的心意,她的什么心意?朝朝的脑子炸了,只觉得这些字她每个都听得清清楚楚,怎么连在一起就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了? 她对他能有什么心意! 朝朝张了张嘴:“我……” 赵韧了然:“朕知道你害羞。放心,不会让你为难。一切有朕。” 不,她没有为难!朝朝想说话。赵韧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心,低语道:“乖乖等朕。” 温热的大手抚过头顶,朝朝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碰触却克制异常,如蜻蜓点水,一沾即退,只余发间点点余温。 朝朝僵立半晌,见赵韧转身往外而去,忽然反应过来,追了上去:“陛下。” 赵韧回过头来。 朝朝道:“我的赤金镶南珠新月耳坠……” 赵韧含笑:“朕收着呢。” 朝朝脑中的一团乱麻终于理清了几分:那夜去太极殿,她丢了耳坠,却连在哪里丢的都不知道。原来,竟是丢在了他的寝殿吗? 可他怎么会觉得耳坠是她特意留给他的?他,不像是自作多情的人啊! 朝朝道:“耳坠不是我留给陛下的。” 赵韧的眉微不可见地一皱,很快松开,纵容地看着她:“嗯,朝朝说不是,那就不是。”一脸“朕明白女儿家脸皮薄,朕不揭穿”的表情。 朝朝:“……”咬了咬唇,再接再厉,认真提醒他道,“陛下,民女是有婚约的人。” 赵韧态度比她更认真:“莫担心,朕会帮你解决,不会损了你的名声。” 这人是听不懂暗示吗?朝朝心累,只得明示:“陛下,民女没想过要退婚,不劳陛下帮忙。” 赵韧眼中的笑意消失了。他的一张脸本就棱角分明,线条冷硬,一旦不笑,漂亮的眉眼都带上了凌厉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他在她面前,从来是宽容,温和的,直到这一刻,朝朝才恍然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国之君,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九五之尊。 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委实冒失无礼。 朝朝气势弱了下去,弱弱地补充了一句:“不过,还是谢谢陛下的好意。” 赵韧望着她,眉眼依然是冷的,冰封之下,却仿佛有什么在涌动:“错了。” 朝朝茫然。 他忽然迫近一步,向她俯下身来:“朕要的,可不是朝朝的谢。” 他薄薄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从她耳畔拂过,琴音般低淳悠扬的声音轻轻钻入她耳中:“告诉朕,既然不想退婚,为何勾引朕?” 轰一下,血液逆流,热血上涌,朝朝的脸颊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慌乱地退后一步,羞愤道:“我没有。” 赵韧慢慢直起身,没有再逼近,气势却无处不在,慢条斯理地问道:“没有?朝朝可曾像那日抱朕一样抱过赵旦?” 朝朝连脖子都红了,羞恼道:“陛下,你答应过我会把它忘了。” “朕的错。”赵韧道歉,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告诉朕,有没有过?” 朝朝垂着眼,窘迫地咬住朱唇,许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她与赵旦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越雷池一步。 赵韧眼中笑意一闪即过,语气依旧淡淡:“寝宫之中,朝朝主动抱朕,一边说着不要朕负责,一边又在朕的枕畔留下耳坠。朕非草木,如此佳人,岂能无动于衷?” 朝朝愕然:原来,他是在他的枕畔发现了她的耳坠。 枕畔,是多么有暗示意义的所在,难怪他误解至此,忽然亲昵地唤起了她的小名,甚至重新提起“负责”的话题。 可她明明没有接近过他的龙床,她的耳坠怎么会出现在他枕畔?难道是她睡迷了干的好事? 朝朝百思不得其解,却知道不能再任由他继续误会下去。 她力持镇定,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陛下误会了,误抱陛下是民女睡糊涂了,冒犯了陛下;耳坠是民女不小心弄丢的,并没有别的意思。” 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赵韧许久没有回音。 朝朝心中忐忑:他该不会被她打脸打肿了,恼羞成怒吧?她慢慢抬起眼来,恰和赵韧幽深难测的眼神碰个正着。 朝朝心头乱跳,鼓起勇气开口道:“陛下……” 赵韧抬起一手,止住她的话头:“朝朝想告诉朕,一切都是误会。” 朝朝用力点头:“正是。”他总算明白过来了。 “可是,”赵韧声音淡淡,语调拖长,朝朝的心不由高高吊起,耳边,他乱人心神的声音响起,“朕当真了怎么办?” 啥?朝朝面红耳赤,呆呆地看着他。 他低头看她,眼中带着笑意:“朝朝,你说朕该怎么办?” 朝朝心头混乱,脱口而出:“凉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怎么又忘了他的身份,随口胡说! 赵韧:“……”忽然扶额低低笑了起来,“你可真是。罢了,你开心就好。” 有这么好笑吗?朝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知道一场危机算是过去了,趁机请求道:“不知陛下能否将耳坠还给我?”闺阁之物,不便外流。她的耳坠留在他手中,实在不妥。 赵韧通情达理地道:“可以。” 朝朝松了口气,正要谢他,赵韧的下一句冒了出来:“不过东西现在不在朕身上。” 朝朝:“……” 赵韧道:“你若急着要拿回,随朕回宫去取便是。” 朝朝道:“民女派侍女……” “朝朝,”赵韧忽然打断了她,他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声音泠泠动听,悦耳之极,语意却不甚客气,“你以为谁都能进朕的太极殿吗?” 朝朝眨了眨眼:不是,您随便叫个什么人,在太极殿外把耳坠交给她侍女就是,怎么敢随意进太极殿?可望着赵韧淡下来的神情,她一时什么都不敢说。 皇帝陛下也是要面子的,得了她那么大一个没脸,没有恼羞成怒已经算是涵养好,心胸宽了,在这种小事上刁难刁难她也算情有可原。 赵韧道:“三日后太后在璇玑殿举行宫宴,你抽空亲自来取。” * 三日后,徐太后在璇玑殿宴请臣女,诏令朝朝赴宴。 朝朝不想去,可想到自己落在赵韧手中的耳坠,她不去也不成。 临行前,朝朝去见祖父。 花羡自从那日赵韧来过后,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无论俞太夫人和朝朝探问他,那日君臣两人谈了什么,令他如此,他都守口如瓶。 这会儿见朝朝过来,他打量了孙女很久,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交了一件信物给她。 朝朝看去,却是半块玉符,上面有半朵牡丹的图案。 朝朝讶异:“这是什么?” 花羡道:“与宫中线人联系的信物。太上皇父子搬入安德殿已久,不知境况如何,你既入宫,凭此信物悄悄联系延和宫内侍殿头田豹田公公,让他帮忙打听照拂。” 朝朝不疑有他,收下信物应了。 正要离开,花羡又叫住她:“朝朝。”朝朝等他下文却又没有了,顿了顿,嘱咐道“一切小心。” 朝朝笑着应了。 不用祖父提醒,朝朝也清楚自己的处境。从前自己是准太子妃,贵女之首,暗中多少人眼睛红得滴出血来,如今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不知多少人想趁机踩一脚。 思绪飘散之际,轿子忽然停了下来。朝朝正当奇怪,浣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姑娘,前面是窦家的车。” 朝朝掀帘看去,果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枢密副使窦家的二姑娘窦瑾掀了车窗帘,正对她招手。 这可实在是巧了。 朝朝和窦瑾打小就相识。两人都是京城贵女中最顶尖的那一拨,性格却南辕北辙,一开始难免彼此看不顺眼。窦瑾看不惯朝朝样样讲究的娇贵模样,朝朝也看不上窦瑾整日舞刀弄棒,比男孩子还野。 两人的交情建立于五年前的一次赛马。 朝朝没有兄弟,在家自幼是当男儿养的,喜欢骑马,骑术精绝,窦瑾更是弓马娴熟,两人头一次同场遇到,一下子别上了苗头。同行的其他小娘子被远远甩在身后。最后,窦瑾技高一筹,领先半个身位到达终点。 还没来得及高兴,一条花蟒从树上倒挂而下,对着她嘶嘶吐信。敢拳打猛虎,脚踢饿狼的窦瑾唯独对蛇这种软体动物恐惧之极,吓得浑身僵硬,连叫都叫不出了。 千钧一发之际,朝朝赶到,摘下佩剑,连剑带鞘狠狠一抽,一下子将花蟒拍开。 花蟒被拍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朝朝捡起一块石头,一连几下,将花蟒砸得死得不能再死。 窦瑾目瞪口呆,再没有想到,看着软绵绵、娇滴滴的花朝竟有这么彪悍的一面。 朝朝却是看着手上沾到的石头上的泥污一脸嫌弃,一边拿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手,一边秀秀气气地问窦瑾要不要吃蛇羹。 窦瑾望着脑袋稀巴烂的可怜花蟒,头皮发麻。生平第一次,对这个看上去娇娇嫩嫩的小姑娘起了敬畏之心。 自那以后,窦瑾就成了朝朝的铁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小天使,比心(づ ̄ 3 ̄)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 1个,西风入暖 1个,酱紫ECH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 1瓶。 第7章 窦瑾 窦家原是因军功封的列侯,爵位三世而斩,传到窦瑾父亲这一辈,恰好没了爵位。好在窦家底蕴还在,窦瑾的父亲窦世荣也争气,修得文武双全,考上了进士科。人又是个会来事的,早几年出任地方,不仅抚民有功,还立下不少战功,累迁至枢密副使之职。 窦瑾是窦世荣和发妻的第二个女儿,自幼喜爱舞刀弄棒,性子泼辣,人却是娇娇小小,生得如雪团子般,圆圆脸,大眼睛,睫毛卷翘,肤色奶白。只要不开口,任谁都觉得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 她是特意在这里等朝朝的。这会儿见到花家的轿子,她回头对同车人说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儿,窦家的三娘子窦瑶下了车,跑到朝朝轿前笑盈盈地道:“朝朝姐,我姐姐让我跟你换一换。” 小姑娘还未及笄,和窦瑾如出一辙的圆圆脸,大眼睛,只是皮肤没有窦瑾白,甜甜笑着的时候分外可人。 朝朝扶额。窦瑾还是这个霸道的脾气,得亏窦瑶脾气好,又崇拜她这个姐姐,对窦瑾言听计从。否则,换了别的异母姐妹,早闹翻了。 自己如今这个情况,别人家有落井下石的,有避之唯恐不及的。窦瑾却待她一如从前。 朝朝上了窦瑾的车。窦瑾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一把抓住她的手,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朝朝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发毛:“阿瑾,你看上我什么了?我改还不成。” 窦瑾:“……”积蓄了数天的伤感顿时破功。 她哭笑不得,气得伸指戳朝朝的面颊:“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就是看你好不好啊。你不知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都快急疯了,想着来看你。偏偏爹爹不许我出门,还把我关了起来。” 一夕之间,京城风云突变。任谁也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夜,风光无限的太子被废为庶人,烈火烹油的花家跌到了谷底。 保留了太师之衔又如何?谁都看得明白,那只是个虚衔,是新天子彰显自己胸怀,收拢人心的幌子。花家的未来已经完了,曾经的天之骄女花朝也完了。 窦瑾想想都觉得心碎:她至今都不敢想象,朝朝知道消息的那几天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朝朝反手握住窦瑾,语重心长:“令尊做得对,这个时候,你和我牵扯确实没什么益处。” 窦瑾气得瞪她:“小没良心的!既然这样,你干嘛不离我远一点,还要上我的车?” 朝朝道:“我如果够理智,确实该与你保持距离。”望着窦瑾越发气恼的表情,朝朝的眉眼一点点弯起,“可是,我若是推辞不上车,岂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心?” 窦瑾满腔的怒气一下子泄了,珠泪沁出,狼狈地别过头去拭泪:“讨厌,故意说这种话想骗我的眼泪。” 朝朝眨了眨眼:“那阿瑾有没有准备玉甁或玉盒?” 窦瑾不解:“我准备玉甁玉盒做什么?” 朝朝道:“把我们阿瑾的眼泪装起来啊,这可是金豆豆,金贵得很。” 窦瑾“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哭笑不得地推她:“你这人怎么那么讨厌?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朝朝一本正经地道:“怎么会?你上次明明说过,我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娘子。我给你一次机会改正重说。” 窦瑾被她逗得直笑,先前的泪意荡然无存:“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我们朝朝最可爱了。”朝朝,比她想象得更坚强,更乐观。 朝朝给了她一个“算你有眼力见”的眼神。 气氛轻松起来,窦瑾慢慢沉默下来,静静地打量朝朝。 阳光透过晃动的车窗帘照入,眼前少女雪肤玉容,精致的眉目带着浅笑,宛若画中走出。 美好得不似真实。 窦瑾忍不住轻声唤道:“朝朝。” 朝朝“嗯”了一声。 窦瑾嘴唇翕动,终于问了出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太子被废,花相辞官,一日之间大厦倾颓,朝朝的笑容虽然还在,今后的路却是可想而知的布满荆棘。 朝朝笑容浅浅:“我和他当对普通的夫妇也挺好的。我有嫁妆,饿不死,我们好好过日子,还能腾出许多空来打理书院。” 平时这样娇的人,在遇到重压时却似乎比旁人更坚韧,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困难挫折能打倒她。当初挺身而出,在蛇口下救出她时如此;四年前,经历丧父,最信任的人背叛时也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家本就无情,世上又有几个君王能容得下废太子的存在?到时候,她再通透,也免不了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窦瑾闷闷地道:“朝朝,这门亲事,就不能想法子退了吗?” 朝朝望向窦瑾:“阿瑾,如果你是我,会想法子退亲吗?” 窦瑾道:“当然会,反正你又没有很喜欢他。随便推脱个恶疾之类的不就行了吗,何必非要往火坑中跳?” 朝朝道:“阿瑾,我不能让祖父一世清名蒙污,也不能让书院的名声受损。”那是对她来说,最最珍贵的,不容玷污的东西,“何况,阿旦一直对我很好,给了我尊重与体面。他已经一无所有,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窦瑾哑住,半晌,咬牙道:“你这个傻子。” 朝朝不服气:“你不也傻?你要是聪明的话,就该离我远些。” 窦瑾哑口无言,片刻后,泪汪汪地抱住她:“赵旦那家伙以后要敢辜负你,看我不削死他!” 朝朝点头:“嗯,我等着你帮我撑腰。”见窦瑾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酸软,转移了话题,“怎么来的只有你们姐妹两人,你继母呢?” “你不知道?”窦瑾微讶,随即想到朝朝如今的处境,心中黯然,解释道,“命妇们昨日就进宫向徐太后朝贺了。今日的宴会只请各家小娘子。” 她压低声音,告诉朝朝道:“小道消息,今日的宴会其实是太后有意借此机会为陛下选后。” 朝朝心头一跳。所以,那位非把她也叫来,不会还打着别的主意吧?应该……不会吧!那日他们已经说开了。何况,以她如今定过亲的身份,就算入宫,也当不起皇后之位。她就休要自己吓自己了。 朝朝放宽了心,将车帘掀了一条缝,看向外面几乎都往一个方向的车轿:“这些都是赴宴的小娘子?” 似乎全京城的贵女都来了呢。 窦瑾“嗯”了声,嗤笑道:“估计这个小道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吧,毕竟是皇后之位。” 朝朝奇道:“你不是一向最崇拜他,难道不想这个皇后之位?” 大安重文轻武,积弱已久,新帝横空出世,败北卢,收故土,功勋盖世,声望无两,是无数大安朝百姓崇拜仰慕的英雄。窦瑾就是新帝的无数崇拜者之一。当初新帝的丰功伟绩,一大半都是窦瑾告诉给朝朝听的。 窦瑾给了朝朝一个白眼:“饶了我吧,我是当皇后的料吗?再说,崇拜一个人就要嫁给他吗?你不是也一直觉得他了不起吗,你也要嫁给他吗?” 一串连珠炮砸过来,朝朝投降:“算我说错了,窦二姑娘息怒。” 窦瑾“哼”了声:“知错就好。” 朝朝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暗暗佩服:新帝当真好手段,抛出一个皇后之位作为诱饵,便试出了人心。愿意臣服他的,自然会送女儿来赴宴。 赵旦和他比,实在生嫩了许多,难怪会一败涂地。 只是,“那位怎么现在要选后,难道在王府时没有立过正妃?” 窦瑾道:“他只比我们大了三四岁,又一直征战在外,没有时间娶亲很正常啊。” 咦,她只觉得他看上去年轻,原来真的这么年轻吗?朝朝掐指一算:“他三年前歼灭北虏达罕儿部时,还未及冠?” 窦瑾骄傲:“那是,不然我怎么会觉得他厉害?”她神秘兮兮地道,“不过说到陛下的亲事,我倒听说过另一个小道消息,不知真假。” 朝朝睨她:“你的小道消息还真多。” 窦瑾道:“你想不想听?虽然听着有些假,却有趣得很。” 朝朝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听,你就别卖关子啦。” 窦瑾压低声音道:“听说陛下少年时被赶出郡王府,曾流落在北卢,有过一个北卢的心上人。” 朝朝一愣,随即嗤之以鼻:“这也太假了吧?”北卢与大安乃世仇,那位好歹也是宗室,怎么会落魄到流落北卢? 再说,赵韧那人看着也不像是个糊涂的。恋慕一个北卢女子,授人以柄这种事他怎么会做?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做了,又怎么会被人知道? 窦瑾抗议了:“虽说是小道消息,但也不是全无依据的。还有更劲爆的呢,你到底要不要听?” 朝朝小鸡啄米:“要听要听。”就像窦瑾说的,虽然假,听着却有趣得很,也能缓解她听到刚刚那个消息时的忐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70 4瓶,“七叶璃纱 10 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づ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刁难 窦瑾绘声绘色地道:“据说陛下回中原后,对那北卢美人念念不忘,一直随身带着她的小像。他每攻下一个北卢部落,都会私下派人去寻画像中的少女。” 朝朝道:“照你这么说,这件事应该很多人知道。” 窦瑾点头:“知道的人都是他的亲信,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然怎么会传出‘心上人’的说法?”她压低声音,“据说因为这事,已经有御史准备好弹劾的奏章了。只是后来他登上了帝位,就不了了之了。” 朝朝心生好奇:新帝那样的人,行事永远都冷静从容,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竟也会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吗?他会为了一个异族少女,不顾前途与非议? 她眼前仿佛又浮起赵韧含笑望着她的模样: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负责”的话来的? 所以,说到底,男人啊,总是贪心的。 说话间,两人的车到了宫门。 朱雀门铜瓦金钉,光耀夺目。马车送到这里都停了下来,小娘子们一个个打扮得光鲜,袅袅婷婷地通过重兵把守的宫门,向里走去。 朝朝下车的时候动作顿了顿。那日来时是夜间,她又心事重重,没有注意;今日再来,守门的禁军和内侍赫然都换了新面孔,山河犹在,物是人非。 璇玑殿位于后宫中轴,与太极殿间只隔一个延和殿,向来为后宫举办大典、盛宴所在。面宽七间,飞檐斗拱,雕梁画柱,恢弘不如,富丽更胜太极殿。 宴会尚未开始,各家的小娘子三三两两散在殿外,看到宫娥引着朝朝出现,都露出异色。 朝朝一眼就看到了被一群小娘子簇拥着的,打扮得光彩照人的范翠如。 范翠如是枢密使范伯远的嫡幼女,比朝朝小了两岁。当初和朝朝两人,一个是文官之首——尚书右仆射,也就是宰相的嫡孙女,一个是辖制所有武将的枢密院使范伯远的嫡幼女,并称为京城双姝,又先后进宫为公主陪读,从小被人比到大。 两人向来不和,各有拥趸,摩擦不断。直到四年前,朝朝成为准太子妃,压了范翠如一头,成为京城第一贵女。 今日再相见,却是情势迥异。 范伯远归顺了新帝,范翠如依旧是金尊玉贵的枢密使家的姑娘;朝朝则不仅失了丞相府姑娘的身份,连未婚夫也被废为了庶人。 平时簇拥在朝朝身侧的一干人低下头,装作未见。范翠如身边的那群人扬眉吐气,对着朝朝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窦瑾气得要爆炸:花羡做了二十年宰相,朝朝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女,众星捧月地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朝朝却早有心理准备:此一时,彼一时,世态炎凉本是常事,世间又有几人能如窦瑾? 窦瑾心里也明白,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些人从前可不是这副嘴脸!尤其是平时一伙的那几个,朝朝风光的时候,可没少照拂她们。 朝朝无意惹麻烦,眼看窦瑾快要控制不住脾气了,攥住她手道:“阿瑾,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窦瑾问:“什么事?” 朝朝对她附耳说了几句。窦瑾怔了怔,一口答应:“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 朝朝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亏?” 这倒也是,朝朝脾气虽然软和,却不是任人欺负的。窦瑾嘱咐跟着朝朝的笼烟和浣纱好好照顾朝朝,这才起身离开办事。 笼烟悄声问道:“姑娘,我们是不是先去取耳坠?”宴会还没开始,正好是一个空挡。 朝朝迟疑了下。 现在去找赵韧,速战速决,不是不可以。可从窦瑾口中知道一些传言后,她却忽然不急了。 她怕的是赵韧非要负责。然而,这次宴会的目的是为了选后,赵韧又另有心上人。也就是说,他对她只是出于误会后的一时意动。 换了她,若是得知有一位俊美的少年倾慕于她,也不免心中生起几许涟漪。 至于后来,他应该是被拒后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也正常,无论谁被当面打脸了也不可能高兴起来。所以,才会在耳坠的事上为难她。三天过去了,也不知他气消了没,保险起见,还是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朝朝打定主意,对笼烟道:“不急,我们先随便走走。”到宴会结束还有时间呢。 主仆三人避开人群,在璇玑殿后的小花园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刚刚坐下,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倨傲地响起:“抱歉,这里有人了。” 朝朝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群小娘子。 来者几乎都是平时和范翠如一伙的。为首一个小娘子十五六岁模样,穿着海棠红折枝玫瑰掐腰袄,缃色刺绣百褶裙,银盘脸,圆眼睛,圆鼻头,唇红齿白,极为富态,只可惜脸上挑衅的神情破坏了圆润之美。 银盘脸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朝朝,一脸不屑,又说了一遍:“我说,这里有人了!” 朝朝疑惑:“你是哪位?” 银盘脸一愣,随即出离愤怒:“花朝,你装什么蒜!” 朝朝越发疑惑:“我应该认识你吗?” 银盘脸气得脸都青了,指着她手儿发颤,一时说不出话来。世上之事最气人的,莫过于你气势汹汹地来报仇,对方却压根儿不记得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笼烟小声道:“这位是钟相公的侄女钟宜。” 钟相公指的是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钟晏。魏王顺利上位,钟晏暗中出了大力。如今花羡辞了宰相之位,相位空缺,钟晏执掌大权,成了事实上的宰相,难怪他的侄女如今这般趾高气昂。 朝朝“哦”了声,慢吞吞地问:“我们有过节?” 笼烟默了默,含蓄地提醒她:“您上次在梁家的梅花诗画会上见过她。” 朝朝回忆了下,想起来了:“就是一直跟在范翠如身边,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地找我茬,然后被阿瑾不小心绊了一跤的那位?” 笼烟夸道:“姑娘好记性。” 钟宜气得发抖,一张银盘脸黑如锅底:这一主一仆是当她死人吗?居然旁若无人地揭她的短。 那一跤已经成了贵女圈中的笑话,委实是她生平之耻。也因此,刚刚有人撺掇着过来看朝朝的笑话,她见范翠如不置可否,第一个响应,做了领头人。 窦瑾她惹不起,花朝都落魄成这样了,难道她还对付不了? 浣纱和笼烟戒备地护在朝朝面前:钟宜的脸色实在难看,仿佛要吃人一般。 朝朝恍若未觉,对着钟宜狰狞的面孔笑得温柔大方:“好了好了,别气。你喜欢这里,就让给你好了。”一副体贴大度,牺牲奉献的模样,起身重新找地方。 钟宜一口老血憋在喉口,一张脸越发扭曲,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见朝朝在鱼池边坐下,再次开口:“这里也有人。” 朝朝这次没有站起,抬头看向钟宜,为难地问道:“请问哪里没有人?” 钟宜指了指璇玑殿:“太后娘娘旁边,花小娘子素来坐的位置空着呢。” 钟宜的身后传来吃吃的笑声:“钟姐姐,打人不打脸,你这不是存心给我们朝姐儿难堪吗?”从前朝朝身份尊贵,宫宴从来都是上座。可如今,这个位置哪轮得到她? “是啊,”又一人跟着开口,语气嘲讽,“朝姐儿已经够可怜了,祖父罢官,夫君被贬为庶人,这次宫宴呐,说不定就是她最后一次参加了。” 钟宜身后笑成一片,有人道:“那可不一定,能参加宫殿的可不一定是主子。” “也是,朝姐儿,你一定要好好劝说庶人赵旦,行事定要小心谨慎。否则,一不小心害得妻儿罚没掖庭就糟糕了。” “怎么说话的,我们朝姐儿这样的娇贵人,怎么能去服侍人?” “这可难保,朝姐儿学过服侍人吗?要不先练练,给我们宜姐儿提一下裙摆?” 朝朝听着四周的嘲笑声,心中叹了口气:鱼池这边僻静,这些人是以为无人注意,所以肆无忌惮了吗? * 太极殿东堂中炉香袅袅,与西堂同款的紫檀座苏绣沧海月明座屏后放了两个竹筐,谈德升指挥着几个小内侍,正将如山的贺表与奏事的折子分开。 墙上的花鸟人物卷轴换成了巨幅的舆图,殿中原本花里胡哨的家具摆设都被撤走,只余中间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与四周几架抽屉格子,显得空空荡荡的。 殿中安静得可怕,只有奏折碰撞的轻微声响与笔尖落于纸面的沙沙声。 赵韧的右手边已经堆了两叠处理好的奏折,伸手从左边同样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再拿过一份,目光落到奏折的落款上,忽然凝住。 谈德升抬头,瞄见奏折上“江陵府”字样,隐约想起奏折中内容,不由奇怪:不就是一封治水患的折子吗,陛下怎么看了这么久? 赵韧搁下笔,捏了捏眉心,忽然开口:“朕记得,江陵府少尹姜润是承平二十三年进士科的进士。” 谈德心惊,由衷赞道:“陛下好记性。”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地方官,他竟能一口道出来历。 赵韧不接他的马屁:“朕只是恰好知道这个人。据说他在治水上很有一套?” 谈德升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讪讪而笑,恭敬回道:“是,姜大人原是在任上三年,治理水患卓有成效。” 赵韧屈指扣在奏折上,沉吟片刻:“传朕旨意,命姜润即刻进京见朕。” 谈德升忙应道:“是。”正要叫候在外面的小内侍拟旨意,耳边忽又听到赵韧的声音:“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 1个(づ ̄3 ̄)づ╭ 第9章 撑腰 谈德升一愣:“陛下说的是……”猛地反应过来,低头禀道,“花家小娘子已经到了璇玑殿外。” 赵韧问:“她什么时候过来?” 谈德升迟疑。 赵韧觉出不对:“怎么?” 谈德升暗暗叫苦,低下的头又矮了几分:“花小娘子似……暂无来太极殿之意。” 赵韧屈指轻叩的动作顿住,眼睫垂下,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将手中的奏折合在桌面上,又拿过另一份继续批阅。 谈德升被他笑得脊背生凉,想到刚刚得到的消息,吞吞吐吐地试探道:“不过……” 赵韧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谈德升小心翼翼地道:“花小娘子身份今非昔比,暗卫来报,有同来赴宴的小娘子趁机为难她。” 赵韧手中的笔一顿,眼神沉了下去。 * 璇玑殿外鱼池边。 嘲笑声中,朝朝缓缓站起,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 她今儿穿了件杏色绣兰花褙子,银白条纹挑线裙子,外罩银鼠皮内里银红出风毛缂丝斗篷,乌鸦鸦一把头发插了一对式样别致的赤金点翠蝶戏幽兰双股钗,亭亭站起,便显出身姿轻盈,肤若新雪,眸若含波。微微一笑,四周花枝招展的女儿家顿时都失了颜色。 四周的笑声为之一静。 朝朝的美貌从来是出了名的,如今落魄至此,她的容色却依旧光彩照人,不见丝毫黯淡。 四周咬碎一地银牙,朝朝恍若未觉,一脸诚恳地道:“自然是不敢和诸位比。毕竟,诸位都是等着做娘娘的。” 她的声音柔软含笑,语气真诚,听在这些小娘子耳中却是讽刺十足。 如一滴水落入沸油,顿时炸开。 “你胡说什么?” “花朝,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相府小姐,准太子妃吗?敢这么和我们说话!” “都自身难保了,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你得意什么,如今不过是个破落户,一辈子不得翻身。” …… 七嘴八舌,愤怒难抑。 朝朝始终含着浅笑看着她们,任她们发作,尤其是看到不远处,木着脸走来的美貌女官,笑得更灿烂了些。 她可不信奉以德报怨那一套。 新帝得位不正,京中防守似松实严,宫中生怕生乱,防卫更不可能放松。许多地方看着没人,其实暗中不知多少暗卫盯着。 真闹出事来,一定会有人管,到时双方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她是无所谓,反正她的处境也不会更糟了;倒是钟宜几个,在宫里留了坏名声,以后的前途只怕堪忧。 这些小娘子,到底没经过事,太过天真。 “你们在做什么?”威严含怒的声音响起。 钟宜几个大惊,回转身来,有人认得来人,惊呼道:“是寿康殿的春和姑姑。” 寿康殿,是赵韧母亲徐太后的居处。 朝朝讶异,自己运气倒是不错,居然直接就撞上了寿康殿的管事女官春和姑姑。 钟宜反应最快,一张扭曲的脸硬生生地挤出笑容,粉饰太平地道:“春和姑姑,我们几个在叙旧呢。”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七嘴八舌地描补道:“大家难得进宫,太兴奋了。”“大家好久不见了。”…… 春和姑姑目光扫过众人:“是吗?” 众人点头:“是啊是啊。” 春和姑姑目光落到朝朝身上,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又问了一遍:“是吗?” 这是单独问朝朝了。 朝朝眉眼略弯,扫过一干人,见她们有的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有的额角冒汗,有的不自觉地微微挪着脚尖,显然在紧张。 真不中用,还以为她们有多能耐呢。 朝朝笑意盈盈,语气轻蔑:“谁要和她们叙旧,她们配吗?” 朝朝今日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一直温软低调,还是第一次这般锋芒毕露。钟宜等人顿时面现怒色,碍于春和姑姑在,不敢作声。 春和姑姑也是一愣,没想到朝朝竟然会这么不客气。她不由多看了朝朝一眼,屈身行礼道:“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朝朝还了半礼:“我姓花。” 春和姑姑立刻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废太子未过门的妻子,前任丞相花羡的孙女,也是陛下特意指定请来赴宴的人。 春和姑姑顿时觉得棘手。 正迟疑间,一个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把春和姑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她说了几句。春和姑姑明显一愣,又看了朝朝一眼,恭声道:“下官遵旨。” 在场诸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能让春和姑姑用上“遵旨”两字的,这个宫里只有两人,一个皇帝,一个太后。显然,是其中一位有了旨意。 不就是口角几句,怎么竟能惊动他们? 众人正忐忑间,春和姑姑走了过来,开口道:“太后口谕。” 众人齐唰唰地跪了下去。朝朝低下头,心中疑惑:是她看错了吗,她怎么觉得这个小内侍是从太极殿方向过来的? 可那人初登大宝,皇权未稳,不知有多少大事要处理,万万没有插手女儿家之间争执的道理。 春和姑姑道:“花家小娘子乃哀家贵客,尔等罔顾宫规,对她无礼,着令立刻遣送出宫,不得入席。” 众女神色大变,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道谕旨。 太后怎么会帮着花朝? 春和姑姑宣读完口谕,吩咐宫人将钟宜诸女逐出,神色对朝朝更恭敬了几分:“宴会尚未开始,花小娘子可有想去之处?可以让王顺带你去。他在太极殿当差,各处都熟。” 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上前,恭顺地道:“给花小娘子请安。” 太极殿当差?朝朝顿时明白过来:驱逐钟宜果然是赵韧的意思,却假托了太后的名义。 那个男人啊。这番话的意思是要王顺带她去找他吗? 朝朝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挣扎一下,转头对春和姑姑道:“民女想去拜谢太后,不知姑姑可否引路?” 春和姑姑和王顺同时一愣。 朝朝赧然:“是我的要求冒昧了?” 春和姑姑反应过来:“花小娘子说哪里话,你是太上皇的未过门的儿媳,和太后娘娘是一家人,哪有冒昧的道理?” * 太后徐氏乃江南人士,出身卑微,原是魏郡王的婢女,因貌美得宠,生下儿子赵韧,也就是当今陛下。魏郡王贪花好色,姬妾如云,徐氏没得宠几年就失了宠,后来又收养了年幼丧母的赵成旭。母子三人在魏郡王府相依为命,艰难生存,很是吃了点苦。也因此,感情十分好。 赵韧继位后,魏郡王和郡王妃的追封压着不定,先将生母徐氏封为太后,又封了赵成旭为安郡王。 朝朝见到徐太后时,徐太后正在璇玑殿后殿和范翠如说话。见到她过来,范翠如虽没理会她,倒也没有往常的针锋相对,反而露出了几分怜悯,默默地退了下去。 朝朝的脊背不自觉地僵直:钟宜几个百般欺辱,没有叫她软弱认输;反而是范翠如怜悯的一瞥,深深刺痛了她。 她指甲掐入掌心,烟眸微垂,仪态端庄地向徐太后拜谢。 徐太后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保养得宜的面上,柳眉弯弯,双眸似水,皮肤白得如牛乳一般。 生出一个杀神儿子的徐太后竟是个温婉秀美的大美人。 徐太后见到朝朝,询问地看向春和姑姑。春和姑姑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花太师家的小娘子。”悄悄上前,附耳将刚刚的事说了。 徐太后恍然大悟,叫人扶起朝朝,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细看。朝朝垂着眼任她打量。徐太后越看越爱,笑着对春和姑姑道:“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个赛一个好看。” 春和姑姑应和道:“那也是您的福气,才有这样的眼福。” 徐太后高兴地笑了起来,从手下捋下一支冰种的翡翠镯子,套上朝朝的手道:“第一次见,哀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镯子是哀家的爱物,陪了哀家许多年,今日就送了你。” 朝朝没想到徐太后竟如此温柔随和,忙笑着谢过她。 徐太后攥着朝朝的手不舍得放:“我可真羡慕汪太妃,能有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儿媳。” 朝朝不知徐太后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一动,试探道:“太后娘娘,我许久未见汪太妃娘娘,想去探望一下,不知可否?” * 太极殿东堂,槅扇打开,铜错金银夔龙纹火盆被撤走了一半,屋中的暖意散去了大半。分拣好的奏折整整齐齐地堆叠在案头,已经处理了一大半。 朝朝刚刚见过的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王顺跪在龙案前,战战兢兢。 赵韧神色淡淡,不辨喜怒:“说吧。” 王顺将刚刚鱼池边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完毕。 谈德升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去拜谢太后?”王顺就差没明示了,花小娘子也忒不给面子了。 赵韧淡淡瞥了他一眼,谈德升顿时不敢再作声。 殿中静悄悄的鸦雀无声。赵韧撑着额角,露出些许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探望 赵韧吩咐谈德升赏赐王顺。 王顺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谢恩。谈德升挥手示意他下去,上前禀告道:“太后娘娘刚刚又派人来催了,请陛下去璇玑殿赴宴。” 太后在璇玑殿宴请臣女,主要是为了这位主,陛下却到现在还没给个准信去不去。如今,花小娘子也去了那边,总该去了吧? 赵韧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了。”并没有马上起身。 谈德升心中焦急,想了想,又描补了一句:“花小娘子也在那边,您……” 赵韧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究竟是谁有求于谁?” 谈德升不敢再说话了,暗暗腹诽:您在我们面前脾气倒是大,怎么在人家姑娘家面前一点脾气都没有?有本事到人家面前也这么说。 赵韧继续批阅奏折。 左边堆积的奏折一点点变少。直到最后一本朱批完毕,他放下御笔,闭目慢慢揉着眉心。 谈德升赶紧净手上前:“陛下,小的来吧?” 赵韧闭着眼睛任他按捏穴位,片刻后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朕也该去向母后请安了。” 这是同意太后娘娘请他去璇玑殿的要求了?谈德升松了一口气。所谓的选后之宴,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过场总要走。他还真怕陛下赌着这口气不动身,到时他该怎么向太后交代? 璇玑殿中宴会已近半。 大殿中央,几个伶人挥舞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得热闹。两侧摆着一张张案几,贵女们一人一桌,一个个吃得安静秀气。 钟宜几个得罪朝朝被逐出宫的消息已经传遍,剩下的人捉摸不透上面的意思,行事不免又谨慎了几分。 赵韧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一声惊喜含羞的呼声:“陛下。” 赵韧循声看去,见到一个面目陌生的贵女正向他行礼。 那贵女十七八岁模样,细眉细眼,生得单薄,偏偏打扮得极为华贵,穿一件百蝶穿花大红缂丝褙子,银鼠皮坎肩,配着藕荷色满绣遍地金八幅裙,头上一支风衔珠镶百宝金步摇金光闪闪,凤凰口中的明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赵韧看向谈德升。 谈德升道:“这位是寿安长公主的爱女永乐县主。” 永乐县主红着脸道:“陛下去年进京受封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臣女还叫过陛下一声表兄。” 赵韧没有印象,却想起前儿刚听说过寿安长公主的名号,目光扫过永乐县主,眸中无情无绪,古井无波。 永乐县主毫无所觉,娇羞地垂下了头。 赵韧目光冷淡,声音却听着和煦:“既然碰到了,跟朕一起进去吧。” 永乐县主喜出望外,心头不由怦怦乱跳:陛下在选后的宴会上让自己和她一起进去,莫不是要抬举她?这个皇后之位,她是不是能指望一二? 赵韧一路走进,四周莺声燕语拜倒一片。永乐县主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感受到落在她身上或惊疑,或艳羡,或打量的目光,只觉当初与花朝争太子妃失败的耻辱终于洗刷干净。不枉她特意守在殿门这么久。 徐太后看到赵韧,笑容满面:“陛下怎么才过来?”这几年,她帮赵韧张罗着娶亲,都被拒绝了。她还以为,这个儿子知道自己办宴会的目的,又会和从前一样,不肯配合。 赵韧一丝不苟地给太后请了安,一板一眼地答道:“批阅奏折晚了些。” 徐太后关心道:“国事重要,陛下也要注意身子。” 赵韧应了,在徐太后身旁坐下,对下面说了“平身”。他的目光很快掠过一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宫女们鱼贯送上美酒与菜肴。赵韧应景地沾了沾唇。陪太后看完一支舞,他站了起来:“朕还有事,先走了。” 徐太后愕然:“陛下不多坐会儿?”既然来了,不就是默许了她的目的吗,下面这么多花枝般的女儿,不趁便仔细看一看? 她忍不住看了永乐县主一眼,还是说他已经有人选了?回头打听下,这是谁家的姑娘。 赵韧道:“母后见谅,朕实在是有要事。” 徐太后无奈:“也罢。你啊,就是个劳碌命。” 赵韧很快走出璇玑殿,淡淡开口:“去打听下,花家小娘子怎么没在?” 谈德升早在璇玑殿没见到朝朝就去问了,不由露出为难之色。 “怎么?”赵韧开口。 语气极淡,谈德升却是心头一凛,苦巴巴地回道:“花小娘子在您到之前刚刚离开,去了安德殿。”若是来早些,原是可以拦下她的。 * 朝朝这会儿已经到了安德殿门口。 安德殿僻处后宫一角,三面环水,一面是坡地,种了一片梅林,一条曲折水上回廊通到正门口。 朝朝望着前方紧紧闭上的朱漆铜扣的大门,以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回廊,直到这一刻,心中才有了些微的真实感:太上皇一家困在此处,名虽养病,实则软禁。待她以后嫁进来了,只怕也只能一辈子困守在此。 守宫的殿前卫验过太后的手令,打开宫门,把丫鬟拦在外面,只放她一人进去,关照她最多只能留两刻钟。 小内侍领着朝朝去了侧殿。 侧殿似乎没人用,没有生炭盆,多宝格上空荡荡的不见摆设,桌椅也都是光秃秃的,不见椅袱和软垫,坐上去又硬又冷。 朝朝抱紧了怀中的手炉,等了好一会儿。 脚步声响,有人颤声唤道:“朝朝。” 她抬起头来,看到戴着半旧漆纱笼冠,穿青地鸾雀穿花锦氅衣的青年怀抱一个小小的黑漆螺钿匣子,快步向她来。 青年十八九岁模样,生得腰细腿长,面如傅粉,眸似点漆。 斑驳的光影透过槅扇打在他身上,将他照得分明。短短几日,他消瘦了许多,眼睛发红,眉宇间原本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俱化作了苦涩,再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 正是她的未婚夫,废太子赵旦。 赵旦今年刚满十八,比朝朝只大一个月,是承平帝的第二个太子。 两个人自幼相识,算是打小的交情。四年前,先太子因病故去。承平帝痛失嫡子,身为皇二子的赵旦意外得了太子之位。 受封为太子的第二天,他鼓起勇气跑到朝朝面前,红着脸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太子妃,他会一直对她好。 当时朝朝失去了父亲,又遭到了自幼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婚事受挫,正当人生中的低谷,消沉无比。她哪里肯信“一直对她好”这种鬼话,压根儿不愿理会赵旦。 赵旦却出乎意料地坚持。 后来不知怎的,他说动了花羡。花羡与朝朝一番长谈后,朝朝点头允了婚事。 三个月后,他顺利与朝朝定下亲事。 原本等朝朝及笄,两人便要成亲。结果临成婚前,先太子的生母郭皇后因丧子悲痛过度,不幸薨逝。赵旦要守孝,两人的婚事因此耽搁下来。 如今孝期早过,若没有赵韧篡位这事,他们还有一个月便该成亲了。 朝朝站了起来,轻声唤道:“殿下。” 赵旦声音嘶哑:“叫我二郎吧,我已经是庶人了。” 朝朝的眼眶蓦地发热。 赵旦抬眼,注视着朝朝,委屈而愧疚:“朝朝……” 屋外,一片乌云飘过,遮挡了阳光,四周阴寒起来。赵韧面无表情,抬手制止了谈德升的通报声,安静地站在了大殿的窗边。 赵旦立在朝朝面前,将手中的黑漆螺钿匣子推给了朝朝。 朝朝疑惑:“这是什么?” 赵旦望着她,泪花隐现 :“过些日子便是你的生辰了。我记得你喜欢篆刻,特意准备了一套上好的银裹金田黄。原本,想在那天送你的。” 朝朝的生辰恰好是二月十二花朝节,百花盛开的日子。元宵宫宴时,赵旦曾允诺她,今年会和她一起,微服去花神庙参加花朝节的活动,带着她好好玩一天。 可如今,这个承诺已经不可能兑现了。 朝朝心头蒙上一层悲凉,接过匣子,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朝朝,”赵旦唤她,声音突然哽咽,“我们退亲吧。” 气氛仿佛突然凝滞,一片死寂,窗外,风吹枝桠的沙沙声刺耳而分明。 朝朝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不由愕然,如水眼眸中满是惊诧。 赵旦黯然道:“我如今只会连累你。” 朝朝问:“然后呢?” 赵旦道:“我们退亲,你的日子总要好过些。” 四周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已凝滞。 良久,“啪”一声轻响,朝朝放下了手中的匣子,垂下头轻轻道:“阿旦,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赵旦露出羞愧之色:“是我对不起你。”其实他心里明白,花家早就与他绑在了一条船上,这个时候,朝朝便是退亲,也不可能与他撇清了。 他只是,怕朝朝会怨他,恨他拖累了她。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先退一步。 朝朝勉强冲他笑了笑,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求娶时,答应过我什么?” 赵旦喃喃:“我说过,一辈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朝朝看着他:“当初我是因为这句话,才答应了嫁你。”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他在诸多皇子中,一直是不起眼的那个;她却是大安最耀眼的明珠,从来没将他放在眼里过。若不是那时她正遭遇人生最大的挫折和背叛,绝望无助,根本不可能被他趁虚而入,松口嫁他。 他忍不住道:“朝朝,你就不怕……” 怎么可能不怕?皇权的碾压下,任尔曾是何等呼风唤雨之人,依旧会粉身碎骨。她怕极了,可有些事,纵是害怕,也不得不做。 朝朝轻声道:“我那时是怎么对你说的?” 赵旦道:“你说,‘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朝朝问:“那你不想我做你的妻子了?” 赵旦沉默许久,蓦地哽咽:“不是的。”他怎么会不想?如果不想,当初他也不会处心积虑,使尽手段,把曾经觊觎她的人都赶走。 朝朝软语道:“阿旦,我一直记得你的恩情。我既答应了你,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 话音方落,窗外忽然传来“喀嚓”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heryija 6瓶(づ ̄3 ̄)づ╭ 第11章 抓包 赵旦面上的感动与笑意刚刚浮现一半,顿时僵住,喝问道:“什么人?” 窗外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赵旦将匣子依旧给了朝朝,快步冲到刚刚传出声音的那扇窗边。外面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他的目光往下,瞬间凝定。 木质红漆的窗台不知何时裂了几条缝,露出新鲜的木色。 这是……刚刚裂开的,刚刚这里有人! 赵旦又惊又怒,惊怒之后却是深深的无力和恨意。就算他知道了有人在偷听那又如何?他再不是从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明知有人在监视,他除了接受现实,还能怎么办? 且再忍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一天…… 朝朝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旦,怎么了?” 赵旦迅速收拾好情绪,回头道:“没事,应该是风吹折树枝的声音。”如今的他,已经狼狈不堪,不想再让朝朝看见他难堪的一面。 朝朝将信将疑,没有刨根问底,转了话题:“怎么没看见汪娘娘?”她过来,原本是要探望汪太妃的。 赵旦道:“母妃在父皇的寝宫服侍,我带你过去。” 朝朝正要应下,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小娘子,时间到了。” 朝朝一怔:“有两刻钟了吗?”时间过得这么快? 外面内侍在催促,朝朝不得已,往外走去。刚刚走到门口,赵旦忽然叫住她:“朝朝,既然你不愿退亲,我们婚期提前好不好?” 朝朝一愣,回头看向他。 赵旦目中含着期盼:“我怕父皇等不了那么久。” 承平帝的身子确实不成了。朝朝迟疑了下,努力忽略内心的犹疑,点了点头:“好。”她总是要嫁他的,迟些或是早些并无区别。 一墙之隔。 殿中跪了一地,赵韧神色冷凝,脚步不停,直接进了太上皇养病的内殿。谈德升令王顺跟上去,自己留在内殿门口,拦住了其他人。 汪太妃落后一步,见此情状,心中打鼓,走近谈德升,塞过去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地探问道:“谈公公,不知陛下大驾光临,究竟是……” 谈德升将荷包推了回去,客客气气地道:“太妃娘娘不需如此,陛下只是来探望太上皇而已,并无他意。” 汪太妃见他不肯收礼,心里咯噔一下,急了:“公公,些许薄礼,望公公勿要嫌弃。还请怜悯则个,指点一二,本宫与太上皇皆感激不尽。” 谈德升沉吟片刻:“陛下是为一事忧急,汪娘娘或可为陛下分忧。” 汪太妃眼睛一亮:“请公公指点。” 谈德升看了看四周,汪太妃会意,命下人都退了下去。 谈德升开门见山:“娘娘可知,陛下登基,有意启用花太师,稳定朝局。花太师却不愿封诏,以病求退。我琢磨着,花太师不愧是娘娘的儿女亲家,想来是故主难忘,不愿认陛下为君啊。” 汪太妃脸色大变。 * 朝朝回到璇玑殿时,宴会已近尾声。徐太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丝竹声中,气氛热闹而松快。 笼烟在殿门口等她,悄悄道:“奴婢见过田公公了,已经都交代清楚。” 朝朝点了点头,收回信物,没有惊动旁人,带着浣纱和笼烟悄悄在自己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案几上的菜肴没有动过,已经冷透,朝朝娇养惯了,口味挑剔,自然不会动这些,坐在位置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的舞蹈。 她就要嫁给赵旦了,也许,这已是她最后的自由时光。朝朝苦中作乐地想:等她回去,嫁妆中要多添些书本及游乐之具,再买两个会弹唱舞蹈的丫鬟。 不一会儿,窦瑾过来了,在她身边坐下,噼里啪啦地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一圈都没见你的人。” 朝朝告诉她:“我去安德殿了。” 窦瑾愣了愣:“他们居然肯放你进去?” 朝朝道:“太后娘娘派人送我过去的。” 窦瑾明白过来了,竖起大拇指:“可真有你的。你是求了太后娘娘吗?” 朝朝“嗯”了声。 窦瑾佩服:“你胆子可真大。不过,太后娘娘的性子也是真好。” 朝朝也没想到徐太后会这般温善随和,非但一口答应,还专门派了个宫人送她去安德殿。徐太后的性子可一点都不像宫里人,不过她本来也不是出身宫中。 窦瑾道:“太后娘娘的性子和陛下太不一样了。对了,”她压低声音,悄悄道,“你不在的时候,陛下来过了。” 朝朝这时才想起自己还要找赵韧要回耳坠,心头一跳:“你不是说宴会是为了替他选皇后吗,他自然得来。” 窦瑾嘀咕道:“我倒觉得那小道消息多半不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下面那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他连正眼都没看。” 朝朝没觉得意外:“你不是说他有心上人吗?再说,对他来说,娶一个能稳定朝局的皇后应该比容貌更重要吧。” 窦瑾赞同:“这倒也是。不过,他居然是和永乐县主一起进殿的,难道看中了她?”她疑惑道,“他看中永乐什么了,没才没貌的,脾气还不好。寿安长公主的势力也不怎么样啊?” 朝朝不关心这个,随口敷衍道:“说不定他就好这一口呢。” 窦瑾哈哈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损?”闲聊告一段落,说起正事,“你拜托我的事我帮你打听了,武安伯家确实有意出售那块地。” 朝朝精神一振:“太好了。我让宗擎和你联系。” 宗擎是梧山书院现任山长的长子。朝朝的父亲过世后,山长之位由他的好友,与他共同创立书院的当世大儒宗鼎接任。朝朝是女儿家,虽然接管了书院庶务,却不方便时时前去,很多事实际是由宗鼎的长子宗擎打理的。 窦瑾说的这块地紧邻寿安长公主的地,算是扩建书院的备选方案。最佳选择自然是买下寿安长公主的地,但长公主不待见朝朝,买地困难重重,朝朝不得已,只得做两手准备。 只是朝朝从前与武安伯家并无来往,这次又是在赵旦和花羡倒台后第一次出现在宫宴,一举一动实在惹眼,不适合私下接触武安伯家的女眷。当时又正好要转移愤怒的窦瑾的注意力,便将打听的事转托给了窦瑾。 两人正说着话,窦瑶过来,红着脸缠着窦瑾陪她一起去更衣。 窦瑾被缠不过,对朝朝道:“回头我再和你说详细情况。” 朝朝“嗯”了声,笑着目送窦瑾姐妹离开,吩咐浣纱倒了一杯热茶,也不喝,握在手中出神细细思量买地的事。 一道阴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朝朝抬头看去,眸光顿凝。 来人十七八岁模样,细眉细眼,穿一件百蝶穿花玫红缂丝褙子,银鼠皮坎肩,配藕色满绣洒金八幅裙,,头上一支风衔珠镶百宝金步摇金光闪闪,正是寿安长公主的爱女永乐县主。 永乐县主得意洋洋地看向她,语气讥讽:“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真是花小娘子。听说你很快就要和旦表哥成亲了,真是恭喜。” * 太极殿东堂耳房光线昏暗,内侍殿头田豹被捆作一团,瑟瑟发抖地躺在地上。 赵韧刚刚回来,脱下大氅交给王顺,冷淡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怎么回事?” “皇兄,这厮不老实,竟敢勾结废太子的女人。还好被我发现了。”赵成旭气冲冲地从里面快步走出,呈上半块玉符道,“这是他和花家女约定的信物。” 赵韧接过玉符,眼神微沉,没有马上开口。 谈德升在他身后拼命对赵成旭使眼色。赵成旭没发现,语速飞快,一连串话竹筒倒豆般往外冒:“花家女倒是情深义重,人在安德殿还记挂着,嘱咐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打听里面的情形,多照顾几分呢。” 谈德升暗叫完了,低下头,直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赵韧依旧没有说话。 赵成旭道:“皇兄,像这种东西就得狠狠惩治,杀一儆百,看还有谁再敢不知死活?” 赵韧终于开口了:“你的府邸修好了?” 赵成旭愣了愣,不明白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了,笑道:“快好了,我亲自监工,效率绝对不一般。” 赵韧道:“你倒是有经验。” 赵成旭道:“这有什么难的,不就造房子,修花园吗?” 赵韧道:“你既在这上面有才干,朕倒有一事要交给你。” 赵成旭眼睛亮了:“皇兄只管关照。”他正无所事事着呢。 赵韧道:“太上皇时日无多,百年之地却迟迟未完工,朕也没有旁的信得过的人。” 赵成旭挺了挺胸:“小事,皇兄只管交给臣弟,臣弟保证按时按刻完成。” 赵韧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准备,明日朕正式下旨给你。” 赵成旭毫无所觉,高高兴兴地走了。 赵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淡淡道:“好个情深义重。” 谈德升眼睁睁地看着赵成旭高高兴兴地被打发去修陵墓,大气都不敢出。 赵韧低头看了那半块玉符片刻,开口:“宣她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替换了两章,明天暂停一天,后天开始更新章^_^ 第12章 召见 璇玑殿中。 永乐县主的语气中满是恶意,朝朝却恍若未闻。想起刚刚和窦瑾关于永乐县主的对话,她垂下眼,眉眼略弯,好脾气地道:“同喜同喜,听说县主今日得了陛下的青眼,和陛下一起进的殿。” 永乐县主眼中闪过得色。这事是她的得意事,别人羡慕也就罢了,现在恭喜她的可是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花朝。 永乐县主扬眉吐气,脑中浮现赵韧英武不凡,天生威仪的模样,她的更红了,又是害羞又是得意,炫耀道:“陛下原本便是我的表兄,正好碰到,自然会给恩典。” 朝朝一脸诚恳:“也是县主皇家血脉,天生尊贵,才有这个福气。” 永乐县主被她捧得心花怒放,原本想要示威找茬的打算不知不觉消失了七七八八。 四周的贵女们见永乐县主去找朝朝,知道两人曾经的过节,原本都等着看好戏。结果,两人交谈了几句,永乐县主竟回嗔作喜,和朝朝有说有笑起来?最后甚至邀请朝朝明日参加她的生辰宴。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永乐县主离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羞赧的红,看着朝朝的眼神居高临下中带着怜悯,轻哼道:“看你还算识相。我若真有那一日,总不会叫你和旦表哥受苦。” 朝朝似乎听不出她的轻蔑,微笑道:“多谢县主。”目送她回到自己的位置,笑容越发动人。 四周嗡嗡声不断,有唏嘘,有嘲笑,有议论。向别人低下头,比想象中难,也比想象的要容易。 有宫女走近,恭敬地对她说,外面有人找她。朝朝诧异,想了想,起身向外走去。 她独自在廊下等候,片刻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唤道:“花小娘子。” 朝朝抬头看去。 前方走来一个白胖无须,穿紫袍,戴软幞头,手执拂尘的内侍,正是谈德升。见到她,松了一口气:“陛下有旨,宣花小娘子觐见。” * 朝朝再次站在了太极殿前。 白天的太极殿气势尤为雄浑。十二间殿阁一字排开,矗立在高高的白玉台上,漆柱雕门,琉璃碧瓦,在阳光下越显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王顺从东堂走出,歉意地道:“钟相公过来了,陛下正在见他,还请小娘子稍候。” 谈德升吩咐道:“既如此,你带小娘子去西堂。” 朝朝想说什么。谈德升道:“这里人来人往,小娘子候在外面怕有人冲撞了。” 朝朝没有再反对,跟着王顺去了西堂。 进屋依旧是沁人心脾的冷梅香气,紫檀座苏绣江山烟雨座屏后,黑檀玫瑰椅上铺着柔软的银狐皮毡子,宽大的书案上干干净净的,不见上次的奏折。 雕龙椅后,是熟悉的紫地鸾鸟纹锦帘。朝朝看过去,尴尬的记忆浮上脑海,她秀靥微红,甩开脑中的思绪,在黑檀玫瑰椅上坐下。 不一会儿,小内侍提着一个红漆螺钿梅花攒心食盒进来,取出一盏杏仁牛乳,一盘红樱桃,轻手轻脚地摆在朝朝旁边的案几上。 随后,又有一个小内侍端着托盘走入,托盘上放了几本书,有游记,有话本,有诗集,有杂谈……都是她平时爱看的。 第三个小内侍的托盘中则放着九连环、孔明锁、七巧板、华容道……全是玩乐的小玩意儿。 王顺恭敬地道:“陛下与钟相公他们还要一会儿,怕小娘子心焦,这些且给小娘子打发时间。” 朝朝:“……”新帝是把自己当孩子哄吗? 朝朝问:“不知陛下还要多久?” 王顺道:“小的不知。” 朝朝又问:“陛下可有其它交待?”他直接命人把耳坠还她不就完事了? 王顺摇了摇头。 朝朝没法子了,只得耐着性子等。 王顺见朝朝并不动他们准备的东西,愁眉苦脸地劝道:“小娘子好歹尝一口,否则,陛下该责怪小的服侍不周了。” 朝朝向来不为难底下的人,闻言,端起杏仁牛乳抿了一口。她微微一愣,牛乳丝滑,杏仁醇香,甜度恰到好处,竟是意外地合她胃口。 朝朝又拈起一颗樱桃,这盘樱桃应该是贡品,比平日在坊市上能买到的要大许多,红红的果实颗粒饱满,水分极足,一口咬下,口齿生香。 她忽然觉得饿了。 今日的宴会,她几乎没吃什么,腹中早就空空如也。 一盘樱桃不知不觉被消灭大半,饥饿感却变本加厉起来。朝朝克制住自己再次伸向樱桃的手,开始后悔怎么没在宴会上稍微吃点垫肚。 正纠结间,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既然爱吃,让他们再端一盘过来。” 朝朝回头,看到了赵韧威严俊朗的面容。她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见过陛下。” 赵韧挥了挥手,王顺带着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朝朝屈着身,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向她接近。男子的阴影笼罩住她,向下迫来,戴着青玉扳指的古铜色大手扣住了她纤细的腕,微微发力。 掌心粗糙的茧磨过她柔嫩的肌肤,轻微的刺痛感中,她已被那股力量强行带着站起。 他没有马上放手,低头看着她,幽深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她全身,目中情绪沉沉。 火焰灼烧之感从他扣住之处向全身蔓延,朝朝挣了挣。他的力道却更加重了一分,如铁钳钳住她,一动不动。朝朝心头生出不安:总觉得,他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模样? 她不敢硬来,咬了咬唇,调整了策略,示弱道:“陛下,我手疼。” 赵韧呼吸微顿,手倏地一紧,复又松了开来。 朝朝得回自由,心下稍稍松了松,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打算速战速决:“陛下,我来取耳……” “不急。”赵韧神色喜怒莫辨,打断了她的话,将一物丢到案上,“此物你可识得?” 朝朝抬眼看去,心顿时咯噔一下:案几上静静躺着半块刻了牡丹图案的玉符,正是她和宫中内线田豹核实身份的信物。 他知道了她派人联系田豹的事? 赵韧面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淡淡问道:“花小娘子,你可知外臣勾结内官,窥伺宫闱乃是重罪?田豹已被我拿下,你可要和他们作伴去?” 朝朝:!! 这件事原本便是祖父交代她做的。祖父行事向来考虑周全,不可能害她,因此,她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事有多严重。就问几句话,关心一下太妃和赵旦的起居健康,如果可以的话,托人多照拂几分。 各家在宫中都有自己的消息门路,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在承平帝一朝时便司空见惯。只要不是泄漏机密,勾连密谋,图谋不轨,根本不算什么。 可现在看来,似乎还是犯了赵韧的忌讳?不由分说给她按了个“勾结内官,窥伺宫闱”的罪名。 这个罪要认下,她就完了,她怎么肯认?朝朝摇头,长睫轻颤,露出委屈之色:“陛下错怪我了,我怎么敢勾结内官,窥伺宫闱?” 她脸色苍白,烟眸含波,朱唇微嘟,一副楚楚可怜之姿,勾得人心浮气躁。赵韧喉口微动,黑眸眯起:“是吗?” 朝朝点头。 赵韧低低哼了声,忽然举步向她逼近。 高大的身形笼罩而来,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迫来。朝朝心头乱跳,被逼得步步后退,没几步就抵上了身后的宫柱,退无可退。 赵韧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伸手探向她。 朝朝吓得呆了,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双手防备地环起,颤声道:“陛下!” 赵韧不为所动,一手捉住她两手拿开,一手一探即退,松开了她。 朝朝又羞又恼,惊魂未定,苍白的脸儿气得绯红。耳边听得赵韧的声音缓缓响起:“这是什么?” 她定睛看去,这才发现他两指间夹了半块玉符,和他手中原来的半块对上,恰好形成一朵完整的牡丹花。 原来他是找玉符,她还以为他……等等,玉符,朝朝浑身的毛都要炸了,死死地盯着他手中拼在一起的玉符,压根儿不敢看赵韧脸上的表情。 赵韧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恢复中午12:00发新章O(∩_∩)O 第13章 狡辩 男子声音清越,如琴音铮铮,是她最喜欢的动人声音,此时入耳,却不啻于恶魔之声。 她该怎么办? 朝朝心弦紧绷,不成,她不能就这么认了。否则,自己保不住不说,还会连累祖父和花家,甚至会连累安德殿的汪太妃与赵旦。 她眼睫颤了颤,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从容而道:“我的玉佩不小心摔断了,只找回来一半,原来另一半被陛下捡到了。” 赵韧:“……”眼睁睁地看着她睁着眼说瞎话,还说得煞有介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方道:“你是想告诉我,田豹拿着这半块玉符和你的丫鬟相见,是为了交还失主?” 朝朝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原来是田公公捡到了我丢的半块玉佩。” 若不是他知道内情,差点就信了。赵韧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面上淡淡道:“还你玉佩,需要帮你打听安德殿中的情形?” 朝朝见他步步紧逼,心弦绷到极处。解释不通干脆不解释了,她咬了咬唇,眼睫低垂,伏身下拜,恳切道:“民女有罪。汪娘娘素来对我不薄,我关心她亦是人之常情,绝无冒犯陛下、违逆宫规之意,还请陛下明鉴。” 赵韧望着她伏地柔顺的模样,又说不出话了。她明明没有逾矩之处,他的心却跳得厉害。 在人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小姑娘跌落云端,低头服软时,总是格外让人心软如绵,难以拒绝。何况,她还生了这样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可惜,她向他低头是为了赵旦。 赵韧的心又硬了起来,面无表情地道:“据我所知,花小娘子向来出了名的端庄守礼,为京城淑女典范。在朕面前这个样子算什么?” 朝朝神情一僵,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她做什么了,不就向他服软恳求吗?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一般。 上次她睡迷了,真不检点的事都做过,他都没这般义正言辞过! 狗皇帝,不就是抢了赵旦的皇位,小人得志吗?她,她…… 忍字头上一把刀,她忍! 朝朝深吸一口气,忍气吞声地道:“我在陛下面前还要什么形象?” 这句话莫名取悦了赵韧,他望着她,神情微缓:“起来吧。朕说过,在朕面前不要动不动就跪。” 朝朝听话地站起,见他态度松动,打蛇随棍上,小声辩解道:“陛下,我真不是特意找田公公。就是他反正要来还我玉佩,顺便问上一问。换了旁人,比如陛下,若愿意告知我安德殿中的情形,我同样感激不尽。” 赵韧啼笑皆非:她可真敢说啊。把他当傻子哄吗? 朝朝窥他脸色,立刻申明:“我绝不敢窥视宫闱,陛下愿意告诉我就告诉,不愿意也不勉强。” 赵韧看着她烟波潋滟的秋水烟眸,额角隐隐作痛。 朝朝趁胜追击,索性大大方方地问:“陛下,你知道安德殿中的情形吧?”她想得很简单,她行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索性趁这个机会过了明路,他总不好意思再追究了吧。 赵韧默然片刻:“略知一二。”安德殿中的一举一动每日都会送到他案头,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朝朝眼睛一亮,开口道:“那……” 赵韧打断她:“朕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朝朝一愣。 他迫近一步,望着她,声音低沉,动人心弦:“朝朝,要人做事,总得给人一些甜头吧?” 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钻入耳中,仿佛一根根无形的丝线游遍全身,丝丝缕缕地撩拨着她的感官。朝朝心弦一颤,舌头不争气地打了两个结:“什,什么甜,甜头?” 赵韧笑了。他原本就站得离她极近,微一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薄薄的唇几乎碰触到她光洁的额。 朝朝抵着宫柱,退无可退,一动也不敢动,戒备地盯着他的动作。 他实在太过高大,身姿挺拔如孤松劲竹,站在她面前,轻易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他的身影下,让人无处可逃。 赵韧伸手,将她散落的几缕发丝别到她耳后。朝朝刚想避开,他另一只手强势地按住了她的肩头。这只握过刀兵,杀敌无数的手沉稳有力,骨节分明,轻轻落下,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她挣扎的动作。 朝朝倒吸一口凉气,直到此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两人的力量悬殊是有多大。 她捏了捏拳,隐忍地提醒道:“陛下,男女授受不亲。” 赵韧低头看她。她低垂着螓首,一脸忍耐,粉颊凝脂,长睫颤动,黑白分明的烟水眸中氤氲着雾气,单薄的肩头在他掌下微微颤抖,可怜之极,也可爱之极。令人真想欺负她一番,让她红着眼睛软语相求…… 赵韧悬崖勒马,及时拉回心头越来越危险的念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朕可没有亲你。” 朝朝一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随即惨白,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这句话不是这么解释的!” 赵韧神色淡淡:“那该怎么解释?” 朝朝气得咬牙:“您这是明知故问!”他怎么可能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赵韧见她气急,眉眼带上淡淡笑意,收了手,退后一步,开口问道:“你不是想知道安德殿中的情形吗,怎么不问了?” 朝朝刚刚松一口气,闻言怔了怔,忍不住抬眼看他。 赵韧看着她,神色温和,墨玉般的眸中带着她看不懂的神色。 朝朝神色戒备,老老实实地道:“我怕我付不起你要的甜头。” 赵韧不动声色地道:“你第一个问题已经问过了,现在再考虑这个岂不是迟了?” 朝朝呆住,他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只要她问出第一个问题,后面的问题不管她问不问,这个甜头他都要定了? 朝朝用眼神问他:不是我想的意思吧? 赵韧同样用眼神给予肯定回答:就是你想的意思。 朝朝:……强盗!奸商!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 赵韧:你还要不要问下去?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夕阳的余晖透过琉璃窗格,将殿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影。赵韧沐浴在阳光中,身姿挺拔,俊美宛若天神,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复。 朝朝暗暗咬牙,权衡片刻,咬牙继续问了下去:“太妃娘娘在安德殿一切可好?” 强买强卖已是既成事实,她反抗无效,也只有设法令效益最大化,少吃些亏。 赵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妮子看着娇娇的不谙世事,其实心中自有分寸。哪怕是关心安德殿的情况,也是拿最安全的汪太妃说事,避开了可能引起忌讳与猜忌的赵旦父子。 此举也是向他表明,她关心安德殿关心得坦坦荡荡,绝无不可告人之处。 他配合地答道:“不太好。她不放心宫人,自己亲自照顾太上皇,再加上失眠,憔悴了许多。” 连赵旦都憔悴了许多,何况是已近中年,从来养尊处优的汪太妃?朝朝心下黯淡,迟疑了下,问道:“可否送些娘娘的老宫人进去?他们照顾娘娘多年,会比较顺手。” 赵韧目光落到她面上,一时没有说话。 目光灼人。 朝朝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她的要求是不是过分了些? 可是,有些事,若连她都不敢为汪太妃他们争取,又有何人能挺身而出,为他们说话?试了,至少还有成功的可能。 现在看来,赵韧显然没那么好说话。朝朝垂下头,郁郁道:“陛下若是觉得不妥,当我没说。” 耷拉着眉眼,一副沮丧的小模样。 美人娇柔,楚楚堪怜,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狠心拒绝? 赵韧默然片刻,指了下自己的案几道:“你列个名单,让谈德升评估。” 诶,这就是会考虑? 朝朝大喜:这位看着不近人情,其实是个好人吧。她欢喜地望向赵韧,水眸晶亮,笑容灿烂:“多谢陛下。” 赵韧呼吸微窒,默默移开了眼。 案几前只有一张描金漆画的雕龙椅,朝朝自然不敢坐,左右张望了下,自力更生,吃力地拖了张黑檀玫瑰椅过去。 待拿起笔时,她看了一圈,露出迟疑之色。 赵韧问:“怎么不写?” 朝朝忧郁地问道:“陛下,你这里有墨吗?”桌上只有一盒子朱砂,她怎么敢用? 赵韧道:“朕允你用朱砂写,你敢不敢?” “陛下金口玉言允了,我有什么不敢的?”朝朝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女,众星捧月地长大的,什么时候怯过场?她扬了扬下巴,将笔蘸了朱砂,落于纸面。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阴影罩下,浅浅呼吸声自头顶传来。明明没有碰触她,存在感却无比强烈。 朝朝想回头看,赵韧悦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继续写。” 朝朝收敛心神,一个个名字写下。 赵韧忽然问:“赵旦呢,他不需要召些老宫人照顾吗?” 朝朝毫无危机意识,讶然抬头:“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朝朝:真的可以吗?陛下真是个好人。 赵韧冷笑:你可以试试!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 1个,(づ ̄ 3 ̄)づ~ 第14章 甜头 朝朝的头刚刚抬到一半,一只温热的大手按上她头顶。微凉的玉质扳指顶住了她的发心,阻住了她回头的动作。 是赵韧的手。 掌心的热力从她头顶源源不断传入,朝朝浑身不自在,握笔的手不自觉地攥紧:“陛下?” 她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许久,才听到赵韧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的声音:“可以。” 朝朝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那只手上,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可以,赵韧又接着道,“不过有条件。” 朝朝忍不住了,将头向前让去,试图摆脱他的手,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条件?” 赵韧见她一边伸长脖颈不露痕迹地向前,一边努力维持住端庄仪态,柔顺的乌发顺着她的动作,从她单薄的肩头垂下,露出一截雪玉般纤细修长的脖颈,说不出的可爱,眼中不由透出几分笑意,收回手道:“甜头加倍。” 朝朝得脱魔爪,略松了口气,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奸商!连要什么甜头都不肯说,就敢要加倍。 未知的风险和赵旦的舒适放在一起比,朝朝果断地选择了规避风险,反正汪太妃也不可能看着儿子受苦:“算了,他是男儿,应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赵韧:“……”顿时哭笑不得。有时候,这小混蛋真是无情得叫人无可奈何! 赵韧没再说话,朝朝很快写好名单。赵韧望着她一笔风骨峻秀,气势凌厉的字,眸中柔色一闪而过,声音也温和了下来:“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想问的啊?朝朝见他态度温和,心中活泛起来,偷偷瞄了他手中的玉符一眼,试探道:“陛下,我的玉佩可不可以……”还给她? “不可以。”赵韧慢条斯理,将玉符收起。 朝朝眼睁睁地看着,暗暗咬牙,却无可奈何。玉符在他手中一日,一日便是花家的把柄,换了她,也不会轻易让人拿回。 她只得暂时放弃,恳求起另一事:“我与田公公绝无勾连之意,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赵韧看着她不说话,不为所动。 朝朝小脸微仰,一脸诚恳地看向赵韧。 片刻后,赵韧喉口微动,别开了眼。 有门!朝朝胆子大了起来,长睫颤了颤,真诚万分地道:“陛下明鉴。” 赵韧忍不住清咳一声。 朝朝继续眼巴巴地看着他。 赵韧抬手揉了揉眉心,开口道:“以后若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朕,不许再找别人。” 朝朝胡乱应下。这个时候,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违拗他。心中不免嗤之以鼻:以后他们能见几次,还想知道什么就来问他?说的真比唱的还好听。 赵韧将她不以为然的神色看在眼里,又揉了揉眉心,唤道:“谈德升。” 谈德升从屏风后转出,恭敬地道:“陛下。” 赵韧吩咐道:“田豹放了吧。” 谈德升露出讶色,应下:“是。”陛下眼里素来不揉沙子,先前气成那样,居然愿意放田豹一码? 朝朝大大松一口气,笑靥如花:“多谢陛下,陛下圣明。” 这小妮子,遂了她的心,嘴巴就跟抹了蜜一般。赵韧看向朝朝:“记着,你又欠朕一次。” 朝朝笑盈盈地“嗯”了声。 轻飘飘的模样令人莫名不爽,赵韧淡淡道:“债欠多了不好。此事暂且不论,你先前答应朕的甜头,先给了吧。” 朝朝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面上。 风吹过,帘幔舞动,半掩的窗晃动着发出“吱呀”的声响。殿内,铜错金银夔龙纹火盆内烧红的银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朝朝呆在原地,仿佛听到了耳畔血液轰鸣的声音。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半晌,她艰难开口:“陛下想要……什么甜头?” 赵韧道:“闭上眼。” 有什么事……需要闭着眼睛来做? 朝朝的脑中瞬间冒出十七八种不好的想法,心剧烈跳了起来:他想干什么? 她抬眼看向他,水眸潋滟,满是疑虑。 夕阳的光影中,年轻的帝王袖手而立,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 怎么看,这位陛下也不像喜好女色之辈啊。何况,据说他有心上人,又在选后的节骨眼上,没必要惹上她这个麻烦吧? 朝朝安慰着自己,还不放心,弱弱提醒他道:“陛下,我是定过亲的人。”他得位不正,当务之急,是收拢人心,稳定朝局,招惹她引起公愤,败坏名声,得不偿失。 赵韧神色淡淡:“朕知道。” 朝朝试图讨价还价:“不能不闭眼睛吗?” 赵韧道:“不能。” 为什么不能?乱七八糟的猜测不断冒起,饶是朝朝向来看得开,也不免紧张起来。 赵韧不疾不徐地道:“朝朝若要反悔,我们的协议就此作罢。” 这怎么成?太妃娘娘的安适,田豹的性命,还有她的罪名…… 一桩桩事压上心头,朝朝咬了咬唇,睫毛乱颤,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他若真想对她做什么,她就算睁着眼睛也不能改变什么吧。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男子陌生而危险的气息袭来,朝朝无意识地攥紧了手。 “你在怕什么?”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有人欺近,执起她手,慢慢将她攥紧的手展开,握住。 有力的大手将她整只玉手都包了起来,粗糙的老茧磨过她手背的肌肤,玉质的扳指带着凉意,硌在手心,感觉清晰而分明。 他撩人心弦的声音传来:“跟我来。”牵着她往一个方向去。 咦,这是还要选一个好地方吗?可是手这样被他紧紧握着……感觉实在太过奇怪。 朝朝窘迫地蜷了蜷手指,却被他握得更紧。 紧闭的双目隐隐感受到外界光影的变化,他低沉的声音不时响起,耐心提示着她前方的障碍。 跨过了两三道门槛,又走了一段路后,她听到赵韧说:“可以了。” 朝朝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顿时惊呆。 他们并肩站在太极殿的高台上。整座皇宫尽入眼帘。 清风徐来,拂过面前雕刻精美的汉白玉栏杆,拂过前方宽广无垠的广场,再远处,是连绵的屋脊。金乌西坠,云蒸霞蔚,碧蓝的天空仿佛镶上了道道金红的边,壮丽无伦。 赵韧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陪朕看一回落日,就当给朕的报酬了。” 朝朝呆住:“陛下……” 赵韧垂下眼看她,黑眸中蕴着笑意:“怎么,又想反悔?” 朝朝有些结巴:“你,你说的甜头是指这个?” 赵韧“嗯”了声,眼中笑意更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她还以为……朝朝尴尬地笑了笑: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早该想到,他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若真想对她怎么样,以他的身份,根本不需搞这些弯弯绕。 可这样,反而令她更生疑虑:传说中的魏王治军严明,性情古怪跋扈,手段狠辣无情,可她看到的,却是和传说中完全不一样的模样。 他待她温和得不可思议。不追究她与田豹私传消息,愿意善待安德殿的汪太妃,代价仅仅是陪他看一次日落。素昧平生,他凭什么要如此待她? 仅仅因为那日她无意中抱过他,他对她格外优容几分吗? 这也太难以理解了。 她忍不住看向身旁高大挺拔、气势逼人的男人。 他一手撑着栏杆,目光追随着落日,墨玉般的深邃眼眸仿佛穿透了时光,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那是她不曾见过的一面,放松而愉快,也带着怀念与温情。这一瞬间,他不再是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帝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热血与温情的男人。 他在想的,会是那无垠的草原,塞外的落日与孤烟,还有草原上那个美丽的北卢少女吗? 朝朝忽然信了窦瑾提及的他有心上人的传说。只有这样的柔情,才能让一个铁血的男儿露出这样的表情。 夕阳坠落,暮色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笼罩大地。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深蓝的丝绒般的夜空上,无数颗星子在闪耀。 身后的宫城各殿陆陆续续掌起了灯,万点灯光铺陈,与满天星光交相辉映,璀璨如烂漫烟花。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极目远眺,久久不动。 朝朝陪他站得久了,疲累与饥饿感越来越强烈,渐渐开始站不住。两只脚轮换着支撑身体,到最后,她干脆将身体的重量都倚在了面前的汉白玉栏杆上。 赵韧回过神来,望向她,声音有些低哑:“累了?” 朝朝苦哈哈地点头,肚子适时配合地发出饥饿的呐喊声。 咕,咕噜噜。 赵韧:“……” 朝朝:“……”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赵韧忽然笑了,眉目舒展,所有冷硬的线条都柔和起来,抬手轻轻弹了下她的额角,语气亲昵:“又没好好吃饭?我让他们给你准备好吃的。” 这一笑一弹委实太过自然,自然到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同样的对话曾经发生过无数次。朝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乖乖地点了点头。 时光仿佛停顿了一瞬。 两人目光一碰,同时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朕飘了,不小心露出了狼爪子! 第15章 解惑 四目相对,奇妙的气氛弥漫。 朝朝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住,怔怔地望进赵韧与夜同色的眸中,无法抽身,无法动弹。 空空如也的肚腹再次抗议起来。赵韧先回过神来:“抱歉,弄疼你了?” 朝朝摇了摇头。她不疼,只是有点懵。 赵韧看向刚刚惨遭他毒手的额头。她向来养得娇,刚刚他几乎没用什么力,白生生的肌肤上便出现了一道不明显的红印,看着实在作孽。 他心虚地清咳了声,抬起手来,终在她清澈的眼神中放下,对她笑了笑:“先回去吃点东西吧。”又问她,“自己走得动吗?” 朝朝回过神来,耳根发烫,心中懊恼。生怕他又要拉她手或扶她,她忙道:“我自己可以的。” 赵韧没有勉强她,依旧带她回了西堂。 他吩咐了谈德升一声。很快,小内侍又送上一盏杏仁牛乳,配上一碟七宝酸馅,一碟水晶包儿,一碟芙蓉饼,一碟笋丝麸儿。 赵韧道:“叫御膳房重备一席酒菜没那么快,你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朝朝脑中还萦绕着刚刚的事,坐立不安:“不用麻烦,这些够了,我也该回去了。”再度提及,“我的耳坠……” “陛下,有紧急事。”谈德升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赵韧示意她稍等,起身走了出去。 朝朝隐约听到“安德殿”、“废太子”几句,心提了起来,侧耳倾听,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很快,她听到赵韧开口:“朕过去看看。派个人请陈王一起过去。王顺留下,待会儿送花小娘子回去。”脚步声向外而去。 出了什么事?朝朝食不知味起来。 * 赵韧一直没有再回来,朝朝到底没能拿回耳坠。 到家时天已全黑,朝朝的小轿进了车马厅,恰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丫鬟婆子们正大包小包地往下搬东西。见到朝朝,都停下手向她行礼。 朝朝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问道:“嫂嫂回来了吗?” 为首的一个婆子笑着道:“可不是吗,娘子和哥儿姐儿这几日天天念着太夫人和小娘子。这不,过几日就是小娘子的生辰了,娘子惦记着她这个做嫂子的要帮小娘子过生辰,赶紧回来了。” 只怕是听说新帝保留了祖父的太师之衔,觉得没事了才回来的吧?却拿她做筏子。 朝朝没有揭穿,微微笑了笑,问清了祖父在哪里,先去了半日闲。 花羡正和几个幕僚在谈事,见到她过来,幕僚们识相地告退。 花羡听她讲了这次进宫的所见所闻后,沉思许久。 当着祖父,朝朝自然不好意思说赵韧向她讨要甜头,携手看日落的事,只讲了和田豹联系,被赵韧抓包,最后他却在她的恳求下放他们一马,疑惑问花羡道:“祖父,你说陛下怎么会这么好说话?” 她从小跟着祖父祖母长大,有什么疑惑难解之事,都是祖父为她指点迷津。可以说祖父是她最信赖之人。 花羡的目光落到孙女花娇玉柔,精致无瑕的面容上,心中一叹。 朝朝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图谋?” 花羡眸中精光一闪,沉吟片刻:“你不是说,先前陛下想启用祖父,稳定朝局吗?我虽拒绝了,可陛下上次又亲自莅临我们府上说项。” 朝朝将信将疑:“所以,他是借我向祖父示好?”所以才会对她这么亲切,又克制有礼。 花羡道:“多半是因此。” 朝朝越想越觉得祖父说得有理。赵韧第一次召见她,不就是为了让她向祖父说项吗?只是她有负他所托,没有说动祖父。 她就说嘛,他没道理无缘无故地对她示好。 朝朝莫名轻松下来。又提起在太极殿临走时,隐隐约约听到的消息。 花羡神色慎重起来:“我会叫人打听。” 朝朝知道,花家在宫中还有其它内线,不由犹豫:赵韧明显不喜他们暗中打听安德殿的事,今日他放过了她,不代表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们触碰他的底线。 花羡看出了她的担心,安抚她道:“祖父做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也是,祖父当了二十年宰相,早已练成人精,除了辅佐赵旦对付赵韧一事马失前蹄外,几乎从未失手。 朝朝放下心来,和花羡密谈完毕,转头去了三春堂。 罗氏果然回来了,正带着一双儿女给俞太夫人请安。她是个有些丰腴的年轻妇人,生得面如满月,肤色白皙,常常未语先带三分笑。 三岁的峻哥儿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兴奋地跑来跑去;两个月大的莹姐儿什么都不懂,在奶娘怀里呼呼大睡。 见到朝朝,峻哥儿欢喜地扑了过来,大声叫道:“姑姑。” 之前罗氏怀上了莹姐儿,俞太夫人怕她太过辛苦,将峻哥儿接到了身边教养。小家伙性情活泼,住在三春堂和朝朝见面的机会变多,姑侄俩很快就亲近起来了。 朝朝接住他肉嘟嘟的小身子,摸了摸他的发心,笑道:“峻哥儿又高了些。” 峻哥儿挺了挺胸:“我天天都有好好吃饭。” 朝朝笑了,夸他道:“峻哥儿真棒。” 罗氏目光闪了闪,不悦道:“峻哥儿,过来,小心冲撞了大姑娘。” 峻哥儿被母亲一斥,露出委屈之色,慢吞吞地走近罗氏。罗氏一把将峻哥儿搂到怀中,坐着动也不动,不冷不热地招呼道:“大姑娘好。” 朝朝觉得有趣:从前赵旦还是太子时,她这位嫂嫂对她可一向是殷勤讨好,处处奉承。还一直教导峻哥儿要多多亲近自己这个姑姑。赵韧第一次召见她那夜,罗氏还一脸关心地塞了根磨尖的簪子给她,叫她保护好自己。怎么回了趟娘家,对她疏远起来了?连峻哥儿都不让和她亲近了。 也不知罗氏的娘家人对她说了什么。 自己这个嫂嫂啊,非但有商人家踩高捧低的习气,耳根子也软得很。 朝朝懒得跟罗氏计较,她很快就要出嫁,没必要因为这点事闹得家中不安生,让祖母伤心。 俞太夫人看在眼里,不悦地皱了皱眉,终究没有说什么,拉着朝朝的手问她在宫中有没有受委屈。朝朝摇了摇头,将钟宜几个欺负她,反被太后逐出宫的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俞太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太后圣明。”又问她还有没有见到旁的人。 朝朝知道她在问什么,迟疑了下,说起太后派人送她去安德殿,她见到了赵旦,赵旦要求提早成婚的事。 俞太夫人的脸色沉了下去。 朝朝料到俞太夫人不会高兴,可这件事俞太夫人迟早会知道,想瞒也瞒不住。 罗氏目光闪烁,插嘴道:“要我说,废太子也太不知事了,我们大姑娘花一般娇贵的女孩儿,他怎么忍心叫她去跟着受苦?就该退婚,还好意思提前婚期!” 朝朝秀眉微蹙:“阿旦提了要解除婚约,是我不同意。” 罗氏道:“大姑娘,这可是你不对了。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有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休提你们还不是夫妻。你何必这样一根筋,非得嫁个废人?白白让我们担心,还连累了家人。” 朝朝不悦道:“阿旦不是废人。” 罗氏冷笑:“怎么不是废人了……” 朝朝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瞥了她一眼,打断她道:“嫂嫂慎言。”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就知道我媳妇是一根筋,还好老子早有准备! 朝朝:⊙_⊙谁是你媳妇? 赵旦:那、是、我、媳、妇! 【你已被管理员禁言】 赵旦:你作弊! 【你已被管理员禁言】 赵旦:(┬_┬) 【你已被管理员移出群聊】 陛下:小样,跟我斗←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起了 8瓶,抱住(づ ̄3 ̄)づ╭~ 第16章 不宁 铜错银枝形烛台上光影幢幢,明亮的灯火下,少女云鬓雾鬟,杏衣白裙,精致的眉目间满是森冷;纤细的腰背笔直,自有凛然逼人之势。 罗氏一窒,被她目光所慑,一时竟不敢开口。 朝朝站起身,余怒未消:“我先回漱玉馆了。” 俞太夫人叫住她:“朝朝……” 朝朝回头看向祖母。 俞太夫人满面愁容,望着她坚定的神色,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终叹道:“朝朝儿,祖母知道你是为了花家的名声,为了书院的名声。可你只是一个女孩儿,根本不该承担这么多。” 朝朝道:“花家是我的家族,供养了我;书院是父亲一生心血,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祖母,我不能临阵逃脱,辜负花家,辜负父亲。” 她声音朗朗,眼神明亮,明媚的脸庞娇艳如三月的芍药,纤纤身姿看着娇弱,却藏着十足的韧性与力量。 俞太夫人蓦地哽咽。太像了,这孩子,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当初,惜之也是这样,为了书院,一意孤行,不肯回头。朝朝的性子看着柔软,其实骨子里和她的父亲一样倔强。 可花家已有嗣子,这些,根本不是她一个女孩儿该承担的啊! 都是他们的错,当年错了主意,想将这个孩子留在家中,为她招赘夫婿,将她当作家主培养了多年。直到四年前一桩意外,他们被迫打消了这个主意,可有些东西早就刻入了这个孩子的骨子里。 俞太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朝朝可以不理会罗氏,却不能不顾俞太夫人。见俞太夫人伤心,拉住她手,乖巧地道:“祖母,你别为我难过啦,其实,我也不光是为了责任。定亲四年,阿旦一直对我很好,处处维护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他一出事,我就抛弃他,我成什么人了?” 罗氏不阴不阳地插嘴道:“我们家大姑娘重情重义,信守承诺,不怕吃苦受罪,更不怕祸及家人,真真叫人佩服。可你要名声是你的事,凭什么叫家里其他人为了成全你跟着倒霉?” 俞太夫人脸色沉了下去:“罗氏!” 罗氏拿帕子按着眼角哭了起来:“祖母,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名声气节。我只知道,陛下留了祖父太师之衔,已是格外仁慈,放了我们花家一码。大姑娘却非要嫁给废太子,那不是摆明了和陛下做对?她愿意受苦受难是她的事,我们哥儿姐儿可还小呢,她这一嫁,他们以后还有什么前途!” 莹姐儿原本睡着了,被她的哭声惊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峻哥儿也被吓着了,大大的眼睛中一点点蓄满了泪。 俞太夫人怒了:“孩子们还在呢,你闹什么?” 罗氏满脸是泪,拉着峻哥儿陪她一起跪下,哭得更大声了:“哥儿姐儿现在还有地方哭,大姑娘再一意孤行,以后他们只怕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朝朝冷眼看着,淡淡开口:“嫂嫂若实在委屈,便请哥哥回来断个是非曲直吧。” 罗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 朝朝回到漱玉馆已精疲力尽,闭目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一动不动。 笼烟和浣纱带着几个小丫鬟捧着盥洗用具,安静地服侍她梳洗,为她除去衣物鞋袜,不敢发出多余的动静。 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却睡得不甚安稳。 一夜乱梦颠倒。 一会儿,是赵旦期盼的眼神:“朝朝,我们婚期提前好不好?”一会儿,是罗氏涕泪交流的面容:“以后他们只怕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祖父在声嘶力竭地嚷:“花家百年清誉还要不要了?梧山书院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祖母针锋相对:“只要朝朝不掉入火坑,不要那些虚名又如何?” 到最后,他们都一齐转向她:“朝朝,你怎么选?” 她怎么选?她其实一开始便没有选择吧。 所有人的面容渐渐远去。眼前忽然一黑,仿佛被蒙了一层纱,什么也看不清,她双臂不知何时抱上了一个温热的身体,脸埋在坚硬又柔韧的怀抱中,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梦境切换,她似乎又骑在了马背上。 “乌兰,我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悦耳声音响起,带着少年的清音。 她微微一愣,和她共坐一骑的,是鹰奴? 眼前一松,有什么飘落下来,少年英气逼人的俊逸眉眼落入她眼帘,对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黑布,墨玉般的眸中满是她的倒影。 她这才发现,原来刚刚她眼上一直蒙着一块黑布。此刻,她倒骑在马上,整个人都偎依在他怀中。 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风卷过,百草倒伏,如无边的海浪,半明半暗的天边,几颗星子在闪耀。 他抱着她转了个身,指向草海的尽头,在她耳边低语:“你看。” 天边现出了鱼肚白,一轮红日冉冉从地平线升起,蓦地向上一跳。天色一下子亮了起来,蓝白的天空,碧绿的草海,浩瀚的天地尽在眼中。 世界仿佛一下子苏醒过来,一马,二人,浸沐在这壮丽的奇观中,风轻、云淡,天苍,野茫,天地间再无旁人。 * 几乎同时,太极殿西堂寝殿。 雕工精美繁复的龙榻锦帐低垂,榻上之人双目紧闭,冷汗涔涔,再度陷入噩梦中。 玉泉关外风沙如雪,她花颜惨淡,浑身是血,倒在他的怀中。他颤抖的手抓着沾满鲜血的长剑,泪如雨下,神态欲狂,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吃力地睁开眼,被鲜血染红的樱唇缓缓嚅动。他侧耳凑近了她,听到了她的声音,一字字,虚弱而坚决。 她说:“鹰奴,惟愿来世不复见!” 天地崩塌,心胆俱裂。 他蓦地醒转,满身的冷汗,再也没了睡意,起身道:“来人。” 守夜的谈德升一骨碌爬起,看着他目中的疯狂与阴郁心惊,伏地道:“陛下。” 他捏紧了指上的青玉扳指,慢慢放到心口,直到那阵绞痛与铺天盖地而来的戾气慢慢散去,才问道:“她怎么样了?” 谈德升答道:“小娘子回去和和太师说了一会儿话,就进了内院。她嫂嫂因为她决意嫁给庶人赵旦的事,和她闹了一场。”他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什么时候和她挑明?小娘子这样,实在太受罪了,小的看着都心疼。” 赵韧的手复又按紧心口,沉默片刻,开口吩咐道:“花家在打听安德殿的事吧?想个法子透露给他们,不用具体说是什么事。” 谈德升连忙应下:“是。” * 空气中氤氲着冷梅的香气,如烟如雾的碧色纱帐被拢起,挂在喜上眉梢的鎏金铜钩上,半明的天光流泻入帐中。 朝朝睁开眼,唇角的笑意未散。身周仿佛还萦绕着少年怀抱的温度,耳畔仿佛还回响着草海起伏的哗啦声,心胸因广袤的天地、日出的盛景豁然开朗。 她又梦见了鹰奴,那个几乎与赵韧一模一样的北卢少年。 梦中的两人,置身于广袤的天地间,是那样的亲密、自由、无拘无束、令人向往。那般甜蜜而令人愉悦,连带着她心头的阴霾都散去了许多。 她不由心头生起几分好奇: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鹰奴,究竟是怎么回事? 梦中的鹰奴和乌兰,现实中的赵韧和她,冥冥之中,莫非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否则,为什么已经第二次,在见过他之后,她梦到了鹰奴? 不知赵韧会不会做同样的梦? “姑娘,该起了。”侍女温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浣纱拧了热帕子,轻柔地给她擦了把脸。笼烟带着问雪吹墨几个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服侍她起身。 梦境散去,回归现实。昨天在三春堂的那场争执浮于脑海,朝朝心里叹了口气。她不能说罗氏为了儿女有错,却终究感到了遗憾。 罗氏,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她甚至不会明白:士人以清誉传家,如果花家落得个背主求荣,背信弃义的名声,她的一双儿女同样不可能有任何前途。 有些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何况,生而为人,心中总当有所坚持,方无愧于天地。 她受了花家的供养,便该竭尽全力,守护这个家;她受了赵旦的情,便不会在危难之际抛弃他;她答应了父亲要把书院发扬光大,便会尽己所能,在出嫁前把书院的一切都安排妥当。 想到赵旦,她便想起昨夜在太极殿西堂听到的一鳞半爪……揪起心来,问笼烟道:“宫里可有消息传出?”赵韧匆匆离开,应该是安德殿出了事。祖父说会派人去查,不知有没有回音。 笼烟摇了摇头。 朝朝忍不住往宫城的方向看去:没有消息,是还没查到;还是太严重了,消息被封锁,不许外泄? 晃神间,问雪捧了一个雕饰华丽的描金红漆螺钿木匣过来:“姑娘,这是今儿一早,萃珍楼送来的,说是您特意嘱咐的。” 来得倒是及时。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的催促啦,么啾一个,别急别急,这本按照大纲,其实是主婚后的^_^ 是大尾巴狼,装得再好,总有一天会露出尾巴的! 第17章 求见 木匣中,大红的绸子上摆着一顶玲珑精巧的珍珠冠。金线串起淡金色的珍珠,攒成鸾鸟的模样,每一颗珍珠都一般大小,莹润浑圆。冠顶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几个丫鬟都发出惊叹之声。珍珠易得,可品相这么好,这么多大小、颜色一致的就罕见了,更休提冠顶那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 负责朝朝首饰的丫鬟吹墨正帮朝朝戴上蓝宝石宝瓶流苏耳坠,忍不住赞叹:“这是姑娘这几年陆续搜罗的极品南珠吧。可真漂亮啊。” 朝朝“嗯”了声:“今儿是永乐县主生辰,待会儿我要去长公主府赴宴,出门就戴这个好了。” 众人都是一愣。 问雪失声:“姑娘要去长公主府?” 一众侍女面面相觑。吹墨也吃了一惊,急急道:“姑娘去长公主府做什么?长公主素来与姑娘不和,姑娘又何必上赶着去受气?” 朝朝没有说话。笼烟斥道:“姑娘行事自有她的道理,哪容得你置喙?” 吹墨委屈道:“我只是为姑娘不值。” 朝朝安抚地拍了拍她:“没什么值不值的,算是我为书院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她原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退而求其次,结果意外受到了永乐县主的邀请。 不管永乐县主出于什么目的邀请她,这都是极难得的机会。长公主的那块地,始终是书院扩建最好的选择。 等她嫁了赵旦,形同幽禁,这些事便是想做也做不了了。 “姑娘!”吹墨眼眶红了。 吹墨在朝朝这些贴身丫鬟中年纪最小,性情最直。 朝朝见她真情流露,心下微软,故意逗她:“唉哟,都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流眼泪羞不羞。” 吹墨红了脸,拼命忍住泪。 朝朝无奈:“看你们,怎么就认为我是去受委屈的呢?你们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明明该担心的是,我让人家受委屈啊。” 吹墨“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姑娘你真是。那我们等着姑娘凯旋。” 朝朝扬了扬下巴,一脸矜傲:“必须的。” 气氛松快起来。正在这时,外面小丫鬟的声音响起:“姑娘,大人那边有急信送来。” 笼烟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神色凝重地走回,附耳对朝朝说了几句。朝朝的脸色顿时变了。 * 朝朝在朱雀门外等了许久。 天气阴沉沉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眼看就要下雨。她却恍若未觉,一动不动地坐在轿中。 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步履匆匆地从宫中走出,对她摇了摇头。朝朝的心沉了沉:“太后娘娘还是不愿见我吗?” 小内侍道:“回小娘子的话。太后娘娘说,安德殿的事她不清楚,也不能插手。小娘子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朝朝捏紧了手中的轿帘:祖父那边探得的消息没头没尾,语焉不详,只说赵旦出了大事,却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现在如何。她心中不安,和祖父商量后,匆匆赶到朱雀门外,求见徐太后,结果徐太后却不肯见她。 赵旦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朝朝不敢想下去。 她现在该怎么办,就此打道回府吗? 朝朝咬了咬唇,对小内侍道:“我想求见陛下。” 小内侍犹豫:“这……” 朝朝道:“你放心,我不为难你。你去太极殿,找陛下身边的谈公公,或者王顺王公公也行,就说我要求见陛下,请他们代为转达。”说着,她对笼烟使了个眼色。 笼烟塞了一个荷包过去:“还请小公公帮忙。” 小内侍掂了掂荷包,笑开了花:“成,小的就为小娘子再跑一趟。” 这一次,朝朝没有等太久,小内侍很快回来,后面还跟着一顶绿呢小轿。王顺从小轿后小跑过来,殷勤地道:“花小娘子,陛下命小的接你过去。” 风呼啦啦吹过,几点雨丝飘了下来。王顺催促着抬轿的内侍加快脚步,终于赶在雨势蔓延前停到了太极殿檐下。 一下轿,便觉寒风吹面,冰冷的雨丝有几缕被风吹入,拍到脸上。朝朝畏冷,瑟缩了下,拢了拢外披的雪凫裘。 虽然已是春天,这倒春寒似乎比冬天更难捱。 王顺恭敬地道:“花小娘子,请随小的来。”领着她往赵韧平时处理政事的东堂御书房去。 到门口时,恰和一人打个照面。 那人也穿着内侍的服饰,瘦瘦小小的,生得清秀,面上白净无须,一双眼睛却是又红又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朝朝看得心头一突,叫住了他:“卢一亭,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贴身服侍赵旦的内侍,赵旦去安德殿侍疾,他也跟着一起去了。 卢一亭呆呆地抬头,看到朝朝,仿佛忽然醒过神来,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花小娘子。” 朝朝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你这是怎么了?” 卢一亭哽咽道:“小娘子,是主子他,他……” 朝朝的心弦绷到极点,屏息问道:“阿旦他怎么了?” “花小娘子到啦。”谈德升的声音忽然响起。 卢一亭脸色一变,结结巴巴地道:“小,小的先回去了。”连伞都没打,兔子般一溜烟地钻入了绵绵雨帘中。 朝朝望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惊愕地看向谈德升。 谈德升一脸沉痛:“小娘子进殿再说吧。” 朝朝的心一瞬间如堕冰窖,脑中嗡嗡,无数个不好的念头从心头滚过。 莫非,赵韧终究容不下赵旦,对他动手了? 除此之外,根本别无解释。 伤心,愤怒,不甘、夹杂着无比的失望升腾而起,她越想越怕,越想越心冷:赵韧好狠的心!赵旦已落魄至此,没有能力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他为什么还是不愿放过! 原来,他先前留下赵旦的性命只是惺惺作态,等他坐稳了帝位,不需再做样子了,这把屠刀就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那祖父呢,花家呢?现在祖父对他来说还有用,所以他多方容忍,可以耐着性子哄她;等到祖父没有了利用价值那一天,以他的心狠,是不是马上就会秋后算账了? 朝朝浑身都在发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御书房的。待她回过神,已站在了赵韧面前。 这里与她去过的西堂外间一模一样的格局,进门就是一架紫檀座苏绣沧海月明座屏。正对着座屏的墙上,挂着幅巨幅的舆图。舆图旁,与西堂差不多的位置,有一道黄地云龙海牙纹锦帘。 屋子中间,则是巨大的花梨木书案,四周摆了几架抽屉格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显得空空荡荡的。 赵韧穿一袭绛纱袍,并未戴冠,长发以一根玉簪束起,正坐在龙案前批阅奏折。听到她进来的动静,头也不抬,温言道:“一会儿就好,等朕片刻。”态度亲切随和,一如上次与她相见时。 朝朝五内如焚,一刻也无法等待。她的目光落到赵韧面上,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握了握拳,走到他面前,盈盈下拜。 雪青色的留仙裙如盛开的芙蓉花绽放于地面,她的额头贴着冰冷的砖块,哽咽开口:“陛下,求您开恩,容我见阿旦一面。” 赵韧动作顿住,抬起头来。线条冷硬的面上几乎看不出多少表情,黑眸如古井无波,投到了她身上:“见他一面?” 朝朝哽咽道:“是,我与阿旦订婚四载,结缡在即,他却……于情于理,也该送他最后一程。” 赵韧冷冷道:“若朕不允呢?” 朝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没有否认“送他最后一程”的说法,赵旦果真…… 无尽的悲凉汹涌而来,脑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咯嘣崩断,伤心、恼怒、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彻底湮没了她的理智。这些天所有的痛苦与坚持,挣扎与希望都成了一场空,在君王绝对的权力下化为齑粉。 亏她之前还以为他是心怀天下,仁德宽宏的明君。其实,他心狠手辣,和其他登上至高之位的人没有两样。是她太天真,一个出身不显,短短几年就能平定边疆,兵不血刃登上皇位的君王,怎么可能是个善茬?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她心中恨到生疼,抬起头,字字清晰:“陛下便是不允,我也要去。” 谈德升脸色变了,小声提醒道:“花小娘子……” “谈德升。”赵韧将手中的笔搁下,平静开口。 谈德升噤若寒蝉。 赵韧淡淡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违旨,就不怕朕惩治你?” 朝朝眼眶发红,几乎使尽气力才压抑住泪意,一字一句地道:“若为乱命,自然不敢奉诏。” 谈德升骇得双腿发软:花小娘子也太口无遮拦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 赵韧的神情依然没什么变化,声音却沉了下去:“朝朝对庶人赵旦当真情深义重,为了见他一面,这是连命也不要了吗?” 朝朝泪眼模糊:“阿旦待我情深义重,他死于非命,我若连见他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何配为人?陛下若不能见谅,民女大不了到地下去与他作伴。” 谈德升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不对来:“花小娘子,庶人赵旦还好好活着呢,您去地下也找不着人啊。” 朝朝满腔悲愤积聚到顶点,难以遣怀,闻言蓦地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  朝朝:对不起,我要静静。 大灰狼:从现在起,朕改名为赵静! 第18章 请罪 殿中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帘幔的轻微声响与浅浅的呼吸声。 “他没死?”许久,朝朝的声音终于响起,晶莹的泪珠兀自挂于眼睫,欲坠不坠。 谈德升连连点头:“没死,活得好好的呢。” 朝朝一腔怨怒顿如被戳破了气的鱼鳔,瘪了下去:赵旦没死,还好好活着?她……误会赵韧了?那卢一亭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是为什么?先前花家得到的消息,说赵旦出了大事又是指什么? 谈德升简直想哭:妈呀,他说怎么花小娘子突然就不要命了,连不敢奉“乱命”都说出了口,原来是误会了。更糟的是,花小娘子一副和赵旦同生共死的架势,这不是戳陛下的肺管子吗,这下该怎么收场? 谈德升指尖发抖,不敢看赵韧的表情。 屋中一片死寂。 赵韧微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朕与朝朝也算是老相识了,今日才知,原来朕在朝朝心中就是个乱臣贼子,朕说的话乃是‘乱命’。” 冲动退去,理智一点点归来,朝朝浑身血液都冰住了:她以为他命人杀了赵旦,一腔孤愤难抑,才会口不择言,顶撞于他。 她实在太冲动了,可一瞬间的失望与愤怒是如此强烈,这个与梦中少年如此相似的人不该是这样的人,赵旦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叫她一下子就失了理智。 这可比上次让田豹打听安德殿中的事犯忌讳得多。她这样出口不逊,他就算当场砍了她,她也没法说一个“不”字。 是她做错了。 朝朝咬了咬唇,再次拜了下去:“民女有……”一个“罪”字还未来得及出口,手肘忽然被人握住。 握住她的力道极大,隔着厚厚的裘衣,她轻易感到对方五指收紧带来的压迫感。 朝朝抬头,恰对上赵韧情绪难辨的黑眸,幽深的眸光直直对着她含泪的烟水明眸,仿佛能直刺魂魄深处。 一如梦中少年的眼眸。 朝朝心头一悸,被他握紧的地方似被烫着般,莫名不安:“陛下,我……” 他手上用力,强制她站起:“在朕面前,休要动不动就跪。” 朝朝心中不安:“可我刚刚……” 赵韧淡淡道:“朕若想治你的罪,你便是跪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朝朝无言以对。 赵韧继续道:“但你确实冤枉了朕。朕虽不喜赵旦,却不会杀他。” 朝朝心中有愧:“陛下,对不起……” 赵韧止住她:“朝朝可知为何朕不杀赵旦?” 朝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摇了摇头。 赵韧低头看她,露出些许无奈,声音低醇如弦音切切:“因为,朕不想你为他恨朕。” 平静的心湖仿佛乍然被投入一石,水花四溅,涟漪荡漾,随即,那荡漾迅速传遍四肢百骸,叫她指尖都仿佛跟着颤了一颤。 朝朝如被烫到,慌乱地挣脱了他的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自始至终没有逾矩之言,她却慌乱如斯。 这个男人,看着不近人情,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调低声下气哄人时,实在要命。也不知从前有多少小娘子被他哄骗了芳心? 祖父说,他是为了拉拢花家,为了花家背后的势力,才会对她格外优容。一个君王,为了稳固江山,真有如此胸怀,连她那样犯忌讳的话都能原谅? 她咬了咬唇,不想再继续刚刚的话题,轻声问他道:“那陛下可不可以告诉我,阿旦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祖父查探到的消息,说他出了大事;为什么卢一亭会是那样的反应? 赵韧没有直接回答,吩咐谈德升道:“去看看陈王到了没?”陈王是宗正寺卿,主管的正是皇族、宗室人员各种事宜。 朝朝不解:“他出了什么事,陛下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赵韧道:“朕说的话你愿意信?” 这是对她刚刚态度的回应了。朝朝无地自容:“陛下,对不起,我……”她没有搞清楚事实就妄下结论是她的错。 赵韧摆手:“不需道歉,在朕面前,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至于赵旦的事,还是让宗正寺卿来说好一点,有些东西也需要他带过来。” 朝朝心中疑惑更深,心乱如麻地看向赵韧。 赵韧示意她坐下等候,自己回到龙案前继续批阅刚刚没批完的那封奏折。 一阵寒风从大开的窗吹入。朝朝瑟缩了下,恍然意识到御书房中没有生火盆,两边的窗户全部大开,冷风嗖嗖灌入。她忍不住看向赵韧:这人不怕冷吗?这样的天气,竟只穿了件单衣。 她素来畏冷,又拢了拢雪凫裘,冰冷的手指蜷了蜷,紧紧攥在了一起。 “谈德升。”赵韧的声音忽然响起。 谈德升一个激灵,应道:“在。” 赵韧吩咐:“把窗关上,准备手炉,再移两个炭盆过来。” 朝朝愣了愣,实在佩服:他明明都没看她,怎么会知道她冷的? 谈德升应下。不一会儿,打开的窗俱关好,王顺带着小内侍移进两个炭盆,谈德升亲自送了一个包着丝绵套袱的海棠形铜烧蓝手炉过来,递给朝朝。 朝朝咬了咬唇,没有马上接。 谈德升小声劝道:“您拿着吧,我看您手都冻青了。” 赵韧头也不抬地道:“拿着,或者,朝朝更喜欢朕亲自为你捂手?” 朝朝面红耳赤,飞也似地接过手炉。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比起上次相见,他仿佛抛弃了某些顾忌,在她面前说话越发随意了。可她有错在先,这会儿再要提出异议不免底气不足。 要说口无遮拦,他比起刚刚的她,真是小巫见大巫。 赵韧见她红着脸乖顺的模样,不由笑了笑:“无聊的话,让他们把上次的书和小玩意儿搬过来?” 朝朝摇头。她心中隐隐有所预感,他待她越好,越叫她坐立难安。 赵韧眉眼柔和,正想说什么,外面传来谈德升的通传声:“陛下,陈王到了。” 赵韧恢复了素来平静无波的模样,开口道:“宣。” 陈王生得肥胖,圆脸叠肚,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扑通一下跪伏在地,先行了个大礼,这才抹了把头上的汗道:“可赶死臣了,容臣先喘一口气。” 赵韧问:“东西带来了吗?” 陈王道:“带来了,带来了。”从怀中取出东西呈上:“花小娘子的庚帖和婚书在此。”谈德升接过,小心翼翼地递给了赵韧。 朝朝心里一咯噔:陈王把她的庚帖和婚书带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给这文改了一个接地气的名字《陛下偏要宠她》,过两天换封面,宝宝们千万不要找不到^_^ 第19章 断绝 赵韧接过,翻开上面的大红烫金庚帖看了一眼,对陈王道:“该说的,由皇叔对花小娘子说吧。” 朝朝匆匆忙忙擦干眼泪,眼睛却兀自红着,仪态端庄地向陈王行礼,叫了一声“王爷”。宗室之中,陈王算是和她比较相熟的,当初她和赵旦定亲,礼仪流程全由陈王负责,一手操持。 陈王先前就注意到朝朝的模样了,心里正犯嘀咕。见状,“唉哟”一声,“朝姐儿这是已经知道了吗?可怜见的。” 知道什么?朝朝心里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赵韧代她回答:“她还不知道,只是先前以为,朕杀了赵旦。” 陈王脸上的肥肉一抖,不禁又抹了抹汗:“朝姐儿误会陛下了,陛下仁厚,岂会做这等事?阿旦好好的呢。只是……”他叹了口气,对朝朝露出了同情之色,“可怜了你。” 可怜她什么?朝朝询问地看向陈王。 陈王艰难地道:“阿旦他,出家了。” 出家了? 朝朝呆在那里:好端端的,赵旦怎么会突然出家?昨天相见时,他明明还和她说,想要提早娶她过门。 陈王的嘴一张一合,仿佛还对她说了什么,她已完全无法听清。 任谁想要出家,赵旦也不可能想出家啊! 赵韧又怎么会同意? 让赵旦出家,对赵韧来说,根本就是个昏招。 赵旦身份特殊,若换了她是赵韧,就算碍于名声,一时不杀赵旦,也必会牢牢监视,以免有心之人利用废太子的身份生事。之前赵韧也是这么做的,命赵旦在安德殿侍疾,就近监视。 可同意赵旦出家,这操作她就有些看不懂了。 出家人乃方外之人,不受世俗束缚,势必不能留在宫中,岂不是反而不利控制?就算赵韧还能想别的办法把人监视住,也显得同意赵旦出家多此一举。 赵韧能兵不血刃上位成功,又在短短几天内稳住形势,实在不像是能出此昏招的人。 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朝朝脑中一片混乱,无法理清头绪。 “婚书已经作废,皇家玉碟上,你的名字已去除,从今日起,你与庶人赵旦再无干系。按理说,这庚帖该发回原媒退回,既然你在,就由你自己带回吧。”赵韧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 有什么塞入她手中,朝朝低头看着手中烫金的大红庚帖,渐渐有了一丝真实感,怔怔看向对面。 赵韧不知何时又已站在她面前,正低头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朝朝看向四周,发现陈王和谈德升这些人已经全都不在,屋中只剩了他们两人。 她攥紧了手中的庚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你说过,我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你。” 赵韧点了点头:“朕说过。” 朝朝道:“陛下金口玉言。” 赵韧“嗯”了声。 朝朝抬眼,直截了当地问道:“阿旦为什么会出家,是不是和陛下有关?” 赵韧看着她:“朕如果说没有,你会信?” 朝朝默不作声。 赵韧眼神暗了暗,坦诚道:“确实和朕有关。朕让谈德升给汪太妃带了几句话。” 朝朝问:“什么话?” 赵韧没有瞒她:“朕有意启用花太师,稳定朝局。花太师却不愿奉诏,以病求退。想来是花太师故主难忘,不愿认朕为君。” 这话,是质问,是不满。 所以,汪太妃和赵旦怕了,想出了出家这一招,断尾求生? 赵旦出家了,与她的婚事自然作罢,亦是向新帝,向花家表明他们的态度:他们愿与花家割裂,不再需要花家的效忠。 好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赵韧并不讳言:“朕承认有自己的私心,但到底怎么做,选择权还在他们自己手中。” 朝朝咬了咬唇,轻声问道:“谈公公是什么时候和太妃娘娘说这番话的?” 赵韧道:“在你去过安德殿后。” 赵韧收到安德殿出事的消息时,她还在太极殿。所以,只是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汪太妃和赵旦就做出了取舍吗? 她和祖父所做的一切,坚持的一切,一下子全没了意义。 她不想怪赵旦,蝼蚁尚且贪生,能活着,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想死。就如罗氏所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上哪有什么至死不渝? 赵旦也是做出了他认为最好的选择,对他,对花家都好。他可以求得平安,而花家也再不会受忠义、诚信之名所累。 只不知道,他做出取舍时,有没有想过四年前,她答应他求亲时,他允诺过什么? 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原来,也是骗她的吗? 如四年前一样,她又成了理所当然被舍弃的那个。 朝朝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那个绝望的午后,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已被抽空,控制不住地发抖,攥紧的手几乎将庚帖捏碎。蓦地,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赵韧目光沉了沉,手抬起一半,又收了回来,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你哭什么?”语气生硬。 朝朝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偏过头去,忍住哽咽声,不想让人看到她狼狈的模样。 抽泣压抑无声,却更叫人心碎。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叹,赵韧的声音柔软下来,带上了几分温柔与怜惜:“想哭就哭出声来,朕去隔壁避避。”很快,脚步声响起,消失在了屏风后。 许久,屏风内终于传来少女压抑的哭声。 屏风外,赵韧一动不动地站着,不复在朝朝面前的平静温和,目光暗沉,风雨欲来。谈德升战战兢兢,带着一干人都跪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谈德升跪得腿都快没知觉了,里面的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归于沉寂。 赵韧望向里面,露出迟疑之色。 谈德升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要不要进去看看,小娘子万一哭得厥过去……” 赵韧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朕进去看看,你们都起来吧。” 里面却不见了朝朝的踪影,赵韧心头一紧,就听到黄地云龙海牙纹锦帘后传来一声脆响。 他眉心一跳,掀帘快步走了进去, 帘后同样是他休息之处,隔出了一小半作为盥洗处,放了恭桶、铜盆和蓄水的瓷缸。朝朝手足无措地站在瓷缸前,铜盆倒翻在地,水流了一地。 她浓密的眼睫兀自湿漉漉的,眼尾发红,泪痕未干,洁白的贝齿无措地咬着饱满的樱唇,一副懊恼的模样,盈盈一握的腰肢下,长长的裙摆被打湿了一大片。 那样狼狈,却又那样动人。 赵韧的心重重一跳,脚步停顿住,慢慢深吸一口气,压下汹涌而起的冲动。 第20章 服侍 见到他进来,朝朝回过神来,烟眉轻蹙,屈膝道:“民女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似乎恢复了冷静。 赵韧默默地看了地上的铜盆一眼。 朝朝咬了咬唇:“陛下恕罪,民女原本想打水擦把脸。” 笼烟和浣纱被留在了宫外,她哭得眼睛都糊了,不惯别人服侍,也不想被人看到她失仪的模样,索性自己动手打水。可她从出生起就有一堆人围着她转,哪里做过这种事?又兼心情激荡,神思不属,一不小心就滑了手。 赵韧呼吸平稳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情,开口道:“朕说过,在朕面前,休要动不动就跪。如今再加一句,休要动不动向朕请罪。” 他刚刚一直提着的心吊得更高了:她看似恢复了平静,眼睛却没有光。看来,赵旦的选择对她的打击不小。就不知会不会像四年前那次一般严重。 他不由有些后悔,明知道这是她心底最深的恐惧与隐痛,他应该徐徐图之的。不该被赵旦提早成婚的打算乱了阵脚。 见朝朝低头不语,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块没用过的帕子,在瓷缸中浸了水,绞干,递给她。 朝朝下意识地接过,低头看着手中的帕子,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 赵韧道:“不是要擦脸吗?” 朝朝慢慢眨了眨眼:“嗯,要擦脸。”将帕子覆上了脸,心不在焉地擦着。 赵韧见她帕子只在眼周打转,看不过,夺回帕子,重新绞了一把,覆上她雪白柔嫩的脸,不轻不重地仔细擦过。 朝朝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僵住了。 赵韧最后擦了擦她红红的鼻头,确保整张小脸都干干净净了,又为她擦了手,这才将帕子往缸中一扔。 朝朝怔怔地望着他。他的举止态度如此自然,仿佛他服侍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赵韧遗憾道:“朕这里没有准备香膏。” 她自幼养得娇,处处讲究,沐浴洗脸之后,必用香膏香露涂抹,养出了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当初在关外风沙苦寒之地,因为没有香膏,皴了脸,她闷闷不乐了许久。 朝朝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笼烟那里备了有。” 赵韧温言道:“朕让人唤她进来服侍你?” 朝朝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头看向瓷缸中水面的倒影。 赵韧不解:“你在看什么?” 朝朝道:“不要她们进来。” 赵韧搞不懂了:“自己的丫鬟,你怕什么?” 朝朝不吭声,眼睫低垂,一脸抗拒的模样。 赵韧望着她红红的眼睛,狼狈的模样,福至心灵,突然懂了:知道她要面子,没想到她在自己丫鬟面前都这么要面子,不由啼笑皆非。一颗心却一下子软了下来,想了想道:“朕知道了,不让别人进来就是。”见她裙子湿哒哒的实在不像样,指了指道,“这个先脱了吧。” 朝朝猛地抬头:“你想做什么?” 赵韧被她质问,先是一愣,随即反而松了口气,有反应就好,总算不像刚刚木木的样子了。他淡淡道:“朕能做什么?”不识好歹的丫头,好心当作驴肝肺。 朝朝低低道:“你能做的多着呢。”他一个做皇帝的,放下身段,先是帮她擦脸,又让她脱下裙子,表现得也太熟不拘礼了。便是赵旦当她未婚夫君的这几年,也没这么逾矩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赵旦不是好人,贪生怕死,背弃了求亲时对她不离不弃,至死不渝的诺言;他抢了赵旦的皇位,又利用权势逼得赵旦不得不出家,就更不是什么好人了。 赵韧无奈,温言哄她道:“这样,你去隔壁,随便在橱中找件衣服先换上,朕保证不进去好不好?” 朝朝不说话。 赵韧跟她讲道理:“你不脱,总不成待会儿穿着湿裙子出去吧?” 朝朝道:“我轿里有备用的衣裙。” 赵韧好脾气地道:“你轿子还在宫外吧?送衣裙进来没那么快。你先换了,免得着凉。一会儿他们取来了,你再换可好?” 朝朝见他面面俱到,始终耐心和气,稍稍放松下来:这厮就算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不是小人,自己似乎又以小人之心度王八蛋之腹了。她点点头应下:“好。” 走到隔开两边的黄花梨木雕隔断旁,她忽地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眼睫低垂,烟眸生波,轻声道:“多谢陛下。” 赵韧喉口上下动了动,神色倒一直淡淡的。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屏风后,他垂下眼,缓缓抬手按住心口:她担心得其实没错,他能做得多着,想做的更多。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朝朝掀开隔断的软帘,发现隔断后是一间小小的休憩室,靠墙放着一张填漆雕花架子床,床尾是一顶雕工繁复,顶天立地的黄花梨衣橱。 朝朝想起赵韧的话,打开了黄花梨衣橱。 她砰的一声又合上了门,面红耳赤。门后整整齐齐摆着的,全是男子的亵衣。 她心头怦怦乱跳,不由迁怒:赵韧和她说的时候也不关照一声,哪扇门能开,哪扇门不能开。哪怕心中明白,她其实怪不得他:他和她一样,起居皆有人服侍,只怕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柜门后面放的是哪种衣物。 她定了定神,重新打开了另一扇,这次总算都是外衣。她随意挑了一件簇新的素白袍子,这才脱下湿漉漉的刺绣留仙裙,胡乱将几乎拖到她脚跟的白袍裹上。 这个模样她也不敢出去,见旁边没有座椅,在床沿坐了下来。 赵韧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坐在床头,倚着床柱安静等待的模样。 她似乎累了,螓首轻靠床架,美目似阖非阖,一张不施脂粉的脸儿线条柔美,粉光莹莹,宛若美玉雕琢。为他量身定做的袍子穿在她身上,明显太大了,松松垮垮的一直拖到她脚踝,却别有一股慵懒妩媚。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重重击中心脏,浑身血液喧嚣。赵韧喉口动了几动,强迫自己移开眼,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床头。 朝朝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发现他已君子地走了出去,声音从外面传入:“你一个人换衣裙没问题吧?” 她从来有人服侍,还真没独自换过衣裙,犹豫了下:“没问题。” 外面再无声息,朝朝心稍定:也许他所做的一切的确别有所图,可至少,在这方面勉强还称得上君子。 她走过去,发现他拿来的包裹中除了衣物和香脂盒,还放了一面靶镜。 她笨拙地将备用的月白折枝红梅纹长褙子,霜色绣银如意卷草纹百褶裙换好,重新抹好香脂,举起靶镜。 镜中少女雪肤乌发,烟眸如雾,朱唇娇艳,纵是不施脂粉,亦雍容明艳,楚楚动人,唯一的缺点,没有描眉,眉色到底淡了些。 眼睛的红肿已经消褪不少,不仔细看,再看不出她曾经狠狠地哭过一场。 可是,哭过的痕迹可以消去,已经发生的事却不可能水过无痕。 朝朝心中郁郁,想了想,走到门口,轻手轻脚地将帘子揭了一道缝。 赵韧正将一本奏折掷到地上,语气沉沉,挟着隐怒:“尸位素餐!他们以为朕是从前的太上皇,随他们糊弄吗!发回盐铁司,叫袁纶带着账目来回朕的话。” 屋里服侍的内侍跪下一片。 谈德升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内侍膝行过去捡起,双手托举过头顶,应了声“是”,倒退着出了殿。 赵韧又指几本:“这几本打回中书省,让钟晏几个重新拟了章程再送来。”指另几本,“这几本朕已批红,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很快,各有人有条不紊地领命下去。 赵韧屈指扣在桌面,不知在想什么,忽地若有所觉,回过头来。 朝朝见他发现了,掀帘走了出来。 赵韧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花娇玉柔的脸庞往下,在她不堪盈握的纤腰处微一停留,回头挥了挥手。 谈德升识相地带着一干人都退了下去。 赵韧对她招了招手,温言道:“过来。” 朝朝向他走去,在离他三步处站定,屈膝行礼道:“刚刚的事,谢过陛下了。” 赵韧语中带上几分笑意:“谢朕什么?”全然不复刚刚的威严气势。 谢他这个始作俑者让她看清了一些事,也谢他为她善后遮掩,维护颜面。朝朝正要说话,赵韧忽然又开口道:“等一等。” 朝朝惊讶,便见他起身向她走来:“还是待会儿一并谢吧。” 他在她面前停下,俯下身来,伸手,扯开了她束腰的月色晕染缠金银线流苏宫绦。朝朝身子一僵,便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刚刚系错了。” 他垂着头,几乎是半蹲在她身前。从她的角度,恰看到他浓密的长发,饱满的额头,轮廓分明的俊逸面容。 不可否认,这个被承平朝旧臣咬牙切齿,视为粗鄙武夫的男人有着极为出色的容貌,棱角分明的面容线条近乎完美,浓眉如剑,黑眸如墨,山根笔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懈可击。 此刻,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各执宫绦一端,娴熟地重新打结。神情专注的模样格外让人心动。 朝朝静静地看着他,忽地开口:“陛下想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づ ̄ 3 ̄)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2345 2瓶;tuzi12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盖章 阳光滤过槅扇,落到她雾气蒙蒙的眼眸中,仿佛有细碎的光芒在跳跃。她粉颈低垂,露出一截优美的弧度;不堪一折的纤细腰肢挺得笔直;流云般的广袖下,玉白的纤手因用力握紧青筋毕露。 赵韧的动作顿了顿,将手中的结收尾,站起身不动声色地道:“朕想要什么,朝朝就愿意给吗?” 朝朝垂下眼睫:“民女有拒绝的资格吗?” 赵韧沉默片刻,答了她前一个问题:“朕想要的,自然是花家的明珠。” 朝朝:“……”一脸“你不要开玩笑”的表情,又认真问了一遍,“陛下想要从花家得到什么?” 赵韧眼神暗了暗:她果然不信。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改了答案:“朕要花家的鼎力支持。” 朝朝蹙眉:“祖父的身体不容再出仕。” 赵韧道:“朕知道,朕只要花家的态度。”他在边关征战数年,手下多是武夫,如今,最缺的便是治国之才。花羡位居相位二十余年,门生故旧遍天下,即使退隐,影响力依然不容小觑;花家的梧山书院人才辈出,影响日大。花家只要表明态度,这股力量能为他所用,于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助益。 朝朝问:“若我拒绝呢?” 赵韧道:“你不会拒绝的。花家对旧主已仁至义尽,名节无亏,没有必要为了舍弃你们的旧主一再得罪朕。” 朝朝抬头看向他,说不出话了。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作为君王,他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愿意不计前嫌,重新启用花家,却不是没有底线的。花家再要不识好歹,无论哪个君王都无法容忍。 从前,他们尚有为忠义赴死的理由,可随着赵旦的出家,这个理由已经不复存在。 赵韧道:“朕还是那句话,大安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朕自认自即位来,对国事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但盼花家能抛弃成见,为大安效力,为百姓谋福。” 朝朝心头震动,垂眸道:“我会转告祖父。” 赵韧道:“不必,朕只问你怎么想。” 朝朝沉默片刻,低低答道:“只要于国有益,于百姓有益,其它都不重要。” 赵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朝朝要记住今日的话。” 朝朝“嗯”了声:“我记得。” 赵韧露出笑来:“好,朕会下旨,让司天监挑个良辰吉日,封你为后。” 赵韧的话轻描淡写,却如一声惊雷平地炸响。 御书房中静寂如死,朝朝整个人都懵住了,抬头震惊地看向他。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开什么玩笑?” 赵韧道:“朕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朝朝道:“我与前太子有过婚约。” 赵韧道:“他出家了,婚约已经不作数。” 朝朝又道:“世人会诟病陛下。” 赵韧嗤笑一声:“朕若在意这些流言,今日就不会坐上这张皇位。” 朝朝无言以对:他说得没错,若他在意这些,也就不会谋朝篡位。可是……她咬了咬唇,为什么一定要她入宫,还许以后位? 她是前太子未过门的妻子,身份特殊,可以想见,这道诏书若是颁下,会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他的名声又会受到何等诟病。 若是为了祖父手中的势力,表明与花家的结盟态度,他完全可以象征性地召一个花家女儿入宫封妃。直接拿出皇后之位,娶的还是她这样身份尴尬的,实在是舍易求难。 朝朝迟疑道:“族中还有其他姐妹……” 赵韧打断她的话:“可朕只想要你。” 朝朝怔住。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墨玉般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恍然给人缱绻情深的错觉。 她从没想过嫁他! 心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祖父的坚持,祖母的痛心,罗氏的质问,一族的命运……最后,是退回的大红庚帖。 四年前,她因为父亲的逝去和那人的背叛濒临崩溃,赵旦出现在她面前,少年翩翩,神情真挚,对深渊中的她伸出手来:“朝朝若嫁我,我愿一生不离不弃,生死不渝。” 她告诉他:“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 四年后,他以出家之举中断了这个承诺。 世上又哪来的生死不渝,帝王深情?不过是她恰好能入他的眼,又恰好能牵制祖父,牵制花家。 朝朝笑容发苦:“我能有不答应这个选择吗?” 赵韧没有说话。他曾经想过徐徐图之,可在安德殿,听到她对赵旦说出那句“君不负我,我不负君”时,他再也无法忍耐。卑鄙就卑鄙吧,如果做君子的结果是失去她,他宁愿做个小人。 朝朝藏于袖下的手慢慢握起,指尖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他处心积虑,逼赵旦出家,不达目的岂会轻易罢休?他要花家的臣服,对她势在必得。 罢了,她这一世,受花家的奉养,便当回报花家。出于利益也罢,出于感激也罢,嫁给他与嫁给赵旦其实又有多大区别? 她优美的颈项慢慢曲下,眼睫低垂,轻声应下:“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赵韧道:“请说。” 朝朝道:“祖父年迈多病,受不得刺激,这件事须徐徐告诉他。立后之事,恳请陛下等祖父同意后方昭告天下。” 赵韧沉吟:“朕总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便是朕等得,太后也等不得。” 朝朝想了想:“以三个月为限。” 赵韧微摇了下头。 “两个月?” “还是太久。” 朝朝咬牙:“一个月总成了吧。” 赵韧道:“七天,朕只能给你七天的时间,朝廷大局等不得。” 他连朝廷大局都搬出来了,朝朝还能说什么,只得蹙眉点了点头。 赵韧却又提出异议来:“朝朝可想过,花太师不同意会如何?” 朝朝道:“事已至此,祖父不会不同意。”最初祖父愿意在诸皇子中效忠赵旦,便是因为赵旦对她的承诺。如今,赵旦背弃了他们的约定,祖父又何来坚持的理由? 赵韧沉吟:“朕却还是担心有变,朝朝给朕一个保证如何?” “怎么保证?”朝朝不解。 “盖章确认……”他声音低沉,伸出手来,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 朝朝手微微一颤,正不解盖章为什么要拉手,便觉一股力量发力一扯。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恰跌入他怀中,被他有力的胳膊揽住。 男子的气息瞬间包围而上,他的存在如此强烈,充斥她的感官。朝朝娇躯生颤,惊愕地抬头看他,但见他俊美的面容越来越近,墨玉般的眸中含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感,呼吸消失在她唇边。 …… 去长公主府的路上,朝朝捂着唇角,一路都在懵圈中。 唇边仿佛还萦绕着他的气息。 赵韧并未恋战,浅尝辄止。撤退之际,顺便“好心”提醒她,参加永乐县主的生辰宴要迟了。她浑浑噩噩地被王顺送出了宫。连回神的时间都没有。 她懊恼地捂住了脸,当时,她望着那张与鹰奴极为相似的面孔,仿佛陷入了梦境中,什么都无法反应。他该不会以为她很乐意被他…… 朝朝又羞又恼,双颊宛若火烧,赵旦与她定亲四年,都没有像他这般放肆过! 真真是粗鄙武夫,野蛮无礼,天下哪有这样“盖章”确认的道理! 心绪纷乱间,笼烟的声音响起:“姑娘,到地方了。” 她深吸几口气,强行将刚刚的事驱逐出脑海,失速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寿安长公主是先帝的长女,当今太上皇的胞妹,深受两朝帝王宠爱。她的公主府位置绝佳,位于鸣鸾坊,紧靠宫城西门,闹中取静。 朝朝将轿帘掀了一条缝,便见前面现出朱门翘檐,铜钉兽环,一对石狮子分列大门两边,昂首怒目,足踩绣球,气派非常。 笼烟去门房递了名帖,很快有婆子迎出,引着她的小轿进了角门。 一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奢靡轩丽,奇花异草无数。举办宴席的绮年阁,更是张灯结彩,锦幛铺地,装饰富丽,处处可见热闹奢华。 来的人并不多,主要都是与永乐县主交好的宗室与勋贵圈中的小娘子。帝位易主,寿安长公主终究今非昔比,许多人不免观望一二。 花家属于文官圈子,这些人,除了几个常在宫宴撞见的,朝朝都脸生得很。 认识朝朝的却不少。 还未进绮年阁,朝朝便听到廊下传来吃吃的笑声,有熟悉的娇声掩嘴笑道:“唷,这不是我们眼高于顶的朝姐儿吗,你不是一向不屑于参加我们的聚会?永乐说了你会来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来了。” 朝朝循声看过去,倒是脸熟,太上皇幼弟郑王的女儿长禧郡主。曾因“失手”泼了茶水在她的新裙子上,被赵旦硬逼着向她道歉,又被窦瑾兜头回报了一碗羊羹。从此就和她结下了梁子。 赵韧继位平稳,几乎没有多少反对的声浪。朝中勋贵大臣,大都未受到波及。郑王虽是承平帝的幼弟,但第一时间就识相地向赵韧上了贺表,又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长禧郡主见朝朝没有说话,神情得意,继续笑道:“唉哟,我差点忘了,我们朝姐儿啊,已经不是原来金尊玉贵的准太子妃了。” 朝朝心里藏着事,懒得理会这种人,径直往前走。 长禧郡主拦下她:“等等,你还没向我见礼呢。” 朝朝顿了顿,微微屈膝,正要行福礼,长禧郡主再次拦住她,傲然道:“朝姐儿礼仪娴熟,向来是京中贵女楷模,不会连见到本郡主该行什么礼都不知道吧?” 朝朝动作止住,抬眼看向她。长禧郡主是皇家郡主,朝朝如今乃一介平民,在正式场合,按礼该向她行大礼。只不过,一般这种小娘子们聚会的私下场合,大家多半也不会认真,行个常礼也就免了。 长禧郡主此举,显然是有意为难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十一,特意把发布时间改成了11:11,祝宝贝们剁手愉快^_^ 第22章 行礼 四周瞬间鸦雀无声,纷纷看向朝朝。 两人的过节许多人都知道,从前朝朝有赵旦护着,花家又如日中天,长禧郡主不敢拿她怎么样,如今成了落毛的凤凰,以长禧郡主的性子,逮着机会怎能不狠狠折辱她? 朝朝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地跪了下去,双手伏地,以头叩手:“民女花朝,给郡主请安。” 长禧郡主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于脚下的朝朝,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着对身边人道:“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并不叫朝朝起。 朝朝等了一会儿,见她和身边人东拉西扯,仿佛忘了她还跪着一般,慢慢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膝上的灰。 长禧郡主脸色一变:“谁让你起来了?” 朝朝讶然:“原来郡主是特意让我跪着的,不是忘了我啊?” 长禧郡主一噎,半晌方扬了扬下巴道:“本郡主就是忘了,怎么着?”她是故意作弄朝朝,可朝朝并没有犯错,这话拿到明面上来说,就落人话柄了。 朝朝唇角弯了弯:“既然郡主是忘了,不是特意让我跪着,我站起来,岂不是正合郡主之意?免得令人误会郡主是心胸狭窄,落井下石之辈。” 长禧郡主:“……” 朝朝不再理她,在小丫鬟的通传声中,径直走进举办宴席的正堂。屋中人的目光顿时齐唰唰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今儿打扮得格外清雅。 一身月白折枝红梅纹长褙子,下配霜色绣银如意卷草纹百褶裙,月色晕染缠金银线流苏宫绦勾勒出纤腰一束,袅袅婷婷;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娥眉淡扫,不施脂粉;乌鸦鸦的鬓发间,宝光莹润的鸾鸟展翅珍珠冠熠熠生辉。 寿星永乐县主原本在和别人说话,听到通传声,倨傲又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看了过来。这一看,她目光落到朝朝头上精致华美的珍珠冠上,再也移不开。 正要开口说话,反应过来的长禧郡主从外面追进来:“你说谁心胸狭窄,落井下石呢?巧言令色,放诞无礼!花朝,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身份吗?” 朝朝秀眉微蹙,依旧没有理会她,上前和永乐县主见礼。 长禧郡主气得七窍生烟。更气的是,朝朝对她,至始至终没有半分失礼,抓不到半点错处,一举一动却明明白白让她感到了对方对自己的藐视。 一个破落户,怎么敢!是可忍孰不可忍! 长禧郡主眼角余光看到小丫鬟正在奉茶,脑子一热,抓起茶杯就像朝朝泼去。 朝朝吃过她一次亏,早有防备,闪身一避。整整一杯茶就直接泼到了她身后。无巧不巧,一个穿紫色纱衣的小姑娘看到长禧郡主,上前一步,正要和她打招呼,恰恰被泼个正着。 那小姑娘惊叫一声,看着自己瞬间惨不忍睹的纱衣,呆若木鸡。 长禧郡主恼道:“你这小蹄子有没有眼色,过来凑什么热闹?” 那小姑娘无故被泼,本就委屈,被她劈头盖脸一骂片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屋里顿时乱了套。有安慰小姑娘的,带她下去换衣服的,有劝长禧郡主的。下人们忙上来收拾狼藉的地面。 永乐县主见好好的生辰宴被闹了这一场,气不打一处来,埋怨长禧郡主道:“长禧,今儿是我生辰,你这是做什么?” 长禧郡主气还没处去呢,怒指朝朝道:“你躲什么躲?” 朝朝疑惑:“若有人向郡主泼茶,郡主难道不躲?” 长禧郡主哑然,恼羞成怒,看到旁边还有茶,又要去拿。 周围人一个激灵:她准头那么差,谁知道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赶紧拦住,七嘴八舌地劝道:“算了算了,看在永乐面上。”“今天是县主的好日子,你就给个面子。”“消消气,消消气,不懂规矩的小蹄子,回头再收拾。” 又有和稀泥的,劝朝朝给长禧郡主陪个不是。 朝朝看着柔和,可自幼娇贵,哪是忍气吞声的性子。热血上涌之际,连赵韧她都敢顶,何况是区区一个郡主?先前愿意下跪,那是按礼确该如此,如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认错。 她似笑非笑地道:“不知我错在何处,难道换了这位小娘子,会乖乖留在这里被郡主泼?” 劝她的人神色一僵,咬牙道:“你以下犯上,还不该向郡主赔罪?” 朝朝轻叹:“我自问并无失礼之处,实在不知究竟哪里惹了郡主不快。罢了,郡主势大,我惹不起。”她示意笼烟将带来的礼物送上,对永乐县主道,“恭贺县主芳辰。原本不该来去匆匆,只是我再留在此,郡主不喜,怕扰了县主之兴,还请县主见谅。” 长禧郡主见她主动求去,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永乐县主目光又一次溜到朝朝戴着的珍珠冠,天人交战片刻,果断拉住了朝朝的手:“朝姐儿说的什么话,自家亲戚,哪有连宴席都不参加的道理?” 长禧郡主变了脸色:“永乐,你什么意思?” 永乐县主义正辞严地道:“来者是客,何况,朝姐儿又没做错什么?” 长禧郡主气得半死:“她没错,难道是我错了?” 永乐县主没有作声,倒像是默认了。 长禧郡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拂袖而去。 永乐县主也气得够呛,忍不住抱怨道:“她脾气也太坏了些。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好好的生辰,她偏要闹点事出来。” 四周的小娘子纷纷安慰她。 屋中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气氛。永乐县主几度看向朝朝头上的珠冠,忍不住道:“朝姐儿戴的珠冠可真好看,从前似乎并未见过?” 朝朝道:“这是我在萃珍楼定做的,前儿才刚刚完工,郡主瞧着可还好?” “好,好。”永乐县主看得目不转睛,“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一模一样的南珠的?”不提冠顶的那颗夜明珠,光这些一般大小的淡金色南珠便已价值连城。她母亲寿安长公主酷爱搜集珍珠饰品,却也没有这样的藏品。 朝朝道:“我也是凑巧收到的。”她忽然叹了口气。 永乐县主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朝朝道:“只可惜这珠冠跟着我,终究是埋没了。” 永乐县主心中一动:“朝姐儿容色倾城,怎么会埋没这珍珠冠?” 朝朝只低头叹息。 永乐县主忽然想起:她是要嫁给赵旦的,一辈子只能困于安德殿,再不能见外人。这珠冠跟着她,果然会埋没。 永乐县主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半晌,试探道:“既然可惜,不如转让于有缘人?” 朝朝露出犹豫之色。 这时又有新的人过来贺寿。 永乐县主只得暂时作罢,心中盘算,越发心痒难耐。酒席上,特意将朝朝安排坐在自己旁边。 酒过三巡,席间热闹起来,永乐县主抽了个空,悄声问朝朝道:“你不是要买我娘在梧山的地吗?” 朝朝不动声色:“原本是的。” 什么叫原本?永乐县主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到朝朝接着道:“可长公主不是不愿意卖吗?正好昨儿我在宫中听说,旁边武安伯家的地有意出售。” 永乐县主傻眼了,急道:“只有我娘的那块地是和你们书院相连的,其它的地可没这么方便。” 朝朝叹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永乐县主见她一副要放弃的模样,再看看她头上的珍珠冠,咬了咬牙:“如果我有办法说动我娘,把那块地卖给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朝朝:鱼儿上钩了^_^V 第23章 安慰 窦瑾直到数天后才收到赵旦出家的消息。她心急如焚,不顾父亲的反对,骑马赶到了花家。 漱玉馆中海棠开了,春意盎然。屋中静悄悄的不闻丝毫声息,几个小丫鬟袖手站在绣房帘外,大气也不敢出。见窦瑾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打了帘子。 今儿天气暖和,绣房中没有点炭盆,朝南的窗户全支了起来,明亮的阳光流泻而入,将整个屋子都照得暖融融的。 朝朝坐在窗前,正低头专心致志地雕着手中的一方印章。 她穿了件鲜亮的春水碧褙子,乌鸦鸦的长发挽了个纂儿,斜插一支璀璨生光的赤金镶翡翠孔雀簪。 大片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精致柔美的轮廓,吹弹得破的肌肤白得仿佛在发光;鸦羽似的长睫下,盈盈水眸潋滟生辉。 美人凝眸,玉手执刀,石屑纷落,宛若一副最美的画卷。 窦瑾看得咽了口口水,心中大骂了八百遍赵旦有眼无珠。 仿佛察觉了她的视线,朝朝停下手中的动作,偏头向她看来:“阿瑾,你今儿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窦瑾说罢,摆了摆手道,“你不用管我,继续继续。” 朝朝对着她笑:“无妨,我正好要歇息。” 窦瑾走过去看,见她刻的是一方青田石闲章,印纽雕成了如意祥云状,下面刻了“偷得浮”三个字,还剩一个字的空位。 窦瑾赞叹道:“你这章是越雕越好了。” 朝朝对着她笑,毫不谦虚:“那是,也不看我是谁。” 窦瑾放下章,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朝朝知道她的担心,仰着头任她打量。 窦瑾迟疑:“朝朝,你真的没事吗?外面都快传疯了……” 朝朝道:“你觉得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那日的一场大哭仿佛已将她全部的委屈,愤怒,恐惧宣泄殆尽。这几天,她又是挂念着书院买地的事,又是担心祖父,又是为赵韧要娶她的事烦恼,纠结着该怎么向祖父开口,甚至根本无暇去想这件事。 窦瑾越发担心了。四年前的事还历历在目,朝朝好不容易走出来,接受了赵旦的求亲,却又被赵旦抛下。不管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原因,终究是赵旦违背诺言,主动放弃了朝朝。 她认真观察着朝朝目中的表情:“你能想开最好。赵旦也是不得已。不过,他放弃你是他的损失,我们朝朝值得更好的。” 朝朝点头同意:“本来就是。” 窦瑾望着她娇俏的模样,心中难过:话虽如此,她其实心中明白,朝朝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作为废太子的前未过门的妻子,再要找个合适的夫家,千难万难。 她这个好友,容貌出色,身份高贵,备受宠爱,从小到大几乎事事顺利,偏父母缘薄,在婚事上也一再受挫。接二连三遭遇这种事,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朝朝又是个死要面子的。当年出事时,她也一直不声不响,要不是最后大病一场,他们谁也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打算离开京城。 这一次她又像没事人般,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朝朝见窦瑾忧虑,张了张嘴,终还是把她和赵韧的约定吞了回去。七天之期未至,赵韧信守承诺,没有多余动作。祖父却由于赵旦出家的事一直闭门不见人。这件事,她还没来得及和祖父商量好,连祖母都还不知道,不宜就这么说出去。 何况,即使她告诉窦瑾,窦瑾也不见得会因这桩因利益交换达成的婚事放心多少。 她笑着扯开话题道:“差点忘了,萃珍楼给我送来了新首饰,你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萃珍楼是京城最出名的珠宝首饰铺子,除了常规的款式,常不定期出一些新款的珍品首饰,每一件都设计精美,独一无二,叫京中女眷趋之若鹜。可惜的是,数量少得可怜,可遇而不可求。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萃珍楼,其实是朝朝名下的产业。朝朝生母当年离开时,对女儿心存愧疚,知道丈夫一心扑在书院上,生怕女儿受苦,将大半的嫁妆都留给了朝朝,萃珍楼就是其中之一。 正因如此,朝朝这里的新首饰总是格外别致。 女孩子哪有不爱珠宝首饰的。窦瑾眼睛一亮:“要要要。我听说你前几日带了顶珍珠冠去长公主府,大出风头,给我看看呢。” 朝朝抱歉道:“那冠现在不在我这儿。” 窦瑾奇怪:“怎么回事?” 朝朝道:“我答应了永乐,她能说动她母亲将地卖给我,就将珍珠冠送给她。前儿她让人给我带信,说她母亲同意了。祖父让我这几日在家避风头,我不便出门,就把珍珠冠交给了宗擎,让宗擎去办这桩事。” 窦瑾撇了撇嘴:“那个书呆子,能办好事吗?” 朝朝讶然:宗擎虽是书生,可跟着他父亲帮忙打理梧山书院几年,早就历练出来了,办事干练,行事极有章法,怎么都跟“书呆子”三字联系不上吧?而且,窦瑾什么时候认得宗擎了? 窦瑾告诉她:“你先前不是考虑买武安伯家的地吗?我就特地跑去那地看看,离书院究竟有多远,结果就撞见他了。一和我说话就脸红,结结巴巴,傻里傻气的,长得倒还算清秀。” 朝朝托腮,实在想不出,从来都是进退有据的宗擎,什么时候会一说话就脸红,结结巴巴的? 朝朝乜斜她:“该不会是你太凶,吓到他了吧?” 窦瑾回忆:“有可能,他见到我之前,我碰到了几个不长眼的村霸,和他们起了冲突,刚把人教训一通。” 窦瑾的“教训”可不会只是口头上的。朝朝扶额,宗擎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彪悍的小娘子。 窦瑾笑道:“不提他了。珍珠冠看不到就算了,其它的拿给我看看呢。” 窦瑾陪朝朝盘桓了大半日,见朝朝举止神情一如往常,并无多少伤心之态,稍稍放下心来。约定了明日来陪朝朝过生辰,这才告辞。 朝朝送她出垂花门,经过花园时,听到里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窦瑾惊讶:“这是谁啊,这么开心?” 窦瑾很生气:朝朝处境如此,花家的这谁啊,没有心吗,还这么开心? 朝朝不在意地道:“是嫂嫂把柔姐儿接回来了,嫂嫂怕她一个人无聊,又接了几个宗族中的姐妹过来陪她。” 窦瑾冷笑:“你们家一出事,她就忙不迭地跑了,现在居然还有脸再回来?你嫂子不愧是和她一起跑的交情,还怕她无聊,请人作陪!” 朝朝似笑非笑道:“大概是看我不中用了,想靠她联姻翻身吧。” 窦瑾一怔,领会了朝朝的意思,差点炸了:“凭什么?” 朝朝安抚地拍拍她:“我都不气,你气什么?她要能成功,也是她的本事。” 窦瑾简直想撸袖子:“你祖父祖母就不管?” 朝朝想了想:“祖父祖母应该是乐见其成的。她能嫁得好,也是以花家女儿的名义。对花家没有坏处。” “可对你有什么好处?”窦瑾义愤填膺,“朝朝,你知不知道,前几日翰林院文家几位小娘子办桃花诗酒会,她也去了,背地里将你和姜……”她意识到不对,及时收口,避开了那人的名字,继续道,“将当年的事,还有赵旦出家的事拿出来嚼舌根,还说,说你……” 朝朝不动声色:“说我命犯孤煞,嫁不出去吗?” 窦瑾一愣:“你怎么知道?”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傻了。朝朝在这个圈子这么多年,一直是贵女之首,就算现在大不如前,这点消息渠道总是有的。她不由气道:“你既然知道了,这也能忍?” 朝朝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她说得也没错。” “怎么没错了?”窦瑾的眼圈红了,“谁说你命犯孤煞了,她这么胡说八道,还到处和人一起笑你,你不撕了她的嘴,还说她说得没错!” 朝朝见她伤心,懊恼起来,拉住她手:“我错了,阿瑾你别伤心。” 窦瑾气道:“以后不准你这么说。” 朝朝乖乖应下。 窦瑾又道:“还有这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快些打发了她。” 朝朝摇头:“暂且留着她,帮我挡麻烦,有何不可?” 窦瑾一愣,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 朝朝没有多解释,柔声道:“好阿瑾,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心里有数。” * 第二天便是朝朝生辰。今年不同往日,因赵旦出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朝不便外出露面,晨间去三春堂吃了一碗长寿面后,便由俞太夫人带着花柔、罗氏和两个孩子去大护国寺,代她祈福。 朝朝在家无事,正好将那枚“偷得浮生”的闲章收尾。这章她刻得满意,完工后,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决定拿去给祖父指点品评。 她的刻章之技是祖父手把手地教出来的。 知道赵旦出家的事后,祖母和嫂嫂都松了一口气,祖父却把自己关在了半日闲中,谁也不见。 朝朝知道,赵旦对祖父来说,是君,是孙婿,也是弟子,为了培养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祖父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心血。赵旦做出放弃花家的选择,纵然理智上能理解他的选择,但祖父的难过和失落不会比她少。 可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她必须见祖父,告诉他自己和赵韧的约定。 半日闲门口守着两个面生的劲装男子,里面静悄悄的听不见动静。朝朝心中奇怪:祖父难道有客?正犹豫要不要叫人通传,劲装男子似乎认出了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让开了路。 朝朝问:“祖父在里面吗?” 其中一个侍卫答道:“在。” 朝朝向里走去,见书斋的门虚掩着,隐约见到里面有道人影。她叫了两声“祖父”,没人答应,轻轻推开了房门。 一人坐在祖父惯坐的花梨木太师椅上,翻看着一本册子。听到朝朝进来的动静,他抬头看来过来。熟悉的俊逸眉目,威严面容瞬间映入她眼帘。 赵韧?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少得我心慌(┬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波波的饺子 1个(づ ̄3 ̄)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牵手 朝朝猝不及防:他怎么在这儿? 那日在他御书房的一幕幕记忆浮上脑海,尤其是最后半强迫的“盖章”……朝朝双颊生热,恨不能当没看见他,转身就走。 理智却告诉她,面前的是她将嫁的人,更是大安的君王。他愿意哄着她,她却不能再像从前,像对其他人一样,随意地耍小性子。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心情,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陛下怎么来了?” 赵韧免了她礼,目光在她面上略一停留。 她今儿生辰,穿得鲜亮,海棠红销金撒花对襟长褙子配藕色挑线裙子,乌鸦鸦的鬓间插一支红宝石芙蓉花开金步摇,配上同款的赤金镶红宝石芙蓉流苏耳坠。略施脂粉的面上,双颊生晕,烟眸微垂,嫣红的菱唇紧紧抿起,泄漏出一丝不自在。 赵韧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佯作没有发现她的不自在,随口答道:“朕有一疑难事,特来请教花太师。” 朝朝见他态度自然,紧绷的身子略略放松,四周没看到花羡,疑惑道:“祖父怎么没在?” 赵韧道:“花太师去隔壁为朕寻他当年写的《承平十策》,马上就回。”示意朝朝坐下等候。 《承平十策》是祖父当年在地方为官时,针对时弊,从为官、治民、选士、税法……各方面提出的一揽子治国强邦之策。当初承平帝看到时,惊为天人。 后来,虽因为种种原因,《承平十策》中的策略并未能实际推行,承平帝却因此记住了祖父,不久便破格将祖父调入京中,予以重用。祖父也因此在仕途上一路畅通,在承平朝做了二十年宰相。 祖父肯将《承平十策》献给赵韧,是终于想通了吗?朝朝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推辞道:“不用了,陛下和祖父有正事相商,我不便打扰。” 赵韧没有强留她:“朝朝找花太师所为何事,或许朕可以转告?” 朝朝道:“没什么要紧事,我这两日刻了一枚闲章,原本祖父得闲的话,想让他帮我看看。” “闲章?” 朝朝“嗯”了声。 赵韧道:“给朕看看呢。” 朝朝不疑有他。原就是自己得意之作,巴不得被人欣赏,将那枚闲章递了过去。 赵韧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看。 朝朝原本还信心满满,被他看得忐忑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赵韧目光抬起,眼中带笑:“朕一个粗人,对这个不是很懂。” 朝朝:“……”不懂,你翻来覆去看什么看? 赵韧又道:“不过这章朕甚是喜爱,不知朝朝可愿割爱?” 朝朝:?? 赵韧道:“不开口朕就当你默认了。多谢了。”说罢,将那枚闲章揣入了怀中。 朝朝目瞪口呆:“陛下……” 赵韧道:“就当上次欠朕的报酬。或者,”他目光缓缓扫过朝朝娇艳的朱唇,“换另一种章朕也求之不得。” 另一种章? 朝朝一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果断闭嘴。他只是要她刻的一枚不值钱的闲章,总比他在祖父的书房要再盖一次“章”要好。 屋外,花羡找到《承平十策》回来,就听到里面传来孙女和新帝的对话声。他站在原地注目片刻,若有所思。 屋中,赵韧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和朝朝说话的声音温煦如故:“这两日都在刻章吗?手疼不疼?给朕看看。” 朝朝被他亲昵的语气弄得心里毛毛的,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 赵韧耐心哄她:“朕又不做什么。你都答应嫁朕了,看个手还害羞?” 朝朝迟疑了下,到底不便忤逆君王,慢吞吞地将手拿了出来。 赵韧伸手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指腹抚过她掌心与指关节处的茧子。 如羽毛轻轻拂过,带来些微的痒意,朝朝手缩了缩,便听他道:“太医局配有软玉膏,朕让他们送些过来,每日涂些。” 朝朝胡乱应下,强自镇定道:“您快些,待会儿祖父回来看到了。” 赵韧不在意地道:“朝朝和朕感情融洽,花太师高兴还来不及。” 朝朝蹙眉:“不会,我还没告诉祖父我们的事呢。” 赵韧含笑:“花太师应该已经知道了。”见朝朝不解,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他刚刚来过了。” 朝朝一呆,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顿时石化。 祖父他,都看到了?他居然任赵韧这样对她? 赵韧见她眼波氤氲,贝齿轻咬朱唇,雪白的面上一点点染上红晕,目光微暗。他清咳了声,掩饰住自己的悸动,握了握她的手心道:“别担心,花太师那里,朕来和他说。”吩咐谈德升去找花羡。 花羡很快过来,目光和朝朝一碰,又落到朝朝被赵韧握过的手上。 朝朝便知赵韧所言不虚,祖父刚刚当真看到了。她脸上热气氤氲,维持住仪态,乖乖叫了声:“祖父。” 花羡问:“你都想好了?” 朝朝点头。 花羡便没有再说话。 朝朝忐忑地退出半日闲,担忧地看向书房中交谈的两人。祖父年迈,又小中风过一次,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可事到如今,她既然允诺了赵韧,也只能信任他了。 笼烟匆匆赶来,神情凝重:“姑娘,窦小娘子和宗郎君来了,好像出事了。” 朝朝脸色微变。 数天前,永乐县主传信,说寿安长公主同意了卖地的事。赵旦出家之事闹得风风雨雨,朝朝处于漩涡核心,不便露面,将购地的后续事宜委托给了宗擎,珍珠冠也一并交给了宗擎。 今日正是双方约好签订契约的日期。 宗擎应该去公主府了,怎么会和答应来帮她过生辰的窦瑾凑在一块,出了什么事? 朝朝心中担忧,匆匆回到漱玉馆,便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带方巾,着青色儒衫,身材颀长的俊秀少年。少年面色焦急地等在那边。见到她过来,即刻上前,拱手道:“阿姐。” 正是宗擎。 朝朝见他额角青肿,面上带伤,身上的衣服破了几处,沾染了灰尘,狼狈不堪,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宗擎苦笑:“说来话长。” 屋里里面传来窦瑾的痛呼声:“嘶,轻点轻点。” 窦瑾也受伤了? 朝朝惊愕地看向宗擎。宗擎满面羞愧,蓦地单膝点地:“阿姐,对不起。是我无能,在路上被人抢走了珍珠冠,正好撞见窦小娘子,路见不平,帮我去夺,结果……” 结果,他们两个一起跟人打架了? 窦家是武将世家,窦瑾自幼喜好舞刀弄棒,身手不凡,等闲十多个大汉近不了身,这样都吃了亏。朝朝皱起眉来:“对方是硬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留言,爱你们(づ ̄3 ̄)づ 下一章就要入V啦,明天发三更合一大章,V后预告:买地的事下章解决完,很快就是大婚,甜甜的婚后日常;两人前世,北卢小公主VS桀骜小奴隶的故事也会揭开面纱,希望大家喜欢。 PS:前四天每章三十个红包掉落,第一天发双倍红包,还请大家多多支持,鞠躬感谢! 新文求预收: 一、《南朝美人》 :一心报恩小可爱VS狠戾厌世大美人 北晋南下,南郑覆灭,郑宫美人集于一处,任人挑拣, 最后惟余两人,被打包送入北晋大司马府上。 阿韶举起圆滚滚的爪子,笑眯眯地招呼同被打包的冷艳美人, 杳娘神情冷淡,视若无睹。 阿韶不在乎。 上一世,杳娘救她一命,将她送离大司马府,保她衣食无忧。 这一世,她定要努力报答她,不能叫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可谁能告诉她,与她同吃同住,亲如姐妹的杳娘,为什么竟成了流落在外的南朝皇孙? 阿韶抱住胖胖的自己眼泪汪汪:我的清白! 元绰含笑抬起她的下巴:小阿韶,你不是要报答孤吗? 二、《穿成男主死对头》 :认真走剧情的奶凶女主VS认真宠女主的狠辣男主 年年穿进了一本男主升级复仇文, 被她欺侮、虐待的“小可怜”是书中男主, 他将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成为阴鸷冷漠,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而她,则是男主不得已娶的妻子兼死对头,书中反派的白月光,下场凄惨。 想要活下去,她必须不断作死,维持剧情不崩, 直到男主忍无可忍,将她推落万丈悬崖,她会回到原本的世界。 年年:什么,还有这种好事? 不就是做个推动剧情的反派NPC吗?我可以。 第25章 宗擎羞愧地道:“对方是郑王府的长禧郡主, 王府势大, 我没能保护好窦小娘子, 契约也没签成。” 朝朝便知还是上次在公主府和长禧郡主闹翻的后遗症。 长禧郡主是郑王的嫡女, 承平帝的亲侄女, 自幼深受太后宠爱,因此养成了一副骄纵不能容人的脾气。那日在寿安长公主府吃了暗亏,哪里甘心, 知道朝朝的目的是买地,就把主意打到了珍珠冠上。 宗擎是在去公主府订立购地契约的路上受到袭击的。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 随身又只带了个小僮,被几个郑王府的护卫一逼便动弹不得,眼睁睁地被抢走了珍珠冠。 结果窦瑾正好路过, 认出了他,问清事由后便和长禧郡主杠上了。然而,长禧郡主有备而来,人多势众;窦瑾身边却只带了个小丫鬟元宵,反而被长禧郡主带人围起来。 宗擎见势不对, 拉着窦瑾撤退。可窦瑾长这么大,和人杠上时什么时候认过怂?当下把宗擎往外一推, 就和对方动起了手。 结果自然是寡不敌众, 珍珠冠没抢回来,他们反而遭到了围殴。最后还是宗擎出主意,窦瑾拼着受伤,两人配合, 险险抓住了长禧郡主,才顺利脱身。 窦瑾挂了彩,怕回家被窦父修理,跑到朝朝这里来讨要伤药,顺便商量对策;正好宗擎也要来向朝朝报告这件事,两人就一起过来了。 这会儿,窦瑾正在屋里上药,宗擎要避嫌,没有进去。 朝朝见宗擎的伤还没处理,吩咐浣纱先带他下去敷药,自己进了屋子。 窦瑾的半边肩膀露在外面,好在脸上没有受伤,元宵却是鼻青脸肿的。吹墨和问雪正在为她们敷药。朝朝见窦瑾肩上数道几寸长的淤青,一看就是棍棒的痕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动兵刃了?” 窦瑾满不在乎地道:“长禧吃的亏比我更大,我把她的脸都扇肿了。” 朝朝跌足:“你怎么打她的脸?应该往她身上不好给人看的地方下死手才对。” 窦瑾一呆:“对哦,我怎么没想到。” 话音方落,笼烟匆匆走入报道::“姑娘,郑王府世子和长禧郡主上门,说,说要为长禧郡主讨个公道,要我们交出窦小娘子和宗郎君。” 窦瑾一下子跳了起来。 好啊,郑王府的人抢了东西不说,居然还敢欺上门来! 吹墨“唉呀”一声,忙提醒道:“您的伤。” 已经晚了,窦瑾一下子又跌回了椅子,疼得龇牙咧嘴了半天。 朝朝又好笑又好气:“都伤成这样了,你就老实一点吧。” 窦瑾忿忿道:“是他们欺人太甚。” 朝朝柔声道:“有我呢。你安心上药,我去打发了他们。”见窦瑾欲言又止,安慰她道,“你放心,这里可是我家,我吃不了亏。” 窦瑾打架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真的是哪儿都疼,不敢再逞强,恹恹地又趴回了椅背,关照她道:“他们人多,你顶不住就叫我过去,可千万别硬撑,不然我跟你急。” 花家从前是相府,护院众多。但自从赵韧登基,花羡辞了相位,花家风雨飘摇,下人就陆陆续续请辞了一大半。如今,护院就剩了几个老人马,与王府的护卫对抗,根本没有胜算。 朝朝道:“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们。”带着笼烟到了外屋,问笼烟道,“祖父知道了吗?” 笼烟迟疑:“半日闲外有陌生面孔守着,信递不进去,只让守门的护卫传达。要不婢子再去一趟?” 朝朝摇头:“不必了。”守门的是赵韧的御前侍卫,也就等于赵韧知道了。赵韧想要祖父知道,祖父自然会知道。 倒是接下来是场硬仗。 说不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她不可能把窦瑾和宗擎交出去。再说,赵韧还在呢,他要娶她,总不成眼睁睁地看着她吃亏? 朝朝嘱咐了笼烟几句,又去内室取出一根精致的银色小管藏于袖中,这才向外走去。到门口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郑王世子赵宏霆和长禧郡主。 郑王世子二十出头的模样,生得人高马大,又白又胖,一张脸原本可以称得上五官端正,面目俊秀,只可惜胖变了形,一双眼都快挤得看不见了。打扮倒甚是讲究,戴七梁冠,着红罗衣,白罗方心曲领,玉剑金佩,皂靴镶珠,颇有架势。 长禧郡主则戴了顶帏帽,黑纱垂落,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数十仆妇和护卫簇拥着兄妹俩,气势汹汹闯门。花家的护卫和门房守在门口,苦苦支撑,到底人少,眼看就要守不住。 朝朝抬手示意,花家的护卫和门房退开,让郑王世子和长禧郡主进了门。 郑王府的护卫立时潮水般涌入,团团将朝朝主仆及花家的门房护院围在中间。 护在朝朝身周的下人神情凝重:郑王府这个架势,如今的花府,根本挡不住,不知姑娘有何奇招? 王府护卫们分开一条路,长禧郡主在仆妇的簇拥下走到朝朝面前,咬牙切齿道:“窦瑾在你这儿吧,把她交出来!”声音含混,却是漏风的。 窦瑾下手这么狠,把她牙都打断了? 朝朝不露声色地往她厚厚的黑纱里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长禧郡主恼羞成怒:“花朝,你听到没有?” 朝朝面露不解:“郡主这话委实奇怪,好好的怎么跑我这里找阿瑾了?” 长禧郡主怒道:“你装什么蒜?有人看到窦瑾和书院的那个小白脸跑到这里了。” 朝朝微微笑了笑:“郡主误解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郡主是知礼之人,当知凡事有个先来后到。阿瑾是我的客人,郡主要找她,该另寻时间,没有到我门上要人的道理。” “你……”长禧郡主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死丫头又在影射她“不知礼”!她愤怒之极,“花朝,你以为你是谁?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又骂郑王世子,“你是死人吗,看着我被人这么欺负!” 郑王世子从朝朝一出现,眼睛就恨不得粘在朝朝身上,这会儿被妹妹一催,轻咳了声,装腔作势地道:“花小娘子,你这是何苦?窦小娘子殴打御封的郡主,罪证确凿,你还是不要包庇她,免得连累了你见官,叫人心疼。” 长禧郡主跺了跺脚:“赵宏霆,你到底是哪边的?” 郑王世子被长禧郡主直呼其名,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安抚她:“我自然是妹妹一边的,但花小娘子也可以是我们一边嘛。以和为贵,以和为贵,用不着一见面就乌眼鸡似的。” 长禧郡主被他绕晕了,一时丈二摸不着头脑,愤愤道:“她怎么可能和我们一伙?” “自然可以。”郑王世子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向朝朝。 春风拂过,落花蹁跹,她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红衣飘袂,纤腰若柳,云鬓雾鬟间,赤金攒丝芙蓉花开步摇上鲜红的宝石熠熠生辉。 雪白小巧的耳垂上是与步摇一套的红宝石芙蓉流苏耳坠。指甲盖大的红宝石镶嵌在镂空的赤金芙蓉花中,下面垂下细细的流苏,稍一晃动,光芒灿灿,愈衬出她雪肤红唇,雍容明艳。 郑王世子看得痴了,眯缝着眼上前一步,口中啧啧:“多日不见,花小娘子容色越发照人,我那堂弟真是没福。” 朝朝见郑王世子这副惫懒模样,就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眼神微沉,退了一步。浣纱立刻护住她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郑王世子哪里将她们放在眼里,笑道:“花小娘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大家亲近亲近岂不好?” 朝朝弯了弯唇,眼中却并无半分笑意:“小小民女不敢和贵人亲近,世子和郡主还是请回吧。” 郑王世子笑嘻嘻地道:“花小娘子忒也绝情,大家好歹从前是亲戚,我们好不容易来一次,这就下逐客令了?许久不见,咱们还没好好叙叙旧呢。” 长禧郡主看出点意思,顿时炸了:“哥,你不会看上她了吧?我告诉你,你休想,父王不可能同意你将这种女人迎进门的。” 郑王世子满不在乎地道:“进不了门,养在外面也行啊。待会儿找到姓窦的,把她俩一起绑回去。一个送官,一个……”他目光落到朝朝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从第一次见朝朝,他就开始肖想她,全京城最明媚,最高贵的一朵花,试问有哪个儿郎不想攀折?不过那时候碍于她的身份,不敢放肆。 如今,这朵娇花跌落人间,再无人庇佑,正是老天赐给他的机会。 长禧郡主一愣,目光落到朝朝面上,也笑了起来:“这主意好,要我看,她这张脸啊,还就配这样。” 花家的人脸色全变了,各个现出怒色:郑王世子这是把他们姑娘当什么了! 郑王世子望着被王府护卫团团围住,势单力孤的花家主仆,胜券在握:“花妹妹,我劝你还是乖乖把人交出来吧,免得待会儿动粗,伤了你,好哥哥我可是会心疼的。” 却是把称呼从“花小娘子”换成了“花妹妹”。 朝朝心中冷笑,有了计较,垂眸道:“我不能交人。” 长禧郡主面如寒霜:“我倒要看看你嘴能硬到何时?”她做了个手势,众护卫齐齐按柄,“哐啷啷”之声不绝,佩刀齐齐拔出一半。 雪亮的刀光森寒逼人,杀气腾腾。朝朝似乎吓到了,半晌,不甘不愿地道:“阿瑾藏的地方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不怕的话,自己去找。” 长禧郡主笑了:还以为她骨头硬得很呢,不过如此。“她在哪里?”她问。 郑王世子也道:“我劝你还是早些说了吧,免得受苦。” 朝朝垂下头:“祖父所居的半日闲。”赵韧的御前侍卫守在门口呢,有本事去闯闯看。 不远处的回廊,匆匆赶来的赵韧恰听到这一句,目中露出几分笑意来。身后去搬救兵的笼烟和谈德升头低得恨不能埋到地底:姑娘/花小娘子好大的胆子,祸水东引引到陛下头上来了。 郑王世子一愣:“你休要唬我。” 花府的半日闲对大安官场中人来说,可谓是如雷贯耳。花羡为相二十年,半日闲几乎就成了第二个中枢,每日不知有多少攸关大安国运的大事在这里商定,等闲人不得踏入。花羡威名犹在,饶是郑王世子,也不由生了几分顾忌。 长禧郡主却不管这么多,挥了挥手道:“分一半人,去半日闲。” 郑王世子迟疑:“长禧……” 长禧郡主嗤笑道:“你不敢去,我去。你呀,就留在这里和你‘花妹妹’好好亲近吧。只要把她弄到手,做了花家的女婿,还怕那老匹夫?” 郑王世子目光闪了闪,深以为然,果然分了长禧郡主一半人,自己嬉皮笑脸地凑近花朝:“好妹妹,他们去忙他们的,我们好好聊聊呗。” 花家护院和奴仆愤怒地上前阻拦。王府护卫见状,两三个对一个,很快将外围花家的护院和奴仆制住,剩下浣纱紧紧守着朝朝。 朝朝面沉如水。郑王世子得意之极,伸手摸向朝朝的面颊:“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朝朝未料到郑王世子如此无耻,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动手动脚。她厌恶地又后退了一步:“世子请自重。”攥紧袖中的银管,正要丢出。 “自重,自什么……”最后一个“重”字尚未出口,“砰”一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但听一声惨叫响起,郑王世子直接飞了出去,砸到了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王府护卫脸色大变,纷纷拔刀,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斥道:“大胆,陛下在此,谁敢擅动兵刃?” 陛,陛下? 郑王世子捂着刚被踹过,剧痛的胸口,七荤八素地抬起头。但见朝朝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人,玄袍皂靴,龙章凤姿,天生威仪,正是他在登基大典上见过的新帝。 新帝他,他怎么会在这儿?郑王世子顿时骇得面无血色。 朝朝将准备掷出的银色小管收回,松了一口气,对跟在赵韧身后的笼烟比了比大拇指:可算是及时把人请来了。 长禧郡主还没走远,发现这边形势有变,又带人杀了回来。她没有听到谈德升那一声呵斥,更没见过赵韧,见哥哥被踢飞,半死不活地靠坐在门板边,顿时急了,指着赵韧道:“给我把他抓起来!” 护卫们蜂拥而上,还未靠近赵韧,便见不知从哪里冒出十七八个侍卫,落地无声,身手矫健,三下五除二,就将郑王府的护卫打得落花流水。 长禧郡主又惊又怒:“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本郡主无礼!” 赵韧皱了皱眉:“聒噪!” 一个侍卫挥剑而出,长禧郡主大骇,顿时吓得动弹不得。但见剑光闪过,她的帏帽被挑了开来。长禧郡主这才尖叫出声来,一下子捂住了脸,浑身发抖。 已经迟了,朝朝一眼看到她红肿得仿佛猪头的双颊,不由“啊呀”一声。窦瑾下手可真狠啊,这得扇了多少下?怪不得长禧郡主都快气疯了。 郑王世子反应过来,忍着剧痛,浑身发抖地跪了下来:“陛下恕罪,臣妹妹不知您的身份,罪该万死。” 长禧郡主如雷轰顶,不敢置信地转向他:“哥哥,你说什么,他……” 郑王世子咬牙:“你冒犯陛下,还不快快请罪。” 长禧郡主看看赵韧,又看看郑王世子,双腿一软,扑通跪地,牙齿止不住咯咯打架:“陛下,臣女罪该万死。” 赵韧理也不理她,只低头看向朝朝,温言问道:“你说该怎么处置他们?” 朝朝问:“随我处置吗?” 赵韧道:“朕会斟酌着办。” 也就是说,他不一定答应。朝朝心中嗤了一声,原就没指望他多好说话,索性不理他。 两人一来一回,旁若无人,却不知四周除了谈德升,看到两人模样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朝朝什么时候和新帝亲近如斯? 郑王世子和长禧郡主一个肋骨疼,一个脸疼,跪得两腿打战,却不敢发出一声。早春的天气,两人额上的汗一滴滴往下掉,心中恐惧之极。 原以为掐的是软柿子,没想到竟是踢到了铁板。 朝朝抬眼看向郑王世子和长禧郡主。 郑王世子和长禧郡主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抖若筛糠,额上的汗越滴越多。 朝朝想了想,问赵韧道:“废了他们的世子和郡主之位,让他们以后再不能仗势欺人可不可以?” 郑王世子和长禧郡主都是脸色大变。 赵韧沉吟不语。郑王世子和长禧郡主望着他,面露希冀之色。 狗皇帝,这都不肯应下,合着刚刚的话是哄她开心的啊?朝朝恼了:“陛下既然为难,何必问我?” 这脾气,真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赵韧叹气:“朕只是想,你的心也太软了些。只是废了他们的世子和郡主之位,就能消气?会不会太便宜了他们?” 刚刚生起希望之光的郑王世子和长禧郡主:“……” 郑王世子急急道:“陛下,臣冤枉。” “哦?”赵韧抬眼看向他。 郑王世子胸口肋骨断了两根,疼得面如白纸,冷汗直冒,艰难地道:“长禧冒犯陛下,罪有应得;可臣对陛下并无失礼之处,只有疏于管教之责,按律不该受此重罚。” 长禧郡主万万没料到他为了脱罪撇清,竟会踩她一脚,惊怒道:“哥哥!” 郑王世子暗恨妹妹没眼色,不理会她,叩首道:“请陛下明鉴。” 赵韧神色淡漠:“你是没有冒犯朕,可你冒犯了朕的皇后,朕杀了你都不为过。” 一句话石破天惊,所有人都变了色。休说郑王府的人,便是花府的其他人也是第一次听说,震惊地看了过来。 赵韧看着朝朝,冷硬的线条柔和下来,向朝朝伸出手。 这么多人看着呢!朝朝暗恼赵韧乱来,却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扫了他的面子,将手交出。 赵韧将她十指纤纤的玉手拢入手中,发觉了她的僵硬,含笑对她道:“朕和花太师谈过了,花太师已经同意。明日便是吉日,朕会正式颁旨,立你为后。” 所以,他这算过了明路,昭告天下了? 四周,谈德升带头,跪拜恭贺两人。郑王世子和长禧郡主面如死灰,连同郑王府的一干护卫失魂落魄地被押了下去。 他们一离开,朝朝就抽出了手,退后一步,对赵韧笑了笑道:“多谢陛下为我主持公道。我去找祖父了。” “不急,”赵韧见她过河拆桥,倒也不恼,看向她,悠悠然道:“太师在做功课,不便打扰。倒是朕有一疑问,朝朝可否为朕释疑?” 朝朝心生警惕:“请说。” 赵韧道:“朕从半日闲来,怎么不知道窦小娘子在半日闲?朝朝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 朝朝笑容一僵,知道自己先前的小心思被他看透了,忍不住抬眼看向他。 赵韧目光幽深,情绪难明。 他看她,一向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这是生气了?朝朝心里打鼓:企图嫁祸给天子,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论不论罪,但看他要不要认真追究。她刚刚也是迫于无奈,谁能料到会这么倒霉,恰好被他听到? 他不像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可若他真生气了呢? 朝朝藏于袖下的手不安地蜷了蜷,迟疑了下,指尖轻轻探过去,触了触他的掌心:“陛下。” 赵韧眼神转深,没有说话。 朝朝长睫颤了颤,烟眸潋滟,流转生光,小声道:“你都快是我的夫婿了,我有事求你相助,也要问我的罪吗?”你好意思吗? 赵韧好意思得很,目光如隼,似笑非笑:“朝朝把我当夫君了吗?” 朝朝道:“自然。” 赵韧道:“那就证明一下吧。” 怎么证明?朝朝犹豫了下,伸手回握住了刚刚被她挣脱的手。 赵韧不为所动:“朝朝若愿主动盖个章,朕可以信你,既往不咎。” 旁人听不懂,朝朝却是一呆,顿时霞生双靥,恨不能踹他一脚: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戏她! 赵韧目光闪了闪:“朕一言九鼎,但看朝朝如何选了。” 朝朝暗暗咬牙切齿:她从前怎么会觉得他是个好人的?错觉,全是错觉! 然而,到底自己理亏,见赵韧毫无通融之意,她终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赵韧目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听说府上的花园颇有趣致,陪朕走一走?” 朝朝望着被他从容不迫的模样:她倒想说不,他肯吗? 花家的园子不大,当初花羡却是请了姑苏的大家来改造过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花一树分布各有讲究。 园中郁郁葱葱,桃杏含苞,晚梅飘香,洁白的玉兰亭亭立于枝头,处处春意盎然。 赵韧携着她手,沿着园中的一湾活水默默走了一段。 朝朝的目光掠过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俊美刚毅的面容,不由有些发怔。这个人,这个在不久前还是陌生人,却与梦中的少年如此相似的男子,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她忽然想起十四岁时,那个可怕的,打消了她离家出走念头的梦。 玉泉关外风沙如雪,她浑身是血,倒在少年的怀中,一字字,虚弱而坚决:“鹰奴,惟愿来世……”他颤抖的手抓着剑柄,泪如雨下,神态欲狂。 惟愿来世。莫非,这就是他们的“来世”?梦中的鹰奴和乌兰甜蜜如斯,结局惨淡,现实的他们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吗? 朝朝的神思渐渐恍惚,又觉可笑:这世间哪有来世? 不知不觉,她跟着赵韧转过一个弯,走入一片晚梅林下。赵韧忽然停下脚步。朝朝魂游天外,没有发觉,直直撞入他怀中。她惊觉不对,想要后退,他强健有力的臂膀已迅速环住她纤细的腰肢。 后路被切断,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朝朝刚想推他,脑中蓦地浮现梦中少年悲怆绝望的面容。 那样熟悉的拥抱,似曾相识的气息。她心中突然一阵酸楚,声音软了下来:“陛下这是做什么?” 赵韧有些疑惑她的柔顺,不紧不慢地道:“朝朝不会忘了刚刚答应朕盖章的事吧?” 啥?朝朝一怔,顿时从伤感的心情挣脱出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在这里吗?” 他“嗯”了声:“这里花树繁茂,朕挡着你,别人看不见。” 朝朝白玉般无瑕的脸慢慢泛起红色:她果然低估了粗蛮武夫脸皮的厚度,居然要在这随时都有人过来的花园做这种事!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朝朝美目轻阖,英勇就义般微微抬起了下巴。 阳光滤过枝头,横斜的梅影投到她如玉的面上。她肌肤晶莹,双颊如火,长而卷翘的睫毛又浓又密,不安地颤动着,嫣红的樱唇娇艳美好,惹人采撷。 赵韧的喉口上下动了动,心口发烫:她是不是对“主动”两字有什么误解?可她这个模样,便是神仙也忍不住。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朝朝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下一步动作,正当奇怪。蓦地,她鬓发间微微一重,似有什么插了进去,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生辰快乐。” 朝朝愣住:他知道今儿是她生辰,还准备了生辰礼物?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被赵韧攥住了手,男子肌肤粗粝的五指一根根探入她指根,包住她手,与她五指交错而握,令她心悸的低沉嗓音含笑响起:“乖,回去再看。” 朝朝身心俱颤,注意力全到了手上,十指交缠,掌心相握,委实太过亲密了。 下一刻,温热柔软之物轻轻覆上了她。 朝朝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如堕梦中。 这一次时间格外漫长。朝朝的身子一开始还僵硬得厉害,到最后气都透不过来,浑身发软,几乎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他的胳膊上。 良久,他意犹未尽地放过她,呼吸不稳:“朝朝允我的‘章’先欠着,下次再讨。” 朝朝从迷糊中回过神,霍地抬头看向他,她怎么还欠他? 仿佛看出她所想,赵韧看着她意味深长:“当初我们说好的,‘主动’。” 朝朝气绝。自己的确是故意忽视“主动”的要求的。可他也太阴险了吧,刚刚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绝口不提,直到占尽便宜才说! 赵韧轻轻碰了碰她发烫的脸颊:“朕非草木,未过门的娘子主动邀约,岂有拒绝之理?” 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朝朝:“……” 赵韧见她水汪汪的眸子睁得圆圆的,一副恨不得捶他一顿的模样,眼神柔软起来:“你要觉得亏,朕允你报复回来。” 朝朝牙痒:她还能怎么报复,总不成亲回去吧,那不还是她吃亏? 赵韧无奈:“这怎么办,要不,朕给你咬一口?” 呸,皮糙肉厚,谁下得了嘴?朝朝气不动了,板着脸道:“我才不要咬呢,不过,陛下要答应我,下次不许这样了。” 赵韧为难:“只怕有点难。朝朝下次若再邀请朕,朕多半还是拒绝不了。” 朝朝:“……”谁邀请他了?什么叫倒打一把,眼前就是活生生的案例!朝朝再次怀疑自己的眼光,从前怎么会觉得他是君子的?这分明就是没脸没皮的王八蛋! 赵韧见她一副快要炸了的模样,识相地转了话题:“饿不饿,朕带你去用膳?” 气都气饱了,还用什么膳! 赵韧叹气,拥住她,轻声哄道:“别气了,朕逗你呢。朕允你,以后不管何种境况,总不叫你难堪可好?” 这还差不多。 她到底还是陪着他用了膳。 赵韧走后,朝朝回到漱玉馆去看窦瑾。宗擎敷好药之后,已先行离开,去长公主府上说明失约的原因,继续完成契约。 问雪正带着几个小丫鬟将东暖阁收拾出来。窦瑾打架受了伤,怕被她父亲收拾不敢回家,给家中送了信,会在花家盘桓几天。 赵韧亲口确认,朝朝即将成为皇后的消息已经如长了翅膀的鸟儿般飞遍花家。窦瑾震惊莫名,见朝朝回来,不顾身上的伤痛,爬起来就问朝朝怎么回事。 朝朝想到赵韧就心情复杂,轻描淡写地说了赵韧要用花家势力,娶她加强双方结盟之事。 窦瑾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先大笑三声:“太好了。看范翠如,钟宜那伙人还敢不敢再取笑你。还有,你那个族妹,也可以少整些幺蛾子了。” 朝朝心情越发复杂:“阿瑾,你觉得这是好事?” 窦瑾道:“当然是好事。不管陛下是为了什么娶你,都算顶着压力,拿出了足够的诚意。皇后之位总是实实在在的,看以后谁还再敢轻视你,轻视花家?” 朝朝若有所思:“若有一天他不再需要花家……” 窦瑾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男人原本就靠不住,便是赵旦登基,你能保证他对你始终如一,不生二心吗?你呀,最要紧的,嫁了他后趁恩宠在,赶快生一个皇子,这才是最大的依靠。” 朝朝失笑:在这方面,窦瑾似乎比她更想得开。 窦瑾坏笑着冲她挤了挤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听说陛下还陪着你在花园中走了一圈,以示恩宠?也算是用心了。” 何止是走了一圈,他还……朝朝想想又恼了:他比上一次放肆得多,可比起梦中的少年,似乎又克制了许多。 窦瑾打量着她,忽然诧道:“你头上插的是什么?怎么看着这么奇怪?” 朝朝一愣,想起赵韧插在她鬓间,叫她回来再看的生辰礼物。她差点忘了。 她伸手将那物摘了下来。 是一支青玉簪,簪头雕成了一支展翅欲飞的苍鹰。玉质粗陋、雕工朴拙,与赵韧指上的玉扳指如出一辙。 窦瑾诧道:“你哪里弄来这么……呃,返璞归真的玉簪子?” 朝朝嘴角抽了抽:“陛下送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生辰礼物。” 窦瑾目瞪口呆,好奇心起,问朝朝要过青玉簪,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不可思议地道:“所以,你生辰,他就过来陪你在花园中走一走,然后送你这个作为生辰礼物?” 朝朝懒洋洋地窝在藤椅上,伸着手,让吹墨帮她涂赵韧叫人送来的软玉膏,闻言“嗯”了声。 窦瑾啧了声:“想不到这位陛下还是个简朴的。从前你生日,赵旦哪一回不是大手笔?轮到这位,居然就送你这么粗陋的一支玉簪?这玉质,这雕工,拿出去赏人都嫌砢碜。他到底有没有把你放心上?” 朝朝刚刚看到玉簪时也惊了:他巴巴地来一趟,送这个给她?这会儿平静下来,倒有闲心为赵韧辩解几句:“可能他就这个品味?他天天戴着的一枚玉扳指和这支玉簪似乎是一个作坊做出来的。” 窦瑾无语了:和他天天戴着的东西是一套的,好像也不能说这位陛下对朝朝不重视?可若新帝真这个品味,这品味也太一言难尽了吧。莫非,“许是有什么特别珍贵之处,我们没看出来?”说着,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忽地,她“咦”了声:“翅膀背面好像有字。这字我怎么认不得?” 朝朝凑过去看,也不认得:“好像是北卢人的文字。” 窦瑾顿时生起不好的猜想:“这个玉簪该不会是他攻打北卢时的战利品吧?得了一套,他一件,你一件。” 朝朝被她这个猜想惊了,呆滞:不会吧? 窦瑾神情严肃起来,握住朝朝的肩膀道:“不行,我们得调查清楚。我听说北卢那边的法师有些古古怪怪的咒术,万一这青玉簪上的字有不好的含义呢?我待会儿去把字拓下来,回头让我爹帮着找几个认得北卢文字的人,好好问问。” * 第二天,立后的旨意正式颁下。不出朝朝所料,果然朝野哗然。 无奈赵韧不为所动。他本是马上得的天下,心性坚毅,手段强硬,雷厉风行地将几个跳得格外高的问了罪,又有一班魏王府的旧臣鼎力支持,便是朝中有些许杂声,也很快被压了下去。 婚期定在三月廿五。诏令枢密使范伯远为正使,参知政事钟晏、宗正寺卿陈王、三司使方成恩为副使,礼部尚书秦臻协办,主持大婚事宜。 时间赶得急,旨意下来,整个朝廷顿时忙得人仰马翻。 纳采、问名、告庙、纳吉、纳征、请期诸礼皆要依足古礼,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隆重筹办完毕。便是皇后大婚的礼服,也要日夜赶工。 聘礼定下宝马十二匹,黄金二万斤。到纳征那日,由陈王代表皇室,钟晏代表朝廷,宗室命妇及子弟护送,浩浩荡荡送至花府。一时轰动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大章奉上,本章前30名留言会掉落双份红包o(∩_∩)o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波波的饺子 1个(づ ̄3 ̄)づ╭ 第26章 春日渐暖, 三春堂中, 杏花压枝, 燕子衔泥, 红漆回廊下, 穿着青绿比甲的小丫鬟敛气垂手而立。 屋中,俞太夫人戴了一副西洋舶来的玳瑁眼镜,正在看罗氏呈上来的嫁妆单子。 朝朝的嫁妆是早就备好的, 但原本准备的是嫁太子,如今却换了皇帝, 许多按规制准备的物件又要重新准备。 罗氏看着长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嫁妆单子舔了舔唇,忍不住道:“祖母,这些会不会太多了?这怕不是半个府的产业都给了妹妹了吧。” 俞太夫人扶了扶眼镜, 没好气地道:“你妹妹是为了这个家才嫁入宫中的,以后吃穿用度,来往赏赐,孝敬太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们帮不了她什么,多准备点嫁妆总没错。” 不同于罗氏的欢天喜地, 俞太夫人对朝朝嫁入皇家始终忧心忡忡。因为效忠赵旦, 花家狠狠得罪了君王,如今不过是花家还有用处,孙女儿等于是作为人质嫁入宫中。 新帝继位后,宫中原有势力被清肃一净, 花家原来安排在宫中的内线也差不多都废了。他们帮不了孙女儿什么,只能多给些银子让她傍身。 罗氏手中的帕子几乎绞成一团:“妹妹原本就有她母亲留下的嫁妆,有钱得很……” “好男不吃分家饭。妹妹是女儿家,休说只是将一半家产给她,便是全给了她,也是应该。”清朗的男声忽然响起,打断了罗氏的话语。 俞太夫人一愣:“是知辰回来了?” 门帘掀起,一着梧山书院统一所发青衣黑带儒服,浓眉大眼,笑容爽朗的青年踏入。 罗氏一下子站了起来:“相公!” 花知辰向她点点头,向俞太夫人拜倒:“祖母,孙儿不孝,回来迟了。家里出事时,孙儿正和几个同窗陪老师在洞庭湖一带访友,赶回不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俞太夫人露出笑容,感叹道,“前儿还在念着你,一直没有音讯,可算是回来了。”吩咐方妈妈将人扶起,问他道,“见过你祖父没有?” 花知辰道:“孙儿刚从祖父那里过来。” 俞太夫人点头,仔细看了看他道:“瘦了,也黑了,精神倒看着健旺。” 花知辰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妹妹好事将近,我做哥哥的,自然为她开心。”又问道,“妹妹呢,怎么没看见她?” 俞太夫人看向方妈妈。 方妈妈禀告道:“大姑娘在前厅见书院的宗家小郎呢。” 俞太夫人脸色微沉:“又是为了买地的事?”俞太夫人向来不待见书院。朝朝的父亲为了书院呕心沥血,英年早逝,一直是她心中的痛。因此,她从来不赞成朝朝再步她父亲的后尘。 方妈妈道:“听说已经敲定了,宗郎君这次来,应该是为了和姑娘商量怎么扩建书院。” 花知辰道:“孙儿去看看他们。” 俞太夫人脸色依旧不好看,却没再说什么,只道:“去吧。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正该好好叙旧。” 朝朝和花知辰虽非亲生,兄妹感情却甚好。 当初俞太夫人最属意的嗣孙并不是花知辰。决定过继时,花知辰已将及冠,连亲都定了,怎么都无法养熟。后来还是朝朝的一句话:她很快就要出嫁,让他们老两口再养个孩子并不现实,还不如给她找个人品学问好,能孝敬二老,能疼她的哥哥。 花知辰就这么进入他们的眼中。三房的儿子多,花知辰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向来不受重视,为人却是温文尔雅、端方有礼,又一向和朝朝亲近。 也因此,兄妹俩虽非嫡亲,感情一直不错。 罗氏露出失望之色。许久不见的丈夫远行归来,除了驳了她争嫁妆的话,对她点了点头,其它的,和她竟是一句话都未说。 俞太夫人见她失落,心里摇头,难得和煦起来:“你和知辰一起去吧。” 罗氏先是一喜,随即露出沮丧之色:“婚期紧迫,孙媳还是在这里陪祖母理嫁妆吧。”她便是去了,他们兄妹说话她也听不懂,根本插不进话。 因为花知辰的归来,罗氏在嫁妆上的一点异议很快便压下去了。朝朝的嫁妆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廿二备齐。在大婚前一日,红妆十里,浩浩荡荡地送进了显阳殿。 到大婚那一日,花府焚香洒扫,张灯结彩,正门大开。正使枢密使范伯远,副使参知政事钟晏,宗正寺卿陈王,三司使方成恩一干人等率三百殿前卫,皆批红挂彩,吹锣打鼓,带着全套的皇后仪仗,前往花府迎接朝朝。 花家宗祠中,朝朝换上了成婚的全套礼服,头戴九龙四凤花钗冠,上缀大小花二十四株,插大小金钗;身穿青色五彩翟纹祎衣,领、袖、裾镶有精致繁复的红色云龙纹样斓边;革带霞帔,裙裾曳地,华贵异常。 拜祭过列祖列宗,朝朝在祖父祖母面前跪了下来,眼泪潸然而下。 花羡别过脸,掩饰住眼中的泪意,俞太夫人却是一把搂住她,泪如雨下。她娇养了十八年的娇娇孙女,就要嫁人了。从此后,深宫阻隔,相见艰难。 罗氏在一旁劝道:“祖母,妹妹,快别伤心了,妹妹的妆都花了。” 笼烟和浣纱一左一右将朝朝扶起,问雪和吹墨为朝朝整理好裙裾,一行人去了花府正堂。喜娘已经在等着,忙上前为朝朝补妆。 外面锣鼓震天,热闹非凡,几个翰林唱起了催妆诗。不一会儿,女官走进来道:“吉时到了。” 朝朝含泪,拜别祖父祖母,将九龙四凤花钗冠上红色面纱放下。花知辰过来背起她,一直送上了镶金饰宝,红帷宝盖的皇后凤辇。鞭炮炸响,一路锣鼓喧天,正副使在前引道,殿前卫前呼后拥,簇拥着凤辇向皇宫正门宣德门驶去。 宣德门新刷了朱漆,巨大的红色宫门上,一枚枚金钉闪闪发光,宫门后,香花纷坠,锦毡铺地,长长的宫道向前延伸。 凤辇一直驶到太极殿高台下。 天高云朗,丽日普照,赵韧戴通天冠,着绛纱袍,配白玉玄组绶,剑眉英目,雄姿卓态,立于太极殿高台上。百官着大朝服,侍立台下。见凤辇驶到,他拾阶而下,行至凤辇前,向朝朝伸出手来。 女官小声提示:“陛下,这于礼不合。” 赵韧轻嗤:“天下之礼,朕说合适便是合适。” 女官噤声,不敢再多言。 这个家伙,还是这样,道貌岸然的外表下行乱来之实!朝朝心中不知该笑该恼,原本忐忑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 他愿以民间之礼迎她,也是向所有反对他们的臣子表明他的态度。 她起身,柔顺地伸手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他立刻握紧,指腹摩挲过她掌心,随即发力,众目睽睽下,将她抱下了凤辇。 朝朝差点失声惊呼,藏于面纱后的秋水烟眸又惊又怒地瞪向他。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却仿佛知道她的恼怒,压低声音道:“朕回头向你赔罪。” 红色的面纱将眼前一切都笼上一层朦胧喜庆的红色,他深邃眉目间淡淡的笑意令她微微失神。来不及品他的用意,他已小心将她放下。 谈德升小跑着送上备好的扎了红花的红绸,他牵着一头,将另一头交到她手中。 亦是民间之礼。 朝朝开始同情制定典礼流程的官员:已经可以预料到,有了这样一位喜欢别出心裁的陛下,在即将举办的大礼仪典上,可能会有无数个意外。 不过,她很喜欢。仿佛这样可以告诉自己,这不仅是冷冰冰的皇家典礼,也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婚嫁。 手中的红绸动了动,他眉眼柔软,牵着她,一步步上了高台,进入了巍峨高旷的太极殿正殿。 身后,百官陪侍两边,鱼贯进入大殿。 谈德升上前收了红绸。赵韧接过女官手中的金秤杆,挑开了朝朝的面纱。 面纱下,芙蓉娇靥吹弹得破,娇艳如三月枝头最明媚的鲜花,细而弯的柳眉下,秋水烟眸盈盈含波,顾盼生辉,便是最巧手的画师也难以描画一二。 绝世姿容,世间无二。 一时间,众皆屏息。 赵韧一瞬不瞬地望着朝朝,久久不动。谈德升小声提示道:“陛下,典礼该开始了。” 赵韧回过神来,示意开始。 今日,是他们的婚礼,也是皇后的册封大典。 女官上前指引朝朝,面北而立。礼部尚书秦臻宣读册封诏书,朝朝下拜,裙裾铺展,如盛放牡丹,行三肃三跪三拜礼,接过诏书。 女官引领她向赵韧谢恩。 赵韧亲手扶起她,眉眼间俱是笑意,又仿佛带了丝伤感:“朝朝,你终于成了我的妻子了。” 朝朝怔了怔,忍不住望向他:他自称的是“我”,称她为“妻子”。 旁边有人清咳了声,枢密使范伯远的声音响起:“陛下,该授金印宝绶了。” 赵韧松了朝朝的手,向范伯远伸出手来:“朕来吧。” 范伯远一愣,刚想说“于礼不和”,钟晏轻咳了一声。 范伯远蓦地想起先前在凤辇前,赵韧说“天下之礼,朕说合适便是合适”那一幕,犹豫片刻,躬身将金印宝绶呈给了赵韧。 司礼内侍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授金印宝绶。” 显阳殿内侍殿头陆丘跪下,双手过顶,接过赵韧手中的金印宝绶,转交给女官。女官行到朝朝面前,跪下呈上金印,将宝绶给她佩戴好。 朝朝再行跪拜礼。 册封之礼毕,女官请帝后升座,群臣跪拜,向帝后朝贺。山呼声中,朝朝只觉手儿一重,已被他借着袍袖的遮掩按住。 下面这么多人呢,他整什么幺蛾子? 朝朝不动声色地将手一抽,端庄地交握放于身前。赵韧低低笑出了声。 仪式完毕,女官请朝朝登上等候在殿外的步辇,前往婚房所在的显阳殿。 朝朝松了口气,再跟赵韧呆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失仪:这人,今儿不知抽的什么风,全然没有平时的稳重,种种操作简直叫人要疯。 显阳殿位于皇宫中轴,太极殿后,乃历代皇后所居,朱门漆柱,金粉饰墙,巍峨富丽。殿中静悄悄的,除了服侍的宫女内侍并不见他人。 帝后大婚的寝宫,赵韧又是个性情严毅的,并未准许人前来闹洞房。 朝朝松了口气:她曾是赵旦的未婚妻子,宗室女眷许多她都脸熟,在这里见到她们,委实尴尬。 女官引了朝朝到寝殿挂了大红绡纱帐的龙凤床上坐下,恭敬地道:“娘娘,陛下在太极殿宴请群臣,一会儿才会过来。您先把大礼服换了,吃点东西?” 朝朝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道:“下官名虞竹,乃璇玑殿令仪。” 璇玑殿令仪,相当于璇玑殿的管事姑姑。应该是显阳殿的女官还未定,特意拨她过来服侍自己的。朝朝对她笑了笑,问:“我的侍女在哪里?” 虞竹道:“几位姑娘都候在侧殿,下官这就唤她们进来。” 笼烟几个很快进来。几人都换了宫女所穿的短襦和披帛,分别拿着寝衣,端着鎏金铜盆、漱盂、胰子、巾子……一系列洗漱用具,有条不紊地服侍朝朝摘下九龙四凤花钗冠,换下大礼服,又梳洗了一番。 赵韧进来时,朝朝换了身宽松的大红丝袍,乌发松松坠下,正坐在妆台前,一手托腮,心不在焉地由着吹墨帮她卸下簪环。 龙凤喜烛高高燃烧,暖黄的烛光下,她乌发如檀,红衣如火,露出的一截脖颈宛若羊脂白玉。 赵韧的呼吸发紧,片刻后,款步上前,从后将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扣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红包已发,本章继续O(∩_∩)O 明天的更新可能也在凌晨,下周二开始恢复正常更新时间。 第27章 笼烟几个垂下头, 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寂静的洞房中, 只闻龙凤花烛的噼啪声与他渐渐沉重的呼吸。 他也梳洗过了, 换好了寝衣, 男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 存在感如此强烈。 朝朝的身子僵直起来,望着铜镜中映出的高大人影,轻声唤道:“陛下?” “嗯。”他大手往上, 轻轻抚过她丝缎般柔顺的长发,又随手拨弄了下堆在妆台上的簪环, 应得心不在焉,“朕送你的玉簪呢?” 今日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尚衣局赶制的华冠礼服精美绝伦, 青玉簪如此粗陋,若要插上,未免也太格格不入了。 朝朝的目光掠过他大指上的青玉扳指,见他似乎不大高兴的模样,轻声答道:“陛下送妾身的礼物, 妾身自当好好收着。” 他似乎还是不大高兴,却没有再纠缠下去, 刚刚拨弄过簪环的手收回, 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她的额头:“该说‘我。’” 朝朝轻呼一声,护住额头,怒瞪铜镜中的他:他还弹上瘾了,这都第几次了!一时忽略了他的话。 赵韧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忽然笑了起来,低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心:“朝朝,以后在朕面前,只需自称‘我’,不必称‘妾身’。” 朝朝一愣,随即紧绷起来。 随着他低下头来,一股淡淡的酒气袭来。铜镜中,男人穿着玄色滚红色云龙边的华美寝衣,长发不羁地披散而下,气势非凡,强健有力的铁臂紧紧拥着她。仔细看去,他脸颊微红,浓黑剑眉下,深邃的眼眸仿佛蒙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朝朝心中一咯噔:“陛下,你喝酒了?” 他“嗯”了声,蓦地倾身,将她打横抱起,向红彤彤一片的龙凤大床走去。 这么……直接的吗? 双脚腾空,没有着落的感觉格外叫人心慌,昨夜祖母拿着图册,向她解说的画面浮上脑海。想到那装帧精美的画册上种种羞人的图画,朝朝浑身都热了起来,心慌意乱地试图延缓他的动作:“还未喝合卺酒呢。” 赵韧呼吸沉重,墨色的眸子带着笑意:“待会儿再喝。” 他将她轻轻抛到层层铺盖之上。一片绚烂的红色间,她墨发如云散开,雪肤晶莹,透出薄薄红晕,柳眉轻蹙,烟眸含水,朱唇紧抿,贴身的柔软丝袍下,纤细玲珑的娇躯微微颤抖。 他幽黑的眸变得越发幽暗,目光灼灼,如有实质,一寸寸打量过她的全身。 朝朝仿佛被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盯上,浑身的血液都在轰鸣。明明是温暖宜人的仲春,掌心却有薄薄香汗沁出。她紧张地将头偏向一边,不敢看他,轻声道:“可是,我想先喝。喝了合卺酒,才是夫妻……” “夫妻吗?”他口中噙着这两个字,神色柔和下来,低下头爱怜地碰了碰她的额头,依了她,“好,我们先喝合卺酒。” 他起身,自红漆雕龙圆几上拿过早就备好的鸾凤和鸣合卺酒杯。 朝朝略松一口气,狼狈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寝衣。 身下床铺微微一沉,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侧面的烛光,镂金雕花的酒杯塞入她手中。她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在她身边坐下的他。 他噙着笑向她举起酒杯,墨黑的眸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毫不掩饰眸中的情意。 朝朝抿了抿唇,举起酒杯与他交臂。大红的罗袖落下,露出她宛若羊脂白玉的一截皓腕,与他古铜色的几乎有她两个胳膊粗的强健手臂一黑一白,对比分明。 朝朝从来没有哪一刻,这般分明的感受到,男子与女子的天生不同。 她低头,浅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辛辣的酒味冲入口中,热气仿佛烧到了四肢百骸。 谁备的酒,怎么这么烈? 她不适地蹙了蹙眉,却见他已勾着她臂,将他那杯一饮而尽。见她只浅尝一口,他低低笑了起来,嗓音撩人:“合卺酒可不能剩。” 他大手包裹她手,握住,将她剩下的酒一口饮下。朝朝刚松了口气,他蓦地低头,堵住了她香甜的檀口。 一大口酒灌了过来。酒杯滚落在地,几滴残酒沾湿了铺地的华美锦毡。 不同于第一次的浅尝辄止,也不同于花园中那次的温柔缱绻,这一次,他仿佛抛却了全部顾忌,格外放肆。 浓烈的酒气充斥。朝朝渐渐透不过气来,无助地攥紧了指下的锦被。 那几乎与鹰奴如出一辙的肆意掠夺。 陌生而熟悉的悸动席卷而来,她渐渐恍惚,一时竟不知是真是梦—— * 朝朝又陷入了梦境中。 天空高远,风吹草低,牛羊成群,远处一座座帐篷如白色的云朵,散落在碧绿的草原上。 神木山下,骨瘦如柴的少年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被两个披发二绺于耳侧的北卢武士强制压在地上,不断挣扎,发出嗬嗬的抗拒声。一对亮若晨星,黑若墨玉的眼眸燃烧着怒火,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稚嫩而美丽的小小少女,仿佛一头疯狂的小狼,随时要将她撕成碎片。 她在他面前蹲下:“别这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破坏你的逃跑计划的。” 少年更愤怒了,身上的铁链在剧烈的挣扎中哐哐作响。 她一点儿也不怕他,拍了拍他头发蓬乱的脑袋:“你要乖一点,我留你一命。不然我把你逃跑的事情告诉吉仁哥哥,你信不信他会把你扔去喂狼?” 吉仁是阿尔善部落首领的次子,也是将她带回部落的兄长,骁勇善战,手段狠辣,在部落中一向有极高的威信。 少年愣住,狐疑地看向她,良久,发出声音:“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她喜欢他的声音,如琴音泠泠悦耳,望着他眉眼弯弯:“我干嘛要告诉他?这里的人说的都是我不懂的话,好不容易有一个声音好听还懂大安官话的,可以和我说说话。若你被他处死了,我找谁说话去?” 少年安静下来,神情桀骜,眉眼狠厉:“我不会谢你。”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要你谢我做什么?我留下你,是为了我自己,又不是为了你。”小奴隶怎么想的,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中。 她不会说北卢话,这个北卢和大安官话都会说的少年,是吉仁送给她的专门教她说北卢话的小奴隶,平时做事利落,沉默寡言,除了教她说北卢话的时候,从没有多余的话。 谁能料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逃跑。 说起来,小奴隶也是倒霉,这个逃跑计划准备了许久,好不容易用到神木山下采药为借口,离开了部落营地。结果,他刚刚使计将监督他的北卢武士杀死,就撞上了带着扈从来神木山打猎的她。 少年听到她这句话,似乎怔了怔,目光变幻,脸色阴沉得如布满了乌云的天空。 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用蹩脚的北卢话吩咐两个武士道:“给我看住他!”带着剩下的扈从继续进山打猎。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四周利箭纷射而来,她身边的扈从瞬间倒了一大半。她被一个扈从一把按到地上,侥幸躲过纷纷而至的劲羽。 少年一声冷笑,豹子般从原地跃起,原本锁住他的铁链狠狠向看守他的两个武士砸去。他刚刚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模样竟全是假装。 以有心算无心,战斗几乎是一面倒。不一会儿,她身边的扈从已全部被消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几个背着弓箭,穿着破旧羊皮袄的汉子从山林中跑出,向少年行礼。 少年缓步走到兀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面前。 一个被弓箭的汉子比了下“斩”的手势,问道:“主上,是不是杀了?” 他说的是大安官话,她听得懂,抖得更厉害了,却强撑着扬起下巴,色厉内荏地道:“你们敢!吉仁哥哥知道了,一定会杀了你们的。” 那说话的汉子露出讶色:“她会说大安官话,还说得这么好。” 另一人却笑道:“小公主,我们都杀了这么多人了,你说我们敢不敢?” 她白了脸,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玩笑话。他们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不在乎再多杀她一个。 百般无计之下,她转了策略,含泪看向少年,却想不起他的北卢名字是什么,只得略过他的名字道:“我刚刚也没有想杀你,还想为你向吉仁哥哥说情。” 少年乌黑的眼珠盯着她看了片刻:“乌兰公主不是一向看不起我吗,现在是在求我?” 她咬唇,屈辱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见惯了他沉默寡言,埋头做事的模样,也见过他刚刚愤怒凶戾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粲然而笑的样子。 她这才发现,小奴隶其实长得十分好看,浓眉如剑,墨玉为眸,挺鼻薄唇,轮廓完美。脸上要是能多些肉,定是个俊美无俦的小郎君。 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随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乖一点,我可以留你一命。” 她一呆:他说的话,做的动作,分明与刚刚她对他做的一模一样。这小子的心眼也太小了吧,这都要还回来? 少年见她呆呆的模样,用力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站起身道:“留着她,还有用。” 她就这样沦为了曾经的小奴隶的俘虏。 一行人向着南方日夜兼程,她从他们的交谈中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地是渤海郡。那里处于北卢与大安的交界之地,商贸发达,各族人员混杂,最适合躲避追踪。 一路风餐露宿,她简直吃尽了一辈子都没吃过的苦。与他们同行的少年的手下也烦躁起来。 她实在太娇,大家都能喝的水,她喝了会拉肚子;大家都吃的野狼肉和青稞面,她却难以下咽;同样骑马,偏偏她一天下来,就被磨得路都走不了了……简直是个大累赘。 可小姑娘不哭不闹,该吃的努力吃,该喝的努力喝,只是偶尔看着天上盘旋的苍鹰发呆。几天下来,她消瘦了许多,几乎去掉了半条命,但当那双雾蒙蒙的眼眸就这么看着你时,天大的火气都叫人发不出了。 要说丢了她吧,头儿一直没发声,甚至将骑不动马的小公主抱到了自己马上。再说,都带了这么多天了,冷不丁丢了,她多半命都没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怪可怜的。 有人咒了一声:“这细皮嫩肉的样子哪像草原能养出来的,倒像是中原养在深闺中的娇娘们。”小姑娘生得太漂亮了,牛奶般的肌肤,乌溜溜的大眼睛,嫣红的樱唇就像最盛的石榴花,精致得仿佛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少年望着怀中耷拉着眉眼,失去了鲜活的小姑娘没有做声。自从被他掳来,她几乎就没开口说过话。 当天夜里宿营,又是吃的肉干和粗面,她恹恹的一口没吃,就睡了过去。半睡半醒间,忽然闻到一股香气,惊醒过来。却见少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进来,放到她面前:“给。” 她不由一愣。 少年别过脸不看她:“我们白天经过不是经过了一个小部落吗?我刚刚赶过去,问他们买了一只羊和干净的水,请部落里的阿妈帮忙烧了一碗羊汤。” 她这才注意到少年灰扑扑的脸,头发上凝结的露水。白天经过的小部落离这里足有二三十里,他是怎么做到来回一趟,还保持汤的热度的? 少年见她没有反应,凶巴巴地道:“你喝不喝?不喝我就拿出去倒掉。” 她这才回过神来,坐起身去端羊汤。可她实在虚弱得厉害,手儿发抖,抓了几次都没能抓住勺子。 少年皱起眉来,看不过地端过汤碗,舀了一勺往她嘴里送,嫌弃道:“真没用!”快送到她口边时,动作却轻柔起来,小心翼翼的,避免撞上她的唇齿。 热热的羊汤入口,腥臊味已经去尽,带着羊肉特有的鲜香,温暖的感觉一路滚落到腹,安抚了饥饿的肠胃。 这是她这些天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可她不会谢他。这些天,她把这辈子没受过的罪都受了一遍,连喝一碗羊汤都成了奢侈。若不是他掳了她,她根本不会吃这种苦头。 心中越想越委屈。她鼻子蓦地一酸,一颗豆大的泪珠坠下,恰好滴落在少年古铜色的手背上。 少年如被烫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望着她低头垂泪,长睫轻颤的模样,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终究只是默默地将一碗羊汤都喂入她口中。 吃饱喝足,她一言不发,再次沉沉睡去,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 她睁开眼,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少年头发蓬乱,身上带伤,血淋淋地站在她面前,模样可怖之极。 他面沉如水,一把掐住她的下巴,目光凶狠地盯着她:“乌兰,你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相信,上一章居然30个红包都没能发出,凉哭~ PS:明天的更新会晚,大家勿等。 第28章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粗粝的两指仿佛铁钳般, 一瞬间, 她只觉下巴都似乎被他捏碎了, 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见她花容惨淡, 倔强含泪的模样,怔了怔,手中的力道慢慢松了开来, 一言不发地将她拉起,雪亮的匕首抵上她的咽喉。 她脸色煞白, 一动都不敢动:“你做什么?” 他冷笑,面上戾气毕现:“告诉我,吉仁是怎么发现我们的行踪的?” 吉仁哥哥找来了?她眼睛一亮, 他手中的匕首立刻压紧了几分,目光凶狠:“你别以为我不舍得杀你!说,吉仁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她生怕激怒他,不敢动作,轻声道:“是猎鹰。吉仁养了好几头猎鹰, 它们能认出我。” 所以,好几次, 她在马背上都抬头看向天上盘旋的苍鹰。 原本他们如果跑得够快, 吉仁的人马是追不上他们的,偏偏昨夜他为了给她弄一顿好吃的,提早宿营,又连夜赶了数十里路, 出发比平时也晚,一下子便被吉仁的追兵追上了。 他又痛又悔,是他做主带上了乌兰,也是他耽搁了行程,终是连累了其他人。吉仁人多势众,手段狠辣,绝不可能放他们一条活路。 “主上,我们快走。天快亮了,只怕吉仁很快就会找到我们。”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他的几个手下全冲进了她的帐篷。刚刚少年去水源那边,遭到了围攻,好不容易甩脱了对手,潜回营地报信。 如今他们还可以借着夜色遮掩行踪,天一亮,在毫无遮挡的茫茫草原,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必将无所遁形。 试过望见被匕首抵着的她,有机灵的眼睛一亮,“主上英明,原来你抓了小公主是做人质的。有了她,不愁吉仁不放我们走。” 少年一言不发,收回匕首。将床单撕碎连接,又将她往身上一背,三两下将她绑缚在自己身上。 那人吃惊:“主上这是做什么?” 少年神色冰冷:“吉仁铁石心肠,手段狠辣,当年与达瓦部相争,连他的母亲都亲手射杀过,我们不能将希望都压在这上面,须做两手准备。我带着乌兰冲出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们趁机撤退。” 谁也不赞成:“怎能让您以身犯险,还是我们……” 少年打断他们的话,声音冷厉:“这是命令!”是他犯的错,便该由他来弥补。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噤声。 少年肃容道:“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众人齐齐单膝跪地,齐声应下。 少年不再理会他们,将羊皮帽兜上,蒙上脸,背着她,悄悄摸向吉仁营地外围。 她望着不远处,月光下反射出的成片的兵刃冷光,变了神色:“你疯了,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这么多人?” “不是有你吗?”他笑了笑,声音低沉,带着令人心惊的狠绝,“吉仁若不在意你这个妹妹的话,大不了,我们死在一块吧。” 她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向营地外围扑去,却又低低说了一句。她一怔,晨风掠过耳边,她分明听到他说的是:“怕的话,闭上眼睛。” 她闭上了眼睛。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她被颠得七荤八素,鼻端充斥着血腥的气息,惨叫声,兵刃入肉声,身体倒地声,还有马鸣风啸,仿佛永不能醒来的噩梦。 引起足够的混乱后,他不知从哪里夺了一匹马,带着她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马蹄得得,如离弦之箭向远方驰去。身后,整个营地都惊动了,火把如龙,马嘶箭舞,鼓噪追来。 她孱弱的身子终于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晕迷了过去。 醒来天已大亮。他们藏身在一个陌生的山洞中。他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薄薄的唇已经全无血色,一双如星辰,如墨玉的眸子也黯淡了许多,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她忽然发现,原本在他身上的狼皮袄子,皮帽都裹到了她身上,用来抵御晨间迫人的寒气。 见到她醒来,他移开目光,拄着佩剑艰难起身,蹒跚往外走去。 她望着他身上仅剩的单薄衣衫,忍不住开口:“你去哪里?” 他脚步停下,声音哑得厉害:“吉仁的人马很快会搜到这里,他们会带你回家。” 她怔怔地看着他,无法理解:“你不拿我当人质了?”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么没用,当人质都不够格。”继续往外走去,甚至加快了脚步。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踉跄了一下,跌倒在了地上。 他半晌没有起身。 她犹豫许久,缓缓走近他,见他双目紧阖,动也不动,试探着用足尖碰了碰他。 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有些慌了,蹲下来,手颤抖着伸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 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发现了她:“找到乌兰公主了!” * “她要再不醒,你们一个个提脑袋来见!”与少年如出一辙的低沉声音带着嘶哑,含怒响起,随即便是扑通通跪地的声音:“陛下恕罪!” 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冷笑,语声不高,话中威势越发迫人:“你们都说她没事,说她好得很,可谁好好的会睡了几天都不醒?连什么病都看不出,朝廷养你们这些庸医何用?” 又是战战兢兢,整齐划一的声音:“臣等有罪。” 是赵韧?他在说什么,她睡了好几天了?怎么可能!朝朝记忆有些混乱,试图睁开眼,却仿佛还困在漫长的梦境中,动弹不得。 草原的风霜,血腥的屠杀,少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惨白面容……后来呢,他怎么样了?梦做到一半,不上不下的太叫人难受了。 耳边听到惊喜的声音:“陛下,娘娘的手好像动了一动。” 四周静默了一瞬,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人握住了她手,粗糙的指腹划过她手心,这熟悉的触感,是赵韧。 赵韧压抑的声音响起,小心翼翼地仿佛怕吓到她:“朝朝。” 她想应,却开不了口,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 紧握她的手颤了下,赵韧又唤了她几声,她却无力再回应。他忽地俯身,附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声音狠戾:“你若敢有事,信不信,整个花家都会给你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发30个红包,12点应该还有一更o(∩_∩)o 感谢在2019-11-16 22:37:35~2019-11-18 20:5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欧尼酱、283072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妮妮、isabella、小年糕糕糕 10瓶;鳯兮 3瓶;之子 2瓶;九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混蛋!这是什么逻辑?朝朝气得想打人:随即想到, 她是作为花家和他结盟的象征嫁给他的。她在新婚夜出事, 祖父和祖母定会责怪上他。他又怎么可能再用心怀怨愤的花家? 她若有事, 花家确实会遭遇灭顶之灾。 不行, 她要赶快醒来。 她的手指又蜷了蜷。 赵韧倏地握紧了她的手, 手指微微发抖,沉声吩咐道:“太医都过来看看。” 有人应下,将她的手拿出放平, 覆上丝帕,似乎有好几个人轮流上前搭脉。窃窃声响起, 不知在商量什么。 她想说自己没事,只是一时醒不来,却依旧发不了声。很快, 困意袭来,又睡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她睁眼望着头顶彩绣描金的大红帐顶,呆愣许久才想起,自己已经成婚了, 这里是显阳殿她和赵韧的婚房。 熟悉的冷梅香气氤氲,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动静, 她只觉浑身软绵绵的, 晕乎乎地坐起身,叫了声“笼烟”。 “娘娘醒了。”惊喜的声音响起,有人在外掀起红色锦帐,挂到了两侧的铜鎏金龙凤呈祥帐钩上。帐钩上, 镂银嵌套玲珑香薰球随着晃动滴溜溜地转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冷梅香气愈盛。 寝殿中,金粉饰墙,玳瑁嵌壁,珊瑚陈列,大红锦缎绕柱,依旧是新婚喜庆景象。笼烟站在帐外,眼睛红彤彤地看着她:“娘娘,你可算是醒了。” 朝朝张望了下,没看到赵韧的身影,眨了眨眼:“笼烟这是怎么了,怎么学得跟吹墨一般,动不动就哭鼻子?” “娘娘你又编排我。我可不依。”吹墨的声音响起。朝朝抬头,看到她家中带来的几个侍女带着几个穿着青绿短襦,披着月白披帛的小宫女,或捧衣,或托鞋袜,或拿铜盆,或托漱盂,或奉青盐、香膏、花露……鱼贯而入,眼睛一个个都是红红的。 几个人在她床前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含着泪,面带激动地看着她。 朝朝无奈:“我好好的呢,你们这样子做什么?” 笼烟含泪笑道:“是,娘娘好好的,我们该高兴才是。”吩咐旁边侍立的小宫女道,“快去请太医,再遣人去给陛下,还有寿康殿报信。” 浣纱带着其他人,有条不紊地服侍朝朝穿衣、净面、漱口、挽发……这些都是在花府时便做惯的。朝朝斜倚床上,连手指头都不需动一下,便洗漱好了。 脑中不由想起梦中,乌兰小公主凄凄惨惨的,连喝口羊汤都是奢侈俘虏生活,朝朝顿时生起幸福感来。 见浣纱她们忙完,她掀被欲要下床,笼烟忙拦住她:“我的娘娘,你都昏睡了好几天了,快别逞强了。陛下吩咐,您醒了,也要等太医确认无妨才能下地。” 朝朝想起先前半睡半醒间听到的赵韧和太医们的那些话,这么说,她真的昏睡了几天了?她开口问道:“我睡了几天了?” 笼烟答道:“您睡了三天。” 不过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竟睡了三天了吗?朝朝有些不可思议,随即便意识到不好。帝后大婚,新婚夜后新后便昏睡不醒,足足三天……朝朝捂脸,不敢想外面会怎么议论此事,叹气道:“可我想起来吃些东西。” 三天未进食,难怪她这会儿饿得头晕眼花的,和梦中的乌兰小公主简直同病相怜。 笼烟笑道:“已经备了百合银耳羹,鱼翅粥,云片糕……” 朝朝道:“我想喝一碗热热的羊汤。” 笼烟一愣:“您不是素来不爱那味儿?奴婢知道了,这就让他们去备。您先喝点粥垫垫饥?” 外面报道:“太医局的提举章大人来了。” 朝朝讶然,太医倒是来得快。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想必太医局派了太医每日在显阳殿值守,她有什么状况,才能随叫随到。 当了皇后,待遇果然和从前大不一样。 笼烟和浣纱一左一右,将纱帐放下,这才请了章太医进来。 却是老熟人。朝朝昔日在家中有个头疼脑热,花府多半都是请的他。 章太医为朝朝诊过脉,沉吟道:“娘娘并无大碍,只是昏睡几天刚醒,难免体虚,还是不要急着下床。也不需开药,臣开几个药膳方子,饮食上注意温补便可。” 笼烟一听他这么说就急了:“章提举这么说,还是查不出娘娘昏迷的原因吗?” 章太医拈着胡须迟疑不语。 朝朝看出点门道,开口道:“提举大人有话只管直说,相交多年,大人的为人医术我还是信得过的。” 章太医想了想,下了决心:“娘娘这回的脉象,倒是和四年前那次大病颇为相像。” 笼烟皱眉:“四年前娘娘的确也是昏迷了几天,可醒来后是大病一场的。”怎么可能一样? 章太医叹气:“所以下官也不敢肯定,这话,除了娘娘,谁也没敢提。但光以脉象论,确实一模一样。” 朝朝心中一动:四年前的那场大病,正是她第一次梦见鹰奴。那一次,她梦见自己胸口插剑,血染满身,在鹰奴怀中奄奄一息。醒来后,她大病一场,更是因此心生恐惧,取消了原本北上散心的计划。 这一次昏睡三天,又是因为梦见了鹰奴。 梦中的一切是如此逼真,仿佛她当真化身成了阿尔善部的乌兰公主一般,随着乌兰颠沛流离,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 奇怪的是,她之前梦见鹰奴的另外两次,两人亲密无间,恍若一对有情人的两次,并没有昏睡不醒。 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鹰奴和乌兰是不是当真存在于这个世界? 还有赵韧,他和鹰奴究竟有什么关系?梦中的鹰奴与他声音、容貌如此相似;甚至他亲她时,肆无忌惮之势也与鹰奴亲乌兰时一般无二。 莫非全天下的男子亲人都是这般? 朝朝凌乱了:这一点疑问怕是无解,她总不成找个人验证一番吧? 或者,她找个机会试着问问赵韧。 初见时,他就对她异乎寻常的温和。会不会,他也和她一样,曾经梦到过鹰奴和乌兰? 笼烟送了章太医下去,跟着他去取药膳的方子。浣纱几个正要服侍朝朝用膳,外面通传声响起:“太后娘娘到,钟太妃到。” 朝朝一怔,浣纱在一边道:“太后娘娘前儿已经来看过您一回了。”话音未落,门口已现出徐太后的身影。 徐太后戴了牡丹花冠,穿一件褐色鸾鸟纹天香锦褙子,眉目温柔,在女官宫女的簇拥下走进殿来。 浣纱带着一众宫女都跪了下来。 朝朝想起身,徐太后见状,忙加快了几步,叫道:“我的儿,你且躺着,休要乱动。” 太后身边,朝朝上回见过的春和姑姑动作更快,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朝朝跟前,扶住她道:“皇后娘娘,您快休要动,免得太后娘娘忧心。” 朝朝不安道:“姑姑有所不知,刚刚章太医来看过,说我已经无事。何况,我未能及时向母后请安,反劳母后来看我已是心中不安,岂能一再失礼?” “不失礼,不失礼。”徐太后在朝朝床边坐下,携住她的手,望着她满脸慈爱,“你刚刚醒来,正该好好调养,这劳什子的规矩哪有你的身子重要?” 朝朝被徐太后异常的体贴弄得心里毛毛的。她没料到徐太后会这样待她。 按理说,她身份尴尬,洞房夜又捅了个大篓子,世上有哪个婆婆会待见这样的儿媳妇?徐太后的表现,却非但不在意,反而和她亲近得很。 春和姑姑若有所觉,笑着解释道:“太后娘娘之前还羡慕汪太妃,能得一佳媳。如今得偿所愿,不知该怎么疼皇后娘娘了。” 朝朝想起她第一次拜见徐太后时,徐太后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还捋下自己戴的翡翠镯子赏给她。自己提出想去安德殿探望汪太妃,徐太后二话没说,安排了送她前去。 难道真是一见投缘? 边上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我这位太后姐姐啊,素来最爱美人儿。娘娘如此美貌,休说是太后姐姐,便是我看了也是爱得很。” 朝朝循声看去,见太后身后半步处站着一个徐娘半老,打扮华贵的妇人,正拿一方帕子掩嘴而笑。 见她注目,春和姑姑介绍道:“这位是钟太妃。” 朝朝向她颔首:“太妃娘娘。”她出嫁前做过功课,立时想起这人是谁,魏郡王的妾室钟氏。 因钟氏在魏郡王府时与徐太后交好,又是参知政事钟晏的族妹,赵韧继位后,也得了一个太妃的封号,平时就住在寿康殿的偏殿,帮着徐太后管理宫务。徐太后性情恬淡,不喜庶务,宫务倒由一大半由这位太妃做了主。 钟太妃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后娘娘这容色可真叫人羡慕,难怪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你娶回宫中。” 春和姑姑和浣纱在一旁都微微变色,徐太后却毫无所觉,爱怜地摸了摸朝朝的鬓发道:“这样的娇儿谁不爱?我那皇儿是个粗坯子,粗手笨脚,做事鲁莽得很,皇后要是受了委屈,只管和哀家说,哀家为你做主。” 朝朝笑着谢过徐太后。 徐太后见她似乎没懂自己的意思,又附耳道:“哀家已经骂过皇帝了。你身子娇,不比他是个粗人,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折腾,该拒绝还是得拒绝。不然身子受损还是你吃亏。” 朝朝怔住,回过味来,一下子满脸通红:她昏睡三天,太后难道以为是赵韧新婚夜对她折腾太过造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徐太后:难道不是?我儿的体力谁都知道吧。 朝朝:不,请住嘴,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上一章红包已发。我没想到没过十二点就超过三十条留言了,感谢大家,所以决定,凌晨十二点前在28章留言的都会发红包o(∩_∩)o 感谢在2019-11-18 20:51:06~2019-11-18 23:3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欧尼酱、热巴的小甜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颜苒、3707545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朝朝百口莫辩。 话说, 她当时究竟是如何昏睡过去的, 她自己都还是一笔糊涂账。 朝朝回想, 只记得锦帐红帷间, 他有力的臂膀, 强势的掠夺,辛辣的酒气呛入喉口,她渐渐失力, 最后记忆只余一片空白。 赵韧,应该不至于这样禽兽, 她都昏睡过去了,还强行和她这样那样吧? 可徐太后说得这样肯定,她又不确定起来。偏偏已经过了三天, 她也没什么经验,连验证都无法验证。 难道要拉下脸去问人? 徐太后拉着朝朝道,“皇后要快快好起来,哀家还等着早日将后宫事务移交给你,好颐养天年呢。” 朝朝还在纠结她和赵韧到底有没有成功圆房的问题, 闻言,回过神来笑道:“母后有钟太妃娘娘帮着, 何须如此着急?” 徐太后摆了摆手, 一脸不耐烦:“整日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样样要讲规矩,我又不懂,实在麻烦。老是让我这老姐妹帮忙操心也不好。好在如今有儿媳妇了, 可以为我分忧。” 朝朝忍不住想笑,这人人欣羡的执掌六宫之权,被徐太后说得好像烫手山芋一般。只是,徐太后豁达,别人可不一定这么想。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钟太妃一眼。 钟太妃在一边脸色微变,发现朝朝目光,掩饰地拿帕子掩嘴笑道:“您看您,皇后娘娘如今还病着呢,就拿这些让她烦心。” 徐太后歉意地拍了拍朝朝的手:“哀家心急了些。皇后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再说。” 朝朝笑道:“多谢母后体恤。等我病好,自当为母后分忧。” 徐太后欢喜:“好孩子。” 钟太妃清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皇后娘娘身子弱,我看宫里还是应该多进几个人为她分担一下才行。也好早早为陛下开枝散叶。” 徐太后倒是想,可惜早在和儿子多年的拉锯战中歇了这份心,不接这个茬:“这事让他们小辈自己决定便好。” “瞧您说的,”钟太妃道,“您是陛下的母亲,您不给他做主谁做主?陛下不比从前,他现在可是一国之君,子嗣乃国之大事。” 徐太后疑惑:“这样吗?” 钟太妃笑盈盈地看向朝朝:“皇后娘娘,太后体恤您,还是您表个态吧。这宫里该不该进新人?” 朝朝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这位钟太妃不知是受了哪家所托,步步紧逼,看来是有备而来。 钟太妃道:“皇家可不比寻常人家。皇后娘娘出身相府,见识远大,当不至于像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一般,不顾子嗣大事,只想着霸占着男人不放吧?” 她这话说得粗俗无礼,浣纱几个都变了脸色。 朝朝笑了笑:“太妃娘娘言之有理。”进不进新人其实她压根儿无所谓,横竖现在不进,以后也迟早会进。她有自知之明,自己这个皇后,虽说赵韧对她有几分怜爱,但说到底不过是花家送进宫中的人质,哪管得了那许多。 赵韧和徐太后若想进新人,难道她还能拦着不成? 钟太妃眼睛一亮:“皇后娘娘这话,是同意进新人了?” 朝朝道:“但凭陛下和太后娘娘做主,我没有意见。” 话音方落,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入:“朕倒不知,朕的皇后如此贤良大度。” 泠泠如琴音的低沉男音突兀传入,听不出喜怒,显阳殿中,顿时跪下一大片:“参见陛下!” 朝朝心头一跳,怎么觉得赵韧似乎生气了?应该不会吧,她想了想,自己的回复没有逾矩,有失本分之处。 徐太后却露出笑容,冲朝朝悄悄眨了眨眼:“皇帝这是一下朝就赶过来了。说起来,他这几天除了上朝,一直在这里守着你,连奏折都带到这里来批阅的。” 朝朝一呆,意识到徐太后居然在揶揄他俩,顿时红了脸。脑中想起她第一次恢复意识时,赵韧颤抖的手,以及握着她手,咬牙切齿地说出那句“你若敢有事,信不信,整个花家都会给你陪葬”。 赵韧他,大概确实有几分喜爱她的吧?只是,帝王的些许怜爱,比起朝廷大事,终究如水上浮萍,无根无绊,风吹便散。 思忖间,赵韧已龙行虎步走进,挺拔的身姿气势卓然,先躬身向徐太后请安:“母后,你怎么过来了?” 徐太后笑道:“我过来看看儿媳妇。老天保佑,可算是醒了。”她站起身,体贴地道,“既然你回来了,哀家就不在这里讨人嫌了。” 赵韧道:“母后说哪里话?” 徐太后“啧”了声:“你是母后肚子里出来的,想什么母后会不知道?”拉着钟太妃,“走,听说御花园的牡丹开了,陪哀家赏花去。” 赵韧没有挽留,目送徐太后和钟太妃出去,这才抬眼看向朝朝。 雕床华饰,锦帐如霞,她在一片喜庆的红色中拥被而坐,雪白的寝衣外披了件鹅黄色绣花薄绸小袄,一头乌发松松地挽了个纂儿,乌鸦鸦地垂在脑后,衬得一张未施脂粉的小脸儿越发白生生的耀人眼目。 从来娇艳的唇兀自苍白,娥眉淡淡、烟眸流波,玉颈微垂的模样那般乖巧恬静。 他喉口微哽,藏于袖下的手微微抬起便强制放下,面上不露声色,问浣纱道:“太医怎么说?” 浣纱忙回道:“太医说,娘娘并无大碍,只是昏睡几天刚醒,难免体虚,还是不要急着下床。也不需开药,他开几个药膳方子,饮食上注意温补便可。” 赵韧点点头,一步步向朝朝走近。 浣纱几个悄无声息地退后。 气氛有些奇怪,朝朝莫名紧张起来,攥紧了指下的锦被,喃喃唤了声:“陛下。” 他在她床前停下,低眸看着她,问道:“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朝朝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皱起眉来,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冷笑出声:“朝朝真是贤惠,自个儿不舒服,还有心思帮朕找新人?” 朝朝莫名其妙:他这火气冲她来实在没来由,她一个被迫入宫,没有实权的皇后,难道还能反对他纳妃不成? 赵韧见她不服气,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压了又压,好不容易将火气压下,问道:“哪里不舒服,我把太医叫过来。” “不必。”她有些窘迫,佯装无事地道,“我就是饿了。”她醒来后就没消停过,先是章太医诊脉,再是徐太后和钟太妃探望,现在是他,到现在还没得空吃点东西。 还好如今宫中还没有其他嫔妃,否则她岂不是要疲于应付? 他怔住,半晌,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倒是松了一口气。忽然就想起上次在太极殿看日落,她也是如此。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把身子折腾得这般糟糕。 他不悦道:“以后天大的事,也不许耽搁用膳。” 朝朝“嗯嗯”随口应下。 他看出她的敷衍,沉下脸来,对侍立一旁的浣纱几个道:“以后再让娘娘饿着,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一众宫女都大惊失色,一下子全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奴婢遵旨。” 朝朝脸色微变:“您吓唬她们做什么?” 赵韧面无表情:“朕从来不吓唬人。” 朝朝心头一跳,半晌,慢慢伸出手来,轻轻牵住他的衣袖:“陛下。” 赵韧看向她因用力发白的纤细手指。 朝朝服软道:“我会好好用膳,你能不能收回成命?”君无戏言,若哪一回她疏忽了,他真把浣纱几个砍了,她哭都来不及。 赵韧没有吭声。 朝朝暗暗咬牙,这个人,心肠真是铁石做的。 殿门口,传来小宫女和笼烟的说话声:“御膳房的王殿头在殿外请罪,不知娘娘想喝羊汤,这几日拟的菜单中都没有羊,没有备下羊肉。娘娘要喝,须得现买,晚上才能得。” 笼烟道:“倒也不必请罪。娘娘向来宽和,此事御膳房无过,娘娘不会为这事怪罪王殿头。倒是其它的膳食可有备好?” 小宫女道:“备好了,就等姑娘发话。” 笼烟道:“还不快送过来?” 赵韧没料到还有这段插曲,神色柔和下来,温言问朝朝道:“怎么忽然想要喝羊汤?”羊肉性燥热,羊汤素来是秋冬进补之物,这会儿春暖花开,少有人用,以免上火升燥。 朝朝心中一动,忽然想到这正是试探之机,看向他赧然道:“我昏睡时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给我喝了一碗羊汤,鲜美无比。醒来就想吃此物。” 赵韧一愣,眼神微变,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朝朝看不出端倪,继续试探道:“梦中那人,和陛下一模一样呢。” 赵韧身子僵了僵,藏于宽大袖下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下,面上却露出微微的笑来:“朝朝在梦中都念着朕,朕心甚慰。” 朝朝:“……”她只是说梦中人和他长得像,又没有说是他,哪有人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等等,他是误解了,还是意思是鹰奴就是他?她心头大震,正要再度开口,那边笼烟领着宫女提了食盒进来。 赵韧道:“先用膳吧。” 朝朝问到关键处,这会儿哪有心思用膳。 赵韧目光掠过笼烟浣纱等人,目露警告:“朝朝刚刚答应过朕的,会好好用膳。”见她安静下来,他到底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秀发,温言道,“朕在隔壁还有奏折要批阅,晚些再和你说话。”说罢,举步走了出去。 朝朝郁闷,她还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他,可想到他刚刚摘了浣纱她们脑袋的威胁,到底没勇气再把人叫住。 罢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赵韧这一离开却是许久,朝朝等到天黑就寝,都没有等到他回。夜渐深,朝朝打发值夜的吹墨去看了几次,回来都说他还在侧殿批阅奏折。 有这么多奏折要批吗? 朝朝狐疑。她这几日睡多了,白天又被强制不得下床,这会儿毫无困意,想了想,索性吩咐值夜的吹墨服侍她起身。 吹墨不敢:“笼烟姐姐吩咐了,您今儿不能下床。” 朝朝看了她一眼,凉凉问道:“我是你的主子,还是笼烟是你的主子?” 吹墨没法子了,只得乖乖服侍她披上外袍。正要帮朝朝挽上秀发,朝朝想起什么,吩咐她道:“把青玉簪找出来。” 赵韧那人她实在捉摸不透,把他哄高兴了,说不定能套出更多话来。 吹墨领命,从妆匣中找出那支简陋得一眼便能辨认出的青玉簪,为朝朝插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风吹枝叶的哗啦声。侧殿殿门紧闭,透出灯火,王顺带着几个小内侍守在门口,一手拿着拂尘,头一点一点地打盹。吹墨轻轻推了推他,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看到朝朝,吓了一跳:“皇后娘娘,您怎么过来了?” 朝朝问:“陛下在里面吗?” 王顺点头:“在的在的。” 朝朝道:“麻烦王公公帮我通传一下。” 王顺“唉哟”一声:“娘娘不是在骂我吗?您快进去吧,休要站在风口着了凉。” 朝朝笑了笑,让吹墨留在外面,推门走了进去。 侧殿不大,进门便见一张与太极殿西堂外间极相似的六尺书案。两侧落地铜鹤宫灯只点了两盏,暖黄的光线照亮了案上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奏折。 书案后是一道四幅兰花屏风。朝朝绕过屏风,看到后面放了一张小几,一张软榻,小几上供了官窑曲颈双耳瓶,瓶中插了枝淡粉色的海棠,软榻上铺好了铺盖,却不见人。 人去哪儿了?朝朝奇怪,便听到隔壁耳房中传来动静。 她没有多想,推门而入,便听里面传来赵韧的声音:“朕说了,不需人服侍。” 她道:“是我。”看清里面情形,她蓦地“啊”了一声,慌慌张张退后,一下子掩住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朝朝:辣眼睛! 陛下:朕都放过你了,居然有傻兔子自己撞上来! 感谢在2019-11-18 23:30:10~2019-11-19 11:1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妮妮 7瓶;是蓝不是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赵韧站在青花瓷大缸旁, 衣衫随意丢在一旁的木施上, 身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 正舀起一瓢水。 昏黄的烛火勾勒出他线条完美的身材, 宽肩窄腰, 肌肉紧实,块块分明。 朝朝的惊呼声与浇水声几乎同时响起。 赵韧手一抖,一瓢凉水顿时浇歪, 溅了一脸一身。晶莹的水滴顺着他健壮的胸肌蜿蜒流下,流过小腹, 往下滴落,洇湿了仅剩的衣物。 他望着狼狈的某处,叹了口气, 决定放弃挣扎,抬眼看向兀自晃动不休的黄地祥云瑞兽锦帘,沉声道:“进来。” 外面半晌没有动静。 赵韧道:“朝朝是想抗旨?” 片刻后,锦帘外先探入一只玉指纤纤的手来,慢吞吞地揭开一条缝, 随即现出半张芙蓉面,秋水含波, 秀发堆云, 吹弹得破的脸儿如雪玉琼脂,精致绝伦。 她披了一件宽大的真红色外袍,松松地用一根缠金流苏宫绦束起,身姿窈窕, 纤腰一束,袅袅婷婷地走来,娇艳如二月枝头初绽的红梅。 赵韧的目光落到她发间,呼吸顿时一窒,伸手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朝朝只觉眼前晃过一大片古铜色的肌肤,不由发出一声低呼,双手匆忙抵住他的胸膛。骤觉手下坚实而又富有弹性的触感不对,她蓦地收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好。 赵韧见她慌乱窘迫的模样,眼中闪过笑意。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失了章法。 他身上的水珠沾湿了她柔软的丝袍,带来些许凉意,很快被他的体温驱散。朝朝觉得不舒服,挣了挣,没能挣脱,气道:“你把我弄湿啦。” 赵韧声音喑哑:“无妨,待会儿朕服侍你换了。” 朝朝气苦,谁稀罕他服侍! 赵韧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这会儿过来,身子好些了?” 朝朝别过头,竭力镇定地“嗯”了声。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朝朝摇了摇头。 他道:“那便好。” 朝朝莫名其妙,只觉他紧紧贴着她,越来越高的体温,胸腔的震动叫她越发不适。她不喜欢这样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底忍不住,偏头蹙眉道,“我这样不舒服,你先放开我。” 赵韧望着她娇气的模样,眼中笑意愈盛,低头摸了摸她头上的青玉簪:“朕想放过你的,可朝朝自投罗网,叫朕怎么放?” 朝朝一怔,下一刻,看清了他眸中深藏的暗色。她心头一惊:“你……”他已松开她,取了一条大巾子,胡乱将自己擦干,蓦地将她抱起,扛到了肩上。 朝朝花容失色:“你做什么?” 他声音喑哑:“朝朝儿的衣裳湿了,朕帮你换。”扛着她直出耳房,将她放到了先前看见的屏风后的软榻上,三下五除二,便将她被沾湿的外袍剥去了,露出里面贴身的雪白中衣。 朝朝左右支绌,哪是他的对手,挣扎间,襟口散开了一半,露出脖颈间一大片如雪的肌肤,细腻如脂,晧如白璧,与雪白的衣料相映,竟不知是哪个更白上一分。 他眸色愈深,盯着她,如一头野兽择人而噬的野兽。 经过了新婚夜那一遭,朝朝哪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如今已经是她的丈夫,有权对她做任何事。可是在这里实在太不合适了。 她紧张地攥紧了手下的软枕,垂下了眼。暖黄的灯火打在她精致的面容上,仿佛为她浓密卷曲的长睫镀上了一层微光,她白玉般的面颊渐渐透出粉色,朱唇轻抿,更添艳色。 赵韧的呼吸沉重起来。 他炽热的吻落下时,朝朝长睫乱颤,忽然开口:“陛下不怕我再昏睡过去?” 赵韧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精致饱满的朱唇,闻言动作顿时凝住,盯着她目光如隼。 朝朝目光清澈地看向他,一脸无辜。 赵韧揉了揉眉心,许久,他无奈的声音响起:“朝朝的意思,因为朕亲近你,才会晕迷过去?” 朝朝长睫颤了下:“我可没说是陛下的缘故,只是担心……” 一根手指忽地抵上她的唇,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赵韧忽地轻叹一声,将她整个人抱起,如抱孩童,置于膝头。 他的体温,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朝朝的身子又紧绷起来,不安地攥紧了手。他看在眼中,一手松松扣住她,一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新婚夜突然昏睡过去,吓坏了?” 朝朝觉得,他要是愿意穿上衣服再搞这么一出,她会感激他的温柔的。 然而这会儿,他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半湿的犊鼻裤,这么把只着中衣的她抱在怀中,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怎么都无法放松。 赵韧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别怕,朕已经让人去找松石道长了,到时让他给你仔细看看。” 松石道长可谓是本朝最出名的道士,道法精深,医术精绝,活人无数,被百姓奉为活神仙。只是素来闲云野鹤,行踪不定,轻易找不到人。 赵韧愿意为她去找松石道人,算是有心了。 朝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低声道谢道:“多谢陛下了。” 赵韧“嗯”了声,将她扣在怀中,依旧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背。 朝朝被迫伏在他怀中,不知不觉,身子柔软下来,渐渐有了困意。迷糊间,忽然想到自己过来,是有问题要问他的,开口道:“陛下,你可认得鹰奴?” 他动作一顿,仿若漫不经心般重复道:“鹰奴?” 朝朝抬头想看他表情,却被他摁住,耳边只听到他淡漠的声音响起:“不认得。他是谁,朕该认得吗?” 朝朝心中狐疑:听他声音,几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难道是她想错了?他并不知道鹰奴和乌兰公主的事。 果然是她想太多,把梦境当成现实了吗? 她怔怔出神,赵韧低头看了看她,忽然抱着她站了起来,伸手扯过一件外袍披上:“天色不早了,朕送你回宫。” 朝朝:??他终于意识到,夫妻敦伦要在寝殿了吗? 结果赵韧将她送回寝殿,说了句还有奏折要批,转身就往外走。 朝朝:“……”竟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 见他就要离开,忽然想起她还有问题没问。“陛下。”她叫住他。 赵韧停步,抬眼看向她。 朝朝道:“您过来些,我有话要问您。” 赵韧索性在她床头坐下。 朝朝犹豫了下,小心靠近他,贴近他耳朵轻轻道:“先前太后娘娘说,我昏睡是因为由着你的性子折腾,亏损了身子。是不是,是不是外面有这种传言?” 她清甜的声音钻入耳中,芬芳之气萦绕鼻端。赵韧原本好不容易克制住心猿意马,听清话中内容,一下子呛到了。见她蹙着眉,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知怎的,忽然又有点想笑:他的小姑娘啊,可真是。 若她一直只需要为这种事烦恼,多好。 他开口道:“你放心,这事朕已下令封口,没有人敢妄加议论。” 朝朝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这一次问得更犹豫了:“那,我们有没有,有没有……那个?” 他问:“哪个?” 朝朝的脸红了,低下头不肯吭声。 赵韧蓦地明白过来,低低笑了起来:“朝朝自己也不清楚吗?” 朝朝恼羞成怒:她要是清楚还用问他?这么丢脸的事情他就不用提醒她了吧。 他摸了摸她的发,改了主意:“朕今日留下,好好教教朝朝。” 话音方落,外面忽然响起几声云板。 寝殿外,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王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陛下,太上皇薨了。” * 礼部和宗正寺很快定下章程,太上皇的丧仪在奉安殿举行。按制,各王公大臣,内外命妇皆素服去簪冠,哭灵三日,极尽哀荣。 朝朝的仪仗到时,奉安殿内外已哭声震天,一片雪白。 太上皇的棺木供奉在奉安殿灵堂中央,汪太妃一身重孝,披头散发,与太上皇几个妃嫔跪在最前面,再下面是各王妃公主、郡主。外命妇皆在殿外哭灵。 见到朝朝来,众人都向她行礼。唯独汪太妃,恍若未觉,伏在地上伤心痛哭。 这会儿,朝朝自然不会和她计较,请了香上前敬奉。 正要上香,汪太妃蓦地厉声开口:“且慢!”她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朝朝,目光狠厉,“这柱香,太上皇可受不得。” 此言一出,四周众人全变了色,更有诸多看好戏的眼神投了过来。 朝朝与废太子的往事天下无人不知,后来,由于废太子出家,两人婚事作废,朝朝才以花家女的身份改嫁了当今皇帝。 这场婚事当初遭到了诸多人的反对,却被赵韧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下去,更在婚礼及皇后册封典礼上亲自接了朝朝下车,亲自为皇后授金印宝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桩婚事,是赵韧为了收服花家,强求来的。 论理,花家并没有对不起废太子之处,哪怕废太子被废,花家也信守承诺,从未提过退亲;反是废太子出家,断绝婚事,更对不起花家些。怎么看汪太妃反应,全不是此。 难道废太子出家一事竟另有内情? 朝朝自知自己许过赵旦,在太上皇的丧仪上难免尴尬,来之前已做好心理准备,却怎么也没料到,对她发难的会是一向谨小慎微,又对她慈爱有加的汪太妃。 汪太妃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不管不顾,当众对她发难? 朝朝皱起眉来,见汪太妃拦住前面,毫无后退之意,不动声色:“太妃娘娘伤心过度,想是迷了心,扶她下去歇息片刻,请太医来仔细看看。” 立刻有人领命,将汪太妃架了下去。 汪太妃挣扎着破口大骂:“花朝,你个没良心的,当初旦儿是如何对你的?你敢这么对我!你……”后面的话却是被反应过来的内侍及时堵住了。 四周一片几乎凝固的静寂。 奉安殿内侍殿头机灵,忙大声道:“该哭灵了。”哭声再次震天而起。仿佛刚刚的一段插曲从未发生过一般。 朝朝神色平静,仿佛刚刚的插曲从未发生过一般,仪态端庄地上了香,拜祭完太上皇。陪侍她前来的虞竹上前道:“娘娘身子尚未大好,陛下吩咐,让您拜祭完后即刻回宫。” 朝朝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急,我们先去看看汪太妃娘娘。”汪太妃的态度实在蹊跷。朝朝心中隐隐不安,不免存疑。 虞竹急了:“皇后娘娘,陛下那里……” 朝朝道:“陛下那里,我亲自和他交代。” 奉安殿后殿,汪太妃坐在窗边,神色木然地望着窗外姹紫嫣红的绣球花,没有了刚刚的歇斯底里。 数月的侍疾,她消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原本还称得上风韵犹存,如今只剩枯槁与死寂。儿子出家了,如今,连丈夫也死了,她今后的人生也只剩一潭死水。 朝朝站在门口,望了她许久,心中凄凉。 她挥了挥手,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她走到汪太妃身前,轻轻唤了声:“娘娘。” 汪太妃倏地抬头,冷冷地看向她。 朝朝开门见山:“太妃娘娘如此待我,是我有何处得罪了你?” 汪太妃冷笑:“不敢当。你如今已是皇后娘娘,想要妾身的命也是一句话的事,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朝朝蹙眉:“太妃娘娘何必如此?阿旦出家,非我所愿。” “非你所愿?”汪太妃一下子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花朝,说话要摸着良心,若非你与新帝早有首尾,旦儿怎会忍痛出家,成全你们?” 朝朝怔住:“你说什么?”她什么时候与赵韧早有首尾了? 汪太妃悲愤:“你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天,瞒不过地。新帝登基的第二日,便迫不及待在太极殿西堂起居处召见你,你在他寝殿与他抱在一起,以为没人知道吗?” 朝朝脸色大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9 11:12:10~2019-11-20 10:4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富家子弟的小公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风入暖 10瓶;吃兔子的萝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汪太妃的一字一句有如利箭, 直刺心扉。朝朝心乱如麻。 整件事并不是如汪太妃说的那样。当初, 赵旦连夜召见她, 是希望祖父归顺于他;至于抱在一起, 那日她睡迷了, 抱上赵韧原本乃是意外。 但抱上是事实,她如今都已经嫁给赵韧了,再分辩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她心惊的是, 那日,赵韧明明已经下令了封口, 为什么被软禁在安德殿的赵旦和汪太妃会知道这件事? 只有一个解释,赵韧有意让他们知道,以逼迫赵旦放弃婚事。赵旦怕连累她, 原本就有意退亲,知道此事,不免心灰意冷,这才会选择出家。 所以,赵旦不是放弃她, 而是成全她吗? 朝朝撑着面前的桌几,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奉安殿发生的事很快报到赵旦那里。因着朝朝病愈, 朝廷事务繁多, 需要时时召见臣子,赵韧不再像前几日一般,日日守在显阳殿,依旧回了太极殿东堂处理朝事。 谈德升脸色难看:“陛下, 老奴定当好好查问,是哪个小兔崽子走漏了消息。”不管是谁,用心着实刻毒,不仅试图坏了皇后娘娘名声,还有离间帝后之意。 赵韧面无表情,沉吟不语。 谈德升小心翼翼地道:“要不,老奴去和娘娘好好解释?” “不必了。”赵韧神色淡淡,“你是我的人,她若不信我,难道就会信你的话?” 谈德升心头一抖,噤若寒蝉。 赵韧问:“消息可曾外泄?” 谈德升道:“皇后娘娘和汪太妃是单独说话的。老奴已命人将汪太妃的身边人都看管起来,逐个审问。” 赵韧淡淡道:“不必问了,都处置了吧。”他顿了顿,颜色如霜,“汪氏不敬皇后,降为太嫔,罚俸三年,发虞山守陵,严加看管,不得离开半步。” 谈德升心中大震,战战兢兢地跪下接旨。 * 赵韧回到显阳殿时夜色已深。朝朝还未睡,披了一件杏色的杭绸寝衣,蜷缩在罗汉榻上,翻着一本发黄的书。 殿内一座座飞燕穿云铜立柱宫灯全都点燃了,灯火通明,将她蒙上一层暖黄的光。灯下美人身姿纤柔,乌发如瀑,雪肤流霞,黑漆漆的眸子隐隐泛红,氤氲含雾。 哭过了? 赵韧抬了抬手,谈德升带着一干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 他缓步走近她,开口问道:“在看什么?” 朝朝倏地惊醒,抬头看向他,愣了愣才道:“陛下回来了,我服侍您梳洗。”说罢,低头欲寻绣鞋。 赵韧按住她:“不必,朕不喜人服侍梳洗。”看向她手中,“《春秋繁露》?”他露出讶色,“怎么忽然看起这个了?” 朝朝声音柔软,却听不出多少情绪:“习圣人之言,知何为‘君为臣纲,父为妻纲’。” 赵韧:“……”这是在和他赌气呢。他看向她的眼睛,低声问,“哭过了?” 朝朝低头“嗯”了声:“太上皇素来待我很好,他驾鹤西去,我自是难过的。” 骗子,她明明不是为了这个! 赵韧见她不肯挑明,心下叹气,伸手将她抱入怀中。但觉触手温软,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沁人心脾,他不由心旌动荡,低声道,“今日累了一天,你该早些睡的。” 朝朝的身子僵硬了片刻,又柔软了下来,低头靠着他肩头道:“我等陛下一起。” 这也太反常了。赵韧皱了皱眉,将她拉开些距离,仔细看她表情。朝朝别过脸去,不与他的眼睛对上。 赵韧道:“你在怪朕?”所以才这样反常,看似处处陪着小心,处处柔顺,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朝朝露出淡淡的笑容:“我怎么会怪陛下,陛下不过是做自己当做之事。” 当做之事,便是只讲理,不讲情。所以她也拿这一套来回报他,将他当作君王,当作相敬如宾的夫君,尽自己的本分,却把所有的感情抽离。 赵韧的心沉了下去,问道:“朝朝是这么想的?” 朝朝点点头。 她不是在跟他赌气,她是当真这么想。 赵韧只觉心口被什么堵上一般,哽得难受。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曾经,她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上之月,哪怕后来被他抱入怀中,拥在枕边,也仿佛从来都不属于他。甚至连死,她也发下了“来世不复见”的誓言。 曾经的锥心之痛刻骨铭心,他以为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不会奢求太多的。如今才知,他高估了自己。 她永远能准确地刺中他最脆弱之处。 赵韧的声音冷了下去:“你不信朕。” 朝朝一怔。 赵韧闭了闭眼,放开她,站了起来,冷冷开口:“如果朕只是要得到你的人,何须那般麻烦?” 朝朝垂眸:“陛下放心,我既嫁了陛下,花家自会效忠于您,一心一意。” 赵韧被她气笑了,正要说话,外面忽然响起叩击宫门之声,片刻后,谈德升的声音响起:“陛下,枢密使范大人求见,有紧急军情。” 赵韧吩咐:“让他去太极殿东堂等着,朕马上就去。”他又看了朝朝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拂袖而去。 朝朝垂着眼,慢慢攥紧了手。 她很快知道出了什么事,广南西路节度使、宗室赵季田以“讨逆”之名,发动叛乱,自立为国。广南西路僻处岭南,山高皇帝远,补给不便,征讨艰难,前朝为是战是抚争论不休。最后还是赵韧拍板,调广南东路、荆湖南路大军就近征讨,又要从南方各路征调军粮。 大战在即,朝中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赵韧忙得脚不沾地,自那日后,一直宿在太极殿,没有踏进后宫半步。 恰逢徐太后见朝朝病愈,要将宫务移交给朝朝。宫务繁杂,朝朝一边熟悉情况,一边应付钟太妃掣肘,虽有笼烟几个帮手,也是心力交瘁,回到显阳殿经常累得倒头就睡,压根儿没有留意赵韧行踪。 一时宫中流言纷纷,两个当事人没有反应,徐太后先忍不住了。 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得儿子成婚,结果新婚那日就出了事。儿媳妇醒来后,紧接着太上皇薨逝,第二天广南西路出事,儿子就不回显阳殿了。还是新婚的小夫妻呢,这叫什么事? 国事再重要,也不能冷落娇滴滴的新婚娘子啊。 徐太后劝赵韧,赵韧只说朝政繁忙。徐太后没法子,把朝朝叫去,面授机宜一番后,早早就把朝朝赶回了显阳殿。 朝朝这才惊觉,自从那日她惹怒赵韧,赵韧已经半个多月没回显阳殿了。 朝朝想到那日他的话,怔了半晌:赵韧的话中有太多未尽之意,叫她不敢多想。那日她用花家效忠之言岔开了去,但心里其实是明白的。 然而,帝王的恩情是最靠不住的,就算他现在待她一时喜爱,又能维系多久?她如今颜色正好,他自是百般优容。等她容颜不再那日,情淡爱弛,恩情不在,又情何以堪? 他实在贪心。她既嫁了他,自会视他为君,为夫,尽好自己的本分,可更多的,她给不起,也不敢给。 她心下微叹,想起徐太后的话,用过晚膳后,吩咐笼烟几个为她准备香汤沐浴。 沐浴过后,她换上迤逦垂地的大红洒金织锦缃裙,外罩藕色镶斓边天香锦长褙子,一头丝缎般的长发全部挽起,只插了几支珠花。 长眉细描,红唇点朱,小巧的耳垂上,璀璨的赤金镶南珠新月耳坠垂下长长的流苏,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如流波星芒,却只有一边。 笼烟诸人望着精心打扮过的朝朝,一时都失了呼吸。饶是她们见惯了朝朝的容色,也不由目眩神迷。 许久,笼烟才发出声音:“娘娘,你这耳坠另一只已经失了许久,怎么今儿又想起来戴了?” 朝朝笑了笑,朱唇微翘,眼波横流:“不好看吗?” 笼烟咽了下口水:“好看,太好看了。” 朝朝起身:“走吧。”笼烟忙带上先前备好的为赵韧新做的鞋袜跟上。 朝朝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把青玉簪也戴上。”既然要讨好他,自然要做全套。 吹墨不在,问雪应道:“奴婢这就去取。”打开放簪子的匣子,取出青玉簪来。蓦地,她手不知怎的一滑,青玉簪从她手中滑脱,坠落在地。 一声脆响,众目睽睽之下,簪子直接断成了两截。 问雪瞬间脸色惨白,扑通跪地:“奴婢该死。” 众人的脸色全变了。谁不知道,这青玉簪虽看着粗陋,却是陛下送给娘娘的生辰贺礼。笼烟又惊又怒:“怎么这么不小心!” 问雪冷汗涔涔,连连磕头,呜咽道:“奴婢该死。”不一会儿,额头已一片青肿。 朝朝制止她道:“罢了,你也是不小心。这许是天意。”缓步走到断了的簪子旁,弯腰捡起簪子。 笼烟白着脸,焦急道:“娘娘,现在该怎么办?” 朝朝看了看手中断成两截的青玉簪,心中也没底:“只能和陛下实话实说了。”这事瞒不过赵韧,还是自己老老实实先说了。他要罚,要生气,自己受着便是。 只是,偏偏这会儿断了。他原本就生着她的气,这会儿只怕雪上加霜。 问雪含泪:“奴婢罪该万死,有负娘娘厚爱。陛下若是因此怨怪娘娘,还请娘娘千万不要顾念奴婢,原是奴婢犯下大错。” 笼烟气恼:“你还敢说,你是娘娘从娘家带来的,娘娘岂能脱了干系?你不给娘娘长脸也就罢了,还犯下这种事,连累娘娘。” 问雪大哭:“笼烟姐姐,你打死我吧。我自知有罪,不敢求饶。” 笼烟恼怒地瞪了问雪一眼,吩咐左右:“把她先看起来。” 朝朝望着问雪涕泪交流的面容,磕得一片青肿的额头,心中叹了口气,温言吩咐:“好生看着,不要为难她。” 问雪是她带进宫的四个丫鬟之一。她不像笼烟一般能干,也不如浣纱细心周到,甚至比起活泼的吹墨,也显得格外沉闷,但她和笼烟、浣纱、吹墨一样,都是自幼就跟着她的,做事素来踏实肯干,从无大过。这次一时失手,捅了娄子,但愿自己能保得下她,不叫赵韧迁怒。 太极殿和显阳殿同处中轴,相隔不远。朝朝没有叫车辇,只带了笼烟一个,慢慢向前走去。很快便看到暮色中富丽恢宏,金碧辉煌的太极殿。 西堂的灯火兀自亮着,碧色琉璃瓦反射着月光,雪白的窗纸上映着影影绰绰的人影。这么晚了,他还没歇下吗? 谈德升见到她,又惊又喜:“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过来了?”可算是来了,这些日子,陛下实在把他们折腾得够呛。 里面传来赵韧疲惫的声音:“谁过来了?” 谈德升忙笑着禀道:“回陛下,是娘娘过来看你了。” 里面安静了一瞬,随即他淡漠的声音传出:“朕乏了,请皇后改日再见吧。” 谈德升笑容一僵,心中暗暗叫苦:唉哟,我的陛下,你这时候在闹什么脾气呢?回头娘娘走了,你不是自己找难受吗? 朝朝抿了抿唇,直接走了进去。绕过紫檀座苏绣江山烟雨座屏,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龙椅上,对着一堆奏折,按着额角,阖目养神的赵韧。 他穿着宽松的玄色袍服,头上的善翼冠被抛在一边,冷硬的眉目间满是疲惫。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没有睁眼,开口道:“谈德升,过来帮朕捏捏。” 纤纤玉指按上他的太阳穴,他骤觉不对,倏地睁眼,如鹰如隼的目光对上朝朝。他一下子沉下脸:“朕不是说……” 朝朝几乎同时开口:“陛下,我想您了。” 他所有的话语顿时全吞入了喉口,浓眉皱起,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她。 朝朝玉手转动,轻柔地揉着他的太阳穴。他呼吸骤然屏住。因着这个动作,她柔软的丰盈几乎贴上了他,少女的幽香丝丝缕缕缠绕上来,撩拨着他的情绪。 他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忽地伸手,捏住了她的臂:“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她那样娇的脾气,如果不是理亏,何须这样低声下气地讨好他? 朝朝愕然。 他顿时明白过来,神色冷下:“朕道朝朝怎么会突然过来。”还说了那样叫人误解的话。 朝朝手上动作未停,一边低声辩解道:“不是的,我原本便想要来看陛下,青玉簪是在来之前不小心弄断的。” 他愣住,片刻后,脸色变得古怪:“青玉簪断了?” 朝朝不敢看他神情,低头取出断成两截的青玉簪,欲要跪下请罪,手臂却被他牢牢握住,跪不下去。她疑惑地看向他:“陛下?” 赵韧目光掠过断簪,神情不辨喜怒:“你为这个向朕请罪?” 朝朝“嗯”了声,神情愧疚:“陛下御赐之物,我却将之弄损了。” 赵韧问:“你打算怎么赔罪?” 朝朝茫然:还能怎么赔罪? 赵韧细细打量她,才发现她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红裙妖娆,美目含雾,楚腰纤纤,愈显得玉娇花柔,楚楚堪折。 小巧的耳垂边,只带了一枚眼熟之极的赤金镶南珠流苏新月耳坠。 她这是……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忽地开口:“朕今日尚未沐浴。” 朝朝一呆,蓦地想起那夜,惊鸿一瞥,水珠晶莹,流过他紧实的肌肉,直到那唯一的遮蔽处,惹人无限遐想。 他的意思是……她红了脸,咬了咬唇,没有吭声。 赵韧神色淡淡:“你若不愿,只管回显阳殿,朕不会勉强。” 朝朝抓住他袖,垂首低低应道:“我愿服侍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流下卑微的泪水:我特么也太好哄了T﹏T 感谢在2019-11-20 10:45:32~2019-11-21 10:4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哗啦, 哗啦……耳房中, 水声不断传出, 热水渐渐满上, 热气氤氲, 整个空间都变得朦朦胧胧。 朝朝的手停留在赵韧的衣带上,听着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倒入木桶的声音,手指微微哆嗦, 怎么都解不开。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服侍男子脱衣。头顶咫尺, 是他不紧不慢的呼吸;指下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便是他紧实的肌肉;身周萦绕着他的体温,鼻端全是他的气息。 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 一不留神, 手下的衣带拉成了死结。她蹙起眉来,忍不住抬眼看了赵韧一眼,却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神色不动,没有任何表示。 她被他仿佛要噬人的目光看得心慌, 咬了咬唇,低头继续和衣带奋战。 耳上忽然生出拉扯感, 他探手捏住了她的赤金镶南珠流苏新月耳坠, 哑声问道:“只有一只,怎么戴了出来?” 她好不容易将死结弄松了些,心无旁骛,随口答道:“陛下把另一只还我, 不就凑成一对了吗?” “凑成一对?”他重复了一遍,手轻轻一拨弄,她只觉耳上一轻,愕然抬头,便见她的耳坠已到了他手中。 “陛下?” 赵韧慢条斯理地将她耳坠收起,乌凌凌的眼珠紧紧盯着她:“朝朝不是说凑一对吗?都给了朕,也就凑成一对了。” 朝朝:“……”他可真会曲解她的意思。半晌,嘀咕道,“你拿我的耳坠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戴?” 赵韧道:“谁说没用?” 朝朝疑惑地看他,他目光幽暗,忽地低头,含住了她雪白的耳垂。 陌生的感觉从耳上一直传到心间,朝朝整个人都不好了:“陛、陛下?” 他舌尖拨动她耳珠,轻轻吹了一口气:“这不腾出地儿来了吗?” 低哑的声音伴着他沉重的呼吸入耳,又热,又酥,又痒。 朝朝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下,刚刚弄松的死结又被她扯紧,几乎站立不住。她从来不知,自己的耳朵竟会如此敏感。 “朝朝儿……”他似在轻叹,伸手拥住了她。 屏风上印出两人交叠的身影,衣衫渐落。蓦地,朝朝低呼出声:“不要,我洗过了。” 赵韧低哑的声音接着响起:“陪朕再洗一次。” 哗啦一声,少女羞恼的娇呼刚到一半,便被什么堵住,只剩越来越响的水声。 * “乌兰公主,这里就是玉山矿了。你要去温泉汤池再翻过一座山就到。”生硬的大安官话夹杂着北卢话响起,说话的男子三四十岁模样,面容粗犷,结发作环垂于耳后,一手置于胸前,恭敬地向她行礼。 她骑马立于山脚,望向前方光秃秃的大山,以及山上密密麻麻,在北卢武士的鞭子监督下,神情麻木地采玉的奴隶。 两个奴隶抬着一块巨石下山,蓦地,前面一个脚一软,跌倒在地。巨石轰然砸地,掉落一角,显出里面的莹莹玉光。北卢武士的鞭子顿时毫不留情地挥到他身上,口中骂骂咧咧的不知在说什么。 她看得变了色:“你们都这么让人干活的吗?” 接待她的男子似懂非懂,骄傲地挺了挺胸:“我们这里是整个阿尔善部,不,整个草原产出最高的玉矿。” 她只能听懂“阿尔善”“最高”“玉矿”几个词,再次感到了语言不通的痛苦。吉仁哥哥说,她自幼流落在大安,所以只会说大安官话,如今既然回了北卢,该尽快学会北卢话才行。 只可惜,北卢会说大安官话的人实在太少,吉仁哥哥是其中一个,但他太忙,没有空教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小奴隶,却…… 她心里叹了口气,用她半生不熟的北卢话问道:“我要找的人在哪里?” 男子道:“公主要找鹰奴吗?跟我来。”原来小奴隶拗口的北卢名翻译成大安话是鹰奴吗? 一行人纵马绕过山脚,到了溪水边一处简陋的茅屋旁。 茅屋中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屋外,一个北卢武士百无聊赖地蹲在溪边,拿一根土制的长矛在戳鱼。茅屋门口有一个石磨,晒着渔网,檐下挂着一长串风干的鱼肉和牛羊肉。 她露出讶色:这可不像是北卢人的习惯。 男子连说带比划,大安官话夹杂着北卢话说了一大通,她好不容易搞明白了:这里住着矿山的玉师,这个玉师是他们从大安掳来的,因此保持着大安人的风俗。她要找的人被玉师看中了,现在在帮玉师打下手。 她松了口气,跟着玉师,至少不会像在矿上的那些人一样受太多罪。 那日他带着她逃到山洞,放了她后,自己却在洞口伤重晕倒。 吉仁哥哥的人找到他们后,问她,他是不是劫掠她的匪徒。她望着他伤重的模样,脑中不知怎的就想起那碗珍贵的羊汤,第一次说了谎。 她不想他死。 她告诉吉仁哥哥,小奴隶是和她一起被掳的,因为劫匪被围,乱成一团,小奴隶趁乱带她跑了出来,不幸受了重伤。 也不知吉仁哥哥信没信她的话。他没有杀小奴隶,却也不许小奴隶再留在她身边,而是简单治疗后,把人送到了玉山矿上。 如今又过了几个月,中间她托人给小奴隶送过几次药,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将马交给陪她前来的护卫,推门走了进去。 少年清朗悦耳的声音传出:“我一会就好。” 她抬头,顿时愣住。 少年长发结辫,精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粗麻制的袴,草绳束腰,露出宽肩劲腰,满身伤痕,正拿着一个铁凿,一个锤子在开石。胡天九月,天寒地冻,百草枯折,他却似全不畏冷,动作利落,神情专注。 她“唉呀”一声,后知后觉地捂住了眼。叮叮之声骤然停住。许久,她没有听到动静,悄悄将手指张开了缝。 他抬起了头,目光噬人,仿佛黑暗中独行的饿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目光实在放肆,她皱起了眉,却不怎么生气,轻嗔道:“你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他如梦初醒,沉默地捡起旁边破旧的羊皮袄。 她抬起下巴:“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垂眸掩住目中神色,窸窸窣窣地穿好羊皮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我手上有活,得去和师父说一声。” 她矜傲地点点头:“你快些。” 一炷香后,他从玉师那里回来,带她去了隔壁一间无人的工间。屋中到处都是玉石的坯料和半成品,她看到了玉碗、玉枕、玉剑……还有刀斧凿锉等各种工具。 她好奇地看向四周:“你们平时就在这里雕玉件吗?”拿起一件奇形怪状的工具,就听他急声提醒道:“小心!”她一惊,手一抖,顿时割破了手指。鲜血迅速冒出,滴落到下面一块青色的玉胚上。 十指连心,她疼得一下子皱起了脸。 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手,见血还在不停地冒出,情急之下,直接将她受伤的食指含到了口中。 温暖濡湿的感觉包裹上手指,她顿时愣住,想要抽手,他掐着她的手腕,唇舌紧紧包裹住她的指,一抽便疼得厉害。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放开我。” 他根本不理会她,垂着眼睛,含了她手指许久,才放开了她。 手指不流血了。她嫌弃地看着指上亮晶晶的液体,拿出帕子擦了许久。擦完了抬眼,他正目光晦涩地看着她。 她心中生起些许不好意思:“我不是嫌弃你。”她就是嫌弃他,但他到底是一番好意,她也没法拉下脸责怪他。 他默了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开口道:“乌兰公主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她想起正事,先关心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道:“多谢公主的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她露出笑容:“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以后做我的护卫。” 他看向她,乌沉沉的眸子光芒微闪:“为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道:“我需要人教我北卢话,只有你合适。” 他目中的光黯了下去:“多谢公主看得起我,我在这里挺好的。” “这里有什么好?”她恼了,“又苦又累,要啥缺啥,难道会比跟着我更好吗?” 他不作声。 她越发不高兴了:“我好不容易说动父汗,才让吉仁哥哥让了步。” 他道:“抱歉。” 她气得跺了跺脚:“我知道你想要自由,你跟我回去,教会了我北卢话,我和吉仁哥哥说,放你自由怎么样?” 他望着她,神色淡漠:“多谢公主美意。可我要的不光是自由。” 她皱眉,想了想,让步道:“你还想要什么?说来听听,如果不过分,我可以给你。” 他盯着她,声音低沉下去:“如果要求过分呢?”她一怔,莫名有些不安。他已转身向外走去:“公主请回吧。我的要求你不可能答应。” 她拦住他:“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两人目光对上。他目光深暗:“乌兰公主一定要知道?” 她莫名觉出几分危险,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笑了:“好。” 她是第二次看到他笑,上一次是她落到他手中时,不由心头一跳。还未理清心中那丝警惕何来,下一瞬,他的唇忽地向下,重重落到了她娇美的朱唇上。 她骤然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一时竟完全无法反应。 她竟然被一个低贱的奴隶轻薄了!他拿来的狗胆? 她还未来得及回神,忽觉唇上一痛,他居然咬了她一口。她吃痛地张口痛呼,他趁机探入,蛮横地掠夺她从未有人探寻过的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是你非要知道答案的。 小公主:我再也不好奇心过剩了(┬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荷Su、咦哟咿呀哟 10瓶;李孜泽 1瓶;(づ ̄3 ̄)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奇怪的颤栗感从脊椎生起, 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彻底懵了, 从没有人敢如此对她, 这个小奴隶, 狗胆包天, 他怎么敢! 她又惊又怒,又羞又急,偏偏浑身发软, 使不出力气,在他越来越放肆的动作下, 抖得越来越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她喘息方定, 用尽全力挥手。 “啪”一声脆响。他毫不在意,墨玉般的眸子闪闪发光,舔了舔唇,低低笑了起来:“一巴掌换一亲小公主芳泽,值。” 天下怎么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望着他毫不悔改的模样, 气哭了。 她哭了很久。他被她哭得不知所措,先是皱眉, 然后开始笨嘴笨舌地哄她。她哪里肯理他。他实在哄不住, 索性取过一柄刻玉的小刀塞入她手中。 “这是做什么?”她吸着鼻子,抽噎着问他。 他抓着她手,将刀抵上他的胸口,声音温柔:“好乌兰, 你要实在生气难过,拿这个刺我一刀。别哭了可好?” 她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小刀,甚至没有留意到他直接唤了她的名字,如被烫到般松了手:这个疯子! 他望着她,眼睛亮得惊人,低喃道:“乌兰,你太心软了,你这样,会让我更想……” 会让他更想怎么样?后面的话她没听清,也不想听清,推开他要往外跑。 他从后面抱住她:“等等。” 她挣扎着,愤怒地瞪他,一脸戒备:“你想做什么?” 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低声下气地哄她道:“你这样跑出去,被人看到会怎么想?” 她愣住,随即迁怒于他:“都是你的错。” “嗯,都是我的错。”他毫不推诿,全盘认下,柔声道:“你等我一会儿。”放开她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拿了一条浸湿的帕子进来。 她伸手要接,却落了个空。他拿着帕子,动作轻柔地擦过她脸。她惊讶地发现,帕子竟是温热的。他服侍起人来,倒是细心。 他最后擦了擦她红红的鼻头,帮她抿了抿散乱的发丝,望着她目光如噬人的饿狼:“你可想好了,若是要带我回去,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 他想得美!他这般放肆,她没有叫人砍了他,已经是看在两人过去的情分上了。 她愤愤离开了玉山矿,去了这次出来的另一个目的地温泉汤池。 温泉汤池是玉山矿的奴隶无意间发现的,后来阿尔善汗知道了,命奴隶们仿造大安的式样在这里建了座行宫。虽比不上大安宫殿的精美奢华,却也是应有尽有,比住帐篷可舒适多了。 她在里面住了几天,乐不思蜀,渐渐将被小奴隶轻薄的伤心冲淡了不少。北卢人素来开放,未婚男女在一起幕天席地的事也是常有的。她伤心的不过是自己的初吻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小奴隶夺走了。 这日她如往常般在温泉池泡汤完毕,刚刚披上外袍,外面忽然一阵喧哗。一阵兵刃交碰声后,温泉池的大门被撞开。一群面目陌生的北卢武士簇拥着一个高大的青年,打散了她的护卫冲了进来。 那青年二十余岁的模样,狼眼鹰鼻,耳垂金环,披发二绺于耳侧,戴皮帽,着貉袖,身背豹皮箭囊,脚蹬乌皮长靴,一看便身份不凡。 见到她,他一对眼珠子便仿佛粘在了她身上,哈哈大笑起来:“阿尔善的小公主果然在这里。巴鲁没骗我,果然是个罕见的美人儿。” 她惊怒不已,裹紧了身上的羊皮斗篷:“你是谁,怎敢如此无礼,擅自闯入?” 青年笑容张狂,向她走近,用着半生不熟的大安话对她道:“乌兰公主原来还不认得我?记住了,我叫古达木,即将成为你的丈夫。” 她脸色大变:她知道古达木这个名字,是草原上最强的部落达罕儿部的王子。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等等,他刚刚说巴图没骗他。她想起来了,巴图是那个与吉仁争权失败,最后被赶出阿尔善部的她的另一个哥哥。 巴图向古达木出卖了她。古达木这次是有备而来,难怪她的护卫毫无反抗之力。 她见势不对,转身就逃。 古达木大笑:“小公主别怕,你这么美,等嫁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不慌不忙地跟上她,却不急着将她抓到手中。如猫戏老鼠,将她逼得左闪右避。 她狼狈不堪,左右护卫却没有一个出现,显然已被古达木的人控制。心中渐渐绝望。忽然,古达木发出一声惊叫声,原地跳了起来,怒道:“谁,是谁暗箭伤人?” 没有人应答。 她回头,看到古达木的小腿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支黑漆漆的短羽箭,鲜血正汩汩流出。 古达木惊疑不定地看了一圈,发狠拔去插在他小腿上的短羽箭,脸色沉下,命令手下:“把她给我抓起来!” 她慌不择路,蓦地撞入一个坚硬的怀抱中。似曾相识的气息冲入鼻端,她抬头,看到了小奴隶熟悉的面容。 浓黑的眉,明亮的眼,望着她闪闪发光。她鼻子顿时一酸,如遇亲人:“鹰奴!” 他手中拿着一张小巧的弓,上面搭着短羽箭,见她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背,微微蹲下,她来不及多想,跳上了他的背,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扭头看她,目中闪过她看不懂的情绪:“乌兰,你可想好了,选了他可以锦衣玉食;选了我只能风餐露宿,受苦受累。” 她从鼻子里哼了声:“我才不要选他,他太丑了。” 这个理由……他啼笑皆非,眼中漫上笑意:“你可不能后悔。” 这时候,古达木也发现了他,指挥手下都追了上来。 他从容地又放了一轮箭,将人逼退,背着她,越过了温泉池后的围墙,跳入了围墙后的茫茫山林中。 她只觉风声呼呼从耳畔划过,吓得又搂紧了他几分。 也不知跑出去了多远,等到再也听不到身后追兵的动静,他终于停下。背着她找到了一处背风的林地。 林中有一棵巨大的枯木,中间被掏空出一个树洞,恰好容两人躲入。她向后贴上树壁,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倒也没有过分的举动。 怕引来追兵,也怕引燃枯木,两人没有升火。北地夜间的寒意侵入,她冷得吃不消,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他向她伸出双手:“不想冻死的话就过来。” 她心中天人交战,半晌,苦着脸,慢吞吞地靠近。他不耐烦起来,伸手将她扯入怀中,炽烈的吻再次压了下来。 她呜呜地叫着,却很快溃不成军,任由他予取予夺。迷迷糊糊间,她仿佛被什么硌到,蓦地清醒,用力推开了他的脑袋。 他呼吸不稳,低头将刚刚坏他好事之物拿出来,却是一枚未成形的青玉簪。 玉质粗陋、雕工朴拙,簪头展翅欲飞的苍鹰刚刚雕好一半。 她嫌弃地皱了皱眉,试图掩饰刚刚自己的软弱:“这玉质,还有这雕工也太差了。” 他没有说话,将青玉簪重新放好,将她搂紧。 少年的体温源源不断传入,温暖着她。她缩在他怀中,见他再没有别的动作,安心下来,渐渐昏昏欲睡。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怎么会在温泉池那儿?”他来得也太巧了。 他迟疑了下,才答道:“路过,原本打算在那里借住一宿的。” 路过,借住?什么时候奴隶能有这个自由了? 不对!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打扮:头戴狼皮帽,穿一件斜襟羊皮袄,着一双小牛皮皂靴,全然没有了在玉山矿时奴隶的模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上脑海:“你又逃跑了?” 他没有吭声。 好啊,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要逃跑,所以不肯答应随她回去。温泉池离玉山矿不远,应该就是他计划好的逃跑路线的第一站。 等等,除了古达木一伙,她没有发现有人闯入温泉池,他却突然出现在那里。她头皮一麻:“你是不是早就躲在温泉池那里了?”在她进入温泉池之前就在了?所以她才没有发现。 他干咳一声,耳根发红,点了点头。 她呆若木鸡,他如果早就在的话,那她岂不是全程被他看光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向他。 他目光游移,红了脸:“其实,还挺好看的。” “轰”一下,热浪瞬间席卷全身。 她恼羞成怒,再忍不住,“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 “嘶,”倒抽凉气的声音响起,“朝朝,乖囡囡,你是不是醒了?”耳边响起男子低沉如琴音的声音。 什么乖囡囡,谁是他的乖囡囡?她气得一下子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条肌肉贲张的健壮手臂,正被她不客气地用力啃着。她抬起头,目中映入一张俊逸不凡的面容,眉飞入鬓,黑眸如墨,眸中情绪翻涌。 她迷迷糊糊,还未完全清醒,愤愤松了口,望着这张熟悉的容颜哼了声:“登徒子,谁让你不要脸的。该叫人挖了你的眼睛的。” 他瞳孔骤然一缩:“你在说什么?” 不对,这个神情不是鹰奴的! 她蹙起眉,望向四周,锦帐雕床,画壁铜灯,空气中氤氲着冷梅的香气。她的意识渐渐回笼:这里是……太极殿西堂的寝宫? 她不是北卢阿尔善部的小公主乌兰,而是大安丞相之女花朝;他也不是那个放诞无礼,以下犯上的小奴隶鹰奴,而是大安高高在上的君王。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浑身酸痛,如被重物碾过,软绵绵的一点气力都没有:“我这是怎么了?” 他道:“你刚刚失去意识了。” 记忆慢慢回笼,她面上氤氲出热气。她服侍他沐浴,却被他强行抱入桶中。她第一次知道,男子竟可对女子做出这样多的亲昵之事,比祖母教她的册子上所画还要过分许多。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般,对她肆意而为。情到浓处,他将她抱回寝殿,之后,她便失了意识。 一次两次的这样,他怕不是要有阴影吧?她心虚地瞄了瞄他。 他已披上外衫,不复先前共浴时危险又诱惑的模样,神色严肃,凛然生威。若不是她亲身经历,断不敢相信这样威严的人能对她做出种种羞耻之事事来。 道貌岸然!她腹诽了一句。 “陛下,太医到了。”外面响起谈德升的声音。 他淡淡吩咐:“让他等着。”拿起堆放在床头的中衣,抱起她为她穿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未着寸缕,不由面红耳赤。 他的动作却自然之极,仿佛不知为她做过多少次。 她蓦地想起了梦中的鹰奴,想起他轻薄乌兰时的放肆,想起他为乌兰温柔细心地拭泪,想起他身上那支未完工的青玉簪……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巧合? 她无力地倚在他怀中,轻声问道:“陛下,你真的不认识鹰奴吗?” 他不动声色:“鹰奴是谁?” 她望着他毫无异色的模样,心中动摇起来:她是不是想太多了?可青玉簪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和鹰奴种种相似之处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想放弃:“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个北卢的小奴隶,陛下能不能帮我查一查?” 他低头看了她片刻,点头:“好。” 她不死心,又问:“青玉簪,是陛下亲手雕的吗?” 他看着她:“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她道:“陛下赠我之物,自然是有特别之处。不是吗?” 他低头理了理她的衣襟,让她整个人都半靠在他怀中,声音淡淡:“怎么这么多问题?先让太医看病,回头朕再慢慢告诉你。” 章太医走进寝殿,便见帷帐低垂,帐后隐隐见到交叠的人影。帐中传出窃窃私语,那个威严赫赫,高高在上的君王似在低声哄着怀中女子什么。 他不敢多看,先跪下行礼。 年轻帝王的声音从帐后传来,淡漠而充满威严:“你好生给她看看。” 章太医心头一凛,低头应是。 纤纤玉手从帐中伸出,笼烟依规矩盖上帕子。章太医伸出三指搭在脉上,闭目凝神许久。 章太医的额角渐渐沁出汗来,脉象还是和上次一模一样。可再找不出原因,休说是陛下,他自己都觉得交代不了。 他跪下,斟酌着回话道:“陛下,娘娘的病情与上一次一样。至于病因……”他迟疑着没有马上开口。 赵韧看了朝朝一眼,将她放下,为她掖了掖被子,召了章太医去隔壁细谈。 朝朝没有在意,她心中隐隐意识到,她的几次昏迷,应该和她梦见鹰奴有关。 梦中的乌兰和十四岁时的她一模一样,娇气,骄矜却又心地柔软,完全就是另一个她;而梦中的鹰奴,与赵韧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十四岁之前,她曾经做过许多预见未来的梦,父母的和离,父亲的离世,甚至姜润的背叛……她都提前梦到了;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梦见鹰奴,梦见自己的死亡,因此改变了北上散心的行程。 如果这也是一个预见的梦的话,是不是代表,如果她没有改变北上散心的行程的话,按照预言的轨迹,她原本就该遇见鹰奴? 会不会,那个吉仁从大安接回的乌兰公主,其实压根儿就是她自己。 她会被试图逃跑的鹰奴掳掠,会被觊觎她的他轻薄,被他所救。却不知为何,还是被迫嫁给了古达木。所以才会有先前,他劫掠新娘的那个梦。一直到最后,她死在了他怀中。 可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会成为北卢的公主?如果赵韧就是鹰奴,他为什么不肯承认?一个小小的奴隶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魏郡王之子,甚至登上大安至尊之位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づ ̄ 3 ̄)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欧尼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染琉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半夜, 朝朝忽然惊醒。 昨夜她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连赵韧什么时候回房都不知道。这会儿醒来, 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 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颈下、腰上缠绕着他的手臂, 脸儿偎着他坚实的胸膛,如云长发散落,与他凌乱的发交错纠缠, 说不出的亲密暧昧。 他还在熟睡,浓眉微皱, 薄唇紧抿,锐利慑人的黑眸此时阖着,柔和了白日的凌厉气势, 长而直的睫毛根根分明。 成婚将近一个月,她似乎还是第一次在他怀中醒来。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嫁了人,嫁给了这个只有几面之缘, 几乎说得上是陌生的男人。 朝朝动了动,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力气, 轻手轻脚地抬起他的手臂, 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往里侧挪动。虽然已是夫妻,甚至昨夜那般亲昵过,她还是不习惯他的体温与触碰。 刚刚挪到一半,她柔软的腰肢上忽然搭上一只手, 随手一捞。强悍的力道又把她扣回怀中,轻拍了她几下,低语道:“身子好些了?” 他醒了?她“嗯”了声,不死心地试图继续掰开他岩石般坚硬的臂膀。 他纹丝不动:“乖,再睡一会儿。” 她蹙眉:“陛下放开我可好?热。”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朝朝疑惑:难道又睡过去了?想回头看他表情,他却忽然低头,用胡茬蹭了蹭她柔嫩的玉颈。她“唉呀”一声,只觉又痛又痒,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嗔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他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不出多少情绪:“朕喜欢这样。朝朝若嫌热,把寝衣除去便是。” 朝朝:“……”察觉到他的大手已放在她的衣带上,她一个激灵,“不,不必了,我不热。” 他声音淡淡,似有不信:“当真不热?” 她无比肯定:“当真不热!” 他若有憾焉:“你我夫妻一体,朝朝有话只管告诉朕,不必不好意思。再说,”他附在她耳边,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异常撩人,“昨夜,不是什么样子都被朕瞧过了?” 轰一下,热浪上涌,她整个人都变成了煮熟的虾,偏偏又反驳不得,暗暗咬牙:“陛下不是说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他低低“嗯”了声,鼻端的气息若有若无拂过她红得几欲滴出血的耳垂。 朝朝闭上眼,一动都不敢动:“睡吧。您明儿一早还要早朝呢。” 他又“嗯”了声,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她浓密的长发,缓缓开口:“这阵子,朕有些忙,只怕无暇去后宫。” 太好了。朝朝心下一松,正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贤惠大度,就听他道:“朝朝搬来太极殿吧。” 朝朝:“……”一下子结巴了,“只怕,不,不妥吧?” 在她身后看不到之处,他垂眸看她,目光暗沉,仿佛要将她一口吞噬。钢铁般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下巴顶上她的发心,将她纤柔的身子更搂紧了几分,恨不得嵌入骨血,声音却平静异常:“没什么不妥的,帝后和睦,乃是社稷之福。” 因着他一句话,朝朝显阳殿还没有住热乎,就兴师动众,搬进了太极殿西堂。朝臣颇有微词,被赵韧一句冷漠的“此乃朕之家事”堵了回去。 朝朝的日子却与在显阳殿时没什么两样。白天去给徐太后请安,依旧在显阳殿处理宫务,晚上回太极殿西堂。 因为广南西路节度使赵季田的叛乱,赵韧忙得脚不沾地。太极殿东堂的灯火常常彻夜长明,朝朝几乎与赵韧照不到面。往往是他回宫,她已入睡;等她醒来,他已离开。偶尔深夜惊醒,她才能见到沉睡的,紧紧将她拥在怀中的他。 有时候她真怀疑,赵韧让她搬来太极殿西堂,是想找一个趁手的人形抱枕吧?可她不得不承认,这样尽职尽责的他,确实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六月底,西南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讨逆大军兵分两路,攻下广南西路治所融州,赵季田自缢于王府,叛乱彻底平定。 京城内外一片欢腾,赵韧下令大赦天下,并减免三分赋税。 朝朝知道消息时,正在西堂的廊下喂鱼。 因着她的入住,西堂比起她当初谒见赵韧时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回廊前种了大片的花草,廊下养了数缸睡莲,莲下锦鲤摆尾,活泼泼的惹人怜爱。进门的紫檀座苏绣江山烟雨座屏换成了轻巧的四扇鸡翅木雕花纱屏。里面全换了轻纱帷帐,银红弹墨天香锦椅袱,铺了应季的刻花玉簟。 临窗摆上了琴案和香炉,屋角的花架上放着名贵的兰草,书案脚下的青花瓷缸中插着好几幅卷轴。 朝朝穿了件轻薄的湖色兰草纹杭绸褙子,碧色刺绣束腰勾勒出纤细腰肢,一头如云的墨发全部挽起,只以一根碧玉簪固定住,雪白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翡翠滴水珠耳坠,露出修长纤细的雪白脖颈。 夕阳西照,金红的光芒大片落在她身上,耀得她白玉般的肌肤越发剔透莹润,眉目精致,瑶鼻挺翘,饱满的樱唇又红又软。 她玉颈微曲,折出动人的弧度,低头含笑看着睡莲下欢快游动的锦鲤,纤纤玉指拈起鱼食,轻洒水面。锦鲤立刻冒出头来,将鱼食一一吞食。 笼烟站在一旁,低声向她禀告:“陛下昔日所灭北卢诸部中,确有阿尔善部和达罕儿部。阿尔善的汗王名巴图,您要查的吉仁是巴图的哥哥,据说曾是阿尔善最厉害的勇士,深受老阿尔善汗器重。可惜命不好,在与达罕儿部的征战中被暗箭所伤,丧了性命。” 巴图,在她的梦中被吉仁赶出了阿尔善部,因此与达罕儿部的古达木勾结,出卖了她。现实中,他竟最终赢得了阿尔善的汗位吗? 那,“可有乌兰公主和鹰奴的消息?” 笼烟摇头:“阿尔善部有几位公主,都被送去与其他部落联姻了,却没有叫乌兰的。奴婢也没打听到有叫鹰奴的奴隶。” 没有这两个人吗?朝朝怅然,又问道:“那达罕儿部呢?” 笼烟回道:“达罕儿部是曾经的北卢第一部落,大概在三年前被陛下率部歼灭。那一战极其惨烈,达罕儿部几乎全军覆没,部落首领更是全被陛下所诛杀。达罕儿的第三子古达木是出了名的骁勇,死状最惨,被陛下以火攻之计,烧死在玉泉古道的峡谷中。” 也就是说,除了吉仁和巴图、古达木也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乌兰和鹰奴呢,究竟有没有存在过? 出神间,手中鱼食不知不觉洒了下去。有人握住她的手,含笑道:“再这么喂下去,这些锦鲤可全要被撑坏了。” 她回过神来,讶然望向眼前眉目含笑的帝王:“陛下?”他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这么高兴? 他望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目中的炽烈却仿佛要将她融化:“朝朝,西南大捷!” 她一怔,顿时大喜,眸中异彩涟涟:“真的吗?恭喜陛下了!”西南之乱历时将近三月,她亲眼见到他是如何的呕心沥血,不眠不休,如今终于迎来最好的结局。 他“嗯”了声,见她粉靥生晕,烟眸弯弯,樱唇含笑,心中大动,蓦地俯身,轻啄了下她柔软的朱唇,“真的。” 轻柔的触感一触即逝,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下子红了脸,懵在当场:大庭广众之下,他还要不要脸面? 他极有先见之明地握住她手:“朝朝随朕一起去向母后报喜吧。” 两人一起去了寿康殿。 徐太后有客。寿康殿中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朝朝惊讶地发现,几乎都是熟人:寿安长公主和她的女儿永乐县主,枢密使范伯远的夫人和范翠如,国子监司业文道远的母亲文太夫人和幼妹文嫣娘,还有钟太妃和钟宜。 见帝后同到,众人纷纷行礼。几个小姑娘偷眼看向威严卓朗的帝王,都红了脸。 徐太后高兴极了,朝朝嫁进宫中这么久,帝后还是头一次一起来向她请安。 她笑着招呼两人坐下。赵韧看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皱了皱眉:“朕去外面走走。”没有多留,穿过大殿,走了出去。 徐太后摇了摇头,拿他没办法,对朝朝道:“皇帝这个脾气,难为你能忍得。” 朝朝垂眸,轻轻开口:“陛下很好。” 徐太后更高兴了:“好,好,你们和睦就好。”又指着下面几人道,“皇后,哀家听说这几位小娘子都是你闺中之交?” 朝朝目光掠过下面几人,微微一笑:“回母后的话。妾身和几位小娘子从前常有机会见面。”她和她们几个,可谈不上什么闺中之交。 闻言,范翠如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永乐县主面现不忿,欲言又止;文嫣娘低头不语。唯有钟宜,走到她面前,深深一礼,姿态卑谦:“皇后娘娘,民女从前不懂事,行事任性,多有得罪,还请娘娘大人大量,勿要放在心上。”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朝朝含笑,不接她的茬:“钟小娘子言重了,你何时得罪过本宫?” 钟宜一噎,忍不住看了朝朝一眼,暗恨对方的假惺惺。上次被赶出宫的屈辱她还记在心上,可这会儿说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她深吸一口气,笑盈盈地道:“娘娘气量宽宏,不记民女的过。” 朝朝神色自若:“些许小事,本宫早就忘了。” 徐太后赞赏地看着朝朝:“皇后是个不错的。宜姐儿是太妃的侄女,你们能和和睦睦便好。” 钟宜心下暗恨,面上娇娇俏俏地笑道:“皇后娘娘在闺中时,便是京中贵女楷模,民女巴不得能多多亲近她呢。” 徐太后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是个懂事的。” 朝朝也笑得一团和气,若有所思。钟宜是什么脾气?那会儿小人得志,恨不得把她往死里踩,现在忽然变了一副嘴脸,她可不信只是因为她成了皇后,里面没有别的猫腻。 寿安长公主脸色阴沉地看了钟宜一眼,推了推永乐县主:“说起来,我们永乐和皇后娘娘也是一见如故。几个月前永乐生辰,皇后娘娘还赠了一顶世间罕有的珍珠冠给我们永乐呢。” 徐太后讶然:“是吗?”女人天然对珠宝有着浓厚的兴趣,徐太后也不例外,“什么样的珍珠冠,当得起你一句世间罕有?” 永乐县主涨红了脸,听着寿安长公主颠倒黑白,觉得脸都丢光了。珍珠冠明明是她问朝朝索要的贿赂。她还曾向朝朝许诺,等她嫁给了赵韧,会为朝朝和赵旦说情。如今,朝朝成了皇后,她坐在这里,只觉自己就是个十足的笑话。偏偏母亲还不死心,非要她继续丢脸。 寿安长公主见女儿不中用,恨铁不成钢地暗暗掐了她一把,一边笑着答徐太后的话:“是用金线穿过一百零八颗一模一样大小的南珠,做成了鸾鸟的式样,冠顶还有一颗夜明珠,漂亮极了。赶明儿叫永乐带来给娘娘瞧瞧。” 徐太后高兴地道:“好。” 文太夫人赶紧推了推女儿:“皇后娘娘送给县主的好东西,也给我们丫头开开眼。” 文嫣娘落落大方地道:“不知民女有没有这个眼福?” 徐太后笑道:“有,有。下次你还和永乐一起进宫便是。” 几人说得热闹,朝朝忽然瞥见范翠如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心中狐疑,想了想,对徐太后道:“母后,你们在这儿聊着,我去看看陛下。” 徐太后满脸慈爱地看着她:“去吧。” 朝朝走出大殿,看了看周围,走到了西侧角落的一根廊柱边。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她抬头,看到了范翠如的身影。 她和范翠如自幼相识,也是自幼不对付,两人明争暗斗了十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范翠如走到她面前,微仰着下巴,一如既往的态度高傲:“听说你侍寝两次,两次叫了太医?” 朝朝心里一咯噔:这件事,赵韧并不许人外传,但架不住宫中人多口杂,该知道的,想必都知道了。但,范翠如这会儿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范翠如看了她一眼,露出些许同情之色:“西南平定,许多事都该腾出手了。现在宫里宫外暗中都在传你的身子不好。钟太妃也在想办法说服太后娘娘。你若不想在有子嗣前宫中就多出几个姐妹,还是早做打算。”说罢,转身欲走。 “阿范,”朝朝叫住她,“你为什么要提醒我?”总不成忽然发现她的好,想要和她化敌为友了吧? 范翠如道:“你别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进宫,和你分享丈夫罢了。” 朝朝望着她骄傲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多谢了。” 范翠如掉头就走:“不必,我为的是我自己。” 朝朝目送着她的背影,想到刚刚在殿中几位小娘子的表现,终于明白过来:难怪钟宜的态度天翻地覆,原来是想自己点头让她进宫啊。 自己看上去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 赵韧和朝朝在寿康殿陪徐太后用了晚膳,才动身回太极殿。 月色正好,赵韧兴致起,叫人撤去了车辇,又命服侍的人都远远退开,携了朝朝的手慢慢走回太极殿。 晚风徐来,花香四溢,蝉噪虫鸣,溶溶月光下,两人并肩而行,对影成双。朝朝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今日寿康殿中的小娘子,陛下可有格外中意的?” 赵韧一怔,低头望向朝朝。她望着前方,目不斜视,柔软的朱唇紧紧抿着,仿佛刚刚和他说话的压根儿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喜大普奔,莫非我家囡囡终于吃醋了? 感谢在2019-11-23 11:15:57~2019-11-24 11:3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づ ̄ 3 ̄)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欧尼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啦嘿 10瓶;uheryij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赵韧眼中漫上笑意, 柔和了冷厉威重的气势, 望着她若有所指:“自然是有的。” 朝朝意外, 看了他一眼, 笑盈盈地问道:“不知是哪家小娘子?陛下透露一二, 我也好早做安排。” 赵韧笑意淡去:“不管是哪家的小娘子,朝朝都会为朕纳入宫中吗?” 朝朝笑容温婉:“除了钟家的那位宜姐儿,陛下看上谁都行。” 天子三宫六院, 断没有只娶一妻的道理。这个觉悟,从她当初和赵旦定亲便已有。如今嫁给了他, 自然也早有心理准备。 但钟宜不行。她可不希望有这么一个玩意儿天天堵心。 赵韧淡淡开口:“皇后可真是贤惠。” 朝朝善解人意地道:“自然,这是我的职责。” 赵韧的脚步忽然停下。朝朝没有防备,继续往前走, 不防他握住她的手忽地发力,她抵不住他的力道,一下子栽入他的怀中。 她低呼一声,空着的一手匆忙抵上他,不解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赵韧一言不发, 趁势揽住她腰,单臂将她腾空抱起, 闪入一旁的假山石后。 朝朝吃惊地睁大眼睛:他疯了吗?这可是在外面, 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他将她安置在一块平坦的山石上,将手搁在她单薄的肩上,慢条斯理开口道:“皇后如此贤惠,朕该如何奖励你?” 朝朝莫名生起危险的感觉, 咽了口口水,笑道:“不必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他垂着眼看她,似笑非笑,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朝朝睁大了眼。 他呼吸微窒,伸手挡住她雾蒙蒙的烟水眸,唇一点点靠近,轻轻触碰到了她又红又软的檀口。 许久,他才意犹未尽地放松了她,将软成一团的她牢牢固定在怀中,幽暗的黑眸紧紧盯着她水光润泽,娇艳欲滴的红唇,声音喑哑:“这个奖励,皇后可满意?” 朝朝喘息未定,连手指尖都在发颤,又羞又恼,直恨不得咬他一口:他居然在外面就乱来! 赵韧见她软绵绵地靠在他怀中,玉白的小脸布满红晕,一对秋水烟眸又是羞涩,又是气恼,水汪汪的似要哭出来一般,空落落的心被填满了许多。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愿意安心做他的妻子,他于愿以足。 如今的他,已有足够的能力护住她,留下她,不会像曾经那样……他眼神暗了暗,抛开了那些血腥的回忆。 他放轻力道,摸了摸她乌黑柔软的发,有意逗弄她:“朝朝不想钟太妃的侄女儿入宫,朕可以答应你。只是,是不是该对朕有所补偿?” 朝朝兀自未平复,迷糊问道:“什么补偿?” 他望着她娇媚的模样,心旌动荡,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面上却不露声色:“等朕想到了,自会告诉朝朝。如何?” 朝朝留了个心眼:“陛下不可叫我做有失体统之事。”实在是怕了他冷不丁的乱来。 他哪能不知她脸皮有多薄,应下道:“自然不会叫朕的皇后失了颜面。” 朝朝这才点了头,望着他眸中浮现的笑意,心中打鼓:总有一种好像上了他当的感觉。但转念一想,她哪有他值得算计之处?他贵为天子,真想让她做什么,她压根儿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就像刚刚,他忽然发疯,她还不是只能由着他? 朝朝想到刚刚的情形,羞恼又起,伸手推了推他:“时辰不早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我们早些回去吧。” 赵韧没有再为难她,为她理了理散乱的云鬓和衣襟,依旧携了她手,转出了假山。 夜间,朝朝再次突然惊醒。睁眼,果不其然,他健壮的手臂缠绕着她,如从前每一次午夜梦回,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男性强健而灼热的躯体包围着她,强悍而富有冲击力的气息萦绕鼻端,在这样的深夜里,存在感如此强烈,令她颈后不由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西南大捷,他再不需在太极殿东堂通宵达旦。她原本以为,他们今夜会发生些什么的。结果,他送她回西堂寝殿便失了踪影,直到她入睡都没有回来。 果然是那两次的昏迷给他留下阴影了吗? 她微微出神:休说是他,便是她也不免担心。再来一次,不知会如何?可同时,又有几分好奇,再来一次,她是不是能知道更多鹰奴与乌兰的往事?窥见那个影影绰绰的秘密。 昏黄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纱帐照入,朝朝抬眼,目光掠过朦胧灯火下他浓黑的眉,紧闭的眼,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巴…… 不可否认,大安的新帝,是个不可多得的伟男子。只是,沙场洗礼过的气势太过强烈,总是轻易叫人忽略了他不凡的姿容。 不管她对他怀有什么样的感情,这个人,如今是她的丈夫。 范翠如的话蓦地在她脑海中响起:“你若不想在有子嗣前宫中就多出几个姐妹,还是早做打算。” 连范翠如都看得明白,她岂有不清楚的?如今流言已经散布出去,她如今的处境其实很不利。一个身体不佳,无法侍奉帝王的皇后,从根本上便地位不稳,给人太多趁虚而入的空间。 最好的破局方式便是她尽快怀上他的子嗣。否则,就若范翠如所说,真等新人入宫再打算,就来不及了。到时候,不光是她,甚至是花家都将会变得极为被动。 她和花家都需要一个有着他与她共同血脉的孩子,让双方的同盟越发稳固。她不可能阻止新人进宫,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尽快承宠,掌握主动。 可理智上再明白,她也可以接受他的主动,却终究做不到拉下脸来主动邀宠。 她烦躁地动了动,试图在他怀中翻个身。 “睡不着?”他带着慵懒睡意的声音忽然响起。 朝朝懊恼:“我把陛下闹醒了?”他也太警醒了些。 他“嗯”了声,没有睁眼,将头埋入她雪白的香颈,如同一只慵懒的大猫。 朝朝被他下巴硬硬的胡茬扎得难受,不动声色地侧过脸,慢慢将脖子后仰。却没有留意,她这个动作,反而将她身子最柔软之处挨近了他几分。 他的呼吸陡然一窒,全身的肌肉都绷住了。 朝朝毫无所觉,兀自为成功解救了自己的脖颈松一口气。然而片刻后,她终于觉出这个姿势的别扭,又小心地扭了扭身子。 他一下子摁住了她,声音哑得厉害:“别乱动。” 又闹着他了?朝朝头痛:两人这个姿势,只怕她无论做什么动作都会惊动他。她不敢再动,别别扭扭地躺了一会儿,只觉他掌心烫得惊人,迟疑了下,忍不住建议道:“陛下,你别抱着我了,不然两人挨着实在太热。而且,我一动就把你闹醒了。”两人谁也别想睡好。 赵韧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幽暗之极,定睛看了她片刻,没有吭声,忽地伸手将床头的灯火掐灭。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朝朝只觉他的体温越来越高,耳边,他的呼吸声渐渐急促。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一下子红了脸,僵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 他猛地推开她,坐了起来。 朝朝愕然。 黑暗中,他靠着床头一动不动,呼吸沉重。片刻后,低哑异常的声音响起:“朕的人已经找到松石道长了,大概还有几日便能到京城,到时让他给你好好看看。” 所以,他是为了她的身子,忍耐了下来? 朝朝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下,柔软了几分,轻声应道:“嗯。” 又是一阵沉默,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朝朝。” 她又“嗯”了声。 他道:“把你的……给朕。” 朝朝的感动顿时刹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能以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这样的要求? 他呼吸兀自不稳,低低道:“要朕自己来取?”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轻薄柔软带着刺绣的布料送到他手上。 他声音带上几分笑意:“你好好睡吧。朕出去一下。”说罢,他掀开纱帐,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 朝朝再去徐太后那里请安,发现寿康殿带着女儿入宫请安的命妇明显多了许多。钟宜更是以侍奉钟太妃之名,直接住进了寿康宫。 徐太后喜欢漂亮的小娘子,也喜欢热闹,寿康殿每日都门庭若市,热闹无比。 朝朝没有太在意。这些日子,尽管钟太妃百般劝说,徐太后只咬定了全听赵韧的。赵韧的心思则显然不在这上面,钟太妃几次提起话题,都被他用一句“不急”打发了。 朝朝不觉有些好奇:要是钟太妃知道,她的侄女儿早就被排除在入宫名单外,还会不会这般热衷劝说赵韧纳妃? 这日,朝朝刚从寿康殿出来,便撞见了窦瑾的继母屠氏带着窦瑾和窦瑶姐妹过来。见到她,屠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忙拉着姐妹俩过来给她请安。 朝朝看了窦瑾一眼,窦瑾悄悄挤眉弄眼,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朝朝忍不住想笑:窦瑾还是这个耍宝的脾气。 她含笑免了三人的礼,寒暄几句,嘱咐窦瑾,待会儿去显阳殿一趟。白天她会在显阳殿处理宫务。 朝朝回到显阳殿没多久,窦瑾就过来了。 她不由惊讶:“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将内六局前来回话的管事内侍和宫女打发给虞竹和笼烟处理,自己在内殿招待窦瑾。 窦瑾笑道:“我就跟太后娘娘实话实说,我好久没见你了,想念得紧。太后娘娘听了高兴得很,就叫人把我送过来了。” 朝朝道:“你继母怕会不高兴吧?”屠氏想送女儿进宫,但这个女儿断断不会是窦瑾,带着窦瑾,不过是怕人诟病。横竖窦瑾性子粗疏,也无意入宫,她放心得很,不怕窦瑾抢了她亲生女儿窦瑶的风头。现在窦瑾来这么一出,在徐太后面前刷足了存在感,她怎么可能高兴? 窦瑾哼了声:“我做的事,她什么时候高兴过?她平时可没少在爹爹面前给我上眼药,一副慈母样还不全是做给人看的?” 朝朝叹息:“你这个脾气!她终究是你的继母,身份上压着,你也该做做样子才行。” 窦瑾道:“我平时也没拿她怎么着,在人前该敬着时也敬着,不过是不让她装好人罢了。这样闹开了也好,我爹现在也死心了,不再指着我们母慈女孝,我的婚事也不敢再让她插手。只要我们不闹到外面,关起门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朝朝略放下心来:窦瑾虽说莽直,但也不是全无成算,胡乱行事。 她的心放下了,窦瑾的心却还提着:“你的身子一向好,到底怎么回事?我在宫外都听说了。” 这事一句两句根本说不清楚,而且连她自己也还没闹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朝朝没法向窦瑾解释,含糊道:“你放心,我身子好着呢,那两次全是意外。” 窦瑾更不放心了,迟疑了下,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是还念着赵旦,故意的吧?” 朝朝哭笑不得:“怎么可能?”她纵然因为赵旦对赵韧心怀芥蒂,但也不至于因此做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来。 窦瑾喃喃:“也对,当初你答应嫁赵旦本就是出于感激。他出事,你不离不弃,已经偿了他的情义。”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冲动开口,“不是为了他,难道是为了姜润?你是不是知道,姜润从江陵回来了?心情不好,才……”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朝朝一怔,脸色苍白了一瞬。 窦瑾顿时后悔起来:“抱歉,我不该提他。” 朝朝的面色很快恢复正常,摇了摇头道:“没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窦瑾小心翼翼地道:“朝朝,你真的不介意了?”当年朝朝为了姜润试图离家出走,大病一场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她真的放下了? 朝朝“嗯”了声,扬起笑脸:“我们本来也没什么。只是那时候年纪小,一时接受不了罢了。我现在都嫁给陛下了,怎么可能还想着他?” 窦瑾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不知道,我听说了好多他的事,却不敢和你说,真是憋死我了。” 朝朝笑:“你也太小心了。” 窦瑾咕哝:“我还不是怕你不开心?对了,你知不知道,陆沅沅嫁给他没多久就病死了?他不是新婚不久就去了江陵任上吗?陆沅沅不放心,不远千里跟去。她那年落水,本就落了病根,结果在路上大病一场,香消玉殒,连个血脉都没能留下。” 朝朝不知道。 当年她闹出的动静太大,这些年,没有人敢将和姜润有关的消息递到她面前。她没想到,陆沅沅竟会如此命薄。 陆沅沅啊。朝朝想起那个温柔秀美,仿佛永远微笑着的少女,不由心中怅然。 她和陆沅沅也是自幼相识,陆沅沅一直像个姐姐般照顾她,帮助她,两人当初的交情甚至比她和窦瑾更好。没想到最后会闹到连对方离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步。 窦瑾见她果然没有多大反应的模样,放下心来,滔滔不绝地道:“姜润是个有本事的,在任上治水有功,三年考核都是优等。这一回,还是陛下特旨将他召回的。” 朝朝道:“他一直是个有本事的。” 窦瑾说得兴起:“是啊,梧山书院至今还保留着他的传说。连续六年,门门功课都是魁首,解试、省试、殿试连中三元,至今无人能超越,又生得那般模样。难怪他当初不甘心……”说到这里,她惊觉说漏嘴了,戛然而止。 朝朝垂着眉眼,微微含笑,仿佛她说的只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路人。 第37章 窦瑾走后, 朝朝没事人般, 继续处理宫务。午后, 她依着素来的习惯歇了晌。 恍惚中,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大片的紫藤花, 玲珑的假山石,石旁溪水环绕。她小小的一团,站在高高的假山石上, 肉乎乎的小手擦着泪汪汪的眼睛,眼泪却仿佛怎么也擦不完。下面一堆丫鬟婆子张着手臂在求她:“大姑娘, 上面危险,你快下来吧。” 她听到五岁的自己大声道:“我不,娘不回来, 我就不下来。” 婆子急道:“大姑娘,夫人和老爷已经和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依旧固执地道:“娘说会回来看我的。” 不知僵持了多久。日渐西斜,一声低叹传出,她看到父亲牵着一个小少年出现在下面, 温柔地唤道:“朝朝。” 她眼睛一亮:“爹爹!”脚步稍稍一动,踢下一块泥土。下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大姑娘, 你小心些。” 她不以为意, 狐疑地看向父亲牵着的小少年,戒备地问道:“他是谁?” 小少年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衫子,眉目昳丽, 风姿俊秀,隐约可见长成后的风采。 听到她提问,他含笑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出,对她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大姑娘,我叫姜润,是你爹爹的弟子,以后我陪你玩好不好?” 她乌溜溜的眼睛跟着糖葫芦晃动,咽了口口水,不轻易上当,脆生生地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不会像娘一样离开吗?” 少年笑容明亮:“嗯。” 画面一转,她长大了些,拉着十四五岁,清风明月般的少年恋恋不舍:“你去了书院,有了新朋友可不许忘了我。你要记得给我写信;休沐时要回来看我;得闲了,还得为我淘澄胭脂,浸染花笺。” “好。”少年摸了摸她头,眉眼间俱是温柔,“我不在了,大姑娘要记得每日练字,不可偷懒。” 她不高兴了:“你都要走了,还要管我这些。” 少年笑若春风:“我只是暂时离开,又不是不管你了。” 很快又是几年过去。十四岁的她跪在父亲的病榻前,泣不成声。弥留之际,父亲艰难地说出最后的嘱托:“书院乃我一生心血所寄,就交给你们了。阿润,你要照顾好朝朝。” 已经及冠的他气韵越发沉静,丰神秀姿,皎皎如玉树琼枝,红着眼睛郑重承诺:“恩师放心。” 父亲的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只是委屈你了。入我家门为婿,终身不得出仕。” 他望向哭得几欲晕厥的她,目光柔软:“恩师待我有再造之恩,留在书院很好,照顾大姑娘亦是我所愿,何谈委屈不委屈?” 言犹在耳,却物是人非。 她悠悠醒转,摸到了眼角的湿润。一时间,前尘往事尽上心头。 姜润是父亲收养的孤儿,聪明俊秀,天资不凡,因行事稳重,面面俱到,被父亲安排照顾当时才五岁,失去母亲的她。 姜润对她,永远有无尽的耐心,无限的温柔。他陪她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春日踏青,夏日采菱,秋日赏枫,冬日玩雪,很快让她从母亲离去的惶恐和痛苦中恢复了过来,成为了她十四岁之前的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人。 后来她才知道,因她是家中独女,父亲早就和祖父他们商量好了,要将她留在家中,招赘夫婿。姜润就是他们千挑万选,看中的人。 十四岁那年,父亲离世,临终前,将事情挑明,把书院和她一并托付给了姜润。 她没有想到,姜润其实是不愿意的。 父亲热孝刚过,陆沅沅和窦瑾几个约了来她家中看她。结果不知怎的,陆沅沅落了水,姜润跳下水,将浑身湿透的陆沅沅抱了上来。 她赶过去时,恰好对上姜润望向她,复杂难辨的眼神。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为了陆沅沅的名声,姜润以父亲弟子的身份和陆家定了亲,和她的亲事无疾而终。 谁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先是哭得天崩地裂,准备离家出走散心,接着大病一场,凶险异常,几乎从鬼门关前兜了一圈。赵旦救回了她,也在之后成为了她的未婚夫君。 从此,再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姜润和陆沅沅的名字。 直到今天,她才再度从窦瑾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没想到,陆沅沅竟已和她天人永隔。 朝朝心中唏嘘,出神许久:她其实并不怪陆沅沅,甚至有些可怜她。 起身后,她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索性提早回太极殿西堂。 青花瓷缸中,几株睡莲开了,锦鲤悠哉悠哉地摆着尾,金灿灿,红艳艳,衬着碧绿的莲叶,粉色的花朵,雪白的瓷缸,煞是好看。 吹墨正带着几个小宫女摘凤仙花,准备用来染蔻丹。水晶盘中,一朵朵或大红,或粉紫,或粉红的凤仙娇艳动人。 朝朝看得有趣,问吹墨讨了剪子,挽起袖子也帮忙摘花。日渐西斜,她额头薄薄出了一层香汗,正要停手。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皇后娘娘好雅兴!” 朝朝回头,看到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头戴貂蝉冠,身穿圆领绛纱袍,腰围玉带,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朝朝微讶:“阁下是?” 那人脸色阴沉,眼眶发红,闻言嗤道:“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连本王都不认得了。不过也是,皇后娘娘连从前的夫君都忘了,做出以弟媳身份事兄之事,难怪旧人全不识得了。” 四周的宫人脸色全变了,低下头瑟瑟发抖。 笼烟凑前一步,附耳低语道:“这是郑王。好像是听说陛下大赦天下,来求陛下赦免前世子和庶人长禧,陛下未允。” 原来是当初到花家找茬,结果却被废的郑王世子与长禧郡主的父亲郑王。郑王乃承平帝幼弟,素受宠爱,养成了口无遮拦,无法无天的跋扈脾气。 这是在赵韧那里受了挫,到她这里来找补了?可他大概忘了,如今已不是承平朝。没有人再会惯着他。 朝朝神色平静:“王爷慎言。” 郑王冷笑:“怎么,皇后娘娘敢做,不敢让人说吗?弟媳嫁兄,难道不是事实?便是当着陛下的面,我也敢说。他不是一向标榜愿纳逆耳忠言吗?我就不信了,他会为了我几句实话问我的罪。” 朝朝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脸色终于沉下,淡淡吩咐:“来人,郑王醉了,带他下去醒醒酒。” 宫中侍卫得令,立刻上前。郑王大怒:“你敢!花氏,你这个人尽……”剩下的话被侍卫堵上了嘴,呜呜的再说不出来。 朝朝将手中的剪子放回盘中,拿过小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唇边甚至还挂着浅笑:“好好为王爷醒酒。” 郑王挣扎着被押了下去。朝朝被败坏了心情,正要回殿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一道温雅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还是从前的脾气。下官似乎多此一举了。” 朝朝的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都僵直了一瞬,许久,才慢慢回过头去。 白玉栏杆旁,一人长身玉立,乌帽象笏,绯色官袍下身姿笔挺,银色鱼袋耀目生光。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官员打扮,偏穿在他身上,自有一番玉树临风之态。 阳光炽烈,落在他俊雅出尘的面容,也落在他温和明净的双眼上,他含笑而立,夭姣不群,丰姿如玉。 朝朝没想到,上午刚刚听窦瑾提起他,就在这里见到了他。 姜润。 他是见郑王纠缠,特意过来的吗? 姜润向她行礼:“见过皇后娘娘。”温润如玉,一如从前。 笼烟和浣纱紧张地上前一步,欲要护在她面前。朝朝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后退,收敛了全部情绪,落落大方地冲姜润点了点头:“姜大人。”客气疏远。 姜润目光微黯:“四年不见,皇后娘娘一切可好?” 朝朝笑了笑:“多谢姜大人关心,本宫自然一切都好。” 姜润微笑道:“那就好,这样臣就放心了。当年,没有耽误了娘娘的前程。” 欣慰的笑容刺痛了朝朝,她心火骤起,合着他当年还是为她牺牲了?她蓦地冷笑出声:“当年,是本宫差点耽误姜大人的前程吧?” 招赘的女婿等同嫁入女方,不能考功名,不能做官,育下儿女皆随女方姓,继承女方香火。因此,一般不是贫苦走投无路之辈,很少有人愿意当赘婿。 姜润望着她,神情纵容一如当年:“娘娘说哪里话?” 朝朝忽然不想忍耐了,蓦地迫近他一步,声音压下:“姜大人可知,当初沅姐姐落水时,其实我就在旁边。” 姜润眼神微变。 朝朝目光如刀锋剜过他:“我看到了,是你亲手推她落的水。”这才是她无法释怀的真正原因。所有的一切不是意外,是姜润的谋划。 当初姜润要是不愿入赘,以父亲的秉性,根本不会勉强他,甚至会一如既往地资助他。可他却是一面不想入赘,一面又不想背上忘恩负义之名,玩弄心计。害了她,也害了陆沅沅。 她不能接受,曾经那样信赖,光风霁月的少年变得面目全非。 姜润垂下眼,忽然笑了:“怪不得你一直生我的气。”他容貌清雅,这样笑起来便如清风拂面,朗月溶光,皎皎昭昭,分外动人。 朝朝没想到他现在还笑得出,眼神冷下:“姜大人,相交一场,过去的事本宫不想再追究。望你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姜润问:“娘娘就不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朝朝道:“不想。”还有什么原因,不外乎是他想实现男儿的野心,不甘于困在花家,做一个依附于花家的赘婿。她理解,但不会原谅他以这样的方式。 “朝朝。”他轻叹,第一次叫了她的小名。 朝朝声音冷淡:“姜大人自重,本宫的名讳不是你能唤的。” 姜润笑容微苦,轻声道:“我从无伤你之意,也曾真心以为能永远护着你。” 朝朝懒得理会他假惺惺的陈辞,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他近乎轻叹的声音:“我知你不会再信我,只赠你一言:你要小心废太子。” 朝朝一怔,狐疑地回头:怎么又和赵旦扯上关系了? 姜润向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朝朝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朝朝。” 她循声看去,红漆廊柱,青花瓷缸旁,赵韧负手而立,神情莫测,静静地凝视着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四目相对,朝朝忽然露出笑容:“陛下,今夜陪我喝两杯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5 11:22:09~2019-11-26 11:2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1301175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朝朝醉了。 她酒量其实不错, 但架不住左一杯右一杯, 连菜都不吃, 只把酒往口中灌。到最后, 见没酒了, 更是直接抢了赵韧的杯子。 赵韧无奈,将她困在怀中,不让她够酒杯:“你醉了。” “我没醉!”她抬头看他, 烟眸迷蒙,忽地抬手, 笑吟吟地戳了戳他的脸,轻声唤道:“陛下?” 他“嗯”了声,任她的手指在他面上胡作非为, 哭笑不得:她喝多了,连胆儿都肥了。 她又唤了声:“陛下。” 他目光柔下,又应了声。 她潋滟的双眸如含了一汪秋水,微微弯起,笑眯眯地看着他:“还是你好, 姜润以前都不许我喝酒。” 赵韧面上几乎看不出情绪,望着她, 声音低沉:“那你有没有乖乖听他的话?” “怎么可能?”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我会躲着他,去祖父的酒窖偷酒喝。后来他去了书院,就更管不到我啦。” 赵韧望着她得意俏皮的模样,声音发涩:“你那时不是很喜欢他吗, 怎么这么不听话?” 朝朝嘟囔:“谁说喜欢就要听话啦。我还喜欢祖父,喜欢祖母,喜欢我爹爹呢,也不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呀。” “是吗?”他低喃,“你那么喜欢他,却没有嫁成他,会不会很遗憾?” 她“哼”了声:“我为什么要遗憾?他那样坏,那样虚伪,我没嫁成他,该高兴才是。来,”她扭过身,再度去够酒杯,“我们干一杯庆祝庆祝。”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儿,目光微动:“若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她傲然道:“那我也不会原谅他!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他有苦衷,可以和我们商量,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多,他不该背信弃义,更不该拿一个姑娘的清白名声开玩笑。” 何况,陆沅沅还因为陪他赴任,死在了路上。她越想越气,戳了戳赵韧问道:“你说,姜润是不是个王八蛋?” 他嘴角微翘,顺着她道:“是。” 她道:“他居然还敢叫我小心阿旦!阿旦都出家了,我能小心他什么?” 赵韧眼神微变,没有接口。 “你说,”她皱着眉想了片刻,忽地斜睨他,眼波横流,“是不是你买通了他,叫他说阿旦的坏话?”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姜润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赵韧气笑了,又觉无奈:“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朝朝嘟嘴:“因为你知道,我一直因为阿旦生你的气,所以想要离间我们。” 赵韧沉声:“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本该一心一意和我过日子,与赵旦再无干系,何谈离不离间?” 朝朝秀气的眉皱得更深,半晌,不甘不愿地承认道:“好像有道理。” 赵韧看着她醉态可掬的模样:忽然觉得醉了的她比醒着时讲道理多了,也可爱多了。 朝朝有些坐不住,懒懒地趴进他怀里:“你说得对,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啦,该一心一意地和你过日子。” 赵韧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忽地愤愤地掐了他一把,却只觉手下肌肉硬梆梆的,根本掐不动,气道:“你也是个王八蛋!” 赵韧:“……”耐下性子哄她道,“朕哪里得罪你了?” 朝朝泪汪汪:“母后那里每天那么多漂亮的小娘子来做客,一个个都是等着把我拉下马,把我踩在脚下的。你逼我嫁给你,把我架在火上烤,却不肯给我一个孩子。” 他喉口倏地发紧:“朝朝,你想为我生个孩子?” 她点头,艰难地从他怀中爬起,跪坐在他身上,双手摸索着捧起他的下颌,胡乱亲了亲他的唇角:“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他浑身紧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好。” 她破涕为笑:“那我们回寝殿吧。” 他望着她醉眼朦胧,梨花带雨的动人面容,只觉整颗心都在发颤。拇指拂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他低声道:“松石道长明儿就到。等他帮你看过……”话音未落,便听到她自言自语道,“等我有了儿子,就不用理会你这个大猪蹄子了。” 赵韧飘在天上的心“啪叽”一声落地,碎成了稀巴烂。 朝朝发现,接下来她无论怎么亲他,赵韧都像个木头人般动也不动。她恼了,直接在他唇上“啊呜”一口。赵韧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放任她毛手毛脚,三两下钳制住她,抱着她往寝殿走去。 她搂着他的脖颈,笑得娇憨,雾蒙蒙的瞳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迷迷糊糊地咕哝道:“你为什么长得和鹰奴那么像呢?” 他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朝朝,鹰奴是谁?” 朝朝眨了眨眼:“是个怪有趣的小奴隶,和陛下长得可像了。” “有趣?”他低低重复了遍,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你不恨他吗?” “恨他?”她不解,“我恨一个梦中人做什么?” 他怔住:“梦中人?” 她点头。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锦被中,仿佛漫不经心般问道:“你都梦到什么了?” …… 一头兀鹰从碧蓝的天盘旋而过,山林青翠,山脚下是无垠的草原,成群的牛羊。 “这是我做的玉扳指,好不好看?”少女轻快的声音响起,举起手中雕工粗陋的青玉扳指晃了晃。 “给我看看。”少年眉眼带笑,从她手中接过扳指,夸道,“好看,我们小公主可真棒。” “那是,我在里面刻了你的名字,你戴着看合不合适?”她笑容明媚,嫌弃他道,“你看,你一枚玉簪都做了多久了,还没完工。”全然不管,玉簪可比扳指工艺复杂多了。 少年好脾气地道:“嗯,是我技艺不精,手脚太慢。” 她满意了,迟疑了下,开口道:“鹰奴。” 少年正将扳指套上自己的大指,笑着仔细端详,闻言“嗯”了声。 她道:“我要走了。” 少年的笑容凝固住,蓦地抬头看向她,神情凶狠:“你不是答应我……” 她疑惑:“我答应你什么了?” 是呀,她什么都没答应,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的自说自话。他的拳越捏越紧,咬牙道:“我不许!” 她纵容地看着他:“鹰奴,别犯傻了。阿尔善是我的家,我不可能不回去。”她是阿尔善的公主,不可能跟着一个小奴隶走。 鹰奴的眼眶红了,死死盯着她,又说了一遍:“我不许!” 她伸手抱住他,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唇角:“谢谢你救了我,这两天我很开心。” 他紧紧抱着她,一声不吭。 她柔声道:“吉仁哥哥很快来接我。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也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如急雨密擂,越来越近。是了,吉仁养的苍鹰能发现她的行踪,她根本躲不掉,也不想躲。 她什么都决定好了。她不想跟他走。 他垂下眼,握了握拳,慢慢放开了她。 她望着他,潋滟的水眸倒映着初升的旭日:“鹰奴,后会有期。” 他扭过头,语气生硬:“后会无期。” 她笑容一滞,半晌,落寞开口:“好。” 他牙关咬得紧紧的,双手握拳,再也不看她一眼,纵跃如飞,消失在山林中。留下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身形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吉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乌兰。” 她郁郁不乐,跟着吉仁回到了阿尔善部。 吉仁原本就野心勃勃,谋划着要一统草原。知道了她的遭遇后,他立刻以此为借口,向古达木所在的达罕儿部宣战。 大战惨烈,吉仁骁勇,哪怕达罕儿部人多势众,一时也无法抵挡吉仁所率精锐的攻势。战斗一直持续到日落,眼看达罕儿部要败。吉仁的手下,阿尔善部的神射手铁力借着暮色的掩护,在背后给了吉仁一箭。 后来她才知道,铁力已经被阿尔善汗的另一个儿子巴图收买。而巴图,早就和古达木勾结在了一起。 吉仁死得不明不白,古达木趁势大败吉仁麾下,迅速挥师,直指阿尔善部大本营。 失去了吉仁,刚刚遭遇大败的阿尔善部元气大伤,再也不是达罕儿部的对手,节节败退,被迫接受巴图回到部落。 不久,巴图毒死了他的父亲老阿尔善汗,成为了阿尔善部新的汗王,与达罕儿部缔结和约,并将她作为战败一方的献祭,许嫁给了古达木。 她被绑缚在简陋的马车上,罩着喜庆的大红盖头,送往达罕儿部。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红,耳边是牛羊的叫声,马儿的嘶鸣。风掠过耳畔,带来刺骨的寒意。 愤怒、仇恨、害怕……种种情绪交织,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控制住泪意。 蓦地,刀兵的铮铮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她心知又出了变故,却什么也看不到。 厮杀声终于沉寂,有脚步声向她走来,一声声,坚定沉着。“乌兰,我来娶你了。”少年的声音如琴弦拨动,泠泠动听,低沉而坚定,清晰地钻入她耳中。 蒙住头的红绸被扯下,光亮涌入,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 蔚蓝的天,一望无际的草原,面前是一个浑身浴血,形容狼狈的少年,冲着她粲然而笑。 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 朝朝睁开眼,看到了太极殿西堂寝殿熟悉的水墨江山鲛绡帐。 光线昏暗,熟悉的冷梅香气萦绕,她的记忆一时有些断片。慢慢的,梦中的场景一点点尽数浮上。 梦中的乌兰是如此幸运,有这样一个傻傻的少年,哪怕被她拒绝、放弃过无数回,也永远会在她危难的时候及时出现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果然,梦境都是美好的。现实中再遇不到这样的少年。 然后,她想到了乌兰在梦中送给鹰奴的那枚扳指,那枚粗陋的,玉质低劣的青玉扳指。 她的脸色变了。 赵韧的手上也有一枚青玉扳指,与梦中的一模一样。醉中,他低沉的话声忽然从记忆中泛起,他问她:“你不恨他吗?” 他告诉她,他不认识鹰奴,那为什么会觉得她会恨鹰奴? 朝朝的心不由自主震颤起来,一时恨不得马上起身起找他,身子却一如前几次昏睡后一般,毫无气力,动弹不得。 心浮气躁之际,陌生的语声忽然钻入她耳中:“回陛下的话,娘娘之所以屡次昏迷,不是陛下以为的其它原因,而是中毒。” 朝朝一怔,所有的激动瞬间如潮水退去。 赵韧的声音响起:“中毒?” “正是,此毒不会害人性命,发作极慢,症状不显,一旦入体,极难诊出。中毒之人身子会逐渐虚弱。当情绪波动强烈时,比如过于激动,过于伤心之类时就会突然发作出来,如有饮酒,发作会加倍厉害。也因此,娘娘这回虽没有承宠,也发作了出来。”而大婚那夜,合卺酒是必饮的。 赵韧声音微沉:“可有法子解?” “有,不过此毒缠绵入骨,发作慢,除去也不易。所需灵药甚多,也颇费工夫。” 赵韧略松一口气:“那便好。只要能治好她,不惜一切代价。” 朝朝听得怔住:她频繁晕倒竟不是因为梦到鹰奴和乌兰,而是因为中毒吗?究竟是谁,会对她下手?又为什么要对她下手?下毒的人不要她的性命,要的又是什么? 她听到赵韧在问:“道长可知此毒从何而来?” 那人答道:“贫道只知此乃前朝宫中秘药,应该早已失传。不过,此药只能下在饮食中,而且,味道怪异,只有分次少量下药,才能不被察觉味道不对。” 朝朝心口发冷:她的饮食向来小心,由几个贴身丫鬟经手,能做到陆续下毒不被发现,只有她的身边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我们朝朝以后不会再晕啦^_^然后这两天排了下细纲,发现后面居然已经没多少内容了! 第39章 赵韧喊了谈德升陪道士下去配药, 向她走来。朝朝心绪混乱, 一时不想面对他, 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纱帐被撩开, 床面微微一震, 有人在她身侧坐下,挡住了侧面的光影。熟悉的气息袭来,男子粗糙的指腹落于她细嫩的面颊上, 轻轻游动。 那触碰轻柔异常,小心翼翼, 仿佛在指下是件一碰即碎的珍宝。许久,男子低沉压抑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朕没有护好你。” 他不需道歉的, 是她没有管束好自己的下人,出了纰漏。 他的声音冷下,缓缓道出,字字肃杀:“你放心,伤害你的, 一个都逃不掉。”他手指轻轻落在她嫣红的唇上,细细描摹, 越来越重, “包括朕。” 朝朝被他语中的沉痛惊住,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幽深的黑眸与她烟水濛濛的剪水双瞳对上, 眉眼间的凛冽尚未散去。见她睁眼,他似乎并未有太多意外,凝望着她:“醒了?” 朝朝忽然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移开眼“嗯”了声。 他声音温和下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朝朝道:“我没事,就是没什么力气。”抿了抿唇,“我当真是中了毒?” 他目光微动:“刚刚朕和松石道长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那道士果然是松石道长。朝朝“嗯”了声。 赵韧道:“松石道长医术精湛,妙手仁心,不会信口开河。” 朝朝沉默半晌,轻声开口道:“陛下只管放手去查,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能受得住。” 他怜惜地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她向来对身边人护得紧,这次该有多伤心。可下毒的只可能是她的身边人。 他思忖片刻,又对她道:“这几日,你的饮食,朕让谈德升派人接手。” 她心不在焉,又“嗯”了声。 他没有再说话,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冰冷的玉质硌住她手背,是那枚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青玉扳指。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她又开始心浮气躁,忽然问道:“陛下昔日送我的青玉簪,是不是陛下亲手所雕?” 赵韧怔了怔,脸色微变,没有马上回答。 朝朝心里有了数:若不是他亲手所雕,以他的性情,必然早已一口否认。他早就在告诉她他是谁,她却认不出他。 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梦中的北卢小奴隶为什么会变成大安的宗室,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而她养在京城的闺中,又为什么会变成北卢的小公主? 难道是前世?可也解释不通,古达木、巴图、吉仁……这些人明明都在现世存在过,算算时间,乌兰和她分明是同龄人。 如果乌兰和她是同一人,她是怎么同时存在的;如果不是同一人,两人为什么一模一样,她又屡屡梦到乌兰的事? 朝朝越想越迷糊,见赵韧不肯回答她,又换了一个问题:“陛下的青玉扳指看着和玉簪是一套的,是哪里得来的?” 他握住她的手倏地收紧,半晌方道:“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朝朝不高兴了:“我先问的。” 赵韧低眸看她,看着她苍白的面上生动的眉眼,紧抿的樱唇,一如从前,那样高傲又娇俏。心口蓦地生痛,他轻声答道:“这是我征战时,在阿尔善玉山矿后面的温泉池中捡到的。” 温泉池,是那个被鹰奴从古达木手中救了乌兰的温泉池吗? 朝朝想到梦中那几日,鹰奴厮缠着她的种种情形,脸不知不觉红了,平息片刻才继续问道:“扳指内侧有没有刻字?” 他心跳骤然加速,又沉默片刻,才点头道:“有。” 朝朝眼睛亮了,立刻追问:“刻的什么字?” 他没有回答,紧了紧被他握住的纤柔玉手道:“你还病着呢,先好好休息。” 朝朝便知他不肯说。也是,他连认识鹰奴都不肯承认。可今天都问到这份上了,她怎么甘心半途而废。 她固执地看向他:“如果我一定要知道,陛下告不告诉我?” 他与她对视片刻,眉头锁起,让了步:“等你毒解了可好?”她中的毒,精神受不得太大刺激。 她却偏不想听他的,娥眉微蹙:“不好!”她身子动弹不得,脸色兀自苍白,血色淡淡的唇因不满微微嘟起,一对烟水濛濛的美眸波光荡漾,盈盈水光似要漫出,盛满了委屈。 赵韧的心瞬间仿佛被什么狠狠一撞,又酸又软,几乎溃不成军。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硬下心肠道:“等你毒解了再说。”说罢,逃也似地走了出去道,“我去看看解药的方子拟好没?” 朝朝:“……”胆小鬼!她好不容易动摇了他的心防,怎肯就这般轻易让他逃开。 赵韧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她一声低呼,仿佛还带着一声短促的泣音。他的双脚顿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再也挪动不了。 然后,他听到了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夜里如此清晰。 她委屈哭了? 也是,她再要强,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动弹不得,身边最信赖的几个侍女都成了投毒的嫌疑人,除了他,她再也没有旁人可信。 现在,他也要离开,只留她一个,她怎么会不害怕? 赵韧天人交战片刻,终于还是慢慢向她走回。 他对上了她清澈明亮,弯弯含笑的眼。 上当了! 赵韧僵立原地,一时不知该气恼还是高兴。 朝朝笑盈盈地看着他,眉眼温柔:“鹰奴,谢谢你又救了我。” 他呼吸骤然屏住,半晌才沉下脸道:“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她一点儿也不怕他难看的脸色,剪水秋瞳温柔如微波荡漾的湖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冷,你抱抱我可好?” 脆弱的心防轰然倒塌,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只余他心爱的姑娘楚楚可怜的娇声。 温泉池救她那夜,两人相拥取暖的场景宛若昨日,她在他怀中,面色绯红,眼神明亮。夜那般冷,他的心中却仿佛一直有一篷火焰在燃烧。 他再忍不住,俯下身,紧紧将她柔软的身子拥在怀中。 赵韧慢慢摘下扳指,送到她面前。 借着灯火跳跃的光,朝朝看清了内侧刻的字,瞳孔顿时一缩。 里面是篆体的“鹰”字,笔笔端秀,却又透着几分稚嫩,分明是十四岁时,初学篆刻不久的她的手笔。 怎么可能? 朝朝心头大震:她不可能错认!也就是说,梦中的乌兰就是她,她就是乌兰!可除了在梦中,她从未雕过扳指,更未在扳指中刻过字,这扳指却偏偏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韧道:“正是因为重新得回它,我才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朝朝懵了:“前世?” 赵韧点头:“你梦中见到的一切都是前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相同的一世,只不过,这一世,一切都推翻重来了。” 魏郡王昏庸,诸子相争,一片腥风血雨。赵韧生母卑微,在郡王府本就身份低下,不受待见。他不甘卷入无谓的争斗,沦为兄弟相争的炮灰,又有心报国,遂隐姓埋名,加入了河东路节度使颜承义麾下。 他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很快暂露头角,受到了颜承义的赏识。颜承义有意收复被北卢人所占大安城池,却苦于不了解北卢各部情况,迟迟不敢动手。赵韧知道后,自告奋勇,去北卢卧底。 他伪装成边境的村民,故意被北卢人俘获成为奴隶,趁机深入草原,暗中摸清北卢各部落情况,准备到时将北卢各部一网打尽。 北卢各部征战不休,互相劫掠,一年的时间,他辗转沦为四个部落的奴隶,最后到了北卢大部落之一阿尔善部。就在那里,他遇见了北卢的小公主乌兰。 小公主身世特殊,自幼在大安长大,不会说北卢话,被接回阿尔善部后,语言不通,整日郁郁寡欢。 吉仁见状,从奴隶中挑选了会说两种语言的他,命令他去教授小公主北卢话。 见到乌兰小公主的第一面,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本已打算潜逃回大安,原本,浮动的心思已经按捺下来。谁知,阴差阳错,偏偏在逃跑的时候撞上了乌兰。 此后,便是更深的纠缠。他越陷越深,小公主却始终若即若离,屡次狠心抛弃他。 直到吉仁身死,阿尔善部大败,她被送去达罕儿部和亲。 从古达木的迎亲队伍中将小公主抢夺到手后,他带她逃离了草原,回到了河东路治所并州。无依无靠的她终于接受了他。不久后,两人按照大安的礼俗成了亲,正式结为夫妇。 “所以,上一世,我们原本也是夫妻?” 他点了点头。 “我们感情很好吗?” 他顿了顿,不答反问:“你在梦中时,我们感情好不好?” 朝朝双靥生晕,梦中的乌兰在他抢亲后,任他轻薄,心中是全然的欢喜。 他盯着她的表情,笑着亲了亲她的红唇:“我们自然很好。” 朝朝没有怀疑他的话。鹰奴对乌兰一往情深,乌兰也喜欢鹰奴,两人结为夫妇,自然会很好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愿认我?”为什么不愿好好相认,非要以这样的方式,逼迫她心怀怨气地嫁给他? 赵韧道:“你那时不认得我。” 朝朝哑口无言: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赵韧问她:“如果我不逼迫你,你会愿意嫁我吗?” 她不会愿意,身为废太子的前未过门的妻子,嫁给新帝从来不是个好选择。 可是,真的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对她,似乎怀着比他口中所述,复杂得多的感情? 朝朝突然又想起她十四岁时所做的那个梦,那个叫她不寒而栗,改变了她离家出走行程的梦。她心中一动,轻声问道:“那,上一世的我,是怎么死的?” 赵韧脸色大变,抱着她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第40章 铜错金银喜鹊登枝宫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 暖黄的灯光滤过烟笼雾罩般的水墨绡纱帐, 将他冷硬的面容照得朦朦胧胧。 许久, 朝朝才听到他的回答:“我不知道。” 朝朝惊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总不成他和她一样, 上一世的记忆不全吧? 可如果是这样, 他的脸色为什么会变,抱着她的手为什么会发抖? 他见她表情,知道她在想什么, 低声道:“上一世,我走得比你早。没能陪你到最后。” 这个答案全然出乎朝朝的意料。她明明在梦中看到, 她胸插长剑,气息奄奄地倒在他怀中。一剑穿心的痛苦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可看他神情, 却全不似作伪。 朝朝糊涂了,迷茫地看向他。 赵韧闭了闭眼,告诉她道:“你那次中了剑,伤势十分严重,但没有死。松石道长正好在附近, 救下了你的命。” 朝朝仔细回想,梦中她只看到乌兰血淋淋地倒在鹰奴怀中, 说了句“鹰奴, 惟愿来世”,确实没看到乌兰的死亡。 她不由笑了:“那我的运气可真好,伤得那么重,连相约来世的话都说了, 居然活了下来。” 他眼神挪开,“嗯”了声:“我们朝朝一直是个有福气的。” 她没有看到他目中的黯淡,疑惑道:“我怎么会中剑?” 他含糊道:“达罕儿部被灭,古达木只身逃出,悄悄潜入定州,结果发现了你。” 朝朝恍然大悟:“原来是古达木干的。” 他道:“是我没有护好你。” 朝朝道:“这怎么能怪你,你总有自己的事要忙,总不成一直跟在我身边吧?”她说着,眉眼弯起,笑盈盈地问道,“那后来我被救醒了,你有没有好好珍惜我?” 他见她烟眸潋滟,笑容璀璨,呼吸窒住,片刻后才答道:“朝朝永远是我的珍宝。” 朝朝没提防他说了这么一句,饶是她素来大方,也被他直白的陈词说得害羞起来。苍白的脸儿如染上了红云,玉靥生娇,更添艳色。 赵韧怔怔地看着她,目光幽深,一瞬不瞬。 朝朝的脸更红了,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还想再多问几句上一世的事,谈德升端了一碗药进来:“娘娘,该吃药了。” 药极苦,朝朝喝得愁眉苦脸,痛不欲生。赵韧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心软成一团:她是把他当亲近的人,才不再苦撑着面子,什么娇气模样都显露了。 好不容易哄着她全部喝下去了,又亲自服侍她漱口,取了蜜饯给她压味。他想了想,对谈德升道:“和道长商量商量,能不能配些略微不苦的药?” 谈德升苦着脸:“陛下,道长的脾气你也知道。”松石道长出了名的烈性,和他商量换药,他能直接不给看病。 赵韧神色淡淡:“朕知道,你就和他说,朕内库藏了一本药王亲笔的《千金方》,他若能想法子让皇后的药不那么苦,朕就把那本《千金方》赠给他。” 谈德升吃了一惊:“陛下!”药王亲笔的《千金方》,那可是内库的珍藏。 赵韧睨了他一眼,谈德升不敢说话了,低头应下:“是。” 朝朝伏在他怀中,听着两人对话,哭笑不得:赵韧他可真是。一颗心却如泡温水,暖暖的,涨涨的,有太多话想要和他说。 只是一番折腾后,她到底精神不济,纵然还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也不由沉沉睡了过去。 赵韧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平,命虞竹带了两个小宫女在殿内守着她,示意谈德升跟他到外间。 踏出殿门的一刹那,他柔色全敛,面现森然,问道:“人都看起来了?” 谈德升应道:“是。” 赵韧声音冰冷:“你亲自审问,不得走漏一丝一毫的消息。” 谈德升郑重应下。 谈德升的效率极高,等到朝朝有力气下床,谈德升对她身边几个侍女的调查也有了结果。赵韧拿到结果,想了想,亲自过来告诉朝朝。 朝朝听到他说出叛徒的名字时,心里沉了沉,黯然道:“她跟了我将近十年,我待她素来不薄。” 赵韧道:“她背后之人不简单。她跟着你,只能一直做宫女,顶天了做个女官,论资排辈,上面还有别人压着,不如搏一搏。” 朝朝幽幽叹息。 赵韧道:“你若不忍处置她,朕来出手。” 朝朝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赵韧眉头微皱:“还是不忍心?” “不是。”朝朝摇头道,“何必打草惊蛇?留着她,说不定能钓出后面的大鱼来。” 赵韧冷笑:“处置了她,朕一样能抓到后面的大鱼。” 朝朝抬眼看他,他眉眼紧锁,威势迫人,面上的冰霜几欲化为实质。她眉眼温柔,伸出双臂揽住了他,安抚地唤道:“陛下。” 赵韧身子一僵,满身的棱角在这一声呼唤中不知不觉柔软了下来。 朝朝含笑道:“陛下的本事我自然相信,可是,那人害得我这么惨,我想亲手抓住他。” 赵韧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赞成地道:“太危险了。” 朝朝亲了亲他的嘴角:“不是有陛下护着我吗?横竖这三个月我要拔毒,也做不了别的,正好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她柔软的红唇轻轻啜着他的唇角,又香又软,又酥又甜,仿佛一只小奶猫,小心翼翼地享用着自己的食物。赵韧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一时间,丢盔弃甲,什么都答应了下来。 * 翌日,朝朝搬回了显阳殿。 明面上,赵韧的旨意是要她好好静养,早日恢复身子,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从太极殿西堂的夜夜伴驾,到回显阳殿独守空房,皇后怕是失宠了。 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验证了众人的猜测。 皇后搬回显阳殿后,赵韧很快以静养的名义,将管理六宫之权又交回了徐太后手中;朝堂之上,他破天荒没有驳斥臣子请求他选妃的奏折;他偶尔会去显阳殿,却从不留宿。 显然,皇后几次侍寝病倒的事惹了他厌弃。一个无法侍奉君王,孕育江山继承人的皇后根本称不上合格的皇后。现在,只不过是看在花家和梧山书院的面上,不得不维持着面上情罢了。 一时,各路人马都蠢蠢欲动。 徐太后的寿康殿越发热闹,衬得显阳殿格外冷清凄凉。 这会儿,众人心目中格外冷清凄凉的显阳殿中雅雀无声。显阳殿东次间,窗扉紧闭,珠帘低垂,满室沁香。 朝朝长发披散,半躺在软榻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半臂,露出两截雪也似的纤细手臂,拿着一卷书册,正在翻阅。 吹墨跪坐在一旁,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灵巧地剥着西域进贡的水晶葡萄,用银刀剖开,仔细地剔除葡萄籽,放在一旁空着的白玉盘中。 浣纱取了银叉,将剥好的葡萄送入朝朝口中。 朝朝吃了两颗,便摇了摇头,却觉又有葡萄送到了她口边。 她皱眉,倒也没有拒绝,一口含下,忽觉不对。口中之物又酸又涩,分明是……她恼了,冲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软榻边的高大男子横眉怒目:“你又骗我吃药!” 松石道长得了药王亲笔的《千金方》,一个高兴,非但帮她祛毒更尽心尽力了,还开了一个补药方子,合成药丸,让她每日吞服,说能强身健体。 朝朝原本就怕吃药,何况,合成的补药丸子虽说不大苦了,却又酸又涩,味道实在不佳。她每日想着法子拒绝吃药,赵韧却耐心十足,每日都会过来,设法哄她服下药丸。 今日越发过分了,居然趁她不注意,冷不丁地塞入她口中! 朝朝将药含在口中,扭过头拒绝理会赵韧,悄悄拿出了帕子。 赵韧端了一杯温水给她,目光扫过她嫣红的唇,眸中现出淡淡笑意:“你若再敢吐出来,朕就把它堵回去。” 朝朝:“……”想到他“堵”她的方式,脸顿时不争气地红了,愤愤地就着温水将药丸吞服了下去。 赵韧体贴地拈了一颗葡萄送到她口边。她别过头,不想理会他。 赵韧失笑:“这么难吃吗?”叫她对他这般气恨。 朝朝没好气:“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赵韧目光微闪,声音低哑下来:“好,朕尝尝。”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覆了下来。 朝朝睁大眼睛,跳起来要逃,哪来得及。 等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都尝了一遍,朝朝连手指尖都酥麻了,面色绯红地蜷缩在他怀中,眸光潋滟,恍若要滴出水来。 偏偏那人还煞有介事地道:“嗯,确实味道不好,你不爱葡萄,朕喂你吃颗糖好不好?” 她拒绝地将脸埋在他胸口:不,她什么都不想他“喂”了! 赵韧笑了起来,五指穿入她丝缎般的秀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她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熟悉的气息袭来,耳边皆是他怦怦的心跳声。 两人安静地偎依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他穿过她秀发的手轻轻将那三千青丝挽起,笨拙地盘了个髻,将一物簪入。 他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次,可不许再弄断了。” 朝朝一愣:他给她簪了什么?还说不许再弄断,莫非他又亲手为她雕了一枚玉簪? 她好奇地想拔下看,却被赵韧阻止:“等朕走了你再看。”声音转为严肃,“明儿,朕就要去西苑避暑了。朕把王顺留下,这小子还算机灵,也能给你个帮手。” 朝朝精神一振,注意力顿时转移,莫名生起几分兴奋的战栗:这么多天了,终于要收网了吗? 第41章 宫中每年都有去西苑避暑的习俗。端午一过, 赵韧就命礼部操持起来。名单呈到他案前, 他看了一遍, 单把皇后的名字去掉了。理由还是一贯的:皇后体弱, 需静养。 一时越发流言四起。 朝朝却只关起门来过日子, 什么也不理会。连外廷的花家都低调异常。俞太夫人来看过她一次,回去便紧闭家门,谢绝了来客。 下毒害她之人极沉得住气, 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然而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他们的目标既然是朝朝,两人索性定下计来,留出机会给他们出手。 赵韧不赞成朝朝以身为饵, 无奈拗不过她,只得让步,和朝朝又将所有细节过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珠帘外传来笼烟的声音:“陛下,娘娘, 可要传膳?” 朝朝这才惊觉,已经到了晚膳时分。赵韧道:“要不, 朕……”“留下”两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朝朝扬声道:“再等一等。”迅速推了推他,“陛下回去吧。” 赵韧岿然不动,看着她含蓄地暗示:“朕明儿就走了。”这个小没良心的,就这么急着赶他走? 朝朝冷酷无情地道:“我们说好的。”她“失宠”了, 他来看她已经过分,再要留下来用晚膳,就太过分了。 赵韧揉了揉眉心,不知第多少次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一时心软答应了她的计划?然而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样,那点后悔很快消失。 她开心就好。 他心中柔软,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赶朕走?” 这人不笑时,眉目凌厉,帝王威势毕露,朝朝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伏在他怀中,纤纤玉手抵住他,眉尖微蹙,轻愁曼绕,吐气如兰:“妾身当然舍不得陛下走,无奈妾身身子不争气,实在无颜强留君王。” 小妮子这是又皮上了?赵韧差点绷不住笑,陪着她一本正经地耍花腔:“梓童身子不适,朕正该多加体贴。” 朝朝忍俊不禁,演不下去了,推了推他:“您快走吧。”好不容易背上“失宠”之名,她可不想功亏一篑。 赵韧拢住她纤柔的玉手,趁机提出要求:“赶朕走可以,但你要答应朕,之后几日朕不在,要乖乖吃药。” 朝朝一下子苦了脸,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赵韧添了一句:“朕会让王顺监督。” 合着,他让王顺留下来不是为了帮她,而是为了监督她? 朝朝:“……” 好不容易送走赵韧这尊大佛,朝朝懒洋洋地趴在软榻上,想着刚刚的事忍不住又想笑。出神片刻后,她想起他簪在自己发间之物,伸手拔了下来。 他果然重新送了她一枚青玉簪。 簪头依旧是展翅的苍鹰,雕工却比前一个不知进步了多少,玉质更是不知好了多少倍,握在手中触手生温,莹润生光。 朝朝把玩了一会儿,想起什么,翻过玉簪。苍鹰背面,那行弯弯曲曲的北卢文字犹在。 倒是忘了问他,这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了。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有人跪在旁边收拾案几。片刻后,问雪的声音响起:“娘娘,您没事吧?” 吹墨也开口了,声音带着担忧:“娘娘,我看陛下走的时候脸色不好。” 赵韧每次来,谈德升都会守在门口,不让其他人靠近。两人私下如何相处,朝朝宫中人全不知道。 朝朝伏在软榻上,没有作声,腹诽道:赵韧那人,只要不笑,不从来都是一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两银子的脸吗,他什么时候脸色好过? 问雪忽然哽咽了:“娘娘,您别难过,不值当。陛下不懂您的好,自有别人懂。” 朝朝心头一跳,慢慢坐了起来,看向问雪:“是吗?” 问雪用力点头。 朝朝悠悠问:“这个别人是谁?” 问雪含泪笑道:“多着呢。比如太后娘娘,老太爷,太夫人,大郎君,窦小娘子……” 吹墨也在一边附和道:“是啊是啊,知道咱们娘娘好的多着呢。所以,娘娘可千万要开心些。等您病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笼烟走了进来,见她们说得热闹,笑着说显阳殿后荷花池中的荷花开了,问朝朝要不要去赏荷。 朝朝无可无不可,让几人服侍她起身,随手将青玉簪交给问雪道:“可别再摔了。” 问雪手一抖,慌忙跪下:“奴婢再不敢了。” 日渐西沉,晚风徐来,吹散了夏日的几许燥热。小小的荷花池中,荷叶田田,小荷尖尖,蜻蜓飞舞。碧绿的水面摇碎万点金光,岸边垂柳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朝朝起了兴致,吩咐道:“这里景致好,晚膳不如摆在这里吧。” 笼烟领命,带着几个小宫女很快搬来一张小巧的描金雕花案几,摆在池边的垂柳下。又怕热着她,搬来冰盆。 朝朝由着她们忙碌,懒洋洋地在池边坐下,摘了片叶子揉碎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扔下,逗引着池中的小鱼。小宫女立在冰盆后,不疾不徐地扇着宫扇,将凉意向她送去。 脚步声传来,停在她身前数步处,少女含笑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真是好兴致。” 朝朝回头,看到钟宜神采飞扬地立在她面前。 徐太后离宫,将宫务都委托给了钟太妃。钟宜将代替钟太妃,陪伴徐太后去西苑。此后近水楼台,难怪她这般得意。 朝朝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个明晃晃地觊觎她夫君的少女。钟宜穿一件霞影纱裁成的广袖留仙裙,梳着双螺髻,头上金珠环绕,圆润的脸上妆容精致,倒把五分姿色妆点出了七分。 钟宜也在打量她。 许是因为养病的缘故,朝朝打扮得格外简单,淡扫娥眉,不施脂粉,乌鸦鸦的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不见金饰,只插了支青莹莹的玉簪,露出了优美如天鹅的玉颈。身上是一件月华色素面软绸褙子,银红宫绦束起纤腰,勾勒出窈窕起伏的身段。 明明是再素净不过的打扮,偏袅袅婷婷,惹眼之极,眼角眉梢间一缕轻愁,更添动人处。 钟宜暗暗绞着手中帕子,一股酸味噎在喉间。这样的风姿,若不是不能侍寝,只怕早就将皇帝勾得魂都没有了。 幸好,老天都站在自己这边! 钟宜忍不住露出快意的笑来:生成这般模样如何,曾经的第一贵女,做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命不好。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何根本不足为惧。 她心中畅快,面上不免流露出几分得色,假惺惺地向朝朝行了一礼道:“皇后娘娘愿意出来走动,身子似乎好了许多,真是可喜可贺。可惜了,若能早几日,陛下必会同意娘娘一起去西苑。到时,民女也好多和娘娘亲近亲近。” 朝朝望着她,微微一笑:“钟小娘子觉得可惜?” 钟宜笑道:“是啊是啊。”想到对方去不成西苑,就“可惜”得想大笑三声。 朝朝笑吟吟,钟宜装了这么久,骨子里还是那个没有一点城府,行事冲动的小娘子啊。也不知钟家怎么想的,选了这么一个人送进宫。 她含笑道:“其实今儿也不算迟。本宫既已好了许多,想去西苑,陛下总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钟宜笑容一僵,手中帕子揉成一团。想想赵韧的一贯作风,还真是一点都没错。赵韧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为难皇后。 这怎么成!皇后再不受宠也是皇后,她要去了,陛下总要分神给她,岂不是会大大减少自己和陛下邂逅,甚至花前月下的机会? 钟宜硬生生地转了口风:“这个……西苑以后总有机会去。娘娘尚未大好,还是休要奔波辛苦,好好把身体养好才是。” 朝朝望着她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模样。钟宜暗恨自己先前多嘴,手心的汗都出来了。正想再多劝几句,努力打消朝朝去西苑的念头,就听到朝朝道:“说得也是。” 钟宜松了口气。 朝朝逗她逗够了,懒得继续和她虚与委蛇,悠悠然地问道:“钟小娘子今儿怎么有闲暇来本宫这里?” 钟宜这时才想起正事还没做,笑容可掬地道:“我是替皇后娘娘送一个人过来的。” 朝朝等着她的下文。 钟宜道:“太后娘娘仁慈,怕我们都去了西苑,皇后娘娘独自一人在宫中寂寞,特意下了恩旨,诏令娘娘的妹妹入宫陪伴。” 朝朝道:“妹妹?”她哪来的妹妹? 钟宜吩咐侍女道:“请柔姐儿过来。” 朝朝目光微闪。不一会儿,轻盈的脚步声传来,钟宜的侍女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纪小娘子款款而来。 那小娘子生得标致,穿一身粉色绣百蝶穿花襦裙,柳眉杏眼,粉面桃腮,容貌清丽,鬓边一支蝶戏芍药镶百宝赤金步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莲步盈盈走到她面前,躬身行礼,莺声呖呖:“花柔见过皇后姐姐。” 正是朝朝的族妹,寄居在花府的三房女儿花柔。 朝朝开始觉得有意思了,笑眯眯地打量花柔道:“太后娘娘真是有心了。不知她如何知道我府中有这么一个妹妹的?” 钟宜得意道:“是民女告诉太妃娘娘,太妃娘娘再告诉太后的。民女也是前一阵在文家的桃花诗酒会上才知道,皇后娘娘有这样一个妹子。皇后娘娘,你欢不欢喜?” 朝朝看了钟宜一眼,忽然有点喜欢她了,这样的老实人,去哪儿找?只不知道,送花柔入宫,是她的主意,还是花柔的主意。 若是她的主意也就罢了,她和自己不对付,必定是怎么恶心人怎么来;若是花柔的主意……自己这个族妹,向来不是个省心的,这个关头入宫,谁知道想做什么呢? 朝朝笑了,不置可否地道:“我这里无趣得很,柔姐儿年纪还小,怕她会觉得无聊。” 花柔螓首低垂,细细柔柔的声音响起:“民女一直想念当初娘娘在闺中时,对民女的教导,巴不得能和娘娘多多亲近,岂会无聊?” 朝朝“噗嗤”一声笑出。 在闺中时,因为她嗣兄的请求,俞太夫人将花柔以为她作陪的名义,接到相府教养。然而,花柔名义上是来陪她的,其实两人根本玩不到一块儿,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 偏偏花柔不是个安分的,趁着赵旦来相府,几次三番偶遇赵旦,与他搭话。朝朝当初看在眼中,懒得管她,心里却一笔笔记得清楚。 这会儿听花柔说得情真意挚,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关系有多好呢。 她这个族妹,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9 11:24:55~2019-11-30 12:0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愿愿 15瓶;七叶璃纱 10瓶;uheryija、俊玄之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狂风骤起, 乌云蔽日, 天色阴沉下来。蓦地, 电光闪过, 轰隆隆一声雷响。 吹墨吓了一跳, 慌忙叫了问雪一起,跳起去关窗。问雪却似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时不时看一眼紧闭的殿门。 笼烟被钟太妃请去商量宫务, 浣纱前几日不小心跌了一跤,无法走动, 两个大宫女都不在,这会儿,朝朝跟前由她们两个伺候着。 吹墨见问雪魂不守舍的, 眨了眨眼:“你也好奇娘娘和这位有什么好说的,对吧?” 难怪吹墨好奇,里面,朝朝和花柔在谈话,已经足足谈了将近半个时辰。她们几个打小跟着朝朝的都知道, 朝朝素来不怎么理会这位柔姑娘,柔姑娘进宫几日, 便被冷落了几日, 怎么今儿忽然促膝长谈起来了? 问雪回过神来,笑道:“娘娘和柔姑娘终归是姐妹。” 吹墨不同意:“都隔了房了,再说,那位的做派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娘娘还在闺中时, 那位做的事就够恶心人的。 问雪垂着头没有答话。 屋中,朝朝放下手中的甜白瓷茶盏,神色凝重,望着跪坐在她面前的花柔道:“此事可当真?” 花柔低垂着眼睑,姿态楚楚,神情真挚:“我断不敢虚言诓骗娘娘。陛下少年时被赶出郡王府,流落在北卢,曾有过一个北卢心上人的事许多人都知道。娘娘难道从未听说过?”她也算乖觉,发现朝朝不喜欢她一口一个皇后姐姐,很快改了口。 朝朝自然是听说过的。 赵韧登基不久,徐太后设宴宴请朝臣家的小娘子,她在路上就曾听窦瑾说起过这件事。只是当时她万万没有想到,赵韧的这个北卢心上人会是前世的她。 花柔继续道:“陛下回中原后,对那北卢美人念念不忘,一直藏着她的小像。他每攻下一个北卢部落,都会私下派人去寻画像中的北卢美人。” 她怎么不知道赵韧还藏着她前世的小像?朝朝起了兴趣,面上不露声色,幽幽叹息道:“便是真的又如何?陛下乃天下之主,休说只是心里念着一个北卢美人,便是他当真找到了人,执意把人纳入宫中,我又能如何?” 花柔目光微闪,露出不平之色:“那北卢美人与娘娘生得极为相似,陛下执意要娘娘进宫,只是把娘娘当作替身,娘娘也能忍?” 朝朝的脸色变了:“柔姐儿,说话要有证据。” 花柔盈盈下拜:“我与娘娘同为花家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敢诓骗娘娘?何况,我有证人,也可以拿出证据。” 朝朝问:“什么证据?” 花柔道:“还请娘娘移驾安德殿。” 殿外风声呜呜,电闪雷鸣,声势越发骇人。朝朝迟疑:“现在去吗?只怕不妥。” 花柔道:“证人入宫不易,娘娘若不愿去,只怕就看不到那证据了。” 朝朝看了她片刻,轻声叹道:“也罢。” 外面吹墨还在和问雪说话,问雪应得心不在焉。忽然,“吱呀”一声,殿门打开,朝朝从里面走了出来,吩咐道:“备车舆。” 吹墨吃惊:“娘娘,这天马上要下大雨了。”这个时候出去吗? 朝朝淡淡瞥了她一眼。问雪见状,忙扯了扯吹墨,恭敬地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接天连地,整座宫殿都笼罩在无边的雨帘中,变得朦朦胧胧。天地间,仿佛只余雷鸣雨打之声。 两乘小轿在暴雨中悄悄出了显阳殿。 轿顶覆着油布,抬轿的内侍穿了蓑衣,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雨幕中。只苦了跟轿的吹墨问雪,饶是打着伞,不一会儿,也被狂风暴雨浇了个透。 安德殿外,曲折回廊在大雨的侵袭下,仿佛已与四周水面融为了一体;陈旧的宫门半掩着,因着昔日住客的相继离去,无人看守,显得冷冷清清。 软轿在殿前的回廊落下,湿哒哒的轿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朝朝搭着吹墨湿漉漉的手下了轿,立在廊下望着外面连天的雨幕,想起上一次来此见赵旦情形,不由生起恍若隔世之感。 “阿嚏”,一声突兀响起,朝朝循声望去,却是问雪打了个喷嚏。见她看过来,问雪一脸羞愧地道:“娘娘恕罪,奴婢……阿嚏!”又是一声。 朝朝望着她落汤鸡的模样,蹙起眉来:“怕是着凉了。”她想了想,“这里应该有守殿的宫人,你们去看看能不能借套衣服换上。若不行,我记得这边是有小厨房的,生起火来烤一烤。吹墨和她一起去。” 吹墨不肯:“娘娘身边不能没人服侍。” 问雪也揉着红通通的鼻子道:“奴婢没事。” 朝朝叹气:“有柔姐儿在呢。再说,你们这个模样,怎么服侍我?浣纱已经倒下了,到时候你们俩也来凑热闹,才叫糟糕。” 吹墨迟疑了下:“那娘娘有事要记得叫我们。” 问雪低着头,眼眶发红。 朝朝笑着催促两人离开,转向花柔:“人呢?” 花柔从容道:“娘娘请随我来。” 不一会儿,朝朝站在了熟悉的侧殿中。故地重游,上一次来此,与赵旦相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太上皇薨逝,汪太妃守陵,赵旦出家,安德殿久已无人居住,光秃秃的桌椅架子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越显凄凉。 花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朝朝若有所觉,慢慢回头。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头戴葛巾,身披灰色道袍的青年道士。道士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腰细腿长,面如傅粉,眸似点漆。 殿外隆隆雷声不断,雪亮的闪电闪过,将他俊秀的面容照得明明灭灭。数月不见,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已脱胎换骨,沉静,阴郁,再没有从前的天真与阳光。 赵旦!或者该称呼他为——“逸尘道长。”朝朝轻唤。他就是花柔说的证人?他是怎么避开赵韧的耳目,偷偷回到这里的? 赵旦贪婪地望着她,似想跨前一步,在听到她那一声后终究止住,声音发颤:“朝朝。”见她态度冷淡,带上了几分委屈意味,“你是不是怨我违背了誓言?” 朝朝摇头:“我已经不怨你了。” 赵旦眼眶红了:“朝朝,我也是不得已。赵韧那厮外表道貌岸然,实则心狠手辣,处处逼迫。我若不这么做,我一死固然不打紧,还会连累你和花家。” 朝朝轻声道:“我明白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越是这样通情达理,赵旦越是心慌:从她还是孩童时,他就一直看着她,只看着她,他那么熟悉她,了解她的一切。朝朝,只有对无关紧要的人才会如此宽容。 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朝朝,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变心了?这个叫他害怕的猜测,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说出口。蓦地,他想起什么,仿佛溺水之人攀到浮木,急声道,“赵韧那厮不是好人,你千万不要信他,你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卷来:“这副画,是我从当年在北卢奉命寻找过画中人的一个将军手中重金购得。你看过就明白了。”说罢,他也不嫌脏,挥袖拂去案几上的尘土,将羊皮卷放下,慢慢展开。 朝朝目光落下,呼吸顿时窒住。 羊皮卷上,色泽已褪,画中的北卢美人却依旧栩栩如生。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骑在一匹神气的枣红马上,戴皮帽,穿窄袖束腰羊皮小袄,远山眉,烟水眸,笑容明媚。分明就是她梦中的乌兰。 她第一次,在现实中看清乌兰的模样,与她十四岁时一模一样的乌兰,却又比她那时笑得更加肆意张扬,仿佛摆脱了全部羁绊,带着徜徉天地的畅快。 似有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她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般清楚:乌兰,就是十四岁时的她! 可她到底是怎么变成乌兰的? 赵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朝朝,他待你好,立你为后,全是因为画中的北卢女子。他待你不是真心的,所以,才会因为你不能侍寝就冷落你。你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恍惚中,她看到了许多片段从脑海中飞速划过,一幕幕,纷至沓来,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她低呼一声,承受不住地退后一步。 赵旦心痛地看着她,伸手欲要扶她:“朝朝,你别难过,为了那个把你视作替身的混蛋,不值得。” 朝朝退后一步,让开了他的手。 赵旦露出受伤的表情:“朝朝。” 朝朝的目光落在羊皮卷上,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赵旦道:“我只是不想你上他的当。” 朝朝看着他:“我已经嫁给他了,就算现在知道了这些,除了和他离心,让他越发厌弃我,又有什么好处?阿旦,你不该告诉我的。” 赵旦愣在那里,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朝朝,你说什么?你素来眼里不揉沙子,怎么能忍下这种事!” 朝朝低叹:“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赵旦脸色大变,半晌,眼眶全红了,咬牙道:“我的朝朝不该受这样的委屈。这个命,我们不能认。” 朝朝心灰意冷:“不认又能如何?” 赵旦目光一闪,露出狠绝之色:“我们可以想法子杀了他。” 朝朝讶异地看向他。 赵旦从怀中取出一枚赤金嵌宝戒指,轻轻在宝石上一扭,里面顿时弹出一枚尖刺来。他目中闪过狠绝之色:“这尖刺上淬有剧毒,只要扎上这么一下,必死无疑。” 朝朝脸色微变。 赵旦以为她害怕,温言安慰她道:“你别怕,到时你把这副羊皮卷带去质问他,他必定心神大乱,你趁机下手。此毒见血封喉,他只要挨上这么一下,绝无反应时间。” 见朝朝愣愣不语,他声音放软:“朝朝,只要他死了,你就可以回到我身边。我再不会离开你,这世上也再没有人敢欺负你。” 第43章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电光大作, 将昏暗的偏殿照亮了几瞬。赵旦褐色的瞳仁深深地凝望着她, 含情脉脉, 一如从前。 他道:“朝朝,赵韧那人生性残忍,灭北卢时, 手段刻毒,手上人命无数, 绝非善类。等有朝一日,花家对他再无用处,他又找到了画中的北卢女子, 你会是什么下场,甚至花家会是什么下场,你可曾想过?” 朝朝神情微动。 赵旦见有门,加重语气道:“只有他死了,你和花家才能真正安全。”他神情真挚, “你放心,我曾经对你许下的承诺是真心的, 永远有效。以后, 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绝不叫你受丝毫委屈。” 朝朝动容:“你不嫌弃我……” “怎么会?”他打断她,斩钉截铁,“朝朝永远是我最心爱的人,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朝朝赧然,慢慢伸手接过戒指,套在中指上。戒圈不大不小,仿佛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赵旦露出笑容,又教了她怎么弹出收回尖刺,嘱咐她道:“你若有事,只管叫阿柔联系我。她进出宫比较方便。” 朝朝目光微闪:“你许了阿柔什么?”值得花柔甘冒风险,为他卖命? 赵旦迟疑。 朝朝的脸色黯淡下来,淡淡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赵旦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低声下气地哄她道:“朝朝,你别生气。我只是怕你误会。” 朝朝道:“你不说我才会误会。” 赵旦苦笑,迟疑了下才压低声音继续道:“我许了她皇后之位。诶,你别误会,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你嫁过赵韧,我不好直接娶你,先拿她做个挡箭牌。等我们有了孩儿,我立刻废了她,立你为后。” 赵旦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朝朝幽幽道:“阿旦,你对女人,向来是这样用过就扔的吗?” 赵旦神色微变,随即黯然道:“我也不想的,谁叫她妨碍了你。朝朝,在我心中,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是吗?”朝朝看着他目光奇异,“若我让你杀了她,你也愿意?” 赵韧道:“自然。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朝朝没有说话。殿外,少女清脆含怒的声音蓦地响起:“好啊,你为了皇后姐姐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我就合该做你们的垫脚石了?” 赵旦一愣,顿时脸色大变:怎么可能?他明明安排了暗卫守着,他和朝朝对话时绝对不会让人靠近,花柔是怎么进来的? 他心中惊疑不定,正要说话,朝朝先开了口:“阿柔说的什么话?不是你说的,你与我同为花家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妹妹,为我和阿旦做点事不是应该的,怎么就成了垫脚石了?” 花柔听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饶是她向来沉得住气,也差点把鼻子气歪:刚刚赵旦说的那叫人话?花朝这不要脸的居然好意思说只是“做点事”。 她心中愠怒,强行忍住怒气讥讽道:“皇后娘娘向来为贵女楷模,原来在你眼中,过河拆桥是应该的。” 朝朝轻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阿旦心中只有我。” 花柔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赵旦在一旁听得且忧且喜,喜的是,朝朝承认了他的心意;忧的是,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如今,他手中得用的人实在不多,平白无故损失了个花柔,委实不怎么合算。 朝朝向来大度,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刺激之下为他吃醋了?他心中窃喜,正想劝解几句,冷不丁朝朝一个问题抛过来:“阿旦,你说是不是?” 花柔一对水杏眼中蓦地闪过狠绝之色。赵旦心头一跳,暗中比了个手势,示意藏在暗处的暗卫封口。 岂料,他比得手都抽筋了,暗卫却毫无动静。赵旦心里一个咯噔:隐隐觉得不妙。 花柔已诡异地笑了起来:“是啊,公子对皇后娘娘可真是一往情深,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命令在你的饮食中下毒呢。” 赵旦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胡说什么?” 朝朝看在眼中,皱眉道:“不许你污蔑阿旦。” 花柔冷笑:“皇后娘娘该不会到现在还以为,你几次侍寝晕倒都是巧合吧?” 朝朝秀眉皱得越深,黑漆漆的眸子看向赵旦,犹疑道:“阿旦,她说的是真的吗?” 赵旦刚要否认,花柔悠悠道:“我可以拿出证据。” 赵旦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眼中渐渐泛起泪光,嚅嚅道:“朝朝,你听我解释。我只是太爱你了,一想起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嫉妒得发狂,才会行此下策。” 朝朝望着他,唇边渐渐现出笑来:“原来如此。阿旦,谢谢你。”谢谢你解了我心中疑惑。 赵旦一怔:谢他什么?朝朝该不是气糊涂了,说反话吧?再看朝朝的模样,根本不像生气的样子。难道……他心中蓦地涌起一阵狂喜:朝朝果然是对他有情的,连这样的事都能原谅他! 他深情地望着朝朝:“朝朝,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朝朝“噗嗤”一声笑出。 赵旦被她笑糊涂了,疑惑地看向她。就听到一声低沉含怒的声音响起:“痴人说梦,不自量力。”那声音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迫人威势席卷而来。 赫然是此时应该在西苑的赵韧! 赵旦脸色大变。未受阻拦,顺利听到他们谈话的花柔,没有反应的暗卫——电光火石间,他瞬间明白了过来,他自以为是捕蝉的螳螂,却不知还有黄雀在后,他布置的暗卫只怕早就被暗中拔除了。 他反应也算快,见势不对,毫不迟疑,迅速蹿到一张黑漆交椅前,用力一推。 一声响动,交椅下方出现了一个黑洞,赫然是一条地道。 朝朝这才知道,为什么赵旦能避开宫中守卫的耳目,忽然出现在这里。原来,这里竟藏着一条秘密通道。 眼看赵旦就要跳入地道逃跑,一道人影忽然扑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却是早有准备的花柔。花柔原本就积累了一肚子的气,听到赵韧声音响起,心知赵旦大势已去。她也算见机极快,一瞬间,就下定决心,将功赎罪。 赵旦猝不及防,被她一抱重心不稳,顿时跌了一跤。再要爬起来,殿门大开,无数戴着竹笠,穿着蓑衣的内廷侍卫飞奔而入,赵韧目光森冷,同样穿戴着蓑衣竹笠,在众人的簇拥下快步走入。 很快有侍卫冲到地道边,这时再要跳入地道,合上机关已经来不及了。 赵旦心中恨极,狼狈地爬起身,一脚踹开花柔。他胡乱拍去身上的尘土,扯了扯道袍的褶皱,昂首对上赵韧。 赵韧却看也不看他,快步走到朝朝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你没事吧。” 朝朝含笑摇了摇头。他心中一松:“那就好。”下一刻,目光落到铺在案几上的羊皮画卷,顿时一凝。 赵旦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他看得失神,只要朝朝趁机用毒刺一扎……他希冀地看向朝朝,却见朝朝眉目温柔,含笑问道:“你第一次见我,就是这个模样吗?” 赵韧目中现出一丝怀念:“不是,你那会儿正因为没人懂你说的话在发脾气呢。那时候我还想,这小公主脾气可真坏,不知以后哪个不怕死的敢娶她?” 朝朝:“……”皮笑肉不笑地道,“您可真不怕死啊。” 赵韧望向她,目光缱绻:“多亏不怕死,才能得小公主的青睐。” 朝朝红了脸,撇了撇嘴:“不要脸,谁青睐你了?” 赵韧低低地笑了起来。 赵旦听着两人的对话,见两人眉目含情的情状,脸上的血色一分分失去:画中的女子就是朝朝,怎么可能?朝朝这一生,从未离开过京城,怎么会打扮成北卢少女的模样,与赵韧相遇?她什么时候瞒着他做下了这等事? 他不信,他不信! 十四岁时的朝朝明明曾对他许下过诺言:他若不弃,她定不负他。 她骗他! 还有刚刚…… 他状若疯狂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朝朝:“你刚刚一直在骗我?” 朝朝讶然:“我骗你什么了?” 是啊,她骗他什么了?赵旦仔细回想,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以为她对自己余情未了,她至始至终没有肯定或答应过他任何事。 全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他用画卷上的北卢少女挑拨她,结果画卷上的女孩就是她;他用赵韧因她无法侍寝冷落她,来挑动她的怨恨,却被花柔揭穿,是他下的毒;他要她下手毒杀赵韧,结果两人言笑晏晏,亲昵异常。 朝朝,是怀着看笑话的心情对待他那些挑拨之言的吧?他那样爱她,那样信任她,为了她做了那样多的错事,她却见一个爱一个,伙同奸夫设下陷阱,将他当猴子耍。 她怎么能这么对他! 愤怒、嫉妒、怨恨……种种情绪交织,如汹涌潮水,瞬间吞没了他的理智。他恶狠狠地看向朝朝,目光扭曲而疯狂:“你骗我!” 朝朝被他的目光骇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赵韧及时伸手,攥住朝朝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奇异的安定力量,轻易抚平了她的害怕与不安。 朝朝抬头,对他温柔一笑。 两人交握的双手,温柔的笑颜刺痛了赵旦的双目,他蓦地狂笑出声,向前扑去:“朝朝,你是不是忘了,身上还中着我下的毒呢。” 哐啷啷,站在赵旦附近的侍卫纷纷拔刀,一把抵上他的后心,一把架上他的喉口,其余无数把蓄势待发。 赵旦浑然不惧,状若疯狂,直向前冲:“你们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她身上的毒就永远解不了了。” 拿刀架他脖子的侍卫大骇,匆忙撤手。赵旦趁机向朝朝扑去,脖颈上,因他刚刚的动作留下一条血线,分外恐怖。 侍卫纷纷追来,赵旦却全然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众人因他刚刚一番话投鼠忌器,竟被他趁机冲到朝朝面前,踉跄扑在地上。 赵韧沉下脸,正要一脚踹出,朝朝忽然攥住他手,对他摇了摇头。 赵韧一愕,朝朝低下头,轻声唤道:“阿旦。” 赵旦痴痴地看着她,蓦地潸然泪下:“朝朝,你知不知道,为了娶你,我付出了多少?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朝朝声音轻柔:“你说你付出了许多,你指的是什么?是指你威逼利诱,迫使姜润放弃我的事;还是指十四岁那年,就给我下药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不是下章就是下下章完结^_^ 第44章 赵旦的脸色瞬间大变。 朝朝望向羊皮画卷上鲜活生动的少女, 曾经尘封的记忆拂去了尘土, 渐渐鲜明。 她从七岁开始, 便会断断续续梦到即将发生的事。父母的和离, 父亲的离世, 甚至姜润的背叛……她都在梦中一一目睹。直到看到画像的那一刻,无数画面纷至沓来,她才明白, 那些并不是梦中的预见,而是她前世曾经历的一切。 她慢慢恢复着前世的记忆, 却中止于十四岁的那场巨变。 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临终前将她和书院一起托付给了姜润。三个月后, 陆沅沅落水,姜润救人,两人的婚约无疾而终。 她亲眼目睹姜润推人之举,失去了从小到大最信赖的朋友、兄长、家人,悲痛之下, 决意离家出走,却在当夜梦到了自己胸口插着长剑, 倒在鹰奴怀中的情景。 现世的她因为害怕重蹈覆辙, 打消了离开的主意,上一世的她却整理行囊,轻车简从,执意离开了相府。 第一站, 便是河北东路节度使的治所大名府,她母亲改嫁后定局之所。短短数月,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姜润,只想偷偷去看母亲一眼,确定她一切安好。 她的状况不好,一路精神恍惚,结果,进入河北东路境内不久,就发起高烧。一行人迫不得已投宿在一个小村庄上,却运气不好,撞上了前来劫掠的北卢骑兵。 逃命之际,她和随行的侍从护卫失散了。更糟的是,她所有的银钱都在笼烟手上,身无分文。 她强撑着病体,躲入了山林中,也不敢出去,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捡野果吃。病情在这样的折腾下,越来越严重,终于不支晕倒。 待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简陋的床铺上,一个容颜憔悴,穿着简陋的妇人坐在她面前,傻笑着看向她:“宝宝,你醒了。” 她迷茫地看向对方,身子兀自残留着高烧后的酸软无力,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问道:“我是谁?我在哪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妇人眼珠不错地望着她,呵呵笑着,怜惜而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宝宝是娘的乖女儿啊,现在跟娘在一起呢。” 她就这样成为了妇人的女儿乌兰,与妇人一起隐居在山林中。妇人疯疯癫癫,却待她极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她的病却一直不见好,妇人愁眉不展,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眠,终于下定决心,将她一直养的一头兀鹰放了出去。 不久后,吉仁带着手下出现,望着妇人激动不已。妇人让她喊吉仁哥哥,告诉吉仁,她找到了他的妹妹乌兰。 她这才知道,妇人虽是大安人,却曾被掳去北卢,成为阿尔善汗的女人,生下了一子一女,便是吉仁和乌兰。后来,乌兰幼时在一次部落迁徙中不小心被弄丢,妇人因此变得疯疯癫癫,哭着喊着要找女儿。 阿尔善没法子,带着她去见了部落的萨满法师,得到萨满法师的指点,说乌兰会在河北东路边境的山林出现。从此,妇人就隐居在此,等待着与女儿的重逢。直到发现了重病昏迷的她。 原本,妇人再也不想与阿尔善部的人有所牵连,为了救她,不得联系了留在阿尔善部的儿子吉仁。 吉仁带着她乔装打扮,混入了大名府求医。 一开始,许多大夫都对她的病束手无策,直到他们慕名找到了一位退休的老太医,这才知道,她的病久治不愈,是因为中了毒。那毒不会要她的命,却能使她身体虚弱,情绪压抑,甚至影响记忆,所以她才会迟迟难以痊愈。 而这一世,她中了同样的毒,才会同样大病一场,精神恍惚,忘掉了许多前世的事。 在她病弱之际,赵旦日日探视,送医送药,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打动了祖父,也让她对他欠下了难以偿还之情。 她从没有想过,这一切,竟全是赵旦的谋算。那一声质问也不过存心试探,可看着赵旦惨变的脸色,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朝朝齿冷:赵旦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心爱之人,却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不惜屡次伤害她。 她轻声叹息:“阿旦,我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过。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旦脸色灰败若死,乞求地看向她:“不,朝朝,你听我解释。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 朝朝打断他:“你若真正心爱一个人,不会舍得伤害她。以喜欢之名,行伤害之实,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赵旦摇头:“不是的。” 朝朝声音平静:“赵旦,其实,你放在心上的,从来不是我,你只是把想要拥有我这件事放在心上罢了。” 赵旦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朝朝轻叹:“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 “我执迷不悟?”赵旦从地上挣扎着坐起身,双目赤红,仿若要喷出火焰来,蓦地指向赵韧,“那他呢,他逼你嫁给他,手段毫不光彩,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既然能原谅他,甚至喜欢他,为什么偏偏要苛责于我?” 因为赵韧纵然使出百般手段,却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朝朝望向赵旦,知道自己即使这么说了,他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她心中轻叹,说了另一个答案:“因为,他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啊。” 赵旦的神情陡然僵住,双目凸起,脸色发青,脖颈处鲜血不断渗出,可怖之极,他死死地盯着朝朝,许久,忽然狂笑出声:“好,好,你我自幼相识,定亲四年,还比不得一个他。好一个‘不是一厢情愿’!”笑着笑着,他的眼泪流了出来,变作了痛哭,“花朝,你好,你真好!” 赵韧望着赵旦状若疯魔的模样,皱了皱眉,攥紧朝朝的手道:“我们走吧,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他不喜欢赵旦看朝朝的目光。 朝朝转身,正要离去,赵旦忽地又低声唤道:“朝朝。” 朝朝没有回头。 赵旦忽地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初,我是怎么说动姜润的?” 朝朝淡淡道:“结果已经有了,过程还重要吗?” 赵旦道:“当然重要。这一直是你心里最大的结,不是吗?” 朝朝淡淡道::“已经不是了。”再多的执念,也已在那一面之后彻底烟消云散。姜润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她也已长大,不是曾经的那个惶恐的小女孩了。 少年的时光,终究掩藏在了时光的流沙中,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感觉到赵韧握住她的手微微收紧,她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回握住他。她已经找到了那个人,那个她一心等待的,愿意对她不离不弃的人。 不论她身处何地,不论她陷入何等困境,他总会出现在那里,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免除忧苦。哪怕相隔一世,他亦在万千人海之中认出了她,找到了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亲爱的,独一无二的鹰奴。 两人携手走出偏殿,再未回头看一眼赵旦。 殿外雨收云散,一轮艳阳钻出云层,金光万道。回廊的檐角兀自滴着雨,雨洗过的枝叶格外青翠,衬得枝头娇艳的石榴花红得越发耀目。 吹墨站在廊下,裹着半干的青绸褙子,抽着鼻子,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娘娘,问雪她……” 朝朝问:“你都知道了?” 吹墨抽噎着点头。 谈德升在一边道:“她已经招认了。从七年前起,她就被庶人赵旦收买,一直偷偷把娘娘的消息透露给他。娘娘中的毒,就是她受庶人赵旦的指使偷偷下的。” 吹墨哭道:“不光这样,当初摔断陛下赠娘娘的发簪,也是她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离间娘娘与陛下的感情。”她泣不成声,“她怎么可以这样?丧了良心,吃里扒外。怪我无能,和她住一间屋,都没有早点发现她的不对。” 朝朝见她哭得稀里哗啦,泪人儿一般,不由无奈:“好了,别哭了,又不是你的错。” 吹墨抽噎着刹不住车。 赵韧见朝朝心疼,皱了皱眉,淡淡开口:“哭够了没?” 声音入耳,不轻不重,吹墨的哭声却如被掐了脖子的鸭子般,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吹墨腿一软,一下子跪了下去。她这时才意识到,不光朝朝在,这位威严素重的陛下也在。 朝朝嗔道:“你又吓唬我的人。” 赵韧没有说话,动手摘去了身上湿漉漉的竹笠蓑衣,露出了里面青纱袍,白玉带。不待朝朝反应,他伸出臂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朝朝一愣,白玉般的脸儿犹如染了胭脂:“有人看着呢。” 赵韧嗤道:“谁敢看?”话音方落,谈德升、吹墨,以及附近内廷侍卫的脑袋一个比一个压得更低。 朝朝:“……”这个家伙!眸中却渐渐满是笑意。她踮起脚,轻轻在赵韧耳根处印下一吻。 芬芳的气息拂过他耳畔,轻柔的触碰若有若无。赵韧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墨玉般的眸子幽暗无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摁在爪下的猎物一口吞噬。 她娇柔婉转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廓响起,细若蚊蚋:“陛下今日是不是还要赶回西苑?听说太后娘娘邀了好几个美貌的小娘子陪她入住,陛下几乎日日都能邂逅佳人,真好艳福。” 赵韧掐着她细腰的手蓦地收紧,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偏殿方向:“比不得皇后,有人为你不惜一切,以身犯险。” 朝朝“噗哧”一笑:“陛下说的是自己吗?” 赵韧:“……”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嗯,朕说的是自己。”幽深的目光落在朝朝花娇玉柔的芙蓉面上,缱绻情深,“不知皇后可愿看在朕为你不惜一切的份上,今夜收留了朕?” 两人目光相接,朝朝眸光潋滟,面上烧得越发厉害,咬了咬唇,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觉得写到这里完结正好,然后,我抬头看了眼章节号,不喜欢。好吧,下章完结,让他俩圆个房^_^ PS:明天的更新可能会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姝 5瓶(づ ̄3 ̄)づ╭ 感谢在2019-12-02 11:00:28~2019-12-03 10:1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朝朝回到显阳殿, 发现东暖阁的罗汉榻和折背椅都换成了软玉簟的垫子, 小几上放了一盏井水湃过的杏仁牛乳, 一碟刚刚出炉的荷叶饼, 香气扑鼻。 笼烟已经回来了, 坐在一张小杌子上,正低头剥着菱角。剥好的菱角堆放在粉彩的瓷盘中,摆出了漂亮的花朵造型。 听到她回宫的动静, 笼烟抹了抹眼睛,匆匆站了起来:“娘娘回来了。” 朝朝见她眼睛红彤彤的, 心中了然:“你都知道了?” 笼烟跪了下来:“奴婢失职,还请娘娘责罚。”在花家时,她就是朝朝身边的丫鬟之首;进宫后, 又做了显阳殿令仪,乃显阳殿掌事宫女,问雪出了这么大的事,害惨了朝朝,她难辞失察之罪。 朝朝心下轻叹, 想了想道:“罢免你令仪之职,罚俸一年, 你可心服?” 笼烟的眼泪流了出来, 伏地感激道:“多谢娘娘恩典。”这样大的过错,只是免职罚俸,却没有将她调离显阳殿,娘娘还是念着旧情, 愿意信任她,给她将功赎罪的机会。 朝朝道:“起来吧,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莫要再疏忽才是。” 笼烟应下。回头果然不敢轻忽,和浣纱一道,把朝朝身边的人又细细梳理了一番,将显阳殿经营得铁桶也是。 这会儿她站起,忽然想起一事:“娘娘,您不在的时候,窦小娘子递了一封信进来,带话说,您从前叫她打听的事她打听到了。” 朝朝疑惑,一时想不起来:她从前叫窦瑾打听的什么事? 她接过信拆开,匆匆扫过,顿时呆愣。 信不长,素白的信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几行字。 朝朝,见字如晤: 昔日我拓下青玉簪上北卢文字,于近日寻得父亲部下一幕僚,熟识此文字者。簪上文字意为:吾妻乌兰。我等当日猜测皆谬矣。却不知“乌兰”为何人也? 吾妻乌兰。朝朝怔怔地看着那四个字,不知不觉,眼眶湿润。许久,她去妆匣中找出了那支赵韧重新送她的青玉簪,玉白的指尖缓缓抚过苍鹰背面那行弯弯曲曲的文字。 簪上的文字竟是这个意思吗?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鹰奴单枪匹马,袭击了往达罕儿部送亲的队伍,抢走了新娘乌兰。山洞之中,他以己身为垫,抱她在怀,抬手将青玉簪簪入她发中,笑容张扬:“得了我的簪,便是我的人了。” 他早就告诉了她,他是她的鹰奴,可是,她却忘了他。 * 安德殿偏殿一片死寂的沉静,昏暗的光线中,赵旦瘫软在地,脑中皆是朝朝望向赵韧含情的眉眼,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强烈的不甘从心底升起:他那么喜欢她,喜欢了那么久。为了得到她,他费尽心思做上太子,以梧山书院,乃至整个花家的命运为筹码,逼迫姜润放弃了她;为了得到他,他甚至不惜忍痛伤害她,让她在病弱时一点点软化,好不容易接受了他。只差一点,他便能成功,到最后,却输给了一个谋朝篡位的无耻之徒。 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定亲四年,难道她心里竟一点都没有他?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赵旦的心头渐渐生起希冀,是她回来了吗? 他抬起头,神情顿时僵住。赵韧停在他面前一步处,低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他交给朝朝,用来行刺的戒指。 赵旦脸色微变,戒备地看着赵韧:“你想做什么?” 赵韧没有回答,缓缓转动着戒面。宝石打开,里面弹出一枚尖刺来。 赵旦如遭雷击:赵韧怎么会知道戒指的秘密,朝朝告诉他的?朝朝对他,竟连最后一点情分都没有了吗?她明知道,这是他意图弑君的罪证。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朝朝会这么对他!“朝朝呢,她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见她!”他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渐渐歇斯底里。 赵韧望着他,如望蝼蚁,目中只有无尽的冷漠与蔑视,冷冷开口:“你不配提她的名字。”手中戒指重重刺入他颈侧的经脉。 毒素入体,循着经脉迅速游遍全身,几乎顷刻间,他所有的知觉都已麻痹,耳边,只听到赵韧最后的声音,冰冷彻骨,不带任何感情:“一命还一命。” 胡说八道!赵旦愤怒地睁大了眼:他手上确实沾过不少血,可什么时候欠过他赵韧的命? 赵韧望着脚下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赵旦,许久,握拳按住了心口。 他仿佛又看到了玉泉关那个冰冷彻骨的夜晚:奄奄一息的少女,血染的长裙,决绝的话语。她说:“鹰奴,惟愿来世不复见!” 哪怕相隔一世,一字一句,依旧如利刃刺心,叫他痛彻心扉。 上一世,赵旦就在这时出现:“把她交给孤,孤会带她去见松石道长,救她的命。” 他信了他,也只能信他。却不料,将她交到对方手中的一刹那,赵旦手上的戒指忽然弹出一根尖刺来,狠狠扎入他的掌心。 他下意识地要出手反击,赵旦冷笑:“你要杀了我,她就死定了。” 所有的动作全数僵住,他一动不能动,任由毒素游遍全身,渐渐意识模糊。临死前,他问:“为什么?” 赵旦笑容扭曲:“你们在玉泉关的消息是孤告诉古达木的。” 他越发不解,堂堂太子,为何要勾结北卢,算计他一个小小的校尉? 直到他听到了最后一句:“朝朝是孤的人,敢觊觎者,死!” 原来,仅仅是因为想要占有她,一个人就可以全无底线。 * 暮色四合,显阳殿中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奢华富丽的后宫第一殿照得灯火通明,美轮美奂。 寝殿中,轻纱曼绕,异香氤氲。紫檀刻花龙凤大床上换上了银红绡纱帐,远远望去,如笼了一层粉色的雾气,朦朦胧胧,缥缈有若仙境。 赵韧斜倚床头,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的书卷。他已经沐浴过了,松松垮垮地披着玄色的杭绸寝衣,一头黑发不羁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古铜色的面容越发棱角分明,英挺俊朗。 不知等了多久,轻巧的脚步声传来,赵韧抬头望去,呼吸顿时窒住。 朝朝眼波朦胧,朱唇含笑,扶着笼烟的手,款款向他走来。 她披着轻软的白色丝袍,赤足踩在镶着珍珠与宝石的丝履中,乌檀般的秀发只插了一根他亲手雕琢的青玉簪,全部挽起,露出纤细而优美的天鹅颈,晶莹如初雪的肌肤带着沐浴过后的润泽与红晕。 赵韧的脑中忽然就滑过了前人的那几句诗:“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他的喉口蓦地发干,不知不觉攥紧了手,这才发现手中还握着书卷。他随手将书卷在床头搁下,一对如鹰如隼的利目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惑人心神的女子。 朝朝莲步盈盈,一直走在床前方停下,放下了扶着笼烟的手。笼烟和吹墨屏声静气,轻手轻脚地为她除去了身上的白色外袍,露出了里面贴身的大红绣鸳鸯交颈软绸轻衫。 少女的曼妙身姿尽入眼帘,赵韧只觉心旌摇曳,气血沸腾,再忍不得,伸手将她头上玉簪拔下。 满头青丝倾泻而下,雪肤、乌发、红衣,三色辉映,充斥视觉,呼吸间,尽是她如兰似麝的幽香。 他的乌兰,他的朝朝。 侍女们放下绡纱帐,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寝殿。厚重的大门缓缓掩上,关住了一室春色。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朝朝慵懒的声音:“笼烟。” 那声音又娇又媚,听得笼烟耳热心跳,忙道:“娘娘,可是要水?” 朝朝似是一愣,片刻后才再度开口,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不是,你一个人进来。” 笼烟心中生疑,依言独自进了寝殿。 床边雪白的波斯地毯上,胡乱扔着两人的衣物;纱帐之中,隐隐可见偎依在一起的身影。笼烟面红耳赤,不敢多看,低头等着朝朝的吩咐。 朝朝道:“我记得出嫁时,祖母给了我一本压箱底的避火图,你把它找出来。” 笼烟愕然:怎么忽然要用这个?她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去开了朝朝的箱笼,不一会儿,拿了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过来。 她依着朝朝的吩咐,将画册递入帐中。惊鸿一瞥间,但见朝朝雪白的肌肤宛若羊脂白玉,白得晃眼,脸一下子红了,慌慌张张地再次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等她离开,赵韧郁闷的声音响起:“不需这个,朕也可……” 朝朝幽幽打断他:“先前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赵韧想到先前的混乱,顿时哑住。下一刻,便听她发出了灵魂拷问:“陛下不是说,前世我们成了夫妻,恩爱美满,怎么……”前面一切顺利,偏偏到最后一步,就这般笨手笨脚了。倒像个没经验的雏儿。 赵韧一下子呛到了。见朝朝侧着身子,一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斜乜他,他恼羞成怒,一个发力,将她抱在身上,拿过避火图,声音哑下:“不是要学习吗?春宵一刻值千金,再要耽搁,天都要亮了。” …… 月过天心,万籁俱寂,显阳殿中,晃动的床帐终于归于平静。赵韧一脸餍足,望着怀中倦极眠去的心上人,只觉怎么也看不够。 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她刚刚的婉转娇声。指下,她白玉般的面庞兀自泛着薄红,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额发,湿漉漉地贴着额角,卷翘长睫湿漉漉的,精致的翘鼻下,是他尝也尝不够的香甜朱唇。 再往下,赵韧抽了一口气,压下再度沸腾的气血,不敢再看,开口叫了水。却见她低低嘤了声,秀致的眉皱了起来。 * “阿兰,你知不知道,阿鹰在旁边的铜锣巷赁了一座宅子,说是用作成婚的婚房?” 玉泉关外,小镇尽头,一处小小的宅子中。她低着头,运笔如飞,一笔漂亮的字出现在为隔壁张婶代写的家书上。突然听到这一句,她蓦地一愣,一滴墨水落下,沾污了写好的信。 她“唉呀”一声:“我帮你重写一封。” “不用不用。”张婶抢过那张信纸收起,“看得出是什么字便行。倒是阿鹰那边,你居然不知道吗,他要娶的难道不是你?” 她低下头,没有吭声。 张婶道:“我看他都好几天没来了,你要不要去他衙门问问他?” 她咬了咬唇道:“他来不来,成不成亲的,与我何干?” 张婶“唉哟”一声:“阿兰啊,不是婶子多嘴,你和阿鹰多好的一对啊,郎才女貌,一对璧人。阿鹰对你怎么样,大家都看得到。你可别光顾着赌气,倒便宜了别人。” 她心头苦涩:她从来不是和他赌气,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鹰奴竟然是北卢的世仇大安派来的奸细,真实身份是大安河东路节度使麾下的校尉。 她是阿尔善的公主,怎么能嫁给试图剿灭她族人的仇敌?若有一天,他发兵攻打阿尔善,她情何以堪? 张婶不知她心事,见她郁郁寡欢,又劝说了她几句,拿着那封被墨迹污了的信走了。她呆呆地坐在窗下,看着鹰奴找来服侍她的婆子劈柴生火,淘米洗菜,突然间,再也坐不住,取出帏帽遮面,推门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便到了旁边的铜锣巷。 巷口的一家果然在张灯结彩,粉刷装饰,一派喜气洋洋。然后,她看到了鹰奴,他身还穿着校尉的公服,正手脚敏捷地将一个贴了大红喜字的灯笼挂上门头。不时有街坊路过,说着恭喜的话语,他笑着向大家道谢,眼角眉梢满是喜气。 她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他要娶的是陈家小娘子,是节度使幕僚陈先生的侄女。 她记得陈先生。他和陈先生交情极好,他们从北卢逃回的第一天,他就带着她去见了陈先生,并由对方帮忙安置了他们。当初,陈先生见到她,还开玩笑说,原本还想和他做个姻亲的。 所以,他真的要成亲了。 在她一再拒绝他,冷待他,不理会他之后,他终于放弃了她,决意另择佳人了。 鼻腔蓦地一酸,眼前开始模糊:这样也好,他和她本来就不该在一起。待他成亲了,她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北卢去,从此再不相见。 大概是她站在巷口的时间太久,有人注意到了她,指给了鹰奴。他看过来,顿时一愣,哪怕隔着帏帽垂落的黑纱,也一眼认出了她:“阿兰?”面上露出惊慌之色。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何必惊慌?他想娶谁是他的自由,她哪里管得着,就算被她知道了他要娶亲又怎么样? 他望着她抖动的肩头,越发慌张,又叫了声“阿兰”,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奔来。 她知道自己是时候转身离开了。既然他们两个注定了没有结果,他很快就要别娶她人,她便不该再留在这里。 她狠下心来,正要转身,瞳孔骤然一缩。在他身后,一柄雪亮的剑悄无声息地出现,直刺他的后心。他却满面焦急,一心在她身上,毫无所觉。 她的心一下子缩成一团,顾不得多想,猛地一把推开了他,在他愕然的目光中,长剑来势不减,不偏不倚地刺入她的胸口。 鲜血瞬间洇湿了她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令她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帏帽掉落,露出了她惨淡的容色。刺客蓦地愣住,失声叫道:“乌兰!” 是古达木的声音。 鹰奴也反应了过来,蓦地扑了过来,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巨大的疼痛从伤口处爆发开来,她疼得浑身发抖,只觉越来越冷,眼前的一切越发模糊。 “乌兰。”她听到了鹰奴呼唤的声音,雾蒙蒙的眸子微微转动,锁住了眼前失魂落魄的少年,他在伤心吗?她艰难地扯了扯唇角,“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吧?”他几次救她,她还他一命。 他泪如雨下:“你从来不欠我什么,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她想笑,却没了力气,轻轻道:“你我缘尽于此。以后,好好待你的新娘。”随即,在他狂乱的目光中,一字字,虚弱而坚决,“鹰奴,惟愿来世不复见。” 徒惹伤心,不如不见。 * “怎么哭了?”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粗糙的指腹落于她眼睑四周,轻轻擦拭。 她骤然醒转,睁开眼,愣愣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容颜。这张脸,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却依旧剑眉朗目,棱角分明,眉梢眼角都带着怜惜与柔情,柔和了原本的刚硬与威严气。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又红又软的香唇,含笑开口:“怎么又哭了?是昨儿欺负你太狠了,现在还在委屈吗?” 昨晚? 她一时有些断片,待他拥住她的手不怀好意地动了动,她哆嗦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时薄被下的两人完全是坦诚相待的。 记忆瞬间全部回笼,她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脚跟,整个人如同一只煮熟的大虾。前世今生记忆交织,她只觉一半浸于冰雪,一半融于火焰,一颗心都仿佛被拉扯成了两半。 混蛋,混蛋,混蛋! 说好的前世结为夫妇,甜蜜恩爱呢?哄得她倾心相待,身心皆付,结果呢?他就是个大骗子! 先前笨手笨脚时她就该怀疑了,却被他轻易混了过去。这个大混蛋,上辈子,他都要娶别人了,这辈子居然还敢仗势欺人,强迫她嫁给他! 更可气的是,她明明许下了“来世不复见”之愿,却被这个不要脸的硬生生扭曲成了再续前缘。 他哪来的脸?他哪来的脸! 朝朝一腔怒火越烧越旺,恨不得打爆他的狗头,“啪”的一下就打落了他不规矩的爪子。 他只当挠痒痒,笑着捉住她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心:“时间还早,再来一次,嗯?” 再来,再来他个鬼啊! 朝朝气恼地试图推开他,哪敌得过他的力气,被他扣在怀中,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舌尖掠过。 仿佛有一道细微的电流蹿过,她的身子不由自主软了下来,又气又急,口不择言:“混蛋,你怎么不去找你上辈子要娶的陈家小娘子,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赵韧一愣:“你都想起来了?” 朝朝扭过头不想看他:“我要没想起来,你是不是要一直骗我?”说着说着,委屈生起,她的眼眶渐渐湿润,“赵鹰奴,你一直在骗我,叫我怎么信你的话?” 那晶莹的珠泪落入他目中,他胸口蓦地生疼,一时,什么也顾不上,紧紧地拥住她:“乖囡囡,别哭,对不起。” 朝朝冷着脸:“说对不起就有用了?” 赵韧叹气:“我哪里骗你了。” 朝朝瞪了他一眼:“你骗我说,我们前世是夫妻。” 赵韧道:“朝朝,按照北卢的风俗,我从古达木手中抢到你的那一刻,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们差的,只是一个大安人的仪式和最后的圆房而已。” 朝朝道:“你还骗我说我们恩爱。” 赵韧道:“你都愿意为我挡剑了,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怎么不恩爱了?” “只有我一个?”朝朝来气了,“那陈家小娘子是怎么回事?” 赵韧一愣。 朝朝恼道:“你看,你没话说了吧?还敢骗我。” 赵韧扶额:“陈家小娘子就是你啊。你忘了,最初你到大安没有户籍,我请了陈先生帮忙,把你挂到了他兄长的名下。” 朝朝:“……”她还真的没注意过,狐疑道,“那当初在新房,你见到我慌乱什么?” 赵韧似乎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那时你不愿意嫁我,我偷偷准备婚礼,却被你发现……难道你以为我要娶别人?” 所以她才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语?而不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是北卢公主,不愿意嫁给他这个大安人,结果发现他偷偷准备婚礼生气? 朝朝:“……”她吃了两辈子的飞醋竟是自己的? 赵韧:“……”那样摧心肝的话,竟是他被误解冤枉得的? 最冤枉的是,她根本不是北卢的公主。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朝朝靠在他怀中,蓦地捂住了脸。赵韧哭笑不得,拉开她的手,惩罚地弹了下她的额角:“以后对我有不满,一定不要藏在心底。” 朝朝“唉哟”一声,捂住额头,不甘示弱地咬了口他的下巴:“以后你要做什么,也不许偷偷摸摸的。”若不是他偷偷摸摸,她也不会误会。 赵韧“嗯”了声,低头亲在她的眉心,低低道,“以后再不会了。” 两人静静偎依,目光纠缠,一时但觉心意相通,甜蜜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非常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包容,群么一个(づ ̄3 ̄)づ╭ 番外暂时没灵感,大家如果有想看的可以在评论区提,也许会不定期掉落。 PS:本章发30个完结红包,先到先得^_^ 期待有缘能在新文相会。 下本不出意外写《穿成男主死对头》 :逆向养成文,认真走剧情的奶凶女主VS认真宠女主的狠辣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