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来自www.wshlou.com 《天眼》全集 作者:彭见明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部分第一章近处菩萨远处显(1) 何了凡不久前听说大青山有一个姓王的瞎子,善算命。还有一个绝招:即听人的声音便可辨别其贵贱祸福。他很想去拜访他。所谓“看相”,用肉眼看的,其实算不得高手;不看,用手摸骨相的,要高一筹;而不看、不摸,仅凭耳朵听的,便是此行中的高人了。就如武林中真正的高人,与人过招,不必再使利器,一双空手就足够了。 从大红山十八里铺到王瞎子的住地,要走六十里山路,何了凡求教心切,三个月中去了两次,但都无功而返。也不知那王瞎子是避而不见,还是无缘相聚。这一次他不再莽撞,托人打听好了,说那瞎子近来腿脚不便,没有外出算命,便选了个合适的日子,准备带着儿子何半音一起去登门求教。 何了凡打算起一个早床,下午好赶回家来,但不知怎么的睡晏{1}了,睁开眼来,太阳已经穿过树丛,如针似的刺透了窗纸。老何忙奋爬起来,烧火炒剩饭。然后叫醒儿子。 半音醒来,却不愿起床,说:我做了一个梦。 老何说:莫讲梦了,快起来,都晏了。 儿子:你也不问我做的什么梦? 父亲着急:这种时候还有工夫讲梦?好吧好吧你快讲。 儿子:我梦见你在挂蚊帐、铺被子,按梦书上讲的,家里今天该有远客来。 父亲:我看你还在做梦。有道是“贫居闹市无人问”,我们可是贫居山野哩,会有什么远客来看我们。 这时屋前屋后的树上一片喜鹊叫。 半音更加坚定地说:一定会有远客来,你看,喜鹊子都叫了。 老何说:那还去不去大青山? 儿子道:不去了,我看反正也睡晏了。你不是从来不耽误事的吗,我看兆头也不好,就是去了,八成也会见不着王瞎子。 老何叹道:乌鸦嘴。好,我倒要看看你那梦灵不灵。 想不到何半音的梦竟是灵验了。 晌午时分,了丁县县长于长松的夫人郭如玉和她的儿子郭向阳,专程从县上来拜访何氏父子。县城所在地百八十里街,离十八里铺正好是一百八十里,是贯连附近三省古官道上的两个点。他们的到来,真正算得上是远客。 早年何了凡无所事事,学得一些看相测字的小伎俩,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一直到近年,政府和老百姓都不再以为这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他才像一只挨过打的老鼠,见外面没有什么动静了,便再次探出头来,领着儿子,仗着这点本事,在附近山中走乡串户维持生计。 早年何了凡和县长于长松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生死经历,他和于家,往来不多,却是血肉相连的。老何见郭如玉亲启大驾气喘吁吁爬上山来,想她绝不是来走亲访友的,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问他。 那郭氏原本是一个地主的女儿,是闻名乡里的大家闺秀,她冰雪聪明,一眼便看穿了何了凡的心事,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老何啊,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老于的朋友,要办一件大事,但打不定主意,想请你算算。 何了凡问:你们那朋友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郭如玉道:你们父子俩如今可是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呢。 千万别这么讲,要是公安局派出所晓得了,我们就完蛋了。 如今谁还管这些,你们真是跟不上形势了。 真没人管了啊? 你们到县里来看看,汽车站那一带,搞这一行的成了堆。 真的啊,倒是要去看看。 来县里走走吧,老于念着你们呢。 真是好久没有去看他了,唉,要谋生活呢。我说啊,县里高手如林,你们怎么不就地解决,还跑这么远来…… 第一部分第一章近处菩萨远处显(2) 郭向阳忙说:我朋友说了,要请就要请高手,我妈说你们才是一流的高手。 何了凡觉得这话好听,说:这么抬举啊…… 郭向阳和何半音八九岁时同过学,但只同过一天,一天也算得上是同学,又加上两家的关系不同一般,便很亲。长辈们说话时,何半音便领着郭向阳到屋前屋后去看山里景致。向阳和他妈都是第一次来十八里铺,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郭如玉知山里没有什么菜,便从县里带了酒肉来,在这个没有女人的家里,她亲自操刀下厨,做了几样菜。饭饱酒足后,净了面,喝了茶,何了凡说开始干活,让找纸笔来。 郭向阳早就备好了。 何了凡说:写个字吧。 郭如玉让向阳写。 因这事情大,郭向阳一旦捉笔在手,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手就发抖。 何了凡见向阳紧张,忙说:心里想着你要问的事,随便写个字,越随意越好。 郭向阳好不易镇定下来,在一张白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个酒盅大的“北”字。 何了凡把这字交给儿子:你看看吧,我喝多了,去一趟茅厕。说着边解裤子边往后面走。 坐在一旁的何半音看了看这个字,朝上翻了翻眼睛,说:要办的这事,从字上看,应该是南方好走。 向阳问:你看这事能成吗? 半音说:好走就是能成的意思嘛。 向阳的脸上就荡开了笑:你们那专用术语我可听不懂。 郭如玉问:贤侄,你给算算,这事什么时候办好? 半音:立春后可成。 郭如玉问向阳:你听清了? 向阳答:听清了。 郭氏又问半音:就这些? 半音点点头,见门外有一只小狗经过,他忙起身吹着口哨去逗狗。 何半音如此轻描淡写,让那母子俩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一会何了凡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进屋来,问道:我儿子怎么说? 向阳复说了半音的原话。 何了凡一看这个字,说:对,对,半音判得对。 郭如玉说:老何你能讲讲吗?我们都不懂这个,好回去讲给朋友听。 了凡说:这个嘛,按江湖上的规矩,看相测字,是只≮ 电子书≯讲结果不讲道理的。今天是你亲自出马,就讲讲。你看这方位啊,这屋子的朝向是坐北朝南,郭向阳写字时,脸朝大门正南,背靠北方。上南下北,左东右西,你看这“北”字呵,中间一条通道,连着南北,可见南北畅通,谋事能成。而东西两侧封死无门,所以东西两个方向成不了事,这“北”字右边为“匕”字,匕为刀,那西方,不但不能成事,还有凶险,千万不能涉足。为何又判南方可走不取北道呢?因写字人脸朝南方,举目可望光明,可见高远,气脉可行南。南方水旺,北方火旺,眼下冬季快过完了,不到一个月便要立春,可见水是旺势,火是衰势,南旺北衰。向阳写“北”字,大概是有心向北,他是把希望寄托在北方的。但无意中却是坐北朝南,你看向阳的背后是厨房,厨房为火房,背靠着火,后背又没长眼睛,很难顾上火的,一不小心,就难免火烧屁股,容易出事,因此半音判南方好走是对的。立春后事成,是春季水旺,正好顺水推舟,一路顺风。我看就说这么多吧。 郭如玉抚掌道:解得好,解得好。这学问不浅哪。向阳你听清了么? 郭向阳也喜上眉梢,忙说听清了听清了。 告辞时郭向阳送上一个不薄的红包。 在十八里镇附近方圆百十里,凡付给看相、算命、测字、卜卦、看风水、选阴宅、画符水、给小孩治跌打损伤、收惊吓等巫术之类的酬劳,名曰“赏封”,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都讲究个“三”字,要么是三块三毛三,要么是三十三块三。钱多的,高兴时给个三百三十三也不算多——不过何了凡经营此业十余年了,还没有碰到过这等好事。钱少的,给三毛三分的赏封,手艺人也不会嫌少。钱多钱少不算太重要,但师傅一旦上了门,这个赏封少不得,好像这个赏封与巫术的成败以及与日后助长巫师的气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似乎与劳动报酬的关系不是太大。从业人员很看重这个赏封,没有人拒绝它,就是至亲好友家里的事,也无一例外的要收下这个赏封,这与帮不帮忙以及“大方”抑或“小气”没有什么关系。 何了凡接过向阳的红包,一沾手便觉沉甸甸的,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大的赏封。难怪儿子坚持不出门,原来是有好事哩。可是老何不敢拿这个赏封,他看都不敢打开来看,仅从里面取出一张十块的票子,又找了些零钱塞进去,只肯收三块三毛三的酬劳。推来推去,弄得郭如玉要发脾气了:了凡你这不是看不起我们么? 何了凡才肯退一步,收下三十三块三,说:不是我不爱钱,但这个钱我不能收。我这是给于政委办事呢,本来是不可谈报酬的…… 郭如玉说:这事可不是老于叫我们来办的,跟他可没有关系。 了凡道:可你是政委的夫人。 何了凡说的于政委,便是现任县长于长松。 {1}晏:迟。 第一部分第二章命悬一线情缠百结(1) 20世纪50年代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支精干的剿匪部队悄悄地出现在十八里铺,这时十八里铺的人们还在雪窝子里睡大觉,百里大红山被一床厚厚的雪被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这种天气,人、畜以及山中万物,除了睡觉,没有什么可以干的事情,连狗都认为不会有任何人畜会钻到雪被外面来,在人和狗看来,这支在草绿色军装外面罩着白色外衣的队伍,俨然就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连善走山路的十八里铺人,都不敢想象这批战士是怎么摸着黑,踩着齐膝深的大雪走上山来的,这不比挑着百把斤重的担子走路轻松。 解放军不畏艰苦选择这种最恶劣的天气进山剿匪,是考虑这股狡猾的残匪逃离也难,大地一片白茫茫,就是吐一口痰也可以成为无法抹去的踪迹。解放军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这股残匪收拾干净。 大红山一带的匪患有着悠久的历史,这与横贯邻近三省的官道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条官道就经过县城所在地百八十里街、十八里镇、十八里铺和大红山深处的阴山寺。昔时往来三省边境的各种贸易及商人、小贩、官员,惟此道可承载,俨如时下的铁路和高速公路。就如老藤缠树、蜜蜂恋花、虫蚁觅食、蚂蝗追血腥气、扒手盯钱包,就如今天的车匪路霸,因金钱和利益的驱使,在这条官道边,世世代代衍生劫匪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识时务的各路匪众纷纷解甲归田,惟潜藏于大红山中的一小股悍匪冥顽不化,剿匪部队曾两次出击,只是捣毁了几处匪窝。因地广人稀,林深路隘,且那久经风雨的匪众腿脚利索,嗅觉敏锐,在明处进攻的解放军无法施展手段,连根匪毛都捞不着。这次冒雪突进,以难攻难,除非那顽匪练就了脚不沾地、飞檐走壁、可以在雪原上不留痕迹的本事。 大红山一带的劫匪,有个不成文的共识和传统,即劫财不伤人。劫财也只劫大财,不拦做小生意的。劫财的方式多是强收买路钱,与时下的收费站差不多。不同的是收费站收的钱,多是用来还贷款,进国库。昔日匪众用的是“放水养鱼”的招数,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许多年来,并未影响这条官道的畅通和繁华。因无命案或命案不多,官府也不打算认真去剿灭他们。 十八里铺历来没有做大买卖的,仅为过往商旅提供食宿。土匪从不打这些小买卖人的主意,而且吃了喝了,还照样付钱,故十八里铺人历来不恨土匪,对建国后人民政府的剿匪行动,也多持观望态度。 可这次于长松政委率领的队伍得到了十八里铺人的支持。因为这股残匪四面楚歌,被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断了粮油给养后,穷途末路,不得已破了老规矩,为了保全性命,兔子也吃窝边草了,便向诸如十八里铺这样的小户人家也下手抢粮。一两年前,还比较斯文,还能够拿走一半留下一半。随着形势恶变,便强取索要了。在这严冬降临之际,土匪为储备过冬的粮食,十八里铺一个月内被抢了三次。每遭抢劫后,政府便要实施救济,每有救济粮到,嗅觉灵敏的土匪必准时登门清仓清户,甚至刚煮熟的饭,来不及上桌,便被连锅端走了。残匪如吸血的蚂蝗盯在十八里铺人身上打不掉拍不走,人们恨死他们了。眼看着山下人都过上了平安的日子,享受着解放的阳光,而他们仍生活在黑暗中,十八里铺人是不能再忍受了,所以部队开进来时,十八里铺家家户户开门迎接。应队伍上的要求,所有青壮年都答应去给部队抬担架、挑粮食、送弹药。基干民兵则要求发把枪去冲锋陷阵。老百姓不再看热闹了,一些老在山里跑的猎户,对残匪的行踪很了解,主动提供重要线索并报名带路。 第一部分第二章命悬一线情缠百结(2) 部队将带来的粮食和猪肉,分到各家各户,体面地做了一顿饭,和十八里铺人一起吃了,便精神抖擞地向大山深处进发。尽管雪被将山壑沟坎盖平了,十八里铺的猎户仍能带领战士们准确地走在羊肠小道上,不至于踩空掉到崖下。 于长松政委在何了凡家里歇息,他让身子骨并不很健壮却是精干有力的何了凡做他的向导,跟他走。 这场战斗没有如剿匪部队想象的那样艰难,于长松他们做了十天的打算,但只花了三天工夫。西边和东边打配合的部队还没有找到一根土匪毛,主攻部队就宣布结束了战斗。缺吃少穿、人心不稳的残匪基本上丧失了战斗力,已经没有任何能力与身强力壮、斗志昂扬,将几百万国民党军队都打败了的人民解放军博弈。 于长松既是个指挥官,又是个冲锋陷阵的战士。他身上“咣当咣当”挎着手枪、冲锋枪、匕首等各式武器,让何了凡替他背着子弹和水,跟着他跑。他的战士没有几个能跟上他的,但何了凡的脚上功夫让他很满意。何了凡对此褒奖不以为然,善跑跳可是一个山里人最起码的生存手段,是人人要具备的基本功。 在剿匪部队差不多集结完毕、清理残匪最后一处葬身之地的时候,于长松突然发现,被击毙的尸体中有一具突然站了起来,迅速钻进雪被,滚下一个山坡。这一幕发生在一瞬间,于长松来不及给他的战士下命令,当即便跟随着匪徒逃窜的雪沟滚下山坡。这个突然变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跟随在于长松身边的何了凡看得真切。事不宜迟,何了凡抱着于政委的子弹和水壶,也一闭眼滚下了这个陡峭的山坡。 很快何了凡随着雪地上清晰的足迹,找到了于政委。于政委正踏着那个残匪的脚印奋力追赶。走了个把时辰,足迹消失在一处高崖下的小河边。崖阴下的小河没有冰封,才尺把深的溪水无声地流着。这里已经听不到枪声和战士们的欢呼声,只有大块大块的积雪自崖顶上轰然落下,很快又被比雪温度高的溪水融化冲走。于长松拉着何了凡涉水而过,紧靠悬崖,藏身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屏心静气捕捉肯定就在附近藏着的匪徒的气息。 于长松有个爱喝水的习惯,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朝何了凡伸出手来要水喝。就在于政委朝何了凡伸出手来时,何了凡发现刚才一路奔爬,把军用水壶的软木塞弄开了,水壶已经成了空壳,他连忙俯下身去小溪里灌水,就在他弯腰之际,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枪声,一线急风从头皮上掠过,他惊叫一声坏了,待回头看时,于政委己重重地倒在他身后。与此同时,于政委胸前的冲锋枪也响了,左侧灌木丛中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立马便见有殷红的鲜血从溪水里流了下来…… 子弹打穿了于长松的膝盖骨,血如水柱般的蹿起尺余高。于长松满头大汗赶紧用手按住伤口,忙叫何了凡解他的绑腿。于长松指导何了凡割下一截绑腿捆住伤口。但只一小会,绑腿便染红了,这时于长松也晕过去了。 何了凡放声大喊着救命。但除了能听到如水波一样荡漾的回声外,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想用抢声报警,但他只打过鸟铳,他小心翼翼地将于政委胸间的冲锋枪取下来,握紧了,朝着崖头上方打完枪里的子弹,可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想他们离开部队已经很远了。 第一部分第二章命悬一线情缠百结(3) 何了凡觉得只有靠他自己的力量来救出于长松了。 有两条理由支撑着何了凡一定要救下于长松:一是这颗子弹本应该是他吃的,却在他一弯腰的工夫,让于长松替他挡了灾。二是几天前有个陌生人对他说,有人会替他挡灾,还说“你可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天下竟有这等巧合的事!义不容辞,他必须尽一切办法把于政委背回去。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法替他止住血。可是这血连绑腿都捆不住,还有什么办法让它不流呢?何了凡只有求助于雪了,也许雪能冻住伤口。何了凡取过于政委的匕首,割掉他一只裤脚,搬来几个冰块,堆在伤口的周围。为了减轻负担,他把政委的枪支和自己身上的东西全解下来,藏进一个石洞里,然后用石头堵住。他解下于政委的绑腿,准备将他捆在自己的背腰上,又砍来一根结实的杂木作拐棍,用以对付未知的艰难路程。他爬上身后的崖头,再爬上崖头的一棵树,根据经验,他看准了往十八里铺进发的方位。待干完这一切之后,他扒开冰块,发现于政委的这条伤腿变成了一根不能弯曲的冰棍,伤口的血也不再往外流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往那冻得梆硬的伤口又浇了两遍水,眼看水珠渐渐变成玻璃状,血色被固定在里面,便把于政委捆到背上,开始了他在齐膝深的雪原上的苦旅。 在我们乡中,形容一件东西特别沉重,有一句流行的口头禅叫做:比死尸还重。乡中平日迎娶新娘子、接送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抬病号到十八里镇看病,都用两人的轿子,使两个肩膀足矣。倘是抬尸体上山下葬,非四人或八人方可对付,要挑选精壮汉子,还需预先憋足劲,一路吼喊着将棺材一鼓作气送到墓穴。谁也搞不清人死了怎么会这么重。现在于长松差不多是只有一口气的活死人,压在何了凡身上,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有千斤之重。何了凡心里明白:乡下抬个死人上山,少也要四个人,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将这个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背回去?就是能背回去,自己也会累个半死,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为了保障足够的体力,他在小溪里扳开几块石头,捉了十来只壳多肉少的螃蟹,塞在口袋里。在这茫茫雪野中,伸手可找到的食物,也只有此物了。 何了凡开始觉得背上的于长松很重很重,但意志和肢体都麻木了之后,重感已不是突出的问题,倒是眼皮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支撑不住要往下合拢。他是经历过劳累的人,知道这眼皮无论如何也不能合拢去,一旦合拢了,便再也不会撑开了,这意味着他们俩很快便会冻死在这茫茫雪原上。 当意识已无法拉住眼皮时,他不停地捧起雪往脸上擦,用以刺激眼皮,这一招,开始也还管用,但很快就不灵了,冰冷的雪擦到脸上已经没有了冷的感觉。当快要睡过去时,他折下一根树枝,狠狠地抽打着眼脸,当血滴到地上时,他再度抓起雪擦到伤口上,以剧烈的疼痛来唤醒无边的瞌睡…… 何了凡让于长松的头歪在他的右肩上,使他的鼻子对准他的颈根右侧,让那一丝温热的鼻息来证明他还活着。那句“你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的话始终在脑子里盘旋。只要他还能走,还背得动他,他是不能丢下这个替他挨了枪子、挡了灾的好人的。但当他感到自己累得快要像死人一样睡去时,也曾产生过恶毒的想法:政委呵政委,你要是真活不出来,你那一口气就早点灭了吧,何必要弄死两个人呢?可是于长松那口气仍旧如一根狗尾巴草似的固执地触摸着他的颈根,看来天不绝他,既然这样,他便不能丢下他! 大约是中饭时分出发,一直走到天黑,何了凡才闻到了来自十八里铺的油烟味,看到了一些在黑暗中晃动的火星和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何了凡明白:这是于长松的部下在寻找他们的首长。何了凡早已没有了再往前走的力气,手脚都已不再听指挥,十几只螃蟹早已连壳带渣吞进了肚子里,那浓烈的生腥味在饥肠辘辘时竟比红烧肉还香,可惜它们不够填充饥饿之海的一个小小角落。经那油烟味和火光的鼓舞,他再一次挺直了腰杆,朝着火光麻木地行进。 眼看着火光越来越亮,还能隐约听到人的声音。他多么想呼喊求救呵,但他没有了呼叫的力气,连张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想要是带了支枪在身上多好,那就可以鸣枪求救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拐棍还能准确地捅到古官道残缺不齐的石板上,这证明他的神智还是清晰的,这样可以保证他们不至于摔下悬崖。因油烟味和火光的引导,不停地往脸上的伤口擦雪,眼皮总算没有合拢去。就这样,也不知又走了多远,走到了什么时候。 何了凡终于看到模糊的人影和火把在眼前晃动,他表示怀疑,他努力集中意志,集中听觉,集中视力,当最终证实这不是幻觉而是真人真火时,他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让那强撑着的眼皮合拢去,任如弓一样紧绷着的意识和骨架轰然散去…… 何了凡睡了两天两晚才醒过来,醒来后他想吃下一头牛或一头猪或一条狗,但人们只让他吃了半条狗。不然他在雪地上没累死,会在饭桌上撑死。人们告诉他:他背着于政委在雪地上整整走了十几个小时,快到天亮时人们才寻到他们。那时他人睡着了,手却在石板官道上爬着,他的十个手指头和膝盖都是血淋淋的。大家叫他时他已经听不到也不回应,但他仍能机械地爬行…… 何了凡用冰冻的办法让于长松的血没有流尽,但这条冰冻的伤腿也没有什么用了,设在十八里镇的临时军医院不得不给它切除了。于长松睡了三天三晚才醒过来,醒来时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于长松无意中救了何了凡,何了凡拼死救出于长松,他们能活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谓生死之交。从此他们互称恩人,成为一段流传全县以至更远的佳话。 第一部分第三章一字拆开去钱米滚滚来(1) 20世纪80年代初,了丁县有一种被誉为“南方人参”的叫做“平术”的中草药突然走俏。当时有几个做中草药生意的外地人,用麻袋拎着钞票来了丁县收购平术。没有见过大钱的了丁人眼睛发热了,这些外地人受到了热烈欢迎。但那时还是搞的计划经济,做生意还没有做生意的规矩可言,产平术的农民开始还很配合,但见有钱赚了,便生枝节。有些办手续的部门也故意设难,把那些人陷在了丁县进得出不得,叫做“开门接客,关门打狗”。 一日一个叫做老洪的外乡人,找到在县卫生局上班的郭向阳,把向阳请到饭馆里吃了一顿饭,坐了半天,向他讲了这宗买卖的前景,并诚邀他加盟。 郭向阳说:我不懂生意啊。 老洪说:不要你懂生意。 向阳说:我要上班哪。 老洪说:你照样上你的班。 那我能干什么? 你的任务嘛,方便时打打电话,出去吃吃饭。 吃饭? 就吃饭。 这,也算是做生意? 对。 我看这样的生意谁都会做,不必要我来做。 不,只你能做。 我搞不懂。 真的,你不要懂。 那就试试吧。 这就好,现在把话说明了,要干,你就不是帮忙干,是大家一起干,你就是股东了,赚了钱,有你一份,亏了算我们的。 这样行吗? 老洪说:我们是外地人,你是地头蛇,我们可没有胆子玩你。 说着老洪就给了郭向阳一笔定金。向阳看了看,相当他半年的工资,他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的,心就跳了,脸就热了,胆也壮了,说:既然看得起我,就尽管吩咐吧。 显然这些商人看中了郭向阳是县长儿子的特殊身份。有了这块金字招牌,在这个山洲草县,就没有什么不好办的了,至少是不会有人故意为难这县长儿子也有份的买卖,能方便就尽量多行方便。很快他们就以最合算的价钱,将本地的平术收购一尽,并租到了最好的仓库。其他人再要插手做这宗买卖,已经不可能了。 郭向阳只想多做点事,要对得起那份丰厚的定金才好。可是没有什么要他做的事,整整一个月的收购过程,他一共也只遵命打了十几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电话,联系的人,都是那些他熟透了的常来家坐的局长、乡长们。有几个电话他都懒得打,还是叫他妈郭如玉打的。饭倒是吃了不少,但没有几个饭局是谈的生意。当他被街上人称作“平术老板”后,他甚至还不晓得“平术”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因有郭向阳的加盟,老洪他们成为了丁县最大的平术囤积者,买卖做得很大了。已经有好几家号称实力雄厚的公司,坐镇在了丁县的招待所里,争相要做他们这批药材的总销售商。目前的形势不是销路好不好的问题,更不是价钱好不好的问题,而是选择跟谁合作、使资金更快更安全地回笼的问题。因渠道太多,诱惑太猛,风险太大,让他们很难决择,为此老洪他们几个股东躲在房里讨论了几天几晚,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多,但谁也不能说服谁。老洪是大股东,他也不好决断,现在骗子太多,怕一旦出了错,他也承担不了责任。 但事情总得有个了结,拖一天,便是一天的损失,仓储费用和投入资金的利息都不秀气。最后大家统一了意见:孤注一掷,求助神明、求助巫术、求助天意。相信前人的警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样他们租了一辆车,几个股东浩浩荡荡一路同行,先去拜谒全省名望最高的广德寺,他们一行数人个个虔诚,齐跪于佛前,久久不起,祈求菩萨指路,又给了十分丰厚的功德钱,方求出一签来。寺中一位白发冉冉的僧人,见这么一伙人郑重其事只为求一签,为之动容,大动恻隐之心,问道:你们这般认真,要问什么大事啊?老洪答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些自食其力的人,有的是做手艺的,有的是做小买卖的,有的把做屋的钱也拿了出来,大家好不容易凑了些钱,看中了,想做一笔正经的生意。现在到了最后一关,做好做不好,就此一举,特来求神明相助,看和哪方商家做好。老僧见这人极为诚恳,说的也是本心话,便说:跟你们说句实心话吧,我们广德寺供的是佛,抽签之类的做法,并不是佛教所看好的,只是如今有这个需求,好像不设这些个项目就吸引不了香客,我看真要求签,应到道教的庙里去。大家一听有道理,便又不顾路途之苦,跑到全省最有名气的一个叫做烟竹观的道教寺庙去求灵签。这里香火旺,人挤人,供的菩萨又多,不知要问哪位高神才得体,急难时,一位资深的民间清士见他们备了不少供品,是要来诚心朝庙,便一一指点如何履行程序,后来问及他们的所求,不过是一笔买卖,这位先生便提醒道:这种小事,惊动大神未必合适,比如说,打蚊子用得着大炮吗?喝一口水用得着去大河里吗?领张结婚证用得着找省长吗?大神要管大事,哪有心思和工夫管小事?这么一说,也有些道理,大神一天要处理多少民间的求问,未必就没有个头昏脑涨的时候。于是他们经人指点,再去找一家小庙,小庙不好走,汽车在泥沙路上一路颠簸,苦不堪言,待履行完一切祭拜抽签事宜,又有行家里手指点他们:你们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你们是在了丁县的区域里做生意,怎么跑到外面去求签呢?比如说一个孩子出生了,应该在出生的医院里领出生证;去外面做事,只有到村上去打证明才管用;买了劣质商品,也只有在出售这个东西的店里才能换。你们应在当地请神,那些土地菩萨就是管当地事的,外地菩萨怎么好插手管你们的事?这个说法也是无可驳斥的,在情在理。转了一圈,最后他们又回到了丁县,在县城长途汽车站旁的城隍庙里又抽了一次签。 第一部分第三章一字拆开去钱米滚滚来(2) 老洪他们抓了一把签回来,可是签的内容都不一样,既有上上签,也有中下签,不知听哪位大神的才好。这时又有高人来指点: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到底没有经验,这信神明,头一就是要心诚,不管哪个庙里的神明,都是天上的星宿,哪个不是享受着千百年香火的供奉?革命不分先后,神明不分大小。一件小小的事情,问一个神明足矣,犯得着兴师动众惊动那么多神明吗?你们好歹也是场面上的人,想想看,一件小事,又问村长,又问乡长,还去问省长,你们说人家烦不烦,都表态,你说最终听谁的好? 这么一闷棍敲来,大家顿时蒙了,倘真是得罪了诸神,还会有什么灵签可得?看来这一趟是白跑了,哪一个神明都不能得罪呀,那么众神仙的意见也就都不好采用了。 他们又花了一天的时间讨论,做出最后决定:不信死的,信活的。决定找一个测字算卦的高手,一锤定音。正打算分头出动去咨询一些街头巷尾相信巫术的小市民,请他们推荐合适人选,在场参加研究的郭向阳猛的一拍大腿说:不用找了,有人选了! 郭向阳给各位股东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文化大革命时,他父亲于长松县长受到冲击,下放农村时,因丧失生存希望而几度自杀,被星相学家何了凡指点迷津而顽强地活了下来的事情。 这个故事有人证物证现身说法甚是动人,老洪当即拍板:就请他! 众股东也一致赞同。 老洪说:这事宜急不宜缓,就委托向阳老弟你去办了。 向阳说:我还不晓得他在哪里流浪,还要到处去找。据我所知,老何深居山野,不爱热闹,先别去多了人,我就叫上我妈一起去吧,相信我和我妈会办妥这事,她毕竟见过大世面,还是县长太太。那何先生与我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也会给足面子的。 郭向阳怕自己面子小,便缠着郭如玉出面,郭氏见事情重大,尤其是儿子有股份在内,当鼎力相助,便带着郭向阳去十八里铺寻找何了凡。 出发前老洪交代郭向阳,好事要办好,不要薄待了手艺人,他让郭向阳准备了一份不薄的酬劳,但何了凡只收了三十三块三毛钱。 郭向阳回县城后,把何了凡的判词原原本本告诉了合伙人。他说他写“北”字,看似无心,却也真是有意,因为这宗生意,明摆着北方好做,平术这味药,在南方没有什么明显的功效,但一到北国,便成了“人参”,由于老想着北方好赚钱,手就不由自主写出个“北”字来。 听完郭向阳的传达,几个合伙人还是很难统一思想。因那些坐在招待所里等的,东西南北的商家都有,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老板,老洪他们也都仔细打听过了,几个老板中,那南方来的福建老板,初看上去,倒是最弱的,住的也省,穿的也一般,吃的也不讲究,一点也没有做大生意的架势。怎么那字上,又偏偏看好南方呢?大家对这个判词,还是深表犹疑。 最后老洪说,既然大家一致认定了去请何师傅算,便应信他的。所谓请师师为主,就信何家父子一回吧。 大家想想老这样七嘴八舌,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这做生意也如煮一锅饭,火候是关键,火少了不熟,火多了会锅巴,现在正是要停火开锅的好时候,可不能把事误了,便同意了老洪的决定,铁了心往南走。 结果经何了凡父子指点的这单生意,郭向阳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事后才弄清楚,西边来的是个大骗子,腊月二十八日那天被派出所给抓了。北方那个老板,连自己都被人家骗了,回去过年的路费都没有了。倒是来自南方福建这个不显山露水的老板,真还算是个认真做生意的,货到款到,干净利索。这一切都应证了何半音预言的准确。就这一单生意,郭向阳便认定了何氏父子是他以后生意场上的福星。 第一部分第三章一字拆开去钱米滚滚来(3) 老洪说要请何氏父子吃饭,并要重谢,让郭向阳把他们请来。郭向阳留了个小心眼,不想这些外人与他的福星接触,便撒个谎说他们在乡下流浪,一时找不到。 老洪说:我们还是要感谢他们的,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郭向阳说他一定会找个机会去感谢他们。 待老洪他们走后,郭向阳给何氏父子俩从裤子到帽子到棉袄、从内到外添置了个全套,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块手表,还给老何买了一袋滋补品和几瓶虎骨酒。这些礼物在那个年头已经是很大的破费了,相当一个县长一年的工资。 郭向阳将一大堆礼物送到了十八里铺。 何了凡连连推辞:这怎么好受,这怎么好受。 郭向阳说:你还不晓得你们创造了多大的价值。这是你们的劳动所得,我可不能贪污。就像烧香敬菩萨一样,要是灵验了,可是一定要还愿的,不然便会遭报应。 老何就笑:这也算得劳动? 郭向阳说:这好比是教书,老师的劳动是动嘴巴皮,你们也是动嘴巴皮,怎么不是劳动? 半音说:听说你现在是个老板了。 向阳说:老板谈不上。不瞒老同学,这一单生意做下来,也真抵得个三五年朝去晚来上班的辛苦。 半音说:这就叫做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 郭向阳说:还不是托你们的福。你们要是不收下这点心意,大家的心都会不安的。山里哪个猎人打了野物,也是见者有份嘛。 老何只好收下了这一大堆礼物: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老何倒出两杯虎骨酒来,要请向阳也喝一杯。他脸上的成就感,随着那酒就溢了出来。 喝了一会酒,郭向阳就问:老何我问你一个问题,比如说,你有一份钱在我手里,你自己不晓得,就是说,我昧了你也不晓得。你说,你们看相的是不是看得出来? 老何笑道:这个都看得出来,那就是个神仙了,那我们就可以去公安局破案了。 向阳说:我跟你说啊老何,这次我们合伙送你礼物的这些钱,我是一分钱都不敢昧,一分钱都花掉了,我就是怕你的火眼金睛给看出来。早晓得你看不出来,我是会昧下来一点的,我晓得我不是一个正经人。 老何笑道:哈哈,酒后吐真言。 古历十月的天气是大红山最好的季节,地里该收进屋的也收得差不多了,人也闲下来了,山上的景色也是最好看的时候,红叶和黄叶穿梭在无边的绿色中,这绿就要醉人了。老何和向阳喝得开心,果然不久就醉了,他们是高兴而醉。郭向阳高兴是他赚到了第一笔横财。何了凡高兴是真正体现了他的价值,也算没有辜负和于长松的一段友谊。 数天之后,在百八十里街上行走的郭向阳,已是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做了类似歌星的发型,衣服、皮鞋、手表、眼镜等一身行头全换上了时尚新颖的。他对一些朋友和同事说,他不想去上班了,打算办个留职停薪,起早贪黑、按部就班、看人脸色、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连吃烟打牌都不够,不如做点小生意,瞄中了,挖一瓢,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因尝到了做暴利生意的甜头,不久郭向阳毅然辞掉了工作,这在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很大胆的行为,他的勇敢精神一时在百八十里街上传得很宽。 郭向阳这一决定竟没有请何氏父子给看看。他已经很相信他们父子了,为什么不请他们看看前程呢?许是怕老何他们一旦说不宜出外的话而影响他的雄心壮志吧。 郭向阳的这一举动,甚至没有征求他的父母的意见。 第一部分第四章穿着裤子连着裆(1) 于长松随王震将军的南下支队从北打到南,转战南北身无寸伤,没想到被大红山上的一个毛贼弄成独腿英雄,他还没有结婚便只剩下一条腿,这让人们十分惋惜。 好在老天有眼照应他,他在十八里镇疗伤时,一条腿的他竟把地主分子郭先知的闺女郭如玉搞到了手,郭如玉可是十八里镇方圆数十里有名的美人,年轻男子多看她几眼就会发癫,要不是时局突变,地主倒了霉,她下嫁给一个省长或者一个军长,都有些委屈。 于长松成为独腿英雄后,不能再随解放军部队走了,上面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提了两个:一是他想留在了丁县工作,理由是他讨了个本地女子为妻,妻子郭如玉不想离开故乡,所以他只能娶鸡随鸡。二是希望能给他的救命恩人何了凡安排一个革命工作。 组织上满足了于长松这两个并不高的要求。于长松到地方后先是被安排在了丁县人民武装部当副政委,几年后任政委。 这年中秋节的前三天,也是于长松到武装部报到的第三天,于长松派了台吉普车把何了凡接到了县里。两个人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你的命,互称恩人,一见面那个亲热啊,加上两个人都爱喝几盅,喝了酒又爱说废话,他们俩就在屋里说了整整一天的话,喝下了四斤苞谷酒、吃完五盘酱豆腐干子、三盘猪头肉和一斤花生米。于长松还是那么能喝水,八磅的热水瓶喝完好几瓶,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一天不拉尿,尿都变成汗从脸上流下来了,一条湿毛巾就摆在茶几上,不断地擦着汗。每隔一小会,于长松就大呼小叫着:玉啊,来续水啊。 那时郭如玉还没有和于长松成亲,还没有成亲的闺女便被准女婿公开带到县里来同居,这在十八里镇一带是很不体面的事。但一个地主的女儿高攀了武装部的副政委,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体面,大体面都有了,小不体面算什么?人们也就不好评价此等事情了。 于长松每叫一声,如玉便满面春风自内间款款闪出,她替于长松续上茶水,便又像猫一样斯文地躲进内屋,决不停留,她不愿打扰男子汉们的酒兴。她穿着自己绣的直贡呢布鞋和自己缝制的青棉布长裤和白底蓝花对襟秋袄;一条油光闪亮的大辫子听话地贴着背脊;袄子贴着身段,把一个细腰和圆滚滚的臀部以及丰满的胸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何了凡是不敢多看她一眼的。 何了凡以前听说十八里镇有个叫郭如玉的美人,让好几个地方上的青年都想发了花癫,他不信这个邪,要一睹为凭。他是个不错的篾匠,一天特地带了几只织得精致的画眉笼子,装作去十八里镇赶集,一定要去看一看让人会发花癫的郭如玉究竟有什么魔力。待找到了郭如玉的家,他硬是站在她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到如玉从外面款款而回,看着她和一个老婆子在屋檐下说了一小会话、看着她一扭水蛇腰一闪长辫如烟似的没入家门……这种女子果然是不能多看的,看着看着他就腿发软,浑身发热,脑壳迷糊,他赶快掉头就走,他怕自己也止不住会发花癫,若是为了一个连手都摸不到、嘴巴都亲不上的女子把自己给弄癫了,不能做篾活,不能唱山歌了,那真是狗屁不值。 这个女子天生是要让凡夫俗子挨不上边的,但如今成了他的恩人的枕边人,何了凡十分高兴。郭如玉没有嫁给一个省长或者一个军长,不是她不配,而是时机不对,正好碰上推翻一个旧世界,诞生一个新世界的节骨眼上,旧世界的省长和军长,要么打死了,要么坐牢了,其余的都屁颠屁颠地逃到台湾去了。新社会的省长和军长,又是最忙的人,谁还顾得上谈爱情?而郭如玉又是年纪不饶人了,不能等到省长和军长们不忙的时候再来发现她。当于长松在十八里镇养伤拄着拐棍在镇上闲逛而发现郭如玉时,她就快满二十岁了,二十岁还没出阁,在十八里镇一带已经是很少见的现象了,一般姑娘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嫁生崽,一辈子也就嫁不出去了。因南征北战平天下,于长松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时间考虑婚事,这天他一见郭如玉便把眼睛给看直了,这无异于老虎看见了羊,哪还会有失手的?能把土匪都吃掉的“于老虎”还拿不下一个地主分子的闺女,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这样郭如玉从此便与省长和军长无缘了。 第一部分第四章穿着裤子连着裆(2) 看来于长松是无比疼爱着郭如玉的,每隔一小会如玉来添茶,他都会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在她转身离去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搂一搂她的蜂腰,拍一拍她那皮球一样圆溜溜的屁股。他那北方的口音重,他玉啊玉啊的叫,何了凡实在听不出来是叫的如玉,还是玉,或者是混成一个音。 喝高了的时候,于长松就搂着如玉的腰不放手了,他仰起头问站着的如玉:玉啊,你,你当着我的恩人说说,你喜不喜欢我?你是喜欢我这个官位,还是喜欢我这个人?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介武夫,我还是有点文化的,我在队伍上还是学文化的标兵哩!说吧,喜不喜欢?你只管说,不要害羞,今天就只我和我的恩人,都是自己人,对不对? 郭如玉低下头,羞红着脸什么也不说。于长松见她不说,也不勉强:好好好,我看你还是害羞。我可要当着我恩人的面告诉你,我可是喜欢你的。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一枪就毙了你,我打枪可是个神枪手,从来不失手的。你要是喜欢我,我就做你的牛做你的马,一辈子听你吩咐,一辈子保护你,我这人的最大好处便是不说假话,这话今天有恩人做证…… 于长松为了证明自己有文化,不久又搂着来添水的如玉的腰不让她走:玉啊,你别走,我刚才想了个对联,写的就是我的恩人何了凡,我念给你听听,看行不行,他不是叫了凡吗?我就以他的名字做个嵌字联。 上联是: 前缘未了 下联是: 勇敢非凡 哈哈哈,你看妙不妙?他救了我,是缘分,是我俩前世有缘,正因为有缘,他才不顾性命,勇敢非凡。 郭如玉低头浅笑,也不知是不是赞赏。 何了凡书读得不多,但至少晓得这样的对联顶多算是一句话,如何谈得上是联?那郭如玉是读过私塾的,她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哪里会看得起于长松这点文化,她笑也是无可奈何啊,于长松哪里知道,那郭如玉可是能嫁省长和军长的身价哩! 于长松做了一副联,他也逼何了凡做一副联,不然要罚酒。了凡说做联可以,但不能有郭如玉在场,他是不敢在才女郭如玉面前现丑的。于长松大笑何了凡怯场。 待郭如玉进去了,何了凡说:我也做个联形容形容你。 于长松道:好呵,看来你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啰。 何了凡说:做得不好,莫怪啊。 上联是: 部队政委变县里政委喊来不必改口 下联是: 地方粮票换全国粮票好买北京包子 于长松听后想想:你这上联说我呢倒也不错,很贴切。下联嘛,对也还算是对得上,可是,这北京包子和全国粮票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你猜猜。 那让我想想,哦,我看你这山里伢子,没吃过包子是吧?一下子≮ 电子书≯就想到吃包子上去了,你说,你是不是想吃包子? 被你猜中了,我的最大理想呢,一是想去看看北京,二是想吃包子。 好好,这两件事,我今天就满足你一桩。于长松就到门外喊警卫员去买包子。 天快黑的时候,警卫员把包子弄来了,糖包子菜包子都有,热气腾腾,异香扑鼻。一见这么多的包子,何了凡的眼光就直了,再也不会拐弯,就像当初于长松第一次看到郭如玉那样眼睛被拴住了。 于长松在一旁看着何了凡吃包子,说:你救我一条命,就是图吃几个包子啊,那你的要求也太低了,你今天一定要给我吃个够,不然你就对不住我。 这天何了凡一口气吃下了二十个包子,何了凡想:这县里的包子都这么好吃,北京的包子不知会好吃到什么地步。 晚上于政委安排他睡在武装部的招待所里,满肚子的包子撑得他无法躺下去,只能斜靠着桌子,半坐半站了一个晚上。他不断地打着嗝,吐着酸水,到天亮时用脸盆接了大半盆酸水。 自这以后,何了凡再也不想吃包子了。一想起包子的模样,一闻到包子的气味,便想吐酸水。 过年的时候,于长松在十八里镇他岳父家和郭如玉结了婚。于长松厉行节约,说反正家里要吃团年饭的,这结婚酒就和团年饭合并了吧。地主郭先知是知书达礼之士,他熟知嫁娶之礼,怎么简单也不能这么随便就把女儿给贱嫁了,但面对一个杀过很多坏人、对革命贡献很大的军人,他又能说什么? 于长松在地主郭先知家吃团年饭时,举起酒杯宣布他和郭如玉结婚了。一杯酒倒下肚去,就算是结婚了,一个客都没有请。于长松后来想想结一次婚,连一个客都没有请恐怕也不对,便让郭如玉的一个哥哥打着火把去十八里铺把何了凡叫来。于是,了凡算是来宾,作为这场婚礼的见证人,了凡在郭家陪着于长松在火塘边守了一夜岁,火塘里烧着一个半人高的“压岁蔸”,上面煮着一鼎锅腊肉萝卜,就着这柴火和腊肉萝卜,何了凡陪于政委喝了一通宵的酒,了凡还特意带了把胡琴来,为这对新人唱了一夜的花灯戏。 除夕之夜,于长松对何了凡说,他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要给他安排一个工作,问他最想干什么。 何了凡说他想当解放军。每当想起解放军的黄军鞋,回味起大红山打仗时的硝烟味,他就要激动好一会。 于长松说:当兵不行,你都结婚了,怎么能去当兵。 何了凡说除了崇拜解放军,其次便是崇拜工人阶级。他曾经去了丁县水泥厂看过,那个机器大啊,那个烟囱高啊,那个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响啊,那个灯光篮球场里的球打得好啊,那个澡堂子里的水热啊,那个散发在空气中的水泥的气味好闻啊,那些个工人阶级的胸膛挺得直啊……一切都令他如醉如痴,他真不想离开那里。 于政委说:那你就去水泥厂当工人吧。毛主席也说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的选择是对的。 何了凡成为了丁县水泥厂的工人。厂里上上下下对他都很尊重,都晓得他是了丁县人民武装部于长松政委的救命恩人。他也从不摆恩人架子。厂里要他在政治学习会上讲一讲他救于政委的过程,他坚决不讲,因为首先是于长松替他挨了一枪,才有他后来的回报,这不是值得摆的功劳。 何了凡很爱这份工作,干起活来很卖力,一年之后,厂里让他当了个班长,管十来个人。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1) 这一年过端午节厂里不放假,但允许大家睡一个懒觉。这天早晨何了凡还在床上做梦,守传达的跑来喊他,说是有人找他。 有个女的来找何了凡,手粗脚大,穿着蓝花布衣服,手里提只草篮子。 何了凡问:你找我? 她说:你叫何了凡吧? 我姓何。 十八里铺人,大红山剿匪时救过于长松政委。 没错。 有一个人要见你。但是他不能到这里见你。 哦,要见我又不敢来,难道我会吃人? 你不吃人。可有人会吃人。 行,我倒要看看有人要吃的人有什么好吃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敢吃人? 你是个救了英雄的英雄,谁也不敢怎么样你,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呵。 莫喊得吓死人,我枪都没打过,算什么英雄。你叫那人来见我吧。 不行,得你走一趟。 要是我不想见呢? 那是一个你愿意见的人,你要是不见,你会后悔一辈子。 那是谁呀? 现在不告诉你,到了路上再告诉你。你请个假,我带你去。 请什么假,现在只有人家跟我请假。 哈,好大的口气,当了官啊? 当个班长,也算是个官吧。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秀妹子吧。 了凡心里就笑,想这一点也不秀气的妹子,该叫蛮妹子才对。出于好奇,了凡便跟着秀妹子去见那要见他的人。 出了水泥厂的大门,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上没有桥,一条渡船接送过往行人。过渡的人都认得秀妹子,连一同过渡的狗都朝她摇尾巴。下了船,何了凡说:都认得你啊,连狗也认得你。 秀妹子一笑:都是些牌友。 打什么牌? 什么牌都打。这里打“跑和子”(一种纸牌)的多。你会打“跑和子”么? 不会。 唉,堂堂男子汉不会打“跑和子”。一谈到打牌,秀妹子便眉飞色舞。 了凡说:告诉我,这是去见谁? 秀妹子说:见我爸。 你爸? 当年大红山剿匪前几天,你救过一个人的命,还记得么? 何了凡猛的就冒出一身汗来:怎么不记得,我正想找他呢,可我又不晓得去哪里找。就是你爸啊?我找不到他,他就应当来找我嘛。 他很想来找你,但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 唉,一言难尽。 了凡道:你爸可是个奇人,要是找不到他,我会后悔一辈子。 那年十八里铺的雪下得大,一大清早,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满山满岭的树木枯草被刮得东倒西歪,沉积在农家院落和屋顶瓦楞中以及草木叶片上的尘土被风卷起漫天飞舞,一时间天昏地暗,难辨东西。这是大雪将至的前奏,当老天爷要把一床洁白无瑕的被褥展开铺在大地上时,必是要打扫一番床铺的,就如是一个主妇打点换季的行头。待到夜幕降临,猛地平风息浪,天地突然间变得温柔无比,躲进了被窝的人们明白:这时棉花团似的雪片必漫天飘飞而至。 当大山静得出奇、天过早地发亮时,十八里铺有经验的鸡、鸭、狗、猫和人一样,都知道下了怎样的一场雪,大家都蜷缩在屋子里,好晏不愿出门。一直到半上午,人们才陆续打开家门。这时篾匠何了凡发现自家门口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他的一条胳膊负了重伤,血透过外衣汩汩地往外冒,他躺倒的雪地上,已经留下了很大的一摊血,血迹如一只脚盆,四周已经结成了薄冰,人就蜷缩在这黑褐色的血盆里。 面对一个垂死之人,竭尽全力救援这是十八里铺人的传统。何了凡不由分说便把这血肉模糊的外乡人背进屋。山里人对付冬天和外伤,有他们祖传的行之有效的办法。何了凡和他的家人,很快便用山里人特制的草药给伤者止住了血,并扒下他的衣服,将他那冻僵了的身子用雪擦暖过来。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2) 伤者醒过来后,请何了凡找出笔墨,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气若游丝地对了凡说:我想请你去一趟十八里镇,给我弄点药,不知你愿不愿救我一命…… 何了凡快言快语:不愿救你,我背你进来干什么? 伤者说:十八里镇有个云长药号…… 了凡:我晓得。 伤者:云长药号有个焦郎中…… 了凡:我认得。 了凡拿着那纸条就跑。十八里铺到十八里镇,是十八里下山路,在年轻气旺的何了凡脚下,就是大雪封了山,只要没有冰冻,也就是风卷残云的工夫。 云长药号的焦郎中取过条子一看,脸色骤变,当即把伙计都叫齐了,拿的拿药,动的动碾子,做的做膏药,不一阵工夫,便弄出吃的敷的两大包药。焦郎中一头一脸汗,把药交给了凡,说:还要拜托你快来快去,病人的血流得太多。 何了凡二话没说,打起飞脚便往回赶。 了凡小跑着回家救人,很快便见十八里铺顺坡势高低而建的错落的白色屋顶,一阵山风袭来,猛地记起:没有付焦郎中药钱的。再想想,出门时一急,本来就忘了带钱。看来,只好日后由病人自己去处理了。看那焦郎中一见药单子便如见熟人的模样,想想他们的关系,非亲即朋。 不到半天工夫,便将药物备齐,带上山来。由那伤者口授,了凡一阵鼓捣,口服几样,余者全敷在伤口上,用一块棉布缠着。待一切妥当,伤者这才艰难地挤出点笑来,对了凡说:多亏你了,多亏了,我现在要睡一个觉,你们不要管我,也不要叫我,我睡醒了,就会好的……说着倒头呼呼大睡,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方便。待到第二天上午,伤者醒过来时,脸上便有了一点红润。其时是20世纪50年代初,大红山匪患猖獗,十八里铺自然是难免祸端,何了凡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失血过多的陌生人补身子了,只有一腿还是护秋时捕杀的野猪肉,他忙叫妻子割一块给煮了。但被那伤者制止了,他说他是吃斋的。了凡晓得吃斋的人不吃肉,但能吃鸡蛋,忙叫妻子去借几个鸡蛋。那陌生人接受了何了凡的盛情。 伤者对了凡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会记得你的。 了凡说:见死不救,还算得上是人吗。 了凡问他是怎么负的伤,是野兽咬的,还是土匪打的,或者是在山上采药时摔伤的?伤者苦笑着,什么也不想说。 了凡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到大红山的阴山寺拜菩萨,怎么选个这么冷的天气到山里来。陌生人摇着头,也不愿说出来。他只是说:要是我们真有缘分,我们就还会见面,我就能报答你。 这样了凡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当巨大而厚重的乌云在天空沉闷地移动时,伤者有点着急地说:我要走了,看样子,还有大雪要下来。 了凡留他待融了雪以后再走,他很坚决地说不。他说要是这雪冻住了,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山了。这是一句行话,看来他对山里的事不外行。了凡没有强留他,还送了他一里路,他不放心,他要看着他能不能把路走稳,要是不行,不管怎样,他会把他拖回来。 在一棵大松树下,伤者坚持不让了凡送了,他说他有把握能走下山去。然后对了凡说:老弟,我看你十日之内有血光之灾,小则伤人,大则害命。你要小心又小心……可是呢,应该有人替你挡灾,要是没人替你挡灾,你此劫实在难逃。要是真有人替你挡灾了,你可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3) 何了凡问:你是看相的呀? 伤者道:也算是会看一点吧,你相信我呢,就把我这话放在心上,不相信呢,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是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谢你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提醒了。 说完伤者便拄着一根树枝匆匆走了。 这个陌生人说的话,了凡回去反复琢磨,终是不晓得他胡说了些什么。早晨我摸过他的额头,不发烧呀,不发烧怎么又说胡话呢?他想还是相信他说的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怎么样,这十日内上山干活还是小心点好。 待伤者走后,何了凡在他睡过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两块银元和一点人民币。从这自旧社会留下来的银元上,可以看出此公是有点来头的,那时候一般人可没有银元,至少十八里铺还没有谁手里有这东西。这是何方神圣,单身一人,手无寸铁,到这深山老林来干什么?这事给何了凡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 不久何了凡的妻子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儿,他用这两块光洋,分别给两个女儿各打了一对银手镯和一个颈圈,以后每见孩子手上的银手镯,便会想起他救下的那个神秘人物。他还记住了他说的“要是有缘,我们就会再见面”的话。 三天后他与于长松的生死之缘,便应验了那人的预言。现在能见到这个奇人了,何了凡甚是高兴,连连说:真是有缘,真是有缘。你爸真厉害,知天晓地,断事如神仙…… 秀妹子忙制止:别说这个,他成分不好,还搞封建迷信,迟早有人会整死他。我把他接到我这里住,没人认得他,如今他是白天关在家里,夜里才出门。 了凡说:不对,你爸可是真功夫,不能一句“迷信”就把他打倒。未必你就不信? 有人信,我不信。 你怎么不信? 我爸叫我莫信。 哦,是这样。你爸跟谁学的? 不晓得。 他没对你讲过? 他从来不讲他的这些事。我只晓得他是读了不少书的人,在旧社会教过书。 他教你认字吧? 不教。他说只有种地、做手艺才会有饭吃,读了书没用。 你爸叫什么名字? 江湖上人叫他“寅斋公”。 何了凡听到这么一个名字便要肃然起敬。在百八十里街一带,旧时被赋予“斋公”称号的,一般是比较受社会尊重的人物,应是读书人、私塾先生、德行很好的道教徒和佛教徒、道德水平比较高的族长、慈善家和有钱人等等。但20世纪50年代以后,有“斋公”这个头衔的人,日子便比较难过了,他们昔日头上的光环,在今天便是臭狗屎。教过私塾的寅斋公一样的难逃此劫。 秀妹子的家境不好,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寅斋公住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报纸和各种有字的纸。秀妹子说她爸就爱看这些破报纸,她一出门,就留神替他捡报纸,回来他就用米汤将报纸贴在墙上,一字不漏地读。虫子爱吃米汤,所以寅斋公的纸墙上疤痕累累,百孔千疮。 了凡和寅斋公见了面,感慨万千。寅斋公说:我晓得我们迟早是要见面的,我当初说过,有缘就会再见面。 了凡说:你不留名字,又不留地址,我也没办法找你。 寅斋公:难得你还那么热心,救一个连名字都没留的人。 了凡:那都是旧事了,能看到你就好。 这天是过节,寅斋公杀了一只鸡,备了几个好菜招待何了凡。这是20世纪50年代末中国老百姓最困难的时候,桌上有一只鸡,不异于现在的一桌海鲜。为了重逢,寅斋公还备了一点酒。每人喝下两杯,寅斋公就满脸愧色地对了凡说:我是早就要去府上谢恩的,但不能去,我出身不好,被人叫做地主崽,怕连累你。我也晓得你当上工人阶级了,心里高兴。现在我住到秀妹子这里来了,也没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一定要见见你。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4) 了凡说:我也不晓得你怕什么。 秀妹子道:你是英雄,当然不晓得怕。 寅斋公指责女儿:怎么能这么讲话? 这顿饭吃了半天,晚上有政治学习,何了凡只好告辞。生产可缺席,学习可不能缺席。寅斋公说:你没事就来呵,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哩。何了凡也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便说有时间一定会过来坐,也不过是三四里路,方便。 过两天何了凡有空,便去看寅斋公。一来二去的,那摆渡的艄工认得他了,便说:找秀妹子打“跑和子”啊?你可要小心。 何了凡问:小心什么? 这个女子神了,她就像看得见你手里的牌。 看样子你也好这一口。你要摆渡,哪有工夫打牌? 晚上在船上打。 你打不赢她,还跟她打什么? 就是啰,越是打不赢,就越不信邪,越不信邪,就越是输,她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打遍四乡八洞无敌手。她过三十年渡,都不要付钱给我了,今后你过渡,也记在她的账上吧,不然我欠她的太多。 一个女子会那么厉害呵? 艄公说:不信你就试试。 何了凡倒是看不出这个蛮妹子会有这般手段。再去秀妹子家时,了凡便对寅斋公说:你女儿的名气可不小。 寅斋公:她会有什么名气? 了凡道:一说她的名字,都夸她打得一手好“跑和子”。 听到“跑和子”,在一旁铡猪草的秀妹子扔下铡刀,一下就窜了过来,眼睛放亮:喂喂喂,废话少讲,何老兄,来玩一盘如何?“跑和子”两个人也能玩,两人玩有两人玩的味…… 寅斋公瞪她一眼:玩你个尸,一天到晚只想着玩牌。 秀妹子声音小了:咳,真冤枉,都怨我打牌,就不晓得我还会喂猪。 父亲道:不是老子给你看猪,你会喂猪有屁用。 何了凡问:慢,慢,我没搞清,这猪怎么看啊? 寅斋公道:你见过猪贩子吗? 见过。 猪贩子就是会看猪相的人。 猪也有相呵? 人有相,山河有相,树木有相,花草有相,猪、牛、羊都有相。上相的猪便会吃潲、不吵栏、能睡觉、少病痛,这样的猪,不愁它不肯长。 我只听说过猪是喂大的,没听说过猪是看大的。 会喂不会看,花十分气力得三分收成,会看又会喂,做一成收三成。 这,这猪怎么看啊? 这个嘛,不是一下子说得清的。 秀妹子说:你想学看猪啊。你当着工人,吃着皇粮,多轻松,多干净,别学这个。 了凡道:我老婆还在喂猪哩。能把猪喂好,当然是好事。 秀妹子:你不是说着玩的吧? 了凡:你要我赌咒吗? 寅斋公:有道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这虽说是雕虫小技,但要学会,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了凡:你是怕我吃不得苦,半途而废啰。 寅斋公:我晓得你吃得苦,霸得蛮,你舍死救于政委的故事,可是传得很宽的。你真想学这个啊? 了凡:厂里又没什么事,都是在磨洋工,要是你愿教我,学学又不是坏事,多门手艺,多条活路。 寅斋公:这也是一句实话,手艺钱,万万年。好,我教你。我说过,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报答你的。我一帮不上你钱忙,二帮不上力气忙,也只有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艺了。要是今后你不当工人了,有了这个小手艺,混一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 了凡:这跟当不当工人没关系。我愿意拜你为师。 寅斋公:你要上班,有工夫来玩这个呵? 了凡:有不有工夫,那是我的事。 原来何了凡以为当工人很神圣,其实很平凡,和种地一样,都是劳动。原来以为那些机器很复杂,其实很简单,拆一次再装一次就都明白了。何了凡只花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把水泥厂里的所有工种都学会了,水泥厂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新鲜感。他是个好奇的人,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很快他就不满足水泥厂这种打钟起床、打钟吃饭、打钟上班、打钟搞政治学习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了。在枯燥的厂区,有如被关进牢笼的感觉,他就是想跳出水泥厂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他最乐意做一只任意飞翔的鸟、一尾无拘无束的鱼、一条四处流浪的狗、一粒随风漂浮的草籽……而不适合做一个好看而没有春夏秋冬的花瓶或看上去庄严体面却一辈子只会走一条路的自鸣钟。这样,当寅斋公答应要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他立刻就情绪高涨,跟风进屁眼马上答应了下来。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5) 以后何了凡每吃过夜饭,随便找个理由向学习委员请个假,就往秀妹子家里跑。 在秀妹子那臭气熏天、苍蝇撞得人倒的猪栏里,开始了寅斋公任教的第一课。寅斋公叫他抱起一只才满月的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夕阳尚存的后院,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寅斋公高声问:记住了吗? 他答:记住了。 寅斋公叫他把这只小猪放进猪栏,再抱来一只一身屎尿的小猪,来到光亮的地方,又让他仔细观察这只小猪的嘴巴、鼻子、耳朵、腰身、腿脚、毛色、屁眼。寅斋公说:你看看,这只猪和那只猪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何了凡高声回答:都是一只猪,不同的是刚才那只重些,现在这只轻些。 寅斋公摇摇头:不对不对。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何了凡希望他再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 何了凡再来时,寅斋公仍叫他抱两只猪来比较。这次何了凡看得仔细,说出了三个不同的地方。 寅斋公仍摇摇头:不够不够。去洗洗,今天不看了,下次再来。 何了凡不泄气。他倒要看看,这个地主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三次看猪,何了凡说出了五个不同的地方。 寅斋公说:我看少也有十来处不同。 了凡:呵,那我还得仔细看看。 寅斋公:对,得仔细、仔细、再仔细。小手艺也是手艺,要学精也不易,所谓:条条蛇咬人。 ……一直到何了凡觉得秀妹子家的猪圈里没有臭味了,怀里那些脏兮兮的小猪俨如可爱的玩具,寅斋公才教他从比较两只小猪发展到比较三只小猪,然后是比较一群小猪。 待到看一眼便能一口气把栏里小猪的公母、长短、重轻、特点说个八九不离十时,寅斋公才说:你可以看大猪了。便开始接触公的、母的、白的、黑的、花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本地土猪、北方黑猪、西北八眉猪、湖北白猪、两广小花猪、华中两头乌、外国的约克夏、皮特兰……一直弄得他满脑子是猪,梦里也是猪。水泥厂的厂房像猪栏;机器声听上去都是猪叫;四个轮子的货车看起来像猪跑;他指责徒弟的骂辞全与猪有关:你真是比猪还蠢,比猪还脏,比猪还慢;看人不顺眼,出口便是:比猪还胖、比猪还瘦、比猪还能吃、比猪还能睡、比猪的嘴巴还多、比猪走路还难看……在何了凡看来:要把猪的一切弄清楚,比办一个水泥厂和当一个厂长复杂多了。 这时寅斋公说:当你成了猪迷,就可以学看猪了。 一直到半年之后,寅斋公才开始教他真功夫,识别什么样的猪好喂,肯吃潲、易长膘、不择栏、下崽多、会播种…… 看来寅斋公比较满意何了凡的学风和钻劲,便主动说:待学好了看猪相,我再教你看牛相。毛主席说:牛是农家的宝。可毛主席没有说条条牛都是宝,事实上能够称得上“宝”的牛还是不多的。会看牛,就等于会识宝。千里马与伯乐的故事听说过吧,识马有马伯乐,识牛也少不了牛伯乐。看来毛主席也没讲得很死火…… 何了凡忙打断:咳,咳,少牵涉到毛主席啊,你不要忘了你可是个地主崽,少惹麻烦为好。 寅斋公打了自己一巴掌:对,对,不要扯三拉四,说猪就说猪,讲牛就讲牛,好了,就讲这牛吧…… 何了凡说:不急不急,一样样来,我吃不消,先把猪看好再说。 寅斋公说:好,学手艺应该是这样,一口吃不进一个胖子。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6) 了凡说:真学手艺了,我看还是要有个拜师的仪式,我该正儿八经叫你师傅。 慢,慢,工人阶级拜地主崽为师,我看你是不想吃你那碗饭了,我也会受牵连,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当然是关起门来叫,我可比你懂政治。 你叫我师傅,那我要叫你恩人? 这是两回事。你当初没叫我恩人,我也要救你,做人不能见死不救。可我现在不叫你师傅,你就不会认真教我。 你把我看扁了吧。 师傅(父)师傅(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了父亲,才有责任。 那,那就两抵了,都不叫了。 也好,革命形势不允许,一切仪式就免了,省些麻烦。以后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师傅了,这么学,手艺才算是真学了。 其实呢,这些都不要紧。 何了凡说:就这样吧。 何了凡就叫秀妹子师妹。 秀妹子说:我可不会喊你师兄呢,我又不学你们那一套。 以后一有空,何了凡就像失了魂地往秀妹子家里跑。 寅斋公先教他看猪。 后教他看牛。 最后打算教他看人。 寅斋公说:看人最难,千人千面,千面千相,南北有别,东西不同,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人心如海,心性多变,无可参照,不好比较,高深莫测。我要把丑话、难话说在前面,看人可不比看牲口,光靠口教还不行,凭经验和眼力也不够,还要善取前人智慧。前人不知摸索了好多年,有不少宝贵的东西,都写在书里,书里淘宝也是不能少的一招。所以你还要先打好文化基础,有文化才能读得进书,干这一行,最终还是拼的学问,这难,第一关就难。 何了凡说:这个难我不怕,那我就先跟你学文化。 寅斋公便开始教了凡学文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书本就是那糊在墙壁上的废报纸,只要把那些字全认下来,并能够知其义,了凡要学的手艺也就可以开始往下走了。何了凡的父亲,也曾是个好学的人,除了会篾活,还跟一个常来山中采药的外地人学做草药郎中,学认药名;早年曾让一个私塾先生在家里住着教书,可惜这个先生只教了半年就走了,因为十八里铺人不多,只有五个孩子来上学,收入实在太少,留不住人,何了凡也就只闻了那半年书气。 认字好,这是何了凡最乐意干的事情。 何了凡心有所依,便魂不守舍,无心工作,更不参加政治学习,早就令厂方不满。因何了凡是赫赫有名的于长松的救命恩人,厂里不好怎么样他。领导曾找他谈过一番很含蓄的话,何了凡其实是听懂了,却装作不懂,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顺势装宝,当作了耳边风。厂方无奈,只好一状告到了于长松那里。 于长松把何了凡叫去谈话。大体上无非是叫他珍惜工人阶级这个神圣称号,珍惜一班之长这个位置,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还要积极向组织靠拢。令于政委生气的是:何了凡到厂里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向组织上写入党申请书。于政委愤然骂道:想不到你他妈的觉悟会这么低,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 何了凡上班自由散漫一点,于政委尚不生气。但政治不求上进,这让政委很生气。政委勒令他回去的当天晚上就要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组织。 何了凡口里应诺着,心里却想:我现在正和一个地主崽打得火热,哪里还有资格申请入党?政委呵政委,本人此生恐怕会辜负你的栽培和厚望了。 此时的何了凡已经变成一条连救命恩人也拉不回头的犟牛,一意孤行,无可救药。山里人的犟脾气,当年在漫天飞雪中将于政委背回来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他明知自己力气已经用尽,还是要咬着牙强撑着,何况现在他干的是令他如此充实和快乐的事情,他怎么会放手?眼看着寅斋公墙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他一块一块地吃到了肚子里去,一张张新糊上墙的报纸又成为他最新的养料,如此美味的佳肴,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7) 20世纪60年代中期一个寒冷的冬天,何了凡被了丁县水泥厂开除了。 这个结果何了凡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要不是于长松给他顶着,他早就该卷起铺盖走人了。尽管这几年来他把自己与地主崽寅斋公交往的行踪伪装得很巧妙,但怎么能躲过革命觉悟空前高涨的广大工人阶级雪亮的眼睛?一切阻挡历史前进的牛鬼蛇神和封建迷信都将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被打倒、被扫除干净。 何了凡被开除有两条无可反驳的理由:一是近几年来他工作滑坡,逃避政治学习。二是生活作风腐化,在外面有养私生子的嫌疑。何了凡承认这两条都是事实。而不能公开承认的是他确实养了私生子,不是什么“嫌疑”。 值得庆幸的是到何了凡被宣布开除的这一刻,寅斋公的身份还没有被造反派发现,一旦被发现,他们师徒俩的命运恐怕就难以预料了。何了凡没有被列为批斗对象已是上上大吉,一宣布被开除,他当即便收拾行李准备走人,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多逗留一分钟,谁晓得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 何了凡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厂回家时,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他工作过多年的厂子,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地方。但他没有选择灰溜溜的离开。他特意绕到工厂办公楼,迈着稳重的步子,挺直腰杆走过这个楼房破败不堪、生产着水泥却让水泥地坪坑坑洼洼的大院。五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悦悦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打虎上山》,院里新搭的一个台子周围插满了鲜艳夺目的红旗,不知是要开批斗会还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何了凡曾经是喜爱这样的热闹的,比如他深深地怀念着当年解放军开进大红山时的热闹。但现在他不爱场面上的热闹了,他有了另外所爱着的东西。这时有很多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赶,一场大的斗争或者学习很快就要在这里举行。何了凡暗暗庆幸他从此不必要凑这样的热闹了。何了凡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不打算看任何一个熟人,但是他感到凡与他熟的工友都在看着他,可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不怪人们不近人情,在这样的时世,谁若是和一个被开除的人搭腔,就是很蠢的人了,何了凡理解大家的苦衷,他只是想以自己的平静来告诉大家:何了凡并没有被打倒。 在离开厂区不远的地方,何了凡听到一辆汽车“嗞”的一声碾过路边厚厚的积雪,停在他身后。了凡侧过身看看:这是厂里的货车。 一个灰头灰脑的司机叫他上车。司机说有一个厂领导叫把他送到县里,这样还赶得到下午开往十八里镇的公共汽车。但司机不愿公开这个领导的名字。 何了凡本不打算今天回家,他还要去和寅斋公告别。大雪使得渡船停了摆,他准备弯五里路过桥去看寅斋公。 平时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他白天从不去师傅家。他每次过渡后,装作去方便,要蹲在河坎上的一片灌木丛中,看看有不有人跟踪。他和他师傅都非常清楚:在这样的时代里学这样的东西是冒风险的事情,所以从来不敢有半点闪失,俨然在做地下工作。师傅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这个地主崽比谁都懂得什么是时务,该怎样识时务,他像一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正因为他们的小心,寅斋公才得到了很好的保护,造反派也没有抓到他们师徒的“反动”证据。来往整整好几年竟没有被厂里人发现也真是不易,这也是值得何了凡庆幸的事情。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8) 就在何了凡被开除的时候,他也算是在寅斋公那里出师了。凡师傅肚子里有的,都毫无保留地吐给他了。他想他这次被开除回十八里铺,今后是很难来看师傅和师妹了。何了凡记得:寅斋公不止一次说过“你今后要是不当工人了……”的话。现在果然是不当工人了!这个命运结局,其实是早在师傅的预言之中呵。 何了凡准备像往常一样,磨蹭到天黑去秀妹子家。他想好了先去河边的一个南货店里打半斤酒,买二两花生米,再去泊在两棵杨树下的渡船上坐一会。这些年他频频过渡,与那爱打牌的摆渡老头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以后不会再来坐他的船了,也要和他告个别,他想和他喝下这半斤酒,叙叙友谊,这样不久天也就快黑了。 但一辆好心的汽车打破了他的计划,把他送到了县里。他把不值钱的行李寄在一个熟人家里,又往回走十里路,来到渡船边,但他没有喝酒的时间了,这时天色也不早了,他把花生米和酒留给了摆渡人。 雪天的路不好走,一步三滑,待何了凡弯了几里路赶到秀妹子家时,天已黑尽,寒冷让人们早早熄了灯火,钻到了被子里。何了凡远远看见山冲里秀妹子家却亮着灯,觉得多少有点反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往这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山冲里赶,走近时,便听到屋里人声嚷嚷,手电乱晃。他警觉地绕开大路,轻车熟路从后门摸进厨房,透过一寸宽的门缝,他看见一群人围着秀妹子。 可喜的是那些围困秀妹子的人,一个个怒气冲冲,而秀妹子却若无其事,反倒像一只斗赢了架的公鸡。 何了凡看见这些人中,有几个水泥厂平时吊儿郎当的工人。其他人就认不出来了。 一个帽檐遮住了脸的人阴阴地说:你说怎么办吧。 秀妹子说:你们说怎么办吧。 你必须把寅斋公交出来。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不认识你们讲的寅斋公。 他可是你父亲。 我父亲叫做江寅清,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寅斋公,你们找错了人。 有人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你父亲就是寅斋公! 秀妹子毫不手软也拍了一巴掌:那我就是你老娘! 又响了一巴掌:你什么态度? 秀妹子拍得更响:我就这态度! 窗台上那没有灯罩的一星灯火被几巴掌给扇灭了,≮ 电子书≯但很快又被一根火柴点燃了。 一人威胁:你应该晓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秀妹子挖苦道:晓得,革命造反派,来造我这个农村妇女的反。 晓得你就要老实点。 秀妹子问:你们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吧? 你是地主崽寅斋公的女。 错。你们身为革命造反派,不会不晓得了丁县的大烈士袁长久吧?要是谁不晓得袁长久,谁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袁长久的侄媳妇!我丈夫是袁长久的嫡亲侄子,他如今是锰矿上的工人阶级。造反派来造烈士后代的反,来造工人阶级的反,翻了天了。哼,在大烈士面前,你们这些造反派算个卵。 咳,咳,咳,你敢说造反派算个卵? 我看卵都不如。 看来要给这个泼妇来点硬的,叫她试试硬卵的味道。 秀妹子借机就撒起泼来:好啊,你们造反派要强奸烈士后代啊。只要你们不怕坐牢不怕杀头我就成全你们。说着秀妹子就开始脱裤子。这些大都没有结过婚的人,一见这阵势就慌了,开始往外面跑。 秀妹子喊道:跑什么跑什么,卵怎么都不硬啦? 七八个来抓寅斋公的一下子全跑出去了。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9) 这时何了凡从后门走了进来。秀妹子一见他便慌了,一口吹灭了灯,小声问:你来干什么? 了凡道:我来和你们告别,我被厂里开除了,我准备回老家去。 我们晓得你开除了。 我都才晓得,你们怎么…… 我爸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你爸呢? 我爸说狡兔有三窟。他要我告诉你,不要来找他了,他不会来我这里了,有缘便会再相见。 呵,走脱了身就好。他没有留下别的话啊? 他说,要说的,这么多年都说过了。 想不到会见不着他了。我还没叫过他一声师傅呢。 你要是真叫他师傅,他才不会教你哩。 要是你见到你爸,你对他说,我现在叫他一声师傅。 我也不一定能再见到他。 什么意思? 你快走吧,那些人还会再来的。 我不明白…… 秀妹子推了他一把:别婆婆妈妈了,快走。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你,没问题吧…… 放心,我对付他们这些人,就像对付一条卵。 何了凡往回走时,果然没见雪地上有人的足迹,那些人还藏在附近等着捉拿寅斋公。但这已在秀妹子的预料之中。 秀妹子突然变得这么从容多谋,是何了凡想不到的。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个除了打“跑和子”精明之外什么都糊涂的“马大哈”。正因为她是个马大哈,才让他轻而易举有了一个儿子——秀妹子是结了婚的,她丈夫在离家六十里外的锰矿上班。秀妹子在她父亲的催逼下,偶尔也去丈夫那住上几天,但她丈夫很少回来,何了凡在她家出出进进几年,就从来没有碰到过她丈夫。 何了凡觉得奇怪,曾问过秀妹子:怎么没见你丈夫回来过呀? 谁知这话没问好,惹得秀妹子大发脾气:你倒管得宽啊,他回不回来,关你卵事! 从此何了凡不敢问起她的丈夫。 秀妹子年纪也不小了,却没有孩子。何了凡自是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一问这事便会与她丈夫有关。 有一次过渡,船上有人谈到秀妹子与“跑和子”的话题。何了凡顺便问了问摆渡的艄公。老头告诉他,秀妹子的丈夫,可能是那个东西做不了多少用,不然怎么会不生孩子,怎么不愿回来陪老婆?何了凡觉得有道理,难怪他的问话会触及她的隐痛。 有一次久雨天睛,恰逢周末,何了凡很早就往师傅家跑。这天师傅比他更早就出了门。秀妹子告诉他,今天是三月三。三月三,龙抬头,父亲每逢三月三必出门去,风雨无阻。 了凡问:干什么? 不晓得。 你没问过他吗? 问过,他不说,就不问了。反正是很要紧的事。 这么好的天气,正好你爸又出去了,没人管你,怎么没出去打“跑和子”啊? 今天不行,要晒被子,落了这么久的雨,被帐都发霉了。 何了凡就帮忙把屋里要晒的都搬出来。待忙完了,他们也坐下来晒太阳。 这次秀妹子主动谈到了孩子的话题。她问:了凡哥你生了几个孩子啊? 了凡答:两个。 都是女孩子? 是的。 可我爸说你命中有个崽。 是呵,他也对我说过。我也想有个崽,可是想不到,我老婆生过一胎,就再也不怀了。 我爸说我命中也会有个崽。 会有的,会有的。了凡安慰她。 有个屁,我从来就没有怀过。 见秀妹子脸色不好看,何了凡便知趣地不谈这个了。 中午时分,吃过饭,秀妹子说了凡哥你帮我看一下东西,我想睡一下,这鬼太阳要么不出来,一出来就毒得很,脑壳都晒得发晕。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10) 何了凡便给秀妹子看守太阳下不值钱的东西。 三月三的当顶太阳果然是很毒了,不一会何了凡也招架不住,便坐到师父糊满报纸的土坯房里。一会觉得口渴,想去水缸里舀水喝,但进厨房需经过秀妹子的房间,见她仰面八叉倒在床上,又不敢去了。 这三间小屋,埋在一个小山冲的松树和灌木丛中,难见人影,鸟雀无声,四野无风,寂静异常。秀妹子那轻微的鼾声和浓烈的女人气息,游荡弥漫于这低矮的小屋中,有如一张网将何了凡罩住了,渐渐地束紧,束紧,不久便觉全身燥热,更加口渴难挨,便顾不了斯文,轻轻绕到厨房里,狠狠灌了一通冷水,却不小心打翻了一只脸盆。秀妹子被吵醒了,叫道:吵死啊,干什么呀? 了凡答:喝水。 秀妹子说:又不是牛喝水,喝得这么响。喂,给我也来一点水,咳,真是的,看见人家屙屎喉咙痒,我也口干了。 何了凡便拿着水桐树挖成的水勺给她送去半勺冷水,当服侍她喝过水后,何了凡已经不能抽身离开,这个有着阔肩粗腰、大胸肥腿的女子,以其巨大的热量在吸引他、融化他,他已无法指挥自己抽身,何了凡顿觉脑壳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混沌之际,他的肢体奋不顾身扑向了那肥硕温厚的沃土,就如一只饥饿的羊扑向一片绿草地、如一只长途跋涉的蜜蜂扑向芳香的花朵、如一条狗扑向一块骨头…… 秀妹子惊呼:你要死…… 不待秀妹子往下喊,何了凡那已有几个月不曾贴近过女人的嘴巴,集结了全身力气,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喉咙。 一阵搏击,五大三粗的秀妹子终于推开何了凡,喘着大气说:你要死啊,要把我憋死啊,就不晓得秀气一点? 了凡有些恨自己:一个男子汉居然就放不倒一个女子。 但不容了凡多想什么,秀妹子就劈头盖脸一把抱住了他,死死地把他压在下面,说: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狠。 经如此一番折腾,倒把了凡的虎气给掏出来了,便觉胸中烈焰翻腾,他下力气把秀妹子掀翻在身下。 太阳暖暖地洗着久雨的大地的霉气。 不久秀妹子怀上了何了凡的孩子。 一直到孩子生下来,左邻右舍都不晓得她怀了孩子。秀妹子如一只澳大利亚袋鼠,藏一个孩子在肚子里竟与平时无异,一件秋衣便可将隆起的肚子遮掩过去。快到临产时她照样到处去打“跑和子”。她的肚子从来没有痛过,有一天肚子突然痛起来了,她估计是要生了,便不得不扔下纸牌往家里跑。还没有跑到家,孩子就生下来了,她用牙齿咬断脐带,走了一里路,把孩子抱回家,还烧一锅水给自己和孩子洗了,才睡到床上。 寅斋公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半音”。 半音只吃了两个月奶,秀妹子那健硕的身体竟不产奶了。 秀妹子把半音交给何了凡:没奶吃的孩子我带不活,交给你的大婆子去带吧,她生不出崽来,就应该带崽。不管何了凡同不同意,秀妹子就上了牌桌,从早打到晚,她可顾不上半音吃什么。在女儿打牌的问题上,寅斋公也无可奈何。 何了凡便把半音送回了老家。 何了凡的结发妻因没有给了凡生下个崽来,心怀愧疚,像带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把半音带到了五岁。可惜她命薄,没有再伴陪半音,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何了凡便没有再见过秀妹子。据说自寅斋公走后,秀妹子便和她丈夫过日子去了。何了凡毕竟没有勇气去锰矿找秀妹子。一年后他曾去看过一次她的房子,其时门窗都没有了,里面关着一群羊。 第一部分第六章山大了,什么草都长(1) 何半音是个性情孤僻的孩子。他不喜欢和同伴玩,在路上碰到小伙伴也立刻躲开或绕道走。他常常一个人独自游荡。他有两个姐姐,但从不和姐姐呆一起,他不爱和外人来往尚可理解,但和自己的姐姐都那么疏远就叫人想不通了。 半音不爱与人相处,并不见得没有快乐。一队蚂蚁搬家,他可以静静地蹲在地上看半天;燕子衔泥在梁上砌窝,他天天守着看,一直要看到它们将新巢筑成,然后看到它们有了小燕子,他才能够放下心去关心别的事情;他不爱和人玩,却喜欢和猫狗对话,十八里铺的猫狗都喜欢他,只要他一出门,猫和狗就集合了,他发明了各种指挥猫狗的口哨声,一声令下,所有人家的狗都不听主人的了,会屁颠屁颠跟着他跑,为此全十八里铺的孩子都嫉妒他,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带着它们奔跑在山野间,俨然一个司令…… 于政委来十八里铺视察工作时,顺便去看望他昔日的恩人何了凡。这时于政委转了业,在了丁县当县长,但十八里铺人还是习惯叫他“政委”。 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火爆的时候,其他县的县长,十有八九都被弄下台去了,为什么于县长不倒呢?恐怕是武装部他那些老部下保了他,那时候只有军队说的话还管用。再说他的剿匪功劳余威仍在,一条没有腿的空空荡荡的裤脚立马可让人肃然起敬,造反派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于政委得知半音八岁了还窝在家里看蚂蚁搬家,没去上学念书,便把孩子叫来问话。 政委问:你想读书吗? 半音望着于政委,不回话。父亲示意儿子点头,半音点了点头。 政委:一个孩子应该读书。 他又点点头。 政委:要好好读。 半音再点头。 政问何了凡:喂,你这个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 了凡忙答:政委,这孩子从小不爱讲话。 政委:要是这个样子,这书怎么读? 父亲问儿子:你会读吗? 半音点点头。 何了凡向政委保证:真要是到了教室里,他会讲话的。 于政委道:这就对了。 于政委掏钱给何了凡,让他立即去给孩子置办行头并付学费,并通知十八里镇小学安排半音插班。 半音兴高采烈地背着新书包去上学,脚板有意在十八里铺的石板上踩得“噼噼啪啪”响。十八里铺的乡邻从来没见这个孩子这么精神过,真替他高兴。大家也从心底里感谢于政委,他真是个重感情的人,并不因为何了凡不争气被工厂里开除了就疏淡他,还想方设法帮他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十八里铺的所有猫狗都来送半音去上学,这种场面很壮观,也令老乡们感动,人不知,狗有义,猫狗也情长呵,这孩子并不孤独。待送到下山的一棵大松树旁,半音叫它们回去,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夹着尾巴离去,它们是不愿他去上什么学的。当何了凡牵着背着新书包、穿着干净衣服的儿子的小手,腼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老师立即中断讲课,向全班同学介绍来插班的他:同学们,这位新来的同学,叫做何半音。为什么取名叫半音呢?我看他唱歌一定会把4(发)和7(西)唱得很准。 同学们哈哈大笑。 半音一脸麻木,他还不晓得什么叫4(发)和7(西)。 见状老师不再开玩笑:同学们,欢迎何半音同学。老师带头鼓掌。 大家鼓掌欢迎。半音的嘴角歪了一下,他这便算是笑了。 但是,半音只在小学校里呆了一天,便不愿再去上学了。老师教他认的字,他全部认得。当时十八里镇的小学只有三十几个学生,一个老师在一个教室里同时教几个年级的课程,这种班叫做“复式班”。教一年级的课文时,二、三年级的同学便写作文或做算术。二年级上课时,一年级和三年级不许讲话,埋下头来干老师布置的活。待到教三年级,其余者也这样。八岁的半音是去读一年级的。当他一口气听完三个年级的课、又讨来二、三年级的课本,能一字不差念完课本上的字时,就再也不去上学了。原来以为上学读书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这层神秘的面纱,只一天便被他揭开了。在他看来,读书远远不如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那么神奇。 第一部分第六章山大了,什么草都长(2) 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何半音过不惯集体生活,他一个人独处惯了,一下子与这么多人在一起,老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弄得他心神不定。再是怕吵闹,一下课孩子们尖叫乱蹦,他的心便跟着狂跳,像虫子钻进了脑壳一般“嗡嗡”叫。 半音下午回家时,脸色苍白。他对父亲说他不想去读书了。 何了凡没有骂他。知子莫过父,原因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久于政委知道了半音逃学的事,狠狠地骂了何了凡一顿。 了凡委屈地说:老师教的那些字,他都认得,就坐不住了。 于政委为此事专门找了十八里镇小学的老师。老师也证实这孩子一口气可把一到三年级的语文书全部念完,一字不错。 于政委问了凡:你儿子没上过学,怎么认得字? 何了凡说儿子早该上学了,可是他又供不起,再说让一个才几岁的孩子走十八里路去上学,他也不放心,就打算自己来教他开眼睛。他想要是把寅斋公教他的那点文化传给儿子,也就差不多够用了。他还找来一些孩子读过的、不要了的旧课本用来教儿子。半音读书认字的兴致很高,记性也好,生字教一遍就认得了,也就年把工夫,待到他去上学时,能把初中语文课本上的字全认出来。 这么一讲,政委也不好说什么了。 正好这时半音捡柴回来,于政委叫他过来。 半音吓得掉头就跑,他辜负了于政委的栽培,内心深感愧疚。 政委道:你过来,我不批评你。 父亲也叫他过来。半音这才颤抖着过来。 于政委说:听说你认字蛮厉害,来,我来考考你。说着政委掏出身上的《毛主席语录》,翻到中间的一页,叫半音认。 听说只是要他认字,半音便放松了,他只看一眼,便按着这一条语录往下背诵。《毛主席语录》也是家家必备的“圣经”,半音早在上学前就烂熟于心,这怎能难倒他。他一口气便背完大半本,经父亲的坚决制止,他才停下来,他有些不快地瞥了父亲一眼,怪父亲打断了他的兴致。 于政委脸上便有了悦色,说:去拿纸笔来。 半音找出半支铅笔,一张皱巴巴的纸。 于政委指着一条语录:这样吧,你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一条开始,往后默写五条。 因有字写,半音劲头更大,马上伏在吃饭的桌上,刷刷刷飞快地写开了,于政委歪过头看,见这孩子的字倒也写得又快又工整。不一会,交上卷来,一字不丢,字字清楚。 于政委叹一声:孩子,你是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呵。 何了凡听罢眼圈一红,而半音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何了凡带回一个私生子并因此丢掉饭碗,十八里铺人不认为是一个什么问题。在地少山多、水少风大的山里谋生,要付出更大的力气,只有男人才有足够在山里生活的力气,所以一户人家一定要有男子,男子再生男子,不然就撑不起一个家,就算不上一户像样的人家。何了凡的老婆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孩后,肚子再也鼓不起来了,所以后来了凡在外面生个男孩,不但无人指责,却是家家户户都上门去祝贺。当讨论到工作要紧还是儿子要紧时,全体十八里铺人一边倒:儿子比工作重要。 但何半音在十八里铺生活得并不好,他的两个比他大十岁的姐姐一点也不喜欢他,在她们看来:这个“野种”一旦进入这个家,便是野狗占了家山,今后这份家业就都是他的了。 何了凡把半音带回来的第五个年头,他老婆上山扯笋子时被五步蛇咬死在山上,从此两个女孩当家。只要何了凡一离开家,她们便想出种种阴毒的办法折磨半音,他的屁股和大腿两侧常常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不让他吃饱更是常见之事。这事倔犟的何半音从来没有对父亲讲过。如此看来,童年时何半音被扭曲成个古怪的不近人情的性子也不为怪,连同父异母的姐姐尚不能容他,叫他怎么相信别人?他也不会相信学校能给他带来快乐。 第一部分第七章悲如何,乐又如何(1) 20世纪60年代最后一个中秋节,十八里铺的男人在后山上修一条水渠。这条水渠在夏天发山水时被冲开一个两丈宽的口子。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队长老孔说今天早点收工,好歹也是过中秋。大家就扛着锄头、挑着箢箕往家走。这年头早已不时兴什么年呀节的,谁也没想到今天是中秋节,经队长这么提起,大家心里便多少有了些暖意。但下坡时有人说起一件事,立刻把好不容易有了的一点暖意也赶走了。 说是就在过中秋的头两天晚上,被遣送到十八里镇劳动改造的原县长于长松在家中上吊了。幸好又没有吊死,地主郭先知家那根棕绳因用久了,不牢实,就在于长松快要落气的时候,一挣扎,便断了。不论是人还是牲口,在快落气的那一刻,都是要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一下的,比如杀鸡,在流血时鸡是不动的,在血快流尽的时候,便要使劲扑腾几下,如不抓牢了,还会蹿出去跑很远。人也是这样,虽说没有鸡那么有劲,但无论是力气和精神,都会振奋一下,这种现象,就如是读书人说的回光返照吧。 于长松首次上吊没有达到目的,但倘若他真是想要寻死路还不容易?下次寻一根结实一点的棕绳再吊一次,不就彻底解决了…… 这事说得大家心里一凉,眼前一黑,便觉得路边的茅草在拉扯裤脚,有如孤魂野鬼在拖后腿,悬挂在山头的落日放射出冷飕飕的光芒,山间万物突然模糊起来,茫茫一片阴森。大家都低着头走路,心里沉甸甸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于长松是有恩于十八里铺的,在他出任武装部政委和县长的十几年间,没有少关照十八里铺的乡亲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得过他的好处。他偏爱十八里铺,不仅仅是何了凡救过他的命,还要感恩这方山水,他在这里指挥的剿匪战斗,创造了除他自己之外的零伤亡记录,可谓一帆风顺,手到擒来,虽说只是一场小战斗,但仍在军界成为美谈,其功劳够他享用一辈子呢。十八里铺人是识好歹、知恩图报的人,眼看着一个恩人有难而又帮不上忙,心里难受哩。 最难受的当数何了凡。了凡在此之前已经晓得于长松有了难处,造反派像苍蝇一样一直叮着他不放,他满以为他那条象征着功勋的断腿能助他渡过难关,谁料终究没能支撑住。但想不到他会垮得这么快,输得这么惨,一个不畏枪弹的军人竟会轻生。那么,自己还能帮上他的忙吗?恐怕很难,看那斗争的来势,他就是愿意再走原路从雪地里背他走十个来回也救不下他来。 好一会,有人拍了拍何了凡的肩膀,小心地问:了凡,问个不该问的话,你和于政委,也都亲如兄弟了,你看看他的命相,他是不是个短命鬼? 了凡不高兴:我又不是个神仙。 都晓得你在寅斋公那里学了些本事回来,你会看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了凡生气:怎么不问点别的? 咳,病急乱投医咧,说是这么说,还不是指望他能熬出来,我们又帮不上他。 了凡说:帮不上就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大家见了凡心情很坏,便不再说什么,把路走得愈发沉闷。 太阳落山的时候,上山修水渠的男人们的草鞋,已经踩在十八里铺的石板街上了。没有上山干活的老人和孩子略略感到有些惊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收了工,一个个怎么把脸拉得这么长? 队长老孔和何了凡住在最西头。待只剩下老孔和了凡时,老孔紧走一步,贴近何了凡,悄悄地问:你不打算去劝劝于县长? 第一部分第七章悲如何,乐又如何(2) 何了凡低头不语。 老孔说:十八里铺只你够格劝劝他。 何了凡一声不吭。 老孔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何了凡听见老孔将锄头重重地搁在自家台阶上。当生气的锄头把碰在木板墙上时,板墙也毫不客气将它弹开,倒地时可能是打中了一只睡懒觉的猫,猫“喵”的一声惨叫着蹭上了屋顶。 中秋之夜,十八里铺上空的月亮躲在云层里始终没有露脸。十八里铺的大人和小孩都没有出门去看十五的月亮,也没有人埋怨十五的月亮怎么不亮又不圆。各家各户的门一如往常一样早早地就关了,狗也觉得没有什么义务要尽,找个合适的地方睡觉了。 这时何了凡悄悄地离开了十八里铺,他去看自杀未遂的下野县长于长松。于长松被摘掉县长帽子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后,被贬到十八里镇来当农民。他是个孤儿,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他往郭如玉的老家放。 在谁都觉得何了凡对于县长寻死路的事表现得麻木不仁时,他这才去看他。就像浓云遮挡着十五的月亮一样,他不希望人家摸到他的真实想法。他毕竟是在单位上混过的人,他比十八里铺人更了解这场运动的严峻和复杂。他不想因感情办事而让于长松雪上加霜。 待何了凡走到十八里镇时,几十户人家居住的老街只剩下了一星灯火,那就是地主郭先知家。 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灯火下,沉浮着好几个脑壳。何了凡没有从前门进去,他走的后门。尽管轻手轻脚,进门时带去的一股风还是将那粒灯火吹得一阵乱晃,那些灰蒙蒙的脑壳便像水塘里游动的鱼。下野县长于长松坐在油灯下,身子裹在一床棉絮里面,这显然是防他再度自杀,他的几个家人和亲戚陪着他过夜。除了吸水烟发出的“咕咚咕咚”声,屋里死气沉沉,连屁都没有人放。 何了凡的出现,给这一屋的晦气注入几滴清新,那深深地埋在被窝里的于长松也睁开了无神的眼睛。何了凡不敢看那眼神,昔日的英雄气竟这么快便荡然无存,人哪,怎会是这么脆弱,这般不堪一击。 于长松抖抖索索从被窝里伸出根手指来,朝了凡勾了勾,要对他说什么。了凡忙附上耳去,那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完了,你不该来。 了凡说:我早该来看你,只是我不晓得你成了这个样子。 于长松眼里便滚出两行浊泪来:你不该来看我。 了凡:我怕什么?我可是贫下中农。 于长松:咳,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敢来看我了。 了凡:莫讲这些了。你枪子都不怕,怎么能轻生呢? 于长松:生不如死呵,还要连累一大家子人…… 了凡便吩咐家人:把灯给端过来。 有人把油灯端到了凡眼前。 了凡又交代:把火捻亮些。 家人把火捻到最大。 了凡捏着于长松的左手,又捏着他的右手,然后仔细地看看他的脸。他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的救命恩人。 于长松也痴痴地看着了凡,幽幽地说:了凡你好好地看我一眼吧,看一眼算一眼,有这一回,怕没有下回了…… 看罢何了凡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你我的缘分还没有断,还有几十年。 于长松又流出泪来:了凡你不要安慰我,我晓得我完了,完了…… 了凡便有些生气:谁说你完了,谁说你完了?于县长,哦,我现在不能叫你县长了,因为你现在不是县长了。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你没完!十年之后,你还是一条好汉,你还会官复原职!要是你一定要轻生呢,你就等不到那一天了,信不信由你。我看,你就信我这一回吧,十年之后,要是我的话没有兑现,你再上吊也不迟。到时候要是真兑现了,你要专门请我吃一桌饭。 第一部分第七章悲如何,乐又如何(3) 说这话时,了凡的声音不大,却是朗朗有声,连了凡自己也觉得他这个做给县长听的报告很有气势。这话他是同时要让大家都听听的,这个屋子里不能这么死气沉沉,在这样的晦气中呆久了,人不死也会发癫,他这气势可以驱赶这倒霉的晦气。 何了凡又对守候着他的亲戚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不要再守了,他不会死,他那县长还没有当完。要是他现在死了,他也就算不得当过英雄,我也就跟着跳崖。 来不及等于长松说什么,也无须听他说什么,何了凡就出了门,连夜赶回十八里铺,不耽误第二天上山修水渠,更不希望有局外人晓得他来过这里。 了凡走后,几个守夜的亲戚大惑不解,悄悄议论:看不出这何了凡,这么有眼力啊…… 了凡一剂强心针,竟也在失望至极的于长松身上起了一点作用,声音也爽了起来,说:了凡被开除,是跟一个叫寅斋公的地主崽学看相、搞封建迷信。 一个亲戚就说:这寅斋公的名声可不小,兄弟你就信他徒弟一回吧…… 十年后,如何了凡所言,于长松果然官复原职。 于长松搬回百八十里街红旗路一号了丁县县委大院时,第一件事是应诺请何了凡吃饭。 一直到于县长派人来接何了凡时,十八里铺的乡亲们才晓得:那年中秋之夜,何了凡还是悄悄地去过于长松的岳父家,给暗无天日、失望之至的于长松指点过迷津。 复出后的于长松干劲很足,打算为山区人民大干一场,要把耽误了的光阴抢回来,其时上面连县委书记都没有派,由他全面主持党政工作,看那势头,于长松远不是干一个县长便可了得的。 但是不合时宜的何了凡在于县长设下的家宴上,见县长一派得意的样子,几杯酒下肚,就管不住嘴巴了,不由自主溜出不客气的话来:于政委呵,我看你也不要太操劳,不要管太多的事,不急不缓地做吧,工作是干不完的。我看你在仕途上,当个县长也就到头了。 这大杀风景的话,正在兴头上的县长和他的亲戚、家人听了肯定是不舒服的,但碍着情面又不好说什么。何了凡喝高了些,眼前的人都在晃,好像十年前在十八里镇郭先知家看到的那一幕:一些灰蒙蒙的脑壳像鱼一样在浑浊的水塘里游荡着。 果不出何了凡所言:以后于长松就在了丁县县长的位置上,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 后来人们讲起何了凡的本事,流传最广、真实性最强的,恐怕还是这一段。 这个段子,后来还在政界广为流传,不但在了丁县,省里有些领导都有所闻。 于长松去上面开会,倒是没有领导问他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操着一条半腿干工作有不有困难,大都是兴致很高地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高人给你指点过迷津啊? 于长松开始很不适应这样的问话,觉得领导干部不谈工作,却热衷于打听这些江湖俗事,多不得体。后来有相当级别的朋友给他念了个人人所知、就只他不知的段子:讲套话群众不爱听,讲坏话领导不爱听,讲笑话大家都爱听。朋友又告诉他:你以为你当个县长蛮大啊,省里机关守传达的都是处级干部,你有这么个段子在身,人家还认得你,没有这段经历,谁也不会注意你。于长松是个明白人,想想这话在理,很符合实际,不觉幡然醒悟:看来再用过去满脑壳革命的观点来做新时代的领导工作,是干不下去的呵。 以后凡有上面的领导和兄弟县的同志再向他打听这件事,他的态度便完全不同了,他会不厌其烦地向人家讲述这段经历。他文化不高,却是个聪明人,为了使这个故事更生动,还特意将其编得更完整更富有传奇色彩。比如他说到何了凡,还会把教他本领的师傅寅斋公描绘成一个来去无踪、鬼神难测、学问精深、知天晓地的异人,有了这样的名师,焉有不出高徒的道理?他把当初上吊绳断的那一节,做了细致详尽的描述,还有意把旧棕绳改为新棕绳,他说我当初实在不愿再忍受屈辱了,我可是在战场上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我要死,便要死得干脆利索,不留余地,我精心选择了一根能够让我死得痛快利索的新棕绳。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套上结实的圈套,一脚踢掉高凳,一口气当即便堵在喉咙口不再往上走了,我一点痛苦都没有便进入了睡眠状态,人变得越来越轻,最后像一片羽毛一样飞了起来。我最先飞过的地方,是当年我率领部队剿匪的大红山,还是那个漫天雪舞的战场。我想我当年就该埋葬在这里的,是一个叫何了凡的山民没让我死成,我如今还是要埋葬在这里。可这时,那个何了凡竟又出现在这里,他一把拉住我,说我还没到死期。这样我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不知怎么的,一根结实的绳子竟会断成两截,照说它吊一千斤都没事…… 在于长松的故事里,他有声有色强调了何了凡关于他能官复原职的预言,却隐略了何了凡对他在官场上到此止步的判决。 因于长松顺应时世,很好地运用了这个发生在他身上的“神奇”故事,他这个县长当得人气很旺,到省里市里各部门去办事就方便多了。听说了丁县的于县长来了,不认识他的领导都要道一声久闻大名,这份殊荣,让许多县长羡慕得要死。当然,总是免不了又要他重复一遍这个讲了千百遍的故事。也因这个故事,于长松给了丁县挣来许多好处,重要的是还到北京申请到一个“贫困县”的帽子,这个帽子戴着可暖和啊,每年都有几千万的扶贫经费从各条渠道源源不绝地流进了丁县,这几千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别的县里干部发不出工资,而了丁县虽说穷,但工资从来没有拖欠过。与此同时,他的这个故事也在北京许多部门流传,不然那几千万也不能那么轻松拿得下来。 第一部分第八章江湖之近江湖之远(1) 何半音不喜欢上学,却喜欢学习,他喜欢一个人的学习。随着年龄增大,他的求知欲也越来越强烈,当他一旦把对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的兴趣转移到读书写字上来,何了凡给他找来的旧课本和报纸就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了。何了凡觉得再用他师傅寅斋公教他的办法来教儿子,已经不行了。在十八里铺,要找到一户有字纸的人家是很难的,家家把竹木削成五六寸长、寸把宽的薄片用来揩屁股,没有用纸来揩屁股的,就是家有废纸,也不敢作践它们,那样不尊重神圣的字和稀有的纸,人们认为是会遭雷劈的。十八里铺的乡亲们晓得何半音的阅读量大,凡有人出外,必想方设法给他找书和报纸,但这些平头百姓,又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何了凡看到儿子越来越“饥饿”,而他又不能给他提供“食品”,甚是着急。他想此时要是于长松没有被打倒就好了,他要是还当着县长,找些好点的书还不是小事一桩。一日何了凡去十八里镇看望接受劳动改造的于长松时,对他说了这个难题。于长松除了摇头,只能表示爱莫能助。倒是在一旁的郭如玉听到了,说她有一个表亲在公社食堂里煮饭,说她愿去找找她,看能不能想想办法。郭如玉感谢何了凡救了她丈夫一命,而且还暗示了一个伟大的希望,当即便去找人。一会她高兴地跑了回来,叫了凡先别走,天黑后她的亲戚会送些书来。 这次何了凡的收获巨大。郭如玉的亲戚趁着天黑挑来两麻袋书,书是公社造反派从一个被打倒的林业专家家中抄来的,扔在食堂的楼上有两年了,无人过问,估计已经被遗忘了。何了凡连夜挑着这些书回了十八里铺。回去一打开,何半音就扑在上面不再起身了。这些都是好书,有《十万个为什么》《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颜真卿字帖》等小说、科普作品、字帖等各类书籍70多本,都是当时的禁书,对于何半音来说,如同看到了一片新天地。何了凡趁着太阳好,把这些书都搬到外面来翻晒,找来些废报纸小心地将封面再包一次,将弄卷了的角用石块压平,一本本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放置在楼板上,还不时拿出来晒晒太阳,生怕发霉或被虫子咬。文革的烈火烧不到十八里铺,读书在这里仍旧是受到尊重的事情。何半音可以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捧着它们,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块麻石上阅读被看作是“封、资、修”的东西。除了看书,便是临《颜真卿字帖》。一年下来,他就把颜体字写得惟妙惟肖,以后十八里铺各家各户有春联什么的要写,全出自他的手笔。 在何半音十来岁时,虽说他因吃奶少而长得很瘦弱,但他可以反抗虐待他的两个姐姐了。三个人经常打成一团,他们打架时都一言不发,打输了的也不哭,因此邻居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们正打得酣畅时,被何了凡撞上了。 何了凡很快将一双女儿嫁了出去。可能是他无力摆平这两个娘生的孩子之间的矛盾,两个女儿从歧视弟弟到集中记恨偏心的父亲,自从嫁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十八里铺,连以后何了凡死了,她们也不愿回来流一滴眼泪。她们永远也不原谅父亲借别的女人的肚子生崽这个事实。 所谓穷人养娇子。因何了凡自幼对半音百般娇惯,他十几岁了既不能上山下地做农活,又不会干家务。他惟一的长处便是能将那些书本全部“吃”进肚子里去。半音的记忆惊人,过目不忘。在何了凡看来,已经超过了他和他师傅。就凭这个,父亲累死累活养着他也值得。但在十八里铺这样山高水冷、交通闭塞的地方,养闲人不是易事,尽管何了凡早出晚归忙内忙外竭尽全力,仍是无法维持生计,他不得已带着儿子下山去跑江湖。 第一部分第八章江湖之近江湖之远(2) 其时毛泽东思想光芒四射普照大地,祖国山河一片红革命样板戏唱遍大江南北看戏不要钱,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污泥浊水沃野千里真干净,敢于斗争敢于革命不管是谁的卵谈都等于放屁……但是,老百姓还是经常会碰到一些解决不了的日常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比如说:好不容易筹了点钱,想买一只猪崽子喂了,要是买回来它不肯吃潲、不肯长怎么办?手头稍稍宽裕一些的,想买条牛崽子养了,要是这犊子长大了不愿发力却是横着眼睛抵人怎么办?一个孩子若还长得灵泛,要是会读书,只是做了个手艺人便可惜了。要是只有做手艺的命,花钱费米送读书,就等于是白送了,是送其读书好还是做手艺好?闺女要是嫁得一个好丈夫,会好一辈子;一步走错鲜花插在牛屎上,会让人后悔一辈子,哪个方位可以寻得好人家?有点小买卖要偷偷做,哪个方向能行得通又不至于被人抓住?家里有人病了,吃何处郎中的药会见效?谁也经不起四处求医问药的折腾……在那个家家户户只见工分难见钱、一个上千人的村庄只有一台被大队干部锁在大队部的手摇电话机、讲革命讲境界不能讲享受讲爱情讲花前月下、赤脚医生到处诊死人、不知保险为何物更无借贷、没有法纪没有规矩却又砸烂了旧祠堂铲除了乡村权威的年代,农民手足无措,有很多问题需要帮助。 何了凡是能提供这种帮助的人,他就晓得什么猪好喂,什么牛好养,哪般女孩性情好,哪样男子会顾家,哪个日子好出行,何时水火要小心……有一些帮助,是可以直接看到效果的;有一些预言,可以给迷茫者一份精神安慰和引导。这种帮助,就如漫长的山溪水不停不息地滋润着两岸的田地一样成为民间必不可少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需求,就如狂风骤雨阻不断小溪长流,革命运动也无法剔尽世代相传的民间习俗。 苍茫大地必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河滚滚必泥沙俱下,杂草虽被不断地铲除,只要一有雨露便会破土而出,寅斋公和何了凡便是这样的人人喊锄却又总是能存在的杂草,这一方天地,还是要给他们留着小小的一块生存空间。 在何半音满十三岁这天,也就是郭如玉给他找的几十本书被他反反复复看过几遍而再也找不到什么读物的时候,何了凡领着他下了山,开始了流浪生活,神出鬼没游荡于人们需要他们的地方。 除了谋生之外,何了凡觉得到了要把寅斋公教给他的那一套传给儿子的时候了。他晓得不能让半音这种很专注的人闲下来,要是他对他的所学有兴趣,他一定会学得很好。 何了凡在十八里镇惟一的一座“工农兵饭店”里,要了一份回锅肉炒香干,一份豆腐脑酸菜汤,自己另外要了二两苞谷酒,郑重其事地庆祝儿子的十三岁生日。在喝下了二两烧酒后,他有些伤感地推心置腹地对儿子说出一番话来:儿子啊你今天满十三岁了,要是旧社会,十三岁就有收了媳妇生了崽做了爷的,所以,你就应算得是一个大人了。我看你这一生哪,文不文,武不武,工不工,农不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要吃精的,做事要做轻的,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想做。你记性好呢又不愿去学校里读书,脑子好使呢嘴巴又钝,半天放不出个屁来,今后要是我一死,你怎么混得到吃的呵。我这做爷的呢,不能给你留下一点财产,我能留给你的,也只是一门能混点饭吃的本事,从今天起,我就开始教你。当年我师傅说是教我一门能赚饭吃的手艺,我也这么对你说吧。看来你除了干这一行,也没有别的活命门路了…… 第一部分第八章江湖之近江湖之远(3) 少年何半音还不曾想过为自己设计人生。他的脑子里没有多少母亲的概念,自幼与父亲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只要能跟着父亲便好,对父亲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这样何了凡就带着儿子游荡在大红山周边的村庄里,偷偷摸摸地为人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服务,趁机手把着手教儿子怎么看猪、看牛、看人,把他的所学竹筒倒豆子一粒不剩地往他的脑子里灌。值得高兴的是儿子对此十分感兴趣。 每过个把月,父子俩便回家一次,晒晒被帐,打扫一下房子。大家看见半音渐渐的就长高了、长好了、有礼貌了,很替这个冇{2}娘崽有出息而高兴。显然也可以看出来他们父子俩在外面混得还算不错,油水重不重,吃没吃饱,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其时十八里铺人都晓得何氏父子在外面干什么,但绝对没有人向当局举报。但是何氏父子从不在十八里铺展示他们的本领,请也请不动,不知有什么讲究。有言道:近处菩萨远处显。外面的人谈起何家父子如何如何,十八里铺人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出众之处。 一眨眼何半音便长成了一个大人。一天他们走到十八里镇,打算去看看落难的于长松。何了凡是每年不多不少要去看他两三次的,看多了对于长松没好处,不去看又不合何了凡的为人。这次一到镇街上,便听到满街人都在谈论于长松官复原职的事。这时了凡就放下一颗心来,猛的就觉得这世界发生大变化了,他们在那闭塞的山里游荡,是无法感知外部世界的温度的。 十八里镇没有人相信于长松咸鱼会翻身,也没有人相信何了凡的狗屁预言会兑现,因此这个话题现在谈起来别有一番意味,何了凡这个大家非常熟悉也并不怎么在意的江湖艺人,因此一招便身价倍增。他现在走在十八里镇的街上,虽说还是老样子,但在人家看来,已是大师的风范了。 原来十八里镇人按江湖上的套路,叫何了凡为何师傅,现在改口叫老何了。师傅不过是一个手艺人,而在姓前加一个“老”字,便是尊称,是属于干部级的称谓。镇上人告诉老何:当于长松官复原职时,十八里镇用铺天盖地的爆竹来欢送他,不少人还自发送他到县里。看来“凤凰拔毛不如鸡”的于长松,这些年来还是很好地融入了十八里镇这个“鸡”群,当鸡猛的又变成了凤凰时,昔日的“鸡”友便脸上有光了,毕竟和“凤的鸡”相处了上十年哪,那是都沾了点凤的气味的。 在这大喜事来临时,全十八里镇最尴尬的要数郭家,他们是无脸去给于长松送行的。原来郭如玉没有给于长松生下一个儿子来,而她的一个弟弟正好生了两个男孩,郭如玉便与弟弟商量,过继一个给于长松做崽。当时于长松正走红,这等好事哪有不愿攀附的?有道是:上吊都要找根大树。她弟弟一家当然会高兴地应允。其实革命者于长松一点重男轻女的想法都没有,既然老婆做了主,也就只好答应下来。谁知这个叫郭向阳的孩子还来不及带到城里接受最好的教育,于长松便被贬到了乡下。 郭向阳不可推脱的要戴个“地主孙”的帽子,幸好他生母出身贫农,这过继之事,总算没有在于长松倒霉之后做什么话说。这样郭向阳还是能享受到贫下中农子弟一样的待遇,堂而皇之在十八里镇上学读书、唱革命歌曲、戴鲜艳的红领巾。郭向阳的亲生父母逢人便说:幸好还没有办过继酒,没有去上户口,跟那背时鬼姓于,要不我儿一辈子也就跟着倒大霉了……自从于长松下放到十八里镇,家里人就不让郭向阳再叫他爸爸了,还不让他去见接受劳动改造的于长松。现在镇上人就说了:这孩子还是个鸡命呵,做不了凤子。 尽管十二分不愿意,复出后的于长松还是接受了这个继子,他最终还是败在老婆的枕边泪和千般道歉下。那时郭如玉还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中年妇女,孩子都已二十岁了的她,还是那么苗条丰满,在百八十里街上,于长松还没有发现比自己老婆漂亮的女人。何况在他危难时,她没有少陪他挨批斗,跟他把那最难走的路给走过来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呵,于长松曾经这样向何了凡发过感慨。 郭向阳初中只读了两年,再也不愿意闻到书的气味了,整天在乡下游荡。后郭如玉将他带到了城里,她怕他无事可干学坏,便缠着丈夫做手脚,让体检有两项不合格的郭向阳硬是去当了兵。两年后复员回来,分配到县卫生局拿一份薪水。 第二部分第九章泥鳅爱往松处钻(1) 春暖花开的时候,何了凡和半音准备下山去看看郭如玉所描述的景象。 他们在长途汽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旅社里安顿下来。他们不打算去惊动县长,不是怕他不喜欢,他们是不习惯进屋就脱鞋,痰也不能乱吐,坐在被郭如玉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子里浑身不自在。 安顿好之后,何氏父子到长途汽车站去看热闹。 过去长途汽车站的一溜敞蓬如今改成了一栋四层的楼房,人们候车买票不必经风历雨了。候车室大门两侧有一个长廊,长廊的一侧被擦鞋的、修锁的、炸油货的、卖干菜和土产的、摆地摊卖鞋垫皮带扣指甲剪老鼠药等小商品的占领了。另一侧就如郭如玉所讲的坐着一排瞎子,有十来个,他们每个人备有两把椅子,一张自己坐,另一张留着给来算命的顾客坐。他们把探路的棍子靠着身后的窗台,把装着水壶、香烟和测字工具的布袋子放在窗台上。他们的脸上都堆着笑容,抽着烟卷说着话,恭敬地接待着顾客。长廊的另一边很拥挤,瞎子们这边却很宽松,但绝无他人来侵占这方领地。不时有公安巡警从车站前面的闹市经过,何了凡看见,他们根本没有来赶走瞎子的迹象。 算命先生们有的在县里租房住,有的就是附近乡下人,他们像上班族一样早出晚归,中午就在旁边的摊子上吃几个包子或吃碗面。 何了凡对儿子说:看来郭如玉说得对,这事真是没人管,可以公开搞了。 何氏父子老在山里跑,不知外面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出来一看,想想用句当时很流行的话“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来形容也不为过。 何了凡和儿子商量也准备到县里来做,县里毕竟是一口大塘,塘里水深好养鱼。县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人多了什么生意都好做。了凡父子蹲在汽车站对面的菜市场观察了半天,见十几个瞎子,半天下来,都要接上七八个业务,而他们在乡下爬山越岭,过河渡水,有时候一天都开不了张,而且乡中大多没钱,微薄的报酬都很难兑现,要么打个欠条,要么给几个鸡蛋和一包干菜什么的。腿脚如不灵便,舍不得跑路,混一口饱饭吃都困难。难怪瞎子们要云集到此,在这里等鱼上钩自然比到处去撒清水网要强十分,而且开的都是现钱。何了凡说到县里来做,半音当即举双手赞成。他赞成主要还是因为县里比乡里好玩。再说想吃个包子,只要身上有钱就能吃得到,不像在乡下,有钱也只能空想,在何半音二十岁进城居住之前的最大愿望,是如他父亲当年一样:想吃包子就能够吃上包子。每次何了凡带儿子来县里,他都要让儿子痛痛快快吃上一顿包子,但他不让儿子过量,不能像自己一样太贪婪,把一个美好的食欲给活活毁掉。 一旦决定了要到县里来做,何了凡觉得要去问问于政委,听听他的意见。 从长途汽车站到县政府,抄近道走小路,翻过一个山坳就到。山上有一座小庙正在扩建,看来规模要扩大十几倍,今后一下长途汽车便可以登山拜菩萨。被脚手架裹了的大庙已露出一只彩绘的檐角来,阳光照着甚是夺目。相比之下,寺庙下面一个小学校的屋顶便显得十分寒酸,为了让香客有一条好走的上山路,小学校的围墙被拆除一半。过去比哪里的庙拆得快,现在庙比学校修得好,何了凡有些看不懂。但明白了既然能够大张旗鼓修庙,今后可能不会再搞拆庙的运动了,这事可以与瞎子公开上街算命联系起来看。 第二部分第九章泥鳅爱往松处钻(2) 于政委说得好:现在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重点是要把经济搞上去,把老百姓的生活搞好,至于修庙啊算命啊什么的无益也无害,就让他们去搞吧,只要不犯法、不扰乱社会治安、不找政府要钱添麻烦就行。 这样何了凡便放心了,坚定了来县里做的信心。 于政委把何半音拉到跟前,说:这孩子一下子就长大了。咳,你记性那么好不读书,真有点可惜了,我看,去学门手艺吧,手艺钱,万万年,只有手艺饭吃得长久。 又问何了凡:你打算叫他干什么? 了凡说:还没有想好。 政委批评:你这个爷是怎么做的?不想事。这样吧,你想学什么,跟我讲,我来帮你张罗。 何了凡不好意思地对政委说,儿子只能跟他干这一行。 政委张大嘴巴,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他问半音:你愿意吗? 半音点点头。 政委瞪了老何一眼:要是在过去,你这叫做迫害青少年,你会被枪毙的。 老何忙说:你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郭如玉很热情地接待了何氏父子,因她儿子做平术生意赚了钱,把她的本钱还给她了,要是这宗买卖亏了,还不晓得怎么收场。当初这钱交给郭向阳去玩是于政委不知道的,她的心一直吊在半空中,能有这么一个好局面,真是要好好的感谢何氏父子。 郭向阳有了点本钱,到省里发展去了。郭如玉担心他在省里混得不好,把老何拉到一边,悄悄的说很想请他给算算。何了凡说在这里干这个不好,因为于政委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他说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打个比方,一个人病了,他不愿打针吃药,你派个郎中去也没有用;把衣服脱了洗澡没有洗的地方还是不能洗;汽车好开要是没有路也开不成……再说人都已经去了,拉也拉不回转了,何必再做事后诸葛亮?如此一说,郭如玉也就不好勉为其难了。 从于政委家里出来后,何氏父子决定到县里来谋生活。 何了凡找到棺材铺里一个老雕花木匠,请他找了一块六寸宽、两尺长的梨树板子,做个小招牌,上面刻上两行字: 爱奉承休来问我 喜直判指引前程 四天后牌子做好了,见那硬实的木板上,漆的是黑底绿字,字是学的柳体楷书,阴刻的刀法苍古有力,令何了凡爱不释手,他是跟他的师傅寅斋公练过柳公权的字的,识得好歹。 何了凡要请老师傅去吃一碗牛杂面,老人家说:年纪来啦,都七十五了,晚上不能多吃了,你要感谢我,就看看我还能活几年。 何了凡说:要是今年你的兄弟姊妹有打破,你还有十年寿命。要是没见,你明年开春有一大难,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老人说:唉,一个月前,我二哥,他走了。 何了凡说:你要经常去拜拜你二哥,他替你挡了一劫,多给了你十年寿命。 何了凡扯了一块布,做了个袋子,装了这块招牌,打算堂而皇之领着儿子在县里做事。 何了凡在长途汽车站旁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七八个平米的小房子安身,在一个楼梯弯里放个煤炉子做饭,到三十米外的公共厕所里方便。尽管生活艰苦,毕竟比四处漂泊、担惊受怕要好。 何了凡像算命先生一样,在汽车站那个长廊上摆了三把凳子,将那黑底绿字的小招牌挂在窗台的风钩上。瞎子们一探棍子,晓得加了人,便主动互相靠拢一点,热情地给何了凡腾出一个位子来。老何请瞎子们吃了一碗面,算是相认、算是入伙、算是回报。 第二部分第九章泥鳅爱往松处钻(3) 何了凡的招牌很管用,加上他是个光子,与人交流多了许多方便,他的生意就要好一些。一听有脚步声近了,瞎子们眨巴着眼睛满脸堆笑指望顾客光临,谁知却是在何了凡那里排队。到了第五天,这个阵势愈加明显,瞎子们脸上的微笑中便多了些尴尬和失望,这时何了凡便有点心怯了。 半音在开张那天只坐了半天,就再也不肯与瞎子为伍了。人家看瞎子一眼,再看他一眼,他就坐不住了。耳边好似有个声音在说: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就跟瞎子混在一起,抢人家瞎子的饭碗,成何体统…… 半音对父亲说他宁可在家做饭,也不想去守摊子了。 何了凡也觉不爽,说:他们都是瞎子,只我们是光子,总总不是个味。 又过了一天,何了凡没有再去,把那个小招牌挂在出租屋的门头上,他说:做个姜太公算了。半音也觉得这样好。 出租屋的房东也是个穷人,子女都不管他,他就靠着祖上传给他的两间屋养老。他自己住一间,租一间给何了凡,每天在瞎子附近卖盐茶蛋。见何了凡把招牌摘了,便问:你做得好好的,怎么不做了? 了凡道:光子和瞎子坐在一起,怕有抢生意的嫌疑,我儿子也不愿意。 房东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存在谁抢谁的生意吧。 人家倒是没说什么,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也罢,你们真是厚道人,好人会有好报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真做得好,会有人找上门来的。 托你老人家的福,要是有人问起我们,请你指指路呵。 这个我做得到。 那就感激不尽。 房东说:谢什么,有饭也该大家吃嘛。 其实干这行的高手,大可不必摆摊设点,靠的是口口相传,互相引荐。有心求教,踏破铁鞋也要寻了来,就如那郭如玉母子俩,当初不惜跑百八十里路去找何氏父子。 何了凡父子退守陋巷后,该来看相测字的照样要来,新面孔大都是老顾主介绍来的,一点也不比在显眼的地方弱,有时候这小房子里还站人不下。也有乡下人老远来求看牲口的,他们也不拒绝,不论赏封多少,两个人必分一个去。眼看生意做得很好,何了凡高兴,心想照这样下去,自己养老和儿子日后结婚也无什么忧虑了,便要感激这个宽松的社会环境,看来他师傅寅斋公真有点先见之明,说这一行日后可混得一口饭吃,终是到了应验的时世。 一次下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早起来,何了凡伸脚去探鞋,却是踩在水里,屋里竟有了齐膝深的水,自大红山流下来的河水猛涨,把靠河的老街淹了大半。何氏父子忙抱着行李逃了出来。 正值何氏父子狼狈逃窜时,一把大伞当头罩了过来,一个胖子把他们父子俩拉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小汽车里,一直拉到了丁县政府招待所的一间体面的房间里。 胖子说:我找得你们好苦呵。 何了凡说:这位兄弟,你没有找错人吧,我不认识你啊? 胖子问:你是叫何了凡先生吧? 是的。 这位该是你的公子何半音先生吧? 什么公子公子的,他是我的崽。 这就对了,我找的就是你们二位。 找我们有什么贵干哪? 我是奉命行事,找到你们,然后安置好你们,我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何了凡说:我没搞懂。 胖子说:我也不懂。等雨住之后,我们去看房子。 了凡不解:看房子? 胖子说:对。 第二部分第十章塘大水深好养鱼(1) 百八十里街顺河而建,老城加上新城,拉拉扯扯、婆婆妈妈差不多都有十里长了。河水是由南往北流的,流成个弧形,抱着十里长街。老城依着山势,新城往开阔处走。有钱人和年轻人都住到新城去了,留在老街上住的大都是买不起新房子、不愿赶时尚的人。 何氏父子选择住在老街上一个叫做流星巷35号的两间房子里,隔出半间来做厨房,半间吃饭,一间住人,比汽车站那出租屋相比强了十分。 那个不愿公开姓名的胖子要给何氏父子租房,何了凡坚辞不受。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不能轻易占便宜、无端的得人好处。 胖子说:你们给我的一个朋友指点过迷津,他发了财后,一定要来报答你们,但此人做好事是不愿图回报的,也不愿露脸。他听说你们想到县里来发展,就想给你们租个房子住,好有个落地生根的地方,这事不大,只能表示他的一点诚意,他是决意要以德报恩的,你们就接受了这一片心吧。 何了凡说:要成气候要发财,都是人家的命大,也不是我们给的,我们只是看看,而且也得过人家的赏封了。我们不想欠下这笔人情债。 胖子慌了:那,那怎么办? 老何问:你那朋友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胖子:我不能说。 是不是当年做平术生意的老洪? 胖子:我真的不能说。 了凡说:那我不能接受。我们不能不明不白得人好处。 那胖子差不多就要哭了:那你就把我搞惨了,这事你要是不接受,就等于把我的饭碗给砸了,老板会说我连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马上就会把我给辞了。这样吧,看在我的一家四口靠着我的这份工作的份上,你们先住下来,哪怕只住一宿,第二天走人都行,你要让我把这差交了。 话说到这一层,估计那胖子也不像说的假话,老何心软,就答应先住下来再说。 胖子要何了凡在新城区热闹的地方找个房子,人气旺就好做生意,不要考虑钱。而何了凡却在老城区选了个偏僻的地方,理由是他怕热闹,其实他是不愿意多花人家的钱。流星巷在半山,推窗可见河,又听不到汽车的声音,实在是个好地方,不晓得怎么会被时尚冷落。 流星巷的巷口拐角处,有个叫“胡记”的南杂店,是一家很老的店子,姓胡的老板祖上就是做小生意的,这家百年老店一直姓胡。解放的时候,这家店子曾经充过公,后来因胡家出了个烈士,又把这家小店还给他们了。 胡记有好酒,酒历来是自家酿的高粱酒,他们从来不卖其它酒,有钱赚也不卖。一只可装十来斤酒的青花瓷坛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放着两只自制的竹筒。一只竹筒盛一两,另一只竹筒盛二两。有人来打酒,坛口上用粗棉布包着谷子的坛盖被移开,长把的竹筒伸进坛口,咚的发出一声美妙的声音,这酒香便荡漾开来,自坛口溢出,那好酒之徒便开始吞口水。这样沽酒的方式、这种竹筒打酒的美妙声音,大概持续了百把年了,胡姓后人丝毫也不想改变它。显然这样的沽酒方式以及当街销售这样的酒,早已被发展的时代所淘汰,所不屑,眼前也只有一些上了点年纪的人爱来这里沽酒和吞口水了。 何了凡算得一个。 自何了凡入住流星巷后,他便是胡记的老顾主。只要在家,天天必到,风雨无阻。每天早晨醒来,他匆匆抹一把脸,便风急火急往外跑,像去救火,像有人在后面追赶。还隔着店子十来步,他必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提醒胡记的守店人:他来了!无论是胡记的男人和女人,早已熟悉这个咳嗽声了。这咳嗽声是一个报信的讯号、一个贪婪而迫切的讯号。每听到这个咳嗽声,胡记的人便要放下手中的活计,飞快地揭开包着稻谷的盖子、飞快地将盛二两高粱酒的竹筒“咚”的一声沉入酒坛中,当酒香直冲出坛口时,何了凡的鼻子就准确地扑在坛口上了。竹筒迅速将酒提了上来,余酒滴落到坛子中发出金属般好听的声音,这时何了凡便自己动手抓过一只古老的青花酒碗,准确地托在竹筒下,那来不及掉到坛子里去的余酒,便滴在酒碗中了。待酒徐徐流入杯中,何了凡两眼炯炯发亮,欣赏着这美好的一刻,他的鼻孔张到最大,脸色潮红,喉结迅速运动,呼吸越来越快,给人的感觉是这酒要是还慢一拍倒入碗中,他就会支撑不住倒下去。当竹筒滴尽最后一滴液体,口朝下被高高举起时,何了凡那只手激动得颤抖着,将青花酒碗款款地送到嘴边,只听得“咕咚”一声,二两高粱酒便被那抢劫犯似的喉咙一下悉数送进肚中。二两酒一口吞下,这是何了凡的风格,他爱喝急酒,爱喝空肚酒,喝空肚酒的好处是趁着人睡了一夜,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这样,酒便会一滴不浪费地沁透到五脏六腑,可以把所有器官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这一天大家都会工作得很起劲。当一口酒“咕咚”一下很响亮地滚下喉咙时、当何了凡确信这酒的元气被迅速地送到了五脏六腑时,他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于是,崭新的一天便展现在眼前了。很多年来何了凡一天只喝一次酒,一次只喝二两酒,一两不过瘾,超过了二两怕误事。 第二部分第十章塘大水深好养鱼(2) 一个爱酒的人不会对天下名酒不知道,何了凡也能一口气说出五粮液、茅台、西凤等等几个老酒牌和新酒牌。但说归说,羡慕归羡慕,他爱喝的还是胡记自酿的高粱酒。老胡祖籍也是十八里铺,小时候在十八里铺生活过,老胡深爱着十八里铺的高粱,这高粱是千辛万苦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为了防御野猪侵袭,还要安排人给它守夜。用这等高粱蒸出来的酒自然不同一般,每年高粱成熟时,老胡便要上门去收购高粱,十八里铺的高粱基本上只能供老胡家蒸酒用。品着胡记的手艺、想着老家坡里高粱的倩影、回忆着夜半断断续续响起的赶野猪的竹梆筒声,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呵。 何了凡喝完酒,赶紧到巷子对面的老汤家吃面,为什么要赶紧呢?要依仗这面条把酒气压住,不许它从喉咙口跑出来。老汤家的男人比女人能干,女人大多是干点洗碗擦地的活,炒臊子下面全是男人撑持。老汤死了之后,子承父业,继续下面。小汤年纪轻轻就一脸的皱纹,大家仍然叫他老汤,这样叫实在有些不忍心,但为了缅怀老汤的手艺,这样叫对安抚肠胃有益处。小汤也没意见,只要父亲的死没有影响生意,人们照样来捧场,叫他什么都行。 在百八十里街,何了凡只习惯喝胡记的酒,只吃老汤店里的面。儿子何半音既不喝酒也不吃面,他爱的是包子。何了凡喝好酒吃好面后,便给儿子带几只包子回去,儿子喜欢糖包子和肉包子一起吃,父亲便给他带两只糖的两只肉的,半音将四只包子拍成一个大饼,慢慢品味。 老胡和老汤让何了凡记账,一个月结算一次,了凡觉得这样也好,省事。头一个月何了凡去结账时,老胡和老汤说有人给结走了。说是那个给他们租房的胖子来结走的。老汤还补充说,这位不愿公开姓名的老板委托他从此以后供应何了凡父子的大米、油和藕煤,并三天送一斤猪肉和一斤鸡蛋。没了就送,不要浪费,也不要空缺。 老汤说:这事你们两爷崽要配合我啊,什么时候没有米了,没有油了,没有煤了,一定要告诉我,我马上给送过去。人家给我做了生意,还额外给了我报酬,我也答应了人家一定会做好的,不要让人家说我不守信用呵。 老胡说:你们可是碰上财神爷了。 老汤说:看样子,这个老板要供你们两爷崽一生一世的吃喝,还是你们那手艺好,帮人一时,帮己一世。 何了凡说:你们两个不是口里冇得味给我画饼吧? 老胡说:不骗你,我和老汤是昨天晚上被人家找去说的。说着老胡和老汤便把近一个月的账单拿出来,当着何了凡的面给撕了。 何了凡说:这,这,这,何必呢,何必呢,我们两爷崽又不是过不下去,喝点小酒,吃点小菜饭,租个旧房子,还是没问题的。 老胡说:你那个房子,人家把五年的房租全付了,那个房东笑得只差没掉下巴。 何了凡说:不能这样老得人家好处,劳烦二位给我们辞了。 老汤急了:那你就把我们害苦了,我和老胡都已经答应人家了。 何了凡就有些生气:这个主你们怎么能给我做呢? 老胡说:老何你莫急,依我看,人家又不是给你们置房子,买电视机,给十万八万的票子,我看人家也只是要表示一点心意,给的也不多,算是个小人情,你们要是不接受,恐怕人家心里也不安。 何了凡也就只好暂时领了这份情,心想只要在县里做开了,站住了脚,稍稍混得好一点,便马上搬家,得了人家的好处,始终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欠人情债,睡觉也安稳。 第二部分第十章塘大水深好养鱼(3) 何氏父子不久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和流星巷的人相处得也很好,尤其是老何,已经离不开老胡的酒和老汤的面了。何了凡把那个小招牌拿出来挂在矮檐下,算是安营扎寨开了张,开张时老何叫上老胡和老汤,做了几样菜,几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老胡和老汤准备买挂爆竹来放,何了凡同意,但何半音不同意,也不晓得为什么不同意,或许是儿子不喜热闹或者是不喜张扬。父亲见儿子不同意,便叫老胡和老汤免了这份客气。何了凡刚到,流星巷人便晓得了他和县长于长松的关系,老胡问何了凡:你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来,怎么不请请于县长? 了凡说:算了吧,也不好叫他到这种地方来,他毕竟是一县之长呢,怎么说,我们这干的也不是一个蛮体面的职业,不能给他添光彩,便不能为难人家。 何了凡不打算去请于政委,但于长松要找他。一日老胡领着郭如玉来找老何。老何一见郭如玉突然来访,不禁就红了脸,心里就怪老胡,怎么可以不预告一声呢?其他客户可以随便来,郭如玉就不能随便。看这屋里一团糟,这样子怎么可以接待县长夫人呢?年轻的时候,他毕竟也是暗恋过她的,这便是他要红脸的理由。老何手忙脚乱收拾东西。郭如玉善解人意地说:还收拾什么,家里没有个女子,有这么干净,也算是不错了。 老何抱愧地说:真是对不起,不晓得夫人要来。 郭如玉说:老于生你的气呢。 生我的气? 你到县里来了多久啦? 有两个多月了。 你看你看,来了两个多月,也没告诉老于一声,他很生气。 不敢告诉你们。 怕什么? 我们干的这活,毕竟不体面,上不得正坛,怕给政委丢脸,更是不便在县委机关大院出出进进。 嗯,这倒也是一句真话,可你和老于是什么关系?他在家骂你了。 骂我什么? 他说要是你不认他了,他会一枪崩了你。 老何就笑:没去看他,不等于不认他吧? 郭如玉说:老于也是的,都到地方上多少年了,还老是枪呀枪的。 又说了些闲话,郭如玉说:老于要我来,说要请你办一件事。 老何道:政委要我办的事,说“请”就真是见外了。 郭如玉:老于说明天省里有个领导来,还是他的好朋友,他想请你们父子俩给好好的看看。我说这命相是天生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好也给说好一点,你叫老何他们怎么看?老于也很为难,说朋友来了,总不能让他不愉快吧。老于说,要是这人真是个好相呢,好办,好的要说透。要是有问题,不好的呢,尽量少说,或者说得含蓄一点,你看我这话说清楚了没有? 老何:我明白。这样的事我们碰得多。 郭如玉:那你明天不要走了,县上有人会带他来的。本来要请你到招待所去看的,可是客人诚心诚意坚持要来拜访你。 老何道:好,我在家等着。 这是于长松第一次开口叫他干这等三教九流的事情,这也可以视作一县之长正式表态认可他的工作,老何便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为了接待好政委的客人,老何打扫了卫生,还买了些糖果摆上,以示重视。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郭向阳和县上的人把这位领导同志带到了流星巷35号。为了保密起见,待领导同志进了老何的门,其他人便在巷口上站岗,准备挡住不速之客,以免打扰,让他们在屋里安静地呆着。 第二部分第十章塘大水深好养鱼(4) 一个小时后,老式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只见客人握着老何的手走出门来。客人满脸喜气,看样子他很高兴。 当晚于长松让人把何了凡叫到了他家,见面便问:看得怎么样? 了凡道:我按照你的要求,好的多讲,不足的少讲。 这个人怎么样,你说给我听听。 这人少年寒苦,但聪明好学,祖上有厚福之人,可得其庇荫。命中又兼有贵人相助,中年可得志,前年去年今年,年年有进步。 你都说给他听了? 当然。你交代了,好的要说透呀。 不足之处呢? 不足之处呢,我看他聪明不能太过,跟人不可跟得太紧。所谓水可载舟,也可覆舟,贵人可以帮你,也可累你。皆因贵人位高权重,惹人眼目,尊他的人多,妒他的人也会多,若是太近了,难免不被牵扯进去,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道理。 嗨,我看你还蛮懂政治呵,你这一套,我都讲不出来,我看你可以做个县长。 讲得好有什么用?讲得好不如想得好,想得好不如做得好,做得好不如命好。命里只有三格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不对,你这是悲观主义。 不是我悲观,我师傅是这么教的。 哼,不过你也说对了,他如今跟的,正是一个省级领导,当官当到省级,也算得上是个贵人了。你的意思是,要是再跟这么紧,他的个人前途会受到影响? 恐怕还不止是影响。 这些话,你告诉他了吗? 按照你的指示,讲是讲了,但不会讲得这么明白。 那怎么行? 我暗示了。不讲,便是我的不对,干我们这一行,该讲的一定要讲,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能做损德的事。但有些话,可以讲得明白,有些话,不能讲得太死。至于他能不能听出来,就全靠自己去悟了。 你倒头头是道呀。 干一行,就有一行的规矩。比如你们当官的,就要讲究公正无私。 你别教我怎么当官,你那什么狗屁暗示,要是他听不出来怎么办?他应该与领导保持点距离才好啊。 不要着急,一切自有分解。 你的意思是听天由命啰? 那又能如何? 咳,我看你呀,看了也白看,人家还是不明白,好在我不信这个。 了凡说:可你还是信过我一次的。那一次,要是依着你那性子去寻死路,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吗?不是把郭如玉拱手送人了吗? 了丁县人都晓得:于长松脾气再大,只要一谈到郭如玉,就没脾气了。 县长道:那是事关性命嘛,看来还是听比不听好,哈哈。 了凡告诉政委,他朋友给了他两百块钱,他只收了三十三块三毛。 县长说:你真蠢,省里干部有钱,人家给你,你就只管收。 了凡道:我们这一行,是注定了不能靠这个来发财的,一想着发财,就会像有贪心的法官一样,不公平,那样做就会短阳寿。 县长道:嗨,嗨,这话也讲得不错,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你有这个水平? 了凡:不敢乱讲呵,怕你一枪崩了我。 于长松爱听这话:晓得怕就好,告诉你们呵,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二话,这个人叫做刘铁,是大青山人,他们家离我们十八里镇,也就只十多里路。刘铁如今在省里当处长,为人忠厚,做事扎实,我看要是老天不瞎眼,他就该有个好前程。我去省里办事,不住酒店,要住他家里的,这个朋友,我是交上了,你们也要交这个朋友。刘铁的伯父便是鼎鼎有名的刘大山将军,这个人你们不会不晓得吧?也算你老何有眼力,把这个也看出来了。我的老上级,曾经也是刘大山的部下,这层关系,你们想想看,有多亲?你们认我,就要认他!有些话该怎么去提醒他,我不管,你们看着办吧,反正不能坏他的好事,影响他的进步,好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何了凡便要把头点到让政委放心为止。 告辞于长松的这天晚上,何了凡一直想着白天的事情,越想越睡不着,半夜里忍不住把半音叫醒: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儿子说:什么事不能明天讲啊? 不行,我这人心里藏不下事。 讲吧讲吧。 还是白天的事,这事我怎么也放不下,我们这次被于政委给蒙了,他们当领导的,习惯了报喜不报忧,我也受了影响,只拣好的讲。而干我们这一行,一是一,二是二,实在是不能这样做的,这事呢,又不能再对刘铁说什么,可又怎么向政委交代呢? 你还想着这事呵,你以为政委还记得这芝麻绿豆小事啊,一县之长,要管的事多着哩。 那不行,政委这边的话是一定要回的,我和他可是生死之交,不一般。 那你想怎么回话? 我这不是叫你也想想办法吗。 我没有办法。 儿子呵,看来我们这碗饭,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好吃的,你以为真的就可以“爱奉承休来问我,喜直判指引前程”?不是,不是。我倒是想了个长久之计,我想我还是把我那篾匠手艺捡起来,让人家觉得我是个篾匠,看相呢,是我的副业,看着玩的,碰上了好看的,就给看看,有麻烦的,有些事不便说穿的,就不看,就说我是个篾匠,这样就有了退路,你看这样行吗? 我可不会跟你学做篾匠。 我又没有要你学这个。 我不会学你当缩头乌龟。 唉,你还太年轻,到时候你就会晓得做人难了。 半音烦了:好啦好啦,你爱怎样就怎样,我要睡觉了。 夜就苍重起来,小何一下就睡出鼾声来,老何却还是难以入睡,他脑子里不时浮现刘铁兴冲冲地出门去的样子,可以看出来刘铁根本就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话。倘若他的暗示被忽略了,被误解了,那就不异于是误人前程了。想到这一层,何了凡就像欠了人家的债、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难受,越发睡不着了。 第二天,何了凡起床后干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那块写着“爱奉承休来问我,喜直判指引前程”的招牌摘了下来,找块干净的塑料布包着藏了起来。在老胡那里,他头一回没有喝完那二两酒。在老汤那里,他头一回没有吃完一碗面。 老何走到街上,买了把篾刀,置办了做篾活的行头,还买了两根竹,摇摇晃晃扛了回来。在流星巷口,他看见老胡和老汤都张大了嘴巴看他。 老何把竹子搁在老胡的墙上,擦一把汗,叫道:老胡,来一两酒。他一口吞下那一两酒,叫道:今后要是谁有什么篾活要干的,给介绍介绍啊,我可是个不错的篾匠哩。 老胡和老汤还没有回过神来,老何就扛着竹子上坡了。 老何觉得轻松了一些。 老何打算找个时间告诉老胡他们:他今后的主业是做篾匠,副业是看相测字。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树大未必能遮荫(1) 刘铁降生于与大红山一脉相连的大青山下。 刘铁的青少年时期与何半音等山地孩子一样,从小就浸淫在乡间的神秘文化之中,接受着乡村神道文化的熏陶和教育。在他刚开始懂事的感官中,听到的音乐,是唢呐、胡琴、牛皮鼓和铜锣的演奏,无论是婚庆还是丧葬,乐师们演奏着大体相同相通的曲调;看到的舞蹈,是道士为亡人念经、做道场或是作法替病人驱魔捉鬼,他们穿着长袍,手舞足蹈,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口里喷着火,打着赤脚在烧红的青砖上跑过,北方人叫做“跳大神”;一个孩子,最基本的功课是每天早晚要洗净手脚,心怀虔诚,到柜子顶上拈上几根草香,点燃了,去敬奉祖先和神明,家家户户都是立有神龛的,孩子小了,够不上神龛的香炉时,需准备好凳子垫高了,把带着一家人的敬仰之情和对未来生活的万千祈望插入香炉之中。大人早晚的功课在地里,这与种地求生同样重要的精神劳动,一般便由孩子来完成;许多孩子生下来便要请算命先生“打流年”,“打流年”是根据一个人的生庚时辰来预测一生的福禄寿禧、命运波澜,都写在一个叫做“流年簿”的本子上,供一生翻阅;封闭而静穆的山地里是很难见到一张陌生的面孔的,孩子们见得最多的是剃头匠和算命的瞎子。剃头不好看,算命好看,每有瞎子拄着拐棍、敲打着手中的小铜锣来了,孩子们便跟着跑,他们听不懂瞎子讲什么,但看见听讲的大人们多是面带庄严、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便觉得这瞎子是了不起的人了,便肃然起敬,便不敢使坏,生怕被看不见的人看破内心的鬼动作来;除开和尚、道士、算命先生有本事,乡中还有不少有本事的人,要是有谁家的小孩受了惊吓,无端发烧,夜哭不止,家长必去请那懂巫术的能人上门来,巫师用红布包上一包米,做个枕头让孩子枕了,然后念个咒语,伸出中指和食指,在空中画个叫做“符”的东西,喝一声“去”,大致这缠人的邪气也就被驱赶出门了,这孩子的哭闹一般也就止住了;山地蛇多,那时候对付蛇的办法不是捕杀,也绝不会有人以蛇为食,但各地都有会治蛇伤的术士,五月初五过端午,治蛇术士这一日最忙,他要被各家各户请到家里去“画蛇水”──农家备一桶水,术士默念着咒语,伸出中指和食指在水桶上方画出些符号,这桶水就变成了防蛇的灵丹妙药,家人喝上一碗,这一年中可保得上山下地不被毒蛇袭击。大概那“蛇水”一经注入人的血液里,便会产生一种什么气味,蛇远远的闻到了就会难受,就会掉头而去,就像是一个人闻到了屁臭,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捂住鼻子走开。十八里铺除了何了凡的老婆死于蛇伤外,还没有发生过蛇咬人的事件,恐怕这与大家都能够自觉地在五月初五那天喝上一碗“蛇水”有关。在大红山一带,每年都会发生蛇咬死羊、猪甚至牛的事情,这些被毒蛇咬死的牲口一身发绿,没人敢去动它,一般是就地挖个坑给埋了。因常能目睹如此惨烈的事件,哪怕是一个最调皮的孩子,也不会拒绝喝“蛇水”,何了凡的老婆不是山里长大的,不晓得蛇的厉害,更不相信一碗水便能让蛇走开,终因她没有能够做到入乡随俗而死于蛇祸。 乡间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必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庙宇,庙宇的设置有如政府的行政职能部门,层次分明,等级森严。土地庙最小,半人高即可,它的职能是管着附近几户或十来户人家;管一个村或一个乡的叫社主神方庙,里面供着菩萨,可容得数十人于内敬奉或遮风躲雨;管一个县的叫做县主神方庙,即精神领域的县太爷了。神方者,一方神圣也,凡本地降生的孩子,要持了香烛鞭炮供果,去神方庙里给“上户口”。凡过世的,要到神方庙里去注销户口,然后在此代办阴间的户口,如不经办这道手续,逝者便成了没有落脚处的孤魂野鬼。县主神方庙,一般会有一些规模,可容得下和尚、道士和出家人。了丁县正在大兴土木修建的阳山寺不属此列,其级别相当于现在的中央或省里的驻县机构,它不会管地方上诸如户口之类的小事,它是搞宏观调控的、抓大事、布大道的。开始修阳山寺时,县长于长松等领导建议把住在规模不大、年久失修的县主神方庙里的神明一并请入寺中,这个提议没有获得通过,全因职能和工作性质不同,就不便在同一个地方办公。神方庙里供着一个叫钟大仙的神,钟大仙的前身是个大孝子,这样的神就可以进入阳山寺,因他是一个楷模,一个偶像,身上没有行政职务。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树大未必能遮荫(2) 凡庙宇所在地,必是当地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小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乡间有了红白喜事,都会去庙里报告菩萨。唱戏、放电影,大多也是在庙宇前的坪里举行,人们绝不会在自己快乐的时候,忘记与土地、神方等生息与共的地方神一起分享。谁家生了小孩、嫁娶、做寿、有孩子考取了大学、做了屋、买了牛等等好事,至少也要请上戏班子唱几本皮影戏,请乡亲们和菩萨一起看,人们认为自家有了好事,是神明庇佑的结果,这是一种谢情的方式。因神明是神圣的,庙宇便神圣,庙宇旁边的东西都神圣,乡中长得最古老的树,多是簇拥在神庙后面,这种树不管是什么名称,一律被尊称为“神树”;在树洞里栖身的蛇叫做“神蛇”;在树上居住的鸟雀虽说不叫“神鸟”,但住在这里的鸟雀最安全,既没有猎人伤害它们,也不会有调皮的孩子去掏鸟雀蛋。这一带的乡间,如今保留下来的最大的树不是在高山上,而是在神庙的周围,20世纪50年代搞大跃进,所有的大树都被砍下来捅进炉子炼了钢铁,只有神庙旁保留下来一些,因怕遭神明惩罚,没有人敢下手。凡庙宇旁,必有水井,这里的井水一般被认为是“神水”,各路神仙可打造出不同品质的神水,有的神水请去可洗得好眼疾;有的神水能清除皮肤瘙痒和疮毒;有的神水喝了可治肠胃方面的病……对庙宇,乡人不敢亵渎,不会放牛羊去那里啃草和排泄,小孩子绝不敢面对着它撒尿。在了丁县这地方,人们最热衷的事情,是祭拜和修缮庙宇以及祖上的坟墓,清脆的声声爆竹不时划破广袤乡村的宁静,这个声音是在告知沉睡于地下和游荡于天上的祖先和神明:怀念祖先和感恩神圣的人们来看望你们了…… 后来很多很多地方的庙宇被拆掉了,道士、和尚以及所有江湖术士都被列为如地主富农一个级别的牛鬼蛇神,但这并不能改变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任和尊重。人们可能觉得神并不能解决现实中的许多问题,但谁也不敢、也不愿否认它的存在。它许多个世纪都存活下来了,都没有在人们心中消亡,一定有它存在的原因,谁也没有理由说服它不必要存在,大家都希望那种人神共存的生活能继续成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至少它能给单调的乡村生活带来一些想象、浪漫和飘渺的精神寄托,就如是冬天里烧的一堆柴火,可以吸引大家坐到一起来,散散寒,聊聊天,有一个聚头。 20世纪50年代某年夏天,大青山某小学一位乡村教师去县里参加暑期学习班时,在报纸上读到了刚刚公布的被毛主席授衔的共和国将军名录,其中有一个叫做刘大山的名字,他将报道抄了下来,带回了大青山。他回乡后没有进自家家门,径直来到刘铁家,那时刘铁还没有出生,不过后来刘铁还是做了他的学生。他把他未来学生刘铁的父亲刘五山从菜园子里叫回家来问话: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刘大山? 刘五山说:有这么一回事。 什么叫有这么一回事? 我听说我有个大哥叫刘大山,但我没有见过他,他出去打仗的时候,我还在娘肚子里。 那你不认识他? 在娘肚子里就认得人,除非是你这样聪明的教书先生。 你大哥是不是跟毛主席出去打的仗? 我娘说家里孩子多,没饭吃,大哥就跟着一支队伍吃饱饭去了。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树大未必能遮荫(3) 你大哥出去几十年了,就没有和你们联系过? 我娘说他死了。如今我娘我爷都死了,还有什么大哥。 教书先生告诉刘五山说要是没搞错的话,他大哥不但没有死,还当了将军。刘五山问道:将军有好大? 老师说:有省长那么大。 刘五山便来了精神,立刻按老师指引的去县里的民政局落实此刘大山是不是大青山的彼刘大山。 县民政局很负责任,马上和上级联系,很快落实了此刘大山便是彼刘大山。 刘大山当了将军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大青山,这让大青山人平添许多光彩。很多人专程跑到刘大山的老家来看这个出了个大人物的屋场有什么不一样,结果是不但屋场没有什么不一样,连将军幸存于世的兄弟三山和五山也没有半点与山里人不一样的地方。当了将军的刘大山不打算回来,这让乡亲们很失望。刘三山和刘五山也不打算去北京认兄弟,这一点大青山人很支持。山里人有个不好的脾气:不管你的官有多大,钱有好多,你要是摆架子,他尿都不会朝你屙。你敬他一尺,他就会敬你一丈。 一直到刘铁长到六岁,这个格局才发生了变化。那年刘大山在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家。但刘大山荣归故里远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风光。乡亲们不知道:这时的刘大山正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冲击,他的头上已经没有光环了,也就无风光好谈了。 大伯父在六岁刘铁的印象中,看上去和一个农民差不多。但大伯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记住了:战争年代要出人头地就靠打仗,和平时代就要靠读书。 又过了十多年,刘大山第二次回故乡。这次回乡跟上次大不一样,上次只回来一台小汽车,这次一路开回来十台小汽车。 当时有一个能看点相的老乡在一旁看热闹,把刘五山喊到一边,对他说:别看你哥威风凛凛,红光满面,一下开回来十台小车,我看他这也是最后一次回来了,有什么好吃的,多做点给他吃,省得今后后悔;有什么话要说的,也尽管说,以后他也听不到你说什么了;有什么要他帮忙办的,更要抓紧提出来,今后你们一点便宜也占不到了。 刘五山听了乡人的劝说,在刘大山走时,鼓起勇气对他说:刘铁长大了,大哥你带他出去闯一闯吧。 不打算以权谋私给家人和故乡解决任何问题的刘将军说:那么多乡亲们都能够在家种地,我怎么能把自己的侄子带出去呢? 刘五山说:你老弟媳妇望子成龙,没有少请人给他算命,次次都说他要吃几井水,是个要出门赚饭吃的八字,说他命中有贵人打招呼,可我看他胆子小,过分老实,书也读得不蛮扎实,更是没有见过世面,怎么也不像个能到外面混得好的样子。 将军便说:照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能相信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学。可这个这个问题嘛,怎么说呢,小时候我们那娘也是老给我看相算命,我那时候也是胆子小,看见人家杀鸡都怕,爷爷见我胆子小,叫我去学个缝纫匠,说干这个不要胆子大,可是算命看相的都说我是个出门走天下、能带兵打仗的命。爷爷一听这个话,脸就青了,骂人家先生是放屁。结果呢,我还是没有当成一个裁缝,出去扛枪闹革命了。杀得猪叫是屠夫,只要一见血,胆子就大了,以后我打敌人、杀坏蛋,眼都不眨一下。 第二部分第十一章树大未必能遮荫(4) 刘五山赶紧说:那你更应该带你侄子出去闯一闯,他窝在这山里,怎么能见到世面?你当年要是不出去,如今还不是在乡里做一个裁缝。 或许是刘大山见刘铁长得可爱,或许是人之将死,其心也软,竟把这事答应了下来:好吧,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挪一挪也好。 将军把刘铁叫到身边:我能带你出去,但只带得一时,带不得一世,有不有出息,有不有造化,还是得靠自己努力呵,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有本事,自己去建功立业,以后不论在哪里,不要打我的招牌,你就是你,孩子,你有这个志气吗? 在一旁的刘铁应承下来,他那份诚恳是可以相信的,刘大山放心了。 刘大山把刘铁交给他的一个老部下后,不到两个月,突发心脏病猝死,应了那民间术士的判决。 当着共和国将军的刘大山没有给家乡解决任何一个问题,没有弄回来过一分钱。村里有一座被人走了三百年的石拱桥断了,村上没有经济能力修复,冬天里小孩子上学都要打赤脚涉水过河,外面的人就说闲话了:你们村是捧着金饭碗讨米,朝廷里供着那么大一个官,摆看啊?村干部没有面子,便做了个报告,叫刘三山递给他那将军大哥,结果讨了一顿好骂。刘大山回北京后,不久给村上寄来一点钱,说今后村上修这座桥时,他也凑个份子。此事一经传开,便没有人敢找他办什么事了。 刘大山将军在生养他的故乡惟一办的私事是推荐刘铁谋了一份公职。刘铁应了那算命先生“贵人打招呼”和“出门赚饭吃”的预言。这个结果,在饱受神秘文化浸染的刘铁看来,似乎是一种宿命,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刘铁当初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到县政府某部门工作,一个是到乡政府当一名基层干部。刘铁选择了去乡政府,父亲也支持他的选择,理由是不想给刚刚去世的刘大山脸上抹黑,一个将军的后裔主动要求到条件最艰苦的基层去工作,谁也不会说三道四。刘铁打算从第一步走起,在最难的地方做起,他不愿生活在大伯父的阴影里,他发誓要做出个样子给他大伯父的在天之灵看看。 谁知刘铁在这个离大青山最近也是全县最穷最偏远的乡一≮ 电子书≯呆就是十年。 活跃在20世纪90年代生命舞台上的人们,有数以亿计的人晓得影星刘德华,没有几个人晓得将军刘大山。刘大山既然成为了一个消失殆尽的符号,这个符号对于刘铁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在90年代这个鼓励人人发财个个致富奔小康利益至上的时世里,因真正的革命者刘大山在他极其辉煌的时候没有给过他人以利益,也就不会有人记挂他、怀念他,也就不存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说,因此,也就不会有人记得这里还有一个将军的后裔,刘铁也就没有机会再享受他大伯父的好。 安置刘铁的那个刘大山的部下,在将军仙逝两年后,也匆匆步了他的后尘,有幸去阴间再做刘大山的警卫员。这样刘铁便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铁,刘铁不说,也不会有人把他与一个将军的名字联系起来。乡领导换了一轮又一轮,刘铁是不倒翁,铁板一块,锈在了这块土地上。 第二部分第十二章比一比井水和河水的味道(1) 看来何半音很喜欢在县城居住,以前与父亲形影不离的他自从住到县里来了之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扫以往的孤独和不合群。他每天吃完早饭便将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出门,很少帮父亲守摊子。何了凡并不责备儿子,觉得一个男子汉不应该过于依恋父母,见儿子开始了他的独立行动,很是高兴,他从不问他去干什么,只是问他身上带了钱没有,表现出一副很支持儿子出去走动的样子,他生怕自己问得不得体而打击儿子独自出门的信心和热情。他就在屋里一边干着篾活,做好饭等儿子回来享用。 了丁县是个年份不浅的县,沿河十几里的地里和山上,随便挖几锄头,便可见古砖残瓦。早些年,有人在如今正在扩建的庙址那里挖出来一块残碑,据考证在春秋战国时这里曾经叫做“比沙国”。如此看来,几千年之后,比沙国纵使沦落为一个县衙,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壮。一个二十多岁才来到这个曾经了不起的县城的青年何半音,要考察探访一番是必然的事情。 何半音一个人悄悄地行走在大街小巷中,东张西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切与大红山不一样的景观,这些新鲜的东西他是要了解的,不了解就没有资格在这里住着,就如是在山里你分辨不出几十种鸟叫、喊不动猫和狗,你就没有资格在山里住着。 待把城里的每一个角落走遍了之后,他就到长途汽车站去听瞎子算命。他不坐人家的凳子,在地上蹲着,反正瞎子又看不见他,这一行与他学的那些东西很接近,听听也觉得有趣,就如是吃一条草鱼和吃一条鲤鱼、吃一个肉包子和吃一个糖包子、看一场人演的戏和看一场皮影戏,大体上也差不多。 他去得最多的还是县里的图书馆,看不要钱的书和报纸,夏天里还可以享受吹电扇。想想以前父亲到处借书找字纸给他看,在这里算是见了大世面了,有如是浸泡在文字的海洋里了。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他最看得起的还是来图书馆看书和借书的人──尽管来这里的人不是街市上最时尚、最体面的人。 回出租屋路上,半音必经过正在扩建的寺庙,因钱米充足,进度非常快,只花两三年时间,眼见得一个小庙很快便变成了一座大庙,庙中的菩萨也塑好了,周围还盖了不少房子,是给和尚、尼姑、出家人和善男信女住的。不久就要搞落成典礼和开光仪式了,一些将要成为庙中主人的僧道已穿着长袍飘飘欲仙晃荡于庙中,昔日那个守着小庙的老头早已不知去向。随着大庆的日子临近,每天来关心它成长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多达千人。庙里主事的见这些看热闹的人们闲着也是闲着,便叫人摆出来几张桌子收捐款。人们既然是来关心佛事,断不了是要踊跃应捐的,面额虽说不算大,每到太阳落山时,要用麻袋装钱。 从长途汽车站往大庙走的九十九级台阶还没有完全铺好,不少有商业头脑的人便开始抢占码头,在台阶两侧的泥巴地上和草丛中摆摊设点做小生意,其中大多是出售香烛鞭炮等敬奉菩萨的物品。令何半音感兴趣的是有好些个自称是相术家的,摆起一张小桌,小桌前围着一块印有“有求必应”、“赵神算”、“李铁嘴”之类广告词的大红布,开始接待香客和游客。这么多业内人士云集于此,让何半音为之一振,对于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他来说,这可是一个了解本界真实水平的极好机会。他一个一个摊点跟班学习,像听那些瞎子算命一样,看他们怎样表演。待见识过所有师傅的招式后,不禁大失所望,他们大多还只是停留于看过几本诸如《麻衣相法》《柳庄相法》《小镜集》《相理衡真》之类的相书的层面,叫做“只有三两颜料就敢开染铺”,要是把这一行的精深比作一条河,他们大都还只能说得上是才打湿了一只脚,还不具备下河的本事。相形之下,半音便要倍加看好他的父亲了。 第二部分第十二章比一比井水和河水的味道(2) 何半音回去把他的见闻说给父亲听了。老何高兴地说:你出去看看也好,晓得什么是真功夫,正所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但我算不得什么,比你外公就差远了,他才算得上是高人。 半音不知多少次听过父亲讲起外公,外公是父亲心中的神,父亲都有如此手段,外公该有多厉害?那是何半音想象不到的。那么,外公又是在哪里从的师?这么联想下去,仰望学问之高,何半音便要顿生敬畏。 半音对父亲说:我总觉得外公还在人世。 何了凡说:你这是做梦。 半音:不,照算他还只有七八十岁,他不会死。要是没死,他就是现身,如今也没有人为难他了。 老何:话是可以这么说呵。 半音:我想他迟早会现身的。 老何说:那样当然好。 何半音常去看修庙,不久打听清楚了:说是一个叫做慧觉大和尚的在筹集资金修庙,这个慧觉大和尚,是闻名江南数省的名僧,在杭州灵隐寺出的家,就如一个人在北大、清华念过书一样来路显赫。他在广东、福建和港澳台一带有不少信徒,只要他肯开口,不愁没有人拿钱,难的倒是他不肯开口。 慧觉隐居在两省交界处一个偏远的小山上,一日他夜观天象,见了丁县方向红光冉冉,屈指一算,知有大佛沉睡多年后醒来,当为其准备起居饮食才好。当即派出他的得意门生本寂和尚北上考察。本寂经分布在各地的慧觉的信徒引领,一路北上,一日来到了丁县,经人介绍,说一个农民的猪栏里垫着一块石碑,这石碑上赫然刻着“阳山寺”三个大字,待本寂仔细考察过后,断定此碑来路不凡,应是原庙的名字,师傅所见异光,必出于这重见天日的石碑。人们还带他到县文物管理所看了那块不久前挖掘出来的“比沙国”界碑,这不朽的历史证据,更加坚定了本寂的判断。 这个发现很重要,慧觉大和尚也认可了本寂的判断。慧觉游历时,很多年前曾是到过大红山的阴山寺的,如今发掘出一块阳山寺的碑,这个巧合绝非偶然,世间有阴必有阳,慧觉当即卜出一卦,其卦象正合他意,便决定在了丁县重塑昔日大庙的辉煌。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丁县的领导时,让一直找不到振兴贫困县途径的头头们很是高兴,当即决定配合开发这个项目。如今把“阳山寺”的匾额和“比沙国”的匾额拿出来一并把玩,恢复原寺名便成了历史的必然。 阳山寺毁于何时已无从考究。大红山中有阴山寺,了丁县城有阳山寺,古人这一阴一阳的设计,是否有什么联系?据说佛学界正在考证。 经慧觉大和尚推荐,由本寂来主持阳山寺的佛事。据说这本寂年纪不大,本事却是不凡,曾是某佛学院的高材生,精通佛学,还兼懂阴阳八卦,也能看相测字,说他几年前曾批给当时一位在任的省级领导八个字: 五年越三级 三载去两人 结果灵验,这位领导五年提拔了三次,而三年中却不幸父母双亡。 据说本寂的名气很大,常被人请到省城去给各方要人看相测字,住的豪华宾馆,坐的名贵小车,很是了得。 半音回家去,也和父亲讲这些事。 何了凡叹道:不要眼红人家呵,人家本事大。 何半音说:我真想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了凡说:本寂不是要来阳山寺当主持么?还愁没机会见他。 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将要办得非常隆重,因县里的佛教协会还没有成立,没有相对应的办事机构,县里成立了临时工作班子,由县长于长松牵头挂帅,抽调各机关能干的同志来帮忙。 第二部分第十二章比一比井水和河水的味道(3) 一天何半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父亲,说他在图书馆看书时,听到一个书友讲,说是阳山寺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开张的事,县上抽调了不少干部在帮忙,有个叫妙云的管事尼姑发脾气,说你们了丁县这么大一个县,就找不出个会写字的来。原来是庙里要抄写的东西很多,而能写好毛笔字的又找不到。他要父亲去找找政委,他想报名去当写手,一来他喜欢写字,二来他好趁这个机会接近本寂和尚。老何是从不拒绝儿子的要求的,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子太孤独了,让他去那人多的地方混混会对他的性格锻炼有好处。但这么小的事情去找日理万机的县长合不合适?可是县里他不熟,也只有政委这个熟人。最后老何决定去找郭如玉。郭如玉倒也客气,说这事是不必找老于,她和那些在寺里帮忙的说一说就行了,对于郭如玉来说,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果然半个钟头后就有人来通知半音去寺里做事。 何半音十多岁便能写得一手逼真的颜体楷书。那懂书法的妙云师傅一看大喜,当即就留下了他,让他填写邀请信、书写大大小小的宣传标语、写各类文告和通知,有时一天就能写完一大瓶墨汁。那时电脑还没有在了丁县派上用场,这些活还得靠手工来做。 何半音自小在家里茶来张口,饭来伸手,为了就近摸透宗教界和星相界的名人本寂和尚的底细,一下子变得十分勤快,任劳任怨。原来这勤快和懒都是相对的,也如时下的追星族,一旦有了这份狂热,哪怕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何了凡想不到儿子还有这等潜力,甚是高兴,看来他担心自己死后儿子会弄不到饭吃纯属多余。老何对自己把儿子推到庙里做事这一招十分得意。每天晚上儿子累得回来倒头便睡,他也不惜亲自动手给他洗脚。 庆典前一个月,何半音渴望见识的本寂和尚正式入住阳山寺,参与主持庆典大事。本寂不苟言笑,举止庄重,他一出现,那些追随他的众僧便肃然,居士们更是奉若神明,人们可不敢小看这个才三十多岁的佛学院高材生。 20世纪90年代初,管着了丁县98万子民的县长于长松用车还有些吃紧,而本寂和尚就有了一辆专车,给他开车的是一个在80年代中期就赚过几十万元的款爷,此公忽一日顿生出家的念头,便毅然抛妻弃子跟随了名噪江南的慧觉大和尚。慧觉年事已高,不愿再主持佛务,身边仅带两三个弟子在山野间过着隐居生活,便把他推荐给了徒弟本寂,这个在当时可以称作富翁的款爷,一心向佛,清心寡欲,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忠心耿耿给本寂开车打杂。因终日与大师形影不离,想必是要多沾许多灵气的。 这扩建的寺庙是了丁县政府无偿出的地,慧觉大和尚筹的钱,本寂是慧觉的代表,设计和监造都是本寂的弟子妙云在把持。大庙的后面有一栋独立小楼,那是本寂的寝宫、书房、藏经楼兼会客室,一般的香客是进不去的。这种设置拉开了主持与僧众、信徒的距离,增加了神圣感,使了丁县那些停留于求神问卦层面的信徒们明白了什么叫做寺院,什么叫做大师。 本寂的寝宫是带卫生间的,安装着冲水马桶,不过在80年代末还没有发明热水器。床上放的是席梦思,这东西了丁县人大都还没有见识过。书房和藏经楼是连在一起的两大间,四壁是书架,大多摆着经书,还有不少哲学和书法方面的著作和名帖。本寂上任时来了三台车,一台是本寂的专车,一台面包车是省里和外面来送他的朋友,因这些朋友不吃斋,且身份不凡,由县里安排食宿,还有一辆卡车拖的全是他的书,在寺里做事的人员全体去搬书,足足忙了大半天,这样何半音有机会仔细领略了本寂和尚的气派,大开了眼界。书房中央是一张八尺长四尺宽的大书桌,上面铺着毡子,文房四宝齐全,这么气派的桌子他是头一次见到,看来本寂是爱写字的。会客室里摆放着好几张名贵木料做成的茶几,什么木料半音说不出来,要四条汉子才能搬动一张,这么沉的木,大红山的土壤还养育不出来。四周是宽大的真皮沙发,如此阔气的摆设,大概了丁县还没有,至少县太爷于长松的办公室里没有。墙上挂满了省里书画名家的作品。还有西藏的唐卡,上面画着雍荣华贵的佛像,据说这东西非常珍贵。最值钱的要数客厅兼佛堂正面神龛上一尊一尺余高金光闪闪的观音像。待所有书籍和一应用品放好之后,工作人员擦过最后一次地板,几个和尚才十分庄重地从一口很考究的木箱子里请出观音,端端正正安放在预留好的位置上。观音初到阳山寺的第一炷香是本寂和尚主烧的。这时工作人员已经不能在一旁观看了,那张沉重的雕刻着莲花的木门已徐徐关上,本寂带着几个弟子在里面诵经。这十来个衣服汗湿了的工作人员没有考虑换衣服,而是在争论一个很愚蠢的问题:那尊观音菩萨是不是用真金做的?志愿者何半音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待争得差不多了,他才说:你们没看到菩萨背后刻的什么字啊? 第二部分第十二章比一比井水和河水的味道(4) 刻的什么字? 无量敬请 无量是什么人物? 无量你们都不晓得啊? 莫啰嗦,快讲快讲,衣服都粘到背上了。 无量便是×××。 呵,是×××! 那×××怎么叫无量? 半音答:这是×××的佛号。 难怪难怪,×××可是香港的大富翁,那我们还有什么好争的?×××送的金菩萨有假那还得了?走走走,快回去换衣服。 县长于长松是可以随便出入本寂的小楼的,但于长松在本寂入住后去过一次便再也不进去了,他在看过本寂的房间后愤愤地当着半音和一些工作人员的面说:妈的,当县长不如当个庙长! 于政委是一根直肠子,心里藏不住话的,这话肯定也对别人说过,他这县长不如庙长的话很快便在城里传开了,不知会不会传到本寂耳朵里去。 话虽这么说,于政委还是竭尽全力组织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他和本寂配合得不错,但他不会去本寂的小楼里议事。 本寂注意到何半音写的字,也很看好他的字,一天下班时,本寂的一个弟子来通知半音,叫他晚上去那“心念堂”写字,这邀请当然是何半音所盼望的。 这晚半音和本寂一起同场操艺,就在他的大桌子上,边写字边论字,浅浅的谈了一些笔墨上的看法。从言谈中,半音见出他是读了不少名家的帖子的,对中国书法各个时期的成就和变化也有些了解。在写字的问题上,他没有像做和尚那般装大,能与他平等切磋。尽管半音觉得他笔墨的悟性不算好,但就凭他对书道的爱好和尊重,对他就有了不错的印象。 本寂还让何半音看了一些他的收藏。他收了不少省内外书法家的作品,不厌其烦地一一向半音介绍这些名士的头衔。可惜半音只是从图书馆的书籍中了解古今历代书法名家,对本寂心目中的名人一无所知,他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尽管他与世隔绝,但他还是一眼便可看出来哪些作品有一点收藏价值,而大多数作品不过是应酬之作,可是本寂好像没有这个感觉,一律小心珍藏着。 本寂的谈兴很浓。半音一直陪他到凌晨三点才回家。老何在家热着洗脚水和夜宵等他。见半音神清气爽,毫无倦意,老何说:这回看样子是过足了写字的瘾。 半音道:大开眼界。见识了什么是湖笔、徽纸、端砚。弄明白了什么叫书房、写字台,写字和书法有什么不一样。 老何问:本寂这个人如何? 半音道:依我看,本寂这人,按佛家的说法,慧根不浅,要是专注于一件事,有望成气候。照说佛家是讲清静的,可惜他好强、慕虚荣、爱热闹,这样心智一乱,就谈不上专一了,说不定还会误己又误人。 老何问:你看仔细了?这可是晚上,光线不好。 半音说:和他呆了那么久,应该有个八九不离十吧。 老何交代:这话不要对外人讲,他如今可是如日中天。 第二部分第十三章冉冉佛音绕古城(1) 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举办得非常成功。 最成功之处是慧觉大和尚亲临现场并主持了这次典礼。 慧觉一直身体欠佳,他都已委托本寂代他念发言稿了。吉日将临的前五天,本寂给恩师打电话报告最后的筹备情况,感觉师傅的声音中气很足,估计他的身体有了好转,本寂当即把这一特好消息告诉了于长松县长。 这个信息对于长松来说太重要了,只要能把慧觉请来主持开光仪式,就意味着了丁县要平添一笔意外财富啊。只要慧觉一来,省市有关的重要领导同志便会来,此时此刻,他们不止以一个尊重佛教事业的普通百姓的身份参加庆典,他们更愿意作为慧觉大师朋友的身份来捧场。慧觉大概也是在乎有分量的人来捧他这个场的。只要有领导来就好办了,平时见都见不到呵,如今就在眼前,送上砧板的肉,这是怎样的机遇呵,还不下手,更待何时?了丁县各个部门的同志都很懂套路,知道怎样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接近各自系统的领导,把事先备好的冠冕堂皇的工作汇报和要钱、要项目、要政策的报告及时递上去。这种时候,看在佛的面子上、趁着难得的无事一身轻的好时光,也是领导最容易签字表态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慧觉来了,很多港澳台的崇拜者便会专程来一睹大师主持盛大宗教仪式的风采,并找机会与大师亲近,对于一个佛教徒来说,能够和慧觉这样大师级、领袖式的、存世已不多的人物说上一句话、照一张相、见上一面,都是很难得、很幸运的事情。既然能够专程从海外赶来参加庆典,就不是寻常百姓了,大都是腰缠万贯的款爷,他们是爱在慧觉眼皮底下慷慨解囊的,不是他们没有钱,而是怕大师不开口。慧觉品德高尚,据说他的身上是从来不带一分钱的,近十几年来,凡港澳大款送给他的钱,少也有几百上千万了,在20世纪90年代初,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他把这些钱一分不留悉数捐给了慈善和佛教事业,而他自己,一件袍子穿了几十年还舍不得扔掉,一顿饭从不超过三碟素菜。他七十岁后就住到一座没有任何名气的偏僻的小山上,去见他非常不易,下了汽车要走几十里羊肠小道,除了他的嫡亲弟子间或去探望他,少有人能寻到他。慧觉这样做,是不是想躲避无孔不入的世俗的侵扰,是不是想谋得真正意义上的清净? 文革前就开始当县长的于长松当惯了穷家,对金钱有着特别灵敏的嗅觉,道理很简单,慧觉来了,这个庆典的规格就高了,更重要的是慧觉出现在哪里,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钱便会流到哪里,他来到了阳山寺,这钱就如是落在了丁县土地上的雨,想流也流不走。 本寂提供的这个好消息,对于长松来说,其高兴程度比他当年把大红山一带的绝色美人郭如玉弄到手差不了多少。他当即对本寂说,一定要设法把他师傅请来!这时于长松眼中的本寂突然可爱了许多,只要他能把慧觉请来,他想他可能会改变誓言,再进本寂的门,并原谅他住着比县长还好的房子,摆着比省长还好的摆设。 本寂也希望师傅能够光临,近十年来,慧觉应各地的要求,陆续把他的得意门生派往中南几省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寺院担当振兴各地佛教事业的大任。但据本寂所知,年事已高、腿脚不太方便的师傅没有亲临过任何一家寺庙指导佛事。他亲自来了丁县选择庙址并亲自敲定落成开光典礼的黄道吉日,已是破天荒的举动了,这要令本寂的那些师兄师弟们以及江南佛界人士好不羡慕。20世纪80年代末的了丁县还没有私人电话,一个局级机关只有安装一台电话的能力和标准,县里只有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位最高首长才安装了家庭电话。为了表示对阳山寺工作的支持和重视,县邮电局从长途汽车站拉来一根三百米长的专线为本寂安装了一台电话,据说邮电局长的母亲和夫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第二部分第十三章冉冉佛音绕古城(2) 金秋十月,风高气爽,离阳山寺落成开光典礼还有三天,本寂揣着了丁县政府和省佛教协会的邀请公函,出发前往离了丁县三百里的某僻野山乡,迎接慧觉大和尚。本寂拒绝带任何县里派出的随从,仅带了那个略懂医道、从卫校毕业的尼姑妙云随行,他不想让人们晓得师傅住的地方,这显然也是慧觉的意思。于县长考虑得周到,因了丁县没有像样的车子,本寂车子的底盘也不算高,特地找市里一个老板借了一辆“沙漠王子”越野车去迎接贵宾。于长松还专门给邻县的县长打了个电话,让当地乡政府派几个精壮劳力,备一顶轿子,小心把慧觉抬到马路上。 送走本寂,于长松紧急召集工作人员,给港澳台和外省一些大款信徒们发电报,在原来寄送过请柬的基础上,郑重其事地说明慧觉大师临时决定莅临典礼并亲自主持开光仪式,这一招是很管用的,不会再有人在来与不来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阳山寺的落成开光典礼成为了丁县历史上最热闹的事情,老一辈百八十里街上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空前的盛况。 县里准备在政府的招待所里接待上面的领导同志和港澳台同胞,这是了丁县惟一像点样的接待场所。接待工作中最让人伤脑筋的是不知吃什么好。这些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吃遍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又拿了那么多钱来支持修庙,人家来也不过是吃一顿饭就走人,因离省城不过是三百里路,估计也没有几个人愿意住招待所的,如果连这一顿吃的都不能给人家留下好印象,就太不应该了,也体现不了当政者的能力和水平。如果连一顿饭都做不好,怎么谈依托阳山寺开发了丁县的旅游资源?这是县长于长松的原话,这就给了县里负责接待工作的同志很大的压力。为此相关部门召开了专门会议研究吃的问题,最后一致决定还是打地方牌,以地方土特产为主。了丁县是山区,山里出蘑菇、竹笋,尤其是野味多。于是紧急动员,组织猎人上山捕捉猎物而不是打猎,死东西可不能上桌。这对于山里人来说也不是难事,不出三五日便送来了不少山珍野味。一切准备妥当,想不到慧觉却提议:凡参加庆典的有心向佛者,都用斋饭。大师这般仁爱,哪有不响应的?这样就拯救了不少野兔、山鸡、青蛙和蛇的性命,凡活着的,都在慧觉大慈大悲的光芒普照下得到赦免,当即被放归山林。所有来宾贵客无不欣然应命,高高兴兴地与老百姓在阳山寺前的土坪里同吃斋饭。更高兴的还要数前来朝佛的善男信女们,能和平时只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大领导以及看都看不到的大富翁在同一个泥巴坪里共进素餐,真是莫大的荣幸。更要感谢那慧觉大师,只有他才能够制造这样的令所有佛众都平等相处的机会。 了丁县的大小寺庙遍布城乡,了丁县人历来有给菩萨做生日的习惯。凡各地供奉的菩萨生日,当地人都要去给菩萨庆生日,一家至少去一个人,也有全家去的。因菩萨不能张口吃东西,也不能用眼睛看东西,庆生日的方式不是送鲜花和蛋糕,而是去寺庙里陪陪菩萨,烧个香,放个炮,热闹热闹,然后吃个斋饭。饭不是白吃,搞的AA制,每人出几块钱,这钱除了伙食成本,剩余的留给庙里做开支。菩萨也不是白得人们的好处,她的回报便是在饭里施法,让人们觉得吃后有避邪消灾的美好感受。百八十里街那些常在各乡中寺庙里主持大小佛事的里手,早就估计出将会有多少信徒来阳山寺恭迎菩萨就位并吃开光斋饭,开辟出一个阔大的土坪,一次能开一百五十桌,用的是了丁地方使用的四方桌,一桌坐八个人,一次可同时供一千二百人进餐。用十只饭甑蒸饭,十口大铁锅炒菜,炒菜的锅铲把有三尺长,两百多人专司办伙食。二十只临时柴灶里欢快地炸响着火花;劈柴的松香味和油盐味弥漫在阳山寺的上空;一群群鸟雀在空中飞翔,不时俯冲下来叼走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饭菜;一千多双筷子和汤勺因搅拌和碰撞发出的响声足以让城里来的斯文人感到震惊,如此壮观的吃法令他们胃口大开。参吃这么高规格的斋饭,大家拿的是五块钱的香火钱,也有拿得多的,钱是自觉地放进功德箱里。省市来的领导同志和港澳台来的信徒一一被应邀到本寂的心念堂去见慧觉,丰厚的香火钱要在此时放到慧觉前面的红木茶几上。“心念堂”几个字是慧觉出发前给本寂题的,棺材铺里的那个雕花木匠干了一个通宵,才在庆典这天清早把牌子做出来,油漆还没有干就挂到了门头上。不过这活没有在棺材铺里干,他也是个信佛的人,深知慧觉的字是很神圣的,可不能随便刻制,他叫老婆点了一炷香,将工具拿回去,在自己家里干的活。 山上风大,慧觉的身体有恙,没有让他到室外的台子上入座,他的祝词仍旧由本寂来念。饭也没有在泥巴坪里吃,他在本寂的房里吃,仍旧是两菜一汤。于长松过意不去,叫本寂做他师傅的工作,请他多尝几样菜,哪怕是一样只尝一筷子,但还是被慧觉拒绝了。不过慧觉还是精神抖擞地主持了菩萨开光仪式,可惜庙堂里只容得百把个人,一般的老百姓是进不去的。但这就足够了,完全达到了人们期望达到的目的。 何了凡和半音父子不拜佛,但还是来参观了大典、吃了斋饭。他们不拜佛,是不敢拜佛,皆因他们学的是巫术,这可是佛法所不屑的。何氏父子这次来凑热闹的目的是想看一看传说中的慧觉大和尚,这种职业的愿望是远远超过平常人的。但按正常程序他们是不可能见到慧觉的,那些有身份的人还排着长队哩。这时何半音看到妙云师傅的身影一闪,便心生一念,打算去找找她,因他是她请过来写字的,而且她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因此她还得到了本寂的表扬,有了这一层关系,说不定她会出一个主意。半音硬着头皮找到了妙云。妙云果然没有拒绝半音的请求,她说仪式快结束时,你们提前躲到心念堂旁的树丛里去,那样你们就可以看到回房间休息的慧觉大师了。 这样何氏父子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慧觉被本寂和妙云搀扶着,从大殿的后门出来,一步一脚走到心念堂。除了从了丁县电视台的镜头中人们看到了慧觉大和尚的形象外,了丁县的寻常百姓有幸一睹慧觉真实容貌的,恐怕也就只有何氏父子了。 慧觉在心念堂只住了两个晚上就匆匆回去了。 第二天何半音在家里卸下一块门板,铺上妙云送他的宣纸,试图重温一下在大桌子上写字的快感。 老何在一旁帮忙,问儿子:昨晚见了慧觉,有何感想? 半音就写下一行字来: 大慈大悲大善大德大彻大悟 老何笑笑:我来添几个字。 半音说:好啊。便把笔递给父亲。 老何在儿子那一行字后面写道: 亦曾有大恶 何半音的脸色骤变,说:这我可是没有看出来。 老何:你没有看他的手。他老把手套在袖子里不愿意伸出来,这天气又不是蛮冷,老袖着手干什么?我就起了疑心。上台阶的时候,他总算把手伸出来了,你没有看到吗? 半音惭愧地说:没有,真是没有。 老何:他那手如老藤,抓前捕后,有杀气。他要是不能成佛,就败在手相上。 半音:你经常告诫我看事要专心,要细致,我还是没有做到。 老何:不要紧,记住便是。这事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然佛教徒们饶不了我们…… 半音又写出几个字来: 知无不言大智也 第二部分第十四章见识(1) 据省佛教协会的人讲,这次了丁县重建阳山寺的规格和落成开光典礼的水平,都是本省建国以来宗教界的扛鼎之作。 就经济效益而言,看来也是很可观的,除了建庙耗资几百万没有欠一分钱民工工资和材料钱外,本寂很快就向县里提出:想资助修一个比较大的老年公寓。本寂说这项工程的投资和建设规模在全省都应是第一流的,面对很快便会来临的人口老龄化的问题,与国际接轨应有前瞻性的眼光,那么这项工程,便不再仅仅是面对孤寡老人的敬老院的旧模式了,而要考虑更多单身老人的需求。本寂打算请他的恩师慧觉大和尚来题写公寓名,如果师傅写不了,便由他自己来完成。在20世纪90年代初,“老年公寓”这个名词在中国内地还很陌生,那是欧美等发达国家才能做到的事情,本寂作为一个出家人,具有如此敏锐的视野,实属不易,这也因他与港澳台同胞和国内一些精英人物往来密切有关。本寂作为一个出家人,是从不间断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一般也就只看这个节目,所以他是知道不少世俗之事的。本寂想把老年公寓做得很大,原来的敬老院只能安排三四十个老人,他要求县里留出能容纳三四百人入住的土地来,他一步步努力来完成这项工程。开始县里很难接受本寂的设想,不想干这么大规模,怕搞起来管理不了,还怕到时候本寂没钱了,把一屁股债务扔给县里就惨了。据说市里的关市长很支持本寂的想法,并严肃地批评了县领导的保守思想,说你们真是鼠目寸光,人家可是出钱替你们办事啊,你们应该跟风进屁眼才对,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搞项目吗?空手套白狼的项目你们都不晓得抓住,怎么搞改革开放?所谓出家人不打逛语,本寂应不会轻易许诺,再说看他那个能力,有理由相信他能做得到。经关市长这么一打气,便马上成立了以于县长为头的领导小组,着手工作。 就社会效益而言,这次盛大佛事自动土到落成,前前后后千余民工参与施工,有十多万人来此看热闹,竟没有人伤一个手指头,没有人摔过跤;落成典礼原来只准备开三天斋饭,结果吃了五天还没有满足人们的需求,上万人吃饭,只弄坏了五只饭碗,其中有三只还是洗碗时碰坏的;还有传得更神的,说是阳山寺山脚下有三个瘫痪病人,那天听得开光仪式开始时百支唢呐齐鸣,数十万爆竹同时炸响,不由得热泪盈眶,高喊着慧觉的大名,竟都站了起来,齐刷刷走到了阳山寺去朝庙;还有十几里外的人在慧觉来的那晚、也就是开光仪式的头一天晚上,见阳山寺方向红光闪烁…… 因这场佛事的成功,人们记住了两个人,一个是本寂,一个是于长松。 于长松就像当年获得剿匪成功的英名一样再度赢得建庙英名。但他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的名字明显地被人们排到了一个出家人的后面。作为一县之长,他拿不出钱来建希望小学,更没有能力修建老年公寓,而本寂和尚发一句话就可以把现票子给甩出来,这让他很没面子。尤其是在老年公寓的问题上,还挨了关市长一顿批评,虽说没有点他的名,但他是主管经济工作的县长,不是批评他还会是谁?因奔波过度,于政委的断腿与假肢过多摩擦,发炎感染,他不得不卧床休息。何氏父子去看他时,他再次发出了不无悲凉的感叹:一个县长不如一个庙长呵!这个和尚本事大啊。 第二部分第十四章见识(2) 老何安慰政委:怎么能量大,也不能当县长。他做得再好,大家还是得说你领导得好,总有你的功劳在。 政委说:那倒也是,他干得好,我支持他,干得不好,我拆他的庙。 政委的这个牛皮吹得大了些,除非文革再来,才有拆庙的可能。据说市佛教协会的牌子都要挂到阳山寺来,本寂也很快便要接任市佛协的主席了。县长只能干到退休,而佛协主席会干到死。过去一个县长可以签字枪毙人,而现在别说摘一块佛教协会的牌子,恐怕随便摘一块指路牌都不大可能。 何氏父子也不想打击于政委的积极性,便陪着笑,只要他高兴就好,他就是把他那个县长看得比省长大也不要紧。 于县长虽说看不起本寂,但必须和他密切合作,因为本寂热心干的事情,也是于长松该干的事情,事情干好了,到上面去汇报的,毕竟不是本寂而是他于长松。 阳山寺落成之后,本寂给于县长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是本寂头一次说请于县长帮忙的话,于县长觉得很受用,马上答应下来:只要是了丁县范围内的事,你尽管提。 本寂说:一个小忙,我要一个人用。 只要对工作有利,什么人都行。 何半音先生。 他,他能做什么用? 他写得一手好字,我想请他来替寺里抄写经文。这次庆典活动,阳山寺得到了不少海内外佛教界友好人士的大力资助,按中国人的传统,凡得人好处,都是要回报的,一礼还一礼,心就安了。寺里是清净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出去还礼的,打算抄写装裱一些经文去还人情,既客气,又节约。 一谈到节约,于长松便来了劲,说:这还不容易,叫他来就是。 我可请不动,我说发一份工资给他也请不动,看来非得你出马,据说在了丁县,他们父子俩只会听你的。 怎么请不动? 他说他坐不住,是个游侠。 好吧,这事我来办。 于县长马上让人把何氏父子叫到他的办公室。他问半音:本寂和尚请过你吧? 半音答:是的。 有好纸好笔好墨还出钱请你去写字,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不愿去? 我不喜欢庙里的气味,也不习惯受别人指使。 要是能够给你充分的自由,想去就去,或者到家里来写呢? 那还差不多。 政委就下命令了:那就这样定了。你们支持了本寂的工作,就是支持了我的工作,阳山寺搞上去了,就是了丁县搞好了,这是大局,要顾全大局。 何半音看在政委的面子上,把这活接下来了。他有兴致时,便到本寂的心念堂去干活,绝大部分时间在家里架上门板写字。他按照本寂的要求,用颜体小楷或中楷抄写《金刚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圆觉经》等佛教著名经文。本寂请会金石的刻了两方大印,一方是篆书的“阳山寺印”,一方是慧觉题的“心念堂”三字印,加上本寂的名章,盖在每一幅作品上。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本寂的作品了。何半音替他当“枪手”,但半音没有委屈感,他自以为这不过是临帖的水平,算不得书法创作,署谁的名都一样。本寂精心制作的礼品很受欢迎,一些政界和商界的要人不惜托人或登门请要。而一般人是得不到的,不然就是十个何半音不分昼夜干,也供不应求。这样本寂以佛传字,以字事佛,名声越传越远。 何半音听说本寂看相的本事也不小,经常被请到省里给一些要人看相,他很想摸一摸本寂的底子,如果他真是一位高人的话,他就能够学到一些东西──这也是他答应继续给寺里干活的原因,因此他就有了接近本寂的机会。 第二部分第十四章见识(3) 他的这个目的很快也达到了。 这天何半音要写八尺的大幅字,家里的门板小了,便到心念堂本寂的红木大桌上来干活。早上还出着太阳,不久便开始下雨,正是应了“春天孩儿脸,上树戴斗笠”一说。本寂在大殿里做功课。半音开始干活时,风雨声渐大,春雷滚滚,便紧闭了门窗,好静心做事。不一会,忽听得书房外的客厅里隐约有人说话,原来本寂已在客厅里接待客人了,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平时本寂接待客人时,外人是不便在的,这次恐是风雨声大了,本寂也不知内屋还有人。这事有些尴尬,何半音现在再窜出去,为时已晚。只好屏住呼吸,努力不弄出声音来,装作屋里无人,好让他们放心说话。 这天来找本寂的人竟是刘铁。因听觉职业的敏感,尽管一年多前只是匆匆一见,何半音仍能记住并准确判断出是刘铁的声音。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刘铁跑了三百里路,半上午就到了,可见他一定是有要紧事举棋不定,企望高人赐教。以前何了凡的指点可能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他要找名气更大的本寂给看看。不过那时本寂要是在阳山寺主事,刘铁也不会去找何氏父子了。为什么如今的电视、报纸活得那么好?其中少不了广告支持,一样东西一经广告包装,尤其是名人包装,不需要任何另外的理由就会被人们认可,而没有标明生产厂家、没有投入广告的东西,便无法进入市场,很难获得信赖,这就使媒体有了坚强的支撑,很快便成为了火爆的新兴产业。本寂来头大,源流正宗,又有凭空出世的阳山寺做广告,看好他是势在必行,刘铁和所有人一样不能免俗。没有本寂,何氏父子在了丁县星相界尚可将就将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品牌一到,那昔日的村野之言,便只能作参考了。 本寂从不随便接待客人,凡来找他的,必要经过要人或熟人推荐,一般人不会来,来人不一般。本寂热情地接待了刘铁,上了好茶,将木炭火烧得很旺,看来刘铁的来头不小。在这样的天气里,本寂也不打算出去办事了,便悠悠地喝着茶,准备给刘铁仔细地看看。 本寂给人看相有规矩:一天只看一个,须预约,上午九点以后看,其它时间一律不看,他的这个规矩从不改变。这也是本行业世代相传的最佳从业时间,上午九时左右,是最佳观人识相的时间,毛主席把青年比作八九点钟的太阳,说明了这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也是人一天中最好的时段,还有着一天中最理想的光线。人睡过一觉,又刚补充养料不久,是阳气最盛、精力最饱满的时候,最能反映人的精神面貌。如是好相,此时必更好,若不好,也最易看出不好处来,不会受到诸如熬夜、疲劳、喝酒等等之类的干扰。看来本寂所学,还是有源流的。 一个多小时后,谈话结束,外面响起了告辞声。 走时刘铁要给本寂一个红包,本寂推让不受,说:你一个行政干部,能有多少钱?算了吧。 刘铁也不强塞:那我能为寺里做点什么事? 本寂说:我们在帮助县里建几所小学,但经费还是不够,要是你有办法,找找有关部门,给解决点桌椅板凳、电扇、黑板之类的东西吧。 刘铁说:这个不难,到时候你叫他们办事的造个计划给我。 本寂说:谢谢了,这帮的也是一个大忙。 本寂出门送客。听脚步声,本寂陪着刘铁往大殿方向走了。 第二部分第十四章见识(4) 这时何半音一屁股坐在地上,竟起不来了。原来他是半蹲在地上,透过门缝看完这一幕的,待起身时,他的膝盖不知不觉中早已僵硬得不听使唤了。 何半音忙揉着膝盖,让自己尽快站起来尽快离开,要是让本寂察觉到他在偷听,这可是极不道德的事情,比做贼好不了多少。 何半音跌跌撞撞走出心念堂,冒着小雨往家跑。心里怨着自己:我怎么会做出比偷盗好不了多少的事情来? 却又笑出声来。 何半音就这样一路笑着往家走。 他一路笑着和认得的不认得的人打招呼,而他以前是碰到了熟人也装作不看见的。流星巷酒铺里的老胡和面铺里的老汤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以往他顶多也只是和他们点点头以示客气。为此老何没有少作解释,说这孩子从小没有亲娘哺养以致弄成个忧郁性子。现在何半音一脸灿烂地倚到老胡的铺台子上,说道:老胡生意好啊。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和老胡说话,而且说的是客套话。他的傻笑吓了老胡一跳,让老胡张大嘴巴不但没有及时回答,还合不拢来。何半音还专门横过街去,站在老汤的面锅旁笑容可掬地说:老汤生意好啊。半音这也是头一回对老汤开口说话。他的傻笑也吓了老汤一跳,手中两尺长的筷子就掉到了汤锅里。 然后何半音便笑着往家里走。老胡老汤就放下手中的活,赶出来看那笑痴了的何半音的背影。 老胡说: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老汤说:他不会是疯了吧? 何半音笑着站到他父亲面前,他希望父亲看看他的笑脸,但父亲却埋着头在织他的鸟笼子。 老何头也没抬:今天回来得早啊。 小何笑而不答。 老何说:铜壶叫了,你加点水吧。 小何笑着把铜壶加满水。 老何说:好像要开天了,太阳要出来了,你帮我把才织的那几样东西拿出去晒晒吧。 小何爽笑着手脚麻利地完成了吩咐。 老何问:今天回得这么早,这么快就写完了啊? 半音仍是笑而不答。 老何觉得不对,儿子再怎么话少,在家里还是不少的,不至于这么久不吱声,忙抬起头来看儿子。当他看到儿子满脸阳光时,惊讶得差点让篾刀破了手。 父亲忙问:有什么好事啊,捡了宝贝啊? 半音不理父亲,只顾兀自傻笑。 何半音是这个世界上笑得最少的人,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也逗不笑他。现在他把他一年的笑都给透支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儿子突然失态,让何了凡慌了起来。 何半音当然是看出了父亲的惊讶的,他还看出了老胡老汤的惊讶,他想他们要惊讶才对,如果不惊讶反而不对,因为他惊讶了,他们也应该惊讶。这世上让他看上去新鲜奇怪的东西很多很多,但要让他感到惊讶的东西还不多,但他却看到了令他惊讶的东西,这是多么重要的发现啊。就如同是好玩的事情,好吃的东西,要有人来共同分享才显得更好玩更好吃一样,一个人的惊讶也应该是有人来分享的。何半音觉得这笑好似是魔术师手中的一块布,它的功用便是把秘密遮挡起来,他现在用这块布把惊讶给遮挡起来了,他可不能轻易就把布抖开来让人一下子就看出他的惊讶,往往笑得越灿烂,秘密就会藏得越深。 何了凡扔掉蔑刀一把抱住儿子,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儿子,你不会是撞了邪吧? 儿子轻轻的拿开父亲的手,笑着说:不是中了邪,是看到了邪。 老何疑惑:看了邪?哎呀呀,我给你念个咒,你外公教过我一个“雷公咒”,我还没有用过,我给你驱邪。 儿子几乎就笑出声来,看来他父亲是真有些急了,他说:看邪和中邪可不一样,我是看到了好笑的东西,才笑的。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你说你要是看到了不相信会发生的事你会不会笑? 我不会笑,这种事多着呢。 你说要是你一下子明白了别人并不是那么高,自己并不是那么矮你会不会笑? 这也没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你看到一桶水不荡,而半桶水却荡得厉害你会不会笑? 那倒是有点好笑。 要是…… 父亲打断儿子的话: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别啰嗦了,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这时何半音喝下了一大瓢冷水,总算把笑给压了下来。 半音说:我今天长见识了,这世上真有胆子大的人。 说谁呵? 我今天干了一件不体面的事,我偷听了本寂和尚给刘铁看相。 刘铁来找本寂看相了? 就是刚才不久的事。 他们没有发现你啊? 风大雨大,我被堵在里面房子里了。 只要你不是故意的,也算不得是偷听。也罢,总算让你见识了本寂的真面目。 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要不是我亲耳所到,我还不会相信本寂胆子有这么大,真正算得上是只有四两颜料就敢开染铺,看几本地摊子上的破书就敢指点江山,刘铁要是真听了他的,会把他给害苦了。 他给刘铁讲什么了? 给他画了一个好看的饼。 老何说:刘铁也是的,照说他也是一个聪明透顶的人。他以为这是看病呵,请这个医生看看,再请别的医生看看,我们是乡里的土郎中,本寂是城里来的大医生,怕乡下郎中看了不准,再请大地方的专家看。 半音道:结果呢,乡里郎中讲得不怎么好听,而城里医生讲得好听些,当然就会听大地方人的啰,人人都想听好听的话,我看刘铁也难免其俗。 第二部分第十五章打断骨头连着筋(1) 了丁县的平术被老洪他们给捧热后,深受行内看好,第二年的价格大涨。 可是郭向阳没有在这宗生意里赚到一分钱,因为种植户和收购商猛的在一夜间都变得无比聪明,他们认真总结去年的经验教训,在来年平术种子还没有入土的时候,供销双方就在广大乡村的角落里,甚至昏暗的煤油灯下,十分巧妙地避开了一切人为设置的障碍,神不知鬼不觉达成了协议。时代毕竟已经发展到了20世纪80年代,谁也不能去农民的地里强抢他们种下的农作物。 这一切变化郭向阳全然不知,当那些精明的生意人一脚泥一脚水穿行于田间山岭之中,恭谦地和农民称兄道弟时,他却穿着锃亮的皮鞋在车水马龙的省城闹市,以一个乡村富绅的心情充满同情地看着那些所谓的城里人像蚂蚁一样挤公共汽车。到了收购季节,郭向阳兴冲冲地从省城回来,按去年的老套路做好了一切准备,和相关部门都打好了招呼,甚至去看望过何氏父子,到时候要请他们继续给他指明方向。可是,没有人上门来找他。他听说老洪那个班子又结伴来了县里,可是他连他们的背影都看不到。他到百八十里街几个能住宿的地方看了看,一个做平术生意的人也找不着。一直到了丁县数千吨平术悉数运出县境,郭向阳才明白所有的外地老板,没有一个人再在百八十里街住宿、求人、请客,他们直接从农民手中拿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第三年第四年了丁县的平术价格仍旧很好,但郭向阳不愿再回首往事,别说是县长的儿子,就是县长也不能左右平术的自由流动了。 郭向阳失去了在故乡发展的信心,一心往省城奔。他很少回来,但每次回来必去看看何了凡父子。他不止一次说如果不是何氏父子帮他赚下第一桶金,他也没有辞职去省里混的底气。这话何氏父子爱听,说明这个人还是识好歹,明事理,记着他们一份好处的。 于长松希望他的这个继子出去外面混,只要不在身边就好。因为只要他在县里,就会让他提心吊胆,不知他打着他的牌子又会在暗地里干什么。他和人家同样拿一份工资,而他总是穿得比人家好,花钱比人家大方。他问过老婆是不是给他钱了。如玉说他有工资,吃用都是家里的,他好意思再到家里拿钱花?看来她不会再给他钱花,他有点相信老婆的话,他的应酬太多,就是给,也不能应付他的开支。后来郭向阳辞职走了,有一个老干部才悄悄地告诉于长松:他这个儿子一年换了三个女朋友,三个都打了胎,每一个打发好几千块钱走人,因有钱打发,才没有给他这个当县长的留下什么麻烦。在20世纪80年代,他这个县长,一年的工资都没有一万块钱,儿子从哪里弄这么多钱来玩女朋友?这事不能往下想,一想就是很可怕的事情。幸好儿子主动提出辞职,听到消息的这一天,他顿觉轻松,回到家里止不住窃笑。 郭如玉埋怨他:儿子把饭碗都丢了,你还高兴。 他故作正色道:这你就是怀疑他的能力了。现在真正有本事的,都是自己干。他们算是碰上好时世了。 老婆说:他又没有读什么书,能有多大的本事。 政委道:毛主席只读了个师范,当了领袖。我也只读了个小学,也干上了县长。不在乎书读得多,在于后学哩。 如玉一笑:你的胆子真大,敢跟毛主席坐在一起。 政委:过去说这话,要坐牢。如今在自己屋里过过瘾,问题不大。 第二部分第十五章打断骨头连着筋(2) 儿子以前在外面干了些什么,郭如玉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敢对丈夫说。她曾苦口婆心劝过儿子,但儿子口口声声承诺不会给当县长的爹添麻烦,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她希望儿子能干点像样的事情来,靠着老子的面子,干些拉拉扯扯偷偷摸摸的勾当,她的脸上也无光啊。儿子每甩掉一个引产的女朋友,她都要炖一只鸡婆去医院里百般安抚受害者,加上不薄的赔偿,倒也没弄出什么大事来。她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从内心而言,她也是希望儿子离开百八十里街的,所以她也没有多少底气指责丈夫。 郭向阳头脑发热,连辞职的大事都没有跟母亲说,但打算去省会发展的事是对她说了的。郭如玉曾经想过这事应该去问问何了凡,请他给算算能不能去。倘若卦上说不能去怎么办?没了工作又留在县里,麻烦不是更大吗?不是养一只老鼠在仓里吃谷吗?便放下了这个念头。 郭向阳在省里发展了三年之后,他妈有点慌张了。尽管每一次郭向阳回来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副发展得不错的样子,他给于长松买很贵的酒,给她买很贵的毛衣,动不动就请朋友到百八十里街最好的店子里吃饭。但只有郭如玉明白他混得应该是不怎么样的,因为她的一点积蓄又被他借走了,她催讨过好几次,他总是支支吾吾,而这点钱于长松和她两个女儿都是清楚的,一旦要拿出来做急用,她将如何交代? 一日郭如玉想着这事,越想心里越慌,终是坐不住了,便来到流星巷35号找何了凡,要请他给儿子算算运道,看看是否可在省城发展。 这是个久雨方晴的天气,老何让儿子把屋里快发霉的被帐衣物都搬出去晒晒太阳。这已是半上午的时光,流星巷人该上学的上学去了,该出门干活的都出门了,太阳把一条巷子洗得空荡而明亮。当郭如玉穿着玫红色的紧身薄棉袄拐过老胡的店子,出现在巷口时,眼尖的何半音一下子就认出她来。 儿子对屋里的父亲说:有人来了。 老何说:来人又不是稀奇事。 是找你的。 找你不是一样吗,你也是个师傅了。 这个人可是来找你的。 谁啊? 一个你最愿意见的人。 我还真说不出谁是我最愿意见的人。 你认为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何了凡便蹿了出来。见郭如玉款款地走来,便自语道:她来干什么?便问儿子:你猜猜,她会来问什么? 半音道:来找你说说话哩。 老何说:不对,她是来……我看八成是为她儿子来的。你别发呆了,快,快,替我准备一下行头。 什么行头? 篾匠行头,快! 两人就跑进屋去,了凡手脚麻利地穿上干活的围裙,半音摆上一应行头。老何说:你走后门出去。等她走了你再回来。 儿子就抄起钓鱼杆出了后门,说:你们好好地谈谈啊。 父亲骂道:放屁!父亲知道,儿子这是在挖苦他。因为他曾对儿子说过当年他是怎样去十八里镇求见美人郭如玉的。他觉得一个父亲能把自己的隐私与儿子共同分享,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因郭如玉的光临,何了凡觉得今天的阳光更加灿烂,在他看来郭如玉几十年后依旧如当年那么漂亮,他真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 但他还是没有满足她此行的目的。 郭如玉进屋时,他装作正在起劲地织着一只箩筐。 郭如玉惊讶地说:你都是个有名的大师傅了,怎么还在干这个啊? 老何说:不行了,我那一套跟不上时世了,落伍了。阳山寺不是来了个本寂大和尚吗,如今都去请他看相了,很少有人来找我们了。要生活嘛,只好重操旧业,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看好我的手艺,谋生活没问题,你家里缺什么,告诉我一声。 你儿子呢? 年轻人,这么好的天气,屋里怎么留得住。 远远的说着一些话,说着一些关于十八里镇的话,一些猪呀牛呀羊呀之类的山里老家的话,倒也亲切。绕来绕去,九九归一,郭如玉最终的话题还是要说到她儿子。可是早有准备的老何顺势就把她的来意推到本寂身上:弟妹啊,大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怎么不请本寂?他会好好的给你看看的,毕竟是一县之长家里的事。 郭如玉说:会请他看的。但先想请你看看,你熟悉我家的情况。 老何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干这个事,可不能与医生比,医生看病,熟人比生人会看得认真。我们这一行,忌的便是一个“熟”字。比如你家老公,我与他是患难朋友,我巴不得他什么都好。这“好”字要是先入为主了,就会影响正确的推断。推断的结果无非是两个:好与不好。要是把不好的结果说成好,就会误人大事。 那你就随便说说,说错了又不怪你。 这事可不能随便,既砸招牌又误人的呢。 郭如玉看看招牌没了:你们那招牌呢? 老何苦笑道:本寂一来,我们就不敢挂招牌了。 说到这一层,县长夫人也就不好勉强老何了。 郭如玉前脚走,何半音后脚就进了门。 老何问:你没去钓鱼啊? 小何说:我在看你怎么打发她。 你觉得我打发得如何? 一般水平。 也罢,只要打发了就好。没办法,不好说,就是不好说。 要是郭向阳以后真有事,他们还是会埋怨你没有及时提醒的。 老何说:这就叫做“难”,一边是恩人,另一边是难言之隐。不说出来,对不住政委。说出来,也是白说,郭向阳命中注定有难,不是你我可帮得到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难啰。 半音说:依我看郭向阳这人,运气不好,财路不好,难成气候,但命还是算好,有贵人帮他。他有难,别人会替他挡灾,叫做黄狗偷肉白狗挨打。 何了凡不禁放下手中篾刀,抬头望着儿子道:咳,儿子啊你可以了,这一层我可没有看出来。 半音道: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脖子上有一颗好痣,你没有看到。 了凡惊呼:那真是没有留神,真是没有。你进步了,比我看得细致,比我行,好好,看来你才是真正能干这一行的料子,我还只是个做篾匠的命。 半音说:这也是你教的,上次看慧觉,还记得么? 了凡道:难得你这么用心。好。 第二部分第十六章火车和蚂蚁(1) 20世纪80年代末流星巷百多户居民中,第一个安装电话的是杂货店的老胡。他的大女婿在外面混得不错,过年时回来花几千块钱给岳父家装了一台电话,为的是今后让自己的爱妻在遥远的他乡能经常听到父母亲的声音。这件事让整个流星巷的老邻居们深为感动。没有养闺女的人家无不感慨万千地说还是养女好呵。膝下有儿的便要叹:看看人家的儿子,都考虑到岳父家里去了。这些话老胡都听到了,每每看见那个电话机,便油然而生自豪感,每每听到电话铃声响起,老胡夫妇便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就如美声爱好者听到了帕瓦罗蒂,就如民歌爱好者听到了德德玛,就如小品爱好者看到了赵本山……这时老胡不急于去接电话,他要让那歌声唱得很甜了,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才去接。他总是用极其温柔的声音接听电话,使对方哪怕有病痛或者心情很不好,也立刻会感到如沐春风。但是这个电话老胡很少用,除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闺女每隔十天半月打个电话来问问安,再也没有什么电话来找他的了。他一天到晚替左邻右舍喊电话,因为他这个号码很快便被左邻右舍的亲朋戚友们知晓,以后凡有什么事要传达到流星巷来的,那些亲朋戚友就没有必要跑路了,打个电话请热情的老胡吆喝一声就行了,几多省事。老胡一天要喊几十个这样的电话,但他一点也不嫌麻烦,乐哈哈地为大家效劳,白天喊一嗓子倒也不难,而寒冬腊月的夜里要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就难了。谁叫我们比人家混得好呢?老胡这么安抚有些不耐烦的老婆。 老胡装好电话的第十天,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叫何了凡接电话。 老何问:我会有什么电话呢,有谁会打电话给我呢,老胡你是不是听错了? 老胡大口出着气:我还……没有……糊涂到……把你……搞错。 是郭向阳从省里打来的电话,不晓得他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可以叫到老何。他在电话里说要接何氏父子去省城走走。 面对这个很突然的邀请,老何一时不知如何表态才好。他没有答应下来,说要回去和儿子商量。 郭向阳说晚上再打来,他备好了小汽车来接他们,还安排好了吃、住、玩。 老何回去征求儿子的意见。 老何问儿子:郭向阳凭什么要这么破费啊? 半音答:还不是要报答我们帮他赚了第一桶金呗。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要报答,早就报答了。 那就是他以前没赚到钱,现在赚大钱了,能够报答了。 我看他不像个赚了大钱的样子。 那就是有所求,叫你去给人看相。他连他妈都没有请过,为什么要请我们? 恐怕是这样。要真是这样,你去不去? 半音道:去,我还没有去过省里哩。自己没钱去,人家出钱请,不去白不去。 何半音虽说只和郭向阳同过一天学,但有些细节却还记得清楚:他去上学那天,向阳还送了一些学习用品给他的。作为学长,他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到哪里上厕所、到哪里找水喝、上课应该怎样、下课应该怎样……所有当学生的规矩都是他教的。这些令人温暖的小事何半音一直记在心上,以后他们在十八里镇的街上见了,还要拿出来当话说。就凭此,半音也不能拒绝这个邀请。 这样何氏父子便被郭向阳接到了省府。 在通往省城的三个多小时行程中,何氏父子知道了这个车是刘铁派出来的。这个叫做小牟的城里司机丝毫没有小看这对来自十八里铺的山里人的脸色,市面上还没有矿泉水和饮料之类的东西卖,他就准备了些橘子在车上给何氏父子解渴。 第二部分第十六章火车和蚂蚁(2) 小牟对何了凡说:郭向阳和我们刘处长是铁哥们,而你老人家又是郭向阳他爸的救命恩人,我们刘处长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哈哈,那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何了凡说:你这话吓死我了,我们这些乡下人会有什么了不起? 小牟说:刘处长说了不起的人,肯定就是了不起。 他说我们有什么地方了不起? 不晓得。 你快莫信他。 他说了不起就了不起。 咳,看来你们刘处长对你蛮好的。 他也是个了不起的好人,看得起我们工人阶级。好人会有好报的。 郭向阳把何氏父子安排在了丁县驻省办事处。办事处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一层房子,除了办公室和小食堂,还有六七间住房,是供县里领导到省里办事时住的。在何氏父子看来,这样的条件已经是很舒适了。 火车就从他们住的房子窗户下昼夜穿行而过,这可让何半音看了个够。他一进房就扑在窗口狠狠地看,然后跑到车站里面去看,几天下来,他便把各式车辆以及那些运行套路弄得清清楚楚,就像他小时候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一样,最终把蚂蚁的行动套路搞得清清楚楚。在省城的几天,他除了去看过一次省图书馆外,就是乐此不疲地看火车。以后的岁月里,当他们父子俩面对孤灯时,他就给父亲讲火车站内的事情,烂烂的讲,告诉父亲:都有怎样的车头;最长有多少节车箱;车轮碾过铁轨是怎样的声音;水是怎样往车里灌的;一列车从东往西开一列车从西往东开都开得那么快互不相让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却又没有一点事各走各的;搭车的人是如何像蚂蚁那样密密麻麻爬进车箱里去,又密密麻麻地从车箱里爬出来,就这样不分昼夜地爬呀爬,总也爬不完…… 郭向阳不是个糊涂人,他晓得何氏父子心里有什么虫子在爬,就索性替他们说了出来:这次请你们来,什么任务都没有,就是请你们到省城来过个门。 果然就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包括郭向阳也没有叫他们看相测字,让他们专心致志玩了几天。 郭向阳来办事处陪他们吃每一顿饭,然后叫小牟开着车,拉着何了凡去看人们认为是省会最好看的地方。半音不想走动,就由了他的喜欢,伏在窗台上看那个乱哄哄的火车站。此行郭向阳还安排了看戏、看动物园、去一家百年老店吃面。老何乐此不疲跟着司机小牟跑,而何半音却被火车迷住了。 老何埋怨儿子:你这个孩子,不花钱到省里来看热闹、见世面,好看的你都不去看,整天围着火车看,也不怕颈根痛。 半音道:我就没有搞明白,这火车一天到晚不歇气地跑来跑去,人也像蚂蚁那样的爬来爬去,为的什么呢?蚂蚁成群外出,是大雨要来,要搬到安全的地方去避难,可人却是在乱忙。 父亲说:前人说得好呵,两脚走忙忙,只为身和口,就这样。 儿子说:不对,依我看,这些人并不缺吃穿。 父亲说:哦,这个嘛,你的问题我还真解答不了。 四天下来,郭向阳没有邀请他们父子去看他住的地方,老何其实是想去看看他混得怎么样的,但既然没有邀请,也就不好提出来。 有一个女子和郭向阳一同来办事处吃过几次饭,郭向阳没有向那个女子介绍何氏父子,也没有对他们说这个女子姓甚名谁,什么的干活。 办事处的人私下里告诉何氏父子:那是郭向阳的女朋友。这个女子叫心宜。 第二部分第十六章火车和蚂蚁(3) 心宜谈不上很漂亮,但是好看。如果说漂亮,比不上郭向阳在了丁县玩过的那些女孩子,百八十里街也就那么大,几个出众一点的大家都不会走眼。在何氏父子眼中,好看比漂亮更中用更重要。何氏父子认为心宜好看,是她有风度、轻言笑语、走有走相、坐有坐相、衣服抻抖、发丝不乱、手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她总是认真倾听别人说话,不插嘴,言语不多,但说一句算得一句,句句有分量,一眼看去就知她是一个大家闺秀,是个心事很深的人。但怎么看也猜不准她是一个少妇还是一个红花闺女。显然这事是不能向他人打听的,干他们这一行的,最忌打听别人的情况,这样很容易落得一个不好的嫌疑:说他们看相不是看出来的,而是事先打听好了的。 一直到送走何氏父子,郭向阳也没有提出要请他们给这个女子看看。 走时老何提出来想见见刘铁,在省里他们只认得刘铁一个人。见刘铁,他还想和他说点什么,自从于政委交代了要他们对刘铁负责的话,也有些时间了,这事还一直没有办。至于该怎么说,老何并没有想出合适的话来,也只能是见了面之后,随机应变,像打珠算盘一样,见子打子,这个能力,作为一个相师还是具备的。但郭向阳说刘铁出差了,便只好作罢。再想想:这也是合该刘铁要走到他躲不开、甩不脱的那一步。 还是司机小牟送何氏父子回去,在车上他又备下了橘子给何氏父子解渴。见这个司机这么好,没有什么感谢他的,老何便稍稍给他讲了讲他的命相。 老何对小牟说:你去年不好,退财又怄气,而且退了财怄了气还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今年上半年还没有恢复元气,不过你现在好了,万事顺畅。你生的应是个男孩,这孩子有出息,托的外婆家的阴福。不过你可要注意一件事,今后每逢清明节,不要开车…… 听此言司机瞪大了眼睛,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忙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手忙脚乱地替他们剥橘子皮,把橘子瓣送到他们手中,他拉着老何的手:老何你真是个神仙,讲得真准,真是想不到你会这一手,难得难得,难怪刘处长说你们了不起。咳,真是不好意思,去年我经不起挑拨,怀疑我老婆和人家有名堂,结果两公婆打了半年架,打烂了四只热水瓶、两个电视机,真是退财又怄气,还不能说出去。生的也是个男孩,没错,我老婆的爷爷是个秀才,我岳父是个老右派,一家子都是文化人,你说孩子托的外婆家的福,一点都没错。老何,你还给讲讲,讲讲我以后的情况……老何拒绝,说:就这么多吧。司机叹道:早晓得老何你会这一手,真想请你替我那几个战友看看,他们总是不得志,看不到前途。老何说:说着玩的,你可别给我们做宣传啊。司机说:我看不是说着玩的。这种事我见得多呢,如今说自己会看相的,到处都有,但是半瓶子醋多,白开水就更多了…… 小牟把何氏父子送到家就告辞了,连饭都留不住。 老何送他时又嘱道:可要记住清明节不开车。 到家后,半音对父亲说:这个郭向阳,变得好有城府了啊,以前他可以和你把酒拼醉,现在滴酒不沾了。 老何道:戒酒是好事。这人呢总是要变的,人不可死量,水不可斗量,水不流就是死水,流动了,就活了,一个“活”字,就是变,这变里可是玄机重重呵,所以你外公说过,干这一行不能把话说死,要心细如针,不能马马虎虎。 半音问父亲:你猜猜,郭向阳为什么不叫我们看看那个女子? 老何说:他不是说了,这一次不让我们干活,就是让玩么。 你以为他真的那么大方?他这么慷慨,必有所求,此时无求,必有后求。 可事实上他真是无所求啊。 那我来猜猜看。 听听你的高见。 我猜他是想我们看看那个女子的。 那又怎么不说出来? 他不想先提出来,指望我们主动告诉他。 何必搞这么麻烦,都是几个地方人,还讲什么先后。 你猜他为什么不主动提出来? 猜不出。 很简单,我看他很在乎这个叫心宜的女子。 何以见得? 这个女子比他强,你没发现,向阳每说一句话,都要看看心宜的反应吗? 看得出来。 一个人很在乎另一个人,他必会担心这个人有什么不好,也总是不愿意听到不好的话。他晓得我们看相是爱说直话的,要是他提出来叫我们看,看了好,当然是高兴。要是不好呢,他会承受不了,这也是他不想听到的。所以他想让我们先说出来,那他就主动了。比如说,一个病人从医院里住院回来了,自己认为病好了,还高兴不起来,要是大家都说他好了,那他就真放心了。 有道理,你看郭向阳这个女朋友怎么样? 他不请我看,我才懒得操心。 这是对的,你外公说过,这看相好比是补锅,一个是要补锅,一个是找锅补。要补锅,是真心,心就诚,他就会尊重补锅的,补锅的心情也好,有了当师傅的感觉,锅就必补得好。找锅补,是求人,世上最难的事是求人,求人者,先就低了一等,不会有蛮好的心情,是讨生活的心情,人家看你补锅的眼光,也是高处往低处看。都是干同样的活,心境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不要过于随便,要看得起自己…… 半音说:这个道理,你给我说过好几遍了。 老何叹道:是呵是呵,人一讲现话,就开始老了。 一回到家,郭如玉就来打听她儿子的情况,她问得很仔细,很具体。令人佩服郭如玉的是,她儿子把别人请到省里去玩,竟不请她,而她却一句怨言都没有。郭如玉一来,半音便拿着钓鱼杆出去钓鱼,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他便躲到一旁去干他的事,从来不委屈自己。 老何陪着郭如玉说话,郭氏作为他梦中情人的地位看来此生是改变不了的了。老何很详细地介绍了他所看到的郭向阳,其中当然要谈到心宜。郭如玉对心宜最感兴趣,话后她埋怨老何没有好好地看看这个女子。老何便给她讲了一遍“要补锅和找锅补”的道理。郭如玉叹道:古人讲得好,妻好一半福,这个化生子常年在外面混,要是有个好老婆管住他,也就能叫做爹娘的放心了。老何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太想多了。 第三部分第十七章头炷香(1) 以前过年,要请裁缝进门做新衣服,要杀年猪、打豆腐、烧压岁蔸,要互相串门拜年、通宵达旦守岁、邀春饭宴请亲友。但这些令人陶醉的美好传统,随着社会的进步,物质的丰富,很快都消失了。衣服、肉和豆腐是买来的,烧的是藕煤和电炉子,大树蔸看都看不到了,也没有人串门拜年了…… 自从修建了阳山寺后,这个本就不该冷落的节日重新焕发了它的光芒和魅力,使广大百姓重新认识到:春节在我们的生活中仍然那么重要。在20世纪90年代,也就是阳山寺落成后不久,在既没有人提倡也没有人号召的情况下,突然生出一个不朽的、能够被所有人都接受和参与的活动来,叫做“给菩萨拜年”。 这个活动很快便改变了了丁县千百年来的习惯,把各家各户互相串门拜年的方式化零为整,改作集中去阳山寺给菩萨拜年,从大年三十晚上零点以后到正月初七机关干部上班的这些天,了丁县城最热闹的地方是阳山寺。一天到晚路上不断人、香炉里不断火、寺内寺外不断爆竹声。长途汽车站的上空整天硝烟弥漫,一辆辆满载着旅客的汽车驶进烟药味浓郁的车站,又让欢度春节的人们带着一肚子的烟药味儿离开。屋檐下的算命先生和周边所有的小贩要花大于平时一两倍的力气叫喊,才能够让他们的顾客听清说的什么。了丁县的每一个家庭都会安排出合适的时间,邀齐全家老少以及来家拜年的亲戚,在这个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里去寺庙里走走,烧把香、放挂炮、抽张签、给菩萨作个揖、磕个头、拜个年。许多同事、同学、朋友、街坊一般也就可以在这里碰到,就在这条人挤人的麻石台阶上互道一声新年好,就算是拜过年了。很多很久未曾见面的朋友,大多也能在这里碰到,在外面工作回乡过年的,也会在这里有意外收获,往往能见到很难见到的友人。说是给菩萨拜年,其实也给自己完成了拜年的任务。在这样的气氛中感受过年的欢喜,体会新年的重要,别有一番味道,因而要形成气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因这一新民俗的悄然降临,一个为拜神运动而生的服务体系很快形成,长途汽车站附近的小店子几乎都改成了出售香烛鞭炮和敬神用品的专店,据说一个春节期间,在这小山包上变成烟雾的爆竹不下百万元。 而另一个具有爆炸性效应的动作也自天而降,使了丁县的春节过得更加风光靓丽,使得给菩萨拜年的运动更加瓷实,也使得了丁县的名声大震,这便是阳山寺烧的闻名省内外的“头炷香”。 “头炷香”是每年最早孝敬给菩萨的第一炷香,这炷香是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快进入零点时,亿万人民同声跟着主持人倒数,迎接新的一年降临时的第一秒钟点燃的。 新建的阳山寺里供奉着佛教的观音菩萨、弥勒佛、文殊菩萨,也供奉着道教的太上老君、关公和本地的钟大仙。本寂和尚根据师傅慧觉的旨意,不惜代价把供奉各路菩萨的大殿修得庄严夺目,舒适宽敞,诸神在此和睦相处,共同享受着香火。信徒们要拜佛的拜佛,要求神的求神,各取所需。这烧头炷香究竟是来自佛教还是起源于道教?这个事情要弄清楚,不然这头炷香就不晓得是烧给谁的,受主若没有搞明白,就不知应由佛教徒来烧还是由道教徒来烧。为这事信徒们派出代表专门请教了本寂和尚,本寂明确地回答说这个问题不重要,他说慧觉师傅说过:中国的宗教历来是儒、释、道一家亲,如兄弟般和平共处了几千年,至于头炷香归属哪一家,是烧给谁享用的,这样简单的问题还用得着解释吗?有了好处,好兄弟之间还用得着分个彼此吗? 第三部分第十七章头炷香(2) 这个解释好,大家都愿意接受。 其实在阳山寺落成后的头一年春节,就烧过头炷香。那时本寂穿着那只有在重大庆典上才穿戴的绣着金线的袈裟,为在大年三十晚零点过后来得最早的一位香客亲自主持仪式,所有僧众都穿戴一新跟着本寂高声诵经,迎接新的一年光临,其景象甚是感人。这个感人场面很快被有心人注意了,到第二年,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有一个叫做老万的生意人备了一担好茶叶、两百斤茶籽油、三百斤面粉、五百丈给僧众做衣服的灰色棉布,用一个汽车拖了送到寺里,老万亲自拜访本寂,报名申请要烧来年春节的头炷香。 这是看得起阳山寺,看得起寺里僧众,本寂满心高兴地接受了老万的请求。那年腊月二十八日本寂还把半音找去,让他的弟子把木炭火烧旺,泡上好茶叶,请何半音赶紧帮他抄一部经,他要在这次老万晋献头炷香的仪式上,把这部开过光的经卷作为寺里的礼品回赠给他,以示寺里对烧头炷香的重视。 这年本寂用了最隆重的仪式为老万主持烧头炷香。 本寂提前让他的弟子们向居士和香客作宣传,放出风去,鼓励人们来观看这场前所未有的表演。结果观众挤满了佛殿,达到了本寂的预期效果,这些观看烧头炷香的信徒,因有幸参加如此隆重的仪式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回家去无不要动情地描述给亲朋戚友左邻右舍听,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几乎全县人民都晓得了阳山寺还排演、保留着这么一个了不起的节目。 在这次盛典上,老万还请本寂当众给他求一张功名签,问的是他儿子明年高考的事。老万跪伏于菩萨座前,摇动签筒,本寂亲自替他问卦,求出一签来,乃上上签,签曰: 数载面壁吟诗稿 自将蓝衫换紫袍 再把经文勤读诵 连科及第姓名高 来年七月高考放下榜来,老万的儿子考取的是中国人民大学,果然高中!此事一时成为百八十里街的美谈。于是那头炷香的盛况再加上菩萨赐予烧香人的无上功德,几经传播,这头炷香便成了一个神话。 本寂是一个很敏锐、很有头脑、很懂世情的和尚,他从头炷香中看到阳山寺的宏远前景。果然到了第三年,阳山寺的头炷香就成了了丁县最难得到的荣誉。 待第二年的头炷香刚刚烧过不到三个月,就有人上门来预订第三年的头炷香。来人一出手便愿付十万元功德钱,支持寺庙建设,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了。但本寂没有急于表态,只是让人记下了施主的尊姓大名和联系方式,说这事一时还不能马上答应下来。此公急了,马上要付一半定金。本寂一见这情形,心里更有数了,便说六个月后钟大仙过生日,要到那个日子问一问大仙的意见,看他老人家是否同意收下这一笔钱。本寂眼下确实等着钱修学校,但他准备钓更大的鱼,没有急于收这笔也还算令人眼热的定金。 本寂预料的良好局面很快便出现了,一个月后,又有一个老板上门来,他愿出二十万,势在必得要烧来年阳山寺的头炷香。 本寂沉得住气,用同样的办法把这二十万暂且关在门外。 最后的结果是还没有等到钟大仙的生日来临,有人将三十万元现金拍在心念堂的红木桌子上,这样本寂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要请钟大仙来决断的话了。 三十万元买下头炷香敬烧权的爆炸性新闻一下子传遍了丁县的山山岭岭,还迅速传到了市里和省里,一时成为了热门话题,很多没有听说过阳山寺的人因这件事的传播,都知道了了丁县有个显圣的阳山寺。 第三部分第十七章头炷香(3) 阳山寺的真正闻名应算在头炷香的名分上,在此之前,它不过是一个山洲草县的小小庙宇,尽管有慧觉大和尚的捧场,毕竟资历太浅,还只局限于信徒们的视野中。就因一炷头炷香,就把许多资深的寺庙远远抛在了后面,连挂着省佛教协会招牌的全省名声最大的广德寺也一时被人冷落。经济指标和知名度,是决定佛事兴衰的关键所在,这已经是一个不容争论的问题。 阳山寺因头炷香而使得知名度迅速升温,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但头炷香只能独家主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只能满足一个人的胃口,如此紧俏,会带来怎样预想不到的局面呢?就如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人们想吃上一餐白米饭外加一份红烧肉;就如70年代的百八十里街人盼望得到一个凤凰牌单车指标;就如80年代人羡慕砖头一般重的大哥大;就如90年代人向往获得美国绿卡;就如21世纪初的年轻人期望能找超女李宇春签个名——这看上去都是很难很难的事情,但事实上获得阳山寺的头炷香敬烧权比这些都难。60年代吃白米饭和红烧肉的主子还是有;70年代一个县一年还是可以分到几十个单车指标的;80年代的大哥大毕竟是批量生产;90年代在美国站稳了脚的大有人在;21世纪的李宇春签过的名没有一万个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可阳山寺的头炷香一年就只能烧一个,一百年就只烧得一百次。 因头炷香使得阳山寺和了丁县名声大震,也因头炷香了丁县碰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最难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本寂,一个是于长松。 自从本寂主烧过那场赞助三十万元香火钱的头炷香外,他这个发起人和总策划就已经没有了下届候选人的决定权了,因为他上面还有县政府,有民政主管部门,有省、市佛教协会,还有他的恩师慧觉大和尚,这些部门和人的话他不能不听。 自从落成典礼完成之后,这些部门很少和本寂发生联系。因头炷香的火爆,这些部门突然都对他表示高度关注。作为一个出家人,他是不曾印制过名片的,可是一夜之间许多部门和要人都晓得了他的电话号码,从此他不能安静地读经写字,从那些部门打来的电话谈的几乎都是与头炷香有关的事。那些为取得头炷香敬烧权的各色人等,就轻车熟路把官场和商场上的那些办法都拿来使用,中国的国情是人管人,你这寺庙建在中国的国土上,是中国人在做着主持与和尚,既然是这样,就有人管得了你。如此一来,阳山寺的头炷香便不再是一个钱多钱少和排队先后的问题了,就是有人将更多的钱一把拍在心念堂结实的红木桌子上,本寂也不能表态叫妙云师傅来将其收入囊中。 县长于长松想都没有想到,在他的工作职责范围内会增加一个敏感而重要的内容:那就是要求他把阳山寺头炷香的主烧名额,以政府主要领导出面的形式控制下来,这是一个不能说重要而事实上非常重要的任务,显然这是周边各县的县长们没有的殊荣,同时也是没有的麻烦。 于是,阳山寺的头炷香就像一只刚烤出来的红薯,谁也没有一口把它吞下去的本事和可能性了。 以后于长松去市里或省里请示汇报工作,很少有人再打听他当年走麦城时被民间高人指点的过程,人们更乐于打听阳山寺烧头炷香的故事,为了使这段闲话更富趣味,于县长找本寂和尚作了全面的了解,掌握了不少精彩的细节,故事编得好听,但换来的不仅仅是搞笑,而是没完没了的麻烦,想烧头炷香的很有身份的人士就间接或直接找到他,一年中他要接几十个这样的电话,还有上门拜访的。这些人都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人也不会因这种事来找一个县长。可每年只有一个头炷香,他能答应谁呢?何况本寂那边还有不少排队的、上面打招呼的,这成了他工作中一件十分棘手、无法摆平的事情。 应付不过来了,于政委就在家里骂娘:照说这修庙也是件好事,可这个本寂他妈的吃多了没事干,怎么弄出个头炷香来?搞得我一身麻烦。要是还碰上剿匪,我先一枪顺便把他也给毙了。 郭如玉忙制止:莫乱讲啊,你不要前途了啊,你也没想想,这些来烧头炷香的都是些什么人?嗯,你毙人家,我看人家会先毙了你。 因为头炷香,于长松怕老婆的故事也很快流传。有人在于长松那里拿不下这事,便找郭如玉,希望通过郭氏来达到让于县长拍板表态的目的。于长松是在战场上死过一回的人,天不怕地不怕,要是搞发了毛,上级领导他也敢顶,他此生最怕的事是老婆赌气不理他,郭如玉若是给他一个难看的脸色,他一天都无心工作。 但郭如玉毕竟出身名门,是一个大家闺秀,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耍小姐脾气的世俗女子,至少在于长松看来,她从不插手他的政务,不像有些领导同志的夫人那样明目张胆地干预丈夫的公务,也正是由于郭如玉如此大度出色,于长松才会这么迷恋她,依赖她。 有人想方设法试图收买郭如玉,甚至不惜动用很诱人的物质刺激,但这些都不能使郭如玉动心。 但最终郭如玉还是插手了这件事── 第三部分第十八章磕下去的是头,翻起来的是浪(1) 在郭如玉的印象中,自从侄子加儿子郭向阳去省里混后,回县里来就没有在家住过,好像家里他以前睡过的床上有刺。每次回来,他事先便要通知他的狐朋狗友把县委招待所一个最好的套间给留下来。他一回来,这个套间里必有两三桌牌、十来个人发生一场通宵达旦的恶战。显然这样的战斗是不能在家里进行的。 这年阳春三月,郭向阳给郭如玉打电话说他要回来看她,并说要在家里住两三天。 郭如玉问:你说的是哪个家?是县委招待所的那个家吧。 郭向阳说:那叫做家吗?是我们自己的家! 要准备几张麻将桌? 妈你就不想想我也有不再打麻将的那一天。 我也指望着哪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 说了你也不相信,反正,你帮我准备好床。 虽说郭如玉对儿子有点恨铁不成钢,但正是因为有着深深的无法抹去的母爱,儿子宣布回家来住,做母亲的高兴程度如同捡到了一把钱。 郭向阳这次回来果然没有使郭如玉失望,他足不出户在家呆了两天两晚,一个旧时的朋友也没见。他和郭如玉整整说了两天话。在郭如玉看来,儿子这两天和她说的话加起来比和她在一起生活二十几年的话还要多。 郭向阳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以极其诚恳的态度向母亲仔仔细细汇报了这些年他在省里的情况。他刚开始到省里去的时候,还是很谨慎的,牢牢地看死了口袋里那笔贩平术赚来的钱,他知道:父亲尽管当着一个县长,可惜凤凰落在鸡窝里,了丁县是一个贫困县,他这个县长,说得不好听不过是个叫花子县长。于长松每年花大量时间到市里、省里、中央装笑脸叫苦讨钱,其手法归根结底还是离不开那个“讨”字,与叫花子的手法没有什么不同。县里穷得叮当响,解放几十年了县委县政府办公楼还是用的当年国民党党部衙门;地少嘴巴多人均不足半亩水田还有很多田因山高水冷一年只种得一季;公有企业全垮了乡镇企业搞一家垮一家;年年收税农民上缴就等于宣布干部和群众的斗殴开始;全县没有几条好走的路,天睛满天灰,下雨一身泥;乡村小学没有几栋像样的,到处危机四伏……就是父亲想做一个贪官也做不成,所以他不指望从家里得到什么帮助,若不甘心过一般的生活,要活出个样子来,还是必须靠自己。而能支持他走上致富路的本钱就只这惟一的一笔,要是投资不当弄亏了,就有可能再也伸不直腰杆了。 尽管郭向阳百般谨慎,最终还是落入了人家一个设置得天衣无缝的圈套,使他赖以过上理想中的日子的那笔启动基金很快烟消水化。他不打算对母亲讲这个被骗的故事,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伤痛和损失,他甚至没有勇气去回忆它。 他对郭如玉说:这钱没了,说没就没了,就像我被人杀了,还不晓得人家用的什么兵器,而且被杀了,既没有血,还不晓得痛。就这样,没了。但我还是挺过来了,没有寻死路,也没有疯,有时候我还强装笑脸,故作大方,为的是给自己打气,不让自己倒下去,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去想那笔飞了的钱。 一夜之间变成了身无分文的叫花子郭向阳跑到了丁县驻省办事处要了间房,蒙头睡了两天两夜,谁也敲不开他的房门。 他是被刘铁一个电话叫起来的。 郭向阳没有想到刘铁会找他,他当初到省里来就不曾想过要去找刘铁。他不过是遵父嘱带着刘铁去老何家看过一次相,仅有一面之交。在他看来,刘铁在省里就不算个什么官,省政府大院里连看门的说不定都是个处级干部,既然他不能在自己的生意上帮什么忙,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去找他了。不错,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可朋友是不能白交的,首先要看他能不能为己所用,这话势利了一点,不能拿到台面上去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谁也没有闲工夫乱交朋友。 第三部分第十八章磕下去的是头,翻起来的是浪(2) 在这个落难的时候,刘铁主动来找他,这事就非同小可了。成了叫花子的郭向阳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去见刘铁。 刘铁把他拉到一家宾馆里,请他吃了一顿饭。刘铁告诉他,他被骗的事,他向有关方面咨询过,很多精明的人都上过同样的当,这是一个无头案,只能是自认倒霉。刘铁说了些安慰的话。其时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就想:这个仅有过一面之交的刘铁怎么这么快就晓得他的事呢?而且这般诚心诚意地关心他。这让他很感动,危难之时,倒是这个他不打算交的朋友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来。 以后刘铁每隔两天便把郭向阳叫出去吃一顿饭,说一些开导的话,介绍一些在省城混应该注意的事情,一直到他脸上有了点血色,长长地把一口浊气吐了出来,才结束。 就在一个吃饭的地方,他认识了心宜。当时在大厅一角,一个女子一边吃饭一边流着泪。郭向阳悄悄地把这一幕告诉刘铁,叫他看。刘铁头也不抬地说:不要看,我早就看到了。刘铁一副害怕见她的样子。尔后刘铁又对他说:她比你的情况糟糕得多哩。 一看就晓得,刘铁认得这个女子,但刘铁不想见她。可是刘铁并没有躲过她。这个女子吃过之后,有意绕到偏着脑壳、埋着头吃饭的刘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伸出苍白的手,让刘铁握了握,还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叫了一声同样意味深长的刘处长,这使得刘铁非常尴尬。 刘铁呆呆地看着那个伤感而苗条的身影远去后,不无懊恼地拍着脑壳:咳咳我真蠢,早晓得躲不过的,为什么要躲呢,我真是……太被动了,太没有风度了…… 为了表示歉意,刘铁专门请心宜吃了一餐饭,郭向阳作陪。这样郭向阳就和心宜认识了。 心宜看上去小鸟依人,但比他还大一岁。 心宜果然比他苦。刘铁告诉过他:心宜以前也做得很好,不幸一落千丈,被人骗了钱又骗了色。 心宜是个坚强的人,和郭向阳接触不久后,她把自己的伤口主动挑给他看,毫不隐瞒地对他说,她被人骗了钱,又骗了色…… 心宜虽是个失败者,但曾经是一条大船,所谓船烂了还可以拔得出三担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郭向阳不过是一叶薄舟,一个小小的浪头就把他打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至于心宜还有多少家底,郭向阳就不晓得了。心宜还在当着老板,而他则成了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了,叫花子哪有资格去打听老板的身家呢。 郭向阳告诉母亲,也许是同病相怜,接触多了,后来心宜叫他去她的公司里做点事。心宜很大方,尽管她遭了难,但一点也不薄待员工。 郭如玉说:我晓得了你们的事。老何说你们好上了。 怎么说呢?按照我们百八十里街的观念,不能说是没有好上。 不是……那个了吗? 是的,同居了。 这不就是成事了吗?你也该带回来叫你爸看看。 也算是好上了,就是还没有到带她回来的时候。 我不明白,都那样了,还算不得是我们郭家的人? 郭向阳叹一声:妈你毕竟还是山洲草县的观念。如今的女子要成为人家的人,不容易呵。 我听不懂。 迟早你会懂的。 了丁县的红花妹子有的是,任你挑。想不到你找了个比你大的,还是个二手货,还吞吞吐吐说带不回来,你还算得个男子汉吗?这事可千万不要让地方上的人晓得,不然我和你爸的脸没地方搁。 第三部分第十八章磕下去的是头,翻起来的是浪(3) 妈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惜你的观念太旧了……就不说这些了吧,这些事一时也说不清,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用一般的眼光来看心宜,你就会大错特错了。我总结过一句话:不知她的心有多深,不知她的本事有多大,不知她的意志有多坚强。 这么厉害呵,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见识见识她。 放心吧,我会力争尽快把心宜带给你看,趁你身体好,我还指望你给我带孩子呢。 这是郭如玉最爱听的话,也是当下她最盼望干的活,她就怕儿子一新潮玩成个“丁克族”。定心丸吃过了,郭如玉也就放心了,在这个时代,家长还去干预孩子的婚娶,那就是在干蠢事,她如今想儿子回来住一晚陪自己说说话,都是很奢侈的事情,还能管得着他心里的事吗。 在取得母亲的好感和信任后,郭向阳这才抛出他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他想弄到明年春节阳山寺头炷香的主烧权。 他对郭如玉说:这个头炷香的重要性我一时也说不清。我只能说,这个事要是办成了,也就等于我在省里站住脚了。再往深处说,我就有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当初你借给我的那一笔本钱也会分文不欠地还上。这事办成了,也等于帮了心宜一把,我和她的事成不成,也就在此一举。更重要的,还帮了刘铁,说穿了,我这次回来办这事,还受了刘铁的委托,这事对刘铁的前途也至关重要。你要好好地和爸谈一谈,你就对爸说,我以上的话如有半句虚言,叫他从此不认我这个儿子……你还可以告诉爸,我今后再也不会求你们帮我办什么事,妈你就在最困难的时候帮我这最后一次吧。 郭如玉道:不就是烧一炷香吗,这么玄乎啊。 向阳道:不是你想象的这么简单,妈你一定要当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办。 你也晓得,我这人信命,但不拜菩萨,这种烧香拜菩萨的事你自己对你爸去说吧。 我去说? 不要怕,你这次回来的表现不错,你爸说你成熟了,对你的表现还满意哩。 不能,我还是不能出面说,我没有把握,我怕把事情搞糊,爸那脾气说变就变的,这事非得你挺枪出马不可。妈我告诉你啊,这次想来烧头炷香的人绝不是一般的人,身份大着呢,是以往那些烧头炷香的人无法比的。但是我不能把这个香客的名字说出来,就是把我的脑壳剁下来我也不敢说,你把这话也原封不动地告诉爸吧。你要告诉他,这个事决不是我个人的事,我只是个牵线吹风的人,这事办得好不好,还会关系到他,关系到县里的工作。妈,刘铁的前途,我和心宜的前途,就都捏在你的手心里了。 这么严重啊,你的意思是这事一定要搞到手,没有退路? 真的没有退路,你一定要明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要是你们不相信我,马上便会有另外的人来办,这事要么是人家办好了,要么给我来办。为什么不把这个顺水人情让我去做? 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么大的事,我敢开玩笑吗?我原来不争气,三句沙糖夹一句屎,没有几句是真话,我要是再那样混,我就真要当叫花子了。 好吧,我试试看。 妈你不要说试一试,要是试一试的心态,就一定办不好。 你还是不懂事,我毕竟不是县长。 我晓得,只要你想办的事,在了丁县这个地方就一定办得到。 你晓得什么? 我晓得。 郭如玉就叹了一声:唉,不晓得你的翅膀什么时候能硬起来。 第三部分第十八章磕下去的是头,翻起来的是浪(4) 这天下午,郭如玉到县长办公室找于长松。 郭如玉从来没有去过丈夫的办公室,也从来没有进过政府办公楼的门。并不是于长松不让她去,是她自己不去!她不想给人造成一个夫人干政的形象。她晓得老百姓是如何的痛恨那些狐假虎威的官太太,她不愿意遭人背后唾骂。虽说她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县政府的工作人员都认得这位县长太太,他们都听说过当年于长松冒着政治风险讨了全县最漂亮的女子做老婆的故事。他们敬重郭如玉不摆夫人架子的美德,所以大家都要找机会认识她。这一天郭如玉到办公室找县长的举动引人注目,一时成为机关里的话题。 郭如玉的出现,同时也令于长松吃了一惊,于长松从她破例的举动猜想她一定有要紧事。 郭如玉见儿子这么看重一个烧香的事,不觉中也受了感染,把这事当大事来抓。她关上门,替丈夫沏好茶,打算和丈夫作一次深谈。 但没想到的是,丈夫并不认为这事有多么重要。 于长松漫不经心地说:我还以为向阳让你来说情,要我帮他承包工程、搞贷款哩,要是这种事啊,别说是你,就是天王老子来说情,我也办不到。 如玉说:那样的事我也不会来说了,你太小看我了。 这就对了,一个领导干部的老婆,要保护丈夫难,要害他容易。 你莫给我讲大道理,我懂。 好,好,你比我文化高。这件事嘛,刘铁给我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要派个人专门来讲。 向阳说了,不是刘铁拿架子,刘铁是派他来探路的,好办呢,给办了,不好办呢,你也不会为难,今后照样好见面。 他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我了解刘铁,我不是怪他。不过这事呢,有一点麻烦,你不晓得,正月初八,明年的头炷香就定下来了,市委关书记亲自打的招呼,要留给他的一个朋友。 可是,这省里的来头蛮大呢,怕不是关书记那样的来头呵。 那当然就看谁的来头大,我们做基层工作的,有一个原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的,那就是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既然刘铁认为是重要的政治任务,我就只有服从的份了。 那我就叫向阳回复刘铁他们,这事定下来了,叫他们放心。 问题倒是不大,要换主子,我还是和本寂商量一下,有人说我是管阳间事的县长,他是管阴间事的县长。他妈的,如今这世道,一个共产党的县长要看一个和尚的脸色。 唉,少发点牢骚,尊重一个和尚正好说明你有气量,有风度,礼贤下士。 于长松道:那倒也是啊,说得好,怎么能和一个和尚计较得失? 郭向阳兴高采烈地回省城了。第二天刘铁就给于县长打来电话表示感谢。 于长松就埋怨刘铁:刘处长你也是的呵,这事还用得着拐个那么大的弯吗? 刘铁说:实在不瞒你啊县长大人,这个头炷香的任务是一个不能出意外的政治任务,我这么一说你就该明白了,谢谢你啊。 于长松打算找市委关书记当面说说这个事,但电话打了几次,他都约不好。他便给书记的秘书说了,他可没有工夫在这等小事上多费神。秘书听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口气很硬地说:于县长,你这不是开玩笑吧?书记可是答应了人家的哩,这事不大,也不小,事关书记的面子和信誉呢。 于长松说:不就是烧个香敬个神么,什么面子呵信誉的,没那么严重吧?又不是书记自己要去烧那炷香。你给书记解释解释吧,后年的头炷香一定留给他,省里压下来的任务,我们也抵挡不住啊,请你们体谅基层的难处。 第三部分第十八章磕下去的是头,翻起来的是浪(5) 话说到这一层,别说是一个秘书,就是书记本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事就算是彻底拿下来了。 事成之日,刘铁和心宜专门请了郭向阳一次。令向阳想不到的是:他们两人对他办下的这件事给予了高度赞扬。 三杯洋酒下肚,刘铁就放松了,一手搂着向阳的肩膀:兄弟啊,你这次可是办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其重要性是你想象不到的。 郭向阳说:真有这么重要啊? 刘铁:真的。以后你才晓得。 心宜说:刘处,开始我们是不是把这件事设想得难了一些? 刘铁道:可不能这么说。打个比方,人家把你想要的东西买走了,你再要求买家拱手送回来,会有多难?而且这个买家不是小民百姓,不是说几句好话或者用点钱就可以打发的角色,你说这事难不难办。 心宜说:这么说来,确实是难。向阳这事办得比我们想象的要快,要好,是不是? 刘铁说:对,出乎意料,出乎意料。 心宜敬向阳的酒:这事你办得不错,看来你还是真有点办事能力的。 郭向阳装作高兴地碰杯,心里却是明白的,这个功劳并不属于他,心宜才是这一出戏的编剧和导演。他清楚地记得:出发前心宜在香软的枕边,教他回去如何一改往日的作派,给父母尤其是父亲留下一个浪子回头、从此要认真做事诚恳为人的印象,待水到渠成时再抛出他的目的。心宜的导演水平果然高超,轻而易举就让于长松改变了对儿子的成见。现在看来,导演不止一个,还得加上刘铁。从两位导演的满意程度看,郭向阳感到自己的表演确实是成功的。 但郭向阳的不快也是显而易见的:刘铁和心宜口口声声说着我们我们,好像他们才是一对似的,他不过是一个演员,而他们则在秘密分享着票房收入。 但郭向阳的不快很快便烟消水化。这天晚上,心宜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柔情和至高无上的床笫手段,使他这个见识过不少风流女子的情场高手真正大开了眼界。他不得不承认:他本质上还是个乡巴佬,还是一张地方粮票,他还没有进入真正的都市,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时尚,甚至还不懂得“性”,以前和那么多妹子上床,只能说得上是排泄,与性享受还相差甚远…… 第二天心宜睡到很晏才起来。睡醒后她对向阳说:呵,呵,好舒服,我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我估计不久我便会好起来。 向阳说:就这一个头炷香么? 心宜说:当然。不过场面上很多事你还不懂,不懂好,难得糊涂可是很高的境界。 尽管郭向阳什么都不懂,但他感觉自己已经进入刘铁和心宜这些都市主人的生活和视野了。他和心宜同居也有些时日了,他这才真正感知到她的真实,以前她总是如天上的白云,看得见,够不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很兴奋,也很满足。他给郭如玉打了个电话:妈你这事办得真漂亮,你不知道,你在改变着我们的命运。我和心宜很快便会回来,你告诉爸,我不会使他失望的。 国庆长假刚过,刘铁就来了丁县张罗烧头炷香的事。他给于长松带来几瓶好酒。于长松也算是见识过好酒的人,但一见这种酒眼睛就直了。至于这酒是不是好喝姑且不谈,他是被这个牌子给镇住了。他问:喝这么贵的酒啊,不会有受贿嫌疑吧? 刘铁道:我这人滴酒不沾,在酒的问题上要我犯错误,恐怕也难。 于长松说:我就不明白,这酒凭什么要卖这么贵? 第三部分第十八章磕下去的是头,翻起来的是浪(6) 如今不明白的事多得很。据说这酒能强身健体,能壮阳。 壮个屁阳,我就不相信酒有这样的功能。 你喝这个酒不会出问题吧?出了问题我可不负责任哟。 你放心,有问题也只是出在家里。 不一定吧? 我老婆比我小十几岁哩。 这不能说明问题。 这个嘛,我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你不懂了丁县的历史。 我懂,了丁县的美女至今还没有超过你老婆的。 哈哈,我错怪你了,你还是懂历史的。 刘铁当然不是来谈酒道的,他是来敲定烧头炷香的具体细节。刘铁郑重其事地告诉于长松县长:对谁也不要说他刘铁来张罗烧头炷香的事,更不能透露烧香人的身份。除夕之夜,趁着天黑,悄悄地来,悄悄地烧完香,悄悄地走人,也就是个把小时的工夫。到时候叫公安派几个便衣转一转,暗中保障一下安全。 于长松听说要动用公安,便觉事情不小:来头真的蛮大啊? 刘铁说:我刚才还说了,不要打听这些事。 县长说:明白明白。 刘铁说:这事办好了,当然不会让县里吃亏的,你报一两个农业项目上来吧,具体工作我去落实,看能不能帮上你们一点忙。 一谈到项目县长就来劲了:我一定办好这事,一定!你放心。只要是能帮我们了丁县的老百姓脱贫致富,县里能做的事我们会努力去做。 刘铁说:我相信你能办好,军人的话,我是相信的。 于长松一听刘铁提到他的光荣历史,便感动了:你还真是懂历史的。 刘铁当然还要拜访本寂和尚并同他敲定具体细节。他对本寂说:这次头炷香的场面应该体现你们阳山寺的最高水平,从某种意义上说,以后头炷香的规格也就不过是这么一个级别了。你那台人家赞助的吉普车,也已经用了好多年了,该换换了,如今省里到了丁县的路也修得不错了,过了年,想办法给你换一台轿车,坐起来还是舒适一些。 刘铁还将保密等等事项和本寂和尚磋谈了很久。事后本寂和尚通过适当的途径放出话来:从明年春节起,阳山寺的头炷香不再对外开放,未经烧头炷香的施主本人同意,其他人不能再去庙堂里观赏盛况,以保障获得烧头炷香的幸运者和众僧尼能够和菩萨安静地对话,这也是菩萨的意思。既然是头炷香,便应该有头炷香的神圣之处。这个决定如果是政府的规定,香客们会造反。但是菩萨的意愿,大家就没话说了,那一定是有道理的。道理是什么?没有人打听,凡人是没有资格打听神仙的安排的。 这年大年三十晚上,离中央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敲响最激动人心的零点钟声还差个把小时,百八十里街以及周边乡下的香客们放弃了观看春晚节目,陆续来到阳山寺,一个多月前大家便知道烧头炷香的规矩变了,便没有再往大殿里挤,在菩萨面前,人们一个个显得很文明。他们耐心地站在寺门外看着手表,等候着烧完头炷香,在第一时间里去向菩萨拜年。 零点差十分,两辆小轿车悄悄地开到本寂和尚的心念堂前。大家心里明白:这是本届烧头炷香的香客来了。这些资深的香客们都是很超脱的信徒,没有拥上前去看稀奇的,只是盼望着那头炷香的功课能快点做完。 新年刚过去的半个小时后,阳山寺的院子里点燃了百八十里街人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礼花和爆竹,在人们的欢声惊叹中,寺门大开,寺里的众僧尼在本寂和尚的带领下,穿着崭新的袈裟,高声吟唱着祝福的经文,列队迎候前来给菩萨祝贺新春的人们。这是何等庄严吉祥的时刻和场景啊,人们心里无不春潮涌动,怀着无比崇敬和激动的心情鱼贯而入,拜倒在众神座前。就在这时,小轿车悄悄地离开了阳山寺…… 尽管刘铁费尽心机,把方方面面的保密工作都做到了位,一年半之后,这位神秘的烧头炷香的香客身份还是暴露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三部分第十九章飞来横喜(1) 这年端午节的头一天,天刚亮心宜就起床了,稍事洗涮就开始化妆。 心宜是夜猫子,平时不到上午十一点钟起不来,睡到吃中饭是常事。平时心宜也很少化妆,今天却摆开了阵势,将所有行头都搬了出来摆满一桌,看来是要在她那并不宽阔的瓜子脸上大干一场,心宜的反常举动令郭向阳深感诧异。更令他诧异的是:尽管他把他的狐疑深埋在心底,竟被专心化妆、根本就不曾看过他一眼的心宜看了个透。 心宜问:你觉得我今天很不正常是吧? 向阳说:没有呵。 不正常就是不正常,看出来了就是看出来了,这有什么怕承认的? 对你来说不正常,对人家来说很正常。我晓得,现在很多时尚女士每天花在脸上身上的工夫不少。 说得好,可你就是不敢说我不正常。 这有什么好嚼舌的,男人不该去注意这样的事。 咳,这话倒是说得不错,男人就要像个男人的样子。 你还从没表扬过我呢,看来今天你心情很好。 看来你也跟着你那个叫什么……叫何半音的同学学了几招相术吧,一下就把我的心事看穿了。没错,我今天要去办一件事,这事应该说是很重要的。向阳呵,这事要是办成了,接下来要办两件事:一是我们要庆祝一下,就我们两个人,一办完我就给你电话,你就去圣米斯德占着我们常坐的那个座位。二是去一下你的老家了丁县,去见见你父母。 好的。会办成的。 心宜道:好,借你吉言,我相信你的感觉。 心宜花了一个小时给自己化好妆并精心选配了服饰。郭向阳和各色女子都有过亲密接触,深谙女性化妆穿着之道。这是他与心宜相好一年多来第一次见她真正化妆打扮。他想不到崇尚简朴的她一旦讲究起来,会如此讲究,而且水平是这么高,真如半音所言的“高人不露相”哩。 心宜说:要是走投无路了,我去开个美容店也能把命活下来,你信不信? 郭向阳说:难怪你不到美容店去折腾。 心宜说:美容店赚不到我的钱,要么我不做,我想做人家又吃不消。 一切准备妥当,郭向阳及时给心宜送上一小碗不凉不烫的由莲子、百合、绿豆、小米和少许淀粉熬成的稀饭。这是心宜每天早餐的必修课,从来不曾变过。每天早晨,有两件事向阳是要给心宜做好的:一件是这一小碗粥。另一件是她睁开眼来,要喝上一杯头天晚上喝剩下的不冷不热红茶。心宜只喝一种茶,不喝另外的任何茶,她的这个爱好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发展到随身携带着茶叶,随时享用。心宜是追求高尚生活质量的人,惟有不喜市面上的任何名贵茶。她这茶来路不同凡响──她的祖上曾是闻名江南和西南的茶叶商,而且会做茶,有先人还给皇帝做过贡茶。心宜是她祖父的掌上明珠,她喝的茶是她祖父专门给她准备的。说这红茶做好之后,要储藏到庙里木雕的菩萨肚子里,放得越久越好。寺庙一般是筑在高处的,所谓“庙堂之高”,高的好处是通风不潮湿,再有终日不息的用山野之草做成的草香熏着,那菩萨肚子里的茶叶便会发生奇妙的变化。那将是什么样的化学作用?只怕直到如今还没有人着手研究这方面的问题。祖父给心宜的茶是在菩萨肚子里放了四十年的茶,是她祖父学成茶艺后亲手做的。喝这种茶的好处是不发胖、不上火、不坏肚子、精神好、睡眠好。这些好处在心宜身上的体现是十分明显的,她走到街上,很少有人能够克制住自己不回头去欣赏她的好体形。这带着祖父厚爱和家族荣耀以及有着若干药用功能的好茶,当然会成为心宜的至爱。 第三部分第十九章飞来横喜(2) 心宜吃过早点,收拾停当,最后在耳垂后侧和手腕上喷一点法国香水,八点整,阳台下便稳稳当当停放着一辆挂着这个省份特殊牌照的小轿车。 郭向阳就看见心宜像30年代的香港和欧洲电影里面的阔太太一样,那么典雅、那么高贵地被请进车里。 心宜不曾告诉郭向阳她去哪里、去见谁、去干什么。知趣的郭向阳从不打听她的行踪。 在他和她“好”上的第一时间里,她曾满口异香地在他耳边轻轻说:我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不喜欢别人过问我的事情,包括我的父母。你要是不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要求,我相信我们不能走下去。你能答应我吗? 向阳说:我答应。这不是一件难事。 心宜说:这对于很多男人来说是难事,包括那些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 向阳:你放心,我这人水平低,毛病也多,但有一个长处就是不爱干鸡肠狗肚的事。 心宜:可要记住今晚的承诺呵……心宜的话很轻很轻,有如远在天边,却又如水一样慢慢地沁进了他的心田,融化在他的血液里。 就这样,心宜给郭向阳解开了在他看来可望而不可即的她的第一粒无比高贵的扣子。 从此郭向阳记住了:在和心宜的共同生活中,最不能干的事情是问她去哪里、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话。 这天上午十点十八分,忐忑不安的郭向阳接到了心宜的电话。心宜的声音因兴奋显得有些颤抖,对于她这个办事沉稳老辣的女子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 郭向阳合上手机就往圣德跑。 圣德是省会最好的五星级酒店之一,她的全称叫做圣米斯德大酒店,外国名字好是好,就是叫起来麻烦,人们便顾不上斯文将其简称为圣德。凡来省城的老外都爱住在这里,因为无论是店名还是软硬件都符合他们的要求。显然这也符合心宜这种人士的标准——他们的标准便是将一杯康师傅纯净水喝出十个盒饭的钱来;将牛肉只煮到带血丝七成熟;花一百块钱可以买到的同样的裤子愿意在这里出一千块钱……只有这样,才心安理得,才算对得起“圣米斯德”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店名。 郭向阳一到圣德,那里的服务员就晓得他要去什么包间,她们一边齐声诵着“郭总好”,一边舞动着旗袍上的龙凤图案,呈一字扭动着雪白修长的大腿,把他领上二楼一个只能坐两个人的小包间,笑吟吟地替他拉开厚厚的布帘子,伸开五个鲜艳的手指将他请进去,又替他拉上帘子。这指甲的颜色是极富挑逗性的,足以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心旌乱摇。要是在了丁县,郭向阳毫不犹豫便会将那玉指一把抓在手里、捂在怀里。可惜这是省城,他父亲不是在这里当省长,他没有这份胆气。 一会有茶送上来了,不用说,必是一杯龙井,茶招待都晓得他爱喝这种茶。其实他是不懂茶的,再好的茶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解渴而已。但到这种地方来总不能叫人送一杯冷开水吧。他选中龙井作为来圣德的专用饮料,是看好了这个“龙”字。龙,多好的象征,龙飞凤舞、龙腾虎跃、龙骧虎步、龙马精神……为了证明喝龙井的文化含量,他搜集了很多关于龙的成语。茶招待还晓得待会郭总的另一半“心总”来了,是不用上茶的,心总会有她的专用茶交给她们,她们还晓得心总的茶不能用普通的杯子泡,不管谁当班,都晓得心总的茶应该如何泡。尽管心总喝茶不用圣德的茶叶,但手工贵,不比龙井便宜。 第三部分第十九章飞来横喜(3) 十点三十八分,心总款款地来了,女招待们一见她,同样高声诵着“心总好”。在这些热情的女孩子看来,心总一如以往那样文静端庄,没有什么两样。但当她被有着五个鲜红指甲的纤纤玉手领进小包间时,郭向阳一眼就看出她怀着很少见的兴奋,这种不动声色的兴奋藏在眼波中、鼻翼间、呼吸里、头发上──比如说:在她不高兴、忧伤的时候,她的头发绝对是一丝不乱的,倘若发丝有些乱了,一定是有了什么高兴的事。郭向阳花了一两年的细心观察才掌握到她的喜怒哀乐。也正因为郭向阳这么用心,他才能恰到好处地适应她,做出最正确的姿态来慢慢化解她的不高兴,使她的高兴更高兴。 郭向阳替心宜取下包,用一本杂志拂了拂她要坐的地方,谁都晓得圣德是个一尘不染的地方,而心宜有洁癖,做这么一个动作对于她的心理有很大的安抚作用。他不问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只是说:辛苦了呵。这句中性又温暖的慰问,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听了心里都会很舒服。 心宜因兴奋而显得有点疲惫,对郭向阳说:我们今天要小小的庆祝一下,来个鲍,来点法国36°的情人红。我今天特意看了一下表,说完事是十点十八分,我踏进圣德是十点三十八分,这可都是民间喜欢的好数字,我以前不信这些,但今天我信。 郭向阳道:应该庆祝,应该。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中碰上的好数字,一定是吉祥的。 心宜说:这样就好。 好吃的很快就上来了。 心宜有些迫不及待:来,为我们的愉快合作,干一杯。 心宜第二杯的祝词是:为我们的同居愉快,干一杯。不待郭向阳反应过来,心宜便为这句自以为很幽默的话笑弯了腰。 心宜说:估计我今天会喝醉。 向阳说:还没开始就打算醉? 心宜:我这人有个毛病,不顺利的时候,倒是能保持头脑清醒,不会干借酒消愁的蠢事。而人一高兴,就会把自己弄醉。 向阳说:那你就醉一回吧,这洋酒只有36°,醉也醉不到哪里去。 心宜道:知我者,君也。 听这话,向阳很高兴。他知道心宜要把自己搞醉,他是不能够正面制止她的,如果横加干涉,她会醉得更厉害。他悄悄地找侍者要了一点解酒药,到时候万一醉了,就下一点在她的茶里。在省会的宾馆中,惟圣德有这种药,这药很贵,据说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民间高人提供的。使用这种三无药品是违法的,这事还不能让相关执法部门知道了。皆因此药效果颇佳,圣德只好也冒险了。但此药仅限于一些常客使用,生疏人是要不到的。 几杯酒下肚,心宜的话就开始多起来,她说:向阳我要再次夸你,这一回我们给老板张罗的头炷香,真是干得太好了。 向阳不懂:老板? 心宜说:对,老板。你不必弄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叫。喂,你过来。 于是郭向阳绕过长条小桌和心宜并排坐着,把鼻子探到她的耳朵后,那残留的余香立时直扑他的肺腑,他不由得深深地吸吮着,这是他未曾闻过的香味,他是从接触过的女人身上阅历过不少香水的,但他还是不能说出这香型的出处。拿以往的记忆来和如今的对照,他算是懂了什么叫高雅,什么叫低俗。 心宜幽幽地对他说:跟你说呵,我有一笔血汗钱,要了整整三年都没有要回来,法律认定那是我的,公安局和法院也认定是我的,可就是要不回来,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拿了就是不给,人家海气呵,牛×呵,不给你就是不给你。就像强盗当着所有人的面抢走我手中的钱包,却公然说那包是他的。你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事发生吧?可偏偏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咳,这就是生活……事情呢,要说难也不难,一个头炷香就可以把这个死结烧开,三年的奔波,三年的屈辱,当不得一句有分量的话呵,一个头炷香,换来了一句话,那笔钱一个小时内就到账了,这就是生活!说重一点,这笔款子可是我的救命钱,翻身钱。所以,今天我们要好好的庆祝一番。这事的意义不仅仅是止于钱哩。倒酒!倒酒! 第三部分第十九章飞来横喜(4) 郭向阳举杯祝贺。当然他不会问要回了多少钱,是什么钱。 在郭向阳看来,这是他和心宜同居以来对他透露的头一个商业信息。可见她的高兴和酒都有些过度了。 然后心宜抓着他的手,眼色迷离地看着他说:我今天高兴,还要说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向阳忙说:莫乱讲,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心宜说:不,真的对不起。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我说了真心话,你要保证不生我的气。如果你要生气,我就不说出来。 向阳说:我保证。 心宜:真的不生气? 向阳:我保证不生气。 心宜:好的,我相信你,不过我要喝一杯酒,才有勇气讲。 向阳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心宜一口喝下这杯酒:我要对你说呵,我为什么把你领进我的生活?老实说,我并不是爱你,也谈不上喜欢你。我是一个很狂妄的人,还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要我喜欢一个人是非常非常难的事情,真的,这既是我的毛病,也是我的优点。毛病呢,一个人太刁了,太傲了,是很难得到人间真爱的。优点呢,如今骗子太多,我上当的机率会少一些。我现在讲的是真话,丝毫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真的,你没有生气吧? 向阳:没有,真的没有,男子汉说一不二。 心宜:好,我相信你不会生气。咳,再往下说,我还要喝一杯酒。 说着她再喝一杯酒: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把你领进我的生活呢?今天我要对你说明白。我对你说啊,我有过一个初恋,我现在不想再去回忆那些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一句话,那初恋对我来说,可以用刻骨铭心来形容。可是,我没有好好的珍惜。尽管我自以为很有头脑,我还是上了一个大当:一个骗子以他高超的骗术和外表把我带进了他的笼子,他让我放弃了我的宝贵的初恋,不但骗了我的色,还骗了我的钱……不说了,这是人生一劫,躲不了的,当然,也使我成熟了许多。但再要找回初恋,已经不可能了,人家毕竟是血性男儿啊。咳,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一去不复返了,覆水难收呵。好多年,我不愿与男人相处,突然有一天,就是刘铁和你在一起那天,我看到你长得和我的初恋情人一模一样,真的,就像个双胞胎。我大吃一惊:难道是冤家路窄?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你,不,严格地讲是梦到了我的初恋情人,这以后,我天天做这样无谓的梦,躲也躲不掉。看来我要躲开这个噩梦的纠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你进入我的现实生活。这事说来有些荒诞,但这偏偏就是事实。要是人家讲这样的故事,我还会说人家得了神经病。就这样,因为一个梦,我把你请进了我的公司,当你天天跟着我跑时,我才可以睡上一个安稳觉了。实话说,我找你只是想重温初恋你知道吗?你太可悲了,你成了我这个舞台上的替身演员,你不过是个替身,就是我和你上床,我把你也想成是他而不是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抱我一下吧,我有点冷。 心宜又喝下两杯酒。 向阳就抱着她,安抚她:不是冷,叫做酒寒,酒喝到一定的时候,就是这样。 心宜:我太自私了,我都有些恨我了,我们可不可以尝试着慢慢来转换角色?我想这也是有可能的,对不对? 向阳:对,对。 心宜:哦,我明白,你总是顺着我,你真是一个好人。 说着她就头一歪,睡倒在郭向阳怀里了。看来差不多可以用醒酒药了。 这点洋酒对郭向阳来说不过是喝水罢了。在了丁县,哥们儿都晓得,不到56°以上的烈性酒,郭向阳不会举杯。陪女人喝酒他一辈子也不会醉。 温软无骨的心宜就躺在他的怀里,她已不清醒了,而他清醒着。他现在是作为一个替身演员在抱着她,听罢心宜的真情表白,要说他心里感觉舒服,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已经不能离开这个女人了,他说不出离不开的理由,这个女人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不可抗拒,不可自拔,不管让他扮演什么角色,他都会心甘情愿。 还有一个不舒服的是郭向阳在心宜身上发现了两个可疑的细节:一个是她的下巴红红的,有很明显的被粗糙的东西擦过的痕迹,尽管被粉底精心地涂抹过,还是无法遮掩,一个妙龄女子的下巴最易被什么东西摩擦呢?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另一个是心宜的贴身小褂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小扣子,从她微微敞开的领口看下去,可见有一粒扣子没有扣上。这样的失误对于追求精致生活的女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能在这样的细节上看出问题来,非郭向阳这样有着丰富的男情女恋经验者莫属……郭向阳为此大感不快,醋意顿生,但很快便平息下来。他如今不过是个同居的身份,还没有资格心生妒意。 第三部分第二十章迎风摆柳舞翩跹(1) 按照承诺,心宜准备来于长松家过门。 她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事先告诉郭向阳,说在了丁县城住一晚,要见的人是于长松夫妇,其次要见本寂和尚和何了凡父子,其他人一概不见,包括郭向阳的那些酒肉朋友。 以示重视,郭如玉把每一餐饭的菜单都拟好了,为备好家宴,准备把政府招待所的大厨请到家里来做菜。估计心宜是不习惯住在家里的,便把政府招待所最好的套间预留了下来,郭如玉一检查铺盖被褥不行,叫所里安排人到处找,也没找出像样的来,便专门到店子里去买了一套新的。郭如玉还去见了一次本寂,郑重其事地对他讲,她的媳妇来过门,要去阳山寺烧一炷香,并见见他这个大和尚,请他这几天莫出门。本寂出没无常,连直接料理他生活的妙云师傅都无法掌握他的行踪,所以要预约好。在本寂的印象中,郭如玉好像从来没有到过阳山寺,也从没有求他办过什么事,看来这事很重大,他当即就应允下来不走,县长太太这个要求应该是不高的,不满足不好,在这方面,本寂是很注意的。本寂的记忆没有出错,郭如玉确实是头一次来阳山寺。她不进庙门是因一件事让她不相信神道了:她十八岁时,新中国搞土地改革,财产被充公,父亲差点被枪毙,她从大家闺秀的绣楼上一下子掉到泥坑里,心情极坏,几次有自杀的念头,也不知有不有出头之日,便跟着别人去敬过一次神,她抽了一张签,签曰: 身出寒窑边 二九见青天 有心勤事佛 福禄一线牵 如玉无需请人解签,一看这头两句便没着落,她的出身就没讲对。二九一十八,她现在只差三天满十八岁,却是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候,哪有见青天的半点迹象?从此郭如玉不拜菩萨不抽签。她不信死的信活的,比如何了凡的相术,她是相信的,至少老何把她丈夫的命运看准了。 郭如玉用心张罗着,政委却不冷不热,他对郭向阳始终持有几分怀疑,他总是担心向阳会背着他在县里干有损他名誉的事情。他对别人说:我那老婆也是的,这么劳神费力,还真当一回事来办,又不是个红花女,还比向阳大一岁,他们好像捡了个宝似的。当然这话他不敢对老婆讲。 但是心宜在于家只呆了十来分钟,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于政委对她的看法——这日心宜穿一件浅绿色的半高领秋袄,仅袖口和衣领子上绣了点暗花,着一条棉质的直筒深咖啡色长裤,穿一双也只绣了点暗花的布鞋,脸上略施粉黛,没喷香水,披肩短发随意的用一根橡皮筋扎了……当了丁县城满街的女子露着肚皮、鼓着屁股、敞着酥胸、将脸皮涂成个猴屁股时,省城人心宜反倒如乡间荷塘里的出水芙蓉、如一片干净的草地、一泓幽幽的泉水,那么清丽端庄。这种装束打扮让于长松夫妇看一眼就觉得舒服。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出,心宜这身看似素淡的行头,在省城也只有圣德二楼一家小小的店子里才有卖,那地方一般也只有对中国传统服装有好感的老外才去光顾,那一衣一裤一鞋没有一万元人民币拿不下来。 心宜送给郭如玉的是一条羊绒方巾和一件羊绒衫,质量自是上乘,但她告诉郭如玉这是出口转内销的产品,托朋友弄到的。心宜给于政委带来了一箱酒,爱喝点小酒的于长松晓得这酒是什么价格,市面上买少也要花七八千块钱,但心宜告诉他这是酒厂内部作为对外联络的特供酒,花费不到零售的一半。 第三部分第二十章迎风摆柳舞翩跹(2) 凭心宜的出场和这两件礼物,于长松便对郭如玉说:我看这是一个过日子的女子。 只有向阳心里明白,这些礼物是地道的品牌货,根本不是心宜所说的什么“出口转内销”和“内部特供酒”。郭向阳搞不懂,有的人送礼送假货贴的却是个真商标,标个大价钱,而心宜却要做以好充次的蠢事。 县长的一句平常话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就这一句话,于家便算是接受了心宜。父亲这么快就看好心宜,令郭向阳很高兴。他晓得他以前在了丁县的所作所为使父亲一直对他心存芥蒂,现在父亲总算是首肯了他的眼力,由此郭向阳不得不佩服心宜的本领。他也只是粗略对她讲过他的父母,她居然就能够揣摸出他们会怎样看人、喜欢什么,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搞定他们。其实这也不难推断,心宜可以畅行于省会的任何一个重要部门,可以使最好的酒店自老总到员工见了她都要毕恭毕敬,可以称省级领导为“老板”,搞定一个山洲草县的七品县令还不是小菜一碟?郭向阳的紧张是多余的,他还是低估了心宜的能力。 接下来,按照事先的安排,郭向阳陪心宜去见本寂和尚。 心宜无意敬神,只是象征性的放了些爆竹,烧了些香,给菩萨磕了一个头,便径直往本寂的心念堂来。 碍于县长的面子,本寂起身从他的书桌边走到门口来迎心宜一行。心宜本欲进去,见本寂没有发出邀请,脸上表情麻木,脚步就在跨上台阶那一刻收回去了,并后退几步,就像没有看到本寂一样。这微妙的动作,向阳看在眼里不禁心里一紧,那本寂肯定也有所察觉。就此一举,可见那心宜是何等高傲的女子,也不知见过多大的世面。这本寂不知底细,爱摆点架子,要是心宜一气走了,让船翻在阴沟里,那县长家就真是没有面子了。 好在心宜并没有走,而是抬头看悬挂在头顶的“心念堂”匾额。看了一会,皱了皱眉头,高声问道:郭向阳,你看出这匾额上的字的毛病来没有? 猛的听这话,大家都吃惊不小,这可是几年来第一次有人说匾额上的字有毛病。说字有毛病,不就是说慧觉大师有毛病么?这气氛有如一把火,一下子就点燃了。 郭向阳慌了,忙拉了拉心宜的衣服:莫乱讲,这可是慧觉大和尚写的字。 心宜不理,继续说:字倒也是写得不错,只是,毛病也是显而易见的,大师写这牌子的时候是不是出了点什么事?我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向阳道:出事?会有什么事出?莫乱讲。他生怕心宜让近在咫尺的本寂不高兴。 这时本寂竟哈哈一笑,忙走下台阶来,双手合十,对心宜说:施主请进屋里说话。 心宜马上满脸堆笑,落落大方地走进了本寂的佛堂。 有尼姑就进来准备泡茶。心宜制止,她让向阳从身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个湘绣的小布包,从包里又取出一个用陈旧的草纸包着的小包,解开草纸,露出一小块茶砖来。 心宜对本寂说:大师,我听说你是一位品茶的高人,今天我要向你请教一下茶道。 本寂道:过奖,过奖。 心宜就起身,卷起袖子,用温水净了净手。她将尼姑身边的茶壶移过来,用热水烫了一遍,将草纸内的茶叶捏下来一小块放进茶壶里,用开水冲洗一遍,倒掉,再倒进开水,焖上三分钟,然后倒进本寂面前的茶杯里。只见那茶汤如酱似的呈红黑色,随着热气腾起,就有一股奇异的陈香在佛堂里弥漫开来。 第三部分第二十章迎风摆柳舞翩跹(3) 此时本寂已经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着鼻子。 两分钟之后,心宜说:大师,可以用茶了。 本寂睁开眼睛,将长袖卷起,欠了欠身子,面带微笑和虔诚,俨如阅读经文一样,缓缓地伸出手去,举起茶杯,将其送到鼻子底下深深地闻着,然后再移到嘴边……大家都被本寂的神情弄得不敢喘气,屋里奇静得可听到本寂吞咽茶汤的声音。 本寂吞下茶汤,紧闭嘴唇,就像那何了凡饮酒,好一会才呼出气来,生怕那美味跑掉了。 本寂笑道:好茶,好茶,施主年纪轻轻,想不到藏了这么好的茶。 心宜说:我想大师应该是用过这茶的。 本寂道:倒还真是有幸见识过。我师傅手里有二两,十年前,师傅送我出山时,让我喝过一盅。 心宜说:据我了解,这茶幸存于世的不足十斤。 本寂道:施主的估计恐怕还太乐观了。 心宜说:我去过雪云山五次,一个百岁老道被我感动了,才给了我一点点。 本寂道:我只去过两次,所以我无功而返。 心宜和本寂相对而笑。 在座的都不懂茶,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茶里的文章大得很。 心宜把那茶小心包好,对在座的其他人说:对不起,这茶可不能给你们喝,给你们这些不怎么懂茶的人喝,可是个大大的浪费。 心宜把茶递给尼姑:这茶留给大师,就按我那方法泡制。 本寂忙起身推辞:这怎么行,这么贵重的礼物,可不能…… 心宜说:宝为知己者存,物为知己者用,大师,这茶只能是你来喝才有意义,对于人家不过是茶水而已。 大家都劝本寂留下,他才让那尼姑小心收了。本寂说:真是太感谢施主了,送我这么珍贵的礼物,恐怕我都没有资格喝这茶,只有我师傅才能够享用。 心宜:大师看重了,这算得上是什么礼物。 本寂就让那尼姑上他藏的好茶,是人参乌龙,一个台湾高僧送他的。 心宜品后说:不错,不错。 本寂道:跟施主的茶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心宜:过奖过奖。 茶过三巡,本寂问:敢问施主,如何得知我师傅书写门头上那匾额时失过手? 心宜:我看出来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口出狂言。 本寂:从字面上看出来的? 心宜:我可是第一次来贵县,第一次来阳山寺。 本寂叹道:呵,呵,这个也看得出来? 心宜:好书法是活的,就如是一棵树,一朵花,都是有生命的,世间万物,是不是鲜活,是否有毛病,一眼便可看个透彻,这书法自然也不例外。 本寂:对,对,所谓佛眼看乾坤,佛法普照万物,便是这个道理。 心宜:敢问大师,你恩师在书写这字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这三个字,不是一气呵成的。 本寂:对对,那时他大病刚愈,体虚腕弱,写完前两个字时,笔掉到地上了,所以没有能一气呵成。 心宜:当时都有谁在您师傅身边? 本寂道:就我在。 大家不禁长吁了一口气,不得不高看一眼心宜了,这真是个有些妖气的女子。 这个故事迅速在了丁县流传开来,很多人是通过这个故事知道县长于长松招了个才女做媳妇的。 后来很多年,有懂书法的听说过这个故事后,都跑到阳山寺去考察“心念堂”三个字,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书者停顿过的痕迹来。 无论是茶道还是书道,本寂都碰上高手了。本寂很想把心宜留下来作一番长谈。但心宜无意久呆,话说到一定份上,心宜便朝向阳使了一个眼色。事先有过约定的郭向阳忙招呼在座者出去,留下心宜和本寂说话。 第三部分第二十章迎风摆柳舞翩跹(4) 五分钟后心宜便告辞本寂出来了。 本寂将心宜送出心念堂百步外才往回转。平常本寂送客是很少下台阶的,今天他给了心宜天大的面子。本寂还诚恳地邀请心宜有空再来。 按照心宜的计划,最后一个节目:与何了凡父子见面。 郭如玉安排好了,想把老何父子叫过来,在政府招待所吃一顿饭,见见面,说说话。 心宜说:这样不好,不能叫人家老何来看我,我们去看他。 郭向阳慌了:那怎么行?老何他们那个鬼地方比个狗窝好不了多少。 心宜:我小的时候,我家的狗窝就垒在我的窗户外面。 郭如玉说:老何倒还是个爱干净的人,狗窝还不至于。只是,饭还是要回来吃,老何那里做饭还是有困难。 心宜:你们搞错了,我可是个体户,不是大领导。走吧,到时候再说,哪里还吃不到饭? 郭如玉忙让人给流星巷口酒铺里的老胡打了个电话,请他告诉老何赶紧打扫一下卫生,买点水果,客人要去他家里。 当一行人走到老何家时,老何还在打扫卫生,一头一脸的灰。而何半音则坐在院子里看书。 心宜和何氏父子曾在省里见过面、吃过饭,就随便些了。 心宜说:老何啊,郭向阳说你们家像个狗窝,我看不像啊,还蛮干净的。 老何道:县长公子看我们贫民窟,当然就是狗窝了。 向阳怨心宜:你怎么能把我卖了呢? 心宜笑道:你是这么说的呀。 心宜也给老何他们带了礼物,给老何的是一双旅游鞋,心宜说这鞋可以保证老何冬天不要烤火。给半音的是一双黑色皮鞋。 半音知道这种牌子的价格,说:我没发财又没当官,穿这么好的鞋不合适。 心宜说:我看了一下,好像这商标上没有讲适合什么人穿哩。 半音:那我可要小心点穿。 心宜叫他们试穿,看合不合脚。 一穿都合脚。 老何就感到惊讶:心宜你怎么晓得我们父子俩的脚大小。 心宜:小时候,我妈教过我打鞋底,我就老爱去看人家的脚,看多了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老何:没有想到,我们也就吃过两三次饭,你就把我们的脚也给看了,看来你比我们这些看相的还用心。 半音把鞋子穿上了,左看右看爱不释眼,便对心宜说:你送我这么好的鞋子,我回送你什么呢? 心宜:你打算送我什么? 半音:我们是吃嘴巴皮子饭的,没有别的送你,要送也只是一句话。 心宜:好话也是礼。 半音:当然是好话,我看你十天之内进了一笔大钱。所以我穿你一双好鞋子也应该。我们山里有个规矩,凡是打猎的打到了东西,见者都要分一份的。 此话一出口,心宜当即就瞪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就把这惊讶的表情掩饰起来:看来我这个一眼就能看出脚大脚小的,在你们面前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本寂那里,心宜可是高居在上。而在这个被郭向阳称作狗窝的地方,何半音当头一“棒”便把她的所有傲气打散了,那昔日村姑的本真就都露出来了。 心宜在院子里看到河边不远有一个土菜馆,便提议去那里喝野山茶、吃土菜、品河鱼。 郭向阳当即就冲下坡去把那土菜馆的二楼全包下来了。安排这样的事情是他的拿手好戏。 在郭向阳的印象中,心宜是看不起那些小摊小馆的,平时十有八九是在诸如圣德那样的地方消费,这回居然愿意屈尊“农家乐”,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不过这样的行为发生在心宜身上又是可能的,有道是:到哪座山唱哪样歌。如果没有这等适应能力,她在省城那样的大地方也玩不转。 第三部分第二十章迎风摆柳舞翩跹(5) 心宜和老何父子俩在江边的木楼上坐定了,东拉西扯说些闲话,喝着店家自采自制的野生大叶茶,水是老铜壶装着用木柴烧开的,赏遍天下名茶的心宜竟也对这一文不值的土制茶连声说好,这就让向阳大惑不解了,不知她的兴趣有多广泛。郭向阳不参与他们的话题,上上下下张罗着安排菜、把卫生搞好,心宜可是有洁癖的。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在老何眼中心宜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上次在省城见面,她落落寡欢,没说过几句话,这次摇身一变成了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随性豁达,妙语连连。老何以为,这次她会提出请他们给看看相,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心宜和何半音谈得投机,半音平日在图书馆积累的一些杂学,在了丁县可说是棋无对手,找不到交流的人,现在与心宜闲聊,却能时时打开心窍,唤起共鸣,甚是开心。老何知自己是无法参与他们的话题了,便也上下小跑着和郭向阳一起张罗饭菜。 半音和心宜是必会谈到本寂的。阳山寺作为了丁县引人注目的标志,凡来此地的外地人,必然要关注阳山寺。 何半音便说:听说你论书道谈茶艺,大杀了本寂的威风。 心宜惊诧: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半音:这叫做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心宜:厉害。可佛门清净之地,不可用一个“杀”字的。 半音:此杀不是彼杀。凡是外面来的有身份的人,大都要请本寂看个相的,你请他看了吗? 心宜叹道:看来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你们的。 心宜便伸出左手来,捋起袖子,让半音看了看胳膊上的一块小小胎记,说:我请本寂看了看这块胎记。 半音问:他怎么说? 心宜道:当然是说的好话。 半音笑笑。 心宜:笑什么? 半音:我没笑。 心宜:笑了。我罚你说谎,那你给我看看。 半音:大师看过的,我辈就没有发言权了。 心宜:大狗叫,小狗也可以叫嘛。 半音:在大师面前,只怕我做小狗的资格都没有。 心宜:你尽管叫叫看。 半音:那你要先叫。 心宜:我哪里会? 半音道:你也试着叫叫看。 说着半音把左边的衣领子往下按了按,露出脖子上的一块胎记来,说:就这个胎记,你给我看看。 心宜:我真的不晓得看。 半音肯定地说:我看你会,你先给我说,我再给你说。 在这个把时辰的接触中,因职业的习惯,何半音的眼睛有如一架摄像机,已把心宜的方方面面记录下来了。他感到这个女子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息,这是有别于普通女性的气息,这气息犹如是一匹野兽闯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它无可避免地会迅速传播出它的气味;如一只蚂蚁觅到了食,它可以很快唤来同伴;如一个迷了路的人,通过空气中飘来的炊烟味便可判断如何走出困境……何半音隐隐觉得心宜的眼神里有着与他和他父亲一样的职业气息。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想逼她露出真相。 如果心宜真有此道又不愿显露,她完全可以遮掩过去。但她还是做了妥协。 她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在饭桌上拿过菜单子,在背面写下七个字: 幼时有水厄,无妨 半音不由得暗自吃惊,这女子果然懂此道!且远远不是本寂和尚那个层次。他也就不再绕弯子了,如实说道:我六岁时,被我姐扔到一个丈把深的水沟里,照说我是会淹死的,不晓得怎么搞的又爬上来了。 心宜:那是命中有神助。现在该你给我看了。 半音在那张纸上写下四个字: 知,不可言 这时何半音看见心宜的脸上飘过一片阴云。好在此时开始上菜了,她迅速扭过头去,躲避着他的眼光。半音也就不再说什么。 算是一次小小的互相摸底吧。 从心宜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这一餐农家菜安排得不错,她吃得很开心。 就此匆匆一见,于长松对心宜有了好感,主动提出来要留她多住几天,说了丁县还是有些好地方可以看看的,建议她到十八里镇看看那座四百年的老祠堂,看看大红山一个叫“老君炼丹”的百丈孤崖,看看大青山的猴子和十八里铺保存尚完整的茶马古道…… 心宜委婉地说下次留个十天八天,再好好地游玩。 第三部分第二十一章关于老板(1) “老板”这个称谓是旧社会的产物,被唾弃了许多年后又恢复了它受人羡慕的地位。一般说来,这个称谓是那些开店、搞企业、办公司、做生意的人使用的专利,多少年来,这个身份仅限于商界,没想到这个令人羡慕却多多少少散发着一点铜臭味的称呼,使用范围在迅速扩大:有学生叫老师做老板的、有学手艺的徒弟改称师傅为老板的、有儿子叫父亲老板的……最后,这个称呼堂而皇之落户到了政界。司机给领导开车叫做给老板开车、秘书私下里都会称自己跟的首长为老板、下级称自己的直接领导大都也为老板,比如刘铁就称某省领导为老板,心宜也称他老板。如果你是懂政治的,倘若有人称一位重要的官员为老板,那么就意味着此公与首长的关系非同小可了,你就不要再打听他(她)的职务、职业、出身、学历等等,他们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们的意见,一般就是老板的意见,他们的观点,便是老板的观点,你给了他们面子,就是给了老板面子,你不把他们交办的事办好就是不给老板面子,你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老板。 刘铁没有当过哪位首长的秘书,他还没有资格像其他秘书那样,自豪地称他所跟的人叫老板。刘铁毕竟是一位共和国将军的后裔,他不可能谦卑地称某一个够不上他心中级别的部门头头为老板,被他称作老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陪同去阳山寺烧头炷香的首长。 刘铁从不言及他和老板的关系。他出入老板家里时也总是尽量避人眼目,多是选择天黑的时候。更不公开打着老板的牌子去办什么事。但机关里的同事们心照不宣,都晓得他有一个后台坚实的老板,且私下的感情非同一般、多年来往来密切。刘铁也明白,他与老板的关系是公开化了的,甚至一些很久以前发生在乡下的故事,也不晓得是怎么传到同事们的耳朵里去的。但不管人家怎么传,他装作没听见。有一些好奇之人曾向他打听那些故事,他总是守口如瓶,一笑了之。你就是矢口否认那些传说,也不会有人相信。若在这样的问题上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则更糟糕,除了有浅薄之嫌,还会有炫耀之嫌。一笑了之是最好的策略,这样就只能停留于传说的层面了。 刘铁称老板,没有丝毫赶时髦的意思,更不是附庸风雅,老板于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那一年,刘铁作为副乡长,国庆期间在乡政府值班,他父亲骑着一辆单车匆匆赶来找他,问他有不有空,能不能回家一趟。 他问父亲:有什么急事吗? 父亲刘五山道:今天是你大伯的生日。 他说:大伯生前不是交代过,不祭拜、不扫墓、不修坟的吗? 可是我们不拜,有人来拜。 谁呀,以前也没见有人来祭扫过啊。 来的好像是个领导,开着小汽车来的,结果车子陷在田里了。 没有翻吧? 不要紧,正在找人,抬上来就行了。你要不要回去一趟? 我在值班,怎么能走。有人来祭扫大伯也是好事,你们安排一下吧。 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啊,坳背的王瞎子正好在我们大屋场里算命,听到其中一个坐车来的人讲话,便问这个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说是外面来的陌生人。他问这个人什么年纪了,我说四五十岁的样子吧。他问这个人来干什么,我说是来给刘大山扫墓的。王瞎子说,一起来了几辆车?我说就一辆汽车。他说不对,按他那来头,少也该来十辆八辆车,这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他问县里来人陪同没有,我说没有,车子里加上司机就三个人。他说这就更不对头了,不应该只来三个人……我一听王瞎子讲得神乎其神,想想要真是来了个大领导,不就得罪人了吗?你们乡政府也该出个面才行吧…… 第三部分第二十一章关于老板(2) 刘铁听罢,忙抄起一辆单车,和父亲一道直奔老家。路不远,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这是一种缘分。 刘铁作为一个最基层的干部,如果不是乡里的路况差,刘铁也就无缘与他日后的老板见面了。 刘铁不懂相术,但一见此公炯炯有神的目光、沉稳庄重的言行举止和不可言说的气度,不由得就有了许多景仰。尽管随行人员无意介绍他的身份,刘铁已有些相信那王瞎子的判断了。 来人祭拜刘大山的方式很简单,没有放鞭炮,没有烧香,他们带来两瓶洋酒,洒在墓前,然后三鞠躬,便算礼毕。刘铁听说过他的大伯喝酒是海量,看来祭扫者是深知将军生前爱好的。 待把车子抬出来洗擦停当,已经是中饭时候了,刘铁给来人安排了一顿乡村风味的饭菜,到镇上去斫肉买鱼已经来不及了,好在山里一年四季都存着过年时熏制的腊肉,这也是山里人以备远客来了应急用的,刘铁坚信这道菜能征服外地人,果不其然,来人吃得很开心。他开玩笑说,要不是车子陷了,这个季节哪里还能吃到这么好的腊肉。刘铁是个灵泛人,见他喜欢腊肉,忙让家人把最后几块送给他带回去。 刘铁陪他到墓地周围的山上看了看,闲聊的时候他问了问刘铁和这个偏远山乡的情况。 刘铁和何半音一样记忆好,加上在这个地方呆了十年,对乡里的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全乡有多少人口、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劳动力多少、学生多少、山林面积多少、田土多少、塘坝水渠多少以及近几年来的田土山林收入、农民收入、牲猪出栏、计划生育等等情况张口就来,有些数字可以说到小数点。任何一个问题他都能做到不假思索、对答如流。也许是刘铁这点自己不以为意的小小本事,成为了他以后到省里谋得一席之地的资本。 刘铁送走了这位陌生的甚至连电话号码都不曾留一个的客人后,不到一个月,县委组织部便来考察他,两个月后他被任命为乡党委副书记,半年后全县乡政府换届,他被选为另一个乡的乡长,干了不到一年,便任命为乡党委书记,书记只干三个月便调到了省里。那时候于长松当县长,还来不及认识刘铁他就荣调了。此后一帆风顺,刘铁到省里的第四年,已是正处级干部了。 一直到了省里,他才晓得当年来祭拜他大伯的是省政府某委的大主任,他是受一个香港朋友的委托来祭扫刘大山将军的。许多年来没有外面的人来看过他大伯的墓,这个香港人为什么要委托老板这样的高官来微服私拜,还让大伯喝洋酒?老板不说,就一直是一个谜。 到了省里刘铁才明白:他的顺利提拔全得助于老板的举荐。这些过程,县里一直对他守口如瓶。一直到他调走后很久,知情人才悄悄地告诉他,而且还叮嘱他不要对外言说。 直到这时,他才记起老家坳背那个王瞎子,听声音便可辨别人之贵贱高下,真是察人如神。当他怀着好奇心打算再去寻找此人时,父亲说王瞎子在那领导走后不到一年就死了。刘铁曾把这个故事说给老板听,老板也连声称奇。 刘铁后来也和何氏父子谈起这个王瞎子。老何说他早就知道此公的本领了得。他先后去找过他五次,想拜他为师学听功,但就是见不着,断无师徒缘分。看那瞎子的作派,算得上是名师风范了,真正的大师可是深藏不露的。 第三部分第二十一章关于老板(3) 在刘铁看来,老板对他好是骨子缝里的好。老板每个月叫他去陪下一两次象棋,一边下棋一边东拉西扯说一些生活中的琐事。他当了省领导,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变。据他的家人讲,在这个城市里老板只有他这个棋友,刘铁一直没有弄明白:老板为什么只叫他去陪他下象棋。 因欠着一份知遇之恩,刘铁是一直想着要回报的,只是他还没有回报的本钱。老板似是看透了他的心事,说你老家的腊肉熏得好,你每年给我弄一块来。老板一家人都讲究饮食科学,其他人都不吃腊肉,只老板一个人吃。刘铁心里明白:老板是不求他回报,只要他有这份心就够了。为了这一块腊肉,刘铁让家人专门喂了一头吃糠咽菜、不吃任何工厂饲料的土猪,一年就养一头,快过年时杀了,用大粒盐腌一个月,选用油茶籽壳、谷糠、花生壳、松树蔸作燃料,取其烟将其肉慢烟细火熏烤半个月,待脱去油脂、皮肉被熏烤至金黄色时,方送到老板的家中。这时老板必亲自掌勺操刀,煎上一碗腊肉。因家人是不来捧场的,他便让刘铁陪他过一回腊肉瘾。这可是刘铁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的一点不值钱的孝敬能让一个高官如此食欲大开,也算是回报了他的知遇之恩了。 老板并没有把刘铁安排在他属下的部门工作。刚到省里时,刘铁特意去请教过老板:来省城工作,都应该怎样。老板说:你都算得是一个老干部了,又不是才开始干这一行的,省里和乡里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老板说的是大白话,根本没有语重心长那一套。刘铁不甘心,执意要请教。老板被缠不过,才说:你有基层工作经验,记忆力又好,还扩大点知识面、加强点口才,就会好混得很。刘铁算是大开了眼界:大领导原来是这么做政治思想工作的。 刘铁当然会珍惜上进的机会,按照老板的意见开始恶补政治、文化课。以前乡政府只订一份省报,送来时一般已经过期七八天了,有时候办公室没人,报纸便被拿到厕所里边看边擦了屁股。那时又没有互联网。用乡干部自己的话说,搞学习是个卵弹琴的事。老板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早就看出来他的弱处。此后刘铁每天坚持看十几种报纸杂志,一有空便跑图书馆或去大学听各种讲座。在很短的时间里,由于他学习用功、博闻强记,国际国内要闻、名人名言哲语及一些学科专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时拿来丰富口语,他的口才大有长进,要是普通话标准一些,登上省府的讲台也不逊色。就凭这一点,在同级干部中他很快便脱颖而出。不管他是不是学进去了,人家不得不承认他“知识面宽”,他分管这一块的政策法规,从中央国务院到省里近七八年出台的所有文件,根本不必翻原文,张口就可以背出来,让基层那些来请示汇报工作、咨询政策法规的同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点本领人们不服也不行。他的进步,总算没有丢老板的脸。工作能力和业绩摆在那里,谁也不能说他沾了谁的光,当然刘铁绝不会混到叫人指背的那一步。他有一些才能,从不炫耀,总是为人低调,能做到这个样子,正如老板说的,他在单位上就很好混了。 刘铁来了丁县找何了凡和本寂和尚看相的时候,正好有一个升迁的机会。但合适这个岗位的同志在部门内就有四五个之多,有人比他资格老,有人比他学历高,他有老板作靠山,人家也不是吃白饭的,看样子这就好有一拼了。他不想为这事去找老板,但又没有获胜的把握,在此关键时刻,在个人命运无法把握之际,人就禁不住会想入非非,试图求助于一些人所不及的东西,他联想到数年前王瞎子的预言,可惜那异人已故。又想起于长松县长曾在他办公室绘声绘色讲述过当年何了凡在生死关头拉他一把的神奇故事,他不敢小看这些民间术士,便想去请教何了凡和本寂这些江湖奇人,给打打气,又或者他们告诉他没有奔头,好知难而退,也给能进步的同志一个人情,官场上最怕的是费尽心机而又“竹篮打水”,到时候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是最难堪的。 结果是何了凡讲得含糊其辞,本寂判得阳光灿烂。刘铁不知听谁的好。好在部门搞机构调整,提干的事缓下来了,悬着的心也就可以放一放了。 人说无官一身轻,这个本没有着落的官却让刘铁牵肠挂肚,看来为官求官是怎样的累。这些体验,刘铁以前在乡政府是不曾有过的。 第三部分第二十二章潭深波浪静(1) 自从刘铁和心宜尊称的老板来阳山寺烧过头炷香后,关于头炷香的名额分配,于长松和本寂反倒少了一些麻烦。碰到实在难以应付的时候,他们就放出一句话来:难啰,连大领导都对付不过来呢。 这领导有多大呢?连一个县长和见过大人物的本寂都言大,就一定是不小了。这话是既严肃又含混的,可以作这样的理解:你的身份能与大领导相提并论吗?也可以作这样的暗示:从此以后头炷香不再是钱的问题,县里和寺里也没有最后的决定权了。如此一来,一般身份的人就不敢来凑这个热闹了。 但不可因头炷香而造成高层的矛盾,更不能冷了那些大腕香客的心,为此于长松想和本寂和尚坐下来好好地研究一下这方面的工作。 照说在本寂的心念堂研究这样的问题是最合适的,但于长松不去,他觉得一县之长坐在那样的地方研究革命工作是极不严肃的事情。而本寂也不会到世俗气十足的会议室去开会,这就成了一个难题。为了选址,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离城两里的地方选了一个靠山的农家院子,把主妇使出去,把鸡也关了。让他们坐在屋后一棵大樟树下,在树叶缝里洒下来的碎碎的阳光下讨论工作。 这个安排使政佛双方都很满意。 本寂说:城郊还有这么清净的地方啊。 于长松说:这里空气蛮好嘛。 以前于县长和本寂谈事,也不过是三言两语,他从骨子里是看不起本寂的。通过这次阳山寺成功打造头炷香,他觉得发展了丁县的旅游事业,推动地方经济,不依靠本寂是不行了,至少暂时要依靠他,他很有必要与本寂认真地沟通沟通。在这个双方都坐得住的地方,于长松真心实意地表扬了本寂一番,然后坦率地说了丁县的原生态旅游方兴未艾,而阳山寺是领头羊,要以阳山寺为依托向纵深发展,要让游人像看好阳山寺一样,走进大青山,走进大红山,走进历史悠久的阳山寺的姊妹阴山寺。县长还强调要尽快想出个办法来留住那些想烧头炷香而又难以排上队的人。 县里负责宗教事务的同志和阳山寺负责日常事务的妙云师傅为这件事经过几轮磋商,拿出了一个新菜单:给寺里的菩萨做生日。 如今寺里供着的几个菩萨知名度都很高,每个菩萨的群众基础都很好,都有着差不多上下的追神族和香火率。借助头炷香的成功经验和品牌效应,今后打算每年替几位菩萨设置一场生日庆典活动。生日这天,大摆斋宴,按传统的方法吃素,精心设计既符合本地香客要求、又充分考虑省市乃至外省香客口味的斋菜。这个大筵估计一开吃便是三五天,几天里可开出几百桌,不靠席面上赚钱,事实上靠吃素食也是赚不到多少钱的,主要是稳定人气,扩大影响。寺里打算设计出一个主祭仪式,其规格隆重不亚于头炷香,这个主祭嘉宾便留给那些想烧头炷香而又排不上队的大腕们,这样就可以缓解一下供不应求的局面,满足海内外高尚人士的渴求。 于长松听了这个方案很高兴,让立即着手策划、宣传、实施。 于长松如此迫切地想在“旅游兴县”上做出比较大的动作是因为现任县委书记即日要上调,已经明确由他来全面主持县委县政府的工作。因那不同凡俗的头炷香烧过之后,给了丁县烧开了一个如火如荼的大好局面:几所没有扫尾的希望小学都落实了配套经费;几座经费缺口很大的乡村桥梁也都列入了省里相关职能部门的计划;了丁县还有五个乡没有铺柏油路,报告打了百把个,码头拜了五六年,现在总算盼来了省里的测绘人员,省里一动,“八”字便有了一撇;刘铁操持的头炷香烧过后,于长松在刘铁的张罗下很快便跑下来了两万亩高山反季蔬菜基地和二十万亩油菜基地的扶贫项目批文。真是好事连连,一通百通。于长松一身兼着党政两个要职,责任重大,忙得团团转,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地跑省里、市里、乡下。一上车就睡觉,养精蓄锐,下车好干活。他想放开手脚做出点政绩来,以前有人罩着放不开手脚,现在可以做主了。 第三部分第二十二章潭深波浪静(2) 刘铁是省里的联络人,很多部门都要他去协调落实老板的指示,于长松必须抓住他才行。隔不了三五天,政委便要敲响他的门。县长的车里总是塞满了山乡特产:蜂蜜、笋干、菌子干、豆腐干、各类蔬菜干、山溪里的小鱼干等等上十个品种。了丁县是贫困县,到省里办事拿不出红包省里的同志也不会有意见,但出门办事一毛不拔又不符合山里人热情好客的习俗,便精心准备了这么一些虽不值钱、却散发着浓浓的山野气息和人情世故的小礼物。不管进哪张门,于长松必送上一份礼物,送这等不值钱的东西不用躲躲闪闪,接受的人也不必回避。但是于县长的记性不好,每次去刘铁家少不了要带上一份,就是刘铁说免了,他还是记不住,照送不误,不久刘铁家那才90平米的房子就没地方塞这些东西了,于是只得让司机再搬回车上去。 了丁县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家都希望于政委能尽快干出一点业绩来,力争在主持全面工作期间再上一个小小的台阶,过一过当“一把手”的瘾,他过一两年就到退的年龄了,到时也算是功成业就了。他对二十几年前何了凡对他下的“到此止步”的结论一直耿耿于怀,如此拼命地干活,也是不甘心被“到此止步”的命运之索拴住。 三个月后上面还没有派书记来,而于长松把一个县的工作调理得有声有色、井井有条,看来于长松举手就可以摸到他的理想了,有一些人找到何了凡,对他说:老何啊,看政委这势头,八成你当年是低估了他的前途。 老何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何尝又不愿他长进呵,大河涨水,我们这小河也会跟着满呢。 你再给看看,他会进步还是到此为止? 老何说:已经看过的,再看也就多此一举了。 从老何的态度来看,要么他对于政委升迁的事不感兴趣,要么便是不改当年的判决。 这时有官方消息传来:市里的关书记即将荣调省里出任要职。关书记从省里下来任市委书记只两三年就荣获提拔,懂官场套路的人说,这样的情况是不多的,全省18个地市的主要领导能到省里再干一届厅长就不错了,大多就在原地退了下来,能获提拔的是不多的。这么快就获提拔更是凤毛麟角了。 关书记其貌不扬,才一米六的个头,精瘦,黑脸,额头下巴朝外鼓突,眼睛很好使却又总是爱眯着眼睛看东西。他刚下来当市长时,人们都还不认得他,到基层视察工作,每到一处,地方干部一般都是跑上去和他的司机、秘书握手。他一点也不生气,在一旁乐哈哈地看着他的司机和秘书脸红耳赤,看那些习惯以貌取人的基层干部出丑。关市长又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领导,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太尴尬,他便开玩笑说:要是我娘把我生得一表人才,我也就当不到这个市长了,有失才有得啊。这个玩笑在省府很多部门流传,据说有领导批评过他:你这么说,会不会伤害长得好的人呢?他又答得好:就是伤害了,他们也会原谅我,因为他们一看我这样子,就会觉得他们比我幸福。关书记不打官腔,随和风趣,干部百姓一和他接触,便没有了距离感。 和于长松走得近的老部下提醒他:好多人都去送关书记,你也该去走走啊,你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就差领导一句话了。 于长松说:平时不拜佛,临时才烧香,这种时候去见书记,目的太明显了,不大好。 第三部分第二十二章潭深波浪静(3) 于长松确实是观念落后了。 于长松不去看关书记,关书记却要来看于长松。关书记临行前要到各个县乡去走一遍,第一站选在革命老区了丁县。阳山寺是了丁县的名片,肯定是要邀请关书记去指导工作的,为此县里通知阳山寺做好准备。 阳山寺的一切都在正常运转中,无需做什么特别的准备,它是全县最干净的地方,许多居士兢兢业业地在为阳山寺做着义务劳动,劳动中最主要的又是打扫卫生,加上管内务的妙云师傅有洁癖,那阳山寺整天是窗明几净,放过的爆竹屑子不一会就被扫走,餐具桌椅绝无半点尘垢,卫生间可与五星级酒店媲美。何半音对阳山寺的惟一赞美便是这里的干净,每次来写字,都要把肠子里的东西留着,在这里狠狠地蹲一回厕所,在男人中他也算是有洁癖的。 那天何半音应本寂之约在心念堂写字。县上来的同志便心生一念,想请何半音看一看那相貌体态实在不敢恭维的关书记究竟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老何家没有电视机,他们不会通过荧屏认识关书记,他们是真正的一介平民,也不会有机会听到关于关书记的传说。 那个一直给老何父子供应食品的神秘人物曾想给老何添一台电视机,但被老何坚决制止了,不是给人家省钱,而是他们父子俩对电视过敏,他们不喜欢电视里的声音,他们只能接受真实的“看得见”的声音。在芸芸众生的习性中,声音的辨别是属于耳朵的范畴,而何氏父子感受声音,还需通过眼睛看。何半音能够在了丁县驻省办事处墙外火车高亢的叫声中香甜入梦,却无法忍受电视的噪音。鸟叫的声音、流水的声音、磨刀的声音、打铁的声音、汽车火车的声音,甚至吵架的声音……这都是看得见、能够找到发音源的声音,而电视里的声音就找不到源头了。从一根电线中传过来的声音在人们看来是逼真的,而到了他们的耳朵里就不真实了。何半音对于电视的评价是:那是一张纸,不能看的。 何了凡跟他师傅学艺时,学到关键处,也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便是师傅要求他花大量的时间去辨别和判断人的发音。看那声音是如何从一个人的嘴巴里吐出来的。人的声音,在外行听来除了有粗、重、缓、急、高、低、尖、细、秀、浑、润、嘶等差别外,再也听不出什么了。可就是这大同小异的发音,大体相同的音调,差异其实巨大,一个可能是乞丐,一个会是名满天下的贵人,一个可能时来运转,苦去甘来,一个难免平白遭殃,飞来横祸。当年大青山的王瞎子,光听声音便知刘铁的老板具有非同凡俗的身价。 寅斋公曾告诫过何了凡,此业学到精深处,听,才算得是无底洞。看有形,听无形,有形的可看,无形的全靠自己体悟,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己,听功的磨练不是三年五载的工夫。了凡当然会把师傅留下的遗训告诉儿子,有些他达不到的高度也许儿子能去攀登。在这个攀登的过程中,有一些习惯是必须养成的,比如说,要给自己创造一个比较好的辨音环境,所以他们拒绝电视,那从一根电线甚至连一根线都不要就传过来了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是令人惶恐的。 因怕关书记要参观本寂的心念堂,工作人员告诉何半音有大领导要来,请他暂时停下写字,出来在一边候着。 何半音问:好大的官呵? 好事之徒卖关子:不晓得,到时候你给看看。 半音摇头不语。他可是不容易被人指使的人。 远远的见一群衣冠楚楚的领导同志来了,那衣着从来不整的于长松甚至也专门吹了个头发,就像戴了个假头套。 县上有干部问:半音你看那群人中间,哪个的官最大? 半音道:人家官大官小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有什么关系? 跟于政委有关系。 听说跟于长松有关系,何半音就要琢磨一下这个事情了。 眼看来人越走越近,有人就催半音:快看看,就看一眼嘛,那都是些头面人物,你也长长见识,看了又不瞎眼睛的,再不看就来不及了。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人可以帮上于政委,快看看,谁可以帮他?看看帮得到,还是帮不到? 来不及多想什么了,为了政委,何半音开始注意这一行十来个人。也就五六分钟的工夫,在本寂和尚的带领下这一行人去了本寂的心念堂。 于长松进门时犹豫了一下,他发过誓,管阳间事的人民政府县长不进管阴间事的“县长”办公室。但此刻是公务行为,最终一咬牙还是进去了。这是他第二次进心念堂。 有人问半音:看好了没有? 半音不语。 见半音不肯就范,他们便使了个眼色,抛开半音,故意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依我看,走在中间的那个高大点的领导,级别应该最高。 为什么? 因为他走在中间。 没道理。再说他也不是走在最中央。 关键是他天庭饱满,地廓方圆,耳坠丰厚,两手平膝,声音洪亮,红光满面。 这么一说还有点令人信服。 两手平膝可是《三国演义》里的刘备…… 半音就在一旁发笑。 何半音你是在嘲笑我们这些外行吧? 半音终是没能守住底线:告诉你们啊,这里面真正有职又有权的是那个又矮又瘦的。 你没看花眼吧老弟,他那模样能当大官?三岁孩子都不会信。 半音你对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有什么评价? 何半音说出八个字来:位高权重,心深如海。 那你看看,他能帮到我们于县长吗? 半音摇摇头:帮不到。别看他身材矮小,却是暗藏虎威。于政委体貌堂堂,顶多是个猪胆羊心。幸好此公是一只流浪虎,在一个地方呆不久就要离开的。要是一只坐山虎,此猪还有被吃掉的危险。 半音这么一说,这些对县长有感情的人,心就沉重起来。 当初,县里的议论不小,都说于长松胆子大,居然把顶头上司的头炷香拿掉,拱手送给他人。所谓不怕官,只怕管,这可是官场一大忌呵。后来见那关书记并没有给他小鞋穿,还让他全面主持县里的工作,这事总算是过去了。今天听何半音这一番话,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了结,他没被“流浪虎”吃掉,就算不错了。 第三部分第二十三章圆寂(1) 慧觉大师开始拒绝进食的消息,本寂是第一个知晓的。 本寂感觉到他师傅要离开人世了,便马不停蹄带着妙云师傅走了。 慧觉大师圆寂的过程俨如是按照上苍预定的程序进行的,一共花了七七四十九天。在这四十九天里,慧觉只喝一种自制的草药熬的汤汁,不再进任何食物。这种草药的秘方很多年来仅在一些有望成为高僧的僧侣间流传。是谁来保存传递这个方子,又是由什么人来确定这个方子的享用者?这大致也算得是一个千古之谜。 凡喝过这种药汁的,死亡后的躯体不会腐烂,然后成为木乃伊,千年不化。一旦成为了木乃伊,便理所当然会被人们当作神明来供奉。据十八里铺的老人们说,大红山的阴山寺很多年来就供奉着一个叫做程大仙的木乃伊,说这大仙生前并非佛道之人,不过是一个木匠,他和阳山寺的钟大仙一样,因其孝心感天动地而被世人传颂,经权威人士认可并授以秘方,圆寂后享受着金刚不烂之身的待遇,被后人世世代代以香火伺候。他的优秀事迹不外乎古典孝义故事中“割肉饲母”一类,是世人想做也做不到的那些事,就如现在说的“平凡出伟大”。文革期间,造反派试图毁坏这一个人间楷模,结果木乃伊被老百姓好好的保存了下来。后来阴山寺被烧掉了,程大仙的仙体却安然无恙。 看来慧觉大师要成仙得道已无疑虑,能够享用那个神秘的药方就算是拿到了进入神仙殿堂的金钥匙。本寂当然不会错过这百年难遇的神迹,要用先进的科技手段来记录这一旷世奇观。 慧觉禁食的第二天天黑前,本寂和妙云就赶到了师傅身边。从了丁县到慧觉栖身养老的那个无名小庙有三百里,其中有三十几里的机耕路和十里的山间小路。曾有东南亚的佛教信徒要出资给慧觉修这一截路,慧觉坚辞不受。因这几十里土路的周边无人居住,仅供他出入方便而花费这笔对于农村来说算得上巨资的款子,浪费太大。慧觉建议那些好心人把这笔打算用于他身上的钱帮附近的村民做点善事,这个建议得到了响应,后来给修了一座石拱桥和一个小学校。慧觉说给老百姓修的这桥,就是给他修了“桥”,通过这座“桥”,可以渡他步入天堂。一下雨,机耕路便成了一口烂泥塘,周围受益的老百姓常自发来维修通往慧觉居处的进山之路。本寂这次进山,就走在这还来不及修的烂路上,尽管吉普车东倒西歪,有时还打滑,但车上人都不害怕,因为有大师保佑是绝对不会出车祸的。多年来这条盘旋在山峦和壑谷间的土路从来没有出过车祸。 在本寂眼中,即将告别人世的师傅依如往常那样清朗精明,没有半点倦容和病态。 待服药到三十六天,慧觉的肠道已被汤药涮洗干净,不再排泄,那没有了丝毫俗物的身体,皮肤渐渐地变得通明透亮,可见里面青青的血管纵横交错,骨架子也隐隐可见。很快他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异香,这种香气弥漫在小小木屋和方圆数十丈的林子里不肯消散,周边的鸟雀、獐子、野兔、鸡、狗、猫等等小兽都集中在这个异香扑鼻的圈子里,尽情吸吮,尽情嬉戏,不再离开。 慧觉就在百兽的簇拥中,快乐无忧地慢慢步入了天堂。 当慧觉只能吞下最后一口汤水时,他叫弟子把他抬到一只深酱色的大瓦缸里,这只叫做“坐化缸”的瓦缸有半人高,是他的一个弟子在一家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瓷厂为他定做的,能接到这样的订单是这个瓷厂的荣幸,这口缸是那个荣幸的瓷厂老板亲自护送来的。 第三部分第二十三章圆寂(2) 慧觉一俟坐进缸里,就平静而安详地合上了他智慧的双目,微笑着像睡过去了一样。这时,他的灵魂就升到了天堂。 本寂专门添置了一台日本进口的高性能小摄像机,为了瞒过为人素来低调的师傅,他将机器装在一只皮包里,精心伪装了一番,让妙云师傅拍摄下了大师七七四十九天的整个圆寂过程,妙云师傅懂日语,心灵手巧,会伺弄机器,片子拍得非常好。 慧觉大师膝下有五个得意门生,大师圆寂时,仅让这五个弟子来身边给他送终。他将他的遗物分成五份,让每个弟子都拿了一份。本寂爱字画,他要了师傅的笔砚印章。本寂是大师最小的弟子,本寂的大师兄比他大了四十多岁。本寂比他们都多一根脑筋,他除和师兄们一样得到了师傅的一份馈赠外,还独自拥有比什么物质都宝贵的录像资料。 慧觉是在满96岁之后的第9天开始拒食的。老人一满96岁即可称为百岁老人,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把若干年积累的闰年闰月加起来,就足有一百岁了。几个得意门生本来是要给师傅做百岁生日的,但被慧觉拒绝了。慧觉一生节俭、不喜张扬,从来没有做过生日,百岁生日照样不做。收拾遗物时,见师傅的内衣、袜子、毛巾无一不是补丁叠补丁,几个弟子禁不住都哭倒在地。在大师整个圆寂的过程中,他不曾对任何一个弟子说过一句勉励之类的话。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他给弟子们留下的,或许比说出来的更多更丰富。这些体现一代高僧高尚品格的遗物被妙云悉数收入镜头中,这都是极为宝贵的资料。 慧觉的五个弟子分布在省内外的重要佛教胜地,分别出任各个寺庙的当家和尚,无不想得到师傅的肉身木乃伊,作为日后的镇寺之宝。慧觉当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想好了谁也不跟。他早已设计了真身的永久去处──按照大师自己算定的下葬时刻,他的贴身哑巴僧人将坐化缸放进一只竹篾篓子里,然后盖上一个特制的木盖子,用蜡封好,待各位弟子三天守孝期满,哑巴和尚抱着瓦缸,走到小庙旁不远的一处百丈悬崖边,用麻绳吊着坐化缸,慢慢放下去三十余米,然后一刀斩断绳子,只听得轻轻的“咣当”一声响,坐化缸便稳稳地落在一个岩洞里了。哑巴和尚把这一整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像演练过一样,无需任何人帮忙。 事后妙云费了很大力气爬到附近的一个山头,试图把那安放师傅遗体的岩洞拍下来,但怎么也找不到洞口了。本寂想请哑巴和尚提供线索,但遭到严厉拒绝。 最后哑巴和尚一把火烧掉了这只小庙,抱着庙里惟一的一个一尺余高的木菩萨,和本寂一行下了山。他不想跟随任何一个同门师兄弟,而是戴着师傅送给他的一串檀木佛珠,一个人去云游天下。 妙云师傅在省城花了半个月时间将她拍摄的资料精心剪辑,配上宗教音乐,刻成光盘,片名为《佛光万丈》。 有了这张光盘,本寂的身价又提升了一个层次,同时又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本寂在心念堂收拾出一块地方来,装上隔音玻璃和厚窗帘,购置了很好的设备,专门用来播放《佛光万丈》。除了播放,仅有的几张光盘被锁进本寂的保险柜里,绝不外传。一般的人是看不到这个片子的,要有很深的佛缘的人或是对佛教事业有很大支持的人才能有幸看到。在了丁县和阳山寺,只有本寂和妙云才有权决定让谁看,也只有他们两人才具备陪看的资格。像何半音这等既无佛缘又不能拿出钱来支持佛教事业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观看一个成仙者的圆寂之谜的。 本寂此举弥补了头炷香和为菩萨设置生日祭祀仍不能满足市场需求的缺憾。特别有身份的人,如不能在短期内轮到以上两项殊荣,便由本寂安排到他的密室里,观看那一个佛间奇迹,这个待遇也算是很高了,总算还能留住不少身价不凡而又虔诚向佛的人。 何半音很想看看这个片子,他请父亲出面策动于政委去看看慧觉大师的圆寂过程,好让他带着一路去开开眼界,但于长松对此不感兴趣:那有什么看头?神神道道的,还不如去街上看耍猴把戏。 何了凡说:你还不想去?如今一般身份的人还不能去看哩。 政委说: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份还不够? 了凡故意激将:难说。 政委说:这么说,我倒要看看,在了丁县我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于长松当即就给本寂打电话。 想不到本寂真的会拒绝地方父母官的这一要求。他说:县长,你不信佛道,就不要看这些了。有些东西,如果看了没有好处,便必会有害处。 政委搁下听筒,气呼呼地说:未必有什么邪门的东西能害到我?那就奇怪了,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鬼都怕我呢。 政委是个聪明人,他把这件失了面子的事轻轻地就给绕过去了。 何半音想搭政委“便车”的幻想破灭了。 本寂没有让于长松看这个片子,但他不想因为这事得罪县长,他想用其它方式来弥补一下,以后每有著名人物来烧头炷香、主祭菩萨的生日、观看一代高僧的升天过程,除了要见缝插针争取属于阳山寺的单独项目外,他还不忘记帮于长松拉关系,只要人家一有开发了丁县的意向,他就会立即通知于长松。 不久倒还真谈下了一些项目,虽说规模都不算大,也都是看在阳山寺的面子上而出的手,但总算打破了了丁县没有工业的格局。因要引进的项目多了起来,县里还划出一块地供开发商使用,了丁县终于在于长松的任上挂起了一个光彩照人的“经济技术开发区”的牌子,这也算是了丁县历史上零的突破。 于长松是个有良心的人,从此以后不再挖苦本寂和尚是“阴司县长”了。观看慧觉圆寂片子的事也早就不计较了。 何半音把观看《佛光万丈》的希望又寄托在刘铁身上,只要刘铁能看上,就会带上他。刘铁一听社会都发展到这个时代了,还真发生了这等奇事,兴致很高。刘铁马上报告了他的老板,老板的兴致也很高。刘铁很快给本寂去了电话。给阳山寺解决过大问题的首长主动要来观看,本寂自是欢喜,当即就做出了安排,时间呢当然是选个月黑风高之夜,以避人眼目,这一点本寂是懂的。 但刘铁终究没能陪同老板看到这一佛间奇观。 何半音想搭刘铁的便车的奢望也破灭了。 第四部分第二十四章风动云也动水涨船自高(1) 夜里十点半,刘铁很舒适地靠在枕头上看书,他有个睡觉前躺在床上看半小时书的习惯,这时他接到了老板的电话,老板让他十分钟之内赶过去。他从来没有在晚上接过老板的电话,他爬起来边穿衣边跑,来不及去开车,三分钟后就坐在的士上了。 一个小时前老板接到去北京作紧急汇报的通知,在接到通知的同时,秘书告诉他,晚上11∶55的机票也备好了。 老板一如平时那样从容地告诉刘铁:你的事情,我已和有关方面衔接过了。你们部门合并的麻纱看来一时很难扯清,你就先换一个部门吧。这个部门可能不是太理想,先解决级别,以后再说。 没有时间说话了,刘铁一同上车去送老板。在路上,沉默寡言的老板一反常态,说了很多话,说得最多的还是那次去给刘大山扫墓的事情。老板和刘铁约定,退休之后,他自己掏钱,把刘铁家的土砖房装修一间,一年至少去那山青水秀的清静之地住三个月。 刘铁一直看到老板乘坐的飞机起飞了才往回走。在他看来,老板这次恐怕不是去北京汇报什么工作,只怕有什么好事情要发生,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话。刘铁晓得老板在首都有比较铁的高层关系,凭他的年龄、水平、位置,再上一个台阶不是一件难事。 提拔的事,刘铁本来不打算惊动老板,老板已经把他从乡里一步步弄到省里,他实在不能再麻烦他了,给了他这么好的台阶,他应该自己努力。当然他也明白:努力与回报,是很难成正比的,这一点,他在乡政府工作时就已经看得很透彻了,尽管他明白“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他还是不准备再找老板。他常时时提醒自己:不能给老板和他的家人造成一个有所求才常来的印象,巴结的嫌疑是更不能有的,老板也不喜欢这一套。要是老板喜欢人家给他抬轿子,他也不会叫他这个不会说奉承话、下棋也不让半步的人来陪他,有的是人愿意吆五喝六来凑热闹。那时候他的亲伯伯当着大官,他都不曾向伯伯提出过半点要求,其实他何尝不想大伯帮他呵,只要他发一句话,便可当得他十年的努力,便可改变他的命运,只是他不愿就低求人,要不是他父亲开口,他现在十有八九还在当农民。 刘铁怎么也想不到老板会主动去了解他的处境、揣摸他的心事、暗中帮他走动张罗,他可是大忙的人哪,看来情义到了这个份上,也就不是用“感激”二字可以概括得了的。听到老板宣布的好消息,刘铁果然就说不出感谢的话来。 第二天,有关领导找他谈话,说的也是老板说过的意思。有了老板的暗示,刘铁尽可以睡大觉了。刘铁虽说不在老板身边工作,但他晓得老板的品性,他话语不多,字字千斤,从不轻易承诺什么,说出去的话,有如放出去的箭。 刘铁是个感恩的人,除了感恩老板,他还不会忘记本寂当初给他的鼓励,便在周末的时候邀上郭向阳,亲自开车,给本寂备了上好的台湾产的人参乌龙茶,找行家弄到一刀晚清时期留下来的宣纸,找朋友到省会一个很有名的做了70年毛笔的九旬老人那里买了两支碗笔,他知本寂爱着这些。本寂果然十分喜爱刘铁的馈赠,当即就发笔试墨,那做笔的老先生的名声他也是知道的,他早就想买,可惜那老人多年没有做过笔了,手头无货,有钱无市。还是刘铁有本事,能把他珍藏的看家笔弄出来。 第四部分第二十四章风动云也动水涨船自高(2) 刘铁告诉本寂:上次你给我看了,说我两年内要见喜,要晋级,承你吉言,如今总算是有眉目了,我要感谢你。 本寂说:是你缘分到了呵。 本寂问刘铁是不是要看一看《佛光万丈》。 刘铁说还是等老板回来后一起陪他看。以刘铁的品性,既然和老板相约了来看片子,他是不会在老板之前先看的。 刘铁此行少不了是要看看于长松和何了凡父子的。但他不会向他们坦露他高兴的事情,高兴本无罪,炫耀就浅薄了。 刘铁告辞于长松时撒了一个小谎,说马上要回省里,不吃县上的应酬饭。以他对了丁县的贡献,于长松怎么不讲排场也会叫上七八个县领导来陪饭。不干上几瓶酒,不吃他两三个小时,就谈不上尽了地主之谊。如今无论走到哪里,就是双方都想随便结果总是随便不起来,最好的办法是躲避。刘铁打算和何氏父子一起去河边的农家乐吃个土菜,扎扎实实把肚子弄饱,安安静静说说话。他一定要去看看老何父子,有一个目的是想借此机会展示一下他的胸怀。两年多前他请何了凡看相,当时何了凡吞吞吐吐不知所云,刘铁是个明白人,要是他的形势很好,老何也就不必闪烁其辞了,一定是老何还看不到他仕途上的光芒,又怕扫他的兴,才这样。如今他可说是大踏步前进了,就是在省府,三十几岁就当上个厅级干部也是很难很难的事。他是怕今后老何见了他不好意思,事先来送一个台阶。 不知怎么的,刘铁没有走的消息还是被于长松知道了,政委派人强行把他拉到招待所去吃饭,这样一来刘铁就不能拒绝了,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 来人拉拉扯扯一定要把郭向阳也一同拉去吃饭,甚至说出“你看不起家乡啊子还不嫌母丑哩”之类的话来,但最终还是被向阳委婉地谢绝了,向阳在场面上混得久了,晓得这饭不能去吃。县里的邀请无疑是诚恳的:一来他是于长松的公子,二来他是同刘铁一路来的。但他无官无职,又不是个能为家乡做贡献的角色,不适宜去吃那场面上的饭,若是插在里面,他不自在,人家也不自在,何必把一个好好的气氛给冲淡了呢?便留下来和何氏父子说话。 何半音就表扬他:你很成熟了啊。 向阳道:这饭是不能去吃。 半音说:不去比去好。 何了凡对向阳说:你这一阵气色蛮好的呀。 向阳说:应该还可以,这一阵子和心宜一起把一些多年积压的事情都理顺了。你们那次来省里,心宜正跌在低谷,是最不顺的时候,如今总算是爬上来了。 何半音问:该办酒了吧? 向阳说:心宜说过,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两个人真是好呢,要一张纸干什么?要是维持不下去,有一张纸又如何?这个观点我以前很难接受,在省里呆久了,看多了就想通了。 老何说:那你妈会急死去。 向阳道:这是我的事,又不是她结婚。 老何说:这话你不会对她讲吧? 向阳笑:暂时还没有这个胆子。 在来了丁县的路上,刘铁交代过,他那事在没有看到省委文件之前不能对任何人透露风声。但一旦和何氏父子坐在一块,郭向阳的好奇心便冒了出来,他很想考一考他们,看能不能从刘铁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好事来。 向阳问:你们就没有看出来,刘铁的气色也很好啊? 老何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向阳问:半音你看呢? 半音也笑笑:气色当然是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第四部分第二十四章风动云也动水涨船自高(3) 向阳朝半音伸了伸大姆指:说得好。 半音意味深长地笑笑:等等吧,十天后才见得分晓。 郭向阳一拍大腿:对,对,兄弟你说得对。 向阳走后,老何开始烧洗脚水,儿子铺纸倒墨开始练字。这是他每天必坚持的功课。 老何问:儿子你看到刘铁什么了? 半音随手在纸上写了六个字: 山中雾水中月 老何点点头,说:唉,可惜了,一个好人。 郭向阳实在不想把何半音的话告诉刘铁,刘铁可是交代了不让他透露风声的,皆因刘铁对他太好,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拉扯他,要是他和心宜真结了婚,刘铁还算得上是媒人哩,而且在生意上刘铁一直暗中帮着心宜。他无以回报刘铁,只能是替他的长进而高兴,一激动,还是忍不住把何半音的话说出来了。 刘铁听了很受用,没有责备他透了风,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向阳:千真万确,他说的就是十天左右。 刘铁:可他父亲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向阳:咳,你不晓得,儿子早就超过父亲了。你没听说老何把招牌给取了,又重新把篾匠手艺捡起来了?他早就准备急流勇退,淡出江湖,一个摊子就交给儿子了。 刘铁说:嘿,嘿,你进步了啊,能说出急流勇退、淡出江湖的好句子来了。 向阳说:没办法呵,天天同一个大学生睡觉,不准备几个好句子来,也不好意思。只有你明白,我还是一个白肚子,倒出来没有三两墨水。 刘铁:不要自卑,我看你已经很不错了,你和心宜也已经有三四个年头了吧?这已经是个奇迹了。你晓得心宜创造的最快踢人记录有多快吗?她和一个留美回来的博士只呆了三天,便被她一脚踢了。文化高低不能说明问题呵老弟。 向阳说:不过我早就做好了被她一脚踢开的准备。 刘铁说:依我看,要踢早就踢了,你很可能是适应她了。 刘铁这话很实在,郭向阳听了能接受。凭他的条件,恐怕不能与心宜同居过的任何一届男友一只小手指相比,他的惟一好处便是能够“适应”她,这个适应就是,哪一方面都不如她,同时不会干扰她要做的任何事情。 就在最近,他和心宜做完一件很漂亮的事情后,在床上情意浓浓时,心宜说了句动情的话:自从和你后,我就开始好起来。 这话郭向阳掂量得出来,是真切的。他的存在,没被她很快地一脚踢开,是不妨碍她,还给她带来了好运。 一年多前,也就是在老板烧过头炷香、心宜成功地讨回一笔款子后的半个月,古历三月三,正是乡下吃地米菜煮鸡蛋的好时光,这天清早,郭如玉还打电话叫向阳别忘了买把地米菜煮鸡蛋吃,这可是清心明目的好东西。向阳服侍心宜吃过早餐后,心宜让向阳在圣米斯德大酒店订个座,晚上七点准时在那里见面。 就像半个月前那样,他们俩隆重地在此相聚,点着蜡烛,倒好红酒,还上了一个小蛋糕。 酒倒好了,心宜举起酒杯说:来,祝我生日快乐吧。 向阳忙站了起来:祝、祝你生日快乐。 心宜笑道:不习惯吧。 我问过你不下十次,你总是不愿说出你的生日。 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愿说。 是我不好,我再罚一杯。 该罚的是我。你晓得我为什么不给自己做生日吗? 我只晓得你们大城市的时尚人士,人人看重生日。 什么是真正的时尚?时尚好比鸟雀的羽毛,鸟雀不丰,何谈羽毛?但很多人是假时尚,或者说不懂时尚,还不配谈时尚,以为来一个生日派对就是时尚。真正的时尚是要有事业和成就来支撑的。我以前也犯过这样的错误。我不想告诉你我的生日,是我失败了,羽毛被拔光了,没有胆气给自己过生日。 第四部分第二十四章风动云也动水涨船自高(4) 三月三,我记住你的生日了。 这个日子不算是个好日子,三月三,挂清明,鬼都出来要钱找吃的,要是命不硬,人就完了。 好像没有这个说法吧。 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不怕,几十年都活过来了,最难熬的日子也过来了,说明鬼也拿我没办法。 世上只有鬼怕人,没有人怕鬼的。 说得好。 今天你生日,我送你什么礼物呢? 你有现成的礼物送我。 我有礼物? 有。告诉你,从现在起,你要送我的礼物,就是和我苦干一年。告诉你啊,就一年,过了此店别无他家。这一年我不再是时尚人士了,也不会睡懒觉了,更不会玩“小资”。你可要有思想准备,我一干起活来可是玩命的,你要是能跟上我,就是给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郭向阳就大笑:我会跟不上你?笑话,我虽没有干过很苦的活,但不怕吃苦,老话说了,士为知己者死,要是一个人不怕死,还会怕累吗? 心宜便举起酒杯:这话有水平,干杯! 从此以后,心宜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实在躲不过的应酬外,不化妆、不穿高跟鞋、不穿裙子,起早贪黑,走路一改平日那摆腰扭臀的高傲姿态,健步如飞,俨然一个劳动妇女。 郭向阳给她当司机,管伙食,不离左右,不分白天黑夜,任凭调遣,指东打东,指西打西,频频地出没在有关政府部门、公司、银行和一些建筑工地,一台奥迪车一年跑了20万公里。在郭向阳看来,心宜这一年中像一个躲水灾的农民,慌慌张张把能收拾的衣服、能摘下来的瓜果、能带走的碗筷等等尽量拿走;又像一个渔民,眼看着鱼虾往网上撞也不动心,紧急收网,好像有风暴在屁股后面追。而在郭向阳看来,却实在闻不到一丝“灾情”的气味。她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建筑项目,一年半后就可以完工,丰收在望,俨如绽开在眼皮底下的棉花、触手可摘的瓜果,百事已备,就等着将钞票悉数收入囊中,而她却在所有同行惊诧的眼光中大让其利,割肉出手,在人们看来,如果不是急着筹集救命钱,谁也不会干此等蠢事;心宜还在房产暴涨之际,贱卖掉了两个旺铺;她还抽出来三家效益不错的公司里的股份……她匆匆忙忙、不惜血本把手中能变成现金的尽量兑现,还将人民币尽量兑成外币。看那架势,她要么是金盆洗手,从此改行不再经商,要么是到国外去发展…… 整整一年奔忙下来,向阳和心宜都瘦了一大圈,一年没有进过圣米斯德。忙起来连性生活都没有了,待到郭向阳熬不住了,屈指一数,都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宽衣解带了,向阳免不了要找心宜亲热一番,却遭拒绝。心宜甚至说:我实在是太困了,这样吧,要是你真的憋不住了,你去找个小姐吧,真的,不是说笑话,我理解男人。显然郭向阳不会做出那一步,这可不是过去,更不是在了丁县城。 他曾劝过心宜:我们也只吃得那么多,穿得那么多,不要太劳累了,悠着点。 心宜说:你是农村来的,你晓得什么叫火候吗? 向阳说:火候就是该大则大,该细则细,你如今是只大不细,这容易伤身体。 心宜:这是其一。其二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抓住机遇,很多时候,机遇是一晃而过的,不抓住,会后悔一生。这个你现在不会明白,到时候你会明白的,干吧,不会错。 其实郭向阳也晓得自己是在说废话,便不再说,一心贴着心宜干活。他不需要明白心宜说的机遇是什么,凡是涉及业务上的谈话和活动,他就像一个司机一样躲开去,他晓得心宜也无意让他知情。 离第二年的三月三还有十天,心宜对向阳说:一年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我们可以好好地休息一阵子了,你帮我准备一下,今年我要过生日,地点还在圣米斯德,不过,不再是我们两个人,要把我家里人都叫上。现在我要锁上门,关掉手机,拔掉电话。我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要睡它个三天三晚,除了一天两顿饭,你可别打扰我呵。 郭向阳给心宜看了三天门,她是该好好的睡一觉了。 郭向阳忙得整整一年不曾回家,好在母亲知道他是在办正经事,也不怪他。 郭向阳给心宜张罗了一个很体面豪华的生日宴。心宜生日后的第五天,郭向阳才有工夫陪刘铁回百八十里街,去看望一年没有见面的父母。他想邀请心宜同行,心宜说她还没有睡足。另外,她要好好的做一做健身,再到美容店里去“烧”一些钱。她说:都像我这样,美容业真的要垮台了…… 在路上,刘铁问郭向阳:这一年,你们可是收得盆满钵满了吧? 向阳说: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 真不晓得。我只晓得她很忙,但不晓得她具体都忙了些什么。 呵,是这样呵。 她不想我晓得,我也不想晓得。她忙的那些事我听都听不懂。 不晓得也好,不然你早就被她一脚踢开了。这话不好听吧? 向阳道:不好听,但是好用。这么多年来我总算明白了,我是干不了什么大事的,便扎扎实实干点蠢事吧。我看心宜过于聪明,她才不希望她身边的人太精明。 刘铁说:咳,咳,你这话可是至理明言,你是悟透了郑板桥说的“难得糊涂”,你蛮精明的嘛。好,我看你可以在大地方混了。 郭向阳想笑一下以回应刘铁的夸奖。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第四部分第二十五章塘干水浅风起叶落(1) 刘铁高高兴兴从了丁县回家后的第三天晚上,也是十点半钟,他已经斜卧在床上看书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电话里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是刘铁吧?你不要问我是谁。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板出事了!告诉你啊,今后有人问到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屎不臭,不要挑起臭,就这样吧。 刘铁手中的书便滑到了地板上,脑壳里嗡的一声响,一片空白。他想也许这是一个无聊的匿名电话。当他通过可靠的渠道证实这个消息时,他几乎瘫倒了。他一夜未眠。这个消息太突然,他太没有思想准备了,他还以为老板是去北京听好消息呢。 他也算是在政界混了十几年了,凭他阅人的经验,老板这样的领导不像是会出大事的人。现在领导干部出事主要出在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上。如果在经济上出问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势必会与大款有密切往来,或者爱掺和工程建设之类的活动。而老板在这些方面是很注意的,这样的活动多的话,老板也没有闲工夫常叫他下棋。老板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在女人的问题上从来不曾有过风声。他在官场上的一路行进中,不可能一帆风顺,和所有领导同志的共同经历一样,总是免不了有这样样的磕磕碰碰,少不了会遭到这样那样的举报或者中伤,但什么猜测都可能发生,就是不会有人说他有女人方面的嫌疑,就像没有人会怀疑了丁县县长于长松会有作风问题一样,这可能与他们都有一个漂亮老婆有关。在经济和女人的问题上出事的可能性都不大,又会出什么事呢?刘铁实在想不出来。 现在天下太平,绝大多数人不愁吃穿,心里闲得慌,就巴不得不断有令人刺激的各种新闻来填补脑子的空白,官员落马的小道消息是人们最感兴趣的。就在刘铁接到匿名电话的第二天上午,老板出事的消息不但迅速地在省直各机关传播,还迅速传到了了丁县各机关。因了丁县的干部们都晓得刘铁和老板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特别关心这事,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事有好大,牵涉面大不大,跟刘铁有不有关系……各种猜测像野草一样的疯长。 刘铁再去上班时,明显地看出同事们投向他的便是异样的眼光了。按说刘铁要装作若无其事才显得没有瓜葛,但刘铁不会这么做,因他的老板出事了,他就把担忧和想不通直接写在脸上了,他是一个不善伪装的人,也从来不伪装,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只两三个晚上的失眠,他的脸一下就黑了,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他生了病。他的黑脸毫无遮掩地告诉机关里的同事们:他与老板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老板倒了,就是狐死兔泣,心里难受就是难受,他是不会装作若无其事的。 然而并不像那个匿名电话说的那么危言耸听,半个月之后,纪检部门才把刘铁找去谈话。 刘铁天天等着这个谈话,谁都晓得他是老板的亲信,机关里和他相好的以及竞争对手,都希望他尽快走完这个躲不开的程序,这一关总是免不了要过的,早点过,大家心里的这件事就会早点放下来。如果他没有什么事,关心他的人和竞争对手都会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他继续保持正常往来。如果有牵连,他就腾出一个位子来了,竞争对手们便多了一个机会,好调整努力的方向。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谈话一等竟等了半个月。 第四部分第二十五章塘干水浅风起叶落(2) 刘铁做了充分的准备等待着这个谈话,他做好了谈一两天或者更长时间的打算,接到通知时他甚至问要不要带衣服,时下已经开始对有问题的干部搞“双规”了,他这样问,就意味着他准备了接受“双规”。结果只谈了二十分钟话,刘铁就出来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人找他谈过。这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局,一个老板的铁杆亲信会如此干净。只刘铁心里明白:这样的结果才是正确的。办案人员问他:有什么要向组织上报告的?他说事关违纪违法方面的,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后来问了些几乎与案件无关的事情,他回答完就出来了。进去这么迟,出来这么快,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 一个月后,老板从北京回来了,一下火车他就被安排住进了医院。 刘铁给纪委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去看他。组织上说可以。 刘铁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去看老板的。他听说能去看老板就觉得轻松了许多。据他的判断:如果是问题很严重,就不会安排在医院里,也不会让他去看他。 从表面上看老板还是那么风平浪静,但可以看出来他突然苍老了许多,昔日的神采已尽失,看上去他不过就是个来住院的老干部。 老板心深似海,既不喜形于色也不忧形于色,素来不喜显山露水,脸上永远如一潭平风息浪的水,谁也别想从表面上看出他内心的变化来,真正可以说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就是经历了这么大的事还是这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分非同凡响的镇定是刘铁很佩服的,可惜他想学也总是学不到。见刘铁来了,他像往常那样,说我们来下盘棋吧。刘铁马上便摆棋盘,还是那盘棋,还是那个下棋的人,但此番下棋与一个多月前下棋,已是天壤之别了。想到此,刘铁便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来,他赶忙背过身,悄悄地擦干净。 刘铁告别的时候,老板依依不舍地邀请他有空再来。 这以后,每天晚上,除了出差在外,刘铁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必去医院陪昔日的老板下几盘棋。以前老板在职时,每个星期去一次,现在是每天去一次。刘铁知道,以前很多人想去陪他还轮不上,如今是他想人家来也不会有人敢来,也没有人愿意来,所以他要多来。 棋中有忧乐,棋中见性情,棋中天地宽,只有通过下棋,刘铁才可以看出老板的心境和状态,开始时他下得心烦气躁;十天半月后是杂乱无章;个把月后是勉强应战、孱弱无力;直到三个月后,才见出一点生机,略显沉着。棋下到这个层面刘铁就放心了,可以看出来他终于渡过了难关,走出了低谷。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他的家人,大家这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连和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恩爱有加的夫人也摸不准、看不透他的内心世界,知他者,惟棋也。家人十分感激刘铁提供的信息,更加重视刘铁的存在,从此刘铁每告别老板,家属送了又送,送下楼不行,一直要送到他把车开走,刘铁晓得,他的到来,远远不再是陪着老板散心的意义了,他是通过棋盘惟一能替他把脉看病的“医生”。 老板一出事,刘铁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完了。 他非常清楚:他与老板,除了有知遇之恩,除了来往比较密切,没有半点政治、经济、人事等等方面的非正常往来。不管老板出多大的事,也扯不到他的身上去。当然,要说一点关系没有也不对,因为他与老板的特殊交情,还是会无形中提高自己的地位,民间不是有一说叫做“打狗欺主”么?这个比喻虽说不大好听,但还算合适,富贵人家的狗走出去必要高贵一些,也可能狗不这么认为,但别的狗会这么看。由于这一层关系,他出去办事有老板的面子垫底,一路畅通,没有办不了的事,也办成了很多事。 第四部分第二十五章塘干水浅风起叶落(3) 尽管组织上只找刘铁谈过二十分钟话便放了行,有充足的理由来说明他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会受到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也是肯定的,是无法躲避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千古的为人规律,这便是刘铁要受到牵连的解释,刘铁在老板出事的第一时间里便想到了这一点。果然不久提干,老板给他谋下的那个位置便安排了他人,马上印证了古人妙言的不朽。刘铁完全想得通,多少有能力、有作为、清清白白的好同志在排着长队等待提拔呵,凭什么这好处要送给他这个“近墨者黑”的嫌疑人呢?就是他来当组织部长,也不会干这等蠢事,他完全能够体谅上面的难处。 希望一旦破灭,欲望一旦无望,人倒是轻松了,他这时才真正体验到了无官无求一身轻的感觉,再去陪老板时便更加放松了。老板出事回来住院后,有好友曾经提醒过刘铁:是不是要节制一点,天天去陪他,你这不是与组织上作对吗? 刘铁当然是想过这样的问题的,他说:恐怕是迟了,就是现在划清界线,也迟了,现在老板和他的家人都希望我去陪他,我不能不去,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 好友说:也罢,得失得失,有所得便有所失,人一生就在得失中打发光阴。 刘铁问:假如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打算怎么办? 好友说:不晓得,只怕也会像你这样做。 刘铁道:这种选择的结果是会失去眼前利益,但做人无愧。 好友说:这也是你们山里人的性格吧? 刘铁说:差不多,我那大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要是把个“义”字收一收,他的结局会好得多。 刘铁得知提拔无望的消息不到三个小时,郭向阳打电话来说心宜请他吃个饭。 刚刚放下包袱一身轻的刘铁听到这个邀请,马上觉得肚子饥了,近两个月来他没有什么胃口,不知饱饿。他当即就接受了邀请,叫郭向阳找个好地方,安排些好吃的。 郭向阳在圣德见到一脸轻松的刘铁时大吃一惊,连声说:想不到,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刘铁:什么想不到? 想不到你精神这么好,想不到。 我什么时候精神不好过? 我和心宜都有点……担心你。 你们今天是要设宴安慰我吧? 这个嘛…… 我晓得,是这个意思。 这时心宜着一领黑色旗袍,高挽着一头乌发,幽香冉冉,在服务员的一片问好声中款款而至。 刘铁在她的眼中看出了有如郭向阳一样的惊诧,刘铁说: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来赴宴吧? 心宜说:比我想象的要好。 刘铁: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穿黑衣服。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为两个人的命运默哀。 心宜:莫乱讲呵。 刘铁:讲穿了,反而没事了。 心宜:上菜上菜,向阳说你饿晕了。 刘铁:真是饿晕了,没想到我还会有这么好的胃口吧? 心宜:这样就好,不愧是一个将军的后代。 刘铁:好久没有吃得这么香了。 心宜说:我今天请你的目的是要送你两句话,不过这话也是陈词滥调了,但细心留着也会受用的。 刘铁:说来听听。 心宜:《增广贤文》里的——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刘铁:这倒也真是陈词滥调了。不过对于我来说,是花已凋谢,柳难成荫。 心宜:未必。 刘铁:我不是一个喜欢听安慰的人。 郭向阳在一旁听着,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 一日刘铁突然想回老家看看,还想去见见老何父子俩。 刘铁自己开车回了老家,在父亲的土砖房里安安静静住了三天,每天就在山上田间走走,突然觉得心是如此的放松、踏实。而在都市,心是整天绷着的,好像悬在空中,落不到一个地方。 父亲感到惊讶:你怎么有工夫回来住几天? 刘铁说:是啊,我怎么想起来要回来住几天? 走的时候他告诉父亲:说不定我要回来把这房子重新修过。 父亲高兴:这倒是个好想法,俗话说得好,落叶归根,总是要回来的。 刘铁专程到百八十里街流星巷35号去看望老何,他毫不隐瞒地说了自己新近的状况,他对老何说:老何啊,还是你厉害,我被你不幸言中了。 老何抱歉地说:咳,只怪我嘴臭。 刘铁道:哪能是你的错呢?硬要说你有失误,也只是有些话当初你应该对我说得更明白些。 老何说:有些话,也只可点到为止呵。 刘铁说:唔,对,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 老何忙说:哪里哪里,雕虫小技,你说得太玄乎了些。 刘铁说:我很小的时候就会背“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但这话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就难啰,人的耳朵毕竟是软的,比如本寂讲得好,我就爱听。 老何:命运中该有一坎,躲不过的,要想通呵。 刘铁说:老何你不要安慰我,要是没想通,我就不会来看你们。 老何:这就好,这就好。 刘铁对何半音说:那天你对郭向阳说我的事十天后见分晓,当时我们还以为是好事呢。 半音说:我也只能说到这一步呵。 刘铁:还是天机不可泄露。 半音道:就算是吧。 刘铁说:我明白了。一个人最累的是被欲望所累。 刘铁没有去看本寂。他也不再相信阳山寺的菩萨,一个神乎其神的头炷香烧下来,还有一张由本寂和尚给老板主抽的“上上签”,不但没有能帮助老板平步青云,反倒被拉下台沦为一介平民。 刘铁从此以后不再对命相和神明之类的话题感兴趣,当这些本就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再成为精神负担后,刘铁才感觉到真正的轻松。 刘铁这次没有去看于长松,因为他知道:就在这几天,于长松也要下台了。他的提前卸任多多少少也搅进了老板的事件中。他怕见于政委是怕自己一不小心会露出馅来,他心里藏不住事,太容易写在脸上。他怕见政委是心怀愧疚,头炷香的事件中是他和心宜把他拖下了水,于长松虽从政多年,严格地讲,他还是不大懂政治的,他还是依着个人性情和一腔义道来处世办事,殊不知,在政治面前,个人的好恶是微不足道的,而他们正好利用了他的这个弱点,仅派一个郭向阳,就把头炷香从他手中轻轻松松给拿了下来。 刘铁想要是自己今后还有能力,如果于长松需要帮助,他是一定要帮助他的,这笔良心账一定要还。 第四部分第二十六章条条蛇咬人(1) 刘铁前脚离开了丁县,市里的领导同志后脚就踏进了了丁县,亲自来找于长松谈话。待把酒喝到很好的火候,把表扬他的话说到很受用的时候,便恰到其时地宣布了组织的决定。 于长松当即一口酒就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了,如一块没有煮烂的牛肉那么坚硬。这当然是他想不到的,按身份证上的年龄他还可以干上一年。刚刚听了那么多好听的话,他还满以为这次领导同志来,是要让他再进一小步呢!因为这一年多来主持了丁县的全面工作,他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在于长松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他就下了。大家都知道,于长松是一个性格直爽甚至有点暴躁的人,要是他知道要提前退下来,提出点什么难缠的要求来,组织上就被动了,也不知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这一招确实让有战斗经验的于长松防不胜防。 于长松东倒西歪回家去蒙头就睡。只有郭如玉看得出来,他这不是真喝醉了酒。送他的同志把郭如玉拉到一边,希望郭如玉能做一点安抚工作,他特别强调了:于长松当年结婚时是瞒了几岁的,这事组织上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没有当作话说。照这么算,他在几年前就该退下来了,所以这次上面的安排也算得是正常退休。 一听这话,郭如玉的眼泪马上就溢出来了:这个死鬼,结婚那年,他说他只比我大得七岁呢,他骗了我! 还说这话干什么,都几十年了,不就是大你个十来岁么,算个什么,我们县里这些年回来的台湾老兵,哪个讨的老婆不是小三四十岁的?这么一比,老于他还吃亏了哩。如今叫岳父岳母都已经过时了,凡是有本事的,就叫岳哥岳弟,岳姐岳妹。 郭如玉还在气头上:早晓得他那么老,我就不会跟他,那年我还不满二十岁哩,人生有几个二十岁? 过去的事莫说多了,我只问你,他叫你爸妈是叫的岳父岳母,还是叫的岳哥岳姐? 郭如玉经不住逗,破涕为笑:你的意思是我还占了便宜? 你想想那些台湾老兵就明白了。这样吧,于县长醒了,你做一点工作,他也是个老领导了,文革前就当过县长,劳苦功高,了丁县人民都不会忘记他。你没出过国吧? 出过。 到过哪里? 出过比沙国,我们了丁县过去叫做比沙国。 咳,到底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幽默还蛮到位的。这样吧,你想去哪个国家看看? 要请我们出国玩啊? 有这个想法。 我想去泰国看人妖,都说男的比女的长得好看,我就不信。 这样吧,组织上就派你陪于县长去新马泰看看。他辛辛苦苦革命几十年,还没有出过一次国,组织上是欠了他的。 那就多谢了。 就这样,于长松在风平浪静中退下来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把他那瞒了年纪的陈年烂事搬出来,这一招也是够阴毒的,还把郭如玉也搬出来吵事,就如是打蛇一样打在于长松的七寸上了,那昔日的豪气便要短去几分。 不日新任县委书记兼代县长到任了,于长松倒也算得上个爽快人,在欢迎酒宴上和年轻的新领导来了个很新派的拥抱,这个动作还成为县新闻联播的特写镜头。他能够走出这一步,上面和下面的同志们就都放下心来了。于长松在了丁县经营得太久,全县的部、办、委、局和各乡镇负责人无一不是在他的影响下提拔起来的,加上他还挂着一块“战斗英雄”的招牌,这样的招牌是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县长们都不具备的,就凭这,市里的年轻领导都要让三分,倘若他真是要出起难题来,任何一位继任者都会吃不消的。 第四部分第二十六章条条蛇咬人(2) 对于提前退的事,于长松本人很快就想通了,但郭如玉心里还是耿耿于怀,她跑到流星巷35号找到何了凡发了一通怨气:要怪就怪你那张乌鸦嘴,说他到此止步,你看,不是看着看着就要当一阵子书记的,被你那乌鸦嘴给说没了。 了凡道:你这就叫做“屙屎不出怪马桶没摆正”。 如玉:你当初怎么就不能说点好的? 了凡:是好说不歹,要歹说不好呵。 如玉:有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要是又给说好了呢? 了凡无奈,晓得这种事讲不清,只好作检讨:我当时怕是喝酒喝多了些,那背时话真是不该说。我要是说政委能当个省长就好了。 如玉:当省长倒是没有那个本事。 了凡:你不是要我说好点么,要是全县人民都这么说,他不就当上了? 如玉:那也说得太没边了嘛。 了凡:我看你哟,做人要知足呵,你总算是当了十几年县长太太了。你想想,十八里镇附近百十里,哪个女子有你这么好的福气?做乡长太太的都找不到几个,县长太太就一个,被你一个人就承包了十几年,全县的妇女都想不通哩。 郭如玉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郭如玉丢开这个话题,问道:你看看我家老于,一下子不工作了,会不会得什么病?好多领导一退下来便得怪病。 何了凡说:怎么就不说点好听的?你刚才还怨我说少了好话。 郭如玉说:你才说的,是好说不歹,要歹说不好,我不是请你看看么。好吧,就不说这个不吉利的话了,你给看看,老余有多高的寿命,我如今才晓得他比我大了十二岁,要是他走得太早,我一个人怎么过呵。 老何道:又说不好听的了。告诉你呵,不是我不看,我从的师不同,师傅没有教我看寿命,我就不能自作聪明了。 郭如玉:你是不是看到老于一退,就疏远了? 老何道:我和政委的关系全县人民都晓得,你这话气不倒我。 郭如玉道:那就好。不过老于有什么要提醒他的,你可不能不提醒他。 老何说:他当年寻死路,我可是冒着危险走夜路到你家去提醒他的。 送走郭如玉后,何半音就表扬父亲:今天你这一番话讲得有水平。 老何道:正所谓条条蛇都咬人,干我们这一行也难呐,能看的,不一定是能说的。说了的,不一定是看到了的,难免有心口不一的时候。 半音说:看来你百年之后,我是不能吃这碗饭了。 老何:这话怎么讲? 半音:我看过政委了,看上去他和新领导又握手又拥抱,那精神好是装的,他的寿数只怕也只有几年了。 老何忙制止:嘘,莫乱讲。 半音:我是一根直肠子,看到了什么便稳不住要说什么。 老何:要改哦,一定要改。 半音:你也讲了千百遍了,可我就是改不了,一不留神就会溜出来。 老何:祸从口出呵,我真是讲了千百遍了。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硬是改不过来,出路只有一条,那你就跟我学做篾匠吧,不然要是我死了,你就真的不能吃这碗饭了。 半音:这个苦,我是肯定吃不了的。 老何:那就改毛病。 这时外面有人喊何半音接电话。半音把头伸到门外应了一声,便回屋里赶紧收拾衣服和头发。一会出来便容光焕发,俨然一个准备去北京开会的年轻干部。 老何说:多带点钱在身上呵。何半音不说什么,像没听到一样。 老何见儿子高高兴兴出门去“接电话”,心里就高兴,巴不得儿子天天这样精神很好地出去“接电话”。 第四部分第二十六章条条蛇咬人(3) 老何明白,儿子十有八九不是去接电话。因为最近一个时期不再是巷口上的老胡和他老婆月大嫂来叫儿子接电话,而是他们的女儿蝴蝶。 老胡有两个闺女。大闺女嫁了个好丈夫,在外面干得很好,对家里的贡献很大,总是让老胡率先在流星巷享受电话、电视、手机之类的时尚。在流星巷人还不晓得什么叫做“保险”的时候,大闺女就替老胡夫妇买下了终身养老保险,还在新城区买下了一套房子叫他们搬过去享福,不让他们再开店做小买卖了。皆因老胡实在不愿离开住惯了的老邻土居,才让店子继续开着。别的不说,只要老何某天没有准时吆喝着去他店里喝那二两酒,他就会有失落感,就会坐立不安,便会跑到坡上去看他是否病了。所以凡老何要出去走几天是必要先告知老胡的,怕他找他。 老胡的小女儿混得就不怎么样,结婚八年后把婚离了,被原丈夫扫地出门,只带了点衣服回来。没有地方去了,只好跟着父母过日子。至于为什么会被扫地出门,流星巷人传说的版本有好几个,一个大家相对认可的版本说可能是蝴蝶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不然她和老胡家也不会接受扫地出门这个结果。 蝴蝶就住在新城区姐姐买给父母的房子里,每天坐四趟“蓬蓬车”到流星巷来吃饭。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睡到十一点钟左右。下午到图书馆看书。晚上看电视。不打牌,不抽烟喝酒,不乱交友,人倒也没有学坏。她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不和,老胡夫妇也不好指责她。好在姐姐不缺钱,有能力把她养下来。姐姐也巴不得她不再嫁,好让她在家里陪伴着老父母。 在了丁县图书馆,每天下午下班时还在阅览室看书的也就只剩下何半音和蝴蝶了。每天傍晚时分,他们用AA制一起坐“蓬蓬车”回流星巷吃晚饭。来往多了,这孤男寡女在那不到一米宽的车厢里被粘到一起去,是不难理解的事。这事也许老胡夫妇没有看出来,但何了凡是看出来了的。他不是从儿子的脸相上看出来的,亲生骨血的相没法看,也不能看,就如一个医生不敢给直系亲属下猛药治病一样。老何是从蝴蝶的声音里听出来的,那声音不再是普通邻居的声音,而且蝴蝶来叫儿子接的电话没有真正接过一次,八成是成双成对被“蓬蓬车”拉到新城区的房子里亲热去了。 在儿子二十岁左右,老何着实为他的婚事费过一番脑筋,但那时候他们太苦,居无定所,说的几门亲事——还有一门亲事是县长太太郭如玉说的——都因这个问题而流产了。后来手头宽裕了些,而何半音又对男女之事没有了什么兴趣,这事就不了了之,成为了做父亲的最大的隐痛,在老何看来,一个正常的男子,怎么也应完成一个男子不可缺少的床笫之事,就如是山溪里的水,涨满了是要流的,就如春天的竹笋,是一定要破土而出的。老何看到儿子一天到晚守着自己,对招摇过市的姑娘视而不见,老何就着急了,儿子不会得了做不成男人的病吧?当老何看到蝴蝶让儿子变得光彩照人,儿子也男子气十足时,便放心了。尽管蝴蝶是结过婚的,老何一点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半音都这个年纪了,已经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了。 但儿子和蝴蝶的关系让老何十分费解。有时候蝴蝶邀请何半音到她家随便吃一点,半音却坚辞不受。半音也从不请蝴蝶来家里坐,更没有破费请吃的意思。照说谈情说爱也总应该有些物质往来的,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使老何无法看懂儿子的内心想法。每次儿子兴冲冲地出去见蝴,老何总要交代多带点钱。老何能做到的也只能是这个暗示了。儿子显然是听懂了的,但他就是不为女人花钱。 第四部分第二十六章条条蛇咬人(4) 老何后来才知道:这种没有经济往来的艳遇,用时髦的话说叫做“性伙伴”,是维持不久的。也罢,崽大爷难做,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性伙伴就性伙伴,只要儿子开心,能够实实在在做着男人就好。 老何还是每天去老胡那里喝二两酒。 因儿子与他们家闺女的关系,喝过酒后的老何再看老胡夫妇时,便有了一些类似亲家的亲近感。老何干的是“看”的职业,他比普通人更留神看周边的所有东西,自然也要看看老胡夫妇有不有他这般的心情,但怎么也看不出痕迹来。老胡还是那个老胡,而那个咋咋呼呼的月大嫂更是麻木。看来蝴蝶也无意向父母透露什么,她也心甘情愿做一个性伙伴……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老何是看不懂了。 不过恐怕老胡夫妇近来也没有心情来过问女儿的事情了,因为他们老两口的关系出了点问题。老何每天去喝酒,就觉得不正常了。都碰上他们吵嘴,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开始老何不以为意,后来听得多了,就觉得不正常了。 一日,老何忍不住对老汤说了自己的疑问。 老汤说:他们家是出了点问题,你是看相的,没有看出来啊? 老何说:隔行如隔山,你只懂得下面条,我们这一行你就不懂了呵,看什么,不看什么,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看深看浅,看多看少,都是有讲究的。人家两公婆斗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没有必要看了,这个也去看,就好比是用大炮去打蚊子。 老汤说:唉呀老何,看来你那一行,讲究不少,还蛮深奥的呀。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个篾匠,这可不是篾匠口诀。 老何说:篾匠活是粗,看相是细活,不可比。唉,说了你也不懂,说说吵架的事吧。 坏还是坏在钱上。以前老胡做点小买卖,让月大嫂管着钱,什么事也没有。后来老胡的大闺女赚了钱,觉得老爸辛苦一辈子,身上没有装过一分钱,可怜他,便瞒着月大嫂给老胡偷偷地寄了一份钱,可老胡有吃有穿,这钱用来干什么呢?据说他就花在七星巷一个寡妇身上了。 真有这么回事呵? 月大嫂说她抓着把柄了。 老胡认账了? 认了账就不会吵了。 还不是一笔糊涂账。 这人呢就是日子不能过好,过得好的人就爱搞这样的事。 你的意思是老胡真有这样的事?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 自从子女不在身边了,月大嫂三天两头往乡下的娘家跑,她的老娘还健在,家里姊妹又多,相处得也好,她一天到晚就牵挂着老娘和亲密无间的姊妹。恐怕身上有了些私房钱的老何,出事也就出在无人监管、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月大嫂吵丈夫还是有讲究的,女儿孙辈在场的时候她不吵,而且还保持以往一样夫唱妇随的良好形象。月大嫂让老何和邻居们公认的伟大之处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视自己的孩子作心头肉,她大半辈子以来没有骂过一句她的这些心头肉,更不会动一个手指头,摸一下都怕她们痛。就是蝴蝶离婚后再回来,她不但没有说过半句指责的话,还要加倍地对她好,生怕她受了委屈想不开。她不让老胡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让晚辈们晓得,倒不是怕老胡无脸见子孙,而是怕因父亲不争气而使她的心头肉们脸上无光、心里难受。 但月大嫂却要公开当着邻居们的面吵老胡,家丑不惜外扬,她是成心要让老胡受不了,她的策略是要让邻居们都晓得这件事,请大家一起来帮她监督这个“老色鬼”。 第四部分第二十六章条条蛇咬人(5) 自此以后,月大嫂不再回娘家了,昼夜监督老胡,发誓要斩断他与那“狐狸精”的往来。全天候守着老胡的月大嫂,心思不能再分到回味与娘家人相处的甜蜜上去了,就会把不满集中到老胡身上,只要老胡在她身边一晃,那“狐狸精”的影子就会跟着晃,一种大约也是狐狸的气味就在小小的店子里飘荡起来,便不由得火从心起,怒从心生,不好听的话就如水决堤,夺口而出。老胡毕竟也是一家之长,是一家百年老店的继承人,如何能忍受这般唠叨?免不了总是要回应几句的。于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月大嫂就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挥洒开来。那老胡夫妇缠到他们自己织下的天罗地网中去了,就会忽视蝴蝶,当流星巷人都晓得了蝴蝶和何半音的事情时,他们还一无所知,月大嫂还要热情地留半音吃饭。 一日下着雨,何半音路过胡记,见月大嫂气呼呼地坐在屋檐下,瓦楞里流下来的雨水把她的布鞋都打湿了,而她好像没有察觉。依半音的性情,要是以往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就是看见了也会视而不见,但是现在这个人与他有些联系了,她可是蝴蝶的妈。何半音在月大嫂面前停了下来,他说:月大嫂,你的鞋子打湿了。 月大嫂说:我晓得。 晓得怎么还……这样会得感冒的。 感冒了好,得癌症更好。 这话,这…… 有人巴不得我现在就死。 半音安慰:不就是打湿一双鞋嘛,也不至于说到死。 这时月大嫂突然站了起来,把半音拉到屋檐下,神情诡秘地说:半音,你是看相的,你给我看看,我什么时候死,要是我死了,那老畜牲就好把人家娶进门。 半音碰到这种场面就慌张了,他很不习惯与人谈这样的话题。其实月大嫂也无意听半音的回答,她只是想倾诉,说着就淌出些眼泪来。 半音不知如何是好,后悔大不该搭这么一句腔。 平静一下后,月大嫂说:半音,你和你父亲与我做邻居都这么多年了,远远近近都有人来请你们看相算卦,可我就没有麻烦过你一次,我给你喊电话没有一千回,也有九百九十回,今天,就凭着这个你也要给我看看,看看我们两口子什么时候不吵嘴了?你可不要推辞呵。 何半音道:吵架嘛,不吵了不就行了,这有什么看的。 还是要看看,有时候,心里想不吵了都不行。 我爸天天来你们店里喝酒,没有给你们看过啊? 没有。以前我们也没有什么事要请你们看的。 半音支吾道:这样吧,我爸和你们那么熟,就叫他来给你看看吧。 月大嫂说:你爸说你的本事胜过他了,他都不打算干这一行了,做个篾匠算了。 半音说:那就……今天光线不好了,光线不好就看不准,改天吧。 月大嫂:那就到房里去,把灯打开。 半音:灯光下不能看,看不准的。 月大嫂:不就看个相么,还有这么多名堂啊,明天上午我等你。 半音回家给父亲说了这件事。 老何说:你给看了吗? 半音答:看了。看了没有说。 看了如何? 不好。 怎么不好? 老胡有麻烦。 唉呀,老胡看上去好好的呀。 还不是那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 这,这,这不好的话,还真不好说。 可她明天就会逼着我回话。 这个女人要是横了心,还真难缠。 你可是会说话的,你去说吧。 老何说:等我想想……照你看,老胡有多大的麻烦? 半音答:一了百了,过不得立春。 老何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样?老胡实在是个厚道人哪,咳,差立春也就是个把月时间啊! 这一晚上老何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他晓得儿子得出这样的结论一般不会看错,不禁十分怀念老胡这个老酒友。另外,还要帮儿子想一句得体的话也不易。 第二天老何上厕所时,猛地想起儿子说过的一句“一了百了”的话,便觉得有话可说了。当即蹲在茅坑上便叫道:儿子呵,你昨天是否说过“一了百了”的话? 半音说:对。 老何:就这么回答月大嫂,不是很好吗? 半音想了一会,转过弯来,说:对,有了。 老何叹道:哎,人生无常,也只能这样说了。 上午何半音出去办事,路过胡记时,月大嫂果然等候在店门口。 月大嫂对半音说:今天没下雨了,光线好。 半音说:是的光线好。 月大嫂:你还不来,我就要跑到你们家里去。 半音:这么急啊。 月大嫂: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好像有只猫在抓,一天不吵就像吃了鱼刺,不吐出来就不舒服。 半音心里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吵死”哩。便劝她: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吵也没有什么意思。 月大嫂:我可不是要听你这种话。 半音无奈,叹了一口气,说:我看你们两公婆吵架的事,还过个把月,立了春就不会吵了。 月大嫂:这话不会是说得好听吧? 半音说:真的不会吵了。 立春前三日,老胡洗澡时,一歪身子坐在地上,便没有再醒过来。他死于脑溢血。在此之前,他一直喝着酒,从来没有量过血压,也没有得过什么病。 自从老胡走了之后,何了凡便没有再去胡记喝过酒──尽管那青花酒坛子还摆在那个第一眼就能看到的老地方,他的专用杯子还放在离坛子一尺远的木格子里,照样他不用看也能拿到。原来这酒兴,是因为有酒友而存在的,老何就十分怀念老胡。 因老何每天的二两酒是有人买单的,老胡一死,便转到了老汤的面铺里,但在老汤那里喝酒,便少了几分口味。 第四部分第二十七章米箩跌到糠箩里(1) 刘铁的老板被安排到千里之外一个不知名的疗养院去“疗养”,他的子女分别在国外和海南岛定居,只有他老婆跟他一起去。刘铁知道:老板此一去,回来将是不易了,他陪他下棋的机会从此可能也不多了,或者不会再有了。老板走了,他突然觉得很空落。每天上班,他必经过老板居住的地方,现在再看一眼那栋小楼的屋角以及周围那些迎风舞动的竹丛,顿生无限酸楚。推开他办公室的窗户,也是正对着那栋小楼,到处是老板的影子,他觉得他不能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刘铁请求回老家了丁县去工作。他的这个要求很快得到批准,组织上安排他回老家去挂职做个副县长。刘铁重感情、讲义气,在省会交了不少方方面面的朋友。他自小最爱读的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两本书都翻烂了,舍不得丢,几十年还随身带着,那“旧”和“烂”里,是浸泡着景仰的,后来儿子能读得懂它了,他便让儿子翻这两套旧书,这番用意,自是另有一番意思的。日久的熏陶,便形成了刘铁交友的准则:非同甘苦共患难、重情重义、荣辱与共者不交!当他的那些朋友听说他要到基层去,集体顿生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凉感,大家打算好好地请请他。人们都明白:人在低潮时最需要朋友之情来温暖。但刘铁不打算领这番情意,因为他的处境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糟糕。他悄悄地离开了省城。并要求他的那些朋友暂时不要到了丁县来看他。 刘铁的老婆原是了丁县的一个小学教师,比刘铁迟三年进的省城。当初她的想法很现实,要是刘铁在外面混好了,她再跟了去,所谓夫贵妻荣,那样不愁日子不好过。如果他在大地方没有干好,可以再回来,大本营在,根基在,老邻土居在,就是讨米也要多几条路。刘铁进城不久便提了副处长,分了房子。经实地考察后她才决定搬家。现在刘铁说他想去基层工作,脱离这个伤心之地,换一换环境……她不待刘铁多讲,当即就表示赞同,而且建议他回老家去。她说刘铁你是个干事的人,不是个谋人的人,你适合到下面去干点实事。你适合回老家工作,因为你的为人最能被家乡人接受。夫人所言很合刘铁的胃口。刘铁不再问任何人就做了决定。老婆很想跟刘铁回县里去工作,哪怕再调回去也愿意,但孩子正读着省会最好的学校,为了孩子的前途,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 刘铁分管的工作中有旅游这一块。阳山寺是了丁县的重要旅游地,一年烧掉的香烛鞭炮已高达两百多万元,从功德箱里取出来的香火钱在四五百万左右。不久前刘铁曾为过客,因无法走出头炷香的阴影,不想再进寺庙、再见僧侣、再信巫道,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一时无法治愈心灵的过敏。但现在来了丁县工作,那是不可不去拜访本寂和尚、不可不重视寺庙经济的。 在整个见面过程中,本寂始终面显尴尬。在他这里烧过头炷香的高官很快就落马,虽说这与本寂无关,也与菩萨无关,菩萨也不能袒护有过之人,但这毕竟是本寂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因为老板的落马,有一些官员便不敢再来烧头炷香了,尽管这一点也不影响头炷香的紧俏,更不会影响阳山寺的声誉,总总是美中不足呵。要命的是,本寂曾给刘铁许下的承诺全泡了汤,他不但没有进步,还从米箩跌到了糠箩里。刘铁是看出来本寂的尴尬的,但他却装作忘记了那些事,只谈如何挖掘开发旅游潜力,不谈别的。不久前他们还相约好了陪老板看《佛光万丈》,现在老板走了,刘铁已无心观看,本寂也不便再提。 第四部分第二十七章米箩跌到糠箩里(2) 一直到刘铁的老板出事后,了丁县的干部们才从各种渠道弄清楚了那一次极为隐蔽的头炷香的内幕。社会上纷纷传说这个头炷香,就是老板落马的诱因之一,有对手把这事作为一个把柄,而这样的把柄,对于一个高级官员来说,说是大事不为过,说事小也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刘铁在人们的心目中便是一个受到政治牵连的贬官形象了。开始大家对刘铁很不以为然,觉得他是个溜须拍马、工于钻营的小人,树倒猢狲散,他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后来听说刘铁在老板出事之后是第一个去看那落难之人的。在老板门庭冷落车马无的情势下,他置个人前途于不顾,当着监视者的面天天去陪他下棋,就凭着这一个“义”字,不管以前怎么错,大家也很快就原谅他了,这山里人的骨血中都有些草莽情结,特别看重一个“义”字。 人们开始还以为刘铁会消极低沉,会破罐子破摔,来这个贫困县了却残生。但从他来的第一天起,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精神状态与人们设想的差别太大了,他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来就投入工作。且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没有故意掩饰自己,他的无累、无忧、无怨,是没有掺假的真实流露。这样了丁县人很快就接受了刘铁,甚至对他的人格和气量深表敬意。 刘铁当然是要拜访老县长于长松的,他们的交往可不一般。 于长松也以为刘铁有些怨气会对他倾吐,他甚至准备好了说一些宽慰他的话,谁知刘铁除了请教工作上的事情,闭口不谈其他。 于长松甚觉惊讶,他不相信年纪轻轻的刘铁这么有定力。他便有意去戳他的痛处:刘铁,我听人说,你我都是被那把头炷香给烧误了。 刘铁笑而不语。 于长松又说:说得不好听,或者偏激一点,我俩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错就错在不该把答应了人家的头炷香拿下来。你错就错在不该跟人太紧。 刘铁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便岔开去谈一些别的事情。于长松见状也就不再提这个敏感话题。 这已是腊月初的天气,出得门来,一股寒气就袭满了全身,虽说吃过一碗郭如玉自酿的甜酒蛋,刘铁还是禁不住打着寒战,忙束紧了衣服。这已是20世纪90年代中晚期,此刻的省城正是满街灯火通明时,人口密处,夜宵摊子才开吃,靓女俊男才出门呢。而了丁县城,除了几盏昏暗的路灯勉强在风中摇晃着,早已看不到一个人,连一条流浪狗的影子也看不到。 于长松送刘铁出门:我担心你在省里热闹惯了,会在这里呆不住。 刘铁说:你忘了我是哪里人吧。 于长松道:我倒真是希望你回来给家乡人办点像样的事,据说干部们对你也寄予了很大希望。我们老了,不中用了,只能指望你们年轻辈了。 快过年的时候,郭向阳回来了,心宜没有一起来。心宜有个海外亲戚回上海过年,因他几十年都没有回国,便叫上她所有家人都去上海团聚,心宜曾诚恳地邀请向阳一同前往,而向阳觉得自己还不是心宜名正言顺的“家人”,还没有正式资格出入那样的豪华场所,所以坚辞不受,一个人回了百八十里街。 郭向阳回乡后的第一件事是受心宜之托去看望刘铁。心宜给刘铁带来一包东西。刘铁看出来郭向阳很想知道这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但他绝不会偷看。为了让向阳无虑,刘铁当着他的面打开了这个纸包。里面是两样东西,一件是一双正品的耐克旅游鞋,刘铁笑道:这是心宜鼓励我为百姓多跑路。另一样是一套豪华版三本装一盒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刘铁又说:她这是暗示我,要用新的眼光来读旧书,不要沉迷于过去。 第四部分第二十七章米箩跌到糠箩里(3) 向阳说:你走之前,我邀过心宜,想去给你送送行,她说你不会接受,就没有来了。 刘铁道:心宜做得对。我不想惊动大家,历来只有欢送提拔的,没有欢送贬谪的。那样兴师动众,人家还真以为我是带着情绪走的。 晚上刘铁在灯下欣赏心宜的馈赠。翻开《三国演义》的封面,见那淡黄色的扉页上,有心宜用行书小楷写下的一首打油诗: 当官要当好 吃饭要吃饱 枕头枕得高 凡事不心焦 米箩跳糠箩 未必不是高 俗念一旦抛 拨雾见山高 心宜打油诗以赠刘兄 夜深人静,寒风凛冽,就心宜这一声刘兄,便把刘铁的心给叫得很暖,他知他那些朋友是真记挂着他的,心宜代表了他们。他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是需要安慰的,只是他不希望这种安慰面对面发生。知己者,心宜也。 在刘铁的铁杆朋友中,心宜是惟一的女性。在刘铁的观念中,贤淑温厚、单纯质朴的女性做老婆或者情人比较好,但做朋友不合适。当年有朋友把心宜拉到他的圈子里来,看上去她袅袅婷婷,轻言细语,那血脉里却分明透着一股侠义气、虎豹胆,还有一些神秘莫测、难以捉摸的成分,这些都是一个普通女子难以具备的,甚至很多男子都很难具备,而这些,正是能够成为刘铁朋友的重要品质,刘铁便要交上这个朋友了。以后他和心宜有很多机会单独在一起,还被在国外的朋友邀请一起出过国,接触多了,太随意了,男女在一起呆久了,总总是一个麻烦,比如食欲很好的人看到一盘美味佳肴,不动念头、不吞口水似是很难。不可否认,刘铁对美貌有才的心宜也曾想入非非过,甚至拉过手,拥抱过,终因“朋友”身份的障碍,很难再往前走一步。原来这做朋友和做情人,是有很大区别的。 刘铁曾跟心宜开过玩笑:我俩的关系,比情人少,比朋友多。 心宜赞同:比较准确。 他们都觉得两人心性太近,都过于精明,这样便只能做朋友了。他们“比情人少,比朋友多”的关系别人看不出来,只郭向阳能够隐隐感觉得到。 何了凡父子不看电视不看报,不知刘铁来了丁县当了县官。 一日郭向阳和刘铁来,他们才晓得。何半音前不久说过刘铁的事“十天可见分晓”,说是说对了,却是一个大家不愿看到的结果。为此何氏父子心里也不愉快。待半音和刘铁他们聊天时,何了凡忙抽身跑到老汤那里,请他去办几个菜,并送到家来,他要留刘铁吃一餐饭。就如同是一个医生,面对一个病号,知其病重又帮不上忙,心里还是难免有愧责之心的。 尽管刘铁不断用手机处理着各种事务,他还是坚持和老何聊了大半天,并且二话没说便在老何这里吃了一顿便饭。这让只能看“病”而不能治“病”的何氏父子很愉快,觉得做好了一件很久就想做而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郭向阳送走了刘铁,又返回何家闲坐。闲聊中自然是要谈到他与心宜的事的。老何说:你那婚事该办了吧?你们不急,你爸妈急啊。 向阳:他们来找过你们吧? 老何:也可以这么说。 向阳:那你给我看看,什么时候动婚姻。 半音:这是你可以决定的事,就不要看了。 向阳:我晓得,你们的规矩是亲朋不看。那找个机会看看心宜吧。 半音:我看心宜可没有这样的兴趣和要求。 向阳:她不会主动提。可她上次还是请你看了看她手上的胎记。 半音:她那是好玩,没有放在心上。 向阳:那就没有办法了? 半音:有一个办法,你给她看看。你看看她的背腰上有不有痣。要是有,长在什么地方。 向阳摸摸脑壳,想了一阵:那地方倒还真是没有看过。 半音:看看,什么也不要说,就看看,千万不要说是我叫你干的。 向阳:这个重要么? 半音:试试看。依我看,很值得一试。 春节过后,郭向阳回省城去,曾给何半音打过一个电话,说没有能达到目的。 半音说:不要紧,看不到不要紧。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也只是说说罢了,千万不要去做为难心宜的事,她可是一个聪明绝顶而又自尊心很强的人。 半音心里有了一点底,心宜成心遮掩的,一定会是难以见人之处。 第四部分第二十八章走多了夜路难免不碰鬼(1) 三月三,龙抬头,也是每年的清明前后,这在乡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每年的三月三是一个让何半音感到困惑的日子,很多年来,三月三前后这几天,何了凡便会对儿子说,他要走几天。他给半音准备好几天的吃用后,便打点行装悄悄地出发了,他从不告诉儿子去哪里,去干什么,老何对儿子从来是无话不谈的,惟一保密的便是这一件事,父亲不愿说的,何半音也不会打听。 这年三月初一,儿子送走父亲后,突然觉得很寂寞,便到巷口上的胡记小店里,趁月大嫂不在,悄悄地叫蝴蝶开溜,到他屋里来陪陪他。 自从老胡过世后,蝴蝶便过来和妈妈住。蝴蝶的姐姐曾打算把月大嫂接到城里去和她一起过。老胡在世时,每天免不了都要和月大嫂斗斗嘴,一旦失去了斗嘴的对手,月大嫂突然觉得这两间小屋竟是那么的空荡,她很希望有顾客和邻居来坐坐,否则人就闷得发慌。她想离开这个地方或许会好过一些,便打算跟着大女儿去过日子。但月大嫂在那边只住了十天,就吵着要回来,她无法接受那个陌生的城市,她天天晚上都梦见她的小店。见实在留不住,姐姐便让蝴蝶把月大嫂又弄了回来。月大嫂大半辈子在流星巷度过,她是无法离开这个环境的。 蝴蝶安顿妈妈睡好后,便过来与何半音约会。正当他们打算亲热一下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夜半有客来,必无小事,半音忙整理好衣衫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半闭着眼睛、头发蓬乱、穿着睡衣睡裤的月大嫂。 这是春天的节气,河边的夜空寒风习习,人们大都还穿着毛衣。蝴蝶忙把妈妈拖进来,找一床棉絮包住她那冻得发抖的身子。从胡记到这里要上三十几级台阶,拐三个弯,一路上没有路灯,也不知她是怎么摸上来的。 还来不及安顿月大嫂,她就闭着眼睛开始说胡话:蝴蝶呵,你爸回来了,他告诉我说你在老何家,要我来叫你回去,我说天黑我不想走,他就拉着我来找你,你去看看你爸还在不在门外?叫他也进来坐。你爸说了,他保证再也不和我吵嘴了。半音呵,你不是对我说,我们公婆两个一到立春就好了,不会再吵嘴了吗?可他就这么走了,喊走就走了……你看得出来,晓得他要走,怎么能说骗我的话呢?我喊你们接电话,没有一千次,也有九百九十次吧,怎么可以骗我呢…… 蝴蝶开始听蒙了,待察觉到这是胡话时,忙推她:妈你醒醒,醒醒。 好不易把月大嫂摇醒过来,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我怎么在这里呵。 何半音和蝴蝶这才一人架着一只胳膊把她送回家。 半音给父亲讲起这事时,老何还真有些不相信。老胡也走了有些日子了,照说月大嫂因想念老胡过度,脑子要出问题,也早该出问题了。 蝴蝶不敢晚上再离开家门,就守着神经突然出了问题的母亲。但守住了晚上,守不住白天。老何回来的第二天,月大嫂便跑到老何的院子里,坐在做篾活的老何身边。何半音见状赶紧往屋里躲,把门也闩上了。老何不怕,他见过的怪事多着哩,就是疯子,也见过好几个品种。 老何给月大嫂倒上一杯茶,像以往那样招呼她:今天有空过来坐坐呵。 月大嫂便幽幽地说:你儿子说我们公婆俩一到立春就好了,不会再吵嘴了,可他就这么走了……你们看得出来他要走,怎么还说是好了呢…… 第四部分第二十八章走多了夜路难免不碰鬼(2) 老何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胡也是修到头了。 可也不能说是好了,不会再吵了啊。 他走了,一了百了,没有对手了,不就是不会再吵嘴了? 人都死了,怎么说是好了呢?我还以为他真会变好,不会再去理那个婊子了…… 老何见她已神经失常,知劝说已无用,但还是做着努力:老胡他当时确实是好好的,至于后来嘛…… 月大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只顾诉说:你们看出来了他有危险就该早提醒啊,我们就好叫他去医院检查,请本寂大师念经保平安,他年纪还不大,怎么也不该这么早就走了……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大有要何家父子负责任赔偿的意思。 何半音在屋里听到父亲被一个神经出了问题的人套进笼子里去了,很着急,不晓得应该如何提醒他,抬头见一只老鼠从梁上跑过,便学了一声猫叫,这叫声太响亮了些,月大嫂听了惊讶,说:你家的猫真大。 老何听出来这是儿子在提醒他,猛地觉得不能和她纠缠了,又不知要如何打发她才好,便大声说:你听你听,好像是你闺女在叫你了。 他这是在告诉半音:赶紧把蝴蝶找来领人。 何半音听出了父亲的意思,忙从后门溜出去,到胡记找蝴蝶。原来蝴蝶倒在椅子上打瞌睡,月大嫂便趁机跑了出来。 月大嫂得了一种病:只要一离开蝴蝶,她的神经就会出问题,神经一错乱,也不干别的事,就是找何氏父子的麻烦。 从此蝴蝶不能离开她母亲。何半音也就很难和蝴蝶单独相聚。 蝴蝶带着母亲到医院看过病,请阳山寺的师傅念过经,都没有解决什么问题。 老何和半音都觉得这流星巷是住不下去了,只要一经过胡记,心里便不是滋味,便紧张,更是不敢看月大嫂的眼睛。十几年来,老何他们在这里度过着一种散漫恬淡、安逸清闲、与世无争的生活,这种被月大嫂弄得神经兮兮的日子,令他们度日如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半城半乡的生活,同流星巷周边的居民也混得滚瓜烂熟,出门都不要锁门了,他们甚至淡忘了故居十八里铺的记忆,重要的是这个地方对于那些有看相测字需求的人来说,熟门熟路有如是去医院、车站那般好找,守着这个码头,便有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固定收入,可想而知,要他们决定离开这里是如何的艰难。 半音为这事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他对父亲说:我现在算是尝到了“自以为是”的苦头。当初我还以为对月大嫂说的那话很机智呢,结果把人家弄成了个神经病。 老何说:不,你没有讲错,也只能是这么讲,总不能说老胡一个月后要出大事吧。只是这样的话怎么讲也讲不好,因为它不是一件好事。 为此何半音向蝴蝶表示了深深的歉意。 好在蝴蝶是个明白人,没有责怪的意思:我妈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我爸,一下子走了一个不习惯,便成了这个样子。 半音问蝴蝶:要是你干的我这一行,你会怎么说? 蝴蝶想了半天:看来我也只能这么说。 半音说:咳,说到底,错就错在不该看的看了,不该讲的讲了。看了尚可原谅,讲了就不可宽恕。咳,这也算是一大教训吧。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1) 就在老何父子商量着搬家的时候,郭向阳和心宜开着车到百八十里街来把他们接走了。一起被接走的还有于政委夫妇。看到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于长松心情不蛮好,儿子和还没有正式名分的儿媳妇要尽一点孝心,让父亲出去散散心。何氏父子作陪,据说这也是于长松的意思。既然是政委有这个意思,老何父子也就不好推辞了。正好他们也想躲避月大嫂,出去走走也好。 他们在省里一个新开辟的旅游点好吃好喝住了四天。这次活动是心宜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买的单。本来是安排了玩一个星期的,于政委说这地方比大红山也强不到哪里去,看看也就够了,说花多了人家的钱也不好,便提前回家了。尽管如此,政委夫妇还是很开心,不在乎玩多少吃多少,重要的是享受了儿子的一片孝心,这可是郭向阳到省城几年来,头一次请父母的客,有了这点心,就足可以温暖父母的心呵。同时,也可以证明郭向阳在外面混得有点模样了,连那个买单的大老板也叫郭向阳“老板”呢,就此一声或许不怎么真实可靠的称呼,也足可以让父母放心了。 郭向阳和心宜还准备留他们到省城住几天,但政委不知怎么的归心似箭,坚持要回去,郭如玉本是想逛逛省府的大街的,也只好陪丈夫回家,因为于长松从来没有进过厨房,弄不到饭吃,如今不当县长了,公家的也难吃到了。 车过省城时,心宜让郭向阳送父母回家,却把何氏父子留了下来。他们父子俩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心宜香气扑鼻不由分说地塞上了另外一辆车,这种香味让人神志不清,浑身酥软,喉干舌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心宜把何氏父子安排在圣米斯德大酒店入住,一进房间,何半音忙于翻看房里配的报纸和杂志。老何随手拿起一张精致的卡片,一看上面的房间标价,吓了一跳:标间600元。老何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忙叫儿子来看,半音证实无误。还有更吓人的在后头。他们三个人在心宜和郭向阳爱去的地方吃了一顿便饭,只上了几道菜,喝了一瓶红酒,也记不住到底吃了点什么,他们看到心宜结账时竟点出去八张100元面额的老人头。 饭后心宜陪他们回房间坐,让服务员送一盘水果来。 老何讲客气:才吃完饭,就送什么水果。 心宜笑笑:没吃饱吧? 老何说:心宜你也真是的,我们又不是外人,住这么好的房子,吃那么贵的饭,真是没有必要花那么多的钱。说句实在话,你给我们来一碗阳春面外加一个荷包蛋,还吃得饱些。 心宜说:我也估计你们没吃饱,其实平时我们也很少来吃,我只是想让你们也体验一下五星级酒店。 老何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在乎吃什么。心宜你还是不了解我们这一行。当年我师傅说过,要学这个便要能过清苦的日子,干这个行当是不能贪求富贵的,就像那修行的和尚差不多,至于道理在哪里我师傅没说过,我也就说不出来,只是我也琢磨过,试过,要是在那些吵闹的地方,污浊的地方,豪华的地方,我什么也干不了,脑子里是空空的。 心宜说:我看你师傅的那一套恐怕也过时了,你们阳山寺的本寂和尚到省里来,哪里也不住,就只爱住圣米斯德。 水果盘送上来了,里面有五六个品种,有一些是老何父子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排列得精精致致,有的还被雕刻成龙呀凤的。心宜给他们一人一只不锈钢叉子,老何拿在手里,不忍心下手。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2) 心宜招呼:吃呀,又不是摆看的。 老何说:我就以为是摆看的。只怕这手工也要不少钱。 父亲问:你怎么晓得? 儿子说:我刚才追到门外,问了送果盘的小姐。 心宜:你倒是蛮有心的啊。 何半音说:这一盘要168元。 老何叹道:哎呀心宜你也真是的,就是买一箩筐苹果香蕉也不要这么多钱。 心宜就笑:都像你这么算账,还要这酒店干什么?有些人钱赚狠了,没有一个大把花钱的地方,那钱又有什么用? 老何道:那倒也是,看来舍不得花钱,也就不配住这么好的地方。 又说了一会话,眼见床头柜上的时钟已指向了十点半。老何就说:心宜你回去休息吧,今天你忙了一整天。 心宜:没事,也难得陪陪你们。 老何:心宜,你也不是外人了,我和你公爹,可是多年的朋友,我想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吧。 心宜:我心里有事相求,你也看得出来呀? 老何:看不出来,我是猜的。 心宜:倒也真是有一件事要请你们父子俩帮忙。 老何:说说看,只要是我们做得到的。 心宜:这事呢,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对于你们来讲是件小事,对于我和郭向阳来说又是件大事。我们有一个合作伙伴,我怎么也看不透他,就像雾里看人一样,总是模模糊糊,若隐若现。看不清的人不能交,看不准的生意不能做,这都是个平常的道理,所以要请你们这样的大师来帮我看看。我知道你们是得过高人真传的,不像本寂和尚,知皮毛不知骨肉。不过这话到此为止,他也是一个大师傅了,不可坏了他的江湖名声。咳,我今天喝多了点酒,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老何说:没有没有。 心宜道:要是方便的话,想借你们的慧眼看一眼,看看此人好不好合作,让我们心里有一点点底。 老何:村言戏语,当不得真的,你要是做的大生意,可不能随便哪。要是我们能预测生意成败,我们早就发大财了,怎么会干这个? 心宜:你们不必有顾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就像平时给一般人看那样便行,越是放松随意才好。我是坚信你们的,信则有则灵,对吧。 老何:既然是这样,就试试吧。不过我们不像你讲的那么有本事。 心宜:谢谢了,我能掂出你们的分量。好吧,话就说到这吧,早点休息。心宜看看时钟,起身告诉他们如何使用卫生间的设施,就告辞了。 老何把心宜送到电梯口。回房间时,半音对父亲说:爸,我想你是犯忌了。 老何听这话不由得一惊:我犯忌了? 你不该主动找活干。 我主动了吗? 你刚才不是在启发心宜,要她把话说出来吗?一副要帮她办点事、报答她的好处的样子。 老何一拍脑袋,冷汗就冒了出来:对,对呀,我好像是说了这话,是有这么一层意思。 半音说:你可是常对我说“有所求才有所应”的话。 老何:这也是我师傅、你外公常说的话,哎呀,我大不该喝那几杯红酒的,那外国人喝的马尿,进口像喝水,久了又返性,这酒兴一来,看到这个姑娘会说话,安排得又大方周到,觉得欠了人家的人情不好意思,人一冲动,这嘴巴就守不住了。我常常告诫你要注意守紧嘴巴,结果自己又守不住…… 半音:说了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不是帮她看个人么?这也不过是举目之劳,看十个八个也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睡觉吧。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3) 老何:幸好你不像我这样贪杯好酒。看来我还是只配做个篾匠。 第二天早晨,心宜公司的一个女孩子来要何氏父子的身份证,说是给他们订飞机票。 老何说:心宜可是没有说要到外面去啊? 半音道: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昨天我就想了,心宜这次对我们表示出空前的客气,她要我们办的事绝不会像她讲的那么轻松随便。这趟飞机不能白坐呵。我看心宜这人不一般,隐隐的有一股巫气,我认真看过她,就是看不透,上次来我们家,我有意试探她,她是懂相术的,只是不晓得她的道行深浅,如果真是个高人,我们如何看得透她?就如《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和六耳猕猴,旗鼓相当,就难分难辨了。连她都看不准的人,叫我们去看,就不是一般的角色了。 老何坐不住了:有道理,有道理。你早说了,我就不会答应她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半音:都答应她了,身份证也给人家了,总不能大人做小人事,又说不去了吧。 来不及何氏父子多想什么,也没有等到郭向阳送他父母回来,老何和半音就按照心宜的安排,坐上了南下的飞机──这是他们第一次开洋荤坐飞机。 陪同何氏父子南下的是原来给刘铁开车的司机小牟。小牟几年前陪他们在省城玩了几天,见面时,父子俩竟都没有认出他来。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小牟摘下他那副宽边墨镜,说:你们看看,我有什么变化? 老何说:好像胖了一点吧? 半音说:你有一只眼睛是假的。 老何差点就叫了起来:不会吧? 小牟说:小何说对了,我有一只眼睛是假的。 老何:上次见你还是好好的。 小牟:不幸被你老何言中呵,你那次提醒我,要我清明节不要开车。 老何:我是说过。 小牟:可惜我没有放在心上,前年清明节,我送一个私人朋友去乡下扫墓,结果出车祸了,我弄瞎了一只眼睛,还撞坏了公车,刘铁处长想保也保不住我,没有等到辞退通知,我就主动辞了职,后来刘处长介绍我到心宜老板这里来做事。 老何:看来命中有此一劫,喊都喊不住呵。 小牟:事已至此,也只能是这么去想了。 老何问:在心宜这里干得还好吗? 小牟道:蛮好蛮好,心老板是个大方的人。老何呵,你今后要是还有什么提醒我的,我一定会牢牢记住。我把这事告诉过心总,心总都说可不能不高看你们。 老何说:莫听她的,有时候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 在广州白云机场下飞机后,便有车子来接。车行两个小时,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这时天已黑了下来。 小牟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还会讲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小牟把老何父子领进一家宾馆,安排他们吃过一顿具有家乡风味的饱饭后,旅途的疲惫就袭了上来,老何就摸不到床了,也不知儿子什么时候睡的觉。 第二天的早饭也让何氏父子大开了眼界,各种点心小碟小碗汤汤水水的上了二十多个品种,小牟说浪费了不要紧,一定要请你们吃好。广东的早饭是全中国最讲究的,不叫吃早饭,叫做“喝早茶”,这早茶一般是要喝到中午的。广东一些有身份的人,一般都是睡到中午起来喝早茶,下午和晚上办事。 老何父子撑饱了肚子也没有吃完十分之一。老何问:小牟你这样花老板的钱,回去不会挨骂吧? 小牟说:我要是没有把你们安排好,花少了钱,才会挨骂。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4) 回房间后,老何问小牟:我们什么时候干活啊? 小牟说:是这么安排的,你们看合适不合适。真正的任务是在今天晚饭前,我陪你们一起去参加一个活动,开一个小会,然后吃个饭,工作就算干完了,我们就可以走人了。办完事,心总还安排了几天的活动,主要的活动都安排在海边,你们没有看过海,这次你们可要好好的到海里去泡一泡。 老何说:先说正事吧,我们什么都不懂,话也听不懂,参加活动方便吗? 小牟:你们不需要听得懂话,就坐在下面看看心总请你们看的那个人,听听他讲话。心总说你们这一行跟学医的差不多,讲究望、闻、问、切,是不是?说走路、说话、气味都是有相的,对不对? 半音:心总这么懂,还叫我们来干什么。 小牟:做生意你们不如她,看相她怎能和你们比?生意上讲究个货比三家,就算是心总懂,也要请更懂的来看看,她认为你们是更懂的。 半音:不就是看个人,都这么慎重复杂啊。 小牟:不复杂,我们今天的活呢,说难也不难,要是你们三分钟给看好了,三分钟就可以走人,十分钟看好了,十分钟就开路,甚至可以不吃那会上的饭,估计那饭你们也吃不惯。 老何说:那就好,还是吃那能把肚子吃饱的饭吧。 小牟:好,你们的愉快就是我的责任。 小牟取出两套才买的衣服叫老何父子试穿,说没办法委屈一下,这个场合都讲究衣着,太马虎了也不行。 试完了衣服,小牟接到一个电话,就下楼去了。 不一会小牟买了些水果上来,支支吾吾地对何氏父子说:我有一件小事,不知二位能不能帮个小忙。 老何说:说说看,看能不能帮得上。 小牟便从包里取出两个大红包,一人递上一个,说:这事,怎么说呢,是这样的,我有两个兄弟,久慕二位的大名,晓得二位来了这里,特地赶来,想请二位给指点指点,不晓得能不能给个面子?不过这是分外的活,你们回去可不能对心总讲。 半音摸了摸红包的厚度,里面少说也装着一万块钱,便说:小牟啊,这里的老板真是大方啊,我们在家里一年都赚不到这么多。 小牟:人家这是真心求教哩。咳,要是凭你们二位的本事,在这里干,早就是千万身家了。可心总说,你们不看重钱。 老何说:小牟啊,你这是干什么,活还没开始干就…… 这时何半音抢过父亲的话头:喂,小牟,我们从没有出过省界,要说出省,也是在老家的山里乱走时出过界,这里的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名字? 小牟说:俗话说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近处菩萨远处显。天才晓得你们的名声是怎么传过来的。你们阳山寺的本寂和尚还经常来广东和香港、澳门坐坛布道哩,你们本地人恐怕也不晓得吧? 半音警惕地问:我们下午要去的那个地方,不会有人晓得我们吧? 小牟:应该不会。知其名,不一定知其人。 何半音从父亲手中拿过红包,退给小牟:小牟,我们的规矩从来是先办事后受礼的。 小牟说:可本寂和尚是先收报酬后施法的。 半音:他是正道,我们是旁门,各师各教规矩不一样。 小牟:那也行,规矩可不能坏了。二位看看,现在还有时间,能不能给看看,他们人就等在下面呢。 老何要说什么,半音又给挡了:小牟你看这样行不行,时间也不多了,我们先休息一下,养好精神,下午力保把心总交办的事先给办好了。这事呢,明天后天还有的是时间,不是还要去海边玩的么?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5) 小牟是个灵泛人,马上说:这样也好,那就明天吧。 父亲在场时,何半音一般是懒得说话的,有父亲说,他就不操心,而今天他却抢着说话,颇令父亲费解。待小牟出去后,老何忙关上门问儿子:你今天……好像有些反常。 半音说:我感到有些不大对头。 父亲:是吗? 儿子:你看呵,我们又不是本寂那样的大人物,有一个慧觉大师罩着他,还有一座寺庙抬着他,他是应该有名声的。我们算什么?不过是在乡下跑江湖的,远门都没出过,人家怎么会晓得我们的名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凭什么要给我们打那么大的红包?你可能没有注意,我看到那红包的角上写着一行小字:一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元。人家出手这么大方,要么是来头不小的人,要么是碰到了大麻烦的人,我看这活可不能轻易接,一旦接了,可能就会脱不得身。 听儿子一番话,老何就冒出一身冷汗来:有道理,有道理,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儿子: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们要小心点才好。在这里你可不能沾酒呵。 父亲:好,这个做得到。 到何氏父子在南方这个繁华都市正式出场的时候了。小牟带他们在美发店整理好了头发,穿上了小牟新买的衣服,出发去完成一个不同寻常的任务。明眼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来:被打点得有模有样了的何氏父子并没有因能够来到大地方大显身手而踌躇满志,脸上反倒添了几分小心和忧虑。但这些微妙的变化小牟是看不出来的,或许是因忙于张罗大事而无暇顾及他们的脸色。 在路上,小牟说:我们今天去看的人,叫做“意大利”。 老何说:是个外国人啊?这个任务我们可完成不了。 小牟说:外国人不是人啊? 老何:师傅没教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洋人和中国人长得不一样,看法也会不一样。 小牟:他是个中国人,还是我们本省的人,在这边发展,不晓得怎么取了个外国名字。这次我们去参加的是一个高端集会,“意大利”会来,但你们不会和他单独相处,心总说只能是请你们在会场上看看他,能看出个什么程度,就看个什么程度。这个会也就个把钟头,会一散我们就走。 小牟领着何氏父子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会所。进门都要登记。厅不大,却是金碧辉煌、彩灯耀眼。厅里坐着三四十个人,看上去都是有身份的人,男人要么穿着西装,要么穿着老式汉装。女人则一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大都袒胸露背。幸好小牟把何氏父子装扮了一番,总算能勉强混杂其中,不至于太刺眼。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豪华的场面,才进去不到几分钟,老何父子便觉眼花缭乱,呼吸紧促,脑壳里像钻进了蜜蜂一样的嗡嗡叫个不停,他们赶紧闭目静养,努力排除干扰,待会好办正事。 一会掌声响起,像电影里那样,五六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高大汉子簇拥着一个微胖的男子走了进来,这时厅里的人一齐起立致敬。 小牟忙推了推闭着眼睛的何氏父子,小声说:喂,快看,中间那个胖子,就是“意大利”。 “意大利”朝大家挥挥手,就像将军那么威武地检阅部队。 小牟陪着何氏父子坐在第二排,“意大利”一出来,他们就看得清清楚楚。 掌声持续了三四分钟,大家才陆续坐了下来。也就在这个时候,老何看见儿子的脸色惨白,半音也看见父亲一脸的汗。一会半音拉了拉父亲的衣角,悄悄的贴着父亲的耳朵说:等一下,我、我出去解手,你、你也出来解手。厕所就在,就在我这边,看到了门没有?上面写着“安全出口”四个字的。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6) 老何听出来儿子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也很紧张:我,我看到了。 待大家坐好了,那个会场上最引人注目的“意大利”开始演讲,他说的是广东话,何氏父子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们还是在认真地听着。 还只讲了两三分钟,掌声又起,有人还站起来欢呼。趁着场子里乱,何半音猫着腰迅速离席去了厕所。一分钟后,老何也猫着腰轻轻离座。起身时,老何看了看小牟,小牟正专注于听,好像没有发现他们的动作。 老何掀开通往厕所的厚帘子,儿子就站在帘子后面等着他。 半音拉着父亲的手,说:快走! 他们顺着厕所旁边一条过道一直往前跑,一会看到楼梯口了,他们不敢坐电梯,顺着楼梯往下跑,半音记得上电梯时他们是在三层下的,算好应该拐四个弯,但他们还是跑到了地下停车场。地下停车场很大,除了满眼是各色汽车,不知出口在哪里,一阵乱跑之后仍旧找不到出口,好在碰上了个保安,才把他们带出昏暗的地下室。 老何问:现在该怎么办? 半音道:还能怎么办,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半音拦了一辆的士。告诉司机:去广州火车站! 一直到的士驶离了这个会所,行进在田野之间,何氏父子的心跳才慢慢平和下来。 老何说:儿子你是对的。 半音说:我看是火烧眉毛,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 老何说:对,那可是个虎狼窝。咳,可惜行李都没有拿。 没拿是对的,你还想着要行李啊。 小牟找不到我们会怎么办? 我们自身难保,怎么还顾得上他?小牟怕是凶多吉少。 下一步怎么办? 回家,越快越好。 你是不是把事情想严重了些?我们不过是个手艺人。 爸你也应该看出来了,那些人的凶险是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能躲多远就该躲多远。要是他们不晓得我们的身份倒也不要紧。如果晓得我们是能够看出秘密来的人,我们就会死得快。 好,爸听你的,谨慎为好。 车到广州火车站,半音带着父亲直奔售票处,几年前,郭向阳请他们到省城玩,关于城市,半音就把图书馆和火车站两个地方搞清楚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各处的灯光齐刷刷地亮起来,将车站广场洗照得俨如白昼。这时何半音突然发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车屁股上贴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半人半兽的大力士像,这很像昨天来接他们的那辆车,何半音记忆好,一些有特点的东西过目不忘。他正打算向父亲说出自己的疑虑,便见车上下来三四个高大的汉子夹在中间下来的竟是小牟。这几条大汉便是两个多钟头前所见到的那个“意大利”的保镖。 事情的严重程度便不必言说了。 何半音忙拉着父亲停了下来,说:爸你看。半音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一点哆嗦。他很想看看那些人脸上的神态和气色,由此判断出危险的程度,但在这天下嘈音最集中光线又失真的地方,他无法施展他的本领,在这无助之际更有些慌张了。老何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的眼睛还好使,干这一行没有好眼力不成。 在这危急之时,老何反而十分镇定了,他毕竟见识过战争,看见过活人是怎样被打死的,还把一个血淋淋的于长松给背回家来。他握紧儿子的手,说:我看见了,不要怕,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他们应该还没有看到我们。快回头,转身走。不要跑,发力走。 借着夜幕,父子俩猫着腰,在停车坪密集的汽车掩护下匆匆离开了广州火车站。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7) 他们藏身在一个远离街道的暗处,老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儿子呵,想不到,我们经常帮人家指点迷津,推测祸福,而如今,连自身都保不住。 半音说:要是能看清人家,又能看清自己,那就是神仙了。看病的医生要是还能看自己,医生也就不会病了。孟老夫子说过一句话,叫做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老何:这种时候你还有工夫讲故事,看样子,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麻烦。 半音:是的,汽车火车都不能坐了。 老何:看来我们只能走路回家了。 半音:至少在市内不能上车。 老何:儿子呵,就是有车也不能坐了,我算了一下,我们身上只剩下328块钱了。当初是心宜请我们出去玩,没想到要带钱。来广东也是临时说起的。这次我们可是被心宜给害苦了。 半音:我有一些不祥的预感,但想不到会这么严重。 老何:这次我是大意失荆州,把你也害苦了。 半音:这有什么,无非是走路回家,你能走我就不能走?我们山里人最不怕的就是走路。 老何:心宜应该不会是成心要害我们吧? 半音:应该不会。 老何说:不说这事了,命中合该有此一难。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信就回不了家,走吧。 何半音在一个报刊亭里买了张广州市地图和全国地图,对父亲说:有了这个,就不怕走错路。一直走到灯光稀疏处,才找到一家杂货店,老何买了一个手电筒、一条毛巾和两双胶鞋,找店家要了个塑料袋,将不能走长路的皮鞋换下来拎着,开始了疏远了多年的流浪生活。以前他们就是这样走遍了了丁县周边的山山岭岭。他们打算连夜走出广州城,这样才能够真正躲避危险。 老何说:我真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看得起我们,还追到火车站来了。 儿子说:也不晓得小牟在这个地方是怎样给我们吹的牛皮。人家不懂这一行,以为我们就是神仙了,会把人看穿,如果是这样,杀人灭口的事也可能会发生。我没有见过黑社会,但在县图书馆里倒是没有少看那些描写黑社会的书,要是真碰上黑社会了,要灭了我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容易。 老何说:莫讲得那么吓人。 半音:但愿我想多了。 天放亮的时候,他们走到了广州市的郊区,看到田野了,看到西瓜地了,看到农民了,他们这才放心。他们在一口鱼塘边洗了脸,在离鱼塘不远的一家路边小店吃了一碗汤面。小店旁有几条供过往行人坐的板凳,他们和老板说想在这凳子上打个瞌睡,老板说没问题,他们就倒在凳子上睡了一阵。广东深秋的天气还没有凉意,这给他们的行程带来了不少方便。 那时候从广东往北走还没有高速公路,仅有一条国道,他们不敢沿国道行走,假如人家真要来抓人的话就太方便了。他们走的县道和乡村公路,一天走个百二三十里并不觉得累。照这个速度走下去,半音计算了一下,花个12天时间便能够走到省城,到了省城找到郭向阳就好办了。 身上只剩下289块钱了,可不敢住店,好在气候好,随便找个屋檐,只要躲开露水就可以安然入睡。往北走出五六天后,便感到夜半的凉意了,不敢再在野外睡,便只有走夜路,白天在太阳下面睡觉。 这点钱要精打细算用来填饱肚子,不能作其他用。他们一天只吃一顿面条,吃两顿馒头。面条里面有点油水,还有汤,经饱些。包子太贵,有馒头塞饱肚子就行了。必须买水喝,广东那边没有一条河里的水能够直接饮用。尽管这般一分一角的省着花,还只走了7天,289块钱就所剩无几了。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8) 当叫花子去讨是干不了的,就是饿死也不会干。他们想边走边看相捞点收入来维持局面,他们到百八十里街定居前过的就是边卖艺边流浪的生活。老何在路边捡了一只纸盒,找了家店子,先是买下两瓶矿泉水,然后找老板要了一把剪刀,做了一个小招牌,再讨了笔墨,叫半音写下“看相测字”四个字,在一个小镇上的热闹处摆起了地摊。生意倒也有,刚放下招牌便有人来求教,但是他们听不懂广东话,广佬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何半音倒是能讲几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可惜广东乡下人又听不懂普通话。他们的这门手艺,在这里就兑不到饭吃了。 他们也想过打电话求援,要是能联系上刘铁、于政委和郭向阳,他们就有救了,可是以往他们很少使用电话,平时都是人家找他们,他们是很难去找别人的。老何不晓得任何人的电话,何半音的记忆中倒还是藏着一个号码,那便是胡记店子的号码。在一个小镇上,半音拨了两次胡记的电话,但都是无人接听,八成是蝴蝶带着她妈住到新城区去了,那儿离医院近,好给月大嫂治病。看来指望电话帮忙已无希望了。 一日傍晚,他们在一个镇上的小旅馆前路过,猛地听到有人讲话里夹杂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见是出自一个做服务员的女子口中。身在异乡陌地,又处在艰难时节,骤听乡音便觉十分温暖,父子俩便身不由己一脚就跨进门去,当即就和那年轻女子讲起了家乡话。 原来这女子在这附近乡中有远房亲戚,便嫁到这里来了,她是来这个小旅馆里打工的。老何热情地和这家乡人套近乎,可这女子的老家离了丁县还很远,她还没听说过了丁县这个地方,看来这近乎也套不拢了。几天来总算碰上了个说话能听懂的,老何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便说:姑娘,我给你看个相吧。 女子问:你们是看相的呀? 老何:会看一点。 我不看。 是怕我看不准么? 不是。 那还是不相信我。 我没有钱。 钱嘛……好吧,没钱也给你看看。 那怎么行? 先不谈钱,我随便给你讲几点,你看说得准不准。你呀,家有五姊妹,三男二女,其中一个少年夭折。你五岁时有水难,怕是掉到河里了。你十五岁就要离乡别祖出远门。你嫁的丈夫嘴钝心细,外柔内刚,出得力但受不得气,对你好,能够白头到老。你头胎生的应是个女孩,先开花后结果才好,可不要看不起这个女孩呵,今后可比一般的男子顶用多了,莫怪我说得直,头胎要是个男孩,真还难得带成人。就讲这么多吧。你看说得准不准? 女子当即就张大了嘴巴,将眼睛瞪得铜铃大:真准真准,我那头胎就是个男孩,生下来三天就坏了,我那婆婆哭了三天三夜。 说着就殷勤地泡上了茶。并开始打量他们父子俩,当看到他们的狼狈样子时,便问:你们这是……好像逃难的一样。 老何说:真是不好意思,跟逃难也差不多了。 女子:这是怎么回事? 老何:咳,一言难尽,反正身上没有分文了,只能走路回家了。 女子:这么惨啊。 老何:也不能说是惨,这人一生嘛,难免就没有个倒霉的时候,也只是个暂时困难,家里什么都不缺。 女子:这样吧,我也帮不到你们,今天老板都走了,留我守屋,你们哪,就在这里吃晚饭,在这里睡个觉,洗个澡。 老何:这……太麻烦你了。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9) 女子说:这有什么麻烦,我也要吃饭的,多煮一碗米就是。别讲客气了,我这就给你们去烧洗澡水。 好不易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也就不能放过了,这何尝又不是他们要达到的目的?他们把那女子给的一块香肥皂快用完了,才把自己给洗干净。看着那一盆盆像酱油一般黑的水和那像叫花子差不多脏的一堆衣服,不禁心寒,想不到会落到如此的地步。那女子找了几件旧衣服来给他们换。老何不讲究,将就着穿了,何半音不能接受,认为这样有乞讨的嫌疑。待上床睡觉时,他光着身子钻进被窝,请父亲给他搓一搓那衣服上的汗气,晾到屋外的竹篙上。第二天上路时,穿上身还是半干半湿的。就这样,何氏父子一个星期以来总算洗了一个好澡,扎扎实实刷了一次牙,睡上了一个好觉,吃了一顿热饭。 那女子看来真是身无分文,临走时她到旁边一个摊子上赊了一袋馒头给他们。就像汽车加了油,就像耕牛吃饱了草,吃饱睡足后还有一袋馒头垫底,父子俩便脚力倍增,就有了一阵好走。这一天一夜的工夫,马不停蹄走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一杆高,他们便走了一百九十里。当吃完最后一个馒头、照完最后一节电池、差不多走烂两双解放鞋时,翻过一个小山头,不远处出现了密集的屋顶,那是一个乡镇,半音看看地图,这应是本省管辖的地方了,便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因不会再有语言交流的障碍,便有了一种回乡的感觉。 他们选择在镇街边一个废弃了的抽水机房的平顶上解决睡眠问题。机房里堆满着干爽的稻草,他们扔了一些稻草到房顶上,然后钻到草堆里睡觉。不一会太阳就将草垛晒得暖暖的,于是疲惫就弥漫在广袤的旷野里。 中午时分,他们起“床”了,把稻草归还到机房里,在机房旁的水沟里洗了一把脸,便走上了镇街。没有了语言障碍后,他们便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老何找出身上最后的一点钱,凑拢来还差二角五分钱,老板还是让他们很奢侈地吃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一根油条。老何敢如此慷慨地孤注一掷、分文不剩,是有把握的。他再次制作了一个纸招牌,打算上街摆摊给人看相,因语言问题解决了,就不愁弄不到饭吃了,师傅教他这门手艺,也是急难时用来换饭吃的。 何半音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来进一步研究回家的路线,老何坐在热闹的地方摆地摊。不一会,何半音根据地图,并请教了当地开拖拉机的师傅,完成了他的研究:如果有钱搭车,最迟明天晚上可以直接回到百八十里街。如果是步行,抄近道还要两天才能走到省城。才到下午四点钟,这个山区集镇上赶集的人便走光了,老何也只好收摊重新上路。老何的收入不乐观,还不能支持搭车回家的方案。他一共才看了五个相,一个给了十三块三毛钱,其余的都只给了三块三。尽管老何如此的需要钱,但他还是坚持一贯的原则:由人家自愿拿。显然这个地方的生活水平不高,没有几个人身上有四个老人头的红票子。老何买了一斤茴饼,一对电池,两瓶水,便和儿子继续上路,他们又准备走夜路,因为这点钱只能支持肚子,还不能支持他们住店。 天蒙蒙亮时,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集镇,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屋顶沉浮在雾海里。就近有一个自由市场,简单的钢架子托着水泥纤维瓦,勉强可以遮风挡雨。有一个角落散落着稻草和干的湿的牛粪,善看牛相的何氏父子一看便知这是一个买卖牛的地方,这种牛粪夹杂着稻草的气味对他们来说不仅熟悉而且亲切,这也曾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之一。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10) 远远的有一个看牛的老人在田边经过,他手里有烟火在闪烁,老何忙抓了一把干稻草,找那老人讨了个火种,然后他们捡了点干牛粪,烧起一堆火,父子俩便背靠着钢管,找了些稻草当坐垫,围火而坐打瞌睡,还有两天便是霜降,广东那边还穿着单衣薄裤,而这面的山区却要借火御寒了。 何氏父子是被牛叫声唤醒的。待他们醒过来时,身边已经站着几头牛,买牛的和卖牛的都穿着夹衣甚至是薄棉袄。牛粪火早已熄灭,仅穿着两件衣服的何了凡冻得发抖,一见人家穿得那么暖和,更觉寒颤难耐,儿子已经在借跑跳热身,老何却站不起来了,旁边有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汉子便拉了他一把。 汉子说:老兄你也穿得太少了吧。 老何说:是穿得少了一点。 汉子问:买牛啊? 老何说:看看。 老何在地上跺着脚,搓着手,哈着气。 那汉子从腰里取下一只水壶,拧开盖子,一股酒气就冲了出来,老何一下子就被这种美妙无比的气味冲击得热血沸腾,满脸的菜色顿时有了光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闻到酒气了,他人生中最爱闻、最能够让他兴奋的味道,离他竟是那么的遥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最高也是最低的每天二两酒的生活竟会被剥夺。那汉子显然是一个资深的酒徒,他从老何的表情和气色骤变中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道中人,就像抽烟的人只要看一看对方的手指头、闻一闻人家口里的气味,立马便可判断出是不是同志。汉子喝了一口酒,用手抹一抹壶口,递给老何,说:兄弟,来一口,解解风寒。 老何不客气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像过去在胡记喝酒一样,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憋住气,将那酒十分珍爱的吞到肚子的最深处,一分钟后,才呼出气来,可不敢泄漏一丝酒气,那神情有如基督教徒一样虔诚,在进食时感恩主赐他以美食。 见老何那般虔诚地和他分享美味,汉子就开心了,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将起来,有酒作媒,话也就亲热了许多,如酒一般的浓酽。 话题当然是与牛有关,那汉子今天是来买牛的,他家的牛是一条在他们家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牛,秋耕上岸时它像灯火一样耗尽了最后一滴油,悄悄地离开了牛世。他有个90岁的老父亲,自从这条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走后,老人家寝卧不安,食不甘味,怎么劝也无济于事,看来惟有再买一条牛给他作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家里也不需要再养一头牛了,后生们都打工去了,田地大都没有人作,尽管如此,家里人一商量,决定还是要买一头牛。 汉子说:我那大崽,是他爷爷带大的,一断奶便跟他爷爷睡,他说这买牛的钱由他来出,说就算是给爷爷买一个玩具吧,何况地里还是用得上牛。他在深圳做油漆匠,赚了点钱。 老何听了这话很感动:孝孙,好孝孙。赚了钱,也要肯拿出来。 那倒也是。 你要买头什么牛? 小黄牛。我们那田少地多。 土用黄牛好。 你手头有黄牛啊? 我没有牛卖。 那你也是来买牛啰? 也不是买牛。 那你是…… 我是路过这里,看看。 哦,看热闹的。 说着话太阳就升起了老高,一会工夫,就有十几头牛被牵到了市场里,买牛的卖牛的便热热闹闹交谈起来。那汉子告别老何,在牛堆里开始转悠。 在牛市旁边的一个熟食摊子上,何氏父子要了两份炒米粉,老何一边吃,一边就盯着牛市看,他要看看这个萍水相逢的大方爽快的酒友,会有怎样的眼力,买回去一头怎样的牛。何氏父子最初的学艺经历都是在牛市里度过的,寅斋公教何了凡先看猪后看牛,何了凡也是这样教半音起步的,他们不但不嫌弃牛粪味,而且和着这种味道进食,胃口还会大开。 第四部分第二十九章走麦城(11) 老何问儿子:你看看,今天的牛有不有好货? 半音远远地看看:没有一头好牛。 老何说:我也没有看上一头。 这时老何看见他的酒友看上了一头褐黄色的牛牯子,大概已经开始和牛主人讲价了。老何一见此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了一口酒的交情,不由自主地便走了过去,要制止这宗交易,他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兄弟,你那酒还有不有? 汉子反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解下腰带上的酒壶,递给老何:莫客气,想喝就喝吧,自古烟酒不分家。他连老何的眼睛都没有看一下,这就使老何慌张了,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下,汉子这才明白过来。 老何回到吃粉的地方开始喝酒,那汉子也跟了过来。 老何问:兄弟你会看牛吗? 会看一点。 你打算买那头牛? 谈好了,只差付钱。 哦,这就不好讲什么了。 有什么话兄弟你只管说。 就凭了兄弟你这口酒,我要多一句嘴,我劝你不要买那头牛。 你会看牛呵? 会看一点。 汉子说:我看这牛角宽、胸宽、臀宽,口紧、身紧、爪子紧、尾巴紧,舌如纹子、牙如锉子、角如钻子、耳如扇子、眼如桐子、毛如缎子、尾如刷子、脚如凿子、鼻如筒子…… 不待那汉子背完看牛口诀,老何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照你这么看来,这是一头天下最好的牛了,是一条价值万金的牛。可是,你没有想过,既然是这么好的牛,哪里会牵到这里来卖?早就送到北京去了。 说得好,愿听听你的高见。 你愿听我的,就不要买这牛。 为什么? 因为看上去是一条最好的牛,它就可能会是一条最糟糕的牛。 我还是不明白。 明白二字,也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 老何就把嘴巴附到那汉子的耳朵上:那是一头凶牛,凶牛可是会弄出人命来的,不然人家也不会牵出来便宜卖掉。劳驾不要讲出去呵,我也实在是不愿坏那卖牛人的好事。 汉子说:当然。只是,牛的凶相该如何看? 老何说:兄弟,这就对不起了,我不能说。我可教你看其一,但没有工夫教你看其二其三。世上凡事都是相生相克、阴阳相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教了第一,不教第二,知其皮毛,不知筋骨,反而会误大事。 汉子:明白,明白,看来兄弟是相牛的高手,你给我挑一条牛吧,我相信你,师傅钱我还是要付的。 老何说:不瞒兄弟,今天我赚不到你的钱,到现在为止这市场里还没有好牛,我可不能蒙你。你还是等等吧,要么找个真正懂的下次陪你来。 说着老何就起身道别。 汉子:就走了呵,那我到哪里去找你们? 老何:我们这是回老家了丁县去。 汉子:哦,那么远的地方呵。 告别那汉子后,老何不无后悔地说:要是今天市上有好牛,我们就能够买两张车票坐车回家了。 半音说:天不帮忙,牛也不帮忙,就只有走路的命了。 老何说:命里该有此一难,躲都躲不了的,不过也快走完了,天无绝人之路。 还是应了那句话:看人容易看己难。老何给人推测祸福几十年,终究没有能帮上自己的忙,就在他们走出牛市不远时,祸事发生了——一辆单车驮着一个人,飞也似的冲了过来,这时走在前面的何半音听见了不祥的响声,回头一看,只见单车后座上的人狠狠地朝他父亲的肚子上踢了一脚,随着父亲的应声倒地,单车上的两个人连车带人一齐倒在父亲的身上。 这惊人的一幕令半音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何半音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恶事,他那发自五脏六腑的长啸穿过空旷的田原,迅速在附近村庄的上空盘旋。 压在老何身上的人爬起来朝老何身上一顿乱踢。何半音猛地清醒过来,这个孱弱的从来没有打过架的单瘦男子,从地上抓起两块锋利的石块,血红着眼睛朝那两人扑过去。有言道:会打的怕不要命的。那两人见势不妙,赶紧扶起单车就撤。那踢人的边走边骂:老东西,记住了,出门在外,要守住自己的嘴巴…… 何半音看出来:打人者就是市场里那个卖牛的人。 因何半音的呼唤,马上招来一些人,其中就有老何帮过的那个酒友。 一切都明白了,老何不该多嘴影响人家的生意。其实这也是老何一开始就明白的事情,但他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 那个心怀愧疚的汉子要送老何去镇上的医院。因没有外伤,被老何拒绝了。老何趁人不注意,往草丛里吐了一口血,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伤得有多重,他只想快点回家。 那汉子后来买了两张车票和一些吃的,把何氏父子送上了开往了丁县的公共汽车。 第四部分第三十章风扫落叶各自飘(1) 就在何氏父子随着小牟进入千里之外的那个豪华会所时,心宜就静候在电话机旁,不无焦虑地等待那边传来她所需要的消息。以后郭向阳回忆起心宜当时的神情,有如一个将军在等待前方战场上的生死战局——她就穿着睡衣在客厅里来回走着,一个接一个吃着巧克力糖,不时还点上一支香烟。照说无非是看一个相,又不是派老何去决定一笔大宗买卖的命运,犯得着如此紧张吗?在这种时候,郭向阳知道:既不能问她,也不能安慰她。最好还不要说话,以免打乱她的思路。 在何氏父子出逃的第一时间里,小牟还在认真聆听着“意大利”的演讲。他想和老何说点什么,一侧脸,父子俩不见了,开始以为是上厕所去了,等了一会还不见回,他赶忙起身去厕所找人。当厕所里也找不到人时,他就慌了,马上给心宜打电话。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心宜就拿起了话筒,问:怎么样,还正常吗? 小牟:心总,不好了,他们不见了! 你们不是坐在一起吗? 我以为他们上厕所去了,结果厕所里没有人。 你现在哪里? 在厕所里。 你估计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听不懂话,又不会走路,会去哪里呢? 他们看到了“意大利”吗? 看到了。开始讲话时,他们还在,没听几句他们就…… 心宜打断他的话:我晓得了。小牟你不要进会场了,赶快跑,先找个破地方躲起来,越破越好,听到了吗? 好的,我…… 这时心宜听到小牟发出一声很难听的声音,他的嘴巴八成被人捂住了。 这时心宜知道闯下大祸了。 心宜忙叫郭向阳去圣米斯德订一个套间并安排一桌饭。待向阳走后,心宜就关上门,开始紧张地打电话通知人议事。 当何氏父子坐在出租车上往广州火车站逃窜时,心宜便匆匆来到了圣米斯德。她穿的是一套黑色的衣服,戴着墨晶眼镜,随身背着一个黑色的大挎包。趁着吃饭的客人还没有来,她异常冷静不容置疑地对郭向阳说:你现在赶紧回去,15分钟后有一个搬家公司就会来,你尽量把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今晚连夜回百八十里街去,暂时不要到省里来。回去后,要是政府方面的人问你,这些年来和我一起干了些什么事,你都如实地讲出来,记住了,问什么,讲什么,不要隐瞒,晓得的都讲出来,讲出来了,对你就有好处,要是你说了假话,你就完了,听明白了吧。告诉你,老何他们出了点事,其他的你都不要问。你也不要管我,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我会去找你的。快走吧,快走! 郭向阳知事情严重,他连一句和心宜告别的话也没有说,跑下楼去打个的就走了。郭向阳来不及多想什么,赶紧回去搬东西,能拿走的尽量拿走,从心宜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这屋里的东西,也许明天就不属于自己了。 待郭向阳赶到家,心宜约定的搬家公司的人和车也就到了。他和心宜住的这套房子不大,只有110平方米,是早期的小区,环境不好,室内没怎么装修,也没有添置像样的东西。朋友们都说这样的居住标准配不上他们的身份和身价,心宜不以为意,说以后会考虑这个问题的。郭向阳看着快要搬空的房子,猛地想起心宜这么一个追求高品位生活的时尚人士,一直不考虑改善环境,是不是预感到了会有守不住家业的这一天?这是一个叫人不敢多想的问题,向阳这时没有工夫去想它。晚上十一点钟,房子里除了空调外,能搬走的都弄上了车。向阳给他妈和刘铁分别打了个电话。打过电话后便把电话机也拿走了,连电话线也拔了。 第四部分第三十章风扫落叶各自飘(2) 凌晨四点半,郭向阳押着这一车东西,悄悄地回到了百八十里街。他没有将东西运到县政府的家里,他让他妈给找了个安置的地方,郭如玉也不愿政委知道这事。刘铁不曾睡觉,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见到刘铁,向阳十分愧疚地说:老何他们出事了。 刘铁说:我晓得这事。 向阳问:心宜告诉你了? 刘铁长叹一声: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老何他们扯进去。 心宜在圣米斯德处理好一应事情后,已是晚上十二点,这时郭向阳已经押着车子行进在漆黑的公路上。心宜这才给刘铁打电话。 刘铁在乡下跑了一天,正睡得好,埋怨道:什么好事不能明天说? 心宜道:老兄,不是大事不会找你。 说吧。 还是和“意大利”的那宗买卖有关。我只见过一次“意大利”,我还是不放心这个人,我请老何他们父子俩帮我再看看,谁知他们一见“意大利”就吓着了,会没开完就跑了,我派出的代表这一跑,不就露馅了?而且老何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不能公开的。我很担心他们会被“意大利”的人抓住。 刘铁慌了:你怎么能叫他们去呢?他们从来没出过远门,人生地不熟。 老兄,你这都是废话了,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慌张。有不有好办法帮他们? 怎么帮?他们身上又没有一个手机,大海里去捞针啊。 那怎么办? 既然他们成了大海里的针,我们捞不到,人家也捞不到。 对,对。那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咳,我这事办得蠢。 管管你自己的事吧。 这倒是都处理好了,朋友们都叫上了,才散。我准备到公安局去躲一躲,“意大利”神通广大,局子里是惟一可以避避锋芒的地方了。方便时你和公安的朱哥余哥他们几个还说说,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我弄进去。我叫向阳把房子也搬空了,明天就让人把它也封了,这样做就像了…… 刘铁叹道:唉,你这就叫做弄得大家鸡犬不宁。 心宜涩涩地说: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这可是关键时候呵老兄。 刘铁知道,这一宿将无眠。因那心宜的事与一些朋友甚至是自己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不帮也不行了。此时虽已夜深,也不得不拿起电话把几个能帮上忙的朋友叫醒。忙完这些,刘铁便去安抚惊吓中的郭如玉,并等着郭向阳回来。 天快亮的时候,向阳叫妈和刘铁都回去休息。他毫无睡意,就坐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发呆。 第二天的半晌午,也就是何氏父子走出广州市,在郊区一个池塘边的小店里吃面的时候,郭向阳回家看望父亲,于长松打门球去了。他关上门给他的一个好友打了个电话,这位好友告诉他两个不好的消息:一个是他那已经空空荡荡的房子被司法机关贴上了封条。 房子被封是意料之中的事,心宜已经暗示过了,要是拖到今天,什么都抢不出来了。另一个是心宜自首,这是他想象不到的,她一点风声也没有透露,也许她在打发他尽快回到百八十里街时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只是不想告诉他。 郭向阳不打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爸妈,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他很想去找刘铁说说话,这些年来,他已感到刘铁对心宜的家事和生意上的事,比他这个准丈夫知道的要多得多。 县里四大家还窝在一个院子里办公,郭向阳到政府去找刘铁时,工作人员说他下乡去了。这一年手机还没有普及,还只是少数人使用的奢侈品,就是像郭向阳这样在省城发展得比较好的人士,也还没有配上手机,倒也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手机用户少了,用途不大,差不多也就成了个摆设。要是在手机时代,要和刘铁说话,只是举手之劳,可那时,人走了,就无法找到了,那时候的乡下都还没有信号。 第四部分第三十章风扫落叶各自飘(3) 郭向阳跑到阳山寺烧了一炷香。他和他妈一样,相信相术,却不拜神烧香,他这是第一次虔诚地烧香拜佛,他想请求菩萨保佑何氏父子平安归来、保佑心宜无大碍。这叫做“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在他六神无主之际,他想抱一下佛脚,大德大量的佛也是能够原谅他的,佛只要能帮,也不会因为他平时不恭敬而不帮他。照说身边便有一个名声不小的本寂和尚,求他做一通法事不是更好更有效果吗?但郭向阳不打算去请他,心宜曾经告诉他,说那本寂,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论相术不及那何家父子的皮毛,他相信心宜说的,她是亲自拜访和试探过本寂的,才会得出如此的结论。心宜知道的东西很多,省会那些商场上的人士都很看重她的才学,称她是才女,因此各界都有她很铁的朋友。 郭向阳知道失踪的何家父子迟早会回故乡,虽然就是坐飞机也不会这么快回来,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流星巷35号去看他们,他分明看到了门上的大锁,却还是不甘心地靠着窗户往内看,他还绕到后面去推了推后门,他真希望有人在里面。老何被弄成这个下场,完全是为了他和心宜的生意,这使他十分愧疚,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还不晓得该如何承担责任。他失望地离开老何的租住地,路过老汤的面店时他拐进去坐了一下。他对老汤说他要在百八十里街住一向,要是老何他们回来了,一定要尽快告诉他。 老汤说:我看向阳你的脸色不对头。 向阳问:老何常在你这里吃面,是不是也教了你几招? 老汤说:倒还真教了两招。 向阳问:你看我没什么事吧? 老汤说:我看你倒没有什么事,可家下不安,至亲恐有厄难。 向阳:至亲是指的什么亲? 老汤:至亲就是最亲近的人。 向阳:这厄难躲得过吗? 老汤:幸好有贵人帮忙。 向阳:老汤你还真是学到了两招呵,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何他们两爷崽现在碰到麻烦了。 老汤一惊:那,还不快想办法。要我们做什么事? 向阳:麻烦就麻烦在我们谁也帮不上他们。 老汤就急了:那,那该怎么办…… 向阳:我看他们会回来的,一到家你就要告诉我啊。 黄昏时郭向阳等着刘铁了,他把他所知道的事全告诉了刘铁。 刘铁说:你们的事我多少晓得一些,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向阳: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心宜,她有办法,朋友也多,我担心的是老何他们。 刘铁说:天无绝人之路。 向阳:想不到老何帮得了人家,却保不了自己,他们怎么就不晓得此行不利呢?我明天到汽车站那里去找个瞎子给算个卦,看看他们能不能平安回来。 刘铁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清早郭向阳就去汽车站等算命测字的师傅,一直等了个把钟头,才等到第一个到的瞎子。师傅让郭向阳在他手里的一圈竹篾片上信手拈出两片来,瞎子一摸竹篾上的卦象,略加推算,便说出六个字: 回得来留不住 向阳问:留不住是什么意思? 瞎子说: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向阳问:什么时候可回来? 瞎子道:应是十天之内。([EXC]) 第四部分第五部分 在郭向阳走后的两个钟头,何氏父子回到了流星巷35号。这趟才两百多里地的山区公路,他们乘坐的汽车整整走了七个多小时。下车后,老何没有拒绝坐“蓬蓬车”。但下了“蓬蓬车”,他拒绝儿子和老汤扶他,他走完了那几十级台阶,还吃完了老汤送来的一碗汤面。 老何很想喝完最后一口久违了的在他看来天下最好的面汤,但还是没有能抵挡住巨大的疲劳,一歪头就睡死过去。 老何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丝浅浅的天光从窗口柔柔地照进来。他不是自己醒过来的,是被人给弄醒的。他感到有一只如钢筋一样坚硬的手卡着他的喉咙,他只能透气,不能出声。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纸凑到他的眼前,一道手电光照在上面,他看到纸上写着一行字—— —记住:你和你儿子什么也没有看到,看到了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借助手电的余光,他看到两个蒙着头脸的人站在他的床前。很快手电熄了,他感到两条大汉像猫一样无声地溜出了屋子。 何了凡感到他全身都汗湿了,他试图翻个身,手脚却不能动弹,他想说一句话或者吐一口浊气,舌头却有如被一块石头压着。他就这样躺着,直到鸡叫三遍之后,他才感到被人卡过的喉咙开始隐隐作痛,这时他的手脚也能动了。 天亮了,他看见儿子安详地躺在另一张床上,十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儿子睡得很死,不时还打几声呼噜。老何爬起来要干的第一件要紧事是走到儿子的身边,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模样,当看到儿子不像受到过侵害和惊吓时,他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那么这一幕是不是一个噩梦呢?老何忙检查了一遍前后两张房门,奇怪的是门仍旧是闩着的。这时他看到饭桌上,菜刀下面压着一叠钞票,至少也有一万块钱,这是再也明白不过了的事情:这不是一个梦。不难推测:那个叫做“意大利”的人很在乎他们的存在。他的秘密,是不能让人窥测的,而他们父子却冒犯了他的尊严,因此他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老何打算收拾一下房间,然后叫醒儿子,一起到老汤店里吃面。但老何拿起扫把,还没有扫出一张床的位置来,顿觉胸腹疼痛,顷间全身酥软,大汗淋漓,没有一点力气,他忙摸到床上,躺了下来。 老何再次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师傅寅斋公叫他到大红山阴山寺去,老何对师傅说他有伤在身,恐怕走不到大红山了,师傅说能走到。老何还想和师傅多说一会话,但师傅已飘然而去,这样他就从梦中醒过来了。 他坚决地推醒了儿子。对儿子说:我要上大红山。 何半音正要埋怨父亲不该吵醒他的瞌睡,但听此言,吃惊不小,忙问:爸你不是说梦话吧。 老何:正是梦话。你外公托了个梦给我,叫我上大红山。 老何不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东西。见父亲确实不像是糊涂了,半音也赶紧爬起来,作再一次长途跋涉的准备。 当班车开出了丁县城时,百八十里街没有任何人晓得何氏父子的行踪。 郭向阳为了验证那个瞎子的卦言,吃过早点之后又来到了流星巷,他碰到了正在那小院里发呆的老汤。听说何氏父子如那瞎子的卦象所言顺利归来,心便落下来了。当听说他们又走了,顿感不安,当即就和老汤到他们可能去的地方寻找,先是到的医院,后又找到菜市场、汽车站、阳山寺,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何了凡对着镜子不止一次看过自己的面相,怎么看也觉得能活出85岁来,但他没有闯过65岁这一关。他到大红山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 何了凡死时肚子肿得很大。后来据老汤的堂弟分析,他是被人踢破了脾脏,腹腔积血,重伤而亡。 父亲拒绝求医、不告诉他的两个女儿、不打算告别亲朋好友,却选择在阴山寺、躺在一个和尚的怀里了结生命,这可是一个难解之谜。为此何半音问过大释和尚,大释的回答是一声“阿弥陀佛”。 一直到三年后,他才弄明白内中奥秘。 何半音在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后,来县里看了看刘铁和于政委,便背着一个包袱,回到了十八里铺的老家。 回家后,隔壁邻居丝姐一头一脸灰地给他那尘封已久的老房子打扫卫生。 何半音大为不解,问丝姐:你怎么晓得我要回来住? 丝姐说:有人来找过我了,问我愿不愿意给你做保姆,我说保姆不做,难听死了,帮忙可以,他们说那就不叫保姆,就叫帮忙。以后你的生活,就交给我来帮忙打理了。 半音说:你没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丝姐说:问了,他们叫我不要打听,只管干活拿钱。我估计八成也是你平时帮过人家,人家要在你困难的时候帮你。 半音说:那,那就有劳你了。 丝姐说:他们说你饭都不会做。 听这话,半音心里一酸,就想起了父亲。父亲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让他做过一顿饭,洗过一只碗,真是又当爸又当妈。 不一会,就有十八里镇商店里请的脚夫,给半音送来了一应居家必需的简单家具、床上用品和其它日常用品。来人中有电工,帮他把电灯线路重装一遍。有泥瓦匠,上屋顶检了漏,还修补了一些破损的墙面。从半晌午一直干到天黑,便帮他把家安顿妥贴了。他们在丝姐家吃过晚饭,打着手电下山了。 丝姐在一旁看着很羡慕,对半音说:都是那个不愿公开姓名的人办的。 丝姐的丈夫四年前去大红山林场搞副业时,上山砍树不慎被倒下来的树压死了。那时候她的小儿子还只有两岁,大的也还只满七岁,家庭情况不好,她很珍惜服侍何半音的这份工作。 刘铁在何了凡过世后没几天,他就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十八里铺来看过半音了。半音心情很不好,他和刘铁匆匆见上一面,就一个人走到山里去了,他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安慰。刘铁也无意多逗留,上午来的,吃过丝姐做的饭,下午就回县城了。 刘铁走的时候,把丝姐叫到一边,说:听说你家的狗通人性? 只要有人谈到她的狗,丝姐的眼睛便放光:在我看来,它可不是一条狗,它就是一个人。 是吗? 县长你还不晓得我这条狗有多重情义,当年我丈夫死在山上,这条跟了他好几年的狗,守在他的坟上,不吃不喝,一定要跟着他去,我去叫,怎么也叫它不回来,后来是用绳子把它拖回来的,结果还是咬断绳子跑到山上去了。后来我赶到坟头上,朝它下了一个跪,我对它说:你死我也死。谁知这个话它竟听懂了,乖乖地跟着我回来了。这狗懂人话,是一条神犬,我可不能对它乱讲话。 真这么厉害啊? 我可不敢骗县长。 不,我正是要听你这个话,你要告诉你这条狗,这一阵,可要日夜跟着何半音,跟紧他,他需要保护,你听明白啦? 半音这么大一个人,用得着狗来保护? 不要问为什么。你这条狗是条猎狗吗? 十八里铺最好的猎狗。 这就好,它有能力保护半音。 好的,我不明白,但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这事你不要对何半音讲。你不明白的地方,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丝姐答应:好,一定。 丝姐觉得县长交待的事,一定不是小事,她就把狗抱在怀里,对它说了那番话。自这以后,丝姐家这条叫做花妹的狗,白天寸步不离半音,晚上就睡在他的床下。只有真正的内行,才能够看出来这条个头不高、舌头上长满斑点、看上去还有几分斯文的母狗,是一条凶悍勇猛的猎犬,城里那些貌似威猛的高大的狼狗,两三条一齐上,都未必是它的对手。 几个月后,人们才明白:“意大利”曾派出手下试图来威胁何半音,被丝姐忠实的家犬咬伤,再也不敢轻易上山来——这事何半音和丝姐都蒙在鼓里。一直到刘铁觉得安全了,才让丝姐撤下这个人所不能及的警卫。 郭向阳一直在打听心宜的下落。 郭向阳问过心宜的家人、问过以前和她交往甚密的好友、问过她生意上的朋友……只要是他掌握了的在他看来有可能知情的人,他要么登门拜访,要么打电话或者写信联络,不厌其烦地以不同方式向他们打听,但都没有结果。在他的感觉中,绝大多数人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但包括刘铁在内的几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是知道她的情况的,可他们就像统一了口径一样,支支吾吾不愿说出来,看来心宜的下落,对他这个准丈夫都守口如瓶,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郭向阳回县里来一直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情,不管心宜对他有没有感情,他是有感情的,他不能不关心她的命运。 有一天郭向阳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心宜出国了,她是从局子里出来后直接上的飞机。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马上去找刘铁证实,刘铁没有说什么。沉默便是认可。 从这一天起,郭向阳整天呆在他租住的房子里,开始过着一种索居离群的生活。饭是派人送的,他不让送进门,将门打开一条缝接了,吃过把碗筷丢到门外。不洗澡,要郭如玉守在门外骂,才草草洗抹一下,把脏衣服扔到门外,与以前干净整洁的他判若两人。百八十里街人都认为郭向阳已经神经了。 郭如玉知道儿子已经听不进了任何人的劝说,能够让儿子走出屋子的也只有那个叫心宜的狐狸精了,她现在惟一指望的是心宜还能够回来,但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再回国来。惟一的办法是求助于神鬼巫术,她不相信本寂,也不想去阳山寺求神签,还是打算去找何半音。 郭如玉给十八里镇老家的一个侄女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去十八里铺请何半音测个字,并把要问的事全告诉了她。这个侄女就是郭向阳的亲姐姐。她问姑妈,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她不亲自去一趟?郭如玉说何家父子有个规矩,太熟悉的人一般不给看,所以要叫个陌生人去。向阳的姐姐接下这个重大任务后,为了弟弟的大事,头天晚上便开始斋戒沐浴,与丈夫分床独睡。还备下一包鸡蛋和一些菜干,准备第二天一清早便去十八里铺见何大师。她还在做小孩子时,就见过何氏父子,那时候她就听乡邻们说过:你的心有多诚,老何他们就看得多准,你是半信半不信,他们也就半灵半不灵,所以她不能忽视这一趟行程。鸡叫三遍,她起床梳洗,吃了一碗头天晚上备下的剩饭。天刚亮出门,一路上她目不邪视,不敢分心,只想着这次出行的目的,默念着大师大师你一定要好好地给我那弟弟和弟媳算算…… 郭向阳的姐姐到达何半音家里时,太阳还只升起一杆高,大师才刚刚起床。她用自带的毛巾,在丝姐那里讨了一盆水,仔细地洗过脸,梳好头发,然后取出随身带来的香烛鞭炮,先敬了敬堂屋正中的何了凡的神位,然后坐下来,静候何半音吃过早餐。 何半音收拾停当,也给父亲的灵位上了三根香,就请客人坐到堂屋后的一个小天井旁,对她说:想想你要问的事情,想好了,你说一个字。 向阳的姐姐默了默神,随口说出一个字来。一会半音从天井旁的房子里走出来,交给她一张纸,然后头也不回就走出了门。 郭向阳的姐姐付过三十三块三毛师傅钱和带来的土产,告辞而去。当天就把何半音写下的四句话送到了县里。 一羽悠然落人间 扬波翻浪不等闲 拂平南海龙王殿 便见燕舞碧云天 郭如玉拿着何半音的卦言,来找刘铁解释。刘铁看了看,说你找别人看看吧,我们这些不信神道的人,是解不好的。 郭如玉就到阳山寺找了个专门替香客解签的志愿者,前面两句,隐约可以看出来是对心宜经历的生动写照,后面的话,也猜不出内中玄机。 有一日半音问丝姐:你想不想赚点钱? 丝姐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钱。 你会不会喂猪? 丝姐一笑:你还不如说我不会生崽。 半音:那你跟我学喂猪吧,我包你赚钱。 你会喂猪? 会不会,到时候再看。这样吧,我出成本,出眼力,你出劳力,赚的钱,对半开。 慢,慢,用眼力可以把猪喂大啊? 不会喂猪的人用手来喂,会喂的人用眼睛喂。 丝姐相信何半音:好的,我跟着你干,我还要送两个崽读书呢,就指望能跟着你赚点钱,我不怕出力,就只怕没钱赚。 说干就干,当天就请了几个人,开始整修猪栏,丝姐的猪栏只能喂两头猪,需扩大,便往半音屋后边的菜地里扩展,只一天半工夫,就盖成一个能养三十几头猪的大猪栏。见半音要大干的样子,丝姐就觉得有希望了,凡喂猪的人都晓得,只有上了几十头的规模,才能够赚到钱,一头猪,要一个人喂,十几二十头猪,一个人也拿得下来,不光是人力,饲料等都会节省,大量的猪粪还可用来肥庄稼。 第三天是十八里镇赶大集的日子,何半音带着丝姐,在牲猪市场上转了一圈,进了两头母猪、十头仔猪。待把价钱算好了,准备到镇上的农业银行储蓄所取钱,这时有人就拦住了他,说他进猪的钱有人愿意垫付,待今后卖了猪,再还。 显而易见,那个要报答何半音的好人,还是锲而不舍、一如既往地在暗中关注着他并要支持他的。既然是这样,半音也就只好纳而受之,面对一个看不到的人,说拒绝和感谢的话,都没有多少意义。 何半音当初跟父亲学艺,首先是从猪看起。人有相,猪、牛、狗、猫皆有相。有好相的猪会吃爱睡不噪栏,这样长膘就快。人有几等,官有几品,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寿有长短,命有贵贱,猪何尝不是这样。 半音善看,加上丝姐的勤劳,这猪就没有喂不好的道理。 眼看着丝姐喂猪赚了钱,十八里铺人便坐不住了,都跑到丝姐的猪栏里来参观。半音晓得他们心里想什么,便承诺给所有十八里铺愿意养猪的人家,无偿把关看猪苗,这样便把最关键的问题解决了,一把火“腾”的便烧起来了。于是,十八里铺的猪成为了丁县的猪状元,也就是半年多的时间。 丝姐给何半音做饭搞家务得了一份薪水,吃不用自己掏钱,喂猪又赚了钱,一年就把当年她丈夫死时欠的账都还清了。当身上有了些余钱时,她便让两个读书的孩子在学校里都寄宿,还要跑到县里去给自己买衣服,买新派的洗涤用品,还要花钱做一做头发。 丝姐出门少,想赶点时尚又不知如何赶,她臀肥胸厚,买的多是小衣服,就紧绷着一身肉在何半音眼前晃来晃去。在一个独身男子面前晃久了,也难免会使人家头脑发胀,心跳加快。以前丝姐在半音面前以姐自居,毫无顾忌,天热的时候就在后门边的石板上洗流水澡,一边洗着,一边还要大声和屋里的半音说着话,她那一身肉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何半音眼前,也不是十回八回了。但那时候何半音一点也不动心,十八里铺的男男女女夏天里都有在外面冲澡的习惯,见怪不怪了。可如今为什么又会有了不适的感觉呢?原来这何半音是有洁癖的,猛的发现如今的丝姐,头发也梳得整齐了,不再沾着草屑灰尘;衣服上不再有猪菜和泥巴;指甲里不再有污垢;她的身子晃过之处,还能留下一点新派洗涤品的香味——这些都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极其关注的细节,当一个男人开始关注一个女人的这些细节时,他就不可自制地开始注意这个女人。 刘铁从丝姐的猪,看到了发展生态农业和畜牧业的美好前景,他很快便引来一个姓丰但不愿公开名字的老板,投资给养猪户扩建猪栏、广种猪菜和聘请兽医,并包销十八里铺的生猪,合同一签便是五年。但老板也有严格的要求:以后猪饲料全都由他们独家供应,他不允许使用任何其它饲料。还是按丝姐的喂养办法:让猪肚子里装一半饲料,一半蔬菜,种菜全用猪粪,不允许使用其它肥料,更不能使用农药,他要确保十八里铺的猪成为“放心肉”。这个要求一点也不难实现,但用这样传统的办法喂猪,猪就长得慢,老板当然会考虑进去,慢长有慢长的价,他一分钱也不亏待养猪户,而且承诺:五年内,若是肉价涨了,他跟着涨。跌了,原价不变。这样水旱无忧、只管产不愁销的好事,十八里铺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于是一场养猪运动在十八里铺迅速开展,家家户户都按照专家的要求,修出了能让猪过得舒舒服服的栏舍。一些在外面打工没有混得像样的人家,见老家有了这等好事,都风急火急往家里赶。 十八里铺人很争气,严格地按照这个丰老板的要求做事,使对方很满意。后来十八里铺人弄明白了他们的猪肉并没有流向市面,有钱也买不到,它不是商品,而成了礼品,待通过具有国际水平的仪器检验后,丰老板的公司把十八里铺的猪肉作为一份特殊的礼品,仅供极少数高端人士享用。 待这些进入了高端礼品层面的生猪陆续出栏几批且符合了苛刻的检验要求后,很快又有消息传来了,说是从十八里镇到十八里铺的十八里路,要修成水泥公路,其中就有丰老板他们公司的一份投资。 十八里上山路,要修成五六米宽的水泥路面,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工程预算中,除开农民的土地和青苗补偿由农民自己负担,光是修路,没有三四百万元也拿不下来,对于那个不足一百人的小山寨来说,是一个永远也不敢去想的天文数字。在老百姓看来,不是为运猪方便,丰老板也不会出手这般大方。 刘铁既熟悉基层情况,又在省府高屋建瓴;既了解底层生活的艰辛,又曾进出五星酒店如上自家的菜园门;既有穷光蛋朋友,又有如老板这般的高官知己,还有私下里叫他“铁哥”的身份微妙的“兄弟姊妹”们。若要论人生的历练,他一年的经历,当得人家十年八年,有了这些经历,在一个县里做个副县长,不想出人头地也还真难。他只要花一分力气,便可当得人家累个半死,他是在美美地玩味着举重若轻的妙处的极少数官员之一。很快刘铁以自己的业绩和为人,获得了全县人民和干部的好评。如果说刘铁在了丁县稍稍有点非议的话,那就是很多干部认为他与本寂的交往过于密切。本寂在了丁县的干部中是有争议的,包括于长松父子、何了凡父子,都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但刘铁不受影响,他不惜以礼贤下士的姿态与本寂频频往来。他十分明白他在担着非议,但他还是不想改变。一个本寂的作用,是许许多多兢兢业业、廉政勤政、德才兼备的优秀干部不可替代的,本寂这些年用阳山寺的收入,拿出几百万给边远山区修桥、铺路、盖学校。不管白猫黑猫,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本寂干着远离市井生活的虚无缥缈的事情,连可以上梁、可以熬夜的猫的资格都够不上,他不会捉老鼠,但有人会把老鼠送上他的门来。他的一把头炷香,说不准便能烧来一个项目;送出去几幅由何半音抄写、盖上他和他师傅印章的《金刚经》之类的佛经禅言,人家一两个月办不下来的事情,他一天就可以搞掂;带上本寂外出,就一顿斋饭、一杯清茶,许多难以约见的人物,都会像鱼儿看到了蚯蚓,像蜜蜂闻到了糖香,像蝴蝶看到了花朵,会主动找到宾馆里来。 一日刘铁拜访本寂,对他说:你现在把阳山寺做得很红火了,别说全国有名,至少在省里,是宗教界的一颗新星,你是一个有开拓精神的人,我建议你要干一件更大的事情。 本寂:哦,你有什么高见? 刘铁:未必你就没有想过把阳山寺的姊妹阴山寺也做大做强?我想你是一定想过这件大事的。历史上这对佛界的姊妹花齐头并进,是誉满周边三省的名寺。我看凭你的能力,有望重写历史,你想想,一对姊妹花,一朵盛开在都市,一朵盛开在大山中,阳山寺人气旺,阴山寺风光美,相互映衬,那是怎样的境界。 本寂:我师傅年轻时在那里曾事佛两年。 刘铁:我看这事,就是为了你师傅,你也义无反顾,不可推辞。 本寂倒也真被刘铁给说动了。两天后,本寂带上妙云师傅,和刘铁等相关建设职能部门的干部,一行往阴山寺进发。因妙云的能干和水平,她实际上成为了阳山寺的“总经理”,大小事情本寂都由她去具体经办和执行,这事不能没有她的参与。 阴山寺还是那么破烂不堪,全靠几个年事已高的僧人和几个铁杆居士,用自己的双手,上山砍点树,顺着幸存的残墙断垣,搭成些东倒西歪的棚子,上面多是盖着茅草,勉强可供人栖身躲雨。这个地处偏僻的古寺,或许不能吸引一些年轻的僧侣来此修炼,但从来就没有中断过颂经之声,该来的还是会来,千辛万苦也会来。还有一批忠实的香客,不懈地供给着寺里的吃喝缴用、维持着香火的延续。 本寂目睹了阴山寺的现状,彻夜难眠。不久即告诉刘铁,他打算响应政府的号召,帮助开发大红山和重建阴山寺。他先拿出寺里的所有积蓄,再找师兄弟们借一点,先准备八百万的先期经费。 刘铁高兴,让了丁县电视台作了专门报道,那天妙云师傅受本寂委托,学习外地捐款的模式,做了一张门板大的写着八百万数额的支票。在阳山寺前坪,在冉冉的佛音中,妙云讲着很地道的普通话,面对镜头,妙云作了一个不用稿子的演讲。妙云的好口才加上标准的普通话,令了丁县人既感动又佩服,无不惋惜地说,妙云出家真是太可惜了,凭她这个才华,在县里做一个妇女主任都绰绰有余。了丁县人崇拜普通话,皆因是这里的人都讲不好普通话,了丁人的乡音太重,很多字还保留着古汉语的发音,没有几个字能靠近普通话,所以学普通话就非常难。 通过电视和报纸的宣传,很多人都晓得了丁县要以阳山寺来带动开发阴山寺,得知本寂和尚成了风水大师,也一睹了妙云师傅的才华。 于长松退休在家没事,最重要的生活内容便是守着看电视新闻,从中央的看到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一个也不会漏,正点的没有看到,一定要把重播的补上。其他节目可有可无,新闻不可或缺。于政委从县上的新闻中见要开发大红山,无比振奋,那可是他经临大难而不死、又成全了他官场最厚实的资本的地方,那份感情无可替代。于政委找到现任县委书记、县长,大大地表扬了新班子尤其是刘铁一番,还专门去刘铁的办公室聊天,帮他出主意。刘铁见于长松身体这么好,思维一点也没有旧,在了丁县德高望重,还是那一带老百姓的偶像,打算请他来当开发大红山、重修阴山寺的顾问,凡今后征地、拆迁工作中碰到与老百姓扯皮的时候,叫他去处理是最合适的人选。这话刚出口,政委当即就同意了,回去就打背包,准备住到十八里铺去现场办公。 正当于长松带领着人们在大红山的怀抱里干得如火如荼时,突然传来一个叫人无法接受的消息:阳山寺的妙云师傅携带着工程款跑了! 说其他人携款潜逃,人们尚可接受,而一个六根清静、削发为尼的出家人,要钱干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于政委着急地说:赶快报…… 非常不幸,政委口里那个“案”字还没有说出来,他的身子就斜着往一边倒,中了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阳山寺自是乱成了一锅粥。本寂在心念堂给各个方面的人士打电话,请求帮助侦破、抓捕,尤其不能让其越境逃跑。一直到他把嗓子喊哑了,才关紧门睡觉,十几天羞于见客。佛门清静之地,发生此等丑闻,令本寂无地自容。 妙云是早有准备出走的,也许她进佛门便是为了方便出去,因本寂过于相信她,她这次拿走的,不仅仅是重修阴山寺的钱。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积攒资金,并巧妙地转移到了国外。 捉拿自然要进行,但公安部门到网上一查,就得知她已出了国。其速度之快,其行动设计之高明,是一般人达不到的。 本寂和尚有一个佛学院的同学在西南一个名寺里当主持,他打算到他那里静养一阵,调整一下心态。这个同学在风水学方面很有造诣。本寂过去后,开始跟他学看风水。论相术,他想他连那乡野土人何氏父子都不如,这水是太深了,他不想放弃也得放弃啊。正所谓:夜路走得多,难免不碰鬼,连何了凡这样的高手,因看相还惹出杀身之祸。本寂借前车之鉴,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可谓明智。看上去本寂身在佛门,超出尘世,但其对世事的审时度势,绝不下于红尘中人。 本寂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关门学艺,又带回来几大包他那同学用过的风水方面的书籍,昼夜阅习,圈圈点点,还做了不少笔记,看那决心和钻劲儿,学成一个风水学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不久本寂巧妙地通过他的弟子放出话来,说是他致力研究风水而放弃看相的原因,是认为看相不过是观人,而看风水则是探秘自然和宇宙,无论是胸怀上、境界上、难度上,都是更高的一个层次。这个解释令人信服和钦佩,人们期待着他能学有大成,尽快地服务于社会。 不久本寂正式出山看风水。这时流传在民间的说法是他在四川峨眉山上得的百岁老道的真传,而不是佛学院同学的指点。 经人推荐,本寂被在省会投资十个亿的AAS公司,花重金聘为终身风水师。在以前心宜和郭向阳经常光顾的“圣米斯德”,AAS给本寂举行了一个规格不小的聘请仪式。AAS建成投产后,办公大楼里有本寂的办公室,还配备了助手。本寂根据董事会成员和高层管理者的生辰八字,来设计每一张办公桌子的朝向,包括使用什么颜色的家具、花盆应该怎么摆放、墙上的装饰物如何悬挂等等每一处细节都有讲究。在这期间,AAS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施工过程中,有一个举足轻重的股东突然出了大事,不得不抽走股份,几乎在搞不下去了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实力更雄厚的公司加盟,而且这家公司还不是干这个行当的。第二件事情是正在施工中,一台吊车突然倒塌,吊车下面站着很多人,吊车竟只往缝隙里掉,没有伤着一个人。如此大的事情凑在一起,不得不使人想到这是慧觉大师的徒弟带来的福气。 经AAS的包装,本寂在风水界的名声大振,不日一些高端企业也纷纷来请他看风水,但本寂不能随便接活,所有此类活动都由助手来打点,他什么时候到省里来,什么时候可以回阳山寺,都要听从AAS的安排,一旦签了合同,就相应地少了自由,本寂也不能打听AAS的对外收费情况,就像人们也不晓得本寂的聘金数目一样。据说在沿海发达地区,一流的风水大师和心相学家,年薪可高达上千万元。 本寂的名声再度高扬。待翅膀硬了,本寂倾尽全力活动,在省佛教协会换届时,捐出数目可观的风水聘金,当上了一个副会长,同时他荣任全省最大、声望最高的广德寺的方丈。他是不得不离开阳山寺这伤心之地啊。 刘铁的老板“休息”后不久,市委关书记调到省里担大任。刘铁在了丁县任职期间,关书记来了丁县检查过三次工作。最后一次,趁着身边没有其他人,关书记故作轻松随意地问刘铁:据说你雷打不动,每个季度都要去看一次你的老上级? 刘铁当时心里一惊,但在一秒钟之内就平静下来了,他从容答道:是的,没错,我经常要去看看他。不过,我可没有在单位报销过机票,自己也没有掏过钱,有朋友给我买的单。 关书记说:哦,公家不出钱,自己也不出,这个办法好。 这时刘铁就不好怎么说话了。回家后刘铁很后悔:我怎么就被呛住了呢?照说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反应蛮快的人哩,真丢脸。 关书记三次来了丁县视察,都和刘铁见了面。有一次刘铁在大青山里回不来,关书记还是要求把他找了回来。他晚上十一点半才一脚泥一脚水赶到县城,这时关书记还在等着他,关书记询问了他的工作情况,而且问得很仔细。刘铁的长处是:只要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无论怎么追问,都能够对答如流,各方面的数字,还是像以前那样可以背到小数点。但关书记问完了,他马上便告退了,每次都是这样。了丁县的干部们,都明显地感觉到刘铁对关书记的态度有点不冷不热。这种隔膜,大家一眼便可以看出来,恐怕连关书记自己都清清楚楚。 凡下级见了上级,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言辞,一个动作,有多少恭敬的、佩服的、奉承的、畏惧的、不屑的甚至鄙视的成份,在一旁看着的干部们心里都有一杆秤,一下就能称出来。这份眼力,就是识人的专家何半音,也是远远不及一名普通干部的。一个干部,如果不具备这样的基本功,如何能在官场混下去?混得一时,混不得久远。 但刘铁不打算隐藏情绪,就是藏,也藏不住,这是他的性格使然。 刘铁把自己从一个省干部主动贬成县干部,将老婆孩子也带回来了,不再作任何奢想,一心一意在了丁县安家上班,还正在筹划修好老家的房子,作退休后告老还乡的打算。或者现在就不让干了,他马上就可以回去作田种地。 就在刘铁“顶撞”过关书记后的一个月,省委组织部来了几个人,专程考察刘铁。找人谈话时,开诚布公,说是组织上考虑要提拔使用刘铁同志,特来征求意见。 这时刘铁正在山里落实“五十万亩油茶基地”的规划、布点。当同事们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时,他说:你们莫开我的玩笑,要是回去几年,你们说这个事,我还会相信,现在是打死我也不会信。后来见县委书记也这么说,看来不像是玩笑,便说:头几年想搞呢,又不要我搞。现在我扎根山区爱乡如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又要我去搞,命运真是会开玩笑。 书记说:俗话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可是个党员身。喂,下次来省里向你汇报工作,可要记住刚才说的“爱乡如家”的话啊,有好处还是不能忘了你再度出山的地方。 很快刘铁的名字上了省报,进入了省管干部的公示榜。 公示期满,刘铁还来不及办理工作交接,来不及与各方人士告别,关书记的秘书一个电话打来,说接他的车子已经上路了,马上让他去接手新的工作。他在车上看完一堆材料,算是进入新的领导岗位。由他为主组织一支高规格的招商引资队伍,开赴香港。这个代表团,省里带队的是分管领导关书记。 刘铁的荣调,在了丁县的干部心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因为凭他的能力和资历,早就应该安排的,他是陷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事、政事中被耽误了。 但这个消息传到何半音的耳朵里,他一下子便蒙了。他当然是会为刘铁的进步而高兴。但他想不到他和他父亲居然发生这么大的失误,“相由心变”、“相随心生”,这可是常识,他们只看到当时的气运,却忽视了后来的变化。这种失误,有如在门槛上摔了跤,阴沟里翻了船,使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何了凡谢世一年多后,南方一家大报用头条位置登出一则消息:警方耗时一年零三个月,动用警力数百人,采用了各种高科技手段,终于破获和端掉一个特大走私、贩毒、绑架、杀人团伙,其绰号“意大利”的首犯,在他海边的别墅里束手就擒…… 这条消息被各种小报争相转载,一时传遍天下。刘铁在读到这则报道的当天晚上,从电话里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 刘铁在“圣米斯德”的一个房间里见到了心宜。 心宜变化很大,已难见昔日的生气和妩媚,眼角已有细密的鱼尾纹。 心宜的床上有那张登着“意大利”全军覆没的报纸,她扬了扬那张报纸,有些得意地说:在这个报道还没有发稿时,我就登上了飞机。下飞机后,在机场买到的这份报纸。 刘铁:你可是料事如神啊。 心宜:是的,我感觉到我可以回国了,就回来了。 刘铁:三年前,你晓得老板要出事,而且在他出事前,争分夺秒,恰到好处把你要办的事,全都办好了,当这个社会不需要他了的时候,你也不需要他了。 心宜:是的老兄,当初我确实感觉到老板要出事了。我是利用了他在位不多的一段时间。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老板的事,是最伤你老兄的心的事。但命运就是命运,我们帮不上他。不过请你相信,我绝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晓得我该怎么做的。 刘铁:你最不该的,是不该把老何他们父子俩扯进来。 心宜:这事让我深感遗憾,老何可以说是为我的事而死,我还真不知怎样来报答他们。但我会帮他们的,请你放心。刘铁不想过多地指责心宜。他选择在恰当的时候离开了“圣米斯德”。 在路上,刘铁猛地记起心宜曾对他说过“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俗念一旦抛,拨雾见山高”这话,这不正好是他的命运写照吗,这些年来,凡是他费尽心机想努力得到的东西,总是难以得到,而不去想的,却又往往有意外收获。这一切,都被心宜言中。 心宜回家看了看亲朋戚友,便来到了了丁县。 在了丁县,她拜访的第一个人是本寂和尚。妙云的住房一直空在那里,谁也不愿意住进去,本寂问她敢不敢住,她说她连死的威胁都躲过来了,一个背叛佛的人不值得她害怕。 心宜来了丁县之前,就知郭向阳已经得了严重的忧郁症。他已经不愿见包括他妈郭如玉在内的任何人,但心宜去见他时,他刚听到心宜的声音,就主动打开关闭自己的房门,走了出来。一年不见,出现在心宜面前的郭向阳已经苍老了几十岁,他已经白了半个头,背也弯了,行动缓慢,目光迟滞,嘴角流着涎,一头乱发,衣领子上结满油垢,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几年前的勃勃英气荡然无存。他满脸羞愧,像做错了事一样不敢抬头看心宜一眼。看到向阳因为她而成了这个样子,心宜的心在滴血,但她强忍着没有流泪。 这时郭如玉也无暇顾及郭向阳了,一个中风卧床的于长松,就叫她伤透了脑筋。于长松用了最好的药物,也不见有什么好转。加上他性子躁,久治不愈,脾气就更大,不知摔烂了多少饭碗,撕烂了多少被子。所谓久病无孝子,半年多下来,整天喂饭喂汤,接屎接尿,苦口婆心说废话,郭如玉也不能再坚持照顾下去了。郭如玉请了两个男保姆,一个给向阳,一个给丈夫。她给丈夫的男保姆加点钱,把病人交给他去管。她有时候回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 自郭如玉变脸之后,政委更躁,曾两度割腕自杀。 心宜见儿子已经没有能力来照顾父亲,便出了一份钱,另请了一个保姆,让两个服侍一个,这才让政委得到了比较好的护理。 心宜专程到福建请了个老石匠,按照何了凡生前的照片,雕了一个一尺高的半身头像,送到阴山寺。她将老何的头像供起来,以一笔不薄的捐资建庙的善款为酬劳,请阴山寺的五六个和尚,给老何做了三天三晚的法事。 这场法事做到第二天,何半音才听到去阴山寺求签的邻居说有这么一回事,他忙往山里赶。 心宜对半音说:我都路过你的家门口三次了,我很想进去看看,但还是鼓不起勇气。我打算拜完你父亲,再去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半音说:那事都过去了。我爸也说了,命中有此一劫,躲不过的,不能怪你。 老何真是宽宏大量。 可惜好人命不长。 心宜心情很沉重:这事呢,其实当初也没有必要请你们过去了的。我对“意大利”感觉不好,便应该尊重自己的感觉,果断地放弃与他的合作。我是太贪心了,而且心怀侥幸,老想着,要是你们这样的高手给看了没问题,我就可以说服自己了。结果把你们陷进去了,真是对不起…… 心宜住在妙云的房间里,感觉很舒服,两个窗户外面都长满着花草和竹子,终日彩蝶飞舞,鸟雀和鸣。只是在屋里青砖的地面上走着走着,总觉得有一点空空的不踏实的感觉。 一眨眼,本寂创立的阳山寺,在风雨中就挺立了上十年了。新来的住持是本寂昔日的同门师兄,他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要维修屋宇。 维修时人们才发现:妙云的房间下面是空的,有一个地道,一直通到五十余米外的心念堂。 心宜这时才弄明白:怎么会在妙云这房里走路感到有点飘。 这事的发现让本寂的同门师兄十分尴尬。好在知道这个不小的秘密的人还只有两个泥瓦匠和心宜。新住持忙备了礼物,分别拜访了三位见证人,试图把他们的口封住,并当即让人通宵夜战,悄悄地把两个进口给封了。这个场面要是没有收拾好,便对不起提携他的师弟。那遗臭万年的妙云不足挂齿,而让她的臭名连累了本省时下佛教界最有名望的本寂方丈,就是大事了。 ……于长松谢世后的头一年,刘铁回大青山的老家过年。那时候郭向阳虽没有恢复头脑的完全正常,但在心宜的调教下,能做到行动自如了。刘铁没有告诉县里任何人,一个人到公墓去拜了拜于长松,然后把何半音和郭向阳拉到他家聚了一次,坐在冬天的阳光里说话。 这时郭向阳抖抖索索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上面是当年何半音给心宜判下的四句话: 一羽悠然落人间 扬波翻浪不等闲 拂平南海龙王殿 便见燕舞碧云天 半音看看:这是我写的。谁来求的,倒是记不住了。 刘铁拿过去看了看,说:想不到,向阳你还保留得这么好。半音你这判词,我当初是看过的,但我看不出意思来。现在是明白了,“意大利”在南海一带,也算得是个混世龙王了,现在把龙王庙给捣了,心宜便飞回来了。心宜告诉我,在国外她就晓得她的对手“意大利”出了事,案件还没有见报,她就往国内飞了。 何半音长叹一声:我早就感到心宜这人非同一般。只是没有想到,她就是我们行中的高人,还是我等所不及的高人! 刘铁说:我还要告诉你,你爸过世后,你回了十八里铺,“意大利”曾经雇人来暗算你的信息,也是心宜从国外发回来的。 听这话何半音一脸惨白,叹道:神哪,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哪。 有两件事是大家始终没有弄明白的:一是不知谁一直在暗中资助何半音。二是何了凡言那慧觉大和尚“大慈大悲大善大德大彻大悟亦曾有大恶”,谁知那“大恶”为何?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