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贤妻》来自www.wshlou.com 《做贤妻》全集 作者:闫灵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一归来 这世界充满了大男人,所以才有了贤妻。 不要将这“贤”字想得太高尚,其实追根究底就是一种不平等的付出。 ——这是莫语的感悟。 她十四岁嫁进李家,成婚那会儿,所有人都认为是她高攀了,李家尽管不甚富裕,但他们是书香门第,而她爹却是个土生土长的猎户,上数三代都是如此。 她的夫君大人原也是个读书人,因为乡里抓壮丁实在太狠,作为长子,他不得不牺牲掉自己的前途,在十五岁那年,毅然随军到北地戍边,莫语嫁进来那年,是他从军后头一次回乡探亲,因为年近二十五,家里不得不在匆忙之间给他找个媳妇。 当兵打仗的,不知哪天就会身首异处,所以尽管是书香门第,也容不得他们挑剔人家女娃儿,毕竟这世上有胆做寡妇的可没几个。 当然,莫语并不是胆大,只不过当时她急需离开娘家,已经十四了,若还像跟草干似的杵在娘家等着父兄养活,话好说,但嫂嫂们的脸色可不好看。 她向来懂事,又自小没娘,所以很懂得看人脸色度日,趁有媒人上门时,也就赶快点头应允了,不管是不是要当寡妇,总之先嫁出去再说,有了男人的女人在这世上方可立足。 没什么可怜或可悲,这只是一种生存方式。 如果这世上没有男人,女人可能会活得很好,但因为有了男人,而且是他们在主导天下,所以她们就必须学会利用工具。 莫语嫁进门三年,只在洞房花烛那晚见过丈夫一面。 可因为胆怯,她没敢偷看太多,只依稀记得他个头很高,手上很多伤疤。 那晚他并没对她做什么,一个二十四岁的大男人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能做得了什么呢?尽管世人都是这么做的,但他没有,所以莫语觉得他是个好人,至少他还懂得爱护孩子不是? 在婆家的生活自然没娘家来得那般惬意,即使娘家也没多少福可享,但至少那儿有她的至亲,就算嫂嫂们看她不顺眼,但父兄终归是父兄,不会对她太过苛责。而婆家就不是了,尤其你还是一个高攀进来的人。 婆家的人口不算多,以乡里的生养水平来说,李家的子孙并不算兴旺,李政然下面有两个弟弟,政亦和政昔,还有一个妹妹欣乐。 李政亦比较争气,二十岁就考过秋闱,中了举人,更娶回了乡绅赵家的长女,那一年李家最是风光,虽然莫语也是那年嫁进李家的,不过她是年头,与年尾这场奢华的婚礼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没办法,无论从男方的才能还是女方的家世,他们夫妇都不如人家,如何作比? 李政昔就没有二哥的好才气,前年中了秀才之后便一直停步不前,而且不务正业,除了与他那些文友们开茶会、感叹如此浊世之外,还真没什么事情可做,所以近来很让婆婆头疼。 小妹欣乐到是相当安分,与莫语同岁,至今尚没有婆家,实在是婆婆认为以李家现在的家世,实不当让女儿嫁得太委屈,可在镇上挑来拣去,总没看上一个顺眼的,说起来也真是让人感慨,除了他们李家的男儿,镇上竟没半个像样的男人啊。 如此数典下来,全家似乎只有莫语的身份最低,若是再晚个一年半载,相信婆婆绝不会看上她,怎么说政然也是举人的哥哥,怎能娶个猎户的女儿当媳妇? 这么看来她让婆婆看不上确实是罪证确凿,所以她平常十分小心,连走路都拿捏好尺度,免得遭遇无妄之灾。 年前冬至时,李家长子,也就是她的夫君大人终于让人从北边带了书信回来,说是年后便要归乡了,这让婆婆又是高兴又是伤心,高兴他没死在战场上,伤心这十几年兵役坏了长子的前程,政然比政亦还聪明、懂事,若非这该死的兵役,他本来不该是现在这样。 知道婆婆最近看她不顺眼,莫语也躲得很勤快,与一个太过强势,且又没办法与她为敌的人来说,躲避是个好方法,不是谁怕谁,而是反正她已经在气了,你又何必看着她让自己也气呢?两个人中有一个不开心总比两个人都不开心要来得好一点,不是? 所以她最近嫌少与婆婆碰面。 刚拆下织机上的布,就听门丫鬟冬儿在门外喊她。 冬儿是二弟成婚那会儿买回来的,自那之后,他们也从乡下的小房子搬进了镇上这栋两进两出的大院子里,与冬儿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长工,两个婆子——举人老爷家里怎能连个下人也没有?自从下人来了之后,莫语到也清闲了不少,不必做太多家务——她那婆婆虽然强势,但更爱面子,所以尽管看不上她,也不会让她做太多有失身份的事。 “少夫人,老夫人让你赶快换身衣服,报信的来说,大公子昨天就到了县里的驿站,今天一早就往家赶,可能没多会儿就要到家了。” 听冬儿这么一说,莫语还真有点紧张,怎么说那也是她的夫君啊。 在箱子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身能见客的衣裳来,月白的缎袄,墨绿的罗裙,这身衣裳还是二弟成婚时,婆婆请人给她做得见客的衣裳,平时没什么机会穿,今天到派上了用场。 对着铜镜细细梳好发髻,女为悦己者容,妇容也是七出之一,要特别注意。 因为不常出门——事实上一年也就出去那么三四趟,与弟媳的举人夫人身份不同,她这边除了娘家人也没什么客人,所以嫌少打扮,也就没什么胭脂水粉之类的奢侈品,所以梳好穿好之后,下面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会儿若去弟媳那儿借,似乎又有点说不过去,瞧瞧眉毛还算过得去,只点了些胭脂在唇上,不会太素淡,更不会过于招摇。 等人是件痛苦事,尤其不知归期的人。 婆婆见子心切,所以她也不得不跟在一边陪站,可直等到她那件缎袄冻透,浑身凉彻底都不见她那夫君大人的身影。 太阳快落山时,终于听到了马蹄声——这小乡小镇的,没几个能骑马的人,所以声音听起来很突兀。 顺着马蹄声望过去—— 一匹黑马,一袭青袍,一身风雪。 这是个温和的男人,因为他的笑容很有温度,这是莫语的第一感触,并为此感到欣慰,至少她的夫君大人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武夫,可见未来遭打的可能应该不大。 哒哒的马蹄声引来了乡邻的瞩目,不管认不认识,熟不熟悉,都要过来打一声招呼,十年卫戍,转战南北,能回来不容易,且这李家长子是参加过“宏通之战”的,那场战役曾让举国欢庆,在这小小的七番镇上,他算得上英雄了,英雄这东西很少见,所以新鲜,且传奇——太过普通的人总会给自己制造些神来敬仰,因为他们没机会经历。 与众乡邻寒暄之后,李政然终于来到了母亲跟前。当着众人的面,他撩开袍子,与母亲行一个跪拜大礼,身为长子却不能侍孝堂下,这是不孝。 李吴氏早已泪流满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在外面受苦受难这么多年,她怎能不心疼?尤其他还是为了弟弟们,本来已经选进乡试的他却主动从军,为的就是让弟弟们免于服役,“快起来吧。” 李政然行过三次礼之后方才起身,一旁的乡邻们纷纷点头,这李家长子果然是个知书懂礼的,李老夫人真是好命,三个儿子都这么出息且懂事。 莫语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虽是夫妻,他们却也只有一面之缘。但这种时候,她没有表示似乎也说不过去,在捕捉到丈夫不经意的视线后,趁机微微福身,算是见过了。 李政然的视线在妻子的身上停驻,他当然知道她是谁,三年前父亲病故,回乡奔丧时,母亲急着在百日之内给他娶了亲,他到没什么意见,成家立业本就是男人的责任。当时有三家女子可选,而他选了莫家的女儿,不为别的,主要是知道她是猎户的女儿,想来应该是个健康能干的女子,他对女人没什么要求,而且自己的军旅生涯也给不了人家什么好的生活,还是娶个健康能干的妻子比较适合他,虽然母亲不是太愿意,不过以他们家当时的情形,也没办法找到更好的。谁知花烛夜却发现新婚妻子是个小娃娃,如果当时不是对娶妻太不上心,他定会发现这莫家女子原来只有十四岁,所以新婚之夜,他和衣在床边坐了一夜,而他的妻子却吓得蒙了一夜的被子。两人都不太清楚彼此长得是方是圆,但他就是知道这个站在母亲身旁向他行礼的女子是他的妻子,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本以为会是个壮实健康的,却想不到是这般的……小家碧玉——这是他对她的评价。 吴氏自然是注意到了儿子的眼神,回头看一眼长媳,这丫头长得到是很好,可除了这一点,其他都……唉,若非当年家里情况不好,她怎会让政然如此委屈? “大哥。” “大哥。” 叫前一句的是李家小妹欣乐,后一句则是李家的二媳妇赵絮嫣——如今李家最实质的掌家媳妇,她娘家的财力对李家的助益相当大,所以相应的,她在李家的地位也非同一般,连吴氏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李家的男人都很文质,容貌也很好,不管是政亦还是政昔,都是一副卓然的书生模样,到是这位大哥有点不同,也许是军旅生活的磨砺,他比两个弟弟黑一点,壮一点,阳刚之外还残余着几分文气,看起来……很让人羡慕——羡慕这小嫂子。 李政然拍一拍小妹的头,小丫头长大了,上次回来还是个孩子,现在可是个大姑娘了。 在拍小妹的同时,也顺便向赵旭嫣点头道了声“弟妹”——因为她刚与欣乐一同出来,而且从穿着和表情就可以看出身份。 “快进屋吧,外面冷。”吴氏跟乡邻们道完谢后,拉着儿子的手进门,“今早上才来信,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政亦前日去了阳城,明天才能回来,政昔昨日去六番镇见同窗,已经让下人叫去了。”看一眼儿子肩上的尘土:“你先回屋换身干净衣服,今晚怕是有不少乡邻要来。”回头看一眼莫语,吩咐道:“去给政然找身干净的衣裳吧。” 莫语点头。 他们夫妇的住处在西跨院,本来婆婆是打算让他们住比较大的东跨院,毕竟长子嘛,可赵旭嫣不大愿意,原因是反正大哥没回来,大嫂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也会害怕,不如先让他们住着,等大哥回来再换也不迟,所以莫语就住进了西跨院。 说起来这里也不算小,都快撵上莫家大了,每次嫂嫂们来作客都会羡慕她一番,当然,也会顺带搜罗她不少东西带走,居然连她植的盆栽都不放过,如此一来,也就难免婆婆会不高兴了。也不是莫语由着她们欺负,实在是不希望父亲一个人吃太多苦,她那两个嫂嫂虽有些势利,但因为她嫁得好,有女儿这边顶着,她们对父亲也算周到,而且她们来的次数也不算多,一年也就那么两三趟,不至于给她造成太多的麻烦,日子嘛,只要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她是乐意放任的,不然多累。 自从成婚后,他的衣服都是她做,照着他旧衣服的大小,每一季都有,每年交给驿站送过去,今年因为知道他要回来,所以多做了几套放在屋里,趁天晴时晒过了好几次,拿出来就可以穿。 李政然进屋时,莫语刚好从箱子里取出衣服,因为实在是不甚熟悉,两人都知该怎么说。 “我自己来吧。”看她有些踌躇地抱着衣服,他不打算为难她,伸手接过去。 莫语只好站在一边看他穿,衣裳到算是合身的,不过领口的盘扣像是太高了点,扣不上,忙回身从针线篓里取来剪刀和针线,打算开口让他先脱下来。 “我来吧。”他以为她不好意思靠近他,所以接过了剪刀,自行将盘扣剪了下来。 ——可问题是,剪下来后还要再缝上去啊……他不脱下来,她怎么缝? “大公子,县大营来人了。”冬儿在门外喊一声。 李政然手里还拿着剪刀与盘扣,回身复一声,“知道了。” 出去见客要紧,莫语捻好针线,接过他手上的盘扣,趁他没甚在意时,靠近一点,垫着脚把扣子缝上。 因为穿针引线,李政然不好低头,只能看到她的头发…… 如此享受女人的服侍这还是头一次,让他忽有些感慨,这就是妻子吧……成家的男人果然不同,这些年在外面一直是风餐露宿,从没有享受过家庭生活,所以即便他们夫妇之间还不算认识,但眼前这静谧的温馨也让他颇有些被人关心了的感觉。 缝好扣子,莫语习惯性地咬断线头,直到额头碰到他的下巴时才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没规矩,忙退开一步,看着他的脖子轻道:“好了。” 李政然笑了,不是取笑,算是高兴吧,伸手将剪刀地还给她。 莫语默默接过,忽觉两颊热烫,因为自己刚才的无礼举动。 在走到门口时,李政然又折了回来,自然是看到了她泛红的双颊,知道她怕羞,没好再靠得太近,只在三步外站定,从内衫口袋里取了一只小布袋递给她,“这个你收着。” 莫语略带诧异地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张银号的票据,居然有一千两之多,另外还有一只玉簪和一对玉镯,“这些还是给婆婆收着吧。”没有分家怎么好由她来掌钱! “这是给你的,母亲那边我还有交代。”给她这些不是做他们夫妻的私房钱,而是给她用的,丈夫的钱当然是要交给自家女人。 莫语抬头看他,“我没什么用到钱的地方。” “那就放在身边,等有用的时候再用。”十指在身侧微微伸展一下,因为不知道做什么比较好。 见他要走,情急之下莫语捉来他的衣袖,“等等。”因为她发现自己唇上的胭脂沾到了他的盘扣上,这要是出去给人看到,她岂不要被说不守妇道?大白天的,即使夫妇,也不该有过多的亲密。 忙用手背去给他擦。 “大哥!”是刚到家的李政昔,因为回来没见到大哥,就迫不及待过来了。 门开着,所以他就那么堂堂正正进来了,吓得莫语赶快收手,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把手背在身后。 李政然也有些诧异,因为没想到政昔会进来。 所以李政昔一进门便看到了一对脸色不太正常的小夫妻…… ☆、二入夜 本只打算了家宴,却来了好些乡邻,无奈之下吴氏只好临时操持额外的酒菜,索性未过十五,年货还剩不少,到不至于太过抓瞎。 由于打下手的人不多,自家女人也只好上锅台,二房刚怀上二胎,自是不会让她来闻这油烟味,欣乐怕油烟,不能掌勺,又是云英未嫁,也不能上菜,只搬了软凳在厨房外择洗些菜蔬,掌勺、帮厨的也只剩下吴氏和莫语。 好不容易做完了七八桌菜,吴氏这才能找地方坐下来。 “娘,吃点东西。”莫语准备了两样婆婆平时爱吃的小菜放到小方桌上。 吴氏看一眼媳妇儿,招手示意她一起坐下来,“你坐,我有话与你说。” 除了应声外,莫语没什么额外的表示可做。 在说话前,吴氏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后道:“刚才县大营里送来书信,让政然到那儿帮着训练新军,他与我说答应了,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等安顿好了,也就要过去上任了。”说罢打量一眼莫语的脸色。 莫语回视婆婆的打量,心想这定不是在问她的意见,怕是另有他意吧?只点了点头,目前她还做不了丈夫的主,而且只要有婆婆在,估计也她没做主的希望,所以除了附耳倾听外,她没什么好说的。 “二房那边已经是第二胎了,你这长房不能不急,而且政然的年纪也不小了,所以——”盯住莫语,“你得快着些。” 要多快? “我与政然说过了,他刚上任,诸事不便,不好带着你过去,所以你就留在家里。” 这又是什么意思?想让她生孩子,却又不同意她跟着丈夫,是不是有点让人为难呢? “政然是个好孩子,也懂礼,所以……你主动些。”她是担心自己儿子太好性儿,轻易不会动自个的媳妇,作为母亲,她不好跟儿子说这种事,也只能对媳妇儿旁敲侧击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莫语低下睫毛,除了答应似乎也没别的路可寻。 “你也吃一些吧,吃完回屋里收拾收拾,这里让柳妈她们收拾就行了。” “嗯。”点头。 乍然与一个陌生人同处一室,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其实趁丈夫没回来前,她都梳洗好了,可丈夫一进门,她就又想再去梳洗一遍,因为可以浪费时间。 隔着杉木屏风,他在里面洗澡,她在外面整理床铺,听着屏风里哗哗的水声,她连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当□子这口饭不容易吃啊,家里家外,孩子长辈,更要服侍丈夫的需求,最重要的是还要让这些事情看上去有条不紊,正常运转,不能停滞,也不能过于突兀。 压抑着颤抖的欲望,以最平常的脸色和动作为他更衣——女人是天生的好戏子,因为生活所需吧。 李政然喝了不少酒,但十几年的军旅生涯,酒肉穿肠也是寻常事,所以这点酒还不至于让他醉。 进门时,他也想过夫妻之间那码事,说不想肯定是假的,尤其他的妻子还是个可人儿,但也正因为是可以光明正大为所欲为的妻子,他更不想让事情发生的太突兀,夫妻是要共度一生的,不能为了一时的欲望而让她对他产生惧怕,所以他只是像平常一样躺下休息。 作为男人,出于潜意识的保护心理,他惯性地睡到了床外侧,而一般夫妻,都是妻在外,因为方便早起做家事。 因此莫语对他睡到外侧有点意外,但既然已经这样了,也不好请他让位吧? 还好他躺下去就闭目休息了,否则她还真不知自己敢不敢脱衣裳。 一件件将衣服搭到床边的凳子上,直到身上只剩下兜衣后方才灭灯,爬进床内侧。 所谓的主动也就是这样吧?这还不够明显吗?衣服都脱成了这样。 正月的夜,冷得钻心,莫语搓着双臂,踌躇着该不该掀被子钻进去……因为他好像一点表示都没有。 等了大半天,冷到极限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钻了进去,索性他穿着中衣入睡,两人之间不至于肌肤相粘,让她颇有些安慰。 在经过一番绷紧的紧张之后,似乎慢慢有些习惯了,何况他身上很暖,不用手炉烘烤,被子里就暖洋洋的,很舒服。 因为酒劲的驱使,李政然咳嗽了两声,她忙着要爬起身给他倒茶,不过在他发现她的意图后,阻止了,“不必起来,我不渴。” 莫语又静静躺了回去,仰脸看着帐子顶好一会儿,方才道:“娘说相公要去县大营里任职。” 李政然微微低首,看一眼妻子的方向,“是,兵部指派的,在北军黑骑军中服过役的,回乡可以做地方大营的教官。”因为刚才阻止她起身捉了她的手来,至今忘记要松开。 “大营里……苦吗?”听人讲过,行军打仗,刀剑无眼,苦不堪言,所以很多人为了躲兵役,都逃去了外地。 “开始比较辛苦,习惯后就不觉得了。” “塞北一年到头都下雪?”自从嫁人后,她就很少出门,一来婆婆管教的严,二来她的丈夫不在身边,少出去,也少惹口业,小镇上那些婆婆妈妈的嘴都很碎,未免当她们的牙慧,少出去沾惹为妙,这天下最容易得罪的就是女人,最不能得罪的也是她们。她很少出门,所以对外面的世界比较好奇一点,尤其遥远的北国。 “不至于,不过冰雪期会维持很长时间。”她发上的馨香让他不禁往外挪了一点——他不是圣人。 “相公去过京城吧?”听婆婆说过,他去过兵部。 “去过几次。”手指不小心触到了她的皮肤——竟没穿中衣。 “真好。”男人可以到处走。 “有机会我也带你去一次。”心中判断着她没穿中衣的意思。 “真得?”她也很想出去看看,但自由这东西是建立在生存之后的,做妻子是她的生存方式,之后才能尽自己的努力获得相对的自由。 李政然忽觉有点呼吸不畅,因为心中的欲念。 莫语自然也感觉到了,她没有天真地装作不懂,只绷直了脚踝噤口不言。 她对他不讨厌,他长得很好,也有温暖的笑容,她很欣慰自己能做这个男人的妻子,贞洁那东西不是不珍贵,本就是用来被丈夫夺走的,即便心有失落,但也不至于让她太过反抗。 傍着黑暗赠予的胆量,李政然翻过身,趴到妻子身子上……说话好像有点多余,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吻了下去,不管是耳朵还是颈子…… 他是个男人,也只是个男人。 洞房花烛其实是件野蛮的事,只是这一天的男人被允许野蛮。 可就在事情正要开始时,忽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大公子,快些起身,衙门来人了。” 李政然从妻子的颈子上抬起头,眉毛微蹙,不只是因为欲望无以宣泄,还有对“官兵”二字的踌躇。从妻子身上退开,坐起身。 莫语也慌忙爬起来,寻了火折打亮,丝毫没在意自己只穿着兜衣,这年头,平民百姓最怕的不是灾荒,而是“衙门”二字。 “我这就过去。”李政然赤脚跨下床,随手拿来衣袍穿上,在看到妻子也慌忙着装后,轻道:“你不必出来,我过去看看。” 莫语将长发拨出衣领,伸手帮丈夫一起着装。 李政然出门后眉毛才紧蹙,在妻子面前他不好太过严肃,怕吓着她,这大半夜的,衙门突然来人,定不是什么好事。 穿过院门来到中庭,三个官军打扮的中年人正站在厅里,见李政然一进门,忙过来行礼道:“可是李政然李卫戍?” 李政然在军中任过执戟卫戍长,那也是军衔。 “是我,三位?” 三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兵服袖子上缝着两圈花结的——这是齐国地方军的军衔,这人应该算是个小领头,“在下康启,历城县军副统领。” “康大人,请坐。”李政然顺手邀他入座,“不知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紧急?” “是,下午刚接到的紧急军令,东北胡人犯境,我们历城县军三月调防至岭北,护阵中军!” 李政然点点头,胡人犯境不是一两次,这些都是正常调防,没什么可担心的,“算是正常调防。” 康启惭笑一下,“李卫戍是黑骑军精锐,自然见识过大战,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官营没打过什么仗,所以——”心里没底,且官兵们一听说要去打胡人,都吓得不轻,这偏僻小地方,何时见识过大战场面!以为胡人都是吃人的虎狼。 李政然颔首,明白了康启的意思,“北地驻扎着备防军,而且黑骑军也会随时出击,中军只是在后方防备,护守京畿,所以护阵中军应该没什么仗可打。”连中军都找不到仗打,护阵的就更见不到战场了。 康启一听这话忍不住松口气,接到调令时,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还以为就要去赴死了呢,“兵部有明文,黑骑军服役后可以入乡军做教官,听说李卫戍已经接了任命,不知何时能来?” 李政然笑笑,“待家中安排好就会赴任。” “在下回去就派几个人过来,李卫戍有什么忙不过来的,交给他们就行。”这样他也能快点去,有他这个黑骑军的执戟长在,他们心里也有个底啊。 “不必了,都是些家中琐事,我会尽快安排好。” “那就好,那就好。” …… 如此一番折腾,李宅的人基本都被惊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没什么事,他们只是巡视路过而已。”军中的事家里人都不懂,李政然也不想讲太多,越不懂越容易瞎想,所以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也就行了。 一家人这才放下心来,各自回屋。 李政然回屋时,妻子正在做针线——反正怎么等都是等,不如找点事做,这样还比较不会瞎想。 “没什么大事,几个同僚路过。”伸展胳膊,方便妻子更衣。 莫语没问什么,只点点头。 “明天回一趟甲山吧?”上床时他如此说一句。 莫语放衣服的手微微顿一下,因为甲山是她的娘家,“相公先忙正事要紧。” “上次回来时比较匆忙,礼数未能尽到,回去一趟比较要紧。”娶妻三年才回门,着实有点说不过去。 因为一场虚惊,这一夜也就什么都没发生。 隔日一早,莫语自认为已经醒得很早,殊不知一睁眼却见丈夫正在穿衣服,窗外还是黑蒙蒙的。 虽没过过夫妻生活,但那两个小叔子似乎都没有这么早起的习惯,往日早饭做好了,还要等好一会儿才能凑齐人开饭,想不到她家这相公起得这么早。 兴许是因为昨夜的那点亲密吧,两人之间不再像刚昨日那般生疏,递衣服不小心碰触到,也不再会手足无措。 “政昔可有接到秋闱的通知?”接过妻子递来的布巾擦完脸后,低问一声,去年母亲在家书中说三弟生了一场病,所以错过了报名甄选,而每年新年前都会有次年的甄选报名,昨晚因为来了太多人,他没机会问三弟,想来这些事妻子也该知道的,也是随口问问她。 莫语抬头看一眼丈夫,说不知道似乎有点说不过去,甄选中了都会敲锣打鼓送喜讯来,所以她只好实说,“没听见消息。”事实上小叔子这两年一直闲散的很,常常出外,很少在家,一直没怎么认真读书,婆婆为此颇有些着急。 李政然拧一把布巾,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看来那小子还真是混得很厉害,母亲在家信中对三弟颇有些微词——她是极疼这个幼子的,能让她生出微词来,已经能够说明问题,看来他得好好找三弟谈谈了。 虽然十多年不在家中,但因为李父向来温和,长兄如父,自小都是李政然管教两个弟弟多一点。政亦自小就刻苦,没什么可说的,唯独政昔自幼被吴氏惯坏,上次考中秀才就是因为李政然回来奔丧那趟的结果,只待大哥一走,李政昔便再次变回了无人管教的状态,所以才混了这么两年都不曾参加秋闱。 莫语并不知道丈夫在家还有管教弟妹的职责,所以在得知李政昔被狠狠揍过一顿后,暗自咬唇自责——不会是她害小叔子被揍的吧? “政然啊,你的手也太重了一点。”吴氏在给长子准备回门礼时,随口责备他一句,政昔虽顽皮了点,但也不至于把他揍成那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母亲以后少给他些银子。”那小子就因为手头太阔绰,才会不识饥饱,与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来往过密,而丢了学业。 “也没给他多少。”在管教儿女这方面,吴氏比较依仗长子,毕竟都长大了,她这母亲打不到,管不到的,何况丈夫去世时也将全家人托付给了长子。 李政然伸手将妻子扶进马车,莫语向婆婆道声别才放下车帘。 “天冷,母亲回屋去吧,晚饭不必等我们了。”多半是在岳丈家用过再回来。 吴氏点头。 马车出门之后,吴氏才转身回屋,正巧碰上二儿媳,“天冷,你带着身子,别冻到了。” 赵絮嫣将视线从远去的马车上调到婆婆身上,浅笑一下,“大哥回门还真是隆重。”瞧那马车上装得大包小包的。 这李宅是政亦在撑着,拿别人的东西送人情,到还真不客气。 吴氏暗叹一声,大儿媳的出身太低让她不悦,这二儿媳的出身不错,却也极爱管事,有时候连她这婆婆的面子都不给,“你大哥在军中的饷俸不少,头一次回门,自然不能太没礼数了。”虽然她也觉得带得有点多。 “是嘛,我还当军中俸禄不多呢。” 吴氏淡道:“说是立了几次军功,奖赏不少,昨晚还给了我一万多的银子做家用,想来是还能过日子吧。”政然突然一下子给了她这么多钱,连她都吃惊,顺道也觉得有了仰仗,自家儿子的钱,花的不必看别人脸色,说出来也阴给这二媳妇听听,别以为拿点钱出来就冤枉冤屈的。 一万多?赵絮嫣暗道她这婆婆要面子的很,许是只给了几百两,她到也能说出来糊弄人。她想分家很久了,既然如今大伯也回来了,干脆找个时间把话说清楚,政亦就快要往阳县赴任去了,总不能一家人还跟着他们去吧? 看来李政然回来并没有让一切更简单啊。 ☆、三花烛 莫家有三子两女,莫语上面是一个大姐和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小弟,大姐嫁出去没几年就病故了,连个孩子都没留下,两个哥哥业已成家,都有各自的子女,莫语出嫁那年,两个嫂嫂本是闹着要分家的,看透了下面一子一女会拖累他们,不过因为莫语嫁得好,也就此压了下去。 李政然并非头一次见岳丈,成婚时他们都见过,当时因为父亲“五七”的事太繁琐,军假又短,他只是简单拜过,匆忙之间礼数不太周道,不过到也给了小舅子和两个大舅哥的孩子们一些见面礼。 他并不知道那见面礼挽救了莫家的分家之苦。 毕竟嘛,有这么一个大方的妹婿,分了家,倘若往后有什么好处,定是给了老三,因为只有老三跟着莫父过。 莫家虽是猎户,可男人们看上去都不是什么粗壮的人,只有莫父看上去高蛮一些,不过那也只是外表,他实在是个毫无脾气的人。 昨日就听去镇上的人说他家女婿回来了,今天一大早,那边就让人捎来口信,说是晌午就到。一家人忙里忙外,打扫好庭院,宰好野味,烫上烧酒,莫父坐在大门口等着,莫家小弟则放哨放到了村外。 近晌午时,马车终于是到了村口。 莫家小弟莫骏只有十五岁,仍是个孩子的性儿,也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全七番镇数不出来一个比他家姐夫值得尊敬的大丈夫了,他尤其崇拜他。 一见到姐姐的马车就滋溜爬了上去,与自家姐姐没什么可寒暄的,只叫过一声后,便忙着跟姐夫东扯西扯。 甲山靠山,村里人以种田为生,平时不忙活也会进山套些野味,当然,都是些野兔野鸭什么的,真正能打猎的也只有莫家人,莫父好脾性,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鱼肉不够,跟他说上一句,保准不带拒绝的,免费赠送野味,还顺带给人送到家门口,所以在村子里颇有些威望,即使莫家是单门独户,平时也没什么人敢轻易欺负,怕惹众怒嘛。 ——乐善好施也是一件有收益的事,当然,前提是你没有等价交换的意识。 村里人没见过几辆像样的马车,尤其这种高头大马,沿街蹲墙根的男人和围成圈拨豆、磕牙的女人们都望了过来,虽不认识李政然,但认识莫骏和莫语——进了村子后,莫语特地从马车里坐到了车外,见乡里不适合躲起来,那很没礼貌。 乡村里的人比较热络,东一个,西一个的,都会过来扯几句,索性莫父过来接车,他们才不至于被拉到别人家喝茶。 一进院子,莫家人都围了过来,帮忙卸完车后,李政然请岳丈坐下,与他行翁婿之礼。 “别别别,你是官家人,不能给我跪,快起来。”莫父要过来扶,却被李政然摁了回去。 李政然是真心尊敬这位老泰山,因为岳丈与他的父亲很像,虽看上去颇有威严,却都是极没脾气的人,随和的让人尊敬。 莫家两个哥哥都是比较消瘦的人,个头不算矮,但细瘦,看上去不像猎户,也都不是多话的人,到是两个嫂嫂比较能说。 “匆忙之间,不能细心准备,还请爹和兄长们见谅。”李政然指的是马车上的礼物。 “已经够多了,家中什么也不缺,你能过来就好。”莫父拉女婿到屋子里聊天去了,两个儿子陪同。 院子里只余莫语分放礼物。 莫家大嫂摸一下小姑子身上的缎袄,啧啧两声,女人做成这样才算女人啊,“宁儿,要不说你八字好呢,嫁了这么好一户人家。” 二嫂也跟着点头,“听隔壁老汪家赶集回来说,妹婿要到县里当官去了?” 莫语把东西递给小弟放到地上,“不是什么官,只是到县大营里做教官。” “那可是大官了。”大嫂惊叹。 对平民百姓来说,只要在官府做事的,那就是官。 莫语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虚荣吹嘘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被人看穿后笑话,另一种是惹来无尽的攀交,而攀交的结果就是不停地有人找上门来要帮忙。这两种结果她都不想要,所以干脆打住。 “这些是给哥哥嫂嫂的。”示意地上两份落成小山的礼盒,顺利把嫂嫂们的视线引开。 给两位兄长家的礼物一模一样,没有因人而异,因为因人而异会产生差别,而差别会制造矛盾。 “谁家的回门礼给这么多啊。”立即打开看显得太势力,反正都是自家的了,还怕没时间看嘛,莫大嫂没搭理地上的礼盒,伸手拉过小姑子,“我跟你说,给娘家的东西别都摆在面子上,回头婆婆那边会不高兴的,你这傻丫头。” “就是,咱们家与你婆婆那边悬差太大,别太让他们瞧不起,不然你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二嫂也给与良心的建议。 莫语清楚她们说得是真心话,也是真心建议她,毕竟她是她们的小姑子,无论从哪方面讲,她们都不会害她。再说害她也无利可图不是? 有时候不能把一些事情分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否则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亲疏之情,任何东西都是因为有价值才会存在。 莫家嫂嫂们也只是在为她们自己的家着想而已。 “我知道。”安抚一下两个嫂嫂,她与嫂嫂们的关系其实不错,做姑娘时,两家的衣物鞋帽都是她一个人在做,出嫁后,但凡见面,她有什么能给的,也从不吝啬,如果说靠财物能维系好姑嫂关系,她很乐意这么做,因为她也需要从她们那儿得到一些东西,至少她们对父亲和小弟很不错。 她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只不过底线比较低,一旦她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碰触到她的底线后,她也会反击,至于怎么反击,相信两个嫂嫂也见识过,所以很懂得与她的相处方式。 “大嫂二嫂,二哥问什么时候可以开饭了。”莫骏过来问。 “呦,我锅里还蹲着鱼呐。”莫大嫂紧张地往厨房跑。 莫语也要跟过去,却被二嫂抓住衣袖,“你就别去了,当心沾到衣服上,这么白的缎子,弄脏了可不好,我和大嫂两个人就够了。” 莫语只好跟小弟把父亲这边的礼物送到屋里。 男人们在外间聊,她跟小弟在里屋拆卸礼盒,并顺手从礼盒里拿出一包酱牛肉递给小弟,“路过铺子时,特地给你买的。” 莫骏抱着酱牛肉一屁股坐到床上,吃去了。 莫语则将一件件礼物整理好放到床头的长柜里,并拿出给弟弟做得新衣服,在他身上比照。 “二姐,你也要跟姐夫到县里去?” “我不去。” “你不跟姐夫住一起?” “他那边是军营,不能住女人。” 莫骏倏得凑到二姐跟前,“二姐,你能不能跟姐夫说说,让他带我去从军?”他也想像姐夫那般威风。 “爹不会同意的。”好不容易躲过了兵役,怎么可能让他去从军! “只要姐夫开口,爹一定同意。” “那你自己去跟你姐夫说,看他怎么回你。” “宁儿、骏儿,出来吃饭了。”莫父习惯性叫了小女儿和小儿子的乳名。 这是李政然头一次听妻子的乳名,所以妻子出来后,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莫语清楚他在看自己,只是当做没看见,因为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迎合他。 “两位嫂嫂也坐。”李政然起身邀请两位嫂子,礼数很周道。 两位莫家嫂嫂赶紧摆手,虽是乡下人,但规矩还是懂的,客人在,哪里容得女人入座,莫语嫁出去了,而且头次回门,算客人,所以才让她出来,“妹夫只管吃,我们厨房里还炖着肉,不急。” 嫂嫂们不上桌,莫语也不好去坐,“我给丽芙他们做了衣裳,嫂子你们进来看看行不行。”说罢已经转进去了,无需再跟众人推让。 两个嫂嫂也掀帘子跟进了里屋。 大嫂坐到她身旁,二嫂则坐到了床边的长凳上。 “宁儿——”大嫂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你家那老二又有了?” 莫语边拆包袱,边点头。 二嫂也凑过来,“你得快着点,她头一胎生了个女娃,这第二胎不知是男是女,若生个男孩,你就更晚一步了,别管家道怎么样,男人使不使得上劲,先生个儿子要紧,我瞧妹夫是个好脾气,你的日子定也好过一些,不过若没个儿子撑场面,你那婆婆跟武太后似的,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正瞧不上咱家呢,万一在儿子面前叨咕叨咕,娶个小的回去,还有你的好日子嘛。” 莫语暗道,他那夫君大人虽是好性儿,不过看上去不是那么容易被叨咕的人,即使强势如婆婆,似乎也没有强来压他,不然也就不会放任他把小叔子揍成那样了,“我明白的。”接受嫂子们的好意。 大嫂仔细瞅瞅她,“咱家宁儿长得也不比谁差,比那二房强多了,不过她命好,会投胎。”谁不向着自家人。 …… 叽叽咕咕了好一会儿,女人嘛,闲磕牙是种游戏,更是种乐趣。 莫语虽说不上几句,但她喜欢听,从一堆添油加醋的闲话中判断某个人或某件事的真实是件颇有趣的事。 直待日落西山,莫语才有机会与父亲单独说上几句话,还是趁他们去套车后。 “我瞧这女婿是个好孩子,往后你得好好服侍,咱们高攀了人家,但不能让人家说出闲话来,你在婆家可得听话点,婆媳、妯娌间磕磕碰碰的小事,该吃亏的时候就吃点,只要不打不骂,别的都不是什么大事。” “记下了,爹你也多注意点,年纪大了,别老往山里去。”从袖袋里取了张银票,“这个你留着。” 莫父蹙眉,“你这丫头,刚教完,你就反诳,偷偷往娘家送银子,给人知道了不是落话柄嘛,我不要!” “这是政然让我给您的,他说这几年一直不在家,中秋、新年的都没来行礼,算补上一份心意。”确实是丈夫给的。 “你们小夫妻花销大,自己留着吧,我没地方用到钱。”连银票这东西都是头一次见。 “收下吧,不然他还要给,让来让去的,让别人看了不好。”他们小两口是考虑这钱可以留给小弟娶媳妇用,若给大嫂二嫂看到了,也必是要分的。 莫父仍是坚决不要,莫语急着给他塞到了柜子里,扬长而去。 直待晚上睡觉前莫父才找出来看,是张五百两的面额——那小子还真是大方,比三年前的财礼多出好多,可这东西怎么用? 李政然夫妇刚进家门便碰上了二弟政亦,他刚从阳县回来。 李政亦小兄长两岁,个头矮那么一点,也文质一点,自从有了功名经常在官场上行走后,眉宇间多了点傲气,不过在长兄面前,到也会刻意收敛一些。 兄弟俩三年没见,自然有很多话聊,尤其李政然是从京城那边回来的,李政亦心思在官场上,自然想多了解些京城的态势,兄弟俩直聊到后半夜才罢。 李政然回屋时,莫语刚放下头发,可见一直等着他。 见他回来,起身打算倒茶。 李政然阻止道:“不用忙了。” 莫语见丈夫的脸色有点严肃,暗道不会与二弟有什么争执吧? 李政然弯身坐到床侧,心思还在二弟身上,听谈吐,政亦似乎已经熟悉了官场来往,而且看上去很是如鱼得水,这本也没什么错,只是有些急功近利,但如今他成家立业了,很多话不好再像以前一样说出口,所以今晚他听得比较多一点。 莫语见他一副有事要想的样子,也没有多问,替他更衣后便爬到了床上。 隔了好半天,李政然才回过神来,发现妻子就坐在身边,正在松开松散的发辫。 那画面……就像在军中听同僚们闲来无趣开得玩笑一样,确实令人心弛。三年前听闻他回家成了亲,好些同僚都很羡慕,黑骑军是支年轻的队伍,基本都是年轻人,年轻男人精力旺盛,多得是些浑缎子,没有肉吃,想想肉味也好,所以闲下来,总是爱构想,平时征战看见胡人女人都会念上半天,更别说关内水灵水秀的女人了。 他不是没有冲动,只是比较善于控制,一个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尤其男人,会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但控制也要分场合,比如现在,他没道理再控制不是?若这么一直控制下去,他们夫妻怕是有的等了。 而且最要命的,岳丈今天特别给他喝了鹿茸泡过的烧酒,说是补身体的,想来补得不只是身体……虽说有那份心,可看着妻子那纯良的眼神,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下手。 好在妻子弯身替他掖被子,看不到她的脸比较容易有所动作…… 被从背后搂住时,莫语差点习惯性去挣脱,不过想到好像不该挣,便动也不敢动的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蹦了起来…… 没有语言,也没有任何交流,几乎在身体相接的刹那,李政然便不再尴尬,手像有自己意识般从她的腰上缓缓上移,直至移到它们该待的地方……女人的身体很软,软的不可思议。 莫语好想提醒他灭灯,可……他看上去没什么空的样子。 在两人急促的呼吸声里,她终于被安置到了床上。 她没能用手捂住眼睛,甚至没有闭上眼,因为他不让。 李政然是希望妻子不是用逃避来面对夫妻间的这种事,因为这种事以后会经常发生,逃避不了…… 灯仍亮着,因为帐链垂着,只能看到满室的清辉,以及床帐的微微颤动。 成亲三年,洞房花烛终于是落到了实处。 伴着细微的喘息声……小两口开始努力熟悉彼此。 许是昨夜太过放肆,今早醒得有些迟了,一睁开眼,窗外已可以见到天光,丈夫就在她脸前,或者该说她就在他的怀里。 他看上去像是早醒了,不过没起身,因为胳膊被她压着。 “你……早醒了?”默默从他的胳膊上爬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还光溜溜的,慌忙在被子底下摸找衣服——为了省事,他们昨晚都把中衣退到了被子里,最后也就忘记翻出来。 “不用急,天色还早。”李政然也坐起身,结实、纠结的胸膛和背脊上赫然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可见经历斐然。 她先摸到的是他的中衣,在她的身子底下,却已经沾上了点点血迹,怕被他看到,赶忙再塞进被子里。 李政然自然看到了她的羞窘,倚着床头柜轻笑,“天冷,你先穿好再找给我。” 莫语背对着他,快速披好中衣,然后转身爬到床头柜里找他的衣服,因为她胸脯就在他的脸前,风光无限好,所以忍不住伸手将她搂了过来。 ——在经过了昨夜的事后,两人之间的陌生好像消退了一大截。 “大公子,老夫人问您今日可要去县城里拜会舅老爷?”不识相的敲门声打断了小夫妻间的亲密。 莫语差点没被这敲门声吓死,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被抓到一般,慌忙想推开他——这世道说,大白天与丈夫勾勾搭搭就是淫/荡。 不过李政然没松手,反正门关着也没人看到,反倒是她的莫名紧张可能会让她跌下床,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莫语只得紧张的搂紧丈夫的脖子…… “套马车吧,我带老夫人和少夫人一起过去。”李政然对门外道,因见妻子紧张地不敢动,故意在她腰上捏一下——他挺喜欢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颇有意思。 莫语忍不住轻捶一下他的肩膀,这人……在好脾性之外也有很番的一面。 ☆、四地痞 吴氏的兄长本是镇上的私塾先生,因为学生里出了两个举人——其中一个便是外甥李政亦,便被县里的翁老爷看中,请去县里做了翁家的西席先生,举家搬迁至县城。 李政然本是打算先回老家拜会一下同宗的长辈,不过吴氏却执意要先去兄长那儿,拗不过去,结果全家一起往县城去。 吴氏是想政亦、政昔也好久没去看望舅舅了,上次到县城,听嫂子那话里话外,颇有些不快,李家早年清苦,兄长帮过他们两次,如今儿子们出息了,自然也得涌泉相报——这是吴家老嫂子的话音。 因为路远,一岁半的长孙女李映蓉给送去了赵家,其他的七口人分坐两辆马车和三匹马,真可谓隆重。 赵絮嫣本该跟婆婆一起坐前面的马车,那辆更宽敞一些,也少颠簸,不过她不愿意,委身进了后面这辆,与莫语一起——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一致面对婆婆时,媳妇们自然就是同一个阵营的了,尤其在有分歧的时候。 赵絮嫣是不愿进城拜会舅老爷的,不但她,就是政亦、政昔也不愿去,那舅舅说话腔腔调调的,三句话不离恩啊,情的,就像李家有今天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一样,时不时还会用长辈的姿态压人,不是让政亦出面做这个,就是让政昔出面帮那个,把外甥当小工子使唤,那舅妈更是精细,不知从婆婆那儿抠了多少银子去,全家愿意去的人恐怕也只有婆婆了,每次还都要拉上儿女——招摇也得看人不是?像舅舅那家人,在他们面前招摇只会招来无穷麻烦。 “大嫂,你想去舅舅家?”赵絮嫣一心想把莫语拉到鄙视舅舅和婆婆的阵营里去,争取妯娌俩同仇敌忾,大肆骂一番吴家人。 莫语知道她不开心,每次被婆婆拉去舅舅家一次,回来后都是好几天不开脸,也清楚她想得到自己的同仇敌忾,不过她不想骂一个不曾让自己生气的人——因为至今为止,她只见过舅舅、舅妈一次,还是在二弟和二弟媳成婚的那次,因为她的出身不够耀眼,无可炫耀,婆婆不曾带她去过舅舅家,“我是没去过的。”相信这话会让弟媳高兴一点吧? 赵絮嫣清两下嗓子,心想也对,麻烦也是照人身份来的,全家恐怕也只有她会犯这种愁了吧?“没去过才好呢,你是不知道那舅舅、舅妈有多爱吹嘘,在翁家当个西席,就像做了朝廷大员一样,动不动就说跟哪个省里的大官熟悉,还要给我们政亦介绍他们!如果看一眼就能说认识,我们政亦还认识宰相呢!” 莫语忍不住笑了下,因为赵絮嫣的表情实在可爱,平时见她都是傲气千条的,难得今天也有这么孩子气的神情。 见她笑,赵絮嫣以为她在笑舅舅、舅妈,也一起笑了出来,“今天到那儿你就看吧,保证舅舅第一句话就是说他最近见了什么官!” 妯娌俩因各自的笑点都笑得很开心,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两人像是突然间熟悉了很多——有时说闲话确实可以增进女人间的友谊。 马车在她们谈笑间倏然停下—— “两位少夫人,老夫人说要去买点东西。”赵絮嫣的丫鬟容嬉在车驾上禀告。 赵絮嫣撅嘴,朝莫语道:“定是又去买绸子了,舅妈说她喜欢这儿的绸子,谁不喜欢,‘大通’的绸缎贵的要命,县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媳妇们都穿他家的绸子,舅妈还真会挑,每次都指定这家。”直起腰,抚摸一下微凸的肚子,“我得下去走走。” 她挺着肚子要下去,莫语也不好不陪着,挑开帘子,与容嬉一道扶她下车。 这里是六番镇,靠近运河,是农商汇聚之地,也是历城县最大的一个镇,车水马龙,比县城小不了多少。 李家的马车就停在“大通绸铺”的店外,吴氏和小女儿带着一个丫鬟和两个婆子进店去了,三个儿子则下马停在一边,见赵絮嫣下车来,李政亦将马缰扔给三弟,想过来看看妻子可受得了沿途的颠簸,不想人还没走到妻子跟前,就被一个灰衣年轻人撞了个趔趄。 “怎么走路的!长眼睛了没?”那灰衣年轻人恶人先告状,腆着胸脯,推一把李政亦,眉毛倒竖,满眼邪横,一看就知道是地痞小混混。 “这位小哥——”李政亦很客气,不过也很快被打断。 “别他娘的小哥、大哥的,叫祖宗也没用,快点,拿钱,我要去看大夫!” 李政昔最是冲动,扔了马缰便要冲过去,却被大哥给抓住了腕子——示意他看看一旁围上来的七八个同伙。 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所谓的地痞流氓就是他们。 “带着女眷呢,别乱来。”李政然对小弟轻道。 李政亦也打算息事宁人,老老小小的,妻子还大着肚子,再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好。”答应的很爽快,自袖袋里取了十两一锭的银子递过去,却被那年轻人一巴掌打在了地上,“打发谁呢!你虎爷我像要饭的吗?”展示一下自己的穿着。 李政亦哼笑一下,随即将袖袋里的钱袋全部取出,“这够了吗?” “你刚才‘哼’谁呢?”年轻人把钱袋再次拍落地上,掳袖子打算动手,他身后的七八个人也都摩拳擦掌。 李政然松开小弟的手腕,缓缓走向莫语,凑近妻子的耳侧道:“跟弟妹到店里去。” 莫语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乍然了解了他的意图,抓起赵絮嫣就往店里走,赵絮嫣却担心自个的丈夫,她家男人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啊——不过莫语的动作实在太快,她仍是被拽到了店内。 李政然回过身,看一眼二弟,勾唇笑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一个抬脚,另一个出拳——既然已经被欺负成了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打嘛! 李政昔咬牙——又被大哥、二哥抢了先,从小到大他们打架从不事先跟他说一声!一撩袍子,脚就出去了…… 李政然从军十二年,与胡人对阵十年,对付这几个小地痞自然是不成问题,即使他们拿着大棒、砍刀,他丝毫没被沾到,到是政亦、政昔被捶了那么一两下。 政亦的手背被甩了道长长的红淤,政昔轻甩着手臂,可见也被沾到了。 李政然的脚在那灰衣年轻人的鼻子前半寸远的地方停驻,“够了吗?”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够了!年轻人点头如捣蒜,不过心里仍是屡教不改地想:要赶紧多招些兄弟来,招他三四十,非打得这三个小子求爹爹告奶奶不可! “怎么了?怎么了!”两名带刀的巡街衙役拨开人群进来,一见蜷缩在地上的人,不禁暗喜,这王虎刚打败秦立,成为六番镇的小霸王,连他们都得跟他们套好关系,免得被揍,想不到今天却被人收拾成了这样!该! 年长的衙役抬头瞧一眼刚放下脚的李政然,“喝!是李大公子啊!” 李政然抬眼,认出了说话的人,是老家同村的王崖,按辈分他们该叫叔叔,于是勾唇淡笑:“原来王叔到六番镇当差来了。” “咳,混口饭吃呗,怎么着?兵役服完了?”跳过几个小混混,来到李政然跟前。 “是。”李政然拱手,是长辈自然要行礼。 王崖乐不可支,这小子自小就有规矩,一点都没变,回头对地上的王虎道:“虎老弟,你今天栽在他手里不算冤枉,这李大公子可是黑骑军的执戟卫戍长,莫说你们这几个,就是再来二三十个也不够他动手的!今天没要你们几条胳膊腿的,那是他手下留情了。” 王虎在听到“黑骑军”后就软了,赶紧爬跪起来,拱手拜道:“谢李卫戍赐教!” 李政然不大想扬这种名,扬这种名意味着会有麻烦上门,摆手道:“你们走吧,下次注意就行。”欺负人也是要有个度的。 王崖还想再说上几句,毕竟难得有教训王虎的时候,无奈吴氏携女儿、儿媳出得店来,她是最忌讳儿子们动手打架的,因为那显得很粗鲁。 作为老乡亲,王崖自然知道这吴氏傲气千条,原先在一个村里住着都不爱搭理他们,如今儿子做了举人老爷,更有道理不理人了,他也不乐意找那个不自在,忙对李政然道:“大公子先忙,我带这帮小子回衙门。”与李政然拱手后,吆喝着王虎等人跟他走。 在转过两条巷子后,王崖赶紧将绑缚王虎等人的绳索解了下来,叹道:“虎老弟,你惹谁不行,偏去惹他们,今天这顿怕是白打了。” 王虎揉着嘴角的淤青,没有先责怪这老头绑他的罪,到是先问:“刚才那人什么来头?真是黑骑军的?” “可不,那李政然十五岁就入了伍,十七岁进了黑骑军,在北面戍边十几年,也就是他脾气好,要是照着打胡人的架势,你再来三十个也不够数啊,何况打了也是白打,那旁边矮一点的,穿青缎的那个是他二弟,人家是秋闱的举人,再过两年考上贡生、进士,那就是朝廷里的大员,你家姐夫虽是六番镇的长公子,也拗不过他家啊,你说你找谁不好,偏偏赖上他们。” 王虎叹气,知道自己是惹错了人,刚才他也是瞧这家子浩浩荡荡的,那老太太看人又仰脖子仰脸的,心中不服,在这六番镇上,除了他姐夫,谁能比他更横,结果撞到了这家人手里,“王老哥,你与刚才那个李卫戍认识?” 嚯,这就改成“王老哥”了,王崖忍不住有些高兴,能让这王虎叫哥的,六番镇还真没几个,“我老家与他们一个村的,那政然最是敬重长辈,这才叫我一声‘王叔’。” 王虎拉过王崖,“老哥,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介绍?我想与他结交。” 这……说行吧,好像有点吹牛,说不行吧,又担心这王虎翻脸,“等我回老家,路过七番镇时,与你说说看。”反正他最近是不会回去。 “你什么时候回去?”王虎是巴上他了……黑骑军卫戍长呐,说出去都威风! 李政然也是第一次在家人面前露身手,虽然母亲不大高兴,不过两个弟弟到是很兴奋。 未免弟弟们太兴奋影响到母亲,他刻意躲过他们,到后面来扶妻子上车——母亲担心刚才那场惊险争斗吓着赵絮嫣,让她到前面坐去了,后面的小马车上只剩莫语一个人。 “没伤到吧?”趁上车的空档,莫语低问一句丈夫,虽说他的动作很利落,也很好看,可毕竟刀棍无眼。 “没有。”李政然笑笑,若这几个混混都能沾到他的身,他也不会有命活到今天。 上车错身时,夫妻俩靠得很近,近到他的唇几乎沾到她的发鬓,而他却也故意俯一□,状似无意,让唇沾上——外人也看不到什么异样。 莫语不禁捂住被他的唇沾到的地方,仰头看他,这人……真是很没规矩呢。 李政然笑得愉快,他自然明白妻子那惊讶的神色中带着微吓和薄责,他并非没规矩的人,只是觉得……好玩,或者该说忍不住,因为昨晚的场景至今还弥漫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政然?”是吴氏的声音。 夫妻俩倏然看向前面,吴氏正伸出头看向这边—— 莫语暗衬刚才的没规矩有没有被婆婆看到? “天色不早了,该走了。”吴氏略带冷峻的眼神扫一眼莫语。 ——看来定是看到了呢。 可不?吴氏现在很不高兴,因为一向规矩懂事的长子居然会做出这种举动来,都是那丫头长得一张勾魂脸,看来真得多教教她什么叫规矩,别把乡野的不安分带到李家来! 李政然到没什么自觉,一来他不觉得外人有觉察到,因为刚才的动作实在太自然、太隐晦,而且他也不了解女人的眼睛向来敏锐。二来他觉得这没什么,夫妻之间一点点的亲昵也属正常,何况他们还是新婚,而且他刚从苦行僧般的黑骑营里放出来,偶尔有点放肆也情有可原——至少他自己是可以原谅的。 “到那儿还要半天的时间,累就睡一会儿。”临走前交代莫语一句,知道她昨晚被他折腾的不轻,又是初经人事,身上总不是太舒服。 “知道的,你——快走吧。”莫语匆忙放下帘子,为躲羞,也为思考婆婆会怎么教训她。 直到李政然跨上马背,吴氏仍瞅着他。 “母亲?”李政然以为母亲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没事,走吧。”吴氏无来由的生出一股气闷,她的儿子呢,尤其还是一向孝顺、懂事的长子,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 呵,全天下的媳妇儿都是狐狸精。 婆婆与媳妇之间的唯一矛盾就是——那到底该是婆婆的儿子,还是媳妇的丈夫? 一个是幼时的唯一,一个是成人后的伴侣,所以说罪魁祸首就是时间,是它让问题复杂化了。 ☆、五旧约 翁老爷是历城县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曾官至“中县丞”,更有叔辈亲侄在京为官,尽管已经告老还家,可因其财势了得,依旧是历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因此能在翁老爷家做西席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即使只是西席之一。 李家人进门时,太阳已经西落,吴家舅母率众下人亲自出来相迎,看这架势,不像是普通的亲戚造访,规格不低呢。 “大嫂。”吴氏握住吴家舅母孙氏的手,微微福身,她身后的一众子女也都向舅母打招呼。 孙氏没来得及点头,就闻自家女儿一声浅呼,“大表哥!” 吴家有两子一女,两子都已成婚,不过一个在阳县开茶叶铺,一个在六番镇的卢员外那儿做西席,都不在身边,唯剩一个女儿,丧夫两年多,据说婆家对她不太好,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是在娘家度过的,除了是表亲,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曾是李政然的未婚妻。当年因为李政然弃了学业到塞北戍边,舅舅和舅母苦劝他不听,一气之下,舅舅便毁了婚——其实不只是一气之下那么简单,谁心里都明白原因,李家本就困难,若非李政然当年学业优秀,很有希望中举,吴家也是不愿意结亲的,谁想让自家女儿去受罪?后来李政然弃学从戎,自然是连一点希望都没了,而且生死未卜,与他结亲就是等着做望门寡,所以趁生气的当口,舅舅也就干脆了结了这桩婚事。 想不到如今…… 唉,要不说时运呢,因为有时,所以才运气。 李政然站在家人的最后方,刚把马缰绳递给小厮,就被表妹月兮的喊住,笑笑,“表妹也在啊。” 吴月兮算是个才女,相貌也不差,但过于瘦削,尤其在经历丧夫之痛后,更显出几分瘦弱。 李家兄妹自然知道大哥与表姐那个婚约,就因为舅舅悔了婚,才让他们几个看不惯舅舅,满口的仁义道德,碰到攸关利益的事,还不是能闪多远是多远,也只是普通人而已,是普通人就别动辄教训别人,他们忍耐他一次次的聆讯,不过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没办法而已。 其实吴氏时不时跟大嫂攀比,也是因为当年的不服气,想让他们看看没了他们,她的儿女照样能出人头地。 人就是这样,你笑笑我,我笑笑你,琐琐碎碎地过一生。 吴月兮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出了表弟们不怎么热络的脸色,好在表哥还是依旧的温和,不过可惜,往日已矣,如今人家身边也有了妻室,说再多也没得补救了——当年她也是不愿意毁婚的,当然,她只是没说,全让父母做了主而已。 莫语感觉到了气氛有点怪异,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过那位表姐看上去对她的丈夫很有兴趣,因为盯着他的眼神很不一般,充斥着难以名状的冤屈和遗憾…… 吴宅不算大,不到李家的一半,不过孙氏有她的说法:县城里的宅子就是贵,贵的要人命,能抵得上老家三四个了——每次见面都会不经意的重复那么一两次,不知是在告诉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吴家舅舅的相貌很好,即使已年过五旬,依然清俊文雅,可见吴家老祖的相貌俊伟,儿女才会有如此神貌——吴氏的相貌也十分秀丽。 拜过舅舅刚一入座,赵絮嫣就用手肘微微捣一下莫语,对她比出一根手指—— 就听吴家舅舅开口道:“政然能回来就是好事,上次在翁府听那‘怀化司阶’有言,塞北胡人屡次犯境,黑骑士抗击有功,兵部诏令嘉奖,你也辛苦了。” 政然点头笑笑,没说什么。 赵絮嫣再捣一下邻座的莫语,看那表情的意思是——你看,我没说错吧?这舅舅绝对要先把自己见过的官员一一排列出来给人看,即使只是远远一瞥也算奥。 莫语端起茶杯,伪装喝茶,因为赵絮嫣的动作实在有点大,引得舅母有些侧目,她不好再有过多的动作和表情。 “政亦啊,听说你要去阳县受职?可是当真啊?”舅舅举起茶杯吹两下茶叶。 政亦清一下嗓子,道:“是,帮县丞大人处理些文书上的小事。” “此等小官小贿,何必去呢?只等春闱开了,考上贡生,自有更大的官职等着,不可做井底之蛙。” “是,外甥也只是去帮县丞大人处理点小事,不会影响春闱。” 舅舅点头。 后面的谈话中心仍是这些事,连孙氏也觉得枯燥,便邀女眷们一起到偏院去,‘大事’还是让男人去愁吧。 莫语在心下还真是有些同情丈夫和两个小叔子,那舅舅的语速实在太慢,而且没完没了,真不知会不会说到晚饭才罢休。 “这是政然的媳妇儿吧?”舅母终于注意到了一直默默无言的莫语。 吴氏瞧一眼长媳,顺带瞥了一眼侄女月兮,笑着点头:“是她。”向莫语招招手,“快来给舅母请安。”这长媳虽出身不怎么样,不过相貌到是挺给她长脸。 “舅母安好。”莫语乖顺地福身,感觉婆婆执起了她的手。 “到是长变了不少。”确实是不难看,圆润的鹅蛋脸,看上去还颇有些福相,“还是静香你会□孩子,瞧这丫头,乍眼瞧,哪里看得出是甲山出来的人物,到真是大家里的媳妇了,就是看上去不怎么爱说话。”舅母执起莫语的另一只手,上下打量着。 莫语心中暗衬,这对姑嫂的关系似乎不甚平和呢,是打算拿她做攀比的幌子吧?忙向舅母福身道:“母亲仁厚,向来不曾计较媳妇卑微,只是今天到了舅父舅母这儿,说宅内不比别家,嘱咐媳妇儿多瞧瞧舅母的风范,媳妇儿太过鲁钝,只顾着瞻看,反倒失了规矩。” 她应该站在婆婆这边同仇敌忾才对,不过那么一来,虽让婆婆痛快了,却也给她制造了更多口业,毕竟还是常走动的亲戚,有办法不得罪,自然是不得罪的好。 这么回话,既让婆婆有了大度的口碑,又赞了舅母的风范,这应该算过得去了吧? “小嘴还真挺会说话。”舅母啧啧称赞一声。 吴氏听了莫语这番话也很得心,别说,这丫头虽出身乡野,到也算机灵。 见两位老太太自去谈别的了,莫语暗暗呼口气,与长辈相处还真是不容易呢。 一众女眷在偏院坐了好一会儿才捱到晚饭。 吴家的饭菜确实精致,一来住在城里,菜蔬样多,二来吴家舅舅任职翁府,见识过大富人家的用度,自然与众不同。 吴氏和孙氏相谈甚欢,根本无暇夹菜,莫语是长媳,挨着婆婆坐,只好亲自动手替她夹菜,今晚她要多服侍一个——那月兮表姐似乎有些情绪,自己闷闷的连筷子都不想动,更别说照顾自家母亲了。 当然,桌子上不只莫语捞不着吃饭。 一旁的赵絮嫣也闷闷的,因为生气,她挺着大肚子陪到现在,累得够呛,偏偏婆婆视而不理,也不说让她早早回屋里休息。 而欣乐自刚才与表姐私聊过之后,似乎也是情绪低落,盈盈欲哭的样子。 满桌的女眷,除了吴氏、孙氏,还真没几个闲着的,不是忙着生气,就是情绪低落…… 好在饭后无话,她们才得以各自回屋。 趴倒在被褥上,莫语一动也不想动,昨夜没怎么好睡,今天又在小马车里颠簸了一天,早午饭没吃几口,晚饭光伺候人去了,连口汤都没喝,实在是没力气动弹。 李政然回屋时,莫语已经趴在被褥上睡着。他当然知道她辛苦,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且弟妹还挺着大肚子,不能替她分担,还需要她照顾,欣乐又没什么眼色,所以晚饭后他才嘱咐母亲早些回去休息。 他也不甚喜欢到舅舅家走动,一来舅舅这人过于爱面子,也过于要强,什么都要压在别人头上,二来是早年的婚约让两家人闹得很不愉快,舅舅、舅母又都是敏感的人,一句不对的话就能引起彼此的猜忌,说话总要瞻前顾后,但母亲就舅舅这么一个亲人,又不好太得罪…… 莫语知道自己被抱进了被窝,没睁眼不是因为睡得太死,而是不知该不该拒绝,索性装睡,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晚,他们夫妻睡得很安生,因为实在不能再折腾了,况且还是别人家里。 隔日一早,吃过早饭,吴氏、孙氏要出门,难得来一趟城里,自然要买些东西带回去。 政亦忙着去拜会同僚,政昔也不知躲到了哪里,李政然不得不陪同母亲一起去——本来是打算先到县大营里看看的。 孙氏领她们去的都是县城里最好的铺子,反正小姑子说她儿子们现在都混的不错,应该也不怕花这几个钱吧? 李、吴两家,统共六个女人,却足足花光了五百两。 李政然实在……竟一点也不怪她们,连吴氏都有点招架不住了,心里虽明白大儿子有点积蓄,可也罩不住这么花呀,本来她也只是为了在大嫂面前装装样子,让她后悔一下当年跟她家政然悔婚,想不到大嫂也真是不客气,居然动手买了那么多衣料、首饰。她很想喊停,可事到如今,喊停似乎又亏了前面花出去的那些,反正买完了这家首饰店,也就差不多该回去了,心一横,拼了。 李政然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跟一群女人到处逛,干脆找了家茶店喝茶,只给了妻子一张银票,让她代付。 “大嫂,你去把那支‘翠玉兰钗’拿上,别便宜了别人。”赵絮嫣虽也有些嫉妒大哥居然舍得拿出那么多钱,但舅母更可恨,花别人家的钱居然一点也不手软,专挑好得买,简直当他们是冤大头了——虽然她也是捡最好的买,可她是李家媳妇,花自家大伯的钱,比她们娘俩有资格。 莫语正在把玩一只玉带扣,圆润的碎玉镶成,十分别致,配丈夫的银白长袍一定很好看,正在想该不该买下来送他时,被赵絮嫣打断思绪,顺她的手指看向舅母那边——舅母正拿着一根别致的翠玉兰钗往月兮表姐发髻上试,口中啧啧赞叹着。 “喜欢就买吧。”莫语道,她目前对首饰这些东西不怎么上心——还沉在新婚的兴奋中呢。 “你怎么这么好欺负!抢你什么都不生气!”赵絮嫣对莫语的不争非常不齿。 “那可不一定。”至少抢她的男人就不行,花点钱就花吧,婆婆那么聪明,定有她的限度,她不便插嘴,由着她老人家去处理——算作昨日不规矩的补偿吧,相信婆婆花了这么多钱后,应该不太好意思再怪她不规矩。 “来——”瞧,婆婆这不就在向她招手,可见是到底线了。 莫语搀着赵絮嫣来到婆婆跟前。 “来,你也戴戴看。”吴氏自孙氏手里接了钗,簪在莫语的发髻上,“还行,大嫂,你看看如何?”询问孙氏。 孙氏笑笑点头。 赵絮嫣也凑过来瞧上一眼,“大嫂皮色白,正衬这翠钗,就是贵了点。”五十两呢,舅母还真会挑! 吴氏其实也没打算买下来给长媳,因为实在有点贵,五十两呢,李家三四个月的饭菜钱,戴在头上多可惜。 李政然正好进来,刚碰上一个军中同僚,难得在这小地方也能碰上黑骑军中的同僚,打算找地方聊聊,特地来知会母亲一声。 既然给他撞上了,自然也会顺便问一声他的意见,李政然的意见就是没意见,给了妻子钱,本来就是让她用的,无所谓买些什么。 他是出钱的大爷,他说买那就只好买了,虽然吴氏依旧很心疼,不过大儿媳今天的确是没买什么东西,花了儿子那么多钱,总不能让他媳妇什么都没落着吧,回去也不好看啊,狠一狠心,干脆买了下来。 就这样,最后一家店逛完后,六个人统共花了五百九十两,而李政然夫妇只得了一根钗,一条玉带,和一人一身衣料,到是其他人赚得盆满钵满,当然,吴氏也把面子给挣足了,即使代价有点大,但这些钱证明了她家政然是个有实力的好孩子。 实力挣来面子,面子代表虚荣,虚荣招致麻烦。 以政然如今的财力、家世,以及即将入县大营做教官的前景,都证明了一件事——他有实力娶二房,即他的表妹月兮。 虽说他家月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不该做小,但寡居的身份让她失了不少身价,不过嫁进李家后,有姑舅表亲的关系顶着,定然不会受多少委屈,何况他那大房还是个乡野出身的小丫头,而且至今无嗣,而他们月兮却生过一个儿子,八字带子,定能给李家添丁。 只是想来想去,这口不好开,当年悔婚的可是他们,如今人家愿不愿意那可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政然向来懂事听话,又疼爱亲人,想必不会看月兮受苦吧? 好吧,可以从温和善良这一点攻坚—— 当然,第一个先要攻克的是李政然的母亲,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吴氏在听懂大哥的话中话后,心中暗暗气闷,当年政然落魄的时候,他们到急着把婚悔了,如今自家女儿做了寡妇竟还好意思开口要送过来! 吴氏当然不高兴这门婚事,且她深明那月兮丫头的脾气,才气是有,却是十分难伺候,家里有个二儿媳已经够她气了,再招这么个主进来,她的日子还怎么过? 不过拒绝的话又不好说太重,装听不懂也不行,想来想去还是推给政然自己解决比较好。 李政然是真没想到舅舅还会提这种要求,他自然不同意,因为压根就没想过娶什么二房,齐人之福那种事不是谁都能享的,尤其月兮这种才女,她与母亲是同一种人,因为才高,所以对周遭的贩夫走卒很是不屑,所以当年选媳妇时,他才会要莫家的女儿,因为与月兮这种才女相处实在太累,他只想娶个妻子而已,只要不愚笨就行,没必要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何况他也没那么高贵的身份要求人家。 李政然的拒绝自然引来了舅舅的不快,不过却又说不出什么。 于是言谈僵在原处,正不知如何走向时,忽有小厮进门来报,说是政昔表少爷给衙门抓走了。 李政然眉头一凛,起身与舅舅拜别一声,随即抓了报信的小厮,撩袍子出门—— ☆、六不怕 这乍然的噩耗惊得吴宅里一片混乱。 吴氏最是疼小儿子,听到这消息时,差点没昏过去。 “母亲,你先别慌张,大哥已经过去了,再说政昔也做不了什么坏事,别自己吓自己。”政亦的外袍还没穿好——他与同僚饮酒刚回来没多久,想睡会儿,才躺下就被这消息给炸了起来。 “政亦,你官场上认识的人多,快去找找人,那政昔一向鲁莽,定是又上了直脾气得罪了什么人!”吴氏捞过赵絮嫣手里的披风,亲自给政亦披上——嫌儿媳的动作太慢。 赵絮嫣咬唇生气,不过因为政昔的事比较紧要,也就算了。 吴家舅舅也已穿戴好,打算与政亦一起过去—— 唧唧哇哇了半天,一家人终于是把甥舅俩送了出去,剩下的便是让人窒息的等待了。 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甥舅四人才回来—— 一进门,吴氏尚没来得及查看幺儿有没有哪里受伤,政昔便被李政然拽着胳膊拉了出去—— “大哥,大哥,你先听我说!”李政昔忙着向大哥解释,不过李政然显然不愿意听。 “政然,他刚从衙门里出来,你别再打了!”吴氏忙着要去追,却被政亦给挡住。 “母亲,你先别管了,那小子自找的!”政亦也像是被气得不轻。 “怎么了?衙门平白无故抓小叔子做什么?”赵絮嫣问一声丈夫。 李政亦解开披风的系带,道:“说他造反。” “啊?!”这是众人一致的反应。 原来李政昔今日又遇上了他的那些文友,几个人聚在一起饮酒兼大论天下政事,酒劲上来后好一番感慨,叹政统不明,官场黑暗,饱学之士报国无门。 那酒楼店家一看这场景,因怕事露受连累,忙去报了官,结果几个人在醉醺醺中被带进了衙门。 “喝醉了吟几句诗而已,他们几个读书人能造什么反!”吴氏叹气。 “这两年多地出现反军,朝廷里抓得紧,不管是不是真造反,但凡沾上边就是诛家灭族的大罪。” 众女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 政然是不是打得有点久?怎么这么半天都没回来? “行了,母亲你别跟着添乱了,你越去拦着,大哥就揍得越凶。”政亦见母亲又想往外走,不禁出声阻止。 吴氏想想也是,政然的脾气一上来,越是求情就越没个好,正心急时视线扫到了莫语,“你去看看。”他不是稀罕自己媳妇嘛,让她去瞧瞧。 莫语看一眼政亦,他并没阻止,看来是不得不去了,点头应允。 吴宅的西北角有处堆放杂物的院子,此刻院门正关着,偶尔从中传出几声轻呼,可见暴力仍在持续。 莫语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还没望到人,只见半根手腕粗的木棒直飞过来,还好她够敏捷,一个歪身,木棒是没打到她,却被一旁的石块给绊倒,左手抢在地上,一阵酸麻—— 院门也随之被拉开,她的夫君大人正一脸余怒未消地站在门口——他生气的样子挺可怕的。 “你——”李政然没想到是她,定是母亲要她来得。 虽然他的怒气未消,不过妻子好像摔得不轻,他硬压下脾气,过来扶妻子起身。 “半年之内,你哪里都不许去!”李政然这火花四溅的威胁是对三弟说的。 “如此国家,如此世道,我何苦进官场与那些人为伍!”李政昔坐在地上,他对被大哥揍他没有怨言,不过对大哥揍他的借口很是不服。 李政然的眉毛再打一个结,“谁说读书就非要进官场!” “那你何苦让我考秋闱!我没二哥的远大目标,做不了什么一品大员!”李政昔义正言辞。 “所以你打算靠一张嘴救国?”李政然空闲的手抓握两下,很有再次动手的欲望。 “总比有些人连说都不敢说的强!” “说?你除了指天咒地、怪世道不如意之外,还做过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有脸说什么世人皆醉!告诉你,李政昔,让你读书不是为了要你求功名,是让你有本事养活自己,做不了官,你可以做账房,可以教书育人!一个吃不得苦,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人,凭什么去解救别人!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斤两,否则就算给你一个晴明盛世,你照样还是现在这个熊样!” 莫语忍不住瞅一眼丈夫,他骂的好像有点重呢,一点自尊心都不给人留。 李政亦果然被这话伤到了,无话可辩,唯有鼻青脸肿地低着头不言语。 “还是男人就给我滚起来,去向母亲和舅舅、舅母致歉,为你的事,他们担心了一下午。”说罢拉着妻子离去,独留小弟一个人在杂物堆里舔舐被伤到的自尊心。 “去哪儿?”莫语的腿没他的长,要跟上他不得不一路小跑。 他带她走得方向不是前厅,到像是要出门。 “你的手伤了,街东有间药店,买些金疮药。” 望着丈夫余怒未消的侧脸,莫语心中暗笑,恐怕不只是给她一个人买的吧? 小两口从后门出了吴宅,离开前,李政然特地交代了后院的婆子,让她与家里人说一声,说他们出门了,不必等他们晚饭,因为他不想听母亲哭哭啼啼的责怪。 自药店买了药,给妻子上好药,便带她进了家酒楼,点了几道小菜。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只有两人吃饭。 “今天怎么没买东西?”他与她们一道,当然知道她今天子没买什么。 “买过了,而且还是最贵的。”笑笑,将筷子在茶水中洗过后递给他。 李政然接过筷子,迟疑一下后,道:“母亲素来严厉,很多地方可能要委屈你了。” “娘只是不大爱笑,待我们还是很好的。”虽然有些看不上她,但也没有克扣、打骂她,这对她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做妻子也是种营生,起码要挣到基本的生存空间,至少这一点她做到了。 用完晚饭,天色已然漆黑,县城不比七番镇,入了夜就黑灯瞎火,即使到了晚上这里也到处是人,尤其他们还是在繁华的闹市。 因为元宵将近,所以随处可见摆卖的花灯,这是莫语第一次见识夜晚的繁华,真算开眼了。 李政然是家中的长子,从小便养成了保护家人的习惯,像现在,他习惯性地勾住妻子的手——人多,怕她走丢。 莫语自然察觉到了他这个小动作,不过没吱声,因为她喜欢被他勾着,况且婆婆不在,不怕被她怪罪。 “荆楚!”人群里有人冲这边大喊。 李政然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荆楚”是他的字,只有军中同僚知道,是二十岁弱冠时,军中一位军师送他的,说他名字太文质,便送了他“荆楚”二字,意为:披荆斩棘,楚项之胆。 “下午听梁萌说你在这儿,想不到真给我碰上了!”来者是个三十出头的瘦高男人,与李政然一样,都是微黑的肤色,穿一身黑缎绣金鹤的长袍,颇有几分英气。 李政然也显得很高兴,“你也来历城公干?” “是,来商量调防的事,明天就回去,怎么样,听说你答应进历城大营了?何不干脆来阳县跟我一起?”兴奋之余,自然也注意到了李政然身边的莫语,好个乖秀的女子,哪里像这小子先前说得村中妇人,“这位是弟妹吧?” 见提到自己,莫语忙屈膝福身。 “叫林大哥就行。”李政然如是交代她。 “林大哥安好。”莫语从善如流。 林大哥拍拍李政然,悄道:“跟你先前说得可不一样啊。” 李政然无话可说,唯有淡笑,妻子确实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走,一起喝酒去!我刚好约了几个同袍,一起凑个兴!” 李政然示意一下妻子,表示带着家眷不方便。 “也罢,过些日子我还要来一趟,到时再找你。” 两人这边正寒暄着,忽闻街上一阵喧哗,有哭声,还有哀叫声。 只听林同袍愤愤道,“这帮混蛋,四处闹事!” 李政然一起望过去,“什么人?” “‘青岩军’的人,最近调防到南方,弄得天怒人怨,奶奶的,仗不会打,祸到挺会惹!宏通一战就是因为他们临阵脱逃,才害死了咱们那么多兄弟!”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想揍人。 听到“青岩军”三个字时,李政然的脸上也升起了一丝不悦。 在看到一群青岩兵调戏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后,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像是共同做了个决定。 李政然凑到莫语耳侧悄语道:“到茶铺门口等一会儿。”那里安全。 莫语的眼睛在丈夫和那林大哥脸上搜罗一圈后,默默点头——他们俩像是要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呢。 见妻子退到了安全地带,李政然伸手从一名小贩的货摊上拿来两只神怪面具,随手分一只给同伴戴上,而那林同袍也从一旁卖甘蔗的小贩那儿抽出两根甘蔗—— 在走近那群青岩兵后,两人什么也没说,举了甘蔗就打——往死里打。 街上霎时一团混乱。 莫语咬着唇,这么暴力的群架场面她本该害怕才对,可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异常兴奋——她的夫君大人揍起人来很帅气呢! 就在一群青岩军被揍得趴在地上哀号后,从街头奔来一群官兵,李政然向林大哥打个收手的手势后,两人一人一边,各自转进了黑暗的胡同,让官兵们扑了个空。 街上实在太乱,茶店的伙计吓得赶紧关门收摊,莫语背贴着门板,思考自己是不是要先回去? “走。”一只大手打断她的思绪,拽住她的手腕就跑,是她的丈夫,已经拆去了面具。 夫妻俩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莫语被丈夫一把拉进了小黑巷里。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被他紧紧抱住,并狠狠亲了一下额头,他……像是很高兴,笑得得意又兴奋! 没错,李政然确实很兴奋,因为他与黑骑军的同袍们想揍青岩军很久了,却碍于上头的三令五申,担心会给黑骑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一直隐忍着,今天总算有机会一雪前恨,痛快! “怕不怕?”低头问怀里的妻子。 莫语笑得很开心,摇摇头,“不怕。”想不到这男人居然也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回去不要告诉家里人。”下午刚教训完小弟,晚上却轮到了自己冲动,似乎很说不过去。 “不告诉。”她是他的妻子,自然是跟他最亲,一定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一阵脚步声从巷口传来,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李政然松开妻子,抓起她的手往吴宅而去。 揍官兵的两个面具人一直没能被抓捕归案,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而不了了之。 刚认识三天,同房两天的小两口却因这次历险,有了第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小秘密。 夫妻,天生的利益小团体。 ☆、七私房钱 说是十天半个月,事实上只在家待了五天,李政然就被县大营催了过去,说是有个什么将军下个月来巡视,请他快去帮忙训练仪仗。 他这一走,莫语也再次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不过因为那甜蜜的五天,她到也盼得十分愉快。 天下男人何其多,偏偏让她摊上这么个好的,给这种男人做贤妻是很容易的,不管什么样的委屈你都能为了他去忍,因为值得。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丈夫,只肖两句安慰就能让妻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政然这一去就是个把月,期间没有回来过,只让人带了两次口信,说一切都好,让家里不要记挂。 其实除了莫语,家里也没什么人记挂他,婆婆忙着照顾政昔兼为欣乐的亲事发愁,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政亦早已去了阳县,据说再过一个月就要正式住到那边,连赵絮嫣也一起带过去——婆婆为此气了好几天,因为赵絮嫣嫌家里的饭不够精细,吃不下,婆婆却认为她这是故意在政亦跟前坏她们娘俩的关系,婆媳俩赌气了好几天,连带也害了莫语,本来大营里送信的人说要将她一起接过去,帮政然打理一下住处,恰逢婆婆在生气,这建议似乎更加让她动气——你们成家立业了是吧?一个个不是带媳妇走,就是接媳妇去小住,把她这母亲放在哪边? 当然,这些话吴氏不会说给儿子们听,要说也是说给媳妇们听,免得制造母子间的嫌隙。赵絮嫣对婆婆的闲话很气不过,趁政亦回家时私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政亦也只是在吃饭时随口跟母亲解释一句——他带妻子去阳县是怕留在家里给母亲添麻烦,于是马蜂窝又被捅乱了——儿子居然为了媳妇来“质问”她! 女人,做妻子时若没能痛快,自然要等到为婆婆时释放,想当年李家祖父母病卧在床,不都是她李吴氏一个人照顾的?现在老了,小辈却要造她的反了,难道她这辈子就活该受屈不成?凭什么?! 如此这般的局面,莫语哪里还好开口要去丈夫那儿……直又等了一个月,她才有机会过去——因为婆婆先去过了一次,在政亦、政昔身上得不到的尊重,她要从长子那儿补偿回来,去城里再次花了长子一笔钱,买了一对昂贵的笔墨纸砚、精装典籍后,心里终于释然了,回来便说莫语的不是,怪她不想着自个丈夫在城里过着没人照顾的日子。 ——独裁者往往可以将人的本性放大到世人皆知的地步。 莫语点头应着,丝毫不计较婆婆的两面不一,因为她终于可以进城去见政然了。以前没他时,她在李家只图个依存,如今不一样了,既然有幸福的苗头,她绝对会坚持不懈的努力。 李政然的住处离县大营很近,是营里下拨的住处,单独一方小院,三间青石砌筑的灰瓦房,虽不及李家宽阔,但十分工整,根本不似婆婆说得那般邋遢,他怎么说也是个在外十几年的独身男人,不至于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莫语到时,李政然不在,接送她的卫兵说他还在校场上,晚一点才能下来。 送走卫兵,一关上门,莫语就着手收拾院子,东扫扫,西擦擦,把三间屋子摆弄地整齐又干净,顺便还在炭炉上炖了一锅大骨汤——她从家里带来的。 一边搅着汤一边幻想——若只有他们两个人生活该多自在啊,不过也只能这么幻想一下,以他李家长子的身份,恐怕这辈子都没这希望了。 “再不拿开手可就要烫到了。”李政然一进门就发现妻子边搅着肉汤边发呆。 一听到他的声音,莫语蓦地放下舀勺起身,“你回来啦。”虽说已经有过夫妻生活,但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如今乍一见面,仍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她刚才还像个傻瓜一样发呆。 李政然将手上的菜递给她,“是营里的伙头给的,今天先吃这些吧,明天再带你去早市。” “好。”接过他手上的一大串鱼啊肉的,明天哪里用得着再买,这些都可以吃三四天了——李家的伙食其实挺简单,尤其几个儿子不在家时,连蛋类都有分量,莫说鱼肉了,也就难怪赵絮嫣会不高兴,想跟着丈夫走。 莫语在水盆里清洗一下双手,打算好好做一桌菜给夫君大人尝尝——她七岁就开始掌勺,手艺不错,尤其鱼肉——她家是猎户嘛,一年到头都少不了肉,她做荤菜的手艺很不错,连婆婆过年时都放给她掌勺。 李政然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颇有些感动,他家很少有这种女人——祖母在世时是个严厉的长辈,因为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家中又有长工,所以不曾见过她下厨,而母亲,本也没下过厨,后来因为父亲病倒,经济来源乍停,不得不辞了下人亲手做菜,老实说真是不怎么样,所以他们幼时喜欢偷偷跑到同宗的叔伯家里蹭饭,被母亲知道后就是一顿教训……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经历吧,他不想娶祖母和母亲那种女子,幸运的是月老给了他个乖秀清灵的妻子。 “你……”莫语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菜刀甩出去,因为他从身后搂住了她,整个人就贴在她的背上,这是……要做什么? “你忙你的。”李政然俯身将下巴搭在她的小肩膀上,看着她忙碌。 这会不会太亲密了点?即使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好像也不太好吧?“你——帮我拿点酒来好吗?”他这么搂着她,她哪里还会做菜! 酒?好说,伸开长臂将台子上的白酒拿给她。 ——这人很无赖。 “你——这样,我不好做菜。”既然暗示不行,唯有明示了,她不是不懂暧昧缠绵,只是……一下子接受不来,她想循序渐进一点。 可惜,男人与女人不同,他们生来就比较有攻击性,即使是最温和的男人,同处一室时也要十分小心他们。 而对李政然来说,没有妻子时,可以不去想,有了妻子后且只有两人相处时,怎么想都会往歪的地方去。 在家时,他一直很忙,从舅舅家回去,隔日又到老家拜访了同宗的叔伯,根本没时间放肆,时隔两个多月,难得她能大老远过来……羊入虎口…… 莫语很想发笑,因为他像小狗一样亲着她的耳垂,痒麻的很,可又不好笑出来。 天色已然晦暗,唯有炭炉里的炭火散着一圈红红的光——灯早已被他的动作弄翻。他那愈见急促的呼吸和灼然发烫的手掌,弄得她呼吸不畅—— 啪——刀终于还是掉了,深深地嵌入菜板里……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有唇舌上的纠缠,这纠缠让莫语心跳加快,即使两人有过亲密,但唇这种事有别于身体,身体可以被礼教束缚,唇却不会,所以女人对吻才会如此重视,因为那儿代表着自愿与否。 对于两个没经验的人来说,吻的确是个难度较高的挑战,但他们的悟性不低——也许他们能更快的适应彼此也说不定。 “不……不吃饭了?”被他弯身抱起来时,她喃喃问着。 “等会儿。”等吃完她再说吧。 屋里很暗,只有炭炉上的一圈火光—— 在眼睛熟悉了环境后,莫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那淫/妖的场面让人在忍不住自贬的同时又为之心驰,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太过温柔吧,她没觉得害怕,适应的很好…… 闷隆的春雷声从屋顶穿过,一道道闪电闪过窗纸,散射在她的肌肤上,晕了一圈白光,下雨了…… 还真是应上了一番云雨这话。 莫语终于跪坐到了丈夫的腿上,脸埋在他的颈间低低笑着,髻上的发针早已不知去向,长发凌乱的铺盖得到处都是,像个疯子。 “笑什么?”李政然倚到床柱上,呼吸还有些急促。 “我们是不是太没规矩了?”对着他的锁骨问。 李政然望望屋梁,“没人管的地方可以自己定规矩。” “咱们——还要吃饭么?”抬头。 在轰鸣电闪之中,两人的视线相接,倏尔都笑了。 在一阵雷电过去后,外面早已大雨倾盆,正好与屋内的静谧相补。 她很会做菜,至少他很喜欢吃。 正吃着,李政然忽而想到了什么,翻身从床上的外袍里取了只锦袋递给妻子。 “什么?”莫语下意识地接过去。 “在京城复命时,我把一部分钱存进了‘政通号’,支取领单前几天刚送过来,放在你身边吧。” 莫语打开,发现银子的数量还真不少,“这么多!” “十多年的军饷,加上几次战功所得的奖银,回来前一并发放了,三万多,给了母亲一万做家用,我存了两万整数在政通号里,那是魏国的头家银号,在齐国也能通用。” “咱们齐国还要打仗?”他刻意把钱存到邻国的银号,想见自家的银号没什么保障,可不就是要打仗了? “难说,时局动荡,也许会打起来。” “既然如此,留在你身边比我这儿有用。” “不,这是安家保命的钱,轻易不要动,若有什么乱子再拿出来,放在你身边比较妥当。” “放在……你那儿或者娘那儿,不会比较好吗?”他们虽是夫妻,可熟悉度还是很低,应该没到托付这种重责的时候吧? 李政然笑笑,筷子在手上微微摆荡两下,似乎想着该怎么跟她解释:“我这儿人多手杂,何况身在军中,随时都可能授命调迁,不适合放这么多钱在身边,至于母亲那儿……她有时候对紧要的事分得不太清楚。”母亲一直都不太善于在钱上平衡分配,所以在父亲病后李家才会出现拮据的状况,她是个视才学和门面为首要的人,虽然如今已有所改善,不过还是放在妻子这儿比较稳妥,虽然认识不深,不过看得出来她是个会持家的妻子。 “……”他相信她?!这认知令她高兴,且让她充满了被人相信的荣耀感,“好,我会好好保管的。”细心收起来,这可不只是两万两银子这么简单,是他的信任呢。 只有小两口的日子很好过,没人管也不必看谁的脸色,这一方小院,三间青石房都是莫语一个人的地盘,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丝毫不必在乎别人的反对。 正是春耕的好时节,她打算在院子里种些蔬菜,省得他以后想吃还要出去买,当然,耕土刨地的体力活不必她动手——丈夫的用处很多。 李政然是个读书人,又在军中待了十几年,对农耕这些事并不懂,索性他的妻子很明白,在她的指示下,他学会了不少东西。 “你怎么连这些事也知道?”停下歇息时,李政然惊奇于妻子居然还会做这种农耕的事。 莫语把水瓢放回木桶里,仰头道,“我家虽是猎户,不过也有几亩薄田,爹爹他们进山来不及回家收种时,我也会跟嫂子们一起下地。”那会儿晒得可黑了,本以为一辈子都白不回来呢,心里紧张的要命。 “你认得字,谁教得?”莫家的人似乎都认得字,这是很少见的。 “我们那儿的一个书先生,有些疯疯癫癫的,不过人很好,十几年前在下大雪的山道上被我爹和大哥捡回来的,后来就在我们那儿帮人写写信,没什么可做时,他也在村口的磨石上教孩子们学写字,最后村里人就定好,每季给他粮油,让他教村里的孩子读书,我和小弟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宁儿?” 宁儿这乳名一直是家乡人才会叫的,他叫出来的感觉好……奇怪,“不是,‘莫语’两个字是他取的,他说莫宁儿太热闹,叫‘莫语’会让我平和一些,可惜——”神情有些落寞,“他后来病死了。”不过一提起那疯先生,她就会难过,“其实我认识的字也不多。”而且写得还不好看,与婆婆、欣乐她们根本是云泥之别,以前听婆婆和欣乐促膝吟诗,她都很羡慕,因为她没有娘,也不会读书—— “难过?”李政然弯身坐到了妻子身边,因为她低头不说话。 “有点,不过都过去了。”笑笑,即使没有欣乐和絮嫣那般的好出身,但她现在仍然很幸福不是?居然能撞到个这么好的丈夫!前途一片光明,再难过的事也会忘却,“你呢?我听欣乐说你十五岁就能去考举人了!”连二弟政亦都是十九岁才能考,所以他应该是家里最聪明的人了吧——人人都有攀比心理,请允许她有这么一点小小的虚荣。 她那自豪的眼神让李政然禁不住生笑,“是,不过就算那会儿去考也未必能考上。” “这已经很不得了了。”咬唇,心中暗道,有这么聪明、会读书的爹爹,他们的孩子应该也不会笨到哪儿去的。 李政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正想开口问时,忽闻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像是有什么急事。 李政然直起身,掖在腰带上的前襟还没来得及放下,莫语忙起身跟上去,放下他腰带上的长袍前襟,顺便拍拍上面的泥土。 敲门的是个看上去有点文弱的小兵,见门一开,便急道:“李大人,您快瞧瞧去吧,咱们的人跟县衙的衙役们打起来了。” “在大营?”地方官差什么时候能进军营打人了?! “不是,他们到是敢啊!就在前面——”还没来得及说,一阵殴打声就传了过来。 李政然蹙眉看向离他住处不远的大街上,一群衙役正在围殴三四个穿军服的士兵—— ☆、八黑骑军 有人愿意行侠仗义,也就免了李政然插手。 “想不到如今这世道,人心沦丧至此,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不伸手帮忙,还站在一旁看热闹!”仗义出手的其中一人是个着紫衣宫装的女子,十□岁的年纪,个头中庸,样貌秀气,伸手却干脆利落,解决完几个衙役收剑归鞘后,斜一眼袖手围观的李政然,这话自然是说给他听的。 “孟秋。”一旁的中年男子提醒女子一句,让她少说一句。 那叫孟秋的女子哼一声,把头转向一边,懒得瞅李政然。 “李教官。”县大营的副统领康启一路小跑着过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军营门口找他们打群架?!找死!今天非让他们有去无回不可! 李政然笑笑,“我也是刚到,是这两位侠士出手制服了他们。” 康启很尊敬李政然,不只是因为他黑骑军卫戍长的出身,还因为他是实干型的人物,而且不争功也不抢人风头,就算训练列兵得了嘉奖被他和刘统领夺走也没半句怨言——不论什么时候,有本事被人依仗的,那都是强人,尤其这强人还不在意被埋没,那简直是天赐的良友! 康启先对李政然笑笑,后才看向那出手的一男一女两个侠士,拱手道:“在下历城大营统领康启,多谢两位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大人不必客套。”那青袍、短须、颇有几分英气的白面中年人拱手还礼。 康启来不及说话,就被地上头破血流的士兵拽住了裤腿,“康大人,这帮孙子养的不能放过他们。” 康启看看地上四个倒地痛叫的列兵,他娘的,怎么说也是县大营出来的,对付几个地方上的衙役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还被一男一女两个平头百姓给救了,也太给他丢脸了!索性是一打二,否则他非把他们拎回去吊两天不可,“还不快说是怎么回事?!” 那头破血流的卫兵支支吾吾的,似乎很不情愿说出来。 “娘的,被人揍成这样,脸早没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卫兵清清嗓子,小声道:“他们抢了凤仪楼里的白牡丹……” ……李政然和一旁的中年男子不约而同都抬手蹭蹭下巴——怕笑出来,弄了半天居然是为了争窑姐! “……”康启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抬腿就给了那卫兵一脚,“丢人吧,你们就!” 未免讲出什么更丢人的话来,康启让人把四个伤兵和七八个衙役全部带走。 临走前,李政然指了指那几个衙役,意思让康启不要太过分,他一向只负责训练场上的事,从不插手大营的内务,不过今天有必要提醒一句,怕他们将这几个衙役收拾地太过分。 “我心里有数,行,李教官,您忙着。”就这么扬长而去了,完全忘记了那拔刀相助的一男一女。 待一行人离开之后,李政然也向那中年男人拱手,转身打算离开—— “敢问这位可是李荆楚李教官?”中年人见他要走,急忙出声相问。 他的问话引来了两个人的微讶,一个是李政然,因为他叫他李荆楚,另一个则是那秀气女子。 “正是在下,这位……怎么称呼?”李政然快速打量一眼这男人,再次确定他们之间不认识。 “在下姓叶,叶孟生,阳县大营副统领,这是我家小妹,名唤孟秋。”顺带介绍一下秀气女子的身份,“我们就是来专门拜访李教官你的。” 阳县?那到有可能知道他的字号,因为同袍林木珍就在那儿任职,“叶大人。”李政然回身拱手一礼。 “不必客气,我与小妹到历城探亲,也受木珍老弟的维托,特来拜会李教官。” “……那,叶大人、叶小姐请。”示意一下自家的门口。 叶孟秋一改刚才的鄙夷之态,暗自好奇的打量李政然……原来他就是林大哥口中的李荆楚啊,还真是跟想象里的不一样呢,似乎更稳重、文质一些,而且长得还蛮好看的。 莫语仍站在门口,见丈夫领回来一男一女,颇有些不解,不过这不是她关心的事,她只管待客就是了。 “内子。”李政然向叶氏兄妹介绍莫语,不过并没有介绍他们。 莫语福身点头,暗想这两人必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因为他没跟她介绍。 叶氏兄妹各自打量一番莫语,叶孟生是男人,自然不好看得太仔细,只是一眼带过,不过看得出这位夫人很秀丽温婉,而同为女子的叶梦秋就看得比较仔细—— 这李夫人虽是一身朴素,但掩不住一个俏丽的小妇人,看形貌,只简单绾了个坠马髻、髻上扣一支紫铜发扣、穿一件收腰白布衫、碧裙、腰上还围着一条素布围裙,肤色白净,脸蛋圆润,眉宇间透着温驯,一看便知是个善持家的小媳妇。 女人向来比男人敏感,所以莫语很清楚这位紫衣美人儿在打量自己,不过她没动声色,只向她点点头。 进屋奉上茶后,莫语退到丈夫身后——按婆婆教的规矩,她本不该出席丈夫的会客之所,不过鉴于这三间房子是通房,没有遮拦,她只好退到丈夫身后的软凳上静坐。 叶家兄妹来拜访的目的是为了延揽李政然到阳城大营去,被李政然委婉地拒绝了——他在历城待得很好,刘、康两位统领虽然有些无能,但不至于慢待他,最重要的,他们无心上进,根本不愿挣着去打仗,如今时局动荡,朝廷里党争的厉害,内乱在即,他不愿掺和进去,打胡人可以拼命,至少那是保家卫国,为了上面那些权贵争权夺利而丢命就太不值了,上次见同袍王萌时,就听说阳城大营归了司马丞相一派,如今正是厉兵秣马之际,林木珍知道自己劝不动他,特地让上司亲自来,不过他心意已决,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若有一天胡人大举进犯,李教官可还会是如此想法?”尽管谈的不多,不过叶孟生很欣赏这年轻人。 “若胡人再次大举来犯,黑骑军重整旗鼓,在下自然责无旁贷,家国安危,匹夫之责,必当效力军前。” 叶孟生点点头,心道这李教官还真是个不图名利的人物,虽有些可惜他的才能,不过也颇有些佩服,“也罢,今日也算认识了荆楚老弟,他日来历城,必再次拜会。” 一番寒暄之后,叶氏兄妹告辞,转出李政然夫妇的视线后,叶孟秋问兄长道:“大哥,你真不打算延揽到这个李政然?我听说白家已经开始暗中收揽这些黑骑军旧部了,不快一点,恐怕这些有能力、有实战经验的阵前军官都会被白家掳走,真到那时可就晚了。” 叶孟生沉默半刻,淡道:“白老将军一代名将,抗胡人有奇功,怕就是有心跟他抢也抢不过他,咱们这段时间拜访了这么多黑骑军校尉、执戟,没几个愿意入咱们的伙,想见黑骑军如何的上下一心,即使解散,依旧不事外主啊。”让人羡慕。 “白老将军被‘当今’革了职,还招这些旧部做什么?” 叶孟生摇头笑笑,“这些不是你我这种身份的人能管的事,算了,回去吧。”转出巷口,接了下人手上的马缰绳。 兄妹俩踩蹬上马,往城外而去—— 看来李政然也闲不了几天呢,谁让他是黑骑军的人!想安稳就得等天下也安稳,天下不安则匹夫亦不安。 也就在莫语来历城的第四天,家里又迎来了一批客人——这一次她相公似乎很重视。 来客是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一点,看上去与政然差不多年纪,另一个四十来岁,两人都生的龙虎之貌,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年轻的那个姓白,政然称他为“少将军”,年长的那个姓岳,政然称他“岳先生”。 这少将军和岳先生是一大早到的,政然刚去了大营,她不好慢待,请他们入座奉茶之后,赶紧让人去通知了政然回来。 三个人就这样在屋里谈了一个上午,直到近中午时,李政然来到院东南角的临时小厨房里,本想告诉妻子今日做些好菜,殊不知她已经做好了。 “他们要留下来吃午饭。”李政然笑看着妻子,知道多此一说,不过还是交代她一句。 莫语正在尝鱼汤的味道,有些担心地问丈夫,“看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不知会不会嫌我做得不好?” 李政然瞧瞧案板上摆得那一溜冷热菜,这都快赶上过年了,“他们不是计较的人。”低头喝光妻子勺子里剩下的鱼汤,“你知道他们要留下来吃饭?”自从客人来了后,她就没进过正屋。 莫语笑笑,“你不是给我介绍他们了?我想他们应该是很重要的人才是。”重要的人自然要注重待客之道,即使客人不留下吃饭,也是要准备好——乡下人也是这么待客的,“我刚去买了酒,不过这儿最好的酒也只是十年的女儿红。” “无所谓。” “那——现在就上菜?” 李政然点点头,顺便弯身执起两碟菜就要出去,被莫语追上夺了下来,“你端菜去多没规矩,我来吧,而且哪有一上桌就是热菜的?” 李政然两手摊在半空中,被妻子推着往外走——这是莫语第一次单独做主妇待客,当然要好好表现一下,先上什么菜她都已经打算好了,自然不能让他乱来。 总共十二道小菜,四道大菜,一一摆上桌后,那岳先生笑呵呵地问莫语,“夫人这是给我们补喜宴啊?” 莫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羞赧,回道:“我们历城招待贵客都是这样,只是今日太匆忙,准备的不好,将军和先生不要怪罪才对。” 那岳先生对李政然道:“荆楚,你这夫人同你一样,都是敏静、周道之人。”善于观察,做事细心周道,性子还安静。 李政然含笑不语。 “夫人,不必忙活了,我们都是军中的粗人,不计较这些事,你过来一起用饭吧?”岳先生邀请。 “你们先吃,我还在煮茶。”莫语从箱子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茶叶。 知道说再多她也不会过来,寒暄两三句后,三人干脆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岳先生直视李政然道:“如今东胡和西虏结盟,想来必会从东西两方来夹击‘及第岭’,荆楚,你在此处与他们交战不下百次,可有什么想法?” 李政然蹙眉看着矮桌上的地图,沉吟道:“及第岭南北平旷,易攻难守,且胡虏皆善马上弓弩作战,极具杀伤力,想在这儿阻击他们,恐怕很难。” 一旁的白少将军摸着下巴,也沉吟道:“我正是为这事发愁,咱们的骑兵在宏通一战损失殆尽,想快速组建一支有相同作战力的骑军,很难啊。” 岳先生仔细打量一下李政然,笑道:“所以我们今日来,就是要请回你们这些旧部将官,想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训练出一支黑骑军!”终于说出了今天来的目的。 李政然哑然半刻,道:“若将军、先生不弃,荆楚自当尽全力,只是列兵从哪里来?”招他们回去,首先得有兵可练。 “有,调防至南方的‘青岩军’,一共两万人,除却方阵步军四千,能训成黑骑军的有一万六千之众,怎么样,荆楚?你可愿意?”这姓岳的先生一看就知道是个脑袋灵活、善给人设圈套的狡猾军师。 李政然在听到“青岩军”时就笑了,这的确是个挑战,把齐国最没用的军队训练成骁勇善战的黑骑军,的确不可想象,天下恐怕也只有白老将军敢做这种事了,“愿意。” 莫语一边泡茶,一边把心提到嗓子眼——他又要入伍了,又要去打仗了,又要分别了……唉,这可恶招人恨的“男儿志在四方”。 下面他们说了什么,她没心情仔细听,她这厢暗自难过呢,刚过了几天好日子,还没咂出味来,就又没了。 “夫人?”岳先生再问一声,莫语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岳先生。 “夫人可是舍不得荆楚重新入伍?” 莫语看一眼丈夫,道,“保家卫国的事,舍不得也得舍得。” 那岳先生笑笑,“夫人好生义气,不过夫人放心,荆楚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家太远,‘青岩军’大帐就在阳县。” 莫语是窃喜的,不过被她努力控制了去,他不用走?!不用走当然最好了。 她要是知道黑骑军的纪律就不会这么高兴了。 在黑骑军中,战时是没有假期的,无战时,每年也只有一次探亲的机会,军官多一些,有三次,但每次也只有六天,很多路远的都是把三次并作一次,就像三年前他们成婚那会儿,李政然就是用了两年的假期才回来一趟。 “不高兴?”送走少将军和岳先生后,李政然低头问妻子,她看上去心情十分低落。 莫语忍不住点头,她确实很不开心,“因为知道你不可不去,所以难过。”保家卫国的事,不让去是没道理的,可谁也不愿意让自家男人去送死。 “我这次答应,为公也为私,为公——抗击胡虏,为私——白老将军一生戎马,创建白家军和黑骑军,两只军团负责了几乎整个北方的防线,他与士兵同进共出,视将士为子弟,甚至散尽家财补发朝廷克扣的军饷,黑骑军是他毕生的钟爱,每个军官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他知道每个人的长处,可惜在宏通一战损伤殆尽,不但没得到朝廷抚慰,反而被勒令解散,老将军更是被停职罢官,他不是不懂权术的人,只是不愿意随便处置了我们的荣誉,所以我尊敬他。”甚至视之如父,现在他重新出山,他自然不会不去。 莫语知道是自己太小气了,忙安慰他道:“若我说我错了,你能不能把我刚才的话给忘了?” “不行,这是我家娘子的深情厚意,怎么能随便忘掉?”说得一本正经。 莫语知道他在开玩笑,打一下他的衣襟,“那你要怎么跟娘交代?”若婆婆知道他要重返前线,非哭死不可。 “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初步训练起码就要半年的时间,再说胡虏自宏通一战后,休整不足,大举进攻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暂时不必告诉她,省得她担惊受怕。” “啊,对了,我来之前娘好像已经与钱家说定了婚期,过了春就要给小叔子办婚事,想一想,也没几天了,你能不能跟大营告个假,回家帮她安排一下,也省得她太累。”最重要的,她一累就老爱唠叨要儿女没用,而且都是念给媳妇听。 李政然沉吟一下,道,“上次她来时是跟我说过这事,也好,我明天就安排一下,告个长假应该不成问题,正好与你一道回去。” “真的?”莫语难得这么高兴。 李政然瞧瞧她揪住他衣襟的手,笑道:“真的。” ☆、九三媳妇 李政昔的妻子钱诗诗,年十八,相貌出众,才思敏捷,出身也好,父亲在县里任过职,后退居乡里做了个乡绅,财势比赵絮嫣的娘家厉害好几倍,嫁妆也带得多,满满两大车,可见今后李家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布局要有不小的改变。 初来乍到的,钱氏一点也不怵,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做大家风范。 想在婆家站住脚,第一步就是先拿下丈夫,这一点她做得相当好,政昔对她是彻头彻尾的体贴——让人惊讶的难得,政昔自幼受宠,很少有他宠别人的时候,可见对这个妻子是相当满意了,连往日的“不务正业”都收敛了去,婚后三天就与大哥商量想去阳县出任公职——得力于岳丈的人脉,他的职位据说比政亦的还好,可见人脉的好处。 三个儿子全部要去阳县,想这李家也到了该搬家的时候,挑了日子往老家拜完祖宗,吴氏便着手张罗搬家的事宜。 本来钱诗诗是建议先搬进钱家位于阳城的别院,反正那边也空着,吴氏没同意,占亲家太多好处只会带来无穷麻烦,她只让二儿子政亦尽快找了处宅子,先安顿下来再说。 搬家一众的琐碎事都是三个儿子来处理,事实上是政然、政亦忙得比较多,尤其政然,他大营里的事交代好后,假期比较宽裕,而且是长子,何况这么多年一直在外,对家里的贡献相较之下很少,这种时候自然能多做点就要多做点。政亦是新上任诸事不便,只找人在阳城寻了几处宅子。而政昔,基本上是什么都没做,新婚嘛,而且他也要去阳县任职,趁着带妻子回门之际,听岳丈大人聆讯去了。 “大嫂,我来吧。”钱诗诗一进大厅,就见莫语正在打包装箱厅里的瓷器,赶紧过来打算帮忙,莫语没让,因为她穿得实在不像干活的样子,若让政昔看到了,怕又要有怨言了——前天回门归来,见媳妇进了厨房就满脸的不高兴,还真是够疼媳妇的。 “差不多快好了,你就别沾手了,喜月子还没出,还是新娘子,怎么能让你动手。”莫语赶紧阻止了她,也省得给自己惹麻烦。 钱诗诗到也没谦让太多,只坐到了一边的凳子上,仔细打量着这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大嫂,进李家半个多月了,对李家人的性格也摸了个大概,只那大哥的性格猜不透,虽然温和有礼,但又颇有些威严,政昔有些怕他,婆婆也十分倚重他,由此可见这大伯在家里的地位。这大嫂到是没什么脾气,被婆婆指使的也比较多,估计是出身不大高的缘故,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到是那二嫂比较要强,不高兴当面就会说闲话,不过这种人不值得注重—— 她之所以在众多说媒的当中独独挑中这李家,主要是因为这家不大也不小,人际关系简单,而且是书香之家,这家男人的口碑又很不错,最要紧的,她曾在县城的姑舅表亲家见过李家老二李政亦一次,想着哥哥有这般风貌,弟弟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所以在暗中查过众提亲者的才貌后,决定答应李家。她出身在妻妾成群的富贵之家,虽本身颇得父亲的心,可毕竟不是嫡出的女儿,能在众姐妹中挑选到最好丈夫的可能性不大,进李家对她来说最是合适,一来他家不如钱家,但前途不错,而且论才貌,政昔不比她哪个姐妹的夫婿差,二来,以她这番才思和出身,在李家绝对能受宠于丈夫、公婆,还愁下半辈子不好过么? “大嫂,我来吧,坐着也是坐着。”仍旧起身来到莫语身旁,外面似乎有人来了,她这么大少奶奶似的坐在一边看嫂子干活却不伸手,要被人说闲话了。 莫语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已经动手—— 赵絮嫣进门时,就见这妯娌俩正忙着装箱,不禁在心里翻个白眼,装什么平易近人啊,“大嫂,你从县城带来的熏香可还有剩的?” “有,我一会儿去给你拿,你身子重,别到处乱跑。” 赵絮嫣没来得及答应,吴氏正巧进来,见大儿媳、三儿媳正忙着,二儿媳却坐在一边闲喝茶,不禁有些不高兴,这老二家的天生就是个油瓶倒了不扶的主,虽说挺着大肚子不适合做事,可也不能跟个监工似的在一边闲喝茶吧,不能帮忙就好好待在屋里。 “他大嫂,你去帮政然看一下货车,外面的皮孩子多,一个看不着就爱乱翻东西。”吴氏卷袖子接替莫语的位置。 莫语应声起身,正好引赵絮嫣离开——自从老三进门后,婆婆对赵絮嫣越发看不惯,在有比较的状况下,赵絮嫣更显得不懂事,还是别让她再碍婆婆的眼了,虽说她个性强些,也虚荣些,可是个直脾气,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反倒显得可爱。当然,这并不是说新进门的钱诗诗就是个攻于心计的人,只是她太完美了,让常人有点自惭形秽到怀疑。 一进西院的门,赵絮嫣便撅嘴,道,“会咬人的狗不叫,我就看那老三家的是什么好人。”忽想起大嫂也一向不吱声,连忙道:“大嫂,我不是说你啊,我就是看不过老三家的样子,弄得婆婆一口一个‘诗诗’,都快疼出蜜来了,到不见对咱们有什么好脸色。”尤其对她。 “你若是在她跟前能少说点,她也不至于这样。”莫语是真心给她建议。 “凭什么?我在他李家最艰难的时候嫁进来的,还死皮赖脸赖着娘家帮那么多忙,有哪一点对不起他们,凭什么要我委屈?!” 莫语暗道,李家最困难的时候还不是那会儿,应该是政然未归,李父病故,卖掉所有田产的那段时间,不过她们都没经历过,想来不会明白那会儿有多困难,所以有时候想想,莫语也挺佩服婆婆,以她那性格和出身能在那种时候撑住,委实不容易,“好了,别动气了,别又气得肚子不舒服,一会儿就要动身去阳县了,在路上疼可不好。” 赵絮嫣一把搂住莫语的手臂,“大嫂,全家就你最好。” 莫语笑笑,可见她这是看到了强势让自己彻底被孤立了,才会来找她这个大嫂共同进退。 往阳县的路上,因为女眷实在太多,莫语并没坐带篷的马车,而是与丈夫坐在一辆货车上,丈夫驾车,她倚着木箱坐在一旁,怕路上太惹眼,特地换了身灰布衫,绾了个高髻——看起来像个男孩。 正是暮春浅夏的日子,四处绿肥红瘦,坐在外面的风景相当不错。 “相公,‘荆楚’怎么写?”她会写“李政然”,但不知道荆楚是哪两个字。 李政然拿过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写下“荆楚”二字,“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她说“荆楚”二字时很好听。 “这样好吗?” “没关系,很多人都称呼自家相公的字。” 很好,她就想这么叫他,因为“荆楚”两个字让人好有安全感。 “停车,快停车!”赵絮嫣的丫鬟容嬉忽然从马车上跳下来大喊大叫。 “怎么了?”一众的人都伸头过来。 “我家小姐好像要生了。”容嬉吓得脸都白了。 吴氏一听也急忙下车,身后跟着欣乐和钱诗诗,“怎么会这样,还有十多天才到日子呀!”吴氏有些手足无措,在二儿媳的马车外乱转。 “母亲,您先别着急,可能没那么严重。”李政然安抚住母亲。 莫语掀开帘子进去,没一会儿探头出来,蹙眉道:“已经破水了。” “这可怎么办?政亦又不在,还在路上……”吴氏的脸色刷白。 “我让人去请产婆。”李政然转身要走,被妻子喊住。 “来不及了。”莫语急言。 “……”李政然哑然,好一会儿才对吴氏道:“母亲,看来只有辛苦您了。”这里生过孩子的只有母亲一人。 吴氏惊得下巴都合不上,没错,她是生了四个孩子,可那不代表她就会接生啊,而且以前生孩子时都是产婆和丫鬟伺候的,她只负责生,谁有工夫看啊,现在没有产婆,她的丫鬟也早八百年嫁人了,何况她还怕见血,怎么可能让她来,“我……怕是不行,还是快去请产婆吧。” 李政然听着车里的赵絮嫣开始痛呼,对吴氏道:“母亲,这里只有你可以,不要紧张,你先进去看看。” 吴氏迟疑着来到马车外,帘子掀开半条缝,就忍不住倒退两步,“不行不行,我看到血就头昏。” “母亲!”李政然有点着急。 “我来好了,你快让人烧些热水来。”莫语越过婆婆上车。 李政然认真瞧一眼妻子,“你确定你可以?” “我在家时见过羊下崽,而且弟妹是第二胎,比头胎好生,她自己也有些经验,你快去——”紧着推丈夫走。 紧张而痛苦的等待在马车里声嘶力竭地痛呼声中更显出几分度日如年。 “大嫂,我真不行了!”赵絮嫣哀求着莫语。 “你一定行的。”莫语不停地重复这一句,因为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是第一次见人生孩子,“水呢?”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容嬉要水。 容嬉一见莫语手上黏糊糊的血差点没吓昏,抖着不敢过去。 “水!”慌忙之中莫语冷喝一声。 李政然伸手拿过容嬉手上水盆,背着身站到马车前,让妻子净手,莫语洗好手后,复合上帘子。 下面仍旧是冗长而痛苦的分娩。 “大嫂,我……真得不行了。”赵絮嫣无力地仰躺进枕头里,觉得自己这次怕是真得过不去了,这一胎实在太难生了。 “不要乱想,孩子的头有点大,你再用用力,一定可以的。”莫语的手也有点发抖,因为时间实在拖得有点长,她也害怕,怕一尸两命。 “大……嫂,若……我真过不去这关,求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危急时刻,赵絮嫣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她若真没了,最遭罪的是她的孩子,政亦可以续娶,而她的女儿却没有第二个亲娘了,至少要托付个还算能靠得住的人,这大嫂虽然出身不好,不过人却还是不错的,做事也仔细。 莫语看看脸色煞白的赵絮嫣,她似乎不打算再用力,“不行,你必须把孩子好好生下来,而且你还要好好活着!” “我……”摇头,她真得没力气了,而且眼都花了,耳朵里也在轰鸣,可能真过不了这关了。 “除了你自己,谁能照顾好你的孩子?!你把他们扔给谁?谁又能比你这亲娘更强?笨蛋,你死都不怕,还怕用一下力气活下去吗?快用力,不要让孩子恨你抛下他们!”莫语情急之下露出了一丝野性,怎么说她也是猎户家的女儿,野性也是有遗传的,“快点!”见赵絮嫣有些昏迷的兆头,不顾手上还鲜血淋淋,狠狠掴了她一掌。 赵絮嫣是急脾气,且这辈子都没被人掴过掌,昏昏沉沉中生出一抹气恼和不服气,狠狠一用力,只听哇一声—— 孩子降生了! ☆、十大阳城 莫语捧着新生的白胖女婴乐不可支,急忙拿剪刀剪下脐带,再找来东西裹住,掀开帘子,丝毫不知自己满手满脸的血迹有多吓人,欣喜若狂地对丈夫大喊,“生了生了,是个胖丫头。” 李政然怔怔地看了妻子好一会儿,若说之前他只是为她的娇俏可人所惑,那么现在是真真实实喜欢起了这个小妻子——她很坚强,还有一丝掩藏起来的野性。 “娘,弟妹生了个胖丫头。”莫语生平第一次真实经历生产过程,也是第一次将一条小生命带到这世界来,高兴地不可言喻,丝毫没注意到丈夫的怔愣,忙着对一边的婆婆交代。 吴氏拍着胸脯直呼“阿弥陀佛”,随即过来李政然身边,一起看这白胖的孙女。 莫语赶紧再次钻回马车替赵絮嫣收拾善后,一番整理之后,终于算是收拾的差不多了,赵絮嫣也渐渐恢复了清明,就是左腮帮子肿了老高,让莫语有些羞愧,“我刚才——手有点重了,你还疼不疼?” 赵絮嫣忍不住笑一声,虚弱地摇摇头,“大嫂,谢谢你。” 莫语赶紧摆手,“是你自己有韧力。”帮她掖好枕头,“是个白胖漂亮的丫头。” 赵絮嫣苦笑,“可惜了,受了这么大的罪,还是个丫头。”她一直希望是个儿子,这么一来对丈夫和婆婆也有个交代了,“不过这臭丫头命真大,竟生到了车上。” “别想太多,你先休息,刚才出了不少血,我去弄碗红糖水来。”莫语给她压好被角后转身下车。 政然、婆婆、钱诗诗,以及欣乐正围在一起看小丫头。 莫语没去打扰他们,兀自来到路旁临时支起的大锅里舀一瓢热水,兑上冷水后,清洗自己身上的血渍。 李政然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旁,莫语仰头看他。 李政然弯身蹲下,与她并排,并动手给她换水。 “弟妹说可惜是个丫头,你觉得呢?可惜吗?”她问他。 李政然将清水放到她脚前,道,“若你是问我可有男女之见,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但也只能代表他的个人意见。 莫语笑一下,“说得到好听,你们李家至今还没有孙子呢。” “也许别人有,我只是说我。”拿过布巾给她擦手,“我想我们第一个孩子一定会是个女娃儿。” 莫语转头看看四周,推他一把,嗔怪道:“你小声点。” 李政然丝毫没使力,顺着她的推拒仰身到地,吓得莫语一紧张赶紧又拽住他。 “大嫂……”欣乐站在灌木之后不知该不该过去,因为大哥大嫂像是很“忙”。 莫语倏然松开丈夫的衣袖——李政然到也没有如期倒地,“什么事?” “娘说怕容嬉照顾不周,让大嫂你暂时照顾一下二嫂。”说罢,双颊红彤彤的跑掉。 “好——”没答完,就见欣乐已经跑得不见人影,莫语忍不住回头嗔丈夫一眼,都是他的错。 莫语的临危不惧让李家人重新认识了她,以前一直以为她是个逆来顺受的乡下丫头,想不到蛮起来也挺厉害的,看来人谁都有三分脾气啊。 政亦是晚间赶到的,因为生孩子耽误了不少时间,李家到了六番镇就住进了客栈。 政亦回来时,母亲先给他看过了自个的女儿,他虽高兴,但高兴之中又带了一点点失望,吴氏劝慰儿子道:“是有点可惜了,不过你们还年轻,总会生下男丁的。” 政亦点点头,转身要去看妻子,却被大哥打了停。 “不要跟弟妹提男女的事,她今日差点丢了性命,好好安慰一下她才对。”李政然交代道。 “我知道的,大哥,你们都先去休息吧。”政亦出门。 吴氏抱着孙女不知该怎么办,儿子没将她抱回去啊,难道要跟她一道睡吗? “母亲,给我吧,今晚先让宁儿照顾一晚。”李政然看出了母亲的窘状——虽生过四个孩子,但她也没怎么带过孩子,想来还是妻子比较靠谱些。 可当他把侄女带回屋里一个时辰后,他就后悔了——原来孩子并没有那么好养,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哺喂不说,还哭的天昏地暗,大人根本就没得睡,还要抱着她走来走去的轻哄。 “我来吧,你先休息一会儿。”后半夜了,见妻子没合过眼,李政然起身过来接替她。 “你会抱吗?”莫语有些不相信,因为他抱孩子的动作实在太僵硬。 “会。”李政然接过小侄女。 “会”是个简单的字,其背后蕴含的内容实在太多,带孩子绝对没有男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他不屑或者不肖,你可以放任他带上那么一两天,他绝对会对你产生敬慕之情,顺便感恩自己的母亲。 李政然没当过父亲,也没跟孩子打过交道,只此一次就让他觉得这实在比上战场好不了多少。 没一盏茶的功夫,莫语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是我来吧。”瞧他那一脑门的汗,“乖囡,伯伯抱得你不舒服了吧?不哭,咱们不让他抱。”莫语一边晃着胳膊,一边轻哄着怀里的小女婴。 李政然看着妻子来回走动着哄孩子,心里突然有些不舍,为眼前这景象,也为将来,他若真去了前线,而他们又有了孩子,那么都要她一个人去面对了,若是这样,他还真得不放心,毕竟她只有十七岁,虽是长媳,却也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媳妇,最重要的,没什么人能帮她…… 阳城在历城的西北,辽城的西南,而李政然的新任职地点在阳城与辽城之间的小苍山,依山伴水,或者该说是穷山恶水,环境实在不怎么好——白老将军特地选了这么一处地方——若想练出神武之师,就不能让军士太过安逸,想见李政然未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在大致勘察过小苍山的地形之后,李政然回到阳城——军士尚未入营,他们这批老黑骑军军官只是先去看一下地形地貌,方便回来制定各自的练军计划。 李家在阳城的住处靠近玄武门和六和街,六和街是阳城最热闹的街市,可以说地理位置相当不错,据说是政亦和政昔两人携力托人租来的,三进三出,虽然是旧了点,但修缮一下还是很不错的。 吴氏并不知道长子再次入黑骑军的事,只道他又调了处更大的军营而已。 如今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她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眼下就只剩这个小女儿了,在老家时,无处可寻好女婿,如今到了大阳城,应该有不少好人家了吧?不过可惜的是初来乍到,根本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她把心思转到了政亦和政昔身上,希望从他们那儿给小女儿找到个好夫婿,政然那边就算了,她不喜欢行伍之人,嫌他们粗鲁,而且动不动就打仗,谁知命哪天就丢在了什么荒山野岭,可不能耽误了她这个乖俏的女儿。 李欣乐长得十分秀丽文静,但与大嫂比,她少了些娇俏,与三嫂比又少了点大家闺秀气,兴许是从小到大被母亲管太多,显得有些畏缩——太强势的母亲经常会管出忧郁的女儿来。 上次去舅舅家时,她与表姐月兮有过一番深谈,在得知表姐的诸多遭遇后,她也担心起了自己的命运,虽然性格不同,但她们都同样受制于父母的强压,母亲希望她找个才气、相貌和能力都卓然的夫婿,所以挑到今天都挑不出来,她不是不想要这种夫婿,只是觉得太好的夫家会让自己吃苦,像大嫂,就因为是乡下的女子,所以母亲一直觉得她配不上大哥,总会拿各种要求压制大嫂,若像大嫂那般活着,她还不如不嫁,她希望自己的夫婿和婆家都能疼爱自己,所以她希望自己像三嫂,找个比自己家世低,但才貌都尚好的男人,那么一来,她下半辈子就活得自在了——只是跟母亲说不通,上次只透了一点就被母亲责怪不争气。 这次听说母亲托二哥三哥给她物色夫婿,她是有些高兴的,毕竟二哥三哥认识的人都不会太差,人品也不会遭到哪里,只消在他们选的人里挑个家世一般的就成——就这么打定主意了。 来阳城半个多月了,家中也收拾的七七八八,黑骑营又尚未开张,所以李政然夫妇有好些空闲时间独处—— “写得不错。”李政然写了半个下午的东西后,过来看妻子练字,最近没什么事,他找了几本字帖给她练习,还颇有些成果。 莫语对照着字帖上的字看一眼,嗯,有点像样了,虽仍不是那么满意,但至少形似了,“就是这个‘楚’字老是写得不好看。”没他写得好看。 李政然轻笑两声,“你是女儿家,自然写不出男人的字体,来——”握住妻子的手,与其一同在纸上写下他们俩的名字——宁儿、荆楚。 “风至楚营绝地处,方知世间有安宁。”在他们俩的名下写上两句小语。 莫语默诵完后,嘴角露笑,反握住他的手,在小语后附上自己的两句:云走洞开是豁然,寄语当数一蹁跹。 李政然觉得自己真有点小看了妻子。 “我想了好久的。”莫语笑道,他给她读诗贴时,她就想到了这两句,正好可以囊括他们俩的名字。 “两句都不错,干脆认真写下来。”李政然伸手铺一张宣纸,握着妻子的手一道书写,前两句笔力浑宏,后两句字体纤巧,但都是两人一起写得,不同的是前两句他主力,后两句她主力而已。 “政然啊。”吴氏在门外没好进来,因为看到了他们小夫妻的伉俪情深。 李政然并没有慌张,只是缓缓放下了妻子的小手,回道:“母亲,进来吧。” 莫语到是有点担心,不过也没到害怕的地步,这里毕竟是他们夫妻的房间,只将笔放到笔架上,起身给婆婆泡茶。 吴氏进门坐到了正位上,瞅着儿子好一会儿,似乎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开口。 “母亲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了。”李政然心明母亲定是有什么比较麻烦的事让自己做。 “是这样……我想给欣乐多准备些嫁妆。”嫁妆多,到了婆家才不会受欺负。 “母亲这么快就定下了欣乐的婚事?”李政然蹙眉,小妹自幼被家人过度保护,不喜与人沟通,他担心匆忙之间不能打听清楚夫婿的性格,嫁出去难免要受苦。 “还没,不过我想也就今明两年差不多该让她出嫁了,也快十八了。”比长媳还大一个月,“留得太久也不好看。” 李政然点点头,要女儿就是这点不好,大了要嫁人。 “之前我也给她准备了一些,可现在看来似乎太少,所以我想——动用你给我的那笔钱。” 原来如此,“给母亲的,自然由母亲随意支用,无需再征求我的意见。” “娘,喝茶。”莫语递茶过来。 吴氏看一眼儿媳,想来在儿子面前也该尊重一下他的媳妇,而且钱还是人家出的,于是问道:“大嫂觉得如何?” 莫语微有些怔愣,这是婆婆第一次询问她对重大事件的看法,“如今家里情况好很多,自然不能委屈了欣乐。”她能说什么呢? “好,那我就动那笔钱了。” “娘要不要我帮忙?”往常采买也都是带她去的,可以在一旁打下手。 “不用了,政然难得在家,你多陪陪他。”有这丫头在身边,她哪好意思放开了买,那毕竟是她丈夫的钱啊。 莫语颇理解婆婆的想法,毕竟她是媳妇,当着媳妇的面给女儿大肆准备嫁妆,确实放不开手。 也的确如此,吴氏足足给女儿准备了五千两之巨的嫁妆,连豪门出身的钱诗诗也不过如此,当然,她谁也没告诉。 谁都不愿自家女儿出嫁后受罪,相信这豪奢的身价足以让女儿笑傲婆家了,有了这般身价,相信可以挑个好的夫婿而不怕进门受委屈。 钱诗诗的几个表姐和姐妹都嫁在阳城,所以在阳城她多的事情要忙,因担心会惹婆婆不高兴,她特意带上了小姑子欣乐,说是让她提前与阳城的那些贵妇们熟识一下,有时候连吴氏也一并带去,这么一来,姑嫂、婆媳的关系自然热络。 这让赵絮嫣忿忿不平,但在阳城她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唯一倒苦水的途径就是莫语,甚至有时候莫语都不得不躲着她,实在不想天天听她唠叨。 人很容易随环境而改变,尤其置身于完全不同的人际关系中,为了生存与生活你会不知不觉地靠向那些环境,要不孟母需要三迁呢。 在贵妇堆里呆久了,总会染上那么一点爱慕虚荣的习气,吴氏是有足够定力的人——她这么认为,但人都是要面子的,所以攀比在所难免,何况她手头也比较宽裕。 进了八月,黑骑营的列兵开始入住,李政然出门的时间也越来越频,越来越长,但他仍是注意到了家里的变化,至少母亲的变化比较大,因为他每次出门或回来都会与母亲坐一会儿。 他不是不想劝说母亲,但她毕竟是长辈,而且性子要强,劝只会让她出现反弹,所以干脆由着她,看她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大嫂,你要出门吗?”欣乐携三嫂刚踏青回来,见莫语要出门,忙唤住她。 莫语看一眼她们的装束,很是明艳照人,想必又是参加什么茶会去了,“是啊,天凉了,大营那边有车队,家属可以跟着去送些衣物,你大哥也好些日子没回来了,我打算过去一趟。” “大嫂,你晚一天去吧,先帮我把这衣料裁了,你裁得好看。”没几个月的时间,欣乐变得开朗许多——这是好事,但不好的是她开始随意指使别人了,之前她要帮忙时还会带个“吗”字,如今直接“吧”了。 钱诗诗笑笑,“大嫂裁得那件夏装,好些人夸呢,有劳你了。”钱诗诗为人处世相当灵通,指使人之余,嘴也甜,先夸你一番,再把你用死。 莫语看看手上蓦然多出的两块绸缎,兀自笑笑,“等我回来再说。”说罢将手上的衣料递给了钱诗诗的丫鬟锦童,她的好性子是容忍能忍的事,对于一而再再而三惹她的人,她也是有自己底线的。 钱诗诗和欣乐两人愣一下,因为她的拒绝。 正巧政昔也回到家来,一进门就见众人站在门口,“怎么不进屋?”转头见大嫂提着包袱,道:“大嫂,大哥这次又不回来?” “是,所以我打算过去一趟。” “锦童,绸子拖到地上了。”政昔忍不住嘱咐一声小丫鬟,“拿件衣服也不好好拿。” “不是,是欣乐小姐让大少夫人帮忙裁的,不过大少夫人要出门,先扔给我,刚好散了。”钱诗诗会说话,丫鬟也聪明,独把自家主子给择了出来。 政昔蹙眉看一眼小妹,“你多大了,裁个衣服还要麻烦大嫂,整天闲在家里也该做点事了,母亲已经说好给你定吕家了,人家家里规矩严明,你得学着乖一点了。” 欣乐觉得委屈,只不过让人帮忙裁个衣服,就被训成这样!眼泪差点忍不住掉下来。 钱诗诗推一把丈夫,示意他少说点。 欣乐忍不住眼泪,匆匆跑进了后院,钱诗诗叹口气追了过去。 李政昔诧异,他说什么了?!这也太爱哭了吧? ☆、十一双喜门 莫语自然不会跟丈夫说这些家里的琐事,若想让丈夫与自己同心,首要就是不要拿家事来让他烦恼,在能承担的范围内,她绝不会把生存问题推给丈夫,毕竟丈夫不能系在裤腰带上天天带着跑,而且一次两次行,说多了,只会让他觉得累赘——像她娘家的两位嫂嫂就爱倒苦水,结果让两个哥哥练成一套金钟罩的功夫,滴水不进。 自上次的裁衣事件后,欣乐再也没来让她帮忙,甚至吃饭时也只会叫声“大嫂”算打招呼——虽然她以前也是这样,但态度明显不同,所以很容易察觉出来。 婆婆似乎也知道了上次的事,虽没有明显表现出来,但偶尔那么一两次的情绪也是能让人觉察出来的。 莫语没打算吱声或者解释什么,毕竟亲属关系在那儿,只要没有明显的不愉快,就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家庭生活不比其他,没有正和反,好坏的界线是相当模糊的,所以只要不是太重大的事,一概可以通过时间来漠视之。 但—— 生活往往是跨过一条沟,就会来一道坎。 吴氏因与众贵妇们常来常往,知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比如黑骑军军饷与功绩奖项很重,据说那些返家的军官都带着重金而回,有的多的甚至两三万两。这让吴氏有了些芥蒂,政然是给了她一万两不错,但似乎以他的功绩和从军年限应该不止这些才对,所以她有些怀疑儿子是不是没有跟她全部交代,但这话又不好直问,只能从生活的细微中观察——可大儿子夫妻俩的生活向来有规律,大儿媳也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吃穿用度仍是原来那样,这让她疑惑不定…… 八月中旬,几近中秋,一家的女子围着桌子亲手做月饼,顺便聊天。 “听说大哥在军中时英勇善战,十分得上面的赏识,若非黑骑军解散,大哥说不准还能升官呢。”钱诗诗授婆婆之命帮忙打探大哥家的私房钱——想得宠于公婆,就一定要与之站在统一战线,钱诗诗深谙此道。 吴氏笑道,“不知是不是真有其事,不过衙门到是往家里送了几次荣誉文书,这是真的。” “大嫂,若非时局不好,你弄不好会是咱家里唯一一个诰命夫人。”钱诗诗赞道。 赵絮嫣瞥一眼钱诗诗,这女人就剩一张嘴了,把婆婆和小姑子玩得溜溜转,表面上是孝顺,谁不知道她背地里赚了便宜,哄着婆婆见这位官太太、那位官小姐的,每次买衣服首饰都有她一份,莫当别人是傻子,若非她这第二胎是个女娃硬不起腰杆,她早把话捅出来了。 莫语抬头看一眼婆婆和钱诗诗,笑道:“我哪里能当得上诰命。” “人的际遇谁说得准?我瞧大哥就是有本事的人,听县丞家的夫人讲,她的外甥就在黑骑军里,与咱们大哥还认识,说大哥相当得白家的器重,白家那可是咱们大齐的武将世家,所以说大哥真本事,若留在黑骑营里,必定官运亨通,就算不升官,那奖俸也非一般人可比。” ——原来是这样。 莫语低着睫毛仔细给月饼上料,心里明白了钱诗诗的意思,这恐怕是在哪听到了风声,查私房钱来了吧?钱诗诗是没道理来查他们房里的事的,想必是婆婆想知道。 政然确实是给了她两万两银票,这没什么好瞒的,也经不住别人查,既然都想知道她也不妨说出来,遂道:“是啊,听相公说过,白老将军忠孝仁义,宏通一战将士死伤过半,朝廷里无饷可发,他把祖上的产业尽数变卖,与将士们颁发奖饷,相公很是敬服白家,说是本来不打算拿那些奖俸,但将军不同意,要每个人都必须拿去。” “嗯,白老将军真仁义,大哥这么英勇,一定不会少。” “是啊,三万两呢。”报出实数,免得一家人猜来猜去的烦心。 桌上倏然哑寂,莫语仍一脸无害地继续做她的月饼,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心虚或隐瞒,否则会招来更大的麻烦,事实就是事实,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既然瞒不住,就摆出来彻底解决它。 一旁的赵絮嫣在羡妒之余,忍不住在桌子下踢莫语一脚,这小嫂子也太实在了,说出来干什么? 莫语将包好的月饼放到簸箕上,对众人笑笑,“上次相公回来时带回了一万,其余都存到了银号里,好像支取单还没送来呢。”交不交公,还是由丈夫回来做主吧。 吴氏的脸色青青白白了好一会儿,在莫语说支取单没来后,脸色恢复如常,“都是政然拼命得来的钱,该是他的。” 吴氏也不是说想攥住儿子的钱,就是觉得政然会瞒着她藏秘密这让她接受不了,她可是他的母亲啊,从小到大,他可从来不曾瞒过她——越是倚重长子,就越希望他能信任自己。 中秋当日,李家三子全都回来过节,长孙女李映蓉也从外公家接了回来,难得的一家团圆。 莫语在丈夫下午回来时就说了银子的事,李政然听后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酒席上,兄弟三人谈着他们的话题,妯娌、婆媳间则谈着她们的。 “环儿,快过来拜见大公子、二公子。”钱诗诗抬手招来门口一个生面孔的小丫头,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大。 吴氏笑道,“这丫头勤快的很,买来帮衬着做些家事,也省得大嫂她们忙活了。”其实主要是想给女儿找个贴身的丫头,往后嫁出去也好有个知心人在身边照顾,但不好说是专门买给女儿的。 政然、政亦当然不会理这种事,只点头算看过了。 政亦还在向大哥打听小苍山青岩军的事——最近衙门里的大小官员都对这事相当关心,可又苦于无处打听,知道李政亦的兄长在小苍山任职后,希望他能打听出一些内幕。 ——黑骑军内训暂时还没有通知地方上,李政然不愿这种事从他的口中传出来,所以只简单找了个借口带过,政亦也是聪明人,知道大哥为难,也就不再多问。 “今天还有个好消息要说给家里人听听。”吴氏乐滋滋地招来所有人的注意,“诗诗刚诊出有喜,这往后家里的事,大嫂二嫂,得多麻烦你们了。” 赵絮嫣看一眼钱诗诗,心情骤然不好到底点,啧,这位三少奶奶什么时候管过家里的事啊,还不就她跟大嫂在家里蹲着——虽然她也没做多少,但至少比老三做得多。 众人一番道喜。 婆子正巧在这当口上了一道清蒸鲈鱼,吴氏让她往三媳妇面前放,一家人都劝她多吃两口。 在看到那道鱼后,莫语开始皱眉—— 李政然自然注意到了妻子的不对劲,从一开饭她就没吃两口,像是哪里不舒服,如今又对着一条鱼皱眉,于是趁众人笑谈之际,低头问她,“哪里不舒服?” 他不靠近还好,一凑近,那身上的酒味倏然蹿进鼻子里,实在忍不住,莫语匆匆起身出去—— 怎么了? 众人诧异。 “你们先吃,我去看看。”李政然放下筷子跟了出去。 在往后院的小巷道里他找到了妻子,她正蹲在地上发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李政然蹲到妻子身旁。 莫语转脸看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因为她不确定自己猜得对不对。 “怎么不说话?很难受?”伸手探探她的脑门。 莫语轻笑,“我不知道猜得对不对,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李政然看着她嘴角的笑纹发呆,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就是有种莫名的兴奋。 “啊——”莫语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因为他差点把她扔到天上去,“你别这样,还不知道是不是呢,会给人看到的。” “我去找大夫来。”放下妻子就打算跑,高兴的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这么晚了,又大过节的,哪家药店还开门。”莫语抓着他的手不放,“明天吧,明天再去。” “不行,我等不到明天。”在这件事上他绝对没有耐性,“走。”他认识一个退下来的老医官,找他应该没问题,拉着妻子要走,后发现不对,赶紧弯腰抱起她。 “你先放我下来好不好?”莫语实在不敢在外面这么放肆,几乎在哀求他,不过某人实在太兴奋,根本听不见。 也许是有点兴奋过头,路都没看好,砰一下撞到了门框上,李政然仰倒在漫无边际的月色里,莫语趴在他身上,两人互看一眼后,都呵呵笑了起来——他们要做人爹娘了。 还没来得及仔细熟识就弄出了这么个小东西来…… 不知该说是惊喜还是惊恐。 结果自然是天如人愿,想想一向健康的莫语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变成娇女?!不舒服自然是因为身体里多了个东西。 李家双喜临门,这可把吴氏给乐坏了。 李政然为此还在家里多呆了两天,这两天内他给妻子安排好了一切的衣食住行——他一向是有计划的人。 至于两万两银子的事也因为这临门的双喜被束之高阁,不知李政然是否是真得不记得了。 本以为老大和老三之间的待遇会有差别,赵絮嫣还想钻漏洞顺便找些闲话来说,顺便说服老大一同对付老三,谁知大哥将大嫂的衣食住行安排的好生细致,根本不需要婆婆操心费力,所以说女人最重要的还是招自己男人疼,别人谁都无所谓。 莫语本身也不是个爱找气生的人,她的敏感都在心里,而且她还会想办法忘记不愉快的事。孕后丈夫不在身边,闲着无聊就练练字,做做衣服,偶尔做些力所能及的家事——反正有孕在身,婆婆也不会对她要求太高,日子相当好过。反倒是赵絮嫣老爱给她打抱不平,不是昨天婆婆给了老三家这个,就是今天给了那个,说到最后自己气得不可开交,还得莫语反过来劝她。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从一出生就已经存在差别,若一定要比较才能过活,恐怕莫语早已不在人世了—— 自小丧母,四五岁就要自己带弟弟,后来大哥二哥成亲,有了侄子侄女后,他们的衣服鞋袜也都是她来做,有空闲就帮忙织布、下地,没有一天是闲着的,与以前相比,她现在的日子真可谓天上人间了,所以人一定得想办法说服自己懂得知足,知足常乐嘛。 不知为什么,怀孕之后,她经常忍不住想笑。 ☆、十二奢遇俭 霜降之后便进了冬天。 莫语那四个月的肚子也鼓胀了起来,但因为她身体向来健康,所以孕后并没有太显得笨拙,钱诗诗就不同了,她是富贵家的小姐,平常不做什么体力活,所以身子娇贵的很,怀孕五个月足足折腾了四个月,安胎的药喝了一副又一副,最近还有件事让她发愁——本来白嫩的皮肤居然冒出来三四个淡淡的黑斑来,虽然看不明显,在脂粉下更看不出来,但她却如临大敌——女人绝对要保护好自己的容颜,否则就会丢了丈夫的心,绝对的。 所以最近她用光了家里的珍珠粉。 吴氏急命下人去补足了来,她疼钱诗诗是相对的,想想看,大儿媳是个乡下丫头,二儿媳又是个不招人喜欢的直肠子外加爱找事,也只有这三媳妇最得她的心,人长得好,也颇有才学,与人处事更是灵通——其实主要还是最会奉承她,而且还是她幺儿的妻子。所以相对的,她最疼这老三,什么补药补汤的,都习惯性往老三这儿送——人心都是长偏的嘛。 不过有时候偏太狠,也会影响到母子关系。 谁也没想到李政然会提前回家,自上次去大营后,一走三个月不见人影,突然在家里冒出来还真让人惊诧,尤其还是厨房这种地方。 吴氏是有点担心的,因为她刚让厨子给三媳妇炖上鸡汤,一回头,大儿子就在门外,这让她有些手足无措——担心儿子会认为她偏心,只想着老三,不想着他的媳妇,可现在再回头让厨子炖似乎也为时已晚…… “政然,你回来啦?” 李政然自然看出了母亲的窘状,勾唇笑笑,“是,正好有几个同袍家中有事,与他们一道回来。”把手上的乳鸽放到灶台上,吩咐厨子炖掉,转头对母亲道:“有件事我想跟母亲聊聊。” “啊?”吴氏的心提到嗓子眼,因为不知他要聊什么,尤其还在这种状况下,“好,到前厅去吧,这里油烟重。”而且君子远庖厨,她不希望儿子们沾染。 一路到前厅,吴氏都在想若政然问起为什么对待两个媳妇有差别,她该怎么回答。 分坐到主次位后,吴氏才想好该怎么说——诗诗身子弱,且政昔年少无知,不懂得体贴,她难免要多照顾些。 “我听说母亲打算为小妹定吕家的公子?” “啊?”倏然之间,吴氏没反应过来,原来政然不是为自己的媳妇说话?“是啊,吕家书香门第,那二公子也是个秀才,长相、品性都不错,与欣乐正好相配,我很中意,这不正等你回来一起商量嘛。” 李政然蹙眉点点头,“我听说吕家的人规矩很重,若去他家,不知小妹的日子会不会过得不自在?”太重规矩的家庭会让人窒息,尤其小妹还是个敏感内向的性子,而且遇上问题不会试图去解决,只会在心里怨叹,想帮她还需要别人去细心观察,所以他一直希望能找个开朗活泼的妹夫,最好他的家庭更宽松些。 “这到不怕,欣乐自个也很乐意。”尤其在无意中见过那吕家二公子后,她是相当的乐意。 “……这样。”既然母亲和小妹都很乐意,李政然也不好说太多,“那——母亲打算什么时候定下来?” “吕家让人对了二人的八字,说这个冬上有两个好日子,一个是冬至后,一个腊月底。” “好,我回去会尽快挪开时间。” “政然啊,你进的这是什么军营?怎么三五个月都不见人影?” “白老将军的新军,召回我们帮忙训练。”没有隐瞒,也没说实情。 白家?那可不得了啊。 吴氏为之高兴,因为儿子能与白家这种家族扯上关系。 李政然又与母亲聊了一会儿才回去自己的院子,期间丝毫没提到婆媳间的事。 不是他看不出端倪,是觉得妻子有能力处理,如果在没有他时,她都能生活的健康又惬意,在有了他后,定然不会一下子变笨。不过他到也有些好奇,以妻子的乖敏,应该学得会奉承母亲才对,为什么她不去学着做呢? 在听到丈夫的疑惑后,莫语欣喜不已,因为他开始关心起了婆媳关系,而且还注意到了婆婆不疼她。 “若奉承一下就能过一辈子,我自然会去做,可惜不能奉承一辈子,那会很累,我也会过得很辛苦,干脆慢慢磨合,就算磨合一辈子,我也没吃亏啊,我过了自己想过的的日子不是?而且——”头倚着丈夫的肩膀,撩起他的一绺头发卷在指间玩耍,“你不是也注意到了?” 李政然扬眉,低头看她,“我是注意到了,但那不意味着我会帮你。”处在妻子与母亲之间,他不好处理。 “不用你帮我的。”这是她的麻烦,自然是她自己想办法来解决,虽然很难,但因为她有个好丈夫,所以一切做起来就容易多了,目前首要的是——至少不能让丈夫产生误会,那边可是他的亲娘啊,“对了,我给你裁了新衣服,拿出来你试试。”最近赵絮嫣时常来找她聊天,两人也时常一起出门买些衣料、针线之类的东西。 披了件厚棉袄在单薄的中衣上,爬到箱子里翻出新衣服来,足足四套崭新的冬袍——她特意买了几绺狐毛压边,让衣服看上去正式些,穿出去也有气势,当然,剩下来的料子正好做她自己衣服镶边,而边角拼起来还可以镶到宝宝的衣服上,一点也不浪费。 让丈夫穿好,仔细打量一下哪里需要修改,“等等,这里要改一下,你先别动——”拔下发针在他的肩上比量一下——这一次不再像刚见面那次生疏害羞了,偎在丈夫怀里很是自然。 李政然展开的手臂慢慢在妻子的身后合拢,下巴抵着她的脑门……有了妻儿的男人确实不一样了,会想家了,以前只是在探亲返回后有那么几天思乡,如今但凡闲下来就会想回家。 冬至当天,李政然难得又回来了一次,为了小妹定亲的事,这一次也终于把假期用光了,也就是说年前是不能再回家了。 “小心点。”刚下过雪,一见妻子在雪地上,李政然就惊心,过来扶住她的同时,忍不住念上一句:“你出来做什么?” “迎你嘛。”莫语拍拍他身上的落雪,上午听驿站的卫兵送信说他下午要回来,她从早上一直兴奋到现在。 “你这个样子别到处跑吧?”看着让人害怕。 莫语乖乖地点头,因为他教训的对。 李政然从马上的鹿皮袋里拿出两锭纹银,每锭五十两的,交给莫语。 “这么多钱给我干什么?”他给她的那一千两只用了一百多两,再加上他平时放在家里的散碎银子,想用完还要加把劲呢。 “欣乐订婚,我这当大哥的总要出点礼。” 莫语也正为这事发愁,“这些日子我已经备了些礼物,不过想等你回来看过了再送到娘那儿去。” 推门进了自己的小院,一进屋,莫语便就将里屋的红缎子掀开,下面林林总总排着大大小小的礼盒,“我与二弟妹、三弟妹商量过了,礼的分量都差不多。”三家商量好,省得不统一,所以她干脆叫了她们俩一起商议——这种时候她们到还比较听她的,说好八十两就八十两。 见都已备好,李政然也没什么意见,脱下带尘雪的外袍扔到一边,“你怎么样?” “我很好。”找来家居服给他穿上。 李政然俯身趴在到她的肚子上——真不知他能听到什么。 “她会踢人了。”莫语忍不住想告诉他这件事,第一次做母亲,她什么也不懂,不知道什么叫胎动,开始只觉得肚皮像脉搏似的跳几下,到后来肚子慢慢变大后,她才知道是宝宝在踢她,当时兴奋地不得了,可惜他不在身边。 李政然笑看着妻子的肚子,仿佛已经看到孩子一样……近二十八的高龄才孵出这么一枚蛋来,委实疼得很。 三个儿子聚齐—— 晚饭桌上,吴氏与儿子们开始商量酒宴的用菜—— 正所谓入乡随俗,阳城的风俗不比历城,不能在这边丢了人,况且李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上面有三个哥哥,而且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办得太寒碜,让亲朋笑话,所以吴氏很注重这次酒席。 “是这样,酒宴的钱呢,我先从你们的家用里取出来。”李家的家用都是按年给的——以前是长子、次子两个成家立业的出钱,如今老三也成婚了,自然也要出一份,都交到了吴氏的手上,由吴氏开销用度。 “这么大的宴席,怕是那点钱不够吧?”李政然问道。 吴氏心里高兴,还是长子懂事,她今晚说这些就是这意思,老早就算过了酒席用度,她手上的钱确实不够,“是不太够。” “母亲你只管说出数字来。”政亦也有些客人要来,自然不能在朋友、同僚间失了面子。 “母亲你说多少,我们一起缴嘛。”政昔边吃边随声。 吴氏看一圈三个儿子,道:“我算了算,加上酒水和回礼,差不多要一千左右。” 一千?!全家人除了欣乐,一致看向当家主母。 这么说每家至少要凑出三百? 政亦、政昔一年也不过三百多的俸禄,这会不会太多了点?吃完这顿大家还要不要继续过日子? 各家的女人都忍不住看向自己的丈夫,而各家的丈夫又一致看向兄长——不是他们不愿意出,只是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来还真是够呛,虽然都有私房钱,可毕竟各屋也要日常开销,男人们总有人际交往的用度啊。 李政然看向母亲,吴氏也有点脸热,她知道这次确实花的比较多,不过就这么一个女儿,而且如今在阳县认识的又都是大人物,总不能在外人面前丢脸不是?况且她手上的钱也比较足够,难免有手滑、脑热的时候。 “母亲都订好了吧?”李政然没什么情绪,只是很正常的寻问。 “后天就是喜日子,已经定好了,明天就要送来。”吴氏道。 先斩后奏啊!之前可一句也没跟他们透漏——众人心中暗衬。 “既然订好了,就按这个办吧。”李政然低眉继续吃饭。 其余人哪里还吃得下,一年的进账呢,谁不心疼,尤其各家的女人,新年快到了,可都盘算着买自己的东西呢,莫名其妙就给一群人吃了去! 所以饭后,当姓李的那一家五口关起门来继续商量时,媳妇、孙女们则集在了一旁的花厅里,这一回可是真正的同仇敌忾,不管以前什么磕磕绊绊,全都因为要出这么大一笔钱而站到了同一阵线。 “婆婆这也太好面子了,这么多钱呢,吃到外人肚子里算怎么回事!”赵絮嫣气得把小女儿递给了丫鬟容嬉——现在看到姓李的就上火,包括自己的女儿。 钱诗诗瞅一眼莫语,思衬一下道:“大哥是个仔细的人,干脆让大哥来打理酒席吧,也省得婆婆累着。”大哥不像是个铺张浪费的人。 莫语喂完侄女映蓉糖角,抬头看向钱诗诗,“婆婆既然都定好了,可见也没什么可打理的了。”其实钱到是无所谓,她与政然手上还有存银,只是担心婆婆会习惯这种大操大办。 “这还得了!这才是定亲呢,等明年成亲咱们全家岂不要吃糠咽菜了?你们两房人口少,我这儿可撑不住啊。”赵絮嫣现在急得想喷火,刚跟政亦说好今年给娘家的爹娘送份大礼——上次生老二时,爹娘见她又生了个女儿,担心婆家不开心,还特地包了份大礼来,她不能总占娘家的便宜吧?这都嫁进门三年了,总从娘家往婆家搂钱算怎么回事?她也是有哥哥嫂嫂的人,每次回去都要听闲话,谁受得了! 钱诗诗轻咳一声,道:“人口少未必花销少啊。”她娘家那么多姐妹,过年过节的省亲回礼都爱相互攀比,再加上她经常在贵妇场子里转悠,总有些不必要的开销,她手上的存钱也不多啊。 两人一致看向长嫂莫语,希冀她能带头反对些什么。 莫语回看向两人,这还是她们三人第一次这么齐心呢,“是有点多了。”她道。 所以啊,所以你这大嫂得出头反对啊——老二老三的共同心声。 “不过既然都定好了,也没什么办法。”婆婆到事前才透漏出来,恐怕就是担心各房反对吧? “大嫂——”赵絮嫣撅嘴,“感情你们两家都是有钱人,手里存那么多,我跟政亦可没什么钱,他认识的人多,谁家有个喜丧都要出礼,有多少私房也不够花的呀。” 钱诗诗也蹙眉,可她不愿倒苦水,实在是怕那赵絮嫣会笑话。 莫语在心中暗暗叹口气,这老大还真不容易当,没事的时候没人理,有事的时候必要你出头,抬头看看前厅的灯火,“我看还是等他们出来问问再说吧。” 出来还能问什么呢?无非就是两个答案,一个是出,一个是不出。 “弟妹们都有怨言吧?”回屋的路上,李政然问莫语。 “嗯,多少都会有点,毕竟确实是多了点,各房的花销也都不小,难免要动到存银。”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等宴席办好后,让母亲把钱还给各房,这笔钱从咱们俩的家用银子里扣吧?”他说的是那一万两。 “等‘宴席办好’?”莫语玩味着这四个字,为什么要等宴席办好呢?想了一下,倏而转笑,“你这人很刁呵。” “何以见得?”路过门槛时,他习惯性搂住她的腰。 “你非要让她们先给娘脸色看吗?”相信这笔钱出了之后,媳妇的脸色都不会太好看。 “母亲最近似乎是变得有些张扬,至少让她有些警觉,咱们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在看过媳妇的脸色后,希望她能有所收敛。 “可这里毕竟不是七番镇,想回到从前很难的。”就像她,现在再让她回到在娘家的日子也会不适应。 ☆、十三喜宴来客 政亦、政昔的朋友都不少,算一算光他们俩的朋友就来了六七桌。 见此场景,赵絮嫣特地跑到记账的门房溜达了一圈,想看看收了多少礼钱——除了亲戚外,朋友的礼钱都是各归各房的,毕竟是他们自己行出去的礼。 在确定入大于出后,赵絮嫣的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一点,至少今年能送娘家一份大礼了。看过自家的账本,她忍不住翻了翻别的两家,大哥那房不必看,大哥的朋友多半不在身边,自然不会进账太多,到是老三家的比较值得看,看完后在心中暗暗得意——说来说去还不是跟他们家差不多,也没多出多少来。 “敢问几位是?”登记礼册的是李家的本家叔叔,见有客人来,起身相迎。 赵絮嫣赶紧背过身去,怕让客人看到,怎么说偷过来看账本也是丢脸的事。 “李政然的——”一个黑袍大胡子吆喝一声,差点震碎周围人的耳膜。 是——银票呢!赵絮嫣眼角瞥到后,忍不住再看一眼。 “岳先生,您的字好看,您写吧。” 一个银袍短须、文雅的中年男人提起笔,足足写了七八页之多。 待他们一走,赵絮嫣忍不住凑过去看了看,不禁捂嘴,三千多呢,大房这次是真得发了。 转头就跑出去找莫语—— 莫语正在厨房里查看菜数,就见赵絮嫣风风火火的一头撞了进来,“大嫂,你们这次可赚足了!” 莫语莫名其妙,赚足什么? “银子啊,收礼的银子啊。” “啊?”莫语诧异,他们能赚什么?她娘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家,政然的朋友又分散在五湖四海,如今的同袍又都被关在大营里出不来,能有多少进账? 赵絮嫣忍不住伸出三根手指来!“三千!大嫂,你们有三千的礼银呐。” 莫语张口结舌,谁会送这么多礼给他们?!吃惊归吃惊,到也没高兴太多,毕竟现在收多少,以后都要还啊,礼尚往来嘛,一来一去,谁知道谁赚了?“是嘛。”她也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 “想不到大哥才是最厉害的。”赵絮嫣为自己与莫语亲近而庆幸,当然,庆幸之余又有些落寞,满以为她家政亦才是全家最厉害的,想不到大哥的朋友那么有钱! “客人都到齐了,他大嫂啊,该上菜了。”吴氏着急慌忙地在厨房门口喊一声,她今天穿得新衣服迎客,不好进来沾油烟,厨房和一众下人的事都是三个媳妇在管。 莫语赶紧招呼着丫头们上菜去—— 糖果、凉菜上过后,厨房里开始翻炒热菜,李家三个媳妇都出来坐到门外的茶桌旁。 莫语和钱诗诗都怀着孩子,饿不得,所以厨子炒一个就挑出一些来与三位少夫人试菜。 “宁儿——”李政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叫她的名字,听得莫语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看一眼两个弟妹,好在她们没什么反应,“你怎么来了?”他是长子,客人都是他在招呼、安排。 “岳先生他们在我们院里,你去照看一下。”低声道。 “我?”她一个女子,能待客么? “吕家的财礼到了,我要跟政亦他们点算,一会儿才能过去,你先去招呼他们一下。” “叔伯他们不在吗?”李家本家的叔伯们都从老家过来帮忙的。 “他们也有事要忙,而且只有你见过岳先生他们,放心,只去打声招呼尽个礼数就行。” 莫语点头,伸手拆下围裙,与两个弟妹说过之后,便随丈夫一道出去—— “我听二弟妹说咱们的礼薄上有三千多两,他们的礼是不是太重了点?”他们房的礼金想必也是岳先生这帮人送的。 李政然笑笑,“不只他们几个,晚上等你看过礼薄后就知道了,刚才吃饱了么?”见四下无人,伸手摸摸她鼓胀的小腹。 “吃多了会想吐,不饿着就行了。” “走路小心点。”在岔道口分别前,忍不住嘱咐妻子一句,“我尽快回来。” 李政然的客人只有一桌,因为大营的规矩,众人都没有假,所以只让几个有假的带礼过来。 为首的当然是那位温雅的岳先生了—— 因为见过一次,所以莫语没有过分的紧张,而且因为她年纪比较小,又长得文弱,众人也没开什么重的玩笑,直到李政然出现后,一切都变了,这十多个人个个变得面目狰狞,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小子,你今天死定了! 李政然没醉过,因为他很少喝酒,众同袍一直等着他喜宴的这天来灌他,可惜成婚的时候没能参加,所以这次趁着李家小妹的借口,干脆将婚礼差得那份礼金都补了上来,也就难怪有三千多之巨了。 因为喝得太多,李政然在酒席上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直睡到了掌灯时分,醒来时,撑着欲裂的脑袋还要到前厅去。 莫语一见到丈夫,赶忙让环儿端来醒酒汤让他喝下。 “政然啊,这是你们房里的礼金。”吴氏将钱分作四份,推给大房一份,然后是政亦、政昔,“咱们本家和姑舅家的礼金一共三百三十二两,我算在酒水里一起冲账,加上之前所剩的家用二百二十两,酒席的账还剩下五百七十两,正好一家再缴一百九。”她刚才看过了各房的进账,大房三千五,二房七百二,三房六百八,绝对出得起这一百九的数,她的心也就安下了不少,今天一整天,几个媳妇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她心里也憋屈着,唉,花别人钱就是不自在啊,要看人脸色的。 各房的礼薄都由各房的女人收好。 “娘,我们几个也给欣乐买了点东西,正好今晚一起封存入库。”莫语抬手让丫头们把花厅的礼盒都搬了进来。 吴氏看过一眼,笑笑,“你们何必花这个钱。”看上去似乎也不是很重的礼啊。 莫语看一眼赵絮嫣和钱诗诗,“怕欣乐看不上眼,我们也没敢多买,想说等成婚的时候,她若想要什么先与咱们说说,也好准备。” “不必了,你们酒酒水水的已经给她花的够多了,以后都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呢。”唉,看来孩子大了真得不由娘啊,小时候她什么都给他们,把他们养大后,一分一厘都开始跟她计较了啊。 三个媳妇都看得出婆婆口不由心,不过都没吱声,连最受宠的钱诗诗也没有,不是她们不想全身心支持她,实在是她们也有娘家,也有人际关系,总也有必要的交际啊。 “对了,他大嫂,我让你包得回礼都给全了吧?”本家和娘家的回礼与其他人不同的,她特地交代过长媳,不知她有没有办好。 “给了,不过——”莫语看一眼丈夫。 李政然刚喝完醒酒汤,接着妻子的话道:“路过账房时,我去看过,本家和娘家的回礼有别,不知母亲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这也要问?吴氏心里的火气骤然升了起来,一场酒宴办得她四处受气,连给娘家的回礼多一点都要被质问?“你舅舅、表哥、表妹和舅老爷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而且当年咱们落难时也给咱们伸过援手,我总不能太委屈他们吧。”不就多包了二两银子嘛,最多她自己拿钱补上,这点钱她还是有的。 “不是钱的问题,李家宗亲老老少少在这里帮了两天的忙,让他们看到了恐怕会不痛快,咱们家喜丧大小诸事都是他们来帮手,而宗亲家里有事,我们却不是每次都去,总不能人家来帮了忙,还给人差别待遇吧?”本来那些本宗的叔伯就因为他们家发达了而不敢登门,怕惹来攀龙附凤的嫌疑,若现在再有差别待遇,岂不更不让人登门了?“所以我跟政亦、政昔商量过了,本家宗亲和各房的娘家一律做同样的回礼,钱从我们三人的账里出。”原则问题不能随母亲的高兴,否则非弄得单门独户不可!“另外——我请二伯父回去将咱们家当年的田地盘回来,等地契弄好,就交到您手上,那是父亲留下来的,由您管着吧。”田租收起来也都是母亲一个人的,“我们虽是读书人家,可也是乡土里出来的。”最好不要忘本。 这是做什么?打一榔头给个甜瓜?吴氏生气但又无话可说,脸色微黯地坐在原处,什么话也没说。 “宁儿,晚饭好了没?”李政然头疼的很,不过宗亲本家的人忙了两天,晚饭总要去陪一下。 “好了,我让下面人在前院摆好了两桌,叔公他们应该都忙得差不多了……”莫语应丈夫的话时,忍不住看过婆婆一眼,今晚他很不给婆婆面子呢,不知婆婆会不会大哭,从她进李家门,还没见过婆婆受谁的管束,前年被政亦说过一次,结果哭了好几天,大半个月都不跟政亦说话,不知这次会怎么样。 吴氏仍是与众儿女去了前院——在外人面前可不能闹不和,小心被人笑话了去。 李家宗亲其实也不算多,李政然的父亲是独子,本家只有祖父的几个兄弟及下面的子侄。 生在乡里,单门独户会受欺负,所以家族应运而生,结成集团共同生存,李家也算得上是大户,本家宗亲多少都小有些田产,李家祖父是李家的第一位秀才公,因为勤奋好学,又聪明过人,所以家族推举并支持他继续读书,家中田产都是由兄弟之间互相帮忙打理,所以李家才自此成了书香之门,到回来有了李父,李父也跻身秀才公行列,并娶了同为书香之家的吴氏为妻,再往后就是李政然这一辈,三兄弟都颇有出息,反倒是同宗后辈仍是乡野里的殷富之户,与如今的李家格格不入,尤其吴氏又清高,所以众人轻易不上门,免得惹闲,只等喜丧、祭祖之类的大事方凑到一起来。 李家三兄弟倒是对同宗长辈颇有礼——正因为这样,但凡喜丧宗亲才会过来帮忙。 今晚上,吴氏与三位媳妇的娘家人都送到了客栈居住,家里除了李姓人,没外人,白日里这些人帮李家忙活,端菜、煮茶、登账、搬礼、照应客人,晚上自然是李家三兄弟来照顾众人,一溜排敬过去,委实喝了不少酒,各人的媳妇当然都心疼自家男人,想想看,这白也喝,晚也喝的,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啊,可是没办法,人家姓李的一家欢嘛,她们还能说什么? 结果三兄弟都被摆平了才回屋。 李政然吐完酒、昏睡前与妻子交待一声,“明早记得叫我起来,与你一起送你的哥嫂。”说罢扑通倒在被子里,再也没醒过来。 看着他的睡容,莫语忍不住勾起唇角,这个人啊——做人也太过周道了,不累吗? 倚在丈夫身边,摸摸他的额头,对自己的隆起的小腹喃喃道:“希望你是个女孩,可以陪着娘,可又希望你是个男孩,至少以后大了能帮你爹爹一些。” 人活在世,如意是偶然啊,不如意才是正常,谁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隔日一早,早饭没来得及吃,李政然夫妇就动身去送莫家人。 莫家这次是由莫语的大哥和大嫂来参加酒宴,送礼金之余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野物,给自家妹妹补身子,知道妹妹有了身孕,莫家全家都高兴的不得了,不管怎么说,有了孩子就有了保障嘛。 待打马回城时,李政然实在是宿醉的难受,仰在马车上,枕着妻子的双膝不想动弹。 四野静寂,极目之处尽是残雪和荒草,唯有马蹄哒哒的响动,以及车辕偶尔的吱呀声—— 李政然看着车帘外的荒野道:“过年时,你来大营吧。”他年前再也没有假了,不能回家过年, “好。”她很高兴他能邀请她,“大营里能让进吗?” “营外有驿站,可以住到那儿。”最重要的,他们可以一起过新年。 知道他头疼,伸手帮他轻轻按压,“银票你还打算给娘么?”两万两银票的事全家可都记着呢。 “给吧。”在所有人都知道后留着也没什么意思,本来也是为了最坏的情况做打算,别最坏的情况没发生,后院就先起火了,为了点钱闹的家宅不宁,不值得。 “其实,有时候我也能理解娘的苦衷。”她也有娘家,娘家的嫂嫂也会说闲话,会想占便宜,人嘛,总是自私的,“做人家的女儿、媳妇都没那么简单。” 李政然闭着双眸笑笑,抬手捏捏妻子的小下巴,“谁都不容易。”当人儿子、照顾一家老小也不简单,尤其眼下这时局,他最担心的就是发生战乱,这一家老老少少的要怎么办?“如果会打仗,而我又不在你们身边,你会怎么办?” 莫语想一想,“若真得打仗了,除了躲避,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尽人事吧。” 尽人事?确实如此,“若真有那一天,你记住一件事就好——不要慌张。”无论战场上还是生活里,慌张是最大的敌人,这是他的经验,可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军人,而她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妇人啊。 所以百姓们在乞求全家福禄寿时,也会祈祷国泰民安—— ☆、十四她也很番 十四她也很番 钱诗诗孕后很少再出门,反倒是原本内向的欣乐常出去。 由于三嫂的缘故,欣乐与阳城不少闺秀有了交集,进而熟识,以前在七番镇时,母亲不同意她出门,因为没多少值得教的闺中之友,如今不同了,认识的人不一样,吴氏也降低了对她的限制,家里赋闲的小马车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用。 年关将近,姑嫂三人到六和街的大通绸庄里买衣料——这是莫语嫁进来四年第一次置办这么昂贵的衣装,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李政然后,她在李家的地位也提升不少啊。 自从与阳城的闺秀有所交集后,李欣乐无论在眼光还是气度上都有了改变——当然是往好的那边,选衣料的眼光绝对独到。 她虽内向、胆小,但却有个聪明之处——站在母亲背后从不出来,从不与嫂嫂们有所冲突,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现在和将来都受到娘家的保护,所以即使母亲与嫂嫂们有不开心的地方,她待她们依旧如常。就像上次与大嫂莫语的那点小事,在气闷后,她还是主动往大嫂房里送了两身亲手缝制的婴孩衣服,算作道歉、或者握手言和的诚意。 莫语自然也不会小家子气到不原谅她,何况她还是婆婆最疼爱的小女儿,与她不对路就意味着与婆婆不对路,未免自己的日子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她自然也不会轻易与这个小姑子交恶,前提只要她别做得太过分。 “大嫂,我老早就看好这紫缎子配你的肤色。”欣乐翻出一匹淡紫的锦缎,难得能对莫语这么热络——父亲去世,大哥回归,她心中明白不能太不顾大哥这房。 莫语在惊讶之余,点头笑笑,并翻来欣乐手里的紫缎来,确实很好看,正好可以用来做一件中袄,余下的还可以给腹中的娃娃做个小被面,“是相当好看。” 在比过颜色后,莫语决定听从小姑的建议,买下这缎子,抬手招来伙计,让他先在账上记下。 “大嫂,我选好了。”赵絮嫣凑到莫语身旁,“前日里在成衣铺看上一身衣裳,我先过去——”大过年的,当然要买到自己高兴为止,平时即使像县丞家里的女眷都不能随意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莫说他们这种中等家庭了,过年是唯一可以肆意买的时候,所以要抓紧时间去买,被人抢走可就后悔莫及了。 今日就她们妯娌俩和欣乐出来,钱诗诗身子不大舒服,外面风大,怕染上风寒,没敢出来。 赵絮嫣一走,就只剩下莫语与小姑子两人。 有丈夫的女人自然可以敲丈夫的钱来肆意花用,未嫁的自然只能从父母那儿捞一点过来,虽然吴氏疼女儿,给女儿的月钱在暗地里增长了两番,但县城的物价实在太高,而且好东西也多,出来那么三四趟,月钱早已基本花光,所以今日李欣乐纯粹只是为了来饱眼福,大通绸缎呢,谁买得起奥。 莫语给自己和丈夫,以及婆婆各选了一匹锦缎后,坐在茶桌旁暂歇,因为欣乐看得很流连,她也不好硬拉她走,瞅着她拿起、放下那匹白底印粉蝶的缎子三四番,遂起身过去。 “若是真喜欢,就买下吧。”莫语建议。 欣乐赶紧放下,咬唇看向大嫂,“我只是看看而已。” 莫语看着她眼睛里那奇异的神色,有对缎子的渴望,也有对被人逮到的羞赧,更有一种莫名的渴望。 “你大哥今年不回来过年,恐怕又不能给你挑礼物了,这缎子就当是大哥大嫂送你的。”给她买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政然这么多年不在家,她手上又没什么钱,往年都只是送些小东西,今年丈夫回来了,自然不好太寒碜,而且——婆婆自上次酒宴的事后一直心里不痛快,却又苦于无处可发,趁机让她高兴高兴吧,只有母女俩都高兴了,家里才安生。 “不用的,我衣服很多了,你跟大哥就快有孩子了,还是留着钱多添置东西,我这不是必要用的东西,买不买没什么影响。” 莫语没跟她多推让,只招来伙计一并记到账上,既然话已经说出口,就不能收回去,尤其送礼这种事。 从大通绸庄一出来,就见看车的门房小郑躺在马车旁哀叫,眼眶青紫,而他身旁的四个人正在上演全武行。 “嫂子,妹子,你们退后一点,别让这几个浑人碍了你们的眼。”一个青袍年轻人出拳之间对莫语和李欣乐吆喝了这么一声。 嫂子?妹子?这人是谁?怎么这么叫她们? 莫语仔细看一眼年轻人,似乎不认识啊,也不像李家的本家宗亲,却又有点眼熟,就是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不过姑嫂俩还是很明智地一起退进门槛里,小郑忙爬起身过来解释——原来是三个无赖想赖他银子,说这地盘停马车得向他们缴份子钱,小郑不肯,便被他们揍了两拳,恰好遇上这位青袍小伙子帮了他。 小郑这边刚解释完,那边也打完了,一对三,双方都有挂彩,不过那“一”显然略胜一筹,因为那“三”逃了。 只见青袍年轻人三两步跨到门口,对莫语和李欣乐拱手一个大礼,“给嫂子、妹子拜个早年。” 这人是谁? 莫语似乎记得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青袍年轻人见她们神情疑惑,一拍后脑勺,“瞧我,到忘记介绍了,我叫王虎,上次在六番镇被李老大揍得那个——”他记得她们,因为长得好看嘛,她们显然不记得他,也很正常,自己实在不是什么出奇的相貌。 呃……记起来了,是他! “谢壮士帮忙——”莫语感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虎打断。 “嫂子叫我‘老虎’就行了,我现今在李老大手下吃军粮,早不做那原来档子营生了。”王虎笑中带了些惭愧,他要是早知道与李政然有这番后缘,八辈子也不敢去找他的事,他刚到军中见到李政然时,还颇担心他会故意为难他,后来发现他为难的不只他一个人,但凡他手下的兵他都为难,实在是个凶神恶煞的教官,在最初的痛恨过后,却也慢慢开始尊敬他,有本事的人嘛,论武力你打不过人家、论脑子你又玩不过人家,自然要甘拜下风。 莫语不知该说什么,这么一个地痞突然变成官兵,还真让人不知所措。 “嫂子,这样吧,我先到饭铺里填填肚子,你们逛完后,我送你们回府。”瞅一眼三个地痞逃脱的方向,“这些个二流子,吃了亏肯定要反咬回来,还是我送你们回去,省得再出点什么事,否则也不好跟李老大交代啊。”他刚才路过绸庄时,见她们进去,因为急着去驿站送信,没来得及打招呼,想不到一回来就见几个地痞在找驾车的小奴麻烦,所以他二话没说就先踢了过去——对付“这种地痞”他相当有经验,不用跟他们讲道理,有能耐的就先打丫的,没能耐打不过的就要跑,站在那儿跟他们论王法的都他娘是傻蛋。 莫语看一眼驾车的小郑,想想还是吃他这个人情吧,别逞能,万一真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那就麻烦你了,我们再叫上一个人就回去。”招来小郑对他交代几句——至少要替这王虎付个饭钱,也不往人家帮她们一场。 欣乐向来胆小,刚才看到打架的场面时就已经脸色发白,她自小受母亲的熏陶,对市井无赖深恶痛绝,所以潜意识就讨厌这个王虎,在路过他身边时,下意识挪开半步——这让王虎很是气闷。 嗟!小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还嗔他!要不是李老大的面子,早让她破相了!臭跩个什么劲! 本不打算让小郑付饭钱的,全因为那李大小姐的不屑表情让他满心不悦,足足吃了十笼小包子,外加半斤牛肉——算作心灵补偿。 这世上谁都有自尊心,不要轻易伤别人的自尊,镜子碎了都有裂纹,更别说人心了。 祭灶之后便进了年节,莫语与婆婆交代过后,随着军驿站的给养车一起去了小苍山。 冬日的小苍山更显得几分萧索,本就光秃秃的山岩,在冰雪的覆盖下更加显现出穷山恶水的面貌。 与远处大营的毡帐不同,军属驿站是高大的屋瓦房,房间里都烧着热腾腾的火炉,暖和的紧。 莫语一进大屋,拉下斗篷帽,尚未来得及掸雪,就见满屋子的女人,多是穿着朴素的乡土女子,有老的,也有年轻的,她突然庆幸自己没有听从婆婆的建议穿上锦衣新服,那么一来站在她们当中,委实显得太扎眼——有时候将自己弄得太过扎眼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意味着将可能被孤立。 “李政然李校尉的夫人吧?”一名小兵从门外一路小跑到莫语跟前。 “是的。” “刚才下面人给您引错了房间,您不住这儿,请随我这边来。”一名兵丁在接过她那沉重的包袱后,示意她跟他走。 莫语冲众人点下头方才随小兵离开——众女都瞅着她,实在不好意思漠视。 她的房间在驿站的东面,是个一厅四房的布局,莫语住其中一间,小兵引她进门时,已经有三个女人在厅里,其中锦衣华服的两个正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另一个衣着朴素的则略显拘谨地在倒茶,见她进来,都禁不住抬头看过来。 莫语冲三人笑笑点个头。 “李夫人,您是这间,那我先出去了。”小兵将包袱放在房间的门口,鞠一身,退出去——开玩笑,这屋里住得都是校尉夫人,当然要客气。 见莫语弯身要提包袱,那倒茶的女子急忙过来,“我帮你,你别动手了。”这是个温柔女子,只是微带了些胆怯,长得很秀气,只是肤色微微有点黑。 “麻烦你了。”莫语谢她之余自然也瞥到了那两个华服女人对她的打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与那两个华服的不是一国的。 进到自己房间后,那帮忙的秀气妇人轻问她,“你是哪儿的?”好希望这俏丽的孕妇与自己一样,都是乡下来的。 在接收到这女子的渴求眼光之后,莫语道:“我是历城来的,老家在七番镇,家夫姓李。” 那女子松下一口气后,冲莫语笑笑,“我是安吕统方镇的,家夫姓周。”说罢微侧脸看一眼房门,“你来了,我也有个说话的了。” 莫语也随着她的视线看一眼门口,心明她的意思,外面那两位贵妇人绝不会看上她们这种人。 “几个月了?”看着莫语的隆起的小腹,妇人笑问。 “快五个月了。” “不太显身。”光看不碰——这是对待孕妇的正常规矩。 莫语摸摸衣袍下的隆起,“是啊。”请她坐到榻边的椅子上,“安吕离这儿远吗?”安吕在历城的东南,她过来应该要很长路程才对。 “我足足赶了四天的路才到这儿,对了,我带了些冬枣来,拿给你尝尝?”来不及让莫语反对,她的人已经到了门外。 聊了半天后,莫语知道了这女子姓袁,岁数只比她长几个月,刚成亲不到半年,做姑娘时闺名喜岁,娘家是农人,夫家也是农人,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统方镇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所以四处都不自在,尤其还与那两个贵妇一起住,刚进来时她不懂礼貌,拿了枣子给人吃,结果只得了那两人的一瞥,继而人家便小声说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她们说什么,但明白人家是嫌她小地方出来的,遂不敢在靠过去找不自在。 莫语也是次日才发现这屋子里的人际布局,一大清早,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其中一名贵妇带来的贴身丫鬟,站在袁喜岁的房门口唤道:“周夫人,开水没有了。” 莫语刚好出门来找水洗漱,正见袁喜岁接过丫鬟手里的大铜壶。 “快点吧,我们夫人一会儿就起身了。”小丫鬟还这么交代一句。 莫语忍不住蹙眉失笑,这没名没分的,吩咐起人来还真是相当客气,遂道:“周夫人,我正不知哪里有热水洗漱,正好与你一同去。”莫语缓缓走过去。 袁喜岁见莫语过来,下意识扶了她的手臂——孕妇嘛,总让人忍不住要去帮一把。 在踏出大厅门槛后,莫语轻轻接过袁喜岁手里的铜壶放到门边,“拿着太碍事。” 袁喜岁看一眼那两名贵妇的房门,轻道:“她们可厉害了。”帮不好忙会说很难听的话。 “一非父母,二非公婆,更不是自己的姐妹,再说帮忙是因为有人忙着才要帮,她们反正也不忙,咱们先去找热水洗漱一下,我还想请你告诉我饭厅在哪儿呢。” 孕妇可饿不得,袁喜岁一听这话,赶紧与她一道往茶水房里去。 洗漱完毕后便是到饭厅里用早饭,军官家属的用餐处在靠西面的一间偏房里,宽敞的那间是给郎将以上的家属用的,她们这间稍显小一点。 早饭还算丰盛,白粥、包子、馒头加小菜。 莫语与袁喜岁刚坐下,还没吃两口,忽听身后啪啦一声响,回头看,正是同屋那两位贵妇。 昨天没仔细看,现在看看,委实是贵妇,华服锦裳,长相嘛,若是除掉那一脸的高高在上和恼羞成怒不说,还是不错的。 两位贵妇人以黄衫的那位为尊,听说丈夫姓胡,她本姓吕,她旁边那个穿白缎的丈夫姓马,本姓尤。 那吕氏、尤氏在满脸气恼地看过袁喜岁后,将视线定在了莫语脸上——她们是认为那姓袁的乡下丫头没胆子反抗,所以罪魁祸首应该是这个刚来的。 莫语转回头继续吃饭,不打算看她们的恼羞成怒——这两人的水准太低,像她家的婆婆,即使清高自傲、看不上乡下人,但也不会太张扬,顶多是不愿跟人多说话,绝不会像她们这样摔盘子,那才是读过书的小姐,这两人顶多就是被惯坏的乡绅家的闺女,还是不识字的那种——因为实在太没礼貌。 在发现莫语的自己不以为然后,那黄衫的胡吕氏重重放下筷子走过来。 见她过来,袁喜岁忍不住想站起身,却被莫语拉到了身旁,“这包子挺好吃。”莫语在家时可以忍气吞声、甘愿吃亏,因为那些是她的家人,在外面就不同了,尤其丈夫和婆家人都不在跟前时,她不是个会吃闷亏的人,这一点她两个嫂嫂可以作证,别忘了她是什么出身——猎户家的女儿会让人随便欺负吗? “李夫人是吧?看不出来还挺有点傲气。”应该是穷酸气比较多,别以为丈夫做到校尉就能钻进官夫人的行列,贵妇人也是要看出身的,乡下来的丫头还好意思跟她们叫板! “胡夫人的也不差。”莫语放下手中的包子冲胡吕氏勾一下唇角。 眼见情势不对,门外的兵丁赶紧唤来了驿站的属官—— “两位夫人是不是对饭食不满意?”属官冲两位夫人陪笑脸,不然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胡吕氏总算还有点官夫人的自觉,未免在这些兵丁面前丢脸,她暗暗将气恼压下去,只对那属官一吼,“这菜难吃死了!不吃了!”甩袖子走人—— 看着胡吕氏愤愤而去的背影,莫语暗叹自己今日实在是做得太出挑,不知那属官会不会告诉丈夫他们,若让他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怪她太不懂事,唉——她怎么就没忍住呢? 说丈夫番,其实她自己也很番吧? ☆、十五壮志嘴酬 因为莫语的无礼,胡吕氏一个上午都恨得牙痒痒,不管在家还是在外,她还从没吃过这种苦头,想不到今天却被个小小的乡下丫头给惹得发不得怒!非想办法整整她不可。 一旁的马尤氏道:“我刚向人打听过了,那乡下丫头的男人是骑营的教官,听说官爵刚升至昭武校尉。”正六品呢,对于一个非武将世家出身的人来说,能晋升如此已经很不得了,也就难怪那丫头敢在她们面前摆架子了。 胡吕氏冷哼,“昭武校尉?我外祖还是忠武将军呢,连个游击将军都不是,有什么好招摇的?”她家相公虽然如今仍是怀化司阶,小他一级,但过了年就能升归德郎将——她跟外祖父央来的,还怕他一个昭武校尉不成? “的确是。”马尤氏暗道这胡吕氏家绩果然优渥,难怪丈夫让她多跟这高傲的女人攀关系。 吱呀一道开门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看过去—— 莫语与袁喜岁携手进来。 胡吕氏一见莫语,哼一声起身——如今到了自己房间,可不必怕在外人面前丢脸了,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没眼力、不懂事的乡下丫头。见莫语要进自己屋门,抢先道:“等等。” 莫语转过身来看向胡吕氏。 胡吕氏上下打量一番莫语——暗橘色的偏襟中袄,月牙色的褶裙,手上、耳上都没装饰,只有发髻上簪根象牙的凤头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出来的,“别以为自家男人升个昭武校尉就了不起,军中的水深着呢,小心踩错了脚,一个跟头栽下来。” 昭武校尉……莫语暗衬,原来丈夫的官爵是昭武校尉,虽不知这昭武校尉是个什么官阶,不过听这胡吕氏的话,看来他还做了个不小的官呢,“谢谢。” 谢谢?什么意思?胡吕氏诧异,这让她怎么接下面的话?至少要反驳一下她才能继续吵下去啊。 莫语抬腿跨进门内,今天已经够出挑了,不想再惹事,何况她也很累,自从怀了孩子后,老睡不够似的,尤其昨天还赶了大半天的路,到现在都没歇过来,要回屋躺一躺。 房门吱呀一声阖上——莫语很没规矩地把人家贵妇关到了门外。 “……”胡吕氏的火气蹭蹭蹿了半丈高,“你出来!”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她是家中的独女,父亲又是安北县的县尉,母亲的出身更不得了,是忠武将军的女儿,自小到大谁敢对她这般无礼,就是她的丈夫都对她忌惮五分,今天却被个乡下丫头挫了锐气——这种下流社会散养的土包子,自以为男人升个官就能狗仗人势了,今天非打掉她的锐气不可,“出来!”大力拍一下门,结果震疼了自己的手掌,不禁对身后的丫鬟瞪一眼,丫鬟赶紧上前替主子拍门—— 莫语刚坐到床沿,便听见门外稀里哗啦的拍门声,不禁一叹——她不是个爱扯皮的人,素来不爱与这些婆婆妈妈的事缠在一起,因为不太会吵架,在娘家时,两个嫂嫂也常为点小事大吵大闹,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所以她对自己保证过,以后嫁了人后一定少惹事,能忍则忍是她的信条,但那也仅限于自己的亲朋。 对于这种泼皮无赖…… 起身,来到门口,倏然拉开门,拍门的丫头差点闪到手——手掌硬生生停在了原处—— “胡夫人有什么事?” 胡吕氏一时无语——是啊,叫她出来做什么呢?骂她一顿?“你……向我道歉!” 莫语仔细看她一眼,勾唇,“就算我向你道了歉,恐怕也没完吧?” 胡吕氏一副“你猜对了”的表情,她就看这个乡下丫头能奈她何?看她这瘦弱的样子,要打打不过,要骂骂不过的,找人帮忙也没机会,还能拿她怎么办? “我们乡下人确实不懂规矩,尤其像我这种山林里长大的忍,既蛮横又无礼,而且还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呢?胡吕氏好笑地看着瘦弱的莫语,她想要怎么办? 莫语轻轻抬手,将门后的闩木抽了出来,吓得胡吕氏主仆俩后退一步—— 莫语提着闩木跨出自己的房门,来到大厅的门口,伸手将大厅的门合上,并上好门闩——要动手当然要关起门来,这之后才转过身来看向胡吕氏,“先说一下我的出身——我家是猎户,三岁起我就随父兄登山爬高,打死的野物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胡吕氏冷哼一声,“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出身?我娘家、夫家可都是武将!难道会怕你不成?” 莫语是有点愕然,没想到她是武将家出身,不过看她十指纤纤,指肚饱满,一看便知不是行武的,“也好,这么一来咱们要是真动了手,传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是我先动手,你毕竟是武将家出身嘛。”错在谁那可就由着外人说了。 胡吕氏惊讶,这野丫头不会真想动手吧?她虽是武将家出身,可也不会拳脚功夫啊,“告诉你,伤了我,没你好果子吃!”心要担,但气势不能弱,吓唬谁啊?再说她们四个人呢! 啪—— 闩木打在杉木茶几上,一时碎成两半——本来也不怎么坚固,莫语刚才就看好了这带缝的茶几。 胡吕氏哑然失语,她的丫鬟和马尤氏主仆俩也惊得无话可说。 这野丫头的力气很大呀! “你可还挺着肚子呢!”动到胎气可不干她的事,胡吕氏急速找出对手的弱点。 “不怕,这个没了,顶多再生一个,我们这种人没读过书,想不到长远的后果,所以你不用跟我讲公平!”莫语提着闩木走了过来。 胡吕氏自然害怕,虽然仍是很想装高傲,可当看到手腕粗的木棍敲在自己身边时,已然吓得尖叫出来,好在棍子没抽在她身上,而是抽中了她身侧的椅子上,椅柄被抽裂了开。 一旁的马尤氏见势不对,赶紧在一旁劝道:“胡夫人只是跟李夫人你开个小玩笑,何必计较呢。”劝归劝,她也没胆敢过来——开玩笑,拍马屁归拍马屁,没必要真得为胡吕氏赴汤蹈火吧?再说那李夫人的丈夫是昭武校尉,大她家相公好几级呢,万一他老婆真出点什么事,找不到那胡吕氏的男人,肯定能找到她家相公头上,为今之计就只有劝和了,“是吧,胡夫人?”马尤氏暗暗给胡吕氏递个眼色。 胡吕氏瞄一眼莫语手中的闩棍,再觑一眼莫语那不动声色的面孔……在一番思考后,冷哼一声,转身回自己屋去! 马尤氏向莫语陪个笑,也赶紧转身跟上了胡吕氏——市井多无赖,她们这些高贵的人懒得跟这种乡野村姑计较!走为上。 见两对主仆先后进了屋,莫语轻轻转动一下拿棍的手腕——实在是养尊处优了太久,手脚都僵硬了,使了点力气整个手臂都麻掉了。 “你没事吧?”袁喜岁一直站在她身后——莫语毕竟是因为她才惹上了那两个贵妇,她总不能眼看着她受欺负吧,在莫语拿闩棍去关门时,她就过来了——这李夫人也真是够野的,居然拖根木棍就要打! “没事。”莫语将闩棍插回自己的房门后。 只听厅门外传来几声急促的拍门声—— 袁喜岁快走两步去开门,是驿站的属官和几个卫兵。 “夫人们可有什么事?”卫兵听见里面的争吵声和敲击声音后,怕出事,忙去叫了属官来。 “没事,打老鼠呢。”莫语自袁喜岁身后伸出头来,道:“这里有老鼠。” “啊?”老鼠?这都是新房子,哪来的老鼠?属官忍不住望一眼另两位夫人的房门,因为不好直问,只道:“夫人们都没吓到吧?” 莫语和袁喜岁也一同看向另两间房,心道估计是被吓到了吧? “我们夫人嫌这儿不干净,要换一间。”胡吕氏的丫鬟拉开门对属官如此吩咐道。 这让属官很为难,“如今只有大间里还有空位,别的都没了。” “那就让别人换过来!”小丫鬟斩钉截铁道。 让别人换?祖宗啊,知道这次安排房间有多不容易吗?都是高高在上的上司,一个都不能得罪啊,“真得没了。” “反正我们夫人就是不要在这儿住!”小丫鬟嗵一下阖上门。 为难的只有属官一个人——他怎么就捞了这么个差事?! 除夕这天,驿站的家属们终于是见到了自家男人,因为大营晚上宵禁,所以只能白天入营。 难得一见的群哭场面…… 李政然是骑兵营校尉,有自己单独的军帐,虽然小的可怜,但总算有个独立的空间。 他不是邋遢的人,又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小小的军帐里干净又整洁,根本不需要莫语整顿。 进来时,他不在,她就随身坐到了小床上,打开包袱,将里面的衣食之物全部拿出来摆到该摆的位置上,正理着,忽觉帐帘一闪,他已然站在了门口。 莫语笑意融融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灰铁、亮银的盔甲、又长又重的佩剑,若非带着温和的笑容,还真是威严的有些可怕,果然是戎装显威势,她喜欢看他这个模样——前提是不用打仗的话。 “有几匹战马生病,我过去看了一下。”放下帐帘,李政然向妻子解释没去迎她的原因。 “你忙你的。”她只要看到他就行。 李政然拿下腰间的佩剑挂到衣架上,顺便还解下铠甲,莫语起身去帮忙。 “家里都还好吧?”李政然问。 “嗯,都很好,你不用担心。”本想把解下的铠甲挂到衣架上,因为没想到会这么重,一时间没使得上力。 李政然忙探手拿过去,“太重,你别动。”看她挺着个肚子就担心,哪还能让她搬,自己将铠甲挂好。 “很重呢。”莫语第一次见这么正式的铠甲,真得都是用铁片和铁丝织成的,忍不住摸一把,“穿这么重能打仗吗?” 李政然瞧着她那双好奇的大眼睛,笑笑,“穿久了会习惯,不觉得重。”拉了妻子的小手到床边坐下,难得能见一次,他可不希望她把注意力都放到他的铠甲上。 “驿站住得还习惯吗?”小苍山荒凉的很,驿站也刚建好,他都没来得及去看,不知道条件是好是坏。 “很宽敞。”可能是才建好尚未晾干吧,有点潮湿,不过这些他不用知道。 他们俩毕竟不是多年的夫妻,每分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点不好意思碰触对方的身体,莫语鼓了半天的勇气才伸手将他窝在颈下的衣领理好。 ——很多事情,只要有个人先站出来,那便顺理成章了。 顺着妻子替他整理衣领的时候,李政然伸手搂住了她的双肩,“她没折腾你吧?”问得自然是妻子肚子里那个小东西。 莫语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小腹,“经常会踢。”很活泼的小家伙。 李政然本想趁势吻妻子一下,谁知她低头看肚子去了,直接亲到了头发上——默契这东西还得需要长期的培养。 莫语被他拙劣的动作弄得忍不住笑了出来,李政然也便顺势将她拥到怀里,在她的额上狠狠亲了一下。 “哦……”不知哪里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人被揍过后的呻吟。 莫语毕竟还小,一时没反应过来,到是李政然先想到了,抬手在床头的小方桌上敲两下,然后生咳一声,那声音便没了。低头时,正见妻子愣愣的看着自己,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告诉她了,别弄得她也认为他是同样的人——虽然这在军营里很正常。 莫语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也没再问,正想说些什么时,那声音又出现了——电光火石般,她乍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禁微张着嘴看向丈夫——想向他确认自己的猜想对不对。 李政然清清喉咙看向别处——不愿正视妻子的疑问。 可见她是猜对了! 莫语惊讶的无法言语,怎么会?怎么能?现在是白天呢,而且……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就算再忍不住也该忍住啊…… 李政然见妻子惊得忘了呼吸,未免她呼吸凝滞,打算先带她去外面转转。 被丈夫拉着手,莫语仍忍不住向隔壁的军帐偷觑一眼——跟政然的军帐一样的制式,可见也是个军官的住处。 “‘青军’刚刚开始整编,什么人都有。”李政然解释道,“而且大部分军士的家都在外地,一年未必见得上一面,难免会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来。”盯住妻子向她做如此的解释。 莫语仍是很震撼,非关理解不理解,就是被惊到了。 李政然好笑地看着妻子那傻傻的像孩子般的表情。 小夫妻俩勾着手——莫语一点也没注意到,穿行在熙攘的人群里,一路往东而去,在行至另一个军兵营时,恰巧碰上了两个人—— 那女人莫语认识,就是几天前找她麻烦的胡吕氏,可见旁边那个扶着她的年轻人便是她的丈夫了吧? 真巧不是? ☆、十六小事大非 小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什么过激的利益冲突,顶多就是针头线脑的小矛盾,吵几句嘴,再不济抡几拳,也就差不多过去了,比不得将相臣公,句句都是江山社稷。 基本上越是利益大的地方,冲突就越大,勾心斗角也就越厉害,比如白家新军——原来的青岩军,新并旧,官位就那么多,新旧两方的军官冲突自然就比较激烈,这里与文官场子还不大一样,这里是真真正正的实权——兵符就代表你的权力,军令如山,你手下有多少兵,兵丁的强弱就代表你在同袍中的地位,如此争抢自然会形成派别,即党羽,所以结党这东西是权利场上的必然。 李政然自然隶属原黑骑军一派,这一派的军官有个共性:年轻、实干、团结、对下属严厉、不怕死不怕得罪人——在阎王殿来回好几圈的人,还怕什么? 这股子清流冲散了青岩军原本军官的权力核心,而兵权牵又扯着更上一级的朝廷争斗,关系着朝廷里各派党羽的利益多寡,于是从下往上,再从上往下,来回的争权夺利可谓激烈。 不凑巧的是这些男人间的游戏让莫语给开了个好头,她得罪的那位胡吕氏的丈夫和娘家正是原青岩军一派,与李政然的黑骑一派恰是死对头——想不到女人间的三姑六婆能牵扯上军国大事,还真是……女人很厉害,这下应该没人反对了吧?瞧,她们拌几句嘴就能惹来轩然大波。 ——男人就爱借女人来倒腾历史,然后把罪过全推到她们身上!一种被他们视为玩物的东西居然能祸国殃民,到底是玩物的错还是玩者的错呢? 莫语被眼前这景象惊到了……以她的经历和出身,是绝对想不到自己小小的出一下气,居然能引来两派人的群殴! 原本只是胡吕氏说了几句难听话,因为丈夫在身边,所以莫语忍了,结果那女人仗着自己丈夫在身边便狐假虎威起来,那姓胡的也是个拎不清的男人,居然会掺和到女人的事情里来,在李政然还没来得及出声平息这莫名其妙的控诉时,凑巧被路过的黑骑军同袍遇上——他忍这群无能的混蛋很久了,居然还敢主动挑事,反正今天是除夕没事可做,干脆跟这些“青螃蟹”练练拳脚,非让他们改“横爬”为“竖走”不可! 这一开拳可不得了,一窝向一窝,居然演变成了打群架——还是军官打群架。 大过年的,不必放鞭炮,军营里一片哗然,大兵小将平时训练都辛苦,夜里又宵禁,早憋着一股子无名之火,难得今天有机会发出来,就见喊好的,骂娘的,助威拍手的,乱作一团,大家新仇旧恨一起算,省得憋在心里过年。 军属们都退到了士兵圈外,有看到自家男人遭打的,忍不住骂上对方两句…… 总之两个字——精彩! 李政然在劝说同袍无效之后,未免妻子被碰到,迅速将莫语拉出了群殴圈,忍不住低头看她一眼,因为那胡吕氏刚才说她打人! “我——没打她。”莫语赶紧澄清,“只是……吓吓她。”糟了,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不知会不会直接被休掉? 李政然为她的局促失笑,“他们只是找个借口而已。”矛盾一直在那儿,只是一直找不到借口打群架,今天算是抒发一下。 “李政然,有种就别躲在女人身后!”青军派某位看李政然不顺眼很久的军官在群殴圈里指着李政然大骂。 男人大丈夫,被点了名自然不好不应声,李政然抬手对那人应一声,“等一下,这就来。”低头交代妻子避远一点后,方才进战场。 见李政然一进场,骑兵营的士兵们开始大喊助威,老早就想看他们教官打人架了,一直没机会,今天可算开眼了! 莫语有点想哭,因为这场面实在太乱,出了人命岂不要算到她的头上?就算不算到她头上也会算到政然头上,不知他会不会被军法给办了? 一边担心他受军法处置,另一边还担心他被人打,自己这边还要小心不被挤到肚子,这年过得还真忙碌。 唉! 莫语一直担心丈夫,所以没注意到身旁的人,不小心一侧眼时,发现了引起骚乱的真正罪魁祸首——胡吕氏就在她身边,也是一脸的沮丧和担心,她家男人被打得不轻呢。 胡吕氏自然也看到了莫语,忍不住指控她:“都是你害得,别想逃掉!” 嚯,这女人还真会倒打一耙,都是她惹出来的,居然还有脸指控别人! 胡吕氏知道比力气比不过这野丫头,所以干脆玩点阴损的——脚下使绊,让她自己跌倒,这就怪不得她了吧? 莫语被她一绊,确实一个踉跄,好在匆忙之中抓了她的衣衫,勉强没倒下,来不及出声呵斥,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骂道:“臭娘们,找打呀你!”是王虎。 没给莫语说话的时间,王虎便挡在了她与胡吕氏的中间。 他不会打女人吧?——莫语暗道。 显然,对于一个做过地痞流氓的人来说,你不能要求他有过多的君子行为,他果然是打女人的,拽了胡吕氏的头发,惹得她一声尖叫! 莫语急忙上前阻止——这女人虽口叼眼傲,但毕竟是个柔弱的女子,哪里撑得住男人的一拳,“不行!你快松开她!” 王虎其实也没想打她,吓唬吓唬而已,在教官面前留点英勇事迹嘛。 结果却是王虎被抓破了脸。 最终两个女人都被安到了角落里的安全处,因为骑兵营与步兵营的干起来了——李政然是骑兵营的长官,胡吕氏的丈夫来自步兵营,正所谓一窝护一窝嘛。 打斗持续了半个时辰,最后终结于军师岳先生的几声战鼓声—— 待大家安静下来后,岳先生提着鼓槌站到观将台上,一只脚踩上栏杆,笑意融融道:“很热闹嘛,咱们齐军向来勇猛——窝里斗绝对天下第一!”说罢呵呵笑两声,“既然你们宁愿打架也不愿与家人相聚,又恰逢今日除夕,不如军演一次如何?也省得放鞭炮了。” 军师没生气,军师笑出声了,军师要出手了,他们死定了! ——这是原黑骑军军官的统一认知。 他们的岳军师向来是个笑面虎,笑得越厉害,坑人越厉害! “所有军官听令——”岳先生站直身子,“限两个时辰内绕小苍山一周!” 哈,军官!没当兵的什么事! 大头兵们庆幸不已——若他们知道军官被罚怒了后是什么结果,就不会这么得意了吧? 莫语咬着手指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之间……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来了。 与李政然跋山涉水的两个时辰不同,莫语过得相当舒适——前提是如果不用担心丈夫的话。 她们被请到了中军帐里用茶,吃着正宗的草原烤羊肉,听那长袖善舞的岳军师一番古今的笑谈,女人们差点忘了自家男人在受罚,个个乐得花枝乱颤——这岳先生真是不得了。 “羊肉不合胃口?” 莫语倏然从思绪中清醒,看向站在她桌边的岳先生,轻道:“很好。”自己却一口也没吃,免得被他问为什么不吃,随即解释道:“我只是不爱胡椒味。”上面确实有胡椒粉。 岳先生点头,转身对帐外的卫兵招手,“老将军送来的人参果切一些给李夫人送来。”见莫语要拒绝,道:“荆楚不常在家,夫人辛苦了,大过年的,总不至于饿着肚子。” “谢先生。”莫语起身福礼,想想今天的事都是由她而起,不知该不该向岳先生主动承认,承认了,政然可能要受罚,不承认,人家总能查到,“先生,有件事……”话被岳先生打断,没让她说出口。 正好门外的卫兵来报,军官们转圈回来了。一听这话,大帐里的众夫人们忍不住都往外跑—— “夫人且留步。”岳军师出声叫住莫语。 无奈,莫语只好转身回来。 只见那岳先生笑笑地看着她道:“今天的事,夫人什么也不知道。” 莫语微张小嘴,这意思是……让她隐瞒下去?是为了政然徇私?不完全吧?不管什么理由,她还是很快地点头道:“是,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仍福身道谢,不管人家是不是为了政然徇私,“谢先生了。” “谢我什么?”岳先生笑问。 莫语装作微讶道:“谢先生的羊肉啊,还有那人参果。”虽没吃到,却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岳先生勾唇点头,心道:聪明的丫头! 岳军师先生自然不是为了徇私李政然,黑骑军的军规向来严明,容不得半点徇私,但这里不是黑骑军,这里是权利复杂的新军,想将一支权利交错的新军培养成自己的军队,自然要做些小动作,比如让旧军官们知道自己的斤两,通过今天的乱战,明眼人一看便知谁手下的兵更勇猛,短短半年时间就能有如此改变,可见军官的水平,在那些旧军官发觉到自己的水平不足后,下一步便可以通过竞争来让旧部军官们自相残杀,从中选出最得力、忠心的人。 莫语只是群殴的借口,同时也给了新军一个改制的借口,让他们提前进入融合阶段——所以说,小人物看脾气,大人物看气度,好事未必是坏事,坏事未必是好事,看得人气度不一样,看到的结果也不一样。 小军帐里—— 莫语擦拭着丈夫手上的伤口,怜惜道:“累不累?”围着小苍山转一圈,正常人都会瘫掉的。 李政然笑道:“这点路没大碍。”当年进黑骑军时,比这残酷多了,一样淌了过来,倒是青军旧部军官比较惨,很多在半路就倒了,未免冻死在半路上,都是由他们这些人给拖回来的。 回来后,军师也没再找他们这些人的麻烦,可见目的不只为惩罚乱战之过,到更像是利用了这次乱战——狡猾如狐的军师。 给丈夫上好药,包扎好后,莫语伸手捏一块人参果送进他嘴里——岳先生让人送过来的。 李政然看一眼方桌上的漏刻,再过一个时辰妻子就要出营了,趁她转身时从身后搂住,下一次见不知又要多长时间,搞不好孩子出生他都看不到啊…… “李校尉,饭菜放在帐外了。”卫兵在大帐外道。 “知道了。”李政然懒洋洋地松开妻子,起身去帐外拿饭菜。 今日除夕,营里加餐,军官待遇更好一些,多加两道菜——一条鱼和一碗肉。 “刚才没吃吧?”知道她刚才肯定没吃多少东西。 莫语看一眼他手上的托盘,菜色到挺诱人,于是点点头,随即又想起自己也带了东西来——上次大哥大嫂送得鹿肉和野猪肉,她特地熏过,今天一早来大营前,特地借了驿站的锅子酱了一下。 “你试试看,今早才做得。”拿筷子挑一块鹿肉给他。 本来打算留给他晚上吃得,现在一顿都给他吃完了,早知道就多带些过来,省得他连个年夜饭都没有…… 分别总是难,尤其在新春佳节这一天。 莫语不曾感受过何为悲壮,这一年的除夕算是见识了,一排排将士在换回金盔铁甲后,成队地站在夕阳下,目送着妻子、母亲们一步三回首的离去——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呵。 天下如此乱,当兵的谁知道会把命填到哪里去?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诀别,所以这个新年过得让人伤心又难过。 国泰民安啊,何时能安呢? 跨出军营的那一刻,莫语回头望一眼,丈夫的骑营在最尽头,根本望不见踪影…… 夫妻,只有夫与妻,从少年到白头,送走了人,也迎来了人,分分别别就只有这两个没有血缘的人始终相伴,所以,对彼此好一点。 ☆、十七孙子孙女 两万两银票还在莫语手中,没给婆婆是因为丈夫没开口什么时候给,他说过,什么时候给他会告诉她。 过了二月,三月初三这天的凌晨,钱诗诗产下了一名六斤六两的男娃儿,差点没把吴氏给乐颠过去——这可是李家头一个大孙子呢。 因为生儿子有功,钱诗诗的月子是坐进了福乐窝里。 吴氏厚此薄彼的举动自然引起了诸多婆媳间的不快,赵絮嫣生了两个,从没被这么伺候过,心里当然难过,可无奈自己生得是女娃儿,没人家那个值钱,难过之余也只能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莫语是四月初五这天夜里开始阵痛的,一发现不对劲她就赶紧喊了丫鬟冬儿去找产婆,吴氏、赵絮嫣和李欣乐娘仨在外面守着。 四月初六的清晨,伴着冉冉升起的日头,一名小娃儿呱呱坠地,是个六斤的漂亮丫头—— 吴氏开心归开心,但表情总不是那么自然,三个儿子至今只有一个有后,莫非这是都掉进了丫头窝里?唉…… 莫语的月子倒是没让婆婆费心,都是由赵絮嫣亲自安排——去年她生老二时可都是大嫂帮得忙,现在报恩嘛。 “嗟,要我说,你那银子就自己留着,按时交饭钱就得了,你瞧见没,就算你交上去了,也全给别人捞去了,老三家的嘴会说,欣乐又是她的心尖子,全便宜了那两个小的。”赵絮嫣趁着照顾月子之际,替莫语抱不平。 莫语满心全是自己的女儿,哪有功夫去理别的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多了只会让自己不开心,不如专门照顾女儿来的省心。 “他大嫂啊——”吴氏的声音。 听闻婆婆来了,赵絮嫣赶紧闭嘴。 吴氏急匆匆地进到房间来,“政然回来了,正在前院待客,马上就过来。”顺手逗逗床上的小孙女,虽是个女娃儿,却也是长子的头一个孩子,又生的白白嫩嫩的,哪能不疼。 没待吴氏坐下,李政然就急匆匆进到屋里来,瞧那满脸的兴奋劲儿,嘴都咧到耳后去了。 “躺着,别下来。”阻止莫语起身的打算。 吴氏伸手抱起床上的女娃儿递给儿子,“瞧瞧你闺女,漂亮着呢。” 李政然接女儿的手都有点发抖——他的闺女,他的孩子! …… 男女平等这种事其实是男人的看法比较重要,比如李娇——小名乔乔,她的地位完全取决于父亲的疼爱程度,父亲视她如珍宝,别人也就不敢视她如敝履。 尽管吴氏可惜长媳生的不是儿子,不过鉴于长子疼女儿的程度,她也不好太过厚此薄彼,大孙子送什么,小孙女也不能少。 三房的大孙子刚摆完满月酒,非比寻常的热闹,而大房这边——莫语本不打算办,劳民伤财,自己还累得要死,但李政然不愿意,非要给女儿庆祝不可。未免妻子和家人太累,他干脆将宴席交给了六和街的一家有名的酒楼——他还是头一次做这么奢侈的事。 同袍加亲眷总共来了七八桌—— “宁儿,把丫头抱过来——”李政然拉开女眷包厢的门,叫一声妻子的小名。 阖上包厢门,李政然小心地将女儿接过去,对妻子道:“他们要看看孩子。” “小心点,别吓到她。”他那营里的人都吆五喝六的,娃儿才满月,别惊吓到才好。 “放心。”李政然抱着闺女四处显摆去了—— 莫语看着丈夫那雀跃的背影,不禁笑笑,拉开门,回到包厢里。 这间包厢只放了一桌,都是家里的至亲,有她娘家的两个嫂嫂、她婆婆、小姑子、赵絮嫣母女、钱诗诗也特意过了来,另外再加上吴家舅母和月兮母女俩,整整一大桌。 刚上完菜,众人正谈天说地,李政然这么一个来回让屋里寂静了不少。 吴家舅母看着莫语入座,道:“政然真疼孩子,往后要是生了儿子,估计要含到嘴里去了。” 吴氏笑笑,“谁说不是呢,回来几天,每晚都是他抱着睡抱着吃的,哪里见过这种爹爹呢。”唉,她是心疼儿子半夜不睡觉啊,跟他说过两次,他却根本没听,非说妻子身体太虚,照顾不来,生养孩子那都是女人的天职,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就他家媳妇娇弱不成?他只知道疼自个的媳妇和闺女,也不想想她这当娘也疼他啊,在大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回家还睡不上个好觉。 “大嫂,这汤不错,多喝点,你可不能把身子亏了,否则以后落下病,谁也不能替你。”赵絮嫣指着银耳甜汤对莫语道,其实是说给婆婆听得,知道婆婆的话意——自己儿子就不能动手,别人家女儿活该累死,当年她生映蓉时也是这样,政亦抱一下她就在旁边唧唧歪歪,说什么哄孩子不是他的事,嗟,对老三家可不是这么说的,把环儿和冬儿都叫过去帮忙,待遇也差太多了! 莫语的大嫂给小姑子盛好一碗甜汤,道:“二夫人说得是,这会儿要是落下病来,下半辈子都调不过来,姑爷疼你,那是你的福气,可一定得惜福,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话是说给那个什么娘舅家的老太太听得,瞧她那些话,句句都带刺儿,一口一个自家孙子,外孙的,生了女儿就跟该被休掉一样,存心给人添堵。 莫语接过甜汤,默默喝下去——她不是看不出来桌上的情势,只是没办法调和,舅母与婆婆攀比,赵絮嫣与钱诗诗攀比,她这边的嫂子又替她撑腰,都不好插言,聪明点的还是什么都不说吧。 “宁儿,这个鱼不错,你尝尝。”娘家二嫂给她夹了半碗菜,“你刚才一直抱孩子,没吃几口,这亏着谁都不能亏着自己,有好身体才能养好孩子,什么燕窝鱼翅的,吃多了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只要鱼肉能吃就行,咱又不是什么皇妃、诰命,可别捡着东西挑剔。”哼,这些婆家人就是看不上她们,瞧那样儿,故意在她们面前念叨些高级东西,不就是欺负她们山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么?她们再了不起又能怎样?钱又不给她们花,用不着看她们的脸色。 莫语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就说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舅母、婆婆看不起她娘家,而娘家嫂嫂又不是吃闷亏的人,总之——一言难尽啊。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李政然抱着女儿进来,先跟几个长辈打声招呼,再将女儿递给妻子,就见小丫头怀里放着大大小小的金牌银坠,叮呤当啷一大串。 “他们给的。”李政然伸手将女儿怀里、脖子上的金银玉饰摘下来全都堆到桌子上,“你要是累,就让欣乐先陪着回去,亲戚们有母亲在,你就不用管了,而且——”看一眼半眯双眸的宝贝女儿,“这边太吵,别吵得她睡不好。” “知道了。”这个人真是太宠孩子了,她还真有点担心会不会让他给惯坏了,“你少喝点酒。”忍不住轻声嘱咐。 李政然笑笑,他倒是想少喝,可少喝的了吗?“母亲,一会儿让欣乐陪她们娘俩先回去吧。” 吴氏点头,“你少喝点。” 李政然打个放心的手势急匆匆出去了——随即隔壁传来一阵哗然。 “哎吆——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咱姑爷的面子可真大。”莫家大嫂忍不住拿起桌上的一串珍珠编成的蝴蝶锁赞不绝口。 吴氏将视线调向一边,懒得看莫大嫂那见钱眼开的嘴脸,大房的这两个娘家嫂子,哪次来不搜罗点东西回去!这次可不能便宜了她们,开口对身边的女儿道:“欣乐,你大嫂不方便,帮她收拾一下,你们就先回去吧,也省得政然担心。”生儿子有什么用,最后惦记的还不是他的老婆孩子! 欣乐答应着起身,一旁的月兮也起来帮忙,“我与欣乐一起陪表嫂回去。” 莫语很想嘱咐两个嫂嫂不要造次,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说,只希望她们今天别吵起来才好。 李宅很近,出了酒楼,上了马车,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莫语听说过月兮跟政然曾经的婚约,但也只是听说了,没向丈夫求证过,问不好会让政然觉得她心小,所以也就不曾问。 听婆婆说过,这月兮表妹至今未曾二嫁,一直留在舅母家,据说也有人到家里说过亲,对方是个丧妻的鳏夫,只是年纪有点大,舅母不愿意,嫌对方的年纪和家世都太普通。她本来也没多想些什么,可这两次喜宴舅母总是说些有的没的奇怪话,不免让她有点多想——莫非舅母还对政然有外甥以外的幻想? “耳朵和鼻子跟表哥真像。”月兮逗弄着床上睁着一双无邪大眼睛的小乔乔——越是看着别人幸福,越反衬出自己的可怜,若当初是她和表哥成亲,想必今天也是这般幸福吧?夫唱妇随…… 欣乐回房去拿东西,屋里只剩下莫语、月兮和小乔乔,小丫头刚喝过奶,正玩得乐呵,一双小嫩手不愿意被束缚住,非伸出来到处抓挠不可,此刻正抓着月兮的手指乱摇。 莫语刚将女儿斩获的金银珠宝放进梳妆台的首饰盒里,回头便见月兮那一脸的自苦神情,开口道:“我是希望她能像政然多一点。”坐到小床上,顺手给月兮递杯茶—— “女娃儿像娘多一些比较好。”月兮认真打量一番眼前这位大表嫂。 说句实话,这表嫂长得确实不错,没有农家女人的粗壮感,反倒显得纤巧,也难怪表哥能这么疼她,可惜的是不通文墨,表哥虽早年就入伍从戎,但学识仍是不容小觑的,这表嫂的出身和不通文墨的确是配不上他——若这表嫂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她也不会多想什么,偏偏她不是…… “可惜了表哥的一番聪敏,若不是当年入伍从戎,他的成就绝对比政亦好。”微叹,若他当年没有入伍,她也会顺当的嫁过来,她的生活自然不会是今天这番景象了,人的际遇真得很难说啊。 莫语低眉,笑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政然常这么说。” “也对,我听说表哥升了昭武校尉,他做哪一行都能有所成就,小时候就如此,凡事认真仔细,那会儿我跟政亦、政昔躲猫猫,总是把姑姑屋里弄得乱七八糟,他就跟在后面收拾,我被政昔打哭了,他也会在一边哄。”故意说得让人疑惑百出。 “他这人的好处就是爱习惯性的照顾‘亲人’。”不管怎么样,她这曾经的未婚妻如今也只能算是亲人。 “对了,表哥最喜欢柳青的诗文,在历城看到一册绝本,这次正好给他带了来,刚才让欣乐一并拿过来,表嫂替我给他吧。” 莫语暗道,这表妹还真是够热心的,“好,他正好常让我临摹柳青的字贴,我也能顺便看看。” 吴月兮忍不住再仔细看一眼这位出身乡野的小表嫂,想不到她年纪不大,说话到也滴水不漏,将她所有的试探都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一点幻想也不给她留,“表嫂真是有福气,摊上了表哥这么个疼人的相公。” “福气也是运气,不是每天都有,能撞到自然是好,不过还是贵在坚守。” 吴月兮无言以对,明白她在说自己当年不能坚守那份婚约,“坚守未必能持久,人心毕竟非铁石,总有软弱的时候。”她与表哥毕竟是自小的情分,相信他也不会诚心看着她孤苦无依。 莫语点头笑笑,“也对,所以有福气的人一定得努力抓住那颗心,省得他对别人软。”她是李政然的妻子,名正言顺,没必要怕谁,在这方面她还是相当清醒的——即使是乡下丫头,也懂得保护自己的家,抢她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跟她抢丈夫,尤其那男人还是她打算过一辈子的。 既然幸福已经被她撞上,那么就算对手是个完美无缺的圣人,她也不会自惭形秽。 “大嫂,你看我这小肚兜是不是缝大了点?”欣乐推开门,打断了两个女人的明枪暗箭。 莫语接过小姑子的一叠小衣服,道:“孩子长得快,不怕穿不到。” 欣乐坐到表姐身边,顺便把她要的书册交给她,转头问莫语:“大嫂,明天我要跟表姐去逛一逛,要不要给你带些什么?” 莫语一边叠衣服一边道:“不用,我这儿什么也不缺,舅母跟表妹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你们好好逛。”显然这位月兮表妹输在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根本就没有时间勾引她的丈夫——她有哪一点理由可以跟她挑衅呢? 当然,不管敌人是强劲还是弱小,她都不能掉以轻心就是了,想到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什么东西都不计较了。 ☆、十八丈夫的心 莫语没打算偷听丈夫与婆婆的谈话,但是话听到这个点上,她也不好再进去。 原本是给婆婆送礼金来的——亲戚的礼都是婆婆这些年行出去的,本就该归她,她这当老大的不能带头给昧下来,否则老二老三家也照此原班,错可都是在她头上。 到了婆婆房门外,正听到她与丈夫的谈话,她也就没好进去…… “本来都该给母亲才对,可如今有了乔乔,万一我在前线出了什么事,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也艰难,所以给她留下了一份,母亲年纪也大了,照顾她们定然是力不从心,万一我真出了事,她带着孩子起码有能力自食其力。”这是李政然的话。 后面是吴氏的抽泣声,可能因为长子那句“万一”吧,“政然啊,你就不能辞掉官职吗?回家做什么不比在战场上卖命强?如今政亦、政昔也不必去服役,你又何必呢?” “……如今我也不是为了生计才入伍,眼下内乱不止,入伍本没什么可作为的,但儿子戍边十二年,还是体会过何为胡乱之苦,内战无所谓打不打,但外乱视匹夫者,当有些作为,何况我还有些经验可供出来。” 吴氏无话可说,男儿嘛,忠君报国是头等大事,以她的出身还是懂得,“钱,你拿回去,娘只是希望你能与我连心,钱不是关键。” “我知道,这些钱本来我是打算留作紧急时备用,政亦、政昔虽也有了俸禄,但家里总归不是太富裕,咱们的存银不多,万一碰上什么大灾大荒,也能保住这个家,再者母亲年纪也大了,留点钱在身边,总好过没钱,您收好。”两万分成两份,妻子与母亲各一份。 门外的莫语听至此缓缓退开—— 为丈夫的话难过。 没与他相处前,她不懂做寡妇有多可悲,因为他对她来说,只是个逃避原有生活的借口,她仅仅是不想成为父亲的拖累而已,如今与他相处了,还过得很幸福,她终于明白做寡妇有多可悲,她不想他有事,富有的寡妇与贫苦的妻子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 回到房里,倚着门被忍不住想哭,她不怕寂寞也不怕孤单,但就是怕没有他…… 李政然跨进门时,差点踩到妻子的腿,幸亏他反应快,踉跄着避开半步,“怎么坐在这儿?”这黑灯瞎火的,她坐在地上干什么?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轻松地提了起来。 莫语顺势紧紧搂上他的脖子,“不打仗行吗?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不去打仗。” 因为怔愣,李政然的双臂僵在半空中,不知妻子这是怎么了?“宁儿?”抓住她的双肩,试图拉开她看她的脸,她却死活不依,“告诉我,怎么了?” “你先答应我。”脸紧紧埋在他的胸口,不愿松手。天下大乱干她什么事!又不是她害的,那些人愿意打就让他们打去吧,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只要她的丈夫安全就行——她很想这么说,但只能在心里说。 李政然的胸脯轻轻地上下起伏着——他在笑,“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不松开?” 莫语不吱声,也不松手,她不是为了达到目的而耍赖,就是忍不住想耍赖。 李政然将双手合在她的腰后,“你听到了?”她必然是听到了他跟母亲的谈话,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不是故意要听的。”莫语忍不住澄清一下自己的偷听行为。 “但你仍然偷听了不是吗?” 莫语忍不住从丈夫的胸脯上抬起头,他们书香门第的人,总是讨厌这种下作的小人行为,所以她觉得要好好解释一下:“我给娘送东西,本来是想进去的——” 在眼睛熟悉了黑暗后,李政然能清楚地看到妻子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因为实在太可爱,让他忍不住俯身偷个香,“继续解释——” 还要怎么解释?事实就是这样啊,“那——已经听到了,还能怎么办?”知道他在逗她,忍不住撅嘴——她现在谈得可是她可能会当寡妇的大事,不是在开玩笑,“你倒是把我的日子安排很好,给我留点钱,自己就一走了之,你是不是还应该替我找好改嫁的对象才算细致?” 李政然皱眉,他还真没想过这种事,“……”手掌不知何时揉进了她的衣服里,掌心享受着那滑腻的肌肤,“占有”这词极具情感色彩,一旦涉及到这两个字,很容易让男人产生掠夺的冲动,即使是温和如李政然,依旧逃不脱这种男人的劣质,“不许你改嫁。”不是命令,是头脑被某种只属于男人的冲动所控制后产生的自觉反应。 听他这么说,莫语非但不觉得霸道,反倒觉得很窝心—— 他们有多久没亲密了?或者该说他们从认识到现在总共亲密过几次? 在两人渐渐熟悉了彼此的存在后,她越来越喜欢他的这种冲动,只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很乐意从他的愿,完全忘了婆婆嘱咐过的话——刚满月不要太随便。 婆婆总觉得她是个野丫头,所以常常会间接提醒她不能太黏着丈夫,让她觉得自己像条蚂蟥,沾上她就会被吸光血,她一直觉得很委屈,因为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人,可有的时候——比如现在,她又觉得自己是,因为她喜欢看他对自己失魂的样子。 她果然是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 李政然也喝多了酒,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他是明白刚满月不宜对她太过亲密,但——只要不超越最后的底线,那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吻了唇?不满足!啃了脖子?太浅显!咬了胸脯…… 不行,这么下去一定会着火!李政然缓缓退开妻子的身子,拉好她的衣襟! “怎么了?”因为他的戛然而止,让莫语略带恍然地小心问了一声。 “现在不行,会伤到你。”不想忍也得忍住,否则就是牲口了,“下次回来吧。”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一边扣扣子,一边趁机向丈夫索要保证——他的保证是真的保证,因为他说话算话。 李政然弯身将妻子从梳妆台上抱下来,“再过两个月要到安吕做行军演练,去前会有一个特别假期,大概再过四十天左右。” “安吕?”伸手帮丈夫拉好衣襟,“要去多久?” “起码两三个月。”是备战演练,所以时间肯定不会短,从梳妆台上摸来火折,擦亮后点上夜灯——有了女儿后,夜里都会点夜灯,方便随时起身。 莫语拿起茶壶给丈夫倒杯凉茶,“我听大嫂说安吕那边正在闹匪乱。”大嫂的娘家靠近安吕县。 他知道妻子是担心自己,劝慰道:“现在到处都闹匪乱,我们是正规的对胡作战军,轻易不会帮地方上处理匪乱,那是地方军的事。”接过茶杯,见妻子的领口没扣好,忍不住给她示意一下,免得自己看多了又会热血进脑。 莫语伸手系好扣子,想着还要再跟他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他正在女儿的摇篮前呵呵傻笑。 “你给我生了个好闺女。”他感谢她,手指忍不住抚摸一下女儿那柔嫩的小下巴。 莫语哭笑不得,刚才还在跟她缠绵悱恻,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跑到女儿那儿自豪去了,女儿像是他的全部呢。 吴家母女俩是亲戚里最后离开得,一直在李宅住了五天,李政然不是傻瓜,他明白舅母还没死心。 说实话,当年舅舅毁约时他心里是挺难过,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最后关头抛弃了他们,让人有点心凉,但也能理解他们的苦衷,毕竟表妹是个女娃,总不能把青春葬送在他个可能没命的人身上,所以即使难过,也没有憎恨。 他对妻子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可以是表妹,还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尤其在经历过困苦和战乱之后,他不曾再对颜如玉有什么幻想,只想生活能平静一点,只要每天见到的不是断肢残臂,他就已经很满足,因为从十五岁入伍后,他所经历的事都是: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人,傍晚可能已经变成一堆碎骨,频繁的痛苦与失去,让他在麻木之余,更加渴望平凡的日子,再也没了年少时的勃发宏图。 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家人平安,有妻有女,这就已经够了,不需要什么齐人之福、官运宏通。 但显然有些事不是他说停就会停的。 舅母跟一大早找他来诉说了一个上午表妹的苦楚,不是他冷血不顾这个曾经青梅竹马的悲苦,而是——不该由他去做得事,他不会去做,“舅母的意思我明白,但我认识的人多是入伍从军的同袍,不大适合表妹,我跟政亦说过这事,他会替表妹留心。” 孙氏哑然,因为他的回答,“政然啊……”暗示显然已经没了效果,“你……是不是还在记恨舅舅当年毁约的事?” “当时年少,心性不够成熟,其实这件事没有谁的错,舅母不要继续放在心上。” “你该明白我的心意,月兮的性子你很了解,除了你,没人能让她重新活回来。” 李政然认真地看向舅母,“上次我跟舅舅说得都是实话,我绝不会做停妻再娶的事。” “不是让你再娶,是——” “舅母。”阻止孙氏说下去,再说下去就太让表妹难堪了,她毕竟是个好面子的人,最好不要说出做妾这种事来。 他知道表妹在里间听着,沉吟一下后,道:“我一生只娶一次亲,再没能力去养活另一个女人。”不管他所娶到的妻子是否得他的心,他都会专心无二。他与父亲是同一种性格,不管喜欢与否,只要是娶了,就不会再有二心——他父亲少年时曾经钟情于自己老师的女儿,但娶了他母亲后,从未再有异心,在这一点上他很认同父亲的做法。他们三兄弟多多少少都有受到父亲的影响,尤其他这个自小由父亲教大的长子。所以就算他今天娶得不是莫语这个得心的妻子,结果仍会是这样。 对孙氏来说,她也是出于无奈,女儿常年留在家里,已经让两个儿媳很不高兴,每次见面多多少少都会说些不好听的话,真是留来留去留成了愁,否则她也不会赖上政然,实在是那丫头就钟情于他这个表兄。若是当年他们料到政然能活到今天,也不会做出悔婚的决定来。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不讲理,但谁让她是个母亲呢,不管有没有理,她都希望女儿能有个归宿啊。 李政然离开后,吴月兮也从母亲房里走出来,表情凄然中带着绝望…… “母亲这又是何必呢,像当年一样,直接替我决定个人家也就是了,何苦费这个心。”吴月兮茫然地坐到孙氏面前,喃喃道。 孙氏油然生出一股气恼,“你若怪我们,当年何不誓死不嫁?如今到是给我吊起脸子来了!”已经因为这臭丫头的事够丢人了,还来气她! 母女俩一阵气恼之后,各哭各的去了…… 这世上哪里有卖后悔药的? 因为夜里睡得少,莫语推摇篮时一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时,就见父女俩玩得正欢,女儿那双小嫩拳头正在父亲的脸上任意妄为—— 血缘关系果然非比一般,刚认识四天而已,父女俩已经享起了天伦之乐,反倒是她这个做妻子的对丈夫还比较陌生,让她有点吃女儿的醋,因为只有她可以对父亲任性妄为,而她却必须遵循世俗的清规戒律。 他是喜欢她的,这一点她心里清楚,可那喜欢也仅仅是维持在喜欢和不讨厌的阶段,没有上升到——到她想要的位置,像她昨天在吴月兮面前信誓旦旦说得——抓住他的心,她还没做到。 抓住丈夫的心? 多好听的一句话,可做起来却很难啊,尤其对他这种人来说,他温和、周道、细致、对家人极其仔细,有脾气也是发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似乎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让他有喜怒哀乐一般,根本找不到他的喜好和憎恶。 他的心比泥鳅还滑,怎么抓呢? ——她是不是很贪心?要幸福的同时还要人家的心。 ☆、十九这战乱日子 李政然是六月底去的安吕,七月中旬,历城和阳县两地就起了匪乱,据说是南方一个叫刘长的人马,趁着白家新军迁走之际,顺手占了这两块地方,打都不用打,历城的地方军早已跑的不见踪影,而阳县的地方军直接在城门外插白旗投了降——听说刘长的人逮到的俘虏全要受酷刑,自动投降的能从宽处理…… 于是不费一兵一卒,那不知长得是圆是扁的刘长便成了阳县的新主人,阳县也随即更名为京畿六镇。 与原先的齐军统治不一样,这刘长的军队似乎更“尽责”一点,大街小巷日夜有人巡视,晚间还加派人手实施宵禁,据说是为了防止那些宵小之辈趁乱祸害百姓——充分显示了这刘大天王爱民如子的好品格。 天子轮番换,百姓可没法躲,索性这些人喜欢自称贤良,倒也不会太祸害百姓,顶多就是苛捐杂税重一点,昨天劳军,今天慰民,明天天王生辰,后天王后祭日,他们不动手抢,只收税! 除了破点财,李宅的变化不甚大,顶多就是大齐的衙门倒了,政亦和政昔赋闲在家。 刚进八月,院子里几株桂花业已绽放,香飘满宅,李家女人围在一起做针线——刘家军给每家分派的任务,给将士做军袍。 “听说吕家要缴双份的劳军银子?”赵絮嫣话多,耐不住安静,没缝几针就忍不住出声问小姑子。 欣乐点点头,昨天她那未婚夫过来拜访,说家资被压榨地差不多了,想借些银子周转一下,自母亲那儿拿了两千两去,“是啊,说他们家宅子太工整,要缴双份。” “幸亏咱们当时没仔细修缮这破宅子。”赵絮嫣道。 显然其他女人也颇同意她的看法,但都没说。 吴氏的眼睛有点老花,把针线递给女儿帮她引,顺道问三个儿媳:“那些缎子衣服、首饰什么的可都藏好了?” 莫语、赵絮嫣、钱诗诗三人纷纷点头。 “往后都穿得素净点,外头乱,也别出去瞎逛。” 几个儿媳再次点头答应。 这一点就算婆婆不说,她们也晓得,刘军进城的那天她们就一致地换上了粗布衣衫,摘下发髻上的首饰,统一以木簪代之,脸上别说胭脂,连眉毛都不画了——画眉可是女人每天必要的事。 “唉,政然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吴氏叹气,大儿子不在,她老觉得心里不踏实,虽然政亦、政昔也颇能干,可总不如政然在身边来的安心。 莫语低眉,她也想知道丈夫的近况,自上次他回来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竟变成了这番景象,也不知道他那边可安全? “大伯那边肯定比咱这儿安全,一万多的兵将,哪有人敢轻易冒犯。”钱诗诗道。 赵絮嫣点头道:“是啊,咱们现在才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怎么切怎么成块,昨天冬儿去菜市口买菜,听说隔壁街的郑员外家那两个媳妇前两天被莫名其妙带去了衙门,说她们感念什么先齐的日子,非要带审问一番不可,结果第二天一送回来,那大媳妇就悬梁自尽了,二媳妇也绝食不吃饭。”压低声音道,“好像是被人给糟蹋了。” 赵絮嫣这一席话,差点没把在场的年轻女人的胆子给吓出来,欣乐都快忍不住要哭了。 “他二嫂!别胡说八道。”吴氏忍不住低叱一声,虽然她心里也害怕,但总也是个长辈,不能在小辈面前被吓倒。 “夫人,县衙来人了!”环儿的禀报声打碎了吴氏的伪装——众女一听“衙门”二字倏地都吓站了起来,针线、衣袍全落到了地上,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快,快让政亦、政昔去见!”吴氏催促环儿。 “拦不住,已经过来——”环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队穿青服、手拿刀枪的卫兵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穿盔甲的大胡子。 后院女人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一见这些人早已吓得腿软,吴氏也不例外,只有莫语去过丈夫的大营,有些见识,虽然也怕,但还不至于到说不出话的境地来。 “李政亦、李政昔何在?”那大胡子的呼声如狮吼。 欣乐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了出来。 “我在。”李政亦急匆匆从侧院进来,毕竟是在官场呆过的,紧张是有,但绝对是应付自如,“大人请前厅用茶。”这里是后院,而且又都是年轻女子,就算没吓到她们,也对她们的名节有损,要赶紧把这些人弄出去再说。 大胡子上下打量一眼李政亦,问道:“另一个呢?” “舍弟一大早就去东城缴纳税银,尚未回来。” 大胡子回身觑一眼吓得脸色泛白的一众女眷,再看看地上掉落的军袍,走上前几步,李政亦赶紧快走几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母亲与众女身前,深深一躬,“妇孺之辈,胆小的很,大人有事只管吩咐在下就是。” 那大胡子逐个打量一番妯娌三个以及待字闺中的李欣乐,众女都低下眼,不敢抬眼。 “听闻李大人家的女眷皆是容姿娇貌,果然名不虚传。”大胡子哼笑两声,心道过两天一定要带上几个人把这几个小娘们送到衙门给上司们享用一番不可——抢女人可是得天下的好处之一,不然要天下来干什么? 李政亦躬着身子,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就看不到他的眉毛一凛,“大人谬赞,请——”抬起头时,依然带着笑意。 那大胡子也没再继续说这些混话,心道反正她们跑不了,先办正事要紧。 卫兵们随李政亦一走,众女终于松下一口气,吴氏踉跄地坐回凳子上,赵絮嫣抚胸喘息,钱诗诗吓得一句话也没有,李欣乐眼泪不止,到是莫语还能去安抚小姑子。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李政亦从前院匆匆回来,对吴氏道:“母亲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吴氏喃喃道:“算上你大哥刚给我的一万两,还有一万两千八百多两。” 李政亦蹙眉思衬一下,“好,全都拿给我。” “啊?”吴氏的嘴唇都没合上,“他们要这么多?” “事情紧急,容我一会儿再跟母亲交代,另外——”看向身后的妯娌三个,“嫂嫂和弟妹手边可有现银?” 钱诗诗看一眼莫语—— 莫语道:“上次小姑的喜事和这次乔乔的满月收了一些现银,与你大哥带了一点在身边,我这儿有五百两的现银,还有两张银票,一张一万,一张三千,另外还有几样首饰——”危急时刻,身家不如性命重要,没什么可隐瞒的。 钱诗诗见大嫂和盘托出,自己也不好再藏私,“我这儿也有两张银票,一张五千的,是抵押嫁妆的钱,另一张两千,是这两次收得礼钱,还有三百来两的现银,首饰也有几样。” 李政亦蹙眉道:“好,麻烦大嫂和弟妹先将现银取给我,银票和首饰也都随身携带,以备万全。”看今天这样子,恐怕得想办法出城了,“絮嫣,你去把咱们屋里的钱也都拿出来。” 三个女人很顺当,匆匆按李政亦的话办去了—— 以李政亦的官场经验,打发那大胡子自然不成问题,除了缴下五千两的银票做军费外,还私自送了那大胡子五百两纹银,这么一来,也算稳住了他们,相信这般的财力足以让他们一时半会儿不敢动李宅,因为还要继续压榨,而趁这空档,他要想办法将家人送出去——这就是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银子的原因了,他需要钱来办事。 李政昔是下午到得家,一到家便被二哥拉进书房商量事情,连吴氏都不知道他们弟兄俩想做什么。 隔日一早,李宅又接待了不少衙门的人——有利益的地方当然有人愿意来,谁不想弄几个铜板花花,李政亦一径地热情接待,家里那点银子也如流水般的往外倒—— 莫语想着政亦的话,猜到可能要走,当天晚上就收拾好了两大包的东西,收拾完一看,这哪里像是逃命,完全是在像在搬家,于是再一件件地往外扔。 ——都是自己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家当,这也不舍,那也不愿,不过总归是性命重要,该扔得就得扔啊。 第二日的晚上,李政亦刚送走一批衙门里的人,一转身跨进后院,随手脱掉华丽的外袍,以里面的灰色布衫示人。 李政昔也从后院急匆匆迎过来,低道:“二哥,外面都打点好了,大哥那边的人也到了,咱们可以动身了。” “我知道了,我去叫各房起来,你到门房去,把五十两银子给门房安家之用,告诉他,明早照常开门。” 李政昔应声去了门房,李政亦则到后院的各房交代。 今晚,他们要随着运粮队一起出城—— 一个随意压榨百姓的政权,腐败是必然,有腐败自然也就有漏洞,而漏洞自然也就有人钻。 在有孩子的前提下,若想悄无声息的消失,必然就要趁他们熟睡的时候。只是全部的孩子都入睡了,唯独李乔乔小姐今晚精神可嘉,不哭也不闹,就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四下好奇,“这样不行,万一她半路闹腾,岂不大家都走不了,你们先走把,别让这丫头给耽误了,我过一会儿跟上就是了。”莫语担心女儿一闹,全家都走不了,真是被这臭丫头给气死了,专挑这么紧要的时候来精神。 “不行,运粮队按时出城,耽误了时间,你就坐不上了,大嫂,你多哄着点乔乔,不让她哭闹也就是了。”政亦自然不能把莫语一个人丢下,否则大哥那儿不好交代。 莫语蹙眉,瞅瞅怀里对自己咧嘴笑的丫头,如果她能乖乖睡觉,她叫她娘都行。 “我来吧。”暗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惊得大家都愣在当下。 “政……政然?!”吴氏低叫,忙不迭地想从拉木头的马车上下来。 “母亲,别下来了,运粮队快到了,别耽误了时间。”叙旧有的是时间,不在这一时半刻。 若非众人在场,莫语非抱住丈夫不可——他一来,她什么都不怕了。 “政亦,一会儿你到最前面,那个守城的将官你认得,好说话。政昔,你随母亲她们一起夹在运粮队里,记得把孩子们藏好,不要露得太明显,否则政亦这边也说不过去。”一边接过妻子手上的女儿,一边吩咐两个弟弟,“我跟你大嫂在最后面。”万一女儿哄不住要闹,他也方便行事。 政亦听吩咐去了前面,政昔则赶紧将母亲安排好,一家人躲在小巷里,直待运粮队的马车过来,在一声猫叫后,政亦与买通好的运粮队长交谈几句,随即将巷子里的家人招了出来。 一家人,三两马车,马车上盖着草帘伪装成运粮车,前后由三兄弟以及李政然带来的四个人压着,插在运粮队里,一路往东城门而去。 为了方便过城门,李家的女人都换成了布衣男装,头上戴着几乎能盖住半张脸的毡帽。因为实在太宽松,莫语不得不用一只手提着帽檐,脚下却不敢怠慢,紧跟在丈夫身侧装作推车的样子,女儿就在他们夫妻俩手旁的粮草堆里,伴着车前那晕黄的风灯,小丫头咬着手指冲亲爹乐呵——她可不晓得眼下的情势多紧张。 途径城门时,因为银子使得足,查得到也不算严,还发生了一件颇好笑的事。 在例行检查时,李家的大孙子在梦中咯咯笑了两下,差点没把钱诗诗给吓死,满以为这下完蛋了,结果那例行检查的人在狠狠瞅了一眼草帘子下面后,什么也没说。待他走到最后面时,正巧李家小孙女——乔乔小姐受不了草帘的覆盖,一双小手直接把草帘的一角挠了起来,一双水光光的大眼正好跟检查的人对上—— 莫语的心差点快从嗓子眼飞出来! 那检车的人叹口气,这也太明目张胆了把,让他怎么放水?忍不住想出声呵斥,却在瞅见李政然的表情后哑火……这人的眼神跟刀子似的,扎得杀人后背起寒毛,看他那表情,恐怕只要他一发出声音他就能把他弄死,于是硬生生闭上嘴,什么也没说——入黑骑军第一件要练习的就是杀气,与胡人对阵,没有吓退虎狼的杀气那可是要吃亏的。 吱呀呀——伴着单调的马车声响,李家人有惊无险地出了城。 一出城,李家的马车便与运粮车队分道扬镳,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混乱的马蹄声从官道上路过。 李政然蹲在高坡上,望着运粮队离去的方向,心道这大阳城的领军将领还算布置严密,可惜下面人不怎么争气——明天下午白家军要攻城,他就是趁着进城打探消息的空档与政亦商量着把家里人一起带出来,现在得赶快让他们离开,待在这里一来不安全,二来,他也无暇顾及,再者,政亦、政昔都是读书人,没见过这种兵荒马乱的场面,担心他们应付不了,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让他们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吧。 站起身,从腰上摸出一根铁管用力插入草丛做记号——他们是来勘察军情的,摸透贼兵的屯兵布阵状况以及周围的地势地貌,方便临阵应对——这座高坡下正对官道,地势相当不错,必要时刻可以占据拒敌。 做好标记,李政然转身来到坡下,家人都聚在马车周围,因为不敢点灯,四下一片灰暗,好在天上还有一弯月牙赐光,让人至少能认得彼此是谁。 “政亦,你们随王虎先退到山里去,阳城周围这几天有战事。”李政然一边交代,一边从马车底下抽出两柄刀剑分别交给两个弟弟,“山里野物多,防着点。” “大哥,你不留下?”政昔问。 “这次攻阳城,我们骑军是头阵,我自然不能留下,待攻下阳城我会过去接你们。” “政然啊,你可千万小心着点。”吴氏抱住长子的手,眼泪都快出来了。 “母亲放心,阳城这些人没多少作战经验,应该不难打,我不会有事。”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但在自己的母亲与妻子面前可不能说,自然要胸有成竹才能让她们放心。 政亦和政昔把母亲劝回了车上,与大哥嘱咐几句便将时间让给了他们小夫妻。 “也给我一把刀吧?”莫语一手抱着女儿——这会儿小丫头倒是睡着了,一手攥住丈夫的袖角。 李政然颇好笑道:“你能做什么?” 莫语叹口气,“你忘了我生在哪里了吗?”她是猎户家的女儿。 李政然还真不觉得她能做些什么,不管出生在哪儿,她都是个弱女子,手指细的跟葱白似的,即便有些力气,也做不了什么吧?不过既然她开口了,他也不好太薄她的面子,从靴子里抽把匕首递给她,“那我就把全家都交给你了。”开玩笑道。 莫语还真把丈夫的话当成了一回事,“你放心吧。”她一定会尽全力的。 “李校尉,时间差不多了。”一个下属在不远处低道。 “好。”李政然弯身亲一下女儿的小脸颊,抬头路过妻子的耳侧时,轻声嘱咐:“自己注意点。” “你也是。”莫语还没说完,他的人就已经在三步开外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嘱咐。 抱着女儿站在迷蒙的夜色里,耳边是夜鸟的咕咕和猫头鹰的哗哗笑声,眼前则是丈夫离去的背影…… 人呐,谁又能猜到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所以一定要记得将顽强这东西带在身边。 ☆、二十她有仰慕者 本以为会像野人一样在山林里露宿,结果不是,王虎将他们送到的是一处难民聚居处,到处可见躲避战祸的人,富贵、贫穷,上流、下流,全攒在了一起。 李家并不是唯一一个带丫鬟婆子逃难的人,像山外的世界一样,他们仍然只能算普通家庭,他们隔壁的隔壁那家,光护院就带了四个,更别说丫鬟婆子了,浩浩荡荡的简直就是来避暑。 当然难民里也有穷人家,而且很多。 虽融合到了一起,但这毕竟不是正常社会,很多事不可能按正常秩序来执行,比如——大鱼大肉再也不是富人的专利,反倒是穷人比较能吃得着,因为富人不会打渔、不会狩猎、不知道哪种地方长野果、在哪里可以找到能吃的野菜,哪类野菜可以吃,哪类的不能吃。 像隔壁的隔壁那家豪奢户,前天就用毒蘑菇炖了一锅野鸡肉,结果全家上吐下泻,若非对面草棚那家的老爹指示他们解毒方法,估计全家已经栽在了这座大山里。 这不,昨天一大早,那豪奢户便让下人扔了两锭银子给对面这家,希望能从他们那儿买些野物,若态度好一些,兴许人家也会出售,甚至送给他们,反倒是他们这么堂而皇之的扔银子,多少都伤到了人家的自尊心,穷人嘛,就剩下骨气这个富裕,如果你连这都不让人家留,自然要跟你急眼——结果那豪奢户什么也没买到,不知会不会继续啃毒蘑菇。 莫语观察了对面这家人两天,这家一共七口人,老头、老太太,加上大儿子一家三口,外带一个小儿子和一个闺女。每天傍晚都能见老头和两个儿子背些野物回来。 “大嫂,你看什么呢?”赵絮嫣正蹲在水盆边洗手,好奇莫语一直盯着对面看。 “对面那家人可能是猎户,瞧他们背上还背着弓箭。”而且弓箭的质地非常不错,普通农家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那又怎么样?昨晚政亦去跟他们商量要买些野猪肉,结果人家连理都不理,有银子都不赚。”赵絮嫣气嘟嘟的,这两天一直吃野菜,她的脸都快绿了。 “银子未必能帮得上忙。”这种危难的时候,请人帮忙本来就难,若再加上态度不好,更没人会出手相助了,瞧对面那家,可以免费送穷人野鸡野鸭,富人捧着大把银子却理也不理,显然是被那豪奢户给伤到了自尊,对他们这种稍有富裕的人家有了戒心。 该怎么才能与对面这家结交上呢? “大嫂,你的娘家不也是猎户?要不咱们自己去抓?”赵絮嫣异想天开。 莫语在心底叹口气,“若是想抓就抓,哪里还用得着专门的猎户?打猎也是门手艺,而且得熟悉山里的地势,不熟悉的人非但找不到猎物,还可能把自己给走迷了,就算是同行,在陌生的地方也未必能猎到东西。” “……这么难呐,那咱们岂不是还要继续吃野菜……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赵絮嫣甩甩手上的水珠,一声怨叹。 莫语看看地上那口空空的锅——因为她要带女儿,野菜都是环儿带着两个婆子去采,其他三个丫鬟都是跟着富裕主子过日子,不认得什么野菜,只能在家里打打下手,带带孩子,洗洗弄弄的,更别说家里的夫人、少奶奶们了,政亦兄弟俩则一天到晚出去找东西吃,人多手多,但同样的嘴也多,每天光吃饭这件事就够让人头疼的。尤其闻着对面那香气四溢的烤肉,自己却只能啃野菜,实在是件痛苦事。 “大少夫人,乔乔小姐像是又饿了。”冬儿抱着小乔乔从帐子里出来。 莫语扔下手上的野菜,起身抱来女儿,小家伙一到母亲怀里就张开小拳头往母亲的胸口挠——要喝奶,要喝奶。 莫语突然有些心酸,这两天一直吃野菜,根本没什么奶水,连小家伙都喂不饱。 得不到奶水供给的小家伙用一双水光光的大眼睛,盈盈欲哭地瞅着亲娘,让人看着就心疼。 不行,这么当母亲太不负责任了,她一定要想办法让女儿吃饱。 既然求人不行,自当是求己了,以她的水平自然是抓不住什么大猎物,但找些小兔小鸭应该还行吧?把女儿交给冬儿,“米汤还有吧?先为她点米汤。”幸亏逃难时她带了半包白米,否则非把两个喝奶的小家伙给饿坏不可。 不顾女儿的哭泣,莫语转身从帐子里找来王虎替他们搭帐篷剩下的绳索和铁钩。 “大嫂,你要干吗?”欣乐趴在帐门口问。 “我出去找找看有什么可吃的。” 她这话惹得吴氏也一并从帐子里伸出头来——等大儿媳这么说很久了,全家可就她有这本事!“你一个人不行吧?让容嬉去找政亦、政昔跟你一道去。”吴氏边说边接过容嬉手上的二孙女,催她去找两个儿子。 李家女人这边正幻想着晚上有肉可吃,忽听对门一阵喧哗—— 那豪奢户终于忍不住了,在让护院打猎却一无所获后,忍不住让人过来欺压良民了,既然买不行,就只有用抢的了。 看这景象,李家的娘几个不禁在心底暗暗幸灾乐祸了那么一下下——让你们见死不救,现在惹祸上身了吧? 唯有莫语若有所思,咬着下唇看那两个护院从老弱妇孺手中抢那半只野猪仔……兴许这是个机会!转身再次跑回帐子里,翻找丈夫给她的那把匕首。 “大嫂,你找什么?”钱诗诗昨晚被儿子闹得够呛,正在补眠,不想被莫语这通乱翻找给弄醒。 “我的匕首呢?”她记得放在床铺下的。 “找它干什么?”钱诗诗迷迷糊糊地爬起身,“环儿说山上有树根不好走,我找给她带上了。”见莫语蹙眉,补道:“要不你先用政昔那把刀?” 刀?更好,“你快找给我。” 钱诗诗莫名其妙地爬到箱子旁,从箱底下拖出那把刀。 莫语的力气不算小,单手举刀勉强还算可以,提刀在空中甩两下,发现顺手后,提着刀就出去了,把钱诗诗吓得不轻,她这是要去干什么?忍不住起身跟了出去。 在李家女人的惊讶眼光中,莫语提着刀就往对门去了,到了人家门前什么也不说,对着两个护院抬着的野猪仔就是一刀,当事人、围观者全都惊住了,这小妇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把东西放下。”莫语冷冷地瞪着那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为了女儿,她今天拼了。 那两个护院先是被惊在当下,回过神后又有些哭笑不得,哪来的小娘们?拿把刀就敢跟他们横! “躲开点!小心一脚把你蹬回姥姥家去。”其中一个护院喝道。 “别以为有几两银子就能横行霸道,有几个人就可以欺男霸女,这里不是你家宅子,今天抢这家的肉,明天抢那家的粮,后天再抢下家的人!”希望这么说能带动周围的人一起反抗,否则她真会被揍!“这里这么多人,不信你们能为所欲为!” 仇视有钱人与羡慕有钱人往往只有一线之差,所以聪明的有钱人绝不会把这一线给扯断,因为后患无穷。 结果最后挨打的不是莫语,反倒是那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他们是肉没抢到,自己还被一堆妇孺打得鼻青脸肿。 ——这就是所谓的人多势众。 因为一场架,让李家融进了这些普通难民之中。 “清高”这东西是个相对的玩意,饿着肚子绝对没有这玩意存在,所以李家女人在莫语受到威胁的第一时间统统站到了她这边,对那有钱的豪奢户同仇敌忾,因为她们是一家人,而且莫语这招与众人打成一片的做法相当明智,在领会到其中含义后,李家女人更加坚定了信心,一同对付有钱人,因为穷人这边有肉吃。 到傍晚,当男人们回来后,对门的父子三人抬了半头猪仔和两只野鸡过来感谢她们的拔刀相助。 做好事其实很简单,而一件简单的小事可能会让你受益无穷。 “给钱我们就拎回去!”老头指着政亦手里的银袋子严肃道。 政亦赶紧把钱塞回衣袋里,点头道:“是,是,是我想得太不周道了。”昨天就是掏钱要买人家的东西,结果被拒绝了。 老公公转头乐呵呵地问莫语道:“听我家老婆子说你也是猎人家出身?”这小娘子看着文文静静的,不像是他们这种人家出来的。 “是,我娘家是靠着甲山吃饭的。”莫语笑答。 “哎呀,甲山大啊,那地方的猎物多,在那儿的可都是大猎户,难怪你这小小年纪就敢跟两个大男人杠上,胆子大,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老爹夸赞。 莫语惭愧道,“家里不让女孩子到山上,而且我老早就嫁了人,不然还真想跟梁大伯一起去山上帮忙。”打过架后就知道了对门姓梁。 “哎?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掺和那玩意。”看一眼政亦和政昔兄弟俩,“这两个后生看起来到是不错。”梁老爹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这李家人来这儿后虽不喜欢跟人交往,但偶尔擦碰到,还是颇有礼貌的,他刚才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们收下野猪肉,想来这之后是不会再要他们的施舍了,又不好再用钱跟他们买,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恐怕得自力更生了——既然他们不好送东西报人家的恩,也只有换一种方式了,“你们这一大家子人口多,不如就让两个后生跟我到山上转转,打打下手。” 莫语原本就是这意思,听梁老爹这么说也没再绕弯子,直接千恩万谢去了—— 自跨过了陌生这条界线,李家也不再被孤立,与周围的邻居慢慢建立起了新的邻里关系。 在见识到莫语能用政亦他们带来的野兔、野鸭换来各种生活必需品后,李家的女人也不再矜持,出门时开始与周围的邻居打招呼,拓展起新的人际关系——人际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在众多近邻之中,李家与对门梁家的关系最好——政亦、政昔上山其实也就是帮着梁家父子抬抬东西,做做陷阱,围猎时吆喝两声,之所以能带来那么多东西,全是因为人家客气,觉得他们家人多,多分些给他们,所幸李家男人一向有礼貌,不会让人家觉得东西白瞎给了一群白眼狼。 那梁家的大儿子叫大郎,小儿子叫二郎,闺女小春,都是极热心的人,尤其二郎,但凡一回来就过来帮李家的忙,什么话也不说,就是干活,连口水都不喝。 今天是八月十五,这荒山野岭的,月饼肯定是吃不上了,吴氏不知从哪儿倒腾了点面粉回来——至少要包几个饺子给孩子们,姑嫂三人正在剁馅儿,野猪肉配野菜,纯正的山珍。 今天过节,男人们不必上山劳作,李家的帐篷昨晚被雨压塌了一处,二郎正在帮政亦、政昔一起收拾—— “大嫂,你说那个二郎是不是哑巴?”赵絮嫣的嘴最是闲不住,剁着肉馅还不忘说两句。 “上次听过他说话。”莫语瞅一眼不远处的梁二郎,觉得这人跟她两个哥哥很像,平时都不爱说话。 “这二郎长得到是真不错,眉清目秀的,难怪那些小丫头们爱找他去帮忙。”赵絮嫣悄道,“可他就是偏爱给咱们家干活。”眼睛不禁瞅向正在包饺子的小姑子,“大嫂,你说他是不是另有所图?” 莫语禁不住也看一眼小姑子,本不想寻小姑子开心的,但嘴角仍然止不住往上提。 李欣乐自然听到了她们的悄悄话,脸颊红透,低嗔:“二嫂,你别乱说。” “我说什么了?”赵絮嫣咯咯笑了起来,结果得了小姑子扔来两小撮面粉——最近的艰苦生活让他们姑嫂、妯娌和婆媳间少了点距离。 莫语笑着轻捣一下赵絮嫣,示意她小声点,婆婆还在帐子里呢,给她听到可就麻烦了。 虽然已经够小心,但吴氏仍是听到了,在帐子里叫一声女儿。 欣乐忙放下饺子进去—— 出来时,眼角带泪,显然是被教训了一顿——别说她现在是有婆家的人,就算没婆家也不能随意跟人眉来眼去,何况她们家是书香门第,怎么能传出这种事非来?! 欣乐满身是嘴也说不清,她什么也没做,虽然是觉得那个二郎长得好看,而且做起事来还颇有男人味,但也只是纯粹看看,怎么可能无端地去勾引人家,她又不是随便的人。 “他大嫂,你去给梁公子和政亦他们送碗水去。”吴氏抱着孙子在帐帘处吩咐,从现在开始,绝对不会再让欣乐靠近梁家那小子半步。 莫语起身时,不禁用手指轻轻捣一下赵絮嫣——都是她找来的事。 赵絮嫣知道开错了玩笑,咬唇不吱声。 莫语起身倒了三大碗水,先端给那梁二郎一碗,“日头干,喝口水再做吧?” 那梁二郎闷着头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随即将碗递回给莫语,因为眼睛没瞅她,碗悬空掉在了石头上,啪啦一声碎成好几瓣。 “你忙,我来捡就好。”莫语在怔愣之余,赶紧蹲身去捡碎陶片,谁知那梁二郎也蹲了下来,两人一不小心同拿起了一块陶片—— 莫语无意中瞥了对方一眼——有这么热么?这人的脸怎么这么红? 莫语并不知道自己在邻居口中是个能干的寡妇——因为没人见过她的男人,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她这种年轻的、娇俏的,而且还能干的,怎能不让人倾心呢? 二十一真不是寡妇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躲也躲不掉。 莫语在乡间出身,了解那些闲下来的三姑六婆爱碎嘴,所以平时待人接物相当小心,尽量不给外人留戳脊梁骨的机会。 ——她避免与任何男性有独处的可能,丈夫不在身边的女人经不起误会,肯定会被积毁销骨。 ——尽量不与人有利益上的冲突,不白拿人东西,就算占到了小便宜,也会找个方式还回去,因为人情这东西最是难伺候,占多了还不起。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不作任何形式的打扮,男人眼中的耀眼就是女人眼中的扎眼,想不被人轻易骂狐狸精,就不要让别人的男人眼睛放到自己身上——这一点有些困难,因为自己不能控制。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邻居嘴里的年轻小寡妇,因为李家人不曾想过要向外人解释长子的去处,所以给了众人幻想的空间。 可怜哦,年纪轻轻的,带个奶娃就做了寡妇,出身普通却还嫁了这么一户高档人家,下半辈子不好过呢,可惜了那张俏脸,白瞎给了死鬼——这是三姑六婆闲言出来的结论。 因为实在太可惜莫语这么年轻就守寡,所以有人就忍不住想去“帮帮忙”。 “李家小大嫂,今年多大了?”换白米的东家婆娘问,顺手往莫语的米袋里多添了一把。 莫语赶紧从陶瓮里多拿一块肉放到对方的竹篮里,“十八了。”笑道。 “孩子多大了?”再问。 “快五个月了。”笑的同时忍不住盯住对方的手,免得对方再多抓一把过来。 “哎吆,才这么点大,辛苦吧?”继续问。 “还好。”不禁看一眼别处——旁边有人拿豆腐出来换,她很想换一点回去,“大娘,您先忙着,我过去换点豆腐。”赶紧起身作别。 莫语这一走,那东家婆娘立即凑到隔壁老太婆的耳边道:“才十八岁,孩子还不到五个月呐。”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莫语从小寡妇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受苦的——小寡妇。 人都喜欢怜惜比自己可怜的东西,那叫做善良,但善良也有善错地方的时候。像此刻,在众人同情李家小寡妇的同时,也开始替她盘算着将来。 这么年轻就守寡,而且生的还是个闺女,一定守不住节,定是要改嫁的,不然下半辈子靠谁去?于是众人开始异想天开的幻想着帮她忙,兼打一下自己的小算盘—— 家里有鳏夫的想续弦,家里有大龄男未娶的想娶媳妇,家里有年轻儿子却家徒四壁的想找个不要彩礼的,人嘛,在善良之际,若能再将自己的利益加进去岂不更好? 于是吴氏就莫名其妙多出了好多人际关系——想改嫁,当然要过婆婆这关啦。 吴氏并不是个爱赚人小便宜的人,尤其对方还是乡下人,她是极好面子的,以她家这种身份,怎可能让这些乡下人可怜,你多给一舀面,她多给一捧米的,这算怎么回事?于是她都拒绝了,但又因为拒绝的太彻底,让人觉得不近人情——这么不近人情的婆婆,定是个恶婆婆,可怜了那个小寡妇,还有这么个婆婆,日子要怎么过呃! “李大嫂,你这么客气做什么?”梁家老太太将莫语送得衣服推让过去,“老送东西过来。” 莫语将衣服叠好放到石桌上,“不是什么好东西,逃难出来,也没带什么好的,我瞧小春妹妹与我差不多高,想让她试着穿穿看,都是穿过的,我还不好意思拿来呢,大娘怕是嫌弃了吧?”靠着人梁家吃饭,又不能给银子,只能多长点眼色,注意人家的平时所需,那小春似乎只带了两身衣服在身边,来回穿得都破掉了,她便把自己的衣服送了过来——其实只穿过那么一两次,还是崭新的。 既然不要就是嫌弃,梁老太太自然不好再推让,吆喝了女儿赶快跟莫语道谢。 梁小春今年只有十五,跟两个哥哥一样,长得眉清目秀,只是肤色黑了些,个头到是不矮,只比莫语低那么一两指。她是很喜欢莫语拿来的那套衣服的,红色镶黑丝边的中衫,月牙色荷边裙——长这么大就没穿过这么像少奶奶的衣服,本来以为母亲是不会收的,过过眼她就很开心了,想不到母亲居然真收了下来,不禁喜上眉梢,怯声跟莫语道了谢。 除了家常里短也没什么值得聊的,而且这位梁大娘也不是个爱说闲话的人,所以几句客气话后,莫语便起身告辞了。 正出门时凑巧碰上了梁家爷仨收工回来,跟他们打过招呼后,莫语就要走,谁想那梁二郎忽然伸手挡了路,吓了她一大跳,抬眼看看他,对方却看着别处,直到看到他手上那条大黑鱼她才明白他不是拦路,只是在送她鱼。 “梁二哥太客气了,你们留着吃吧,我们那儿有吃的。”莫语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半步,保证两人的距离在家人以外的范围。 “给孩子的。”梁二郎难得能开口说话。 “真得不用了。”无功不受禄,她身上再没什么好还人情的了,不能再收人家的恩惠,“大伯、大娘,我先回去了。”莫语没跟二郎道别,回头跟两位长辈说一声,然后微笑着绕开那条黑鱼,离门而去。 见这番景象,梁家大郎不禁笑笑,“我还当你特地跑到河里捉鱼给小豹(梁家小孙子)吃呢,原来不是啊。” 梁老太太看一眼丈夫,梁老爹也看一眼妻子,他们当然看出了小儿子的那点心眼——他可向来不爱跟女孩家说话的!不过也难怪,那李家小大嫂这么个花不溜丢的漂亮媳妇儿,看着确实让人眼馋,可有些事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 寻了吃饭前的空当儿,梁老太太来到正在劈柴的小儿子旁边,琢磨了好大一会儿才轻道:“她可是大户人家的媳妇儿,夫家又是书香门第,就算她愿意改嫁,她那婆婆也未必肯放呀。” 吭哧吭哧,二郎劈木头不吱声。 “人是长得俊,也懂事能干,但毕竟是个寡妇,还带着个孩子。”他们老梁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在乡里也不是穷得吃不上饭,财礼还是给得起的,何况两个儿子又都长得周正,娶个漂亮姑娘很容易,“离家前,我跟你舅母说过了,让她多留留心,给你找个好的,等这战祸一过,回去就替你张罗喜事。” 吭哧吭哧,仍然不吱声。 梁老太太看一眼儿子僵硬的侧面,显然在不高兴呢,“倔驴子!你爹和我可都不看好,你就别瞎寻思了。”起身。 没走两步,就听梁二郎道:“我不在乎。”他不在乎她是个寡妇。 梁老太太伸手指指小儿子的后脑勺,“你不在乎有什么用,你自己去跟人家说,看人家同不同意!” 待母亲一走,哐啷一声——梁二郎手上的斧子扔到了地上。 他第一眼看见莫语时就喜欢上了她,就像二十年来的混沌突然开窍了一般,但凡有她的身影,他就忍不住要看过去,明知道人家已经有主,却关不掉心里的非分之想。 在听说她是寡妇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的男人不在了,他可以喜欢了吧?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现自己的喜欢,除了给她家干活。 给她干活是件相当愉快的事,就像……就像在搭建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窝一般。 唉……让他自己说,他要怎么说呢?他看着她甚至说不出话来。 而莫语之所以会知道梁二郎对自己的心思,全因为一场暴雨。 李政昔本来是想给儿子和小侄女抓条黑鱼做鱼汤,因为没什么经验,一个人提着鱼叉就出去了,结果直到暴雨来临也不见他回来,山野之地,山外又在打仗,谁不怕出点什么事。 无奈之下,李家只好求对面的梁家一起帮忙找。 因为人手不足,家里的婆子和环儿都顶着大雨出去帮忙了,可人手还是不够,钱诗诗、赵絮嫣她们又没见过山林野地,只好辛苦莫语到谷外等候—— 坐在谷外山岩下的砾石上,看着外面大雨飘泊,莫语还真有些担心出去的人,但她现在能做得也只有在这里等着,不敢冒然出去,出了什么麻烦岂不凭空添乱? 直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人回来,山溪都快没到砾石边上,若雨水再这么下下去,恐怕就是他们回来也未必能进得来。 正焦急时,两个人影钻入了她的视线,是家里的刘婆和梁家的二郎,刘婆还一瘸一拐的。 走到近前来时,莫语赶紧拿出手绢给刘婆擦脸,雨太大,她一不小心踩空扭了脚。 “梁二哥,麻烦你先把刘妈送回去。”莫语把唯一一把雨伞递给梁二郎。 “大少夫人,你不走?”刘妈见她不跟着走的样子。 “伞太小,三个人不够,你们先回去,我再等等想看,政亦他们要是回来我与他们一起,这边安全的很,我不会有事。”撑开伞递给梁二郎。 梁二郎什么也没说,搀了刘妈就走—— 大概两刻后,他又匆匆回来,手上除了那把伞,还多一只大大的斗笠。 “今天太麻烦你们了。”莫语接过雨伞时跟他道谢。 梁二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住脚前的山溪——山溪越来越浑浊,“快走!”他突然喊一声,随即抓住她的手臂拉到一边,就见莫语刚才站得地方落下一对沙石,雨太大,山表的泥土开始松动。 莫语正惊魂未定,一点也没注意到手臂被个大男人攥着。 待她回过神来时,他仍抓着她的手臂没放…… 女人的敏感度一向很高,从那次他给她黑鱼时,她就觉得有点奇怪,再加上此刻他的眼神——他第一次与她正视,不会错——这个人定然是想歪了什么。 她该戳穿吗? 好像不太好,可不戳穿会不会更麻烦? 在悄悄退开他手掌的期间,她踌躇着,口中道:“我看我还是回去等吧。”此刻就剩下他们两人,似乎还真是不太好。 “我送你回去。”梁二郎道。 “不用的。”被一个你觉得不可能的人觊觎是件并不怎么值得愉快的事,何况她还有丈夫。 见莫语要走,梁二郎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他觉得这次不说好像没什么机会可说。 啊?莫语一时间没听懂他的话意。 “我会把孩子当成我自己的。”他保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莫语觉得事情很蹊跷,这二郎不是个坏人,至少不会是个连别□子都觊觎的人,而且他这番话说得也蹊跷——她决定把事情弄明朗后解决掉,这种事啰啰嗦嗦的更会惹人闲话。 “我会等你过了守丧期。”然后娶她。 守丧?莫语在心中咂摸着他的话意,不甚肯定地问:“你是以为……我家相公……不在了?” 梁二郎抬眼正视莫语,难道不是吗? 莫语哭笑不得,这是谁造出来的谣?“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但那绝对不是真的,我家相公很好,此刻正在军中效力。”她不是寡妇。 梁二郎惊得嘴都合不拢!她不是寡妇,丈夫还活着……她怎么可能不是寡妇呢? 天呐,他平生头一次喜欢人,头一次跟女人坦白心里话,怎么会是这个结果?又气又羞,无明业火烧起三千丈,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大雨中,逃了—— 独剩莫语在原处思考自己这段时间哪一点表现地像寡妇了? 看来她真得要好好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看哪一点招摇到引起了外人的觊觎…… 寡妇?全天下她可以做任何人的寡妇,就是不能做李政然的寡妇——他必须得好好活着! 想到此又有点担心丈夫,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都二十多天了,也不晓得仗打完了没有。 在经过一个下午的寻找后,李政昔终于被平安地找了回来,毫发无损,还捞到一大篓黑鱼,给了梁家半篓作为答谢后,李家人结结实实吃了一顿黑鱼宴。 黑鱼宴上,全家人同仇敌忾般教训了一顿李政昔。 唯独莫语这个大嫂没出声——她是在想该怎么扭转自己在众邻居心中的形象,告诉她们她不是寡妇! 不过没用不着她费心想法子,这场大雨才干涸,就有人从山外带来了消息——仗打完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尘归尘土归土,各自过各自的去了—— 李家老少开始打包行李,什么乱七八糟的废盒子、废箱子、烂鱼篓、破竹筐,一概扔回姥姥家去,最好永不相见。 “大嫂,大嫂,大哥让人带消息来了!”政昔在帐子外吆喝。 莫语正在替女儿穿衣服,一听这话,抱着女儿就往外跑—— 只见王虎正笑呵呵地从马背上下来,一见莫语便笑道:“嫂子,李老大让我给你们带信来了,仗打完了,可以回家了。” “他怎么样?”莫语有点迫不及待。 “受了点轻伤,没事。” 吴氏眼泪都快出来了,“政然现在何处?” “正在山外扎营,估计傍晚就能来接咱家里人。”“咱”字可见王虎与李政然的关系。 他要回来了呢—— ☆、二十二李家的相公 那南坡李家的老大还活着—— 避难群落里的女人们私下里口口相传。 唉吆,真可惜了这么个小寡妇,本还以为不用彩礼娶个媳妇回家呢——某些“热心”人的遐想。 李政然是半下午时到的,身后跟了三四个下属一起来帮忙,因为怕骑马惊了四邻,李政然在山谷口就下了马,一路牵着过来。 政亦、政昔和王虎大老远迎了过来,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到自家帐子前,吴氏一见到儿子,眼泪哗哗地流不完——终于全家都没事了。 莫语抱着孩子站在婆婆身后,先给人家母子相聚的时间,待到婆婆好不容易哭完,这才上前去。 一场仗下来,尽管他脸上笑得温和,可仍看得出眼中的疲惫,让她这做妻子的好生心疼。 小乔乔还算认识爹爹,在经过一小会儿的躲避后,终于记起了这个就是她亲爹,这才大着胆子伸出小手拉扯爹爹的耳朵。 “辛苦你了。”李政然亲一下女儿,对妻子道。 “王兄弟说你受伤了。”伤在了哪里?不见他绑绷带呀? “擦伤而已。”怕母亲又要担心哭半天,自然不敢绑绷带。 “李校尉,咱们从哪儿开始收拾?”身后的下属问道。 李政然抱着女儿回身:“老虎,你带他们收拾吧。”交给王虎。 王虎招手示意几个兵丁过去帮忙。 而这厢,莫语对丈夫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只见李政然望一眼对面的草棚,点点头。 “既然得人之惠,自当当面感谢。”将女儿递给母亲,道:“母亲,我跟宁儿和政亦他们去向对面道声谢。” 吴氏抱过孙女,点头应着。 其实周围邻居都很好奇李家老大长什么样子,看身后带了好几个穿盔甲的兵爷,应该是个大官吧?这就更好奇了,可又不好意思上前看,见莫语引着丈夫往对面走,禁不住都往老梁家的草棚靠拢了去—— 梁家人都站在草棚外,本也是观望者之一,见李家兄弟仨往这边来,不禁有些紧张…… “这是梁大伯、梁大娘和梁家两位大哥。”莫语介绍道,“大伯,这是我家相公。” 李政然拱手施礼,道:“感谢大伯照顾我全家的周全。” 梁老爹笑呵呵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没帮什么,没帮什么。” 李政然直起身后,才让梁家人看到他的全貌——丰神俊雅,与两个弟弟一样,都是好相貌,不过与两个弟弟比,少了政亦的文气,但多了些英武,少了政昔的年轻气盛,却多了几分稳重,三兄弟站在一处,一眼便能看出谁是兄长。 有子如斯,为人父母的还有什么可求?梁老爹在心中暗暗羡慕李家父母。 梁老爹邀李氏三兄弟坐了下来,聊着些不痛不痒的客气话。 梁家人都笑呵呵的,唯独那二郎看上去很别扭,或者应该说是羞愧到脸热——人家丈夫活得好好的,而且还如此的俊秀且有能为,他之前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莫语自然看得出二郎的神色羞愧,这几天他连远远望见她都会躲开,可见是觉得没脸见她——这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也罢,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人总有冲动的时候,何况他也是有所误会才会说出那种话来。转脸与梁大嫂聊谈,避开与梁二郎可能的视线擦撞,免得对方不知该如何自处。 “李大嫂……”小春怯生生地站到嫂子跟莫语身后,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这丫头很少与人说话,怕生又怕羞,莫语好奇与她居然主动跟自己说话。 “你是要回阳城么?”低着眼问。 梁家大嫂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接着小姑子的话跟莫语道:“我差点给忘了,小春今年冬上就要嫁到阳城去了。” “是嘛,这是大喜事啊,你嫁到阳城就可以与我作伴了,我娘家在历城,平时也没什么亲戚来走动,这下可有娘家人了。” 梁大嫂笑着,低声道:“本来是该先办小叔子的喜事才对,可姑爷那边的老母亲身体不好,想早点让小春过去照顾,这不就提前了嘛。” 莫语点点头,顺便掩住了眼底的怜惜——自己也是十四岁嫁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就要面对陌生的媳妇生活,尽管婆婆吴氏不怎么好伺候,但还不至于打骂,虽然是过了三年空闺无助的生活,但却让她逮到了个好丈夫,所以她是极幸运的,如今这小春十五岁出嫁,不知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初为人妇时的那种不知名的恐惧是很可怕的,也难怪小丫头会硬着头皮来找她搭话,“以后要是有空闲,你就到六和街南的李宅来找我,你扣的枕花好看,我还要让你教我呢。” “好。”小春愉快地点点头。 此时,李家三兄弟与两家父子三人——或者该说是两人,寒暄了好一会儿,待王虎来说行李都收拾好后,这才起身告辞。 在向一众乡亲道谢拜别之后,李政然将母亲和妻子各自安置到马背上侧坐着,然后牵着妻子的马缰远远向梁老爹拱手拜别。 李家人回家过上等人的日子去喽! 目送着李家人远去的背影,一位不知名的“三姑”不知何时凑到了梁老太太跟前,道:“那李家长房一对还真算是郎才女貌,难怪那李家大嫂行端位正,人家男人强,看不上别个男人也是正常。” 梁老太太陪笑着,什么话也没说。 另一位不知名的“六婆”道:“那李大嫂也真是好命,那么个出身,居然能找到这么个好相公,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我刚才还挺那几个当兵叫他校尉大人,可见是个大官了。” “是嘛?!”三姑答话。 以下是三姑六婆杂七杂八的捕风捉影的闲话,因为聊得太投入,居然忘记了凑到梁家来的目的——那梁二郎不错看,本想给他做媒来着。 梁老太太悄然退出舆论圈,转头看一眼默默去砍柴的小儿子,心底暗叹一声,这样也好,见着也就死心了,人家俏媳妇是有相公的,还是个这么好的相公,二郎也该死心了!不过话说回来,也到了给他娶媳妇的时候,回家得抓紧办这件事了,一定要想办法在小春出嫁前把二郎这事给解决了,免得遭人闲话——妹妹都出嫁了,哥哥还没找到媳妇,说给谁听都不好听,还以为这当哥哥的有什么毛病呢,居然比妹妹都晚。而想到女儿,唉,不舍啊,大老远嫁到阳城,婆婆还是个病病歪歪的弱身子,小春过去定然是要受累了,谁不想自己孩子过好日子,可有心悔婚,怎奈那是五六年前就定下的,现在悔,怕人家要闲话。 再叹口气,各人各命啊。 李家人的午饭是在城外驿站解决的—— 望着女人们逗弄孩子的背影,政亦坐到兄长政然的身边,喃道:“大嫂是个聪敏的人,即使在艰难的时候,也很懂规矩。”因为大哥不在身边,他与母亲自然会多注意一下大嫂的言行,住在那么杂乱的难民群落里,男人又不在身边,可大嫂除了被人议论是寡妇外,没惹出任何桃色闲话来,这很不容易。 李政然将视线转到二弟脸上,以他的头脑自然是明白二弟话中有话,“我知道了。”虽然知道她不是个会变节的人,但听人这么夸她,心中难免十分愉悦,“既然知道了她的性子,你跟母亲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暗地里偷窥不是什么好事,也很伤人。 政亦点头。 赵絮嫣喊丈夫去吃点心,政亦起身过去,莫语见丈夫身边空着,忙抱着女儿凑了过来——她想跟他靠近一点。 “吃吃看?”拿一块点心往丈夫嘴里塞。 盛情难却,李政然不得不张嘴接受,“这些日子辛苦吧?”一边嚼着点心一边问妻子。 “不觉得辛苦,到挺好玩的。”将女儿递给相公大人,自己则找来手绢擦擦手上沾粘的点心渣子,转脸看向丈夫那好看的侧脸,带着些迟疑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李政然的视线从女儿脸上转到妻子脸上。 “就是……”莫语断断续续地把梁二郎告白的事跟丈夫和盘托出,她老觉得不跟丈夫说明白就像真有什么私情似的,还是坦白比较好一点吧? 一番解释之后,她认真望着丈夫的脸色,只见他的眉毛越蹙越紧,她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往上提——他不会真得生气吧? 蹙到最后,李政然的眉头倏尔展开,因为妻子的眼神十分担心,“你是在跟我挑衅?”他认真问道。 挑衅?!她为什么要挑衅?“挑衅什么?” “告诉我,若我不能善待你们,你可以带着乔乔找到好男人?” 在看出他眼底的促狭后,莫语不禁轻轻捣一记他的侧腰,却得了他一个皱眉,像是很疼的样子,慌忙问道:“怎么了?伤口在这儿吗?”忙着要扒他的衣服看,却被李政然化掉。 “不在这儿。”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侧腰上,凑近她身侧轻道:“这里很重要,当然不能让它伤到。” 侧腰很重要?!莫语沉吟半下后,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开闺房里的玩笑!使劲捏一把他的侧腰。 “你以后还要用到,别真把它废了。”瞅一瞅家人都背对着他们,李政然伸手搂来妻子的腰——他不得不承认,政亦的话确实让他很开心,因为她的坚贞和懂事,至于那个梁二郎——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对他的印象,他看过他几眼,此刻在妻子坦白后更加深了对那人的记忆——从神貌上看,那是个不错的后生,只是有点不爱说话,居然会喜欢他的妻子……他只能为他惋惜了。 “你到底伤到哪儿了?”莫语没去挣开他的手臂,反正有女儿挡着,别人也看不到,她现在比较在意他到底伤到了哪儿。 “回去再让你看。”李政然小声道。 夫妻俩这厢正说些悄悄话,小乔乔则很好奇,倚在亲爹怀里,左看看娘,右看看爹,他们在做什么?低下头看看亲爹揽在亲娘腰上的手臂,禁不住用小脚丫踩两踩,呵呵,好玩。 “政然,过来吃点心啦。”吴氏在桌边吆喝大儿子吃点心——政亦、政昔是吃到了,大儿子还没吃,再不吃就都被两个馋猫似的媳妇儿给吃光了——经历过苦难之后,连以前看不上的东西都成了珍贵之物。 由这小小的点心便可窥到吴氏的护短行为,尽管不怎么礼貌,且很伤媳妇的心,但那是母亲的天性,谁不疼自己的儿女?母爱是大爱,但却很自私,所以别跟母亲们计较太多,媳妇要吃还是自己动手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要总是期待别人的赠与,因为那样会让失望更多,别让自己老纠结在失望中才好。 ☆、二十三集体失业时 所谓的贤惠,其实大多是一种博取名利的方式,有人为面子,有人为遵循女诫,也有人为索惠。 相信莫语应该属于后者,对有个还不错丈夫的女人来说,之所以贤惠,其实多半是想求家和万事兴,求与丈夫之间能更好的培养感情,吃亏与吃惠是同时存在的,是取前者多一点,还是后者多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对于莫语来说,她的亏在表体,像婆婆拿了她丈夫的钱财,而惠在李政然如今会更多的注意到她与女儿这边。 从逃难的拮据生活中回归,尽管李宅被糟蹋地一塌糊涂,但至少是回到自己家了。望着悉心经营的家当被偷盗、毁坏一空,那感觉委实不太好受。好在全家都平平安安,这已经很不容易。 回来的第二晚,在各房大致收拾好后,李家举行了个家庭会议,主要目的是分清账目。 政亦是个精细的人,所有费用都很分明,在坐定之后,一笔一笔交代的很清楚,但再清楚也有令人怀疑的地方。 钱诗诗是个聪明人,她的怀疑从不自己说出来,都戳给丈夫来提—— “二哥,与运粮队的钱有这么多?我听那押运的差官说每人三两嘛。”政昔不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家一向有问必提,总不能留在心底发酵吧?尤其自己的妻子很精细,一笔一笔地都记得十分清楚,总戳他来问,干脆一次让她听个明白。 政亦并没有立即看向小弟,而是先看向兄长,李政然到没看他,只是低眼端起茶杯,饮下一口,好一会儿才抬眼,不待大兄弟俩有所表示,赵絮嫣便扛不住了,这是干什么?秋后算账?“小叔子,这是认为你二哥贪污了银子不成?”冷哼一声,“你二哥就是再穷,账还是拎得清的,读了这么多年书,总还知道个礼义廉耻,不至于私藏那点银子吧?你若是不信,一笔一笔对过去,再不信,找来原来的押运粮官查查,多出多少来,咱们给你补上。” 政昔原本也是想让妻子知道后别在背后那么多话,却招了二嫂的一串气话来,心中有冤,但无话可说。 钱诗诗坐在丈夫身边,也不言语,到是吴氏出口道:“他小,不懂事,他二嫂别跟他计较。” 隔在别人头上,差不多也就不再提了,可赵絮嫣不行,她受不了,自从老三家进门后,她就一直受委屈,今天正好找到这个由头来发作,哪有放过的道理?“小?都是做丞官的人了,哪里小了?”比他还大好几岁呢。 “老二家的!”吴氏很不喜欢二媳妇的顶嘴行为,至少对她这个婆婆,她不该如此回嘴,她忍这老二家的很久了,不想她不但不悔过,居然还越来越嚣张! 钱诗诗这时却忙插话道:“二嫂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人就爱冲动。”说自己丈夫的不是。 见钱诗诗在一边装好人,赵絮嫣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蹿,“你别在一边装好人,每次都这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把人撺掇的一窝火,自己却装好人,又不是皇宫大院,你跟谁玩心眼呢?”反正现在大家一样落魄,别想谁让谁吃亏! 钱诗诗哑口无言到眼泪冲撞而出——很少被人当面棒喝的,头一遭,难免觉得委屈。 作为大嫂的莫语暗道,如此时刻,她这长嫂本该出言劝和,但婆婆在面前,由得她不必插言,老三家的聪明,老二家的率直,可见赵絮嫣这次是被绕了进去,平白触了婆婆的霉头,今天这争吵是在所难免了…… 钱诗诗这么一哭,吴氏和政昔急了! “二嫂,我不过是问问,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政昔随即又转向二哥政亦,“二哥!”请求二哥管管二嫂的脾气。 政亦侧眼看看自己的妻子,蹙眉,但没吱声——事实上这段时间他也被小弟气得不轻,冲动不听话不说,还动不动拿公家的东西给自己房里,明明孩子们都是一样的,却老是偷偷给自家儿子多拿,六七个月的小孩子,能吃什么?!他之前一直忍着不说是不想让外人看笑话,如今回家了,私下觉得需要好好教训小弟一次,让他明白一下该怎么与家人相处,所以他不打算说话,由着妻子发火出气——尤其大哥在这儿,主心骨是他,大哥不管,他们爱怎么就怎么吧。 赵絮嫣见丈夫没吱声,自知他是放任自己这么做,既然有丈夫撑腰,自然变本加厉,“怎么?小叔子难道是想让你二哥打我不成?” 政昔别开眼,不跟女人计较。 吴氏道:“老二家的!你少说点!”威严四立。 赵絮嫣自然不能不听婆婆的话,闭嘴是闭嘴了,却饮泣了起来,看上去相当的委屈。 “娘——”映蓉跑到自个娘的旁边,抓着娘的衣襟,也跟着一起哭,颇有点孤儿寡母的无助状。 “今天不是来哭的!”吴氏见二儿子不出声叱责妻子,不免有些气他。 赵絮嫣哭得更厉害,钱诗诗却聪明的擦干眼泪——婆婆是她的依靠,她得听话点。 “他大嫂,抱映蓉出去,别让她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吴氏吩咐一声长媳莫语。 莫语暗暗看一眼丈夫跟政亦,他们俩什么都不说,这是打算继续看戏?好吧,她陪他们一起沉默,看这戏能唱出什么结果来,起身打算搂映蓉过来,却被赵絮嫣抢先,“不用你们赶,我们自己走!”拉起女儿的小手就要往外走。 “啪——”吴氏真得火大了,狠狠拍了一掌桌面,她是当家主母,辛苦支撑这个家十几年,如今居然会被小辈顶嘴、甩脸子,谁家的父母会做成这样?“政亦!” 政亦看向母亲—— “让你媳妇回来坐好!”她直接教训儿子。 政亦随即命令妻子道:“你坐好!” 赵絮嫣咬唇,气嘟嘟地坐回原处。 吴氏站在主位上,颇有君临天下之感——这个家还是她说了算的,她必须要让媳妇们弄明白,别随意顶撞她!即使是儿子,也都得听她的,“大灾大难都过了,如今平安回来了,你们却为了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我生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气我!”随即看向小儿子政昔:“政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虽然你已成家立业,但是长兄说得话,你照样得听,以后再跟哥哥们反嘴,你就滚出这个家!”再依次看向三个儿媳,“我一向不管你们,不是怕你们,是不想像普通人家那样,闹得家无宁日,你们自己也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做媳妇就该有做媳妇的样子!别动不动吊脸子、说风凉话!” 大厅里的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直待吴氏坐定!“政亦,继续说!” 政亦继续将明细报出来——现银,老大家剩一百五十两,老二家剩一百两,老三家剩一百两。 报完数后,政亦将明细放到母亲手边,再回到原位坐定。 又是一阵冗长的静默—— 吴氏依次看看三个儿子,后道:“官府的职位都翻新了,政亦和政昔如今无业可从,政然啊,你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总不能在家坐吃山空。” 始终没说半个字的李政然将视线从茶杯转向母亲,“我正想跟母亲说这件事,南方叛乱不止,朝廷认为白老将军未能及时制止,罢官免职,新军也即将被解散,差不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旨意就会传过来,可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兔死狗烹,政治斗争的常态,匪乱压下去了,加上现在又没有胡乱,自然没白老将军什么事了——朝野争斗瞬息万变,支持白家的三王爷上个月业已病逝,可见白家失势是必然了,而小小如他们这些芝麻属官自然要被那一波波的大浪拍死在沙滩上。 他的公职没了?!这是莫语的心声,凭良心讲,她是高兴大于难过的,因为他没了公职就可以天天在家了,不用再给谁卖命! “什么?!”这是除莫语以外全家人的惊叹。 吴氏喃喃道:“可你这次不是还带了那么多兵卫帮咱们搬家?”既然要解散了,怎么还会有人听他的命令? 李政然笑笑,“下属们看得起,帮个忙而已。” “那咱们家怎么办?!”吴氏无助中带着绝望,他们岂不是又要回到几年前那种疾苦的生活里去了? “母亲不用担心生计,如今我们都大了,自然不会再让母亲操心这些事。”李政然道。 说是这么说,可担心总是难免的,难道真的是船到桥头才转帆嘛!这以后该怎么办呢? 一场盛况空前的家庭会议,因为李政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变得偃旗息鼓,所有人都开始踌躇将来,哪里还有心思争吵? 不欢而散。 莫语很好奇丈夫今天在全家人面前半句话都没有的原因,他是长兄,该制止那争吵的场面才对,可是他没有,反倒是任凭发展,这很让人疑惑。 “今天你怎么不出声?”端饭给丈夫时,莫语如此问一句——因为白日的争吵,今晚各屋回各屋吃自己的去。 “出声干什么?”李政然反问她。 “……娘很生气。”他出声至少婆婆不会那么生气,她今天之所以发那么大脾气,主要是觉得儿子没站到她身后去。 “都憋着气,让他们发一下也好。”政亦、政昔私下都向他这个大哥诉过苦,也不好说谁对谁错,他都听着,不指名谁错是因为没必要,更不想在兄弟之间确立谁跟谁的关系更好,何况母亲一向喜欢主导,而且私心偏向三弟,这是自小就能看得出来的,他不参与是等她自己去处理,公平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母亲自己做主,至于会变成什么结果……让她自己去看结果吧,“对了,避难之前,吕家向母亲拿了多少银子?” “娘没说准数,不过看她手里剩得银子,恐怕一两千两是有的。”莫语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政然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像是想什么想得很出神。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一向不太管婆婆那边的公帐,突然这么问,显然是出了什么问题。 “攻城之后,见过吕家的宗亲……说吕家举家迁往了京城。” 举家前往京城?“可他们没给咱们留信啊?亲事过了年可就要办了,这——” “再等些日子看看。”看他们是否还记得给他们送信,“你暂时不要跟母亲说,免得猜得不对,白让她和欣乐担心。”他要想办法查查这件事。 莫语点头,余光瞥见小床上的女儿早已醒来,忙去抱了过来,刚凉好的鱼汤,特地熬得很浓——最近奶水一直不足,不得不想办法添补一下。拿汤勺一点点舀起来喂哺女儿,小乔乔到也不算挑食,米汤和鱼汤都能喝,不过仍是瘦了一些,看着就心疼,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给她。 “你多吃一点才是要紧,也就免得担心她吃不饱了。”李政然道,不到一个月没见,妻子女儿都瘦了一圈,他心里当然不舒服,与三弟妹一样的日子,人家没变,她到瘦了,想来政亦跟他说政昔太过私心还是颇有些道理的——谁不疼自家的妻儿?她们娘俩会瘦都是因为他这个当丈夫的不在家,想来丢了公职也算是件好事,至少妻女这边可以多照顾一些,“我丢了公职,你怎么想?”问她。 莫语擦完女儿的小嘴抬头,“我?”抿嘴笑,“说真话?” 可不,问她自是要听真话。 “你能留在家里自然是最好的。”不过那么一来,又担心他无所事事会无聊。 李政然放下筷子,顺手接过女儿,让妻子可以吃饭,“你就不怕坐吃山空?” “咱们的钱足够花用个十来年了。”若是他们小家过日子,那些钱足够他们无所事事十多年还有富裕,“呃,上次见面太匆忙,我忘了跟你说,你让我爹在甲山那儿盘下的田地,契约都好了,只等把钱送过去就行了。” 点头,“王虎正好要回去一趟,就让他带过去,顺便……那些田就让岳父大人自己先收种,那地对我们来说只是个保障,用不用得上还未可知。” “我知道了。”乔乔满月时,他送父兄回去时,让父亲在甲山那儿留意田地买卖——他要买地,她明白他的意思,是担心自己万一不在了,她跟女儿能有个栖身之所,当时爹爹听后也十分欣慰,一口就答应了保证给他们找到最划算的田。 所以他没了公职对她来说是件大好事,反正后路都留好了,最差就是坐吃山空后回家种地呗,只要人在就行。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和私心,差别在于多或少,经常或偶尔而已 与大房这边一样,二房、三房也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二房政亦和赵絮嫣让赵家的兄长在七番镇上购置了一处临街的宅子作为后路。 三房政昔和钱诗诗则在钱诗诗表兄的牧场入了股。 至于欣乐,吴氏之前已将她的彩礼和嫁妆做了抵押,银票就放在女儿身边。 各有千秋不是? 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干吗要让天诛呢,那多悲惨? 患难是可以见真情,但同样也能见到分歧和私欲,不是只有李家这样,所有家庭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 只是男丁们停了公职,下面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二十四野性的交换 白家军解散了,但李政然直到入了冬才闲下来。 因为家中暂时没有进项,吴氏不得不缩减一部分费用,家中的两个婆子打发了其中一个,放了冬儿回乡,长工解了契,门房也请了个年老费用少的,杂七杂八地省了不少内费,连饭食都清淡了不少——没办法,今时不比往日嘛。 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晚,过了大雪节气才下了第一场雪。 清晨推开门,雪竟没过了门槛。 李政然一向早起,一番洗漱后,找来工具开始清理院里的积雪,从门前到院口,直到蜿蜒出一条小道—— 近日的早饭一向是各院吃各院,因为吴氏最近节俭的有点吓人,各房实在清淡的有点受不了,干脆找借口在自己屋里吃。 “伯伯,早。”映蓉穿了一身红棉袄,站在院口脆声跟李政然打招呼—— 积雪虽清,但路仍然有点滑,李政然怕侄女滑倒,弯身将她抱过了路滑的地方,最近小侄女经常到他们这儿来,跟他们一道吃早饭、散步,每天都很准时——可以理解,最近家里奉行节俭,而他们这院,为了给妻女补身体,吃得一向不错,早上他们多半是出门吃,也就免了妻子起身去做——夜里照顾女儿,早上总要贪些懒才不致累倒。 “大娘早。”映蓉不过四岁,个头随李家人,细且高,看上去像六七岁的娃儿,从大伯身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到莫语跟前,莫语刚洗漱完,头发还没挽,正帮女儿穿衣服。 “映蓉今天起得真早。”莫语称赞一声,顺便将穿好衣袄的女儿交到丈夫的手里,起身去拢自己的头发。 “大娘,你的头发挽得真好。”映蓉趴在梳妆台上仔细看着莫语挽头发,看着看着,她有了个重大发现,“大娘,你的眉毛是长上去的?!” 一般女子的眉毛都是拔光后重新画上去,像她娘就是,大娘却是长上去的! 莫语笑笑,“不要跟大娘学,大娘是偷懒。”不拔眉也就不用画眉,也就免了每天早上的画眉时间,三两下挽好了髻,顺手拾了梳妆台旁的棉坎肩穿上,“映蓉今天想吃什么?”赵絮嫣每天都把女儿放到他们屋,估计是清楚他们夫妻俩都疼孩子,不会让孩子饿着,就此占点小便宜吧。 “火烧夹酱牛肉。”小丫头昨晚就想好了。 “好,火烧夹酱牛肉。”莫语拉侄女一起出门。 一家三口,不,应该说是四口,一前一后从后门出去—— 街上的积雪早已被沿街的店家扫除干净,只余下薄薄的一层碎冰贴在灰泥砖上,担心滑到,莫语一手攥着丈夫的衣袖,一手拉着映蓉。 这些日子主屋不开早饭,他都是带她出来喝早茶——之前她一直很少能吃到外面的东西,如今才知道外头有这么多新奇的早餐。 “大娘,杏仁茶——”映蓉指着街对面那家冒着腾腾热气的杏仁茶摊位,是嘴馋了吧? 不待莫语出声,李政然道:“手上的东西吃光了再喝,吃不完会浪费掉。” 大伯虽然经常笑笑的,但说起话来她不敢不听,点头,乖乖地啃完手上的牛肉火烧——吃完这个她那小肚子里哪儿还有空档喝茶! 李政然早早吃完了自己的牛肉面,抱过女儿来玩,顺便让妻子吃早饭。 八宝粥配汤包,这是莫语的最爱。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最爱吃的东西,如今看来,还是自己的手艺不够好,因为从在家做姑娘时,就一直都是她做饭,后来嫁进李家,也做了挺长一段时间的饭,吃惯了自己做得东西,没觉得哪里好吃,这些日子常在外面打牙祭,才让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大哥、大嫂?”是政亦的声音。 “爹。”酱牛肉还没吃完的映蓉三两下就跳到了自己亲爹跟前。 政亦正拿着一个油纸包,由里面散着的热气来看,应该是早饭,他惭愧地解释道:“容嬉得了点风寒,早饭没人做了,出来买些吃的回去。”顺带摸摸自家女儿的小脑袋,“不是让你在房里呆着嘛,怎么又跑去大伯、大娘那儿?” 孩子不会撒谎,嘟着小嘴答:“我想吃酱牛肉,娘说不行,要吃就跟大伯大娘出去。” “……”政亦真有点生妻子的气,这像什么话?占人点小便宜又不会发财! 李政然见二弟脸色微赧,催促他,“早饭快凉了,吃了对身体不好,你快回去吧。” 政亦道别后,拉着女儿往家去,走出老远时,就见小映蓉踮脚把酱牛肉送到了自家亲爹的嘴里—— “嫉妒了?”看着远处的画面,莫语笑问丈夫。 李政然勾一下嘴角,再低头亲一口女儿的小脸颊,道:“我闺女长大了肯定也心疼爹。”没什么好嫉妒的。 一顿早饭吃完,日头也升到了屋檐,他们回家走得是正门,一进门就见门房外摞了一堆木箱。 李政然问一句门房老张头,“谁的东西?” 老张头六十多岁了,佝偻着背,无儿无女,是个孤人,来李家时说月钱给不给都无所谓,只要有饭吃、有住的地方就行,而且在众多人选中,他看起来还算老实,吴氏便留了下来。 老张头正一个箱子一个箱子从马车上搬下来,听李政然这么问,赶忙停下手解释:“舅老爷一家刚到。” 舅舅?! 李政然夫妇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底都看到了不解。 “老张,你先进去吃早饭。”李政然从敞开的门房里看到桌上的饭还冒着点热气,可见老张头早饭还没吃完。 老张头摆摆手,“没事,卸完了再吃也不晚。” 李政然有些不高兴,不知是不是因为舅舅随意使唤老张头的缘故。 夫妻俩来到正厅时,见舅父、舅母、表妹,以及两个丫鬟,一个小厮都在。 吴氏见到儿子,忙道:“政然,正好你舅舅刚到,过来坐坐。” “舅舅、舅母。”李政然夫妇各自打声招呼。 刚坐下没多久,政亦、政昔夫妇也急匆匆来到前厅,一看眼前这架势,心里都明白了七八分——感情这是投奔他们来的? 还真是会赶时间,家里正霉着呢,居然又来了一堆吃客!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明眼人都瞧得出李家媳妇那热络的脸色下藏着“很介意”三个字,但明眼人却并不打算看出来,继续装糊涂…… 吴家之所以来投靠李家,除了因为历城仍然很乱外,还有吴家舅舅效力的翁老爷在战乱时被乱匪逼得悬梁自尽,翁老爷一死,他也丢了饭碗,无处所依只好到阳城来投妹妹了。 “两位表哥可还好?”这是政昔的问话——就算投靠,也该先靠自己儿子吧?怎么先来外甥这儿?本末倒置嘛。 吴家舅母一听这话,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低泣了起来,“就是找不见他们,才没办法来了阳城,上次那场乱子后,就与他们失去了联系,也不知他们如今在哪儿。” 既然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有整理院子让他们先住下。 吴月兮好办,可与欣乐一起睡,至于吴氏夫妇的住处……三个儿子要谁让屋子都不合适,吴氏只好搬到欣乐的隔壁,把自己那间给了兄嫂。 待一切安顿好后,吴氏让环儿去街上买了鱼肉给兄嫂和侄女置办了一桌像样的菜。 吴家这段时间也是逃难度日,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挑剔饭菜,兴许是因为寄人篱下,舅舅也不再动不动就摆长辈的架子,舅母也很少说闲话。 ——自从回到阳城后,李家的早饭就逐渐开始各归各屋,吃好吃坏自己说了算,本来都没什么意见,可如今来了客人,吴氏这边不好再继续俭朴,鸡鸭鱼肉,每天都是换着样子来。 人都不是傻子,有便宜不赚,留着给谁?既然花的是公家的钱,谁都能来吃,二房先把两个女儿推到吴氏的院子里,接着是政昔,后来二、三房干脆都过来凑桌。大房住得最靠后,没什么事也不会经常过来,自然不晓得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同样是儿子,吴氏也不好太委屈老大,干脆让环儿叫了他们一起来吃早饭——分久必合,李家又吃起了大锅饭。 冬至过后,李政然夫妇原本打算回一趟甲山,临走的前一天吴氏却说吕家送了信来,可能要派人过来商议婚事,让他们先不要回去。 说实话,莫语是有点难过的,毕竟从上次回门一年多都没回过娘家,而欣乐的婚事早就定好,政然不在场也无所谓,何况送信的人什么时候来也没定,但婆婆却非让他们留下不可。 这天晚上,莫语睡得特别早,政然去与同僚会面,近午夜才回来,回来时,莫语其实是知道的,但仍闭着眼,没起来帮他洗漱更衣,都让他自己去做,她一直背着身睡得“很熟”。 李政然躺到床上时,特意伸头看她一眼,一股子酒味跟着冲进莫语的鼻腔——更让人烦心,她难过了一下午,他却还去喝酒。 没给他借酒装疯的机会,在他的脸凑过来时,她就主动坐了起来,不让他得逞。 李政然顺势半仰在枕头上,笑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她在装睡,也知道今天母亲阻止他们回去,让她难过了。 两人都没吱声,莫语抱着身前的被子就那么坐着,牙粉色的睡衫包裹在身上,正好可见后背那年轻女性的美丽曲线。 “不高兴?”他问。 “没有。”莫语戳着自己的衣袖一角。 他直起身,刚好可以从背后抱住她,“年初二回去怎么样?” 好是好,可万一婆婆再有事,岂不还是这结果? “欣乐的婚事可能会有些变故,我得留下来处理一下。” 变故?“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回头问他,上次他就怀疑吕家的借款,这次又说有变故,可见是得知了什么消息。 “还不确定,等吕家人来了,我要向他们确定一下。”低头看她,“不生气了?” “只是有点难过。”本来是真有点生气,因为他不拒绝婆婆的要求,可在知道他有这么大的理由留下来后,她怎么可能再生气?反倒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半起身爬跪到丈夫身边,“如果吕家真有问题,你会不会不让欣乐出嫁?” “看情况。”伸手慢慢解开她睡衫的盘扣,自然到她差点伸手去帮忙。 “娘要是不同意呢?”没伸手帮他,但也没阻止,“她跟欣乐都很满意吕家这门亲事。” “你会不会愿意与人共事一夫?”解下她的最后一粒盘扣。 “自然不愿意!”说得很坚定,她是故意以幼稚的冲动表明自己的立场。 “嫉妒可是犯了七出。”眼睛瞅着她颇显稚气的神情,手却已经悄然拉下了她的睡衫。 “所以我只会跟你说实话。”莫语没躲开他的视线,该坚守的时候不能后退,既然已经表明了立场,她还有什么可逃避的? “若非要有那一天呢?”顺着她滑腻的肌肤一路攀到颈后的衣带上。 “齐人之福可没那么好享。”她笑笑,纤指也拉扯开他的衣襟。 李政然半眯起眼,相处的越久,越会发现他这这小妻子身上带着很重的野气,只不过平时被恭顺遮盖了而已。他手上一个用力,将她紧紧贴到了自己胸口,动作中也带了点粗蛮。 “不要再在我面前演戏。”一边折磨着她的身子,一边低低的请求,或者该说是要求。 对于这个小自己十岁的妻子,他应该是疼爱更多一点,因为第一观感,他只是觉得她适合自己——长相娇俏而不妖冶,性子乖巧且听话,面对他时会害羞但恭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但相处的时间越长,他越发现她似乎不只是表面上的样子,她年纪虽小,但心思很够用,似乎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人面前该伪装贤良。 他不在意她在外人面前伪装,但并不希望她对他这个丈夫也伪装,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很蠢。 “我没有演戏。”贤良可以让她活得更舒适一点,为何不去做呢?“我只是听娘的话,在认真做个好妻子。” 一个翻身,两人互换了一下位置,她睁着那双纯良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尽管他在被子底下做着诸多小动作,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纯净眼神,“是嘛!” 呼——一个重重的深呼吸,因为他起伏的动作。 ——也许她该暂时褪下一点贤妻的伪装?可那会不会让吓到他,毕竟贤良才是长久之道。 算了,人生总要放任那么一两次,就当今晚她喝醉了——即使没喝酒。 伸手勾下他的颈子…… 贤妻在床上只能装羞赧,但今晚她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做些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做一次的事。 李氏夫妇难得也有魇起的时候,这一早他们破天荒的睡了个懒觉,好在没有什么贴身丫鬟伺候,除了女儿外,没人知道他们日上三竿还在赖床——可见昨夜的夫妻生活过得很是如意。 莫语半眯着眼趴在丈夫的胸口,慵懒地数着床帐上的流苏,女儿醒了她知道,但没哭,她也没起身去抱。 对于昨晚的主动迎合,她是有点后悔的,尤其在见到温暖的阳光后,觉得自己昨夜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居然能容许那些事发生,她简直是疯了。 抬起头,看一眼仍在熟睡的丈夫——估计是累得不轻。还是趁他没醒赶紧起床穿衣吧,省得一会儿大眼对小眼的尴尬。 “找什么?”他那带着浓重鼻音的问话让她的动作僵在了原处,“敢作不敢当?”他说着让她听不懂却又能听懂而不愿听懂的话。 “你再睡一会儿。”忙不迭地将被子蒙到他脸上,阻止他说下去或者看下去,因为她一下子还适应不来昨晚那太过突兀的变化——她不是个贤妻,她只能得到这个结论! 做不成贤妻会让她没有安全感。 ☆、二十五吕家的短姻缘 吴氏是个要强的人,十八岁嫁入李家,二十二岁有了长子,三十、三十三岁分别送走了公婆,三十八岁丈夫病倒,四十七岁丧夫,二十九年间与丈夫相敬如宾,期间从没怨过谁,也没服过谁,即便是做错了什么,她也不会轻易承认,但——很多事会随着时间改变而变化,像如今,做了三个媳妇的婆婆后,她开始变得瞻前顾后,很想做得公平点,却又总是公平不起来,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却发现自己的好多决定都让自己后悔,比如孩子们的婚姻,她很希望儿子和儿媳能像她跟亡夫那般相敬如宾,媳妇们也该像她当年一样惟公婆之命是从,而女儿则会有个疼人的相公,视女儿如珠如宝……然而希望却永远不是现实,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媳妇们各有各的心思,也都对她有怨言,女儿性子懦弱不像她,本以为婚姻能遂她的愿,可她还是猜错了! 吕家人是祭灶的前一天到的阳城,来人是吕家长公子,也就是李欣乐将来的大伯,来商量婚事也顺带赔礼道歉——因为吕女婿在京城已经娶了一位夫人。 “家父、家母也是无奈之举,那刘家救了我全家,他们只是提出想联姻,实在不好驳了他们的颜面,如此便委屈了贵府的小姐,不过贵府小姐入门后,依旧为正,那刘家小姐为次。”吕大公子如此解释。 听他这么说,李政昔早已坐不住,“你们也算书香门第?停妻先娶,还有脸来商量婚事?干脆毁了婚约岂不干净?还来谈什么!走!” 李政亦没有三弟的急脾气,但生起气来也不得了,慢吞吞地看向母亲吴氏,“母亲——我看咱们小妹没这福气嫁到皇城脚下,婚书还是还给他们为好,省得耽误了人家的前程!” 李政然因为心里事先有点数,所以不至于像两个弟弟那般冲动,他想得长远一点,小妹的这门亲事若是非悔不可,就要做得妥当一点,至少不会影响小妹今后的姻缘,若莫名其妙就一拍两散,外面肯定说什么的都有,有损小妹的名节,想了一下,道:“既然小妹姻缘未到,我们也不便勉强,明日我兄弟三人会亲自登门解决此事,请吕公子在客栈等候。” 吕大公子早已羞愧地无话可说,这事确实是他们吕家的不对,事到如今,只能带着耳朵听人教训,要怎么就怎么吧——好在这李家大哥很知礼,没有将他直接打出去! “好,那一切事情就等明日一并办理!”李政然扬手,“请!”送客送得一点余地都不留,甚至不给人说话的空档,可见李家有多愤怒! 吕大公子一走,政昔、政亦均看向大哥,“大哥,你何必对他们这么客气!这家人也欺人太甚了!”政昔的话。 “是啊,大哥,既然对方毫无礼数可言,咱们何必亲自送东西解约!”政亦的话。 “这件事对欣乐的闺誉影响很大,一定要做点什么来挽回一下!”看向母亲。 吴氏早已痴愣在当下,女儿以后怎么办?定了亲却又悔了婚,名节受损,往后还能有机会嫁到称心如意的人家嘛?!这都是她这做娘的给害的,当时就不该给她定下吕家! “政然……都交给你去办吧。”吴氏讷讷地起身,她该怎么跟女儿交代? 噗通—— 尚未走到门口,吴氏便两眼一抹黑昏倒了事——那么要强的性子,所有的不顺心却只能强咽进自己的肚子里。 “母亲!”三兄弟慌忙上前—— “大夫,家母的病情如何?”李政然着急之下,捉了老大夫的衣袖,政亦、政昔一边一个,紧跟在大哥身后。 “外乏内积,急火攻心所致,没什么大碍,喝几帖药,多养养也就行了,不过以后得注意少让她动气,上了春秋的人,该多注意一下才是。”老大夫道。 李政然点头,转身交代三弟政昔:“你陪大夫开方子。”本来可以让丫鬟去,不过政昔这小子说话直,怕一会儿又戳了母亲的痛处,干脆先让他出去一下。 政昔没多想,只请了大夫出门写药方,跟着便急着抓药去了。 屋里还剩一屋子的人,政然、政亦、欣乐、李家三个媳妇,加上吴家舅舅三口,欣乐正坐在母亲脚旁擦眼泪,站在她身后的吴月兮正小声劝慰,舅母孙氏坐在吴氏跟前,也在抹眼泪,吴家舅舅则坐在床前的长椅上长吁短叹,李家三个媳妇分站床头床尾,李政然、李政亦兄弟俩则站在舅舅身旁,吴氏睁着眼,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看,就望着床帏上的流苏发呆。 李政然看一眼妻子,莫语领回了丈夫的意思,轻轻弯身到舅母孙氏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孙氏点了几下头,缓缓起身,并交代自己的女儿道:“月兮,领着表妹到娘屋里来。” 欣乐不愿意去,想跟母亲在一起,却被舅母硬生生带了出去。政亦见状,也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大哥这是不想让太多人留下来,遂低身对舅舅道:“舅舅,咱们出去坐坐吧?” 吴家舅舅看看妹妹的样子,无奈地点点头,临走前拍拍妹妹的手,“旦夕祸福,不要太放在心上。” 他们一走,莫语与赵絮嫣、钱诗诗也都跟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李政然一人。 “母亲,欣乐的事不是谁的错,更不是您的错,别把事情都推到自己身上。”李政然来到床前——母亲一向要强,爱面子,幼时家里散了下人,她一个人承担家计时,宁愿吃糠咽菜也不会让几个孩子穿得不如人,而且坚持孩子们都要读书,甚至不惜卖掉祖产,爱面子甚至到了一种让人不能了解的程度,但不论如何,他们能有今天,都是她的坚持,所以尽管她有时做事也会让人感觉头疼,但她始终是生养他们的母亲,这一点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如今我们都大了,也成家了,该让我们头疼的事就放给我们自己吧,您——”话未说完便被母亲的哭泣声给打断。 吴氏进李家二十九年,除了丈夫和长子,她没对谁大哭过,“政然呐——呜呜……”抱着儿子的衣袖一阵大哭,“娘到底做错了什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就是不肯消停!”她进李家门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先是公婆相继病倒,好不容易送走了两个老人,丈夫又染了病,散尽家财,卖掉祖产,送自己的亲生儿子去边关,供养几个孩子读书,费尽心思拉扯大四个孩子,而且每个孩子她都没让他们辱没“书香门第”这四个字,长大成人后又给他们找了媳妇,成了家,有了李家自己的家业,随后再给女儿筛选夫君,每一样她都认真在做,可是——每一样都不能如她所愿,她要强了半辈子,到最后却发现没有一件能顺她的心意。 李政然立在床前,轻轻拍拍母亲的肩膀——小时候也曾见过母亲这么哭过,那会儿他就是这么做的,结果她哭着哭着就笑了,自此便记下了,“您是太想一帆风顺了,有些事留给我们自己去烦恼吧,您把心放开点。”母亲一直都是在用自己的标准去制作人生目标,而她的标准又相对较高,所以愿望十之八九不能随心。 “欣乐这么一退婚,以后还能找到什么好婆家?”越想越难过,忍不住抬头道:“政然,要不然不退了吧?三妻四妾也是常见的……” 李政然坐到床前的长椅上,认真看着母亲,“我想跟母亲您确定一件事——” “啊?”吴氏一边抹泪一边疑惑。 “您是要面子,还是要欣乐下半辈子过得幸福?” 面子和幸福?这本该是一体的呀?“那吕家二公子行品端正,应该会善待欣乐才是,何况咱们欣乐是原配。” “你还记得当年祖母打算给父亲纳妾时,您交代过我们什么话?”当年她对他们三兄弟的要求就是以后不能纳妾。 “可是……退婚了,万一外人胡乱猜测咱们欣乐,对她的影响不是更不好?”闺誉、名节,这东西对女人太重要,没了这两样还要怎么活下去?“知道的人明白是他们吕家的错,那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欣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众口铄金呐。” “母亲,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繁琐,你想想,以欣乐的性子,若真将她远嫁到京城,您觉得她会过得幸福吗?” 是啊,嫁得那么远,家里人想见一面都不容易,异地他乡的,欣乐那丫头又胆小懦弱,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哭,远嫁是不怎么合适。 “好了,您别多想了,明天一早我跟政亦、政昔去把事情解决了,您以后多给欣乐留意好夫婿就行了。”没给母亲说话的时间,起身出去。 长子走后,吴氏还是心绪难平,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一会儿这样好,一会儿那样好,总之就是拿不定主意。 莫语端着熬好的药进门时,李政然正在核对彩礼。 “都熬好了?”李政然放下婚书低问。 莫语点头,“大夫说喝了一定能睡个好觉。”他特别交代的,让在药里加点安睡的成分,“我送进去了。”小声道。 没多会儿,莫语端着空碗从里间转出来,凑到丈夫身边悄道:“都喝光了。” “欣乐那边怎么样?”把一张刚对好的礼单递给妻子拿着。 “月息表妹和二弟妹、三弟妹都在那儿陪着呢,我来时已经不哭了。”盯住丈夫的侧脸,“你明天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解了婚约,永不复见。” “这么简单?” “难不成还要杀人放火?那是犯王法的。”看住妻子探索的大眼睛,不禁疑惑,“你认为我会怎么办?” 莫语轻摇头,她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以她的直觉,他绝不会这么简单放过那吕家才对,“至少不该让他们轻易就走。” 抬手捏一下她的小下巴,“谁说你贤良来着?”复仇心这么重。 “贤良的人更不该被欺负。”趁机凑近丈夫身边,“这次事啊,虽是祸事,但也算一点福事。”搂住丈夫的手臂。 “怎么说?”李政然并没觉察妻子正抱着自己的手臂。 “自从舅舅他们搬来之后,家里一直相敬如冰,今天难得能凑到一起同仇敌忾地咒骂那吕家人。”二房跟三房自上次吵过嘴后,一直不说话,今天竟说话了,还一起给欣乐出主意。 李政然勾唇笑笑,“总归是一家人,遇到事还是会凑到一起来。”终于发现她正抱着自己的手臂,不禁微眯眼——这小妮子到是越来越敢跟他亲近了。 “政然呐——”吴氏在屋里轻喊一声,吓得莫语赶紧放开丈夫的手臂,身子远离他一尺之外,“你们早些回去睡吧。” “好,对好了就回去。”李政然答。 “他大嫂,你进来一趟,我有事跟你说。”吴氏又道。 莫语疑惑地看一眼丈夫,婆婆跟她可从来没什么话,不知要她进去说什么,迟疑着进了里间,没多会儿就掀帘子跨了出来,李政然已经对好账目,站在门口等她。 莫语将一张借据递给丈夫,小声道:“娘让我交给你的。” 李政然看一眼借据,是吕家借去的那两千两银子,看罢不禁一笑——母亲这是不敢直接给他,应该是担心他会生气,居然瞒着他们兄弟三人借这么多钱给吕家,“母亲,我们回屋去了。”冲内室喊一声。 莫语阖上门,夫妻俩并肩出了吴氏的房门,途径欣乐房外时,莫语进去打了声招呼,回转出来时,已不见了丈夫的踪影——走这么快,竟也不等她! “呀——”刚急匆匆跨出院门就间隔黑影杵在门外,吓得她轻声尖叫半下,“你干吗躲在这里!”捶那个黑影,因为那是她的丈夫。 李政然被捶得莫名其妙,他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的,总不至于杵在一群女眷的窗户底下吧?刚出来站定,就莫名其妙被她捶了好几下。 暗叹一声,他娶的还是个小蛮女,以后要是有什么小争吵,不知她会不会这么拳脚相加—— ☆、二十六祭祖这件大事 如莫语所想,李政然并没有那么简单就让吕家人轻易拿回嫁妆,解除婚约。 李、吕两家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为了小妹欣乐的名誉,也只能委屈他们吕家吃点亏了。 李政然的做法是:找来当初的立约证人和媒人,当众将彩礼还回去,事先声明了吕家停妻先娶,然后当着众人面再索要回之前借于他们的两千银两,顺带让家里的丫鬟、婆子在围观人中说几句闲言碎语。 吕家是书香门第,规矩重是众所周知的,想不到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如此奚落,可谓颜面尽失——他们吕家不但悔约在先,还借了人家的银子不还!什么书香门第哦。 面对故意摆得满街的彩礼,吕家大公子对李政然道:“大公子,你莫不是打算不让我吕家回乡了吧?这做得也太绝了!” 李政然将礼单递给他,“为舍妹的闺誉着想,不得不委屈贵府的名誉了,海涵。这是彩礼清单,你仔细核对一下,顺带——”拿出那张借据,“贵府远在京城,来回一趟不容易,还请吕公子此刻与我兑了,也免得再费周章,我们两家也可以就此再无瓜葛。” “可——我一时没带这么多银子啊!要不等我回到京城凑齐了再让人送来?”吕家老大没伸手接借据,实在是因为这数目不小,他身上是带了一些不错,可那是卖掉家宅的钱,要带去京城给家中子弟买官的,暂时不能给他们。 李政然将借据放到吕家老大的手里,“听闻贵府的宅邸刚卖出去,想必这点钱不是问题,不是我们不近人情逼得太紧,实在是匪乱之后,家中缺钱少粮,还请吕公子见谅,早些将这点救命钱还了。” 吕家老大被堵得无话可说,心道人家这都全打听好了,可见早有准备啊,“大公子,先请里面谈。”示意李政然进客栈去。 李政然没动,他身后的李政昔冷哼一声,遂大声道:“咱们两家就此再无瓜葛,怎么?吕家还打算赖账不成?满六和街哪个不知贵府刚卖掉了祖宅,这都不打算回来了,还不还钱是什么道理?” “是啊,这吕家做得太不厚道了。”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在京城那边攀上了一家有钱的大商贾,全家都在那儿定居了,这李家小姐也真是够倒霉的,找了这么一户人家。” “商贾?他们书香门第的,居然跟商家作亲呐——” “还不是为了钱,当初那么重的规矩,连府里的下人都自命清高,如今还不是为了钱有辱斯文。” …… 吕家老大实在再也听不下去,这里毕竟是他们吕家的祖居之处,以后总也有回乡祭祖的时候,弄臭了名声,不好回来呀,也罢也罢,转身交待身后的小厮几句,小厮匆匆进客栈,没多会儿拿了银据出来。 两千两,银货两讫! 本以为李家不会悔婚,毕竟这对李欣乐的名声不好,生一会儿气,照样还是会把女儿嫁过去,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李政然也真是够损的,婚毁了,还把他们吕家的名声弄得一塌糊涂! 吕家老大让人收拾彩礼,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客栈——丢不起这个人。 李家三兄弟则返身回府。 不管发生什么事,日子还得照常过不是? 回到府里,在听完了李政昔的叙述之后,全家人都喊好,那吕家不守约定,连钱都不想还!活该如此下场! 欣乐的婚约一事也就此了结,吴氏在悲伤之余,赶紧振作了精神四处给女儿打听夫家。 祭灶之后就进了新年,今年因为经历过一场战祸,四下缺衣少粮,往年热闹的街市,今年也有些空荡,商家无货可卖,民众自然也要过个贫年了。 “米、面、肉又涨价了,还到处买不到。”环儿刚采购回来,对莫语报道。 “如今这市口,怎能不涨价?能买到就不错了。”给莫语打下手的刘嫂回道,“大少夫人,咱这肉团子可还煎啊?” 莫语看看环儿篮子里的肉,“别处再没的卖了?”问环儿。 环儿摇头,“我跑遍了东城,好不容易才买到这些,听说阳城大半的肉铺、米店都没有存货,连城外的农家都买不到。” “也罢,刘嫂,你把早上买得豆腐拿两块过来。”莫语一边吩咐,一边接过环儿手里的篮子,“环儿,你先把精肉和肥肉分开,肥得配豆腐作团子,精肉留一些做饺馅儿,其他烫熟了炒小菜用。” “好。”环儿是农家出身,手脚麻利的很,本来是该留在欣乐身边伺候的,但府里丫鬟婆子不够用,也就把她调来了厨房帮忙,她到高兴的很,因为这边呆着松快,小姐老说些她不懂的话,她听不懂小姐还爱笑——她私下很不喜欢小姐的笑,像是在取笑人一样。 “鸡还没拔毛,要烫好炖上,不然晚上赶不及祭天用,环儿,你去看看容嬉、锦童怎么还没过来,这边都忙不过来了。”刘嫂道。 “好,我这就去。”环儿把肉放下去找人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容嬉、锦童便进来了,两人一见地上摆着的死鸡,都冲向菜桌抢着择菜,两个丫头一人拽好芹菜的一边,暗中使力,互不相让。 “怎么了?”莫语一转身,就见两个丫头一头一尾拽着芹菜,菜叶子掉了一地。 “大少夫人,我见不得血,择菜、切菜就我来吧。”锦童抢先道,她是钱府的一等大丫鬟,自小跟着小姐,从没沾过这种粗活,怎奈来到李家不得不入乡随俗,但杀鸡、杀鱼的事她可不干。 “又不是什么大小姐,你见不得血,别人就能见得了?”容嬉也不放手,小嘴还挺硬。 莫语看一眼环儿手上的肉,不打算跟她们啰嗦,道,“既然你们俩都见不得血,就一起学吧,环儿,你等会儿切肉,把开水倒进盆里,教她们俩怎么褪鸡毛。” 一旁的刘嫂见状,摸摸鼻子,挡住自己的笑。 虽然出身差不多,但人家莫语毕竟是李家的大媳妇,将来还可能是李宅的当家主母,她的话总不好当面违抗,两个丫头不情愿地坐到木盆旁边。 环儿提起茶壶,滚烫的开水一股脑冲到那死鸡的身上,一股子腥臭味乍然升起,冲的两个丫头捂鼻子皱眉。 “褪毛先要用开水多烫一会儿,再用点冷水激激,才好拔,来,一人一只,逆着毛拔看得清。”环儿讲解地十分仔细。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容嬉和锦童两个人偶偶啊啊的呕吐声,此起彼伏,两人接连跑出去干呕去了—— “大少夫人,要不我来吧?我看她们这个样子,吃晌饭都未必能干完。”环儿最是好说话,也爱替别人着想。 “以后家里的事少不得要她们帮忙,总得让她们学着做一些,你一个人干不完所有事,都搂在自己身上会耽误工夫。”好说话也要有个限度,这环儿就是平时太好说话,把她们俩的活都揽在身上,才弄得她们俩到现在干不动活,这丫头属于拿钱比人少,干得却最多的那种——好人不是这么当的。 环儿想想大少夫人的话在理,点点头,继续切她的肉去了。 莫语伸头看看外面的日头,女儿差不多该睡醒了,要回去看看,交代刘嫂几句话,解了围裙匆匆回去了。 见莫语一走,刘嫂凑到环儿跟前,轻道:“环儿,大少奶奶这是疼你,你个傻丫头,整天就知道给别人白干活。” “可她们都是大家出来的丫鬟,没干过粗活呀。”看她们提半桶水就叽叽呀呀地哀呼连连,总觉得不帮忙有点不近人情。 “什么大家的丫头,还不都是农人出身?哪个小时候没受过苦,没受过苦能卖给人家当丫头嘛,一样的贱命,没有谁更高,以后别傻了吧唧地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哦。”环儿点头,手里还不停地剁着肉,“大少夫人人真好,可她毕竟也是少夫人,干吗要来厨房帮忙?” 刘嫂叹叹气,这丫头进府也有些日子,还是弄不懂规矩,“今天是祭祖的大日子,饭菜当然是长家媳妇来管。” 环儿突然来了兴致,“这么说以后会是大少夫人管事了?”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刘嫂边切豆腐,边塞一块入口,“不过这也说不准,老夫人疼三少夫人,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把掌家权交给她,大少夫人就可惜了那个出身,不得老夫人的心。” “可大公子很疼大少夫人呀。”这一点环儿倒是看得很明白。 “这倒是,大少夫人这一点很聪明,拿不住婆婆,拿住自家男人也行,你是不知道,前几年大公子没回来时,大少夫人被压得那个低呀,如今大公子回来了,这大少夫人的头也一天天地抬高了呢。”再塞一块豆腐入口,含糊不清道:“所以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点也不错,这男人要是拿不住,就是没衣没饭!” 环儿似懂非懂,不过她到觉得大少夫人可以做个好主母,至少她帮自己了——人都是从自身观点出发去评断世事的,对与错很难说清。 去年祭祖时,他在大营里,今年总算能一起跪拜祖先了——祭拜祖先是大事,除了成婚那会儿,这还是他们夫妻头一次参与这么正式的祭祀,在忙活了一整天后,莫语的腰差点直不起来,好不容易把祭祀的酒菜都准备妥当,累得坐在偏厅的椅子上不想动弹。 “羊——”六个月的小乔乔最近在学话,“娘”叫“羊”,“爹”叫“蝎”。 莫语冲偏厅门口的爷俩张开手臂,小丫头早已激动地跃跃欲试,今年一整天都没怎么见到亲娘,想得很哩。 “让娘歇会儿。”李政然没把女儿交给妻子,而是抱着小丫头坐到妻子的对过,看她那一脸的疲态,可见今天定是很累,“以后交给刘嫂她们办就是了,不必这么累。” 莫语苦笑一下,“这种事娘不放心交给刘嫂。” “那就叫上她们一起。”这个“她们”自然是指二房、三房。 “二弟妹刚染了风寒,三弟妹要带枭枭。”李家的大孙子大名李枭,小名枭枭,“她们叫了容嬉和锦童过来。”侍婢也算是自己房里的人,人家出人力了不是? 李政然无言到只好哼笑了。 “大哥、大嫂。”据说染了风寒的赵絮嫣精神百倍地进到偏厅,一手拉着一个女儿,“唉吆,小乔乔今天真漂亮。”夸赞一声李政然怀里的小侄女后,随机就凑到莫语身旁,低声问:“今天老三家的去没去厨房?” 莫语淡淡地摇摇头。 “我就知道她又会这样,去年说身子重,闻到油烟味就想吐,害咱们俩穷忙活了一天,今年又找借口不来!大嫂,你也真是的,你怎么就不让环儿去叫她,枭枭一整天都在婆婆那儿,她哪里沾过手了!”推莫语一把,害她差点一个没坐住歪倒——这力道,不像是染了风寒啊。 莫语忍不住笑了下,因为赵絮嫣的话,这老二家的虽是嘴碎、爱占小便宜、爱攀比,但所有事都放在嘴上,而且撒谎、扯皮从来瞻前不顾后,有时还真是能把人逗乐,不禁想要逗逗她:“你的风寒可好些了?” 因为莫语的话,赵絮嫣这才记起来自己早上称病来着,遂想装出点病态,可又显得做作,扇扇手道:“睡了一天的觉,好多了。” “染了风寒是该多睡觉,好得快一点。” 赵絮嫣见李政然抱着女儿去了前厅,赶紧推两个女儿出去玩,顺手抓来莫语低声道:“大嫂,一会儿祭完祖,你、我、老三家的,咱们商量件事。” 看她这么神神秘秘的,看似很重要,“什么事?” 赵絮嫣瞅瞅门口没人进来,凑到莫语耳边耳语了几句,只见莫语先呆一下后,道:“我知道了。” ☆、二十七睁一眼闭一眼 祭祖是件严肃的事,衣衫整齐干净是必须,无喧哗哭闹是必然,所以李家大孙子李枭和小孙女李乔乔都暂时被丫鬟抱出了前厅,只待到他们祭拜时再进来,怕哭闹。 一翻礼节行后,刘嫂等几个下人上前撤下了酒菜蔬果,改摆到另一张餐桌上,供全家用饭。在让丫鬟去找舅舅一家来吃饭时,李家三个媳妇聚到餐厅里讨论她们的事—— 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舅舅一家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时候,不但好饭好菜的供着,还要供舅舅那昂贵的品茶嗜好,搁以前也就算了,花点钱就花点吧,可如今不一样了,家里的男人们暂时都没找到营生,坐吃山空时还要养一堆闲人,长久下去可不行,他们总不能一点家用都不出吧?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不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别说姑舅表亲了。 “这事若是说得太明白,于婆婆面子上也不好看。”在赵絮嫣表明心迹之后,莫语如此道。 “那婆婆也总不能不顾自己的儿女吧,再怎么说也是咱们跟她最亲。”赵絮嫣道。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办的。”钱诗诗难得能有如此掷地有声地建议——她一向都是声音最弱的那个,“二嫂说得对,婆婆与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且我瞧她言谈里那意思,对舅母他们也有些怨言,只是姑嫂之间的不好说而已。” 赵絮嫣撇嘴,“你倒是把婆婆肚子里的话都读出来了。”语气中带着酸味。 钱诗诗没吱声。 两人在一小会儿沉默后,均看向莫语。 “大嫂,你是老大,你找机会说出来吧?”赵絮嫣道。 钱诗诗也淡淡笑道,“是啊,大嫂,你是将来的当家主母,家计的事自然是你来管,我们都听你的。” 喝!这俩人今天是一致对她了!莫语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一下,心想这件事定是三房先想出来,撺掇了二房说出口,不过这次二房也留了个心眼,没直接去说,估计是担心招惹了舅舅一家不高兴,两人这才来她这儿说,她是老大嘛,什么事都得她这边领头。 看她们俩的架势,今天她要是不出这个头似乎还不行呢—— 莫语并没有及时回答,只是低眼端了凉茶喝一口,“这么一来,恐怕会得罪舅舅和舅母,以舅舅的脾气,一气之下,也许不会继续在这儿住下去了。” “那不更好!”赵絮嫣道,那舅母住在这儿才多长时间,就开始嚼舌头根子,在婆婆面前评论她们三个媳妇的好坏,弄得婆婆更看不上她了,早就想让她走了,“历城那边的匪乱听说也慢慢消停了,舅母不是说他们那栋宅子比咱这儿安静嘛,那就回去呗。” 钱诗诗到是没赵絮嫣这么不计后果,建议道:“话不需要说得太明显,能让她们听懂也就是了。” 莫语思衬着该怎么处理这件事,若是答应了,弄不好会得罪舅舅一家,若是不答应,妯娌之间又会有嫌隙…… “娘——”恰巧映蓉拿着红枣年糕进来,捧到赵絮嫣嘴前给她吃,“爹去买炮仗时特地给你带的。”赵絮嫣就喜欢这红枣年糕。 “不吃!”赵絮嫣推开女儿的手,让莫语、钱诗诗错愕。 赵絮嫣见她们妯娌俩怪怪地看着自己,推走女儿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这李家全家人都护短,自己的家是家,别人的家就不是家。” 莫语、钱诗诗对望一眼,这是从何说起? 原来二房小两口这两天正在闹矛盾——为了给两边老人办年礼的事。 赵絮嫣娘家也遭了战祸,这次逃难回来后,经济上大不如前,前几天她的兄长往阳城来办事,赵絮嫣私下将年礼让他带了回去——也确实给得有点多,可这又怎样?赵家以前也帮过李家不是?给多一点怎么了?!政亦也确实没说什么,但在知道她给吴氏办得年礼后,不禁有些微词,觉得她有点厚此薄彼,这下可惹到了赵絮嫣——就兴别人往你家搬,不许别人拿一点出去是不是? 政亦本来不是个爱吵架的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很少跟妻子说——他认为赵絮嫣也不是个可以谈心的人,他的意思是既然她能给娘家准备那么多,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让母亲知道了又会不高兴。 结果就为了这点小事,小两口别扭了好几天,这不,政亦担心大过年的,她会为了这事甩脸子给家里人看,弄得大家都不开心,所以主动讲和来了,不过赵絮嫣的气显然还没生完。 听她讲完,莫语、钱诗诗不禁都捂嘴笑—— “都跟你道歉了,差不多就过去吧?”莫语劝道。 “是啊,二哥可是有功名的举人,难道你还让人家下跪不成?”钱诗诗也笑劝。 “你们俩倒是过得舒心,大哥、政昔都是出了名的疼老婆,可政亦从成亲到现在就没跟我聊过什么,什么话都不跟我说,问他十句,他连三句都回不来,我过得什么日子啊!想吵架都吵不起来,有多憋屈谁知道啊!”好不容易逮到理由生气,她干吗不生,女人谁不想被男人哄啊?“他是举人就了不起,我读书少就活该被人看轻啊?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怎么到我这儿就不是了!”情急之下忘记要隐瞒自己的短处——与政亦定媒时,媒婆撒谎说赵絮嫣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实际上她也就是读完三字经的道行,这是连吴氏都不知道的秘密。 “……”莫语和钱诗诗讶异到无言以对—— 赵絮嫣也是说完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不禁咬唇在心底暗骂自己该死!这下更会被人看不起了!不过还好,还有个莫语垫底,妯娌仨里她不算最差,“大嫂,你读完三字经没?”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干脆说到底,她一定要确定自己的学问比大嫂的高。 钱诗诗忍不住侧过脸,怕笑出来。 莫语也低下眼睫,怕露出眼底的笑意,摇头道:“没,我只认得一些简单的字。” 赵絮嫣冲侧过脸的钱诗诗撇撇嘴,笑什么笑,学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了个秀才,她家政亦还是个举人呢! 吴氏进来时,见妯娌仨正其乐融融,因为她这一进来,三个媳妇忙都敛起了笑容站起身。 “舅舅他们都来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聊天!快过去,该吃饭了,孩子们都饿着呢。”吴氏道。 赵絮嫣、钱诗诗纷纷瞅一眼莫语,示意她这老大该出击了,莫语慢慢低下睫毛,跟在吴氏身后拐去前厅,心底在打算该怎么“阴”出今晚的主题来…… 有时候有些事并不一定是对的,但还是要去做,因为利稍稍大于弊。 莫语之所以会管这闲事,一来是不想同时得罪小妯娌俩,二来婆婆似乎对舅母一家也确实有点微词,三来舅母确实也有点过分,占便宜占得越来越应当应分,婆婆又爱面子,打死都不会主动跟舅母提这种事,欣乐更不可能,剩下的三个媳妇里,赵絮嫣太直率,说话不会转弯,真若是由她提出来,搞不好舅舅一家就此要不登门了,而钱诗诗的心眼够用,但是太注重自己的形象,做什么事都要给人一种她受欺负的假象,不是不能由她来说,而是她根本不可能说,她只会在幕后出主意,做坏人的事从来不出头,所以这种事显然只能落到她的头上,这么一来,她就要得罪人了…… 既然不能说得太明显,只好找个帮手了,全家能做她帮手的除了刘嫂外不作他想。 刘嫂世故,懂人情,不管她私下里的为人怎么样,在主人家面前的表现却一向很好,而且还极有眼色。 “大娘,我不要吃豆腐。”映蓉最讨厌吃豆腐,所以在莫语夹给她一块红烧豆腐后不禁微嗔。 莫语怎会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想找个话茬而已,趁次机会对刘嫂道:“刘嫂,你去端碗红烧肉来,映蓉喜欢吃。” 刘嫂略显为难道:“肉都剁了做饺子馅,没有可红烧的。” “你个臭丫头,有什么就吃什么呗!也不看看现在——”赵絮嫣没说完就被莫语打断。 ——不能让她说话,说着说着她就什么都说出来了,遂道:“映蓉乖,明天大娘带你去吃酱牛肉好不好?” “好。”小孩子好骗。 “大少夫人,这大过年的,家家都在备年货,别说牛肉了,猪肉都缺货。”刘嫂举一反三,“连米面都限量呐。” 莫语看向刘嫂之前掠一眼钱诗诗——意思她不能老在背后待着不是?既然是大家的利益,就该大家一起出力。 钱诗诗也不是傻子,知道这会儿若是不说句话,定然会得罪大妯娌俩,遂道:“可不是嘛,前几天我二姐从嵩县路过阳城,说是那边比这儿更糟,不光吃喝没有,盗匪还猖獗,都不敢住下去了,拖家带口地跑去历城躲着去了。” “历城的情况就好?”政昔插言,“舅舅,历城怎么样?”男人嘛,哪明白女人那点小心思,只当是聊天了。 吴家舅舅也是没听出来李家仨妯娌话里的猫腻,道:“来时也闹盗匪,不过听说这些日子消停多了,而且那边靠着运河,估计粮食比这边方便运,说起来还是咱们历城是个好地方,大旱大灾饿不着。” “嗳?大哥,要不咱们干脆回老家住得了!反正在这边也没找到生计。”政昔道。 李政然笑笑,“等过了年再看看吧。” 莫语在一旁暗自欣慰——想不到她只开了个头,居然能得到这个结果,如此一来,她的开头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吴氏放下筷子插嘴:“天灾人祸的,这年头老百姓真不容易。” 莫语拾起婆婆的话,“可不是嘛,前几天那梁家的小闺女还来找过我,说想到家里借点米回去。” 赵絮嫣诧异:“是不是在山里的那老梁家的小春?她真嫁到阳城来了?!” “是啊,小丫头也够命苦的,娶亲那天,相公迎亲时掉到了山沟里,把一条腿也给弄残废了,她小小年纪,如今既要照顾相公,又要婆婆两个人,为了治腿,家里的钱都用光了,现在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莫语也是因为梁小春被逼无奈找到自己才知道这事。 “我们当时受人恩惠不少,如今人家有危难,总不能在一旁看戏,他大嫂啊,能照顾的就照顾点吧。”吴氏道。 “媳妇知道了,虽然咱们家也不怎么富裕,但还算饿不着肚子,我让环儿给她送了一袋米、一袋面,这几天一直忙着置办祭酒,到忘记跟您说了,另外——”似有难言之隐。 “说吧。”吴氏淡道。 “刚才的祭酒上,媳妇擅自主张用了豆腐掺肉的素团子……”趁这机会把自己做得事一起说出来,免得另作说明。 吴氏有些讶异,“怎么好让祖先吃素团子?” “今年的米、肉都太贵,您交代过的,能省则省,所以我……”之所以做素团子,到未必是因为太贵,实在是供应也有问题。 “娘,这事不能怪大嫂。”钱诗诗及时出言,“这几天枭枭不大舒服,我一直忙着照顾,二嫂又得了风寒,里外里都是大嫂一个人忙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就是,这么大的一家子,吃吃喝喝的,哪里都要省着点。”赵絮嫣也添了句话。 吴氏扫一眼三个儿媳——她们三个竟然连成了一线,这……恍然大悟——这是冲着大哥大嫂他们去的呀!平白无故在外人面前哭穷,不是为了防人家开口借钱,就是防自己被占便宜,可见是这三个媳妇是联合起来有心说给大哥大嫂听了,也好,反正她也不好说,这几日,大哥大嫂也越发收不住性子,变回原来的样子,花销也真是不小,作为娘家哥嫂,她还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既然三个媳妇出头,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算了,如今世道艰难,想来祖先也不会太怪罪咱们才是。 一顿饭吃完,婆媳四人都有意无意地瞥一眼舅母,见她脸上带了些不快,心知是听懂了—— 所谓的一致对外就是如此吧? 饭后—— 莫语轻轻拽着丈夫的衣角,语欣欣然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累不累?”李政然问妻子一句。 “什么?” “想那么多弯弯,你们不累吗?”李政然不是傻子,在场除了政昔没听懂之外,其他人恐怕都明白了这婆媳四人搞得什么名堂了吧? “直说会得罪人嘛!”莫语嗔道。 “明天收拾收拾东西吧。”李政然笑笑,把话题转开。 “干什么?” “后天是除夕,初二我带你回娘家,忘了?” “真的?!” “真的。” “相公,你真好!”不吝夸奖。 又是一年了啊。 ☆、二十八年初一的病袭 除夕之夜,李家相当热闹,今年虽遭了战祸,但李家一家完好,不但如此,还多出一男一女两个孙儿来,可谓收获不小。 燃了两挂数千响的炮仗后便可以吃团圆饭了。 趁换衣服的空档,孙氏来到吴氏的房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后,拿出一只小布包放到吴氏的梳妆台上—— “来了也不少日子了,光知道占你们便宜,也该缴点嘴钱不是?本打算年后回历城前一并给你,趁今天翻箱倒柜找来点银子,先拿给你,你们家里人多,也不好过不是嘛,总也要先吃上饭呀!”孙氏笑盈盈的,但说的话可不怎么好听,前晚上他们婆媳说得那些话,有耳朵的人都能听明白。什么没米没面的,不都是说给他们听得嘛!他们这才来几天啊,再说总共就五六个人,能吃他们多少东西,也不想想当年欠他们那么多人情,居然还拐着弯地跟他们要饭钱,还亲戚呢! 吴氏自然听得出孙氏的话音,推让到:“大嫂何必这么客气,你们能来投奔我,是想着我,我怎么能要你跟大哥的饭钱?”她只是想借此机会让大嫂收敛一点而已,刚来那几天还很太平,可处得越久,越有些过分,吃喝之类的本也花不了几个钱,可上街买东西总是拉着她去,一到给钱时就说忘记带银子,都要她来贴,她也是靠儿子们吃饭的,总不能见天给她付账吧? “你拿着吧,应该给的,你哥要是知道我没给,又要跟我唠叨,你可别害我。”孙氏无意中瞟到了梳妆台上的首饰盒,“这么翠的一对坠子,静香,也就是你敢带出去。”不问自取。 吴氏的动作没孙氏的快,没来得及截住,不禁苦笑道:“这都是儿媳们给添的新年礼。” “瞧你这福气,儿子孝顺,媳妇也不敢不小心伺候着你,哪像我呀,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末了却谁也记不住我的好。”拿着那对坠子仔细审视。 吴氏没敢多嘴寒暄,她这嫂嫂“礼门”的很,顺杆爬也很厉害,不敢给她留话尾,一不小心东西就能给顺手牵了—— “哪个媳妇送得?”仍旧审视。 “三媳妇。” “要不该夸你那三媳妇呢,就是大家出来的闺秀,懂规矩,眼力也好。”瞥一眼吴氏,“那两个媳妇呢?就什么都没送?” 吴氏暗自叹息,不说吧,又会引来她一堆闲话,怕传到媳妇们的耳朵里不好听——大家一样送了礼,她就夸老三。说了吧,又担心这个嫂子会趁机顺手,“都送了。” “都送什么了?” “大房给做了套衣服,二房送了只描金的镯子,新年添个彩头。” 孙氏眼尖地瞄到了床上的新衣服,“吆,这深紫缎子真是不错,瞧这针脚细的,你那大媳妇虽是乡下出来的,但针线却做得很好,改明儿我也得让她帮我裁两身,这料子——真不错。”不知何时已经把衣服给抄了过来。 正巧环儿进来禀报酒菜摆好了,吴氏借机道:“嫂嫂,我先收拾一下。”顺手拿过了衣服和坠子,“她们仨的心意,今晚还不能不穿出来,不然浪费了她们一番心意。” 孙氏颇有些嫉妒地看着吴氏收拾更衣——当年家里卖了田、卖了地,穷得叮当响,谁知道她也会有今天的福! 趁着吴氏更衣的时候,孙氏心情低落地出了门——白花了二十多两银子,什么也没捞到手里,今年真是运气不好。 房间里,吴氏更衣妥当后,见桌上的钱袋,忍不住拿来看了看——二十二两,嘴角微扯,这大嫂也真够“大方”的,吃喝住不算,光买东西可就花了她三十多两银子,居然只给了二十二两,还满脸不情愿,若非与她处得久,还真会被气死,纯粹一个往里拿、不往外还的人——本不打算拿这银子的,但冲大嫂这点“气量”,这次这银子她收定了。 果不其然,孙氏对吴氏真收下了她的钱而气恼——都说受人点滴,报以涌泉,这小姑子还真是没良心,当年家里穷成那样,要不是他们出手帮忙,他们能有今天吗,如今居然连吃两口饭都跟她收钱,也太势利了。 “娘,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在姑姑这儿打扰这么久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你平白无故地跟人家甩什么脸子!”吴月兮很不了解母亲想做什么,刚刚一群女眷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等着守岁,母亲却对姑姑爱理不理的,到最后还干脆起身回屋来。 “我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姑姑刚才干了什么?”孙氏冷哼。 “什么?” “她刚才跟我这儿拿了饭钱!” 吴月兮叹口气,“我们这么多人住在人这里,本该拿饭钱的嘛。” “是啊,换做别人我可以不在乎,可她不行啊,她当年穷的时候,不是你爹帮衬,她能养活那一堆儿女嘛!如今过好了,到开始跟我算账了。” “娘,不是我这做女儿的不站在你这边,当年爹借银子给姑姑家,你可是私下收了人家利钱的,这件事爹和哥哥们不知道,我可清楚的很,再说这么多年,姑姑大大小小,也没少还咱们家人情,真算起来,谁知道谁欠谁的。” 孙氏指着女儿的脑门,“你这臭丫头,你向着谁呐,我存钱抠利的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三人。” 吴月兮“嗟”了一声,“别添上我,你是为大哥、二哥存的,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你想再嫁个好人家,不得多存些嫁妆啊?你那哥哥嫂嫂可都盯好了你爹的家产,就怕用到你身上,我不算计点,从哪儿抠出钱来给你!” “我有钱!不用你给!”吴月兮最是讨厌母亲提她再嫁的事! “你如今再嫁可就是二婚头了,不藏点私,万一以后有个什么,谁会理你?我跟你爹一年老过一年了,你靠谁?难道真靠你那两个儿子呀?你那婆家如今都不让你见他们了,等到他们娶妻生子,更容不得你靠过去了,除了钱你还能靠什么!也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赶紧想想自己的出路吧!” 吴月兮被母亲说得一无是处,还恼怒不得,只好一跺脚,转身跑走,不愿再听下去…… 李政然刚好抱着女儿回后院拿衣服,结果一到院门口就撞上了哭着往外跑的吴月兮。 李政然敏捷地将女儿放到身子一侧,防止她受到撞击,自己却没来得及躲开,被撞得一个趔趄,而撞人的吴月兮则差点坐到地上,好在李政然的另一只手够快,抓了她的衣袖,免得她坐进石块里—— “表妹,你怎——”李政然刚想问怎么回事,忽然就被吴月兮给紧紧抱住—— 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李政然没来得及反应,倒是小乔乔的动作比较快,在发现对方不是娘亲后,一双小手推着她的头——不是娘亲,不要靠过来。 吴月兮抱着李政然像抱着一块浮木一般,怎么也不肯撒手! 姻缘这东西也算是一种运气,有的人得到了,有的人一辈子都得不到,就像吴月兮,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想不到去得了这么一个结局。 “月兮?”李政然叫一声她的名字,希望她能恢复点理智,想不到却得了个反效果,这一声月兮叫的吴月兮瞬间泪涟涟。 “表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要弄到如此结局?” “你先站好。”李政然的右手还抱着女儿,只好用左手硬将她扶正。 吴月兮到也没再赖皮,擦擦眼泪站好。 “出什么事了?”刚才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 摇头,“没什么。”抬头看一眼李政然的脸,“你怎么这早回去?” “乔乔穿得薄,带她回去换一件。” “那……我先去前面了。”望着他胸口,若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事,那里本该是她的栖息之所啊,如今却早已属于别人,“我——先过去了。”避开他们父女,匆匆去了前院。 李政然有点莫名其妙,与小乔乔对视一眼,小丫头忽然冲着他咧嘴一笑—— 他也以笑应对——他这女儿肯定是天下第一聪明娃儿,瞧那双眼睛,笑起来都晶晶亮的。 他不知道的是——女儿不是在冲他笑,而是因为看到了院门外不远处的娘亲。 刚才那一幕,莫语看得清清楚楚,本是想追上他们父女,告诉他不用换衣服,包件披风就可以,新衣服明天一早再穿,一来房间的火炉没烧旺,怕女儿换衣服着凉,二来想年初一再给女儿换新衣裳。结果却赶上了这么一出。 她没现身是有些私心的,想看他会怎么处理这种事,而且觉得这种事该是也他自己先处理——毕竟这世道女人不能做男人的主。 说真话,他的表现还不错,但理智归理智,情感上还是难免会有些波动,尤其他那声“月兮”让她心里有些不知名的酸涩——吴月兮说得对,他们俩总归是青梅竹马,而且还曾是未婚夫妻,瞧他那声月兮叫的多顺口…… 在别人面前大度,在自己面前就没必要装贤惠了,不错,她是吃有点嫉妒的,即使她很相信他,但她仍然嫉妒吴月兮跟他一起长大,了解他的过去,甚至可以抱着他大哭,她就不行,她老是不自觉地想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给他看,生怕他会对她不满意似的,这种感觉很糟糕。 感觉很糟糕,这个年也过得很糟糕,前一晚守岁守得好好的,大年初一一起来头就疼——她一向很少生病,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想事情想到失眠的缘故,头重重的,还有点疼。 一大早起来,帮丈夫、女儿更衣、洗漱完,让他们爷俩先去前院后,自己再洗漱梳妆,一切整理好后,觉得身上越发酸疼起来,这大过年的,不会这么晦气生病吧? 脸色和唇色都有点白,怕显出病态,难得点了些胭脂遮住一脸的疲态。从屋里一出来,乍然接触到外面的冰冷空气后,顿觉浑身清醒,头疼好了许多,也就没再在意。 祭天的事都是男人来,女人只负责在一旁磕个头就行,待一切完备之后便又都是女人的事了,收拾祭桌、下素水饺、蒸年糕,炖青菜粉丝——都是由当家主母吴氏与长媳莫语来引头做,赵絮嫣、钱诗诗打个下手,不要下人动手。 一切准备停当后,吃完早饭便可以走亲串巷地拜年去了,吴家虽然住在李宅,但年初一还是分开过得,所以吃完早饭,兄妹四人给母亲吴氏拜完年后,便携家带口去给舅舅、舅母拜年。 “舅母也真够小气的,红包只给小孩,而且还不是银子。”赵絮嫣偷偷在莫语耳侧道。 莫语的头正有点晕,只随意点了个头应付一下她。 “大嫂,你是不是发烧了?”赵絮嫣凑得近,看得很清楚,忍不住伸手去拭她的脑门,“真烫!大嫂,你发烧了!” 莫语自己抬手试试脑门,不过没试出来,“兴许是受了点凉,没事的,我回去睡一会儿就好。”明天还要回甲山,要是让政然知道她病了,那可就回不去了,她身体一向好,扛一扛也就过去了!“婆婆那边,你代我说一声,就说我回去收拾行李去了,别的不要说。” “这怎么行!”赵絮嫣道。 “没事,我身体好,从小就没生过什么病,扛一扛,睡一觉也就差不多了,大过年的,别弄得一家人不开心。”交代完赶紧转去了自己屋的方向,因为头晕的实在有点厉害。 莫语以为自己这只是一场小病,努力想掩饰过大年初一,省得家里人怪她晦气,再说明天还要回娘家呢…… ☆、二十九生气这辛苦事 莫语生病是直到快中午才被发现——男人们在给街坊四邻拜过年回来后,正打算坐到一起玩些小游戏,赵絮嫣忍不住在李政然面前漏了一句。因为她说得比较轻,李政然以为妻子是这些日子办年货累得,也没多想,起身把女儿交给妹妹后,打算去后院看一眼妻子。 一跨进屋里就觉得不太对——屋里的炉火灭了,四下冷飕飕的,她一向把炉火照顾的很好,因为怕女儿被冻到,怎么今天光顾着睡觉,连这事都不计较了? 她是和衣而卧的,脚上还穿着鞋子,身子倒是全部窝在被子里,脸都看不见,“这么累?”李政然半掀开被子,看到的景象让他有点吃惊—— 妻子脸颊泛红,嘴唇发白,“怎么了?”立即就想捞她起来,可莫语死活不愿意,抓着被子不松手,因为实在是太冷了,冷到浑身发抖。 李政然探手到她的额头,发觉很烫,“发烧了?!” 莫语有些迷糊地睁眼看他一下,“要吃午饭了吗?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吃?”她好想睡觉,而且浑身都冷,一点也不想钻出被子。 李政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了她的鞋子,将她整个人都塞进了被子里,直起身打算让丫鬟去叫大夫来—— “你要干吗?”莫语是有点昏沉,但不是昏迷,看得出他要出去。 “给你找大夫来。”李政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莫语拉着他的衣襟没让他走,“不用,这会儿都开始退烧了,再说大年初一,哪家药店会开张?” “药店是不会开张,但大夫还活着。”李政然不知哪来的气,或许是因为她不爱惜自己,也或许是觉得自己太粗心,更或许还有别的些什么。 “大少夫人,老夫人要您去厨房帮忙——”环儿挑了个极不好的时间。 不待莫语说话,李政然代答了,“说她不舒服,不过去!”全家那么多人,干吗非照一个累死不可! 门外的环儿吓得一哆嗦,因为没猜到大公子也在屋里,而且语气听着很不悦,“是。”刚想溜却又被叫住—— “等一下,你先去找大夫来。”李政然。 “是。”这下可以溜了吧? 屋里,莫语看着丈夫颇为严肃的脸,失笑——因为他在给自己出头。 李政然没搭理她的笑,兀自转身出去,徒留莫语窝在原处像只可怜虫——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李政然转回来,手上提着一坛还未开封的酒,放到床前打开,再从针线篓里拿来一块棉纱,弯身坐到床沿,从被窝里把她的双脚给捉出来,去了棉袜,用沾了酒的棉纱擦拭她的双脚—— 莫语倚在枕头上,抱着胸前的被褥,看着他为自己做这种事…… 从小到大还没人给她这么做过,娘亲死得早,大姐早出嫁,上面又是两个哥哥,父亲也碍于男女之别,不会与她过分亲近,所以她自小都是靠自己,凡事尽量不麻烦别人——这让她赚得了“懂事”的好名声,却也失去了不少享受亲情的机会。 本以为嫁了人就是伺候人来了,想不到还会有人对她这么仔细…… 两只脚被用白酒擦好后,李政然默不作声地开始引炉火,引好后放到床前,顺带还给她倒了好大一杯热水,期间夫妻俩没说过半句话——他在生气,而她却是在享受。 直到吴氏母女俩进来—— “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吴氏一进门就如此道。 李政然听到这话是很不高兴的,毕竟躺在那儿发烧的是他的妻子,他现在想听的是安慰,而不是担心给新年染上晦气的话,“宁儿发烧。”自己的母亲,什么也不好说,只能淡对。 吴氏没觉察到儿子的态度,来到床前坐下,“怎么就会发烧了呢?昨晚上还好好的。” 莫语笑笑,没吱声——她又能怎么答? “那今天的饭你就别管了,我让老二、老三过去帮我的忙,你好好休息吧。”吴氏道。 留下来也不知该聊些什么,吴氏便起身要回去,回去前对李政然交代一句,“一会儿大夫来了,会从后门进来,我特地让环儿引到后门,大过年的,总要有些避讳,你注意去看看后门开了没有。”话说得很自然,自觉这没什么。 李政然却没吱声,只是点了点头。 欣乐怀里还抱着乔乔,看到自己父母的小丫头自然不想再跟姑姑走,伸手朝娘亲那边挣。 莫语的心情很好,因为丈夫对自己的照顾,一时得意,便想坐起身去接女儿——今天初一,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自己屋里过年了。 “把她抱出去!”李政然对妹妹欣乐如此道。 “刚才一直哭呢,会不会是饿了?”李欣乐自觉这话没什么瑕疵,却招来了兄长的不悦。 “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带孩子!”语气不甚良善。 她是孩子的娘,不该她带孩子,还要让谁来?! ——李欣乐满腹委屈,吴氏也终于觉察到了儿子的不悦,只是不明白他的不悦来自何处。他可是鲜少生气的呀! 莫语有点错愕,她也没想到他会表现出不高兴来,虽然心里有些明白他为何不高兴,但这会儿可不是她骄傲的时候,丈夫为了她与婆婆不合可不是什么好事,从长远相处来说,这只会增加她与婆婆之间的嫌隙——婆婆毕竟是丈夫的亲娘,再怎么生气、争吵,他们毕竟是血亲,绝不会就此中断关系,所以当丈夫与婆婆出现矛盾时,表面上她还是该站在婆婆这边的,于是出口轻声指责丈夫:“你说什么呢——” 李政然仔细看莫语一下,“明天不回甲山了!”口气像是在报复她的指责。 凭什么?莫语诧异,又不是她惹得他!“我要回去。”并不是存心反抗,只是潜意识流露。 “身体不中用,就少做些力不能及的事,害了自己还会麻烦别人。” “我什么时候麻烦别人了?”她从没故意给人制造过麻烦,这一点他可要说明白。 李政然第一次这么不通情理,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好好躺着睡觉去吧!” 真霸道,莫语的双眸眨也不眨地盯住他——既生气,又委屈。 这是他们夫妻头一次言语相向,即使没有太过火的言语冲突,但对他们俩来说,这已经很了不得了。 吴氏在诧异儿子的脾气之后,也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在给自己媳妇打抱不平呢,嫌最近累得只有他媳妇一个,是怪她不公了吧? 也是,忙来忙去都是大儿媳的事,两个小的也确实没帮什么忙,可此时她又什么都不好说,只能心领神会,静静地带走女儿和孙女—— 唉,当年她劳累的时候,怎么没人替她撑腰呢? 吴氏一走,莫语就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她知道他不是在跟她吵架,只是想把一些意思传达给婆婆,可这毕竟是她头一次见识他严肃、冷峻的面孔,心惊之余也有些失落,就像知道神仙的背面是魔鬼的一样。 “你这个样子,明天肯定不能回去。”李政然坐到床沿,语气和顺,他以为她是为不能回娘家而难过。 “嗯。”她在被子底下答应。 “以后身体不舒服马上跟我说。” “嗯。” “不是所有家事都要你来做,力所能及就好,不要勉强,母亲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一旦你做惯了,以后便都是你的事。” “嗯。” 答应地很顺当,可就是不出来。 “我刚才不是在跟你吵架。”跟她解释刚才的怒气。 “嗯。” “所以你不用躲着我。” “……”她没躲他,就是……暂时不想看见他的那张严肃的脸。 寂静了好半天后,她以为他走了,悄悄拉下被角,露出眼眸……他却还在。 视线相触之际,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温和,就像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这人变脸的速度真快。 “我去后面看看大夫可来了。”他起身。 莫语在被子里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兀自思考他们这算是吵架么?他好像一直都是在为她好,而她呢?到底哪里出了错,会让她忌惮他? 大夫来后,给莫语试了脉,开了方子——所谓医者父母心,尽管自己也要过年,不过谁让今天有病人呢。 李政然特地让环儿给了双倍诊金。 大夫和环儿一走,屋里只剩下小夫妻两人,李政然递过一杯刚冲好的热茶给她焐手,随即坐到床榻对面的长凳上,双肘撑着双膝,眼睛没看她,而是看着床脚某处,像是在想什么事。 莫语捧着茶杯,倚在枕头上看着窗户——不曾有过争吵经验,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宁静。 “我刚进军营时十五岁——”李政然莫名其妙地找了这么个开头—— 莫语讶然地看向他,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当时还很瘦小,所以总是会受人欺负,当年在军营的第一个职位是伙夫,每天劈柴、烧火,不停地刷洗成堆成堆的碗盘,两年,我什么也没学到,除了劈柴、烧火和刷碗。”笑笑,“同梯的一个老乡那时早已被选进了黑骑营里,无论衣食住行,他们都是最好的,也是最威风的,所以我很想进去。”看向她,“我进黑骑营的初衷不是保家卫国,只是因为想拥有更好的衣食住行和不再受人欺负。” 莫语呆呆地回视着他,没插嘴,因为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黑骑营再次选人时,我拼了半条命,终于进去了,我以为我就此可以过上好日子,谁知道——那里更不是人能待得地方,或者该说想做人就不该去那儿。”认真看着她,“在那儿,我学得第一件事久是怎么只用眼睛吓退狼犬。” 眼睛吓退狼犬?这怎么做? “当时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他笑看着她的满脸好奇,“所以被关进狼犬笼子时,我也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被关进笼子里?莫语微张着小嘴,以她的想象完全想像不到那种场面。 “笼子外围观的同袍甚至还起哄让狼犬暴怒,我一直在踌躇该怎么办,直到被咬下第一块肉后,就再也没想过别的,除了活下来。” “最后呢,你把狼犬打死了?”她不自觉地出声问他。 “如果我没把它打死,刚才跟你吵架的恐怕就不是我了。”好不容易逗到她开口说话。 莫语咬唇,略带不解地问道:“你是想跟我说什么?” 李政然坐直身子,郑重地看住她:“我是想告诉你,我不笑并不意味着我在生气,在军营里呆久了,很容易横眉竖眼,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害怕。” 奥——原来他是为了解释自己表情严肃的原因。 “我在黑骑营待了十年,很多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有正常人的表情,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会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点。” 这么说他一直在刻意让自己温和?难怪夜里起床时偶尔会见他蹙着眉头,满脸严肃,一直以为他是在做梦——原来那才是他真正的表情。 本来还有点忌惮他,现在到有些同情他了,居然过了十年那种日子,“在黑骑营,每天都要被关进笼子里么?” “不是每天,一当不再害怕犬牙,就不会再进去,毕竟没那么多狼犬可以死。” 微讶,“一定要把它们杀死才能出来?” “不然还能怎么出来?”只有杀死对方才能让自己活下去,这是生存定理。 再一次咬唇——他曾经的生活根本不能以常人的眼光去看,“你不恨黑骑营么?”记得他对白家军誓死追随,难道他不想逃离那种生活? 挪到床沿坐下,轻摇摇头,“在你发现那种残酷只是为了让你更好的活下去后,你不但不会恨它,还会感激它,至少黑骑营里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要上战场而惧怕。”死亡这玩意,一旦冲过恐惧那一关,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莫语喃喃道:“难怪黑骑营那么有名,那么受人尊重了。”不禁想起他身上的种种伤疤,“你右肩上的伤疤是不是被狼犬咬的?”她记得那一块很狰狞。 “不是,那是在涧子里埋伏时被狼咬的,犬咬不出这种伤口。” “狼和犬不都一样吗?”都是兽,难不成哪一个会更好? “不一样。”笑笑,拉好她的棉衣——已经开始流汗了,看来开始退烧了,“一个有骨气,一个没骨气。” 她可不赞成,“那到未必。”她反倒觉得狗比较有人性,正常过日子的人,还是有人性比较好一些,“人没感情还能是人么?” 他没吱声,“所以才会有狼犬。” 什么意思?她一时没领会过来。 “咱们家那只小狼犬,这会儿估计都开始咬人了。”他记得女儿刚被抱走时闹得很凶。 她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他是狼,她是犬,所以生下了女儿这只小狼犬,“你才是犬。” 点头,他确实是狼,“一狼一犬,正好生出只小狼犬来。” “你这人——”无处解恨,逮了他的腿使劲拧了一把,却只得了他一声笑。 ——谁说他不会正常人的笑来着?学得不是挺好? ☆、三十娘家也一个样 发了这么一通烧,年初二当然不好再回娘家,只待初五接过财神后,这才动身往甲山去。 这个年对莫语来说过得还不错,因为生病便可名正言顺地关在自己房里跟夫君大人认认字,学学书写,不用帮忙照顾家里,真是难得的一个清闲年。 她也没有刻意去向婆婆解释些什么,毕竟那天是他们小夫妻自己的口角,解释的越多越乱,干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有些事,解不开就扔开吧,反正也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这世上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大事——这是在听过她那夫君大人的经历后所得出的感悟,所以凡事能想开就想开点,想不开干脆不想,特别是攸关亲情的事。 她的身体一向不错,所以即使是小病初愈,也不影响她回娘家的兴奋。 因为怕小道上有乱匪,他们特地走了官道——也就交几个过路税的事,还是图个安稳吧。 坐在小马车上,女儿放在他怀里,她则倚在礼盒上晒太阳。 这几天她有了个新爱好——听他讲故事,他的那些经历很引人入胜,一贪闲她就爱赖着让他说,关于塞北的民俗、胡汉杂居之地的广闻,甚至北方的民间传说,她都快把他当成说书先生了。 “就快到家了。”李政然阻止了她继续讲下去的要求,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微微一个转向——不远处就是她娘家的村落。 莫语不禁感叹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快啊。” “再慢就得在路上再过一宿了。”李政然跳下车去牵马缰绳—— “最后那个胡人的王妃怎么办了?”她却还记得他没讲完的故事。 “嫁人了。”将马缰绳从马脖子上绕下来。 “嫁给谁了?”她不放弃。 “下一个可汗。” “啊?下一个可汗不是上一个的儿子么?”后母可以嫁给自己的养子? “这是他们的习俗。” 嘴微张,怎么也合不拢,“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没有伦常?”难怪听人说胡人没有人性了。 “别人的习惯,未必就是错的。”李政然拉住马缰。 莫语眼神奇怪地看着他,那意思明明是——你的想法真是没伦常。 “我不会这么做,所以不要这么看着我。”李政然笑着用缰绳尾打一下马,让它走快些。 莫语从马车里挪出一点,让双脚垂到车外。 马车已经上了村子的南北大道后,莫语赶紧绷住自己放松的身体,以其不失端仪。 时值元宵之内,按乡里人的说法,仍算是过年,村里家家户户的门脸上都贴着红红绿绿的新对联、新门神,街上也到处撒着炮竹的碎片,透着一副浓重的年味。 莫家并不知道女儿要回来,所以没像上次那样出门来迎,所幸莫父正蹲在在十字街旁的大磨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跟村里的老兄弟们谈天说地。 “爹?”因为距离不老远,莫语直接用喊的。 莫父回头看见女儿、女婿时,有那么一刻是呆愣的,因为没想到他们会回来。 “伯伯、叔叔。”从马车上下来,走到父亲近前时,莫语向一众的乡亲打招呼。 这个说:“宁儿回来了。” 那个说:“宁儿回来了。” 一阵礼节性的问候声。 “父亲——”李政然也放了缰绳过来,拱手叫了岳丈一声父亲——手还没来及收回去就被老丈人扶住。 “家去,家去——”莫父拉着女婿的手不放。 在跟老兄们打完招呼后,莫父便领着女儿、女婿离去,李政然因为不好挣开手,只得向一众的乡邻点头打个招呼。 莫语抱着女儿跟在后面感叹——她爹疼女婿可比疼她这个女儿多。 马车是由莫父牵的,李政然只负责在一旁陪聊,而莫语则被当货物扔到车上当听众。 转了几条巷子来到莫家门外后,莫父吵院子里喊了小儿子一声,莫骏正在院里削弹弓,一听父亲说姐姐、姐夫回来了,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来。 “姐夫!”莫骏只冲着李政然打招呼。 等他们拉马车进院子后,莫家的两位兄长也从各自屋里出来。 因为众人的寒暄声,小乔乔被惊醒,皱着小眉头本打算要哭来着,却在看到一众的陌生人后,睁大双眸四下看——这是到了哪里? “唉吆,这小妮子真是越长越俊。”莫大嫂拿手指逗一下小乔乔。 莫二嫂则在一旁笑。 待到莫大嫂缩回手后,二嫂才伸手靠前,“瞧这粉嘟嘟的劲,一看就不是乡下孩子,来——给舅妈抱一抱。”伸手接过了小乔乔,小丫头虽然不愿意被陌生人抱,不过也不至于哭鼻子,只是一双小手推拒在舅妈的下巴上,防止她太过靠近。 虽然众人都是一副若无其事,但莫语还是觉察出了不对,两个嫂嫂表面上看虽都笑盈盈的,但肢体动作很明显露着隔阂,连说话都没出现过交叉,难道是吵架了? 一家人进了莫父的主屋后,莫语方才有机会问小弟,“大嫂、二嫂怎么了?” 莫骏“切”一声,凑到姐姐耳前小声道:“闹翻了!” “啊?这么严重?为了什么事?” “你的事。”莫骏一边吃着姐姐带给他的肉夹馍,一边危言耸听。 “我的?我什么事?”莫语纳闷,她都这么久没回来了,还能惹出什么事来? “你上次不是给过爹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嘛!让东升给翻了出来,告诉了大嫂,大嫂又说给了二嫂,她们俩就趁大哥、二哥进山时来找爹问了,爹干脆把钱分作三分,三兄弟一人一份,爹说我没成家,多留五十两,算作他给我的娶媳妇的见面钱,结果大嫂跟二嫂就吵起来了。” 啊?“她们有什么好吵的?”就算吵也该跟爹吵啊? “大嫂说她进门时,爹一共才给了她三十两。二嫂说她也是三十两,大嫂说她撒谎,明明给了四十两,两人就为这事吵了起来,爹一生气,拿着银票就走了,她们俩也就闹翻了。” “大哥、二哥怎么说?” “能说什么?大哥、二哥回来才知道爹去七番镇兑了你给的银子,一气之下大哥非要休了大嫂,二哥也住在山里好几天,不愿见二嫂,所以今年咱们家是分开过年的,事情就是这样。” 莫语静默,想不到她的一张银票会搞出这么多事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给爹钱,不但没帮上忙,还给他惹来这么多麻烦。一边这么想,一边顺手打开厨灶边的笼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盘冷饺子,“你们年夜饭怎么吃的?” 提到这个,莫骏就来了精神,“爹炖了一锅大杂烩,我们俩啃了一晚上。”相当具有野战味儿。 莫语听罢,鼻子不禁一酸,想不到爹连顿年夜饭都吃不上。 “怎么了?”莫父正好挑帘子进来,见女儿在流眼泪,还以为小儿子在欺负她,“骏儿,你怎么你姐了?” 莫骏皱眉,只说他不知道,就跟姐说了大嫂、二嫂的事,姐姐就哭了。 “爹。”莫语攥住父亲的衣袖,看着他耳鬓的白发,泣不成声。 “别哭了,多大点事啊,一会儿再让你大嫂、二嫂听见。” 莫语想——听见就听见吧,她还想她们听见呢。 “听话,不哭了。”闺女执拗起来,莫父也拿她没办法,“你大哥、二哥一会儿进来,看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难道你还真想让你哥哥们把媳妇都休啦!” 听至此,莫语赶紧吸吸鼻子、擦擦眼泪,还有大哥、二哥那边呢,他们夹在当中也不好做。 “我们是猎户家,吃得再差,那也是大鱼大肉,又饿不着。” “可您总也有老的时候。”莫语再吸吸鼻子,眼泪还是流个不停。 “我现在还进得动山,离老远着呢。”拍拍女儿的后脑勺,“你现在也该明白了吧?以后在婆家要待公婆好一点,谁家都有老人,谁也都有老的时候。” 莫语点点头。 “不哭了、不哭了。”莫父伸手擦掉女儿脸上的眼泪,“我闺女越来越俊,越来越像有钱人家的大少奶奶了,让人看见哭鼻子多丢人。” 莫语破涕为笑,父亲很少开玩笑,难得今天会说这种笑话。 莫语出来时,已经没了泪痕——不仔细看的话。 莫大嫂、莫二嫂虽彼此不讲话,但待客还算热络。 饭后,家里来了不少乡邻,莫大嫂趁机领了莫语母女到他们房里,促膝坐到床边后,莫大嫂黯然道:“宁儿啊,大嫂做了件错事。” 莫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竟这世道是儿子们给父母养老送终,女儿再要强,也要强不过人家,安抚她们比跟她们赌气强,至少后者可以让她们善待自己的父母。 “年前,爹给了我们一家一笔钱,我说句实话,不只是为了那点钱,大嫂就是想争口气。”眼泪倏然落下,“我进门这么多年,家里骚的臭的都没嫌弃过,你大哥他们动不动就进山,家里的大小事都落在我头上,你也知道的,地里的活做不完,孩子还要带,东升他们几个从会爬就带到田里,等我干完活,回来一看他们已经爬得满身泥鬼子似的,我这当娘的也心疼啊,可谁又跟我安慰过一句?我不是只想着分钱,就是想他们能记得我的好,有什么事能跟我说一声,那也表示我被当人看了呀。” 莫语将手绢递给大嫂,让她擦擦眼泪。 “大嫂,让你辛苦了,我们家人都不怎么爱说话,委屈您这么久,我跟你道声歉,我年幼,又没娘教,所以不太懂事,在家时凡事给你考虑的少,也不知道疼人,你别放在心上,至于那钱——不是爹的,都是我不对,当时回门时想得不够周到,原本是想把钱放在爹那里,等骏儿成婚时,也就免了你跟大哥他们给爹凑钱,一旦骏儿成了婚,剩下的钱就算我不说,爹也会平均分配……都是我考虑的不周,有什么不高兴,你骂我一通吧。” “我骂你做什么?”莫大嫂擦擦眼泪,“你自小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受苦受累的,我要是再怪你,那就太没良心了。”逗逗莫语怀里正好奇瞅着自己的小乔乔,“如今你能嫁得这么好,也是自己的修行,不用像我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日子,这是福气。”叹口气,“你嫂子我的脾气你也知道,爱占点小便宜,但还算讲理,我就是跟你诉诉苦。我不是只为了那点钱去的,可说给说听都不信,认定了我是个钱蝎子。”苦笑。 “我了解。”莫语点头,“你跟二嫂还不说话呐?” 莫大嫂叹口气,“整天门对门,想不说话都不容易,你二嫂脸皮厚,估计再过几天就自动过来了。”不禁笑笑,“这么多年相处,谁不知道谁啊?唉,穷过日子呗。”瞧一眼手里的丝绸手帕,“唉吆,瞧给你擦得这么脏,我给你洗洗。” “不用了。” “大少奶奶怎么能用脏帕子,放我这儿给你洗洗吧。” 莫语失笑——自小到大给大嫂洗过的好衣服、好料子,就没拿回来过,她当真是个爱占小便宜的脾气。 “对了,我记得柜子里藏了点蜜糕。”爬到床头柜上翻找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看,里面却只剩下一块拇指长的蜜糕,“这个该打的东升,又给偷吃了。”取出剩下的那块递给莫语怀里的小乔乔。 “她还小呢。”莫语低头想推辞,却发现女儿已经在舔了,“你这个馋猫,真吃起来啦?” 可不,小丫头舔得可欢快了。 正堂屋,一堆人谈天说地,侧屋里,姑嫂俩也聊着琐碎。 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不如意,对与错,难说。 ☆、三十一发现 李政然夫妇在莫家住得是莫语原先的屋子,只有十几尺见方,小的很,自然没有李家的宽敞,但在莫语跟两个嫂嫂的手下一收拾,却显得干净宽敞。 吹灯时,外面起了大风,窗纸呼呼的扇响,听着都觉得冷。 哄睡了女儿后,莫语快速缩进被子里,冷得直发抖——他们来的太突然,莫父刚才引燃了火炉端进来,屋里还没来得及暖和。 李政然正倚在枕头上看莫父给的书,看上去很认真,在妻子缩过来时,他下意识地展开手臂,将其护到自己怀里。 “这是什么?”她问他,刚回屋前见父亲递给他这本书,还真有些好奇,她爹并不认识几个字,家里怎么会有书? “父亲说从山里路死的行者身上拾到的。”将妻子身后的被子拉紧一些。 莫语缩在丈夫怀里,在汲取他身上暖气的同时,歪头看看封页——都已磨损,没有封面,“是什么书?” “行者的游记,估计是客死在山中的。” 莫语点头,自小就听父兄说过,打猎时,偶尔会遇上在山中迷路的行者,有的已经奄奄一息,像那个给她取名的疯先生,有的则早已魂归九天——这世上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他们不为衣食富足,追求一些让人不甚理解的东西,她虽然不太明白,但觉得他们很值得尊敬,“这个字读什么?”指着一个笔画比较繁杂的字问他。 “撰。”李政然答道。 “是什么意思?” “有好几种意思,不过在这里就是指‘写’得意思。” 莫语微微点头,随即念了带“撰”字的这一行:“临山主峰北岩,撰二字,名为‘丘秋’。”想一下,“这游记是写各处地貌的?” “风土人情、山川地势,这个著者走得地方很多,不过可惜,却客死在了这里。” “爹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李政然笑笑,“可能是担心我无聊,找些事来打发时间。”低眉看她,“不困?” 莫语仰着双眸看他,眼中带了些渴望——他明白那意思,自从发现他这个丈夫可以当说书先生来用后,她便多了一个爱好——听他讲故事。 窗外北风渐趋呼啸,屋里的油灯被灌进屋里的余风吹得一闪一跳,在丈夫那低沉微磁的叙述中,莫语熏熏然地睡了过去。 直到她睡熟,李政然才松开手臂,放她进枕头里,看着床内母女俩抵额而眠,他放下手中的残书,伸一只手到油灯上——掐灭。 屋内霎时一片昏然—— 在炉火渐红渐暖之际,他也睡去。 而院子里,莫父望一眼女儿、女婿房里的灯灭,再检视一遍儿子们的房间也一样安静后,独自来到院门处,检视门闩是否拴好,这之后,又将积雪里的冻肉埋得更深一些——想给女儿、女婿带回去。最后才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间,吹灯上床。 为人父母的——天性操劳。 李政然向来醒得早,对此莫语已经慢慢接受并习以为常,在婆家时,各房住各院,所以谁也不知道谁家是怎么个日常生活,可在娘家就不同了,一个大院住着,谁家女人起得晚,谁家男人起得早,一眼就明。 一夜的大风,将地上残留的雪渣冻成了冰,走上去滑的很,怕孙子孙女们跌倒,莫父天还没亮就起来清扫——年纪大了,睡不了多少,能睡着就不错了,所以无所谓早起晚起,醒了就起来。 李政然也是起床后才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拉开门看,却是岳父在扫院子,于是阖上门、卷了袖子上前帮忙。 “吵醒你了吧?”莫父乐呵呵地问。 “不是,在军中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李政然将岳父手里的扫把接过去——体力活还是年轻人来吧。 莫父也没跟他争,弯身去拨雪,打算找几块好肉来炖,昨晚太仓促,还没跟女婿喝上酒,今天要好好招待他一场。 “宁儿娘走得早,我跟她两个哥哥又经常进山,弄得这丫头没人管,野涩的很,也不懂规矩,以后只能是你多教着点了。”莫父道。 “不会,她做得很好。”笑,是因为岳父用了“野涩”两个字来评价妻子,这是她极少会表现出来的性格,相处一年多来,他也只是偶尔看到一点点苗头,可见她将其藏得很深。 “不过这丫头虽野涩,也有个好处——她知恩,对她好的,她赴命都行。”当然,故意要害她的,她也会赴命,所以他一直担心女儿进了李家这种书香大户会被人休回来,幸好摊上了这么个好脾气的女婿。 “爹,你在说什么?”莫语刚起身,一出来就听爹在说什么野涩、赴命的,弄得她跟山里的母夜叉似的。 “瞧你这哪是当人家媳妇的?起得比相公都迟。”莫父将一大块冻肉递给女儿。 莫语打个哈欠——她今早已经算早了,往常都是他晨练之后,她才起来给他准备洗漱用具,而且他们夫妻算是李宅起得最早的了,连刘嫂都比他们晚。 “中午给你做全肉宴。”莫语提着肉小声对丈夫道——由于婆婆勤俭的缘故,李宅的肉食没以前那么勤便,害她一直担心丈夫会吃不好。 李政然看一眼岳父,后者正背着身,悄悄点头。 莫父没转过身,但也感觉的出女儿个女婿关系很好,心里高兴,起身打算让他们小夫妻独处。 “爹,你要出去?”莫语见父亲要走,如此问道。 “是啊,柴火不多了,到晒谷场推些回来。”莫父一边说,一边将绳索扔到独轮车上。 “我们去吧,乔乔还要好一会儿才醒。”莫语将肉递给父亲。 “这不懂事的丫头,女婿是贵客,怎么老拉着人做事?” “贵客是不能做事,但贵客每天都要晨练,走吧。”拉过夫君大人当苦力去。 出了院门,莫语一路看着丈夫一路笑,因为他推独轮车的样子很好笑。 “你打算笑到什么时候?”李政然实在担心她把腰笑断。 莫语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咯咯笑出声来。 敞旷的晒谷场上,草垛东一朵、西一朵的星散着,晨雾轻薄,四下微清微朦,唯有女子清脆的笑声在薄雾中跳跃着—— 李政然停下脚,松开独轮车,看着妻子捧腹大笑的样子…… 在他的注视下,莫语慢慢止住笑,因为他老是不把视线从她身上转开,心想他会不会生气了?有些尴尬的伸手蹭蹭下巴,主动把自己的视线转向别处,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该怎么放,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自己的衣裙…… 直到这一刻,李政然才发现自己对她是动了心的,不然不会因为她而生母亲的气,也不会因为她生病而觉得心疼,更不会任由她突破自己的安全距离,毫无保留地叙述自己的过去和对过去的功过总结,如果说恋人之间需要心心相印,那么他已经在潜意识往那边靠拢了,只是——他的妻子年纪还小,恐怕还不能对他的这种感情有所回应,看来只能慢慢等到她了悟的那一天了。 他缓缓伸手点住她的发鬓—— 他这动作害莫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眼神……说不清楚,很奇怪。 “宁儿。”他道。 “哦?”她疑惑地答应着。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将她搂在怀里…… 莫语从他的怀里抬头仰望,却只能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下巴上微微冒出来的胡茬,她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的眼神看上去很温暖,让她忍不住伸手回抱住他。 “吆呼——”羊倌的一声赶羊声惊得两人赶紧松开彼此——他们的举止太过有伤风化。 看着羊群转过草垛,来到他们这边,小两口自觉地退避到路旁,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目送着一头头大白羊从他们面前一一取笑过去——好像每头羊都在笑他们,连羊倌也是笑笑的。 莫语心想,这羊倌幸好不是本村的,不认识,不然她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待羊群和羊倌一走,小两口对视一眼,尴尬地对笑一下。 “还——要不要去搬柴?”莫语随便指一下远处的柴堆,被他一瞅,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脸热。 “走吧。”李政然掐着她的腰将她放到车上,随即向她解释抱她上车的原因,“重一点才比较稳。” 莫语没挣扎着要下来,而是坐在车上,背对着前方,正对着丈夫的脸,而他也一直看着她笑,让她禁不住伸手蒙住他的双眸。 “这样我看不见路。”他道。 “反正你也没在看。”她实在还不习惯他这么看她。 “咚——”独轮车的轮子翻倒在半空轻轻转动。 莫语揉着膝盖,嗔李政然一眼。 李政然则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耸眉——是她不让他看路嘛。 “都是你的错。”锤一下他的手臂。 “我的错。”他答。 …… 日头高高跃出云层,薄雾四散,冬麦田一望无边,一对小夫妻坐在草垛之间相互指责。 指责这东西有时也是一种情趣。 当小两口搬柴回来时,小乔乔已经醒来,抱在小舅舅的怀里,本来正玩得欢乐,一瞅见爹娘的身影立即毫无义气地把小舅舅的脸推开,朝爹娘的方向哭起来,表示自己很念旧。 “不行,爹还没洗漱。”莫语指着女儿的眉心警告,这丫头知道爹爹疼她,所以只要赖到爹爹怀里就不下来,有时连吃饭都不愿下来,婆婆还为此皱过眉,可鉴于长子太疼孩子,她也不好开口说。 李政然一边接过妻子手上的脸盆,一边逗女儿笑。 莫二嫂偷偷凑到莫语耳边道:“姑爷可真疼孩子。” “是啊,都快被他惯坏了。”趁丈夫洗漱之际,赶紧抱过女儿与二嫂一起往堂屋里去。 大嫂、二嫂仍旧不说话,不但如此,她们与自己的丈夫也不说话,听小弟说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整个新年,两个嫂嫂也罢工了一个新年,各屋的饭都是各屋男人自行解决。 如今来了客人,妯娌俩自然不好再闹下去,莫大嫂和莫二嫂又拾起了家事,斩肉、炖鸡、和面包饺子,颇有点过新年的意思,把一众男人给乐得,终于可吃顿人饭了—— 女人其实相当重要,在家里。 一家人刚用完早饭,只听院门外有人喊“莫老弟”,这一声喊的莫家上下一个激灵。 别是又来了。 “怎么了?”李政然问妻子。 莫语瞅着院门外的黑衣老者,对丈夫轻道:“乡邻,无儿无女,爹爹以前常让他过来吃饭,谁知后来他不只自己来,还经常带些陌生人来,好几次我们家遭贼都是他带得那些陌生人所为,但他实在太可怜,又不好不让他来。”道德绑架有时也很让人无奈。 莫语一解释完,那位蹭饭老者也来到了堂屋门外—— 毛发外翻的狗皮帽,藏青色的大棉袄,腰上还勒着一条细麻绳做腰带,□套一条肥大的月白色棉裤,整个人看上去——很老,衣服很油,但与他身后的那个瘦老头相比,他算是极干净了。 “莫老弟,听说宁儿带她女婿回来了?”蹭饭老人在莫家屋里搜寻一圈,瞅到李政然后,径直走过去。 莫父赶紧上前招呼,没让他靠近女婿,这陆老头身上脏,女婿是读书人,又是富裕之家的子弟,怕他嫌弃,所以赶紧上前来握住陆老头的双手,“老哥先坐,正赶上吃饭,一起吃。” 陆老头也没继续上前,而是由着莫父拉他入座,而与他一同来的那个穿薄灰衫的枯瘦老者也不问自请地坐到一边。 “我就是照这个点来的,年前就知道你捉了头野山羊,等着来尝呐。”眼角瞄到身旁的同伴后,立即想起来要介绍一下,“跟你介绍一下,这个是自林都县来的方老哥,半仙呐,有什么吉凶祸福的事,他都能给处理了。” “方大哥。”莫父冲对方点点头,倒是不用让座了,人家已经自己坐下。 陆老头在介绍过同伴后,看向站在岳丈身旁的李政然,“姑爷,别站着,快坐。”又转朝莫语道,“侄女,快给你相公看座呀。” 莫语苦笑着让丈夫坐下来,颇有些同情他——今天碰到这个陆大伯,算他运气不好,恐怕难免要听他天南海北的胡诌一个上午了。 她猜对了,但也猜错了,陆老头是盯了翁婿俩一上午不错,但不是他讲古,而是揪着李政然讲。 莫家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再加上莫语,都很没义气地躲进厨房里忙活——假装忙活,实在是怕了陆老头的讲古。 “姐,陆大伯带来的那个方老头说姐夫命里有将星。”莫骏来厨房偷吃时,顺便向众人报道堂屋里的最新进展。 兄妹、姑嫂一听这话都笑了出来,陆大伯带来的人每次都说是什么奇人异士,可每次不是梁上君子就是路边乞丐,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连白家都卸甲归田了,你姐夫哪来的将星?”莫语笑道,顺便塞一块炸鱼到小弟口中问他味道如何。 “别笑啊,我也觉得姐夫有将星。”莫骏却对此深信不疑。 莫大嫂笑道:“你姐夫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当将军多可惜。” “嗟,大嫂,你是没听过火烧赤壁吧?人家周郎就是个儒将。”莫骏反驳。 “什么叫‘儒将’?”莫二嫂问。 莫小弟一脸无奈地答道,“儒将就是会读书的将军。” 莫语冲小弟笑笑,“火烧赤壁我们没听过,不过火烧屁股倒是快看到了。”指着小弟的衣襟——正对着灶台口,就快烧着了。 厨房里一阵大笑—— 笼罩在莫家的无声对峙因这一声笑而消失无踪,这就是所谓的一笑泯恩仇吧? ☆、三十二白逝 撒上辛香料的烤山羊肉,香到几乎引出了全村人的馋虫。 莫家来了好多不速之客,远亲近邻的都围坐在莫家院内的篝火旁,相互分享着彼此带来的美酒佳酿和糕饼饭团,热闹非凡。 莫语与两个嫂嫂忙完后,也被叫道了篝火旁一起食用——乡下地方,规矩没那么严肃,何况这还是过年期间,女人上桌也是应当。 莫父猎到的山羊虽大,可也架不住这么多人,为了让丈夫尝到正宗的甲山烤羊,莫语悄悄地切下好大一块羊腿肉,趁丈夫、父亲他们聊天时,细细切成小块,沾上香料放到他和父亲的手边。 女儿这举动做父亲的在一旁看得相当清楚,也明白她的小私心,看来这丫头确实是喜欢这夫婿,没嫁错人。 “想吃自己切。”莫语忍不住敲掉小弟伸过来偷食的爪子,“吃了那么多,还要抢别人的!” 莫骏撇撇嘴,自己伸手往烤架上切羊肉去。 “李校尉——来,喝一碗!”那个衣衫褴褛的方老头端过半碗酒到李政然面前,那脏污的拇指甚至还伸在杯子里。 莫父担心女婿会嫌弃,但李政然看都没看,接过酒便一饮而尽。 “好酒量,不愧是黑骑营里出来的人。”眼眸中带着赞赏,同时又有些沧桑的悲怆。 李政然迷惑于这老者眼里的悲怆,同时也注意到了他拇指和食指间的黑印子——那应该是厚茧的残留,这人是行伍之人,而且擅用枪戟,因为一般的农人、劳作者不会呈现这种茧印——食指上的黑印比拇指略厚、略深、 方老头在发现李政然在观察他的双手后,忽而一笑,浑浊的眼珠被火光映出一抹光亮—— “驱狼三十二——”方老头忽而大喝一声,吓得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除了李政然! 李政然表情惊讶,因为除了真正的黑骑将士,没人能说出营里的驱狼枪式,这老者什么人? 他正疑惑着,那方老头已经一跃而起,顺脚踢起两根柴火棍,一根给自己,一根扔给李政然。 木棍在距离李政然面门前半尺处被紧紧握住。 一见李政然接住了木棍,那方老头二话不说,横棍就一棒打下来,李政然不得不被迫应战。 二人这一动手,把篝火边的乡邻们都给弄懵了——怎么打起来了? 莫父见状想起身过来劝架,却听李政然一声厉喝,“宁儿,别让父亲过来!” “好小子,还有空顾别人,看来还没逼出你的真本事。”那姓方的老头如此道。 也奇怪了,这方老头看起来瘦弱不堪,挥棍的力道却相当大,只听棍风呼呼扫过,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李政然果然再没办法顾忌其他,在老头棍棍致命的逼迫下,他不得使出全力应对。 这不像简单的比试,因为两人招招都是照着对方死穴而去,稍微会点拳脚的人都看得出来,所以众人才哑口无言——他们俩难道是世仇?! 如此抵死的对决在两棍相撞断裂后方才停下,两人的收势是——钳住彼此的喉头,姿势神奇地一致。 “敢问前辈何处来?”李政然先收回手。 在外人看来他们俩是势均力敌,不过李政然却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幸好他年轻,体力足够,不然真打不到现在,眼前这位老者绝对与黑骑军有莫大的关联,因为他对自己的招式招招应对自如,就像是教官在指导学兵。 老者听罢李政然的问话后,呵呵大笑起来——笑到眼泪差点出来。 众人都不明所以,他笑什么? 那老者松手扔掉残棍,盘膝坐回篝火前,狠狠啃一口羊肉,再大大喝一口酒,“好酒,好肉!”抹一把嘴,擦去那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的东西,再一次呵呵大笑起来,正笑着,忽而厉目转头,问李政然道,“我问你,胡不灭,会不会放下枪棍?” 李政然摇头,“不会。” “即使有家不得顾?老而无所终?” 李政然没回答。 而那老者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大块的撕扯着烤架上的羊肉疯吃。 篝火宴就在这种诡异的静谧下渐渐散去——小老百姓谁明白国家大事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谁有空管那些摸不着、捞不到的事。 饭后,莫父来到女儿、女婿房里,问李政然那老者可是他的仇人?因为那老头与女婿对打,招招对着要害。 “父亲放心,不是,那枪法是小婿在军中所学,对付胡人用的。”给岳父抵碗清茶。 “可我瞧着那可是招招下杀手啊。”真碰到了身体,非死即伤。 “营中都是这么训练的。”每一天的操练都是水深火热,受伤是常事。 “啊?”莫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心想幸好女婿不用在营里继续待下去,否则还真让人担心。 “爹,你别担心了,连白家都卸甲归田了,政然哪里还有机会上战场?”莫语出声安抚父亲。 好不容易将父亲安抚回去,和门上闩后,莫语挨着丈夫坐下来,没问她关于那方老头的事,而是轻道:“放心,我不会让你老而无终的。”她看得出来他对那老者的问话有所忌讳。 李政然叹息一声,伸手搂过妻子,下巴放在她的头顶,“我也不会让你老而无终。”为了她们母女和母亲,他不会轻易再参战。 “来,快跟我讲讲昨晚那头狼王怎么样了,你还没讲完呢。”莫语拉丈夫进被窝,要求他接着昨晚的书继续说下去,不愿他继续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既然他们现在在一起,就该好好过日子才对。 在莫家的这几天过得很愉快,期间李政然还陪两个大舅子进山收了一次埋伏,拎了好几只野兔回来。 回去时,他们的车上被莫父堆了好些冻肉,在途径六番镇时,他们停下来,打算买些鱼虾之类的水货一并带回去,谁知却在那儿碰上了王虎——他竟干起了码头生意。 大老远望见李政然夫妇时,王虎抬腿就追了过来—— “李哥,李哥!”王虎在人群里冲李政然挥手。 等李政然夫妇转过身时,王虎已经到了他们跟前。 “挑最好的鱼——听见没!”王虎先冲渔夫吼一声,“这可是我大哥!” 渔夫吓得直点头。 李政然蹙着眉头上下打量一番王虎,后者则傻笑一下,“李哥,我可没再做乡霸,只是帮这些渔夫、水商看看码头,省得他们被人欺负,是不是?”非要渔夫答应是还不是。 渔夫哪里敢说不是,想在这码头上混饭吃,就要拍好虎爷的马屁,忙道:“是是,虎爷一向护着我们。” “听着,等挑好了就送到草亭来。”对渔夫厉声交代,可以转过身又立即变脸对李政然笑道,“李哥,大嫂,这儿风大,咱们先带小侄女到我那儿坐,你们也真是,到了六番镇也不直接来找我。”拉着李政然就走。 李政然抱着女儿不好拒绝,只好随他到草亭。 一走进码头上的草亭,王虎立即让手下去拿最好的茶叶,亲手给他们泡茶。 茶刚泡完,刚才渡头上的那名渔夫便提了一嘟噜鱼进来,一共八条,每条都是四五斤重的大鱼。 王虎接过鱼放进鱼篓里,随手拿了锭银子给渔夫,渔夫却直摆手,“这都是孝敬虎爷您的,哪能收钱!” “胡说!我什么时候白拿过你们东西,给你钱就拿着,别让我动气!”李大哥就在跟前,他怎么可能让他误会他还是鱼肉乡里的地痞恶霸! “是是是,瞧我这张嘴。”渔夫打一下自己的嘴,赶快收下银子,退出亭子。 渔夫一走,王虎忙回身问李政然:“李哥,你们搬回历城来住啦?” “没有,陪你大嫂回一趟娘家。” “奥。”坐到李政然身边,想了一下,忽而凑到他跟前小声道:“李哥,有没有听说白老将军的事?” “什么事?”李政然顺手接过王虎捧来的热茶。 “我也是听过往的客商说得,不知真假,说是那小皇帝除夕之夜让人到白林村赐了白老将军一壶毒酒,给毒死了。” 啪—— 李政然的手一紧,茶杯碎到地砖上。 莫语忍不住握住丈夫的手腕,因为他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王虎叹一声,“把能干的人都毒死,这齐家的天下怕是也快完了。” 李政然沉默了好半天,什么话也没说。 莫语见他这般失落,天外飞来一句:“白林村在林都吧?离这里不是很远,你要不要去祭拜一下?” 李政然抬眼看了她好半天,像是才回过味,“老虎。” “李哥有什么吩咐?”王虎挺胸收腹。 “能不能给我找条客船?”运河直通林都,走水路快。 “我马上去找!您跟大嫂等着,保准找条又快又舒适的。” 望着王虎远去的背影,李政然在心中思衬着……若是白老将军真被赐死,那这齐国境内可就真没有人能挡得住胡人的铁骑了,可以想象,到时齐国将会变成什么样,恐怕离亡国之期也不远了。 ☆、三十三丧祭 李政然并没有把妻女留在六番镇,而是带她们一起北上,反正走水路也不算远,一天多的时间也就到了,随行一起的还有王虎——他非要跟着去。 白家的祖居在林都县白林村,白老将军卸甲归田后,白家老小从京城搬回了祖地,全家务农,虽如此,但仍逃不脱朝廷里的党争权斗,一代抗虏名将白景山在丁酉年的除夕之夜被赐死于家中,而且诏令规定:不举孝、不待客、不觐君。 白家所能做得就是头七后,将白景山安葬于白家祖坟之中。 一大早,李政然夫妇下了船,租了一辆驴车往白林村赶—— “这他娘的也忒损了,死了人还不能迎宾上香!”王虎道,“李哥,到底白家得罪了什么人?弄得这个结果?” 李政然摇头,“白家向来对北方胡人主战,得罪的人恐怕不是一个两个。”他只是小人物,也弄不明白上面的派系争斗。 此刻他们已到了白林村外,通往村里的南北大道上人来人往,个个右臂上都绑了条黑布带。 他们走到村口时,一名拄着拐棍的老者上前来递给他们一人一条黑布带,什么话也没说。 ——因为不许迎宾举孝,白林村民便自发地到村口来迎送宾客。 李政然将女儿换到左边,右臂留给妻子绑布带,刚绑好,忽闻身后有人喊他。 “荆楚老弟!”声音有些陌生。 回头看时,是一男一女,面貌有些熟悉——是在历城时见过的叶氏兄妹,叶孟生和叶孟秋。 “叶兄。”李政然在记起这人的名字后,打声招呼。 叶孟生和叶孟秋也从那拄拐棍的老者手里拿来布带绑上,顺便将手上的马缰交给手下,与李政然一起往村里去。 三个男人走在前面,莫语与叶孟秋则紧随其后,由于并不熟悉,两个女人只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不知为什么,莫语总觉得这叶小姐对自己有种莫名的——说不上是敌意,应该算是一种不值,为李政然的不值—— 在叶孟秋的眼里,李政然该找个更出色的妻子,尽管他这妻子看上去小家碧玉,很中看,但毕竟与他的气度有些不相配,上次见时她就有这种想法。 莫语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但她真得感觉这位叶小姐在为别人的丈夫打抱不平,她那眼底的意思好像在说——你不适合做他的妻子。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莫语忍不住揪住了丈夫的衣袖,而李政然也很自然地回握住了妻子的手腕,以为她累了,让她放些力气在自己身上。 人家小夫妻很明显是伉俪情深。 怎么样?还有不相配的问题么? 见此情景,叶孟秋努力忽视掉自己心底的酸味,心道这小女子的命真好。 女人这边玩着小心机,男人那边则是高瞻远瞩的国家大计,只听叶孟生道:“白老将军一生戎马,想不到会得到这种结果,委实让人心痛,可叹白家将士二十余年的辛劳,如今也随老将军一起烟消云散,如荆楚老弟这些旧将,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政然心明他有意拉拢,于是淡道:“战为不战,能不打仗,自然是最好。”白老将军没了,他如今再无入伍的打算,所以不会接受任何的延揽。 叶孟生笑笑,“也是,谁都不想打仗。”随即又道:“荆楚老弟如今在何处高就?” 李政然边任女儿胡作非为地拔他的胡须,边回道:“薄田度日,奉养老母,照顾妻女。” “日子倒是过得惬意,令人艳羡。” 这时恰巧王虎出声打破了这没营养的话题,“李哥,快看,周校尉、杨司阶也来了。” ——原白家军的将士难得又碰上,自然要走到一起,叶氏兄妹分属别派,自然是插不上话,只好先行祭拜去。 因为诏令不许举孝、不许待客,白家并未设一人在陵园外,来祭拜的人只能远在陵外叩首遥祭,尽一番人事。 未免给白家制造麻烦,众人也没到白家叨扰,何况白家现在也闭门谢客。 只等祭拜完后,众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出村。 白林村是个小地方,周围本就没什么客栈,加之来白家祭拜的人太多,周围五里八乡能住的地方都被住满,好在有同袍的家在附近,李政然一行人便移师过去,打算住上一晚,隔天再上路。 同袍的住处并不大,只有两间房,众人也没让他麻烦,索性聚到一间房里通宵聊天。 “张霍,别忙活了,一起坐下来吃吧。”众人喊来男主人。 “这怎么行,各位都是长官,我一个大头兵怎么好坐进来。”张霍傻笑一下,端过妻子手里的菜摆到桌上。 “大帅都被毒死了,还他娘的什么长官,平头老百姓一个,有什么不行的。”说话的是个姓杨的司阶,摇头怨叹后,扔一粒花生米入口,再呷上一口酒。 “坐吧。”李政然顺手将那张霍拉坐到身边。 张霍摸摸鼻子,没再拒绝,转头跟自家婆娘打个手势,让她多做些菜来——妻子是个哑巴,听不到话,只能看懂手势。 莫语在一边自然不好干坐着,将女儿放到丈夫怀里,也跟着女主人一起出来。 那女主人见她跟来,直把她往灶房外推搡。 莫语不知该如何跟她表示自己的意思,只能尽量放慢口语,道:“我替你烧火——” 女主人还是不肯,但莫语硬是坐到了锅台边,对方也不好拖她起来,只好由她去。 趁女主人炒菜的空档,莫语静静打量了一眼这巴掌大的小灶房,除了一个灶台和一张两尺见方的切菜桌外,什么也没有,屋里小到几乎不能同时站三个人,但房子看上去很结实,也很干净,可见这家的男女主人很踏实、能干。 听说林都去年闹了一年的涝灾,加上最近的匪乱,老百姓连饭都快吃不上,恐怕这主人家的存粮也不多,趁女主人掀开桌子下的米缸时,莫语看了一眼——一尺高的米缸,剩米还不足一半,而今天他们来了六七个人,估计一顿也就差不多了,真不知道等他们走后,他们一家要吃什么。 饭做好了,莫语帮女主人一起端进堂屋,男人们正聊得热闹—— “荆楚,你可要小心点,白老将军这么一去,咱们白家军,尤其黑骑军的大小将官都成了上面的眼中钉,听说突击营的那个鲁校尉因为不受延揽,年前就被追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下了大狱,家人倾家荡产才把他救出来,可一双腿还是被废了,你可是黑骑军的骑弩卫戍,正牌的主力军,肯定会有不少人找到你这儿来。”一名姓周的校尉如此道。 “可不是,如今上面各派系都在拉拢军官,控制军权,急需咱们这种底层的练兵军官,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有骨气也斗不过天下的乌鸦,你还是赶紧躲躲吧,我年前就去了江夏,打渔去,闹不过他们,咱躲着。”杨司阶道。 李政然往女儿的小嘴里喂一口肉汤,道,“刚才在白林村外那个姓叶的就是这种人,我当时就在想这件事。”看来还真要重视起来了,“对了,有没有军师的消息?” 周校尉摇头,“我在安吕,消息闭塞。”问一旁的汪姓同袍,“你在京畿,可知道军师的下落?” 汪姓同袍道:“白老将军离开京师时,我们去送行,军师也在,他当时就劝老将军退隐山林,不要再管朝廷那摊子事,可老将军总是惦记着朝廷能再次启用他对付胡虏,想留在白林村等诏令,当时老将军要真听了军师的话,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我就那次见过军师一次,此后再无他的下落。” 杨司阶道:“以咱们军师的诡诈,估计就是想折腾他也未必能找到人。” 众人都笑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叹息。 趁众人聊得正欢,莫语坐到丈夫身边,接过女儿继续喂食。正吃着,发现从里屋门口伸出半颗小脑袋来——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看到孩子时,莫语乍然想到了什么,不禁用手肘捣一下丈夫。 李政然微微侧过头来,莫语悄悄解下自己手腕上的两串金铃铛塞进他手心,然后示意一下门口那个小男孩。 ——吃了人家的口粮,总要有个说法。光明正大地给钱,人家肯定不会要,而且有点侮辱人的意思,所以她刚才一直在想有办法可以补救,看到孩子后她就想到了——不给钱,给孩子过年的红包总是可以吧? 李政然状似无意地将铃铛合进了掌心,直等吃到一半时,转过身子,对里屋门口的小男孩招招手。 小男孩吓得赶紧缩进屋里。 “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胆子小,李大人您别见外。”张霍看到李政然的举动后,忙开口解释,随即对儿子道:“快出来见见叔叔伯伯。” 小男孩有点胆小,也有点羞怯,腼腆地来到桌前。 李政然摸着小男孩的后脑勺问他:“告诉伯伯,叫什么名?” “小北。”小男孩略带畏惧地杵着不敢动。 “小北——来,叫声李伯伯。”李政然道。 “李伯伯。”小男孩怯怯道。 “长得像母亲,比你好看。”李政然对张霍笑道。 张霍笑着点头。 “来,这是杨伯伯、汪伯伯、周伯伯,还有这个是老虎叔叔,叫一声便可以跟他们要红包了。”李政然开玩笑道。 小男孩不懂,在场的大人到是都懂了。 这张家一看便知不太富裕,何况最近林都又在闹饥荒,总不能吃完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于是众人一阵起哄,逗弄起这个小男孩。 在依次叫过之后,小男孩身上果然多了不少“红包”,脖子上挂着玉坠,手上戴着金铃铛,拇指上套着银扳指——收获颇丰。 张霍夫妇忙想摘下儿子身上的礼物,却被众人一阵教训——又不是给你们,大过年的,给小孩子一点彩头,大人别跟着聒噪。 推让之中,莫语怀里的小乔乔也把手上的东西推给小男孩——一块松糖。 到了晚间,莫语娘俩与张洪氏娘俩一起住在里屋,趁张洪氏娘俩没进来前,李政然过来与女儿“话别”。 “沾着口水的东西不能随便给男孩吃。”李政然教训女儿道。 莫语忍不住苦笑,这个人估计是喝多了,“你快出去吧,喝多了净说胡话。” 李政然交女儿给妻子时,顺便搂了她们娘俩到胸前,在妻子耳边轻道:“回家我们搬出去住,高不高兴?” “……”莫语吃惊地看着他,“你醉了?” “没醉。”呼出浓重的酒气流窜在一家三口之间,连小乔乔都列开身子,不让父亲靠近,因为酒气太熏人。 李政然伸手拧拧女儿的小脸蛋,“乔乔,爹娘有时间了,可以再给你添个弟弟或妹妹。”说罢在女儿的脸上狠狠亲一下。 这人——真醉了,净说胡话,他们怎么可能搬出来住?真那么做,婆婆岂不要气疯了?他可是长子! ☆、三十四元宵 虽然他没表现出来,但莫语还是感觉出了丈夫的低落,恐怕是因为白家的事吧? 男人跟女人不同,他们时常忧国忧民。 从白林村回到六番镇后,李政然没有立即带妻女回阳城,而是将妻女留在镇上的客栈里聊作休息,自己则在外面晃荡了两天,期间王虎一直跟着,不知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回阳城的当日恰逢元宵,李、吴两家人正在吃团圆饭。 吴氏有些不高兴,因为他们小两口在甲山待得太久,连元宵节都差点没赶上。 “政昔啊,等你进了县衙,也帮你两个哥哥看看有什么差事可做。”吴氏放下筷子对小儿子如此吩咐。 李政然夫妇刚回来,当然不知道政昔已经谋到了差事,所以听着有些茫然,到是赵絮嫣撇撇嘴,表示出自己的不屑——她家政亦那么高的学问都谋不到差事,老三这种水平,居然还能进县衙!真是世道不公! “政昔谋到了差事?”李政然也放下筷子。 “是啊,你们三兄弟里,总算也有一个找到差事了。”吴氏道。 李政昔笑呵呵的,一边吃饭,一边道,“是县丞的知书,比以前那个职位清闲。” “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赵絮嫣插嘴,顺利打破饭桌上的愉悦氛围。 政昔夫妇哑火,都不吱声——确实花了不少银子,而且他们现款短缺,有一半是跟母亲暂借的。 吴氏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她原本不想借钱给小儿子,可耐不住他们乞求,这小两口的算盘打得叮当响,自己屋里的钱不舍得往外拿,非要跟她借,本来是说转一下手,过两天就补回来,谁知拿完才说自己的银票押得的是高利那一档,取出来会陪了利钱,说要等政昔的俸禄银子慢慢还,五百两呐,这得还到什么时候?她又不敢说出来,怕大房、二房听见要闹,她只能寄希望于三房赶快补进来,顺便希望他有了高就,也能拉拔一下两个哥哥,毕竟那钱也有他们的一份不是? 唉,这个三媳妇,精的很呢。 “多少?”李政然的问话——难得他能过问这种事,弄得一桌人都看过来,怎么?老大也开始计较银子的事了? 李政昔下意识看一眼妻子,钱诗诗面不改色地在桌子底下踢丈夫一脚,示意不要看她。 “六百。”李政昔道,其实是八百,他少说了两百,怕大哥不高兴。 众人都等着看李政然的下一句,他却拾起筷子继续吃饭。 六百?一个县丞的知书,年俸不到一百多,若是能一直做下去自然无所谓,但——这世道混乱,谁知道明天的日子是吉是凶?难保这六百两不会砸到水沟里,如果他要暂时离家,必须得给家里立个规矩,政亦到还好,这政昔自小受惯,如今又是句句听媳妇的,而女人家身居闺阁,不太了解眼下的世道,做出的决定未必是对的,所以—— “以后能不动大钱的就尽量不要动,母亲——”放下筷子,看向吴氏,“你留好家用之后,暂时将银子凑成整数,改存到政通号去。” “要……要出什么事了?”吴氏被长子说得心惊肉跳,像是又要发生什么事一样。 “没事,只是防患于未然,居安思危而已。”看着母亲的双眸,“以后家中有什么事,母亲多跟二弟商量商量。”三弟那六百两的银子,恐怕母亲这边也是出了一份的,作为儿子,他跟政亦可以接受这种不合理的疼爱,但作为媳妇可就未必受得了了,若不想闹得家宅不宁,需要提醒一下母亲最好能尽量将一碗水端平一些。 “大哥,你要出远门?”政亦领会到了兄长的话中意。 李政然默默点头,“白老将军被赐死于故居,我隶属原黑骑军,恐怕以后会有不少麻烦找上门,未免危害到家里,我打算先搬出去一阵子,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政然,你要搬出去?”吴氏讶然并难以接受,儿子这是打算分家吗? “暂时搬出去一阵子,免得危害你们的安全。” “我们是一家人,本就该祸福与共才是。” “母亲,我们只是搬出去一阵子。” “们”?这么说还要把媳妇也带走?吴氏看向大儿媳—— 莫语分明能感觉出婆婆眼中的幽怨——像是她抢走了她什么重要东西。 婆媳间有个常态的误会——一旦儿子忤逆了母亲的意思,婆婆必然会想是媳妇在背后作鬼。 这种时候讲究不了什么真相大白,因为不管你拿出什么证据来,对方还是认为都是你的错,是你把人家的儿子抢走,所以……也不必做无谓的解释,反正她也拿你没办法。 如果你觉得不公,那就回屋咬自己的男人——他是原罪。 莫语选择不看婆婆的幽怨眼神,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喂女儿喝鱼汤—— 倒是一旁的吴家舅舅给自家妹妹撑腰,“政然呐,你是长子,怎么能弃母亲不顾,独自搬出去住?” 李政然苦笑一下,“我也想过带母亲一起,可母亲未必愿意,何况我也不是长期离家,等这阵风头过去就回来。” “既然如此,干脆让乔乔她们娘俩留下吧,省得跟你东奔西走。”吴家舅母提出最好的方案。 莫语长这么大似乎还没真正讨厌过谁,此刻她到是找到对象了——舅母!不禁轻轻勾起嘴角,“舅母说得极是,媳妇本来也想带乔乔留在家里,家里人多,热闹,更有下人伺候,而且婆婆又是好客热心,自从舅舅、舅母来了之后,家里的衣食也都是好的,在家自然比外面舒坦,可一想到让政然一个人在外,媳妇就担心他吃穿不方便。”作为妻子,她自然要尽妻子的义务,怎么能贪恋家里大少奶奶的日子? 吴家舅母一挑眉,这小丫头的嘴还挺厉害,不但出口堵了她的话,还顺带挑明了她的客居身份,怎么着?她是大少奶奶,说不得是吧?“说得是不错,可政然毕竟是长子,家里的主心骨。” “是啊,所以媳妇想,不如让娘跟咱们一起,也省得在家中为衣食的琐事操劳,瞧她老人家最近忙着照顾家里“家外”,人都憔悴了,我们做子女的怎会不心疼?” 吴家舅母在心底冷哼,臭丫头,说她们来做客太麻烦了是吧? “娘,你管得那么宽做什么?没瞧见大表嫂都不开心了?就算你是长辈,可也不是人家的嫡亲。”吴月兮明贬娘,暗贬大表嫂。 莫语拾起汤勺再舀一勺汤给女儿,低眉看着女儿,起声回答吴月兮的话,“怎么会,只要没人惦记咱们家的人和东西,我对谁都生不了气。”她可还记着吴月兮那一晚的一抱呢,趁此良辰吉日干脆都说出来。 吴月兮颇为羞愤,因为知道她在说自己。 吴家母女俩不自觉得都瞅向李政然,后者却对妻子的话没任何反应,丝毫没出声怪责妻子的无礼,可见是站在自己媳妇那边的。 见势不妙,吴氏赶紧岔开话,“就是出去住一阵子,没什么,没什么,来——小乔乔给奶奶抱抱。” 莫语擦擦女儿的小嘴,起身将女儿送到婆婆怀里,转身回座位时,往吴月兮处看了一眼,勾勾唇角。 ——最好不要老惹她,要知道她们可不是她的嫡亲家人,她忍一、忍二,但不会忍三。 而待莫语坐下时,一旁的赵絮嫣忍不住朝她挤挤眼,那意思——说得好! ☆、三十五狂风 自元宵那晚之后,舅舅一家说是要回历城去,说实话,李家人——包括吴氏在内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可直到李政然小两口搬家那天,都不见舅舅一家打包行李,不免让人发急——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而李政然夫妇并没有搬得太远,只是搬回了历城六番镇,那里水陆交汇,交通方便,上次途径六番镇时,李政然特地跟王虎四处逛了一圈,找了处比邻运河、且附带一家小店面的院子,因为他要开兵器店。 莫语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开兵器店。 “如此世道——除了粮食,最必须的就是杀人武器。”这是他的解释,说这话时,他眼中的笑意不知是讽刺还是苦笑。 搬到六番镇后的日子算是莫语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没有长辈的管教,也没有妯娌间的口舌,早上睡醒,洗漱之后便陪丈夫和女儿出门吃早饭,回来时顺便再回些蔬果鱼肉做午饭,轻松又惬意。 他们的院子很小,很好收拾,以她的勤奋,每天打扫个三四遍都不成问题,所以家里十分干净整洁。 小院的西面临街,东面紧临运河,每天早晨推开东窗便可以看见运河上的帆船起航、落锚。 他们的兵器店是搬来的第十天才开起来的,有王虎的张罗,一切事宜都很顺利,不过——并不像他所说——世人最需要的是杀人武器。开张个把月来,连把匕首都没卖出去,幸好他们的积蓄不少,若真靠这家店营生,一家三口非饿死不可。 当然,莫语也没劝他关掉店面,因为他看上去开得相当高兴,而且——钱都是他赚回来的,何况他一不是小孩子,二不是酒鬼赌徒,心里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必她跟着啰啰嗦嗦地指手画脚。 昨日惊蛰,今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细细密密的,无穷无尽似的。 莫语老早就做好了午饭,心想反正也没什么客人,干脆将饭菜直接端到店里去,不想一进去,发现王虎也在。 “大嫂。”王虎高声打招呼。 “正巧你来了,一起吃吧。”莫语将饭菜放到桌上,将本来给自己用的碗筷摆给王虎。 王虎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桌前。 而莫语转身回厨房又盛了一碗饭,顺道还提了一壶酒来。给他们俩各倒上一杯酒后,再从丈夫怀里接过女儿,喂她吃新鲜的蒸蛋。 “李哥,我晌午听码头一个皮货商说——北边快打起来了。”王虎灌一口酒,顺便找来下酒的话题。 李政然拿酒杯的手微顿一下,随即一饮而尽,“早晚都要打。” “也是,白老将军是北边的擎天柱,他这一倒,那些胡虏听见风肯定要蹿过来。”咂咂嘴道:“不知那小皇帝这会儿还能用谁,李哥——”往李政然身边靠了靠,“你说那胡虏能不能打到咱这儿?” 李政然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顺带看一眼王虎,“如果朝廷抵抗,估计一年半载还过不来,若不抵抗……”哼笑一声,“以那些人的速度,估计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 “啊?这么说就快改朝换代了?” “错。”李政然举起酒杯,像是在庆祝什么,道:“是亡国灭种!胡虏可不会讲什么仁义道德。” “……”王虎惊得嘴巴都没能合起来。 一旁的莫语也被这话吓了一个突,不禁停下动作看向丈夫——他不是在开玩笑吧? “李哥,你说笑呢吧?”王虎笑得有些牵强,亡国对他来说是无所谓,可灭种就不行了!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我看起来像说笑么?”李政然笑得很开心,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不是在说笑。 “那——白老将军是死了不错,可白家军还在啊,怎么也不能灭种不是?” “算了,不谈这些,吃饭!”李政然示意王虎吃饭。 “李哥——”王虎刚想说话,忽见门外一道闪光,紧接着便是轰轰的雷声,接着便是风声大起,雨也跟着越下越大,最后竟如瓢泼,风卷着雨帘直往门里钻。 李政然起身关了店门回来,刚坐□子,就听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虎爷!虎爷!” 王虎站起身拉开店门就对敲门人大骂:“叫什么魂!” 来人淋得落汤鸡一般,懦懦道:“虎爷,码头上来了两艘货船,不给钱不说,还把咱们的人给打了!” “谁!哪家货行?敢踢我的码头!”掳袖子就要往外走,却被李政然叫住—— “老虎,门后有斗笠和蓑衣,你们穿上——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家既然敢这么做,必是有后盾,你别太冲动。” “对,还是李哥你脑子灵光!”说罢对门口的传话人道:“去——把咱们的人都召集起来,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孙子胆子这么大!”完全的曲解人意,“李哥,大嫂,你们吃,我先去看看!”连蓑衣都没拿就一头冲进雨中。 王虎一走,莫语忍不住看向丈夫,“真会那样么?”她指的是亡国灭种。 “是我不好,吓到你了。”李政然拍拍她的手臂,道:“总会好的,不必理会这种事。” 怎么能不理会?她不担心亡国,担心的是他,若真要亡国,他也可能会参战呀,“如果真会那样……你是不是还要入伍?” “不会的。” 不会?是不会入伍还是不会亡国? 她没问,因为不太敢。 他曾经的生活和经历都太与众不同,就算她用力都不能想象,所以她猜不准他在想些什么,自从祭拜过白老将军后,她明显觉得他心底有愁,而且整个人很低落,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更不知道该不该劝慰。 狂风暴雨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到半下午时,雨势又变回了早上的细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近酉时,王虎的一个手下来寻他过去,可到了点灯时分都不见他回来。外面的雨势又渐大,时不时还伴着雷电齐鸣,带着女儿,她不好到码头去,只能在家里苦等。 直等到趴在桌上打瞌睡,他才回来,一身衣服被淋得透透的,不停往下滴水。 “怎么淋成这样?!”帮他一起脱衣服。 因为湿漉,衣服贴在皮肤上扯不下来,费了半天劲才把长袍和内衬拉下来,只见他光/裸的上身被灯光映的闪闪发亮,“我去倒杯热茶给你。”她道。 “不用,有你就够了。”一边甩掉脚上的长裤,一边穿好睡衫,并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搂着不动—— 莫语忍不住松开双肩,让他借自己的体温取暖。 她很清楚地看到他眉上的喜悦——难得呵,从甲山回来后就没见他心情这么好过,“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么高兴?” “看得出来?”李政然微挑眉。 莫语笑着,抬起手,手指沿着他的眉毛一路划过去,“是啊,它在笑。” “有好事。”他如此道。 “什么好事?” “等拿到奖赏再告诉你。”他道。 “什么奖赏?”她不解。 “你。” “我?”什么意思?听不明白。 李政然一个弯身,将她高高抱起,这下明白了吧?他说得奖赏就是她。 她不知道他突然哪儿来的兴致做这种事,而且冲动的像个少年,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真庆幸女儿在西屋的小床上,不然非被他那粗喘的声音吵不到不可。 什么事会让他这么兴奋?兴奋到竟显得粗鲁?她猜不到,也没时间猜,因为他非要她回应不可…… 外头的雨势又渐大,顺利掩盖了东屋的欢愉声—— 直到一切结束后,莫语才找到自己的呼吸。 如果不是因为他还咬着她的唇片,她真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好不容易分开唇。 李政然倚到床头柜上,让亢奋的身体彻底放松,呼一口气道:“杀人了。” 莫语吓得坐直身子,“什……什么人?”杀人要偿命的呀。 抚摸着她的唇片,微微笑道:“该死的人。” 该死的人?“胡……虏?”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对。” “他们来了?”这么快! “下午的商船是他们的。” “胡虏的商人?” 沉默一下,“大部分是假扮商人的探子兵。” “商人……也该死?”商人也是普通百姓,她还以为他只恨胡虏的军人呢。 “如果他们不是抢了一舱的女人,本不该死。” “女人?!” “带去北方做军妓的女人。”甚至还有十一二岁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们太招摇,或者碰上的不是不爱吃亏的王虎,恐怕那群女人的命运就堪舆了。 “原来是这样,真该杀。”俯身在丈夫额上亲一下,算是奖赏他的做法,不过——“他们死在六番镇,你们会不会受牵连?” 李政然道,“我之所以留下来帮老虎,就是怕他们做得不够干净。”这种事处理不好影响很大,如今胡虏正在北方耀武扬威,若知道了自己派来的探子死于异乡,肯定要向朝廷施压,以齐廷一向没骨头、没原则的“礼让”标准,非将事情追究下来不可,搞不好会害死很多无辜的人,所以他才建议在与他们对决之后,趁着风势让他们的商船扬帆入海,自己“出事故”,到时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选个大风大浪的日子入海。 “船上的那些女人呢?”不会也一起石沉大海了吧? “你相公做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共八十三人,一个不少,全都活着。”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既让船沉,又没危害到船上的人,这很难呀,尤其这种大风大浪的天气。 “不难,只要捉住船上全部的胡人,把女人放掉,再让他们滚出运河就是了。”相当简单。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么久才回来。”看看时漏——可不,都快五更了,“那你还是快睡吧,累了一夜,回来也不消停。”拍一下他光裸的胸膛。 “睡不着。”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 别是又来了吧…… ☆、三十六探亲 虽然那晚的事他说做得很完备,可莫语总有些担心,万一出点纰漏,那可是杀头的大罪,所以每天都盼着王虎来交代后续的事,偏他几天也不见过来,反倒是政然要来安慰她…… 一大早,吃完饭无事可做,来店里帮他的忙——前几天下雨,空气潮湿,他担心兵器生锈,要拿出来擦拭一番。 “来了!来了!”是王虎的声音。 莫语蹭得一下跳下凳子往门外跑,“老虎——”话刚开头就咽进了肚子里,因为来人不光王虎,还有他身后正在下车的人,“娘?欣乐!” 她这一声娘也引来了李政然的视线,等他起身来到门口时,吴氏母女已经来到店门前。 “李哥,我在镇外恰巧遇上了伯母,便带她一起过来了。”王虎边说边往旁边让了一下,因为某位大小姐正在他身后,未免人家嗔他,还是先让开再说。 “母亲,怎么来前也不让人带个口信?也好去接你。”李政然将母亲和妹妹让进屋里。 吴氏本是高兴的,可看到儿子卷着袖子,围着厚围裙的样子,心里就是一阵酸——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的子弟,却成了卖货的小贩,怎么看怎么别扭。 莫语在一旁看在眼里,心道婆婆可能是不高兴丈夫这个邋遢的扮相了吧?悄悄伸手帮他解下围裙。 “母亲一路劳顿,先到后面休息一下吧?”李政然伸脚拨开地上的兵器,给母亲让出一条小路。 吴氏笑笑,眼角瞄到了孙女乔乔正坐在小围栏里玩娃娃,不免生喜,“我的乖孙女,又长大了这么多。”伸手想去抱,可小丫头觉得她陌生,不愿让她抱。 李政然点一指女儿的眉心,“叫奶奶。”他的女儿最是聪明,已经学会“奶奶”二字,只是——现下有点不给面子,不愿意开金口,反倒是抱着他这亲爹的手指依依呀呀地玩起来。 “娘,你们先去后面休息,我去车上拿一下行李。”莫语提起裙角就要出去,被王虎抢先。 “嫂子,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做,我来。” 吴氏到没客气,对王虎道:“那就麻烦你了,欣乐啊,你跟王壮士过去,行李中有茶具,易碎,要轻放。” “奥。”欣乐的声音如蚊蝇般大小,跟着王虎一前一后出去。 二人刚到车前,王虎的一个手下便奔过来,“虎爷,您出海回来啦!咦?这不会是未来嫂子吧?” 李欣乐的眉毛打了不下七八个结,这什么人!一点礼貌都没有!她看起来像是跟这种小混混一类人么? 王虎本想骂一句手下,却在看到李欣乐打结的眉毛后改口,“什么眼神!我的眼光就这么低?”不说他没娶妻的打算,就算有,也不会找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当然是找像嫂子那种长得漂亮又能干的婆娘! “你——”李欣乐从小被人夸大的,任谁见了她都会说秀外慧中,第一次被这么羞辱,差点气哭!“不用你拿了!我自己来。”恶狠狠地拉过马车上的包袱,可惜力气太小,没拎动。 一旁的王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真是头一次见识这种没用的女人,连个包袱都提不动,居然还好意思看不起别人。 他这么一笑,李欣乐更加羞愤,死都不打算让他帮忙,拖着包袱就走,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包袱皮漏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件摔倒地上,最要命的是母亲特地给大哥带来的茶具也碎了一地,满大街的人都扭头来看,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又羞又气,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怎么了?”莫语从店里出来。 王虎干咳一下,蹲身打算帮忙捡东西,却被羞愤至极的李欣乐一把推倒在地,“不许你碰!”自己伸手去捡,结果太大意让瓷片划破了手指—— “欣乐!”莫语赶紧把小姑的手腕拾起来,“别捡了,先跟我进来擦点药。”拉起小姑,顺便对王虎交代一声,“老虎,麻烦你帮忙把东西拿进来。” 王虎摸摸鼻子,轻轻答应一声——没想到一句玩笑话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不知道一会儿李哥会不会修理他? 像结了仇一般,李欣乐只要见到王虎的人影就扭头,绝不跟他同处一室!见王虎进来,气结地拉过嫂子就往后院去。 吴氏见女儿眼角挂着泪进来,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就拉着嫂子进了里间。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吴氏叹气,女大不中留啊,留来留去留成愁,“也不知怎么了,上有月兮,下是欣乐,这姐妹俩的姻缘都是一波三折,欣乐这都快二十了,再不嫁可就要被人议论了。” 李政然对这种事也很无奈,嫁女儿这种事委实太愁人。 “政然呐,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欣乐,你舅母给提了门亲,是她娘家的宗亲侄子,我这次就是为了打听来的。”这次一定要仔细打听好男方家的风评。 “什么人?” “姓孙,叫孙达夫,在六番书院做先生的——”吴氏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就被一旁放包袱的王虎插言—— “那娘娘腔不中用,入不入得了洞房都是问题。”王虎的建议,虽然他觉得那位李大小姐活该嫁给娘娘腔,可怎么说她也是李哥的妹妹。 吴氏为王虎这粗鲁的言辞而皱眉,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跟这种地痞来往。 “你认识他?”李政然问。 “六番镇有谁我不认识?那孙家算是书香门第,所以酸气重,伯母说得的那个孙达夫是家中的独子,从小惯大的,半点苦都吃不得,根本不像个男人,之所以二十五六岁还没娶妻,就是因为他们家太挑,不是嫌人家闺女这,就是嫌那,要长得好看的,还要书香门第的,对方家里还得有钱,他们自己家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除了那小子长了一张女人脸外一无是处,人家大户小姐眼睛又不是瞎的,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王虎的描述非常声情并茂。 李政然笑问:“你跟他有仇?”这家伙有个毛病,一说谎耳朵会红。 王虎干咳一下,真是佩服李哥,一眼就能看穿他,好吧,他承认他是有些地方说了谎,比如孙达夫至今未娶不是因为挑,而是因为未婚妻病故。可那家伙太过酸臭硬,在他还做街霸时,他就老跟他杠上,而且怎么打都不悔改,僵得那叫一个欠扁!“好吧,我承认他长得还不错。”别再叫他承认长相以外的优点。 李政然颔首,大概知道了对方的情况,转头对母亲道:“母亲在这儿多住几天,仔细打听一下对方的人品再说吧?” 吴氏四下看一眼房间,小的很,但还算干净,“也好。”二房、三房正闹呢,她带欣乐过来大儿子这边,也是有点躲灾的意思。 ——二房知道了三房借公家钱的事,整天唇枪舌剑的,她又不好应对,正巧哥嫂要搬回历城,她就一道跟着过来了六番镇。 在长子这儿住了几天后,吴氏颇有些感慨,说实话,三个媳妇里还是数老大最省心,最不娇气,也不嘴碎。 其实她心里也是很明白的,就是门第这个坎难以逾越——长子为了这个家牺牲掉了自己的前途,她却不能为他结一门称心如意的亲,总觉得对他有亏欠,每次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不好受,连带对这个大媳妇也疼不起来。 “他大嫂啊,别忙活了,你过来坐。”一大清早,儿媳就过来西屋帮她们整理一应的琐碎,“那些都让欣乐整理吧。” 莫语放下手上的活计过来婆婆这边,心想婆婆要跟她谈什么?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莫语眨眨双眼,猜不出她要告诉她什么。 “是这样,政昔上次录官时,从我这儿拿了五百两的银子。”想看大儿媳的反应。 莫语还是不甚了解婆婆的意思,她怎么会突然跟她说这些?“哦。”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补上。” 莫语再次“哦”一声,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婆婆给三房添银子并不是什么秘密呀? 吴氏淡笑着叹息,“你这丫头到底是贤惠还是傻呢?”二媳妇听闻这件事后到她跟前扒了一堆的瞎话,原本她猜大媳妇虽不至于像二房那么张牙舞爪,但至少还会有那么点不高兴,可她竟然一点表露都没有,是太无所谓,还是太会装? 而对莫语来说,婆婆那句“这丫头”让她受宠若惊,婆媳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么亲密的叫自己,“媳妇其实——只是不想惹那么多麻烦。”以前丈夫不在家,无处可争,也就一无可争,如今丈夫回来了,要争得是夫妻和谐,说真话,婆媳之间的事她还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靠太近、离太远都不合适,她只想与她相敬如宾,她对目前的状态还算满意,既不会不像钱诗诗那样与婆婆过亲,也不会像赵絮嫣那般与婆婆太远,不需要奉承,也不会争执,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当然,有时候婆婆也会因为她这种不温不火的脾气而生气,可那就不是她的能力范围了,需要婆婆自己去调节,人从生下来就要调节自己去适应这个世界嘛,“钱的事,能交到您手里的就是您的,都是儿孙该给您的奉养,媳妇不好过问,也不会过问。”对于拿不回来的东西,争是没必要的,因为在出的时候,你就已经放弃了它的所有权。政然是她的儿子,该出的必须要出,闹也闹不掉,当然——她自己也会设置一个度,总不能无穷无尽地付出—— 一直以来,她都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但不是无休止的”事。 吴氏细细琢磨着大儿媳的话,心道这不是个傻丫头啊。 三十七有来客 吴氏到大儿子这儿小住,除了为女儿的婚事外,其实主要还是来躲灾的,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二房整天在她跟前说三道四,而三房也时常找她哭诉,弄得她头疼的很。 长子这儿除了拥挤点,其他倒是都很舒适,虽然他们小两口花钱太随便,但如今大儿媳是这小家的主母,她这婆婆也不好置喙。 “他大嫂啊,今天你陪欣乐去买布料吧?”吴氏一早起来就过来儿媳这屋。 莫语刚梳好头,答道:“我换身干净衣裳就走。”昨天她刚跟婆婆私下去看过那孙达夫,说实话,人长得还真不错,虽然有点瘦,但也不至于到娘娘腔的程度,婆婆对他还算满意——虽然不能跟吕家的二公子比,但相比较之下,也没差到哪里去。 因为都是二次结亲,两家都很小心,破天荒地默许了对彼此的打量,昨天看过了男方,人家今天要来挑她们了,据说那边来看的是母亲与婶娘,吴氏身为女方的母亲,自然不好亲自带女儿去,只能麻烦莫语这个长嫂。 莫语今天特地换了身暗色调的衣裙——总不能压过欣乐这位正主。 “我看看。”上马车前,莫语特地拉来小姑子上下检查一番,白衫碧裙,素淡的很——这打扮很得宜,“很好。”扶了小姑子一起上车。 马车遛过了两条街,在一家布店门前停下,几乎是一下车,莫语就认出了对方——就站在布庄门口,左边那个穿素衣、瘦高的妇人就是孙达夫的母亲,右边那个矮胖的恐怕就是他的婶娘了吧? 莫语搀着欣乐下车时,有意识地轻拉一下她的袖口,示意一下门口那两个妇人。 欣乐很紧张,攥住莫语的手怎么也不松开,连带莫语也跟着她一起紧张。 从马车到布庄门口的路像是没尽头似的,几乎让她们瞬间经历了一番春夏秋冬——这俩老太太看人也太不收敛了吧? 好不容易走进布庄,莫语瞅了瞅对方没跟进来,悄悄安慰一下小姑子,“好了。” 欣乐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莫语只觉一手都是汗——被欣乐攥出来的。 “我正好要挑两块布料给你大哥做夏衫,你也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莫语道。 欣乐直摆手,“不用,我衣服很多的。”因为拿嫂嫂们的东西,她被母亲教训过两次——嫁妆让人家出已经很不得了了,再不好招人嫌。 “你大哥的小店昨天头一次有那么多生意,算是开张的彩头,反正只是普通布料,你就别客气了。”自从他们自己过日子后,一应的开销都由她来分配,政然从来不管,也许是小家的花销少,而且又没佣人,她原先拟定的日用开销都用不完,难得能在生活费用上节省到,偶尔大手大脚一番也是颇快意的事。 姑嫂俩正伸手要看布料,忽闻一声笑语:“这不是李家大嫂嘛,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是孙达夫的母亲。 没想到?明明是约定好的呀!莫语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因为没想到她们会过来搭讪,“是孙大娘啊,真巧,也来挑布做衣裳?” “是啊。”孙夫人的一双眼睛根本就长在了欣乐脸上,担心看不全似的,还歪头来仔细看,把个欣乐看得无地自容。 因为担心欣乐会因羞怯而扭头,显得小家子气,莫语忙扯下一匹布递给小姑,“小妹,你去比比看这颜色适不适合你穿。” 欣乐赶紧答应,冲孙家两位夫人福身作别后,抱着布匹就去了内室。 她这一走,孙夫人赶紧一把拉过莫语的手,“回头去问问你婆婆,看咱们什么时候能下定,这姑娘我一瞧就有眼缘。”人长得不错,最要紧的,家里也是书香门第,还有个哥哥是举人,家中有田产,而且她还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儿,听说家里给准备的嫁妆非常丰厚——连这种事都知道,可见吴家舅母透漏地相当彻底。 “好,我回去就跟娘说这件事。”莫语笑得有些僵硬,这孙夫人实在有点太热情了……热情到让人有点胆虚…… 从布庄一回来,吴氏就拉着莫语和欣乐姑嫂俩来问情况。 莫语照实说了。 “他大嫂,你觉得这门亲事怎么样?”吴氏问大儿媳。 莫语有些踌躇,这种事怎么说好呢?不禁看看坐在柜台后拭剑的丈夫,后者送她一个照实说的眼神,“孙夫人……这人很热情,也面善,但媳妇儿总觉得她有点太热情了。”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吴氏叹口气,“你舅母跟我说过,那孙夫人是个乡绅家的庶出,没读过什么书,规矩自然没那么重,不过人倒是不错,热心的很,这样也好,也省得像上次跟吕家闹得那么一场,规矩不规矩的都无所谓了。”关键是女儿一年大过一年,继续等下去,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这孙家也不差了,“欣乐啊,你自己什么意思?”转头问女儿。 “我听娘的。”欣乐咬唇,她也自知年纪不饶人,还是早早找个差不多的嫁了得了。 “你也该有点自己的想法吧?” “那位……孙夫人看上去不难相处。” 看来是答应了,也罢,好好坏坏的总要嫁出去,既然双方都还满意,可见也不会生出太多事端来——再不能有事端了,已经解了一次婚约,坚决不能再有第二次。 母女俩相携去后院深谈,莫语也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长媳还真是不容易当呢。 “你对这门亲事没意见?”莫语趴伏到柜台上问丈夫,顺便用手指逗逗坐在柜台上玩的女儿。 李政然仔细看一眼擦好的剑,道:“让人查了,不赌、不嫖、不爱饮酒,自幼只喜欢读书,有点书痴,性子有点酸僵,除此之外,没什么缺点。”至于更深一步的,他就不好说了,不过总体来说,对方的人品还是过得去的。 看着丈夫,莫语突然想到了自己,不禁开口问他,“当年为什么会选我?”她听说当年可是有三家女孩供他挑选。 李政然不答反问:“你呢?” “我?”莫语抬起头,“你先说。” “因为只有你是猎户家的女儿。”他也趴到柜台上,与她对视。 “猎户家的女儿有什么特别的?”她不解。 “我以为你该是个健硕体格的女人……”手背被妻子拧一把。 “你是想娶个长工回来吗?”没一个女人喜欢这种理由吧——因为体格健硕而被娶,“那后来有没有后悔?” “没。”他答得自然而流畅,反倒让问者有点措手不及。 “……真的?”控制不住的笑了出来。 “真的。”他道,“自己决定的事,就算想后悔也不能说出来。”后面这句蛇添足的话被妻子眼神威胁了一番,“你呢,还没说你的理由。”坦白是需要相互的。 莫语清清嗓子,笑一下,“我很想早点嫁出去,而你们家是第一个上门来提亲的。” 夫妻相视良久,忽而都笑了出来——他们结合的理由还真简单,一个需要健康的妻子,另一个仅仅需要个丈夫。 莫语看看柜台上的时漏,差不多该准备中饭了,“中午想吃什么?”扶着柜台直起身。 “随便。”他又不挑食。 又是随便,知不知道“随便”很难做?“没有随便。” “随便。”一旁的小乔乔牙牙学语的很标准——因为亲爹最近经常说这两句话。 对女儿的清脆发音夫妻俩并没有欢呼雀跃——因为她十多天前就会了,不过作为父母,他们还是要意思一下,各自抚摸一番女儿算作鼓励。 “娘今天就做‘随便’给你们吃。”莫语刚要去后院,正巧门外来了客人—— 她认识的——梁家父子! 他们不是在阳城县?怎么会到这儿来? 相较于妻子的惊讶,李政然比较正常,仅仅半眯了一下双目——以他还不算差的记忆力,如果他没有眼花的话,眼前这三个男人中应该有一个曾经觊觎过他的妻子,就是那个头最高,也最年轻的。 有趣! ☆、三十八梁二郎 据说阳县以北要修筑阻敌工事——敌人远在塞北,工事居然能修到南方来,可见“远见”多么卓然!所以阳县一代的山区、丘陵被朝廷征用,老百姓全要搬出去,至于搬到哪儿,他们不管,反正天下之大,不怕没有这些人的容身之处。 梁家就是因为这场搬迁大潮被逼来了历城,原本是猎户,进了城镇后无处容身,只能卖些力气,偶尔有镖局需要人手的,帮忙压压镖,或者到码头上找些零碎事——没办法,一家老小总要吃饭不是? “听小春说过,你们帮了她好多忙,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梁老爹起身接莫语递过的茶。 “大伯也帮过我们啊,不要客气,您快坐。”莫语顺手再递一杯给梁大郎,以及……梁二郎——依旧不爱说话,闷闷地坐在一旁。 莫语退到丈夫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李政然问道:“家里可都安顿好了?” 梁老爹叹口气,“安顿好了,前些日子在客栈住了好些天,后来请人在镇外租了两间农户的房子,对了,你们怎么也来了历城?”他记得阳县城不需要搬迁啊? “因为一点私事,暂时过来住些日子。”李政然拿过茶,向老梁爹打个请,之后饮上一口。 “唉,这世道,农户没地,猎人无林,渔人无水,哪里还过得成日子!说是为了阻挡塞北的胡人,可咱们这儿跟塞北差着十万八千里,竟跑到这儿来修筑工事,这到底打得是哪门子仗?!”梁大哥一旁插言,却被梁父阻断——莫论国事,会惹祸上身! 李政然苦笑一下,“不提这些烦心事,大伯如今在哪儿做事?” “猎户——到了城里来,除了力气活还能做什么呢?哪家镖局缺了人手就去凑个数,或者到码头上找些零碎,一家人总还是要吃饭啊。” 莫语看一眼丈夫—— 六番镇一共有两处码头,东边那处是王虎罩着,西边也有王虎的股,想在这儿混饭吃,找他肯定没错。 李政然看一眼妻子那炯炯有神的双眸——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码头上的事还好找么?”不立即说是因为对方没有明确自己需不需要帮忙,如果人家能凭自己本事吃饭,便无需他多事。 “这年头,哪里有好找的事!码头都是地方上的霸子在管,我们这种外来户也只是偶尔找点小事,这不——”梁老爹笑着指一下自己带来的弓箭、砍刀,“过几天要帮镖局走走镖,刀箭钝了,想找处铁匠铺修整修整,结果还不如买新的便宜,所以就碰上了你们——” 李政然点点头,放下茶杯,“在下倒是认识几个码头上的朋友,如果大伯不方便出远门压镖,到可以找他们寻些差事。” “这——太麻烦你们了。”满心想推辞一下,可他们确实需要找事做,也就不讲究那些三纲五礼了。 “难得碰巧的事,没什么麻烦。” 梁家三父子起身道谢,李政然也恭敬还礼,“这样吧,等你们有时间,过来小店,我与你们一起去趟码头。” “我跟大郎这几天要去压镖,二郎——你明天过来陪李大人去一趟。”梁老爹道。 二郎? 梁二郎抬头与李政然对视一下,闷头答应了一声,自始至终都没敢瞅莫语一眼,像是她身上有瘟疫一样…… 本来没事的,被梁二郎这么瘟疫似的躲着,到还真像有过什么事似的,莫语有些冤屈! 次日一大早,天还有些灰蒙蒙,李家小店尚未开张,梁二郎就柱子似地杵在门外,也不敲门,若非李政然久经沙场,还真能被他给吓到。 “梁兄弟进来坐。”李政然赶紧将他让进屋里,再不进屋,衣服就要湿透了,不知他到底站了多久,头发上都下露珠了。 “嗯。”梁二郎听话地进屋。 “坐。”李政然心想,若是不让他坐,他可能会一直站下去,这人很……腼腆。 梁二郎依声坐下,双眸却只盯着对面的茶几看。 “来历城多久了?”随便聊聊。 “三十天。”很准确的答案。 李政然顿了一下才在他对面坐下,结果对方不但没看他,反倒把目光转向了他身旁的茶几,还真是个不容易聊天的人。 “政然,早饭在哪儿吃?”莫语在后门口问一声,同时也看到了梁二郎,“梁二哥来啦?”毫无芥蒂地打声招呼。 梁二郎只“嗯”了一声,脸都没转一下。 ——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之前做的丢脸事,居然对一个有夫之妇表白爱意! 莫语与李政然对视一眼,前者莫名其妙,后者失笑。 “端过来吧,我跟梁兄弟一起吃。” 这次梁二郎倒是没继续做哑巴,忙道,“我吃过了!” “就当陪我再吃一点。”总不能他吃让他看着吧? 莫语从厨房将饭菜端过来,一人一份,摆好碗筷就进了柜台——婆婆、小姑和女儿都还没醒,她暂时到柜台准备一下给王虎的刀——据说最近正在练刀法,特地让政然给挑的,今天他去码头,正好一起带过去。 “宁儿,拿十两银子给我。”吃完饭的李政然将碗筷收拾堆放到柜台上,顺便跟妻子支领一些钱。 莫语从钱盒里拿出十两给他,“够吗?”不知他要做什么,“多带一点吧?”再拿出一块五两的来。 李政然是给多少拿多少,反正用不完就放回去。 “看不过来就把店门关上。”知道她一会儿要照顾女儿起床、穿衣、吃饭,母亲跟欣乐又不可能过来帮忙看柜台,担心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知懒耍匣⒁牡赌闼潮阋黄鸫ァ!弊源悠牌鸥」米永戳撕螅赡芩遣欢耘蹋匣⒚辉趺蠢垂级饭趴诖蛏泻艟妥撸幌裰坝惺旅皇吕习翟谒堑昀铩 李政然接过刀,手腕一个轻巧地旋转,刀身整整齐齐地避在右臂之后——这回梁二郎到是抬眼看了。 ——这李政然果然是有身手的人啊。 看到李政然自然就会看到他身前的莫语——依旧笑盈盈的脸……让人羡慕。 “梁二哥,你放下吧,一会儿我收拾就行。”出声想阻止梁二郎收拾碗筷。 李政然背对着梁二郎,对妻子做了个皱眉的表情,低道:“我们俩对他的称谓应该统一一下。”主要是他不喜欢她叫人“哥”。 “梁兄弟,你放这儿吧。”莫语相当见风使舵地一个急转弯,将称呼改了个彻头彻尾。 李政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妻子——这丫头还真给他面子,改得这么快,快到他都觉得自己小心眼了。 “别忘了帮我带份鸡汁汤包回来。”在丈夫出门前,莫语不忘让他带份零嘴回来——婆婆来了后,他们都在家里吃早饭,这种特别的零嘴自然是不好意思当着婆婆的面吃,每次都是让他买回来放在柜台里,等她来店里——偷吃! 李政然没回头,只扬了扬手,示意他知道了。 莫语坐在柜台里的凳子上,腾空的双□叉踢两下后,跳下凳子,收拾碗筷去—— 李家的小院离码头不算远,也就三四条街的路,一炷香的功夫就足了。 因为王虎的缘故,码头上的人都认识李政然,更别说他上次一个人就放倒了好几个胡人,早就在混混,不,是码头上有名头了,他可是虎爷的大哥,那就是老太爷! “太爷爷早!”一个十□岁的小个子年轻人冲李政然打招呼,被李政然用手盖住头转了个方向。 “别乱叫。”李政然笑着说道。 “是,李爷您找虎爷是吧?” “他人呢?” “昨晚被西京街的黄老爷请去喝酒,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醉那儿了,我这就给您找去!您先到屋里坐。”小个子招待李政然和梁二郎到码头的竹屋里喝茶。 大概两柱香的时间,王虎摇摇晃晃地进来,笑呵呵道:“李哥,你这么早来?” “什么事,喝这么多?” “咳,能有什么破事,无非就是想从我这儿过些货,少交点税银。”扑通一下坐到李政然身旁的凳子上,正好将沾了胭脂的一半脸对着他。 李政然示意他一下。 王虎莫名其妙地擦一下脸,发现有胭脂后低咒一声,“最烦黄老头这一手,有事没事就爱弄女人过来惹骚,李哥——我绝对没有那种嗜好!” 李政然笑,“现在又不是在军营,你不必这么紧张。” 王虎还是觉得一定要解释清楚,“我一向不喜欢这玩意。”他是经常犯浑,也经常打架,可嫖他没有过,他做事还是很有原则的,尤其在尊敬的人面前,他不想弄坏自己的形象。 “我知道了,今天来是想让你帮个忙。”打住他的解释。 “帮忙?李哥你把我当外人啊?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满嘴唾沫星子,溅得李政然一脸。 李政然伸手将他的脸推向对面的梁二郎,“这位梁兄弟想在码头上找些事做,你照看一下。” “行——李哥你一句话,爱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再次被李政然推开——这家伙看来还没醒酒。 “刀头,把他送屋里去!”李政然吩咐一声小个子。 “好嘞。”跑过来搀住王虎,“虎爷,先进去睡会儿?” “睡什么睡?我跟你说,别他娘的趁人之危,我告诉你们,我没醉,别往我床上丢女人,我大小也是在白家军里呆过的,是那种浑人吗?” “不是,不是,虎爷您怎么会是浑人?”刀头一路将王虎拖进里屋—— 李政然摇头笑笑,这小子虽是乡霸出身,倒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三十九又搬家 帮了梁家这么大一个忙,人家自然要表示一下谢意,男人的世界,喝酒吃饭就是感谢。可惜恰逢清明,李政然携母亲回老家扫墓尚未回来,家里只有欣乐和莫语姑嫂俩,外加一个小不点。 他们回老家的这几天,店里的生意一直很清淡,一天都不见一个客人上门,欣乐在后院待着无聊,瞅着店里没人,也过来店里陪嫂子聊天。 傍晚,日头刚落,莫语就张罗着关门,毕竟丈夫不在家,早些关门早安稳。 刚搬来一块木板到门外,就见梁二郎正杵在那儿。 “梁兄弟路过?”莫语放下木板与他打声招呼。 “不是,我来请李大人。”梁家人都习惯跟李政然叫李大人,纠正了两次,他们就是不改,干脆由他们了。 “他回老家扫墓还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没急事,只是想请他去吃顿饭。” 奥——莫语明白了他的来意,顺便转头看看天色,“今天太晚了,不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 “那你忙,我先回去。”与莫语单独相处会让他手足无措,所以跑得比谁都快。 只是还未待他走上街对面,就听李家小店门口传来几声狼笑—— 莫语刚转回身想上门板,结果来了三个人高马大的大胡子,非要进店里买兵器—— “我们关门了。”莫语将木板横在身前,神情中略带防备,因为这三人看起来不像普通客人。 “我们要买东西。”其中一个大胡子操着不怎么流利的汉语说道。 “不卖!”莫语在听过这些人的口音后更加坚决,因为这三人绝不是关内人,而且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也不怎么善良。 “这小娘们还挺倔!”那大胡子用胡语对同伴道。 “东奇,你不是就是喜欢这种女人?” 三人抑制不住的大笑。 虽然听不懂他们讲什么,不过猜也猜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话,莫语禁不住四下看一圈,行人和邻居虽然都驻足看过来,可似乎没人愿意出头,这可怎么办?打是肯定打不过这三个人,可继续待下去他们肯定要进去,后院还有女儿和未出阁的小姑,绝不能让他们进去……如果她跑得够快的话,也许可以到码头上找老虎他们。 “你们要买也可以,不过我得先看看你们有没有钱,万一抢了我的东西怎么办?”悄悄将木板竖在正门口。 三个胡人再次笑了起来,“东奇,给她看看你的钱。”其中一个对同伴道。 就是这个时机,见他们放松警惕低头拿钱的空档,莫语提溜一下从他们身边穿了出去,照着码头方向一路狂奔,到街对面时还不忘回头看他们有没有追过来——店里黑布隆冬的,他们应该不会认为有人,若是存心想惹事,一定会追过来。 果不出所料,三个胡人在怔愣之后追了过来,他们上岸来就是为了寻乐子,本打算去胭脂巷里转转,孰知半路上遇到个娇俏的小娘们,怎能让她跑了—— “呀——”莫语在街角处被人拉住,反身就给了对方一脚,结果踢错了人,是还没离开的梁二郎。 “你先去码头找人,我挡一下。”二郎急道。 莫语来不及说话,点完头就跑——这种时候除了在一旁尖叫还有更多的事可以做,比如想办法找更多的人来,因为梁二郎一个人显然对付不了他们。 一路狂奔,到码头时,肚子都跑岔气,所幸王虎还在,正坐在草亭里翘着二郎腿喝茶,一见莫语如此情形,不禁奔过来。 “快去帮忙——有三个胡人闹事!”莫语尽量用简单的话先把紧要的事说完。 “娘的!”王虎一听有人闹事,不禁火冒三丈,谁他娘的敢在他的地盘闹事,不想活啦!“嫂子,你先歇息一下,我带人过去。”看哪个王八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莫语双手抵在小腹上呼呼直喘气,而王虎已经搜罗了十几个人往李家兵器店方向冲去。 等莫语休息过来,再次回去时,就见自家店外的大街上围了一大圈人,悄悄拨开人群,尽量不让自己暴露在那三个胡人的视线里,她看到的景象是——地上躺着十多个人,都是王虎的手下,其中还有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梁二郎,而王虎正拿着大砍刀站在三人的面前——腰杆相当挺直,当然,他身前还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一眼就知道那是她的丈夫,还好他赶回来了。 看到李政然,莫语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家相公通天彻地,万夫不当,什么都难不倒他——不是她自夸,是确实如此! “你嫂子呢?”李政然问身后的王虎。 “我在这儿。”莫语踮起脚,愉快地冲丈夫挥挥手。 在看到妻子无事后,李政然吩咐王虎退后—— 王虎立即后退六步,来到莫语跟前。 “那小娘们又回来了。”其中一个胡人对同伴笑道,用的是胡语。 “看来不用去妓院找女人了。”另一个答。 第三个呵呵笑。 对于他们的对话李政然听得清清楚楚,在边关十二年,想听不懂都不行,不禁勾唇笑笑——如果那也算笑的话,“恐怕你们得花钱另找女人了。”李政然说得胡语——他潜意识里不想让在场的人弄懂他们的谈话,他觉得那对妻子和自己都是种侮辱,“她是有主的。” “他听得懂!”其中一个胡人错愕道。 “听懂又怎么样?南蛮的男人都不顶用,我们替他们尽点做男人的义务。”另一个胡人故意冲着李政然挑衅。 “不巧,家里没有种犬,否则一定会招待远来的客人!”李政然说话间顺脚踢起了一根长棍——今天他很不高兴,需要有人被揍! “混账的南蛮,居然骂我们!”三个胡人也被惹火—— 既然谈不到一块,那就唯有打了。 李政然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怒气,这三个人可以打伤,甚至可以打残,但不能打死,因为那么一来很可能会成为两国邦交的借口——这是军师无数次的教诲,能盖布袋的盖布袋,盖不了布袋的可以打残,但不要致命——三句箴言。 今天明显是不能盖布袋了,照死里打也是不行,只能尽量控制怒气,不过相对的,打得时间越久,被揍的人就越受折磨……谁让你不会找人,偏找个黑骑军里呆过的将官,活该呵。 “白家棍法?你是白家军?”其中一个胡人喊停时,惊呼一声。 李政然的脚还踩在那人肩上,低头近身道:“黑骑营。” 三人不禁都看向李政然的脸,后者则收腿蹲到三人面前。 其中一个胡人嚷道:“你不能杀我们,否则你们的皇帝会治你的罪,全家抄斩。” 李政然点点头,不错,居然都懂汉人规矩了,抬头问在场围观的人一声,“各位乡亲父老可认得在下?” “……”在场的人私下里交头接耳,只知道这家店主姓李,小夫妻俩来这儿不久,并不知他们的底细。 李政然低头用胡语对三个胡人道:“瞧,这儿没人认识我。”再抬起头用汉语对在场众人道:“在下姓李,李道行,昆布可汗的汉丞相李极的侄儿,家中后院争产,不得不躲在贵地,几个奴才追来惹事,惊到各位了。”再低头用胡语对三个人道,“就算我现在杀了你们,齐国皇帝也找不到我什么事!怎么样?想死?我可以成全你们。” 谁他娘想死,谁死去!三人赶忙摇头。 “你们不是商人!”李政然继续用胡语。 三人没点头也没摇头,在李政然攥住长棍欲起身时,三人赶紧点头。 “来这里做什么?” 三人互相看看,最后由其中一个开口道:“阿托大帅要南攻,派我们来南方探查白家军是否真的已经不在。” 李政然哼笑,这三个胡人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可见如今的局势有多可笑,恐怕只待探明白家人无力回天后,他们就要吃掉齐国了吧? “滚吧,立即离开这儿,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另外——”戳一指其中一名胡人被揍肿的脸,后者疼得哇哇直叫,“我能不能相信你们回去不会提今天的事?” 三人互看。 李政然再加一个筹码,“猜猜我有没有办法让阿托知道你们刚才的泄密行为?” 三人迅速摇头,表示不会提及今天的事。 李政然一个甩手,三人爬起来就跑,将人群推搡出一条道…… “李哥,要不要做了他们?”王虎蹲到李政然身边低声问,嘴角还渗着血,此仇不报非君子啊! “不要,这回跟上次不大一样,上次他们走的水路,主要是运物资,这次——”看一眼胡人远去的背影,“应该不只这几个人,成规模的探子不好对付,还可能会惹事上身,算了。”扔掉手上的棍,“你的伤怎么样?” “嗟!小伤,胡人我是没打过,可怎么说也是白家军出来的,李哥你放心,我没事。” “兄弟们治伤的钱由我来付,另外——你帮我在郊外找处农家院子,这两天我就搬过去。”今天既打了这三个胡人,自然再不能继续在这儿住下去,好在这儿的人不知道他的底细,不用搬得太远。 “好,我马上就去办这事。” 王虎带了一众的手下治伤,顺便也一起带走了梁二郎。 直待所有人都散去了,莫语才来到丈夫身前。 “吓到没?”李政然问她。 “没。” 李政然弯身捡起几块碎木板堆到门旁,省得挡路。 莫语也跟在他身后帮忙。 “你做得很对。”捡完木板,李政然夸赞一声妻子逃跑的做法。 莫语勾起嘴角,“打不过当然要跑嘛。”随即又拉下唇角,“你不怪我太招摇么?”那几个胡人显然是她惹来的。 “好看的东西,人人都喜欢。”他道。 这是赞赏吗?就当他是吧。 “晚上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准备搬家。”李政然阻止了妻子搬木板的动作,让她收拾柜台上的钱盒。 莫语一边收拾钱盒,一边暗暗抱怨自己惹是生非,外加痛恨胡人,都是他们的错,明明过得很好的日子,却不得不终止。 “那是钱,不是胡人。”李政然关好店门,好笑地看着妻子用力戳钱袋。 “我要是个男人,一定入伍杀胡人!” “幸好你不是,否则一定会增加我方的负伤人数。” 莫语失笑的同时又有些愧疚,李政然当然看得出来,来到柜台后,搂过妻子,“人没事就好,其他东西都可以从头再来。”唯有生命不可以。 莫语也反身抱住他,低道:“如果你以后去了战场,我能跟你一起吗?不给你添麻烦,就远远躲着,不会惹任何人注意。”她一点也不想跟他分开。 李政然苦笑,“我说过不去的。” 莫语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你会去的。”因为只有这件事才能让他兴奋到慷慨激昂,从上次杀胡人时她就明白了,如果真有一天要国破,他一定不会放弃自己的匹夫之责。 “不会。”他对这个朝廷早已没了任何期望。 “你会。”他只是没了期望而已,一旦找到了,他会去的,她就知道。 叹息,李政然的。 想不到她竟看得出他心底的挣扎…… ☆、四十农家妇 王虎找得农舍离梁家不远,也就是一条小河、几畦地的路,站在自家院子里就能望见彼此的房子。 对于这趟搬家,婆婆吴氏颇有些微词,那三个胡人毕竟是莫语引来的,在儿子面前不好念叨,到儿媳面前总耐不住要说上一两句,“他大嫂啊,往后抛头露面的事少做一点,也省得你累。” 莫语低头收拾她的,没吱声,这种事没什么好争的,说不清、理不明的,没什么可说。 倒是欣乐插来一句,“又不是大嫂的错,是那些胡人太没规矩。” 吴氏看一眼女儿,后者撇嘴不言。 “住到乡下也好,也省得开那个店,做什么不比做买卖强。”吴氏对于这一点倒是很欣慰。 “大嫂,大哥呢?”欣乐岔开母亲的话头。 “去镇上看铺子去了,店要改搬地方。” 改搬?这么说——不关门?!吴氏讶然,“还要开吗?” “是啊,政然说闲着也没事。”莫语回道。 “他毕竟是个读书人,他大嫂,你也该劝劝他呀。” “娘,我没见过什么世面,说出来的话他也听不进,还是您说说他吧。”莫语回。 吴氏呼出一口气,要是能劝得动老大,她早就劝了,这大儿子虽然脾气温和,也孝顺,可他不是个听劝的人,“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看完了铺子就回,对了,还顺便给您把马车拉去修了。”后天婆婆跟小姑子要回阳城,回去等着孙家上门提亲,两家说好今年就把婚事给办了,所以一切事宜都要紧凑一点。 婆媳、姑嫂三人正在里屋聊着,听院子外有人喊—— 出去一看,是梁大娘她们。 “大娘,您来了?”莫语将梁家婆媳迎了进来。 梁大娘带了两个媳妇一起,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篮子,“也没什么好东西,都是地里拾掇来的,别嫌弃。”梁大娘直把东西往莫语这塞,蔬菜、水果,黄豆、白米,一大堆。 “大娘你太客气了,我怎么能拿你这么多东西——”莫语直往外推。 “不多不多,老头子还嫌我小气呢,你们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连顿酒都没喝,总不能连这点东西都不要吧,快拿着,不然以后我可不好再登门了。”梁大娘让媳妇们把东西堆到院子东的厨房里。 “这位是新媳妇吧?真好看。”莫语看着梁大嫂身后的女子问梁大娘。 “是,跟小春前后脚成婚的,对了,小春的事我还没谢你们呢,我们隔得远,若不是她爹去看她,还不知道你帮了她那么多忙。”梁大娘笑呵呵道。 莫语将梁家婆媳请到屋里与吴氏一起坐下来聊天—— 直到这会儿,莫语才有工夫看清这位梁家新媳妇: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髻,瓜子脸,身形苗条,穿一件白底印花的偏襟外衫,下面是一条灰布裤,整个人显得干净整洁,很秀丽的一个女子。 “刚搬过来,什么都没弄好,只找到这茉莉花茶,大娘,两位嫂嫂,你们别介意。”莫语将茶依次递给她们。 吴氏不是个多话的人,梁大娘也是,除了“近来过得可好”这些词,还真找不到话题,一盏茶的功夫,梁家婆媳便借口要回去收拾菜地,这次会面也就宣告了结束。 送走她们后,莫语想着该给她们什么回礼,收了人这么多东西,总归要还点人情才是——过日子就是人情最麻烦。 吴氏母女是第三天的一大早回阳城的,李政然亲自送她们,如此一来,新居里就只剩下莫语娘俩,因怕她害怕,李政然特地去请了梁家大娘过来陪她睡两晚。 梁家大娘是个能干的女人,两天的功夫就帮莫语整理出了一块菜畦,虽说进了暮春,种菜显晚,不过种一点总比没有的好。 小乔乔刚学会走路,对行走特别新奇,根本不愿意坐下,跟在母亲和梁大娘身后不停地捣乱,害莫语手忙脚乱。 “娘。”是刚回家的大郎、二郎,见母亲这边忙着,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帮的。 “正好你们过来,去拎两桶水来。”梁大娘催促两个儿子。 兄弟俩各去河边拎了一桶水回来,梁大娘催着莫语抱孩子到地头歇歇,体力活让儿子们动手。 “大娘,今晚大哥和大兄弟难得回来,您就回去住吧。”梁家爷仨不经常回来住,难得今天一起回来,总要让人一家团聚一下。 “这哪行,李大人难得能将你托付给我,再说家里有两个烧饭的,不缺我一个。”梁大娘直摆手。 “那您就回去吃个饭,一会儿吃完了再过来。” 拗不过莫语的极力劝说,菜畦弄好后,梁大娘就跟了两个儿子家去,说好晚饭后再过来。 这一次,梁二郎到没躲瘟神似的躲她,而是选在最后走,把水桶放回原处,转身离开前对莫语道:“这边有狼出没,门窗关好一点。” “我知道了,谢谢。”莫语点头道谢。 说实在的,她很想若无其事地跟梁二郎相处,可每次见到他,身体就会不自觉的想去保持一定距离,不然老觉得哪里不对劲。 看来这招人喜欢也不完全是好事。 梁大娘他们一走,莫语就抱了女儿回屋热剩菜,一个人在家吃饭很不方便,多了剩,少了不够,弄得天天吃剩饭,真希望他早点回来。 等她热好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把女儿放到竹片扎得围栏里,打算坐下来吃饭,没吃两口就听院门口有声响。 其实她的胆子不算小,小时候还跟爹爹和哥哥们半夜去山里设埋伏,一个人也不觉得害怕,长大后,胆子虽然变小了点,可也不至于像普通女子那般,所以在听到院门外有声时,她也没大惊小怪,单以为是梁大娘吃完饭回来了。 “大娘?”从屋里伸出头喊一声,结果对方没回应,不禁回头看一眼站在围栏里玩的女儿,不知怎的,一下子想起里梁二郎的话来——这里有狼。 不会真给狼崽子盯上了吧? 抽身关门,想着该怎么办,这里离梁家虽不算远,可也听不见彼此的叫唤啊…… 该怎么办? 扑通—— 有东西推门! 莫语死顶着门,四下张看有没有可以当武器的东西—— “宁儿?”是李政然的声音。 “政然?是你吗?”她试着问一句。 “是我。” 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才放心拉开门,“你吓死我了,还以为是狼崽子呢!怎么进来也不出声!”拉着丈夫的衣袖摇一下,顺便怪责他一句,正好看到丈夫身后还有客人,不禁倏然缩回手—— “夫人,打扰了!”好熟悉的面孔!是那位岳军师! “岳先生!”莫语浅呼。 “打扰了。”岳军师一个恭敬的拱手。 莫语赶紧把他们让进屋里。 “宁儿,家里还有吃得吗?”李政然问。 莫语瞅一眼桌上的剩饭,忙用身体挡住,“有,我给你们做去。”手在背后将碗挪到了饭桌后的长条桌上。 李政然给岳军师让过座后起身去泡茶——总不能什么都让妻子做。 而岳军师则坐在一边逗起小乔乔来。 说起来还是梁大娘帮了忙,二郎送她过来时,见有客人在,他们也就没到堂屋来,不但在厨房里帮了一伙忙,还让二郎回家拎了一罐酒过来。 “夫人的手艺可以到酒楼里当大厨了。”岳军师笑呵呵道。 莫语只能用笑来回应他的夸赞。 一年多没见,这位岳先生看上去苍老了好多,没了上次见时的意气风发,反倒像个落魄的穷书生,衣衫破旧,满鞋尘土,可见一年多来他也没过什么好日子。 酒菜摆了满桌,两个男人先是喝酒论当年,哈哈笑了半天后,最后不知为什么,突然都不讲话了,都闷闷的喝着酒。 莫语觉得自己应该避一下,于是抱了女儿躲进里间。 外间仍是冗长的沉默—— 直到深夜,莫语才挑开帘子一角偷看外间,两个男人都已吃完放下了筷子,她鼓足勇气上前收拾时,却见菜没怎么动,酒却没了…… 这一夜,莫语一直搂着丈夫入睡,试图用这种愚笨的方式来安慰他。 隔日一大清晨,莫语就把李政然叫醒——他昨夜喝了酒,睡得比较沉。 “你把衣服和鞋袜拿给岳先生。”莫语将一套新衣放在丈夫面前——本来是给他做得,昨晚见岳先生衣衫破旧,想给他做个替换。 李政然忍着欲裂的头疼撑起身,“岳先生可能要在这儿住上几天。”看看妻子,“官府正在通缉他。”其中的危险一定要跟妻子说明,看她是否反对。 “我懂得。”不能让外人起疑嘛。 “等来了接应的人,就会离开,这几天你得多担惊受怕了。” “我昨晚跟梁大娘说岳先生是我娘家表兄,会不会太高攀了?”她比较在意这件事。 李政然搔搔妻子的头发,“是他高攀我家娘子,他现在可是个要犯。” 莫语将被他弄乱的长发拨到身后,挨着丈夫坐到床沿,“你呢?这几天留在家么?”家里多了个大男人,他不在不好看吧? “军师这人通天彻地,还会逗女人开心,不在家看着,万一我娘子被他拐跑了怎么办?”一边说笑,一边穿衣。 “他再好也不如我相公。”帮他穿衣。 李政然笑得很开心,可见被奉承的相当到位,还忍不住在妻子额上亲了一下,“要不要一起去镇上?”总要买些日用品回来。 “好啊,正好家里吃的东西不多,不过——乔乔怎么办?” “乔乔……等醒了跟她表舅去玩吧?” “岳先生会照顾孩子么?” “管他呢,正好给他点机会吃些人间烟火。”还没见军师吃过 ☆、四十一匆盲嫁 岳军师在李家住了三天,因为担心给他们小夫妻带来麻烦,三天后,趁夫妻俩给梁家还东西时,留了一封短信后独自离去,让人措手不及。 之后的日子再次恢复了常态,天气晴朗时,李政然会带上全家到新店里,省得娘俩在家闷得慌,过了晚再一起回来,有时搭乡邻的驴车,有时干脆用走的。 入夏时,孙李两家对了八字后,下了定,因为两人的八字都不适合在秋冬结亲,于是将一切程序提前,在入秋前就将婚事给办了,终于了了吴氏一桩心事——在二十岁前,将女儿嫁出去。 而此时,在北方,齐军已经跟胡人打了起来,南方的老百姓到没有人人自危,毕竟他们在十万八千里,离这儿远着呢,再说不是刚修了工事?打不到家门口的就不算亡国,大家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因为朝廷停止了对原白家军的逐一巡查,李政然本打算在妹妹成婚后搬回家里,孰知还没来及动手,家里就闹翻了—— 还是为了钱的事。 除了吴氏偏心小儿子的钱没收回来外,欣乐的嫁妆也引起了媳妇们的注意,大灾大难当前,钱都搬到别人家算怎么回事? 没等老大两口子回去,赵絮嫣就带着两个女儿回了娘家,据说是政亦出声叱责她了。 在过了半个月后,吴氏实在忍不住,让二儿子去接媳妇回家,结果政亦去了岳丈家被数落的头都抬不起来——怎么着?翅膀硬了是吧?瞧他们赵家没落了,欺负人了是吧?当年你们困难的时候,是谁出手帮忙的?如今日子过好了,过河拆桥了是吧?既然如此,媳妇你也别接了,反正就生了俩闺女,顶多带着俩女儿改嫁呗。 就这样,政亦连媳妇的面都没看到就被轰了出来,不得不暂到六番镇大哥这儿住上几天。 “过几天再去一趟,把弟妹接回来。”李政然劝大弟。 李政亦从来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还是头一次在乡邻面前丢人,简直羞愤难当,“絮嫣是不对,可娘做得也确实有点过分,政昔再小也成家立业了,何况——”因为欣乐在场,李政亦的话没再说下去。 欣乐不傻,自然知道二哥下面的意思,倚在里屋框上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竟还哭了出来。 未免两个哥哥训斥她,莫语赶紧将她拉进了里屋。 “家里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成婚不到两个月就往娘家跑,姑爷跟亲家会怎么想?”莫语拿手绢给小姑子。 欣乐听嫂子说到夫婿和婆婆后又哭了起来,满腹委屈说不出口。 “怎么了?受欺负了?”莫语看小姑的样子,心明定然是受了委屈,“婆婆不好相处?”才成婚不足两个月,小夫妻之间应该不会有问题,定是婆媳间的事了。 欣乐咬着下唇看看嫂子,有口难言。 “这里没外人,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莫语拉过小姑坐到床沿。 欣乐鼓了两次勇气才附到莫语耳侧悄语了两句。 只见莫语微张着嘴,一副讶然的表情,“真得?” 欣乐点点头。 “你也没试着跟他说说?” 欣乐低眉揪着嫂子的袖子,“我……说过了,可婆婆——” 莫语叹口气,这就麻烦了,小两口不睡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就没说原因?” “婆婆说他要潜心读书考举人。” “那也不能不睡到一起呀?”还真是天下奇闻,两口子不在一起睡算怎么回事?孩子从哪儿来?“第一晚他睡你那儿没?” 点头。 那还好,“你试着慢慢来……”讲一些小姑子能听懂的话……真不知道出嫁前婆婆是怎么教的,这种事她这嫂嫂也难以启齿呀? 结果开导了小姑子一炷香的时间,倒弄得自己满头大汗。 从里间出来时,政然刚好将政亦送出去,让他去接媳妇,至少也要见妻子一面。 “少夫人,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孙府的婆子在门外低道。 “环儿呢?这丫头是不是又偷懒了?”莫语这是说给孙府的婆子听得——这老太太似乎有点喧宾夺主呢,欣乐的什么事都要管一下,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刚才要不是里间不好进,搞不好她还能进去听她们说什么呢,这里可是娘家,不好这么不客气吧? “在家里帮忙。”欣乐道。 莫语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小姑子的日子会很辛苦! 送走了小姑子,莫语将刚才的事说与了丈夫听,听完后,李政然半天没说话…… 那孙家在外面的口碑确实很不错,谁会想到内里却是这般情况! 如今已经嫁进去了,该怎么办? “早说不该这么急着嫁出去!就是不听劝!”李政然握紧拳头,母亲要是在这儿,他都想责怪她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当哥哥的也管不了那么多,现在就只能看她自己了。”莫语在一旁劝诫,“兴许日子长了,等有了孩子就会好了。” 国乱家乱,还真是一团乱啊。 政亦这次去七番镇,到是见到了妻子,不过赵絮嫣有话,要她回去也行,但不能继续住在阳城,她也要像老大家一样自己出来住,李政亦没其他法子,当面给答应了。 于是二房一家四口开开心心地也住到了乡郊——毗邻大房,这就叫有样学样。三房不是受宠吗?那他自个在那儿宠吧,那么大的房子让他们一家住,一家付房钱!这是赵絮嫣的想法。 吴氏听说了二儿子也要搬出去后,气得不轻,连过中秋长子去接她都不愿过来,独与三房住在阳城的大房子里。 李家就在这种扯不清理还乱的琐碎里,一晃眼两地三居地过了两个月,待霜降之后入了冬,吴氏终于是来到了长子这边——李政然从历城舅舅家接过来的。 赵絮嫣与吴氏虽然互相都看不顺眼,但吴氏毕竟是长辈,赵絮嫣作为儿媳不得不过来迎接。 “估计是三房那边的日子实在不好过,这下她可知道老三家阴险了吧?”赵絮嫣碎碎念,被莫语捣了一下。 “算了吧,说给政亦他们听到又要不高兴,再怎么样还是人家的亲娘,闹下去生分都是媳妇,吵到最后也就两种结果,一是夫妻分,二是婆媳闹僵,从此不相往来,他们母子是不会生分的。” “闹僵就闹僵,反正我现在也是出了名的恶媳妇,还怕什么!” “你哦,一张嘴就是不饶人,等婆婆老了,难道你不管她?到时可就纯粹是不了孝,外人肯定只说是你的错。”搭着她的胳膊远远跟在母子三人的身后,“不想说就少说点,不闹僵就是了。”莫语其实还挺喜欢赵絮嫣,她的脾气都在嘴上。 “我咽不下这口气嘛!一样是儿子,凭什么有亲有疏,偏偏我们家那个傻瓜还觉得没什么。” “想想咱们自己爹娘,是不是也有亲疏之见?”笑笑,“我爹也是比较疼小弟,习惯把好东西留给他,没办法的事。”原谅自己爹娘简单,原谅别人爹娘难,有时候确实意难平,意难平就想方法解决吧,比如稍稍疏远一点,像这次,婆婆跟大房二房闹矛盾,两房都冷漠以对,结果在小儿子那也没落得好——否则她就不会住到舅舅那了,想必如今应该明白何为平均了吧? 听罢莫语的话,赵絮嫣默不作声,自己爹娘也确实有亲疏之分,作为疏的那一个,她很有体会,“我爹娘也是疼我大哥,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到哪里都不招人疼?”她这次回娘家,正好让大哥把她和政亦先前买的房子给卖了,结果大哥用十成的价卖出去后,自己拿了五成的佣金,她知道后去爹娘那儿告状,却反被教训了一顿,好在政亦对这事装作不知道,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唉,“大嫂,你问问大哥如今做什么生意好一点?” 莫语好奇,“你们也想做买卖?” “是啊,如今这世道,不知道哪天就能改朝换代,什么都不保险,还是多存点钱,先养家再说——你也知道政亦是个举人,不好招摇着去做买卖,而且,也不知道做什么,大哥朋友多,见识广,想让他帮忙看看。” “回头我问问他去。” “记着别让婆婆听到,她最看不上做买卖的人。”婆婆管不了大哥,却爱在她家政亦面前唠叨。 妯娌俩就这么说了一路的悄悄话。 吴氏第一天来,全家——除老三家,全聚到了一起吃饭,连带欣乐小两口也过了来。 李政然夫妇找了个借口将他们小两口留了下来,这次大舅子亲自跟妹婿聊了一次,满以为事情能慢慢好起来…… ☆、四十二孝顺儿 孝顺是好事,这是尊儒的最好一条益处,但有时候过于愚孝的人也会让人受不了,像孙达夫。 吴氏来到大儿子家才知道女儿的近况,一开始她对此只是有些微抱怨,觉得亲家做得有点过,可禁不住女儿三番五次的哭诉,谁家父母受得了自个孩子天天受欺负? “这怎么行?两口子哪有不住在一块的?!你明天把姑爷带过来,我有话跟他说。”吴氏第一次这么强硬。 欣乐把脸扭到一边,“上次大哥说过一次,他是搬过来了,可——第二天就被婆婆扯到书院去了,说他不思上进,还说我——耐不住寂寞。” “耐不住寂寞?谁家娶媳妇过去是为了让她守空房?这家人怎么想的?!”一拍大腿,“当时就不该听你舅母的!”现在想反悔也晚了,想至此不禁推一把女儿,“你说你这丫头什么命啊!你三个哥哥加起来都没你一个麻烦!” 欣乐觉得委屈,“以为我想这样的嘛!” 吴氏气得扭头对着墙壁,不愿吱声,而欣乐则在一旁哭。 莫语进来时,她们娘俩就是这种场面,“娘,欣乐,吃饭了。” 吴氏哪里还有肚子吃饭,气都气饱了,坐在屋里不出来。 莫语缩回身子看向餐桌前的丈夫,后者起身过来,“母亲?吃完饭再商量吧。” 吴氏倒是听长子的话,磨叽了一会后出来吃饭,莫语则进去带了小姑出来。 一顿饭刚吃完,随欣乐来的蔡婆子就来到了堂屋门外——这意思,吃完该回去了。 莫语见婆婆想发火,赶紧抢先一步起身领了蔡婆到厨房—— “大娘可吃好了?”莫语看一眼厨房桌上的空碗、空碟,笑问道。 蔡婆子胖的圆滚滚的,笑起来甚至看不到眼睛,“好了。” 莫语最近对这个蔡婆子不错——她想过了,对这孙家用硬的不行,小姑毕竟是人家的媳妇,正所谓出嫁从夫,娘家插手太多会被说闲话,听小姑说这蔡婆子是孙夫人的婢女,从小跟到大的,显然她是孙夫人的眼睛,“欣乐是家中老幺,自小受婆婆疼爱,母亲在这儿,她难免要经常过来,也算孝顺吧。”拉蔡婆子坐下。 “孝顺归孝顺,可总是嫁出去了,老往娘家跑,外人会怎么想?也就我们夫人大度,由着少夫人这么三天两头的,搁别家,早就闹翻了。” “是,她年纪小不懂事,婆婆刚也在教训呢,大娘——”拿过茶壶给蔡婆子倒碗茶,“到是麻烦你了,老师是这么跟着跑来跑去,你稍等一下——”起身出去。 蔡婆子伸着头看她要做什么。 莫语去了一趟侧屋,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只蓝布包,“这是大通铺的缎子,你收好。” 蔡婆子直往外推,不过仍是还忍不住偷觑两眼,很明显她中意这礼物,莫语笑道:“大娘别跟我客气,这是应该的,三天两头跑来跑去的,也不容易,总不能让你白跑不是?” 蔡婆子三根手指推,七根手指勾地推拒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喜气洋洋地收下了,随之也打开了话匣子:“亲家嫂子还真是客气,唉,我跟你说实在的,你们家这个小姑子啊,太扭性,动不动就生气,还不爱说话,我们家夫人呢又是个急脾气,刚开始时两人处着还都不错,天长日久了总是不对劲。” 莫语直点头,“我听说姑爷为了考举人,搬到书院去了?” 蔡婆子点头,“我们家公子学问是好的,就是差点运气,每次一到秋闱,老爱生病,这么多年来,为了给他补身子,老爷、夫人不知花了多少钱,这不——上次应试又病在半道上,大夫说是精气不好。”凑近莫语耳边,“让他们夫妻最好不要住到一块。” 莫语点头,“是这样啊。” “是啊,我们夫人都跟少夫人说明白了,可她上次仍然留了少爷在房里,夫人一气之下,就让少爷搬到书院去了,就这点事。” “大娘不说,我们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天色还早,大娘再喝一碗茶,我去看看她们吃完没。” “行,你去忙你的。”蔡婆子此刻正忍不住想看包里的缎子呢。 莫语起身来到堂屋,对婆婆附耳两句,随后吴氏又拉了女儿进里间。 蔡婆子说得话委实没错,不过欣乐说她夫婿的身体很好,上次病倒只是因为在路上染了点风寒—— 如此看来,这问题还是出在婆媳关系上,姑爷听娘的,而婆婆与媳妇不合,所以人家娘不放人。 ——难题啊。 晚间,梳洗上床后,莫语趴在丈夫怀里,将事情的原委跟他讲了个明白。 “如果娘也不让你碰我,你会怎么办?”忍不住在他的喉结上打圈圈。 “这问题不大可能会出现在我身上。”他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 “为什么?难道你敢不孝?” “与孝不孝无关,一来我在外十几年,都是自己处理事,与母亲相处的时间不长,她轻易做不了我的主,二来,母亲本身就是个高傲的人,她做不出这种事,三来——”看一眼妻子,“你这么聪明,就算发生那种事,也一定能把我勾过来。” 他的分析差点让莫语笑出声来,其实仔细比较一下,她的婆婆虽然事情也不少,但也只是偶尔说那么一两句不好的话,与那孙夫人比起来,真算得上是好人了,人呐,还真是不比不知道。 两人正聊着,李政然忽而坐直了身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事。 “怎么了?”莫语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我忘了一件事。”他看着她道。 “什么事?”这大半夜的,他想起什么了? “今晚乔乔跟母亲睡。”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是他说乔乔最近不闹夜,可以陪陪婆婆的。 “我们房间没外人了。”他道。 直到灯灭了,他扑过来,她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有了孩子的父母真是不容易,想燕好一下都得算黄历。 “你声音小一点,小心被听到。”她忍不住轻责他一声——如今跟婆婆住在一起,万事都得小心。 唉,真不方便。 以下时间便是他们夫妻的攻防游戏,黑布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从声音来听,莫家军应该是输得很惨烈……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不是? 夫妻亲密也是个重要环节,就像炒菜不能不放盐一样,所以可以想象李欣乐的苦楚—— 吴氏也不是没劝过女儿,让她与婆婆修补一下关系,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着吧?再等个年把两年的,她若还是一无所出,人家可就有道理纳妾了,到时她的日子更难过。 而李欣乐又何尝不知道,可有时候做真得比说来的难好多,她婆婆是个热心人,在外面的口碑很好,但她在家里和外面是两种样子,外面热心,回家却跟她斗智斗勇。她在听了母亲与大嫂的话后,不是没试过去缓和两人之间的矛盾,甚至还用自个的私房钱买了不少礼物给婆婆,婆婆确实也高兴了,可高兴来高兴去,也没见她丈夫回来,心想就先这样吧,与婆婆关系好了之后,还怕丈夫不回来吗?哪家婆婆巴着儿子跟儿媳天天分着过的? 还真有这种奇人! “我钱花了不少,可达夫除了回家吃饭,依旧还在书院住。”李欣乐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娘家诉苦兼找办法。 吴氏听后,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找了个什么样的亲家! “反倒是婆婆最近习惯了带我去买东西,私房钱都快花光了。”李欣乐实在没办法了,她本来就不擅长人际关系这方面,谁知还碰上了这么一个道行深的婆婆,整天笑眯眯的,却惹不得。 “姑爷不回来,你也搬去书院住呗。”一旁的赵絮嫣出主意,这小姑子就是个软柿子,自家男人都勾不过来!“要是老三家在就好了,她会管丈——”“夫”字被莫语捣掉。 “要搬过去,肯定要跟婆婆闹翻了?”李欣乐颇有些委屈道,“她平时说话就指桑骂槐了,真闹翻了不得天天吵啊?” “关键问题不在搬不搬,而是姑爷太过听亲家夫人的话了。”莫语道。 吴氏被气得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我去找她谈谈!” 莫语、赵絮嫣互看一眼?同时道:“这不太好吧?” “总不能让他们小夫妻一直这么过下去吧?” 莫语有种不好的预感,担心婆婆会把事情越弄越乱,想着先压下她的火气,等火消了让政然劝劝她,或者商量一下这话该怎么说,谁知她还在厨房里忙活,那娘俩就急冲冲去了镇上—— 这下可好,不知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四十三老幺的运 事情的发展很简单—— 刚结亲不足一年的亲家俩闹翻了,而且还是吴氏完败的那种,她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怎能跟孙夫人比?骂不过人,打不过人,末了还被人羞辱了一顿,一气之下带了女儿回家去——若非中途碰上了王虎,还不知哪条是回家的路! 有时候想想婆婆其实也挺好笑的——这是李家媳妇的想法。 “都是因为你这臭丫头,我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多的辱骂!”吴氏第一次在儿媳面前哭。 欣乐很委屈,可又无话可说,如今被婆家轰了出来,娘家这边又怪她,名节没了,安身之处也没了……一时恼羞,提了裙子就往外跑,弄得莫语措手不及,要顾婆婆这边,小姑那边也不能不管——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能往哪儿走?偏偏丈夫还不在家,“老虎,快把她追回来。”对闲在厨房里正搜索吃食的王虎喊一声。 王虎不情不愿地跟了出去,他是用走的,手里还捏着一大块酱牛肉,因为那位大小姐跑得并不快,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改走为跑,因为那女人还真敢往河边去! “多大点事啊?不要命地往河里跳!”王虎边啃着酱牛肉边蹲到李欣乐跟前。 李欣乐坐在地上,脸埋在手里,不愿见任何人,因为她在哭。 “知道死前得先做什么?”嚼啊嚼,“你那么多嫁妆,拿回来没?别跟我说你不要啊,反正都被骂成了破鞋,还能把钱也便宜给他们?” 那句“破鞋”让李欣乐一气之下抬起头来,“你才是破鞋!” 别说,小丫头生起气来还真有点凶,不愧是李哥的妹妹,还是有那么点相像的地方,“我是破鞋不错啊。” 李欣乐被他的话堵得一时怔愣,“你——你这人真是无赖!” 撇嘴,他以前确实是无赖,“不想死了?” 李欣乐低下眼,说真的,就算真让她跳河,她也不敢跳,只是一时羞愤而已,喃喃道:“不死还能怎么办呢……”如今弄成了这个样子,能怪谁?怪母亲?怪自己? “咳,这简单,再找个男人改嫁呗!” “他们家又没写休书……”不知道回去能不能让达夫给她写封休书,可休了之后呢?她该去哪儿?再回娘家?如今三位哥哥都分开住,母亲跟着大哥,她哪还有脸再跟着,想来想去仍是无路可退啊…… “有李哥在,你愁什么?” “我都嫁出去了,总不能老巴着娘家不放啊……” “那你——再回孙家?” 李欣乐抬眼看向王虎,“可以么?” 王虎差点没把下巴给冷笑掉,“跪在门前求估计有戏,那孙老太婆号称热心人,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你在取笑我?”李欣乐看着他嘴角的笑意。 “呵,不容易,你都看出来啦!”王虎哈哈大笑两声,见对方低头欲泣,不禁摇头,“算了,谁让你是李哥的亲妹妹,有时候我还真怀疑,李哥那么聪明一人,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妹妹?起来吧,虎爷我回去就帮你出这口气!非让那孙达夫这辈子抬不起头来不可!”他刚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点子! “他只是太听他娘的话而已,并不是个坏人。”对于孙达夫,李欣乐到没什么太恨的地方,毕竟也没爱过嘛!只是一个打算依赖的人而已。 “起来吧,惹了一屁股骚,你就别再给家里人添乱了。”站起身,顺手拉起她。 “别拽着我。”李欣乐忙四下张望,担心被人看到,男女授受不清嘛。 王虎真是无话可说,“你这辈子嫁不出去我都信!” 李欣乐拍怕身上的尘土,懒得理他! 两人一前一后,中间始终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一起往家里走。 看着王虎的背影,李欣乐心道——这人看上去是个混蛋,实际也是个混蛋,但并不算是个坏人,难怪大哥跟他关系这么好。 王虎是等李政然回来后再回的镇上,关于帮欣乐出气的事,他没跟李哥说,担心他会阻止。 他的办事效率还是相当高,第二天一大早,街头巷尾就传出了那孙家的闲话—— “听说没?那孙家的公子那事儿——不行。” “谁说的?” “昨天人媳妇的娘家来人把女儿带走了,说是成亲大半年,还没圆房呐!” “真的假的?” “假不了,昨天我那三姑的媳妇的外甥的媳妇在孙家家门口听到的,听说两家人吵得可凶了!” “唉吆——造孽嘛,我就说他二十五六岁才娶媳妇,肯定有问题,而且刚成亲就搬到书院,孙夫人还跟外人说他是为了专心读书,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不,去年还打算要把我外甥女说给她家呢,幸亏没有,我外甥女如今肚子都大了,真要是嫁到他家,估计这辈子都大不了。” 几个妇人嘻嘻的一阵窃笑…… 也仅仅一个早上,从菜市场延伸出来,到中午时,连茶馆酒馆的人都知道了孙家的事,那叫一个快! 这次可轮到孙家找上门喽! 一大早孙夫人就来到李宅,又哭又闹,甚至还要跳河——没人拦她,不过她也没跳。弄得李家人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把事情弄明白后,个个哭笑不得—— 吴氏带女儿一起在里屋,房门关着,不肯见孙夫人,而李政然在劝说不果后,抽身退出——他一个大男人,怎好跟妇人搅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想来想去,这事定是王虎的损招,决定先去镇上,看王虎都造了什么谣,走之前给了莫语一个眼神,示意这事她别管,越掺合越乱。 见丈夫一离开,莫语也悄悄抱了女儿去了赵絮嫣那儿,独留孙家主仆俩在院子里哭——她试图劝过,不过对方显然不听,而且推推搡搡的,她担心女儿被碰到。 直到近中午时才回来,孙家主仆俩还在—— 蔡婆子一看莫语回来,忙上前到,“亲家大嫂,您最通情理,就请李夫人出来说句软和话?我们夫人和公子这次都快被冤死了,也不知道是哪个造天杀的造的这种谣,这不是成心恶心人嘛。” 莫语瞅一眼哭得声音沙哑的孙氏,暗道——这哪里是来解决事情的?纯粹添堵的,闹成这样还让李家服软,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可见这孙夫人有多难伺候,依欣乐的性子,真要是回去了,怕是这辈子都爬不出她的手掌心,而且依照自家婆婆那清高的性子,既然女儿都带回来了,恐怕再不会送回去了吧?两家这桩婚事估计也差不多了。政然虽什么也没说,但肯定是心疼妹妹的,婆婆就更别提了,想见都是不打算再继续这门亲事了,“你先带孙夫人回去吧,等我婆婆这边消了气再谈也不迟,毕竟你们前几天也闹得不轻。”她这个做大嫂的可做不得主,这种事跟她讲是没用的,她上面还有婆婆、丈夫还有两个小叔呢。 见无人可谈,孙家主仆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离去。 一场闹剧也就此结束。 直到近新年时,欣乐的事都一直这么搁着——孙家放着不管,他们男方急什么?就算挽回不了,大不了一纸休书后再娶,李家更是铁了心要带回女儿,所以两家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新年前,家里来了客人——老三家过来了,其实在李政然接回吴氏之后,政昔也来过一次,当时吴氏不愿理他,这次到不一样了,人家毕竟生了李家第一个男丁,在见到大孙子后,吴氏连欣乐的事都差点给忘了。 “生个儿子真有用,犯什么错都不是错。”瞧着吴氏心肝肉的疼孙子的样儿,赵絮嫣站在院子里凉凉道,“我事先说明,我们家没空给他们住。”都懒得看到老三家两口子,脸皮比城墙还厚,差点把人气死,居然还当没事人一样。 莫语轻叹一声,“别犟了,不给住你还拿肉过来?”接过赵絮嫣手里的熏肉,“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进厨房帮个手。” 赵絮嫣很不情愿地被莫语拉去厨房,这之前还不忘让两个女儿去堂屋——带了什么好东西也不能少了她家这两个! 妯娌俩这边正忙着,只听门外有人大喊,“嫂子——”是王虎。 莫语刚围好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老虎?” “鱼!”王虎拉着马就进了院子。 “这么多鱼?!”看着王虎从马背上卸竹筐,莫语惊讶不已。 “是啊,别人送的,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们家人口多嘛!” “政然——”莫语回身冲屋里喊一声。 “咦?李哥今天没去店里?”王虎错愕。 “今天三弟一家过来,他要接人,就没去镇上。”伸手递条毛巾和胰子给王虎洗手用。 李政然抱着女儿过来,“码头上不是都停航了?怎么还不回家过年?” “咳,李哥你还不知道我嘛,家里就我一个人,过不过年还不都一样。”洗把脸,擦干净。 “还以为你要去你姐那儿,既然不过去,后天的年夜饭过来吃。”接过王虎手里的毛巾递还给妻子,“午饭还没吃吧?” 莫语接道:“我包了大馄饨还有剩下来的,这就去给你煮。” 谁知莫语还没来得及把水烧开,梁家人就过来了,说是明天一早全家要到镇上,跟本家亲戚一起过年,今天先过来拜个早年。 两家人熙熙攘攘地站了一院子,厨房里只剩下等吃的王虎和被拉来帮忙煮馄饨李欣乐。 “够不够?”欣乐僵着声问王虎一句。 “不够!我早饭还没吃呢,我说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欠揍?” 欣乐嘟着嘴不答话,等了半天才闷闷道:“孙家的事,谢谢你了。”替她出了一口恶气,上次见那孙夫人哭闹的样子,她表面不说,心里可高兴了——终于让世人看到那老太太到底有多无赖了。 “我还当你这辈子都说不出人话来呢。” “呐——”把饭递给他,顺便切了一盘咸鱼和一盘咸肉放到他面前,本想就此出去,见外面欢喜的场景,又顿了下来——全天下就属她最倒霉,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还是不出去了,顺势倚到门边,视线正对着王虎的侧面—— 说起来,这个人倒也不难看,仔细看甚至还有几分男儿气,也不是纯粹的混蛋,人品不算最差……暗自哼笑,她又哪会看人呢?像之前的吕公子,之后的孙达夫,她都觉得相貌堂堂,可她看对了谁? “这么看着我干吗?”王虎一边吃饭,一边嘟囔一句。 “谁看你,长得又不好看。”后面半句说得极小声。 “你长得到好看,可现在还不如我吧?起码我还是一手货……”发现说得有点过分,急忙停下来。 除了气到想哭,李欣乐还真没办法——这就是她将来要面对的生活,不管心有多高,仍旧是个失婚被休的女人! “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你别哭,你哭出来让外面人看到,还当我欺负你呢,万一李哥揍我,我岂不冤枉?” 李欣乐别过脸,起身到了菜桌前拿来菜刀,这可把王虎吓到了,这丫头不会要跟他拼命吧?刚想出声阻止,却见她从笼布里拿出一块醒好的面疙瘩,切切弄弄,又做了一大碗面,连带刚才剩余的馄饨一柄下锅煮了,端到他脸前时道:“吃吧,最好撑死你!” 王虎看着馄饨面失笑。 与他一样失笑的还有门外的莫语,她本想过来看王虎有没有吃到饭,谁知却听到了这么一段对话,便没有再进去,兴许……欣乐的运气也没那么坏。 ☆、四十四飓风卷起 新年前后这段日子,王虎几乎都是在李宅度过的,跟李欣乐两人难免会有些口舌之争,当然,都是背着人的,李欣乐仍是看不上他,只觉得这人不是坏人,就是嘴坏,坏到她忍不住想骂他,就这么骂来骂去的,两人之间竟有些熟悉了。 听说北边的胡人如今已经攻克了三座城池,眼看就要打到家门口,齐南的人也终于急了,急到连朝廷都搬家了。 自从跟李欣乐之间培养了“对立”的关系后,王虎很注意孙家的动向,过年没几天后,就听说孙家要搬去雁南县,说是那边有重兵把守,情急之下他急忙去通知了李政然——要分要合得赶快说清楚,否则那家人就要卷嫁妆私逃了。 李政然也觉得要尽快解决,于是在与母亲和妹妹商量后,在欣乐坚决不肯回孙家的前提下,决定去孙家把事情解决一下,吴氏不愿去,政亦又陪着政昔回阳城处理家里的事——老三再次失业,厚脸皮地决定重回母亲和哥哥身边——哥俩只好再帮他收拾一次烂摊子——李政然说的,最后一次。 家里也只剩欣乐能陪着大哥去解决孙家的事了——她是唯一一个不能不去的。 本来一切都该很顺利的,孰知一到镇上就遇到了官兵设卡,说是朝廷要在这儿屯兵,因为胡人已经打到了林都—— 不知胡人是怎么做到的,依李政然的计算,就算他们路上一点阻挡都没遇到,光跑马也要跑上十几二十天,怎么可能这么快打到林都?不过计算归计算,他还是决定先回家让家里人安排一下,于是将欣乐暂时交给王虎带到店里歇息,他回家一趟,说好会尽快赶回来…… 李政然确实很快赶了回来,谁知等他再到镇上时,关卡已经不再允许普通人通行! 新年刚过不久,前几天才下过一场雪,傍晚起了风后,人在街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天灾人祸一起来。 “天都黑了,大哥怎么还没回来?”欣乐在店里急的团团转。 “要不我们再去看一遍,看能不能说通关卡,让我们出镇?”王虎道。 欣乐是个没主意的人,如今只有王虎在,自然是他说什么是什么。 两人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走出了两条街,就被巡守的卫兵给赶了回来——天黑要戒严。 两人只好在店里继续苦等,一没吃,二没喝的,冻得直哆嗦。 “娘的!这么等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不行,我得出去找人去!”王虎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拉开门就被吹了满身雪。 “万一你也出去不回来怎么办?”不见大哥回来,欣乐已经很害怕,若王虎再走了,她一个人要怎么办? 唉,女人就是麻烦! 店里没有火炉,唯一可以取暖的就是里间软榻上的一条厚披风,那还是莫语上次特地拿过来给丈夫中午打盹时盖的,如今成了两人的唯一希望。 未免男女授受不清,欣乐不让王虎靠近,但也没有狠心到让他坐在黑暗里苦熬,而是两人一人一边共用一条披风—— 深夜—— 他们俩都不知道是谁先靠向谁的,总之当两人糊里糊涂靠到一起时,体温刺激了彼此的潜意识,李欣乐惊醒,一把将王虎推开—— “你他娘——”骂了一半便硬生生止住,王虎气得差点暴走。 “谁让你要靠过来。”李欣乐裹紧披风讷讷道。 “一个二手货,我还没嫌你占我便宜呢!”油灯灭了,他伸手去摸火折,谁知直接搬倒油灯,火气更足了,“娘的,我今晚还就靠过去了,不喜欢你自己找地方去!”王虎硬躺到了榻子上,扯过斗篷,爱盖不盖,反正他冷得要命。 而李欣乐因为他刚才那句二手货哭得不能自抑—— 半天后,王虎叹口气——火气早被她哭没了,“别哭了,不就说一句嘛,至于哭到现在?”坐起身,趁着微微的天光,用袖子在李欣乐脸上随便抹两把。 “你才二手货——”李欣乐也发脾气了,连抓带挠的。 “好好好,我三手货行了吧?别哭了,万一给李哥知道怎么办?” 自从离开孙家后,李欣乐一直没机会将心里淤积的委屈发泄出来,今天可找到机会耍无赖了,可倒霉了王虎。 一个哭,一个劝,弄了大半夜。 “姑奶奶,我跟你跪下成吗?”还哭,“算了算了,我出去行了吧?” 李欣乐本来是想拽回自己被压的裙摆,谁知不小心把人也给拽了过来…… “干吗?想出墙啊你?”王虎禁不住说笑。 李欣乐给吓坏了,没敢吱声。 幸好看不清彼此的脸,否则真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相对。 “我如今跟出墙有什么差别?反正什么都没了。”伸手想推开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你身上带了什么?”这么硬…… 王虎是这么想的—— 反正他的冲动已经很明显了,而且……好像她也没反对,何况也不是大姑娘,冲动一下应该没差吧?就算被李哥知道他欺负了他妹妹,顶多被揍一顿,顺便娶了她呗,那么一来,李哥可就是他大舅子了——男人冲动的时候,脑子都不太好用。 而李欣乐—— 除了有点被吓到外,还有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外加一时的脑热和叛逆——叛逆期迟到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两个完全弄不清自己在做什么的男女最终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孙达夫那个混蛋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咳……你跟他真没圆房?”王虎盘膝坐着。 “圆了……”李欣乐缩在一边抱着膝,好奇于王虎做得事情居然跟孙达夫不一样! “那你怎么还会是……啊?”王虎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不要跟我说话。”李欣乐现在是真得很想死,因为直到刚才,她才知道圆房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出嫁前母亲说得天马行空的话她一点也没听懂,而洞房时,孙达夫似乎也没做对事情。 王虎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后,突然呵呵笑了出来,“孙达夫这娘娘腔,我就说他上不了床!” 李欣乐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威胁道:“我告诉你,今晚的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许跟任何人说!” “我怎么能占你这种便宜?反正娶谁都是娶——” “你闭嘴!谁要嫁你,你敢再多说一句,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王虎嗟一声,“反正我又没少半两肉,是你说不用负责的,回头不要告诉李哥来揍我!” …… 沉默,冗长的沉默与尴尬—— 一对绝不可能,甚至相互看不顺眼的男女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怪了。 “我是这家店的店主——”门外李政然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屋里的寂静,屋里的一男一女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李政然没能马上进来是因为遇上了巡守的士兵,跟他们解释了大半天后才得以进到店里——这恰好给了屋里两人消灭证据的时间。 “老虎,欣乐呢?”李政然进来后擦亮火折,第一句话就是问妹妹的下落。 王虎就僵直地站在门口。 “大哥,我在里屋。”李欣乐答。 “出来跟我一起回去。”李政然开始收拾店里的东西,顺便对王虎道:“老虎,这是通行牌,设卡的卫士长我正好认识,临时借给我用一下,明天午后换班就不能再用,你今晚回去收拾收拾,要是想出镇,记得一定要在中午之前,“六番镇恐怕呆不下去了。” “胡人真打过来了?”王虎接下令牌。 “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这里要被戒严,不出来可能后面会很难通行,你若没地方去,明天一早就到我那儿。” “好。” 李政然收拾了钱盒里的银子,顺便将自己肩上的斗篷盖到妹妹身上——外面风雪很大。 “老虎,里屋还有条斗篷,你拿着披上,外面风雪很大。”李政然道。 李欣乐、王虎互看一眼——那斗篷哪敢穿出去! “我知道了。”王虎心虚道。 “那好,我先带欣乐回去——”李政然拉了妹妹就要出门。 “等一下。”王虎解了脖子上的毛围脖递给欣乐,因为她的手光着。 “我不要。”欣乐嘟哝道。 “欣乐,什么样子?”李政然教训妹妹的不懂事。 欣乐接过围脖,顺便用眼神威胁一下王虎——他敢说出来,她就跟他没完! 李政然兄妹俩离开后,王虎挠挠耳朵……奶奶的,他今晚都做了些什么?都怪孙达夫那混蛋,连自己老婆都没睡过,害他现在觉得自己像是哪里有愧一样! 不行,死不承认太不像男人了,他得找机会跟李哥说实话…… 这一宿,李欣乐一直没睡着,倒不是在哀悼失去的贞洁,而是——她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那不该是她做得事啊,而且对方还是王虎那种混蛋,天呐…… 她很想用年少无知来替自己脱罪,可是——她已经二十岁,而且还嫁过人,再年少无知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啊—— 一定是被孙家害得,那孙达夫对她碰也不碰,害她觉得自己毫无吸引力,进而脑子发热做出了这种事! “欣乐,怎么还不起来?帮你你大哥大嫂一起收拾东西?”吴氏抱着小孙女在里屋门口叫一声女儿——这丫头真是越来越让人头疼。 “——我这就起来。”李欣乐慌忙着开始穿衣服。 来到外屋时,见母亲满脸的不高兴,不禁低下头不敢吱声。 “瞧你这绵性子,难怪婆家给你脸子看,一点眼色都没有。”吴氏小声教训道,“还不快去帮你大嫂收拾行李。” “哦。”欣乐乖乖地往莫语屋里去。 莫语觉出小姑子有些畏缩,像是随时都会受惊的模样—— “昨晚被吓到了吧?” “啊?昨……晚?”欣乐的眼神游移不定,“没,没有。” 莫语再想问时,李欣乐已经闷头开始打包行李。 “李哥!”是王虎的声音。 一听到王虎的声音,就见李欣乐惊慌地站起身,在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过突兀后,忙解释道:“我……去厨房一下,我饿了。”匆匆出去。 莫语放下手上的包袱,好奇于小姑那惊慌失措的样子,不过眼下不是好奇的时候,还是等安定下来再问她吧——政然说要搬到运河下游去,今天就动身。 院子里,李政然正在套车,王虎背个小包袱在他身边,一身青衣长袍,看上去竟有几分书生气——如果他没有把前襟扎到腰上的话。 “欣乐?”李政然好奇妹妹干什么要站在他身后,“有事?” “我……”偷偷瞅一眼王虎,她是担心王虎跟大哥胡说昨晚的事,“我想问你饿不饿。” 李政然扬眉,“我刚吃过啊。”看一眼王虎,“正好你带老虎去吃点,他还没吃。” “哦。”李欣乐看一眼王虎,后者竟也顺从地跟了过去。 “他们怎么了?”李政然将妻子递过来的包袱扔进车里,眼睛却看着妹妹的背影。 “记不记得前两天我跟你说过什么?”莫语悄道。 李政然摇头笑笑,“就算老虎愿意,欣乐也不愿意,那丫头虽不爱说话,不过心到是挺高的。” “等等看吧,老虎人不错,虽然以前犯过浑,却也是颇有男儿气的人,就是——娘应该不会同意。”莫语伸手整理一下丈夫的衣袖,心道家里有她一个“出身不好”的媳妇就够婆婆难过了,再来一个,真不知道她还怎么过日子。 “暂时别告诉她。”李政然道。 “这么说你同意?不嫌弃老虎的出身?”莫语笑问。 李政然只笑不答,顺手掐住妻子的腰,将她抱坐到车上,“别再乱动了,小心身子。”大手覆到她的小腹上。 莫语惊讶于他的动作,“你……知道了?”自己也是前两天才发现的,本不打算这么快告诉他,毕竟眼下的情况太乱,怕给他添麻烦。 “你是我妻子,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叹气,“只是眼下的局势——你可能要辛苦一些了。”奔波肯定是在所难免。 “没事,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说着跳下车。 “我怕,你还是别到处乱窜了,我看着眼晕。”拉着她的手往屋里歇着去—— ☆、四十五路途遥远 厨房里,王虎乖乖坐在桌前等着李欣乐给他准备吃的。 “你来干什么?”李欣乐递给他一碗面,同时也追问他过来的缘故。 “李哥让我来的。”他道。 “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看一眼门外没人,“你不许跟我大哥提。”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做得荒唐事,家里人也不行。 王虎往面条里倒了些辣油,对她的话没做反驳,但也没答应,只从袖子里拿了包东西,扔到她手前。 “什么?” “我去孙家帮你拿回来的。” 欣乐迟疑着打开箱包,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两千的,一张一万的。 “早上我叫了当铺的掌柜跟我一起过去的,你那些嫁妆如今只值两千,我想过了,反正你也拿不走,两千就两千吧,就替你做主给当了!”用筷子搅一搅面条。 “这一万呢?”孙家应该不会给赔钱吧?再说就算给也不可能这么大方。 “那是我的家当。”娘的,说到这儿他就有气,他的那些家当居然才值一万,黑心当铺,完全是在发国难财。 “你的给我干吗?”将银票扔回给他。 “我借给你的,你们家不是为了你的嫁妆闹矛盾嘛,拿去还上好了。” 李欣乐没吱声,看了他一眼后把视线转到一边,说实话,心里还真有点感动,“你拿回去,我不借,反正现在都已经是这样了。” 王虎看她一眼,“关于那件事,我想跟李哥说一声。” “不是说好了,当什么都没发生?” “我他娘的也是个男人,自己做得事起码有胆子认吧?” “不行,我娘要是知道了,非被气死不可。” “那你以后怎么办?”怎么说她的贞洁也是毁在他的手上。 “反正我是成过婚的。”有没有贞洁也没差。 “……”这可倒好,孙达夫那混蛋竟成了他的替罪羊? 王虎心里明白这位大小姐看不上自己——他自小就在街上混的,只上过两年私塾,父母死后就再没去过,而人家却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想都不可能跟他这种人结亲,再说他也从没想过这种事,可发生了昨晚的事后,他对她的态度有了些改变—— 其实这李家小妹长得真的很不错,就是清高一点,没用一点,爱哭一点,其他的……好像样样都比自己强。 这次逃难,他原本该跟着自家姐姐才对——今天一大早,姐姐是派人来找过他,问他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南下,他没答应,想着自己也是个二十好几的人了,整天跟着姐姐算怎么回事?何况姐姐已经嫁出去,姐夫那边还对他有意见,干脆不去麻烦人家了,想来想去还是来找李哥,一来他值得相信,在战场上还曾救过他的命,二来就是因为昨晚的事…… 他觉得自己也该定下来了。 在李政然的全权决定下,李家打算举家南下,政昔两口子也包袱款款地从阳城投奔过来——虽然家里人都不大爱搭理他们。 “老三这两口子的脸皮还真是比城墙都厚。”赵絮嫣坐在马车上撇嘴。 正午时分,一家人在河边找了处平地生火做饭—— 莫语从昨晚开始害喜,一路上头昏脑胀的,难过的很,这一胎比乔乔的反应大,难受都难受不过来了,哪有闲工夫跟赵絮嫣说闲话,头痛欲裂地偎在马车上不想动。 “大嫂、二嫂,刚烤好的鱼。”欣乐用油纸包着两条鱼拿过来。 赵絮嫣欣然接受,莫语却差点昏过去,“给你二嫂吃吧,我闻不了这个味。”直摆手。 “怎么也要吃一点,不然哪有力气赶路?”赵絮嫣瞅着莫语的样子,叹道:“算了算了,我还是拿到一边吃吧,省得你吐。” 赵絮嫣一走,欣乐坐到大嫂身边,“大嫂,不吃怎么行,才两天你就瘦了一圈。”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没上次好过,跟坐在船上似的,晕得不行。”看一眼四周,不见丈夫的踪影,“你大哥呢?” “说要去给你找点能吃的东西。”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李政然和王虎两人依次从土埃上跳到河滩上,一堆孩子围了上去——因为他们手里拿着热乎乎的韭菜饼。与干燥的烤馒头相比,韭菜饼委实让人垂涎。 在分给孩子和母亲后,李政然来到妻子这边,“吃这个试试看,里面还放了些酸菜。” 莫语感动的眼泪差点出来,“你在哪儿弄到的?” 随后跟来的王虎答道:“北边山谷里有很多逃难来的北方人,用咸肉跟他们换得。”说罢一屁股坐到欣乐旁边,后者往一边挪了挪,“呐,这个给你。”王虎从怀里掏出一份来给欣乐。 欣乐偷看一眼大哥、大嫂,见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才轻道,“你自己吃好了,给我干吗?” “吃了两天的烤馒头,你还没吃够?” “留给孩子吃吧。”她既不是孩子,又不是孕妇的,吃起来多难看。 “他们都有,你就吃吧。”怎么那么多事。 欣乐最终还是收下了,因为忙了一中午,也确实饿了,“大哥,你们快去吃饭,我特意给你们留了两条鱼,不吃一会儿又被他们吃光了。”欣乐拿过韭菜饼啃上一口——这让王虎乐得不轻,这小丫头可算识他的好了。 莫语歪头望一眼众人围坐的方向,一个个全跟饿狼似的,丈夫过去,也不见得能吃到好的,于是轻道:“算了,让他们吃吧,昨早临走的时候,我特地放了一盒蒸鱼,在后面那辆车的靠枕底下,欣乐,你去拿来给他们俩吃。”两个大男人光吃馒头肯定受不了。 欣乐轻手轻脚的,生怕别人看到似的去马车上将蒸鱼拿来,递给李政然和王虎。 刚吃没两口,远远就见运河上船帆招展,顺流南下—— “看来真是要打仗了,都往南边跑。”王虎大叹,“李哥,胡人真有那么厉害?这么快就能打过来?” 李政然半蹲在妻子身边,望着远处的帆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馒头,“也许吧。”齐国已经弱到很难让人意料的程度了。 “那——咱们现在能去哪儿?” “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不往‘重兵驻守’的地方就行。”所为的“重兵驻守”肯定是最先被瓦解的。 莫语啃着菜饼,眼睛却看着丈夫紧皱的眉头,心中不禁有些惆怅…… 李家与梁家本来是一同出发的,而且都往一个方向,但梁家人少,所以走得快些,直到进了安吕地界后,梁家才又再次遇上。 “李大人,这边。”梁老爹在一间酒楼的台阶上冲人群里的李政然招手,李政然穿身挤了过去。 “别去看了,粮店门口都是衙门的人,根本靠不上去,我都在这儿等了两天了,也没见开门——”梁老爹哀叹一声。 李政然皱眉四望,心道这不行,他打算将家人先带到东南的入海口安置——胡人大多不识水性,而且是靠马匹行军,那边应该不会直接受到攻击,可去那儿得先补给充足的干粮,否则这么一大家人,老老小小的,妻子还怀着孩子,要怎么办? 一定要想办法弄到吃的才行,思至此,对梁老爹道,“大伯,我先过去看看。” 李政然口中的看看是指——沿着这座无名小镇走了整整一圈,等回到十字街心的粮店门口时,日头已经升到最高点,而此时,梁老爹仍在原处。 “大伯,咱们到别处说话。”李政然向梁老爹使个眼色。 梁老爹见李政然神情隐晦,点头答应,两人就这么一路挤出人群,来到了街角的小巷。 李政然瞅一眼四下无人后,对梁老爹轻道:“镇上其他粮店都关了门,只有这一家还有粮食,又有重兵把守,可见是官商勾结,强买强卖,我想连夜进去‘看看’,不知大伯敢不敢帮我?” 梁老爹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不满你说,我也想过,可就害怕这身手不行,如今大人去,把握肯定更大,明显便宜我的事,怎会不敢?有什么话你就直接吩咐吧,回头我去把老大老二一块叫上。” “那好,家人如今正在镇郊的松林处休憩,老爹正好将家人带过去一起做个照应。” 两人一拍即合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地方。 他们并没告诉家人晚上要做的事,只说买米的人太多,要去连夜排队。 去排“夜队”的人当然都是会拳脚的,李政然、王虎、梁家三父子,五个人各自分工,这个时候,书生就显得没用多了。 一应的安排自然都要靠李政然来做,他可是见过大场面的校尉,对付胡人都有办法,别说这几个衙门的官兵了。 说起来也很让人无奈,打胡人的本事居然会用到这种事上。 “大哥,不如我跟政昔去吧,你忙了一天,总要休息一下。”政亦见大哥在整理行装,过来说道。 李政然看一眼政亦身后围正坐在篝火前的家人,“我们可能要晚一点回来,这附近虽没听说有乱匪,但沿路也有行人,你跟政昔留下来照看,小心失窃。” 李政亦见大哥和王虎往靴子里放短刀,心明他们绝不是去买粮食那么简单,不禁点头,“大哥,小心点。” 李政然失笑,“从小到大,你还不知道我嘛,没事,照顾好家里人,我尽快回来。”看一眼妻子的背影,“今晚让欣乐跟你嫂子睡一起。”他是担心妻子会傻呆呆地等他回来。 “我知道了。” 看着大哥和王虎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之中后,政亦叹口气,转身正迎上笑呵呵过来找东西的政昔,蹙眉道:“晚上守夜。” “不是大哥跟老虎守吗?” “多大的人了,没心没肺的!难道你还要指望大哥一辈子?” 政昔被骂得莫名其妙,二哥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呀。 ☆、四十六梁上君子 小镇上夜里有重兵巡守,李政然一干人自然不可能大摇大摆地从路上过来,而是给了几户人家钱后,从他们的庭院里逐个翻过去,如此一来就惊动不了官兵。 粮店的后院里设着两栋储备仓库,院墙修得好几丈高,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官兵守着,唯独北边没有,这里是粮店主人家的居处,与粮仓仅有一墙之隔。 李政然、王虎二人都在军中呆过,懂得攀岩,而梁两家三父子是猎户,更不可能不会,于是在药倒了院子里的两只恶犬后,三人做事,两人把守,事情进展地相当顺利——如果没遇到对手的话。 两拨贼撞上会发生什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黑吃黑,另一种同流合污。 在交手两个回合无果后,李政然决定先退回去——反正搬出去的粮食也差不多够了,别闹到局面不可收拾才好,“咻叱——”这是事先对好的撤退口哨。 四下安静了好一会儿后,忽闻:“咻咻——” 李政然止住脚步,因为这哨声他很熟悉,不禁回头看向刚才那个对手。 黑暗中,两个贼再次对了一个回合—— 收势后,两人同时失笑,想不到啊,想不到,白老将军在天之灵一定想不到他训出来的手下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相遇、相搏,而且居然把军中细作的交流暗号用到这种事上。 对方大哥手势示意是先把粮食搬走再谈。 李政然竖跟拇指表示同意。 两个互相不知道对方何面目的同僚,各自继续昨晚自己的事,待搬得差不多后,两班人齐聚到仓库外的围墙底下,对方也来了三人,在逐个让同伴跳出围墙后,李政然是陌生同僚一同看向粮仓的方向—— 奶奶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粮仓开了得了,也省得浪费官兵把守了。 对方给李政然扔了个火折,两人在将两个仓库门窗打开后,又将院子里一间小马槽和门楼点燃。 “走。”两人动作一致地踩向墙边老桑树的树干,借了几下力后,跃上了围墙。 只听围墙后一片喧哗。 不出所料,粮仓主人也带着家丁奔向前院,正好给了这班人搬运粮食的时间…… 整整两个时辰,外面救火,里面搬粮食。 在运出粮食后,李政然和陌生同僚又去做了一件事—— 跑到街上大喊粮仓着火了—— 没过半个时辰,就听镇内一团乱,相信仓库的储粮今晚定能销售一空——不给钱的那种。 直到镇外,李政然和对方才拉下蒙面的黑布—— “周图——” “李政然——” 两人同时说完,又同时笑出来。 “我就说你身手这么熟悉,原来是你小子。”周图道。 “逃难嘛。”李政然笑笑。 “边走边说。”周图建议道。 只见两人各自从路边折来两根树枝,一边扫身后的路面,一边聊天。 这个周图便是之前在小苍山时莫语认识的那个袁喜岁的相公,经他说明后,方知这安吕一地的概况——安吕县内,大小粮仓全部限购,甚至关闭,周图也是实在买不到粮食,没办法才找了几个好兄弟出此下策。 “既然遇上了你们,干脆一起走,搭个伴,娘的,这边也住不下去了。”周图道。 “我打算先把家人带到东南沿海一代安置。” “行,我这就回去让家里收拾,明天一早去找你们,这边的路我熟悉,咱们走小道安全些。” 李政然苦笑,“那好,明早在东郊松林见面。” 两个黑影到岔道口后各自分开—— 从林都至安吕,运河岸上积聚了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大部分人都是往军事重镇逃亡,而李家这班人则属于那少部分外流的。 “连皇帝都搬到徐汉去了,那儿自然最安稳,还是去那儿吧。”沿途遇上的好心人都这么说。 可他们偏偏与难民队伍交错而行—— 由于绕的远路,到运河终点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莫语的害喜状况也慢慢好转,不再晕头涨脑,精神好了许多,只是人瘦了一圈,为了让妻子和家人能暂时休息一下,与周图和梁老爹商议后,李政然决定在运河口停上几天,聊作休息。 这次他们终于住到了客栈,三家人足足包下了整整一层。 一大早,李政然就带了妻子去找大夫诊脉,家里衣食住行的一应事都交给了政亦、政昔两兄弟打理。 “你干吗老跟着我?”李欣乐对身后的尾巴气道。 “这里人多混杂,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当然要跟着,被人给拐卖了怎么办?”王虎说得懒洋洋的。 “我这么大人了,谁能拐走!”欣乐担心的是被家人发现他们走的太近。 “就是你这么大了才好卖,往马车上一扔,拖进窑子里就能赚钱。” “可……我只是去买个针线,又不走远。”李欣乐心虚的嘴硬,她毕竟涉世未深,特别在听到“窑子”后,脑袋就嗡了。 “好了,咱们快去快回。”王虎懒得跟她继续解释更多,拽了胳膊就走。 “别拉拉扯扯的。”李欣乐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拍打王虎的手。 忽见不远处三四个男人拽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后,李欣乐吓得赶紧哑口,反手拽住王虎的衣袖不松手——外面确实太乱了。 街上人群熙攘,街两旁是摆卖的小商小贩,还有一群群无家可归的孤儿结草自卖,兼向路人讨食——让人心酸的场面。 在途径一家饭馆时,王虎拽了李欣乐的手拖了进去——这些日子一直在路上啃干粮,该改善改善伙食啦! 王虎自小一个人过惯了,不懂家居日子,有钱就花,有饭就吃,不知何为节制,在点了七八道菜后被李欣乐叫停,“这里的东西比家里贵两三倍,你还点这么多?再说也吃不完啊。” 王虎瞅一眼饭桌,好像是快摆满了,于是对小二挥挥手,“行了,就这些。” 说实话,李欣乐确实被眼前这些本来不怎么精致,却又十分丰富的菜色给吸引了,自从逃难离家起,她就没吃过几顿像样的饭,难得今天有这机会,反正……他一个人也吃不完。 见她吃得专心,王虎失笑——这才对嘛,人再怎么矜持仍然是要吃喝拉撒睡,跟着他过日子完全不需要规矩,她爱怎么过就怎么过。 “这鱼不错,多吃点。”见她爱吃鱼,将整盘鱼端到她跟前。 两人这边正吃得欢快,角落里的李政然夫妇也看得欢快,本来莫语是想跟他们打招呼的,李政然没让,“让欣乐看到我们在,她连饭都不敢吃了。” 莫语笑,“你是诚心撮合他们?不怕娘知道了生你的气?”婆婆要是知道欣乐跟王虎之间有这种暧昧,非生气不可! “由着他们吧,真成了姻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李政然给妻子夹满一大海碗的肉——他也是特地带妻子来开小灶的,只不过他没那么毫无顾忌,已经让小二打包了两份好菜带回去。 莫语看着自己碗里堆做小山似的菜,心里暖暖的,“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带你去打渔可好?” “好啊,等一切都安顿下来……也不必打仗了,你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李政然拿筷子的手缓缓放下,看向对面的妻子,“你觉得我一定会去?”他的这个“去”意指参战。 莫语点头。 “为什么?”他自己甚至都在努力说服自己——即便白老将军在世,单以他个人的能力,也救不了齐国,拦不住这场浩劫。 “你没觉得你现在就是在努力安置我们?然后——在某个该走的时间离开?”给他夹一只鸡腿。 “……”李政然默不作声地拾起筷子夹住她递过来的鸡腿。 “算了,不谈这些。”看看自己碗里的菜,莫语决定不提这么伤感的事,“能不能帮我吃点,太多了,我吃不完。” “吃不完也要吃,过两天又要上路,想吃可没有了。”她这段时间整整瘦了一大圈,弄得他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 莫语叹口气,继续跟那一大海碗的鱼肉奋战。 吃完饭后,为了不让欣乐尴尬,李政然夫妇特意等她跟王虎离开后才结账。 拖着妻子的手远远望着小妹和王虎,在看到王虎居然拽住小妹的手后,李政然皱紧眉头——这小子太没规矩了。 莫语失笑。 “笑什么?”李政然转脸看妻子。 “那不是占便宜,只是担心欣乐被人挤到。”用下巴示意一下他自己的手—— 李政然望向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横到了妻子的腰上,大手还不由自主地盖着她的小腹——人太多,下意识的保护而已。 “我们是夫妻。”这种举止很正常,可前面那对不是。 “那你想怎么样,上去把老虎揍一顿?”示意一下小姑的方向,“欣乐可没你这么大反应,真不知道等乔乔要嫁人时,你会不会干脆把姑爷给赶走!” 若不是妻子提醒,李政然根本就没想过女儿会有出嫁那一天,“算了,我们改走另一边。”眼不见为净。 可另一边也净不了—— 夫妻俩刚一转身,就见梁二郎小两口就在不远处。 “还要走这边吗?”莫语笑问。 夫妻俩对视一眼,决定还是随便转转吧——不是担心跟梁二郎遇上,而是梁二郎怕跟他们遇上,那人实在腼腆的过头,未免让他浑身不舒服,还是离他远点吧! ☆、四十七来,笑一个 李政然带妻子加餐回来后,给母亲带了两包好菜,偏偏吴氏没有这种偷嘴的癖好,心想给孩子们留着,孙女、孙子,外加小儿子、小女儿,结果给到最后,自己一口也没吃到,还不敢让老大知道,怕他不高兴。 “欣乐啊,怎么出去这么大半天都不回来?”吴氏喂完孙子,将其放到地上玩耍,对女儿示意一下桌上的油纸包——里面只剩下一只烤鸡腿,还是硬让政昔留下来的,“你大哥带回来的,吃吃看。” “我吃过了。”欣乐将针线放进针线包里,“你自己怎么不吃?” 政昔恰巧抱儿子进来,吴氏知道小儿子喜欢烤鸡,顺嘴让他拿回屋去。 李欣乐嘟着嘴觑一眼三哥,“就剩一只了,还拿回去?”瞧桌上的鸡骨头,啃那么干净,一看就知道是三哥啃的,不禁转头责备母亲:“娘,你就自己吃了吧,让大哥知道你都送了人,他该怎么想?” 吴氏瞪一眼女儿——这丫头怎么一点轻重也不懂,她如今这身份可没立场跟兄长对立。 李欣乐继续嘟嘴——自从母亲从三哥那儿出走后,她就满心不高兴,三个儿子里,母亲最偏心的就是三个,偏偏就他最不懂事,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 政昔不是没看出小妹的态度,只是——算了,诗诗说得对,自从用了公伙的钱后,他们在这家里就成了众矢之的,该夹着尾巴就夹着吧。 “母亲,我先回屋了。”政昔抱了儿子转身就出去。 政昔一走,吴氏深深叹口气,“瞧你三哥最近都瘦了一大圈,你这个丫头也不知道心疼一下。” 欣乐撇嘴,“这一路颠簸来颠簸去的,家里谁没瘦啊?大嫂还怀着孩子呢,不也瘦了一大圈?” “是啊,所以我才紧着让你大哥多照顾着点,没瞧最近家里的事都没让你大嫂管?还有——你这丫头也多长点眼色,有什么事多帮着点,省得嫂子们觉得你在娘家吃闲饭。” “我还做得不够多吗?一路上的事不都是我做得?”往常大嫂做的事全堆到了她头上,她自小到大哪受过这种委屈?不是也一声都没抱怨,还想她怎么样?难道要活活累死才行?一想到受了这么多委屈还被骂没颜色,就禁不住想哭。 “我说什么了,你就抹眼泪?多大年纪了,动不动就哭,你这个样子,哪家敢要你?如今在这个家里没你说话的份,我活着,你还能跟着我,等我死了呢?你跟着谁去?你三个哥哥都是拖家带口的,难道你还让他们养你一辈子?也该改改你的脾气了。”吴氏叹息,都怪自己把女儿惯坏了,弄得她不会跟人相处,虽说那孙家是有错,但也怪女儿没用,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李欣乐不知哪来的底气,倔道:“我不会让他们养我,我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 吴氏只当她在犟嘴,没搭理。 李欣乐放好针线后,转身就出去,吴氏追在后面道:“把鸡腿吃了再走呀。”当人父母一点也不容易,儿女再折腾还是儿女,就怕他们挨饿受冻,尤其这两个小的,被他们气得半死,末了照样心疼他们,偏偏又是他们最不让人省心。 老大两口子的房间就在隔壁,对于吴氏房间里的对话,多多少少能听到一些,不过幸好,莫语刚睡着,只有李政然一人倚在床沿处看书—— 对于母亲的偏见,李政然心里很清楚,但他不能像政昔一样孩子气,动不动跟母亲耍无赖——他是长子,什么事都被认为是该做到、该懂,必须做到、必须懂的,所以他很少涉足婆媳间的事。恰好妻子一直都做得很好,也不必他操心,但做得再好,想得再通,毕竟还是普通人,七情六欲总是有的,他不傻,明白妻子的容忍是因为不想他难做,所以在他们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他万事都让妻子做主,也算作另一种补偿吧…… 抚摸一下妻子的睡颜,感激她的容忍。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舍不得为男儿志气赴战场,除了对朝廷的失望外,更多的是为了这个家,尤其是她。 男人的志气真能被生活消磨掉,不过李政然并不认为这是坏事,恋家并不代表没有男子气概,相反,这可能还会是种动力…… 战乱时代,和平的地方很可能意味着荒凉。 二月初,一行三家人终于来到了沿海之地,气候并没有想象中的暖和,反倒更冷。 面对着昏沉的天与海,李政然踌躇着一家老小的安身之处。 莫语裹着厚厚的披风从避风处来到丈夫身边,他已经在这儿蹲了半个时辰,再不到避风的地方非生病不可。 她能理解他的心情,这里确实荒凉的让人无所适从,“至少——这里没有胡人,我们总能想到办法活下去的。”半跪到丈夫身边,双手捧住他的脸,给与安慰和鼓励——男人也是人,也会有茫然无措的时候,即便像他这么无所不能的人也需要鼓励和支持。 李政然搂过妻子——穷途末路时能有人分担真得很让人安慰,“对,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半跪的左膝直起来,顺势也拉起妻子,“回去吧,先吃饭,吃完才有力气想办法。” 夫妻俩相携往避风处去,跟随他们的除了一阵阵凶恶的海风,再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海风。 作为全家的主心骨,李政然的态度决定了整个家的基调,若他束手无策,那么全家都会随之萎靡不振,所以他需要用积极的态度来影响家人,即便他自己也很茫然无措。 “依照先前看到的地方志,这里应该是朝廷施行退海防匪时的无主之地,在这儿落脚应该不会与当地人有什么争端,剑修(周图的字),梁大伯,你们认为呢?” 周图与梁老爹对视一眼,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可见是想到该怎么做了,“荆楚,你就说你怎么想的吧?” “昨天不是经过一处荒山?想办法先筑几间房子,等定下来再往四周看看如何与当地人沟通买卖。” “好,别的没有,力气咱们不缺。”梁老爹道,“等建好了住处,我上山去看看能不能猎到些东西。” 三个家的主心骨就这么商议说定。 买锯伐木、割草覆顶,整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三家人在山背后盖了六间小房子。 李政然、周图还用他们先前在军中的名号和手里的银子买通了最近一处小镇的镇守,弄得镇上人不但不排挤他们这外乡人,反倒很是照顾,英雄嘛,这年头四处受宠。 有了当地人的支持后,下面诸如衣食住行的事就好办多了,至少生存下来没问题。 莫语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运气确实不怎么样,除了挑到一个好相公外,几乎没一件事能够称心如意。第一次怀孕时,丈夫不在家,第二次怀孕时,又摊上亡国逃难,但这当中不得不夸一下她的夫君大人,即便是如此艰难的时刻,他也没让她过得多辛苦,辛苦劳累的事全是他去顶,她能做得就是做做饭,吃吃饭,然后在一边看着,有时候她担心自己会习惯这么被照顾,因为一旦他离开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乔乔又偷吃娘亲的东西了?”李政然一推开门就见妻子在喂女儿酸枣——怀孕后,她喜酸的很,他特意在镇上跟人换了酸枣,结果一多半都进了女儿的肚子里。 “爹爹。”小丫头最近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你吃。”踮着脚想往爹爹嘴里塞酸枣——大家都吃就不算偷了吧? “爹爹不喜欢,你吃吧。”李政然抱起女儿刚想玩,妻子就出声阻止。 “先把饭吃了再玩。”端来饭菜让丈夫先吃,否则又要等女儿玩累、睡着了他才能吃饭,“喜岁今天做了一筛豆腐,很好吃,你试试看。”递筷子时看到丈夫的手掌有多处开裂,心里一阵酸——为了能自耕自足,他跟着梁家父子学起了耕种,因为不曾做过,手上磨出了好多血泡。 “知道今天种了什么?”李政然兴冲冲地转移视线,“油菜,就在山南那片坡上,等开了花,一定很好看。”见妻子仍然盯着自己的手,不禁伸出食指点起她的下巴,“每个农人都要劳作,这点苦你家相公还吃的了,来——笑一个。” 在相公的搔痒下,莫语最终还是笑了出来。 一旁的小乔乔见父母如此笑闹,也跳下凳子过来掺一脚。 “李哥——”王虎的一声叫门打破了屋里的嬉笑。 莫语赶紧起身拉开门,只见王虎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外。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什么事?”李政然一边搔女儿的痒一边问。 “李哥,我来是跟你说件事。”王虎直愣愣地杵在门口。 “那进来说吧。” “不进去了,省得你一会儿不好动手。” 李政然、莫语对视一眼,什么不好动手? 最终—— 李欣乐还是来晚了一步,她刚跑到大哥大嫂这儿,就见大哥一拳将王虎打倒在地—— ☆、四十八东窗事发 莫语一直不觉得丈夫有什么缺点,他一直都是无懈可击的,这次欣乐与老虎的事终于让她体会到了——是人就绝对有缺点。 李政然的缺点就是在被人欺骗之后,第一件事绝对不是听对方解释!而且他受不了该在他控制之内的事不在他的控制范围。 可怜的老虎,被揍得鼻青脸肿。 欣乐哭得泪人一般,他这做大哥的却理都不理。 说真的,他生气时还真是挺让人生畏的,连她都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事情发展的脉络很清晰,当吴氏习惯性用生活琐事来教训女儿时,欣乐终于忍不住了,试想她嫁人之前,如何受家人的疼爱?尤其母亲,可嫁人回来后,不知哪里出了错,家里的事要她做,她却还得不到一句好话,心中难免有郁愤,郁愤淤积在心中,久而久之就成了积怨,到了一定程度后难免要爆发出来。 今晚又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她终于忍耐不下去了,与母亲彻底掰扯了一番——假使没有王虎的话,她也许还是会选择继续忍下去,可自从出了那晚的事后,王虎对她尤其好,潜意识让她觉得自己有了靠山,不再惧怕与母亲或者兄嫂闹翻,反正又不是没人可依靠。 在她突然跑去向王虎挑明——问他要不要娶自己后,王虎就过来跟李政然自首了那晚的事——其实换做别家姑娘,他才懒得问她家里人,正因为欣乐的哥哥是李政然,他才如此遵规守矩。 结果什么都没解释,直接就被李政然给揍了一顿。 本来梁家人和周家人在听到声音后也过来的,可一见到男人被揍,女人哭泣的场面便都退了回去——人家的家事,显然不适合多管。 而吴氏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当场就气昏了过去。她是怎么想都没想过女婿会是这么个人物,论相貌,他普通,论家世,他没有,论人品,他更是个地痞,怎么找都找不出半处优点,怎么配得上她如花似玉的女儿啊,虽说失过一次婚,但毕竟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闺秀啊。 事情突然变得很难办,而且相当僵持—— 作为长兄的李政然什么也没说,直接将妹妹驱除出家门——这结果是相当出人意料的,他这个做大哥的,从小到大可是最疼小妹的,难道这次是爱之深,责之切? 吴氏气到说不出话来,已经没有行为能力来惩罚这对……男女了,于是全权交由老大来处理——原本依照她的做法,绝对会先将坏人赶走,然后关起自个的女儿,不过老大更绝情,直接全部赶走。 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李欣乐也自觉没有退路了,娘家没有半个人支持自己,除了离开这个家,再没有别的法子。 王虎的小屋子在野枣林的另一边,当时建房子时是考虑方便观察林子外的动静,因为他只有一个人,便给了他这间相对比较小的,也恰好是因为这一点,让他们暂时能与李家隔开一点空档。 兴许是觉得家里人太无情,自从被赶出去后,李欣乐倒也没有哭哭啼啼地回来,铁了心似的住到了王虎那边,连半步都没跨过枣林这边来。 半个多月,李政然都没提过他们俩半句,最后还是吴氏忍不住惦记女儿,跟大儿媳提了那么一句,“那臭丫头生下来时不足月,身子一直弱,爱生病……”如今跟个脾气暴躁的地痞住在一起,不知是个什么样。言下之意,希望长媳能想办法打听一下他们的生活。 莫语不是听不懂婆婆的意思,只是政然跟她交代过,在他没点头之前,不只她不能过去,最好也不让下面两个弟媳过去——说实话,只要她不过去,赵絮嫣定然想不到要过去,钱诗诗站在婆婆那边,同时她本身也对小姑子做出这么辱没家门的事不齿,肯定不会过去,所以她不好贸然过去。 因为政然一直没对此事发表意见,莫语也不好光明正大地过去,不过她到是弄明白了丈夫发那么大脾气的缘故——他是希望小妹能脱离家人的襁褓,自个独立去。这事若是换做婆婆来解决,定然会把王虎赶走,把欣乐关起来,如此一来,他们俩反倒没机会在一起了。 事情就这么一直僵持着,直等到春暖花开、雷雨盛夏、吴氏再也忍不住为止—— 莫语不得不出面跟丈夫说出婆婆的心愿—— “临盆的日子也就这几天了,家里没人照顾不太方便……是不是让欣乐过来帮帮忙?总麻烦梁大娘也不是办法,人家家里也有事呢。” 李政然摸摸妻子那圆鼓鼓的肚皮,没有及时回答问题,“小东西最近好像动的少了。”前些日子在里面倒腾的她睡都睡不好。 “入了盆,不好动弹,不过就这样他也不消停。”莫语真是被这胎累的不浅,她感觉像男孩,可又担心猜错了,所以一直不敢说。 “娘,小妹妹要出来了吗?”乔乔也学着亲爹的样子,趴在母亲的肚子上。 “乔乔喜欢妹妹?”莫语摸着女儿的小脑袋。 小丫头点头,她喜欢妹妹。 “真要是再生个妹妹出来,你可要臭了,没人喜欢了。” “那生了小弟弟,是不是我就不臭了?”小丫头的脑子好用的很,很快决定还是生个弟弟对自己有利。 “乔乔永远都不臭,来,爹带你去奶奶那儿吃饭去。”李政然抱起女儿。 “不要——奶奶做饭不好吃。”小丫头嘴嘟嘟的,“爹,你让姑姑回来煮饭吧?她煮的比奶奶好吃。”虽然不及她亲娘,但姑姑至少比奶奶强。 “你吃过姑姑煮的饭?”李政然好奇。 小丫头赶紧用手堵住嘴巴,娘说不能告诉爹爹她们去过姑姑那儿的。 李政然回看一眼妻子,“这丫头很会泄密啊?” “别小看你闺女的本事。”莫语笑着爬起身,“今天的饭我来做吧,不用跟去奶奶那儿蹭饭了。”逃难这一路上,各房的丫鬟婆子都散了,饭菜都要各房亲自动手,本来莫语做过几次,可因为怀孕,李政然拒绝再让她做事,最后慢慢演变成了各房做各房的了,后来因为政昔老跑去婆婆那儿吃——钱诗诗的手艺还不如吴氏的好,二房便也把孩子赶了过去,吴氏见如此情形,担心老大家觉得不公,偶尔也会把乔乔叫过去一起吃饭。 一听说母亲要做饭,小乔乔乐得什么似的。 李政然虽然不希望妻子挺着大肚子跑来跑去,不过偶尔为之他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 莫语到欣乐这儿来过两次,说实话,王虎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尽管说话声音大了些,生活细节粗糙了点,规矩分寸也少了些,可他相当疼老婆。 之前两次来都只是路过,这一次莫语是特意过来,意味着什么是相当明显,欣乐、王虎当然高兴。 “大嫂,我给孩子做得衣服。”欣乐催老虎去洗水果,拉了嫂子进到里间。 莫语发现这屋里全是欣乐一个人的东西。 欣乐看出大嫂的好奇,咬着下唇轻道:“他不睡这儿。”笑笑,“他说至少要等家里人同意了,成了婚才可以在一起。” 莫语扶着床头柜缓缓坐下来,“老虎这人的确不错,这次你是选对了。” “是啊,难得我还有机会选对一次,虽然……不是初衷的想法,但却很适合我,以前想得太高,也太好了,做人哪能十全十美。”坐到莫语身边,握着她的手,“我娘……上次被气得不轻,她还好吧?” “一直惦记你,什么时候回去见见她吧,如果老虎真得与你合适,我想她也会慢慢接受的。” “那——大哥呢?他是不是还在生我跟老虎的气?”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他真想拆散你跟老虎,就不会让他把你带走了,你可是他妹妹,他那护犊子的习惯,难道你还不清楚?” “老虎也说大哥可能是这个意思,所以他才不带我离开这里。” “回去跟娘认个错,然后把婚成了,你们两人总不能一直这么过日子吧?” 自从离家出走后,欣乐一直盼着家人原谅她的这一天,听了大嫂的话,当然高兴。 “而且——我也快生了,还想麻烦你来帮忙呢,你二嫂也怀了孩子没多久,你三嫂又是什么都不会做,娘的年纪也大了,如今我只能指望你了。”拉过小姑子的手,笑道:“等你有小老虎的时候,不也得指望我来帮吗?” 姑嫂俩笑声聊了一会儿。 欣乐突然记起一件事来——从床头的小木箱里取了张银票,“大嫂,这些钱是老虎帮我从孙家拿回来的,我知道本来都是你跟大哥的,你拿回去吧。” “既然是你的嫁妆,你觉得我会拿回去么?收起来吧,我知道老虎手里有钱,你们不缺,但哪家嫁女儿能不给嫁妆?”这钱自然一分都不能拿,拿了婆婆跟政然会怎么想?何况他们也没穷到那个份上。 “大嫂,欣乐,出来吃西瓜。”老虎在外间喊一声。 欣乐扶莫语出去时,莫语忽觉肚子坠胀的很,吃过西瓜后仍不见好,还一阵阵的疼了起来,“可能要生了。”莫语镇定道,反倒是欣乐跟王虎吓得够呛。 “别急,只是刚开始疼,不是马上生,欣乐,你先扶我回去,老虎,你去田里找政然回来。”莫语逐一做好安排—— ☆、四十九难民也琐碎 当肚子大到一定程度后,你会渴望赶快把它卸下来,因为带在身上实在辛苦,可一旦卸下来后,又会很想将它装回去,因为小家伙的哭闹是不论白天黑夜的,当他哭时,作母亲的绝对不会有心情去睡觉,而同时作为大人,你又绝对没有婴儿的睡觉能力,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是你整天整夜地合不上眼。 李政然之所以会决定将儿子暂时放到别的房间,主要是担心妻子被累垮,这小东西闹起来天塌地陷的,让人坐卧不安——多子多孙是福气,可那也得在有人照顾的前提下。 新生命带来喜悦的同时也制造出了诸多麻烦,吴氏之所以会无声地接受女儿回来帮忙,主要就是因为小孙子太闹腾,让她头疼,难得长子能开口请她帮忙,不好婉拒,再说放任儿子照顾孙子,她也不放心,而且更心疼儿子,白天做事,晚上带孩子,身体怎么受得了? 偏偏儿子疼媳妇,不舍得让她照顾孩子,所以她这老太婆就倒了霉,白天伺候小孙子还不够,还要照顾其他两家的孩子,真是有气无处撒,个个都疼自个媳妇,就是没一个知道心疼她这当娘的,心中有气,脸上也就难免不好看。莫语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得出婆婆不开心,她也是人,心中难免会生幽怨,但谁让她如今求着人呢,看点脸色就看点吧。 “大嫂,黑鱼汤。”每天正午前,李政然都习惯给妻子熬碗黑鱼汤,若他不在家,也会让欣乐熬了端过来。 莫语夜里陪孩子,睡不了多少,白天趁孩子抱走才能补个眠,这会儿刚睡醒,“还是你熬得好喝,你大哥做得半点味道都没有,告诉他少放盐,他干脆就不放了。”瞅一眼门口,“娘是不是又不开心了?”只要婆婆的心情不好,她就会一整天不过来,平常都是早上一趟,晚上一趟的。 欣乐笑笑,“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一会儿就好了。” 吴氏其实也是个小性儿的人,原先政然不在家时到还少见,自从政然回来后越发显了出来,可能是习惯依仗多大儿子了吧,孩子气的一面也出来了。 “反正我也醒了,你去把敬文抱过来吧。”将空碗递回给小姑。 “刚睡着,就算了吧,省得大哥回来看到怪我们。”欣乐递一件外衫给莫语。 “婚事跟娘商量了没?”莫语一边穿衣一边询问小姑的婚事。 “昨天大哥跟娘商量过了,说是等立秋之后。”说实在的,这个家她也不想多呆,不说三个嫂子,光她娘一个人都能唠叨得让人头疼,在王虎那儿随性惯了,也住惯了,乍然回来让人管着还真有点不舒服。 “这么快啊,我还想着出了月子给你裁件喜服呢。”莫语从床上爬起身,打开床头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一捆红绸来,“这是当时我出嫁时,两个嫂子送的,留在箱底一直没拿出来,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你拿去裁你喜欢的样式。” “喜服的料子老虎早就买好了。”这儿地方偏,老虎只能买到红布,但也不错了。 “拿着吧,就当我送你的压箱礼,还省得我出钱呢。” 欣乐推究一会儿倒也收下了,讷讷道:“大嫂,有件事……我老觉得心里不踏实。” “什么事?”莫语坐回床上。 “孙家……还没给我休书呢,我就这么跟了老虎,会不会不太好?”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这件事。 莫语也才想起这件事来,“按说应该做个了结的,可如今兵荒马乱的,各家都不知道逃去了哪里,想碰上都难。”叹息,“你大哥之前也说过这事,但是又不知去哪里找那孙家,见不见得上都不知道,总不能让你跟老虎一直这么等下去吧?”再说他们俩都有了夫妻之实,依老虎那性子,相信打死也不会把老婆礼让出去才是。 知道大哥心里还在留意这事,李欣乐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是她过于依仗大哥大嫂,而是在这个家里,只有大哥大嫂才能帮她解决这种事情。二哥基本是事不关己就无动于衷,二嫂,要说帮忙也能帮一些,就是嘴巴太利,常常做了好事还能把人惹毛,自己落个吃力不讨好。三哥、三嫂就别提了,三哥简直就是小孩的心性,三嫂外表做得好,可轮到做实事时就没了影儿,全家也只有大哥大嫂的嘴、心、手能一致,人都爱往有利的地方靠,她自然是靠向大哥这边了,即使这可能会因为二房、三房的闲话。 李欣乐还没来得及跟嫂子说上几句悄悄话,二嫂、三嫂就过来了。 莫语很自然地伸手将红绸放到了被褥底下,省得二房、三房看到说闲话。 “欣乐如今真是长大了,越来越知道疼人了。”这是赵絮嫣的话,其实有时候她的话里未必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听起来就是怪怪的,“等二嫂我坐月子时,可也得这么帮衬一下啊。” 欣乐笑一下,没吱声,只将凳子让给赵絮嫣,改坐到床沿,钱诗诗则选坐到欣乐旁边。 “敬文还在婆婆那屋?”赵絮嫣看一眼小床,上面没人。 “吃完奶抱过去的。”莫语答。 “到底是生了儿子,待遇都不一样了,也不知我这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是男孩还有人瞅一眼,要再是个丫头片子,估计人家连瞅都懒得瞅,哪还敢提让人抱啊。” “其实——婆婆这会儿也挺辛苦的。”钱诗诗笑道,老大家把孩子放在婆婆那边,加上他们两家孩子,光照顾都照顾不过来。 “你们家那位大少爷皮的跟什么似的,婆婆能不辛苦嘛。”嫌婆婆辛苦,你到是别把孩子送过去啊,得了便宜还卖乖。 钱诗诗笑笑,没再说下去。 莫语在一旁到是明白了——婆婆不开心恐怕就是因为他们这做老大的带头把孩子送过去吧?确实,这么下去是不行,再怎么说婆婆也只有一个人,都往她那儿送肯定受不了,也就难怪她会不高兴了,看来孩子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比较妥当些,不过……这二房、三房也做得有些太过了,于是笑道:“对了,有件事,我想跟你们俩商量一下——关于主房那边的衣食,咱们三房得商量一下怎么分摊。”如今粮食都是政然送过去给婆婆的,二房、三房好像只从婆婆那儿拿东西,没送过吧?既然她们计较的这么清楚,也不妨一起清楚下去。 不出所料,赵絮嫣、钱诗诗都没了声音。 “如今各房都不在主房吃用,但那边总也要有开销。” “不是有公伙的银子嘛,拿出来用呗。”赵絮嫣道。 “你忘了上次婆婆还银子的事了?”上次因为二房、三房闹矛盾,婆婆一气之下把之前三家缴的银子如数退了回来。 “不是还有剩下的现银嘛。”仍是赵絮嫣,钱诗诗到始终没说话。 “从家里出来快半年了,沿途路上又用去不少,那点银子哪还有剩?”如果是婆婆一个人用,当然用不完,可耐不住二房、三房都去占便宜,之前她不管是担心二房、三房再弄得不愉快,如今既然扒到这儿来了,那就算个清楚,便宜可以占,但老人也得养。 赵絮嫣这回可找到了话题,“不是有人借钱了嘛,让他们还上就是了呗。”这话是对着钱诗诗去的,谁让他们跟婆婆讹银子。 莫语正好接了她这个话茬,“上次分账时,那笔钱你大哥直接算到我们房头了,三弟妹,到时你们直接还我们就是了,如今三家都是两清的,从下个月开始,每逢初一,每房一起向婆婆那儿缴十两银子,我算过了,这些钱也大概够用了。” “可我们都不在婆婆那儿吃饭啊。”给这么多钱是不是太亏了? 莫语心笑,暗道你们到是少吃一顿了吗?“孩子们时常跟着婆婆吃,总也要花用,再说婆婆也有个日常用度不是?” 赵絮嫣无语,她可有两个孩子呢,而且都是大孩子,怎么算他们二房都不吃亏,给就给呗,“行,既然大嫂都发话了,自然不能不听,是不是?三弟妹?”三房的欠债改到了大房的房头上,看他们还好不好再赖账! 钱诗诗满心的不高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心中暗道:这大嫂够狠的,本想跟婆婆赖掉那笔帐,谁知她一句话就成了我们的债主,要知道那可是五百两啊,明明从婆婆那儿拿的,凭什么算到他们头上?可偏偏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气也只能憋在心里…… 坐在一旁观战的李欣乐暗道,看不出大嫂还挺厉害的,一出手即干脆利落,不像母亲那般,担心这个不高兴,怕那个多想,结果弄到最后大家都不开心,还不如事先把话说明白。 莫语在看过各女的脸色后,低眉拉一下自己的衣衫,心想这下好了,大家都一样了,吃亏的吃不多,赚便宜的赚不多,关于钱的事算了结了吧?至于看孩子的事……这事还真是难办,以前家里有丫鬟、婆子,并没有这种问题,如今没有佣人了,这个问题也就出来了,不好解决啊! “了结”只是莫语的想法,钱诗诗什么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贴出去五百两银子?当时给政昔买官时花了那么多,结果只收回来几十两就开始逃难了,他们小两口赔了个底朝天,如今还要再往外掏钱,他们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五十妯娌的争吵 三房那边不高兴了—— 李政昔被妻子挑出来做了先锋官,置气、撒泼、耍赖,目的只有一个——不还钱! 当然,这些行为都只在吴氏跟前表现,李政然夫妇面前他们丝毫没有表露,老大夫妻俩之所以会知道这事是因为吴氏过来为小儿子说情。 “那笔钱,我去跟他们要,你们要是急等着用钱,我这还有些首饰——”作为母亲,吴氏也很为难。 李政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的话听得他糊里糊涂,莫语心里却有了数,暗道这情况不太妙,因为关于银子的事她只是想吓吓老三家,还没来得及跟丈夫说,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误会来。 好在李政然很有领悟力,在母亲说到那五百两时心里已大致有了数,对于那钱他本来是没打算要回来的,所以一直也没提,如今政昔却自己闹到了母亲那儿,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这件事,我来处理,母亲你别管了。” 吴氏见大儿子的神色有些凝重,担心他会把老三整治地太狠,“那些钱确实是从我手里拿的,算到你们头上好像也不太好。” “没事,就算到我头上。”起身,从桌上的褡裢里取来两条熏鱼递给母亲——他从镇上带来的。 吴氏拿过鱼后无话可说,心道都怪那政昔那个臭小子,这么大了还不成人,可说来说去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从小娇惯到大的,担心他会被大哥揍。 李政然当然没揍小弟,都成家立业自己过活了,没道理再对他动拳脚,但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去,之前的事都不算了,从今之后,他必须学着自己去独当一面,而不是遇到事情就躲到家人身后,让家人来帮他承担后果。 李政然是这么通知他的—— “那些钱,你亲自还给我,不许再去母亲那儿为难她。” 李政然的话只有这一句,听或不听,他自己看着办。 李政昔没敢吱声,因为知道大哥生气了。 钱诗诗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在她的预计里,大哥知道后生气归生气,可怎么说他和政昔也是亲兄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才是,谁知竟会弄成这样。 这下到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来想去这都要怪二房,不是赵絮嫣嘴巴不饶人,挑起带孩子的事,大房就不会借题发挥交什么月例钱,那五百两的事也不会有人提起,而他们现在也就不必还钱了。 既然老大家动不了,那就只能把罪都怪到老二家头上,谁让她多嘴! 钱诗诗自从进了李家门,一直都守着大家闺秀的分寸,从不与人争吵,自认有良好的教养,可这次终于忍不住了,随便找了个话茬,跟老二家吵了一场,还是在吴氏房里,害的吴氏左右为难,两边都不好帮,两边都帮不上。 “大嫂,二嫂、三嫂吵起来了。”欣乐生怕被两个嫂嫂的争吵波及,赶紧躲来了大嫂这屋。 “欣乐,你去把娘叫到这屋来,就说敬文不知道怎么了,半天不吃奶。”莫语教唆小姑把婆婆渡过来,省得把她气哭了,一会儿政然回来不好跟他交代,再说一旦牵扯到了婆婆,必然会引起儿子们的关注,到时婆媳、妯娌、兄弟之间都会出现矛盾,未免把问题扩大化,还是先把婆婆摘出来,她们俩想吵就吵吧,把心里话说出来也省得憋在心里生闷气。 “你不怕惹祸进门啊?她们跑到这屋吵怎么办?”欣乐觉得大嫂的法子不太周全。 “放心吧,你三嫂不是笨人,她知道分寸的,不会跑到这儿来吵。”钱诗诗是聪明人,之所以找赵絮嫣出气,就是因为不好找她这个大嫂置气,因为她身后有李政然,他是李家大当家的,现在他们都还得靠着这个大哥,万一把他坐月子的老婆气出个好呆来,那可不好收场。 欣乐不可置否,不过仍是回去将母亲偷劝了过来—— 如莫语所料,大吵完后,钱诗诗哭着回了自己屋,到是余怒未消的赵絮嫣过来哭诉,哭诉自己被欺负,哭诉自家男人不受宠,“别人”连瞅都不瞅一眼,这个“别人”指的当然是婆婆。 吴氏在一边铁青着脸,气到无话可说。 未免赵絮嫣再跟婆婆吵起来,莫语赶紧使眼色让欣乐带婆婆回去。 欣乐也气二嫂那张嘴,嘟嘟囔囔地没个停,本来有理也会给她讲到没理,赶紧拉母亲回屋,免得把她气出毛病来。 小姑子与婆婆两人一出门,莫语才吁出一口气——十根手指都数不满的小家,矛盾还真够多的,整天不消停,这赵絮嫣还真是个冲动的人,她都懒得说她了。 “好了,多大点事啊,也不怕哭坏身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赵絮嫣抹一把眼泪,“我的命怎么这么贱!自家男人不温不火的,从不知道替我出头,婆婆也不把我当人看,娘家也闹翻了,如今连妯娌都找上门来欺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二叔要是每次都帮你出头,还不得活活累死啊?”她的嘴太利,经常爱惹事,一路逃过来,光跟卖东西的小贩就吵了不下十次,她这人是一点亏都不吃,而且得理不饶人。 “吃了亏当然要吵,难道我活该啊?”赵絮嫣嗔怪一声。 “好了好了,别哭了,刚把敬文哄睡,别又把他闹起来。”低头抚摸一下熟睡的儿子,抬头对赵絮嫣道:“墙上竹篮里有香梨。”赵絮嫣怀这胎之后特别能吃。 “大哥买给你吃的,我怎么好拿来吃。” “我还在月子里呢,怎么能吃那东西?是周夫人拿过来的。”袁喜岁也是个实在人,来探月子居然带水果。 “那我吃一个。”眼角的泪都没来得及擦干净,就起身去竹篮里顺来一颗香梨,坐下来咯吱咯吱地啃起来,顺便诉说这次吵架的起因,让人哭笑不得。 一连啃了两只大香梨才停嘴,回去时,更是顺走了两个——家里还有俩闺女,当然不能忘了她们。 直待赵絮嫣离开,莫语的耳根子才算清净,想闲合眼躺上一会儿,谁知怀里的小祖宗又闹开了,爬起身边哄儿子,边冲小家伙嘟囔:“你们姓李的事真多。” 小家伙睁着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瞅着娘亲指着自己的鼻子唠叨,连哭都忘记了。 莫语出月子时正赶上李欣乐成婚,好在这次没上次那么复杂,只请来梁家、周家人吃了顿饭也就算了,谁让赶上这么个世道呢,只能一切从简。 酒宴上,欣乐把从孙家拿来的那两千的银票又还给了大哥,不论大哥说什么,她都不要——上次就是因为这钱才惹得家里吵架,这次她堂堂正正把钱还回来,谁也别想再说她的不是。 莫语本以为丈夫会把钱直接给婆婆,毕竟她是主母,而且这钱是欣乐退回来的,应该先给娘家母亲才对,但他没有,而是直接把钱给了她收着,让人颇为意外。 待酒宴散去,收拾完回了自己屋后莫语才向丈夫问出心中的疑问。 李政然的回答是:“这钱放在你这儿不会惹麻烦。” 莫语静下来仔细想想,也对,放在婆婆那儿就成了公家的,二房、三房肯定都盯着,到时你抠一点,我挪一点,婆婆还不好说话,这些还是其次,万一再有个分配不均,弄不好又要吵闹。放在她这儿就算是他们大房的私房钱了,他二房、三房就算眼红也眼红不到,反倒平安无事,“你就不怕入了我的口袋,等往后家里有事,我不肯拿出来?” “我家娘子贤良淑德,用鞭子指着都做不出这种事来。”李政然把女儿抛向半空,害小丫头咯咯笑个不停。 “贤良淑德……哪儿那么容易,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肯做。”弯身逗弄着小床上的儿子,她这长媳一点都不好当,凡事都要带头,不能争、不能抢,便宜让给别人,亏自己吃,是正常人都会觉得心里不平吧?她也不是金子做的菩萨,心里肯定也会有不平。 “所以要感谢老天给了我个懂事的娇妻。”李政然的嘴巴越来越会说了,特别在自己的小家时,放松到什么话都能不顾忌。 “是么?那你还跟别个大姑娘说笑?”一手叉腰,一手握着儿子的小手,眉梢高挑,故意为难他。 李政然微愣一下,“什么大姑娘?”他怎么不记得? “卖鱼那个——”她适当给他点提醒。 卖鱼的?奥……想起来了,是有个黑丫头爱找他说话,“一个小孩子,哪来的大姑娘?” “人家都十六了,怎么还能算孩子?” “可她才这么点高。”示意一下自己的腰。 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莫语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胡说,哪有这么矮的人。” 李政然怪道:“你连她的醋都吃?是不是太闲了?” “是啊,我太闲了,闲到都想去站你的岗了,你就带我去田里看看吧。”拽着丈夫的袖子摇一下。 “不行,那儿风大,你才刚出月子。” “我就看看油菜花不行吗?” “菜籽油都快磨出来了,哪还有花?你要想看,等到了冬天我带你去北山上看梅花,前几天跟梁大伯去那儿下笼子时,发现一棵这么高的梅树。”示意一下妻子的身高,“而且还会走路。” 莫语撅嘴不相信。 “真会走路!我以前还以为只有人参会跑,想不到梅树也行,下笼子时梅树是在山下,等收笼子时梅树已经到了半山腰,梁大伯还说那一定是棵宝树。”说得一本正经。 莫语笑道,“既然是宝,那你们干吗不把它挖回来?” “挖啦。”他道。 “在哪儿?”她不记得他有带什么梅树回来呀? 李政然示意一下妻子,“不就在这儿吗?而且还给我生了一对小梅树精。” 这次莫语是真得笑出了声——这男人真是越学越坏了,禁不住动起小拳头捶他几下。 李政然单手搂过妻子,另一只手还抱着女儿,笑不可仰,“真有梅树,等到冬天下了雪,我带你去看。” “好。”他说什么她都信。 “来——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谁跟你说我跟大姑娘说笑了?”问地既温柔又自然。 “不知道。”她才不会出卖告密者——周夫人袁喜岁,人家都是为了她好。 袁喜岁说,外面的姑娘都很热情,如虎似狼的盯着别人家相公,有好丈夫的女人可一定要拴好自家男人。 但这是人啊,世上最难拴住的就是人。 ☆、五十一老二家的故事 二房、三房闹过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来往,家里到也平静了。 与李家的平静正相反,内陆现在正乱着,听说胡人已经打到了徐汉外围,再使使劲,齐国的新都也就差不多要没了。 “听逃过来的难民说关内如今乱着呢,胡人粗蛮,杀人不眨眼。”袁喜岁经常过来莫语这聊天,带上针线活儿,来家里一坐就是一上午。 莫语放下针线,晃一下儿子的小摇篮,心中无限惆怅,因为记挂着父兄的安全,在六番镇时走得急,连回去一趟都没机会,走之前到是接到家里捎来的口信,说他们已经退进了山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好些日子没去梁大娘那边了吧?”袁喜岁转移话题的速度到也算快。 “是啊,小姑子出嫁以后我时常往她那儿去,梁大娘那边到少去了。” “梁家二媳妇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她记得梁二郎夫妇俩过得挺好呀。 “说是碰到一个老乡,那人说她娘家人逃到了徐汉,家里只有娘和一个弟弟,她不放心他们,非要去徐汉不可,前几天闹了好大一场呢,我听梁家大嫂子说得。”袁喜岁看上去怯生生不爱说话,其实也不弱的。 “那边不是正在打仗吗?”那二郎媳妇冒的险还挺大的。 “说是从南边可以绕过去。” “她不会一个人去吧?” “哪能啊!二郎当然也跟着一起去,就因为这样才会吵架,你想人家梁大伯、梁大娘能愿意自己儿子冒那个险吗?” 莫语不置可否,不处在梁二媳妇的位置,不明白她的想法,可她担心亲人这点是绝对没错的,“希望他们能平安回来。” “谁知道呢。”袁喜岁也叹上一声,谁都有爹娘,大灾大难到了眼前,谁不惦记亲人? “大嫂……周夫人也在啊?”欣乐挎了半圆斗米,米上还欠着十来颗鸡蛋,“老虎到镇上换的,给娘送过来,去她屋却见门锁了。” 莫语从身边拉个小凳子给她,“早上说要买块布料,你大哥送她去镇上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袁喜岁见人家小姑子来了,还带着东西,自己带了儿子来,怕小孩子不懂事要食,于是起身说要回去准备午饭,忙领着儿子回去了。 莫语起身去送,李欣乐则抱起侄女逗弄。 “乔乔,叫姑姑。”李欣乐亲一口侄女。 “姑姑。”乔乔嫩嫩地叫上一句。 “乖,姑姑奖你糖吃。”从竹篮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小侄女手里,小丫头拿着糖舔的十分欢快。 莫语送走袁喜岁,刚回到门口,就听到马蹄声——李政然娘俩从镇上回来了。 李政然先扶母亲下车,再卸下马嚼子。 母亲既然回来了,欣乐自然也挎了圆斗去了她屋里。 欣乐总共也就带来十多个鸡蛋,吴氏将其煎做一大碗,舍不得吃,非要留给 儿子们——他们干农活很辛苦,需要补身体。 就是这碗不起眼的鸡蛋,惹来了一个大乱子—— 午饭刚过,赵絮嫣气嘟嘟来到大房屋里,“婆婆真是太让人生气了!”一进门就是这句话。 莫语赶紧看看外面,幸好丈夫不在,不然让他听到她这么说肯定会不高兴, 谁愿意当面听自己亲娘的坏话? “又怎么了?”莫语刚洗好碗盘,顺手把围裙解下来扔到一边。 “几个破鸡蛋,又不是没吃过?藏什么藏!” 莫语在心中暗暗叹口气,心道估计是欣乐那几个鸡蛋惹的祸,婆婆对三个媳妇有亲有疏,但三个儿子可是一样疼,每次欣乐贴来娘家的好东西,她总不忘往三个儿子嘴里塞,说他们做事太辛苦——不过也确实如此,“你非要过去干吗?自己找气生。” “我找什么气生?过去叫政亦回去做饭嘛!这大晌午都过了,我饭还没吃呢,谁知道会碰上她做好吃的,居然一句都不敢说,还往厨里端,我又不是穷死了非要吃她的。” “你午饭真没吃?”自从怀上第三胎害羞之后,赵絮嫣就再不进厨房,家里的饭菜一般都是政亦来做,不然就是到婆婆那儿蹭。 赵絮嫣抹着眼泪,一脸的怒气和委屈,气嘟嘟不吱声。 “我中午烧了鱼,还剩一半?你嫌不嫌弃?”莫语试探似的问她。 “不吃了,饿死算了。” “气话可以说,气就少生吧?小心气坏肚子里那个。” “反正生出来也没人疼,干脆一起饿死。” “……”看来是真动气了,不过她的气向来来得快,走得也快,莫语不禁笑问:“红烧的,真不要?”每次过来碰上她烧鱼,她可都忍不住。 “不吃。”很坚决,可见是真被气到了。 莫语刚想开口劝几句,政亦正好过来,“大嫂。” 莫语松口气,道:“你快带回去吃饭吧,小心真让她饿到,这都什么时辰了?” 政亦点点头,他最近也很为难,做饭的手艺不好,做什么妻子都不想吃,一到吃饭的点他就犯愁,想说到母亲那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给妻子寻一些来,结果母亲让他先吃,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妻子就跟了进来,谁知在屋里站了一下就气嘟嘟地来了大嫂这儿,“回去吃饭吧。”在母亲那儿寻来一些菜,先让她垫垫肚子。 赵絮嫣什么话也不说,站起身就走,理都不理丈夫。 “等一下。”莫语叫住政亦,转身从笼罩底下端了半盘鱼出来,“这一半没动过,还有点余热,你端回去放在蒸笼上热一下,她喜欢吃。” “麻烦你了,大嫂。” “麻烦到不麻烦,孕妇嘛,不管怎么折腾,都不能不让她吃饭。” 送走政亦两人后,莫语搂着儿子补眠去了,刚眯瞪了一下,就被敲门声给叫醒。 是政亦。 “大嫂,你帮我过去看看吧,她不吃饭,也不给我开门。”政亦的表情看上去很为难。 “还不吃饭……”怎么这次生这么大的气? 政亦无奈地点点头。 莫语回头看一眼熟睡的儿子,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来,回身把儿子身上的被子折好,免得他动来动去盖到脸。 李家的房子都靠得很近,并排着面海背山,之间相隔也就几丈的距离,鸡犬相闻,没几步就到了。 来到二房门外后,莫语试着拍了两下门,叫了赵絮嫣两声,里面没回应。 “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跟孩子折腾啊,你开开门,二叔哪里做得不对你跟他讲就是了。” 劝了大半天仍是不开,连三房和婆婆、小姑都惊动了。 没办法,既然里面不开门,外面只能强行踢门了,门一踹开,一堆人拥挤着来到里间,就见里屋的窗帘拉着,屋里暗的很,赵絮嫣背身侧躺在床上。 “娘——”映蓉姊妹俩先跑到床边拉扯母亲的衣袖。 赵絮嫣正哭呢,对女儿们的拉扯无动于衷。 “起来吃饭吧。”成婚这么久,李政亦还是头一次见妻子这么生气,气到饭不吃,孩子也不理,“别闹了好不好?有什么委屈你告诉我才知道啊。”伸手拉一下妻子的手腕,却被赵絮嫣狠狠甩掉。 众人也都出声帮忙劝,连好些日子不跟赵絮嫣说话的钱诗诗也劝了几句—— 兴许是不想听众人的劝慰,赵絮嫣撑臂坐了起来,众人只当她听劝了,谁知她却下床拿了床头柜上的包袱拨开众人就出门,速度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映蓉,快去拉住你娘。”莫语催促侄女。 映蓉滋溜一下钻出门去,在打谷场上拽住了母亲,“娘,你要去哪儿,你不要我们啦?”扁着嘴流眼泪。 “跟着你爹吧,跟着我会吃苦。”赵絮嫣冷冷道。 映蓉死不放手。 “那就跟我走。”赵絮嫣生起气来力气大的很,拽了大女儿的手就走。 后面的小女儿不干了,她也要跟着娘,结果还没来得及抬腿就被姑姑给抱了去。 “政亦,你快把她拉回来呀。”吴氏催着二儿子。 不用她催,李政亦早就抓好了妻子的手腕。 “你松手,我不跟你过了。”赵絮嫣脸冷得都快结冰了。 “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我才能改啊?” “用不着,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要改早改了,你要是还念着夫妻情分,现在就给我写份休书,咱们从此一刀两断。” 李政亦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妻子又不说,“我不写。” “不写那就算我赵絮嫣跟人私奔吧,等以后见了我娘家人,你就跟他们说我跟男人跑了。”想扭开丈夫的手,可对方就是不放。 外人这时候又不知该怎么劝。 “我不会让你走的。”李政亦坚决道。 两人手腕上继续较劲,一旁的两个孩子也哇哇哭着给父母配乐。 “政亦,你小点劲,别伤到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吴氏急着想上前,却被莫语捉了袖子,婆婆就是事情的起因,虽然未必是全责,但她过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在听到吴氏那句“肚子里还有孩子”后,赵絮嫣忍不住大哭出声,手掌拍打着丈夫的胸口,慢慢跪坐了下来——她到底还算个外人啊,丈夫不疼,婆婆不爱,不让她走还是因为肚子里有个孩子…… 李政亦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妻子哭得这么伤心,他只能蹲□搂住她。 哭了好一会儿,赵絮嫣渐渐止住眼泪,转头望向莫语,“大嫂,我住你那儿吧。” “……呃,好。”莫语从赵絮嫣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从没有过的那种,这次不是闹一闹这么简单,这次她来真的。 “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就走。”赵絮嫣抹一把眼泪,推开丈夫,拉起大女儿。 欣乐也放开了他们的小女儿,两个闺女围着母亲哭个不停。 “别哭了,我住你大伯家去,暂时不会走。”一手拉过一个女儿往莫语屋子而去,徒留李政亦孤零零地单腿长跪在地上——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与他一样怔愣的还有一旁的人,莫语松开婆婆的衣袖,示意自己先回去了。 猜不透赵絮嫣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只没吃到鸡蛋那么简单…… ☆、五十二十全或九不美 房子就两间,赵絮嫣住进来,李政然当然就得搬出去,重新过回他的光棍生活——与大弟一起。 过习惯了夫妻生活,大晚上两个男人在一起穷聊还真是不适应,想一想低眉还有两个多月才生,若这期间大弟真得搞不定媳妇,他跟老婆孩子可就真要分居两个月了——忘了,还要再加坐月子的时间。想到这些李政然就忍不住紧着大弟跟老婆道歉—— 可政亦倒是能歉对地方啊?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想后想,就是没想到自己哪里做错了。 政亦、吴氏、政昔两口子,包括欣乐两口子都不在赵絮嫣的说话范围,除了老大夫妇俩,她拒绝跟任何李家人产生瓜葛。 李政亦除了每天照常下地,就是过来大哥这屋看老婆有没有消气。 “政亦,进来一起吃饭吧。”李政然见大弟在门外,叫他一声。 政亦看看饭桌上的妻子,仍然对他不理不睬,低道:“不了,我吃过了。” 莫语看出了政亦身后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在桌子底下踢丈夫一脚,示意他出去看看。 李政然刚一跨出门就被大弟拉到一边,并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里面一股子酱肉的香味,“你去镇上了?” 政亦点点头,做贼似的盯着门口,生怕妻子看到,要知道是他买的,怕她不吃。 “大哥,你先别拿进去,放厨房,让大嫂给她,就说是让别人捎来的,不然……她不吃。” 李政然叹口气,女人有时候确实很难搞懂,完全搞不懂她们在想什么,真不知这二弟妹要闹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了,你真吃过了?” 李政亦垂头,他吃什么?自己一个人,懒得吃,也不想吃,关键做得也不好吃,之前还有妻子在旁指导,做出来的东西至少能上口,如今她不在,他一个人只能穷对付。 “去母亲那儿吃点吧,老不吃饭也不行。”自己的亲兄弟,李政然当然也心疼弟弟。 “母亲去欣乐那儿了,不在。” 看大弟这副可怜相,李政然叹口气,“你先回去等着,我去拿一些给你。” “记着千万别说我买的啊。”李政亦忍不住再交代大哥一次。 “知道了,快回去吧。”李政然往厨房里去。 饭毕,莫语收拾了碗盘来到小厨房,见丈夫正在往饭盒里装饭,“政亦还没吃啊?” 李政然点个头。 “菜吃得差不多了,只剩鱼汤,我蒸块咸鱼你带过去吧?”从灶台上拿了两块鱼放到蒸笼上,转脸见灶台上的油纸包,笑笑,“又是政亦拿过来的?” 李政然耸耸眉,“你没问弟妹到底在生什么气?” 摇头,“她不说,不过我估计可能是嫌政亦不关心他,慢慢来吧,等她看出政亦的诚心,兴许就会回去了。” “慢慢来?”李政然从背后搂住妻子,“他们慢慢来,我们怎么办?”他每天只能中午回来吃个饭,其他时间跟光棍没啥区别。 “又没人拖着你的腿,你不是整天都回来吗?”莫语摸小狗似的抬手摸摸丈夫放在自己肩上的脸。 “我可是明媒正娶来的妻子,没当你佣人。”脸埋进妻子的颈窝,痒得莫语差点笑出声来。 “佣人?您真抬举我。”佣人至少不用与主人家燕好,她可还要负责他这方面的需求呢,做人老婆容易嘛!“别乱动。”抓住他快深入她衣襟里的手。 别乱动?哪可能啊,忍了都快一年了,好不容易盼到老婆身子好了,家里却又变成了客栈。 “乔乔……”在丈夫陷入野马的状态前,莫语及时拉缰让他清醒,因为女儿正站在厨房门口,好奇地看着爹娘。 夫妻俩被雷击到般瞬间弹开—— “二婶睡了没?”莫语清一下嗓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问女儿。 “睡了。”小丫头过来拉一下娘亲的袖子,示意她蹲下。 莫语低下头,想听女儿要说什么。 小乔乔趴在母亲的耳朵上小声问:“娘,爹在欺负你吗?” 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莫语急忙摆手,“没有。”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乔乔歪着头怀疑的望着母亲——审视人的样子还真像她爹。 莫语轻轻踢一脚身后的丈夫,都怪他。 “来,乔乔,爹爹告诉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李政然弯身抱起女儿出门。 莫语忍不住叮嘱一声,“别乱解释。” 丈夫和女儿一离开,莫语忙捂住热烫的双颊,感觉好丢脸。 不过想想也是好事,他与丈夫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近了,已经慢慢从相敬如宾进展到了亲密无间,她慢慢认识了一个真正的、完整的李政然,他有稳重的一面,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一半正直,另一半也很无赖……唉,他们两口子什么时候能过回正常生活? 答案是好久—— 因为直到产下儿子,赵絮嫣都没理丈夫一眼,还真是说到做到。 这不但害了老大两口子,更苦了李政亦,莫名其妙遭遇了妻子这么久的冷遇,他就是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对方却三缄其口,一个字都不漏出来,让他不知该怎么办。 一直以来,他都专注于自己的学业、功名、事业,如同这世上大多数男人一样,只把妻子当妻子,就像穿衣吃饭一样,到了点该成亲了,他就听从父母之命成亲,恰好妻子的家世、相貌他都挺满意,也就不再有什么异议,从没想过跟她讲什么心里话,因为他始终觉得——一个长期在闺阁里的女人不可能有什么见识,何况妻子也并不是什么才女,连谈诗作赋的本事都没有,所以回到家他只是在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比如繁衍下一代,比如给她家用让她管理家里的一切用度,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且妻子对于这种生活也没有多大的异议,即便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慢慢变得有些长舌,但因为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他也不会过多的过问,就算偶尔有过分的地方,只要沉下脸,妻子也会一如既往地听他的话。 所以,他不明白妻子到底是怎么了,想得胡渣满下巴、衣衫破落都没想出来。 与妻子的紧张关系,导致他抱到儿子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妻子生产完后,连看都不愿意看到他。他就那么一脸邋遢,一身落魄地杵在产房外。 “大嫂,她怎么样了?”好不容易等到莫语出来,急忙问出声。 “很好,就是折腾了一夜太累了,刚睡着。”莫语伸手合上内室的门。 “哦,那就好。”李政亦讷讷地松一口气。 莫语打量了一眼他的样子,心里暗叹,屋里没女人还真是不行,瞧这副模样,胡子邋遢,衣袍脏乱,鞋子上还粘着打谷场上的草屑,与先前的文质彬彬差距不是一般的大,遂转身进里屋拿了丈夫一身干净衣袍来,递给自己丈夫,示意他带政亦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梁家和周家过来道喜,他这个样子可不宜见客。 李政亦将儿子递给母亲吴氏后,随大哥去换衣袍。 屋里只剩下一众的女人。 “他大嫂——”吴氏压低声音,生怕吵醒里屋的人,“你过来坐。”招手示意儿媳过去她身边。 “她怎么说?”这个“她”当然是指赵絮嫣,她之前可说过孩子生完就要走的。 “什么也没说,就让我把孩子抱给你们看。” “她……到底在生什么气?”她也问过政亦,政亦就是不说话,问多了他干脆就转身走人,所以弄得她这当婆婆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语深深看一眼婆婆,暗道算了,反正说再多也解决不了问题,这两个月来,她大致弄明白了赵絮嫣的心思,问题并不是出在婆婆身上,婆婆的态度只是引燃这件事,真正的矛盾还是在他们小两口身上,也许是政亦太忽视妻子了吧,让赵絮嫣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毫无用处。 “她如今在月子里,需要调养,还是别问了。”莫语如此劝慰婆婆。 “也好,也好,等出了月子再问也不迟,不过他大嫂,你千万要看好她啊,不能真让她走了,不然政亦可怎么办。” “我知道了,娘,你们先带孩子去喂点水吧?” “好好,欣乐啊,你跟我去。”吴氏急忙唤女儿一起回屋。 屋里只剩莫语和钱诗诗,两人对视一眼,良久无语。 “二嫂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钱诗诗。 “是他们两口子的问题。”莫语。 钱诗诗看一眼内室的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二哥是读书人,性格又过于内敛,不似大哥那般开朗,也不像政昔这么没心没肺,难免会让人觉得沉闷吧?” 莫语没想到她会把三兄弟的区别说得如此贴切,确实,政然沉毅开通,政亦内向儒雅,政昔开朗无心机,三兄弟一人一个样。 “其实……我到很羡慕你们,不像我,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做主。”政昔那个没心没肺的性子,一天一个想法,若不是她来控制,他们的小家恐怕早就钱尽粮绝了。 “但小叔很会疼人。”而且完全无条件地听从老婆的吩咐。 “就因为这样才会过下去。”若丈夫不会疼人,她哪里还有心力去生活。 如此说来,到是莫语最幸福了,丈夫疼人且有担当——但前提是他要在家,她与赵絮嫣、钱诗诗的问题不同,她的对手不是丈夫,是眼下的局势。 唉,谁家又能十全十美呢? ☆、五十三梅树尚未开花 如果说两个月不算极限,那么三个月真得就让人无可忍耐了,李政然夫妇作为一对没争没吵、和谐的小夫妻,实在不能再为了别人的家事而继续分居下去,于是矛头一致指向李政亦,作为丈夫,他必须去主动承担妻子的一切责罚。 对李政亦来说,忍耐同样已经到了极限,妻子再不回来,他不是饿死就是脏死,再不就是想死——想念孩子跟妻子。 抓抓乱糟糟的头发,他冲进了妻子所在的房间,是死是活,一次给他来个痛快的。 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能听到的就是从冗长的沉默到凄厉的打骂,再到哇哇的大哭,接着便是在嘤嘤的啜泣声里从七年前开始依序数落下来,直至指责完李政亦这些年的种种罪行,整整一个下午,赵絮嫣将自己的委屈全数抖了出来,不过总结起来其实也只有一条——丈夫根本就没关心、喜欢过她,根本就不当她是妻子看。至于婆媳、妯娌、姑嫂,甚至邻里,那些都只是陪衬,主要问题还是在丈夫身上,一切的不公待遇都是因为他这丈夫不疼,才会导致别人也不把她当葱看。 原来矛盾都只是一个原因——你不重视她,甚至漠视她,这让她再难为你吃下一个叫“委屈”的东西。 李政亦默认了妻子的一切指责——表现的非常好,如果没有画蛇添足地指出妻子的毛病的话,应该会有个完美的结局。 在妻子大爆发之后,他沉着、认真的指出了他对她冷漠的原因——她太爱争、太爱比、太爱唠叨,以致他无话跟她说。 沉默…… 门外的听众以为局面又僵住了,正想进去劝时,忽听里面好像有打架声音——没冲进去是因为门被闩住了…… 吴氏急的要命,因为知道儿子肯定是吃亏的那个,可又不敢出声劝,生怕火上浇油。 大概半刻后,里屋的打斗声停止,接着又是大声的争吵。 “你读书读傻了吗?不知道什么叫躲啊?”这是女的说的。 “疼不疼?”还是女的,不过声调明显降低不少。 “这好像是大哥的刀,都是你,也不夺下来,现在弄坏了吧?一会儿你去跟大哥道歉。”仍然是女的,声调更加降低。 后面便是嘟嘟哝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 解决了?不会吧?持续了三个月的鸡飞狗跳,这么简单就解决了?早知如此,政亦干吗一直坚持到现在才冲进去? 这个疑问最后还是李政亦无意中代答了,他之所以不冲进去是因为前两个月妻子在孕中,怕伤到她和孩子,后一个月,妻子坐月子,又怕气到她,害她落下毛病。 要不说夫妻吵嘴不要管,他们床头打架床尾和了,白忙活了劝架的人,而且弄不好最后还会落一身骚。就像李政然两口子,招谁惹谁了?为了他们平白分居了三个月,最后却是这个结果。 “婆婆也真是的,政亦是她亲生儿子,瞧她不管不顾的,再怎么说也是个举人,弄得衣衫脏乱,形容枯槁的,多可怜。”这是赵絮嫣在事后与莫语聊天时说的。 莫语叹口气,放下手上的针线活,“愤怒”地看她一眼,“下次你们就是闹死,也不会有人理你们。” “哎呀,我说婆婆呢,又不是说你,我这不都来感谢你跟大哥了嘛。”显摆一下手上吃到一半的冬枣。 感谢?你已经吃进肚子里一半了…… “上次摔了我们家东西,快点赔钱吧。”莫语“冷”笑一下。 “赔赔赔,等过年时我一起赔给你好吧?”笑得合不拢嘴。 见她满脸收不住的笑意,莫语哼笑道:“如今乐了吧?喜得贵子,还把相公给收拾规整了。” “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呀,这辈子都是块不开窍的木头。”没两天就恢复原状了,不过她不在乎,因为知道丈夫喜欢自己,疼自己嘛。 “可那块木头你喜欢啊,是不是啊二嫂?”这话是一旁的钱诗诗□来的。 自从二房两口子和好后,赵絮嫣凤颜大悦,与所有人的账都一笔勾销,一切积怨从头开始计算。 妯娌仨正聊着,吴氏从外面一溜小跑着进来,见到三个儿媳就笑,“欣乐有了。” “是吗?”三个儿媳一起答。 “这下我的心可算放下来了,四个孩子都完成了。”难得见吴氏像个普通老太太似的拍着大腿叫好,“他大嫂,咱们明天一块去看看她,第一次有,她害怕呢。”忽然想到家里还有半坛酸菜,“我去把酸菜洗洗,明天一块带给她。”匆匆来,匆匆去。 望着婆婆的背影,妯娌仨互看一眼—— “到底是亲生的,跟咱们就是不一样。”赵絮嫣狠狠咬下一口冬枣——她坐月子时,婆婆可没这么惦记她,“老三,也就你能跟小姑子一个待遇。”还不忘再多加一个嫉恨的对象。 钱诗诗哼笑,没说话。 作为长嫂的莫语心道,老二家这个碎嘴的毛病恐怕是改不掉了! 从颠簸之中开始的这一年,终还是在平静的合家团圆里打了个结尾。 细雪纷扬之中,新年又来了,说好的,冬天下雪时他带她去看梅树开花,李政然没食言。 年三十的早上,将孩子送给母亲看顾后,他回来说:走,去看梅花去,她才知道原来他真得找到了一株梅树,没骗她。 不过可惜,梅树尚未开花。 “又是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莫语拖着丈夫的手,行在朦朦细雪中。 李政然却好似没听到妻子的感叹,注意力被远处什么东西给吸引了去。 “看什么?”莫语踮起脚想达到丈夫的视野范围,可惜矮了一节。 李政然按下妻子的肩膀,没让她往上跳,“没什么,回去吧。” “……好。”她觉得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不过看上去不大想告诉她。 小两口踏雪寻梅无果,只能回家。 一到家,莫语就急忙围上围裙开始忙起了年夜饭,切切剁剁,蒸蒸煮煮,女人们围着灶台,男人们清扫尘灰,孩子们围着大人来回转圈,看上去在帮忙,其实在帮倒忙。 天渐晚,雪也渐大,炊烟袅袅,炉火正旺,酒肉菜蔬四处飘香…… 几个小方桌并作一张大桌,一家人围在一起熙攘乱聊,好不热闹,一顿年夜饭吃了一个时辰不止。 酒足饭饱,女人们将碗盘收拾下去,换上瓜子儿、花生、腰果、山核桃,围着炉火听王虎、政昔讲笑话。 吴氏对女婿的人品始终有质疑,可无奈女儿过得开心,她还能说什么呢? 屋里正热闹着,忽闻篱笆笼内的大白鹅嘎嘎叫唤,想是来客人了—— “过年好。”来人是周图,进门先拱手跟吴氏拜年。 吴氏赶紧让儿子搬凳子请客人入座,不过对方显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伯母,我是想请荆楚去帮忙搬个东西,不坐了,家里也在守岁呐。”笑道。 李政然与母亲点个头后,起身跟周图一起出去,丝毫没打扰到家里人的过节情绪。 丈夫一出门,莫语便托起茶壶起身,来到门边向外瞅一眼后,唤来桌边吃糖的女儿,“乔乔,爹爹出门喽” 小丫头最黏父亲,瞅一眼父亲的背影后,抱起自己的小斗篷开心就追—— “爹爹,爹爹,放炮竹,放炮竹。”爹爹说好守完岁点炮竹的,她一直等着呢。 李政然回身抱起追上来的闺女,看一眼门内——没人,可见妻子已经躲到了他的视线之外,不过一猜就是她指使女儿跟处来的,这丫头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作为母亲的她怎么会放任让女儿一个人出门? “炮竹等一会儿再点,先跟爹爹出去转转。”伸手拉好女儿的斗篷帽。 “好。”她是无所谓啦,只要爹爹在就不怕。 李、周二人在走出酸枣林外后,周图伸手示意一下远处—— 茫茫大雪,晦暗的天海之间,点点篝火散布各处…… “看来胡人真是打过来了,瞧这些难民,昨天才几个,转眼间如同春笋。”周图言语中带着嗟叹。 “中午时就看到了,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难民多了,意味着麻烦也多了。 “爹爹,那是不是星星?”小乔乔问得奶声奶气,她以为远处的点点篝火是星星。 李政然笑笑,没回答,转头对周图道:“明天一早咱们去看看情况。” “也好,就这么说定了。” 因为风大,两人站了一下便一同转回了酸枣林的方向—— 途中小乔乔向父亲提要求,“爹爹,明天你能带我去捡星星吗?”刚才地上好多呀,她要捡一颗,不对,是一、二、三、四、五、六,他们家有六个小孩,啊,对了,还有周宇,“周伯伯,你也带小宇弟弟一起来吧。”毫不吝啬地向同伴分享星星。 两个大人苦笑一下。 “明天你要是能起得来就好了。”李政然指出女儿的短处——天一冷,小丫头早上就不愿意出被窝。 “我醒的比爹爹还早。”她只是不想起床而已,遂又想起一件事来,“周伯伯,小宇弟弟也会半夜爬到小床上吗?” “……”什么意思?作为一个正常的大人,周图当然不理解小孩子的天外之句。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李政然深明女儿的意思,譬如此刻他就极力想分散女儿的注意力,借而把话题扯到旁边去,不过显然努力的不够充分,小丫头继续道:“爹爹说,小孩子都喜欢半夜起来爬到自己的小床上。”有时候她跟着娘睡觉,第二天却会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而爹爹的解释就是——她自己爬上去的,可她一点都记不起来。 周图静默了一下,忽而捧腹大笑起来,李政然啊李政然,你也有今天这么丢人的时候啊—— 李政然为自己有个小呆瓜女儿而深深叹息——为人父母的,偶尔亲近一下都得想办法逃脱掉一双儿女的眼睛,不容易啊。 在发现周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李政然忍不住踢过去一脚,笑一下就得了,还没完没了了。 五十四都是乔乔的错 回到家时,小乔乔向母亲打的小报告是——爹爹带她看星星去了。 这大雪连天的,哪儿会有星星?莫语百思不得其解。 李政然并没有贴心地为妻子解惑,而是惩罚性的故意装傻——他希望妻子有什么疑问都能直接问他。 而恰恰相反,莫语却觉得不该问他,有些事经常问搞不好会弄得反效果,她如今的心病就是他什么时候会抛下这个家去赴战场,每次见他皱眉想事情,她就会担心他是不是要走了,弄得自己疑神疑鬼,她不想让他觉得她烦,为了一件事翻来覆去地问,所以宁愿自己找答案。 男人若是马就好了,套个缰绳,想往哪拉就往哪儿,可惜他们不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和目标、希望,如同女人一样,而且他们对自己的目标更加执着,所以最容易牺牲的就往往是无可奈何的女方,因为这个世界终归是男人的世界,而他们的理想才被誉为理想。 闺怨何处来?又何处不在呢! 隔日一早,即大年初一,李政然与周图出去寻了一圈,若说收获,瞧瞧他们眉头上的结就知道所获不菲。 据说胡人已经往徐汉进发,大齐国岌岌可危,皇帝这会儿终于记起了白家,派人去寻来他们,想让他们力挽狂澜,想办法救民于水火之中。 “力挽狂澜?他奶奶的,以为胡人是纸扎的?放把火就能烧没了?那他妈都是要用人命换的!”周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算看透了,这他妈的瘪犊子齐国该亡,干脆亡个彻底!” 李政然也一口一杯地喝着闷酒,却不说话。 “荆楚,咱们就在这儿逍遥着看戏吧!”周图不知是哭还是笑,“我就不信少将军会答应再次出山!” 两人在堂屋稀里哗啦地喝酒。 厨房里,莫语围着围裙在灶台上忙碌,而袁喜岁则落寞地倚在厨房门框上望着堂屋两个对饮的男人。 “你担不担心?”袁喜岁问莫语。 莫语盛菜的手顿一下,“担心,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们真要是走了,咱们可怎么办?”拖家带口的,没个男人帮衬,还要怎么活下去?“我那婆婆还是个身子不争气的,一老一小的,都知道怎么活下去。”想想就要掉泪。 “他们都知道家里的情况,应该会考虑的。”莫语安慰。 “唉,怎么摊上这么个世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莫语也想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老天就像非跟她作对一般,好不容易给了她个好丈夫,同时却又给了她这么个世道。 “娘——”小乔乔跑了进来,“娘,我饿了。” “刚吃完就饿了?”莫语俯身从锅里盛了半碗红烧芋头,“你喜欢的。” 小丫头却瞅着娘亲迟迟不肯接。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不够。” “不够?!”刚吃了大半碗饭,如今又这么多芋头,怎么会不够? 小丫头却背着手不肯说话。 到是袁喜岁“啊”了一声,原来篱笆墙外站了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这就是小丫头口中不够的原因吧? “你从哪儿带来的?”瞅着篱笆外的孩子,莫语吃惊于女儿何处寻来的这些孩子。 “酸枣林,他们吃地上的坏枣子呢。”所以她就把他们带来了。 女人都见不得孩子吃苦,眼见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用憧憬的眼神望着自己,再怎么样也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给了他们,会招来更多人,到时可就麻烦了。”袁喜岁也觉得这种事很为难,虽然那些孩子很可怜,可为此招来麻烦也不太值得。 莫语叹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可他们是女儿带来的,而且都是孩子,“罢了,让他们进来吧。”拍拍女儿的小肩膀,示意她去把那些孩子带进来。 一共五个孩子,最大的九岁,最小的才三岁,进到厨房后,都一径地望着锅里的饭,但没有急着上前去抢,可见也是好人家教出来的孩子。 莫语和袁喜岁一起动手,盛饭、热菜,总算是让几个孩子都吃上了饭,而小乔乔则乐陶陶地站在母亲身前,看这群新朋友狼吞虎咽。 没多会儿,堂屋里的男人们终于喝完了,袁喜岁扶着歪歪扭扭的丈夫回自己家,而李政然则满脸熏红地来到厨房,长臂一伸,撑在厨房的门框两旁,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小门,看一眼妻子女儿后,又看了一圈吃饭的孩子们。 他那高大的身材和审视的面孔吓得屋里的孩子们一声都不敢吭。 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伸出一根食指在脸前,道:“如果明天多出一个人来,你们就不会有饭可吃,明白么?”近似威胁的声调。 五个孩子呆呆地点头,随即逐一放下空碗。 李政然退开身,倚到门框上,孩子们逐一从他面前走过,出了门后撒腿就跑。 “乔乔,去看看弟弟醒没醒。”李政然双手环胸,出声支走女儿,因为他有话要跟妻子谈。 “好。”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向堂屋。 女儿走后,李政然这才瞅向妻子,莫语被他瞅得有些局促,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怜悯了那些孩子,这怜悯可能会给他们惹来很大的麻烦。 “怜悯救不了所有人。”他道。 莫语低下眼,默默道:“我知道。” “知道还让他们进来?”视线始终没离开她的脸。 “可我是母亲,他们是孩子。” “那你更得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他喃喃道。 莫语忍不住抬眼回视他,也许是刚才那些孩子的模样让她情感决堤,忍不住想把心理的情绪发泄出来,“我为什么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是男人——”手指点住自己的胸口,“如果你都不能保护我们,我还要怎么保护自己?”止不住想流泪,“是不是只有军国大事才是男人的正事?!”小家一点都不重要吗? 李政然恰好也有情绪抑郁在胸,喝了酒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说过不会走!哪里都不去!为什么你就不相信?!” “因为你说得都不是真的!”她有眼睛,可以自己看,“你整天为了白家和胡人心绪不宁,心思根本就不在家里。” 李政然第一次被指责心思不在家人身上,觉得愤怒又冤屈,长腿一伸,跨进厨房内,砰一声合上门板,今天非要听她说清不可。 莫语挺直脊背,别以为横眉立目就能被吓到她! “说清楚——”他想听她怎么解释他的心思不在家人身上。 “你忘不掉你以前的生活!”她道。 “没错。”他承认。 “白家、胡人,还有这该亡的齐国!你能说你不是在为这些事郁郁寡欢?” “……对,我是为了这些事郁郁寡欢。”他想听听这有什么不对! “你觉得把所有银子都给我,让我管这个家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吧?” “你还想让我做什么?”忍不住想发火,她居然只认为他就为她做了这么两件事! “我不想让你做什么!”她不会吵架,情绪激动起来总会口不择言,找不到自己想说什么!“就是想让你明白,我也是人,我也有私心,也会难过!我——”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反正就是觉得还不够,“我害怕……”眼泪簌簌而出,“本来……我没想过自己能活成现在这样,所以那时我不怕做寡妇,不怕一个人,可现在不行。”抽泣一声,“现在我不能失去你,也不能失去这个家,这是我的性命。”再抽泣一声,“我只是个乡下妇人,什么都不懂,但我可以为了你去学着懂,可是——”眼泪模糊,捂住嘴蹲□子泣不成声,“可是我不能笑着送你去送死,但我又明白关不住你……”所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李政然抹一把脸,刚被惹出的怒火被她的几滴眼泪浇的火星都不剩,蹲□捧住妻子的脸,深深看一眼,“你和这个家也是我的性命,我爱你们不比你少。” 莫语抽泣着吸吸鼻子,原本要好久才能平复情绪在听到他说爱他们时,心情乍然好了许多,只不过眼泪憋不回去,哽咽着看着他,“真的?”她等这句话等了好久,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 瞅着她带泪的笑颜,李政然忍不住失笑,“吵架都不会。”这丫头不但说话没逻辑,连哭笑也一样,东一下,西一下,让人不知所措。 “就跟你说我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人!笨嘛!”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笨,至少还说了几个成语。” “听你读了这么久的典故,多少也能学一点。”一边擦眼泪,一边咕哝。 “爹爹,娘——”两口子安静下来才听到门外女儿哭声,这才想起女儿来。 莫语赶紧擦净眼泪,李政然则起身去开门。 小乔乔正在门外哭得很伤心,因为听见父母在厨房里大喊大叫,而且还听到她娘的哭声,所以被吓哭了——父母争吵时,小孩子总有天塌下来的感觉。 “政然呐,出什么事了?乔乔哭了大半天你们怎么都不管?”吴氏急着往这边来,赵絮嫣也抱着孩子往这儿走。 夫妻俩一见这阵仗,忙粉饰太平,齐道:“没事,是乔乔不听话!”把责任全推到女儿头上。 可怜的小乔乔只能委屈的哽咽,因为语言表达能力不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边哭边说,“乔乔听话的。”是爹娘不听话。 “这才乖嘛。”夫妻俩昧着良心污蔑并夸赞一声闺女。 “大过年的放着孩子哭,多不吉利!”吴氏从长子手里抱过小孙女,这丫头生的水灵,招人疼,政然平时拿她当宝,哪还舍得让她哭!也不知这会儿犯了什么错! 乔乔趴到奶奶的肩上,扁着小嘴瞅向阿爹阿娘,坏爹爹!坏娘亲!明明是他们把她吓哭的,还说她不乖! 五十五家园 事实证明,李政然对那几个要食孩子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根本不需要他们回去散播,流离失所的饥饿难民早已寻来了家中。 人在饥饿过头时是很可怕的,因为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文明往往诞生于衣食富足,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常会造就掠夺——这可能就是胡人擅掠的原因,因为他们的生存依仗实在匮乏。 年初十,就像非要给这妖孽的世道应景似的,一场大雪不期而下,卷着风漩,四处肆虐。 李、梁、周三家的小木屋被难民们围得水泄不通,如果不是男人们拿着棍子守在门口,恐怕屋子都能被挤炸。 吴氏被接到了长子这屋,与老大家一同享受长子的保护。 “这可怎么办呐!”吴氏抱着小孙子透过门缝往外看,院子外到处都是人,“不是说这地方荒凉,没人敢来嘛,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 莫语正在喂女儿喝粥,“说是徐汉被围了,皇帝都跑了,老百姓自然也要跑。” “外头这么多人,咱们怎么过日子?” 莫语摇摇头,忽听外面有打招呼的声音,急忙起身开门,是周图来了—— 李政然将长棍放到门边,请周图进屋。 “我打听过了,徐汉估计守不住了,皇帝又逃去了南岭,白少将军接受了任命,统御中军!”周图说得兴奋,完全不似年初一那般悲叹——男人也善变,“而且,荆楚你知道吗?”差点笑出来,“魏国的李卒已经答应白少将军,出兵救齐!” “真得?” “我在驿站打听来的,绝对没错!”周图几乎是摩拳擦掌,“如今白少将军正往徐汉合兵的途中——怎么样?咱们动身过去吧?” 李政然回身看一眼妻子,从妻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类似嘲弄的笑意——你说你不走的喔? 周图也察觉到了莫语的注视,忙道:“弟妹,你赶快去收拾东西吧,章州已被攻破,这边的难民会越来越多,咱们往徐汉去。” “我们去厨房谈。”李政然觉得这种事最好别让妻子和母亲听到,否则她们又要跟着担心。 李政然一走,吴氏忙过来儿媳这边,“政然不会又要去打仗吧?”他可都退役了呀。 “就算要去,他也会把咱们安排好的。” 婆媳俩都静默了下来。 不晓得两个男人谈了多久,莫语去厨房做晚饭时,已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淘好米扔进锅里,一屁股坐到灶台边上,呆呆地望着灶口的火焰,听火烧豆秸的啪啪声…… “娘,弟弟饿了。”小乔乔站在厨房门口歪着头看娘亲,娘亲为什么盯着火看? “呃,是嘛。”莫语回过神,这才发现锅里的饭已经烧开,急忙伸手去拿锅盖,手指却不小心被烫到,狼狈地捏住自己的…… “娘,弟弟饿了。”小乔乔站在厨房门口歪着头看娘亲,娘亲为什么盯着火看? “呃,是嘛。”莫语回过神,这才发现锅里的饭已经烧开,急忙伸手去拿锅盖,手指却不小心被烫到,狼狈地捏住自己的双耳。 “嘻嘻……”小乔乔却嘻嘻笑了出来。 “傻丫头,笑什么?” “娘是大花脸。” 大花脸?莫语下意识摸摸脸,这下更花了。 李政然进来时就见母女俩正在大笑,妻子脸上还抹了几块烟灰。 “笑什么?” “爹,娘是大花脸。”乔乔奔向父亲,李政然将其高高抱起,并在女儿手里塞了颗熟鸡蛋——从欣乐那儿拿来的,这几天年货已经吃得差不多,又没办法去镇上补充,家里只剩一些粗粮,孩子也跟着大人一块受罪。 小乔乔用手指抠了半天都没拨开蛋壳,李政然把头歪在一边,示意女儿用他的脑壳砸蛋壳。 小丫头毫不客气,拿蛋往爹爹脑壳梆梆敲两下。 “爹爹,你吃一口。”小丫头惹人怜爱的地方就是她乐于分享。 李政然形式上咬一口,其实什么都没咬到。 “娘,你也咬一口。” 莫语与丈夫做了同一个动作。 关于鸡蛋咬完后为什么仍是完整的,小丫头丝毫没有疑问,因为平时有什么好吃的,爹娘咬过之后也会这样,“弟弟咬不咬?”这话是问爹爹的。 “弟弟还没长牙,你自己吃吧。” 小丫头这才动口吃她的那份。 “怎么样?咱们是走还是留?”莫语问丈夫。 李政然蹙一下眉,“恐怕还是要走。” “……”去哪儿才是终点啊。 “你们跟着我,等打到历城时再回家。” “你这么肯定能回家?”莫语禁不住苦笑,为他的自信。 “当然。” “为什么之前不确定?” “因为之前是齐王在发号施令。”既然她想他跟她坦白所有的事,那他就坦白跟她听,尽管她可能听不懂。 “现在不是齐王在发号施令?” “不是,是魏国的国政军务大臣。” “把家交给一个外人,会有好结果么?” “齐魏同宗同祖。”皇权这玩意交给谁不是交?只要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火之苦,谁做皇帝,谁掌握大权都不是问题。 莫语伸手覆着丈夫的一侧脸颊,“难道那老头真说对了,我家相公能做将军?”>李政然笑笑,“我不适合官场。”这也是他当年选择退役的原因。 “卖了命,却不讨要好处?” “出来卖命的都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因为不卖就活不下去。” “好吧,我同意你去。”哭也哭过了,说也说过了,剩下的就只能随他了。 “爹爹,我们要去哪儿。”小丫头在一旁插言。 “爹爹带你们吃肉去!”李政然畅然大笑,颇为豪迈! 乔乔愉快地抱住父亲的脖子,感叹爹爹的厉害,每次都能找来好吃的! 莫语捧着饭盆跟上丈夫和女儿,再怎么样也还要继续往前过啊。 逃亡似乎成了一种生活。 李家人对此几乎已经习惯,因此在男人们决定离开这块刚住了不到一年的地方时,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放弃家园,放弃农田,放弃刚刚走上正轨的生活,回到四处颠簸的日子。 沿着海岸线,一路往西,沿途有风景,有人,有间或的安宁和间或的凌乱。越近徐汉,就越能感受到那种慌忙与决绝的反抗,以及对白家接受委任的欣喜。 在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后,二月初六这天,李家终于在一座临江的小镇上安定下来,租住到一家客栈的后院。 “还是有人烟的地方好,房子大,买东西也方便。”赵絮嫣一手磕瓜子儿,一手抱着儿子哄,“哎?大嫂,你腕子上的这个红木镯子打哪儿买的?以前没见过呀。” 莫语低头看看,“你大哥买的,路上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说我五行缺木。” “大哥也信这个呀?”赵絮嫣笑,“我还以为大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呢。” 其实莫语也很好奇丈夫居然信算命先生的话,“对了,刚才不是见欣乐跟你一起的嘛,怎么半路又回去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让老虎给带出去开小灶去了,说是一路上吃得不好——”摇摇头,“好东西都给她吃了,孩子们都捞不着,比咱们怀孕时强多了,还说吃的不好。” “你呀,就少说几句吧,别又惹出事来。”莫语嗟她一声。 “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政亦那儿我都没说,唉,怎么说人家也是亲兄妹,亲母女,怀孕了自然受保护,哪像咱们,菜饼、菜汤喝着去吧——”逗一下儿子,“不指望他们疼喽,我指望我儿子呢,是吧,小乖?”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都快疼化了。 “看你这个样子,以后有了媳妇也得受你的罪。”莫语。 “嗟,她不惹我,我给她受什么罪?再说是我儿子的媳妇,娘当然要疼,对吧,乖乖?”赵絮嫣。 妯娌俩正说着,见钱诗诗匆匆从前院过来。 “怎么了?你这么火烧火燎的?”赵絮嫣护好儿子,免得被吓到。 莫语拉个凳子给钱诗诗。 “你们猜我刚在街上遇见谁了?”钱诗诗一坐下就把凳子往两个嫂嫂的身边拉。 “又是哪个皇亲国戚?”赵絮嫣不以为然,一路上净碰上骗子,不是自称什么王爷,就是什么驸马的。 “孙家!” 孙家?哪个孙家? “就是小姑子之前那个婆家!” “……”莫语和赵絮嫣同时哑口。 “那孙夫人还跟我打招呼呢,直问我在哪儿落脚。” “你跟她说了?”莫语比较在乎这件事。 “哪能啊,幸亏我跑得快,可这镇子就这么点大,还不是前后脚就能找到的事?” “这下可完了,小姑子还没拿到休书就改嫁。”赵絮嫣嗟叹,“这要是让他们找到,咱们家还有什么声誉?” 莫语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好办,“当初两家明显是闹翻了,再说嫁妆都要回来了,他们应该有这种准备才是。” 钱诗诗摇头,“我看那孙老太太的样子,不像是跟咱们闹翻了,到像是见到亲人一般,而且——我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像是落魄了,别再跟咱们讹钱才好。” “凭什么跟咱们讹钱,就算要讹,也是跟老虎讹。”赵絮嫣愤愤道,她绝不会再为了小姑子往外拿钱了,不然她那三个孩子以后怎么养活? 还是莫语比较实际,“得想个办法把休书跟他们要来。”躲是躲不过的。 “让大哥跟老虎去吓唬他们一下呗,还担心要不来?”赵絮嫣的法子干脆又利落。 到是钱诗诗想得比较远,“那怎么行,等咱们以后回了老家,那老太太到镇上闹一场,故意恶心咱们,你又怎么不着她。” “那怎么办?”赵絮嫣最不喜欢动脑子想事情。 “得想办法让她主动给我们休书,不然真闹起来,咱们不但名誉受损,而且搞不好还要赔钱呢。”钱诗诗。 “五千的嫁妆只捞回两千,没找他们要就不错了。”谈到钱,赵絮嫣可是算得相当清楚。 钱诗诗懒得跟她商量,转头对莫语道,“大嫂,这事咱们先别跟大哥、政昔他们说,女人的嘴,他们斗不过,这法子还得咱们想。” “至少要告诉婆婆一声,否则出了事,咱们怎么解释?” “也好,就是怕她会惊慌失措。”婆婆的为人钱诗诗可看得很清,吴氏是看上去厉害,其实一点用都不中。 一旁的赵絮嫣来回看一眼老大和老三,“你们已经想好怎么办了?” 老大和老三一同时看向老二,心叹,唉,这个没心眼的人呐。 “装穷。”老大和老三一起道。 赵絮嫣想一想,也对,穷亲戚谁想认啊?“这个法子好。”再看一眼老大和老三,心道这两个女人心眼真多,往后要小心点她们。 五十六亲家 关于孙家的事,妯娌仨悄悄拉了吴氏来商量,不出所料,吴氏除了转圈和不知所措之外,还真想不到任何办法。 “娘,您就别转圈了,这事我们都想好了,你只要跟咱们一起唱出戏就行。”赵絮嫣为自己比婆婆聪明而自豪不已,至少她能很快理解老大和老三的心思,婆婆却只顾着转圈。 “什么戏?”吴氏满脑子都是上次被孙夫人大骂的场景,那刁妇嘴坏的很,骂人骂得很难听。 “她当初骂了那么重的狠话,如今又想认咱们,无非就是想从咱们家捞点好处,咱们只要让她明白,不但捞不到,弄不好还要赔,她还不麻溜地扔休书给咱们?”赵絮嫣。 “可万一她就是要人不要钱呢?”不是没这种可能。 “娘,咱们还是先去看看情况再说——”莫语话未说完就被店伙计给打断。 “李老夫人,门外有位孙夫人说是您家的亲戚。” 什么?! 李家婆媳四人同时从凳子上跳起来。 来得这么快?! 确实很快,吴氏还没来得及回答要不要见,那孙夫人便笑呵呵地跨进了后院,一进后院便四下打量,暗道:真宽敞,这李家能租得起这么大的院子,可见身家没有败落,不像他们孙家,沿途遭了几次小贼,值钱的东西几乎被盗光,而且亲戚也没能投靠上,如今一家三口租住在一处民居里,吃用都犯愁,幸好今早上让她看到了李家的三媳妇。 “亲家母,可算找到你们了。”孙夫人一进门就握住了吴氏的手,想挣都挣不开,“早前在街上看到三侄媳,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她就急着去办事了,也没问你们住在哪儿,我一想,依亲家你这身份肯定不会到小地方住,果不其然是住在这种大客栈里,唉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总算是见到亲人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的苦吃的呀。”偷看一眼婆媳四人,抹一把眼泪,“坐着聊,咱们亲家不是旁人,不讲什么客套,来,侄媳也都坐下。” 莫语心道,这孙老太的手腕果然高明,她们婆媳四人加起来都未必是她对手,因为她们的脸皮没这么厚!当初骂得人祖宗十八代,如今却能大摇大摆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看来对付她不能用对付常人的办法,要先发制人才好。 “孙夫人来的正好,娘正打算找您去呢。”莫语一坐下就如此道。 钱诗诗也相当敏捷,紧接着莫语道:“是啊,我回来跟娘一说见到您,她就急着要去找您,说咱们两家还有件事没了结。” 孙夫人笑看一眼莫语和钱诗诗,心道这俩黄毛丫头语气不善,不能让她们把话说满,不然弄僵了就麻烦了,“是啊,我来也是为这件事。”立即转脸看向吴氏,她是读书人,好欺负,“亲家母啊,不管咱们过去有什么不愉快,都算我的错,我今天来就是给你赔罪的,之前那档子事,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咱们再怎么说也是亲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吵几句嘴也就算了,难道还真让两个孩子为难嘛,欣乐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媳妇,不能让她婆家、娘家两头为难不是?” 吴氏还没来得及接话,孙夫人又道:“欣乐呢?你都不知道我们达夫整天念着她,你说成亲都快两年了,光分开就一年多,都是这该死的世道,不让人活喔。” 赵絮嫣在一旁凉道:“成亲两年,分开一年,还有一年姑爷上不了炕,咱们欣乐还真够命苦的,摊上这种事。”赵絮嫣虽是镇上乡绅家的小姐,没跟人吵过架,但见识过人镇上女人吵架,这种泼皮无赖的女人就该活活被骂出去。 孙夫人笑道:“可不,我们家还指望着媳妇添丁添孙呢,先前媳妇孝顺,时常往娘家住,达夫又忙着秋闱的事,这小两口也就没机会在一块,如今可不能由着他们继续这样,你说是吧,亲家母?”想用不同房这件事来为难她?没那么容易。 吴氏又没来得及说话,孙夫人抢先道:“要不干脆我去把达夫叫来,也快一年多没见了,正好让他给丈母娘和舅哥们请个安。”说话间便起身要走。 不行,不能让她走,得先把话说清楚! 莫语抢先起身,“孙夫人慢走,我们还没谈完呢。” “大侄媳别客气,咱们来日方长。”孙夫人的想法是尽快先搬进来,吃住算他们的,怎么说还有亲家这层关系,她们说不出道不来,还不由着她沾便宜? “也好,孙夫人一会儿正好将休书一并带来,若不带休书也行,咱们立一纸约定也就罢了。”莫语直言。 钱诗诗也笑道,“是啊,若是孙夫人不方便过来,我们让当家的去拿,也省得您走路了不是?” 孙夫人僵一下,随即笑道:“两位侄媳这是还记着之前的不愉快吧?” “平白无故被骂了祖宗十八代,男盗女娼,就是您恐怕也过不了这坎吧?”莫语轻道,她也是乡下出来的,虽没吵过架,但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这孙老太就是根老油条,不尽快解决她,非黏一身油不可。 “就是,当时两家可都痛快的约定过,咱们恩断义绝,您家公子可都已经把休书写好了,只是逃难逃得匆忙,没送给咱们罢了。”赵絮嫣也加入妯娌阵营。>孙夫人双手一拢,对插到袖筒里,“侄媳,你也说没送,这没送就是没断,也就是说欣乐还是咱们达夫的媳妇,明媒正娶!” 妯娌仨暗道:娘的,就是因为这样才没赶你,不然早把你轰出去了! 孙夫人仔细打量了李家婆媳四人,“吆——这是见我们如今落魄了,不想认穷亲戚啊?不认就不认,你们只把我媳妇还来,咱们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吴氏的火气也蹿了起来,这刁妇,凭一张说活死人的嘴,还真是想骂就骂,想说就说,“人不会给你,什么都不会给你!”气了半天却只说了这么一句狠话来。 “亲家母,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们两家的亲事可是有媒人作证,到官府印过章的!不是你想不认就不认的!” 莫语记得在路上遇上同乡,说六番镇的衙门被流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可以借此一用,于是笑道:“媒人何在?官府的印章又有何据?我可听说六番镇的衙门早被流民给烧了!”而且乡里人四处逃散,想必也不会有人记着要带走别人的成婚凭证吧? 吴氏、赵絮嫣、钱诗诗一致看向莫语,见她一脸的坚定,想必是有根有据了,既然这样还怕她个鬼啊! 这回换孙老太急了,抽出手指着吴氏的鼻子,“你们——你们也算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做出这么没王法的事来!”肥嘟嘟的身子,能跳起来也真是不容易,“她李欣乐是我们孙家的人,你们这是明着抢人啊,没王法了!没王法了!” 王法?王都不知道是生是死,哪来的王法?! 李家婆媳难得能如此一致的耍无赖。 见孙老太还有再闹下去的迹象,吴氏赶紧招来店伙计,“送客!送客!” 顾客至上,开店的当然是谁付钱谁说了算,店伙计动手将孙老太往外拉! 谁知刚到院门口就遇上了吃饭回来的老虎和欣乐小两口,欣乐还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呢! 孙老太吃惊地看着李欣乐,尤其在看到她那圆鼓鼓的肚皮时,嘴张的几乎能撑下一颗鸡蛋。 李欣乐也被吓得不轻,心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后面的李家婆媳四人也不禁叹息,怎么这么霉?偏偏在这会儿碰上! “好呀,你们李家不但没王法,还伤风败俗,闹了半天,女儿偷汉子啊!”孙老太挣开店伙计,上下打量着李欣乐。 李欣乐吓得直往老虎身后躲。 “唉吆吆——连野种都有了!”孙老太一边砸着嘴,一边冷笑。 “你他娘的,说谁偷汉子!谁是野种!”老虎从小到大横行乡里,可从没被人骂过! 孙老太在看清是王虎后,颇有些害怕,不禁后退到院门口,跳着骂一句:“姓李的,你们这群□□,连偷汉子都偷流氓啊!”见老虎作势要冲过来,一扭脸,撒腿就往客栈外跑—— 老虎没追上去,是因为妻子被吓哭了! 李家婆媳匆匆跑过来安慰,劝了好半天才把欣乐劝回屋里。 一众人正打算要回屋时,赵絮嫣见莫语正在小声交代小伙计什么事,转身凑了过来,“大嫂,干什么呢?” “那孙夫人肯定还会再来!”莫语道,“得想办法应付才是,咱们几个肯定骂不过她!” “骂什么,直接赶走就行了!”赵絮嫣叱道。 “她今天既然能厚着脸皮来,定然是赶不走的。”钱诗诗也转了过来,“大嫂,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莫语咬唇,“打自然是不能打,骂咱们也骂不过,不如请个能说会道的人来,也省了咱们的力气。” 钱诗诗笑道:“大嫂,你是要请人来跟那孙老太对骂?” “是啊,不然等她下次来堵着门骂,难道咱们还亲自上阵?”婆媳四个加起来恐怕都吵不过人家一个,别到时既吃了亏,还受了气,干脆找人来对付。 “可这么骂也解决不了问题啊。”钱诗诗道。 “这边先牵着孙夫人,那边让老虎去找孙达夫解决休书的事。”莫语道。 钱诗诗笑道:“该!他惹出的事,让他自己处理去!” 赵絮嫣因为插不上话,急得直想跳脚,老大和老三两人心眼多,她跟不上她们的思路,每次一说到核心问题,就没她说话的份,“你们俩心眼也太多了,以后我不是要被你们给欺负死啊!”实话直说!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莫语挎住她的胳膊,“我们欺负你干吗?又不跟你过日子!” 钱诗诗也跟着道:“就是,而且你也不值得欺负。”说句话都能让她跳脚,哪里需要用到“欺负”。 她们只是妯娌,各有各的男人,各有各的日子,没事在自家逗丈夫疼,,只要没利益上的纠纷,跟外人有什么可斗的! 五十七休书 正好这几日李政然与周图寻白少将军,去了两日还没回来。 政亦与旧识相遇,似乎也要在这国难当头之时奉上自己的力所能及。 而政昔,他那冲动的个性,自然不会留在家里管婆妈的事,谈论国事要紧。 因此家里的这点“小事”便自然轮到了女人们的头上。 不出所料,孙老太果真上门来闹场了—— 要不回儿媳,总能要到点封口费,至少能解决一点当前的生活所需吧?他李家书香门第,怕的就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隔日一早,孙老太换上一身耐脏的灰布衣衫,往那客栈门口一坐,三哭六嚎起来,弄得满街路人都过来看热闹。 客栈伙计赶不走她,他们是正经商人,一没有打手,二没利嘴的婆娘,管不了!只能去求李家解决。 “啧啧,这孙夫人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来?”赵絮嫣站在客栈二楼临街的窗边,望着楼下坐在地上拍着巴掌骂人的孙老太,一声嗟叹。 “什么大户人家,充其量就是有点田产的乡绅,估计连字都识不得几个!”吴氏嗤之以鼻的同时,又被楼下那些恶心的骂语激的火冒三丈。 吴氏没注意到她这话伤害了在场不止一个人的感情,莫语和赵絮嫣可都是这种类型,尤其赵絮嫣,顶着赵家小姐的名头,其实就是大字不识几个。 赵絮嫣对着窗外白一眼,不屑于婆婆争论,兀自坐下来嗑瓜子儿。 而莫语则刚跟一名胖妇人交谈完,并没有听到婆婆说了什么。 “他大嫂啊,你请的人呢?怎么还不去堵这个泼妇的嘴?我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骂过!” “刚那个妇人就是。”莫语给自己倒杯清茶。 “娘,来了,来了!”赵絮嫣趴在窗台上冲吴氏招手。 吴氏上前,侧着身看向楼下。 “哇——”只听楼下一声长嚎,一名胖妇人挤进了人群——正是刚才跟莫语交谈的那名妇人。 好戏要开场了…… 吵架是门技术,要体力,要脑力,还要厚脸皮,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可怜的闺女啊——”只见那胖妇人一边哭,一边坐到了孙老太的对面,双掌拍着地面,开始数典起孙家的不是,“我孤儿寡母,省吃俭用积攒了三代的家财给她做嫁妆,满以为嫁了户好人家,谁知嫁进他们孙家不到一年,男人上不了炕不说,婆婆还连掐带打啊——呜呜——”三声哭后,缓一下气又哭道,“大风大雪天,寒冰结了一尺厚,还把我女儿撵到外边受冻挨饿,姑娘怕我担心还不敢回家来啊——我苦命的儿呀——”又是三声哭,“摊上个要命的荒灾祸年不算,还摊上这么一户人家,休我闺女出户,五份嫁妆只还咱两份,我们孤儿寡母有冤无处诉,只能把苦水倒回自己肚子里,好不容易逃出胡人的手,到这儿来避难,偏偏又遇上了他们家,他们是做尽了坏事,天罚地怨啊,家财被偷盗抢完,如今又想来讹我们的钱,说什么你不给就骂你母女偷汉养野种,我可怜儿呀,被羞得要去投井,好不容易拉住她!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孤老婆子该怎么办啊?各位路过的大爷、夫人给评评理,这姓孙的一家实在做人太绝啊——”第一轮结束,胖妇人以呜呜的哭声作结。 只见围观的路人对那孙老太指指点点。 孙老太一见这阵仗,心火顿生,好个李家,竟然请人来污蔑她!不禁拍着地大骂起来,这次是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一连串地吐出来后,最后的结语是:“姓李的,你们有胆就出来,咱们说清楚!” 那胖妇人见第一轮没把对方击退,脚上的鞋子一脱,“啪啪”打两下地面,开始第二轮嘴战—— 污言秽语她最拿手,什么窗下野汉子排队,草丛里下蛋的,多了去了,想找骂还不容易! 李家婆媳四人在楼上听着听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大嫂,你打哪儿找的这妇人,实在厉害!”钱诗诗笑问。 莫语也没想到这胖妇人如此犀利,刚才谈话时还觉得她慈眉善目的,想不到这会儿牙口如此尖利,“我也是让小伙计帮忙找来的。”忍不住失笑。 赵絮嫣则笑得肚子疼,“你们瞧,那孙夫人的脸都青了!哈哈……” 连吴氏都忍不住拿手绢捂嘴,用以掩饰自己的笑意。 楼下整整骂了一个时辰,直到围观的路人都觉得没意思再看下去,各自散去,她们仍脸对脸坐在地上骂。 孙老太的本事果然不小,碰上如此的高手她还能僵持这么久,可见若是李家婆媳出去,非被她骂的悬梁、投井不可,幸好她们没胆子去尝试。 最终,孙老太骂到嗓子哑掉也没能把李家人叫出来,一个铜板都没讹到,反倒是祖宗十八代还被逐个问候了几遍,顺便背了一大串拐腿子在肩上,没办法,骂不过,只好撤了,再想别的办法吧! 那胖妇人见孙老太拍屁股离开后,伸手理理自己骂散的头发,再套上自个的鞋子,起身来到楼上。 莫语给了胖妇人三两碎银子,外带半串铜板,“这铜板是额外给大娘你的茶水钱。” 那胖妇人乐不颠道:“谢少夫人,谢少夫人,以后有这种事您只管叫我,吵架、骂人、哭丧,这些行当我都干。” 莫语忍不住笑道:“好,我知道了,今天真是谢谢大娘了。” 胖妇人摆摆手,顺手把银子藏到了袖袋里,给在场的夫人、少夫人们拜过别后,自是下楼去了。 “总算是把孙家这个麻烦给骂回去了,我去后院把欣乐叫来,咱们今天晌午就在这楼上吃一顿好的。”大仇得报,吴氏乐颠颠地下楼去。 赵絮嫣趴在楼梯井看着婆婆离开,高兴之余又有个疑问,“这顿谁出钱啊!”要是婆婆出钱,还是吃她们自己嘛! 钱当然是不用她们出,自是从老虎身上拔毛了,是替她们小两口解决事情的嘛,当然要表示一下。 “三位嫂嫂,想吃什么你们尽管点!”王虎豪气道。 赵絮嫣笑瞅他一眼,“还是咱家姑爷大方。”扭头问吴氏,“娘,你想吃什么?” 吴氏笑道,“家里就你最会挑菜,你去点吧。” 婆婆既发了话,赵絮嫣也不客气,“那我去啦,一会儿别嫌不好吃啊!”说话间,起身下楼到厨房去—— 尽管已是三个孩子的娘,但毕竟年纪也不算大,兴冲冲的像个孩子——自阳城出来后,她可就没正经吃过几顿好菜,这回不捞足本,太对不起自己了! “老虎,孙达夫的休书,你可要来了?”这是莫语问的。 王虎呵呵一笑,“我办事,还有办不成的嘛!”从怀里掏了封信皮,“那孙老太一出门,我就进去了,那孙达夫也没多说,就给我写了。”当然,他省略了一些步骤,比如威逼利诱加胁迫。 “你没动手打人吧?”莫语比较担心这一点。 “哪能啊,我跟大哥保证过了,绝对不惹事!”那姓孙的小子根本用不到他动拳头,“对了,大嫂,大哥都去了两天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本来他也打算跟大舅子一起去白家军,怎么说他也是在白家军里待过的,打仗这种事自然不能落后,可大舅子不答应,非让他留下来照看家里。 “说是两三天,估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要是大哥真找到了白少将军,我也得跟他一起去!”王虎说得无心,不过听者可就多心了。 李欣乐一听说丈夫也要去前线,心都漏跳了一拍。 吴氏也道:“欣乐如今还挺着大肚子,你怎么能去!” “岳母大人,您放心,我跟着大哥,绝对没问题,再说国家危亡,匹夫有责,我怎么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当缩头乌龟呢!大哥不也是有家有室有孩子,可他一样照去!” 李欣乐不悦地放下筷子,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没想到丈夫还要去战场上送死,搁谁头上都受不了,何况她还挺着肚子呢。 王虎也看出了妻子的不悦,立即笑道:“欣乐,你别生气,我不会随随便便就走的,至少也要征得你的同意嘛。” 这话到说到人心坎里了,欣乐嘟着的嘴慢慢松下。 好在赵絮嫣点的菜也开始端上来,吃上饭后,也就没人再去想什么打仗不打仗了。 李政然是当天傍晚回来的,走时坐着农人的驴车,回来时早已换上了代步的军马,可见是找到那白少将军了。 “爹爹,为什么衣服是铁做的?”小乔乔坐在马背上,抚摸着上面的盔甲,好奇于爹爹带回来的衣服居然是铁做得。 “这是铠甲,铠甲都是用铁做的。”李政然伸手想抱女儿下来,怎奈小丫头不愿意,非赖在马背上。 “铠甲是干什么用的?”问得奶声奶气。 “铠甲是穿着上战场的。” “战场是什么地方?” “打坏人的地方。”李政然真有耐心。 “为什么要去打坏人?” “因为他们要抢咱们的粮食,想一想,如果你以后再也吃不到松糖,再吃不到熏肉,你会不会不高兴?” 小丫头歪头想一想,她的确会很不高兴,“爹爹,你一定要把他们打跑。”这样她就能一直吃到糖,吃到肉啦。 “借我闺女吉言,爹爹一定所向披靡!” 莫语一边喂儿子喝着小米粥,一边听那父女俩胡诌,真是哭笑不得,“老虎说他也要跟你去——你带还是不带?” 李政然蹙眉想一下,“那小子性子倔,我不带,他也会自己去,还不如带在身边,也好照应一下。” “可这是打仗,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欣乐非恨你一辈子不可!”伸手替儿子擦擦小嘴,小家伙倚在围栏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父亲和姐姐,要是会说话他一定嚷着要坐大马!可惜他现在还维持在只能“依依呀呀”的阶段,“再说欣乐还挺着肚子,老虎这会儿也走不开啊!” “所以我更得答应他,这么一来,什么时候去,就是我说了算。”李政然终于将女儿抱进屋里,让她吃饭。 莫语拾起围兜给女儿带上,顺便递双筷子给丈夫,“你们这次要去哪儿?离这儿远吗?” “不远,过几天少将军设伏要从这边过,驻地就在江北岸,你们可以住在这儿不用搬家了。” “不是说齐军都被胡人打得差不多了?” “魏军加上中军,足够了,白老将军生前布置军阵时,就在沿江一代设好了要塞点。”说这话时他是眉飞色舞的,“还是老将军有先见之明,临终之前也不忘预设这最后一道防线,确保齐国不至于被连根拔起!”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几乎是崇拜了。 莫语很少见他这副模样,平时在家都是众人依仗他过活,想不到他也会有依仗、崇拜别人的时候,可见想要跟他的男儿志向斗,绝对是天方夜谭了。 “孙家来闹过了。”把话题转到家里,不想谈这该死的世道。 “孙家?!”李政然皱起眉头。 “是啊,不过就闹了一个上午,这会儿休书也已经拿回来了,不怕他们以后再有什么纠缠。” 李政然扬眉,“怎么要回来的?” 说到这,莫语就忍不住想笑,一边给儿子抚背,一边大致讲了一下经过。 期间李政然也跟着笑了出来,心道,妻子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这个家真正的长嫂,融入了李家的荣辱之中,是好事,可也意味着会有好多麻烦上身,“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好好感谢她为他和这个家做了这么多。 “你到是敢不回来!”莫语笑叹,“告诉你,梁家的二儿子可回来了,但媳妇没带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改嫁过去!反正他也是老实人!” 李政然眉梢一提,笑着威胁道:“你尽可以试试看!”抢他东西的人,一般是非死即伤! “你可千万别激我!”她也不是善茬! 夫妻俩对视,继而都笑了起来。 五十八可怜 李政然是二月底动身去的江北,关于他将效命于哪支队伍没说,只说这次去个个把月就能回来一趟。 因为走得不远,家里人也就没太在意。 他们这一走,莫语到还好说,毕竟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可袁喜岁就没那么好运了,上有老下有小,所以莫语闲来无事经常过去帮她做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 袁喜岁平时不多话,看上去也十分无害,交往深了方知她是个扭脾气,爱生闷气,心思也颇灵敏。 “你先坐着,我去买点菜,去去就来,这客栈的饭菜贵的吓死人,还是自己买着划算。”袁喜岁挎着篮子往外走。 莫语正帮小宇补衣服,冲袁喜岁摆摆手,示意她先去。 袁喜岁怕儿子留下来添乱,拉了儿子一起出门,她这一走,屋里就只剩下周老太太和莫语两人。 周老太患有风湿,一年到头腿脚都肿着,行动不方便,平时的衣食都要人伺候,老头走后恰好娶进了儿媳,一应琐碎就都由儿媳来做。 老太太是个看上去慈祥,说话也十分客气的人。 见儿媳一走,老太太半眯的双目缓缓睁开,盯了莫语好半天,害莫语不得不抬头对她笑笑。 “李夫人摊上你这么个好儿媳,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浑浊。 莫语笑笑,没接话,接什么?接“你也有个好儿媳,不必羡慕别人”?老太太一看就是有闲话要说,这么一接不正好给她打开话匣子? 等了半天,见莫语没接话,只是笑,喃喃道,“我家小宇他娘要是也跟侄媳你这么好脾气就好喽,我老婆子也就不用整天看人脸色了。” 莫语暗道,还真说起来了,她就是担心搅进别家婆媳的闲话里,真是躲都躲不及。 “我图儿没走两天,我这罪就又开始了,侄媳啊,你以后可得天天来,你一来,我这饭就吃得好,你不来,我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叹息。 莫语暗诧,不是吧?袁喜岁不像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啊,虽然脾气有点扭,可不至于虐待婆婆吧? “你看,这都两天不跟我讲话了,就因为图儿走时跟她吵了一架。”老太太咳嗽两声,伸手想拿木几上的茶杯。 莫语忙替她端过去。 “我图儿在家时,天天陪我说话、唠嗑,晚上睡前还给我暖好脚,怕我夜里冷。” “周大哥很孝顺。”莫语实在不好继续不说话。 “是啊,我图儿就是孝顺,可惜娶了那么个媳妇,天天给我脸子看,所以我盼着我图儿早点回来。” 莫语真不知道是老太太糊涂,还是袁喜岁真那么做过,这种没眼见耳听的事,她不好乱下结论,再说也跟她没干系。 “侄媳啊,你帮我个忙,那枕头下面有个木盒子,你给我拿过来。”老太太指了指床头。 莫语放下针线,起身到床前从枕头下拿了木盒子给她。 就见老太太打开木盒子,里面放了个油纸包,油纸包一打开,一股肉香传来,“我儿子走前给我买的。^//^” 是吗?可政然他们都走了四天了,这大肉饼放这么久都不干硬?看上去还有热度呢,不像是四天前买的呀。 莫语缓缓坐回去,眼睛却始终瞅着那个吃得美滋滋的周老太,满心的狐疑…… “侄媳,你也吃一块。”老太太递一块给莫语,莫语赶紧摇头。 两块大肉饼,老太太囫囵吞枣般就下了肚,看得莫语惊奇不已,这饭量可不小! “侄媳啊,你可千万别跟宇他娘告状,她知道了又要摔摔打打给我脸子看。”一边抹嘴,一边把油纸包藏进袖袋里。 莫语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袁喜岁回来的快,不然莫语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位老太太。 “娘,有肉饼味儿!”小周宇的鼻子灵的很,一进屋就闻见了肉味儿。 只见袁喜岁原本嬉笑的脸缓缓拉下,继而松开儿子的小手,小家伙没看到母亲的脸色,兀自拿着糖葫芦往奶奶那儿去,“奶奶,吃糖串!” 祖孙俩天伦之乐着,这边的袁喜岁却脸色冷峻地从竹篮里往外捡菜。 莫语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见袁喜岁出去,急忙放下针线跟了出去—— 一拐进后院临时搭建的小厨房,袁喜岁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对不起。”莫语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袁喜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跟你没关系,她是不是跟你说我不给她吃,不给她喝了?” 莫语默认,“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她一直都是这么跟她儿子说的,说他留下的钱全给我搬进了娘家,每日就给她吃些剩饭剩菜。”把袖子拉开,给莫语看她身上的淤痕,“你看,这都是她给我掐的。” “……”莫语惊讶地咬着唇,“你……没告诉周大哥?” 袁喜岁哼笑,“他?他还惦记着我虐待他娘呢。” “这伤难道他没看见?” “看见又怎么样?他说他娘跟爹的感情好,他爹过世给他娘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性情难免变坏,之前不是这样的,让我多包涵。”再擦一下眼泪,“我一直包涵着,可她却变本加厉,跟人说我趁她儿子不在时,不给她吃不给她喝,让人偷偷从街上给她带吃的,刚才她又吃肉饼了吧?那是让店伙计偷偷帮她买的。” “……”莫语以前在乡下是常听说这种婆婆,不过到没真眼见识过,“你跟她谈谈吧?这样下去,怨恨只会越积越深,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跟她谈?我懒得跟她说话!” 这扭性子! “难不成你以后都要过这种日子?” “过呗,我实在不想跟她说话。” 虽然可以理解,但总觉得这么过下去她会很辛苦,不过既然她已经决定了,作为外人,她也不好多说。 莫语伸手帮她一起择菜——委实都是素菜,只买了巴掌大的一小块肉。 那周图也是黑骑军的卫戍长,就算没立多少战功,想必家底也不会太薄,怎么吃得如此清淡?难怪小宇经常往她们那儿跑。 袁喜岁看出莫语的疑问,道:“李校尉的钱都交给你保管吧?” 莫语咬唇,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还给了婆婆一份。” 显然另一份在她手里的,袁喜岁不禁又想流眼泪,“我们家有多少银子我都不知道,大半都是婆婆在管,剩下的都在他身上,我这儿只有一点买菜的钱,婆婆说让媳妇管钱,最后都会管道娘家去,有吃有喝就行了。”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莫语觉得这周老太太做得确实有点过分,她家婆婆也疼儿子,好东西都往自己儿女嘴里送,可也不至于把儿媳抠得这么紧呀,就算不心疼儿媳,起码也该疼孙子吧?“难道她就不担心小宇吃不好?” 袁喜岁吸吸鼻子,“她对我说过,她儿子在家的时间不长,小宇怀的蹊跷,而且长得不像他们周家人。” 莫语结舌,这话太狠了!“她没凭没据,怎能这么乱说?” 袁喜岁咬唇,“我在嫁进周家之前,结过一门亲事,是同村的一户人家,后来那人出外做小买卖一直没回来,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亲事也就算了。当年小宇他爹在大营里,生死未卜,一直说不到媒,那会儿正好我娘家大哥和二哥要娶亲,对方要的彩礼很多,只有周家出得起这些钱,所以就结了这门亲。”擦一下眼泪,“后来做买卖的那个又回来了,可那会儿我已经成了亲,有次回娘家时见过一次,不知是谁说到了我婆婆耳朵里,从那之后她防我就跟防贼似的,怀小宇时,她还曾让小宇他爹让我喝药把孩子打掉,小宇他爹没同意,还跟她吵了一架,之后她就没再提过,但对我们娘俩不冷不热的,外人在时一个样,外人不在时另一个样,偏偏她长得一副好人相,谁都信她的话……” 莫语忍不住叹息,叹这袁喜岁的运气差,叹自己有个好婆家,吴氏再怎么不待见她,也只是脸色不好看,到还从没动过手,看来人还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活不成了,“周大哥总该相信孩子是他的吧?” “他自己做得事,当然心里明白了,所以当初才会跟他娘吵架。”说实话,那一次袁喜岁真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丈夫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遮风挡雨,可惜更多时候他站在他娘那边,“你知道为什么小宇之后,我没再生?”突然笑着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莫语当然不知道。 “因为他在外面有人。” “有……人?” “我嫁给他时,他都二十好几奔三十的人了,能没人嘛,听说是以前在北方从军时的相好的,好像是个卖唱的,后来他退役也一块带了回来,可惜婆婆嫌她是个戏子,不同意那女人进门,所以一直养在外面,我后来问他有没有,他说从军这么多年,谁会没个相好的?又不当她们是老婆,只要正常往家里送钱就行,而且他那个也要嫁人了,让我不要唠叨。从那儿之后,我彻底死心了。”看一眼莫语,“这么一比,你家的李校尉可真算是个十成十的好男人,所以我让你好好拴住他。” 莫语还从没把这种事跟丈夫联想到一块,“是啊,听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政然是不错。” “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人长得好,相公好,婆婆也好,哪像我,过得不是人的日子。” 莫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她倾诉…… 因为袁喜岁常常过来倾诉,害莫语的心情也一直跟着低落,果然还是要跟悲伤的事划清点界线,否则自己也会陷进去。 李政然是四月初回来的,尽管只走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改变还是不小的,脸黑了,也更瘦了,手上还有好多新添的伤口,他只说是训练造成的,没敢说这期间曾经与胡人有过一次遭遇,怕家里人担心。 也许是因为袁喜岁的情绪影响,莫语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 “怎么了?”李政然刚把铠甲换下来,妻子就抱着他的腰,靠在她胸口不愿松开。 “没怎么,就是想靠一下。” 李政然笑笑,“好,你尽管靠,想靠多久都行。” “政然,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幸福。” “是嘛,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不在家你才幸福。”笑着搂住她。 “听完喜岁的遭遇,我觉得自己的日子真是在天上,相公好、婆婆好、娘家也好,人人都好……” “所以人跟人不能相比。”低头,下巴抵着妻子的脑门,“虽然我知道不应该管你们女人间的事,但……对于周夫人,我建议你还是少跟她接触太多。” 莫语仰头,“怎么?你是不是从周大哥那儿听来她的坏话?” 李政然笑一下,“别人家的事情,咱们不要管他,俗话说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周图是没跟他说过妻子的坏话,但以他的经历来说,他是不建议妻子跟那袁喜岁走得太近,因为在海边住得期间,有次到周家吃多了酒,那袁喜岁做过一些不该做得事,如果妻子细心的话,就会发现,自那次吃多酒之后,他就不曾再跟袁喜岁说过话。 一个因为自己可怜就想夺别人幸福的人,不值得同情。 至于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政然跟袁喜岁说过,他不会说出去,但也希望她能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行为,可怜并一定非要别人去同情,得自己去努力。 莫语仰头看着丈夫的眼睛,他很少管她的为人处事,这次能说出口,想必是有什么依据的,再联想到袁喜岁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你家相公真是个好男人,你可要拴好…… “想问什么?”李政然俯身与妻子对视,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没有。”莫语摇头,环住丈夫腰的双臂爬到他的颈子上,勾下他的脸,在他的唇上狠狠印一下,“政然,我爱你。”然后放开他做饭去——今晚要做顿好吃的奖励他,虽然没问他为什么对袁喜岁这么不待见,但她大致还是能猜到袁喜岁肯定是做过些什么,不问明白是不想害自己心里不高兴。 望着妻子的背影,李政然伸手摸摸自己濡湿的脸颊,嘴角一翘——他们夫妻终于都把心里感觉说出来了,在成亲七年之后—— 从这一天起,莫语再不去袁喜岁家听她的可怜事! 五十九离家 李政然这次回来只在家待了三天,其中有两天是在为给家人指导逃亡时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记着,万一胡人来了,走水路最安全。”李政然一边披铠甲,一边第一百零八次交代妻子各种注意事项。 莫语点头答应着,手上却在帮他系甲带,心道这身盔甲都快跟她差不多重了,穿在身上肯定很累,而他居然穿了十几年,还能长这么高的个子,真是不容易,想着想着,勾唇笑了出来,对丈夫的唠叨根本没听进去。 “你没听我说话!”李政然捧住妻子的脸,非让她正视自己。 “谁说没听?” “那我刚才说什么?” 莫语咬唇想一下,“不能随便同情路人?” 果然没听,李政然眉头微蹙,眼睛半眯。 莫语陪笑着,再问一次,“财不露白?多带干粮?”好吧,她承认,她是没听他在说什么。 在李政然决定小小发一次飙之前,莫语摸着他的肩甲问,“这东西穿在身上一定很重,打架方便吗?” “习惯就行。你把我昨晚的交代再复述一遍。”他要确保她把他的叮嘱牢记于心。 莫语蹙眉,不是因为丈夫的话,而是因为他领口露出的内衬衣领,“我让你换身内衬,怎么又穿旧的?脏死了,这件我要留下来洗的。” 李政然垮下唇角,为妻子的转移话题,“我没找到新的,而且这件也不脏,才穿了三天。” 嘟唇,“在军营一件衣服你可以穿十天也没人笑话,可在家里不行,再说让娘看到了,又要怪我没把你收拾好,来——换身干净的,我清早起来就放床头了,那么明显,你怎么还看不见?呐——不是在那儿嘛!”指着床头。 李政然回头一看,还真在那儿,他刚才怎么一点都没看见? 莫语一边给他解甲带,一边碎声小抱怨,“以前什么都看得见,如今连自己衣服都找不到了,我又不能跟你去军营,自己要多注意呀,整日穿得邋里邋遢的,下边的士兵该笑话了……记着啊,内衬的衣服我在包袱里放了六件,够你一个月穿的,但闲下来还是要洗的,不能捡脏衣服继续穿。我在包袱里还放了几包熏香,到了住营或露营时,记着在睡卧处放一些,免得被小虫子咬,还有,不要随便穿别人的衣服,一堆脏男人,能有几个干净的?小心身上长虱子,回来可不给你睡床啊……对了,还有——” 不能再有了,再有可就不是去打仗了,“娘子,不用‘还有’了,我直接把你带上就一切妥当了。” 莫语刚好帮他卸完盔甲,听到这话便兴奋道:“可以吗?” “可以,把你变成衣服直接穿在身上。”搂着妻子的腰,把她抱得老高。 “我才不当衣服呢,你以为我没听过‘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啊?”一边享受着他的拥抱,一边忙着解他的内衫。 “你这就傻了吧?当衣服贴在身上暖和,而且什么都不用做,手足却要干活、走路,多累?” “嗟,明明是‘衣服’在干活,‘手足’闲着。”看她,现在不就正忙着伺候丈夫?“我发现你是被我惯坏的。”以前什么都自己做,如今什么都交给她。 “可不?惯着惯着就离不开了。”搂着她腰的双臂越收越紧,紧到她都快窒息了。 “小心乔乔一会儿进来。”老这么没规矩——其实她也很喜欢被他没规矩,不过鉴于为人父母的要做些表率,还是适当庄重一点比较好。 莫语的脖子被他的胡茬刺得又痒又疼,正想笑时,忽闻院子里有人喊,是周图,他们俩同路。 内室里的小两口赶紧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结果越忙越乱,盘扣都扣错了,看着丈夫那副衣衫不整的样儿,莫语忍不住捂嘴闷笑。 李政然压低声音,“还笑,快帮忙!” 莫语没理他,兀自转身挑开内室的帘子,回身对丈夫撇嘴:“自己穿,我去请周大哥进来。” 这就是忙碌了一早上的结果——李政然还是没能把衣服穿好。 等李政然出来时,外间已经挤满了人——家里人都过来送行。 吴氏说不出话,一张口就落泪,与她相同情形的还有欣乐,政亦、政昔则小声与大哥说了些体己话,赵絮嫣、钱诗诗依次给大伯福个礼,说了句吉祥话,而不懂事的孩子们却穿插在大人之间玩着躲猫猫。 “政亦、政昔,我这次去可能要久一点,家里就要你们俩来支撑了,娘和你大嫂也麻烦你们多照顾一点。”看向欣乐小两口,笑道:“欣乐、老虎,大哥可能喝不上小外甥的喜酒了,等回来,你们给我补上吧。” 老虎急道:“大哥,记得安排妥当了给我捎个信儿,等欣乐这边一忙完,我就去找你!就这么说定了啊!”男子汉大丈夫,又是行伍出身,国难当头,当然不能当缩头乌龟。 “我知道了,记得管好你的脾气,别惹事。” “行行行,我一定听大哥的,绝对不惹事。” “好,别的没什么事,我就走了,你们别出来送了,省得让路人看。”李政然紧握一下妻子的手后,跪下与母亲磕了个头。 这一跪,莫语的眼泪刷得一下出来了,忙把脸扭到一边去。 吴氏更是哭得溪流哗啦。 政亦按住母亲的双肩,“母亲,别哭了,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吴氏捂着嘴直点头,心中念道:下辈子一定不生儿子,生了儿子也不能往疆场上送,撕心裂肺啊。 李政然没敢再多呆,待下去母亲与媳妇非哭坏不可,与周图并肩出了门,往马厩里拉了马,刚想踩蹬时,客栈掌柜的过来向二人拱手。 “李大爷,周大爷,喝下这碗酒再走不迟。”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瘦个儿、花发的老人,听闻后院住得李家大爷和周家大爷是白家军的人,而且不日就要上沙场,特地让店伙计抱来一坛好酒给他们壮行。 “望壮士归来奏凯歌!”掌柜的递给二人一人一碗酒。 李政然、周图对视一眼,向老者行礼,齐道:“借大叔吉言!”一饮而尽后,摔碎酒碗,继而踩蹬上马,奔赴男儿该去的方向—— 见他们的马出了院门,莫语提着裙子就往前面的二楼跑—— 气喘吁吁的来到酒楼二楼的窗边,望着丈夫急速远去的背影,脸贴在窗框上……心中默念:不管你是缺胳膊还是断腿,都不在乎,只要记得一定回来! 而后院,儿子一走,吴氏终于大哭出声,“我的儿呀——” 她这一哭,弄得全家人都跟着掉眼泪…… 李政然走了,可李家的日子依然要过下去。 尽管空虚、担惊,但莫语仍学着坚强,因为她还有一双儿女要养育。 政然是个仔细人,离开之前为她的一应生活都做了周密的安排,甚至连让她和孩子买零嘴的零钱都兑好了,又怕她去商号取银子麻烦,特地取好了几大锭银子放在她身边,免得随身携带不方便。 “娘,糖人、糖人!”小乔乔指着路边的小摊一阵欢叫。 今天小镇上有大集,莫语将小儿子抱去给婆婆看着,自己带女儿上街来买些生活必需品。 政然走了十几天了,他买好的东西也大致都用光了,不得不出门添置一些,幸而集市就在他们客栈门外的这条街上。 “天天吃糖,小心牙坏掉,到时可就不美了。”女儿越大越爱臭美,用这条来威胁她百试百灵。 果然,小丫头皱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今天不吃了,“娘,我后天吃,行吗?” “行。”莫语望见不远处有煎牛肉饼,婆婆喜欢吃,自从政然走后她就没吃过,政亦、政昔毕竟还是没政然细心,“咱们买两块牛肉饼给奶奶,乔乔想吃什么?” “汤包。” 嗯,这一点莫语到很赞成,因为她也喜欢吃,“好,咱们今天多买些。” 牛肉饼、汤包刚买好就遇上了赵絮嫣娘仨,他们家大人喜欢占小便宜,连带也带坏了孩子,刚出笼的小笼包,两个丫头整整吃了两笼,害小乔乔的嘴巴嘟的老高,她还没吃呢!坏姐姐! 好在映蓉大一点,知道好歹,把妹妹手里的糖葫芦夺来给了乔乔,乔乔便愉快地吃了起来,完全忘了被吃汤包的大仇。 “大嫂,你看,你看。”赵絮嫣指着人群里的袁喜岁,“周夫人在那儿,她旁边那个不就是梁家的二郎?”嗟一声,“我早说那周夫人不是省油的灯,你们还都不信,这丈夫没走半个月,就跟别人出双入对了,也不怕背后被人戳脊梁骨,再说那二郎,自从媳妇没带回来后,性情也大变,你说这要是传到周大哥耳朵里,他还不把二郎剥皮抽筋啊!啧啧。”到时可就热闹喽。 莫语看一眼人群里的袁喜岁和梁二郎,其实二人并没什么肢体接触,很规矩,不认识他们的人完全不会往歪处想,认识的可就两说了,这两人确实有点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弄得一块去?“他们往这边来了,咱们躲躲。”莫语拉赵絮嫣往针线摊子另一边去,正好可以挡住。 “咱们躲什么,又不是咱偷汉子,怕他们作甚?”赵絮嫣不明就里。 “待会儿要是真对上了,你怎么跟他们打招呼?难道说‘嗳,一起出来逛街啊?’” 赵絮嫣扁扁嘴,没在吱声。 一小会儿的功夫,袁喜岁和梁二郎就过来了这边,二郎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像是自己买的。 他们的交谈是: “梁二哥,真是麻烦你了,你看让你帮忙提这么多东西。”袁喜岁。 “不麻烦,你一个人也提不动。”梁二郎。 “这些肉你就提回家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去买就好。” “没事,我们住民居,出门就是肉脯,倒是你们平时吃不上,孩子还小,长个子的时候,不能吃得太清淡。”梁二郎话还是颇多的。 “可——这些提回去,我婆婆恐怕又要多说了。”袁喜岁。 “不跟她讲就是了。”梁二郎 ……以下的交谈被人群的熙攘隔开,再也没听见。 见他们俩远去,李家妯娌俩不禁松口气——瞧这世道,没偷情的到要给偷情的让道。 “大嫂,你瞧人家,丈夫不在身边也有人疼。”赵絮嫣啧啧称叹。 “想要你也找一个呀。”莫语笑答。 “我?我还是算了,屋里还有政亦呢,到是你,大哥一走,你一个人孤单吧?要不要也给你物色一个?” “不怕你大哥回来砍你的腿,你尽管给我介绍。”伸手勾着女儿的小手。 “哪敢啊,大哥虽然整天笑笑的,可绷起脸来比老虎还吓人。”沿途遇上那么多小偷、抢劫的,大哥每次一立眉动手,就让人从心底发寒,禁不住惊诧——一个平时那么温文的人,怎么能瞬间变得青面獠牙的? 莫语没仔细听赵絮嫣下面都说了些什么,她的注意力都被不远处的官府公告给吸引了去,不知是不是前线的消息。握紧女儿往那边过去,赵絮嫣也跟着一起过去—— “告示: 吾齐国儿郎在魏军助阵下奋勇杀敌,于青田X旋战局,大获全胜,歼敌数千,今北上胡集,欲擒胡帅,复失地指日可待。 今与告示于子民,望众踊跃捐银、捐粮,以供吾子弟杀敌所用。 胡虏驱除,兴我大齐。”赵絮嫣默默诵念完毕,轻声嗟道:“谁抄的告 示,字真丑!连那个什么旋都写不清。” 莫语抿嘴偷笑一下,“是斡旋。”这个字她之前读“乾”,政然笑了大半 天呢。 赵絮嫣可不觉得读错了丢脸,反正莫语也不是不知道她的文化水平,“大 嫂,这么说大哥他们打胜仗啦!”后知后觉的顿悟。 莫语兴奋地直点头,是啊,打胜仗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六十荒城 打胜仗了,虽然没官府告示说得那么神乎其神,可不管大胜小胜,那都是胜,对百姓来说这都是提士气的大好事,只听街上一下午的鞭炮声,只为前方将士加油鼓气。 原本胡人就在江北岸,整天抱着枕头数一天算一天,不知噩运什么时候就会降临,这下可好了,齐军胜了,胡人后退了。 也许因为这场小胜利的刺激,年轻男子都涌向了官府的招兵处,满心热血地要杀敌救国,连李政昔都想跟着凑热闹。 “娘,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你去街上看,还剩几个年轻人在家呆着?就连那梁家二郎都去了,我怎么好龟缩在家里!”李政昔热血不止,对家人的反对相当不忿。 “你大哥已经参战了,刚走没几天,这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你再去,你不是要我的命嘛!”吴氏实在不能接受两个儿子同时上战场,尤其还是这个小儿子,长子在军中十几年,打过仗,多少还能放心一点,可小儿子不一样,自小在家惯到大的,连活计都不舍得他去做,他哪里能适应的了那种生活!“你自小到大可从没过过那种风餐露宿的日子,你去了万一帮不上忙,还给人添乱可怎么办?” 吴氏不说这话到还好,这话一出,更把小儿子激了起来!一跳三尺高,他今天还非去不可,不去枉为男人!瞧,连自己亲娘都觉得自己不行! “你去哪儿?!”钱诗诗眼疾手快,抓紧丈夫的衣袖不许他走,“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自古忠孝难两全,顾大家就顾不了小家,诗诗,你得放手让你相公我做次男人,你看人家大嫂,大哥走了,她不是也没拦?诗诗,你是读过书的人,你的心胸应该比她更开阔才是。” 再开阔也不能做寡妇啊,“大嫂放心大哥去,那是因为大哥军旅十几年,见过血,打过仗,你一介文弱书生,怎么能相比?咱们虽不在前线,可是也有法子帮上忙啊,你瞧码头上那些搬粮运箭的人,咱们可以去帮忙呀。” 不行,他就要上战场,谁说都不行,老婆拦都拦不住! 热血加上激将,李政昔就那么堂而皇之,连声再见都没说,出了客栈,跳上运兵的马车就走!还真是干脆利落。 莫语是听到声音后,抱了儿子,领了女儿过来的,赵絮嫣也差不多,一进屋就见婆婆跟老三家的两人都在哭。 “怎么了?”莫语问话的声音都弱掉了,自从政然走后,她最怕见到婆婆哭,因为不知道她在为什么哭,确切点说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政然哭,所以一见她哭得这么伤心,胆子都吓虚掉了。 “快去找政亦回来,政昔跑去参军了!”吴氏这会儿才想到找二儿子。 “什么?!”赵絮嫣、莫语对视一眼,在心里都暗叹,这小叔子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儿外面正乱着呢,他还跟着捣乱。 “快去呀!”吴氏再催一声。 赵絮嫣忙不迭答应着,将怀里的儿子递给莫语。 “老虎在码头,让政亦找他去追,他知道新兵往哪儿运!”莫语高声交代。 赵絮嫣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接下来的时间,莫语便抱着两个孩子继续听婆婆和钱诗诗哭个不停。 一直担心到晚上掌灯时,老虎才回来复命。 看他一个人回来就知道是没结果了,吴氏哭得更伤心了。 “娘,晚了一步,新军已经坐船过江了。”王虎走得气喘吁吁,欣乐忙起身递给他一方手绢,让他擦擦额头的汗。 见丈母娘哭泣不止,王虎紧道:“码头上还有船往对岸运粮食,要不我跟他们一起去,看能不能找到三哥?” 他这话得了两个反应,一是吴氏的急切答应,二是欣乐的无限担忧,“江对岸还打仗呢,烽火连天的,你去找不对地方怎么办?”毕竟是自家男人,欣乐也担心。 吴氏瞅一眼女儿,虽然对女儿的话不高兴,但人家说得也有理,谁的命不是命啊。 “没事,我比不过大哥,比三哥至少强点,再说打历城叛匪时,我也上过战场的,你别担心。” “怎么会不担心?你这几天一听说打了胜仗,整天神不守舍的,你这一去,要是肉包子打狗怎么办?”欣乐主要是担心这一点。 “不会,不会,我还得活着养我儿子呢。”王虎把妻子安慰了一番后,坐船去江北了。 一众人还想等他回来呢,王虎是撒绷子走他的去了! 就这样,王虎走了三天后才让人带信来,说是找到政昔了,但没船回来,要等拿下胡集才有船一起回来。 这下可好,真是肉包子打狗了。 李欣乐气得要命,都是她娘害的,找人找人,现在可好,找人的人都不见了! 结果一大家子,到最后只剩下李政亦这么一个男人,好在他还算比较靠谱的人,在多方花钱打听下,得知这批新运去江北的新兵是补充大哥所在的那支队伍,又花了些银子给大哥送了信,让他多注意找找这兄弟俩。 大概十多天后,李政然请后方运粮的兵士带了口信来,说是找到他们了,让家里放心——他没告诉家里他狠狠揍了那两人一顿!抢在胡人之前,先让两人挂点彩,博个好彩头! 听到这个消息后,全家都放心了,莫语知道丈夫一切安好,也省去了一些担心。 之后的日子只用一个“乱”字来定义,因为军需的紧急征集,钱从哪儿来,官府没有,当然只能摊到商家、百姓的头上了,什么军需税、胜仗税、七税、八税,小商小贩几乎被掏空了,干脆关门歇业,连李家所住的客栈都关门上板了,好在掌柜的通情达理,知道他们是军属,就没往外赶人,只让他们对外别说是租的房子,就说是掌柜家来投奔的亲戚,如此一来,客栈也就不用缴“商客盈利税”,这可是按人头算的。 商家终于是掏不出钱了,下一步就是百姓了,人头税已经收过,那就继续换名目,最后居然收到了“吃饭、走路”都要上税,只要你活着,那就得缴钱。 就是这么往外掏钱,前方士兵都吃不饱,听运回来的伤兵说,队伍里一天只给两个干馒头,所有的军饷全部是欠条,受了轻伤的伤员在江北统一住休,受了重伤没法继续打仗的,军官会请示上级,也只能要到十几二十两的银子,就算断腿断手的补偿了吧? “娘,为什么卖汤包的不来?还有牛肉饼,还有糖人……”甚至连卖馍馍的都没有,小乔乔不懂,为什么没几天的功夫,街上就空了呢?而且到处都是席地而坐、衣衫破烂,甚至浑身带血的人? “因为打仗啊。”莫语四下望着这凄惨荒凉的场面,心中无限惆怅。 “为什么要打仗?”小丫头不懂。 “因为有坏人欺负咱们。” “为什么坏人要欺负咱们?咱们又没惹他们!没抢他的糖,也没打他的屁股。” 莫语喃喃道:“娘……也不知道。” 在路过一个断腿的兵丁跟前时,因为担心女儿害怕,莫语伸手想捂女儿的眼睛,小丫头却兀自蹲了下去,好奇地看着人家。 “大叔,你的腿呢?” 那断腿的兵丁还疼的哼哼着,见身边蹲了个水灵的小丫头,嘴角却翘了起来,按捺着腿上剧烈的疼痛,笑道:“大叔的腿被狼吃了。” “狼真坏!”乔乔得出结论。 莫语蹲到女儿身后,看一眼这兵丁的腿,轻问:“请问,你们是从骑军退下来的么?” 那士兵摇摇头,“我们是步军,骑军是主力,已经进了北线的桓渡,算一算,现在差不多该跟胡兵遇上了,他们是好样的。”艰难地竖起大拇指。 莫语咬唇,又是无尽的担心啊,“谢谢。”勾起女儿正想转身,忽然想到竹篮里有馒头,揭开笼布,狠一狠心,拿出两个塞进那断腿的士兵怀里。 “大嫂,拿回去吧,我们有军粮,日子都过得不容易,留给孩子吧。” 莫语吸吸鼻子,“没事,你吃吧,我们家都是女人,吃不多的。”拉着女儿就走。 小乔乔一边被母亲拉着走,一边回头看那个大叔,“娘,大叔哭了,他是不是不喜欢吃馒头?” “别瞎说,快回去了。”拉着女儿直往前走,担心要是再遇上巡街收税的卫队,又要缴钱了。 “大叔,我爹爹很厉害的,一定能把坏人打跑!”小乔乔喊得很坚定,因为她爹爹无所不能嘛! 路两旁的伤士残兵们听到小丫头的童语,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满街的苍凉因为一个小女孩的宣言而乍然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回到家关上院门后,莫语忍不住摸摸女儿的小脸,苦笑道:“你个小没脸皮的,跟你爹一样野,真是什么都不怕。” “咯咯——”乔乔笑两下,“娘,我能不能吃一口咸肉,就一口!”伸出一根手指在脸前比划。 莫语看看四下无人,从竹篮里拿出刚买的蒸咸肉,从边角撕了一块拇指肚大小的塞进女儿嘴里——不能给太多,这些是全家好几天的菜呢,“好不好吃?” “好吃!比汤包都好吃!”小丫头咂咂嘴,抱着娘亲的手,不再要第二口,因为今天的份额已经满了嘛! “我闺女真乖!”莫语弯身亲一下女儿的额头。 母女俩嬉笑着转出门楼,天晌了,做饭去喽…… 乔乔乐不颠的,心道又可以再吃到一块咸肉了,真好。 六十一复见君 衣食贫乏的日子一直持续着,无穷无尽,从渡头运来的伤兵也一拨接一拨,每到一拨,李家女人都要跑去挨个认,怕有自家男人在其中,一次接一次的担心弄得人精神疲惫。 入了冬后,渡头上运来的伤兵越来越少,但渡头仍有期盼的妇人们在等着…… “大嫂,大嫂,听说今天有大船运兵到江上游!”钱诗诗提着裙子一溜小跑着过来这屋。 “是嘛。”莫语对此并没太大反应,因为知道丈夫的骑军在最前线,应该在北方才对,怎么可能经过这儿。 “咱们去看看吧?就算没见到人,兴许还能打听到呢?” 莫语点头,解下腰上的围裙。 “娘,我也要去——”乔乔勾着刚会走几步路的弟弟,在一旁急的要命。 “好,一起去。”抱起儿子,勾住女儿。 一班人还没出院子就见欣乐抱着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儿子也追了上来。 吴氏跟在女儿屁股后面追,“欣乐呀,你才刚出月子,这大冷天的,不能出门。” 莫语、钱诗诗也跟着劝阻,好不容易把欣乐劝了回去。 前天刚下过雪,路沿、草丛里还残存着积雪,江南的冬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因为过度湿润的空气反倒增加了寒冷度。 已经开始牙牙学语的李敬文拍着母亲的脸颊当好玩,他才不懂什么着急担心呢,连爹爹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人,你能期待他懂什么事? 莫语由于没有过多的期待,所以失望度反而小,到是钱诗诗都快急哭了,因为没看到丈夫的身影。 “还有一队,后面还有一队。”人群里有妇人如此道。 钱诗诗兴奋地拽住莫语的手,差点跳起来,“大嫂,听见了没,还有一队。” 莫语翘脚往后观望,发现后面真有一队,而且是骑马的!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差点兴奋地跳起来,暗暗祈祷,一定要有政然,一定要有政然!一定……嘴角缓缓垮了下来,因为骑兵的旌旗上写着大大的一个“魏”字,那是魏国的骑军…… 失望几乎让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诗诗,我们回去吧?”在这儿站久了,她怕自己会哭出来。 “大嫂,再等等,再等等看嘛,兴许还有下一队呢?”钱诗诗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眼前过得大队。 “啊——”只听一声尖叫,钱诗诗差点跳到莫语身上,“大哥,大哥!是大哥!” 有那么一刻,莫语的脑子是懵的,里面只有“嗡嗡”的声音,眼睛漫无目的的在马队里搜寻,心中念着:政然,政然…… 终于在看到丈夫的那刻,她哭了起来—— 李政然已经复职到校尉的官阶,并不用排在马队之中,而是跟几个银盔银甲的魏军军官在马队外围,正聊着天,眼睛却在快速搜寻路两旁的人群,在见到妻子那张哭得泪人般的脸后,禁不住勾唇苦笑一下。 同行的魏军官自然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尤其在发现他盯住某个点不放时。 因为正在行军中,而且马上就要上船,不能有丝毫停顿,所以李政然不好跳下马去拥抱妻儿,尽管他很想那么做。 莫语可不会放弃,抱着儿子,勾着女儿沿街跟着追,从东头一直追到西头,李政然实在不忍心看她这么跟着,抬起拳头假意咳嗽之际,对妻子的方向挥挥手指,示意她回家。莫语当然不愿意,等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看到人,当然是多看一下是一下了。 李政然故意将脸沉下来,并把视线转向前方,不看妻子。 同行的魏军官不是瞎子,自然明白人群里那个抱着孩子的俏妇人是谁。军令虽如山,但也不外乎人情,过家门而不能进,可妻儿老小总要说上一句话,而且此番奔赴西北,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怎么说也得让人家夫妻说句话不是? 于是在渡头等待上船之际,一名军官对李政然附耳说了几句,起初李政然还不答应。 “没事,上船之前回来就行,我们给你打掩护,再说咱们都是校尉了,总不能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吧?”其中一位官阶高一点的这么说。 李政然对他笑一下,继而一闪——人没了!只剩一根马缰在半空摆荡。 那军官愣一下,笑道:“这小子纯粹假正经嘛!” 几个军官都呵呵笑了起来。 因为有人群围着,不好公然假公济私,李政然对人群里的妻子示意一下,莫语愣一下后,随即点头,勾着女儿往江边的柳树林里去。 李政然绕出人群,一路小跑到江边柳树林—— 乍一见面,莫语又哭又笑,说不出半句话来。 “到底是哭还是笑?”李政然捏捏妻子的下巴。 这一捏,莫语可就哭得更凶了。 “好了,不哭了,孩子们都在呢。”用手指擦掉妻子的眼泪,“家里都还好吧?” “嗯。”莫语急着点头。 李政然弯身抱起了女儿,再搂过妻子,在他们三人脸上各亲一下。 这一下让莫语看到了他右脸颊的伤疤,从耳垂下方几乎延伸到颧骨处,不禁抬手摸一下。 “被刀刮了一下,不深,不过可能要留疤,你不嫌弃吧?” 莫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摇头还是点头,脑子里一片混乱,有兴奋、有担心、有心疼,还有乱七八糟的不名情绪。 “我原来的那支骑军基本都打散了,现在临时调到了魏军任职,这次往西北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你们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 莫语只顾着点头。 “另外——政昔和老虎我都见过了,我动用了点关系,让政昔去到了军粮供应处,基本不会上战场,老虎去了工事处,修筑工事,运造弓箭去了,应该也没多少危险,你回去跟家里说一声,让她们不要担心。”忍不住又交代妻子一次,“记住,在这儿等我回来,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到处乱跑,如今战况不稳,江北都不安全,知道吗?” 点头。 李政然倏尔笑了出来,“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只顾着点头,完全听不到声音。 “我……不知道说什么。”莫语苦着脸,她有好多话堵在肺管里,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记得一定要回来,我一定在这边等你,哪也不去!” “好,我一定会回来。”紧紧搂住母子三人,好想这么一直搂下去啊。 怎奈起锚声响起…… 李政然把一对儿女放到地上,一人捏一下他们的嫩脸颊,刚直起身想跟妻子话别,就被她紧紧搂了腰不松手。 他只好由着她任性,并笑看着妻子身后的那对儿女,姐弟俩对父母的拥抱,一个笑,一个好奇——自那之后,李敬文对“爹爹”这两个字的认知就是一个会说话的、满身是铁的……东西! 走终还是要走的,这种方式的相见就像长跑时的偶然停顿,一旦停下来,再想跑起来,那可需要不小的毅力。 李政然不敢回头,怕自己会忍不住,少时离家时也很难过,却没有现在这么的难舍难分,自己成家有了妻儿后,方知责任和家对男人的重要,至少对他很重要。 ——层出不穷的沙场历练和生死危难让他变得豪迈的同时,也悄悄滋长着恋家的情绪,这真是两个矛盾的极端。 牵回马缰,踏上军船后,这才敢回身遥望。 垂柳之下,白雪斑驳之间,一大两小的三个身影站在那儿,也站进了他的记忆,他必须靠着这个画面让自己生存,让敌人亡命! “荆楚,你小子福气不小,娶了这么个标致的小媳妇,年纪不大吧?”同袍拍拍他的肩膀。 直到船转过一个弯,再也看不见渡头,李政然才转过身,背对船栏,“小我十岁。” “喝!我就说看着这么年轻!可惜啊,跟了我们这种人,吃亏喽,一年到头不着家,要是摊上战事,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就算回去了,搞不好也会缺胳膊少腿的。”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叹道,“我家那婆娘跟了我十二年,见面的时间还不足一年。” 旁边一个年轻的道:“老黑,行啊你,不到一年,就生了仨小子!” 老黑大笑:“那可不,好不容易见次面,不得卯足了劲啊,小子,学着点吧!” 年轻的又凑到李政然身边,“李校尉,你家小嫂子可有姐妹啊?嫁过人的我也不在乎。” 李政然伸手摁一下他的脑门,“做梦还快点,我娘子只有兄弟三个,你要不要?” 一堆人呵呵大笑起来——穷开心呗。 李政然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老黑,我前些日子让你打听的那个人可打听到了?” 老黑笑意未消,道:“是不是那个叫周图的步军校尉?”叹口气,“不用找了,胡集那一仗,你们齐营的驻地整个都被‘萨布尔察’的狼军给围了,那个混蛋造的,向来不留活口,我估计阵亡书再不久就能送到家……奶奶的!” 李政然望着江面沉默不语…… 六十二袁喜岁 周图的阵亡书送来的那日,天色很阴沉,老天仿佛要塌下来一般。 隔壁的哭嚎声凄厉的让人寒毛直立。 李家女人想劝两句,可面对着周家婆媳俩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没有遗体,周家只能为儿子设一方衣冠冢,故乡是回不去了,干脆就埋在了当地。 腊月初八的前一天,一切丧仪诸事皆办好后,周家也终于消停了下来,婆媳俩都像无魂游鬼一般无所依附,新年自然也不会准备了,人都没了,还过什么年? 腊八这一天,莫语提了一包红黑绿豆过来探望。 周老太太在得到儿子捐烈的消息后,不许媳妇和孙子挂孝,口中一直念叨着她儿子没死。 莫语过来时,周老太太正破口大骂着:“你个小贱人,以为我图儿不回来了是吧?你妄想!我图儿活得好好的,你最好收起你那副贱样儿,别给我惹是生非,招惹野男人!”若非莫语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那么慈祥的老太太居然会有这么凶狠的一面,钳着手指,在儿媳身上狠狠掐拧。 莫语被惊在门口不能动弹。 “你们都滚!”周老太太指着门口的莫语,“我儿子没死,你们这些小鬼饿狼,当我不知道嘛!你们想跟这小贱人合起伙来骗我的钱!想得美,我就是死也要带走,一个铜板都别想拿到!” 莫语的一条腿跨在门槛上,始终放不下来。 袁喜岁只是哭,也没有起身迎客,到是蹲在墙角哭泣的周宇跑来莫语身边,抱着她的腿不撒手,估计是被吓到了。 莫语忍不住蹲身搂过小男孩。 “滚!滚!”老太太仍不停的骂着。 无奈之下,莫语只好先把周宇抱去了自己家,让乔乔带他一起玩,等再回来时,袁喜岁已经蹲坐到了院门旁,屋里的老太太仍骂个不停。 袁喜岁后脑勺抵着墙砖,对莫语凄笑一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贱?” 莫语扶着门边,没吱声,叹一口气后,弯身与她并排蹲坐了下来。 “我确实很贱。”转头直直看着莫语,“我羡慕你们的日子,羡慕你们的男人。”哼笑,“他跟你说过了吧,我做过的事?” 这个“他”当然是指李政然。 莫语仰头看向门旁枣树上的枯枝,“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苦笑,“所以我说你该小心,这世上太多我这种人,自己过不好,就希望抢别人的好日子。” 莫语转脸与她对视:“如果因为你抢,他就去了,那我的好日子也不是真的好日子。” “你就这么相信他?” 莫语低眉苦笑,“有很多事不能想得太清楚,我是只要有希望,就会尽力去做,保得住就保,保不住……也没办法。” 袁喜岁叹一声,“如果我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也许我也会努力。” “人不会一辈子都倒霉,总有翻身的时候。” 摇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若不是有小宇,我早就不想活了,活下来干什么呢?”没人疼,没人爱的。 “再等等。”她只送她这三个字。 袁喜岁对着阴沉的天空凄笑,良久后才幽幽道:“你知道么?已经有人来给我说媒了。” “听出来了。”周老太太的话铮铮在耳,“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不像你,男人留了钱给你安家,我什么都没有,哪里都走不掉,这辈子恐怕就得这么下去了。” “如果……真得过不下去,你会不会考虑……”改嫁?从她这个外人的角度来说,袁喜岁改嫁可能会好一点,就像她刚才说的,周图把钱都给了亲娘,袁喜岁在这个家里怕是很难走出阴影。 袁喜岁的双眸直直地盯着远处的某一点,“你刚才也看见了,我婆婆那个样儿,怎么可能让我改嫁?” 说得也是,出嫁从夫,连改嫁也由不了自己说了算。 “她是认准了我这辈子翻不了她的手了。” 莫语也不知道该给她出什么主意,劝她改嫁?这种事由不得媳妇。劝她带着儿子走?那太缺德,毕竟不能留老太太一个人,再说这么个世道,她们孤儿寡母的又能去哪儿啊。 让人伤神的归宿! 腊八之后没几天就进了新年。 除夕这日,隔壁的周老太太终于没再大呼小叫地辱骂儿媳,难得清静的一天。李家婆媳、姑嫂五人围着桌子包饺子,作为家里现存的唯一一个男人,李政亦自然要把体力活全包下来,搬木、劈柴、清洗门窗,一众的孩子也跟着他,不知道是帮忙还是添乱。 “我昨天去买面粉时,见到梁家那个二郎了。”赵絮嫣最爱闲话。 “他回来啦!”钱诗诗的眼神里极尽羡慕。 “是啊,都瘦脱相了。”赵絮嫣丝毫没觉得这话会不会引起婆婆的惊心。 莫语在桌子底下踢她一脚,用眼神示意她看看婆婆的脸色,赵絮嫣清清嗓子,赶紧改口,“他跟隔壁的周家媳妇一起走着。” 钱诗诗本还在担心丈夫,一听说这话后,不禁皱鼻,“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也不知道躲躲。” 赵絮嫣叱道:“要我说啊,躲什么,干脆改嫁给二郎算了,反正一个没男人,一个没女人,正好!还省得在家受那个恶婆婆的气了。” 吴氏瞅一眼二儿媳,“人家的事,别管那么多。”她身为婆婆,可不希望儿媳学这种忤逆家长的事。 “娘,你没见那周老太太是怎么对媳妇的。”赵絮嫣做个掐人的手势,“都是这么对付的,搁谁头上都受不了。” 吴氏清清嗓子,“周夫人也是,再怎么说也给他们周家留了后,教训归教训,整天这样可不行。” “可不,娘你肯定不会这样。”赵絮嫣。 吴氏立即挺直腰杆,“那是,怎么说也不能动手是吧?”为儿媳的信任而高兴。 莫语与钱诗诗对一眼后失笑,老二家的终于是说了句婆婆爱听的话。 “他大嫂啊,你跟那周家媳妇熟一点,一会儿下了饺子,你去把小宇带过来,瞧把那孩子给折腾的,都瘦的没样儿了,这周夫人也真是,再怎么节省也不能饿着孩子呀。” “嗳,我知道了。”莫语答应着。 因为是除夕,所以今天的肉饺子不限量,可把孩子们给乐坏了,一个个吃得小肚子浑圆,撑得直打嗝。 近傍晚时,莫语送小宇回隔壁,他们与周家只有一墙之隔,周家是独户,所以租了个小点的院子。 莫语领着小宇刚出自家院门,迎面就碰上了梁二郎。 可能是见面的地点有点尴尬,梁二郎一见是莫语,赶紧把头低下来,像做错事的孩子。 莫语在惊讶之余,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落落大方,“梁兄弟回家啦?”自从政然跟他叫“梁兄弟”后,她也跟着一同改口。 “是啊。”梁二郎依然不敢抬头直视她。 “回来就好。”莫语笑着,眼神在看到他左手少了两根手指后,有些哑然,不过也没开口问,这种有关心嫌疑的话还是少说吧,“回去代我们给大伯、大娘拜个年。”送客,因为没话可讲。 “嗳,好,那——我回去了。” 莫语侧过身给他让路。 小宇自始至终瞪着梁二郎不说话,对他似乎很有敌意。 “怎么了?”莫语搔搔小男孩的后脑勺。 “讨厌他,就是他害我娘被奶奶打的。”小家伙指着梁二郎远去的背影。 莫语无心去探别人的私事,咬一下唇,道:“小宇啊,婶婶想请你帮忙想一件事。” 周宇乖乖的点头。 “映蓉姐姐跟映彤姐姐为了一根玉米棒子吵架,如果让你断案,你会把玉米给谁呢?不能掰两半喔。” 不能掰两半?这可把小男孩给难住了,如果是乔乔姐姐跟她们争,他自然会断给乔乔姐姐,因为他跟她比较熟嘛,可映蓉和映彤他就不知道了,“不知道。” “是吧?”莫语笑笑,“那你想想,奶奶跟二郎叔叔,你也不知道谁对谁错,所以你怎么能随便就不喜欢人呢?” “唔。”虽然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好像没得反驳,奶奶跟二郎叔叔对他来说,确实没有亲疏关系,奶奶不喜欢他,二郎叔叔也不讨厌他…… “走吧,回家了。”在心中暗叹,这么小的孩子要面对这样一个家,真难为他了。 梁二郎的归来似乎让袁喜岁的生活改变了一些,这个一板一眼的老实人用他不求回报的怜悯让袁喜岁重新燃起了希望。 尽管婆婆的辱骂更加肆无忌惮,但她却越来越充耳不闻,一日三餐做好了放到老太太面前后,梳洗干净就出门去了,反正老太太腿脚不好,也追不上她。 她经常带着小宇去梁家帮忙做活计,再傻的人也看出来是什么意思,何况梁大娘那么精明利郎的人。 正月刚过,梁大娘借着出门买米的功夫来李家串门子,其实是专门来了解隔壁周家的状况。 “人倒是不错,也能干,长得也清秀,可——”梁大娘怕隔壁听到似的,压低声音对吴氏和莫语道:“我听说她那婆婆是个厉害人。” 吴氏与儿媳对视一眼后,为难道:“儿子刚去,心里不舒坦,嘴上难免留不住脾气。” 梁大娘叹口气,“唉,要不是老二家的那个忘恩负义的,二郎也不会弄到今天这样。”梁大娘自己坦白了家丑,“去年二郎送他媳妇儿回了娘家,本来打算把他们一起带回来的,结果——她带着娘家弟弟和亲娘跟同乡的一个财主跑了,嫌我们在海边的日子太清苦。” 原来是这样—— “本来也打算再给老二娶个大姑娘,可这东奔西走的,家当早就尽了,这二郎的年纪也不小了,总得找个媳妇吧?我就是担心这周夫人不答应儿媳改嫁。” 吴氏叹息,“是有点难,老太太就一个儿子,让媳妇走了,家里可就没人了。” “是啊,所以我说呢,要是真能成,我家二郎先在周家住一阵子,等老太太去了再回来,反正我们家里还有个老大。” “大娘,你真能这么想啊?”莫语为梁大娘的想法赞叹不已,如今这世道,能这么想的父母真是凤毛麟角,就是她婆婆这种读过书,自认通情达理的人都做不到。 梁大娘为莫语的赞叹失笑,“我这做娘的没本事给儿子娶媳妇,如今他自个找到了,我总不能拦着他吧,再说他在周家也离我们不远,就是不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已。”何况那周老太太一身病,年纪也比他们大上许多,待个五六七年也就差不多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既然你能这么想,我看事情就好办了。”吴氏也觉得这件事有门。 “那——李夫人,就麻烦你帮我提提这事——” “……”呀? 六十三郎将军 随着春归、夏至、入秋,烟雨镇的渡头越来越热闹,街上不再是清汤寡水的冷寂,慢慢变得热闹起来——听说胡人已经被打到了燕北,老百姓终于可以收拾一下残屋断瓦正常过日子了。 吴氏自从为梁家说亲不果反被大骂一番后,再没踏进过隔壁大门,甚至连西院墙都不靠过去。 政昔是夏末秋初时回来的,黑瘦干瘪的几乎连家人都没认出来。吴氏心肝肉儿的抱着小儿子哭了大半天才作罢,心疼归心疼,总算是有命回来,这就是大好事。 而王虎则是秋末入冬时归来的,虽然也黑瘦了不少,但没政昔那么干瘪,莫语本来急着想问王虎有没有政然的消息,可见人家小夫妻有私话要聊,便等了一天。 “娘也真是的,三哥回来时,整天心肝肉儿地叫着,大鱼大肉地喂着,就算老虎是女婿,不是亲生的,也不带这么另眼相看的。”欣乐在小厨房里冲着莫语小声唠叨。 莫语暗自叹息,生这种气有什么用?她这儿媳跟欣乐这亲闺女还不是一样不等待遇?“老虎人呢?” “奥,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打算跟几个军中同袍拉什么买卖。”想到大嫂之前拜托的事,“对了,大嫂,老虎说大哥去了魏军队伍,那边他打听不到。” 莫语提起的心又掉了下来,暗自安慰自己——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大嫂你别担心,大哥在军中这么多年,肯定不会有事的。”欣乐见莫语不吱声,担心她心里难过。 “我知道。”莫语苦笑,转身打算回屋,王虎正好回来。 “不是说在外面吃吗?怎么回来这么早?”欣乐替丈夫拍拍肩上的灰尘。 王虎没来得及答妻子的话,急着对莫语道:“大嫂,大哥有消息了!” 一听到丈夫有消息,莫语紧张到弄撒了手上的面粉。 王虎兴奋着,“我那几个军中同袍带了两个从燕北刚退回来的人,他们说除了白家的骑军,其他齐军全都退了回来,燕北那些难啃的骨头全都是魏军在啃,里面也有不少齐军的军官,还有几个升了将军和郎将呢!大哥就在里面,说是什么——对了,归德郎将!大嫂——大哥当将军了!”王虎高兴的难以自已。 让莫语高兴的不是丈夫升上了什么归德郎将,是他还活着! 欣乐也跟着瞎高兴,随口问丈夫:“归德郎将是个什么官儿?” “从五品,是将军级别了!傻丫头,你们李家有将军啦!”王虎拧拧妻子的下巴! 欣乐大叫一声,夺门而出,边跑边叫,“娘——”他们李家祖上庇荫,竟然出了个将军! 莫语则呆呆地站在原处…… 王虎的视线从妻子身上收回到莫语脸上,慢慢收下笑意,道:“大嫂,你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我跟他一起上过沙场,大哥是我见过最机敏的人,他会保重的!” 莫语笑着点头,眼泪不小心掉了下来,赶忙擦掉,“瞧我高兴的!”自从去冬见过那一面,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他的消息,在家人面前她还不敢表现出忧心,怕惹的家里人跟着一起担心。偶尔做了噩梦,或夜深人静想他时,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一下,要不然就找出他的衣服或者他的书放在枕边,心安了才能入睡。 如今终于是得到他的消息了,真好。 王虎知道她不愿在外人跟前哭,转身出去,让她可以放恣意一些。 李敬文有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爹当将军了!自此之后,将军就成了他爹的代名词,跟小伙伴们玩游戏时,他从来都扮正派一方最厉害的人!为什么?因为他爹是将军啊! “娘,爹有这么高吗?”李敬文踩在桌子上,小手举的老高,比划着爹爹的高度,自从他爹当了将军后,他就开始好奇爹爹长什么样。 “如果你能从桌子上下来,我可能会告诉你他有多高。”莫语一边给女儿梳头,一边用眼神警告儿子不可以再调皮。 李敬文咚一下从桌上跳下来,虽然是个矮桌,但对他那小身子来说已经足够跌破脑袋,“娘,爹有多高?”趴在娘亲腿上,张着炯亮的双眸,长睫颤呀颤的等着娘亲告诉他。 莫语想了一下,随手指指内室的门帘,“你爹比那门还要高一寸!”记得每次进内室他都要低头。 李敬文的小嘴张成“O”型,“那他有这么胖吗?”示意一下内室的门宽。 “你爹又不是大黑熊,怎么可能那么胖!”莫语忍不住刮刮儿子的小鼻梁。 虽然爹爹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粗矿让他有点失望,不过李敬文还是很佩服爹爹的,因为他是大将军呀!“娘,爹什么时候才回来?” 莫语的笑容慢慢松弛,她也不知道吖,“等坏人都打完了,就可以回来了。” “唔。”小家伙对坏人什么时候被打完没概念,不过那不重要,“娘,爹回来能带大刀吗?梁二叔那儿就有一把真的,这么大!”比划一下自己的身高。 “是喔,你什么时候又偷跑去梁二叔家了?”这小子野的很,一不小心就能溜得不见人,梁家在小镇的另一头,他跑得还真远。 “跟小宇哥一起。”犯错的时候一定要拉个垫背的,“娘,小宇娘跟梁二叔成亲的话,小宇哥是不是要叫他爹?” 莫语弹一指儿子的脑门,“不要乱问,厨房的笼罩底下还放了一块肉饼,吃不吃?” 还没问完,小家伙就嗖一声不见了,从院子西头撒腿就往东头的厨房跑。 今天是个晴朗天,白云不见,碧空万里—— 同一片碧空之下,没有孩子的身影,也没有江南的宁静,有的是荒滩烂草,血泊横尸。 远方传来胡琴的悲凄哀哭,那是胡人在给他们的勇士招魂,该回家了—— 李政然已然累到半步也走不动,一头栽倒在草滩上,仰望那片碧蓝如镜的天空,良久后竟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妈的,他居然还活着!老天真他娘的厚待他!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他梦回家乡见过母亲、妻儿后才张开双眸,眸子里净是碧蓝碧蓝的倒影儿和愉悦,他可以回家了。 在积攒过力气好不容易站起身后,李政然撕下被砍烂的肩甲扔到一边,这条膀子估计再拿不动太重的东西了,伤得不轻,不过总比没命好。抬头远眺一眼燕北的雪山,因白雪反光而不得不半眯起眼来。 踉跄地走上几步,来到一位还活着的不知名同袍跟前,对方正在喝酒,见他过来,随手将酒壶扔给他,“来一口。” 虽然军中有令不许饮酒,但上至军官下至士兵,多少还是会偷带一些,否则日子怎么熬? 李政然拧开壶塞,狠狠灌一口后还给对方。 那人也狠狠灌下一口,问李政然道:“戚骏威,你呢?” 李政然抹一下嘴角的残酒,“李政然。” “齐人吧?” 李政然笑笑。 “我先前一直以为你们齐国没有男人,不错,还是有很多血性汉子。”戚骏威拍拍李政然的肩膀表示赞赏,“你们那个白少将军,是这个!”竖起拇指。 李政然的笑容慢慢消匿,因为对方提起的白少将军已经在半个月前的塞上之战中身中十六箭而亡!作为属下和追随者,他当然难过。 戚骏威知道自己提到了人家的伤心事,再喝一口酒后,转言道:“从军多少年了?” “加上这两年,跟胡人对干了十四年了!” 戚骏威投以钦佩的目光,“还没娶妻吧?”看他年纪也不大,居然在军中待了十四年,可见是没怎么回过家的人,“东营驻地外有红帐,要不要去看看?”介绍些香艳事与他,男人扎堆的地方,提得最多的除了军国大事,就只有女人了——所谓的红帐,当然是指有女人的地方。 李政然歪在地上用单臂支撑身子,抽一根野草含在口中,“家里还有媳妇。”年轻时说不准会心动,如今到没这份心了。 戚骏威大笑,“也对,你们齐国的美人儿多,这儿的实在太糙,等退下来,一定要去你们齐国找个媳妇。” 以下自然没少讲些荤段子,两个本来并不熟的男人坐在积雪枯草堆里聊得热泪盈眶。 正聊着,忽见远处来了十几匹黑漆漆的高大军马!只见那戚骏威噌的从地上站起身,身子绷地笔直! 李政然见他这副模样,也跟着站了起来。 没过多会儿,十几匹马就到了跟前。 为首的是个穿银甲、挂玄麾的男子,三十多岁,看上去跟李政然差不多年纪,却有着浑厚的气势,让人心生敬畏。 “大帅!”戚骏威右手握拳横在心口,行军礼。 李政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男人就是魏国的国务军政大臣李卒——比魏王还有权利的人! 李政然立直身子,也行了一个军礼。 那李卒没说话,只跳下马一径地望着远处的雪山,这期间,戚骏威、李政然两人一动也没敢动,等他回过头来时,他们仍站得笔直。 李卒看一眼他们俩脚下的酒壶,再看一眼行军礼的两人。 李政然心道:糟了!犯军纪被老大逮个正着,这下可要倒霉了,一顿板子是逃不掉了。 只见那李卒弯身捡起了地上的酒壶,拧开盖子放在鼻端嗅一下后,嚯的扔到了身后,酒液撒了一地,随即向身后的卫兵横手—— 只见卫兵从马鞍上的鹿皮袋里取出一只酒壶—— “在这里,要喝就要喝胡人最好、最烈的酒!”李卒将酒壶扔给离他最近的李政然,顺便问了一句,“这儿就只剩你们两个军官了?” 戚骏威挺直胸膛,喝道:“禀大帅,是!魏军三百人,剩余一百六十人,军官六名,剩魏军官一名,宁远将军戚骏威,以及齐军官一名——”转头看向李政然,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官阶。 李政然道:“归德郎将李政然!” “很好。”那李卒点点头,“你们会得到该有的奖励!”说罢伸手接来卫兵手上的缰绳,踩蹬上马,“你们可以退回塞上休整,下面的肉留给别人来吃!” “是!”李政然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回答这个字的。 这世上最不愿打仗的人其实是军人! 64、六十四等君归... 白少将军的阵亡消息是年后才传到烟雨镇的。 听人说白少将军死了,连同跟随他的一众军官也都亡殁了。 这消息对李家真是个晴天霹雳。 王虎花了重金多方打探,找回来的消息是——李政然所在的魏军在年前也阵亡了大半,将官的死伤尤为严重,似乎只剩下几名魏国军官…… 这打击确实有点大。 吴氏和莫语都不相信,因为没有阵亡书送来,谁知到了二月,阵亡书还真下来了—— 接下阵亡书的那刻,莫语跌坐在凳子上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 “婆婆睡了没?”钱诗诗问李欣乐,后者刚从内室里出来。 “刚哭睡,大嫂那边怎么样了?”李欣乐无力地坐到凳子上,这几日没日没夜地陪着母亲,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你二嫂还在那边陪着呢,大嫂说她没事,说大哥一定还活着。”叹口气,好不容易全家人都要聚齐了,谁知大哥却没回来。 李欣乐的眼泪又出来了,“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大嫂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呐?” “看这样子,她肯定是不会改嫁了。” “过了百日后,就要再等上三年了,到时孩子也都大了,就算敬文可以留在李家,可乔乔总得带走吧?那么大的孩子,真到人家家里还能跟人亲么?大嫂的命真苦,成亲三年才把大哥盼回来,谁知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赵絮嫣正巧进来。 李欣乐忙问她,“大嫂怎么样了?” 赵絮嫣一脸为难地坐到凳子上,“我都担心大嫂是不是被吓傻了,笑呵呵地跟我说她没事,大哥没死,嘶——她一笑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继而瞅瞅婆婆那屋的门帘,压低声音,“梁大娘昨天过来看大嫂了,对大嫂那个殷勤,你说……他们家会不会在打大嫂的主意?” 钱诗诗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赵絮嫣撇嘴,“什么时候不都得过日子?大嫂年纪轻轻的,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段有身段,持家掌勺的,人家当然惦记了,你忘了上次逃难住在山间的时候啦?那些人以为大嫂是寡妇,多少人巴着门想过来攀亲呢。再说事已经到了眼前,光哭有什么用?不得解决以后的生计啊?” 钱诗诗不赞成道:“那你跟大嫂说看看,看她会不会跟你翻脸。” 赵絮嫣张张嘴,“我这不是跟你们说嘛,你们想,大嫂今年才二十四,往后还几十年呢,要是真回头,那不得找个老实人?”那梁二郎就是个不错的人选,如今隔壁袁喜岁死磕着要跟过去,自己婆婆千方百计地挡着,人梁家才没敢要,要是换做他们大嫂,估计梁家直接抢了去!他们李家的媳妇,哪一个拿出来不是抢手货——呸呸,说什么鬼话呢。 李欣乐叹道:“那梁二郎确实不错,要不然隔壁那女人也不会死巴着不放了。” 钱诗诗推一下小姑子的腿,“你怎么也跟着瞎掺和,这种事我们做不了主,再说大哥刚没,一时间谁能接受的了?不过——要是真跟了梁二郎,那家伙可占便宜了,大哥的钱都归他了,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赵絮嫣对着老天白一眼,“难不成你还想打那钱的主意?” “我不是就事论事嘛,难道还只许你说啊?” “咳咳——” 内室传来几声咳嗽,吓的姑嫂三人呼吸都停了,完了,要是给娘听到,她非骂她们没良心不可,大哥尸骨未寒,她们就盘算着拆散他的家了! 三人自觉话多了,虽然都是为了大嫂好,但好像忘了规矩—— 其实对莫语来说这是好事,在这个家吃了这么些年亏,她们总算还会替她的将来着想。 当然,改嫁这种事只是姑嫂三人私下随便说说,真要是改,她们还未必高兴呢。但瞧那梁家大娘一过来探望,李家姑嫂的脸色就不好看——这老太太真缺德,人家男人还尸骨未寒呢,就过来打人主意,还有人心没有! 李家的悲伤情绪就这么一直持续到了入夏时分。 听说北边胡人出了关山,终于是被赶出去了。 胡人一走,逃难的人也就不必再客居异乡,该回乡的也都动身返乡了。 某个秋凉的傍晚—— 姑嫂三人领着一众的孩子出来玩耍,她们主要是担心孩子在家吵到吴氏和莫语。这俩人自从收到阵亡书后就一直很少话,而且爱发呆,怕孩子们吵到她们,出门逛街就带孩子们来放放风。 “这几天不少人都坐船北上了。”钱诗诗。 “都回乡了。”赵絮嫣,“大嫂说她不回去,要在这儿等大哥回来。” 唉,三人一起叹气,欣乐想到大哥就掉眼泪,怕孩子们看到,脸扭到一边擦去。 “瞧,隔壁那女人。”为了孩子们打架的事,赵絮嫣和袁喜岁前些天刚吵过一架,至今见面还不说话。 钱诗诗和李欣乐顺着她的话望过去,可不!前面不远,袁喜岁正挎着篮子买菜呢,瞧见她们后,转身改走了其他路线,不愿与李家女人对面。 “嗟!跟来跟去,还没进梁家门,张狂什么呀!”赵絮嫣忿忿地扭过脸也不愿看袁喜岁。 钱诗诗侧身低道:“听说梁家大娘好像也不高兴了,嫌她去得太勤了。” 三个女人都对袁喜岁有点嗤之以鼻。 “话说回来,梁大娘往咱家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了。”李欣乐的感觉。 “还不是想打大嫂的主意!大嫂跟那个女人放一块儿,有眼睛的肯定选大嫂!”赵絮嫣,“不过那老太婆也够气人的,整天往人家里跑,跟儿子找不到媳妇似的,还有隔壁那个女人,跟屁虫似的盯着男人,就怕别人抢走一样,当什么香饽饽呢?那家伙跟咱们大哥比,海底里去了!咱们大哥那可是大将军!”家里出了这么个大人物,几代人脸上都有光。 对于李政然很厉害这一点,三个女人一致认同,这是整个李家的荣光! 唉,荣光归荣光,她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呀……难道真要这么一直客居异乡,等下去? “那是谁啊?怎么平白无辜抱别人家孩子?”赵絮嫣指了不远处正抱着李敬文的一个男人。 “可千万别是人贩子,我可听说这些日子丢了不少孩子——”钱诗诗惊慌。 李欣乐却觉得那人影很熟悉…… “嗳——我说你,就是你,抱人家孩子是怎么回事!”赵絮嫣一跳半尺高——近一年来经常上街跟人抢粮、抢菜,慢慢被引导出了撒泼的毛病。 钱诗诗提起裙子往这儿跑,李欣乐更是捡了路边的树枝——自从男人们都上战场后,李家的女人就学会了自强,撒泼打架的事干过好几回,没办法,人善被人欺嘛,本来的书香门第,如今变得越来越有乡土味。 就在三个女人的拳头和脚快要落到那人身上时——对方转过头来,三个女人瞬时僵住了动作。 “大……大哥?!”异口同声。 欣乐在发现是大哥后,蹭一下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李政然不得不把儿子往身侧挪一下,省得被妹妹挤到。 “出来买菜?”李政然一边被妹妹搂着,一边笑问两个弟妹。 赵絮嫣和钱诗诗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还是赵絮嫣嘴快,下意识道:“大哥,你……是人还是鬼?” 李政然扬起一侧的眉毛,他确实是瘦了不少,但还不至于像鬼吧?不过对于弟妹的问话他还是很有耐心回道:“是人。” 是人! 大哥还活着! 三个女人疯癫了。 而李政然并不知道家里收到了他的阵亡书,因此搞不明白妹妹和弟妹为什么会这么惊奇。 三个女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回家的,只觉得一阵晕晕乎乎就到家了。 “你真是我爹爹?”李敬文趴在父亲的肩上,手里还拽着马缰——他爹居然有匹这么大的活马! “你没觉得我们俩长得很像?”李政然笑着捏捏儿子的小鼻子。 小家伙低头问姐姐,“姐,他跟爹爹长得像吗?” 乔乔正拽着爹爹的衣袍,美滋滋地点头,她当然认得爹爹了!娘说得一点都不错,她爹是不会死的,那些人都在骗人! 一进院门,李欣乐就冲屋里跑,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叫娘。 吴氏正躺在床上,自从长子的阵亡书送来后,她就很少下来。 “大哥,大哥回来啦!”激动之下,李欣乐差点把内室的门帘给撕下来。 吴氏听到这话又泛起了头疼,心道这个死丫头,又招惹出了她的眼泪来—— “母亲——”李政然用手指点开妹妹的后脑勺,省得她大呼小叫。 一听到长子的声音,吴氏嗖的一下坐起身望向门口,在看到儿子后,愣了好大一会儿,继而大哭起来,“我的儿呀,你终于回魂让娘能看上一眼了!”爬起身,来到门边,双手捧着儿子的脸好好看了一眼,“政然啊,你把娘一块带走吧……呜呜——”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酸谁能懂啊。 李政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妻子莫语已从西屋跑了过来,因为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隔那么远,她是怎么听到的? “大嫂——”赵絮嫣刚想跟莫语报告这个好消息,谁知莫语根本没理她,或者该说她谁也没理,径直拨开人群,抱浮木般紧紧抱住丈夫,脸贴在他的背上——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哭的这么恣意,而且大声。 李政然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隆重”的迎接——前面有娘,后面有媳妇儿,怀里有儿子,腿边还有女儿。 娘和媳妇儿哭得太凶,连带两个孩子也跟着一起哭,妹妹、弟妹,连闻声而来的两个弟弟也都在流眼泪,弄得他不知该怎么安慰…… 有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们不是高兴,而是哭得这么伤心?! 在瞅见门外的王虎后,李政然不禁叹声问,“老虎,怎么回事?!” 王虎也在笑着抹眼泪,“妈的,衙门的那帮混蛋送了阵亡书来!” 奥——原来如此!“去查查是谁送的阵亡书!”李政然对此相当不忿,给他查到是谁这么缺德,非套他麻袋不可。 “好,我这就去找人查!”王虎边哭边笑着答应。 李政然花了好大的劲才把家人都安抚住,真是比打仗都累! “我是被借调进魏军的,一切关系暂时转进了魏军,他们跟朝廷还没做交接,难免消息闭塞,我让人带过信回来,不过看这样子,你们应该也没收到。”李政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家人,害他们白白伤心了大半年。 “大哥,你真升将军啦?”在知道一切是误会后,政昔来了交谈的兴致。 “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个归德郎将。”李政然坐在桌前吃饭,一众家人以他为中心点围成一个圈。 “那也是将军级的了。”李政亦也为哥哥能出任如此官职而高兴。 “如今齐军尽散,就算当了大帅也没用,何况我的官职是在魏军任下,在齐国也没多大用。”徒有虚名而已。 “那也是将军!”吴氏正名,怎么说他们李家都有个将军了。 李政然笑笑,看一眼桌上的馒头和肉丝炒青菜——青菜一大盘,肉丝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想而知,家里过的有多不容易,如今他回来了,得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是。 经查,关于阵亡书的事只是个误会,白少将军战死之后,齐军群龙无首,统计战况的事也就变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衙门为了省钱,对于逾期未归的士兵和军官统一下了阵亡书,这么一来,也省得再继续给他们发放军饷,还能省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李政然就是这么被阵亡了。 65、六十五市井小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两更,最后两更。 回来的当天晚上,李政然泡完澡穿上干净的单衣后,一转身,发现妻子正趴在被子上直直瞅着自己,像看什么新奇事似的,觉得好笑,“看什么?”侧身歪倒在妻子面前。 莫语笑着摇头,她就是想看他,没什么目的。 李政然踢掉脚上的鞋,盘起长腿坐到被褥上,“欣乐说全家就你认准我没死,为什么?” 莫语爬起身,拾起床头柜上干布巾,给他擦头发,没答反问:“头发怎么剪这么短?”再短半寸就成和尚了。 “魏军的规矩,每次出征都会剃光脑袋。”俯身趴在她的腿上,伸手弹一指她的脑门,“还没回答我的话。” “因为我知道你没死。” 翻过身,头枕在她腿上,“那你下午还哭得那么伤心?”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大声,跟个孩子似的。 “那么长时间连个信都不来,当然伤心了,你真没良心,就不能让人多带几封信回来,说不准会有一两封寄到家里呢?”揪一把他的耳朵,顺带歪头看他脸上的伤——还真是留疤了,不过挺好看的。 李政然眯着眼,享受妻子挠痒般的虐待,不禁感叹一句,“还是自家老婆好啊——” “难道你还试过别的女人不成?”动手把他的脸揉成各种奇怪的表情,自觉好玩又好笑。 李政然笑着侧过身,脸埋进她的怀里。 “说清楚,你是不是在外面乱来了?”莫语一边质问,一边咯咯笑个不停,因为他咬得她很痒。 李政然没答,正所谓小别胜新婚,今儿晚上母亲特地把两个孩子带过去睡,摆明是为了让他们小夫妻单独相处,不能驳了老人家的美意不是?帐子一踢,先把生理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押后。 帐落灯灭,但听屋里一片宁静,除了床榻的叽叽歪歪声。 隔日一早,夫妻俩睡得正酣时,门被捶的咕咚作响——乔乔姐弟俩要进来! 莫语好不容易才睁开眼,艰难地爬起身,昨夜睡太晚,也太累,现今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睡衫敞开,露出大半个身子她都懒得去拉。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挑开床帐,钻进来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疼。 李政然也因阳光太刺眼而痛苦地呻吟一声,翻过身趴进枕头里,独留背上的伤疤在阳光里狰狞。 莫语半眯着眼看他,傻笑一下,随即用脚趾拧一下他的耳朵,“你闺女和儿子叫你呢,还不快去!”他一向都很疼孩子。 李政然根本睁不开眼睛,“大清早的,让他们多练会儿嗓子,助中气。”说罢努力眯缝一下双目,瞅见妻子正衣衫不整的撑着双臂看他笑话,劝道:“再睡一会儿吧?”他很累,赶了十几天的路,昨晚又尽兴地玩了好几次洞房花烛,再雄健的体魄也受不了这么折腾。 “好啊。”砰——莫语也倒回了枕头里,她也很累,自从接到他的阵亡书开始,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胸口的石头终于放下了,心也找了回来,加上昨晚他实在太有兴致,把她累得够戗。 夫妻俩倒头再次呼呼大睡去。 可怜了门外的姐弟俩,叫了大半天门没人应。 直睡到近中午,李政然夫妇才带着倦意爬起身,要不是因为腹中太过饥饿,他们还能再睡上半天。 本来今天为了迎接李政然回来,王虎特地想办法在镇上搜集了一点鱼肉回来,想说全家一起吃顿团圆饭,结果老大两口子直睡到了大天晌,孩子们都围在厨房门口大半天了,就等着开饭,偏偏那两口子姗姗来迟。 莫语真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却见她那厚脸皮的丈夫一脸平淡,就像他们没睡懒觉,没让家里人等一样,居然还好意思说说笑笑——这男人确实沉稳,连犯错都犯得比常人稳重。 “老虎,你是不是在做军需的生意?”李政然饮下第一杯酒后,问妹婿。 “大哥怎么知道?”王虎还没来得及跟大舅子说呢。 “我到江北大营复命时,听一个认识的人说的。” 王虎笑道,“是啊,闲着也是闲着,总要出来找点事做。” “你小子脑子转的到是快!如今世道艰难,军需确实可以赚一些。” 王虎乐道:“大哥,要不咱们一起做吧?你认识的人多,而且魏军那边也呆过,关系肯定比我足,尤其魏军,肥的流油,弄点买卖回来绝对手到擒来。” 李政然摇头,“我这身份不行,退役文书还没下来,不方便做这些事,不过——”看向他,“多少可以帮你一点,至少要把家里的口粮弄来。”看孩子们喂粗粮喂的,个个面黄肌瘦,他的心里不好受,既然回来了,且他也有这本事能弄来粮食,何不试试呢? “就是——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可就是找不来粮食,大哥你也知道,仗刚打完,粮肉贫乏,不好找——” 李政然看着手上的筷子好半天,道:“过两天你跟我去趟江北。”想办法弄点东西回来。 王虎当然乐意。 要不说当家的就是当家的,关键时刻就是有办法解决问题! 李政然带王虎去了趟江北,回来时,带了好些个鱼肉米面,把全家人都给乐歪了,老大就是老大,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政然呐,这么多东西得花不少钱吧?”吴氏一边围着小山似的粮食转圈,一边啧啧赞叹。 王虎替大舅子答:“一个铜板都没用上。” 李政然推开他的后脑勺,这家伙说谎真不打草稿,“这些东西可不止一点点钱,我在魏军的功赏、俸禄都在里面了。” 全家人惊叹,这么贵啊?为了吃口肉值得吗? 王虎嗟叹:“朝廷有规定,自魏军中退下来的,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封赏和俸禄一律全部上缴,等事后再统一发放。”妈的,意思就是拼了半天命,钱都不是自己的。 听了这话后,一家人开始议论纷纷,暗叱朝廷做得太过分。 “钱不钱的是小事,人回来就行。”吴氏安抚长子。 李政然并在乎那几千两银子,比起那些回不来的人,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今天做顿好吃的!”吴氏让儿媳和女儿到厨房去—— 一家人忙着搬粮食,吴氏趁机拉了长子进屋聊天,昨晚人多,好多话不方便说。 “你回来就好了,家里也有了盼头,你都不知道娘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想起这半年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你媳妇倒也挺守规矩。”跟隔壁周家的那个比起来,到是相当安分的,“你的阵亡书一下来,就有人来打听她回不回头。”一半是因为儿媳,另一半是为了政然留下来的家底,“她做得我还算满意。”也不是没有过担心的,毕竟儿媳还年轻,担心她守不下去,好在儿子现在回来了,她这颗心也总算放了下来,“此外——政然啊,娘年纪大了,你走得这两年,我这身体也越发不行了,总不能客死在异乡啊,怎么说也得回家去,你爹还在那儿呢。” 李政然听罢沉默片刻,点头,“我已经请北上的同袍打听消息,若是家里那边安定了,咱们就动身回去。” “好。”只要大儿子心里惦记着这事,她也就心安了。 隔日一大早,李政然带了好些吃的来到隔壁拜望周家老夫人,结果闹的老太太哭了一个上午——人家的儿子回来了,她的儿子连尸首都不知在哪儿呀…… 听着隔壁老太太呜呜的哭声,正聊天的李家女人互看一眼。 “说起来周老夫人也真够可怜的,就一个儿子,还没了。”吴氏叹口气,捻线引针,却因老花眼而不得不把针线交给身旁的闺女。 李欣乐接过母亲的针线,仔细引好后递还给她,“谁说不是呢,也不知老太太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赵絮嫣正趴在桌子上描婆婆的花样儿,打算给丈夫做几双鞋垫,“照说她要是想得开,就干脆放手让儿媳把二郎招过去,起码家里还算有个男人啊,大嫂——这雀儿用什么颜色好看?” 莫语放下丈夫的衣服,歪头看过去,“浅绿的应该好一些。” “他大嫂,政然有没有说他那退役文书什么时候下来?”吴氏现在就惦记这事,儿子的退役文书一天拿不到,她就跟着担心一天。 “他说挺麻烦的,之前白少将军把他们那批人转进了魏军,文书要通过好几处才能批下来,不过他已经知会营里,让他们到时直接送到七番镇去。” “这么说,咱们可以回家啦?!”赵絮嫣、钱诗诗异口同声。 “他没说,不过我估计差不多了吧,老虎不是听说北边都安生了嘛。”莫语阻止女儿继续折腾她的针线篓,小丫头刚开始学女红,总把她的布料剪得七零八落的。 “要是真能回去就好了,也不知我爹我娘他们怎么样了。”赵絮嫣嘟嘴。 她这一句话惹得另外两个媳妇也黯然神伤,谁都有娘家,好几年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可还活着…… “娘,你脖子破了。”乔乔一句话乍然把刚营造出来的悲伤气氛化去。 这几天莫语一直都很注意,就怕让人看到身上的奇怪淤痕,谁知却被自己的闺女给卖了,忍不住暗中捏一把女儿,这丫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女都闷笑了起来,包括吴氏在内。 莫语的脸烫得足可以煎蛋,心中默念真是丢人! 赵絮嫣最是不知羞,特地伸头过来看一眼,“呦——还真是伤得不轻。”被莫语推开,“大哥到底是大将军,就是不一样。”这次换吴氏伸手指一下二儿媳,就属老二家的最口无遮拦。 赵絮嫣也觉得自己的话好笑,呵呵大笑了起来,连带其他人也都跟着大笑出声。 莫语拿手上的线圈扔一下赵絮嫣,这张该撕的嘴,越发没遮拦了。 像是应和女人们的笑一样,门外枣树上不知何时落了只花喜鹊儿,正东张西望的喳喳叫着。 从喜鹊的眼睛望进门里,李家女人正坐成圈儿捧腹大笑。 这家的女人真是越来越没书香门第的样儿了…… 66、六十六停不下来的日子... 自从李政然回来后,不过十多天的功夫,隔壁周家老太却像乍然老了十年,原本不忿的心态也崩堤垮塌了,对儿媳没了先前的那般管制——床都快起不来了,还能怎么样? 好在梁二郎是个实在人,隔一两天买些肉骨送来,给老太太和小宇炖汤喝,到时十分细心,老太太也慢慢不在对他侧目,态度倒是好了不少。 在李家回乡之前,吴氏终于打破先前的嫌隙,过来跟周老太这边坐了一会儿。 “老姐姐,我明天就回去了,你要多保重。”天色渐晚,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吴氏打算起身回去。 周老太笑笑,“回家是好事,我保重着呢,再怎么说还有个孙子在身边。” 听到她这话,吴氏不免又坐住了,老人懂老人的心理,“年轻人要走,你怎么也绑不住,不如多为自个考虑考虑吧,那梁家二小子是个憨实的孩子,按说不会祸害老姐姐你,干脆给了他算了,错过了这个村,再找这个店可就不好找喽,咱们别老了老了,再受起小辈的罪,梁家这二小子就不错,该想得开的,想开点,还能活几年呐。”笑笑,“我这说得都是心里话,老姐姐你可别再骂我。”说实话,政然阵亡书回来时,她也考虑过儿媳的事,虽然心里不情愿,可反复想一想,该想开的时候还是想开吧,真让她守在你面前过日子,弄不好要天天生气,干脆随他们去,人一辈子,到了该撒手的时候,就不要再留恋那点表面的尊严了,没意思。 “娘——该吃晚饭啦!”赵絮嫣在隔壁喊一声,“大哥从北面给我们带了首饰,不快点可就被抢光啦!” 周老太苦笑,“你的命真好。”儿孙满堂,个个都这么孝顺。 吴氏叹口气,“也有不如意的事,生气的事肯定少不了,生完忘了就算了。”有人的地方就有琐碎和矛盾,天天如此,活着呗,多计较也要过,少计较也要过,看透了也就是了。 两个老人互道一声珍重后就此别过—— 人活着都会认识朋友,告别朋友,有的朋友可以再相见,有的可能再不相见,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美好或者不好的回忆一一收藏起来。 吴氏推开自家院门,儿媳、女儿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东挑西捡。 “老三家的,就说你最精,都划拉过去,我们还挑什么!”赵絮嫣永远那么直肠子,而且最爱占便宜,瞧她怀里那一大堆。 钱诗诗没理她,从石头堆里挑出一块蓝色的,对着夕阳看几下,随即收入囊中,她的眼光一向好,凡事也能忍,最后总是能得到好处。 一旁的大儿媳莫语,在挑到自己喜欢的石头后,退开半个身,给身旁的女儿比划着,看是做成链子好看还是手镯好看,她是只要拿到自己想要的就不会再争了。 李欣乐翻来翻去,捡过一块后,与自己怀里的对比一下,不好的就扔掉,好的就把怀里的那个扔掉,有时候扔掉了又后悔,再爬过去找,反反复复——仍旧是那么没主意。 吴氏扶着门,笑笑,这一家女人啊——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活法,能过到一起也真是不容易。 “母亲,你不过去看看?”政昔、王虎各拿着一把胡人的弯刀,“大哥从北方带来的东西,魏军的军船给捎回来的,刚到!”异口同声。 吴氏瞅一眼小儿子和女婿,这两个没心眼的东西,都跟孩子似的。 政亦正拿着一块象牙的朝板反复看着,见母亲看他,抬头笑一下,这个老二啊,从小就没话,到现在还是。 “母亲,坐一会儿吧。”大儿子李政然给她拎了凳子过来——到底还是长子知道心疼人,也有眼色,跟他爹最像。 吴氏坐下。 李政然自袖子里拿出一只镶琥珀的扳指,指环上雕刻着佛家的符号,“这是在北边的庙里求的长寿戒,据说那家很灵验。” 吴氏接过来带在了拇指上—— 周夫人说的对,她的命真得是不错。 “娘,你怎么哭啦?”欣乐回头就见母亲在流泪。 莫语、钱诗诗也吃惊地看了过来—— “是不是那周老太太又骂人了?”赵絮嫣在这方面很敏感。 吴氏伸手摸摸自己的眼角,是啊,好像真流眼泪了,难道是跟周夫人聊得太尽心?她是高兴的啊,经历了这么大一场劫难,他们一家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多好啊,“我是高兴,这不是要回家了嘛!”笑笑。 见老太太笑,众人这才放下心。 有的人天生爱浪迹天涯、居无定所,而更多的人依恋故乡、依恋家,李家人就是那更多的人。 站在七番镇的土路上,看四下炊烟袅袅,望着细雪中残败的家院,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苍凉,但总归是到家了。 “娘,为什么我没见过这个家?”敬文蹲在地上帮娘亲捡地上的碎瓦砾——确切点说应该是玩。 “这里是老家,李家的祖宗都在这儿。”莫语拍掉儿子上的树枝,省得他摇来摇去戳到眼睛。 他们已经回来三天了,刚把屋里打扫到能住人的程度,今天终于轮到屋外,捡完院子里的瓦砾,再清除荒草,就此可以安定下来了。 李政然刚换好屋顶坏掉的瓦片,刚跳下梯子就见儿子跟在妻子身边捣乱,长腿一伸,踩住儿子手上的树枝,双目微瞪,小家伙不敢造次——被亲爹狠狠揍过两次后,他服软了,爹跟娘和奶奶不一样,奶奶生气只会说他几句,娘生气也会打他,但不疼,爹却不一样,让他揍一次,屁股肿的老高不说,还要疼上好几天,在硬性了几次后,他还是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 “等家里收拾好了,带孩子一起去趟甲山吧。”李政然蹲到妻子对面帮忙捡碎瓦。 莫语笑着点点头,回来的当天他就请人帮忙打听莫家的情况,幸运的是家里人都还活着,虽然房子和地都没了,但人活着就好。 “甲山是哪儿?”李敬文最爱问。 “娘的家啊,那儿有你外公和舅舅。”莫语道。 李敬文十分惊奇,原来他还真有外公和舅舅啊,一直以为娘骗他呢,因为从没见过。 “谁的家?”李政然故意刁难妻子。 “我的家。”莫语也答的故意。 “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姓李吧?” 莫语拿手上的荒草扔丈夫,“你才姓李,我姓莫。” “出嫁从夫,你十年前就姓李了。” “我姓莫。” “李。” “莫。” ……两口子觉得这种斗嘴很有意思,便一直“李”“莫”的纠缠不休。 “李。”莫语最终还是被绕了进去。 李政然摊手,是她自己承认的。 跟他斗嘴,莫语似乎还没胜过,于是改用武力—— 姐弟俩兴冲冲观看爹和娘追着打架,爹真没用,每次都打不过娘! 咕咚——莫语踩着雪滑到,不过她可不吃亏,脚一伸绊倒了丈夫。 两个孩子一见爹娘倒了,兴奋地扔掉手上的瓦砾和荒草跳过去,跳脚就往爹娘身上扑——好玩嘛! 一家人咯咯笑了好一会儿后,莫语搂着女儿问丈夫:“回家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李政然伸出一根手指让儿子扳着玩,“当农人也不错。”在海边那段时间他学到了不少东西,“怎么样,会不会嫌弃你相公没出息?” “咱们种些葡萄吧?老人们不是常讲,蹲在葡萄架子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吗?而且葡萄还好吃。”莫语对丈夫要做农人很是高兴。 “你也听过这说法?小时候我祖母也这么跟我讲过,结果害我蹲在葡萄藤下等了一个晚上,牛郎织女没见到,差点被蛇咬到。”李政然换个姿势让儿子可以双手并用。 莫语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笨嘛!” “难道你没试过?”李政然也笑。 莫语收住笑声,“试过,不过我没被蛇咬。” “知不知道蛇不咬什么人?”李政然问得一本正经。 莫语憋着笑不吱声。 “什么人?”乔乔到是很好奇。 李政然孺子可教地搔搔女儿的后脑勺,“没脑子的人。” 那娘不是没脑子?乔乔想。 “乔乔,蛇当然不会咬娘,它专咬身上穿盔甲的同类!娘又不是!” “穿盔甲的蛇?”这次换李敬文好奇,有穿盔甲的蛇吗?他要看。 “是啊,穿盔甲的蛇。”就是乌龟嘛!“而且那盔甲上还长绿毛的。” 男人最恨被叫什么?当然是乌龟,而且还是长绿毛的! 夫妻俩正打算再打一个回合时,院子外有人喊,“大哥、大嫂——”是欣乐。 两口子赶紧收拾一下表情和乱掉的衣衫,匆忙爬起身。 “大哥、大嫂,我先回去啦。”李欣乐伸头进来打声招呼,“你们别出来了,我还要坐车去买点东西带回去。”王虎昨天刚在六番镇找到住处,人家小两口谈好了要去那儿住,顺便做王虎的货运买卖。 “路上小心点。”莫语扬声交待。 “知道啦!”李欣乐匆匆忙离开——老虎说他找的房子又大又宽敞,她急着回去看呢。 李政然夫妇刚想转身之际,就听见赵絮嫣骂骂咧咧的往这边来—— 跟弟妹打过招呼后,李政然领了一对儿女继续干活。 赵絮嫣则拉莫语到一边,“老三家的太过分了,又去婆婆那儿偷偷拿东西回屋!”叽里呱啦,仍是那些琐碎事。 “看不过眼你也去拿嘛。”莫语叹息,这家伙在外面历练了几年后,嘴巴到是越发厉害了,就是脾性不改。 “我已经拿啦!”赵絮嫣答得爽快! “那……你还气成这样?” “我就是说说她那种人嘛,对了,大嫂,你也去拿——那布料挺好的,说是王虎从六番镇带的,拿来正好给乔乔裁件衣服。” “我知道了。”莫语无奈,这么拿下去,欣乐肯定又要不高兴了,这不是跟女儿要东西贴儿子嘛! “对了,大嫂,我们家政亦要在镇上开什么书院,我劝他不要开,可他不听,你让大哥帮我劝劝他。” “政亦要开书院?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啊,你想想李家这么多宗亲,到时都送来该怎么办?亲戚家家的怎么好意思跟他们要钱,再说镇子才多点大?能赚到什么钱!”叽里呱啦一大堆,吵得莫语头疼。 “好好,我跟政然说说。” “还有啊,老三要跟老虎一块做买卖,你说他成嘛,到时别吵翻了才好,对了,大哥是什么打算?” 莫语笑道:“买地种田。” “……还是大哥想得好,有地在手里还怕什么,我得回去跟政亦商量商量,要不我们干脆也买上几块,收租也好啊,大嫂,那我先回去啊。”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的去。 望着赵絮嫣一路小跑着回去,莫语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老二家的,这辈子怕就是这样了吧? 回过身,见丈夫和儿女玩得正欢,不禁叹道平凡真好,没有跌宕起伏,没有大悲大喜,她就是喜欢这种无聊的日子,好在她的男人是个经历过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人,他是真看透了。 一个喜爱无聊,一个看透生死,这样两个人能幸福吧? 后来,齐国的皇帝依旧是姓郭的,不过齐国却成了魏国的傀儡,境内反倒一片升平—— 在这升平的日子里,李政然当真为妻子植了一园葡萄。 盛夏的夜晚,坐在清明的夜空下,挂一盏风灯在藤架,放两只躺椅到藤下,再摆上一张木几,倒两杯青草茶,摘上几串葡萄—— 一起听蛙叫虫鸣,看星子飞萤。 “……”李政然噌的从凳子上跳起来,一脸的戒嗔,因为他脚旁有条蛇!而他——怕蛇! 莫语咬着葡萄串大笑不止,她今天才知道丈夫怕蛇! “我就说蛇爱咬绿毛龟,你看,果然不错!”莫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政然被气笑的同时,眼角瞄到七岁的儿子正拿竹竿往回挑蛇——那蛇是他喂的,没看好让它偷偷跑了出来! 没等父亲发怒,李敬文急速把小蛇缠到手腕上,顺着葡萄藤间的甬道一路逃夭—— “李敬文,有种你就永远别回来!”李政然对着儿子的背影大吼,葡萄架差点被他震塌。 莫语咬着葡萄梗笑个不停。 “你继续笑,看你能笑多久——”李政然转过身来横臂看着妻子,此刻他身穿粗布坎肩,光着膀子,卷着裤腿,十足十一个农人,这让他在气势上输了不少,却是更让人有依赖感。 “相公,你真得很俊!”莫语收住笑声,夸赞他,她喜欢这样的他。 李政然第一次被人这么夸赞,不禁微赧,颇有些局促地放下双臂坐回躺椅里,停顿一下,随即翻手拧住妻子的腮帮子——刚才说他绿毛龟的吧? “疼,疼。”莫语拿葡萄扔他—— 夫妻俩的笑闹声和在虫鸣里,让人分不清是他们的声音,还是夏夜的声音…… 日子真是无聊啊! THEEND! 作者有话要说:结束了,正文。 本来没打算写番外,但应繁体的要求,可能要写一章,但不会在这儿贴了,等实体出了之后,看看情况再说吧,至于内容,估计也没什么,他们的日子一直这样反复着,反复着为小事生气,在大事面前成团。 可能这与我的个人经历有点小关系吧。 我生在一个颇为庞大的家族里,以前总是不懂姑姑婶婶,舅妈,大娘她们为什么会为了些小事整天不高兴,有时是势同水火,但隔几天一看,她们又和好如初,膝对膝坐在一起讨论谁家的女人泼,谁家的女人喜欢到别人家菜园里摘菜,谁家的孩子不好好管,长大了会如何如何~~ 这些都是我早先最讨厌参与并不喜欢听到的,后来,奶奶过世时,她们的表现让我很感动,再后来,等我自己走进了婚姻,开始处自己的人际关系后,发现她们以前并没做错什么,抱怨总是会有的,但是抱怨过了,甚至吵过了,也就过去了,真到了重要关头,大家都是懂道理的人。 这两年,因为生病,我有时间停下来想很多无聊的事,发现无聊的生活其实也挺有意思。 莫语和李政然这对夫妻,是我在参考家族里亲人的生活后,而做得一个理想模型。 我老爹就是家中的老大,因为爷爷奶奶的性格使然,以至于从小到大,我老爹都扮演着家长的角色,我小叔叔只比我大十四岁,还记得他上学时逃课,被我爹打得满地找牙的情形,现在看他教训自家儿子的样儿,忍不住就想笑。 感叹时间真个可怕可爱又可敬的东西。 说说我们家的情况。 我们家有个有趣的遗传,无论大小都很要强,而且是顺毛驴,不能跟我们对着干,我爷爷和老爹都是很和蔼的人,几十年间一直敦亲睦邻,脾气好的不得了,但也有被欺负的时候,那时我很小,好像有次被哪个大家族给欺负了,在那场架后,此间二十几年,至今都没人再敢欺负我们这家,连同宗的亲族都靠了过来,我不了解是什么事,老爹怕我们乱学,从来不讲,我是不提倡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但对于那种时刻倒是很感动。 本来家里人都说我的脾气随我爹,而且比我爹还好,但在我奶奶的葬礼上,下面的小兄弟太不听话,闹腾的厉害,被我训了,自此之后,众人才了解??这个家的人都是暴脾气,想来我是没啥名声了。 呵??老公说我就是贱脾气。 写完了做贤妻,心情平复了不少,写到无处可写时,方才是真正的感觉,今年没事,所以写得会多一点,下一篇已经想好了,但名字还没起好,可能会是《画角》,出自一句诗词“城上斜阳画角哀”,看到这句词时,好喜欢这个“画角哀”,所以决定把哀去了,成了一个名儿。 我一向善变,也许出来的不是这个名儿,内容却是一样的,关于一对无爱的男人和女人,到底是人在玩爱情,还是爱情把人给玩了?这是个不错的命题喔。 另外关于作者回复,其实我经常想回复,但是JJ实在太令人困扰,弄得回复半天,一个字都贴不上去,郁闷之下干脆不回了,很感谢各位的留言,我每一条都看得,读者的鼓励确实很重要,至少能让作者自信满满。 各位,那就下篇见吧。 希望大家每天都能重复着开心与幸福,多往高兴的地方想。 PS:因为看到一则新闻很让我郁闷,一个小女孩怀孕七个月才知道自己怀孕,生下孩子后,没办法,竟将孩子勒死了,看文的读者里若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姐姐给你们一个忠告,无论何种情况,在你没能力养活一个孩子时,一定要做好措施,尤其在你还年轻冲动时,其实能主动使用避/孕套的男人,真得算是不错的,至少他还有这方面的责任感。 67、番外初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番外似乎不合我的作风,于是乎挑一个出来放一下,我心安了,各位,下次见。 红烛红帐红被褥,莫语几乎被这满室的殷红淹没。 刚才掀盖头时,她根本没敢正眼瞧他,但隐约看得出他很高,想到今晚就要跟这么一个高大又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不太懂洞房花烛到底要做什么,大嫂说不用管那么多,直接把衣服脱光了钻进被子里,男人都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她现下就把衣服脱了缩进被子里,等待丈夫回来行使他的权力。 门微微一响,烛火也跟着扭动两下,他回来了。 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捏着被头的双手紧张到发麻。 他过来了,坐到了床沿,还脱了靴子,还……还把脚翘到了床上,钻进了被子里,他——他没再动?! 唇片都快咬破了,也不见他有所动作。 维持着这种僵硬的紧张大半天后,他依然没有下一步动作,害她整个人都快麻掉了。 难道说洞房花烛本来就是这样?可是这样好难过呀。 大概半个时辰后,她终于放松,因为紧张到没力气了,而且肚子好饿,本来该是他回来陪她吃的,但家里亲戚实在太多,婆婆过来说让她一个人先吃。 她家婆婆看起来好凶的样子,而且似乎还有点看不上她,许是她太矮太瘦,而且也太黑了——本来与村里的姑娘比,她不算黑的,可看到婆婆后,她觉得自己的皮肤好黑喔,刚才梳洗照镜子时,她甚至有点嫌自己丑,早先在家时,村里人都夸她长得好,可人就是不能比,跟婆婆和小姑子比起来,她真觉得自己是个又黑又瘦的小老鼠,不知道丈夫会不会这么想。 咕噜噜—— 唉,肚子好饿,早知道就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了,都是她爹说嫁人后不能没规矩,尤其她这婆家还是读书人,规矩多,让她多小心,别招人家不待见,所以她一直饿着肚子不敢吃。 噗噗—— 额际的被子似乎响了两下,是他在叫她? 慢慢露出半对眼睛,却见眼前多出两块酥油饼来,他给她拿得?难道他也听见她的肚子叫了?真丢人! 最终她还是伸手把饼拿进了被子里,但咬得相当小心,就怕弄出动静来招人讨厌。 吃完酥饼没多久后,他就把蜡烛灭了,害她再次紧张起来。不过等了大半天见他无所动作后,又慢慢松懈了下来。 慢慢露出半个头,透过窗口散进来的些微星光,她看到了他侧脸的剪影,高低起伏的,像是挺好看,不禁暗自欣喜那么一下下,据说凤英(玩伴)的相公最出众,她见过,脸长得到不错,可身高绝对没有她的这个高,而且她家这个还是个读过书的,听说是镇上有名的秀才郎。 想到此,不禁暗自欣喜…… 回过神来,见他仍这么坐着,不禁乱响——他这样能睡好吗? 忍不住慢慢爬起身,想找条被褥给他,却在起到半截时,忽闻他咳嗽一下,吓得她赶紧再次龟缩进被子里。 她是听见了一些类似闷笑的声音,但因为蒙着被子,不能确定自己听得真不真切。 咬着唇哀悼自己的丢脸行径,一直到熏熏睡去,她都没敢把被子拉开……多么悲惨的洞房花烛夜,她竟差点把自己给闷死! 隔天早上,天还乌黑乌黑的,他就已经动身要离开了,她是在他拿着包袱要出门时才醒的。 “外边凉,不用起来了。”他这么说,也只这么一句,因为婆婆已经在喊他了。 她紧赶慢赶总算把衣服给穿了起来——昨晚脱得太彻底,现在摸黑穿得真辛苦。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跑出门时,却只能听见她那夫君大人的马蹄声,连马蹄子都没看到。 大红灯笼底下,婆婆转过身来看她,在看到她的头发还没梳好就跑出来后,脸色不禁一沉,“你如今已经进了我们李家门了,往后不能再这么没规没矩。” 她胆怯地点点头,这个婆婆看上去不太好相处呢,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出手打她。 “从今天起,我就开始教你规矩,另外,我知你从小无母无人教,裁衣、做饭、打扫庭院这些事,也得快些学起来。” 她好想告诉婆婆,这些事她都会做,但不敢,怕她怪她顶撞,只能委屈地点点头。 “好吧,先回屋收拾一下。”婆婆道。 “嗳。”她答应着,顺便伸手关上院门,在阖上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望了一眼丈夫离去的方向——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