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儿上的小夫郎》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心尖儿上的小夫郎 作者:昨夜何事 文案 嘴硬心软无微不至爹系傲娇攻vs撒娇精爱哭包孩子王小太阳受 - (文中二十四节气的时间大致参照2020年日历) - 严鹤仪是个教书先生,在江南小村里办了个私塾,一日,突然从崖上掉下来一个哥儿,骨碌碌地滚进了他怀里。 从此,严先生私塾多了个带头捣蛋的学生,严先生家也多了个暖床的人。 - 严鹤仪念着清心咒,不停给自己洗脑:小祖宗除了做饭炸厨房、洗衣吐泡泡、撺掇学生逃课,以及悄悄把自己画成大脸猫之外,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 - 后来,哥儿的真实身份暴露,默默收拾包袱跑路了,过几天发现是一场误会,自个儿又厚着脸皮回来了 严鹤仪打定主意不理他,把他跟狗狗都关在了门外 哥儿眼泪汪汪,独自抱着狗狗坐在门口台阶上 - 那日正是立冬,雪花识趣儿地早早便飘下来了。 哥儿哑着嗓子装可怜,严鹤仪甘愿被他拿捏,又开门把人捡了回去。 - 晚上,哥儿把头埋在严鹤仪怀里,湿着眼睛求饶:“哥哥,我知道错了。” 严鹤仪吻了吻哥儿的额头,没头没脑地应了一句:“你永远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小贵人。” - 月亮缺了,总会再圆,不论圆缺,都有你在。 春摘芽尖,夏食鲜果,秋啖蟹肉,冬做温食。 - 春日酿的桃花酒,开了塞子满屋香,醉醺醺地在院子里荡秋千,在秋千架子上亲吻,然后让相公背着去镇上,买糖果铺子新做的酥糖。 - 元溪说,他们要长长久久,一起变成两个小老头。 - ps: 1.没有朝堂不当大官,似乎发财致富也没有,严先生挣的那点儿钱都给元溪买好吃的了。 2.没有其他亲眷,养了一条小狗、七只小鸡,惊蛰始,次年惊蛰终,按节气分卷,纯粹两人历经二十四节气的小日子。 3.严先生特别惯着元溪,家里洗衣做饭都是先生来,元溪被宠得晕头转向,故有时会得寸进尺。 4.严先生性格别扭,冰山脸还重度社恐,元溪也有小缺点,两人互相治愈,慢慢改变。 5.坐标南国,回首山下,兰溪水旁,平安村里。 民风淳朴,尊卑不分明,婚恋自由,成亲后可任意选择去哪一方住,略显乌托邦,剧情若有不合理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担待(腆着脸比心)(再次比心)(鞠躬感谢) 6.爱你们爱你们爱你们~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美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严鹤仪、姜元溪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宠哥儿日常 立意:珍惜现在的生活,努力变得更好 第1章 糯米团子 南国的天总是暖得早些,惊蛰过后,碧玉妆成,杨柳堆烟,万千草木便热热闹闹地长起来了。 春日里有春风、春雨、春雷、春草、春花。 还有春梦。 严鹤仪最近便老是做这种旖旎的梦。 明明晚上还有些冷,醒来却常会湿乎乎得一身薄汗。 圣贤书上没说这些,他虽也能无师自通,却觉得此事不太端正,总是忍着。 这一日,他照例又做了这样的梦,梦里那人,是个头发湿湿地搭在肩头的少年,脸看不清晰,只记得唇格外红。 他在自己混乱的喘息声中醒来,掀开被子一看,微微皱起了眉头。 外面天光乍亮,红日刚刚露出个头,月儿还未完全隐匿身形。 草叶上还带着露珠,先是很小的几滴,风一吹,便逐渐聚到了一处,坠得草叶上下颤抖着。 再有一阵风吹来,硬挺的草叶终于承受不住身上的重量。 微微一颤,露珠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严鹤仪脱力似的闭起眸子,喘息逐渐平稳下来,再睁眼时,天已悄悄翻了白。 他起身到院中水井里打了盆冷水,掩上房门,仔细清理着身上旖旎的痕迹。 严鹤仪有清洁之癖,身上总得是一尘不染的才行,故而这种时候,他总会暗自有些懊恼。 但又是在懊恼些什么呢? 似乎他还没有准备好,春天便来了。 天又更亮了些,平安村里的人也都陆续醒来,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扎着羊角辫儿的牧童横骑在牛背上,睡眼朦胧地向着旁边的山里走去。 干净的小院里,一身青白色长衫的严鹤仪挥舞着木杖,卖力地朝着面前的石舂里敲打着,额间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严先生,一大早做什么好吃的呢?香味都飘到我院子里来了。” 隔壁顾大妈正在扫院子,她手上拿着竹扫帚,探着头向这边瞧着。 严鹤仪抬起头来,伸手揩了揩鼻尖上垂下的汗珠,腼腆一笑道:“顾大妈早啊,我在打糯米糍粑,打算掺些玫瑰花,做成玫瑰团子,一会儿做好了,给您送过去尝尝。” 顾大妈笑着应道:“好嘞!” 严鹤仪面前石舂里面装的,正是昨夜里提前泡好的糯米。 今晨,待糯米泡发之后,便上锅蒸熟,放在石舂里面,用粗木杖不停敲打,直到糯米变成柔软细腻的白团子,糯米糍粑就算打好了。 严鹤仪把打好的糍粑取出来,用手揪成小块,并团成一样大小的团子,然后拿出准备好的玫瑰花瓣,用蜂蜜腌一下,浇在了糯米团子上面。 “好甜啊。” 严鹤仪把一个糯叽叽的团子塞进嘴里,双眼微眯地品尝着。 糯米的香气夹杂着玫瑰花的味道,伴随着甜丝丝的蜂蜜,一股脑地在口里绽放起来。 严鹤仪用苇叶包了几个糯米团子,给隔壁顾大妈送了过去。 顾大妈接过团子,又往严鹤仪手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布袋子,笑着道:“这些肉包子你拿去,刚出锅的。” 严鹤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谢过顾大妈,又听顾大妈道: “严先生,您正当好年纪,可有意中人么?我堂姐家有个哥儿,生得很俊,可要与你说一说?” 严鹤仪父母早亡,很小的时候便独自一人住着,是个教书先生,在村里办了私塾,也不用下地干农活,平日除了教学生,便多是呆在家里读书。 因此,他虽已满二十,却未承教太多情爱之事,旁人也因着他先生的身份,对他有三分不一样的敬重,轻易不敢拿这事打趣,也就顾大妈敢提上一嘴了。 说来惭愧,严鹤仪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像今日这样有来有往的说上几句,他心里已经很不自在了,故而若是说什么「可以把这个哥儿同我讲一讲」之类的,便又要同人说上半天话。 于是,在一瞬的踌躇之后,严鹤仪借口有事,便婉拒了顾大妈。 这不是托辞,他是真的有事。 这几日,私塾的孩子在放春假,严鹤仪吃过早饭,就背起竹筐上山去了。 私塾里有个孩子生了疹子,他准备采些草药回来。 严鹤仪在山里转了整整一个晌午,采齐要用的草药,又想着去砍些柴回去,修一下私塾的窗子。 正当严鹤仪砍够了柴准备回去之时,一阵打斗声突然从上方的林子里传来,金属兵器碰撞之声锃锃作响,听得人心惊。 踌躇片刻,严鹤仪决定上去看看。 他顺着山路攀爬,还被碎石划破了衣襟,未等他爬到一半,只听一声惊呼,上面落下一个人来,正好砸在严鹤仪身上。 严鹤仪来不及细想,一把抱住那个人,把他护在怀里。 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平地上。 严鹤仪定了定神,这才来得及看怀里的人。 那是个白嫩清秀的小哥儿,身上沾了好多血,衣衫也已破烂不堪,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他嘴里含糊一句「救命」,便歪头昏了过去。 这时,上面林里一阵窸窣,片刻之后,就又滚下一个人来。 严鹤仪心想,今日这是怎么了,天上连着掉活人? 他定睛一看,只见那人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刀,虽全身都是伤,却仍撑着身子艰难站起,踉踉跄跄地向严鹤仪走来。 严鹤仪心生些许惧意,但转念又想,怀里这小哥儿估计是被此人追杀的,如今被自己遇到,便不能见死不救。 况且,那刀客伤势极重,怕是可以搏上一搏。 打定主意,严鹤仪轻轻将怀里的小哥儿放在地上,站起来卷了卷袖口,从旁边的竹筐里挑了一根最粗的棍子,壮着胆子道:“阁下要做什么?若有冤仇,还请递了状子,上告官府,怎可私下杀人?” 只见那刀客走了几步,突然跪在了地上。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略略调整好气息,哑着嗓子道:“在下上京韩朋,是崔员外的家将,护送员外一家南下探亲,路遇...路遇山匪,咳......” 说到这里,刀客韩朋支撑不住,咳出一口血来,接着道:“员外一家十三口,尽数遇难,在下护着少爷杀出重围,逃到此地,终于还是被山匪追上,拼死才将其击退。” “我怕是活不成了,求恩公,救救我家少爷,护他...护他......” 刀客韩朋突然喉头一窒,侧身倒地,严鹤仪见状,急忙上前探查,只见他心脉皆断,气息已决。 严鹤仪见此惨状,心中不忍,他先扶起地上昏迷的小哥儿,喂他吃了些草药,又草草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 见血已止住,这才暂且把他放下,在旁边找了一块合适的空地,拿出铲子挖出个简陋的墓穴,将那刀客埋了。 严鹤仪正要带着小哥儿回家,忽然想起什么来,觉得还是要谨慎一些,便沿着山石爬到上面,见林子里果然躺着几个山匪模样的人。 他慢慢走过去,俯下身挨个查看,见他们每个人的额角都有一块狼纹刺青,正是这一带山匪特有的标志,这才全然信了韩朋的话。 书上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严鹤仪认死理,既然别人以性命相托,自己纵使不以性命相护,也决计不会把人扔下不管。 严鹤仪重新背上竹筐,又将小哥儿打横抱起,带回了家。 他将小哥儿放在自己床上,打来一盆清水为他擦拭。 身上的血是惊心了些,却似乎大多是别人的,只在手臂和大腿处有两处浅浅的刀伤。 严鹤仪拿过药箱来,取出药酒和药粉,重新为他处理了一下手臂的伤口,并用纱布细细地包扎起来。 然后,他把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红了一圈。 迟疑半晌,严鹤仪才落下手去,轻轻掀开了小哥儿大腿上已被刀划破的衣裳。 这一刻,书上那些肤如凝脂、紧实匀称之类的词,终于有了具象的样子。 包扎好伤口,严鹤仪又伸手探了探小哥儿的额头,却见他额头烫如烧炭,脸颊被烧得通红,嘴唇微张得喘着粗气。 发烧可不太妙了。 严鹤仪急忙从药箱中取出一个月白瓷瓶,倒出一粒退烧丹来,为那小哥儿服下。 然后,他又打来一盆清水,浸湿了帕子,敷在小哥儿的额头上。 严鹤仪守在床边,两块帕子轮换着给他降温,足有半个时辰不曾停下。 这小哥儿生得很是俊秀,皮肤白净,睫毛长而翘,唇上一点殷红如朱砂一般,脸颊因高烧而泛起红晕,显得愈发好看。 严鹤仪看得入迷,不禁想起来早晨做的玫瑰蜂蜜味糯米糍粑团子。 这小哥儿生得可爱,可不就像个小团子? 黄昏时分,严鹤仪又探了探小哥儿的额头。 小哥儿终于退了烧,脸也没那么红了,呼吸也轻柔下来,像个小猫一样乖乖地睡着。 严鹤仪嘴角不禁上扬一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发麻的双腿,准备去厨房做些晚饭,再给小哥儿熬点米粥,待他醒了吃。 天完全黑了下来,严鹤仪自己吃了些包子和咸菜,便坐在房中,静静等着小哥儿醒来。 等了好久,小哥儿也没有醒来的意思。 严鹤仪怕小哥儿吃不到热乎的东西,已经在灶上把粥热了好几遍了。 眼看便要子时,严鹤仪心想,照这样下去,这小哥儿今夜也许不会醒了。 于是,他打开了柜子,取出垫子和薄被来,在床边打个地铺,准备今夜便这样睡。 刚刚吹灭蜡烛躺下,严鹤仪就听见床上的小哥儿轻哼了一声,然后就开始剧烈地喘息起来,嘴里喃喃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这小哥儿应该是做噩梦了。 严鹤仪起身来到床边,温柔地拍着被子,嘴里像哄孩子似的,轻声念道:“不怕,不怕......” 只见那小哥儿仿佛梦魇一样,双手不停地乱抓着,一不小心,就触到了严鹤仪的手。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握着不放。 严鹤仪的心脏似乎漏了一拍。 他稳了稳心神,迟疑片刻,还是回握住小哥儿的手,嘴里依然轻声地哄着他。 就这样过了一刻,小哥儿才终于平静下来。 严鹤仪松了一口气,正要抽出手去睡觉,只听黑暗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阿娘,好黑,我怕......” 他闻言轻轻抽出手,起身点亮了床边桌上的蜡烛。 烛光摇曳着,映出小哥儿苍白虚弱的脸,他眼神迷离,额角还挂着一层薄汗。 那小哥儿仿佛还没有完全清醒,怔怔地看着严鹤仪,轻声道:“哥哥,我害怕......” 严鹤仪坐在床边,为他理了理粘在脸上的发丝,柔声安抚道:“别怕,我陪着你。” “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盛一碗粥来喝,好不好?” 小哥儿微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严鹤仪又去厨房,把炉上的粥热了一遍,拿出一只新买的瓷花碗,又用清水洗了好几次,这才给小哥儿盛了一碗米粥,端到床前。 他看着小哥儿缠着纱布的右手,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米粥,放嘴唇边轻轻吹了吹,喂到小哥儿嘴里。 小哥儿一口气吃下大半碗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眼睛愈发明亮了起来。 严鹤仪为小哥儿拭了拭嘴角,轻声问道:“我叫严鹤仪,你叫什么名字?” 小哥儿抬起眸子,低声道:“我叫...姜元溪。” 严鹤仪嘴里轻轻重复了一遍小哥儿的名字,又道:“你刚退了烧,今夜便睡在我这里吧,明日再打算别的事情。” 他不忍心在此时提起韩朋,便没有多说。 谁知,那小哥儿接下来便问到了韩朋,严鹤仪踌躇一阵儿,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元溪。 元溪听罢,紧紧地咬住嘴唇,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滚着。 严鹤仪知道,此刻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无用,便只是伸出手去,温柔地拍上他的背,默默陪着他。 元溪大概是哭累了,慢慢闭上眼睛,倚在床边睡着了。 严鹤仪静坐片刻,等他睡熟之后,便轻轻地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躺好,又细细为他掖好了被角。 刚想吹灭蜡烛,又想起元溪方才所说怕黑的事情,严鹤仪便只是拿出剪刀,剪了一下烛心,好让烛火不要那么亮,免得闪到元溪的眼睛。 一起身,元溪又拽住了他的衣角,嘴里哼唧道:“哥哥,你别走......” 严鹤仪轻叹一口气,微微俯下身去,柔声道:“不走,我陪着你呢。” 作者有话说: 严鹤仪:春天,是交/配...是处对象的季节; 回首山:收到收到收到!! 推个预收《我是夫郎的钱袋子》,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收藏一下,下一本开,谢谢支持—— (比心)(再比心)(表演胸口碎大石)爱你们—— 又美又有钱的纨绔小郎中攻vs又惨又没钱的浪荡小混混受; —— 晏含章住在京城最富庶的桃花巷,是有名的小纨绔。 —— 桃花巷隔着一座桥,便是玉丁巷,那里住的都是一件衣裳七八个窟窿还要穿上好几年的穷苦人。 —— 从很小的时候起,晏含章就老往玉丁巷跑,因为那里住着方兰松。 —— 两个人也许有一段两小无猜的时光吧,不记得了。 总之,现在是谁也看不惯谁。 —— 晏含章仗着自己有钱,捏着方兰松的小把柄就把人娶回了家。 —— 此后,方兰松便整日巴望着自己能年少丧偶。 —— 两人势如水火,床上的事儿却没少做。 没办法,晏含章有钱,败家子兼闯祸精方兰松又经常需要钱。 —— 晏含章跟人说,方兰松是他乖巧粘人的青梅竹马,俩人感情比蜜还甜; 方兰松跟人说,晏含章是个假正经的臭纨绔,(要不是有钱)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儿; —— 晏含章: —— 昨个儿吃了盏新茶; 今晨聘了只猫儿; 明天晌午接了韩家的帖子要去打马球吃宴席; 你问我后日怎么安排; 我说这得看我家方兰松; —— 方兰松: —— 后日一定记得带着现银; 来府衙捞你家小夫郎; 再慢; 就不礼貌了; —— “日常小剧场” —— 方兰松:晏含章你大爷! 晏含章:刚才在榻上,是谁哭着叫哥哥饶命的? 第2章 红鸡汤 次日清晨,顾大妈家的鸡雷打不动地叫了三声,平安村的人就都从睡梦中醒来,准备开始一天的活计。 严鹤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揉了揉脑袋,回想着昨夜的事情。 昨夜里,元溪睡着之后又发了梦魇,紧抓着严鹤仪的衣角不放,严鹤仪挣脱不开,就在床边跪坐着睡着了。 那自己为何会在床上醒来? 严鹤仪想了一下,暗道:这小哥儿力气还挺大。 这时,一股诡异的气味从外面传来,严鹤仪眉头一皱:是谁家茅厕炸了吗? 他顺着那股气味走出房间,只听厨房里传出了叮叮当当的炒菜声。 他进去一看,见元溪正站在灶台前,卖力地翻炒着锅里的......菜? 严鹤仪不敢确定,那坨黑乎乎的东西,到底算不算的上是菜。 元溪见了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扬起小脸道:“哥哥,你醒啦,饭马上就好了。” 元溪脸上沾了几道煤灰,活像个小花猫,严鹤仪看着他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见元溪面色已经恢复,只是隐约还有些憔悴之感,又想起昨夜他还发了烧,还是不太放心,便伸出手去,在他额头上探了一下。 还好,元溪额头上温度已经恢复正常了,上面还挂着几滴剔透的汗珠。 严鹤仪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轻轻为元溪拭去了额头的汗。 然后,严鹤仪也不好意思再问锅里的那坨「菜」,生生咽下了吐槽的话。 他觉得让元溪忙活有些不妥,便想着帮他打打下手,但元溪这做菜的路子,他又从未见过,一时间不知该从何下手,一时间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元溪仿佛看穿了严鹤仪的心思,他举着油亮亮的锅铲道:“哥哥,这个是我家秘制的酱料,你别看颜色不好看,吃起来可就不一样了。哥哥,你先回房间等吧,这里太呛了。” 严鹤仪听了这话,如蒙大赦,故作镇静地走出了厨房。 突然,严鹤仪一拍脑门,发现自己还忘了一件事:元溪身上的外袍已经染了血污,因此,他现在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 严鹤仪皱了皱眉头,暗暗责怪自己粗心。 他打开衣柜,找了一套自己没怎么穿过的干净衣服,叠整齐放在了床上,然后又拿起一件外袍,走到厨房,披在了正在做饭的元溪身上。 一个时辰之后,严鹤仪在桌前等得都快睡着了,才听云溪嚷了一声「开饭了」。 他瞬间清醒过来,只见元溪前前后后端来几个盘子,摆了满满一大桌。 严鹤仪看着眼前一大碗黑乎乎的酱,三盘花花绿绿的素菜,还有一瓦罐红红的鸡汤,陷入了沉思。 这菜的卖相......竟然还挺不错! 严鹤仪心道,难不成真是什么独家秘制的烹饪技巧?看来,还真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他一脸惊奇地看着元溪,忍不住赞道:“这些菜也太好看了吧。” 元溪腼腆地笑了一下,随后殷勤地拿起一个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鸡汤,放到了严鹤仪面前,献宝似的道:“哥哥,快先尝尝这个汤。” 严鹤仪看着元溪期待的眼神,想着自己一定要一饮而尽,才不会辜负他的好意。 “咳!咳咳咳......” “这汤......有毒......” 严鹤仪捂着嘴巴,咳得天昏地暗,一股强烈的气息直冲天灵盖。 眼冒金星之际,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喝汤一定要用勺子。 元溪一时间手足无措,只是慌乱地拍着严鹤仪的背,嘴里不停地解释道:“没毒,我没下毒......” 咳了好久,严鹤仪才感觉好了一些,他倒了两杯茶水,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元溪在一旁急得不行,他拿过一只瓷碗,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一脸认真地道:“哥哥,我真没下毒,不信我喝给你看。” 说完,元溪端起碗就要喝,严鹤仪心念一动,抓住了他的手腕,哑着嗓子道:“别喝,元溪,别喝,咳咳咳。” 本来,严鹤仪被这汤搞得要死要活之时,是对元溪有些看法的,恨不得把一盆汤给他灌下去。但现下见他真的要喝,又有一些于心不忍了。 他接过元溪手中的汤,放在了桌上,正色道:“我知道你没下毒,只是,鸡汤里为何要放这么多辣椒粉呀?” 元溪眉头一皱,“辣椒粉?我放的是胡椒粉呀,我记得娘亲说过,鸡汤里放一些胡椒粉会好喝。” 突然,元溪瞪大了眼睛,“难道,我把辣椒粉当成......胡椒粉了......” 严鹤仪苦笑一声,又问道:“你......放了多少?” 元溪低声道:“罐子里剩下的那些......都放进去了。” 严鹤仪记得,厨房罐子里应该还有小半罐的辣椒粉,这个小祖宗竟都放进去了。 怪不得这鸡汤颜色如此红亮。 果然,医书上说的没错,颜色越亮、外表越美的东西,就越是危险。 严鹤仪看了一眼面前容貌不凡的元溪,又想,看来人也是如此,太危险了。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拿出昨日剩的玫瑰糯米糍粑,又煮了一些米粥,两个人勉强也算是吃饱了。 饭后,元溪忙着去洗碗,严鹤仪则在灶上生火,烧了一大锅热水。 他指着床上叠放整齐的那套衣服,柔声道:“洗澡水给你调好了,我试了一下,温度正合适,这套衣服是我的,你先将就穿一下吧,都是干净的。” 元溪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 严鹤仪正要出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元溪嘱咐道:“你手上有伤,不能沾水,洗的时候注意一下。” 元溪依然乖巧应下,严鹤仪这才放心地退了出去,为元溪关严房门。 洗完澡的元溪披着头发,上面还滴着水,就来院子里找严鹤仪。 严鹤仪此时正在搬他的书,见元溪这副样子,只得放下手里的书,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把元溪拉过来,让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轻轻帮他擦拭着头发。 擦干净了头发表面上的水珠,严鹤仪又摁着元溪坐到院里的石凳上,好让阳光把头发彻底晾干。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严鹤仪轻轻眯着眼睛,问道:“元溪,还没来得及问,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元溪肩头一颤,“我是孤身一人......我没有家了......” 一句话搞得严鹤仪心头一酸,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这时,元溪突然转过头来,严鹤仪的目光正好撞上他那双清亮亮的眸子,一时间乱了气息。 元溪眉头微蹙,怯生生地开口道:“哥哥,我能做饭,虽然今天搞砸了,但是我一定会好好练习。” 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来,低声数着:“而且,我还能洗衣服,打扫房间,挑水砍柴什么的我都行,你可不可以......让我留下。” 严鹤仪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元溪一大早起来,不顾身上有伤,就到厨房去做饭,还穿着那么单薄的里衣,不是因为他自己饿了,而是想要讨好自己。 他望着这个让人心疼的小哥儿,眼角微微泛红,沉吟半晌,轻轻笑着道:“今天的早饭,我不怪你,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地方,你不用自责,知道吗?” 元溪听了,睫毛低低地垂了下去。 严鹤仪又道:“洗衣服、打扫房间、挑水砍柴,我也可以做,我们可以一起做。” 元溪听到这里,眼皮微颤,眸子又亮了起来。 严鹤仪伸过手去,为元溪拂去吹到脸上的发丝,柔声道:“元溪,你愿意留下来吗?” 瞬间,元溪粲然一笑,露出白如编贝的牙齿,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哥哥,我愿意留下。” 阳光朗朗地照着,两人相视一笑。 半晌,严鹤仪又道:“我开了间私塾,一共收了十三个孩子,两日后,他们的春假就结束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私塾,给我当个助教,你可愿意?” 元溪点头如捣蒜,一脸欣喜地道:“万分愿意,哥哥。” 严鹤仪的目光注意到元溪敞开的领口,伸过手去帮他整了一下:“你穿我的衣服还是大了些,明日,我带你去镇上买几身新衣服吧。” 元溪「嗯」了一声,突然跑进了屋里,在枕头下翻找一通,拿出了一块玉牌,又跑回院子里,拉过严鹤仪的手,郑重地把那玉牌放到了他的手里。 “哥哥,这块玉牌是阿...娘亲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想来也能值一点钱,就当作我给哥哥的报酬吧。” 严鹤仪摊开手掌,看着那块玉牌,只见上面工整地刻着「平安」二字,润泽剔透,触手升温。 他又把玉牌塞回元溪手中,正色道:“这应该是你的护身玉牌吧,既然带了这么久,那就继续带着,我不需要什么报酬,你只要帮我干些活就好了。” 元溪很是执拗,硬是要严鹤仪收下那玉牌,“哥哥若是不要,我心中难安,以后这玉牌,就由哥哥帮我戴着吧。” 严鹤仪拗不过他,只得接下了那玉牌,轻声道:“那我帮你保管,等你后悔了,可以随时找我要。” 元溪应了下来,转过头去。 半晌之后,他用一种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就用这平安玉牌,祝哥哥你生生平安吧。” 阳光下,元溪的头发逐渐亮了起来,像缎子似的垂着,风一吹,发丝扬起,挠得严鹤仪心里痒痒的。 院子里的书被风吹着,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严鹤仪神思恍惚,无意间瞥见一句诗: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他觉得,除了这些书,还有一些东西也乱了。 第3章 糖人 翌日,严鹤仪带着元溪去了镇上。 平安村向东走上一里,便是兰溪镇了。 兰溪镇靠着一个码头,街上做生意的人不少,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时下初春时节,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镇上溪水潺潺,堤畔杨柳低垂,碧波摇曳,清亮亮好一个三月江南。 “卖包子嘞,香喷喷的肉包子。” “新摘的桃花,公子给自家哥儿买一只吗?宜室宜家,恩爱百年。” “卖草鞋,十钱一双。” “馄饨,绸纱馄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 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元溪就像是入水的鱼儿,见哪个小摊都稀奇。 他有了想买的东西,也不直接说,就只是站在那摊位面前,轻咬着嘴唇,怯生生地看着严鹤仪,严鹤仪被他看得没了脾气,乖乖跟在后面付钱。 元溪手上拿着半块海棠糕,嘴里还嚼着松子糖,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严鹤仪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刚给元溪买的衣服,肩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的燕子风筝。 这时,一个画糖人的摊子映入眼帘,摊主是一个鹤发长须的老伯。 那老伯手上仿佛有法术一般,只消拿着糖勺随意勾画几下,就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糖人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五彩绸衣,与旁边摊主的素净粗布短衫相比,显得格外有趣。 于是,元溪又拔不动腿了,他一双黑眼珠滴溜转了几下,长长地睫毛微颤,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严鹤仪心道:又来这一套。 他不想再惯着这个小祖宗,便眉毛一挑,扭过头去装作看不见。 元溪见严鹤仪不为所动,轻轻伸出手了,捏住了严鹤仪的衣角,左右晃了几下。 严鹤仪暗想:真是败给你了...... 他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元溪便粲然一笑,对着摊主老伯道:“麻烦给我一个「猴子偷桃」的糖人。” 摊主老伯应了一声「好嘞」,便往手中的长柄勺子里盛了一些糖浆,在刷了油的板子上画了几笔,一个「猴子偷桃」的糖人便做成了。 “小哥儿,您的糖人,您拿好。” 元溪喜滋滋地接过糖人,仔细嗅了嗅,迟疑了一下,便递到了严鹤仪面前,示意让他先吃。 严鹤仪摇了摇头,对摊主老伯道:“劳驾,一共多少钱?” 摊主老伯伸出三根手指,满脸堆笑地道:“三个铜板一个,五个铜板两个,公子要不要再买一个,两个划算。” 严鹤仪刚要拒绝,只见元溪歪着头道:“那就再来一个吧,我可以自己画吗?” 摊主老伯点了点头,便把长柄小勺递到了元溪手里,又装了一些糖浆。 元溪接过勺子,在板子上左勾右画,还用手捂着不让严鹤仪看,一脸的神秘。 片刻之后,他拿起一个人形的糖人,递到了严鹤仪面前,笑得一脸灿烂:“哥哥,猜猜我画的是谁?” 严鹤仪定睛一看,那糖人塑的是个穿长衫的少年,朗然玉立,发间束着绸带,分明就是自己的样子。 他愣了片刻,接过糖人,心中顿觉暖洋洋的,面上却尽力控制,故作镇定地道:“身形不像,我还要再高一些。” 元溪吐了吐舌头,扭头又被旁边编草蝴蝶的摊子吸引过去了。严鹤仪偷偷笑了一下,从荷包里取出五个铜板付给摊主老伯,追了过去。 突然,严鹤仪脚下一顿,又回过头去,向那个糖人摊的摊主老伯要了张油纸,仔细地把手里的糖人包了起来。 他边走边小声嘀咕道:“我可不是多喜爱这东西,只是怕......怕这糖招来蚊虫。” 不过,这糖人塑的还是挺可爱的,严鹤仪看着手里的糖人,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这小哥儿干活不行,对着玩乐的事情上却很是精通,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如今却孑然一身,就这样跟着自己,怪可怜的。 严鹤仪想到这里,便不再心疼干瘪的荷包,索性由着他去,让他玩了个痛快。 到了正午,两人找了一家面馆,严鹤仪给元溪点了一碗肉丝面,又给自己要了一碗青菜素面。 毕竟......能省一点是一点。 元溪吃得满嘴油,脸颊鼓鼓的,更像个小团子了,严鹤仪坐在对面,总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偷偷看他一眼。 他打定了主意,三两口解决了面前的青菜素面,对元溪道:“我还有个东西要买,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元溪乖乖地点了点头,严鹤仪便走出了面馆。 他拐了两个路口,来到一家书局。 “劳驾,有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摒弃杂念、清心寡欲、稳定心神、平复躁郁的书?” 书局老板一脸迷茫,心道:我这里也不是医馆啊。 但是,生意到门前了,怎能轻易放过,书局老板心念一动,道:“我这书局可是百年老字号,什么书都有,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拿。” 书局老板在最里面的书架上翻找一通,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来,递到严鹤仪手上,一脸严肃地道:“这本书您拿去,每日晚饭后诵读一遍,包您药到.....到病除。” 严鹤仪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本书,只见封面上印着三个大字——《清心经》。 书局老板又道:“像您这个年纪的公子,年轻气盛,火气都旺,我懂,我懂。” 严鹤仪一脸茫然,心道:我都不懂,你懂了什么? 看着书局老板那副知心大哥哥的表情,严鹤仪心念一动,仿佛领悟了什么,急忙摇了摇头,问了书的价格,付完钱之后,便逃跑似的出了书局。 回到面馆,元溪已经把面吃完了,正把玩着刚买的草蝴蝶,严鹤仪在门口整了整衣冠,又用袖子遮住那本《清心经》,这才面无表情地坐到了元溪对面。 元溪见严鹤仪回来了,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哥哥去买什么了?” 严鹤仪悄悄捏了捏袖子下面的那本《清心经》,尴尬地笑了笑,故作镇定地道:“没,没什么,吃完了我们该回去了。” 元溪也没再追问,乖巧地点了点头,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便随着严鹤仪走出了面馆。 回去的路上,严鹤仪大步走在前面,心里乱糟糟的。 后面,元溪悠闲地跟着,余光瞥上严鹤仪被风吹起的袖子,看到了那本《清心经》,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 终于到了私塾开学的日子,严鹤仪一大早起来,就拉着元溪嘱咐了好多私塾的事情,还把他的长发用一条灰绸子束了上去,这样一看,果真就是个助教的模样。 严鹤仪打量着元溪,心中纳闷:这个哥儿看着好生气派,穿这样一身灰暗的衫子,竟愈发显得俊俏了几分,还多了些书卷气。 “元溪,你在家可曾读过书?” 元溪道:“爹娘给请过先生到家里来,不过我生性顽劣,无法安心读书,因此,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严鹤仪听后,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柔声道:“识字就够用了,教私塾里的小孩子绰绰有余。” 私塾在村东头,过两个桥便到了。 这所私塾是严鹤仪的父亲办的,后来父母皆因病早亡,严鹤仪便独自接下了这所私塾,收了十几个本村的孩子。 他心肠软,见那些孩子家里都不富裕,收的费用很低,还经常手抄一些课本,发给那些买不起书的孩子。 因此,村里的人对他很是敬重,见面皆尊称他一句「严先生」。 到了私塾,孩子们还未到齐,严鹤仪便坐在书案旁,准备着今日的课程。 几个早到的孩子们见了元溪,纷纷围了过去,拉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元溪也不拘束,有什么便答什么,很快跟孩子们熟络了起来。 孩子们到齐之后,严鹤仪郑重地介绍了元溪,并在自己的桌案旁边置了一张矮桌,让元溪坐在那里,监督孩子们上课。 “人之初,性本善......” “狗娃,你过来写一下刚才先生教的那几个字。” “我们学习下一门,大家跟我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 严鹤仪教起书来,一脸认真,对每个孩子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沉浸其中,把教书育人当成一种享受。 突然,孩子们纷纷笑了起来,严鹤仪眉头一皱,不解地抬起头来,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元溪已经托着脑袋瓜睡着了,嘴巴还不停地砸吧了几下,不知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严鹤仪哭笑不得,把手里的书卷成一个筒,轻轻在元溪的肩头敲了一下。 元溪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扰了清梦,眉头蹙了蹙,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抿着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刚睡醒的元溪脸上挂着两抹红晕,眼神迷离,严鹤仪见了他这副样子,胸口又不自觉地乱跳起来。 他尽力调整呼吸,默念着那本《清心经》上的经文,这才勉强恢复平静。 他拿出一本字帖,放到元溪了面前,让他照着帖子练字,想着他手上有活干,便不至于睡觉了。 果然,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元溪都没有再睡觉,拿着笔乖乖练字。 严鹤仪期间还悄悄瞥了几眼元溪的字,发现那纸上歪歪斜斜,无一丝章法,不禁偷笑了一下,想着若有空闲,定要好好教他写字。 一上午的课下来,孩子们也没再被元溪影响,表现得都很好。 到了午饭时间,大家纷纷拿出自己的碗筷,去旁边的厨房排队。 私塾有个小厨房,请了村里的冯大伯来做饭,中午,孩子们就都在私塾吃饭,然后到各自的位子上午睡片刻,再开始下午的课。 用完午饭,严鹤仪在屏风后面的榻上午睡,元溪扒着门框,悄悄向里探着头。 估摸着严鹤仪已经睡熟了,他向后挥了挥手,几个孩子便围了上来。 他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姿势,然后带着这几个孩子们,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第4章 枇杷 元溪带着几个孩子,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屏风后面,他们都用力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啊呀。” 一个梳着羊角辫地小男孩一抬胳膊,不小心碰到了屏风,失声叫了出来。 “嘘。” 众人纷纷对他做出噤声地手势,羊角辫小男孩急忙把两只手掌都捂在了嘴上,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元溪来到严鹤仪的榻前,抬起手来,在他的眼前挥了几下,又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唤了几声「严先生」。 在确定严鹤仪已经睡熟之后,元溪对着身后伸出手去,就有一个孩子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只沾满墨汁的毛笔。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元溪完成了他的任务,又带着众人弓着身子,缩头缩脑地溜了出去。 众人一出房门,便直起身来撒腿就跑,一直穿过拱门,跑到私塾的外院才停下。 元溪与孩子们眼神相汇,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捂着肚子,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一脸骄傲地道:“这回能带我去摘枇杷了吧?” 那个羊角辫男孩率先道:“当然可以,我狗娃说到做到,跟我来吧。” 在狗娃的带领下,元溪与众小孩边聊天边向着私塾后面的林子里走去。 “元溪哥,你可真大胆。” “你们说严先生不会生气吧?” “我觉得不会,严先生从来没生过气,我娘说了,严先生是温润君子,不会生气的。” “那就好,噗嗤,下午你们谁也不许笑,都忍住。” “......” 片刻之后,众人来到一片矮墙面前,狗娃四下张望了一下,用力挪开了墙边的一块木板,一个一人高的洞就出现在了眼前。 狗娃对着他们点了点头,率先走进去,那洞只有六尺高,云溪弓着身子才能钻进去。 墙的后面,是一大片枇杷树,黄澄澄的枇杷挂了满树,果子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狗娃在墙角拿来一个顶端绑着弯钩的木棍,挑了一棵枇杷结得最好的树,昂着头看了看,“就它了,大家看我......” 话音未落,他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只见元溪微微踮起脚尖,便摘下了最下面的几颗枇杷,回过头来问道:”狗娃,你刚才说什么?“ 狗娃咽了下口水,这才意识到,眼前与他们一起的元溪,可是一个只比严先生矮一点的大人。 就这样,元溪扫荡着垂得比较低的枇杷,然后递给旁边的孩子们。他们用衣摆兜着枇杷,一脸崇拜地看着元溪。 最后摘够了枇杷,大家索性坐在地上,围在一起吃了起来。 这时,元溪突然问道:“这片枇杷树不会是有主人的吧?我们这叫不叫......偷?” 狗娃吃得满脸汁水,歪了歪头道:“有,哦不过也没有。” 他又往嘴里塞了半个枇杷,继续道:“这些枇杷树是野生的,本来是没有主人的,只是前几年被村里那个恶霸屠夫给占了,还修了一堵墙,不让大家吃,大家惹不起他,闹了一阵子也就没声了。不过,有人在墙上凿了那个洞,村里人都会偷偷地来摘。” 元溪思索片刻,道:“那这就不叫偷,明明是替天行道,以后要想办法治一治这个恶霸。” 他站起身来,拿起旁边的那根棍子,又摘了好些树顶上的枇杷。 眼看快到上课时间了,大家抱着一堆枇杷,火速地溜回了私塾。他们把枇杷藏在了外院的竹筐里,又用茅草厚厚地盖了一层。 到了未时三刻,严鹤仪准时睁开了眼睛,见孩子们都已经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正认真地看着书,元溪也在自己的桌案前练字,脊背挺得笔直。 严鹤仪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下午的课进行的异常顺利,孩子们求知的热情很高,朗读的声音也比平时大很多,学到新的章节之时,甚至兴奋地笑出声来。 严鹤仪看着已经练了七八张字帖的元溪,没头没尾地想道:这小祖宗还真是个吉祥物。 西边红霞满天之时,私塾到了散学的时间。 往日,不等严鹤仪说完结束语,孩子们就会提前一哄而散,这次,他们竟然乖乖地坐着,等着严鹤仪说完了最后一句,末了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离开。 严鹤仪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夕阳透过窗子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此时,他全然体会到了孔老夫子面对众弟子时的心境,在迷离的金光里微微眯起双眼,失声感叹道:“这群孩子们,真是长大了啊。” 元溪坐在桌案前,一手托着腮,怔怔地盯着严鹤仪颀长的背影,眼中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落寞。 半晌,太阳又落下去了一点,窗子里透进来的那束金光也偏了位置,两人这才各自回过神来。 严鹤仪转过身去,对着元溪道:“咱们回家。” 元溪睫毛一动,听话地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字帖,跟在了严鹤仪身后。 刚出私塾的大门,两人便遇上了赶着牛车的牛二,牛二见了严先生,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及到近处,牛二满脸的笑容仿佛凝固住了一般,两只眼睛瞪大了打量着严鹤仪。 反应过来之后,他急忙勒紧缰绳,想让牛车停下来,谁知,那平素温驯的黄牛,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仿佛受惊一般,竟然违逆了主人的命令,加速向前冲着。 牛二喉头的话还未出口,就消散在了远处牛车腾起的尘土里。 严鹤仪回头看着牛二,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 元溪见状,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硕大的枇杷,塞到了严鹤仪手里。 严鹤仪先是一惊,然后仔细地打量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颗圆得特别规整的枇杷,足有半个手掌那么大,通体没有一丝疤痕,呈现温暖的半透明状。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枇杷。 元溪站在一旁,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严鹤仪粲然一笑,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元溪的脑袋。 他心中暗想:好乖的哥儿。 遂原谅了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恐怖厨艺。 回家的路上,他们遇上了几个村里的人,大家也都跟牛二一样,先是叫一声「严先生」,然后就顶着一张僵住的笑脸,盯着严鹤仪看。 严鹤仪手上攥着那枚大枇杷,想着这事事顺意的一天,憨憨地笑着,也没过多在意他们的奇怪表情。 回到家,严鹤仪便去厨房做晚饭,元溪一溜烟跑进了卧房,把镜子藏到了衣柜里。 晚饭有皮蛋粥,元溪埋头喝着碗里的粥,一顿饭下来,一共呛到了七次,咳得脖颈都红了。 严鹤仪一边给他拍背,一边纳闷:这哥儿自理能力怎么还退步了? 他甚至端着自己那碗皮蛋粥,把凳子向哥儿面前挪了挪,面对面地向他演示,如何优雅准确地喝一碗粥。 元溪拿勺子的手微微颤抖,坚持了片刻,索性埋下头去,把碗里的粥一口气喝碗,然后逃命似的奔出了房间。 晚饭后,元溪殷勤地洗好了碗,又亲自去烧了热水,调好水温之后让严鹤仪沐浴。 严鹤仪被元溪推着进了隔间,第一次感受到捡这个小哥儿的好处。 真是上天眷顾,赐我一个如此贴心的神仙哥儿。 他脱下衣衫,习惯性地伸手去试水温,一低头,一张大花脸就映入了眼帘。 严鹤仪全身一震,只见水汽氤氲的浴桶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脸:脸颊各有三撇黑乎乎的胡子,发际照着猴子的样子描了曲线,额头上红红的一个大点,大概是用自己批作业的朱红墨水画的。 他想起今日出奇听话的孩子们,想起路上欲言又止的村民们,又想起刚才饭桌上,被一碗小小的皮蛋粥连呛数次的元溪,登时僵在了原地。 撩起水来往脸上抹了一把,黑红的墨汁便融化在手心,他抑制着心里的火气,突然失声笑了出来。 回忆起刚才水面的那张脸,真是又羞耻又滑稽。 “姜元溪!”严鹤仪在隔间沐浴了很久,终于调整好了心态,来找已经上床装睡的元溪。 见他蒙着头不答话,身体却还在被子里轻微地抖着,严鹤仪也不像之前那样逗他,而是果断地掀开被子,强制撑开他的眼皮,一脸严肃地道: “学生姜元溪,在学堂捉弄先生,理应受罚。字帖给你摆在案上了,今晚要写满十张,才可以睡觉。” 元溪见装睡不成,又开始眨着湿漉漉的眼睛,装起可怜来。 不过,这次严鹤仪铁了心的要罚他,丝毫不为所动。 元溪挣扎不得,被严鹤仪像拎小鸡仔似的拎到桌案前,拿起笔来,硬着头皮开始习字。 严鹤仪心中狂念《清心经》,堪堪抵御住自己的心软。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看着一直揉眼睛的元溪,轻轻叹了口气,还是站起身来,在他面前多点了两根蜡烛。 元溪手上写得慢,半个时辰之后才写了五张,他捏着笔杆,眼皮直打架。 肩头塌下去数次之后,他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案上睡着了。 严鹤仪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想要拍醒他,却还是停下了已在半空中的手。 他俯下身去,怔怔地盯着元溪,竟有些痴了。 半晌之后,他嘴角浅笑一下,抽出元溪手中的笔,沾了一点墨水,在他脸颊上轻轻画了三撇小胡子。 不知为何,严鹤仪顿觉心情舒畅。 他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估摸着元溪已经睡熟了,不会被惊醒之后,才弯腰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了床上。 他抓起元溪的胳膊,想要把它塞到被子里,突然眉头一皱,隐隐有些心疼起来。 元溪手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写字并没有大碍,但他皮肉细嫩,今日写了一天的字,晚上又秉烛练了这么久,手心和虎口处已经被笔杆磨得发红了。 严鹤仪慢慢抚摸着他的手心,睡梦中的元溪仿佛有些吃痛,胳膊轻轻抖了一下。 严鹤仪回过神来,将元溪的手在被子里塞好,又细细地为他掖好了被角。 他把元溪写字的那支笔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回到自己的地铺上睡觉。 作者有话说: 热心观众:严先生,其实还有别的好玩的惩罚; 严鹤仪:读一读《清心经》吧,真的 第5章 卧着荷包蛋的青菜面 天刚蒙蒙亮,严鹤仪就醒了,他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昨夜,他翻来覆去好久才入睡,导致现在眼底有些发青,打了盆清凉凉的井水洗脸,才恢复了精神。 严鹤仪从来没有生过气,也没有惩罚过学生,私塾里那些孩子再顽皮,他也不会真的发火,最多口头上教育几句。 像昨日这样严厉的训斥,还罚人大半夜习字的情况,严鹤仪还是第一次。 竟然还让他一口气写了半个多时辰,手都磨红了。 而且他的手还刚受过伤。 严鹤仪越想越觉得烦躁,不知为何自己会失态,也不知为何,自己对元溪这个特殊的学生,总会有一种过分的在意。 《清心经》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昨夜念了好几遍,心里还是别扭。 无良的书店老板! 严鹤仪为了消解心中的不安,今天起了个大早,准备给元溪做点好吃的,弥补了昨日的体罚之过,才好两不相欠。 他来到厨房,拿起大米准备淘洗,又觉得每日都吃米粥,元溪一定吃腻了。 馒头也不行,家里的小菜吃完了,没东西就着吃。 肉呢?不行不行,早上吃太腻了。 严鹤仪在厨房转了一圈,决定吃面,既有脆生生的青菜,又有香喷喷的卤汁调味,还有热乎乎的汤暖胃,真是完美。 他打定了主意,就开始做面条。 和面、揉面、擀面、切条,一气呵成,然后又择洗了两颗小青菜,把它们从中间切成两半。 这时,顾大妈家的鸡叫了,还是三声。 严鹤仪心念一动,提着刀就出去了。 到了门口,他惊觉不妥,又退了回来,放下手里的刀,拿出一个竹簸箕,盛了一些刚才擀好的面条,去敲顾大妈家的院门。 顾大妈笑呵呵地出来开门,道:“严先生过来了,以后不用敲门的,直接进来就行了,咱们不用客气。” 严鹤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顾大妈,我刚擀的面条,能不能跟你换一个鸡蛋?” 顾大妈接过面条,立刻跑进自家厨房,用刚才严鹤仪的那个竹簸箕,盛了满满一簸箕鸡蛋,递到他面前道:“严先生,您要吃鸡蛋尽管开口要,还说什么换不换的,咱们这么多年邻居了,我也没少受您的恩,您别跟我客气。” 严鹤仪急忙推脱,执意只拿了一颗鸡蛋。 顾大妈也拗不过他,便只好作罢。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八卦地问道:“严先生,您带回来那个哥儿,生得好生俊俏,我还未见过比他好看的呢,您这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严鹤仪听了这话,忙不迭地摇头,解释道:“他家里人都没了,怪可怜的,我就收留他在私塾当个助教,是给我干活的,没有其他关系。” 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鸡蛋,跟顾大妈道了谢,扭过头去,逃也似的出了院门。 末了,严鹤仪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他他他睡床,我睡地上,没......没有其他关系。” 顾大妈笑得像个慈祥的老妈妈,自语道:“现在的小年轻哦。” 终于逃回自家院子,严鹤仪一个不小心,差点被厨房的门槛绊倒。 他平复了一下,开始着手做面条。 首先,要调上一碗汤底:在洗净的瓷碗里放入一勺酱油,半勺陈醋,然后是少许的盐、糖和胡椒粉,再放一些小虾米,最后是一勺灵魂的猪油。 汤底完成之后,就可以开始煮面了。 先把锅烧热,放入少许菜籽油,将鸡蛋煎至两面金黄,然后直接倒入开水和洗好的小青菜,煮开之后,倒入提前调好的汤底瓷碗里。 最后,再在锅里放入清水,下入擀好的面条,中途加三次冷水,捞到刚才的瓷碗里,就大功告成了。 此时,严先生的便宜学生兼助教姜元溪还在梦中。 严鹤仪端着面进了房间,在床边晃了晃,香味飘过去,元溪就睁开了眼睛。 “哥哥,早安。” 元溪双眼迷离,头发乱蓬蓬地垂在肩头,刚醒来的声音格外软糯,严鹤仪的脸骤然红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面条放在桌子上,道:“起床把面吃了,马上要去私塾了。” 元溪答应了一声,迅速穿好衣服,看着桌上的面问道:“为何只有一碗,哥哥不吃吗?” 严鹤仪道:“我去厨房吃。”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 元溪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道:“还在生气吗?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饭了。” 严鹤仪回到厨房,又给自己煮了一碗青菜面。 因为只有一个煎蛋,他怕元溪不好意思吃,又觉得元溪一定会分给自己一半,就索性不跟他同吃了。 他大口吃着面,竟觉得有些无味。这几日已经习惯了和元溪一起吃饭,也习惯了他在饭桌上调皮捣蛋,现在没有人在自己眼前晃悠,还有些失落。 两人吃完早饭,各自收拾好东西,就一起向私塾走去。 这次,元溪没有像前几日那样,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的新奇东西,也没有凑上来跟严鹤仪胡闹,只是乖巧地跟在后面。 严鹤仪越走心里越没底,没头没脑地想道:难不成这小家伙记仇了? 还是,他不喜欢吃双面煎的鸡蛋? 不如下次换单面煎试试...... —— 私塾里,午休时刻,严鹤仪罕见的没有遵守他那骇人的生物钟,而是端坐在桌案前看书。 他将书页翻过去,一会儿又翻回来,全然没看进去,总想抬头看看院子里,却又倔强地把自己埋在书里。 院子里,元溪跟一群孩子围坐在一起,低声地讨论着。 元溪皱着眉头道:“先生还在生的我气,今日连早饭都不和我一起吃了。而且,他还在我的面里放了好多醋,我牙都软了,又怕再惹他不开心,忍着把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狗娃惊声道:“啊?先生怎么能这样?” “阿嚏!” 一阵风吹来,书案前翻书的严鹤仪,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院子里,一个叫大毛的孩子道:“要不然,我们给先生摘一筐枇杷赔礼吧。” 其他孩子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给元溪出主意: “元溪,不然你以后来我家吃早饭?” “咱们一起去给先生鞠个躬吧。” “你找个木条,让先生打你一顿,肯定就消气了,我爹就是这样的。” “元溪不是先生的小夫郎吗?先生才不舍得打呢。” “胡说,什么小夫郎,元溪是先生的学生啊。” “要不我把你藏到我们家?” “......” 听着他们越说越离谱,元溪简直哭笑不得。 这时,一个叫小月的女孩神神秘秘地开了口:“你们知道愿力吗?” 众人纷纷摇头。 元溪脱口问道:“是南国的传说吗?” 小月接着道:“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高人,他说只要亲手做一个东西,然后注入你的愿力,送给别人,那个人就会对你产生好感。” “做什么东西?” “这个我也不清楚。” 大毛见缝插针:“要不摘一筐枇杷?” “你怎么光想着枇杷?” “有了,元溪哥,我教你用狗尾巴草做小兔子吧。” “......” —— 晚上散学,孩子们都走光了,严鹤仪在收拾桌案上的书。 元溪背着手走了过来,对着严鹤仪歪了歪头,然后拿出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放在了严鹤仪面前的书上。 严鹤仪眉头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手略过了那一本书,去收拾其他的书,嘴里若无其事地道:“拿上你的字帖,该回家了。” 元溪嘴角一瘪,悻悻地走开了。 严鹤仪用余光瞥了一下旁边的元溪,然后飞速地拿起那本放着草兔子的书,小心地放进了书箱的最上层。 这只草兔子的两支耳朵一长一短,毛茸茸地颤着。 回到家吃完晚饭,元溪又抢着去刷了碗,然后两人各自沉默着,一个在灯下看书,一个缩在床脚,手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亥时三刻,两人各自睡下了。 严鹤仪依然有些失眠,他闭上眼直直地躺着,脑中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突然,他感觉旁边的床上有些动静,便急忙放缓了呼吸,装作睡熟了。 先是一个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是一个软软的声音,轻声叫了几声「哥哥」。 见严鹤仪没有动静,元溪从床下拿出一个小木盒子,里面装的都是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 他小声地嘀咕了几句,然后把木盒子里的那些草兔子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严鹤仪的枕头旁边。 虽然,白日里那些孩子们口中的什么愿力之类的话,多半是信口胡诹的,不过,元溪还是鬼似神差般地,偷偷编了一堆草兔子。 他怔怔地盯着严鹤仪的脸出神,半晌之后,他眨下眨眼睛,心中暗暗想道:“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烛火摇曳,把他的影子投在对面的白墙上,他轻轻向前探了探身子,那影子就往下低了一点,慢慢地再往下,就碰到了严鹤仪的影子。 元溪乐此不疲地玩着影子,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严先生长得真好看,鼻子高挑,下颌骨也生得好,虽然平日里总是冷冷的,昨日到现在,也一直对自己凶巴巴的,但是自己却不会生他的气,反而想着怎么才能哄他高兴。 元溪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凄凄惶惶地从刀光剑影里逃了出来,本来已心存死志,但见到严鹤仪的第一眼,竟就像看到神仙一样,被他吸引了去。 他隐瞒自己的身世,又可怜巴巴地求严鹤仪收留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元溪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在装可怜博他的同情,还是自然的觉得他亲近而卸下了防备? 一阵夜风顺着窗缝吹进来,烛光下的影子晃了又晃。 元溪盯着墙上的影子,随着它往下低头,不知不觉间,嘴唇就碰上了严鹤仪的鼻尖。 第6章 葱油饼 哥哥闻起来有一种清冽的香味,像雨后的青草,像月下的水波,又像是大雪之后,结着冰柱的松针。 这是元溪这一瞬的感受。 在他的唇碰上严鹤仪鼻尖的那一刻,一切都仿佛停滞了,包括呼吸,包括时间,只剩下胸口那颗狂跳的心。 他飞速地弹开了。 那股他从未注意过的体香,也变得淡了些许。 此刻,元溪觉得自己被勾去了魂,鬼似神差般地想着靠近,再嗅一嗅他的体香。 “真是个变态。”元溪在心里默默对自己下了定义。 突然,严鹤仪的喉头仿佛动了一下,元溪立刻清醒了过来。他缓缓地站起身,悄声逃到床上,把整个人都蒙进了被子里。 严鹤仪听着他上了床,这才放松下来,开始张大嘴巴,无声地呼吸着。 若元溪再多呆一会,严鹤仪想,自己就要被憋死在这里了。 他一直在控制自己的呼吸,手中的被角都快被他攥烂了。 这下,严鹤仪彻底睡不着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温软触感,让他全身一个激灵,竟有些魂飞魄散的感觉。 作为一个恪守礼仪的君子,他温润了二十年,从未与旁人有过逾礼的身体接触,谁知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哥儿,竟然趁自己睡着,对自己行如此不轨之事。 那边,元溪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想必是睡着了,严鹤仪心中颇有些不忿:你怎么睡得着的? 他按住心中没来由的怨妇心理,狂念数遍《清心经》,终于把自己念睡着了。 翌日清晨,鸡叫三声,东方大白。 严鹤仪依然如往常一样,起来去厨房做早饭。元溪则会多睡一会,等着严鹤仪来叫。 严鹤仪想着,自己一定要表现得正常一些,万万不可让元溪看出,昨夜里自己是在装睡。他做了两份平平常常的青菜粥,又用一种平平常常的语气,来叫元溪起床。 元溪已经醒来好久了,他也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所以硬是赖了好久,一直等严鹤仪来叫。 那些草兔子已经被收进木盒子里了,两人坐在餐桌前,对视一眼之后,都迅速低下头去,躲闪着彼此的目光。这顿早饭,他们闷头喝粥,吃的无比迅速。 客客气气了好几天之后,元溪终于在一次散学回家的路上,闪到严鹤仪身前,给了他一张宣纸,上面画着乌龟和兔子。 他指了指兔子,又指了指严鹤仪,换来了严鹤仪「课堂不好好习字」的教育。 他挤了个鬼脸,攀着严鹤仪,严鹤仪作势要打他,他又做出了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至此,两人才逐渐恢复了之前的自然。 —— 到了私塾休沐的日子,严鹤仪有了空闲,决定上山一趟。 他来到厨房,开始做葱油饼。 用半个葫芦做成的瓢盛一些面粉出来,加入开水烫一下面,然后再放冷水,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面团揉好之后,再均匀地分成小块的面团,刷上油醒发半个时辰。 然后,取出两汤匙面粉和一汤匙油,调成油酥。 醒发结束之后,将面团擀成圆形,涂上油酥,然后沿着面饼中心切一刀,顺着中心点转圈叠起来。之后将得到的椎体按成面团,醒发片刻,再重新擀制成面饼,即可开始烙饼了。 葱油饼香气四溢,元溪闻着味儿便来了。 严鹤仪拿过两张饼,细心地切成小块,盛到盘子里,递给了元溪,然后又拿出两张饼,用油纸包好,放了进自己的小包里,“我今日上山一趟,你在家乖乖呆着,葱油饼锅里还有,那边瓷碗里还有一些小菜。” 元溪点头应下了。 山上有刀客秦朋的墓,严鹤仪怕元溪见了要伤心,便不打算带他上山。 —— 严鹤仪要去山另一边,寻一片紫竹林。 那日见元溪习字磨了手,他便仔细研究了他的笔。 那是支寻常青竹做的笔,笔杆很粗,表面也有硬结,元溪手上皮肤细嫩,手又小巧,握起笔来很是吃力,还会被硬结磨伤。 严鹤仪想到后山的紫竹林。紫竹的竹竿比较细长,表面油润,不易划伤手,且竹皮至竹芯一色,做出来的毛笔也美观。 今日阳光爽朗,本是外出游玩的好天气,但此去路远,严鹤仪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再加上山路崎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坠下,背上的薄衫也被汗水浸湿了。 严鹤仪抬头一看,只见一片峭壁映入眼帘,峭壁之上就是自己要寻的竹林。 他卷起衣袖,紧了紧背上的竹筐,抓着峭壁上的山石,开始向上攀爬。 山石的尖角划破了他的小腿,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继续抓住了头顶的一块山石。 上到两米处,他突然脚下一滑,踩了个空,整个人仰面摔了下去,脚踝还撞上了一个石块。 严鹤仪闷哼一声,汗珠如雨般落下,他稳了稳心神,查看自己的伤势。 所幸,摔下来的地方并不高,膝盖上有些轻微的擦伤,脚踝没有破皮,不过也已经青紫了起来。 他用衣袖揩了揩额角的汗,喝了一些竹筒里带的水,稍微喘息片刻,就又站起来继续攀爬。 攀上最后一块巨石,他终于见到了那片紫竹林。 满目绛紫的修竹,间或有清风穿过,竹叶沙沙作响。 严鹤仪被这美景吸引,置身竹林之中,通体清凉,汗水也干了不少。 他未作过多休息,便开始挑选合适的竹子,一直走到竹林深处,才找到一颗满意的细竹。 —— 这边,严鹤仪前脚刚走,元溪火速吃掉了盘子里的葱油饼,然后关好房门,鬼鬼祟祟地出了院子。 私塾门口,一堆孩子已经那里等着了,他们见了元溪,纷纷聚了过来。 狗娃递过来一个木头弹弓,迫不及待地道:“元溪哥,这个给你,这可是新做的,可结实了。” 元溪接过弹弓,弹了几下绳子,就跟着狗娃走了。 狗娃带着大家来到一片野地,埋伏在了一个土坡后面。 “这里真的会有山鸡吗?”元溪有些不解地问。 狗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那当然了,我爹带我来打过,那山鸡可肥了,尾巴上的毛还是彩色的。” 小月在一旁来了兴致,雀跃道:“那我们可以用山鸡的毛做毽子,一定很好看。” 元溪听了,越来越想尽快打到一只山鸡。 他想着,鸡肉可以让哥哥一半做烤鸡,一半做鸡汤,山鸡的毛也要送给哥哥。 不过,哥哥要山鸡毛做什么呢? 元溪暂时没想出来好的用途,不过,他还是想把山鸡毛送给严鹤仪。 几个人蹲着好久,也没见山鸡的影子。 “狗娃哥,你这地方靠谱吗,不会是你记错了吧?” “对呀,山鸡怎么还不来,我都饿了。” 狗娃等得也有些不耐烦,硬撑着面子道:“别着急,马上就来了。” 又等了很久,还是没等来狗娃口中的山鸡。 狗娃丧头耷脑地摆弄着手里的弹弓,至于元溪,他在地上画了几笔,开始跟几个孩子玩井字棋。 元溪略一思考,在最中间的格子里画上了一个圆圈,圆圈连成了一线,小月捧场地鼓起了掌:“元溪哥你真厉害,又赢了。” 元溪沉迷在这个幼稚游戏的成就感里,逐渐开始飘飘然了起来,全然忘了打山鸡的任务,也忘了要送给严鹤仪的彩色山鸡羽毛。 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时分,红霞满天,孩子们有的在玩井字棋,有的在编草蝴蝶,都沉浸在自己的游戏里,忘记了时间。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前面的林子里传来,接着就是一声叫喊,大家纷纷停下来手里的游戏,聚到石头后面,屏气凝神地张望着。 林子里,一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汉正在拉扯一个小哥儿,那哥儿生得白净柔弱,不断向后躲闪着,眼里盈满了泪水。 流浪汉身材健硕,比哥儿高出许多,像一座小山一样,他紧紧地拉住哥儿的袖子,抬手在他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一脸玩味地道:“别躲呀,让爷们好好疼疼你,你看着细皮嫩肉的,多招人。” 那个哥儿用力躲闪着,却无法挣脱流浪汉地的手,他红着眼睛,嘴里不住地说着:“你放开我,放开我。” 流浪汉见状,仿佛更来劲了,他一把揽过那个哥儿,伸过头去就要亲他的脸,哥儿用力挣扎着,眼中满是绝望。 “太过分了。”狗娃看到这一幕,捏紧了拳头,起身就要冲过去。 元溪连忙拉住了狗娃,那流浪汉体型健硕,贸然过去,怕是要吃亏。 他拿起地上的弹弓,又捡起一块带棱角的石子,半跪在地上,用力拉紧弹弓,将那石子射了出去。 只见那石子破空而出,如一支羽箭,直直的打在了流浪汉的后脑勺上。 流浪汉吃痛,松开了怀里的哥儿,向旁边张望着,嘴里喊道:“谁偷袭老子?” 元溪没有作声,正要再捡石子,狗娃见状,默契地递过来一粒更大的石子。 这一次,石子射中了流浪汉的右边眼眶,流浪汉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这下,其他孩子们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拿起弹弓,瞄准了那个流浪汉。石子如雨般射出,流浪汉连连后退,嘴里骂了几句脏话,抱着头逃走了。 见流浪汉走得没影了,元溪才带着孩子们从石头后面出来,走到了那个哥儿面前。 第7章 玫瑰松子糖 元溪拿出一方干净帕子,递给了那个哥儿。 哥儿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哽咽着道:“谢谢你们。” 他比元溪矮上半头,皮肤白皙,鼻翼一侧长着一颗红痣,眉眼都淡淡的,好看得像一幅水墨画。 元溪歪头笑了一下,脆声道:“坏人被打跑了,你别怕。我叫姜元溪,你叫什么名字?” 那哥儿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怯生生地道:“我叫周子渔。” 这时,一旁的小月突然仰起头来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周伯伯家的哥儿?” 周子渔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没错,你见过我吗?” 他生性腼腆,不太爱见人,平日里没事,都是呆在家里的,他家又住的偏,因此对村里很多人都比较陌生。 小月摆弄着衣角,若有所思地道:“没见过,不过,我常听我哥提起你。” “你哥叫什么名字?” “赵景。” 子渔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儿时,他曾与赵景是好友,两人也算是竹马之情。后来,赵景去镇上当了木工学徒,他们便没有再见过面。 旁边的狗娃见他们攀上了关系,也开始介绍起自己来。周子渔一一认过了这些孩子,与他们坐在草地上聊起了天。 原来,今日他是去给舅舅家送菜,回来经过这里,就遇上了那个流浪汉,被他拉到了林子里。 说完,他又红着脸道了谢,然后从腰间取下一个小袋子,拿出许多玫瑰松子糖来,给大家每人发了两颗。 松子糖要镇上才有卖,玫瑰松子糖更是难得,孩子们不常能吃到,接过来糖来就纷纷打开糖纸,迫不及待地品尝起来。 小月只吃了一颗,剩下那颗装进了口袋里,准备明天再吃。 元溪一颗也没吃,他把糖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就一直攥在自己手里。 许久,远处传来大人呼唤孩子的声音,大家这才惊觉,天已经黑了。 元溪猛然想起严鹤仪的叮嘱,心中一虚,站起身来道:“我该回家了。” “呀,我也要回家了,我娘肯定做好饭了。” “天都黑了,回去怕是要挨骂。” “......” 孩子们也都纷纷站了起来,他们来不及道别,便一溜烟地散开,向自己家里跑去。 元溪回过头来,对着子渔说道:“我们以后再一起玩,我平时会在村里的私塾,要是再有坏人欺负你,你就去找我。” 子渔点头应下。 —— 天越来越黑,月亮慢慢升起来了,元溪加快了脚步。 青石板潮湿生苔,他一个不小心,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又闷头跑了起来,终于来到家门口的那条小巷。 他越走越心虚,抬头一看,一个高高的人影就立在院子门口。 元溪心道:完蛋了。 他眼珠一转,心生一计,捂着刚才摔到的腿,一瘸一拐地向着严鹤仪走去。 严鹤仪回到家时,还未到黄昏。他在家中没见到元溪,急忙放下了背篓,在屋前屋后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他有些慌乱,便又去问了顾大妈,盘算着元溪可能会去的地方,最后一直找到了私塾。 私塾门口,坐着两个纳凉的大爷,他们说元溪跟孩子们在一起,严鹤仪这才放下心来。 他回到家中,简单处理了一下小腿和膝盖上的伤口,然后就去厨房做饭。 最后一道菜炒完之后,锅里蒸的米饭也熟了,他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把饭菜放在餐桌上,然后用罩子盖住,到院子里处理砍来的那棵紫竹。 他把紫竹切成合适的长度,然后小心地钻筒、打磨。 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下来。 他心里着急,差点划到手,也没性子继续再做了,便收起那些材料,到院门口站定,等着元溪。 他暗自下定决心,一会儿等元溪回来,一定要先甩脸色冷落他片刻,然后再厉声地对他进行批评教育,痛斥他这种不打招呼便擅自出门,并且夜深还不回家的恶劣行径。 可是,这一刻他真见着元溪那瘦瘦的身影走过来,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却是喜悦,刚才那股担忧也终于消散了。 他整了整衣领,作出一副冰冷的样子,抬起下巴盯着元溪。 咦?这小祖宗怎么还一瘸一拐的? 严鹤仪心中疑惑:难不成是受伤了? 他忍住了跑过去扶他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元溪走过来。 元溪来到严鹤仪面前,眉头一皱,小嘴一扁,眼珠圆溜溜地盯着他。 半晌,见严鹤仪不理自己,元溪抬起右手,伸到了严鹤仪面前,然后慢慢展开,只见两颗玫瑰松子糖,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他一直在手里攥着这两颗糖,路上又摔了一跤,沾上了些灰尘,再加上跑得手心里出了汗,此刻,松子糖的糖纸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 严鹤仪心头一酸,接过来那两颗糖,然后伸出袖子,为元溪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轻声道:“进来吧。” 元溪嘴角微动,悄悄吐了一下舌头,瘸着腿往里屋走。 严鹤仪轻叹一口气,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餐桌上,饭菜已经有些凉了,元溪扫了一眼,看到了自己最爱吃的竹笋,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急忙坐下拿起了筷子。 严鹤仪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他端起菜向厨房走去,衣摆擦到了小腿上的伤,眉头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 元溪见严鹤仪没计较自己晚归,还做好了饭菜等他,心头暖洋洋的。他也跟着来到了厨房,帮着一起热菜。 饭桌上,元溪眉飞色舞地向严鹤仪讲述着今日的奇遇,把那个流浪汉说成了凶神恶煞的怪物,又把自己出手救人的场面,足足夸大了好几倍,仿佛说的是个神话里的大英雄。 严鹤仪安静地听着,不时向元溪碗里夹些菜。 吃过晚饭,严鹤仪给元溪烧了水沐浴,然后让他上床等着。 他取出药箱,来到床前,掀起元溪的裤脚,仔细给他检查着伤势。 “这里痛吗?” 严鹤仪按了一下元溪的脚踝,轻声问道。 “痛。” “那这里呢?” “也痛,哥哥。” 严鹤仪皱起眉头:奇怪了,表面上看着不青不紫,也没肿,怎么会痛呢? 他一寸一寸地检查着,元溪皮肤细嫩,已经被按得发红了。 元溪见缝插针:“看吧,都红了。” 严鹤仪只得拿出跌打酒,涂在了元溪的脚踝上,然后收好药箱,柔声道:“早点睡吧,伤得不重,明日就好了。” 元溪倚在床头,可怜巴巴地道:“哥哥,痛,睡不着。” 严鹤仪没有办法,隔着衣裳把手搭上了元溪的脚踝上,低声道:“我给你揉着,你睡吧,闭上眼睛。” 他那双手骨节分明,纤长匀称,元溪觉得,严鹤仪的手握笔的时候特别好看。现在,他又发现,这双好看的手还很温柔。 元溪闭上了眼睛,半晌又睁开了,软绵绵地道:“哥哥,讲个故事吧。” 严鹤仪没应声,元溪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眸子,摆弄着被角。 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个仙女,她来到凡间,遇到了一个好看的书生,两人一见钟情,成亲之后,还生了七个娃娃。 这七个娃娃长得一模一样,仙女为了好区分,就给他们穿上了不同颜色的衣服。 后来,七个娃娃跟着仙女去天庭省亲,在蟠桃园里玩的时候,遇见了一只猴子,那只猴子正在偷吃蟠桃,他看到七个娃娃,就施了个定身法,把他们都定住了。 这时,有一个叫哪吒的孩子路过......" 不知过了多久,元溪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严鹤仪还在轻声地讲着。 睡梦中,元溪的嘴角还挂着笑意。 严鹤仪轻轻抱起元溪,把他在床上放好,然后一如之前那样,给他仔细地掖好被角。 他盯着元溪微颤的睫毛,突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一份温软的触感。 四周都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一声狗吠,显得这夜更静了。 静到严鹤仪可以清晰地听到元溪的呼吸,还有自己的心跳。 良久,他站起身来,伸手灭了多余的蜡烛,只余一支,远远地亮着。 自从元溪来了,严鹤仪每夜都会为他留一支蜡烛。 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虚掩上房门,然后拿出白天的紫竹和工具,在院子里继续做笔杆。 怕吵到元溪,他的动作很轻,手里细细地磨着。 渐渐的,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碎屑。 过了一会,他短暂地停了下来,揉揉手腕,然后又转了转脖子。 一仰头,一轮圆月挂在天上。 屋子里,元溪又在做噩梦。 梦中,他被一群拿着刀的人追杀,他拼命地跑着,却怎么也跑不快,被追上砍得血肉模糊,然后坠到了无边的黑暗里。 脚上猛一抽搐,他就从梦中惊醒了过来。抬手一摸,脸上湿乎乎的,全是眼泪。 他怔怔地躺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止住了眼泪,然后习惯性地朝着旁边的地铺看去。 往日里,他每次做噩梦醒来,看到昏黄的烛光,以及旁边熟睡的严鹤仪,就会安心许多。 这次,他一歪头,没看见严鹤仪,便急忙坐了起来,却见严鹤仪的被子里空空的。 他披上外袍,光着脚下了床,竖起耳朵来,听到了院子里窸窣的动静。 哥哥在干什么? 元溪悄悄打开半扇房门,只见严鹤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正专心致志地磨着手里的紫竹杆。 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光。 哥哥的背真美,又直挺又不单薄,让人看着很是安心。 元溪轻轻地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斜倚在门框上,静静看着严鹤仪忙碌的背影。 那两颗黑乎乎的玫瑰松子糖,紧挨着躺在桌案上。 旁边墙上挂着的年历,略略有些发黄,微微翘起了一个小角。 今日廿五,月如钩。 第8章 春菜、春饼和春汤 夜已经很深了,村里的打更人敲响铜锣,一慢二快,敲了三次。 严鹤仪手中的笔杆也做的差不多了,他把笔杆用棉布仔细地包好,然后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疼无比的四肢。 “今夜月色可真美啊。”他忍不住低声感叹道。 整理好工具,严鹤仪转身要回屋,就看到门槛上倚着一个清瘦的人儿,歪着头正睡得香甜。 身上披的外袍已经耷到了地上,只剩薄薄的一层里衣,脚上也没穿鞋袜,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严鹤仪略微诧异了一瞬,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他走上前去,蹲到元溪旁边,屏气凝神,怔怔地看着他因熟睡而有些发红的脸颊。 片刻之后,他还是轻轻把元溪打横抱起,慢慢地向里屋走去。 元溪被严鹤仪抱在怀里怀里,似乎是刚才受了凉,猛地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来源,不禁往他怀里缩了缩,脑袋紧紧地贴在严鹤仪的胸前。 睡梦中的人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唧着,严鹤仪下意识地走得很慢,走到了床边,甚至有些不舍得放下。 给元溪掖好被角之后,严鹤仪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想要刮一刮他的鼻尖,但是手伸到半空,又及时停了下来。 他低声告诫自己:君子理应端庄持正,克己复礼。 心中突然升起的这些他认为的所谓邪念,让严鹤仪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回到院子里,打了一盆井水。 夜里的井水格外冰凉,严鹤仪把脸浸在水里,这才冷静下来,回屋睡下了。 —— 后日晨起,元溪洗漱完便托着下巴坐在院子里,入神地盯着屋檐下面看。 两只燕子正在衔泥做窝。 平安村虽地处南国,却离南国的北境很近,气候比南边分明,比北国适宜,因此春日里,也会有候鸟飞来。 都说春分一侯,“玄鸟至,万物长”,玄鸟便是檐下的燕子。 春分至。 严鹤仪还在厨房里忙活着,昨日专门去摘了些野苋菜,今日正好吃。 南国把苋菜叫做春菜,是春分日里必须要吃的,也有人称它为春碧蒿。 拿出来一块嫩呼呼的豆腐,切成小方块,然后把野苋菜在滚水里焯熟,再切些蒜末备用。 锅中油热之后,放入蒜末翻炒,蒜香四溢之际,倒入适量清水,然后放切成小块的豆腐,加一勺酱油和一小撮盐,沸腾之后放入苋菜,煮上半盏茶的时间,关火,滴上几滴芝麻香油。 青白相合,暖身润肠,是为「春汤」。 豆芽、韭菜和蒜苗洗净,切成一指长的小段,生吃也可,炒熟也可,以薄饼卷之,辅以豆瓣酱或鸡蛋酱,是为「春饼」。 饭桌上,严鹤仪给元溪盛了碗苋菜豆腐汤,看着他喝光,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时人有云「春汤灌脏,洗涤肝肠,阖家老少,平安健康」,我们家就你我二人,希望元溪喝了春汤,能够平安健康。” 元溪瞬间觉得手中的这碗汤神圣了起来,急忙补充道:“希望哥哥也平安健康,我们都平安健康。” 严鹤仪莞尔。 元溪仰头把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又乖乖去盛了一碗,郑重地道:“我要喝多多的汤,然后有多多的平安健康。” 吃完饭,严鹤仪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两个红鸡蛋,递给元溪一个:“我们来比一下,看谁能把鸡蛋竖起来。” 元溪顿时起了胜负欲,结果鸡蛋,捧在手心里对着它低语了几句,然后万分小心地往桌子上一竖,鸡蛋竟轻轻松松便立了起来。 严鹤仪那一枚则立得有些曲折,倒了一下才立稳。 元溪雀跃道:“好耶!我赢了!” 严鹤仪则是宠溺一笑:“你赢了。” 春分到,蛋儿俏。 这一日昼夜平分,寒暑平分,太阳位于黄经0度,若能在这一日立起一颗鸡蛋,便是吉兆。 严鹤仪早起在厨房煮了两颗红鸡蛋,自己先偷偷试了一下,把比较容易竖起来的那一颗给了元溪。 他总愿意哄着他。 两人正在厨房一同洗着碗,忽然听到院门口有人喊:“严先生,元溪在吗?元溪——元溪——” 不用看,肯定是私塾的狗娃他们来了。 严鹤仪接过元溪手里的碗和棉布,柔声道:“定是来找你比竖蛋的,平安村的孩子们有这个习俗,你去玩吧,拿上你的那颗鸡蛋。” 元溪的心早就飞到外面去了,现下得了严鹤仪的允准,头也不回地便出了门。 也许是天性使然,孩子们颇有些怕严先生,平日里不上学时,除了自家大人吩咐着「去把这些鸡蛋给严先生送去」,或是「严先生跌伤了腿你去帮着挑水砍柴去」之类的活计,他们都不太会主动来严鹤仪这里。 此时,他们正躲在栅栏后面,伸着脑袋向里面窥探着,见只有元溪出来,顿时松了口气,纷纷围了上去,拉住元溪的袖子就往外跑。 来到村东头的一块平地上,孩子们或站或坐,都从袖子里或是荷包里掏出一颗鸡蛋来。 狗娃的鸡蛋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个娃娃头,小月的鸡蛋则在中间系上了一根五彩绳。 元溪的鸡蛋是红色的,应该是严鹤仪用批作业的红墨水染的,在手里拿久了,元溪的手心也沾上了些红色。 也许真是春分日的特殊现象,这些鸡蛋竟都轻而易举地立了起来,一时之间也分不出胜负。 狗娃提议道:“咱们对着鸡蛋吹起,看谁的鸡蛋最稳,可不可以?” 众人都很赞同。 于是,一群孩子加一个半大的元溪,纷纷鼓起腮帮子吹着自己的鸡蛋,也没有人想着作弊,都吹得很卖力。 很快,狗娃的「娃娃脸」便倒了,另一个男孩的「龟兔赛跑」也倒了,然后是小月的「五彩绳」...... 比到最后,只剩下元溪的红鸡蛋依然不动如山。 有个孩子有些怀疑,便自己去吹元溪的红鸡蛋,不管他怎么用力,那颗鸡蛋仍是一动不动。 小月公正地道:“可以了,元溪哥赢了!” 狗娃一脸崇拜地看着元溪:“元溪哥,你太厉害了,竟然有一只’蛋王‘,看来你是我们之间最有福气的人了!” 此刻,若是严鹤仪在场,看到自己挑选的红鸡蛋光荣地成了「蛋王」,怕是要骄傲了。 竖蛋的游戏很快就玩腻了,有的孩子干脆把在地上轻嗑一下,剥开皮吃掉了,元溪捧着自己的「蛋王」,颇有些不舍,踌躇片刻,把它仔细地用一块帕子包好,塞到了荷包里。 有几个人蹲在地上玩起来井字棋,元溪则跟小月他们一起,在空地上踢毽子。 上次的山鸡没打成,小月拔山鸡毛做毽子的愿望也没实现,回家随口跟爹娘说了一句。 他爹也是宠爱女儿,不知从哪里找来许多好看的鸡毛,连夜给小月做了只毽子。 元溪不会踢毽子,这些村里孩童们从小玩到大的游戏和小玩意儿,元溪仿佛都没见过,总觉得新鲜。 狗娃诧异地问过一句:“元溪哥,你小时候从来没玩过这些吗?难道你一直都被关在私塾了念书。” 他那语气和眼神都仿佛充满了怜悯,似乎在想象元溪被锁在屋子里读书,念错一个字就被先生打一下手心的画面。 元溪眼神里有些躲闪,只含糊地说了句「家里管的严」,便又沉到游戏里去了。 不过,他却是个机灵聪慧的,看着其他人玩一遍就能学会,这不,才踢了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元溪就又成了孩子堆里的踢毽子高手。 元溪一连踢了几十个,旁边的孩子们都不说话了,纷纷屏住呼吸,低声为元溪数着。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终于在众人的一声「四十」中,元溪脚下一歪,毽子在空中划出一个歪斜的弧度,落到了旁边的田埂上。 元溪跑去捡毽子,却看到每一块田的四角,都插着一根棍子,走近一看,竟是根串满汤圆的细竹子。 见元溪蹲在那里不动了,孩子们顿时聚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元溪哥,你在看什么?” 元溪指着那些汤圆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解释开了,听了好久,元溪终于弄明白了:这也是立春日的一种习俗,把不用包心的实心汤圆用细竹杈串好,插在田地四角的土坎上,就可以防止麻雀来破坏庄稼,田间人称为「粘雀子嘴」。 为了防止孩子们又用那种怜悯和不解地眼神看自己,元溪这次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等大家说完,便又踢起了毽子,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风很轻,元溪发间系了一根灰绸带,是上次与严鹤仪去镇上时买的,如今随着他踢毽子的动作,一上一下地飘着。 风真的很轻,也很清。 严鹤仪正在院子里画春牛图。 这也是春分日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二开的黄纸或是红纸上,画上农夫牵着耕牛在田地里劳作的场景,再由善于言唱之人带着,给村里的每家每户都送上一张,再说些「春耕大吉」、「秋时丰收」之类的吉祥话,俗称为「说春」。 村里会写字的人不多,会画画的便只有严鹤仪一个了,因此每年画春牛图的差使,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身上。 送春牛图的人正是村里的牛二,便是「春官」,也是个颇为风光的称号。 晌午的日头起来了,元溪因着昨日的教训,还没到午时初便回了家。 一进门,他便掏出那颗红鸡蛋,夸张地想严鹤仪讲述此「蛋王」大杀四方的光荣事迹,还在作画的严鹤仪听着,果然扬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说: 狗娃:老大的「蛋王」真威风! 元溪(老脸通红):这名字...真的好吗? 第9章 甜槐花 一日之后,私塾开学了。 到了午休的时候,严鹤仪依然没有去榻上午睡,而是端坐在案前,随意地翻看着手里的书。 元溪与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跳格子,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突然,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门口,兴奋地叫着:“元老大,你看,子渔哥来了!” 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只见周子渔正站在门口,小心地向里面探着身子。 房中的严鹤仪从书本中抽出精神来,心中暗自疑惑:怎么这短短几天,这小祖宗就混成老大了? 自从上次元溪拿着弹弓,把那个流浪汉打跑之后,又在春分日竖蛋游戏上收获了「蛋王」,孩子们就彻底成为元溪虔诚的追随者,称呼也由最初的「元溪哥」,突然变成了「元老大」。 元溪见到周子渔来,急忙迎了出去,亲热地拉着他的袖子,把他领进院子,坐在了院中树下的石阶上。 严鹤仪见了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子来找元溪,还与他坐得那么近,已然半点也看不进去书了。 他尽力保持着君子的仪态,面上云淡风轻地向外张望,心中却在胡乱地比较着。 那男子的个头似乎比自己矮上很多,似乎还没元溪高呢。 身上穿的短衫呢,也全然不如自己的长衫端方,至于鼻梁嘛,似乎也没有很高。 不过,皮肤倒算是挺白的。 总体上看来,他生得还是挺可爱的...... 严鹤仪越想越觉得生气,见元溪又拉上了那男子的手,不禁银牙轻咬,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书。 真是岂有此理,把我这私塾当什么了? 这个姜元溪,竟然还笑得那么灿烂,难不成他跟每个男子都如此吗? 以后自己再也不要被他这一套骗了。 他又想起了那碗红鸡汤,和那个当时总结出来的道理:好看的东西往往都是危险的。 如今细细品味,可谓是真理。 这边,笑得花枝乱颤、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的姜元溪,正忙着帮某无名男子解决情感问题。 他指着周子渔手心里的东西,一脸八卦地问道:“这个真是他送给你的?他有没有说什么?” 周子渔摩挲着手里那一根挂着小银铃铛的红绳,低声道:“没错,昨天我在那边的桥上遇到了冯大哥,他叫住我,问了几句我家的事,然后就给了我这个,说是随手在镇上买的,还说......还说我手腕细,戴着好看。” 说到这里,周子渔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元溪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将那根红绳拿在手里摇了摇,上面那只银铃铛虽小,声音却格外清脆好听。 周子渔口中的冯大哥,便是冯家的大儿子——冯万龙,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直还未定亲。  元溪又往周子渔身边凑了凑,神神秘秘地道:”子渔,你喜欢这个冯大哥吗?“ 周子渔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又迅速地摇了摇头,神色颇有些慌乱地道:“我......我不知道,他生得壮实,人也好。” 随即,他又似念似叹地补充了一句:“他...很好。” 似是在说与元溪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听。 元溪把那根红绳还给了周子渔,颇为坚定地道:“我觉得这个冯大哥喜欢你,他送你这个,是不是算定情信物?” 他其实全然不懂这些,也正是因为不懂,才对此更感兴趣,再加上他有限的听话本的经验,便觉得有情人之间所赠之物,都可算是定情信物。 周子渔听了这话,则拼命地摇了摇头,继而嗫嚅道:“我...我不知道,他没说过喜欢我,而且,说不定他已经有其他中意的人了。” 元溪盯着周子渔的眼睛,颇为认真地道:“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的话,就去告诉他呀,要学着为自己争取。” 此话是元溪信口胡诌的,听着倒天然地有几分道理。 周子渔低头捻着手心,迟疑道:“我年纪还小,没想过这些。” 元溪今年整十九岁,周子渔才十八岁出头,年纪略小一些,人又单纯,确实不太懂这些情爱之事。 元溪不嫌事大地撺掇着周子渔去试探冯万龙,周子渔被他逗得满脸通红,伸手就要挠他的痒。 两人顿时闹作一团,把关于冯万龙的话题,暂时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时,一阵清风吹来,几朵白色的小花飘下来,落在了元溪的肩头。 他抬起头来,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香气,一股脑地往鼻子里钻。 今年的春天格外暖和,私塾院子里那颗老槐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缀满了槐花,云似的、一串串挤挨着的槐花。 元溪站起身来,抱住槐树的树干,使劲摇了两下,星星点点的槐花便如雨般飘了下来,落了两人满头、满身。 周子渔也起来跟着元溪一块摇。 很快,雪白槐花就落了满地。 周围的孩子们也被这槐花雨吸引了过来,跑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胡闹行径。 一朵槐花落到了元溪的手心里,元溪轻轻捏起它,放进了嘴里。 花瓣是清香的,花蒂处却爆开了一丝浓郁的甜蜜。 小时候,他倒是吃过做好的槐花蜜,这还是第一次吃新鲜的槐花。 结得较低的槐花瞬间便被摘完了,他们又打起来上面树枝的主意。 这里面要数元溪最高,他努力踮起脚尖,使劲儿伸着手臂,却还是差了半寸,而狗娃的那根带钩子的竹竿上次放在了枇杷园,离私塾有很长一段距离,也没人愿意去取。 这时,元溪一回头,正好对上了严鹤仪那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急忙跑进屋里,头一歪伸到严鹤仪面前,嬉皮笑脸地道:“严先生,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严鹤仪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暗自嘀咕道:看吧,没有我就是不行。 他身高足有七尺八寸(晋尺,1.91),又生得手长腿长,便如凛凛青松,高拔清峻,踮起脚来,轻易便能摘到上面的槐花。 严鹤仪尽力克制着心中的欢喜,给每个人都摘了一串槐花,递到周子渔手中时,还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尖,那神情仿佛在说「只有这样的身高才能配得上元溪」之类的话。 元溪一个接着一个地把槐花往嘴里塞,没心没肺地笑着。 —— 散学之后,每个孩子都带了一大包槐花回家,严鹤仪也装了满满的一篮子。 因着槐花香气毫不吝啬的浸染,两人通身都散发着一股清香。 晚上,严鹤仪在厨房做饭,元溪则接了严鹤仪给的任务,乖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择着槐花。 他仔细地择掉里面掺杂着的硬枝和槐树叶子,然后用井里的清水冲洗了几遍,盛在沥水的竹篮里。 晚饭好了,元溪端着饭碗随意扒了几口,又夹了几口菜,就放下了筷子,足足剩下小半碗饭。 严鹤仪把饭碗往他面前推了推,面无表情地道:“为何吃得这么少?从前你可都是从不剩饭的。” 元溪低头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眨巴着眼睛道:“槐花吃得太多,吃不下饭了。” 严鹤仪闻言嗤笑一声,轻声问道:“就这么喜欢吃槐花呀?” 元溪点了点头,然后悄悄瞥了严鹤仪一眼,在他念什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类的诗之前,就脚底抹油溜了。 严鹤仪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盘子,拨了一些笋子和卤肉到元溪的碗里,用干净盘子盖住这个碗,放到了一边,然后继续吃自己的饭。 他估摸着,元溪吃了一肚子槐花,肯定消化得快,半夜若是饿了,起来热一下这碗里的菜就好了。 不过,白日里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元溪那么单纯,可不能让人给拐跑了。 他胡乱地想着,周子渔的脸在他脑中逐渐扭曲,成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样子,一顿饭下来,饭碗都险些被戳个口子。 吃完晚饭,严鹤仪把元溪洗好的槐花煮熟,剁了些肉馅进去,又加了五香粉、酱油、胡椒粉等调料,耐心地顺着一个方向搅匀至上劲,然后盖好盖子,放在了灶台上。 做完这些,他拿着木盆准备出来洗漱,一抬头就看见了元溪。 元溪正托着腮,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出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还一脸沉浸地笑着。 严鹤仪心道:这八成是在想白日里那个男子,我就知道,那人不像什么正人君子。 他微皱着眉头,静静地盯着元溪看了片刻,然后走到屋里,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木盒来,放到了元溪面前。 元溪吃饱了没事干,坐在石凳上一个人神游,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严鹤仪那夜讲的仙女与七个孩子的故事。 他把严鹤仪带入成一身彩衣的仙女,幻想他叉着腰红着脸,跟天庭里那个偷吃蟠桃的猴子吵架的样子,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禁笑出了声。 元溪正沉浸着,就被严鹤仪这个从天而降的木盒子吓了一跳。 他仰起头,有些恍惚地问道:“哥哥,这是给我的吗?” 严鹤仪挺直了肩膀,声音有些冷冷的道:“对,给你的。” 元溪闻言,不禁粲然一笑,急忙打开了木盒。 只见一支细长的毛笔正躺在盒子里,下面还垫着一层黄色的绸布。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笔,不住地摩挲着笔杆,由衷地赞叹道:“哥哥,这笔好生精致,是专门做给我的吗?” 严鹤仪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继而生硬地道:“这是我捡......捡的,我用着不合适,就给你用吧。” 他垂下的手攥了攥衣角,又补充道:“你要是不喜欢,尽管扔了就是。” 第10章 槐花肉包子 元溪打量着手里的毛笔,只见笔顶一寸处,用古篆体刻着一个「溪」字。 他向前探探头,盯着严鹤仪的眼睛,一脸真诚地道:“哥哥,这上面刻的是个什么字?” 平日在私塾里,严鹤仪给元溪练的是中楷,所以他猜想元溪应该不识篆体,故而多废了点心思,用古篆刻了个「溪」字。 现下发现元溪果真不识得这个字,严鹤仪倒有些失落了,他随口道:“我也不识,大概是匠人粗心,刻了个别字。” 元溪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低下头去,手里摩挲着那个字,“怪不得刻得如此难看,像鬼画符似的,原来是个别字,狗娃的字都比这好看。” 他又抬起头来,有些戏谑地道:“看来,这制笔的工匠,才学甚是鄙陋,需到严先生的私塾里,从早到晚地临摹字帖才好。” 严鹤仪闻言,险些被口水呛到,他轻咳一声,转过身去,胡乱整着衣领,脸色奇怪地道:“这是古法,你不懂。” 元溪在后面捂嘴偷笑,他看着严鹤仪略显倔强的背影,心里突然暖乎乎的。 原来那夜他趁自己睡着,在院子里磨竹子,还有一连几日,偷偷摸摸地捣鼓毛料,原来是为了给自己做这支笔。 元溪对这笔爱不释手,越看越觉得笔管质地均匀,刻字遒劲刚毅,笔毫毛色光润,浑圆壮实,笔峰尖锐,美观挺拔。 想不到严先生还有这种好手艺,元溪怔怔地想:哥哥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夜里上了床,元溪怀里也抱着那个木盒。 而且,这日夜里,他罕见的没有做那些血淋淋的噩梦。 —— 凌晨天还未亮,严鹤仪就悄悄起了床。他来到厨房,和了小半盆面,然后在盆上盖了一层厚棉布,放在灶台上醒发。 做好这些之后,他打了个哈欠,又回去睡下了。 一个时辰之后,天亮了。 严鹤仪按着往常的时间起床,洗漱一番之后,打开面盆,见和好的面已经嘭起来了,表面上布满了蜂窝状的小孔,这便是醒发好了。 他把发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揉捏至光滑,然后切块、擀皮,并拿出昨夜提前调好的肉馅,一双大手打转揉捏,圆圆鼓鼓、褶似秋菊的包子就做好了。 如果说,新鲜槐花是淡香之后突然爆开的一粒蜜珠,那这槐花肉包子,就是唇齿间挥之不去的厚重的香。 严鹤仪包的包子皮薄馅大,肉用的是七分肥、三分瘦,一口咬下去,软软的面皮包着肉馅,瞬间俘获了唇舌,槐花在油水的沁润之下,被激发出更深层次的香味,鲜而不腻。 元溪被严鹤仪从床上拎下来,睡眼朦胧地拿起一个包子,一口下去便停不下来了,接连吃了好几个,弄得小半张脸都油乎乎的。 他一边翘着手指让严鹤仪给他拿帕子,一边鼓着腮帮子,嘴里含含糊糊地拍着马屁:“严先生包的包子,那可真是天上难寻,地上无双!” —— 到了私塾,孩子们都炫耀着今晨吃到的有关槐花的吃食,有槐花煎鸡蛋,槐花馅饺子,槐花米饭,还有的孩子家里耐心地做了槐花蜜。 每年槐花开的时间,也就是短短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整个村子的风都是槐花味的,地上也铺着一层掉落的槐花。 一连几天,大家变着花样地吃槐花,五脏六腑受了槐花的熏陶,仿佛被香气清洗过了一般,由内而外透着洁净的幽香。 若是用隔壁顾大妈的话来说,那就是这几天打个嗝、出点汗,都带着一股香味。 —— 槐花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周子渔跟元溪也混成了闺中密友般的关系。 这日午休,他又来私塾找元溪,两人嘀咕了几句,就一起出去了,只留下书案前颈子伸得如天鹅一般的严鹤仪。 周子渔拉着元溪来到自家的茶园,指着园里一个壮实的身影,低声道:“那就是冯大哥,他已经帮我家采了好几天茶了。” 周家是村里的富户,在后山有一小片茶园,如今正是采摘小茶芽的时候。 现在采摘下来的茶芽,尖锐若枪,旁出形状如旗,芽嫩色翠,味醇香幽,是制作上品绿茶的不二选择。 他在家排行第三,上面有一兄一姐,都已成婚。 以前,都是一家人一起侍弄茶园,这几日姐姐婆家有事,脱不开身,周子渔又自小受爹娘偏爱,于农活上不甚精通,采茶的主力便只剩爹娘、兄长还有嫂嫂,去年家里又才扩建了茶园,故而人手颇有些不够。 冯万龙也不知在哪听说了这事,背着竹篓就来帮忙了,他干活麻利又细致,周家人瞬间轻快了许多。 元溪看着冯万龙那可靠的背影,露出一副老爹爹的笑容,背着手对周子渔道:“冯大哥人可真不错,我同意这门亲事。” 周子渔轻拍了一下元溪的肩膀,低下头去轻声道:“别胡说,什么亲事不亲事的,元溪哥你别打趣我。” 说到这里,他又红了脸,不自觉地摆弄着手腕上那根系着铃铛的红绳。 那边,周子渔的娘见他过来了,转头对冯万龙道:“孩子,你都干了这么久了,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冯万龙掂了掂满满的竹篓,抬头一看,便明白了周大妈的意思,朝着周子渔他们走了过来。 元溪跺着小脚,一脸激动地附在周子渔耳边,压低声音道:“他来了,他来了。” 周子渔红着脸给他们介绍了彼此,然后就说不出话了,局促地站在一旁。 冯万龙倒是不扭捏,他拿起田垄上的一个篮子,递到他们面前,“这是我自己做的茶叶蛋,给你们尝尝。” 周子渔和元溪每人拿了一个茶叶蛋,然后和冯万龙一起,并排坐在田垄上说话。 元溪稍微坐远了一点,腮帮子鼓鼓的,边吃边偷偷往那两人身上瞥。 冯万龙脸上渗着汗珠,温柔地给周子渔说着茶园的事情。 周子渔则坐得板板正正,眼神躲躲闪闪,半晌,嘴里才低声回上几个字。 元溪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心道:冯大哥放心,你的茶叶蛋我是不会白吃的。 他擦了擦嘴角,悄悄抽出周子渔腰间的帕子,然后塞到他手里,挑了两下眉毛,那意思是,快给你家冯大哥擦擦汗。 周子渔轻轻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抬手给冯万龙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睛却仍然躲闪着,不敢正面看他。 冯万龙憨憨地笑了一下,突然看到周子渔手背上被茶枝刮到的伤口,关切地道:“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一会儿不要进茶园了,在这里歇着便是了。” 说完,冯万龙伸过手去,似乎是想要检查周子渔的伤口。 他手上还没碰到,周子渔便急忙躲开了,冯万龙口里说了句「抱歉」,也慌慌张张地把手缩了回去。 元溪在一旁观察着,用袖子掩住嘴偷笑,心中暗自为他们着急:太怂了吧,上啊! 不知为何,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严鹤仪:这个冯大哥,长得是挺不错的,但是比起哥哥来,还是差一些。 严鹤仪一袭长衫上课的样子,坐在月光下专心做毛笔的样子,还有他那冷冰冰地教训自己的样子,一齐出现在了元溪脑子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何老是会想起严鹤仪,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得了什么好吃的,见到什么好玩的,都想着分享给严鹤仪。 呆楞片刻,元溪回过了神来,他从冯万龙手里接过一个茶叶蛋,边吃边低下头去,逗着草叶上的青蚂蚱,把严先生抛到了脑后。 —— 过了一会儿,冯万龙去茶园继续干活,周子渔要回家去取工具,顺便也带上了元溪,去看家里新孵出来的小鸡仔。 当然了,这些小鸡仔也都是冯万龙帮忙孵的。 元溪一见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眼睛就移不开了,蹲在地上挨个揉着那些小鸡仔。 半晌,周子渔在后面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从鸡窝里出来,一脸不舍地道:“这些小家伙真是太可爱了。” 周子渔嗤笑一声,转身回屋,拿出来一个小布包,递到元溪手里,“这些鸡蛋是刚下的,冯......冯大哥用蜡烛照过了,都是能孵出小鸡的,你拿回去吧。” 只有受了精的鸡蛋,才能孵出来小鸡仔,晚上用光照一下,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小黑点。 元溪没有推脱,忙不迭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着回私塾。 他出来太久了,不知不觉间,私塾已经快到散学的时辰了。 元溪在路上走着,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严鹤仪那张冷冰冰板着的脸。 散学回家的路上,元溪全程小心地捧着那几颗鸡蛋,喋喋不休地跟严鹤仪讲周子渔家里毛茸茸的小鸡仔,畅想手里这些鸡蛋孵出小鸡的样子,甚至规划好了以后鸡生蛋、蛋孵小鸡,最后漫山遍野都是自己的小鸡,然后发家致富,躺在床上数银子的远大前程。 到了家,元溪就脱下外袍上了床,把鸡蛋抱在自己怀里,还裹了厚厚一层被子。 严鹤仪因元溪白日里被周子渔拐走了半天,本来就有些不开心了,现下又见元溪抱着鸡蛋不撒手,对这个周子渔就更有意见了。 在严鹤仪眼里,这几颗鸡蛋简直就是周子渔这厮派来的卧底,分走了元溪的注意力,甚至都上了他的床。 晚饭时,元溪仍然把鸡蛋抱在怀里,还时不时对着它们自言自语,筷子上夹的菜都掉了好几次。 严鹤仪一边独自生着闷气,一边却又寻来木材,准备在院子里搭个鸡窝。 元溪听着院子里噼里啪啦的动静,抱着鸡蛋出来查探,见严鹤仪正挥着斧子砍木头。 他一脸的严肃,仿佛不是砍木头,而是在砍坏人的头。 第11章 荠菜羹 元溪虽不知严鹤仪为何会这样,不过还是隐隐约约能猜到,这许是和自己下午缺了课有关。 他揉了揉脸,调整出一个适当谄媚的笑脸,走到严鹤仪身侧,歪着头道:“哥哥,要帮忙吗?” 严鹤仪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手中的斧头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元溪心虚地拱了拱鼻子,低声道:“我今日不该擅自缺课,我知道错了,请严先生责罚。” 严鹤仪手中的斧头在半空停了一瞬,继而又破空斩下,只听「咔嚓」一声,木头应声而断。 他挽了挽袖子,冷冷地道:“不必了,你本就不是我的学生,无需遵守私塾的规矩。” 元溪心道不妙,低头看着脚尖思忖了片刻,解释道:“子渔他来找我,是要我见见他的意中人。” 严鹤仪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默默地听着。 “最近那个冯万龙老是往他家跑,又是帮忙采茶,又是送小鸡仔的,殷勤得很。我今日见了,觉得他确实不错,生得高大壮实,干活很有力气,对子渔也很好,是个可以......” 元溪滔滔不绝地夸了冯万龙好几句,严鹤仪在一旁听着,嘴唇微动,半晌之后,他冷不丁地转过头来,盯着元溪道:“你喜欢高大壮实的?” 元溪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脖子,结巴着道:“什......什么高大壮实,哥哥你在说什么,这是子渔喜欢的,不......不关我的事。” 严鹤仪向前探了探身子,直视着元溪的眼睛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元溪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搞得脑子一片空白,微微动了动眼珠,才算在严鹤仪那仿佛有一团火的目光里存活了下来。 他忽觉口中干涩万分,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我......我不喜欢什么样的,我还是个孩子......” 说罢,他就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严鹤仪。 严鹤仪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气昏了头,竟问出这种唐突的问题,顿时有些后悔,转过身去整了整衣衫,又默念了几句《清心经》。 这样说来,严鹤仪仿佛已有好几日未曾念过《清心经》了。 严鹤仪想,自己竟然如此大意,被心中的欲念所俘而不自知。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严鹤仪决定做些什么,来挽回一下局面。于是,他又重新拿起斧头,高高举起,干脆利落地劈了一块木头。 元溪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怀里的鸡蛋差点掉在地上。 这时,隔壁顾大妈从屋里出来,抱着个空篮子站在自家院子里,对着他们喊道:“严先生,元小哥儿,你们噼里啪啦的这是在干什么呢?” 严鹤仪仿佛看见了救星,终于把胸口悬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朗声道:“元溪要孵小鸡了,我给他做个鸡窝。” 他仿佛只有在外人面前,才肯说出自己对元溪的好。 元溪听了这话,眼珠滴溜溜地转到严鹤仪身上,腆着脸道:“严先生不生我的气啦?” 严鹤仪被他的样子逗得笑了一下,继续去做手里的活。 元溪见他消了气,瞬间放下心来,抱着他的那些鸡蛋,凑到院子的栅栏旁边,对着顾大妈道:“给您看看我的小宝宝,子渔说了,二十一天就能孵出小鸡仔。” 顾大妈也凑了过来,很给面子地看了看那些鸡蛋,笑着道:“那你也不能这样抱上二十一天呀,可惜我家的母鸡还没有抱窝,不然就能帮你孵了。” 元溪歪了歪头,“抱窝是什么意思?” 顾大妈道:“母鸡抱窝之后,就会暂时停止下蛋,乖乖地蹲在鸡窝里孵小鸡。” 元溪想了一下,眯着眼睛道:“那我现在是不是一只抱窝鸡?” 身后的严鹤仪闻言嗤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顾大妈去自家屋里拿出来一个瓦盆,在里面铺上软软的茂草,又小心地接过元溪手里的鸡蛋,把它们放在瓦盆里,递给元溪道:“把这个瓦盆放在灶台旁边,然后盖上一层厚棉被,也能孵出来小鸡,总比你天天抱着好。” 元溪听了这话,乐颠颠地按着顾大妈的说法,安置好了他那些小宝宝,然后又脚步轻快地跑出来,向顾大妈道谢。 顾大妈与元溪闲扯了几句,就带着他到屋后的野地上挖荠菜去了。 严鹤仪轻轻拭去额角的汗,暗自想道:这个小祖宗还挺混得开,刚来这么几天,就又当老大又交朋友的,还跟顾大妈相处得这么好。 —— 顾大妈的屋后是一片小山坡,一场雨过后,荠菜便齐齐破土而出,长满了山坡。 挖荠菜时,要连着根一起挖,那菜根可是最甜的部分。 俗语有云:“三月三,荠菜当灵丹。”现在这个时候,正是荠菜肥美之时,堪比灵丹妙药,无论是煮粥还是包馄饨都好,甚至只撒上些面粉蒸熟,然后蘸着蒜泥吃,也是难得的美味。 顾大妈弯着腰,找到荠菜了也不用仔细看,手上轻轻一铲,就能挖出完整的一棵。元溪则蹲在地上,拿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头都快低到地上了。 顾大妈看着蹲在地上的清瘦身影,心头微酸。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过,日子冷清得很,新来的元溪可爱又顽皮,让她忍不住心声怜爱,把元溪当成自家孩子看待。 山坡上的荠菜又大又密,顾大妈很快就挖满了一篮子,又帮元溪装满了他的篮子,然后,两人便并排坐在坡上吹晚风。 半晌,顾大妈开口道:“我十八岁那年,遇到一个远处来的货郎,他在山上摔到了腿,被我爹遇上了,便把他带回家休养。” “他姓于,是从北边儿来的,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到南方卖,有兔儿爷,雕花的铜镜,木簪子,还有好看的五彩绳,我没见过,他就把那些东西都给我玩。” “他在我家住了半个多月,腿伤也不见好,慢慢地,我就总往他屋里跑,他说,他喜欢我,想跟我成亲,要带我回北方。” “我们就约定好,等他回家禀告了爹娘,就请媒人上门,他说,要按最周全的礼仪来,三书六礼地把我娶进门。” “他走那天,往我头上插了一根木簪子,让我一定等他回来。” “我就等啊等啊,等了两年也没见他回来,爹娘要给我说亲,定了一个家里有钱的员外,给人家做填房,我坚决不点头,后来,爹娘就让大哥用麻绳把我绑了,硬塞进了花轿里。” “我趁着抬轿子的人不注意,就悄悄跳了轿子,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来到了这平安镇。” “从那以后,我就一个人过,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那姓于的送我的木簪子,也早就受潮断掉了......” 顾大妈面无表情地轻声说着,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元溪托着腮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听着,眼里逐渐盈满了亮晶晶的眼泪。 晚风吹起元溪发间的绸带,也吹落了他的眼泪,顾大妈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辛苦你了,听我老太婆说了这么半天无聊的陈年旧事。” 元溪摇摇头,轻轻拍了拍顾大妈的背,柔声道:“我喜欢您讲的这个故事,以后我可以常来您这里,听您说话。” 顾大妈笑道:“好啊,那你每次过来,我都给你做好吃的。” 元溪闻言,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 顾大妈又道:“你是哪里人,家里人都......” 话未说完,顾大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收住了。 元溪肩头微动,低声道:“我是北边儿来的,已经......没有家里人了。” 顾大妈揉了揉元溪的头,柔声道:“那以后就把这平安村当成自己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再说了,我能看得出来,严先生是真心待你的。” 元溪抿了抿嘴唇,道:“我知道,只是,我老是惹他生气。” 顾大妈笑着道:“傻孩子,这说明他对你亲近。自从你来了之后,严先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拉过元溪的手,继续道:“严先生对大家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平日里帮助大家不少,但就是太客气、太守礼了,像个假人。” “自从你来了之后,严先生脸上的笑也多了,也会跟人生气了,他那院子里也有人味儿了,连我都觉得热闹多了。” —— 第二日晨起,会笑会生气的严鹤仪拿出元溪挖来的荠菜,到厨房做今日的早饭——荠菜羹。 先把荠菜择洗干净,然后放入锅中汆烫一下,捞出切成小段,再将香菇切丁。锅中放油,依次下入香菇、荠菜翻炒,再加入两大碗清水。 开锅之后,放入盐和鸡汁,然后淋入水淀粉。待汤汁变浓之后,再淋入鸡蛋液,便可出锅。 荠菜香,香菇鲜,鹅黄蛋花点缀其中,汤羹入口顺滑,醇香鲜美,喝上一口,便能尝到春日的味道。 昨夜里,元溪一直想着顾大妈的故事,今晨在饭桌上,他连喝三碗荠菜羹,才抹了抹嘴唇,鼓起了好大勇气似的,盯着严鹤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哥哥,我以后说的话都会算数,我不会扔下你逃跑的。” 严鹤仪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怔怔问地道:“什么逃跑?你是又做噩梦了吗?” 虽然元溪不曾说过,但严鹤仪知道,元溪晚上常常会被噩梦惊醒。 那些元溪在梦里沙哑着声音说的呓语,都被睡眠浅的严鹤仪听到了。 元溪眨了下眼睛,一脸认真地继续道:“我想一直陪着哥哥。” 严鹤仪手上的汤勺轻轻一抖,他沉吟半晌,低声说道:“好。” 第12章 桃花酒 平安村依山傍水而建,水是从西边流过来的,穿过平安村的这一段,被大家称为「兰溪」,山就在平安村东北面,传说仙人骑牛下凡,至此回头,便被称为「回首山」。 山脚下有一片桃花林,今晨有学生说,林里桃花开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开的。 元溪当然不会错过光明正大出去玩的机会,非拉着严鹤仪要去桃花林,还一本正经地胡诌什么「我本是惜花之人」,还有什么「我平生一大乐事便是赏花」,搞得私塾的孩子们也都坐不住了,纷纷叫嚷着要去桃花林。 今日教了首新诗,用词比以往学的那些略艰涩些,孩子们理解得不是很好,甚至连重复了好几遍的字音都念不对。 严鹤仪本就有些微愠,弓着身子挨个地教,额间出了一层薄汗,现在被元溪这么一撺掇,孩子们皆分了心,学得就更慢了。 午休之时,严鹤仪罕见地没有托腮看院子里的元溪,而是伏案疾书,给每个孩子都写了一份关于这首诗详细的字音和注解。 又到了散学的时候,孩子们都收好了各自的书册笔墨,腿上已开始使力,只等严鹤仪讲完最后一句,便要往外冲了。 严鹤仪一句话没讲完,突然止了声,堂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心里有火气,面上顶多算是冰冷,孩子们却不知为何,纷纷坐直了身子,低下头去,似乎在等一顿训斥。 严鹤仪也有些惊到了,他自问从未太严厉地训斥过学生,即使是最生气之时,也没有使过罚抄书、打手板之类的招数。 为何孩子们都像是有些怕自己? 氛围已经烘托得很足了,严鹤仪只得压下心中的诧异和苦恼,勉强端起先生的架子:“今日这诗学得不好,还是要多温习,每人回家都把诗文和注释抄写一遍,明日我要检查。” 孩子们暗暗交换着眼神,仍是无人敢说话。 严鹤仪觉得自己马上就绷不住了,忙道:“散学吧。” 看着迅速走空的孩子们,严鹤仪无声地笑了一下,一扭头,正好看到元溪的一口大白牙。 元溪平日里笑起来,眉眼都是弯弯的,这次嘴角上挑着,眼睛却仍圆溜溜地睁着。 以严鹤仪的经验来看,这绝对是一个标准的假笑,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低头收拾着书案。 元溪把自己笑僵了,只得开口道:“哥哥,今日他们不好好听课,都是因为我,你罚我吧。” 他低着声音,又补了一句:“只要哥哥消气就好。” 严鹤仪心道:我是气篓子吗?怎会日日生气?为何孩子们怕我,元溪也怕我? 他愈发烦闷,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元溪拿过挂在墙上的戒尺,塞到严鹤仪手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掌心向上放在他面前,垂着眸子道:“哥哥打我手板吧。” 若是因孩子们不专心听课生的气有两分,元溪扰乱课堂的气有三分,那此时元溪这种委屈巴巴道歉的气,便有十分。 严鹤仪哭笑不得,把戒尺放在了书案上。 也不知这戒尺是什么材质做的,与书案相触竟是一声脆响,把元溪吓得一激灵。 我明明没有用力啊! 严鹤仪清了清嗓子,用他认为的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我带你去桃花林,好不好?” 元溪眼珠一转,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嗯,好!” 被元溪拽着袖子往外走时,严鹤仪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又上了这个小坏蛋的当了。 路上,元溪脚步轻快,还轻轻哼着歌,“哥哥,桃花好吃吗?跟槐花比呢?” 原来他是惦记着吃。 严鹤仪浅笑着答道:“不甜,生吃不如槐花,但可以酿酒,酿桃花米酒。” 元溪听了这话,便求着严鹤仪给他做,中途回家拿了个大背篓过来,准备摘桃花。 沿着河边走,抬眼便看到一片红云,桃花果然开得正盛。 平安村人不多,村子却很大,村里有许多花木林子,这片桃花林因在边缘,便格外大些,足比元溪之前去的枇杷林要大上一倍。 地上已落了一层花瓣,微风吹过,仍有花瓣在不断地落着。 天上无云,地上却有雨,桃花雨。 元溪看得有些痴了,拉着严鹤仪在桃花林里穿梭着,还不时地压下一枝花来嗅一嗅。 唔,也不如槐花香。 这惜花爱花之人赏够了花,便开始摘了,还专挑花瓣无损又大朵的摘。 严鹤仪的语气有些无奈:“人家见花美,都会驻足观赏,或仔细摘几支插于瓶中,我家元溪却想着这花儿如何好吃,真是比猫儿还馋。” 他家的元溪扮了个夸张的鬼脸,摘下几片花瓣来便往嘴里塞。 “不甜,入口略有些涩,但仔细品味,似有一股清香。” 其实,他觉得这花并不好吃,但因着面子,还是认真地胡说了一通。 严鹤仪见他又往嘴里塞了几瓣,急忙制止道:“桃花虽无毒,多食却会伤脾胃,再吃下去要拉肚子的。” 元溪嘴里含着花瓣,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呆愣了片刻,才转身吐了出去。 “哥哥,我好像中毒了。” 严鹤仪揉了揉他的脑袋:“放心,桃花无毒,你只食了几瓣,无碍的。” 元溪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状:“可是我肚子突然有些难受,你不是说食桃花伤脾胃么?我受伤了,伤脾胃了。” 说完,他就蹲了下去,严鹤仪有些慌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肚子,柔声道:“真的难受么?慢慢起来,我带你去医馆。” 严鹤仪去扶元溪,元溪却用力往下缩,扁着嘴道:“哥哥,不用去医馆,只是有一点难受,一会就好了。” 他仍是不放心,反复问了好几遍,元溪都说没事,只是身上突然没力气,所以蹲下了。 “哥哥,桃花摘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家吧。” 严鹤仪这下明白了,小祖宗这是自己不想走路,耍赖想让他背。 也不知是不是严鹤仪想改变自己在元溪心里的形象,还是他太过于心软,总之,这次又让元溪得逞了。 西边红霞已经满天了,日头却仍磨磨蹭蹭地不舍得落下。 严鹤仪把斗笠扣在元溪脑袋上,轻松地背起他。 元溪带着宽大的斗笠,背上是装满桃花的竹篓。 即使在人家背上,元溪也没有片刻安静,摇头晃脑地四下张望着,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来,去够树上刚结出的野果子。 两人身后,日头晃悠了半天,终于落下了。 —— 晨起,严鹤仪吃完早饭,便到厨房去做桃花酒,元溪觉着稀奇,也跟到了厨房。 糯米已足足泡了一夜,微微有些涨了,沥出来在清水里洗干净,然后用笼布隔着放在蒸屉里,并用擀面杖在中间戳一个洞。 冷水上锅蒸足两刻,然后在大木盘子里摊开晾着,木盘一定要是无水无油、绝对干净的,这样酿出的酒才不会有怪味道。 严鹤仪做这些时,元溪已将昨日摘的桃花清洗干净,正铺开晾着了。 桃花完全晾干水分之后,掺到晾凉的糯米里拌匀,再撒入些酒曲,完全混合之后,取一无水无油的白瓷坛子,将掺了桃花的糯米放进去,置于阴凉处发酵。 严鹤仪裁了一个纸片,在上面写上「桃花酒」三个字,元溪也沾了些墨,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踮脚将坛子放到厨房高处的木架子上,严鹤仪又给元溪说了些酿酒的常识,说这桃花酒要等上一个多月才可以尝到,元溪却似是被勾起了馋虫,嚷着要喝酒。 傍晚私塾散学之后,饭桌上元溪又提起了这事,直说自己「家中习惯饮酒」、「爹娘从小便教我品酒」云云,严鹤仪拗不过他,在厨房架子上桃花酒的旁边,取下了另一个白瓷坛子。 坛子打开,香气扑鼻,坛上仍有三字,为「青梅酒」。 “这是去岁春末时泡的,如今正好喝,便给你尝尝吧。” 家中也没有专门的酒盅,便倒在了小瓷碗里,两碗琥珀色的青梅酒。 还未入口,便是淡淡的青梅香气,入口之后,酸中有甜,果香浓郁。 元溪微眯着眼,细细品味着,并适时地奉承道:“哥哥酿的这青梅酒真是妙绝!” 严鹤仪见他这样,倒真有几分信了他从小饮酒这样的话,也拿起面前的小瓷碗尝了一口。 他又信了元溪方才青梅酒妙绝这样的话。 “哥哥可会行酒令?” 严鹤仪答:“雅令么?倒是会一些。” 元溪摆了摆手:“雅令有什么好玩的,饮酒本是乐事,却还要挖空心思地引经据典、遣词造句,没意思,咱们行通令,划拳会么?十五二十?” 严鹤仪摇了摇头,似乎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元溪倒是来了兴致:“握拳为十,开指为五,行令时喊「十五二十」,并在后面接上自己想喊的数字,可以是五、十、十五、二十,比如喊「十五二十十五」。” “喊数之时,双手伸出,手上比划的数字不能与自己口中所喊的相同,若相同,则为负,需饮酒一盏...一碗。” “哥哥明白了么?” 严鹤仪莞尔:“明白了,不过,小行几把即可,若饮太多,你又要嚷着腹痛了。” 第13章 青梅酒 南国人平日里喝米酒和果酒比较多,什么青梅酒、桂花酒之类的,再讲究一些便给这些酒取个好听的名字,比如「秋月白」、「远山青」云云,度数不高,喝得就是个雅致,不比北国人,常爱饮辛辣的高粱酒。 严鹤仪是个地道的南国人,平日不常饮酒,只在某些特殊的节日里,才会浅尝上一两盏来应景,按理说酒量本该是不好的。 直到一次村里办喜宴,几个汉子拉着严鹤仪劝酒,他原不想喝,却被那句「书生只会读书便罢了」给惹到了,硬是把那些汉子都喝倒在地,自那以后,他对自己的酒量才算是有些了解。 确切地说,是颇有些睥睨众人——至少是平安村众人的架势。 青梅酒斟满,严鹤仪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十五二十十五!” “十五二十二十!” “......” 元溪负,爽快地歪了歪头,仰面饮尽碗中的青梅酒。 严鹤仪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样有欺负学生之嫌,便温声宽慰道:“无妨,游戏罢了,不必太认真,慢些喝。” 语罢,他又拿出个干净帕子,轻轻帮元溪揩了揩流到下巴的青梅酒。 元溪抱起坛子给自己斟了一碗,然后狡黠一笑,朗声道:“再来!” “十五二十二十!” “十五二十五!” “......” 严鹤仪负,饮青梅酒一碗。 再来,元溪动作极快,严鹤仪也不想落了下乘,跟着加快了速度。 这一次僵持了好几轮,严鹤仪手型没跟上,嘴里喊着「十五二十十五」,左手出了拳,右手手掌没打开,只伸出了三根指头。 他干脆地仰头饮酒,面色却没有方才那么松弛了。 元溪似是察觉了严鹤仪微妙的表情变化,悄悄吐了吐舌:“无妨,游戏罢了。” 严鹤仪卷起袖子,露出了一段壮实的小臂:“再来!” “十五二十十五!” “十五二十二十!” 严鹤仪大约是不太会做十五的手型,每次两只手都像是互相干扰一般,无法各自为政,但他做学问时的那股执拗劲儿又出来了,硬是要喊十五。 桌上的蜡烛不知不觉间燃了一半,烛泪滴得煞是凄惨,严鹤仪连饮数碗青梅酒,已然有些醉意了。 坛中酒见底,除了元溪第一把喝的那碗,其余都进了严鹤仪的肚子,他大概也试出了自己的最大酒量——十六两一坛的青梅酒。 也不知是被烛火映的,还是这酒太上头,严鹤仪脸红得似乎要滴下来了,耳朵也红,在烛光里微微有些透明。 元溪有些挪不开眼:严鹤仪饮了酒,嘴角竟盈满了笑意,细长的眼睛微眯着,比平日里的冰块面孔要好看多了。 确切地说,元溪认为此刻的严鹤仪应当是可爱。 严鹤仪把袖子挽得更往上了,抬手道:“再来再来!” 元溪抱起酒坛子,坛口向下轻轻抖了几下:“喏,喝光了。” 严鹤仪醉意朦胧,眯眼挑眉往前凑了凑,仔细看着酒坛上贴的纸,似是在辨认些什么。 “你怎么回事?字都写倒了!” 元溪急忙把坛子正了回来,举到严鹤仪面前。 严鹤仪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下对了,青梅酒,唔,你也爱饮青梅酒啊!” “小孩子饮酒可不好,以后不许你饮了!” “唔,还有这字,写得也太不规整了。” 严鹤仪指着「青」字,一脸认真地道:“上半部分怎得写了四条横?” 他伸着指头数着:“一、二、三、四、五,唔,五条!” “我给你的字帖上有这个字,你都没认真练。” “你等着,站这里别动!别动!我去给你拿字帖来。” 元溪乖乖地站了起来,手掌贴在身侧,只有眼珠敢动上一动。 等严鹤仪进了里屋,元溪才敢拿起酒坛:“这也没写错呀,哪有五条横?” 里屋传来开柜子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闷响,严鹤仪惊呼一声,捂着在柜门上撞得红肿的额头走了出来。 他身子有些摇摆,脚下却走得是规整的直线,他把手里薄薄的一册书往元溪怀里一塞,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这可是我的宝贝书,送你了。” 元溪展平被握成筒的书,只见封面右上印着方方正正的名字——《清心经》。 “「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无生,三毒消灭...」这不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么?” 元溪低声念了几句,觉得这经文有些熟悉。 严鹤仪突然高声纠正道:“是「六欲不生」!” 元溪仔细看了看,果然是「不」:“哥哥说的对,是「六欲不生」,我不曾见过这样装订的清静经,可是什么珍贵孤本么?” 严鹤仪一脸严肃地答道:“是清心经,不是清静经。” 元溪急忙附和道:“没错,是清心经。” 严鹤仪把手背在身后:“来,跟我读,澄其心——” 元溪饶有兴趣地开口:“澄其心——” “大点声,澄其心——” “腰背挺直,禁止摇头晃脑!” 元溪心道:没摇头也没晃脑啊!我哪敢动啊? 严鹤仪拽着元溪的胳膊,把他拉到墙边,又耐心地把他的身子摆正,继续诵着。 元溪极夸张地张着嘴大声跟读,严鹤仪才堪堪满意。 也不知教了多少遍,严鹤仪终于放过元溪,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仍板着脸道:“散学吧!” 元溪庆幸严鹤仪没有按着他临摹字帖,鬼使神差般地对他回了一躬。 严鹤仪突然又道:“姜元溪!” 元溪高声答:“到!” “你这半个月已经逃过两次课了,每日的功课也都是偷工减料,还影响了其他同学,该罚该罚。” “便罚你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话音刚落,严鹤仪的脸突然松弛了下来,先是粲然一笑,接着又笑得捧起了腹,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唔,你看我装得像不像?把你吓到了吧?” “学生都怕我,连你也怕我,我有那么可怕么?” “唔,小鸡是不是快孵出来了?我得去看看!” 严鹤仪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元溪急忙跟过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外面有些冷,元溪一出门便打了个喷嚏,严鹤仪愣了一下,解开腰带来,把外袍紧紧裹在了元溪身上。 元溪还没反应过来,严鹤仪就冲了出去,围着院中的石凳转了一圈,扬着眉毛道:“我就是在这里做毛笔的!” “我那天专门上山,爬了好些石头,才找到合适你用的紫竹。” “我还摔了呢,你看,伤口还没好全呢!” 说完,他就坐在石凳上,撩起衬裤,翘着脚让元溪看他的伤口,脸上是一副邀功似的神情。 元溪轻轻摸了摸那几道横斜的口子,上面都结了硬痂,看着怪心疼的。 “哥哥,谢谢你。”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严鹤仪眯着眼睛道:“你喜欢吗?” 元溪郑重地点了点头:“喜欢!我很喜欢!” 严鹤仪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嗓子里不知哼唧了句什么,便趴在石桌上闭了眼睛。 元溪看着严鹤仪高醺后红红的脸,小声嘀咕道:“南国人的酒量果真不行。” 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便把外袍给严鹤仪披上,然后便他的胳膊放在自己颈上,用力撑起他往里屋床边走去。 严鹤仪也不老实,胳膊紧紧箍住元溪的脖颈,头懒懒地垂着,嘴唇在距元溪耳廓的半寸处轻微张合着,温热的酒气径直扑在元溪耳畔。 元溪怎经得起这样的撩拨,登时觉得一股酥麻从头顶蔓延到脚尖,腿上一软,险些没有站住。 难怪道家讲悟性,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元溪似乎就参悟了道家清心决的真谛,口中低声默念着:“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无生,三毒消灭...” 好不容易把严鹤仪扶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元溪正要起身之时,又被严鹤仪拽住了袖子。 “不许去找周子渔!” 元溪有些摸不着头脑,嘴上却柔声应承着:“不去,不找他。” 严鹤仪突然猛地坐了起来,眉眼弯弯地道:“唔,我睡不着。” 元溪颇有些无奈地扶了下额,又柔声道:“我给你讲故事吧。” 严鹤仪重重点头:“好!” “那你乖乖躺下。” 严鹤仪抱着被角:“好,乖乖躺下。” 元溪眼珠一转,信口胡诌了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山大王,他很凶很凶,手下的小弟都怕他。” “后来,山大王在村子里抓了个美貌的小娘子,谁知这小娘子竟是狐狸变的,她施展法术,便把山大王深深地迷住了。” “从此,山大王便对小娘子百依百顺,从来不跟她生气,给她买了很多好看的衣服,还经常带着她出去玩,天天都给好几两银子...好几个铜板的零用钱。” “他还给小娘子买她喜欢吃的饴糖、烤鸡腿、冻乳酪、甜蜜饯儿、胭脂鹅脯、油馓子、千层糕......” 严鹤仪早就睡熟了,元溪嘴里嘟囔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吃食,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他嘴角还挂了一滴口水,随着烛焰的跳动而明暗着。 第14章 地菜煮蛋 严鹤仪醉酒这事,醒来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提。 转眼三月三,上巳节到了。 回首山这一带的习俗,便是要采地菜来煮鸡蛋,所谓地菜,即为荠菜,谐音「聚财」,用荠菜煮鸡蛋既能带来财气,又能防病强身。 洗干净元溪大清早去顾大妈那里换来的荠菜——得是完全成熟已经开花的荠菜,并挑一条长的做绳子,把其余荠菜捆起来,与鸡蛋一同入锅煮,再配上三两片生姜。 生姜性微温,味为「辛」,最为养胃,还可温升肝气,缓解「春困」。 当然,红枣枸杞之类的也可以随意放一些,但切记不可放盐巴,医书说「咸入肾脏」,地菜却是入肝经和脾经的,若放了盐巴,便会抑制它的药效。 元溪捏着一枝荠菜花,神秘兮兮地递到严鹤仪眼前:“哥哥你看,荠菜的花像不像天上的星星?而且,旁边的花叶是心形的耶!” 他向身侧弯了弯腰,抬臂给严鹤仪比了个夸张的心形手势。 严鹤仪腾出手来,轻轻揉了揉元溪的脑袋,然后指着锅里的煮蛋,又耐心地授起了课:“三月三,地菜煮蛋,头痛不见......” 元溪一面乖巧点头,一面暗自腹诽:哥哥是从生下来便如此了么? 一落地便会摇头晃脑地背书,还让爹爹娘亲站成一排,讲授胎里的所见所闻? 他越想越离谱,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严鹤仪似乎也已习惯了他这样,将此一律归因于从山崖上滚下来而摔坏了脑子。 用完了饭,严鹤仪拿上两套干净的衣服,便带着元溪出了门,说是去「春浴」。 元溪一头雾水地跟上:“春浴?春雨?拿衣服做什么?” 严鹤仪答:“上巳节也叫「春浴日」,或是「祓禊日」,便是要去流水边,用佩兰之类的香草沐浴,寓意祓除不祥,祈求福祉。” 元溪捂住胸口,惊声道:“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沐浴的意思?那岂不是要被被被看光了?” 严鹤仪嗤笑一声,耐心地道:“自然是男女分开的,兰溪这么长,女子在村里,我们男子便去村外,而且,也不用真的脱光沐浴,都是穿着亵裤的。”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亵衣也要穿,只...只去外袍即可。” 元溪似是松了一口气,又问道:“扶系?伏细?这是哪两个字?” 说完,他便展开手掌,伸到了严鹤仪面前,严鹤仪迟疑一瞬,伸出指头,在他手心轻轻写下了「祓禊」二字。 这两个字笔画多,元溪痒得直缩脖子,叹道:“这两个字可真大啊!” 严鹤仪被他逗笑了,又在心里盘算着,以后该督促他用功习字了。 来到村口,严鹤仪带着元溪向桃花林那段的兰溪旁走去。 突然,他抬手捂住了元溪的眼睛,结巴道:“我...我们换...换一个地方吧,这...这里的水不...不太干净。” 说完,他就转过元溪的肩膀,拉着他向前面跑去。 元溪想回头看看,却被他掰着脑袋转了回来:“不...不许回头。” 桃花林旁的兰溪水边,花枝掩映之下,有几个裸着上身的精壮汉子。 他们都是做惯了活的,整日被日头晒着,身上变成了好看的古铜色,此时正伸手把溪水往身上撩,激起了一片水花。 严鹤仪拉着元溪跑出好远,来到一个山坡面前。 这山坡花盛草茂,兰溪水绕着坡拐了个弯,在此处春浴,最为隐蔽。 严鹤仪到水边低湿处采了些佩兰的叶子,两人就脱了鞋袜和外袍,先用佩兰撩水洗了洗脸。 今天的日头格外暖,兰溪水面上跃动着粼粼的光点,水花飞溅之时,那光点就变成了略有些刺目的光流。 两人在家时,因同睡在一个房间,故而都见过对方只穿单薄亵衣亵裤的样子,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谁知今日到了水边,两人又都拘谨了起来,背对着对方,卷起裤管来轻轻撩着水,严鹤仪更是只把亵裤卷到小腿的一半,多余的一丝也不肯再露。 “哥哥!” 忽听元溪在身后叫自己,严鹤仪习惯性地回过头去,被泼来的水花打湿了鬓发。 “哥哥这叫美人浴水,沉鱼之姿!” 说完,他又伸手撩起水往严鹤仪身上泼,把他的头发打湿了大半。 “好你个姜元溪,竟敢捉弄先生!” 严鹤仪也弯下腰去,撩起水往元溪那边甩。 不一会儿,两人就都湿透了,元溪解下了自己束发的灰绸布,又踮起脚尖,趁严鹤仪不注意,摘掉了他头顶的发冠。 两人正笑闹着,严鹤仪像是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手,神情颇有些窘迫。 元溪也被某些东西吸引了,他一脸不可思议地凑到严鹤仪身前,伸手去戳他的腰腹,又慢慢上移,摸了摸他的前胸。 薄薄的一层亵衣亵裤,现下已全部湿透,变成了半透明状,紧紧贴在严鹤仪身上,清晰地映出了他身体的轮廓。 “哥哥,你身上的线条好...好俊啊!” 元溪无暇去找合适的形容词,只顾痴痴地盯着严鹤仪看。 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久也不舍得眨一下,一开始只是小心翼翼地戳一下,见严鹤仪僵住不动,便愈发放肆起来,索性贴过去,对着严鹤仪「上下其手」。 线条硬朗,骨骼纤长,皮肉紧致,全身皮肉没有一处赘余。 哥哥平日里爱穿长衫,身形挺拔如松柏,整体看过去甚至有些清瘦,没想到身上竟如此... 如此...诱人? 元溪摸够了,又低下头去,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一整块浑然一体,大概只能配「圆滚滚」或是「肉嘟嘟」这样的词语。 严鹤仪一直怔在那里,任由元溪在他身上放肆,只把头偏向一侧,克制地喘息着。 元溪身上的亵衣也都湿透了,因此,胸前某处的两片粉嫩便格外显眼,严鹤仪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便要往那里看,因而只得强迫自己转过头去。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时,一阵微凉的清风给他送来了借口。 “元...元溪,起风了,身上湿着容易感冒,快去擦擦,然后换上干净衣服。” 元溪躲到一堆大石头后面换好了衣服出来,严鹤仪才又过去换。 天还早,日头照得人暖洋洋的,元溪头发还湿着,胡乱地披在肩上,撒欢儿似的跑上了兰溪边的山坡。 山坡这面开满了各种小野花,元溪一连摘了好几株蒲公英,朝着日头吹过去。 那羽毛般的种子飘散开来,拉住一阵清风在空中飞舞着,刚要落下,便又被另一阵清风托住,升到了半空中。 严鹤仪坐在坡上,支起下颌看着元溪。 元溪玩累了,便跑过来坐在严鹤仪身边,伸过头去任由他给自己擦汗。 山坡上没有一片裸露之处,皆被青草填满了,这些草已有半寸多长,又格外柔软,便像软垫一样。 元溪顺势向后一仰,双手叠起来垫着脑袋,舒服地躺下了。 入眼的是没有边际的蓝天,和一团团棉花般柔软且又似乎近在咫尺的白云。 元溪微眯着眼感叹道:“啊!真好啊!” 他转过头去看严鹤仪:“哥哥!” 严鹤仪垂眸看他:“怎么了?” 元溪:“哥哥!” 严鹤仪:“我在呢。” 元溪往这边挪了挪,把脑袋靠在严鹤仪腿边:“哥哥,你真好。” 严鹤仪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着,他急忙抬起头来,装作认真看天的样子,半念半叹地道:“你也很好啊,元溪。”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元溪又弹了起来,去追远处的一只小蝴蝶。 蝴蝶没追到,元溪扁着嘴走过来,又坐到了严鹤仪的身边。 严鹤仪见他不高兴,便拨开地上的野草挑拣了一番,拔起一株细长的草茎:“上巳还有一个传统,叫做斗百草。” “斗百草有文斗和武斗,文斗是两人一来一往说花草名字,比如「虎耳草」对「鸡冠花」,对不上者为负。” “武斗便是每人挑一根草叶或是草茎,两人的草相交成「十」字,互相拉扯,草先断者为负。” 还没等元溪开口,严鹤仪便晃了晃手上的那根草茎:“武斗,我的草选好了。” 元溪顿时对这个新鲜游戏来了兴致,在地上摸索一通,挑了根颇为粗壮的草茎。 草茎相交,两人都用力向后拽着。 “啪——” 元溪的草茎应声而断。 严鹤仪颇有些得意地扬着手中的草茎:“元溪春分时有「蛋王」,我这便是「草王」。  元溪很是不服气,又跑出去几步,仔细挑着几根草叶和草茎,自己先偷偷试一遍,然后选了其中最坚韧的。 “啪——” 元溪忿忿地扔掉手中断成两截的草茎,不解地挠了挠头。 “我手里这株叫做车前草,便如起名,车过而不断,是最为坚韧的了。” 元溪仍是不服:“等我去寻一根更厉害的!” 说完,他就向着山坡那面跑去。 这一面的草木与方才那面略有些不同,元溪蹲在地上,耐心地试着每一种草叶和草茎。 一阵笑闹之声传来,元溪一抬头,只见周子渔正坐在山坡顶上,而他身旁那男子,似乎正是冯万龙。 作者有话说: 元溪:馋了......摸摸......斯哈斯哈...... 严鹤仪:馋了......但是......好男孩要矜持...... 第15章 春笋炒腊肉 周子渔今日穿了件新做的短衣,是刚发芽草叶的那种淡淡绿色,冯万龙身上则是一件红得有些发黑的袍子,元溪在下面看着,觉得这两种颜色莫名有些相配。 他挥着手中的一大把草叶,冲着坡上的人喊道:“子渔——周子渔——” 两人听到叫喊声,都像是被惊到了一样,各自飞速地往外挪了挪。 见是元溪,周子渔也朝着他挥手道:“元溪——” 元溪三两步便跑到坡上,往两人面前一蹲:“我跟严先生出来春浴,方才在斗草,我老是输,你们可知道有什么草比车前草还韧么?” 周子渔脸上晕着一丝红润,见了元溪也不如往日热络,没有去拉他的手。 他想了片刻,轻声答道:“要不试试狗尾巴草?” 元溪想到之前编草兔子时,用的便是狗尾巴草,草茎确实又坚又韧:“好,我看那边就有一大片,我还会编狗尾巴草兔子,私塾里的学生教的,你会不会?” “哎?你们也是出来春浴的么?要不要跟我和严先生一起斗草?” “这是芍药花么?开得可真好!” 元溪见周子渔和冯万龙怀里都放着两朵芍药花,随口问道:“可以送给我一朵么?” 周子渔略微有些迟疑,抚着怀里的花,不知在想些什么,冯万龙却即厉声地开了口:“这花不行!” 冯万龙的语气很是强硬,元溪闻言,急忙收回了本已伸到周子渔身前的手。 周子渔有些抱歉地指了指远处,低声道:“那边石头后面有许多,你可以过去摘,比...比我这几朵开得还好些。” 元溪顺着周子渔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又邀请了一遍要不要与他和严鹤仪一同斗草,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便告辞去摘芍药花了。 今岁春暖,芍药也开得早,浅浅芳丛中,大朵大朵的芍药花便如用丝线绣在地上一般,端得是雪腻风质,婀娜身姿。 元溪回想着方才冯万龙说话的语气,突然觉得心中有一丝不悦。 大概是元溪真的把周子渔当成了闺中密友,所以对喜欢他的冯万龙便格外敏感些,总是不自觉地想要观察他,生怕周子渔识人不明,错付了终身。 他其实对情爱之事完全不通,只觉得得是严鹤仪那样的温润君子,才能算得上良配。 元溪微微皱着眉头,一口气地摘了好些芍药花,手上都拿不清了,只得掀起外袍来兜住。 花香引来蝴蝶飞舞,元溪被分去些注意力,又逐渐开心起来,全然忘记了方才那回事。 他任由蝴蝶在身上起落了几下,这才想起严鹤仪还在那边等着,便一路小跑着绕了过去。 此时,严鹤仪正盘腿坐在草地上出神。 元溪跑过来,把怀里的芍药花一股脑地丢到了严鹤仪身前,挑着眉尖道:“哥哥,这些花都送给你!” 这些芍药都带着数寸长的花枝,横斜在严鹤仪身前,严鹤仪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柔声问道:“都...送给我?” 元溪认真地点了点头,雀跃道:“对呀!你看这些花儿开得多好,我本想挑一朵最美的给哥哥,谁知挑来挑去,觉得这朵花合适,那朵花也好看,干脆便都送给哥哥了!” 严鹤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拉着元溪的袖子,让他坐到自己旁边,然后耐心地道:“你可知上巳节赠人芍药花,是个什么意思?” 元溪一脸天真地道:“为何什么都有不得了的寓意啊?” 严鹤仪小心地抚摸着怀中的芍药花,缓缓地道: “相传,上巳节是女娲所创,她造了人间姻缘,将每年三月的第二个巳日定为上巳节,后来便固定在了三月三这一日。” “《诗经》有云,少男少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便是说在上巳这日,有情的男女相约出游,并互赠芍药花,以此来定情。” “所以,上巳节的芍药花可是不能乱送的。” 元溪听了这些,瞬间觉得有些难为情,手里捏着的一朵芍药花,已被他揉得有些透明了。 怪不得方才冯万龙反应那么大,原来这花是有这层意思,看来自己是错怪他了。 也就是说,周子渔和冯万龙已经定情了? 元溪出神地想了许多,甚至连两人成亲之时,自己要送什么礼物都考虑到了。 严鹤仪见元溪不说话,轻轻叫了他两声,他这才回过神来,声音低低地道:“我只是见了这样美丽的花儿,便想着给哥哥拿来,没...没有其他心思。” “哥哥,你不要生气。” 严鹤仪把怀里的芍药归成了一大束,温声道:“我怎么会生气呢?这些花我很喜欢。” 正午时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严鹤仪拿出两个白瓷宽口瓶,把那些芍药全都插了进去,还仔细地摆了样子。 元溪见他侍弄得认真,半是打趣地问道:“哥哥可是把我当作心悦之人了?” 不知为何,元溪问完这话之后,内心竟有些忐忑,一时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样的回答。 严鹤仪似是被问懵了,抽出瓷瓶里的一株芍药,左右比划了几下,又插回了原处,故作淡然地道:“这花好看,扔了可惜。” 元溪听了这话,竟是舒了一口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只是面上不知为何,有些不太想笑了。 似乎是突然觉得笑着有些累。 须臾之后,他歪了歪头,语气比往常都要俏皮:“开个玩笑,哥哥莫要当真。” 此时的严鹤仪似是有些后悔方才的回答,觉得自己没有答好,却同样是不知道该如何答才算恰当。 他低头摆弄着瓷瓶里的芍药,一时不敢看元溪,口里没话找话道:“这花多好看。” 要做午饭了,方才回来的路上,两人还顺带挖了些春笋,正好炒来吃。 元溪最爱吃春笋,见严鹤仪在灶上生火,便也凑了过来。 正好厨房的房梁上还挂着几块腊肉,严鹤仪决定用它来炒春笋:“腊肉炒起来味道有些呛,你出去等着吧。” 元溪低声「嗯」了一句,便退出了厨房。 白胖胖的春笋剥去外衣洗净,切成薄片,投入锅中焯水。 将葱和红辣椒切段,几颗大蒜拍扁,腊肉切成半透明的小片,也要在滚水里焯一遍,去去咸味。 炒腊肉时,锅中多放些油,先把蒜和辣椒爆香,再放腊肉片,炒得油亮之后,倒入春笋片,再挖一勺豆瓣酱进去,沿着锅边洒一圈黄酒,最后再放入葱段炒几下。 腊肉顶皮焦黄,上端透亮如玉,下端红润似蜡,醇厚中带着一丝烟熏的独特气味,是真正的「烟火味」。 春笋则是鲜嫩清香,与腊肉的醇厚相互交织,于口舌间绽放出独特的味道。 严鹤仪高声喊元溪来端碗,却没有人应答,他把饭菜端上桌,用空盘子罩住保温,便出门去寻元溪。 元溪方才出了厨房,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那日与顾大妈一同挖荠菜的山坡。 他躺在草地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里的草没有晌午那儿的柔软,躺上去有些扎人,元溪先是想着今日的事情,后来又想到了别处,脑子里面乱哄哄的。 他觉得脸上有些痒,抬手一摸,竟摸了一手眼泪。 也不知何时起,他竟已泪流满面了。 元溪有些被惊到了,不知自己为何流泪,也想不通有什么可流泪的地方。 他把外袍拉起来,轻轻盖在了脸上。 半晌之后,严鹤仪寻了过来:“元溪——回家吃饭了——” 几筷子春笋炒腊肉下肚,元溪心中已快活了许多,但面对严鹤仪时,仍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闷头扒了几口饭,低声问道:“哥哥,你会不会嫌我吃得太多?” 严鹤仪不知他为何会这样问,伸手给他夹了一块春笋到碗里,温声道:“你吃得多,我高兴。” 第16章 艾草青团 马上便是寒食节了,严鹤仪给私塾的孩子们放了三天假。 寒食节这日,民间都要禁烟火,只吃冷食,所以又叫「冷节」。 晨起饭桌上,严鹤仪就开始普及寒食节的来历,给元溪讲了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故事。 据史籍记载,晋国公子重耳为躲避战祸,流亡他国十九年,臣子介子推始终陪伴在他的左右,甚至割下自己的肉给饥饿的重耳。 重耳后来回国登基,开创霸业,介子推便携母亲归隐深山,拒绝了功名利禄。晋文公为了见到介子推,下令放火烧山,逼他出来,谁知介子推竟坚决不出,最后被烈火焚身而亡。 人们为了纪念介子推的忠义之志,便在其去世这日,禁烟火、吃寒食,是以便有了寒食节。 元溪埋头稀稀溜溜地喝着粥,时不时敷衍地点点头附和一下。 严鹤仪见他这样,颇有些哭笑不得,暗叹他孺子不可教。 如此小孩子心性,果然还是仙女和她的七个孩子的故事,更能吸引住这个小祖宗。 用罢早饭,两人就背起背篓,一同去地里割艾草。 今日日头很盛,在外面待着有些晒,严鹤仪摘下墙上挂着的宽檐草帽,扣在了元溪头上。 到了地里,元溪也不认识艾草,只能由严鹤仪先给他指出来哪一片是,然后他再割。 严鹤仪越来越相信,元溪真的是个被家里惯坏了的公子哥,还是严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种。 这边,公子哥儿元溪则仿佛是要存心气严鹤仪似的,割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草,一一地伸到严鹤仪面前,歪着头问他是不是艾草。 严鹤仪见他语气真诚,且一脸无辜,也不好意思生他的气,只得耐着性子告诉他这些草的名字,末了,还要极不情愿地夸上一句「好学善问」。 割了大半背篓的艾草之后,元溪索性放飞了。 他两只手各捏着一株蒲公英,朝着严鹤仪这边吹,还一脸欠揍地叫着:“仙女下凡咯!严先生是仙女!” 严鹤仪摘去嘴角上沾着的蒲公英绒毛,抬手就要拍元溪的草帽帽檐。 元溪向后跳了一步,灵活地躲开他的手,然后伸出舌头来,对着他扮了个鬼脸。 严鹤仪没了脾气,索性不再理会他。 元溪便愈发嚣张了。 他先是摘下几朵黄灿灿的蒲公英花,插到了严鹤仪的鬓角,然后又抓了一把苍耳,沾在严鹤仪的头顶。 在被打扮得像个花仙子之后,严鹤仪终于炸毛了。 他伸手摘下元溪的大草帽,再一把拉过他的手,顺势往地上一坐,把他禁锢在草地上,并厉声命他摘掉自己头上的东西。 元溪嘴里叫着什么「美花仙」、「小娘子」之类的话,手上敷衍地帮严鹤仪整理着,实则暗地里又把揪下来的花,插到了严鹤仪发间的冠子上。 在严鹤仪头上摆弄了一通,元溪见他似乎没有真的生气,便又开始得寸进尺了。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指尖挑上严鹤仪的下巴,学着之前那个流浪汉的样子,调戏着面前的「小娘子」。 严鹤仪被他戳得下巴痒痒的,顺势擒住了他的手腕,向上一掰,便把元溪正面向上按倒在地。 元溪不知收敛,仍然飞着媚眼,忍着笑道:“小娘子,你为何如此粗暴地对待为夫?” 严鹤仪一只大手就攥住了元溪的两只手腕,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挠元溪的胳肢窝,嘴里喃喃道:“我倒要让你看看,到底谁是小娘子,谁才是夫?” 元溪很怕痒,被他挠得咯咯直笑,满脸通红,却仍然嘴硬地道:“我......我是夫,你是小娘子!” 严鹤仪见找到了元溪的死穴,手指慢慢下移,又挠上了元溪的肚子。 这小祖宗看着清瘦,肚子却还挺软,也不知装了多少好吃的东西。 元溪实在受不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奋力抬起胳膊,环住了严鹤仪的脖颈。 一双腿也没闲着,抬起来死死地夹住了严鹤仪的腰。 严鹤仪力气大,元溪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落了下风。 最后,两人缠绕作一团,在草地上滚了起来。 在两人都笑得快昏过去之时,突然,空气静默起来了,两人保持着现在的动作,都不敢再乱动。 镇上书店老板说得果然没错,正值大好年纪的男子,确实是年轻气盛火力旺,稍微有点火星儿,就容易噼里啪啦地蔓延开来。 严鹤仪只觉口中异常干渴,不自觉地动了动喉咙,脑子里似火在燃烧,失了往日的清明,只得用最后一丝理智,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 元溪则是嘴唇微张,脸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脖颈,两只雪白的手腕上,各有一圈红红的印子。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对方如擂鼓般的心跳,还有各自下身那难以忽略的变化。 严鹤仪:《清心经》第一句是什么来着?清心清心,我要清心... 元溪:哥哥他的...好...我有罪我有罪...玩脱了玩脱了... 片刻之后,严鹤仪轻咳一声,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咱们...该,咳咳,该回去了。” 元溪闻言,急忙点头应和,两人松开各自的手脚,飞快地分开了身体。 回去的路上,严鹤仪全身不自在地走在前面,恨不得马上便到家。 元溪揉着滚烫的脸颊,不时地用手扇扇风,最后,他索性把草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盖住大半张脸。 回到家里,元溪负责择洗艾草,严鹤仪则逃也似的进了厨房,磨了点黑芝麻,又将事先泡了好几个时辰的红豆煮熟磨碎,做成红豆沙。 把最嫩的艾草叶挑出洗净之后,便放到锅里煮熟,煮时要加些草木灰水进去,这样可以中和艾草的苦味,并且保持艾草的颜色。 然后,再将煮好的艾草放在石舂里,捣碎成泥,再加入糯米粉、白糖和菜籽油,充分混合后揉成面团。 最后把面团切成小剂子,包上准备好的黑芝麻馅和豆沙馅,上锅蒸足一刻钟,清香弥漫,便是艾草青团。 两人一起忙碌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若是有什么必要的交流,也都是用眼神或者肢体动作完成。 一套流程下来,元溪的脸红了又红。 严鹤仪一口气包了好些青团,都蒸好之后,他用瓷盘装了几个,对着在灶台旁看鸡蛋宝宝的元溪说道:“你去把这些青团给顾大妈送过去。” 自从有了这些鸡蛋宝宝,严鹤仪若是要支使元溪做个什么事,都得说上两遍以上,他才能依依不舍地从装鸡蛋的瓦盆前走开。 这一次,元溪却表现得格外听话,严鹤仪话音未落,他就急忙站了起来,乖乖接过瓷盘。 做好青团,严鹤仪又在厨房忙活了一阵,用粳米、杏仁和桃花煮了寒食粥,又用各种香料煮了几颗寒食蛋。 寒食日禁火,提前做好的这些吃食,便是给明日寒食节准备的。 到了下午,严鹤仪搬出一箱子纸来,坐在院子里裁剪、装订。 元溪又跑了过去,笑嘻嘻地问道:“哥哥,在做什么?” 严鹤仪将手中的纸对折,一面裁剪,一面慢悠悠地道:“私塾的孩子们要加新课程了,我给他们做教材。” 元溪翻看着已经做好的几本书册,发现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不解地问道:“怎么都是空白的,难不成哥哥要自己写上去吗?” 严鹤仪点了点头,答道:“孩子们启蒙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开始教四书,不过镇上卖的书注解比较晦涩,他们看不懂,我准备自己抄书做注,既符合他们的水平,又能给他们省一笔买教材的钱。” 元溪这才意识到,面前一袭长衫的严鹤仪,还真的是个十足十品格高尚、温润如玉的教书先生。 他帮着严鹤仪扯着手里的纸,又问道:“哥哥以前也是这样的吗?私塾这么多孩子,抄书要抄好久吧。” 严鹤仪浅笑一声,手里动作不停,“习惯了,若是写得快,熬两个晚上就可以写完。” 元溪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乖乖蹲在一旁,帮着严鹤仪递东西。 渐渐地,夕阳映红了天。 严鹤仪眼睛有些模糊,猛一用力,不小心被剪刀划到了右手,在虎口处留下一道一寸长的伤口。 鲜血沁出,滴在了面前刚刚做好的一本书册上。 严鹤仪推开面前的书册,轻叹一声道:“可惜了,这一本不能要了。” 他手上的伤口不太深,但流出来的血却很是触目惊心。 元溪见状,急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抓过严鹤仪的右手,颤抖着不知该怎么办。 他定了定神,拔腿跑进屋,拿出药箱来,取出装着止血药粉的小瓷瓶,哆嗦着手给严鹤仪上药。 严鹤仪被药粉刺得皱了皱眉头,轻声打趣道:“做什么发抖?我没事的。” 元溪难得地没有开玩笑,一脸认真地道:“哥哥,你流了好多血,我有点害怕。” 严鹤仪抬起手来,轻轻刮了刮元溪的鼻子,浅笑道:“这么大人了还怕血,没事的,这不是止住了么?别怕。” 元溪拿出雪白的纱布,在严鹤仪手上缠了几圈,又系了个精致的蝴蝶结,突然福至心灵,歪了歪头,又嘴贱道:“小娘子的蝴蝶结可真好看。” 严鹤仪嗤笑一声,抬手又要去打他,这次元溪没有躲,乖乖地探出肩去,受了他这一下。 月亮升起来了,两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元溪不时地抬起头来,偷偷看一眼严鹤仪,月光照在严鹤仪的脸上,显得他愈发清冷出尘。 他又痴痴地想道:哥哥可真好看。 夜静谧无比,把裁纸和翻页的声音衬得格外清晰。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对上彼此的眼神,然后同时淡淡一笑,就像千百年前,他们也曾在这样的月色下相伴过一般。 严鹤仪心里乱糟糟的,看着面前晃来晃去、没个安静的元溪,没头没脑地想着:自己若能有个这样可爱的小夫郎,倒也应该是挺不错的。 第17章 嫩柳叶拌豆腐 寒食过后,便是清明,早上朦朦胧胧地洒了几滴雨,等到严鹤仪起床时,雨已经停了。 他把昨日做的艾草青团、寒食粥和寒食蛋摆上桌,便去叫醒了元溪。 元溪穿好衣服出来,正好见到严鹤仪把两株柳枝往门上插。 见严鹤仪右手还缠着纱布,元溪赶紧过去帮忙,严鹤仪伸手把柳枝别在门框上,笑吟吟地道:“你不用动手,我来就好了,饭在桌上,你饿了可以先去吃。” 元溪摇了摇头:“我要等哥哥。” 他跟在严鹤仪后面,看着他把家里的门框都插上了柳枝,突然傻笑着发问:“哥哥,柳叶能吃么?” 元溪大概是随着严鹤仪吃了太多草木花果,现在见着根野草都觉得像吃食。 严鹤仪听了这话,竟也真的点了点头:“能吃,柳叶可泡茶,也可入馔,用嫩柳叶拌豆腐,最为鲜美。” 元溪雀跃道:“那我现在去摘!” 说完,他就拎起竹篮往外跑,严鹤仪在后面高声嘱咐道:“记得摘最嫩的柳芽——” “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元溪便抱着半篮子柳芽回来了。 他依着严鹤仪的指导,把柳芽择干净反复清洗几遍,并用盐水泡上。 一刻之后,将泡好的柳芽在滚水里抄一遍,捞出浸在凉水里,多漂洗几遍,以去除其中的苦味。 严鹤仪的手不好沾水,便一直是元溪在做,前面倒还很顺利,但到了给豆腐切丁的时候,就又出了幺蛾子。 这豆腐是刚在村里老李家买的,他家是祖传的点豆腐手艺,早餐豆腐出锅,买回来还热乎乎的。 本来方方正正的一块,在案板上切就是了,元溪却说自己见过大厨做菜时,都是把豆腐托在掌心直接切的,便执意要照着做。 一刀下去,刀尖直触掌心,元溪感受到了它的锋利,失声叫了出来。 严鹤仪急忙上前:“划到手了?” 元溪眨了眨眼睛:“没流血,没事。” 在元溪又挥了三刀之后,严鹤仪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手接过元溪手里的菜刀,一手在下面托住元溪的手掌。 他的刀上功夫确实了得,干脆利落又极有分寸。 元溪被他托着的那只手一动也不敢动,最后索性收了力,软软地躺在严鹤仪手心,任由他切着自己掌上的豆腐。 豆腐切好之后,投入锅里焯熟,然后捞出来沥干水分,将其与柳芽拌在一起,加上些姜蒜末、油辣子、陈醋、酱油、香油以及一撮盐巴和胡椒粉,一道柳叶拌豆腐便做成了。 严格来讲,这也算严鹤仪和元溪一同做的一道菜,虽清淡简单,却极好吃。 元溪在饭桌上乖乖吃着,提前发问道:“哥哥为何不给我讲清明的习俗?” 严鹤仪没讲,是因为清明有一件事,便是扫墓。 元溪才在半月前失了全部亲人,严鹤仪不仅没敢提过一句,就连上山都不带着元溪,省得他见着那刀客韩朋的墓会伤心。 虽然元溪不说,平日里也总是笑嘻嘻的,但严鹤仪能看出来,他心里是有些苦的。 严鹤仪给元溪剥了颗寒食蛋,缓缓开口道:“清明的习俗就多了,插柳、踏青、荡秋千等等,还有...扫墓。” 元溪一口咬了半颗蛋,支支吾吾地道:“村里哪儿有秋千么,我想荡秋千。” 严鹤仪似是松口气似的摇了摇头:“没有,改日我上山伐些木头来,在院子里给你支上一个,好不好?” 元溪咽下口中的鸡蛋,眉眼弯弯地笑着道:“好!哥哥真是什么都会做!” 他扒了几口柳叶豆腐,似是随口问道:“哥哥今日是不是要去扫墓,我要跟着么?” 严鹤仪心里突然疼了一下,他轻声道:“是要去给爹娘扫墓,有些远,你就别去了。” 元溪没有抬头:“好。” 过了半晌,严鹤仪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爹娘...” 元溪抿了抿嘴唇:“遇到山匪,都不在了,尸首也不知在何处,没有墓可以扫。” 严鹤仪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早就有的想法:“要不,在家里供个牌位吧?” 元溪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 吃完饭,严鹤仪便找来两块木牌,把边缘修理整齐,又简单地做了木托。 他把写好字的木牌给元溪看,柔声道:“今日先这样,等空闲了咱们去镇上的平安观,为他们好好供上一座牌位,可好?” 元溪仰头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哥哥。” 东边侧屋正好有个闲置的隔间,严鹤仪摆好供桌,便把牌位奉在了那里。 他点了三支香,递给元溪,然后又给自己点了三支。 元溪似乎对祭拜之礼不甚熟悉,躬身拜了三拜,奉上香,便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双手合十,嘴里轻声念叨着,大概是在和爹娘说话。 若是往常,严鹤仪必定会纠正元溪的错误,告诉他要双手举香与额头相平,甚至若有空闲,连「大礼」时前七后九中八的二十四拜也会一并说来。 这次,严鹤仪没有多说一句话,恭敬地敬了香,端端正正地跪到了元溪旁边,心里默默与牌位上的两位长辈说起了话。 姜员外,姜夫人,你们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元溪的。 他现在过得很好,早饭吃了三个青团子和一大碗豆腐,还有一只鸡蛋加半碗粥,我...我看到他的小肚子都滚圆了。 心情也好,爱笑爱闹的,不过还是常常梦中惊悸,但已比刚来时日日噩梦要好多了,上一旬除了三月三那日严重一些,其余只有四次轻微梦呓,相信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对了,元溪这都十九岁了,我昨日发现,他似乎又长高了,袖子有些短,改天带他去镇上做身新衣裳。 —— 严鹤仪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了许多,虽有些絮叨,却很虔诚。 半晌之后,严鹤仪觉得说的应该很全了,便睁开了眼睛,扭过头去看元溪。 元溪也是闭着眼睛,身子却有些发抖,仔细一看,脸上果然挂着两行泪。 严鹤仪心里涌出一阵酸楚,铺天盖地的。 他极轻柔地开了口:“我要出去么?” 没等元溪答话,他便又道:“我出去吧。” 说完,他起身又拜了几拜,便后退着出了屋子,并轻轻给元溪关上了门。 “咯吱——” 木门很厚重,已有些年头了,故而轴承上了锈,关门时会有不小的声音。 门关了。 元溪像是突然被抽去支撑一般,瞬间塌下身子来,伏在蒲团上哭出了声。 “阿爹,我之前说恨你是假的,你给我请了最有学问的叶先生来家塾,笔墨纸砚一应也是最好的,你虽严厉了些,但都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爹爹对不起。” “阿娘,我经常梦到你,我好想你。” “你放心,哥...严先生他对我很好...” “......”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溪哭累了,这才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勉强笑着出了屋子。 一出门,便看到严鹤仪立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当时在镇上买的那只燕子风筝。 “清明还有件事要做,便是放风筝,想不想去?” 元溪微微侧首避着严鹤仪的眼神,怕他看出自己哭过,然后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想去,咱们去哪里放?” 严鹤仪看着元溪红肿的眼睛,一颗心像被人拿在手里反复揉搓一样,浑然不是滋味,他上前来拉过元溪的袖子,温声道:“去那日的坡上放,可好?” “不过去之前,得先洗把脸,你看你,饭粒子粘了一脸。” 他抬手给元溪拂了拂压根儿不存在的饭粒子,便拉着他到井边打水洗脸去了。 晨起的几滴雨后,一切都显得格外清亮,轻轻嗅一嗅,便能嗅到清苦的草木香。 严鹤仪似乎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连放风筝也不例外,慢慢跑上几步,风筝便升了起来,愈飘愈高,且愈到高处,燕子的形状就愈逼真。 风筝飞稳之后,严鹤仪就把线交给了元溪。 元溪拉着风筝跑来跑去,倒真的开心了起来。 跑累了,日头也升得很高了,他就开始收风筝线。 也不知是突然变了风向,还是元溪拉得太急,风筝挂在了旁边的一颗树上,元溪使了几下劲,没能把风筝拉下来,线却断了。 风筝正好挂在树顶上,是严鹤仪跳起来也够不到的高度,他正想找个长树枝来挑,元溪却挽了挽袖子,抱着树干就往上爬。 严鹤仪刚想说如此太过危险,元溪就已爬到一半了。 他的那清瘦的身板极为灵活,一口气便爬到了树顶。 “哥哥,接着。” 元溪摘下风筝,扔到了严鹤仪怀里。 此刻的元溪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架势,他上树快,却不知道怎么下来,好不容易调转身子坐到树杈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严鹤仪以为他不愿意下来,便仰头喊道:“元溪,快下来吧,咱们该回家吃饭了。” 元溪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敢,只得伸脚探了探下面的树枝,硬着头皮往下爬。 爬到一半,元溪脚下一滑,突然往下面坠去。 严鹤仪见状,急忙扔下手里的风筝,来不及多想,便张开臂接住了元溪。 元溪落下地方不是很高,严鹤仪被他砸倒在地,两人拥着在草地上滚了好几下,这才停住。 草依然很柔软,两人索性仰面躺下了。 静默片刻之后,元溪盯着头顶飘乎的云,轻声道:“哥哥,多谢你收留我。” 第18章 炸馓子 家里突然多了个人,饭要做两份,床也让出去,还整日多了好多状况。 但严鹤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就像元溪原本就在这个家里一样。 做饭时,他会不自觉地紧着元溪的口味,而且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散学回来就热些中午剩的吃食对付一顿。 床给元溪睡,仍会想元溪是在富贵人家长大的,又悄悄在床上加了两层软褥子,生怕他睡得不习惯。 还有夜里元溪梦魇时,在梦里或挣扎或流泪,却怎么也叫不醒,严鹤仪只得爬起来捉住他乱抓的手,轻声安抚上好一阵。 这样看来,元溪似是给他添了许多麻烦,他得时刻注意这个小祖宗的去向,入夜若是还不回来,就坐不住要出去寻。 但他很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些盼着元溪来捣乱。 想在上学、散学的路上,有个人围着自己上蹿下跳,说着今天的趣事,也想在每个夜里醒来时,能看到那张颊上微红的脸。 而且,就像顾大妈说的那样,他会笑会闹会生气了。 他不喜欢「收留」这样的字眼,很生分,还有一种施舍感。 严鹤仪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在意元溪,甚至很怕自己对不够好,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对元溪并不是施舍。 他转过脸去,颇为认真地盯着元溪:“不是收留,你不必觉得欠我的。” 元溪粲然笑了一下,瞳仁在日头的光里显得浅了许多,似是一对琥珀。 片刻之后,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咱们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严鹤仪这才从那似乎会摄人心魂的琥珀瞳仁里逃了出来,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眯眼看着头顶的云,温声问道:“你愿意一直这样?” 元溪干脆地答:“我愿意。” 就在此时,两人头顶的那片云飘走了,这天蓝得愈发彻底。 —— 用罢午饭,严鹤仪带着元溪上了山,他为爹娘扫墓,元溪则去祭拜了刀客韩朋。 两人回来时,正好见周子渔等在家门口。 周子渔冲着元溪轻轻招了招手,然后有些紧张地开口道:“严先生,我找元溪有点事。” 元溪看了一眼严鹤仪,似乎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严鹤仪道了声「好」,又添了句「早些回来」,便接过了元溪手里拿着的香烛篮子。 元溪与周子渔来到村口大树下,两人席地而坐。 周子渔轻声开口道:“上巳节那日,对不起。” 那次冯万龙语气重了些,周子渔回去后总觉得抱歉,便专门来找元溪。 元溪大概早就把那事给忘了,摆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无妨无妨,本就是我有些没分寸。” 周子渔松了口气,又道:“冯大哥他...他平日里不那样,很温和的。” 元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子渔,神秘兮兮地道:“你和你家冯大哥...相好了?” 周子渔微微低下头,无意识地捏着衣角,半晌之后,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嗯,他已经在找媒人了,说是谷雨前后,就会来我家提亲。” 元溪没想到他们进展如此之快,惊愕地道:“都要提亲了?” 周子渔双颊微红,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元溪掰着手指头数道:“提亲之后就是定亲,定亲之后成亲,然后,就能和心上人住在一起了,真好。” 周子渔两颊更红了,他挽过元溪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就跟你和严先生一样。” 元溪听了这话,便伸手去搔周子渔的痒,两人闹作一团,半晌之后,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我又不是严先生的心上人,这不一样的。” 周子渔往他这边凑了凑:“你怎知不是?难道你问过了?” 元溪没有反应。 周子渔惊声道:“真的问过了?” 元溪这才点了点头:“他说...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周子渔有些不信:“何时说的?” 元溪声音极轻:“三月三,上巳节。” 他把那日的事情讲给了周子渔,周子渔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地道:“这也不算拒绝吧,许是严先生没听懂。” 元溪皱了下眉,随后又展颜道:“也许吧,况且,我为何要当他的心上人?” 周子渔似是有些诧异:“你不喜欢严先生么?” 元溪想了一会儿,迟疑道:“我不知道,没想过,喜欢...就是像你对冯大哥那样么?” 周子渔道:“差不多吧,就是一直想见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拿给他,每天发生什么事也想要讲给他听,不论做什么都想和他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喜欢严先生呢,不过也好,严先生看上去冷冷的,你若是与他成亲,怕是要吃苦头了。” 元溪虽也觉得严鹤仪有些冷,但却听不得别人说这话,急忙反驳道:“没有,严先生对我可好了,他其实...一点也不凶。” 这时,冯万龙突然从远处走来,冲这边喊着:“子渔——子渔——” 周子渔见是冯万龙,一双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使劲招手道:“冯大哥——” “元溪,我去找冯大哥了。” 还没等元溪说话,周子渔就跑了过去。 元溪又独自坐了许久,脑袋里一直反复琢磨着这样一个问题: 我到底喜不喜欢哥哥呢? 黄昏时分,元溪缓缓走回家,却不见严鹤仪的影子,他跑去问了问顾大妈,说是下午看见严鹤仪出门了。 元溪也不知道要去何处寻他,便搬了个小板凳放在门口,坐下来静静地等着。 平安村的炊烟升起来了,如丝如线得袅娜着,入目便是一股暖意。 远处传来谁家娘亲的呼唤声,便有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孩子,一路小跑地向着自家的炊烟奔去。 此刻,元溪确实很想立刻便见到严鹤仪。 不只是「咕咕」直叫的肚子想他,一颗似乎是空落落的心也在想他。 —— 天快黑时,严鹤仪才匆匆回来,手里还抱着两个大纸包。 展开油纸,元溪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炸馓子!” 再打开另一个纸包,里面是几块核桃仁做的糖。 馓子是北国常吃的食物,是用小麦面粉做的。 和好面之后,切成条状浸在油里,醒发足够后,细心地拉扯扭捻,直至成为细长的环钏形态,最后放入油锅中炸制即可。 似乎在《楚辞》中,便有「粔籹蜜饵,有痧c兮」之类的句子,此处的「痧c」,指的便是炸馓子。 早些年间,炸馓子这种小吃传到了南国,现下在南国街头也很寻常了,兰溪镇上便有一家炸馓子铺。 元溪跟着周子渔走后,严鹤仪便去了镇上。 新炸出来的馓子香脆无比,馓条纤细,入口即碎,元溪嘴里嘎嘣地嚼着,脸颊上都沾了些馓子渣。 严鹤仪轻轻帮他拭去,随口感叹道:“这几年,南北国关系不大好,往来商贸都被禁了,听说北国有好些不一样的吃食,可惜大概是难吃到了。” 一听这话,元溪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北国的大馒头可好吃了,又香又软,空口吃起来味道是甜甜的。” “还有烤饼,切开夹...听人家说,切开之后夹些烤羊肉进去,当是人间美味!” 严鹤仪轻声问道:“你喜欢北国的吃食?” 元溪点了点头:“小时候听人家说过,很...很是向往。” 严鹤仪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道:“那等以后南北国关系好一些,能通商了,咱们便去北国,一同吃它个痛快,如何?” 元溪眉眼弯弯,雀跃道:“好!” 夜里,两人沐浴完之后,便都穿着单薄中衣做着自己的事。 严鹤仪端坐在书案旁,认真抄着要发给学生们的书册,元溪则抱着本严鹤仪给买回来的话本子,倚在床栏上翻看着。 蜡烛都燃了一半了,元溪困得左右摇晃,脑袋在床栏上撞了好几下。 要搁平时,严鹤仪准会来瞧瞧怎么回事,然后哄着元溪睡觉,现在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笔上,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在撞了一次重的之后,元溪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朝着严鹤仪望去,只见他仍在写字,脊背挺得笔直。 夜深了,只穿中衣有些冷,元溪想打喷嚏,便把头埋进被子里,盖住了声音。 他起身拿起架子上的外袍,过去给严鹤仪披在了肩上。 严鹤仪写得认真,觉得身上披了东西,便下意识伸手去摸,正好碰到了元溪的手。 他飞速地缩回了胳膊,柔声道:“困不困?先去睡吧,我得多写一会儿,不用等着我了。” 元溪这才注意到,严鹤仪右手虎口处,仍然还缠着纱布,现下一连握了两个时辰的笔,已微微有些渗血了。 “哥哥,你的手...” 严鹤仪把右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又抬起左手揉了揉元溪散着头发的脑袋:“无妨,不疼的,你快去睡吧。” 元溪拿起严鹤仪那只受伤的手,皱着眉头道:“我来写吧。” 严鹤仪宠溺地笑了笑,温声道:“我们家元溪的字实在是太过有趣,不适合抄写教材。” 元溪倒很感谢他没说什么「字如狗爬」,或是「不堪入目」之类的话。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严鹤仪实在支撑不在,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此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床上下来了。 第19章 糊粥 元溪披着外袍,俯身看了严鹤仪好一会儿,直到确认他已经睡熟,这才松了口气。 他把被严鹤仪压住一角的那本册子轻轻抽了出来,又拿起旁边几本空白的,放在了书案对面,研墨展卷,挽袖提笔。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里的笔,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把严鹤仪的被子抱过来,盖在了他身上。 严鹤仪应该是累极了,只闷哼了一声,动了动胳膊,便转过头去继续睡了。 元溪拿起毛笔,接着严鹤仪的那本册子往下写。 他写得极认真,起先还有些慢,后来似是熟练了,便快了起来。 书案上燃着两只蜡烛,烛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元溪写了一会儿,放下笔揉着手腕,一转头,就看见了墙上自己和严鹤仪的影子。 他离蜡烛近些,因此影子格外大,衬得严鹤仪的影子娇小地缩成一团。 元溪抬起胳膊靠近严鹤仪,墙上他的影子就触到了严鹤仪的头,元溪的嘴角微微上扬,觉得自己的身躯特别伟岸。 册子上都是元溪烂熟于心的东西,他愈写愈起劲,一口气完成了将近四本册子。 私塾现在总共有十四个学生,现下两人加起来,已写完了整七本,明日大概就能完成所有的了。 天已经没那么黑了,元溪轻轻揉着熬红的眼睛,算了算时辰,觉着大概快到寅时了,便放下手里的笔,然后把笔头转回了原位。 他翻了翻自己写好的那四本,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它们整齐地放在严鹤仪写的三本上面。 之后,他又觉得不太妥,便把这几本册子杂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他又给严鹤仪裹了裹被子,便钻到床上去了。 —— 日头起来了,一缕光透过窗缝射进来,投在了严鹤仪微颤的睫毛上,暖烘烘的。 严鹤仪动了动眉头,缓缓睁开了眼睛,立刻又被那束日光刺得眯了几下。 垫着脑袋的那只胳膊已经麻了,他迷迷糊糊地反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昨夜自己是趴在书案上睡的,身上还裹了厚厚的一层被子。 “怎得在这儿睡着了?” 他自语了一句,转头向床上看去,只见被子罕见地被叠了起来,却不见元溪。 “小祖宗起这么早,不会又闯什么祸了吧?” 他正要起身去寻,无意间瞥了一眼书案,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我昨夜写了七本么?” “不对,我怎么记得好像没写完。” 严鹤仪翻看着案上堆放整齐的七本书,一脸的不可思议。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昨夜我该是连《论语》的选篇都没抄完,怎得连《大学》都写了这么多了?” “这注解...倒是做的不错啊!” 严鹤仪揉了揉眼睛,陷入了无限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清楚地记得,昨夜自己一直在写《论语》的注解,照着之前抄书的经验,熬到子夜也就最多能写完四本,七本...不可能。 严鹤仪反复数了好几遍,的确是七本无疑,而且笔迹也都是自己的。 闹鬼了? 正当他万分疑惑之时,突然闻到了一股东西烧焦的味道,似乎还有些烟飘了过来。 严鹤仪以为是谁家失了火,急忙跑出来,却见冒烟的正是自家厨房。 不好,元溪! 他快步奔过去,抬脚踹开了半掩的屋门,一把拽过灶台旁那人的手就往院子里跑。 元溪手里拿着锅铲,两颊沾了好几道黑黑的手指印,一脸惊愕地看着严鹤仪。 “没受伤吧?” 严鹤仪抬起元溪的两只胳膊,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见身上没伤,这才松了口气。 “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灭火,千万别进去。” 说完,严鹤仪便提起水桶去井边打水。 匆忙之中,他无意间又扯到右手的伤口,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元溪似乎格外在意那伤,抢过严鹤仪手里的水桶,拉着他就要进屋。 “先灭火,咳咳咳。” 元溪一脸疑惑:“谁家着火了?” 严鹤仪按住了元溪的肩头:“咱家啊!” 说完,他就提着水桶冲进厨房,绕了一圈,也没发现除了灶台下面,还有哪里在着火。 元溪也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灶台下面烧火,不对么?” 严鹤仪被噎了一下,确实没什么不对。 他弯下腰,只见灶台下面的洞里填了满满的柴,几股黑烟不断地从缝隙里往外涌。 “咳咳咳——” 严鹤仪被呛得眼泪汪汪,屏着气把其中几根粗壮的柴抽出来,浸到了院子里的水桶里。 然后,他又跑回厨房,把剩下未燃尽的也都拿出来,扔到水里熄了。 灶台下面被抽去这些柴,通风顺畅了许多,黑烟也逐渐消失了。 元溪伸过脏兮兮的一双手,把严鹤仪拽进屋里,摁在了椅子上,又打开柜子,取出小药箱,拿出纱布、药粉之类的摆了一桌。 他轻轻蹲到严鹤仪面前,捉过他的手,开始一点点地解着他手上那已被血染透的纱布。 元溪的动作格外轻柔,但血凝固在纱布上,粘住了伤口,拉扯之时,免不了让伤口再破一次。 严鹤仪没忍住痛,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溪抬起眸子,低声问道:“扯疼了么?” 严鹤仪摇了摇头:“还好。” 元溪手上动作更轻了,每揭开一寸,还要嘟起嘴巴吹上几口气; 凉飕飕的,似乎就没那么疼了。 严鹤仪见元溪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嘴角的弧度已抑制不住了。 他喉咙里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接着道:“疼。” 元溪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眉尖微蹙着道:“粘住了,得扯开,我再轻一点,哥哥,你忍一下。” “呼呼,痛痛飞飞,呼呼。” 严鹤仪被他逗笑了,一颗心已软得不成样子:“你是在哄小孩子么?” 元溪闷声道:“我受伤的时候,阿娘就是这么念的,每次一念,我就不疼了。” 他抬起头来问道:“哥哥,有好一些么?” 严鹤仪似模似样地答道:“嗯,确实有好一些。” 上药的时候,严鹤仪被药粉蜇疼,又夸张地叫了几声,骗元溪来「呼呼」。 突然,他瞥见元溪露出的手腕上,似是沾上了些墨水。 严鹤仪瞬间有了一个不合理但又是唯一可能的想法,他按捺住心中的震惊,故作随意地问道:“我昨夜是何时睡着的?” 元溪没有抬头,边包着纱布边道:“昨夜...大约很晚了吧,我见哥哥一直在抄书,就先睡下了。” 严鹤仪轻轻叹了口气:“唉,怎得就睡着了?还有好些书要抄呢。” 元溪歪过头问道:“不是十四本么?我还以为快抄完了。” 严鹤仪的语气有些沉重:“十四本只是四书上的东西,还有五经里选的几篇要抄,起码得抄完诗经的前几篇。” 元溪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那岂不是说,还要再抄十四本新的?” 严鹤仪沉沉地摇了摇头:“不,除了没抄完的七本,还有二十八本,看来今夜是睡不成了。” 元溪捏着纱布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惊声道:“啊?哥哥...你也太辛苦了” 严鹤仪低声道:“无妨。” 说完,他受伤的那只手刻意地抖了一下,元溪急忙松了松手里的纱布,用更轻柔的动作包扎着。 “你方才在厨房做什么呢?” 元溪在严鹤仪的纱布上打着蝴蝶结,颇有些困惑地道:“锅里煮了些粥,不知为何,我填了好些柴进去,炉火就是不旺,还直冒黑烟。” 严鹤仪又问:“你拿的是院子里墙角的柴么?” “对。” 严鹤仪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那些柴昨日淋了雨,有些湿,烧起来便会有黑烟,你又塞了这么多,把灶口都堵住了,火就烧不旺。” 元溪似懂非懂地抬起头,盯着严鹤仪的眼睛道:“抱歉,哥哥。” 严鹤仪伸出手去,帮他擦了擦脸颊上的灰指印,柔声道:“不要说抱歉,元溪。” 元溪格外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道:“包扎好了,我去盛粥。” 两碗清粥上了桌,一碗有些发黄,这是严鹤仪的,另一碗的颜色则格外深,上面还飘着些黑乎乎的小点,这是元溪的。 “有些糊了,但...但是看着应该还能吃。”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严鹤仪用勺子盛了一小口,送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 没想到,这微糊的粥竟是格外好吃,稻米的清香配上锅巴的味道,比寻常白米粥还要好吃上数倍。 严鹤仪一脸惊喜地对着元溪道:“好吃哎!” 元溪闻言,原本有些窘迫的脸恢复了正常,也低头尝了一勺。 他把锅里看着还行的粥都盛给了严鹤仪,把那些糊得不成样子、甚至已经粘在锅上的粥给了自己。 所以,他这一碗是货真价实的糊粥,一勺子下去,嘴里全是苦味。 “哥哥,别宽慰我,这粥难喝死了,倒掉吧。” 严鹤仪把自己那碗推到元溪面前:“你尝尝。” 元溪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勺:“真的哎!我竟如此厉害?” 严鹤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抬手刮了刮他的鼻梁:“此粥也是天上难求,地上无双,独一份儿的美味。” 元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惊声道:“哥哥等一下,还有好吃的。” 说完,他起身就跑进了厨房。 严鹤仪瞬间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方才夸得过了,默默担心起了厨房的安危。 第20章 蒜泥拌馓子 这回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黑烟和糊味,元溪端着盘子进来时,还带来一股蒜香。 严鹤仪只错愕一瞬,便猜到了个大概:这八成是道凉菜。 元溪像献宝似的,把那白瓷盘子放到严鹤仪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严鹤仪适时地表现出了一副惊喜的表情,柔声问道:“这是...馓子?还有这种吃法么?” 元溪又把盘子往严鹤仪跟前推了推,重重点头道:“蒜泥拌的,可好吃了!” 馓子焦香酥脆,但空口吃多了,不免会生出些油腻之感。 把馓子掰成小段,浇上捣得很烂的蒜泥,就成了这道蒜泥拌馓子。 蒜泥是一种很神奇的吃食,它既可以激发各种荤物的香味,又能够削减其中的油腻,与肉和炸物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严鹤仪往嘴里塞了一勺,蒜泥裹着香脆的馓子,愈嚼愈香。 是想立刻再吃到下一勺的那种香。 元溪似乎是觉得严鹤仪吃得太斯文,便盛起满满一勺,送到了严鹤仪嘴边:“哥哥,这个要大口吃才香。” 见严鹤仪没反应,元溪又把勺子往前伸了伸: “张口,啊——” 严鹤仪的爹娘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故去了,兴许从那以后,便也没什么人会喂他吃东西了。 他微微怔了片刻,才听话地张开了嘴。 也不知是这蒜泥拌馓子真的要大口吃才好,还是因为这是元溪喂的,严鹤仪觉得这一大勺格外美味。 元溪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是不是很好吃?这可是我从小吃到大的。” 严鹤仪笑着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元溪手里的勺子。 见元溪没有领会,他竟探过头去,微微张开了嘴:“啊——” 过往的二十年里,除了爹娘在时,严鹤仪是绝不会做出这种动作的。 他从很小便习惯了一个人,并且连带着排斥所有的依赖,因而对人总是冷冷的,不近也不远。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他总想对着元溪耍赖,恨不得变成个需要照顾孩子。 包扎伤口时本可忍痛,却很夸张地叫了好几声,现下,就连吃饭竟也不愿自己动手了。 元溪对严鹤仪这似有似无的依赖似乎很是受用,忙不迭地盛了一大勺蒜泥拌馓子,送进了严鹤仪嘴里。 他手里的勺子愈伸愈快,严鹤仪口中的还没嚼完,便又被塞了一大勺,撑得腮帮子鼓鼓的,还不小心被馓子碎划到了嘴唇。 不出半刻,一大盘的蒜泥拌馓子,便都进了严鹤仪的肚子。 他默默喝了口粥,来安抚还有些刺痛的嘴巴。 —— 俩人黏黏糊糊地墨迹半晌,才终于吃完了早饭。 元溪把起身想去洗碗的严鹤仪摁在了椅子上,自己端着杯盏去了厨房。 严鹤仪向后靠在椅背上,半眯着双眼,感激地看着自己受伤的右手。 元溪碗洗得倒是快,也很值得表扬地没有打碎任何东西。 见元溪回来,严鹤仪急忙从椅子上起来,边往书案旁走边道:“该去抄书了。” “这手伤的可真不是时候,还有两日假期,怕是抄不完了。” 说这话时,他还悄悄瞥了元溪几眼,只见元溪微微低着头,轻咬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到书案边,严鹤仪装模作样地数了数抄好的册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今日若是能抄上十四本,便也还来得及。” 他展开一本空白书册,拉过砚台点点入几滴清水,便开始研墨,其间又偷偷瞥了元溪一眼。 元溪终于如他所愿地凑了过来,顿了一顿,轻声道:“哥哥,你昨夜必是没睡好,先去床上歇一会儿吧,午后再抄也来得及。” 他心里想的是,等严鹤仪上床睡着了,自己便悄悄过来抄写,然后晚上再把写的这些书册,悄悄混进严鹤仪下午将要写好的里面去。 然而,严鹤仪却像知道他的计划似的,坚持要现在抄书,元溪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作罢。 他心里紧张,破天荒地没有出去玩的兴致,而是在房间里打量着,想找点什么活干。 洗衣裳吧。 正好,哥哥前日换下来的那些衣裳还没来得及洗,现下在架子上挂着呢。 提着桶到井边打些清水,倒在大木盆里,然后搬来个小板凳,元溪便在院子里洗起了衣裳。 他把严鹤仪的长衫浸到水里,又洒了些皂角粉,在搓衣板上打着泡泡。 这一洗才发现,那件长衫里面,竟还裹着严鹤仪换下来的亵衣亵裤。 元溪捏着衣角把它们提到半空,看着湿了水而变得半透明的一层薄布,他又想起了上巳节春浴时,严鹤仪那令人脸红的身子轮廓。 他神思飘忽,呆呆地盯着手里的亵衣,似乎是又看到了那画面,脸颊果真有些微红。 半晌之后,元溪不好意思地晃了晃头,这才从他那颇为放肆的想象中抽出身来,继续弯腰搓洗着手里的衣裳。 —— 严鹤仪见元溪出去了,便停下来手中的笔,拿出写好的七本册子,仔细比对着上面的字迹。 几本册子上的字迹很相似,都是方直的正楷,乍一看的确是出自一人之手。 但严鹤仪沉心寻找,却发现了一些细微的不同之处:后面几本册子上的字,顿笔处都比前几本格外重些,又因为用的纸便宜,有几处都洇出了些墨痕。 严鹤仪无声地笑了笑,暗自叹道:“小祖宗的字...竟如此俊朗,比我写的还要好些。” 他又在心里补了一句:“比我写的...好上了许多。” 严鹤仪捧起一本册子,忍不住沉进去欣赏了起来。 这时,元溪突然跑了进来,严鹤仪急忙放下手里的册子,装作整理书案的样子。 元溪翘着湿乎乎的一双手,雀跃地道:“哥哥,快来快来!” 说完,他就跑了出去,到门口时还回过头来,又叫了一遍严鹤仪。 严鹤仪跟着出去,只见元溪拿起一段细竹子,在大木盆里沾了沾,转过身来,把竹子放在嘴里,对着严鹤仪吹了一大口气。 晶莹的泡泡从细竹筒里飞了出来,在日头下闪着斑斓的光。 严鹤仪盯着那些泡泡,都有些看不过来了。 元溪被泡泡包裹着,就像是站在了一个旖旎的梦里。 严鹤仪顺势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笑着看元溪在他面前吹泡泡,竟又有些痴了。 一转头,只见旁边晾衣杆上挂着的几件衣裳,也沾了许多彩色的泡泡。 他眯了眯眼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似乎不是错觉。 严鹤仪走过去摸了摸,衣裳上面的泡泡一触,便炸出了几滴水珠来,再用手一捏,便又有许多泡泡从衣裳里冒了出来。 准确来讲,应该是泡沫,闪着彩光的泡沫。 严鹤仪这才发现,在长衫旁边,还大剌剌地挂着自己的亵衣亵裤,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往常,两人的衣裳都是严鹤仪来洗的,这次他手受了伤,因而还没来得及洗。 元溪见严鹤仪在这里站了好久,又凑了过来,颇有些忐忑地道:“怎么了?哥哥,我洗的不好么?” 好,太好了,衣裳都会吐泡泡了,真可谓天上地下独一份儿。 严鹤仪有些哭笑不得,但每次只要一见元溪那张脸,他便全然没了脾气,只剩怜爱了。 他耐心地问道:“用皂角粉洗完衣裳之后,漂洗了几遍?” 元溪似是有些困惑:“漂洗?我把衣裳搓了几下,便晾起来了,哥哥的衣裳都不脏。” 严鹤仪「噗嗤」一笑,无奈地揉了揉元溪的脑袋,温声道:“皂角粉会有泡泡。” 元溪皱了皱眉尖,一副「我知道啊我已经玩了很久」的样子。 严鹤仪指了指晾衣杆上的长衫,又道:“衣服上这些泡泡,是要用清水再漂洗干净的,不然等干了以后,穿在身上会痒的。” 元溪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飞速把晾衣杆上的几件衣裳扯下来抱在怀里:“我去漂洗了。” 严鹤仪见元溪又去打水,竟有些不忍心,急忙走过去,接过水桶道:“我来吧,怪重的。” 元溪摇了摇头:“不重,哥哥,我可以的。” 说完,他就把水桶扔进了井里,盛满清水之后,便拉动绳子,轻松地便提起了水桶。 严鹤仪这才意识到,元溪虽年纪较轻,又格外清瘦白净些,但毕竟也是个很挺拔的男子了。 为了洗衣裳方便,元溪把袖子卷到了上臂,裤管也卷起来,露出好看的一段小腿来,在晌午的日头下,白得有些耀眼。 严鹤仪尽量不去注意他,但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那里。 白嫩嫩的一双小腿,行动时,内里却透出些有力的线条来。 脚上的布鞋有些湿了,因而元溪脱了袜子,半趿拉着鞋子,一根纤长的筋从脚踝处凸起着。 严鹤仪觉得,自己决计不能再在院子里多停留了,他借口抄书,便逃也似的进了屋。 书案对着窗子,抬头便能看到院子里的元溪。 因而接下来这半个时辰,严鹤仪的笔下只写了半页字,笔尖的墨水受不住,滴在了纸上,淅沥沥留下一排墨点。 第21章 豌豆苗 元溪漂洗完带泡泡的衣裳,在院子里转悠几圈,又去看了眼厨房的鸡蛋宝宝。 实在没有什么活要做了,他伸长脖子,往窗子里看着。 严鹤仪正痴痴地望着元溪,见他的目光打过来,急忙低下头,轻咳了几声。 哥哥真的没发现? 元溪见严鹤仪正认真抄着书,终于松了口气,顿觉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他蹦跳着进了屋,凑到严鹤仪跟前:“哥哥,还以为你去睡了。” 严鹤仪侧过脸来,轻声道:“我倒是不累。” 元溪弯下腰去看严鹤仪正在写的那本册子,试探着问道:“又写多少了?” 严鹤仪下笔如蜗牛,边写边道:“堪堪又写了两页。” 元溪闻言,登时便睁大了眼睛,默默盘算着自己的工作量。 一上午只写两页,哥哥今日怕是最多只能抄完一本,还有二十多本,我都要写么? 手会坏的吧。 元溪压下心里的震惊,一脸关切地道:“无妨,哥哥到榻上歇歇吧,我去给你铺床。” 快睡快睡,睡着了我便来写,然后把写好的藏起来,等夜里哥哥再写几本,便偷偷混进去,必然不会被发现。 严鹤仪冲着他招了招手:“元溪,你来。” 元溪又回到了书案旁,疑道:“做什么?” 严鹤仪拿出一张空白的纸,又把方才在抄的册子往前翻了一页:“抄书无聊,教你写几个字吧。” 他把册子往元溪这里推了推,温声道:“可曾读过诗经?” 元溪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未曾读过。” 严鹤仪指着册子上的字,缓缓读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①」” 他转过头来,对着元溪道:“可知是何意思?” 元溪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有河,有淑女,还有君子,大概是在玩水吧。” 严鹤仪没忍住笑了出来,解释道:“意思就是,关关和鸣的雎鸠,相伴在河里的小洲上。那美貌贤良的女子,即是君子的佳偶。” “逑,便是配偶的意思。” “明白了么?” 元溪轻轻点了点头,又歪过头来道:“为何男子不能是君子的「好逑」?” 严鹤仪一时语塞,含糊答道:“也没说不能。” 元溪眉尖一挑,雀跃道:“那便是能咯?” 严鹤仪犹豫半晌,答道:“也许吧。” 元溪摇头晃脑地道:“那便是,窈窕汉子,君子好逑?” 严鹤仪觉得他这句读起来不太通,却又不知如何改,只得道:“汉子这词,不雅。” 元溪刨根问底道:“那要如何说?” 严鹤仪硬着头皮道:“比如,像你这样年纪的,算是俊美少年,便叫......” 还没等严鹤仪说完,元溪眼睛一亮,莞尔道:“我是少年,哥哥便是君子。” “像我这样的少年,是哥哥这样君子的’好逑‘?” “窈窕元溪,先生好逑?” “是么?哥哥?” 严鹤仪听着这句莫名顺口,但又觉着实在不像话,无奈地道:“不能如此作比吧?” 元溪又往严鹤仪这边凑了凑,侧弯着腰,直直盯着严鹤仪的眼睛,真诚发问:“那哥哥心中的「好逑」,是何样子?” “俊美的?” “魁梧的?” “难不成,是才华横溢的?” “用不用会干活?” 元溪每问一句,身子便往严鹤仪那里斜上半寸,直到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都打到了对方的脸上。 严鹤仪躲闪着那极为炽热的眼神,低垂着眸子道:“我...我没想过。” 元溪收回了目光,直起身子来,深吸一口气道:“反正不是我这样的,是么?” 严鹤仪脱口道:“不...不是的。” 元溪又往前凑了凑,歪着头轻声问道:“不是么?” 严鹤仪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拿起笔蘸些墨汁,递了过去,结巴道:“看...看诗吧,把这几个字写下来,让我瞧瞧。” 元溪没等来严鹤仪的答案,却似乎已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他接过笔来,随意地捏了个执笔的姿势,胡乱写了起来。 严鹤仪看着纸上鬼画符般的几个字,忍不住心道:真是难为小祖宗了,笔下的习惯可不好改,写成这般难看又没有雕琢痕迹,还是很费心力的。 他轻声道:“手为何在抖?” 元溪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怕写不好。” 严鹤仪温声道:“我来教你。” 说完,他便握住了元溪的手。 相触的瞬间,两人的身子同时酥麻了一下。 本想捉弄一下元溪,谁知真握上他的手,严鹤仪便有些守不住心防了,连呼吸也不自觉地困难起来。 元溪的指头细长而瘦削,手掌也薄,捏上去却格外柔软。 严鹤仪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握紧元溪的手,带着他写那几个字。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似乎是过了好久,两人才写好前两句。 纸上这八个字,乍一看上去,全都像是困极了的将士,表面上强打精神挺立着,内里却在与自己抗争。 严鹤仪实在是有些受不住,急忙松开元溪的手,这才稳住了呼吸。 他把方才握着元溪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清了清嗓子道:“接下来的两句,你自己写。” 元溪爽快地应下,饱蘸墨汁,提笔接着纸上的两句往下写。 “窈窕元溪——” “先生好逑——”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眉眼弯弯地问道:“哥哥,我写的如何?” 严鹤仪抬起手来,轻轻刮了刮元溪的鼻尖,沉声道:“不可胡闹。” 元溪微微低下头,颇有些失落地道:“知道了。” 心里突然涌出些酸楚来,让他难受得要命。 元溪急忙掐了掐指尖,又看了眼窗外的日头,轻声道:“哥哥饿了么?我去做饭。” 严鹤仪拉住了元溪的胳膊:“我去吧,你在这里练字。” 今日元溪做了早饭,又洗了衣裳,严鹤仪有些舍不得了。 再者,让元溪做饭实在太过冒险。 自己既得顾着他的面子,不过多干涉,又得时刻关注着厨房的动静,以便随时冲过去,把元溪从呛人的黑烟里救出来。 严鹤仪状似无意地把桌上两人合写的那副字拿开,仔细地卷起来,收在了书案旁边的木筒里,然后铺开一张空白的纸,让元溪写字。 清明后草木逐渐繁茂,厨房里永远不缺新鲜的菜,园子里种的,野地里挖的,邻居们送的,随时都有不一样的菜吃。 现下,厨房灶台上的竹篮里,便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大把豌豆苗。 豌豆苗种起来极省心,春播的豌豆苗清明前后正好长成,每隔半月摘上一次,能连着收个八次左右。 这菜极鲜嫩,清炒便可。 佐以蒜片或是辣椒,大火快速翻动,注意不要炒得太老。 一盘子豌豆苗上桌,两人食指大动,连菜汤都没有剩下。 —— 天终于黑了下来,书案旁抄了一下午书的严鹤仪揉揉眼睛,瞥了一眼也在偷看他的元溪,突然计上心头。 他以手托腮,缓缓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元溪观察片刻,果真悄悄溜了过来,抬手在严鹤仪眼前晃晃,又轻声唤了他几下,见严鹤仪没动静,这才拿起了毛笔。 严鹤仪感觉元溪站在对面,弓着身子奋笔疾书,他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呼吸也生涩了起来。 近日总是这样,只要稍微靠近元溪,严鹤仪便会不住得慌乱,若是有什么触碰,他便更加无法控制自己的变化了。 托腮的胳膊有些僵硬,仿佛怎么发力都不对,他索性转过头去,换了一只手支撑,来逗一逗元溪。 元溪见严鹤仪动了,瞬间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把正在写的册子合上,藏在了身后。 因太过紧张,他没顾到手里的毛笔,笔尖一甩,便扫上了严鹤仪的脸,在他眼下一寸处,留下了一道墨痕。 严鹤仪:?! 元溪:?! 元溪:完蛋了。 等了半晌,却不见严鹤仪动弹,元溪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睡得还真是沉。 他蹑手蹑脚地绕到对面,俯身看着严鹤仪脸上的墨痕,鬼使神差般地抬手抹了抹,却不小心把墨痕晕得更开了。 元溪想了片刻,拿起帕子跑到院子里,蘸了些井水。 他凑得很近,用打湿的帕子轻轻擦着严鹤仪脸上的墨痕。 元溪温热的呼吸拍在严鹤仪脸上,与严鹤仪混乱的呼吸揉在了一起。 湿了水的帕子有些凉,似有似无地沾着严鹤仪的脸颊,严鹤仪却觉得身上燥热得很,终于忍受不住,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喉咙。 口里似乎又有些干。 元溪愈凑愈近,后来索性停下手里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严鹤仪看。 哥哥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我是不是还要再勤快些? 说我这样年纪的算俊美少年,是何意思? 嫌弃我年纪太轻,不够有味道? 哥哥难道喜欢老的? 元溪顿时觉得,自己就算是做再多活,都无法填补这样的鸿沟。 严鹤仪虽闭着眼,却能感受到投在自己脸上的灼灼目光,似乎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竟变成了漫长的煎熬。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周南·关雎》。 谢谢大家滴支持,爱你们哟—— 第22章 辣炒田螺 夜有些深了,严鹤仪托着腮,悄悄看着对面抄书的元溪。 一支毛笔写得毫不费力,笔底全无生涩之感,严鹤仪不禁看得痴了。 应该借元溪那支紫竹笔来写的,这样他手上也舒服些。 手大概又要磨红了吧。 元溪为了逃跑方便,没敢换笔,严鹤仪的这支粗些,确实有些握不住。 不过,他倒是习惯了。 儿时家里给请了好师父,买了名贵的笔,却从未有人注意过他那双常被磨得发红甚至破皮的手。 因而这支紫竹笔,便显得格外珍贵。 如今,它正躺在元溪的枕边,里面那块黄绸布都裹得极细致。 元溪手上很快,一连写了整十本册子,每写上一本,便把它们藏到书案下面。 在元溪平稳的呼吸声里,严鹤仪那颗燥热的心也逐渐静了下来,睫毛颤了颤,倒真的睡熟了。 第二日醒来时,桌上已摆好了碗筷,两颗煎蛋躺在盘子里,一颗边缘微糊,一颗则还有溏心。 严鹤仪顿觉有些自责。 —— 午后,元溪又在院子里找活干,先是扫了一遍严鹤仪给做好的鸡窝,又把水缸挑满了。 连着干了两日活,夜里也没怎么睡,元溪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酸疼得很。 严鹤仪看着不忍心,便给他找了个出去玩的由头。 “我有些想吃田螺,你去塘里摸一些吧。” 他迟疑了一瞬,接着道:“叫上周子渔,让他教你。” “别乱跑,早些回来。” 元溪见又有新的玩法,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暂时把抄书的事放下了。 平安村有的是水田,清明前后,稻子便都插上了,那里面就有田螺。 不过周子渔说,田边的那片水塘,才是田螺最多的地方,水田里那一星半点的,早就被人摸过了。 周子渔本想带上冯万龙,却没找到他的人影,两人在路上又遇到了小月,便结伴同去。 几人卷起裤管,就趟进了水塘里,周子渔他们这些平安村里长大的孩子,想是摸惯了田螺,弯下腰去用手一捞,就能抓上来一大把。 元溪一看便是没有下过这样的水塘,脚在塘泥里陷着,费好大力气才能走上一步。 小月格外轻巧些,一会儿便摸满了自己的小竹篓,又跑过来帮元溪。 “对了,我哥要回来了。” 元溪隐约记得,小月的哥哥叫赵景,是与周子渔一同长大的。 周子渔抬起头来,用胳膊撩了撩落在脸上的一绺额发,“小景要回来了?” 小月脆生生地道:“是呀!娘说谷雨前后,他就能到家。” 元溪似乎对谷雨前后这个时间有些印象,随口问道:“子渔,你上次说与你家冯大哥定亲的时间,是不是便在谷雨前后?” 小月快走两步凑了过来,惊愕道:“你要定亲了?” 周子渔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何时摆席?我都好久没吃上蒸糕了。” “元溪哥,我们这里成亲,可以坐轿,也可以骑马,不过一般都是新娘子坐轿,新夫郎骑马,两边还可以随便定到谁家住,要是两个人单独搬出来也行。” “新夫郎骑马可神气了,等你成亲时便知道了,严先生会在前面给你牵马。” 小月似乎已默认了元溪会跟严鹤仪成亲。 起先,元溪总会纠正她,最近听得愈来愈顺耳,便不再追着否认了。 往元溪的竹篓里装了一大把田螺,小月暂时停下弯腰的动作,继续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新娘子的花轿,上面挂的绸子好看,坐着也舒服。” “出门的时候,主人家会发蒸糕,特别舍得放枣子,还是用红糖和的面,又甜又软。” “席上每桌都有红烧肉,那么大一碗,专门请镇上走席的师傅做的。” “桂圆、花生这些,也都是......” 小月一口气报了许多吃食,听得元溪直咽口水。 成亲真好啊,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吃,还有严先生给牵马。 可惜,哥哥大概不想与我成亲。 我也不想让旁人来牵马。 —— 平安村有句俗语,叫做「清明田螺肥如鹅」,其中又属明前的最肥,如今清明已过,再不吃上一口,便要等明年了。 红霞满天之时,元溪带着满满一竹篓田螺回了家。 吐好沙的田螺冷水入锅焯熟捞出,锅里放多多的葱、蒜和姜片炒香,再随意扔些干辣椒和花椒进去。 元溪喜辣,严鹤仪便多放了些辣椒。 倒入田螺翻炒,放些酱油和糖,加半碗黄酒进去,再倒入一大勺蒜蓉,最好不要收得太干,留些汤汁泡饼子或是拌饭,方才不辜负此物的鲜美。 严鹤仪嗦田螺很有技巧,壳里的螺肉和汤汁一齐入口,直吃得人双眼微眯,飘然若醉。 元溪捏着根细针,费劲地挑着螺肉,眼神中的幽怨之感已隐藏不住了。 他挑了半天,险些把针别弯,才吃到了第一口螺肉。 红豆大小的螺肉只在齿间停留了片刻,便已找不见了。 元溪埋着头,正与螺肉作斗争,一个小盘子被推了过来。 里面是堆成小山的螺肉,还浇了浅浅一层汤汁。 “给我的?” 严鹤仪轻轻点头。 元溪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先是给严鹤仪喂了一大勺,然后便风卷残云般把螺肉送到了自己嘴里。 哥哥亲自给挑的,就是格外好吃些。 桌上只剩下一堆螺壳,严鹤仪扬了扬自己的右手,稍显委屈地道:“纱布湿了,被汤汁浸的。” 元溪珍而重之地捧起严鹤仪的右手看了看,便去取来药箱,给他换上新的纱布。 伤口处已然结痂了,按理说应该不会被纱布扯到,严鹤仪却还是喊疼,好让元溪轻些,也能包得久些。 —— 又入夜了,严鹤仪故技重施,托着腮在元溪对面装睡。 元溪的手昨夜便磨得有些红,今日又在塘里泡了会儿,因而刚写了半册,便被笔磨破了皮。 还有好些要抄,他不敢停歇,也顾不得疼了。 严鹤仪见元溪眉头紧蹙,手上也在发抖,一颗心便彻底软了下来。 元溪边写着字,眼睛边往严鹤仪这边瞥,已没有昨日抄书时那般沉得住气了。 严鹤仪见他贼兮兮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确切地说,他可以忍得住,却不想忍,似乎迫不及待让元溪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的小秘密。 元溪瞬间明白了一切,心里直发毛,也不敢跑,手上还在不停地写着。 严鹤仪换了个姿势,双手支着下颌,双眼微眯,直直地看着元溪。 两人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元溪手里那本册子已写完了,也不敢再拿一本新的,便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 终于,他有些绷不住,哑着嗓子道:“哥哥,我错了。” 严鹤仪仍是半眯着眼,没有动弹,口中幽幽地道:“错在何处?” 元溪扁了扁嘴,低声道:“不该说谎,隐瞒我会写字的事实。” “哥哥,别赶我走。” 严鹤仪总也无法生元溪的气,即使是假装生气,也坚持不了太久。 他缓缓睁开眼睛,接过元溪手里的毛笔,轻轻揉着他的腕子,“不会赶你走的,元溪,我说过,这里也是你的家。” 那双手破了皮,一按就疼,严鹤仪把元溪拉到床边,蹲下来给他上药。 要包纱布时,元溪握起了掌,细语道:“还有好些书要抄,便不包纱布了,碍事。” “我不疼的,哥哥。” 严鹤仪展开他的手掌,细细缠着纱布,温声道:“不必抄了。” 元溪疑道:“还有十几本呢,我抄得慢。” 严鹤仪抬起眸子,伸手揉了揉元溪的脑袋,“你已把明年要用的册子都写完了。” 第23章 菠菜团子 今晨,严鹤仪在厨房做饭时,听到灶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过去找了一圈,这才惊觉声音是从地上的瓦盆里发出来的。 “元溪——元溪——” “小鸡破壳了——” 元溪正在赖床,听了严鹤仪这话,连鞋也没来得及穿,便「登登」地跑过来了。 “哇——这只嘴巴已经出来了,我可以帮它么?” 严鹤仪全然没心思听元溪讲话,一双眼睛尽力躲闪着,略显窘迫地道:“天...天冷,快去把衣服穿上,不然身体受不了。” 不然我身体受不了...... 元溪光着脚也便罢了,整个上身都是赤着的,只穿了件单薄透光的亵裤。 厨房有晨光照进来,洒在元溪身上,他上身那些精致流畅的线条似是模糊了许多,于边缘处闪着柔软的光泽。 元溪蹲着看小鸡破壳,连头也懒得抬一下,语气颇为敷衍地答道:“昨晚有些热,便把亵衣脱了。” “小鸡宝宝,快快出来哟。” “无妨无妨,一点儿也不冷,哥哥放心。” 这是冷不冷的问题么? 严鹤仪逃也似的出了厨房,到里屋取出元溪的外袍,披在了他身上。 元溪心思不在这里,蹲在地上挪来挪去,观察着每一颗蛋宝宝,身上的外袍拖了地,最后索性一挥胳膊,把外袍掀下去了。 严鹤仪脸上有些冷,他无奈地捡起外袍,语气稍显严厉地道:“光着脚容易受凉,总该回屋把鞋袜穿上。” 元溪正拿一根稻草轻轻戳着蛋壳,没发觉严鹤仪的变化,许是说话不过脑子,竟道:“不想走路,哥哥抱我过去。” 他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什么荒唐的话,还在低低地自语着。 “你是老大哟,老二马上就出来了,到底谁会是......” “嗯...嗯...哥哥...” “哥哥做什么?” “哥哥......” 严鹤仪用外袍裹住元溪,托着他的腰,把他扛到了肩上。 厨房离睡觉的屋子不远,元溪却觉得过了好久。 严鹤仪身上用着力,肩膀便比平时硬了许多,直顶得元溪小腹生疼。 元溪被严鹤仪一把扔到了床上。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被捉住了脚。 那人手上劲使得很大,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温柔,元溪似是被禁锢住一般,不敢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 片刻之后,元溪脚踝上的力道突然松了下来。 严鹤仪把手里的袜子放到元溪腿上,低声道:“自己穿。” 元溪索性放肆到底:“哥哥给穿吧。” 严鹤仪俯身把床下元溪的鞋子摆正,也没抬头看他,沉声道:“别闹了。” “粥好了,我去盛,穿完衣裳便来吃饭。” 元溪撅着嘴「嗯」了一声,乖乖穿上了衣裳。 因着小鸡在破壳的缘故,严鹤仪放下了准备做羹的鸡蛋,改做菠菜团子。 这是今春第一茬菠菜,是最为鲜嫩的。 把菠菜在沸水里烫一下,拧干水分切成碎末,加入面粉和几撮盐巴,拌匀后揉成小团,在锅里蒸上一刻钟。 再用醋和蒜泥这些调个蘸料,最后浇上元溪爱吃的辣椒油,便是一顿美味的早饭了。 —— 小鸡破壳时,尽量不要人为帮忙,只有在拼命挣扎的过程中,小鸡的身体才能快速成长,从而更快适应外面的世界。 小爪子从啄开的洞里伸出来,蛋壳的裂痕逐渐蔓延,终于,「咔擦」几声,小鸡探出了滚圆的脑袋。 它们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显得眼睛格外大。 约莫三四个时辰之后,小鸡便都孵出来了,元溪抱着一瓦盆刚睁眼还不会走路的鹅黄色小团子,跟严鹤仪一一介绍着。 “这只叫大娃,你仔细看它额头上,是不是有一小撮黑毛毛?很好记吧。” 严鹤仪瞅得眼仁生疼,才在大娃的头顶上,扒拉出几根浅灰色绒毛来。 “这是二娃,嘴巴最长,也最尖。” 严鹤仪细细比对了这一窝小鸡,怎么看都感觉嘴巴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三娃,它跟四娃几乎一模一样,很难认,但是,三娃脚趾分得比四娃要开一些。” 严鹤仪仍觉得没什么区别。 “这是......” 元溪把每只鸡宝宝按出生顺序取了名字,并能通过它们细微的差别来辨认。 “它们都是仙女的孩子。” 严鹤仪疑道:“什么仙女?” 元溪终于舍得抬起头来,分了一些目光给严鹤仪:“就是哥哥讲的故事啊。” 他指着小鸡一一介绍道:“仙女的七个孩子,大娃、二娃、三娃、四娃、五娃、六娃、七娃。” 说这些时,元溪一双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严鹤仪忍着笑,轻声问道:“你没听出来这故事有何不对劲么?” 元溪小心翼翼地摸着小鸡的绒毛,反问道:“有不对劲么?” 严鹤仪更加疑惑了:“没有人跟你讲过这些故事?” 元溪的眸子黯淡了些许,低声道:“没有。” 他边逗弄着小鸡,边讲起了自己的事情。 “从我记事起,便被阿爹箍在家塾读书,教我的先生是个老头,似乎天生就不会笑,总板着张脸,还天天打我的手心。” “那个先生跟哥哥不同,哥哥是外头冷,心里热,先生却是连心肠都是硬的。” 大娃方才还是踉踉跄跄的,现下已能走得很好了,小脑袋一缩一缩的,摇晃着毛茸茸的屁股往二娃身上蹭。 元溪把手放低,它便同二娃一起,用尖尖的小嘴轻啄元溪的指头。 他被啄得有些痒,却忍着不缩手,他浅浅笑了一下,继续道:“阿娘对我好,但是阿爹说,阿娘会把我宠坏,所以平日里便不让阿娘见我,只有家塾休沐时,才能跟阿娘呆上半天。” “阿爹什么都听那个先生的,先生又是个老古板,下大雨都不给放假,有个什么节日也照样上课,我是跟着哥哥之后,才知道这些有趣节日的。” 又有一只小鸡会走路了,大娃和二娃摇摇晃晃地过去凑热闹,与其他小鸡挤在一处。 许是挤得恼了,小鸡的叫声愈来愈大,四娃张着小嘴叫得正欢,便被五娃一屁股撞倒了。 五娃又是被大娃挤的。 大娃则是用嘴巴啄七娃的小翅膀时,被它一把搡过去的。 其他小鸡摔了都会自己起来,大娃却笨笨的,兴许是屁股太大,挣扎了好久也没站起来,还重复又跌了两下。 元溪伸过手去,轻轻把大娃扶起来,又若无其事般地开了口:“他们说,阿娘是被阿爹抢去的,我从没见过他们一同做过什么事,阿娘在内院,阿爹便不怎么进去,有什么事还要差人传话。” “他还打过阿娘,那是我小时候有一次逃课,不小心看见的。” “我从小便恨阿爹,也恨那个老先生,总想把家塾一把火烧了,带着阿娘逃走。” “后来,阿爹又比以前好了,对阿娘也温和起来,我能常见到阿娘了。” “可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阿娘不能陪着我睡觉,便没法给我讲故事。” “遇到山匪之时,阿爹拼死护着阿娘,最后他们俩被同一柄刀贯穿,死时是抱在一起的。” 元溪的语气平静无波,字字句句却都刺在了严鹤仪心上。 他一把揽过元溪,把他箍在胸前,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若是没人安慰,自己难受一阵也便罢了。 有时本是无事的,或已暂时放下了,可一旦有人来问,或是拍拍背揉揉脑袋抱抱你,来告诉你,他明白你的难过,一切便都绷不住了。 元溪在严鹤仪怀里抽噎着,没有哭出声,却使劲地攥着他的衣服。 严鹤仪大概知道了,为何元溪于生活的一切都不精通,好些孩子们的游戏也没见过,一有机会便要出去疯玩,还有,他为何假装自己不会写字。 他想,幼时缺失的东西,若在长大后能有机会弥补,也算是莫大的幸福了。 潜意识里,严鹤仪突然把弥补元溪,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半晌之后,元溪嗓子都有些哑了,在严鹤仪怀里闷闷地道:“什么才算是喜欢?” 他微微抬起头:“哥哥,阿爹不喜欢阿娘,对么?” 严鹤仪不忍看他的眼神,那双清亮的眸子本是用来装快乐的,如今却盛满了哀愁,挤挤挨挨得溢到了对面人的心里。 他沉吟半晌,才温温地开了口:“当是喜欢的吧,只是做法不对,不该强迫的。” 元溪像是要和他作对似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严鹤仪,追问道:“若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要如何做?” 不知为何,严鹤仪听了这问题,第一反应便是逃避,似乎他真的有一个喜欢的人,而那人却不喜欢他一样。 大娃又被搡倒在地,张着小嘴叫开了,严鹤仪这才回过神来,格外坚定地道:“那便...放他走。” 元溪脸上还挂着泪痕,他歪了歪脑袋,问道:“可是,那样你岂不是...会很难过?” 严鹤仪摸着元溪的头发,轻声叹道:“只要他不难过,便好了。” 作者有话说: 家庭地位更新:小祖宗姜元溪、大娃、二娃、三娃、四娃、五娃、六娃、七娃、严鹤仪 第24章 马兰头拌香干 元溪挑了一大把饱满的稻米,正要给小鸡喂,严鹤仪见状急忙阻止道:“米粒比小鸡的嘴巴都大,怕是吃不下。” 看了看手里的米,元溪也惊觉不对:“那喂些小黄米呢?” 严鹤仪没喂过小鸡仔,有些拿不准,便叫元溪去问顾大妈。 一问才知道,刚破壳的小鸡,前两天是不可以喂食的。 两天之后,要先喂上一些温水,水一定要干净,并且最好在里面化一些蔗糖。 待到清理完体内的胎便之后,便可以开食了。 开食便是小鸡的第一次进食,元溪极其重视,一大早就钻进了厨房,把严鹤仪给自己煮的鸡蛋剥开,取出蛋黄来磨碎。 顾大妈说,小鸡现下还没有长牙齿,所以需要在食物里面掺上些沙子。 元溪总也想不通小鸡为啥可以吃沙子,与顾大妈争论一番,最后决定抓一小把谷子,磨成小颗粒掺进去,以替代沙子的作用。 约莫七日之后,便可喂一些青菜细末和泡好的小米了。 小鸡从走出蛋壳,到可以独自进食,约莫需要十日的时间。 这十日期间,除了及时喂水喂食之外,还要注意给小鸡保暖,日头好时要把它们搬出来晒太阳,以提升胃口,促进生长。 但晒太阳的时间也不可过长,一段时间后,便应拿个罩子为小鸡挡住光,使它们获得适度的休息,以便于消食,促进体重增加和换羽。 另外,小鸡宝宝很怕孤独,需要其他小鸡陪着,不过,元溪足有七只小鸡,互相依偎着,便没这个顾虑了。 鸡窝在院子里,即使严鹤仪给铺了厚厚软软的稻草,夜里仍会有些凉,但一直养在瓦盆里,又实在有些束手束脚。 严鹤仪在侧屋翻了半天,倒腾出一个大竹筐来,这只竹筐很深,立起来一直到元溪的大腿,里面也宽敞,可以让小鸡跑来跑去。 这十日,元溪对小鸡仔几乎是寸步不离,饭吃到一半,都得端着碗过去看一眼。 若是来回抱着竹筐去私塾,他还怕会吓着小鸡,又不放心把小鸡托给顾大妈照顾,因此索性缠着严鹤仪,死皮赖脸地求来了十日的假期,专门呆在家里照顾这些小鸡仔。 过往的好多年里,严鹤仪都是独自一人去私塾的,也没觉得孤单,倒是元溪初来那几日,暗自嫌弃过他在路上太过聒噪。 可过了这些日子之后,猛不丁没了那份聒噪,严鹤仪又不习惯了,走在上学散学的路上,总觉得还有个人在旁边缠来缠去。 反应过来后,便免不了失落。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如何度过之前那漫长又无聊的岁月的。 相比之下,以前实在是太孤单了啊。 小祖宗在家做什么呢? 严鹤仪脚下生风,没了平日里悠闲欣赏路边花草的心思。 小祖宗元溪在院子里撅着屁股,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竹筐里,逗弄着他的七只小祖宗。 严鹤仪心里颇有些不爽快,本不想理他,但又不知为何,像是要争宠似的,过去拍了拍元溪的肩膀,把一个热乎乎的小布包塞到了他怀里。 “今日食堂冯大伯做的枣花窝窝,特地给你留了两个温在灶上,还热着呢。” 严鹤仪没说在路上时,自己把装着枣花窝窝的小布包捂在了胸口,虽不是很烫,却也已是红了一片。 元溪打开小布包,先递给了严鹤仪一个,又拿起另外一个枣花窝窝咬了一大口,赞道:“好吃,还是热的,哥哥你真好。” 说这话时,元溪一如既往地弯着眼睛,笑时牙齿露得也很恰当,严鹤仪却总觉得没有之前真诚了。 浑然透着一股心不在焉。 没得到预想的反应,严鹤仪悻悻地去厨房做饭去了。 散学的路上,严鹤仪遇到了卖豆腐回去的老李,被塞了一大块香干在手里。 马兰头是屋后面自己种的,想吃时随时可以过去,摘上一大把新鲜的。 先烧上一锅水,把马兰头和香干放进去烫一下。 打些井水把马兰头冲凉,挤干水分切成段,新摘的马兰头格外嫩,不必切得太短。 香干切成方方正正的小丁,与马兰头拌在一处,加些油盐和蒜泥调味即成。 这口马兰头拌香干,算是春日里的限定美食,清清爽爽的,绕了一舌尖的春意。 —— 这日下午,严鹤仪还在私塾,元溪独自在院子里陪小鸡,突然想起来还未来得及给周子渔看,便抱上大竹筐去了周子渔家。 周子渔正坐在自家院子里跟冯万龙说话,元溪觉着不方便,正要转身离开,竹筐里的小鸡仔们叽叽喳喳地叫开了。 闻声,周子渔向这边转头,见是元溪,急忙迎了过来:“元溪,你的小鸡仔孵出来啦!” “一、二、三......” “七只都孵出来了?真厉害!” 周子渔蹲下身来,趴在竹筐边上看小鸡,元溪跟他身后的冯万龙对视一眼,瞬间收回了目光,觉得有些尴尬。 许是元溪和冯万龙气场不合,两人刚认识时还算热络,到后面却愈来愈冷淡,甚至彼此看不顺眼。 冯万龙见着元溪来找周子渔便冷脸,元溪见着冯万龙和周子渔在一处便觉得别扭。 不过还好,有周子渔在中间调和。 元溪同周子渔一起逗小鸡,冯万龙坐着帮周子渔家挑豆子,两人也不必有什么交谈。 小鸡仔叫得格外欢实,元溪耐心地给周子渔介绍着它们的名字,还有各自的不同。 周子渔听得认真,也能很快领会到元溪的意思,并还能再找出许多其他的特点来: “大娃老是喜欢蹭其他的小鸡仔,而且脑袋最大,走路不稳。” “小七的叫声与其它的都不一样,你听,是不是格外尖细些?” 两人的话能说到一处去,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冯万龙时不时抬眼望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觉着这俩人简直比那些小鸡仔还要烦人。 突然,院子里的小黑狗叫了几声,向院门口狂奔。 几人同时抬头,见是小月来了,旁边还站着个高个子的少年。 “哇!小鸡仔!” 小月眼睛一亮,跑了过来,扒着竹筐看小鸡仔。 高个子少年皮肤有些黑,一笑起来显得牙齿格外白,他朝着这边招了招手,朗朗地道:“子渔!是我!” 周子渔在原地怔了片刻,这才迟疑地道:“小景?” 来人正是赵景。 赵景家里穷,在他十岁时,爹娘又生了小月,便有些养不起了,正好镇上做木工的师傅要招学徒,就把他送了过去。 后来,师傅要回乡开铺子,便把赵景也带了过去,一连好几年都没回家。 这次回来,他便算是出师了,大抵不用再离家。 赵景把手里的大包裹放到地上,朝周子渔走了过来,周子渔飞奔着迎上去,转着圈打量赵景。 “小景,你为何长这么高了?” 数年前分别之时,赵景比周子渔还要矮上半头,如今再见,周子渔看赵景都得仰着头了。 元溪以为,周子渔口中的「小景」,应当是个白嫩柔弱的小哥儿,可眼前这少年,怎么看也与这个「小」字不搭边。 赵景的个头与严鹤仪不相上下,肩膀比严鹤仪还要厚上许多。 一身粗布短衣勾勒出粗犷的线条来,身上又壮又匀称,皮肤有些黑,五官很是深邃,俨然像个能上战场的武将。 赵景拍了拍周子渔的肩,温声道:“子渔,你也长高了不少,更俊俏了。” 周子渔微仰着头,“要叫子渔哥!没大没小的。” 虽说两人身形相差很大,赵景站在周子渔身边,就像一座小山,但在年纪上,他却比周子渔还要小上几个月。 小时候,周子渔长得早,赵景天天跟在周子渔后面,周子渔也总爱「小景小景」地叫着。 这时,冯万龙放下手中的豆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一把揽住周子渔的肩膀,把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浅浅笑着道: “你是赵景么?” “数年未见,都认不出来你了。” “我是冯万龙,小时候咱还一起玩过呢。” “子渔他总提起你,如今回来,可要在家多呆上几日?” 第25章 枣花蜜 从码头下了船,赵景回家放下行李,便带着小月来找周子渔了。 在外漂泊的这些年里,他总想平安村,想兰溪,想回首山。 也想周子渔——他的小竹马。 小时候,周子渔特别娇气,小毛病一大堆,事又多得很。 比如有一段时间,下雨天他一定不会走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而是要在地上铺芭蕉叶子,倒腾着往前走,不肯让鞋子沾一点泥水。 再比如若是天黑了还在外面,便不敢走动了,必须在原地蹲着,等家里人来接。 因为这些,村里的孩子们不太喜欢同他一起玩,尤其是男孩子,总也不带着他。 只有一个赵景,每日跟在周子渔屁股后面,下雨天给他铺芭蕉叶子,天黑时在身边,陪着他等家里人来。 那时候的赵景又瘦又小,个子长得又晚,同周子渔一起时,总让人觉得像是员外家的公子哥儿带着他的小跟班。 在赵景的记忆里,周子渔似乎总是闪着光的。 他值得拥有同龄人里最好的生活,一辈子都有人给他铺芭蕉叶子,也一辈子都有人在夜里陪着他。 赵景曾幻想过那个人会是自己,却总不敢往细了想,觉得那是一种奢望。 他拼命学手艺,努力攒钱,到后来能养活自己,再到现在觉得,自己终于能和周子渔配一配了。 来的路上,赵景觉得脚步异常轻松,身上背着个大包裹,装满了周子渔喜欢的吃食,还有好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小月只顾缠着哥哥问外面的事,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周子渔要定亲的消息。 于是,在冯万龙揽住周子渔肩膀的时候,赵景那颗心没有防备地迅速沉了底。 数年里积攒来的勇气,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消散了,他看着面前靠得那样近的两个人,觉得自己的打算都是痴心妄想。 我本就是配不上他的。 赵景尽力地笑着,与冯万龙寒暄了几句。 冯万龙摸了摸周子渔的头,随意地道:“我跟子渔过几日便要定亲了,到时候来喝酒。” 一句话让赵景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他点了点头,轻声应下。 又说了几句,赵景打开那个大包裹,拿出一个小布包,里外三地拆开,取出一对胖乎乎的木头娃娃来。 这对木头娃娃雕得极好,肚皮和脑袋都是圆滚滚的,通身刷着彩漆,可爱极了。 赵景把娃娃递出去,莞尔道:“也没准备什么贵重的东西,这对娃娃希望你们收下,便当是我送的定亲礼吧。” 周子渔接过那两只娃娃,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嘴里嘟囔道:“这娃娃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冯万龙拿过一只木头娃娃,与周子渔手里剩的那只碰了碰脑袋,道:“那便谢谢小景了,子渔仿佛很喜欢这娃娃。” 周子渔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赵景笑着道:“子渔...子渔哥喜欢就好,祝你们白头到老。” 他又把包裹里的其他东西拿出来,给在场的人分了。 小黑狗又颠颠地向着门口跑去,众人一回头,见是周子渔的爹娘回来了。 赵景笑得有些腼腆:“周叔,周婶,还记得我吗?” 周子渔的娘——暂且称为周婶,先是一愣,而后绽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连眼尾的褶子都漾着笑意,上前来热络地拉住赵景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难以置信地道:“是小景么?都长这么大了!婶儿都不敢认了。” “老头子,你快来,这是小景,老赵家的大小子,好几年没回来了。” 虽被周婶叫做「老头子」,周叔却一点都不老,他露出来的皮肤都是黑黑的,背有些微躬,一看便知是个憨厚的庄稼人。 他手里还提着扁担,裤脚卷到膝盖下面,露出一截比其他地方相对要白很多的小腿,有些拘谨地走上前来,“小景回来了。” 周婶接过周叔手里的扁担,又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颇有些嗔怪地道:“孩子来了也不知道给倒点水喝,厨房有蜂蜜,快去冲几碗过来。” 周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应了声「好」,便要去厨房。 冯万龙一把拉住周叔,抢先到:“叔,您在这儿陪客人,这些活我去干就行了。” 周婶指着冯万龙介绍道:“这是万龙,冯家小子,你们应该认识的。” 赵景笑着点了点头:“认识认识。” 冯万龙则道:“方才已打过招呼了,婶,你们先说着,我去冲点蜂蜜水。” 周婶又道:“蜂蜜就在厨房最里面那个架......” 没等周婶说完,冯万龙便挥了挥手,高声道:“我知道,最里面那个木架子顶上一层。” 周婶满意地笑了笑,像是已把冯万龙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厨房那个木架子顶上,放着一罐枣花蜜,是周婶在镇上买的,透如琥珀,很有光泽,香味也极为浓郁,比一般蜂蜜要甜些。 冯万龙拿出六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碗,各舀了一勺蜂蜜进去,用热水冲开。 院中的人一人一碗,分到赵景时,冯万龙显得格外细致,嘱咐了句「有些烫」,便直接把他的碗放在了他旁边的木桌上。 赵景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个位置来,对冯万龙道:“快别忙活了,坐下歇歇吧。” 冯万龙摆了摆手,示意赵景坐回去,“没事,不累。” 说完,他便端着手里的最后一碗蜂蜜水,走到了周子渔那里,斜靠在旁边的树上。 周婶坐在冯万龙搬出来的小凳子上,身子略微前倾,柔声问道:“小景,这次回来是不是便不走了?我那天听你娘说,你也到年纪了,要给你寻一门亲事呢。” 赵景放下手里的碗,认真地道:“不走了,先在家里呆一阵儿,便准备去镇上做些木工,至于亲事,我年纪还小,倒是没想过。” 周婶又道:“也不小了,是不是马上便满十八了?我记得你是五月初的生辰,比我家子渔小七个多月?” 赵景点了点头。 周婶接着道:“对嘛,子渔都要定亲了,你也得抓紧了。” 周子渔听了这话,害羞地低下了头,没有人注意到,周子渔把左手背在身后,轻轻与冯万龙握在了一起。 周婶拍了拍赵景的手,“你们小的时候,关系那样好,我跟你娘还商量过,说要给你们两个定娃娃亲哩!” 说完这话,她意识到有些不对,急忙看了眼冯万龙。 只见冯万龙脸色微变,却依然勉强保持着一张笑脸。 赵景见状,朗朗地笑了一声,找补道:“那是我没福气,冯大哥又能干又贴心,跟子渔...跟子渔哥很是相配。” 说完,他又转过头去,对着冯万龙道:“届时你们成亲,可要请我喝一杯酒呀!” 冯万龙点了点头,得体地道了声「好」。 转眼红日西斜,周婶要留客,除了冯万龙之外,其他人都委婉拒绝了。 元溪抱着装小鸡仔的大竹筐,一路小跑地回了家。 院门口,严鹤仪正朝他这边张望着。 赵景与元溪不顺路,便在路口道了别,与小月相伴回家。 小月牵着赵景的袖子,抬着头问道:“哥,你不是说,那对木头娃娃是你跟子渔哥一人一个么?怎么又变成定亲礼了?” 赵景放慢了脚步,沉吟半晌,才缓缓地道: “小时候,有一次我跟他去镇上,他看到一对瓷娃娃,特别想要,在小摊前面赖着不走。” “那娃娃挺贵的,我把全身上下的钱都掏出来,也还是买不起。” “后来,还没等我把钱攒够,却又被送去当学徒了。” “学了一年半载,我会雕木头了,便想着那对娃娃的样子,做了这两个木头娃娃。” “本来是我们俩一人一个,可他现在要定亲了,怎好要这东西?” “我看那冯大哥人挺不错的,对子渔也好,我希望他们能幸福。” “当时买不起的娃娃,多年后再去买,还会有吗?” “许是不会了吧。” 他微微抬起头,怔怔地盯着天边那一轮红得有些吓人的夕阳,低声道:“只要能让他开心,便很好。” 第26章 脆皮花生 转眼十日已过,小鸡宝宝们总算能放手了,元溪这才放下边缘快被盘出包浆的竹筐子,把注意力转回了严鹤仪身上。 上次事情败露之后,严鹤仪并没有多问什么,他深信元溪不说必有他的苦衷,便不想主动再去揭人伤疤。 后来,元溪主动坦白了关于爹娘和老先生的事,严鹤仪便更不敢再提让他练字这一茬了。 倒是元溪,在严鹤仪兴致大发,画了一副「小祖宗逗鸡图」之后,拿起好几天不曾握过的毛笔,给这幅画题了几句诗。 严鹤仪见了,大赞这诗中意趣,说了几句什么「画与诗相得益彰」,以及「此画与此字简直是天作之合」之类的话。 元溪脑筋一转,提出要去镇上卖字画。 严鹤仪便说:“你不爱写字,以后便不写,怎可勉强?” 元溪摇头晃脑地说什么「不勉强不勉强」,以及「哥哥的画太好我忍不住便要题字」云云。 正好,镇上有几家有钱的员外素喜收集字画,之前还有人请严鹤仪过去,帮着画过家里小公子的像。 饱暖思淫/欲是真,饱暖之后便想附庸风雅也没错,因此,这字画大概总会有销路。 今日镇上的人格外多,一问才知道,说是今年的山神祭要大办,因此提前半个多月便开始布置街市,好些铺子都挂起了祭典要用的绸子,路边的小摊上也有各种面具卖。 回首山是仙人回首之处,自然与寻常的山不同,总得搞些特殊的东西出来。 于是,在遥远的过去,也不知是哪个古人想出来的,说是仙人回首离开之时,仙人的坐骑留恋此处风景,决定留下来,便化作了这一带的山神,保佑这里世代平安。 每个地方都会有好些传说,大部分都寄托着人们的美好向往,或荒唐或感人,但总有它存在的意义。 兴许,还真有人见过山神呢! 两人只带了三幅字画,他们运气倒是真不错,刚到镇上,便遇到了吃饱饭出来遛弯儿的贾员外,一口气把这些字画全买了。 元溪觉得,这贾员外虽然姓贾,却似乎有几分真学问,只因他看那些字画时,随口赞了一句:“这字...倒颇有几分北国大家叶秋石先生的气度。” 叶老先生教了自己十几年,光戒尺便打坏了好几个,笔下的字怎会不像? 之前悄悄帮严鹤仪抄书时,元溪刻意模仿了他的字,如今写回自己的字,似乎比严鹤仪的还要好上许多。 卖完字画赚了钱,严鹤仪许元溪放开了玩,各种小食买了一大堆,还给他到店里量了尺寸,选了布料,准备做身合适的衣裳。 一出店门,元溪就看到了赵景和小月。 元溪倒真是个自来熟,上回又吃又拿地得了赵景的好处,便跟人家熟络起来,率先打起招呼道:“小景!小月!” 若按外表比年纪,排起来必是一团糟,看来有必要梳理一下在场这几个人的生辰。 严鹤仪最年长,是兔年腊月里的生辰,今年刚过二十。 元溪属蛇,生在正月里,出生那日正是雨水节气,在从山上滚下来掉到严鹤仪怀里之前,算是刚满十九岁。 周子渔是元溪同年的九月中旬出生,十八岁已过去大半。 赵景长得最魁梧,年纪却最轻,如昨日周婶所说,是周子渔下生次年的五月初生人,因着今年润四月,还差两个多月才满十八。 所以,元溪称赵景为「小景」,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并不「小」的小景冲这边招了招手,便拉着小月过来打招呼了。 严鹤仪似乎从生下来便是个小「书呆子」,整日跟在爹爹身后读书,在私塾里一呆便是一整天,也不大跟同龄的孩子们玩。 因此,赵景是通过元溪,才猜测出旁边这男子身份的。 “元溪好,严先生好,听说镇上在布置山神祭了,我带小月来逛逛。” 元溪从身上的褡裢里掏出两把脆皮花生,给赵景和小月分了,“我们来卖字画,顺便也四处逛逛。” “对了,明日子渔定亲,他邀了我去,听说冯大哥也叫了你,咱们可以做个伴。” 小月把一颗花生往天上一抛,然后张嘴接住了,嚼得口舌生香,脆生生地道:“元溪哥,明日我也去,定亲的席也好吃呢!” “严先生也去么?” 元溪又抢先道:“哥哥不去,他说私塾的窗子又坏了,正好学生们不上课,要跟冯大伯修整一下。” 平日里,元溪私下叫严鹤仪「哥哥」,在外人面前,便跟着大家一起叫「严先生」,这次许是没注意,竟脱口叫了「哥哥」。 严鹤仪明显一愣,耳垂有些红了,赵景意味深长地抿嘴笑笑,低头揉了揉小月的脑袋。 元溪倒是没察觉,上前与小月一同玩着她手里的小木剑。 一旦元溪不说话,严鹤仪便不知该如何做了,手脚怎么放都不对,半晌之后,才略微有些生硬地开口道:“明日,还请帮我照顾一下他。” 这个他,自然便是姜元溪。 不知为何,相比于冯万龙和周子渔,严鹤仪对赵景的敌意明显少上很多。 赵景朗朗地笑着:“严先生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家小夫郎的。” 严鹤仪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起来。 不用说,必是小月对赵景说了「元溪是严鹤仪未来小夫郎」之类的话。 道过了别,严鹤仪与元溪并排走着。 刚遇见时,元溪比严鹤仪矮上整整一头还多,如今似乎真的长高了些许,与严鹤仪走在一处,当真两个翩翩少年郎。 赵景把小月举起来骑在脖子上,向着远远的地方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明日他便要定亲了。” “给你说的那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第27章 烧鸡 周子渔和冯万龙定亲的时间,就在谷雨后第五天。 回首山这一带,对于婚事还是挺重视的,不管家里是穷是富,一应流程都会尽量做得周全。 以前,婚姻大事多是双方爹娘包办,有的新人甚至直到成亲那一日,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 现在便不同了。 国力日隆,连带着风俗也开化了不少,许多年轻人都是自己寻意中人,等到双方熟悉磨合得差不多了,再禀报爹娘,找个媒人上门提亲,互换「生辰帖」,象征性地合一下年庚、生肖之类的,是为「提亲」。 提亲周全之后,双方便会「议亲」,商议「小礼」,即彩礼和聘金,待到商定好,就寻个吉庆点的日子,给双方「定亲」。 定亲这一日,周子渔一大早便在院子洗漱装扮,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系上了一条新的绯红色绸布。 身上的衣裳也都是专门在镇上定做的,为了防止起褶皱,他甚至都不愿久坐,一直在房中走动着。 到了晌午,日头刚起,路上便来了一队穿红着绿的人。 前面是几个挑着担子的汉子,担子两头各挂着一个大竹筐,上头都盖了红绸布,里面便是聘礼。 聘礼数也都是双方商定好的,有六担、十担等标准,若是条件特别好的,便会用最高规格的十八担。 粗略看上去,冯万龙这应当是「六担」聘礼,在平安村算是很常见的了。 担子里除了装些礼金之外,还有糖果、聘饼、茶叶、红枣之类的,最后面的担子里,则装了两雌两雄的两对鸡。 冯万龙走在队伍中间,身上也穿了件暗红的衣裳,一脸遮不住的喜气。 担子落地,满满当当的竹筐列在了周子渔家的院子里,媒人带着人边清点边大声报着竹筐里的东西。 周子渔站在门框上,颇有些新奇地看着院子里的人,目光时而往冯万龙身上一瞥,然后便会害羞上好一阵儿。 待到一切妥当之后,便由冯万龙这边送「过书」,即外红内绿的两层定亲凭证,周子渔这边也要送「回帖」表示认可。 接下来,便可以等中午的宴席了。 平安村上有什么红白喜事,都会到镇上请走席的大师傅来,在院子里垒上大土炉子,炒的菜那叫一个馋人。 前几日,冯万龙专门了去赵景家里,请他今日来吃宴席。 他来到时,冯万龙正跟周子渔在院子里站着,旁边大师傅的炒锅倒腾得油火直冒。 赵景把准备的礼盒递给冯万龙,一直也没敢看周子渔。 周子渔伸手打开礼盒,只见里面装了一对精巧的木梳子,下面还放着一件小娃娃的衣裳。 “这对梳子是我做的,别嫌我粗笨,祝你们白头偕老。” “还有这小衣裳,是我在...在镇上买的,本来准备等你们成亲之时再送,但我过段时间想出门去闯闯,开个铺子什么的,怕是会错过你们的婚礼,便提前送了。” 他浅浅笑着,郑重地道:“冯大哥,子渔哥,定亲大吉。” 旁边,小月低着头捏了捏手指。 冯万龙把礼盒从周子渔手里接过来合上,转身递给了主事的人,又把周子渔往怀里一揽,谢过赵景,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赵景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小月拉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 元溪正托着腮在院子里坐着,见赵景和小月来了,便招呼他们过来。 亲戚们坐了三桌,元溪跟赵景、小月他们坐一桌。 吃到一半,冯万龙似乎有些微醺,便拉着周子渔开始挨个儿敬酒,并「二伯」、「四叔」之类地介绍着。 那些「二伯」、「四叔」喝了些酒,说话声音都大了起来,说着「你小子行啊」,「啥时候成亲」云云,还有个胡子拉碴的、不知是叔是伯的汉子,咧着嘴说了几句荤话,引得满桌人开始起哄。 周子渔听不懂,但也能猜到个大概,脸红得跟要滴血似的,一个劲儿往冯万龙身后躲。 赵景听得懂,在旁边遥遥听着,也没有抬头,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又似乎是呛到了,眼里盈了些泪花。 在众人「亲一个亲一个」的声音中,冯万龙拉过周子渔,把嘴巴凑了过去,周子渔有些难为情,往后一退躲开了。 那些叔伯又闹开了:“万龙不行啊!” “你看人家都躲你了。” “还没成亲就管不住,以后就等着给周家当牛做马吧!” 说最后这话的人,自然是冯万龙这边的亲戚。 周子渔家算是平安村有名的富户,冯万龙家也不穷,但跟周家比,还是差了一大截儿。 前段时间,冯万龙对周家殷勤得很,不仅帮着采茶,还常常来做些挑水、砍柴的活,把周家爹娘哄得很是开心,欢欢喜喜地应下了这门亲事。 这些事情在外人看来,确实有巴结周家之嫌。 周子渔低头捏着衣角,不知该怎么办。 冯万龙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周子渔。 周子渔还是躲,幸好上菜的人端着一大盘烧鸡来了,冯万龙这才放开手。 这烧鸡做得真是一绝,油油亮亮的,用筷子一插,里面便淌出好些汤汁来,因此,就连最容易柴的鸡胸部分也极为滑嫩入味。 做烧鸡用的调料,是大师傅的秘密配方,曾有镇上开饭馆的人研究过,找了好几个厨子,也没猜全这烧鸡的配方。 敬完亲戚,冯万龙又到了赵景这桌,他把手里的小酒盅放下,对着周子渔道:“去拿两个大碗来。” 周子渔问道:“拿碗做什么?” 冯万龙摆了摆手:“别管了,快去拿!” 周子渔抿了抿嘴唇,去厨房拿来了两个干净的白瓷碗。 冯万龙斟了满满两碗酒,一碗递给赵景,道:“多谢小景兄弟小时候对子渔的照顾,今儿高兴,咱们用大碗喝。” 小时候,冯万龙便是那些不爱跟周子渔玩的男孩子之一,因此,他也知道些周子渔跟赵景的往事。 周子渔拦了一下,颇为担心地道:“这么喝伤身,用小酒盅多好,而且我记得,小景喝酒身上会起红疹子。” 之前,赵景还小的时候,不小心用没洗过的酒碗喝了水,身上便红红得一片,好久才消下去。 赵景端起面前的瓷碗,大方地笑着道:“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理应多喝些,来,冯大哥,我敬你。” 说完,他便仰起头往嘴里灌着酒,因喝得有些急,几滴酒从嘴角流出,一直淌到颈子上,打湿了一小片衣领。 他掩面咳了一下,把酒碗朝下挥了挥,意思是全部喝光了。 冯万龙这才笑着端起自己的碗,像喝水似的一饮而尽。 绕了一圈儿,冯万龙又回到了亲戚那桌,跟那些叔伯们喝开了。 周子渔不会喝酒,头里提前便说了,今日不给他劝酒。 他站在冯万龙身后,显得有些局促。 又有喝得半醉的叔伯开了口:“他怎么不喝酒?” 冯万龙往嘴里倒腾了口花生米,摇着头说他不会喝。 “不会喝?练啊!来,我给你倒上!” 周子渔被塞了一个半满的小酒盅在手里,不知所措地望向冯万龙。 冯万龙抬眸看了他一眼,“喝了吧,一杯不碍事的。” 第28章 两个鸡腿 赵景的颈子和手腕等露出来的地方上,迅速地泛起了潮红,身上虽看不到,但那针扎般的感觉,便知一定是起了很多疹子。 他微微皱起眉头,抵御着那种灼热感,喉头似乎被塞住了,有些上不来气,因此低下头去悄悄张开了嘴。 今日是周子渔定亲的好日子,他知道自己不能扰了他,便往上拽了拽衣领,把手腕也缩进了袖子里,脸上除了微皱的眉头,一切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周子渔家的院子很大,几桌席位置摆得很宽裕,赵景这一桌在墙角,冯万龙那一桌在堂屋正门口,因此,这边只知道那些叔伯们在吵闹,却听不清话里的内容。 周子渔紧紧攥着手里的酒杯,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冯万龙。 眼前人又和叔伯敬了杯酒,然后推了推他的胳膊,示意他把手里的酒喝掉。 周子渔脸憋得通红,他一觉得窘迫,便会脸红,对于这个,赵景再清楚不过。 他环顾四周,爹娘在堂屋陪着未来的亲家说话,自家的亲戚也都或举箸或谈笑,没人注意到他。 他的目光穿过并不算多但却似乎很拥挤的人群,在每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停留片刻,落在了赵景身上。 赵景正低头忍受着身上的不适,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一刻,周子渔竟有些希望赵景抬头,发觉自己的窘境,然后把自己从这里带走。 赵景没有抬头,周子渔也没有再等,他把酒盅凑到唇边,闭上眼睛抿了一口。 “咳咳咳——” 席上喝的是蒸馏过的米酒,比一般米酒要纯上一些,但也没有太醉人,只是到了从不能喝酒的人口中,便有些烈了。 周子渔被那气味呛了一下,盅里剩下的小半杯酒洒在了冯万龙胸口。 冯万龙掸了掸胸口的衣裳,拧着眉低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算了算了,你别喝了。” 他把自己的空酒杯放到周子渔面前,示意他倒酒。 周子渔伸长胳膊,绕过满桌的狼藉,够到放在最中间的酒坛子,给冯万龙斟满了酒。 旁边一个叔伯也把自己的空酒盅往这推了推,一脸调笑地看着周子渔。 冯万龙高声道:“快给四叔倒酒。” 周子渔没说话,给四叔也斟上了酒。 四叔应是喝的有些醉了,拉着周子渔的袖子道:“怎么也不知道叫人啊?” 周子渔往后缩着胳膊,看向了冯万龙。 冯万龙微微起身,把四叔的手推开,又对周子渔道:“快叫四叔。” 周子渔小心翼翼地开口:“还...没成亲呢。” 旁边不知哪个叔道:“叫个人又不会少一两肉。” 四叔面子上挂不住了,冯万龙又推了推周子渔的胳膊,低低地道:“叫人。” 周子渔没有办法,只得叫了声「四叔」。 这下,旁边的各种叔、各种伯又不愿意了,纷纷让周子渔给他们倒酒、叫人。 周子渔绕了一圈,一直忍着眼泪。 他没伺候过人,酒不是倒不满便是撒出来,冯万龙只冷冷地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叔夹了块肉,手一滑,掉到了周子渔新做的、几乎没有褶皱的衣服上。 他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转身跑回自己的侧屋去了。 “上不了台面啊!” 四叔拱了拱冯万龙的胳膊,冯万龙脸色很难看,举起酒盅道:“别管他,咋们继续喝。” 赵景一抬头,看到周子渔正往屋里跑,只通过一个抬手扣肩的动作,他便知道那人哭了。 周子渔以前是个娇娇宝,哭起来缩成一团,特别难哄,这一点,赵景深有体会。 正好,元溪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还没单独祝贺过周子渔,现在见他进屋,便追了过去。 一进屋,元溪就听到了一阵刻意压抑着的哭声,只见周子渔正缩在床脚,埋头抽噎着。 元溪急忙跑过去,蹲在他旁边,轻轻抚着他的肩:“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周子渔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红得要滴血,连带着整张脸都是红的。 他摇了摇头:“没事。” 元溪闻到了他嘴里的酒味,“谁给你喝酒的?” “冯万龙,是不是?” 周子渔没有说话,把头抵在元溪的侧肩,哭得一抽一抽的。 这时,门又开了,小月一手捏着一个大鸡腿进来,见两人都在地上,问道:“元溪哥,子渔哥,你们怎么了?” 她把手里的鸡腿递过去,“我哥说,让我给你们送鸡腿过来。” 只有赵景注意到,周子渔今日一直都没顾得上吃东西。 他让小月来送鸡腿,是在避嫌,连带着给元溪送,也是在避嫌。 兴许是真饿了,也兴许是长大后性格变了,周子渔这次,只一个鸡腿便哄住了眼泪。 元溪把自己的鸡腿也递给周子渔,轻声道:“我吃饱了,都给你吃。” “小月,你在这里陪着子渔,我出去一下。” 小月乖乖地点点头,坐到了周子渔旁边。 元溪卷了卷袖子,一脸忿忿地冲出房门。 “姓冯的,敢拼酒么?” 作者有话说: 搬小板凳推两个预收—— —— ①《我是夫郎的钱袋子》—— —— 又美又有钱的纨绔小郎中攻vs又惨又没钱的浪荡小混混受; —— 晏含章住在京城最富庶的桃花巷,是有名的小纨绔。 —— 桃花巷隔着一座桥,便是玉丁巷,那里住的都是一件衣裳七八个窟窿还要穿上好几年的穷苦人。 —— 从很小的时候起,晏含章就老往玉丁巷跑,因为那里住着方兰松。 —— 两个人也许有一段两小无猜的时光吧,不记得了。 总之,现在是谁也看不惯谁。 —— 晏含章仗着自己有钱,捏着方兰松的小把柄就把人娶回了家。 —— 此后,方兰松便整日巴望着自己能年少丧偶。 —— 两人势如水火,床上的事儿却没少做。 没办法,晏含章有钱,败家子兼闯祸精方兰松又经常需要钱。 —— 晏含章跟人说,方兰松是他乖巧粘人的青梅竹马,俩人感情比蜜还甜; 方兰松跟人说,晏含章是个假正经的臭纨绔,(要不是有钱)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儿; —— 晏含章: —— 昨个儿吃了盏新茶; 今晨聘了只猫儿; 明天晌午接了韩家的帖子要去打马球吃宴席; 你问我后日怎么安排; 我说这得看我家方兰松; —— 方兰松: —— 后日一定记得带着现银; 来府衙捞你家小夫郎; 再慢; 就不礼貌了; —— “日常小剧场” —— 方兰松:晏含章你大爷! 晏含章:刚才在榻上,是谁哭着叫哥哥饶命的? —— 晏含章:再出去打架就给你下泻药! 方兰松:呵!下吧!反正苦的是你...... 晏含章:?! 方兰松:#v# —— 青梅竹马+欢喜冤家+先婚后爱; 一个关于365天爱上你的故事; —— ②《宋辞与般般》—— —— 浪荡神仙受vs哭包小鬼攻; —— 宋辞是个道士,二半吊子的那种。 他老说自己以前是个神仙,谁知道呢,也许吧; —— 般般全名叫谢般般,是个死了好多年的小鬼,但他体内有颗千年黄鼠狼精的妖丹,所以算是个混种儿? 不过能确定的是,后来他成了个挺厉害的阴神; —— 宋辞日常; 装B; +带着小鬼捉鬼...哦不...是捉邪祟; +婚丧嫁娶蹭酒蹭饭; +养灵宠; +找丢失的那段据说巨牛B的记忆; +馋小鬼的身子却稀里糊涂被对方吃干抹净; —— 般般日常; 装凡人黏宋辞; +假哭缠宋辞; +露肌肉撩宋辞; +除恶鬼护宋辞; +床上床下c宋辞; —— 超超超级谢谢大家滴支持—— 第29章 唇舌 冯万龙这一桌子叔伯可都是「姓冯的」, 元溪这句话一出,虽是对着冯万龙说的,其他人却也都抬起来头看他。 说不害怕是假的。 元溪手上攥了攥衣角, 索性破罐破摔,直直地对着冯万龙道:“我要跟你拼酒!” 冯万龙冷笑一声, 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四叔已然烂醉了, 伸手就要抓元溪的胳膊,元溪往后一退, 躲开了。 对面一个不知是什么伯的汉子眯起眼睛来,伸着头仔细打量着元溪,突然道:“这不是严先生家的么?” 另一个叔闻言接话道:“严先生?开私塾那个?” 那伯点点头答道:“就是他, 我家小子便在那里读书。” 这一桌七八个人,一共有三家的孩子在严鹤仪的私塾里念书,这些人又都是沾亲带故的,掰着指头拐个三两下, 便都能算作是自家孩子。 因此,他们对严鹤仪倒是颇为敬重, 连带着也不敢对元溪怎么样。 冯万龙啜了一口酒,连眸子也不抬一下,摆着手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拼酒么?我不跟你计较,快快回家, 跟着先生读书去吧。” 元溪微微咬了咬唇,冷声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别废话。” 冯万龙夹了口菜送到嘴里, 这才放下筷子:“那就用碗吧, 可别说我欺负了你, 子渔——” 他向四周看了看, 问道:“子渔呢?” 有个叔指了指侧屋:“方才跑回屋了,你没看见么?” 冯万龙往侧屋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想去瞧瞧,却又马上停住了,低声嘀咕道:“许是累了,随他去吧。” 这下没有人可以使唤,冯万龙皱着眉头,自己去厨房拿了两个白瓷碗过来,怀里还抱着个很大的酒坛子。 塞子一开,元溪便闻出了这味道,一瞬的刺鼻之后,是醇厚悠长的清香,正是高粱酒,度数似乎还不低。 冯万龙抬起酒坛子,倒了满满两大碗,然后瞥了一眼远处角落里的赵景,高声道“这是小景带回来的,说是周叔爱喝,今日倒是便宜咱们了。” 他深深地闻了闻自己碗里的酒,问道:“怎么拼?” 元溪咬着后槽牙,飞速地思考着。 其实,他也没想好怎么拼。 草率了。 元溪轻轻吐了口气,缓缓地道:“这样吧,只拼酒量,咱们一人一碗轮流着喝,喝完一碗之后,便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 他倒是有许多东西要问冯万龙。 冯万龙嗤笑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呢?小孩子的游戏罢了,来吧,我先。” 说完,他便端起自己的那碗酒,一口气喝光了,酒盛得很满,却一滴都未洒出来。 冯万龙抹了抹嘴唇,一脸玩味地问道:“你跟严先生,算是个什么关系?听说都住一起了?” 他一向觉得,元溪和严鹤仪的关系不大清白,两个未成亲的男子日日住在一起,简直是很不像话。 也因此,他不大乐意周子渔跟元溪在一处,总觉得呆久了,也会学得跟元溪一样。 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的几个词,大概是不要脸、不自爱,或是...浪荡。 元溪也被这话问住了:对呀,算什么关系? 他想了几个弯,反应过来,一脸从容地道:“严先生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先生,我无家可归,他收留了我,至于是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 元溪嘴上硬邦邦,心里却直打鼓。 幸好,冯万龙没揪住这个问题不放,直接道:“行了行了,该你喝了。” 这高粱酒可比严鹤仪酿的青梅酒要烈多了,元溪没想到冯万龙会拿这个,不过还好,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颇为放心的。 他稳稳地端起酒碗,尽量让自己喝得看起来潇洒一些,然后把碗往桌上一放,问道:“你之前对子渔那么好,都是装的?” 冯万龙闻言,轻轻拍了拍桌子:“谁装了?我帮他家干了这么多活,哪里装了?” “他既乖巧,又单纯,家里也好,好几家都抢着要呢!我怎么会待他不好?” 元溪脸上显出一抹明显的愠色,厉声问道:“你方才为何那样对他?你明知道他不会喝酒的。” 冯万龙抱着坛子给两人斟上酒,悠悠开口道:“这是另一个问题,得下一轮再问。” 他仰头喝光了自己的酒,接着道:“我没有什么想问的,该你了。” 方才那碗酒喝得猛,并且也没想到,这酒如此之烈,现下酒劲儿上来,元溪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 他定了定神,仰头又喝下一碗,倒腾了几口气,高声问道:“说吧,方才为何让他喝酒?还支使他干活?” 冯万龙晃着自己的酒碗,幽幽地道:“我这是为他好,搓磨搓磨他,好让他懂事些。” “都是定了亲的人了,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成什么样子?” “再说了,一杯酒而已,能有什么事?我这前前后后都喝了快一坛子了!” 他伸手夹了块远处的肉送进嘴里,接着道:“这定了亲,便不是原来的娇娇哥儿了,怎能什么都不会?” “做了人家夫郎,就是该贤惠勤快些,尽心尽力地把相公伺候好了!” “你看四叔家那个,平日里敢出门吗?都是呆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这才是好夫郎。” 四叔已醉成了一滩烂泥,不成样子地侧趴在桌子上,吧唧了两下嘴,喉咙里含糊地附和道:“没错,这才是好...好夫郎。” 说完,他往旁边挪了挪,继续闭上了眼睛。 元溪在心里骂了他无数遍,恨不得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谬论谬论谬论! 一派胡言! 他气血上涌,却不知道该怎么驳。 记得小月说过,回首山这一带的嫁娶,新人是可以随意选择住在哪一方家里的,便是两人独自搬出去也没人会说什么,听起来似乎很是开明,为何冯万龙会有这些想法,简直不像回首山的人。 似乎,这一桌子姓冯的人,都奉行着这种科律。 元溪心里有些底气不足。 我也什么都不会,还常常把事情搞砸,能算得上是好夫郎么? 哥哥呢?他是怎么想的? 他也打算找个贤良的好夫郎么? 元溪出神的时候,冯万龙又仰头喝了一大碗,身子也有些晃了。 先前跟叔伯们喝了不少,现在又连喝几碗高粱酒,如今还没醉,便已是难寻的酒量了。 他半眯着眼,挥了挥袖子道:“元溪啊,你连顿饭都不会做,以后若是跟着严先生,怕是有苦头吃了。” 元溪被戳中心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喝着酒。 冯万龙有心给元溪灌酒,见他已经有些迷糊,便把他的酒碗倒得满满的,自己却只喝小半碗。 几轮之后,元溪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他捏着酒碗,只觉天地都在旋转,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冯万龙也醉了,脖子红得吓人,指着元溪的鼻子嚷嚷道:“不行了?快喝呀!磨磨唧唧!” 元溪正要喝这碗的时候,赵景过来了。 他拿过元溪手里的碗,对着他笑了笑,柔声道:“我来。” 说完,他便紧紧拧着眉头,把这碗酒一饮而尽。 方才的红疹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这一碗高粱酒下去,恐怕新起的疹子要好几天才能消下去。 他勉强站稳身形,拽住元溪的袖子道:“我们走吧。” 冯万龙起身拦在两人面前,高声嚷嚷道:“还没喝完呢!我看谁敢走?” 他把碗塞回元溪手里,抱起坛子给他斟满,“怎么?小孩子,认输了?” 元溪眼底红了一片,抬着眸子冷冷地看着他:“谁认输了?” 他端着酒碗,不停地颤抖着,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虚虚地浮动着,自己也似乎飘在了半空中。 赵景拍了拍元溪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严先生在等你呢!” 一听严鹤仪,元溪的眼睛亮了一瞬,放下酒碗道:“对呀,哥哥在等我,我得回家了。” 他往前踉跄了一步,又被冯万龙拦住了。 冯万龙把人往后使劲一搡,晃晃悠悠地道:“不许走!” 他把酒碗塞回元溪的手里,“先喝了这碗再说。” 冯万龙也是个健壮的汉子,元溪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没摔倒。 若在平时,有赵景在场,冯万龙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毕竟在赵景面前,冯万龙那粗壮的胳膊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个头又没有人家高,哪里敢这般放肆。 只是,赵景一碗高粱酒下肚,能站着便已经很不错了,一字一句都是在强撑,意识已有些模糊了。 元溪吃力地把手里的酒碗一寸寸往面前移着,明明已近在眼前,张了几下嘴,却怎么也喝不到。 突然,手里的酒碗又被夺了去。 来人仰着头喝了一大口,然后,只听「砰」的一声,那个白瓷大碗便结结实实地碎在了地上。 元溪眼里看不真切,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一袭青色长衫,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 哥哥? 他腿上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然后,便被那穿长衫的人稳稳接住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瞬间安静了下来。 四叔被酒碗落地的声音吵醒,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嬉皮笑脸地道:“哟!严先生来了!” 门口那桌人看到,方才严鹤仪像变了个人似的,气冲冲地跑进来,狠狠地把酒碗摔着冯万龙目前。 他把软绵绵的元溪揽在怀里,对着冯万龙冷声道:“他不是没人护着,由得你这样欺负。” 严鹤仪平日里虽严肃,脸却仍是带着些亲和的,现下却似全然没了温度。 冯万龙伸手推了一把严鹤仪,没推动他,自己却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又上前,拉住严鹤仪的胳膊,高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呀?” 接着,他又搡了搡元溪,不依不饶地道:“小孩子,有种就接着喝!” 元溪头疼得仿佛要爆开,下意识地往严鹤仪怀里缩了缩。 严鹤仪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架起元溪的胳膊,又揽着腰把元溪牢牢护住,然后用肩膀撞向拦在前面的冯万龙,冷冷地道了声「滚开」。 然后,他扶着元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严鹤仪摔碗的声音也惊动了堂屋里的人。 这宴席吃到现在,不知不觉都是下午了,周子渔的爹娘和冯万龙的爹娘在堂屋早就吃好饭,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了。 周婶一眼便瞧见了撑着桌子、一脸痛苦的赵景,急忙小跑几步,上前扶住了他,关切地问道:“小景,怎么了?你喝酒了?” 她微微掀开赵景的衣领,只见他的颈子上已起满了红红的疹子,全然没有一处好地方。 她过身去,对着不知所措的周叔道:“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把孩子扶进去。” 两人把赵景带到堂屋,让他平平躺下,又拿来一碗温热的蜂蜜水,给他喂了几口。 赵景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周婶取出一些青草药膏,仔细地涂在赵景脖子上的红疹处。 刚涂了一半,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的,似是冯万龙在喊周子渔。 周婶把青草药膏交给周叔,又嘱咐上几句,便径直出了堂屋。 院子里,冯万龙正站在周子渔屋子外面,一下一下地敲着门。 旁边围着双方的亲戚,有好言劝阻的,也有看热闹的,但多的是起哄架秧子的醉酒叔伯。 一开始,冯万龙还是轻轻扣门,后面手就重了起来,拍得门板直晃。 他也醉得不轻,脚下有些站不稳,因此每次拍门,都带着上半个身子往门上撞,看着怪吓人的,嘴里还一直嚷嚷道:“子渔?子渔——” “快开门,周子渔!周子渔!” 屋门在里面上了闩,周子渔依然倚在床脚,已止住半晌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周家人脾气都好,兄长是个顶和善的人,嫂子也是温婉得跟水一样,姐姐便更不必说了,那是出了名的贤惠温良。 周叔敦厚又老实,有时候会因少言而稍显木讷,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少说多做的热心肠。 大概只有周婶不太一样了,她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是个难得的急性子。 虽然有时候,跟周叔和孩子们说话冲一些,但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却是周家的主心骨,十几年尽心尽力侍弄茶园,才让家里人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 家里人不少,事也多,却从来没怎么吵过架红过脸。 周子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家人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长到这么大,从来也没人凶过他什么。 方才,冯万龙在院子里喊他时,周子渔怕极了,还是小月机灵,跑过去拉上了门闩。 若是兄长和姐姐在场,必不会容许冯万龙这么胡闹,但姐姐婆家出了些事,到现在也没解决,兄长跟嫂嫂过去帮忙,今日没能赶得回来。 冯万龙在外面把门拍得震天价响,小月在门后面高声喊道:“你不许进来。” 冯万龙又使劲锤了几下,嚷嚷道:“老子是他爷们儿!怎么不能进?” 小月踢了踢门,回他:“你不是!” 外面这架势,小月倒是没被吓哭,一直记着他哥的嘱托,用心护着周子渔。 冯万龙还要拍门,胳膊却被紧紧拽住了,他扭过身子,没好气地道:“别拉我!” 拉冯万龙那人一碗水泼到了他脸上,厉声道:“你看看我是谁!” 冯万龙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酒醒了两分,揉揉眼睛一看,竟是周婶。 他往前迎了一步,嬉笑着道:“婶儿啊!不不不,应该是娘!” 冯万龙脚下不稳,踉跄着往前扑去,亲热地叫道:“娘!” 周婶的表情比那碗井水还冷,一脸嫌弃地往后退了退:“谁是你娘?” 冯万龙的爹娘也在旁边,此时,冯万龙的娘——姑且叫她冯大娘,脸色很是难看,低声对冯万龙道:“怎么喝这么多酒?行了,可别再闹了。” 冯大伯——也就是冯万龙的爹,把冯大娘往后推了一把,板着脸低声道:“今日定亲,喝点酒是应该的,你懂什么?。” 他又换了副温和些的表情,对着周婶道:“亲家母,万龙喝多了,有啥对不住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周婶冷哼一声,连连摆手道:“别,别叫亲家母,两个孩子还没成亲,这么叫我可担不起。” 冯大伯脸色微变,但还保持着那份得体的温和,低声问道:“亲家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婶斜靠在门框上,一字一句地道:“意思就是,这门亲事我们家得重新考虑考虑了。” 一听这话,冯大妈有些急了,上前拉住周婶的袖子:“他婶儿,孩子不懂事,又喝了点酒,你多担待,两个孩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冯大伯再次把冯大娘拽开,在她耳边低声呵斥道:“行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冯大娘悻悻地退到后面,不敢再说话。 冯大伯摊开手,对着周婶道:“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村里人都知道,子渔跟我家万龙定了亲,岂有反悔的道理?” “这门亲事若是黄了,怕是都要说你家出尔反尔,以后还有媒人敢上门说亲么?” 他提了提声音,接着道:“再者说了,这哥儿定过亲,又退亲,名声也不好啊!” “亲家母,你说是不是?” “你放心,回家我一定好好教育这小子,保证他再也不敢了。” 周婶看他唾沫横风地说着这些话,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只是还顾及着面子,脸上没表现出太多。 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从容地道:“定亲而已,又不是卖给你家了,为何不能退?” “我倒是觉得,媒人不敢登的是你家的门。” “况且,定过亲又怎样?难道就低人一等了?” “就算我儿一辈子不成亲,我也养得起,绝对不让他受这份腌臢气!” 一听这话,旁边的冯万龙总算是清醒了些,拉着周婶的袖子道:“婶儿,都是我的错,多灌了几碗黄汤,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您千万别给我们退亲。” 其实,周婶还是很满意冯万龙的。 身上有把子力气,干活很是麻利,长得还算精神,虽然文不如严先生儒雅,武不如赵景魁梧,但也是中规中矩的,在平安村的一众男子里面,应该是很扎眼的一个。 他又经常来给周家干活,很快便跟跟周叔周婶混熟了,一张嘴能说会道的,把二老哄得甚是高兴。 因此,在讨论周子渔的婚事之时,冯万龙便成了周婶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 当然,更难得的是,自家儿也喜欢他,这桩亲事便水到渠成了。 媒人在席上喝多了酒,早就回家睡去了,现在突然又被人叫起来,一路小跑地来周家说和。 直说得嗓子冒了烟,嘴唇也起了皮,终于把周婶劝住了,答应先不退亲,等晚上问过周子渔的意思之后再说。 —— 刚走出周子渔家住的巷子,元溪便蹲到了地上,赖着不走了。 严鹤仪伸手探了探元溪潮红一片的脸颊,只觉热得烫人。 “元溪,怎么样了?” 元溪整张脸拧成一团,弱弱地道:“我难受。” 严鹤仪只觉得自己胸口的那颗心也被拧在了一起,简直是千般怜爱、万般心疼。 他轻轻扶起元溪,在他耳边柔声道:“我来背你,好不好?咱们回家。” 元溪甩开他的手,又蹲到了地上,撅着嘴道:“我要坐马车回家。” 严鹤仪在他旁边蹲下,指着自己的肩膀,耐心地道:“好,坐马车,快上来吧。” 元溪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突然眉眼弯弯地笑开了,他起身趴到严鹤仪背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严鹤仪在下面托住元溪的腿,稳稳地站了起来,轻声道:“抱紧我。” 元溪果然听话地紧了紧手臂。 天边红了一大片,回首山的黄昏又到了。 夜风吹过,元溪的发丝轻轻拂在严鹤仪脸上。 严鹤仪觉得脸颊上有些痒,心里也痒痒的。 背上的人难得地安静下来,乖乖贴着自己,仿佛有无尽的依赖。 坦白来讲,严鹤仪喜欢这种依赖。 若是有一日,元溪能在灶台边从容地炒上几道菜,洗的衣服也清清爽爽没有泡泡,不会闯祸,也不会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严鹤仪觉得,自己怕是便要失落了。 但像今日这样,独自跟冯万龙呛声,还灌下这么多高粱酒,直到难受得蹲在地上起不来,严鹤仪必然是不想看到的。 医术上说,过量饮酒伤脾胃,头也会疼,得调养好一段时间才行。 严鹤仪一边缓步走着,一边在心里琢磨给元溪调养的食单。 走到一半,元溪似乎是醒了,他仍趴在严鹤仪背上,只是把头贴得更近了,嘴里含糊地说着话。 这些话,严鹤仪一句也听不真切,却每一句都会耐心地回应他。 回家的路,两人一起走过无数遍,过一座石桥,便是他们住的巷子,巷口处长着一棵山茶。 现下枝叶正葳蕤着,花是浅浅的红色。 元溪突然拍了拍严鹤仪的肩膀,嚷嚷着: “停车!我要下去!车夫!停车!” 严鹤仪哭笑不得,依言停下了脚步。 元溪从严鹤仪背上一跃而下,晃晃悠悠地走到花树旁边,踮起脚来,摘了一朵开得很好的山茶花。 严鹤仪张开臂,在旁边虚虚地护着他,不知道这小祖宗又要做什么。 元溪又拍了拍严鹤仪,严鹤仪便微微蹲下身去,让元溪上了「马车」。 他边走边饶有兴趣地问道:“小少爷,摘花做什么啊?” 元溪把手笼在严鹤仪胸前,紧紧捏着那株山茶花,乐呵呵地道:“送给我家哥哥!” 严鹤仪抑制不住地笑着,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又问道:“你家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元溪把头往旁边一偏,脆生生地道:“不告诉你,那是我哥哥!” “他现在就在门口等我呢!” “你看!” 元溪把手往前一指,眯了眯眼仔细瞧着,却发现院门口没有人在。 哥哥怎么没在等我? 严鹤仪想逗逗他,笑着道:“你家哥哥呢?” 元溪微微皱起了眉头。 到了院门口,元溪便嚷着要下车,然后扒着院门,前前后后找了几遍,也没见到他家哥哥的身影。 他看了眼手里那朵山茶花,突然伸手一撸,便把花瓣都薅了下来,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填了个满满当当。 严鹤仪上前扶住他,无奈地道:“不是要送给哥哥么,怎么吃了?” 元溪努了努嘴:“他没等我!” 说完,他突然后退一步,甩开了严鹤仪的手:“别碰我,哥哥会生气的!” “我跟你说,哥哥可爱生气了!” “不过,每次他一生完气,都会对我格外好。” 他又摆了摆手,顺势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对着严鹤仪道:“你回家吧,我要在这里等哥哥。” 严鹤仪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托着腮看他。 元溪见他还不走,又接着道:“我哥哥就是在这儿,给我做了支紫竹笔,你知道紫竹吧?长在悬崖上呢!可危险了!” “哥哥为了我,腿都摔破了。” 严鹤仪痴痴地笑着,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两人就这样对坐了两刻,元溪一张小嘴絮絮叨叨个没完,把严鹤仪为他做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元溪抬头看了看黑下来的天,脸上换成了担心的表情,撑着身子起来,便要出门去找严鹤仪。 严鹤仪这才慌了,急忙抓住小祖宗的胳膊,然后上前板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元溪,是我。” 元溪抬起有些迷离的眸子,把脑袋凑过去,仔细打量着严鹤仪,半晌才道:“哥哥?你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要是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你了!” 严鹤仪揉了揉元溪的脑袋,万分温柔地道:“我一直都在,元溪,不会不要你的。” 他又补了一句:“你也不能不要我。” 元溪拧着眉道:“你发誓!” 严鹤仪没有迟疑,果真举起手掌:“吾,严鹤仪,永远不会不要姜元溪,只要他愿意,我便照顾他一辈子!” 不得不说,这种酸不拉唧的话,严鹤仪就算埋在心里一辈子不说,那也是很正常的。 难不成,那一口高粱酒竟这么大劲儿? 或者,难道对面这人呼出来的酒气也能醉人? 元溪挑着下巴,张开双臂对着严鹤仪道:“我困了,我要睡觉!” 严鹤仪过去扶他的胳膊,却被元溪扭着肩膀甩开了。 元溪依然张着臂,眼皮半塌下来,嘴唇微微开合地喘息着。 严鹤仪不明所以,柔声道:“不是困了么?我扶你到床上去睡。” 元溪哼唧了一声,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严鹤仪有些懂了,却又不是很确定,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元溪见严鹤仪不为所动,上身软软地往严鹤仪那里倾了过去,他或许是想往前迈一步的,奈何实在太醉,忘记了抬脚。 严鹤仪急忙接住元溪,然后就被这个小醉鬼扑了个满怀。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知为何,竟不合时宜地想要落泪,像是感动,像是激动,也像是心动。 他一手托住元溪的肩膀,一手伸到元溪的腿弯,珍而重之地把他抱了起来。 元溪圈住严鹤仪的颈子,脑袋贴在他的胸口,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咂巴了几下嘴,便睡着了。 严鹤仪抱着元溪,轻轻迈着步子,弯起膝盖抵开房门,「吱呀」一声。 元溪在严鹤仪怀里动了动,把头埋得更深了。 严鹤仪停了一会儿,这才抬脚迈进了屋。 明日该把门修一下了,轴承老化,开门关门的时候总是响。 他托着元溪的脑袋,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然后为他脱下外袍和鞋袜,盖好了被子。 做完这些,严鹤仪又拿出火折子,点上了一根蜡烛,放到床头的桌子上。 元溪睡得沉沉的,呼吸声像一只身上有着好看花纹的小猫。 严鹤仪心想,这大概是小祖宗最乖的时候了。 往日里,严鹤仪怕燃着的烛火晃着元溪眼睛,总是把蜡烛放得远一些。 这一次,他仗着元溪高曛后睡得沉,便把蜡烛往前挪了挪,以便能更清晰地看清元溪的脸。 烛火昏黄又暖,映在元溪的脸上,睫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打在鼻梁上面,仔细一看,似乎还在轻轻地抖着。 元溪睡着之后,脸颊便容易红扑扑的,今日又醉了酒,便更红更润了。 严鹤仪这才知道,书上说的面若桃李、似花含露,竟都不是妄言。 他站在床头看了半天,猛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使劲儿揉了几下眼睛。 回过神来,他正欲去自己的地铺上睡觉,床上的元溪却突然抖了一下,随即坐起身,迷离地盯着严鹤仪道:“哥哥,我不想睡觉。” 严鹤仪坐到床边,给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温声道:“头疼不疼?要不要喝水?” 元溪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头疼,哥哥,不喝水。” 严鹤仪见他答得乖巧,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刮了刮他的鼻梁。 元溪拉住严鹤仪的袖子,一双眼睛映着亮亮的烛光:“哥哥,渴了。” 严鹤仪宠溺地笑了笑:“那我去给你拿水。” 他要起身,元溪却没松手,他只得又坐回去:“怎么了?” 元溪歪着头:“渴了。” 严鹤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温柔地道:“那你等我,我去拿水,手放开,乖。” 元溪头摇得像个大拨浪鼓,手上抓得更紧了。 他往前挪了挪,把脸凑到严鹤仪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一阵旖旎的温热直直打在严鹤仪的耳朵上,严鹤仪不自觉地攥紧被子,克制地呼吸着,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似乎都在直愣愣地挺着。 见严鹤仪没什么回应,元溪又往前凑了凑。 突然,一个软软的东西触到了严鹤仪的耳朵。 元溪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他一下。 严鹤仪浑身战栗起来,像是本就晒得很干的柴,遇到了一丝火星子,便「轰」得一下被点燃了。 他只觉得热。 燥热。 这才三月底,天便热起来了。 草展开叶子,挺直了腰板,花也接连绽放,露出娇嫩的蕊来。 就连在这样的夜里,微风吹着,也不会觉得冷了。 严鹤仪的喘息变得很长很长,每一下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他在微微颤抖着,声音也颤: “你要做什么?” 元溪呼出一口带花香的气,热呼呼似念似叹地道: “哥哥不知道么?” 严鹤仪喉结微动,连着咽了两下口水。 他觉得有些无法呼吸,脑子直发懵,直到轻轻张开了口,才勉强让自己好受一些。 元溪又点了几下严鹤仪的耳朵,便不再离开,而是顺着他的耳后和颈子,一路蜿蜒向前,贴上他的唇。 然后,元溪停下动作,双眼迷离地开合着。 他突然又抬起眸子,怔怔地盯着严鹤仪,长长地道: “哥哥,我喜欢你。” 说这话时,他的嘴唇随着每个字的口型,轻轻擦着严鹤仪的唇。 严鹤仪惊恐地睁着眼睛,已然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在这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严鹤仪都觉得自己病了。 一颗心总是跳得很乱,身上也特别容易热,思绪也总飘忽不定,难以集中。 对于元溪,初见时似乎是觉得他可怜,这才把他留下来的。 可后来仔细想想,对于这种从天而降、身分不明的人,送交官府恐怕才是最周全的做法。 元溪总和孩子们一起玩,自己也把他当成了学生,习惯性地照顾他。 可是,面对学生,怎会一见他与旁的男子一起便觉不爽? 又怎会有好几日都做那样的梦,梦里的人还都是他? 他迟迟不敢面对这些,可身体却是无法糊弄的。 就像这一刻,听到这句「喜欢你」,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自己也喜欢元溪么? 严鹤仪仍是不能确定。 元溪搂在严鹤仪腰上的手缓缓抽出,又扯上了他的衣领。 这是件棉布的长衫,不似绸布,线织得不密,不经扯,元溪手上又没有分寸,拉扯几下便松松垮垮地塌下来了。 乡下人哪有什么绸布衣裳穿,即使像周子渔那样的富裕之家,也不常穿这些,地里总有农活,穿着太碍事。 严鹤仪算是村里最爱干净的一个,简直干净到了有些变态的地步,衣裳鞋子永远都是刚洗过带着淡香的,也从不喜与人触碰。 或许,现下可加上一个例外,那便是姜元溪。 元溪总弄得自己一身汗,最近又会了爬树,衣裳老是蹭上泥巴。 严鹤仪也不嫌弃,甚至觉得他身上那隐隐的汗味很好闻。 他总会在晚饭之后,烧上一锅热水,调好水温,然后喊元溪去沐浴。 有时候,他无意间抬起头,便能看到元溪投在窗纸上的影子。 别看他表面清瘦,身上的肉长得却很是懂事,除了肚子会在刚吃完饭后微微鼓起来之外,其余地方都很匀称,因此,投在窗纸上的影子也格外好看。 严鹤仪每次无意间看到,总要心猿意马上好一阵,然后,便会罚自己用冷水洗个澡。 像这样的冷水澡,严鹤仪已洗了好几次。 再往里,那件亵衣便更薄了,三两下拨弄开,便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脯来。 元溪顺着那里伸进一只手去,抚摸着上巳节春浴之时得以朦胧一见却半遮着面的地方。 他的唇在严鹤仪脸颊上蹭着,轻轻地叫了声「先生」。 “严先生。” “哥哥。” “严先生。” 不知为何,严鹤仪听过这么多人叫自己「严先生」,而元溪这两声,却让他结结实实地颤抖起来。 元溪紧紧贴着严鹤仪,终于吻了上去。 严鹤仪那根嗦起田螺来毫不费力的舌头,此刻却变得木讷无比,全然追随着元溪的指引。 不得不说,天气确实热起来了。 夜里也这样热。 元溪掀了被子,跪坐起来,上半身依然贴着严鹤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严鹤仪已有些神智不清了,他环住元溪的腰,放肆地任凭自己向下沉着。 严鹤仪的手不受控制地往上挪到元溪的肩头,先是轻轻地有些温柔地抚摸着,到后面便粗野起来,一寸一寸地揉捏着向下。 这个时候,什么圣贤书,什么《清心经》,他全都忘了个干净,心里、眼里只有怀中这个人。 准确地说,他的心除了「砰砰」跳个没完并且仿佛随时会炸开之外,全然顾不上想任何其他的东西。 一双眼睛也紧紧闭上了,却似乎比睁着的时候看到的更多。 第30章 小米粥 翌日, 严鹤仪在那张本该属于他、但现在却属于另一个男子的床榻上醒来,一睁眼,便是那人透红熟睡的脸颊。 他赶紧抽回搭在元溪肩上的手, 移开与他缠绕在一处的腿。 元溪被惊动了,但还是未醒, 嘴里含含糊糊地哼唧了一声, 把脸朝向里面,继续睡了。 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纸, 笼在元溪露出来的肩膀和颈子上,上面一层透明又细密的小绒毛也显了出来,给那本就细腻的地方添了一丝朦胧之感。 一眼看过去, 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严鹤仪控制不住地想:晨光与月光确实不同,晨光要明朗些,让人想要飘到半空,月光则更柔也更媚, 让人情愿随着它沉沦。 所以,这两种光照在同一个人的肩上, 给人的感觉却不甚相同。 他满脑子都是昨夜里那些片段,旖旎的、痴缠的、湿漉漉的、软绵绵的。 严鹤仪觉得自己荒唐至极,实在是趁人之危、不知克制、臭不要脸。 昨夜里,两人应该是吻了好久,至于后来的事, 严鹤仪记不太真切了。 仿佛是元溪的手太不安分,碰到了严鹤仪下身那一处禁忌的地方, 被一瞬间清醒的严鹤仪按到床上, 强制箍着睡着了。 也仿佛是两人吻着吻着, 便...睡过去了。 严鹤仪更倾向于相信第二种。 总之, 可以确定的是,严鹤仪守了二十年的童贞之身,现下应该是还在。 他手忙脚乱地起了床,还不忘把元溪往外挪上一挪,给他摆了个睡着舒服的姿势。 轻轻打开屋门,抬头一看,严鹤仪觉得,自己方才的结论需要做一个小小的更改:现下已然日上三竿了,所以与月光做比较的应当不是晨光,而是正午的阳光。 那若是晨光呢?更明朗?还是更柔和? 严鹤仪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把自己从这危险的想法中甩了出来。 他到井边打了来一桶水,洗了把脸,然后褪下单薄的亵衣,想要擦洗一下身子,让自己清醒一下。 湿了冷水的帕子还未沾身,他便已然很清醒了。 只见自己的脖颈、肩头、胸口、上腹,目之所及,皆有几小片殷红的暧昧痕迹。 他急忙穿上了亵衣,坐在石凳上缓神。 难道? 不,当是没有的。 他又忆起了一些片段。 比如,他的学生姜元溪伏在自己耳边,长长地喘息着,声声唤着「严先生」。 又比如,那人把自己推倒在榻上,用温热的唇一寸一寸地吻了上来,然后,又被自己压了过去,更加放肆地回击着。 他捂住自己的头,脑子里乱得吓人。 若是之前,严鹤仪还能以元溪的学生身份来劝自己,把那些不正常的想法和反应统统压下去。 但是现在,他却无法再将元溪当成是自己的学生了。 其实,从一开始,两人说的便是让元溪来当助教。 只是,严鹤仪逐渐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下意识地把元溪当成跟狗娃他们一样的学生,以此来欺骗自己,把对他的那些好,都当成是对学生天然的爱护。 看着上半身满满的红痕,严鹤仪觉得,这种想法可真是相当站不住脚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男子亲近,竟是对方来做主导...... 严鹤仪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尽力阻止自己去想这些愈来愈荒唐的东西。 坐在院子里被日头照了许久,严鹤仪勉强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应当...大概...兴许...是喜欢上元溪了。 那么,昨日他那句「喜欢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书上说,酒后吐真言。 可书上又说,酒后乱性、酒后失言。 元溪应是属于哪一种呢? —— 酒后的元溪四仰八叉地在床上醒来,头隐隐作痛,嘴唇肿成了原来的两倍,嗓子也干得很。 我昨日跟冯万龙打架了? 那这人下手可真够狠的! 他皱着眉头坐起来,只觉身上无一处不酸痛。 元溪记得,昨日自己似乎是坐马车回家,可是,这平安村里哪来的马车? “哥哥?哥哥!” “哥哥!” “严先生!” “严鹤仪!” 元溪在床上放声地嚎叫着,严鹤仪正在院子里出神,听到那句「严先生」,身子不自觉地又是一颤。 他急切地把亵衣整理好,尽量盖住颈子上的红痕,小跑着进了屋。 “你醒了?” 他鼓起勇气,抬起眸子去看床上半躺着的元溪。 这一眼看过去,一切便与之前的都不同了。 往日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紧锁着的情愫,如今已冲破桎梏,缓缓地、不加控制地泄了出来。 元溪难受得紧,便想跟严鹤仪找安慰,撅着嘴黏糊糊地道:“哥哥,头好痛。” 严鹤仪坐到床边,抬起手来,轻轻地给他揉着脑袋。 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问道:“昨日是哥哥把我接回家的?” 严鹤仪点了点头。 “那...我在子渔家有没有闯什么祸?” “没有。” 不过,在咱家闯了。 听到这个回答,元溪松了口气,若是自己真的跟人家打架并且让哥哥知道的话,恐怕又得被数落上好半天。 严鹤仪见元溪一切如常,似乎全然忘记了昨晚的事,心里又急又燥,想了半天,终于开口道:“元溪,从子渔家里回来之后,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元溪努力想了想,确实一丁点儿也不记得了:“我不会...又闯祸了吧?” 严鹤仪见他果然忘了,心里一阵失落,边给他揉脑袋边道:“没...没闯祸,回来就睡着了,很...很乖。” 这句话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不过,元溪向来不擅长猜测严鹤仪的心思,因此也没有听出来。 严鹤仪心里一横,索性问道:“元溪,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意中人了?” 说完,他便在心中暗暗骂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跟村里媒婆似的?做什么不直接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元溪听了这话,心里开始慌了:年纪不小了?哥哥这是嫌我日日不干活,光知道吃闲饭,要给我定亲把我打发走? 然后,被送到一个黑脸汉子家里,给人家洗衣、做饭、看孩子,还关在屋里不能出门? 想到此处,元溪脑子里浮现出了冯万龙四叔那张脸,立刻郑重地摇了摇头:“没有意中人。” 他又接着问道:“那哥哥呢?” 严鹤仪只得也摇摇头:“我也没有。” 就这样,两个没有意中人、心里空空如也的男子在里屋对坐片刻,便一起去厨房做饭了。 元溪刚醒了酒,没什么胃口,严鹤仪虽对他忘记昨夜所作所为之事耿耿于怀,但还是紧着他的需要来做饭。 抓上两大把小米淘洗干净,小火慢熬上小半个时辰,一锅飘着米油的小米粥便成了。 熬小米粥时,最好是等水开之后再下米,这样小米容易开花,并且要一次性加上足够的水,避免中途开盖。 元溪乖乖坐在桌边,埋头吸溜着小米粥。 严鹤仪则一脸幽怨地坐在对面看着他。 元溪被瞅得心里直发毛,不时悄悄地抬眸瞥上一眼,笃定自己昨夜一定是闯了什么不得了的祸。 —— 日子又安安稳地过了两天,这日,刚吃完早饭,便听有人在院外叫门,元溪出去一看,见是周子渔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垂头耷脑的冯万龙。 元溪迎了出去,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对面这似乎和好如初的两人。 周子率先开了口:“元溪,我们是来道歉的。” 冯万龙接着话茬道:“对不起,那日我做的太过分了,你别往心里去。” 去了,都在心里扎根了! 元溪不想理他,对着周子渔问道:“你原谅他了?” 周子渔低头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我们暂时先不退婚,把成亲的时间往后延了半年,我想再...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几日,冯万龙从早到晚地守在周子渔家门口,后来被心软的周叔请进了门,便又在周子渔住的侧屋外面,声泪俱下地道着歉。 在他的万般保证之下,周子渔也不忍心了,便决定再相处试试看。 不值得啊! 元溪看着一脸真诚的周子渔,忍住了劝他的话,对着冯万龙道:“你若再欺负他,我一定饶不了你。” 冯万龙指天誓日地说了一通,全然一副悔恨万分、重新做人的架势。 谈话间,周子渔提到一会儿要去接冯万龙的表弟,元溪不放心,便也跟着去了码头。 冯万龙的表弟名叫陆云,住在隔壁村子里,几年前跟着家里人去了外地。 据说,最近他爹爹了犯事,要蹲一年大狱,家里数年的积蓄也都用在了府衙的打点之上,如今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前段时间,表弟家里来信,说是让表弟来冯万龙这里借住上一段时间,等他爹出狱之后,再把表弟接回去。 到了镇上,冯万龙先给周子渔和元溪买了包糖渍山里红,才一同去码头等表弟。 一直到太阳西斜,才有一条客船靠了岸。 上面零零散散地下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黄色粗布衫的白面少年提着小包裹,在码头张望了一下,便向他们这边跑了过来。 边跑边招手道:“表哥——龙表哥——” 正是陆云。 他跑到面前,绕过周子渔,踮起脚来,抱住了冯万龙的颈子。 冯万龙脸色微变,急忙挣脱开,然后接过陆云手里的包裹,轻声道:“累了吧?爹娘都在家里等着你呢。” 他指着身边的两人,介绍道:“这是元溪,这是子渔。” 陆云浅笑着一一打招呼,称他们为「元溪哥」和「子渔哥」。 元溪拉过周子渔的手,补充道:“这是冯大哥定了亲的未来夫郎。” 作者有话说: 严鹤仪捂住全是吻痕的胸口,幽怨地看着断片的姜元溪:你这个渣男! 很多日子以后,平安村的人都知道,严先生家的小夫郎有一条严格的在外禁酒令。 第31章 香椿炒鸡蛋 坦白来讲, 见到陆云的第一眼,元溪便觉得与他气场不合。 其实,陆云生得挺标致的, 嫩白的一张小脸,下巴颏有个小尖, 鬓边额发松松垮垮地散落下来几绺。 眼睛也大, 可就是不好好睁着,总微垂着眸子, 看人时也不盯对方的眼睛,闪闪烁烁的。 一听周子渔是冯万龙的小夫郎,陆云的神色便有些变了。 他挪着步子过来, 扯住周子渔的袖子,怯生生地道:“子渔哥,对不起,小时候跟龙表哥亲近惯了, 一时间忘记了分寸,你不要生气。” 一听他说这话, 周子渔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说道:“没关系的。” 元溪却认为这不是什么好话,既透露了自己与冯万龙幼时情谊匪浅,又先行一步堵了周子渔的嘴,让人家就算介意也只能说是不介意了。 兰溪镇离平安村并不远, 之前与严鹤仪走过几趟,并不很累, 可今日这段路, 元溪却觉得格外的远。 一路上, 陆云一直拉着周子渔, 给他讲自己与冯万龙小时候的事情。 “子渔哥,你知道么?龙表哥小时候可爱哭了。” “那时候我们过家家,我跟另一个男孩配成一对,没顾得上他,他就要跟人家打架。” “我帮着那个男孩说了他一句,他嘴一撇,竟然哭了。” 他又往周子渔面前凑了凑,捂着嘴低声道:“你见过龙表哥哭么?可吓人了,他从小嗓子就粗,哭起来跟狼嚎似的,眼睛都哭肿了。” 周子渔确实没见过冯万龙哭,除了那日定亲宴会发飙之外,冯万龙没在周子渔面前表现过其他什么情绪。 冯万龙走在两人后面,闻言搡了搡陆云的肩膀,嗔怪道:“小云,别取笑我了。” 陆云拉起周子渔向前跑了几步,边跑边高声道:“那一次,我们劝了他好久,直到最后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扮演他的小媳妇儿。” “从那以后,每次玩过家家,我都得给他扮小媳妇儿,搞得每次都一样,可没意思了!” 他又回过头来,冲着冯万龙道:“龙表哥——现在不哭了吧!” 没等冯万龙回答,元溪便幽幽地开口道:“那肯定不哭了,现在子渔是他的小媳妇儿了!” 陆云没再往下接话,拉着周子渔往回迎了迎他们,又说到别处去了。 一段路走了好久,终于在正午时分到了家。 冯万龙的爹娘都下地了,家里没人。 陆云一进院门,就奔向了井旁的那个大水缸,扒着缸沿朝里面看了一眼,转身问道:“龙表哥,那两尾小金鱼呢?” 冯万龙正跟周子渔说着什么悄悄话,闻言笑了一下,朝那水缸看了一眼,回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没了!” 陆云「哦」了一声,就跟着大家进屋去了。 家里没有蜂蜜了,冯万龙去冲来几碗红糖水,先给周子渔端了一碗。 陆云坐不住,在屋里四处转悠着,似乎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要拿起来问一下。 最里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木头娃娃。 陆云踮着脚把那个木头娃娃拿下来,举在手里,高声问道:“龙表哥,这个木娃娃真可爱,是在哪里买的?” 冯万龙循声望去,见是赵景送给他和周子渔每人一只的那个,有些不大高兴,懒声答道:“不是买的,别人送的。” 陆云把那只木娃娃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然后跑了过来,试探似的问道:“龙表哥,这个木头娃娃可以送给我么?” 冯万龙表情有些为难,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子渔。 周子渔盯着冯万龙,张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元溪走上前去,在陆云手里拿过那只木头娃娃,然后递到周子渔怀里,朗声道:“这是人家送给子渔和你龙表哥的定亲礼,每人一只,是一对的,不能随便送人。” 他歪了歪头,半是戏谑地对着陆云道:“难不成,你想跟你龙表哥抢子渔?” 陆云闻言,连连摇头,结巴道:“怎...怎么会?我不知道这木头娃娃的事情,随口问的。” 他低下头去,轻轻捏着衣角,转向冯万龙,低声道:“龙表哥,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别生气。” 接着,他又对周子渔道:“子渔哥,对不起。” 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在如此郑重的道歉之下,两人也没法说什么,反而是周子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连摇着头宽慰他,仿佛做错事情的人是自己。 陆云跟周子渔相处得热络,一口一个「子渔哥」地叫着。 元溪坐在旁边,跟冯万龙大眼瞪小眼,顿觉气不打一处来,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告辞回家去了。 他气呼呼地回到家,正好遇见顾大妈来看小鸡仔,手里还提着小半篮子的香椿芽。 小崽子们长得很快,这才十几日的时间,便比刚孵出来之时大了一倍还多。 大娃额上那一撮浅灰色毛毛果真变黑了,翅膀上的羽毛也长了,走起路来还挺神气的。 二娃还是鹅黄的一团,吃食的时候总是挤不过别的鸡仔,只能在后面捡食碗里掉出来的吃。 现在,鸡仔们都能自己进食了,只需把小米或者谷子用水泡软,洒进食碗里就行。 严鹤仪做的鸡窝很宽敞,里面铺了厚厚一层稻草,夜里也暖和得很。 顾大妈给的都是最嫩的香椿芽,每一片都润润地闪着赤红透绿的光泽。 平安村长着好几棵香椿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栽种的,在人们的印象里,似乎是一直随着平安村存在的。 树已经很老了,树干也斑驳扭曲,每到冬天,枝叶落尽,皱皱巴巴没有一丝绿意,便像是死了一样。 但春风一吹,又会再添新叶,重长繁枝。 年年岁岁,平安村里,似乎都是这样的。 香椿的味道很特殊,这种东西便像是香菜一样,喜欢的人觉得清香扑鼻,不喜欢的人则闻一下便会头晕欲呕。 炒香椿之前,一定要先用滚水焯上一遍,红色的叶子就会全部变成暗暗的绿色。 等香椿变色之后捞出来,放入清水里面淘洗一遍,挤干净水分,切成细碎的小段,放在大碗里。 直接敲三四个鸡蛋进去,捏上一撮盐,把香椿碎和鸡蛋搅匀,然后放到油锅里大火炒熟。 炒的时间可以适当长一些,这样鸡蛋会变得焦黄,颜色很好看。 严鹤仪怕元溪吃不惯香椿的味道,还专门又给他用鸡蛋炒了些菠菜,谁知元溪竟很喜欢。 他边往嘴里扒着饭,边给严鹤仪讲着今日的事情。 “那个表弟一见面就抱住了冯万龙,还一直「龙表哥龙表哥」地叫得很是亲热。” “子渔这个笨蛋,什么也看不出来,还跟人家拉着手说话,都不理我了。” “他还把冯万龙给他买的糖渍山里红,都分给陆云了,我一生气,把自己的那一份扔给了他。” 元溪赌气似的塞了一大口香椿炒鸡蛋,嘴里鼓鼓囊囊地道:“我不让陆云坐冯万龙的床,结果他又是那副受了惊的样子,搞得子渔心软,竟然帮他说话!” 严鹤仪听着这话,觉得莫名好笑:眼前这个小祖宗想干点什么事的时候,不也是眨着无辜的眼睛装可怜么? 他煞有介事地问道:“子渔说什么了?” 元溪轻轻耸了耸肩,没好气地道:“他说,「没事的,元溪」。” 严鹤仪抬起头:“然后呢?” 元溪:“没了呀。” “这话听着还不让人生气么?” 严鹤仪忍着笑,轻声附和道:“嗯,是挺过分的。” 元溪一张小嘴叭叭地没闲着,边吃边说,最后,大半盘子的香椿炒鸡蛋都进了他的小圆肚子。 吃完饭,严鹤仪便要带着元溪去镇上,给他买没吃够的糖渍山里红。 —— 也不知为何,跟着严鹤仪一起,多远的路都不觉得累。 一路上,元溪上蹿下跳地围着他闹,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山神祭的日子近了,镇上的布置也很像样子了。 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在门口显眼处挂上了灯笼,外面糊着的纸上,画着各种山神的传说。 还有好几家大一些的脚店、酒楼,都换上了新制的招子,连门口匾额和琉璃瓦片都也洗刷一新。 那些没有铺面的小摊,也都在高处挂了彩色的绸带子。 迎面走来一个卖红薯的挑夫,在他的扁担两端,也挂上了几条细细的彩绸。 严鹤仪一回头,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元溪不知何时,竟走到了严鹤仪身后,拿起旁边小摊上卖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那是张很夸张的面具,似乎是用杨柳木制的,一双黑黑的眼睛圆瞪着,额中也嵌着一只红红的眼睛,头顶上是一圈形态各异的骷髅头,两只长长的獠牙往外翘着。 这次倒不用元溪卖乖,严鹤仪便爽快地掏出一大把铜板,给他买了这张面具。 前面围了一群人,不时传来欢呼叫好声,元溪拉着严鹤仪往里走,奈何人实在太多,怎么也挤不进去。 愈是看不到,元溪便愈是好奇,原地跳了几下,勉强看到了里面。 他指着人群,雀跃道:“是木偶戏表演,哥哥!” 严鹤仪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有优势,能穿过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到前面台子上的东西。 的确是木偶戏,演的似乎是山神除妖救世的传说。 元溪环顾四周,注意到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树,便打算爬到树上去看。 严鹤仪觉着,那棵歪脖子树全然一副吃不饱饭的样子,怕是禁不住这个肚子圆滚滚的小祖宗。 他蹲下身去,对着元溪道:“上马车吧,小少爷。” 作者有话说: 爱你们—— 第32章 芝麻饼和炒葵花子 就这么一瞬间, 元溪觉得,这个马车他曾见...坐过的。 只是,木偶戏的诱惑实在是太大, 元溪没来得及细想,便驾轻就熟地跨上了严鹤仪的背。 严鹤仪把人稳稳地驼了起来。 元溪的视线略过前方黑压压的人头, 贪婪地落在了中间的小台子上。 几个穿着花花绿绿长袍子的木偶师, 用细线操控着手里的木偶,正演到山神斩杀妖魔的剧情。 “山神”头上戴着金黄的冠子, 唇上两撇八字胡,眼睛一瞪,长长的眉毛也跟着挑了起来。 元溪在严鹤仪肩上伸着脖子, 笑得一抽一抽的。 这出木偶戏,严鹤仪是从小看到大的,每一句念白都烂熟于心。 就如现在,铜锣「铮铮铮」响了三声, 「山神」手中长剑一指,便架上了「妖魔」的脖子, 正气凛凛地道: “呔,尔若是叫一声爷爷,吾便饶了尔!” 然后,便是「妖魔」被吓得浑身颤抖,却偏要嘴硬, 只愿意叫「大爷饶命」。 「山神」便手起剑落,结果了这只过分注重辈分的「妖魔」的性命。 严鹤仪觉得, 想出这出木偶戏的人必有脑疾。 他肩上那位小祖宗, 倒是与写这戏词的人颇为投缘, 台上的木偶每说一句, 他便要笑上一阵。 笑得太过沉迷,差点儿把自己从严鹤仪肩上掀下去。 元溪急忙揪住了严鹤仪的头发,立稳之后,又使劲儿地夹紧了双腿。 这下,严鹤仪也没心思去想这出滑稽的道木偶戏了,双手扶住元溪的大腿,一动也不敢动。 听着「山神」说完最后一句念白,严鹤仪才在心里松了口气,正要把元溪放下来,突然,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肩上的小祖宗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两条修长的腿不停地扑腾着,这若是在平地上,怕是早就跳起来了。 只见台子上的木偶师都收了线,带着各自的木偶退到后面,一个带着金色冠子的人从天而降,手里持着宝剑,穿着一身配色极为华丽的袍子。 严鹤仪踮着脚尖一看,八字胡,上挑眉,不是山神还是谁。 准确地说,大概是个山神的扮演者。 真人的表演比木偶要浮夸好多,台子上铜锣敲响,又从头到尾演了一遍方才木偶戏的剧情。 严鹤仪心里暗暗叫苦,元溪却像是没看过一般,该笑的地方,一处也没有落下。 终于,台子上的戏演完了,人群散尽,元溪才恋恋不舍地从「马车」上下来,又拉着严鹤仪跨步来到台上,跟那位「山神」打了声招呼。 “山神”倒是没什么架子,很配合地跟元溪玩着角色扮演,最后还抱了抱他。 严鹤仪觉得,这个山神的扮演者同样也有「脑疾」。 回去的路上,元溪缠着严鹤仪给他讲山神的传说,眼睛里的星星溅到严鹤仪那里,轰的一下点燃了他。 —— 这日夜里,下了今春第一场真正的大雨。 田里的水稻要栽插了,农人家里,凡是全须全尾的,不管男女老少,都会去稻田里劳作。 私塾干脆放了十日的假。 严鹤仪没有水田,便免了农活的辛苦。 连带着元溪也轻松了下来,不用早起去私塾读书,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等严鹤仪耐着性子喊上无数遍,才散着头发起来吃早饭。 不用插水稻,严鹤仪也没闲着,找来几根粗细均匀的木头,把一端牢牢埋在地里,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秋千架子。 他又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用藤条编了个厚实点的垫子,放在秋千的木板上面。 谷雨时节,正是种瓜点豆的好时候,严鹤仪终于得了空,把菜园子翻上一遍土,撒上 南瓜和丝瓜的种子。 做完这些,他又觉得秋千架子空空的,便取出来提前泡好的葫芦种子,在半热的水里烫了一下,继续浸泡着。 浸种催芽需八到十日,等到葫芦种子冒出来白色小点之后,即为催芽完成,可以进行播种了。 他边忙活这些,边给元溪讲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仙女的七个孩子遇到了哪吒之后,一言...七言不合,那便是一场恶战,直打得昏天黑地,山崩地裂。” “奈何那哪吒实在是太过厉害,七个人加在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 “哪吒把这七个孩子变成了种子,融成一大颗葫芦籽,扔到了人间。” “葫芦籽落到了一个老爷爷的手里,老爷爷把它种在地里,慢慢地结出了七个不同颜色的葫芦,他们都拥有各自的法力,比之前更加厉害。” “看到了么?我这里有两颗葫芦籽,以后说不定也能结出七个葫芦。” 元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幽幽地道:“他们打不过哪吒,为何不找山神哥哥帮忙呢?” “若是山神哥哥出手,他们就不用变成葫芦了。” 严鹤仪听了这话,讲故事的兴致全无,默默地把泡在碗里的葫芦种子收了起来。 元溪没心没肺地坐在严鹤仪给他搭的秋千上,缠着他再继续讲接下来的故事。 秋千架子搭得高,元溪一双小腿悠闲地荡着,露出好看的脚踝来,弄得严鹤仪心猿意马起来。 他总想紧紧抓住那里,看元溪白嫩的皮肤慢慢变红。 心思不专一,嘴里讲的故事也走了形,不一会儿的功夫,七个葫芦娃娃便跟着爷爷到火焰山救娘亲去了。 —— 秋千这才稀罕了半日,元溪便又坐不住了,想方设法地暗示严鹤仪去镇上。 他先是说想吃镇上的芝麻饼,又说心情不好要出去散散心,最后干脆交了实底,说是跟「山神」约好了,今日去后台与他说话。 从芝麻饼那一段,严鹤仪便已经心软要答应了,只是想看看小祖宗到底能找出多少理由来,便静静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那日元溪与「山神」抱的那一下,严鹤仪一直到现在都在耿耿于怀,恨不得把小祖宗圈在家里,不与旁人见面才好。 他揉了揉元溪的脑袋,颇为宠溺地道:“去换衣服吧。” 在咬牙切齿地看着「山神」和元溪谈笑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严鹤仪牵着元溪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后台。 他给元溪买了他要吃的芝麻饼,还有一大包炒得焦香的葵花子,这才堪堪换回了一些小祖宗的注意力。 回家的路上,元溪依然喋喋不休地围着严鹤仪,不过话里的内容都变成了「山神哥哥」。 严鹤仪实在是想不通,那个小眼睛、八字胡,笑起来跟鬼一样的男子,是如何能得到元溪欢心的? 若是元溪的中意之人是这种样子的,那自己怕是前方路漫漫了。 蓄个八字胡要多久? 眼睛太大怎么办? 正当他心猿意马之际,对面闷头跑过来了个人。 元溪迎了上去,抓住那人的肩膀,关切地道:“子渔,你怎么哭了?” 周子渔糊了一脸的眼泪,迷迷糊糊地看清对面的人,伏在元溪肩头,哭得更凶了。 严鹤仪虽也很担心周子渔,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想道:怎么这么多人抱他?我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这样? 半晌之后,周子渔才平静了下来。 原来,他方才去给冯万龙送家里做的肉包子,刚到院门口,便看到冯万龙跟陆云在院子里拉扯。 院门两侧各有一棵大树,周子渔的身形隐匿在大树后面,因而没有被发现。 陆云正拽着冯万龙的袖子,一口一个「冯表哥」地叫着,鼻子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了。 冯万龙往回扯了扯袖子,没挣脱开,似念似叹地道:“小云,我定过亲了,你知道的。” 陆云又往冯万龙身上靠了靠,扑簌簌地掉了几滴眼泪,轻声道:“我知道,子渔哥他很好,你们感情也很好,都是我的错。” “爹爹入狱,家里日子艰难,除了龙表哥,我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冯万龙迟疑了一瞬,抬起手来,轻轻在陆云的肩膀上拍着,皱着眉头道:“你放心在家里住着,住多久都没关系的,若是有中意的人了,我便找媒婆给你说亲可好?” 陆云只是哭,哭着哭着,便凑到了冯万龙怀里,抓着他的衣裳抽噎着。 冯万龙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间慌了神。 陆云抬起蓄满眼泪的眸子,又道:“龙表哥,要不,等你跟子渔哥成亲之后,把我带过去吧。” “我能洗衣,会做饭,家里的活都会干,下地插秧也能行,只要你能给我一口饭吃。” 见冯万龙没有反应,陆云抹了把眼泪,接着道:“子渔哥人那么好,一定不会介意的,你就当是家里养了个猫儿、狗儿,陪着解闷儿也好啊。” 冯万龙稍微往后退了一步,拧着眉头道:“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我表弟,怎么是猫儿狗儿?” “你就在家里住着,我爹娘都喜欢你,不会赶你走的,做什么非得要跟着我?” 陆云往前跟了一步,干脆伸手环住了冯万龙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胸前,柔柔地道:“因为...我喜欢龙表哥,就像小时候一样,想做龙表哥的小媳妇儿。” “若是表哥不要我,我也不要什么媒婆来说亲,便到庙里做和尚去。” 他的手缓缓地抚着冯万龙,慢慢滑上了他的肩膀,然后一把环住他的脖子,轻轻一拽,踮着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冯万龙整个人僵在了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任凭陆云在自己身上做着这种事。 陆云歪了歪头,吻得更深了,周子渔看到他睁开了眼睛,朝着自己这边望着。 他应当是早就看到周子渔了。 即使在这种时候,周子渔也还是不敢冲上去,鼻子一酸,转头狂奔起来,正好遇到了元溪和严鹤仪。 元溪听完这些,指尖攥得发白,喘了半晌,恨恨地道:“乌龟王八蛋!” 第33章 乌米饭 人一旦急起来, 骂人便常会骂王八。 其实,说句公道话,严鹤仪总觉得王八也挺无辜的。 骂王八也就罢了, 还骂人家的蛋,这便更加不地道了。 不过, 冯万龙跟陆云做的这事, 连严鹤仪都觉得当得起这句骂,甚至都骂得太轻了。 他暗暗地想着:书上怎么骂人来着? 衣冠禽兽。 去掉衣冠二字, 两人当是一对禽兽。 元溪当即便跳起来了,气冲冲地要去找冯万龙理论,被严鹤仪拦了下来。 他把两个情绪激动的人领回了家, 一人一张浸水的帕子擦了擦脸,勉强算是控制住了情绪。 严鹤仪温声问道:“子渔,你怎么打算的?要退婚么?” 周子渔咬着嘴唇,不说话。 元溪火气又上来了, 站起来吼道:“退!傻子才不退!” 严鹤仪按着元溪的肩膀,把小祖宗按在凳子上, 接着又道:“若是要退婚,便到家里跟爹娘说说,找媒人送还生辰帖。” “让元溪送你回家,好么?” 周子渔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我不知道回家怎么说。” “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严鹤仪点了点头, 拿出来镇上买的炒葵花子,又给两个人倒上了热茶, 便去厨房做饭了。 还没出房门, 他便又回过头来嘱咐道:“元溪, 不许乱跑啊。” 见元溪答应了, 他才放心的出门。 今日是立夏,严鹤仪昨日便准备好了南烛叶,因为只顾着跟小祖宗缠来缠去,便忘记了这回事,晨起才想起来把南烛叶捣碎,加了水做成南烛叶汁,把糯米泡上。 现在已经泡了快六个时辰了,糯米浸了颜色,已经是乌青的了。 南烛叶又叫乌饭叶,立夏这一日,平安村的人都会用南烛叶子做上几碗乌米饭,说是可以祛风解毒,吃了便能一年都不被蚊虫叮咬。 把浸泡好的糯米倒掉多余的水,只剩下刚盖过米的量就行,然后上锅里蒸熟,便是香喷喷的乌米饭了。 这丝丝的烟火气,总是能抚慰人心,不管是伤心难过,还是愤怒不平,都能被暂时的冲淡一些。 元溪和周子渔两人,一个忿忿地横着眉,一个脸上挂着泪痕,嘴上却都没亏了自己,皆在乖乖扒着米饭。 桌上盛了一小碗砂糖,用来蘸乌米饭正好,软软糯糯,满口香甜。 周子渔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道:“严先生,你做的东西真好吃。” 严鹤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给元溪抹去了嘴角的饭粒。 周子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咽了嘴里那口米饭,轻声问道:“平日里,都是严先生在做饭么?” 元溪使劲地点了点头:“对呀,都是哥哥做饭,我就做过两次,不是调料放多了,就是把东西做糊了。” 严鹤仪在旁边暗暗想道:何止?简直是要把厨房烧了。 周子渔做了个惊诧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也不会。” “人家都说,成亲之后是要夫郎做饭的,家里的活也都得会干,我什么也不会,以后是不行的。” 元溪拍了拍桌子,歪着头问道:“这话是冯万龙说的?” 周子渔轻轻点了点头。 元溪脱口而出道:“放屁!” 严鹤仪在旁边捂住嘴巴,轻轻咳了一声,元溪知道严鹤仪不喜欢别人说脏话,缩着肩膀,心虚地冲着他扮了个鬼脸。 他接着道:“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裳,就砍过一次柴,还差点儿伤到脚趾,挖野菜都挖不到完整的,更别说插秧、采茶这些地里的活了。” 元溪挑着下巴看了严鹤仪一眼,继续道:“我什么也不会,严先生不也是对我好,一点也不嫌弃我?”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虚,对着严鹤仪低声道:“对吧,哥哥?” 严鹤仪现在,实在是听不得元溪叫他严先生,只要一听到他口中说出这三个字,便立刻会想起那个荒唐的夜晚。 接着,便是恨不得把这个下了床便装傻不认人的小东西揽过来狂亲一通,再把他狠狠锤上一顿。 他勉强按下自己的这种冲动,温和地对着元溪笑了笑,答道:“没错,就算你什么都不会,也没关系。” 周子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道:“可是,你们的关系跟我们不一样啊。” “元溪又不是严先生的小夫郎。” 严鹤仪和元溪同时被噎了一下。 严鹤仪:对呀,元溪又不是我的小夫郎。 严鹤仪:如果是就好了。 元溪:对呀,我又不是哥哥的小夫郎。 元溪:如果是就好了。 严鹤仪迟疑片刻,红着脸开了口:“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元溪是我的小夫郎,我也不会嫌弃他,当待他同现在一样的。” 元溪倒是没想到严鹤仪会这样说,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架势,试探着问道:“真的会么?” 严鹤仪点了点头:“会。” 其实,元溪心里真正想问的是,我真的可以是你的小夫郎么? 当然了,他若是能问出这种话,说不定早就成严鹤仪的小夫郎了,严鹤仪也不必如此的抓心挠肝了。 三个人都尴尬了一瞬,严鹤仪正了正衣领,郑重地开口道:“子渔,没有谁是必须要会做什么活的,每个人都有长处,自然也会有短处。” “就像元溪,虽然不会干活,但是他...他很可爱,会...有时候会主动洗碗,还总摘花给我,而且...他也很贴心,纱布包扎的很好,很会系蝴蝶结......” 严鹤仪愈说愈没有底气,这些元溪身上他认为的长处,似乎并算不得是什么长处,在这里显然说服力不足。 元溪倒是听得很是受用,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觉得自己可真是太有用了。 周子渔不可避免地起了些鸡皮疙瘩,暗自想道:“严先生这明明是在公然说情话吧。” 严鹤仪顿了顿,调整了一下思绪,接着道:“其实,就算元溪变得脾气很差,整日里什么也不干,也不贴心,不可爱,喜欢他的人还是会喜欢他的。” “有时候,你做的好与不好,是不会影响别人的心意的。” “若是觉得那人没那么在意你了,并不是你做的不好,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心意变了。” “有些人总会找各种借口来原谅自己,而有的人,却会习惯把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样都不好。” “子渔,不要太过苛责自己,也最好不要为了什么人而委屈自己。” “一辈子很长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要想着每日吃什么,穿什么,有什么活计还没干。” “这些已经够让人忙碌的了,又何必要自苦呢?” 元溪在一旁听着,觉得严鹤仪这些话简直是有道理极了。 不过,他的想法转了个弯,似乎有些偏离了: 既然哥哥不介意我什么也不会,那以后是不是便可以偷懒到底了?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饭来张张口,衣来伸伸手。 想要买个什么东西,只要耍耍赖、皱皱眉就行了。 这么一说,做不做哥哥的小夫郎,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美滋滋地想着,双眸闪着亮光,望向了严鹤仪。 严鹤仪见元溪用这种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也是美极了。 见周子渔不说话,严鹤仪也没再多劝,端着剩下的乌米饭去了厨房。 在乌米饭里包上花生碎,捏成小圆团,再扔到盛满黄豆粉的平盘子里滚上一圈,又香又甜,让人看了便口水直流。 平安村的人总是说,吃点甜的可以让心情变好,严鹤仪不禁要再加上一句:看着人大口吃着自己做的东西,也会让心情变好。 两个人都吃得腮帮子鼓鼓,严鹤仪托着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两...看着元溪,心里暖暖的。 埋着头吃了两个裹了馅的乌米饭团子,周子渔似乎没有那么难过了。 突然,他抬起头来,抹了抹嘴角的黄豆粉,坚定地道:“我要退亲!” 元溪正往嘴里塞着乌米饭团子,闻言不住地点着头,简直想要给他鼓掌。 做了这么个决定,周子渔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也没有刚才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了,面上逐渐有了笑脸。 吃了这么久严鹤仪做的饭,元溪似乎已经习惯了,因此也没觉得有多么特别,潜意识里便以为所有人都同他一样,有人三餐给做上热乎乎的饭菜。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欠严鹤仪一句「谢谢」。 有些事情,你做的久了,别人便会有些不那么在乎了,若是有一日,你不再这么做,那人便会觉得你不如以前好了。 其实,没有什么人是必须为你做什么事情的。 元溪抬头去看严鹤仪,发现那人也正在对面托着腮,怔怔地盯着自己看。 他把一个还没递进嘴里的乌米饭团子,轻轻放到了严鹤仪面前的盘子里,对着他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下。 严鹤仪若是知道元溪这么想,必然会说:“元溪,我是自己愿意的。” —— 吃了乌米饭,就这么进入夏天了。 路边的芭蕉绿了,叶子长得很是猖狂,又宽又大的,一片叶子便能做把结实的扇子,下雨了还能应应急。 当然了,还有人曾拿它铺过路。 芭蕉叶子是赵景铺的,路是周子渔走的。 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一个不再是任性骄纵的小娃娃,一个也似乎没有立场再给人家做这些了。 周子渔房间的床头上,放着个圆乎乎的木头娃娃,做这娃娃的人被刻刀划过两次手,一滴血也没粘在上面。 这一日,天气不冷不热,赵景决定去揍冯万龙。 第34章 青梅蜜饯 其实, 赵景本是打算这一日离开的。 他满心欢喜的辞了师父,揣着两个木头娃娃来找他的小竹马,却得到了人家定亲的消息。 起先, 他觉着冯万龙人还不错,在村里打听了一番, 也都说他是个能干的汉子, 估计会待子渔很好。 他问了立夏这一日的船,准备再去外面漂上几年, 谁知,这个冯万龙倒是很争气,定亲宴席上就做出那些事来, 让赵景也不放心走了。 小月知道他哥心里的人是周子渔,被一大包松子糖堵了嘴,却从那以后,日日盼着周子渔能当他哥的小夫郎。 正好, 那日傍晚,她遵了娘亲的旨, 来给严先生送立夏蛋,遇到了在这里吃乌米饭团子的周子渔。 见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小月便赖着不走了,殷勤地给这些哥哥们剥好了鸡蛋,又坐下来吃起了严鹤仪盛来的另一盘乌米饭团子。 元溪三两口便吃掉了一颗立夏蛋, 不解地问:“为何好多节气都要吃蛋?春分蛋、清明蛋、谷雨蛋、立夏蛋。” 他把头一歪,自顾自地道:“怎么不吃烤鸡腿呢?” 严鹤仪知道他在说胡话, 其实也没指望别人回答, 便使劲儿揉了揉他的脑袋, 又把一枚剥好的立夏蛋放到了他面前的盘子里。 元溪似乎很想让赵景知道方才的事, 颇有些刻意的道:“子渔,退亲的事,你可想好了?” 果不其然,小月登时便是一惊,顾不上满嘴的蛋黄,脱口道:“子渔哥,你要退亲了?” “太好了,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我哥觉得你很好,在我看来,你们两个简直是太配了。” 周子渔被问懵了,在他心里,赵景一直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干瘦小子,前几日他回来,倒是觉得与想象之中的很不一样,但是自己正在忙定亲的事,也没心思去想这些。 元溪知道小月说的有些多了,急忙拽了拽她的袖子,找补道:“小孩子懂什么,子渔现在心里烦着呢,咱们别给他添乱了。” 倒是严鹤仪,俨然没有往日那般知道分寸,故意似的点着头道:“嗯,你哥是很不错。” —— 周子渔回到家时,家里已经点上灯了,他把白日里的事情跟爹娘一说,周婶当时便坐不住了,要不是周叔眼疾手快地拦下,一桌子刚买的瓷盘杯盏就要全碎了。 “我可去他妈的吧!” “呸!什么东西!” “今日要是不扬了他的骨灰,老娘就不姓周!” 心里一激动,嘴上便说错了句话,周婶不姓周,姓吴。 这位吴姓的妇人一旦生起气来,周叔跟子渔两个人是决计拉不住的。 拉扯之间,院中的小黑狗又摇着尾巴蹿了出去,进来了一男一女拿着包裹的两个人。 那女子一进院门,就听到屋内的争执之声,急急地小跑进来,一把拉住了周婶——为了好记姑且仍称她为周婶,颇为焦急地道: “娘啊,这是怎么了,谁又惹着您了,生这么大气?” 周婶一见这女子,瞬间消了气焰,皱着眉头道:“玉珍啊,你可来了!” 她拉着拉着玉珍的手坐下,把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玉珍是周子渔的嫂子,周家老大的媳妇。 周家老大——周子岭,似乎对娘跟媳妇这种情形习以为常,自顾打开包裹,拿出几个果子来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周子渔:“这么多日,可有想我?” “你的定亲宴我没...退亲?” 他听到周婶话里的「退亲」二字,顿觉事情不简单,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周婶跟玉珍格外亲厚,周子岭常说,家里只有自己媳妇能治得了他娘。 倒不是玉珍脾气暴,相反,她是个顶顶温柔的人,成亲这么几年了,也没见跟谁红过脸,周婶这个一点就着的泼辣性子,一见着玉珍,竟会乖乖地熄了火。 家里有什么事,玉珍虽不主动掺和,但周婶都会来问她的意见,往往玉珍一句话,能顶上这一屋子人劝上半天的功夫。 玉珍家在回首山之外的村子,离这里挺远的,回一次娘家要山路水路换着走,一年也就能回一次。 成亲之时,她紧着周子岭,选了来相公家里过日子。 周婶常说,玉珍选择住在咱们家,那是咱们的福气。 一个小姑娘辞了自己的亲爹娘,跋山涉水地过来,咱们得加倍对人家好,比亲爹娘还亲才行。 周婶跟玉珍说这事时,也是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拍了桌子,执意现在便要去冯家理论清楚。 玉珍给周婶倒了杯水,抚着背给她顺顺气,脸上倒是罕见地有了些愠色:“娘啊,天晚了,咱要去也是明天去。” “冯家那个确实不是东西,但冯家大伯大娘跟咱们家关系还成,都在一个村里住着,闹的太僵了不好。” “明日让子岭去寻媒婆,把这事商量商量,咱们再上冯家的门。” 周子岭也附和着媳妇的话:“是啊,娘,明日我去,一定把这亲事给退了。” 周叔不敢说话,轻轻握住了周子渔的手。 周婶喝了口茶,坐回凳子上,叹了口气道:“这一大家子,真是没一个像我的!” 她看了一眼玉珍,又道:“玉珍说的也有道理,一个村住着,成,明日再说吧。” 周子渔默默地坐着,紧咬着嘴唇,倒是没有哭。 第二日一大早,周子岭就把媒婆找来,把这事一说,带着冯万龙的生辰帖便去了冯家。 冯家院子里,冯万龙跟陆云正在挨着肩洗脸。 周婶看到了这景象,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到冯万龙肩上,翻着白眼道:“这是过起日子来了?真是好不要脸!” 冯万龙似乎是很怕周婶,说话都结巴了,冯万龙的爹娘从屋子里迎出来,见院子里这阵势,大概也明白了七七八八,赔着笑把人请进了屋。 瞧这意思,冯万龙爹娘也是知道陆云这档子事情的,说不定也劝过,但认为没什么大不了,便由着他们去了。 平安村虽然民风比较开化,但毕竟是个小地方,相互之间总有个七拐八拐的联系,因此退亲这种事,算是很下脸面的大事了,这么多年也没几乎发生过。 冯家应是笃定了周家不敢退亲,这才有些肆无忌惮,谁料人家不看重所谓的什么面子,第二日就带着媒人上门了。 冯万龙自知理亏,一进屋就跪到了周子渔面前,眼泪涟涟地道:“子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小云是我表弟,那日是鬼迷了心窍,才做出这种事情,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陆云眼泪早就下来了,跟着跪在了冯万龙旁边,一口一个「子渔哥」地叫着。 冯大伯也劝了一会儿,见周子渔不说话,则又换了副面孔:“这哥儿退了亲,那便是没人要的烂木头,以后就在家里呆一辈子吧,羞都羞死了。” “万龙都给你跪下了,这个台阶你若是接着,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还是依着日子成亲,怎么样?” 周婶一口啐到冯大伯脸上:“你才是没人要的烂木头,我呸!什么玩意儿!” 说完,她抄起地上的木凳子就往冯大伯头上砸了过去,要不是周子岭反应快,一把拦住了他娘,冯大伯这脑袋今日怕是就要开花了。 冯大伯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登时就还手了。 两家人打作一团,媒婆挤在中间,头上油光发亮的发髻都散得不成样子了。 陆云则缩在地上,悲悲切切地流着眼泪。 突然,站在一旁久未开口的周子渔皱了皱眉,使劲拍了下桌子:“够了!” 没想到周子渔会发脾气,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把冯万龙的生辰帖拍到了他怀里,一字一句地道:“其实,定亲那日,我就该与你断了,何必非要等到有了表弟这种不可原谅的事之后才能下决心?” “我想着,我们之前那么好,分开了可惜,现在看来,是我胆子太小,又懦弱,又天真,这才信了你的话。” 冯万龙往前跪行了一步,抱住周子渔的小腿,抬着头道:“我心里有你,子渔,你心里也有我,对吧?我们重新来过。” 周子渔冷哼一声,一脚把他踹开了,“你有没有的,我又如何知道?你做出这种事,就算我心里有你,也绝不会再同你成亲了。” “生辰帖还我,咱们好聚好散。” 一听来真的,冯家人周旋着就是不给,冯大娘一个后仰,闭着眼睛晕了过去。 周家人也不愿意闹出人命来,只好先离开了。 然后,周子渔去私塾找元溪,就遇到了来送东西的赵景。 赵景不敢直接找周子渔,带了一大包的甜蜜饯来,托元溪给他。 青梅子做的,周子渔最爱吃。 从私塾回来,赵景满村子找冯万龙,终于在地头的小路上找着了他。 赵景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就把人拽走了。 冯万龙那么大的个字,在赵景手里跟小鸡仔似的。 赵景拽着人来到村子外面的一座山坡上,手里一使劲,就把他扔在了地上。 冯万龙身子向后躲,嘴里却不饶人,瞪着眼睛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周子渔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赵景也不说话,蹲下身去,揪住了冯万龙的衣领,照着脸上就是一拳。 冯万龙跟专门讨打似的,又道:“他的生辰帖还在我手里,你有什么立场在这里教训我?” 赵景一双眸子里爆出殷红的血丝,咬着牙道:“生辰帖拿来。” “那只木头娃娃,拿来。” 第35章 糯米花 冯万龙的鼻子挺, 一拳下去,承的力气最多,登时便流下两行血来。 他那张嘴倒是硬得很, 抬手抹掉点血,接着道:“急眼了?小矬子?周子渔是我的, 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他。” 赵景咬了咬牙, 抬手又是一拳,冯万龙眼底瞬间便起了一片乌青。 他狠啐了一口, 呲着牙笑了笑,牙缝里都是血,“有能耐你就打死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当能有多厉害,没想到,还是那个没种的小矬子。” 没错,在许多年前, 他们还小的时候,赵景便揍过冯万龙一次。 其实也难说是谁揍谁, 因为确实是赵景去揍冯万龙的,但最后也是实实在在被冯万龙揍了一身伤的。 赵景个子长得晚,十好几岁了还是干瘦干瘦的一个,比周子渔都矮出许多,更别说年纪大一些的冯万龙了。 那时候, 周子渔矫情得很,村里的男孩都不愿意同他玩,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 陪着他的只有一个赵景。 冯万龙是孩子堆里年纪最大的, 又高又壮, 声音变得还早,俨然一副孩子王的姿态。 有一回,他领着那群男孩子摸鱼爬树,整天搞得身上脏兮兮的,在路上遇到周子渔,知道他爱干净,便故意往他身上贴,把泥水之类的都蹭到他衣服上。 周子渔咧着嘴哭,冯万龙就围着他笑。 也不知道周子渔为何这么能哭,都快半个时辰了,嗓子都哑了也没见停下。 冯万龙肉眼可见的慌了,从糊满油污都能滑着火石的口袋里,摸索出一颗黑乎乎的糖块来。 小时候日子没现在好,家里人不常给买糖吃,常常一块糖揣在口袋里,断断续续地能吃上一个月。 冯万龙咽了咽口水,狠狠心用牙咬下一半,递到了周子渔面前。 周子渔哭得稀里哗啦,还没看清冯万龙手里的东西,就有人来救他了。 赵景倒腾着步子,一个闪身就到了周子渔面前,似模似样地把人护在身后。 冯万龙认得他,老说他是那个好看的男娃娃身边的小矬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收起糖块,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周子渔几句,赵景不干了,当场就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打得是挺准的,奈何冯万龙太高又太壮,一把就攥住了赵景的腕子,把他掀翻在地。 据围观的孩子们说,那一场架打得是惊天地泣鬼神,两个人都跟疯了似的。 后来,赵家人和冯家人互相上门赔了礼,又当着对方的面,把自家孩子揍了一顿,这事才算是了了。 彼时比现在娇气一万倍的周子渔,带着家里所有的药粉纱布,拉着赵景坐在村口的山坡上,给他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 边包扎边哭:“一定很疼吧。” 赵景笑得跟脑子被打坏了似的,直说一点也不疼,就是有点痒。 他身上痒痒肉多,尤其是周子渔一碰,就痒。 周子渔把人包扎好,皱着眉头盯着他:“你太瘦了,得多吃点饭。” 赵景倒不是嘴巴刁,只是家里实在太穷,哪里能顿顿吃饱。 周子渔又道:“以后可要找个厉害的相公保护你。” 听了这话,赵景把自己心里那个长大以后做周子渔相公的小苗苗又生生掐灭了。 自己还没人家高呢,小矬子一个,拿什么保护人家。 赵景还记得,周子渔把自己揽在怀里,跟哄孩子似的,软软地唱了首歌。 从那以后,赵景话就少了。 冯万龙又欺负了周子渔几回,每回都要跟赵景打上一架。 直到赵景去了镇上当学徒,周子渔也懂事了些,不太爱出门了,冯万龙才没再来找事。 人家常说,小孩子喜欢一个人,总会想着去欺负他,这话虽不通,在冯万龙身上似乎却有些道理。 很难说冯万龙仅仅是觉着周子渔家里有钱人又软弱,这才对他示好的,小时候得不到的东西,长大后总是会耿耿于怀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小就喜欢上周子渔了。 反正,每次一见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哥儿,就觉得他跟那些鼻涕流一脸还要往嘴里吸一吸的哥儿不同,就忍不住要多看他一眼,进而就着了魔般的想惹他哭。 他连带着也恨赵景,尤其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小矬子长得比自己还高还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周子渔。 赵景也不说话,冯万龙嘴里喊上一句,他就挥一下拳头,最后两个人索性抱在一起,毫无章法地扭打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累了,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 突然,冯万龙用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把血抹得很是吓人,到后来发觉手上热乎乎的,血里面混进了些眼泪。 他放声嘶吼了几句,喉咙里呜咽着,也不成句子,就只是发泄般得呜咽。 又是黄昏了,西边的天红了一片,上坡上也没人,下面也没人,四周都没人,除了冯万龙的声音,一切都静得出奇。 他挣扎着站起来,也不说话,踉踉跄跄地朝村里走去。 赵景就在山坡上躺着,脱力似的垂了眼。 不一会儿,冯万龙又回来了,把一个红纸包着的小木盒子跟那个木头娃娃放到赵景身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这个盒子里,是子渔的生辰帖。” “木头娃娃还你。”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哑着嗓子道:“他...也还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冯万龙走了很久,赵景这才睁开眼睛,打开那个木头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又仔细地放回去,把盖子合上。 他捧着盒子和那个木头娃娃,本打算马上去找周子渔,到了人家门口,又觉得天太晚了,现在过去不好,便转身回家了。 第二日,他让元溪叫了周子渔,把生辰帖跟木头娃娃还给了他。 周子渔接过这些,猛不丁一抬头,瞧见他脸上的伤,关切地问道:“你跟他打架了?”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赵景就跟冯万龙打过几次架,有些担心,“还有哪里伤到了?” 绕着他打量了一圈,他又低声自语道:“也对,你现在比他壮一圈,应该吃不了亏。” “你先等我一会儿。” 周子渔转身跑回了家,拿了一个小药箱出来。 赵景觉得这样不好,周子渔刚退了亲,又这样跟男子亲近,怕是会有人说闲话,连连摇头往后躲。 周子渔攀着他的肩膀,把他摁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执意要给他上药。 “疼不疼?” 他凑过去呼了几口气,凉丝丝的。 赵景攥紧了袖子,状似随意地道:“你心里还有他么?” 周子渔知道赵景问的是谁,想了一会儿,答道:“会尽快忘记的。” 赵景抬了抬手,还是放下了。 —— 周子渔成功地退了亲,元溪又拿着这个做由头,缠着严鹤仪带他去镇上见他的「山神哥哥」。 自从半路杀出了这个「山神哥哥」,严鹤仪的便整日心神不宁的,变着法哄元溪,不是给他的小鸡仔们染个毛,就是在院子里摇秋千,一摇便是半天。 这不,现下正给小祖宗做糯米花呢。 糯米花又叫「孛娄」,便是在模拟爆糯米时的响声。 严鹤仪之前跟着爹娘出门,曾见过有人做糯米花,用一口漆黑的炉子,摇上一阵,然后「砰」的一声,糯米就能开花,整条街都是香香甜甜的。 当时随口问了那师傅一句,说是在家里用锅也能做。 把糯米洗干净风干,在锅里把非常细的沙子炒热,然后放入糯米,不停地搅拌,糯米受了热,便会接连爆开。 元溪抓起一大把往嘴里塞,几句话夸得严鹤仪如在云端,爽快地答应了他去镇上的要求。 到了镇上,“山神哥哥”正在台子上演着呢,元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已经演了无数遍的戏看,还时不时低声接上几句词。 元溪看戏,严鹤仪看元溪,两人都显得有些痴傻,全然没顾得上天上逐渐聚集起来的乌云。 一场大雨倾盆而至,一起来的还有好大的风,台子上的棚子被吹开了。 “山神哥哥”被雨浇了一身,袍子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发间的冠子也掉了。 他摘了面具,竟是个黑黑胖胖的汉子。 第36章 茴香饺子 严鹤仪拉着元溪要去旁边躲雨, 元溪却牵挂着「山神哥哥」,见棚子塌了,便抬腿往前冲。 看到「山神哥哥」脱了面具、乱了衣冠之后, 元溪就停下了脚步,在雨里呆呆地站着。 严鹤仪追上来, 用手护住他的脑袋, 着急地问道:“怎么了,元溪?” 元溪一脸委屈, 指着乱糟糟的台子:“山神哥哥...是假的啊。” 他怔怔地转过身去,头发都湿透了,一绺一绺地垂在肩上, 闷声道:“哥哥,咱们走吧。” 严鹤仪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到旁边的铺子里躲雨,这雨来得急, 去得也急,一会儿便停了。 两人脸上都是水珠, 严鹤仪却觉得元溪应该是哭了,眼睛红红的,也不说话,怪吓人的。 他凑了过去,温声道:“咱们回家吧。” 元溪点点头, 便绕到了他身后,踮着脚往背上一趴。 严鹤仪微微蹲下, 把元溪往上蹭了一下, 背着他往家走, 边走边给他讲故事, 手里还提溜着一小块买回来的猪肉。 什么仙女啦,七个葫芦娃娃啦,就算他改了剧情,把「山神哥哥」塞进去跟哪吒大战了三百回合,元溪仍是跟没听见似的,半晌才从喉咙里敷衍地「嗯」上一声。 他就那么脱力般的垂着手,眼皮都耷拉下来了,严鹤仪觉得,元溪若是条小奶狗,此刻尾巴肯定都要拖到地上了。 真是不好哄啊。 以前的严鹤仪,一直跟元溪争论所谓的山神传说都是假的,现在却想法设法地极力向他证明,他的山神哥哥是真实存在的。 讲到后面,元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生硬:“哥哥别说了,我知道是假的,又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 严鹤仪刚想到一段精彩的故事,听元溪这么一说,似是被登头浇了一盆冷水,怎么也讲不出来了。 人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就是不开心,能有什么办法。 一到家,元溪也不去看小鸡仔了,进门便直愣愣地往床上一趴。 严鹤仪到鸡窝旁边喂了点泡好的谷子,朝着元溪大惊小怪道:“大娃又跟二娃打起来了!” 里屋迟迟没有动静,严鹤仪轻轻摇了摇头,去厨房做饭去了。 这点肉本来打算明日晌午炒着吃的,他也索性不留着了,给元溪包些念叨了好久的饺子。 元溪一直嚷着说自己爱吃饺子胜过馄饨,还爱吃大饼大馒头。 严鹤仪不擅长做这些面食,之前蒸过一回馒头,结果面没发好,每个都跟小棒槌似的,遂也不敢再轻易尝试了。 和面是个技术活,严鹤仪搞得满头大汗,终于折腾出来一个还算像样的面团。 菜园子边上自己长了一丛茴香,正好来入馅。 严鹤仪小时候见过捏面人,觉得饺子应该也能捏,本想着捏点小鸡仔、小娃娃之类的哄元溪开心,怎料鼓捣了好几个,都软塌塌的不成样子,只好作罢。 饺子煮出来,严鹤仪把那些没烂的仔细挑出来,正好够一碗,又倒了一碟子辣椒油,喊元溪过来吃。 虽然都长得奇形怪状,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严鹤仪尝了一个,感叹道:“以前真是暴殄天物啊!” 元溪照例夸了几句,闷头吃着自己的那一碗,也没蘸辣椒油,吃完之后,还破天荒地主动去洗了碗筷。 第二日,严鹤仪拎着半篮子茴香苗就去了顾大妈家,呆了半晌才回来,手里的篮子塞得满满登登,用棉布盖着。 夜里,元溪躺在床上闭了眼,察觉严鹤仪又鬼鬼祟祟地起床了,到外屋里点了灯,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白日里那样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元溪心里便烦闷得不得了,一股无名的火气隐隐地压着,似乎是冲着严鹤仪去的。 他不想让严鹤仪把自己当小孩子哄,不想顶着个学生的身份跟他在一起,想要严鹤仪当他是个同他一样的男子,除了吃东西讲故事,还想同他做点其他的事。 小时候先生管得严,日日被箍在家塾里,因此元溪的反叛心理便格外重,总是想方设法地在先生眼皮底下搞小动作,其中便包括上课的时候,偷偷看从后院小厮那里讨来的话本子。 民间的话本子都极为露骨,那些床榻之上的亲昵之事总是反反复复写得很是详尽。 小元溪当时看得懵懵懂懂,但奈何记性好,上面的图文都记得牢牢的,等长大一些,自然也就全明白了。 严鹤仪夜夜穿着透光的亵衣在他面前晃悠,元溪便转身忍不住在心里不知天高地厚地肖想。 这几日,他总有一个念头:哥哥是不是和尚? 此刻,元溪脑子乱得很,赌气似的不想去看严鹤仪,忍着心里的疑问闭了眼。 顾大妈家的鸡最近叫得格外响,天才刚亮,元溪皱皱眉睁开眼睛,便被眼前的「山神哥哥」吓了一跳。 这个山神比镇上那个高出许多,身上还穿着长衫,一看便知是严鹤仪。 发间的冠子是树枝包了黄绸子做的,脸上带了那日买的面具,八字胡,上挑眉,眼睛还费劲地眯着。 元溪失笑,抬手摸了摸严鹤仪脸上的面具,“哥哥是在扮山神么?” 严鹤仪动了动脸上的八字胡,“不像么?” 元溪睁着眼说瞎话:“像极了,比镇上那个山神哥哥扮得还好。” 严鹤仪把手从身后伸出来,递了一个东西在元溪怀里,元溪仔细一看,竟是个用布缝的山神娃娃。 原来哥哥夜里是在做这个。 元溪心里暖暖的,鼻子一酸,捏了捏山神娃娃的脑袋:“哥哥怎么什么都会?” 严鹤仪顺势坐到床边,柔声道:“镇上那个人没扮好,不代表山神就是不存在的,我也觉得山神的传说是真的。” 元溪抬头看他,他接着道:“我娘说过,山神会保佑信他的人,只要我们相信,山神就一定是存在的。” 元溪知道这人还在哄自己,却感动得要命,抱着那个山神娃娃,莞尔道:“谢谢山神哥哥。” 他鬼使神差般地把那个娃娃举起来,在严鹤仪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严鹤仪的脸呼的一下就红了,借口去做早饭,逃出了屋子。 元溪扁扁嘴,幽怨地望了望外面,又照着那个山神娃娃的嘴上亲了一口。 吃罢饭去私塾,路上就遇到了冯万龙,还有挎着他手臂的陆云。 本不想理他们,陆云却抢先开了口,「元溪哥」、「严先生」的叫得很是热络。 元溪翻了个白眼,奚落道:“刚退亲便等不及了,不知二位何时成亲呢?” 严鹤仪悄悄扯了一下元溪的袖子。 冯万龙也是一点就着,冷哼一声:“比不得你们俩,不清不楚地在一起住了这么久,严先生也真是,全然不顾小哥儿的名声。” 他上前一步,把两人打量了一遍:“莫不是已把什么事都做了吧?怪不得严先生总也不着急亲事 ,这不比成亲快活多了?” 元溪听得气血上涌,抬手推了一下冯万龙,陆云急忙护住,跟元溪对上了。 严鹤仪心里很不是滋味,狠狠瞪了冯万龙一眼,拉着元溪走了。 他反复咀嚼着冯万龙说的话,在心里暗暗地怪起了自己: 三书六礼一项也没有走,甚至人家都没有倾心于自己,就在一起住着,一张桌子吃饭,一个屋子睡觉,像什么样子。 若是日后给元溪说媒,一定会受影响的,甚至不知还有没有人给他说媒。 元溪心里还气着,靠过来挽住严鹤仪的胳膊,张口欲说什么。 严鹤仪往旁边躲了一下,把胳膊抽了回来。 第37章 地皮菜 严鹤仪倒是没甩开过元溪的手, 这是头一回,元溪惊着了,他自个儿也惊着了, 下意识觉得抱歉,胡乱开口道:“以后别跟他们吵, 犯不上。” 元溪点了点头, 觉得严鹤仪必定是又生气了。 私塾午休的间隙,严鹤仪又在往外瞄, 心里乱极了,见狗娃正往里面探头,便对着他招了招手, 示意他进来。 狗娃脸上出了汗,混着黑泥往下淌,在额头至下颌处留下了几道印子,一靠过来, 还能感觉到身上往外冒的热气。 他还以为自己是做错什么事了,转悠着贼溜溜的眼珠子, 极为熟练地低声道:“先生,我错了。” 严鹤仪不明所以,顺势忍笑道:“错哪了?” 狗娃捏着衣角,踌躇了半晌,从袖子里拿出个指头大小的黑炭块来, 嘟囔着道:“跟元老大打赌输了,要往先生脸上画小猫......” 严鹤仪深吸一口气:这还真是意外收获。 他伸出手去, 狗娃便乖乖把炭块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行了, 以后别跟着姜元溪胡闹, 你去吧。” 狗娃如蒙大赦, 撒丫子就要开溜,一只脚刚跨出门槛,便又被严鹤仪叫住了。 “等一下,狗娃,你过来。” 差点忘记了自己为何叫他进来。 狗娃又垂着头,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严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 说完,他迟疑了一下,又把手伸到衣服口袋里,咬着嘴唇认真摸索着。 严鹤仪摆了摆手,“不是这事儿,你...你去告诉姜元溪,让他把衣裳穿好,裤腿放...放下,在私塾要正衣冠。” 狗娃一听是这事,又把在口袋里掏了半天的手拿了出来,如释重负地道:“知道了,先生。” 他正要转身,严鹤仪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复又叫住他,补充道:“你也把衣裳穿好,记住,正衣冠。” 狗娃连连应着,整了整其实穿的还算得体的衣裳,跑了出去。 严鹤仪抬头往外看着,只见狗娃把自己的话同元溪说了,又大声嚷嚷着:“先生说了,要正衣冠,大家都把衣裳整理一下。” 元溪皱着眉头往里面瞅了一眼,乖乖地把裤腿放了下来。 严鹤仪一对上他的眼神,立马便低下头去,装作看书的样子。 哥哥老是偷看自己这事,元溪是知道的,私塾里的孩子们也都知道,他们私下里说这件事,得出的结论是,严先生这是心眼子小,一刻也放心不下自己家的小夫郎。 散学了。 回家路上,元溪跟着严鹤仪闹腾的时候,严鹤仪也没有往日那般捧场了,路上遇到村里人,还刻意地往旁边靠了靠,跟元溪保持些距离。 到了家,元溪去喂了小鸡仔,又凑到严鹤仪跟前,讨好似的问道:“哥哥不舒服么?今日我来做饭吧,哥哥想吃什么?” 严鹤仪摇了摇头:“去练练字吧,我来做,一会儿饭好了叫你。” 说起来,元溪已经许久没写过字了,因着小时候的缘故,严鹤仪觉得他大概不愿写字,总也不提这事。 元溪也乐得清闲,每日在私塾不是转悠着管管走神打瞌睡的学生,就是坐在自己那张书案前,一本正经地往纸上画乌龟。 这一回,他隐隐约约觉着,哥哥似乎是生了很大的气,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觉着大概是狗娃又卖了什么消息。 他乖乖拿起笔,坐的板板正正,耐心地临着之前严鹤仪给的帖子。 行动上避着他,口腹上却想着弥补回来。 这几日总下雨,一夜雷雨过后,便有一种野菜生出,即为地皮菜。 估计也算不上是「菜」,起初为胶质球状,后面慢慢长成片状,通体为半透明的茶褐色,晒干后又会变成黑褐色,又有「地耳」、「地木耳」、「地蹋菜」之称。 这种菜没办法种,只有在春夏天的雷雨之后才会生出来,若是来不及挖,便只能等着下一个雷雨天了,因此又被称为「雷公菌」。 地皮菜好吃,想要吃到嘴里,却着实要费上一番功夫。 它倒是不挑地方,什么田埂上、沙土地里、近水堤岸旁,雷雨天之后,都能看到地皮菜的身影。 严鹤仪弯着腰在山坡上寻了好一会儿,才挖了小半篮子。 接着,便是清洗了,地皮菜大概能算得上最难清洗的野菜了。 因为在它生长的过程中,会慢慢把附近的沙土包裹进自己的胶质里面,洗的时候要把它弄破之后,掰开来仔细清洗,淘洗上个七八遍是常事。 当然了,若是加些面粉进去,清洗起来便会轻松一些。 用地皮菜炒三个鸡蛋,鸡蛋要炒得老一些,有黄莹莹的小糊边,元溪最爱吃这种。 饭上了桌,一盘地皮菜炒鸡蛋,两碗青菜粥,还有一碟子用盐水煮的花生。 严鹤仪挪了挪凳子,坐到了元溪对面——往常都是挨着在桌子相邻的两边坐的。 元溪捧起粥碗,小心翼翼地吸溜了一口, 两人静默了半晌,元溪伸着筷子给严鹤仪夹了一大块鸡蛋,闷声道:“哥哥,狗娃爬树输了,我让他拿炭块画你的脸,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严鹤仪心道我知道了,这不算什么事,快别跟我说话了,我忍得很辛苦。 嘴上没有波澜地道:“我没生气,快吃饭吧。” 元溪心一横,继续坦白道:“我...我中午带着他们剪了食堂里冯大伯的胡子,冯大伯没声张,对不起...哥哥...我明日便去跟他道歉。” 严鹤仪结结实实地呛了一下,生怕小祖宗又抖落出更多事来,到时候自己大概要真的绷不住了。 他轻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道:“嗯,吃饭吧。” “食不言,元溪。” 元溪抿了抿嘴,不敢再开口。 吃完饭,洗洗涮涮的搞完,元溪跟往常一样钻进被窝里,等着严鹤仪关了门过来,给他讲讲故事,或者是两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 」上,闭着眼睛说会儿闲话。 这一回,严鹤仪弯着腰把自己的铺盖卷儿一卷,抱到了外间,在书案旁边铺开了。 元溪有些慌:“哥哥做什么?” 严鹤仪道:“我在外间睡。” 元溪:“为何?” 严鹤仪:“不该与你同屋睡的,只是家里屋子不够,睡外间也行,白日里收起来便可以。” 元溪仍是不解:“为何不能与我同屋睡?已经都睡了这么久了。” 严鹤仪闷着头收拾自己的床铺,咬咬牙道:“都是未成亲的男子,这样...不好。” 他低声又补了一句:“还是要自重些。” 元溪倒是听得真切,「蹭」的一下坐起来,朝这边喊道:“哥哥是说我不自重?” 严鹤仪觉得自己说的过了,手上攥了攥被子,似念似叹地得:“我...我是怕别人说你不自重。” 元溪翻身下床,也没穿鞋袜,“蹬蹬蹬”跑了过来,揽过严鹤仪的胳膊,微微拧着眉头的:“旁人的话与我有什么干系?我不在乎。” “我就愿意这样贴着哥哥。” 严鹤仪低声道:“我在乎。” 元溪又往人身上蹭了蹭:“可是哥哥往常也是于我同屋睡的,还会背着我走路,给我揉脚,在外人面前也从来不避着的。” 严鹤仪稳了稳气息:“是我太没分寸,以后不会了,快去睡觉吧,夜深了。” 元溪仍是紧紧握着严鹤仪的胳膊,严鹤仪使劲掰开他的手,挣脱开来,沉着脸道:“元溪,听话。” “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你管不着我!” 严鹤仪往后退了一步:“我是你先生。” 元溪索性迎上去,抬手推了他一下:“从现在起不是了。” 说完,他便转身跑了出去。 严鹤仪愣在了原地,朝着人喊道:“你要干什么去?” 元溪一只脚已经出了屋子,头也没回地道:“说了管不着,别跟来!” 第38章 半块馒头 这日正好是小满, 算是严鹤仪认为最有意趣的一个节气。 有诗云:“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①” 初夏时节,草木正盛, 花都开好了,又是子规又是烟雨的, 自家又没有水田, 不用弯起腰撸着袖子去插秧,再泡壶茶喝喝, 自然熨帖又闲适。 人家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因此太满也不好,小满,最为适宜。 若是往年,这样的日子, 严鹤仪必要吟上几句酸诗,浅浅抒发一下无处安放的情思或愁绪。 自从小祖宗来了之后, 严鹤仪倒是好久都没有这样矫情过了,毕竟日子里突然多出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酸甜苦辣。 也管不着什么大满伤身、小满最宜了,此刻,严鹤仪心里的着急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元溪跑出去之后, 他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便立刻便追了出去, 可哪里还有小祖宗的影子。 他先是屋前屋后的找了一遍, 没找见人, 便沿着巷子往外跑, 跑了一半又折返回来,闯进了顾大妈家的院子。 “顾大妈,你见着元溪了么?” 顾大妈正在院子里侍弄她种的那些花,严鹤仪喊了两遍她才听见,一头雾水地道:“没见着啊,他还没回来么?” 严鹤仪也顾不上解释了,只说要是见着元溪,一定把他留住,等自己回来。 说完,他便出了巷子,在每个元溪去过的地方找着。 元溪躲在院子里柴火垛里,听着严鹤仪的脚步声远了,这才悄悄地钻了出来。 他三两下翻过自家院子的栅栏,刻意躲着顾大妈的视线,沿着屋后面的小路往山里走去。 没走几步路,元溪便有些后悔了:没穿鞋子。 地上的小石子硌的脚生疼,也不知道有没有流血,他就这么往前走着,愈走心里愈委屈,胡乱地抹着眼泪,不一会儿便出了村子。 他跟着严鹤仪进过两次山,只记得那条通往秦朋墓的路,也就是当时从崖上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刚走到半路,远处就传来了雷声,云压得低低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元溪有点慌了,但还是没有回头。 果然下雨了,瞬时如瓢泼一般,高处的土被雨冲下来,混着石子沙砾,路上泥泞了不少,元溪走过的地方,被雨水浸泡的脚印里隐隐约约有些血迹。 他赌气似的往前跑着,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最后来到了一个山洞,就在当时掉下来的那个山崖下面。 天已经黑下来了,只有打雷的时候,才会亮上那么一下。 元溪坐在山洞里,抱着膝,脸上全是混着眼泪的泥水,身上冷得有些发抖。 方才一时上头,说的话也没有余地,就这么直愣愣地走了,鞋子没穿,出门时随手拿了件衣裳披着,现在仔细一看,竟然拿成了严鹤仪的长衫。 在元溪看来,在他与外人的面子之间,严鹤仪选择了后者,平日里没人的时候,跟自己多亲近都没事,一到了外人面前,便就要避着了,生怕别人说什么。 自重?竟然还说我不自重! 你才不自重,你们全家都不自重! 元溪想到这里,默默在心里给严鹤仪的爹娘道了个歉:伯伯,大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别生气。 都是你们家严鹤仪欺负人。 他又冷又饿,愈想愈气,眼泪流了一轮又一轮,终于没力气了,斜靠在石壁上,痴痴地想着:严鹤仪,你若是现在来找我,我便原谅你。 自然,除了雷声之外,没有东西回应他。 远处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叫,听着像是野兽,元溪抱紧自己的肩膀,使劲闭上了眼睛。 严鹤仪,若是半个时辰之内来找我,咱们的帐便一笔勾销。 没有计时的东西,元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半个时辰的期限什么时候到,最后有些心灰意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严鹤仪一路找到私塾,又到田间地头寻了一遍,几个树林也找了,都没见着元溪。 村子几乎翻遍了,他又去了上巳节的那个山坡,仍是找不见元溪。 天黑之后,路上的人也少,严鹤仪每遇到一个人,便要拉着人家问一句,身上的衣裳沾了泥水,湿哒哒地贴着,发上的冠子也散了。 他没找着自己的长衫,手忙脚乱之间,穿上了元溪的外袍,袖子短了一截,紧紧地箍在身上。 牛二赶着牛车从远处过来,他今日去镇上卖菜,被大雨堵在了路上,在人家家里避了半天,也不见这雨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冒着雨回来了。 严鹤仪见着他,挥挥手示意他停下,沙哑着嗓子问道:“牛二哥,见着我们家元溪了么?” 雨声大,天边还有惊雷,牛二听不太真切,眯着眼睛道:“严先生,你说啥?” 严鹤仪扯着嗓子重复道:“见着我们家元溪了么?” 牛二摆了摆手,正要说没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好像见着了,我在来的路上,遇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哥儿,往山里跑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他。” 路上,他正好遇见了向着山里狂奔的元溪,人跑得太快,雨又大,也没看太真切。 严鹤仪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仔细问了具体的方向,匆忙道谢之后,便沿着那条路,朝山里一路狂奔过去。 雨很大,脚印都被冲刷的差不多了,不过泥地里还是留下了一些印记,仔细一看,水洼里依稀还有血迹。 严鹤仪这才想起来,元溪出门时没有穿鞋,他沿着脚印,半猜半摸地来到那个山崖下面,大声呼唤着:“元溪,你在哪里?” “出来好么?” “是我错了,严先生知道错了,元溪——” 他福至心灵,继续提高声音喊道:“明日带你去镇上买烤鸡腿吃,还有玫瑰松子糖、炒葵花子、甜蜜饯、糖渍山里红——” “家里的小鸡仔该喂食了,现在都饿着呢——” 元溪正昏沉沉地睡着,肚子饿得难受,梦里都在狂奔着找好吃的,听到耳边叫嚷着什么烤鸡腿、松子糖,突然就惊醒了。 醒来发现周围还是黑乎乎的山洞,什么热乎的吃食也没有,就像是突然坠入了深渊,委屈来得铺天盖地。 严鹤仪的声音近了,又在外面喊着:“元溪——姜元溪——” 元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心安了许多,心里的委屈跟恐惧全部转化成了小别扭,忍不住撅着嘴巴嘟囔道: “现在都连名带姓地喊我了么?” “果然是生疏了。” 严鹤仪的声音似乎就在山洞外面,忽远忽近的,就是找不到这里。 真是个笨蛋。 你若是能找着我,我便不同你计较了。 过了片刻,听着严鹤仪的声音逐渐远了,元溪有些慌,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使劲往外边扔了过去。 严鹤仪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在树丛掩映之中,还有一个隐蔽的山洞。 说来惭愧,严鹤仪小时候被他娘一时疏忽,在漆黑的屋子里关过一个晚上,从那以后,他便害怕起这种又黑又逼仄的幽闭之处来。 他壮起胆子,弓着身子往里探了探,黑漆漆一片看不真切。 外面适时来了一道惊雷,洞里亮了一瞬,严鹤仪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人影,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也不管什么幽闭之类的了,三两步便冲了过去。 一靠近元溪,严鹤仪便察觉到这人似乎在发抖,心里拧着劲的疼,掐了掐指尖,轻轻蹲到他旁边。 严鹤仪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元溪。” 叫出这个名字,他便再也说不出话了,抬起胳膊想去抱抱他,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黑暗中,一瞬的沉默对视之后,只听元溪哽咽着道:“我饿了。” “烤鸡腿呢?” 严鹤仪也没带什么吃的,颇为不忍心的道:“咱们回家吃,再忍一下,好么?” 元溪打了个喷嚏,鼻子闷闷地道:“我衣服口袋里有半块馒头,冯大伯给的。” 作者有话说: ①:《乡村四月》翁卷(宋) 第39章 烤鸡腿 冯大伯是个鳏夫, 从严鹤仪记事起,便在私塾里做饭了,工钱要得很少, 只说是老伴喜欢孩子,在世的时候没那个缘分, 就剩他一个人了, 想跟孩子多亲近亲近。 私塾里每个孩子的喜好,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自然也知道元溪喜欢吃面食,悄悄摸索许久,终于把馒头做得似模似样了。 元溪带头剪了他的胡子, 他也没恼,索性剃个干净,然后仍是笑嘻嘻地往他怀里塞了个白胖胖的大馒头。 这一锅馒头没盖好锅盖,锅沿上溜了水进去, 一半的馒头都没发起来,给元溪的这个是里面最软最蓬的。 严鹤仪一摸口袋, 里面确实有半块馒头,此刻已变得硬邦邦的,还沾了雨水。 元溪饿急了,伸手拿过来就往嘴里塞,严鹤仪看着心疼, 此刻又没有旁的吃食,只得由着他吃。 跟着那半块馒头在口袋里滑出来的, 还有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严鹤仪把它在手心里展开, 借着一道雷, 才看清那东西。 那是一朵很小的石榴花,大概是树上开出来的第一朵,现下成了朱红色的一团,花瓣粘在一起,把手心也染了色。 元溪瞥见严鹤仪手里的石榴花,一把抢了过来,使劲扔进雨里。 严鹤仪试探着开口道:“这是...给我的么?” 元溪把身子往里转了转,留了个后脑勺给他,冷冷地道:“严先生是自重的人,谁敢随意给先生送花。” “这花颜色太红,瞧着便讨厌,就把它摘下来了。” 严鹤仪看着元溪的背影,怔怔地出着神。 他自问元溪来了之后,从未在吃喝上面亏待过他,虽常常几日见不着荤腥,但总归是有米有菜,也没舍得让他干过什么活。 这人怎么就是不见长肉呢? 不知不觉间,元溪又长高了些,肩膀薄薄的,穿着他的长衫,全然撑不起来,显得更瘦了。 元溪赌气一般地啃着馒头,这馒头又硬又冷,吃一口还掉渣,噎得难受,但此刻被架在这儿了,不吃得大口一些,总归是有些没有气势的。 身上一冷,他打了个喷嚏,清鼻涕便流了下来。 元溪用身上的长衫胡乱地揩了揩,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回去吧,不用管我。” 严鹤仪倒没有不开窍到真的不管他,后知后觉地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裹在了元溪身上,轻声道:“先生知错了,元溪宽宥先生吧。” “回去之后,任你处罚,可好?” 元溪本想把外袍扯掉,奈何实在太冷,便象征性地动了动肩,做足抗拒的姿态,又道:“你若是想做先生,私塾里有那么多孩子,何苦来为难我?便是让他们练上一宿的字帖,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严鹤仪往元溪身上靠了靠,挽住他的胳膊:“果真生我气了?”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竟还真问我怎么打算? 自然是等你把我哄好,然后跟着你回去睡大床了。 元溪抽出胳膊来,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以后便住在这山里,等着山神哥哥来,做他的小郎君。” 严鹤仪忍笑道:“说不定没等来山神哥哥,倒是等来了大野狼。” 元溪破罐破摔:“那便做大野狼的小郎君。” 又是一道惊雷,远处果真传来了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叫声,元溪觉得身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声音有些颤抖,依旧嘴硬道:“你还不走?等着我相公来吃你么?” 严鹤仪见他这副样子,全然忘了什么礼法,鬼使神差般地想把他往怀里揽,便当真这样做了。 怀里的人使劲挣扎着,却拗不过他分毫,反而被箍得更紧了。 突然,他觉得腕子一疼,低头一看,元溪正死死地咬着他不松口,像个在发泄怨气的小兽。 严鹤仪微微皱了皱眉,把人紧紧地揽在怀里。 直到嘴里尝到些血腥味,元溪这才松了口。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默了片刻。 严鹤仪凑到元溪耳边,极为温柔地道:“明日去镇上给你买烤鸡腿。” 元溪伸出手指来:“要两个。” 严鹤仪:“好,两个。” 元溪:“玫瑰松子糖呢?还有炒葵花子跟甜蜜饯?” 严鹤仪:“都买,只要元溪想要的,什么都买。” 元溪仰着头,盯着严鹤仪,一字一句地道:“那我想要一个不自重的先生。” 严鹤仪心里又疼了一下,自己那句话,说的确实是重了。 他箍着元溪,腾不出手来,便用轻轻往前,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脸真诚地道:“好,你说如何,我便如何,可好?” “你且说说,想要我如何不自重?” 元溪想了想,细数道:“同我在一个屋子睡觉,不许搬到外间去。” “好。” “路上遇到旁人,不可刻意与我疏远。” “好。” “吃饭时,仍要跟从前那样,挨着我吃。” “好。” “还有,嗯......” 元溪总觉得有满肚子的委屈,真要到能说的时候,反而脑子一片空白,嘴巴也迟钝起来了。 严鹤仪还等着听,见他不说话,又往他耳边凑了凑,柔声问道:“还要如何?” 温热的气息细细地笼在耳朵上,严鹤仪身上那股好闻的松香味虽被雨冲淡了,此刻离得这样近,却一样闻得很真切。 元溪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一时没忍住,扬起下巴来,在严鹤仪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严鹤仪脑子「嗡」得一下便炸开了,呼吸全然被打乱,怔怔地道:“这...也是你的要求么?” 完蛋了,一时没收住,即便哥哥说了随便提,那也不能如此放肆吧。 这下,可是真的做实了我不自重的罪名了。 元溪把头埋得很低,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的,我我我...你你你...那个,呃......” 他绞尽脑汁,找了个极烂的理由:“我...我方才脖子抽...抽筋了,一不小心就...就...哥哥别生气。” 无论如何,元溪总算是又肯叫自己哥哥了,严鹤仪动了动已经僵住的两只胳膊,故作镇定地道:“无...无妨,我给你揉揉。” “天...天冷,的确容易抽筋,医...医书上说的。” “是...是这里么?” 元溪胡乱地点了点头:“是这里。” 又是一阵沉默。 元溪:既然都亲了,为何不索性亲个痛快,这样不上不下的,平白还落了个不自重的名声,不值啊。 严鹤仪:亲便亲了,找个如此蹩脚的理由,那日醉酒之时,你可是比这凶猛一万倍呢。 话说,那还是我的头一次呢,你竟然全都不记得了。 慢着,第一次亲我是喝醉了酒,那这一次呢? 难不成,他真的对我意图不轨? 不不不,说不定真的是脖子抽筋了,话说回来,这天确实是冷啊。 元溪吃了点东西,腹中舒服了一些,又被严鹤仪紧紧地箍在怀里,纵使外面雷电交加的,却也觉得十分安心,闭着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借着频频而至的亮光,严鹤仪痴痴地盯着元溪,胸口在剧烈地跳动着,又怕惊着怀里的人,连呼吸都十分克制,一口气分成了好几瓣。 正迷迷糊糊做着梦呢,元溪被一声巨大的雷叫醒了,才发现抱着自己的那人正在轻轻地抖着。 他仰起头来,眼睛还没睁开:“哥哥,怎么了?” 严鹤仪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把元溪箍得更紧了。 “可是怕黑?” “难道是怕打雷?” “怕这山洞?” 不知为何,严鹤仪不想板着了,想跟怀里的人撒个娇,他声音低低地道:“嗯,在幽闭之处呆久了,有些怕。” 不得不说,撒娇的确很有用,元溪听了这话,反手抱住了严鹤仪的腰,嘴里含糊地哄着:“先生,不怕哦。” 第40章 鸡蛋黄 这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 总之严鹤仪醒来之时,一缕暖暖的晨光正好照进山洞里,耳边是清脆的鸟鸣声。 腰被箍得很紧, 两臂和腿都麻了,昨日也没有生火的工具, 衣裳仍湿湿的贴在身上。 怀里的人把脸贴在自己胸口, 身上似乎烫得吓人,嘴唇微张着, 不知在哼唧些什么。 严鹤仪轻轻拍着他,唤道:“元溪,醒一醒, 雨停了。” 元溪有点烧迷糊了,半睁着眼叫了声「哥哥」,便松开了手,黏黏糊糊地往严鹤仪背上趴。 严鹤仪把人背起来, 走到洞口,见着昨日那朵石榴花, 被他扔到外面,又被雨水冲来进来,如今正粘在石壁上。 他微微弯下腰,把那朵花捡起来,塞进袖子里, 又给背上的人裹了裹衣裳。 今儿是个好天气,日头到了现在这时候, 已经有些热辣了, 还没走出山里, 两人身上的衣服便都干的差不多了。 元溪在严鹤仪背上醒来, 下意识环住了他的颈子,在他耳边道:“哥哥,咱们这是要去买烤鸡腿么?” 严鹤仪见他醒了,微微放了心,转过头去,用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烧得不轻,好烫啊。 他轻轻碰了一下元溪热乎乎的脑袋,失笑道:“自己都快变成烤乳猪了,还想着吃鸡腿呢。” 元溪眉头一皱,用脑袋用力撞了一下严鹤仪,哑着嗓子嚷嚷道:“什么烤乳猪?哥哥好不自重。” 严鹤仪被撞得「哎哟」一声,心道:小祖宗还记着这茬呢。 他怕元溪再睡过去,受二次凉,便一直同他说着话,时不时轻轻唤上一声「元溪」。 元溪的脑袋紧紧贴在他耳侧,软软地应着:“我在呢,哥哥。” 前面便是通往村里的那条小路了,严鹤仪停下来喘口气,把元溪往上掂了掂,“快到家了,元溪。” 元溪突然转过头去,竖起耳朵听着什么,“哥哥,什么在叫?” 严鹤仪什么也没听到,身上还是悄悄出了一层冷汗。 昨日夜里,元溪沉沉的睡了,严鹤仪却迟迟不敢闭眼睛,远处伴着雷声,仿佛总有什么野兽在叫。 之前听村里老人说,曾在这山里看见过狼,若是当真被它发觉了,便真的只能下辈子再同元溪相聚了。 心里那些话还未说出口,眼前这个人还未亲近过,多亏啊。 他本想闷着头快些走,元溪又勒住了他的颈子:“哥哥,停一下,那边草丛里似乎有动静。” 元溪一开口,严鹤仪便是心里再怕,一双脚也听话地停住,微微弓下了身子。 “哥哥,好像是只小狗。” 元溪腿还是软的,半趴半跪地在草丛里摸索着,抱出一个黑乎乎的小团子来。 严鹤仪心里直打鼓:该...该不会是只小狼崽吧? 他不好意思在元溪面前露了怯,赶紧过去,在他旁边蹲下,仔细分辨着。 若是判断没错的话,这还真是只小奶狗,通身漆黑的毛都打上了结,一双更加漆黑的眸子又大又清,正怯生生地盯着他们看。 把它托在手心里,才发现它正跟元溪一样,微微发着抖。 元溪抬起眸子,盯着严鹤仪道:“哥哥,咱们把它捡回家吧。” 之前,严鹤仪便一直觉得元溪的眸子好看,总也找不到可以作比的东西,今日见了这条小狗,才发觉元溪那应当是一双澄澈的狗狗眼。 谁能拒绝一双殷殷盯着你看的狗狗眼呢? 严鹤仪点了点头:“好,咱们带它一起回家。” —— 到了家,严鹤仪把小狗往灶台旁边一放,便赶紧拿出一套干净的亵衣叫元溪换上,又烧了热水给他擦身子。 元溪身上倒是没那么烫了,一上床便睡了过去。 严鹤仪取出家里备的草药,在炉子上熬着,又煮了些白粥和两个鸡蛋,做完这些,才想起来给小狗清了清身上的泥水,抱在院子里的日头底下晾着。 没坐一会儿,便听见屋里有人喊: “哥哥——” “严先生——” 严鹤仪急忙把小狗放在石桌上,一路小跑着进了屋。 托起床上人的脑袋,在自己额头上靠了靠,还热着,但已经比方才好多了。 元溪嘴唇烧得有点儿起皮,艰难地张开口,有气无力地道: “之前不是用手来探的么?如今怎么都用额头了。” “咳...咳咳...哥哥你,不自重......” 严鹤仪被他说得有些心虚,急忙岔开了话头:“还难受么?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白粥?” 元溪费力的点了点头,示意严鹤仪扶他坐起来,裹着被子靠在了床栏上。 严鹤仪端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才在床沿上坐下,元溪便乖乖张开嘴巴等着了。 他在嘴边吹了吹,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吃了些东西,元溪又精神了,突然想起了小狗:“哥哥,小狗在哪呢?” “我把它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呢。” “可有喂它吃东西?” “还没来得及呢?也给它吃些白粥?” 元溪皱着眉头:“哥哥,小奶狗能不能吃白粥呀?是不是要喝奶的?” 严鹤仪为难起来了:“家里没有奶......” 元溪指了指旁边桌子上剥好的鸡蛋:“哥哥,把我的鸡蛋给它吧,蛋黄碾碎在水里化开,看它吃不吃。” 严鹤仪听话地照做,用一个深一些的碟子喂给小狗。 小狗晒了太阳,身上的毛都舒展开来,又黑又亮的,毛茸茸一大团。 它想必是饿急了,把头埋在碟子里,不停「吧唧吧唧」地卷着蛋黄吃。 严鹤仪正瞧得出神,屋里人又喊了:“哥哥,我想吃鸡蛋!” 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拿起桌上的另一颗鸡蛋,掰成小块,喂给床上张嘴等待着的小祖宗。 幸好方才没有听元溪的话,把两颗鸡蛋都给小狗吃。 外面,小狗恢复了些精神,开始「哇哇」的叫开了,还有碟子在石板上划过的声音。 严鹤仪放心不下,出来查看,只见小狗正扒着碟子舔着底,小半个碟子已经悬空了。 他赶紧过去把盘子放好,又宠溺地揉了揉小狗:“可是吃饱了?” “哥哥,我口渴了......” “哥哥——” “严先生——” 小狗听着元溪嚷嚷,也张着嘴叫开了:“汪呜...呜呜呜......” 严鹤仪又跑进屋里去,给小祖宗倒了碗水。 “哥哥做什么去了,这么久都不会来。” 严鹤仪给元溪喂了一勺水,温声答道:“我带他出去晒晒太阳,把身上的毛梳开。” 元溪把自己的头发都拨到身前,低声嘀咕道:“我身上的毛也还没梳开呢。” 严鹤仪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拿出一个木头梳子来。 “我也想晒太阳。” “会受风的,元溪。” 严鹤仪仍是拗不过元溪,把人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领着坐在了院里的石凳子上。 炉子上的药熬好了,闻着便很苦,家里还有些甜蜜饯,严鹤仪都拿了出来。 药还没端到跟前,元溪便捏起了鼻子:“哥哥,好难闻啊。” 他眨着那双狗狗眼,乞求似的看着严鹤仪:“不想喝药...可以不喝么?” 严鹤仪忍着心软:“乖,喝了药给你吃甜蜜饯。” 元溪撅起了嘴:“即便是不喝药,哥哥也会给我吃甜蜜饯的。” 严鹤仪被这句话整得哭笑不得:人家说的也没错。 他哄了很久,终于以一口药一颗甜蜜饯的条件,喂下了大半碗药。 石桌上,小狗抖了抖身上的毛,冲着两人叫得正欢。 “哥哥,给取个名字吧。” “便叫团子,如何?” 第41章 烤鸡腿、玫瑰松子糖、甜蜜饯、炒葵花子... 在「团子」和「小黑」这两个名字之间争论了许久之后, 俩人终于达成一致,狗狗大名叫小黑,小名叫团子。 于是, 他们便常有这样的对话。 小祖宗以养病为名,安适的躺在床上, 翘起二郎腿, 嘴里塞着甜蜜饯,冲着严鹤仪兴奋地嚷嚷道: “哥哥, 小黑好像在桌子底下撒尿了!” 严先生蹲下来看了一眼,提溜起狗狗的两只前爪,柔声细语地教训道: “团子不乖哦!” 元溪发现, 自己生病的时候,严鹤仪便会对自己格外的百依百顺,什么无理的要求都能答应。 于是,他便躺在床上, 装了好几天的病。 严鹤仪也是全心全意的惯着他,除了喂水、喂饭以及喂药这些日常小事之外, 还要带着面具扮上山神,给他表演山神除魔,把「大魔头」团子——也就是小黑,翻来覆去地斩杀一通,并美其名曰病人需要保持愉悦的心情。 在床上赖了几日, 到最后,元溪实在是喝不下那苦了吧唧的药了, 这才舍得从床上下来, 宣布自己已经大好了。 马不停蹄的, 严鹤仪便带着元溪兑现承诺, 去镇上买烤鸡腿吃。 这天恰好是正式山神祭的日子,镇上热闹得很,大家伙儿都放下手里的活,来参加山神游行。 两人到镇上的时候才是晌午,山神游行的队伍还没来,街上的人不算太多,严鹤仪依言给元溪买了烤鸡腿、玫瑰松子糖、甜蜜饯和炒葵花子,一共装了好几个纸包在怀里抱着。 还好严鹤仪有先见之明,专门带了个大布兜子来,等元溪挨个吃了几口之后,便都装进布兜子里背着。 等到了下午,街上人便多了起来,大家都围在路边,先给自己占个看游行的好位置。 各个小摊贩也都摆出了自己的东西,卖力地冲着人群吆喝着,就连偷懒了好几日的糖人老爷爷都来了。 街上,有几个孩子也不知在争什么,从两人中间冲过去,把元溪撞了一个踉跄。 严鹤仪顺势便牵起了元溪的手,不放心地叮嘱道:“抓紧我,别走丢了。” 元溪由着他牵,两人一同在人群里穿梭着。 不知谁喊了句「山神来了」,街上众人便炸开了锅,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着,等了许久,也没见着山神的影子。 一个爬到树上的少年冲着人群嚷道:“不要乱喊,还没来呢!” “对呀,这才什么时候。” “哎,那小子,你给我们看着点。” 于是,那个树上的少年便成了大家伙的眼睛,随时关注着远处。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有敲敲打打的声音传来,少年眯起眼睛细看,激动地拍着树干,大声嚷嚷道: “来了!来了!” 众人齐刷刷向远处望去,一个很长的队伍过来了,鼓声渐近,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元溪踮起脚尖向远处张望着,不自觉地把严鹤仪的手攥得紧紧的,严鹤仪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是十几个赤着上身的汉子,他们脸上都戴着面具,每人手里还都握着一根带红穗子的木杖。 接着,便是一个高高的神台,由一圈精壮的汉子抬着,神台之上,站着穿金袍的「山神」,身旁还有个身量同他差不多的少年,身上似乎是异族装扮。 今日的「山神」比之前山神表演的那个穿的隆重多了,身上的金袍闪着光,头上的冠子还镶了宝石,脸上也不是那种略显恐怖的面具了,而是一个只遮住右边半张脸的精致金丝面具。 每年的山神扮演者都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挑的都是长相好、人品又贵重的青年,今年这位,那应当算是近几年山神扮演者中的佼佼者了,持剑立在神台之上,仿佛真的有几分山神的威仪。 元溪指着神台上的那个异族少年,高声问道:“哥哥,山神哥哥旁边的那个少年是谁?” 严鹤仪把元溪往自己身前拽了拽,把人半护在怀里,为他解惑道:“那是一直陪伴在山神身边的少年,相传他血脉特殊,亦神亦魔。”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具体的名字,不过,大家都习惯叫他小蛮子。” 元溪侧过脸来:“小蛮子?他同山神哥哥是何关系?” “这个么,也没有具体的说法,有人说是双生兄弟,有人说是恋人关系,还有人说是神灵与信徒。” 元溪目不转睛地盯着台子上看,雀跃道:“我觉得,山神哥哥同小蛮子是恋人,你看他们多般配呀。” 他指了指神台:“哥哥你瞧,山神哥哥的手还护着小蛮子呢。” 严鹤仪顺着他的手望去,果真如此。 神台不是很宽敞,两个人站着正好,但是,「山神」的袍子要隆重些,「小蛮子」为了更好的展示「山神」的样子,站得很靠边,「山神」便伸出一只胳膊来,环在「小蛮子」的腰上,虚虚地护着。 元溪无限憧憬地道:“希望我的心上之人也能如此待我。” 严鹤仪听着这话,简直如临大敌,脱口道:“元溪,你现在...可是有心上人了?” 元溪咬了咬嘴唇,干脆地道:“是啊。” 的确也没骗人。 严鹤仪的心情瞬间便低落起来,故作轻松地问道:“是...何人?我可认识?” 元溪不知该如何回答,抛了句含含糊糊的话:“这是个秘密,哥哥。” 神台经过之后,后面便是一队带着面具的姑娘,手里都捧着斑斓的花束,忘情地舞蹈着,再往后,是鼓手和一些奇形怪状的「妖魔」。 总之,这是一条很长的队伍。 元溪指着队伍问个不停,严鹤仪便耐心地给他一一解答。 冷不丁的,严鹤仪轻声在元溪耳边问了一句: “可是平安村的人?” 元溪没听明白,随口问道:“什么?” 严鹤仪攥紧了他的肩:“你方才说的...心上之人。” 元溪回过头来,莞尔道:“哥哥,说了是个秘密。” 严鹤仪把他的头掰正,轻声叹道:“唔......” 游行队伍过完之后,街上的人便跟了上去,随着队伍一起在长街上走着。 严鹤仪紧紧攥着元溪的手,有些心不在焉,任凭他拉着自己在人群里走着。 一个老婆婆来到他们跟前,抱着一篮子红色的花,亲热地道:“两位公子,可要买支花?” “山神大人当日送小蛮子的,便是这个颜色的花。” “人间的爱侣若是买了,互相给对方戴上,下辈子便还能遇上。” 她对着严鹤仪道:“先生,买一支送给你家夫郎吧。” 严鹤仪愣在那里,没有答话,卖花的老婆婆又对着元溪道:“小郎君,可要买一支送给相公?” 元溪松开与严鹤仪握着的手,正要拿一支花,突然听着严鹤仪结结巴巴地道: “他...我...不...不必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说完,他便自顾自的往前走了几步,见元溪没有跟上,又转过身来,喊道:“元溪,走啦。” 元溪追了上去,往严鹤仪胸口一掏,拿出钱袋子来,又回过头去,同老婆婆买了一支花。 再追上去,他想牵严鹤仪的手,严鹤仪却借口要拎东西,避开了。 前面那个木偶戏的台子上,正演着一出新剧,讲的便是山神与小蛮子的传说。 元溪停下来看,严鹤仪便默不作声地立在旁边。 这出戏演完,天已经有些黑了,街上却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各家铺子都点上了花灯,街上卖面具的、卖糖人的、变戏法的,每个摊前都围着一群人。 严鹤仪看了一眼天,对着元溪道:“天黑了,咱们回家吧。” 元溪甩开他的胳膊,有些生气了:“哥哥为何又疏远我?” 严鹤仪不敢看他:“我...没有。” 元溪偏要盯着他的眼睛:“是因为我的心上人么?” 严鹤仪微微怔了一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若是你愿意,我给你找媒婆说亲去。” “是赵景么?还是...是你以前认识的人?” 元溪推了他一下,闷着头跑开了。 天边绽起了烟花,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往天上看着。 严鹤仪愣在原地,眼看着元溪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错愕地抬起了头。 “哥哥——” “严先生——” “严鹤仪——” 元溪用尽全身力气,朝严鹤仪这边喊着: “你这个大笨蛋!” “大傻子!” “大木头!” “我的心上之人——” “就是你啊——” 第42章 鸡蛋羹 此刻在天边炸开的, 除了满目的烟花,还有严鹤仪胸口的那颗心。 四周的人都停下脚步,一同往天上张望着, 严鹤仪完全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好了,任由一双腿带着自己, 先是缓缓往前几步, 接着便跑了起来。 到了元溪跟前,他怔怔地停下脚步, 手在身侧颤抖着,眼神却直勾勾地追着他。 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抱住他了? 会...显得太过唐突么? 我...哪里有那么高兴...... 元溪见他愣在原地,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飞起眉尖来,双手叉着腰,无奈地叹道:“哥哥啊......” 严鹤仪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我...那个, 你的心上人,是是是我?” 元溪瞬间有些心虚, 心道哥哥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猜错了,哥哥根本就对自己没那个想法?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怀着一种上刑场般的心情,扬着脸道:“那...哥哥呢?现在又是...作何打算?” 严鹤仪紧紧捏着肩上大布兜的带子, 有些急切地道:“我...也喜欢你。” 元溪一颗心也炸开了,他露出如编贝的两排小白牙, 也不知为何, 竟笑得弯了腰。 半晌之后, 严鹤仪这个木头人还是呆呆地站着, 元溪直起身子来,故作嗔怒地道:“那你...为何还不抱抱我?” 严鹤仪动了动喉咙:“哦...哦。” 其实说来,往常也借着各种由头抱过好几回了,该很熟练才对,这一回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了,严鹤仪心里却是怯怯的。 他等了很久的啊。 是要干脆地把人一把搂住,还是温柔一些,慢一些? 是揽着肩膀,还是直接把脑袋摁进怀里? 元溪冲着他张开了臂。 这一瞬间,光影交错,烟花接连绽放,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严鹤仪想起那个特别的夜里,醉意朦胧的元溪也是如此,向他索求一个怀抱。 他轻轻揽过元溪的脑袋,珍而重之地把人抱住了。 元溪紧紧勒着严鹤仪的颈子,用力往上一窜,一双腿便环上了严鹤仪的腰。 严鹤仪托着怀里的人,在烟花底下转了几圈,旁边有几个小孩子瞧见了,大惊小怪地嚷嚷了起来。 两人觉得有些难为情,在路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元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把手里那支红色的花簪在了严鹤仪的鬓边。 严鹤仪心里美极了:“你愿意下辈子也同我遇见?” 元溪倚着严鹤仪的肩头:“愿意,下辈子,下下辈子,一千一百辈子,都愿意。” 严鹤仪拉起元溪的手,穿过街上的人群,找到那个卖花的老婆婆,向她又买了一支花。 他把花给元溪簪上:“我也愿意,元溪。” 元溪的个子长了一些,与严鹤仪相比还是矮上许多,他轻轻踮起脚尖,在严鹤仪脸颊上啄了一下。 严鹤仪捂着烧红的脸,结巴道:“还...还...还在外面呢,元...元溪。” —— 烟花停了之后,街上好些人便都聚集在了一片空地上,大多是些青年爱侣,手挽着手,等「山神」的使者来派发祈天灯。 祈天灯又叫天灯,有的地方称为孔明灯,发的天灯不收钱,数目也多,因此做得比较简单。 严鹤仪跟元溪拿着笔,背靠背坐在地上,埋头画着自己的灯。 元溪动作快,画完便忍不住转过身去,对着严鹤仪显摆。 只见这灯上画了个一半的面具,便是白日里神台上「山神」脸上戴的那张。 旁边还写着一行字:愿山神哥哥岁岁欢愉。 严鹤仪登时便打翻了醋罐子,酸溜溜地道:“山神哥哥收到元溪的祈愿,一定会岁岁欢愉的。” “山神哥哥在你心里,当真是很有分量了。” 元溪听出他这话里的意思,回道:“那是自然。” 严鹤仪「唔」了一声,便低下头去,继续画自己的灯,却踌躇着半天也没有落下一笔。 元溪拿过严鹤仪手里的笔,在自己的灯上加了几个字,连起来便是: 愿山神哥哥与小蛮子岁岁欢愉。 严鹤仪心道:这还差不多。 元溪往严鹤仪身上贴了贴:“哥哥,还没想好要画些什么吗?” 严鹤仪把元溪圈在怀里,有沉思片刻,挥笔写下了两行字。 元溪随着他的动作,一字一句地读着: “窈窕元溪——” “先生好逑——” 严鹤仪往元溪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如何?” 元溪莞尔:“甚好,严先生。” 元溪趴在严鹤仪的背上,两人腻腻歪歪回到家时,月亮已升到了正中。 今日的月亮没有很圆,正好是严鹤仪喜欢的样子,小满。 团子——在严鹤仪的视角来讲的确是叫团子,团子几日就成了圆滚滚一个,晃晃悠悠地迎出门来,贴着两人的脚绕圈。 天气逐渐热起来了,两人白日里都出了些汗,严鹤仪去厨房烧上热水,轮流洗了个舒服的澡。 元溪先洗完的,擦干头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便「蹬蹬蹬」跑下床,把厨房的门挤开一条缝,探着脑袋往里瞧着。 热气氤氲升腾,严鹤仪正坐在浴盆里,看到门缝里的元溪,急忙捂住了胸口,惊道:“元...元溪,怎么了?” 元溪狡黠一笑:“瞧瞧哥哥在做什么?为何洗了这么久?” 严鹤仪疑道:“久么?我才刚进来。” 元溪又往里探了探身子:“才刚进来么?为何这么一会儿,我便觉得过了许久,心里想哥哥得紧。” 严鹤仪忍住把人拽进来吃干抹净的冲动,柔声道:“你...先回屋吧,我马上便好,是不是又没穿鞋子?” 元溪把门推了半开,终是不敢再往前,又「蹬蹬蹬」跑回了屋。 严鹤仪觉得心火在燃烧,猛得把头浸在了浴盆里。 两人都洗好之后,严鹤仪瞧着在床上躺好的元溪,总觉得该做些什么。 要不,亲他一下吧。 严鹤仪坐到床边,元溪便环住了他的腰,把脑袋枕在他腿上,闷闷地道:“哥哥,我饿了。” 是了,今日杂七杂八吃了好多,却没顾得上好好吃顿饭,现下必然该饿了。 严鹤仪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到厨房做饭去了。 来不及煮粥,严鹤仪拿了三个鸡蛋,给元溪做鸡蛋羹吃,鸡蛋羹蒸起来很快,一刻的时间便成。 正搅着鸡蛋呢,突然,严鹤仪的腰被结结实实地环住了。 元溪趿拉着鞋子,把脑袋贴在了严鹤仪肩上,嘴里嘟囔道:“哥哥,我又想你了。” 严鹤仪道嘴角不可控制地上扬起来,不禁暗暗想道:小祖宗可真粘人啊。 早知道这人的心意,自己便该早些说开,平白蹉跎了那么多好时光。 严鹤仪侧过脸来,在元溪额头上轻轻贴了一下,柔声道:“有多想我?” 元溪紧紧贴住严鹤仪,一颗心怦怦跳动着:“哥哥,你听。” 就这样,本该一刻便能做好的鸡蛋羹,硬是磨蹭了足足两倍的时间才上桌。 鸡蛋羹蒸出来又软又滑,点上一圈酱油,一圈芝麻香油,团子都馋得直转圈。 吃饱喝足之后,两人便钻进了各自的被窝。 严鹤仪脑子里全是白日元溪的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反而愈来愈清醒,身上也燥热得很。 他默默念着清心经,却总是心不在焉地背串行。 床上窸窸窣窣的有动静,严鹤仪急忙闭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脚,起先,严鹤仪还以为是团子调皮,后来才发现不对劲。 元溪穿着薄薄的亵衣,钻进了严鹤仪的被窝。 严鹤仪身上本就燥热,这一下子,便似被点燃了一般,全身都僵直了。 元溪热乎乎地贴着严鹤仪,手脚还不老实,在严鹤仪的胸腹上胡乱地摸着。 这倒是元溪觊觎了许久的地方,紧实又有弹性,线条清晰,能感受到胸膛在有力地跳动着,还隐约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 严鹤仪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身下早就起了反应,为了不让元溪感觉出来,说自己耍流氓,便费力地弓着身子,把腿也曲了起来。 元溪的动作愈发放肆,嘴也不老实,软软的一双唇轻轻吻上严鹤仪的胸口,然后一路向上,吻到了他的脖颈。 他总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如此皮肉相贴的感觉,以及严鹤仪身上那种闻起来与平时穿着长衫时有很大不同的味道...... 脑中,一些模糊的碎片逐渐涌现出来,他心里一惊,突然停下动作,试探着问道:“哥哥,我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过?” 严鹤仪心道,小祖宗终于想起来了。 他轻轻揽住元溪,故作淡定地道:“嗯...子渔定亲那日,你喝醉了酒。” 元溪把头埋进严鹤仪怀里,颇有些后悔地道:“哥哥为何不同我讲?这样的事情,我竟然全都记不起了,实在是太亏了。” 严鹤仪幽怨地道:“同你讲什么?说你酒后发...发那什么,然后轻薄于我么?” 元溪不明白:“发什么?” 严鹤仪牙一咬:“发...发情。” 元溪环住严鹤仪的腰,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在...发情?” 严鹤仪身上一颤,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字:“算。” 元溪又道:“那我当日,是如何对着哥哥发情的?” 严鹤仪实在是开不了口,满脑子都是当日的旖旎画面,索性咬紧了牙关,不再答话。 元溪用鼻尖蹭了蹭严鹤仪的鼻尖,然后,便吻住了他的唇。 严鹤仪没守住,情难自禁地张了嘴。 两人愈吻愈放肆,到后来,元溪已经开始脱严鹤仪的亵衣了。 严鹤仪用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推开元溪:“好...好了,夜深了,快回床上睡觉吧。” 元溪终于老实了,乖乖在严鹤仪怀里躺了半晌。 突然,他抬起眸子来,小心翼翼地道: “哥哥,你可是有...有隐疾?” 第43章 绿豆沙 严鹤仪听到这话时, 心里是很崩溃的,他恨不得立时便翻过身去,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祖宗压在身下, 让他见识见识,他的严先生到底有多行。 忍耐, 克制, 六根清净,无挂无碍, 心如止水,无欲无求...... 他略有些僵硬地揽住元溪的腰,又抓住他不安分的一双手, 口里极不情愿地道:“尚...尚未成亲,这样不...不太好。” 元溪顺势往他身上贴了贴:“有什么不好的?哥哥也太顽固了些。” 严鹤仪怕自己又守不住心防,微微闭起了眼睛,喉头一动, 挤出一句话来:“元溪,听话。” 不愿意听话但又不敢太过放肆的元溪拧起了眉头, 嘴里嘟嘟囔囔地道:“知道了,哥哥要守礼法。” 他转了转身子,枕着严鹤仪的胳膊仰面躺下,扯着嗓子高声喊着: “圣贤曰,书上道, 先生云——” “存天理——灭人欲——” 严鹤仪急忙捂住小祖宗的嘴巴,把人禁锢在身下, 压低声音道:“夜深了, 是要把顾大妈喊起来不成?” 元溪在指缝里「呜呜」了两声, 张开口, 轻轻舔了一下严鹤仪的手心。 严鹤仪全身都是一颤,急忙收回了手。 元溪抬着眸子看他:“把顾大妈喊起来也好,让她来瞧瞧,咱们的严先生是如何恪守君子之礼,美人在怀而丝毫不乱的。” 严鹤仪被戳中笑穴,伸手搡了一下元溪的腋窝,忍笑道:“哪有自己说自己是美人的?” 元溪被他挠得直往后缩,然后,又不甘落后地伸手去搡严鹤仪的后腰,腆着脸调戏道:“我哪里算得上美人,严先生才是美人。” 小时候那些话本子倒没有白看,手上动作极有章法,嘴上也不老实:“是不是,小娘子?” 严鹤仪没有防备,被他这样一搡,腰背不自觉地往前挺了挺,下身便不可避免地贴到了元溪的大腿上。 元溪:啊啊啊!大大大哥哥? 严鹤仪:小...小小小场面,稳...稳得住...... 元溪嘴上什么都敢说,真到了这种时候,心里却是慌得不得了,身子急忙往后缩了缩,离他的大哥哥远一些。 严鹤仪也往后弓了弓腰,不敢再贴着他,口上故作淡定地道:“现下,可还觉得你家严先生不行?” 元溪听得臊红了脸,把脑袋蒙进了被子里,不敢再随意说话。 两人就这样无言依偎了许久,元溪已有些半睡半醒了,只听一个颤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元...元溪,你睡了么?” “头抬一下,我...想去洗个脸。” —— 这一晚似乎格外漫长,严鹤仪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总之醒来之时,一睁眼,便瞧见了张红扑扑的脸。 如此近距离看元溪的睡颜,当真是心动得紧,若以后晨起第一眼,都能是这样的景象,胳膊再麻也值了。 胳膊确实是麻了,元溪的脑袋平时看着便圆滚滚的,没想到还真是挺有分量。 小祖宗身上热乎乎的,环着自己的腰,腿还缠在自己身上,同自己紧紧黏在一起,连喘息声都同步了。 严鹤仪的身子丝毫不敢动弹,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酥麻的胳膊,便静静地盯着元溪,耐心等着他醒来。 元溪闭着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也不知做什么美梦了,一双手在严鹤仪腰间胡乱地动着。 严鹤仪被他撩得骨头都酥了,忍不住把人往怀里揽了揽,揉了揉他的头发。 元溪把自己笑醒了,睁眼发现自己在严鹤仪怀里,抬起头来,轻轻在严鹤仪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严鹤仪终于可以活动活动被压麻的胳膊,抽出来换了个姿势抱他,低声问道:“做什么美梦了,小公子?” 元溪一脸遮不住的笑意,贼头贼脑地盯着严鹤仪,把身子往上拔了拔,在严鹤仪耳边轻声道: “梦到哥哥兽性大发,对我毫不手软上下其手,先是三两下扒了我的亵衣,然后,又一把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再不听话就把你...呜...呜呜呜......” 严鹤仪适时堵住了这张往外「叭叭」蹦豆子的嘴,把怀里的人亲得身子软成一团,再也没心思胡说八道。 做早饭的时候,严鹤仪就暗暗想着:经书上劝人戒色戒淫,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跟小妖精...唔...小祖宗在被窝里缠绵了好大一会儿才起,去私塾怕是都要迟到了。 严鹤仪手忙脚乱地做了些粥,又端来一碟子小菜,对着院子里同团子——这种事情不能让步绝对就叫团子,同团子玩闹的元溪喊道:“元溪啊,快来吃饭,上学要迟到了!” 元溪领着团子跑进屋里,诧异道:“今日不上课啊,哥哥是不是糊涂了?” 还真是,从昨日起,严鹤仪胸口那一颗心跳得就没有平稳过,确实是过得有些迷糊了。 真是「红颜祸水」啊! 他摆了摆手:“那你再去院子里跟团子玩一会儿,我给你做些好吃的。” 元溪应道:“好的,哥哥。” 然后,便转过身去,对着小狗招呼道:“小黑,咱们走!” 入夏了,一天热似一天,还未到正午,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元溪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严鹤仪重新来到厨房,便先抓起一把绿豆,放在水里泡上了。 做好饭之后,绿豆也泡得差不多了,放在锅里大火煮上一刻,抓一小把糖进去,继续用小火煮,两刻之后把火灭了,再焖上一会儿,绿豆就全部软烂出沙了。 若仍觉得不够细腻,可以再用勺子碾一碾。 绿豆清热解暑,喝下去热乎乎的,一会儿却能觉得凉快。 元溪心里静不下来,还是嫌热。 严鹤仪又用个瓮子装了绿豆沙,用绳子吊着口,浸在井里面,等到了午后最热的时候,取出来盛上一碗,喝着冰冰凉凉的,一身清爽。 元溪捧着碗,眼珠子滴溜溜往严鹤仪身上瞧,突然想到了什么:“哥哥,以后同我一起在床上睡吧,地铺太硬了,睡得人腰疼。” 以前不知道,昨个儿只睡了一晚,元溪便有些受不住了,即使是哥哥的怀抱,也不能消弭这种不舒服。 之前,严鹤仪怕元溪睡不习惯,在他床上铺了好几层褥子,因此,地铺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褥子,跟床上可差远了。 严鹤仪收了地铺,又不放心地嘱咐道:“那你...夜里不许乱动。” 元溪冲着他扮了个鬼脸,装傻糊弄了过去。 —— 到了下午,周子渔来找元溪,说是要一同去摘桑葚。 说来,元溪已有好几日不曾见着周子渔了,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元溪照例冲着严鹤仪请示:“哥哥,我跟子渔去摘桑葚。” 严鹤仪一脸温和,伸手给他拨弄了一下鬓角的碎发,柔声道:“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元溪乖巧地点点头,转身之后,又突然回头,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严鹤仪脸颊上亲了一下,眉眼弯弯地道:“遵命,哥哥,记得想我哟!” 严鹤仪故作平静地冲着他摆摆手:“去吧。” 说完,便急忙低下了头,不让周子渔见着自己泛红的脸。 周子渔在旁边瞪大了眼睛,指着两人道:“元...元溪,严先生,你...你们......” 没等他说完话,元溪便拽着他的胳膊,一同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又喊上一句:“哥哥晚上见!” 跑出好几步,元溪才停了下来,脸也肉眼可见的红了。 周子渔抬起手来,轻轻戳了戳元溪的腮,笑着道:“元溪,可以啊,这么快就把严先生拿下了?” 元溪挑起下巴来,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脸神气地道:“那是自然。” 周子渔往元溪身上靠了靠:“真好啊,我都羡慕了。” 元溪神神秘秘地道:“你跟赵景呢?” 周子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瞧着赵景挺不错的,对你也好。” “青梅竹马什么的,最般配了,话本里常有的。” 周子渔只在镇上听过几折戏,没看过什么话本,他若是知道元溪口中所说的话本,是如何的一片旖旎春色,一张脸必然要比现在红上千百倍。 他微微低着头:“我...我没想过这个,只当他是我弟弟。” 不算撒谎,他确实没想过,毕竟刚经历了冯万龙那档子事儿,也实在是没心情想旁的东西。 元溪嘴快:“哪有这么高这么壮的弟弟?一只胳膊就能把你扛起来,若是到了榻上,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哥哥,岂不是要被他......” 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周子渔便没听见了,因为他实在不敢再听,紧紧捂住了耳朵,嘴里还「啊啊啊」个不停。 元溪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荒唐的话。 没办法,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种东西。 说着说着,便又把自己说得燥热了起来,恨不得现下便抛了周子渔,快快飞奔回家,跟严鹤仪再黏糊上一会儿。 现在在他眼里,周子渔简直就是个人事不通的小屁孩。 小屁孩周子渔带着他到了村里的桑葚林,那里已经有人在采摘了。 桑葚林紧挨着枇杷林——就是之前狗娃带着他们去的被屠户强占的那一片,绿叶掩映之下,是一簇簇已经成熟的桑葚,有红一些的,有紫得发黑的,还有半红半紫的。 元溪边摘边往嘴里塞,嘴唇被染了一片紫,他转头对着周子渔咧嘴,让他看自己同样被染紫的一口牙。 这一回头,便瞧见了冯万龙和陆云,笑容登时凝固在了脸上。 第44章 桑葚 元溪做了个万分嫌弃的表情, 正要拉着周子渔避开,陆云却叫住了他们:“子渔哥,元溪哥。” 按理来说, 不理他也没什么,周子渔却有些磨不开面子, 同陆云说了几句话。 他面色平静, 也没有太冷淡,随口问道:“你们, 是不是要成亲了?” 陆云听了这话,似乎很是诧异:“成亲?没有的事,我后日便要回家了。” 这下轮到冯万龙诧异了:“回家?后日?” 陆云腼腆一笑:“是啊, 龙表哥,我也是刚收到爹爹的信,还没来得及同你说。” 冯万龙不明就里,颇有些欣喜地道:“舅父出狱了?那太好了, 是该回去看看。” “何时回来?多呆几日的也无妨,等你回来, 我去码头接你。” 陆云微微低下头:“还没说定,大约,要过几年再回来了。” 冯万龙脱口道:“过几年?” 元溪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紧张地拽了拽周子渔的袖子,周子渔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陆云似乎没想遮掩, 坦白道:“这...便要看我家相公的意思了。” 冯万龙吐血:“相...相公?你何时有的相公?” 元溪赶紧给周子渔递了个眼神,似乎在说「有好戏看了」。 陆云往前走了一步, 挽住冯万龙的袖子, 一脸无辜地道:“爹爹来信, 说给我配了个相公, 是个员外,人挺好的。” 他轻轻晃了晃冯万龙的袖子:“父母之命,我也不敢违抗。” 冯万龙似乎在咬后槽牙,半晌才开了口:“你不是同我讲,你爹在信里说,让你安心在这儿住着,若是与我...与我有那个意思,绝不干涉么?” 陆云一副快哭了的表情:“龙表哥,你可是生气了?” 冯万龙心里太过震惊,说话也没避着元溪和周子渔,陆云更是根本就没想避着,因此,这两人把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后来,元溪索性拉着周子渔,在旁边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一边往嘴里塞着桑葚,一边观看这出免费的大戏。 生气了的龙表哥压着心口那一阵火,又咬牙切齿地开了口:“那个员外,是镇上的?” 陆云诚实地道:“不是,是阳州城里的,爹爹之前做生意认识的。” 冯万龙皱紧了眉头:“阳州城?做生意认识的?” 他觉得有必要问一句,遂开口道:“多...多大年纪了?” 陆云伸出一个手掌,一脸天真地道:“五十多啊。” “噗——” 元溪终于忍不住,喷了旁边的周子渔一身桑葚汁。 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子给周子渔胡乱地擦拭着,眼里已忍出了眼泪:“五...五十多?年近花甲,必然慈祥又睿智,知...知道疼人儿。” 冯万龙气晕了头,也腾不出空来向元溪回嘴,一把拽起陆云的胳膊便走远了。 元溪对着周子渔歪了歪头:“瞧见没?这就是人财两空。” 周子渔震惊归震惊,心态却很平和,似乎此事已与他无关,淡淡地道:“本来以为,要很久才能忘记他,没想到竟然如此容易。” 高处坠下一提溜桑葚来,正好掉在俩人面前,元溪捡起来一瞧,是熟过头了的,都有些烂了,便随手扔到了树底下。 他又从怀里的篮子里拿了一串好的,分给周子渔一半,学着严鹤仪上课的样子,装模作样地道:“子渔啊,坏东西都被我扔掉了,从今以后,便都是好的了。” 周子渔朝着他皱了皱鼻子,两人笑作一团。 “快到端午了,镇上有龙舟赛,到时候别忘了让严先生带你去看。” 元溪一听这话,顿时便来了兴致:“龙舟赛?可有什么彩头?” 周子渔点了点头:“听说,这回龙舟赛的彩头是一个用黄铜打的小龙舟,可好看了!” 他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颇有些泄气地道:“可惜了,我这小胳膊小腿儿,拿起桨板都费劲。” 元溪倒是时刻不忘当红娘,雀跃道:“让赵景帮你拿啊!他肯定行!” 周子渔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了,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元溪蹭了蹭周子渔的肩头,凑在他耳边,眉眼弯弯地道:“你可要抓紧啊,免得平白错过了好姻缘。” 周子渔被他说得红了脸,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姜元溪,你说什么呢?” 元溪见好就收:“好好好,我错了,咱们回去吧,跟你回家把衣裳脱了,我带回去给你洗洗。” 周子渔摇了摇头:“你这个小鬼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的衣裳都是严先生在洗的。” 元溪觉得这话听着还挺顺耳:“那你的这一件,我亲自来洗,怎么样?” 周子渔夸张地摆摆手:“免了免了,我可不想让我的衣裳吐泡泡。” 元溪悄悄吐了吐舌头:“哥哥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自从跟严鹤仪的关系变了之后,元溪也没心思留恋外面这些好玩的了,天还没黑呢,便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 走过小桥,转进家门口的巷子,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等在院子门口,影子在落日的余晖中被拉得老长。 元溪这回也不故意磨蹭了,飞奔着便扑到了严鹤仪怀里,把脑袋贴在他的颈子上:“哥哥,我回来了!” 在门口站了这么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严鹤仪接过元溪手里沉甸甸的篮子,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发了一会儿疯,这才挑了一种极为温柔的语气,轻声道:“肚子饿不饿?快去净手吃饭吧。” 元溪拍了拍装满桑葚的小肚子,睁着眼睛说瞎话:“饿,好饿啊哥哥,做了什么好吃的?” 进了屋,他才瞧真切,贴着严鹤仪笑成一团:“哥哥,你脸上被我蹭了好多桑葚汁。” 严鹤仪用手一摸,拽着元溪的胳膊,又一同去院子里洗了把脸。 饭桌上,元溪吃得满嘴油光,想起白日里周子渔的话,脑子里蹦出个主意来:“哥哥,镇上要办龙舟赛,子渔想要那个黄铜龙舟的彩头,你会不会划龙舟啊?” 严鹤仪一抬头,忍着笑意给他擦了擦嘴角,颇有些为难地道:“我...倒是会划,只是从没参加过,能行吗?” 元溪一拍大腿:“行!哥哥什么都行,哪里都行!” 这一整天,严鹤仪就在等元溪这一句「行」,如今不仅「行」了,而且是「什么都行」,「哪里都行」,瞬间便被小祖宗迷惑了心智,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他心里还有一桩事,踌躇着开了口:“元溪,你...可愿意同我成亲?” 元溪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愿意,哥哥,咱们何时成亲?” 严鹤仪坐直了身子,把成亲之前要过的礼细细说了一遍,听得元溪直皱眉。 “上回子渔跟冯万龙闹成那副样子,我都对定亲有阴影了,索性咱们就省了定亲的步骤。” 他晃了晃脑袋,继续道:“我看呀,这些东西便都省了吧,咱们现在就去院子里拜天地,直接成亲,今晚就洞房,如何?” 严鹤仪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用吃的堵了他的嘴。 撤掉地铺,今晚俩人就要正式睡在一张床上了,严鹤仪紧张得不得了,闷头收拾着屋子,迟迟也没上床。 元溪扯了扯自己的亵衣,露出一小片脖颈来,对着严鹤仪遥遥招手道:“哥哥怎么还不上床?” “何必辜负这良辰美景呢?” 严鹤仪被撩得受不住,硬是跑到院子里,打了一盆井水来洗脸,这才钻进了小祖宗的被窝。 起先,元溪倒是还挺老实,乖乖枕在严鹤仪的胳膊上,正当严鹤仪以为小祖宗已经改邪归正之时,这人便又开始了。 元溪捉住严鹤仪的手往自己胸口上贴,一脸为难地道:“哥哥,我又发情了,怎么办?” “哥哥,医书上怎么说?可有医治之法?” 严鹤仪攥住他的腕子,让他不要乱动,克制地闭了眼睛:“医书上没说,快睡吧。” 元溪得寸进尺:“哥哥,若是医书上没说这些,我看的那些话本子上倒是有法子,不如,哥哥便将就一下,同我试上一试?” 说完,他就开始把手往严鹤仪的领子里塞,一双纤直的腿微微勾起来,在严鹤仪身下某个地方轻轻蹭着。 严鹤仪火速地弹开了:“元...元溪,你你你走火入魔了,出去清醒清醒。” 他把即将失控的元溪拽出被窝,用外袍一裹,连推带搡地带到了院子里。 “你你你在这里静静心,等冷静下来再回屋。” 入夏了,夜里也不冷,严鹤仪笃定裹紧了外袍,也冻不着他,便狠狠心进屋,把门关上了。 元溪没办法,只得惨兮兮地倚着门坐下。 团子也被关在了门外,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蹲在了元溪脚边。 元溪一把抱起与他同病相怜的团子,叹了口气:“小黑啊,你说哥哥到底行不行?不会真的打算当和尚去吧?” “小黑啊,你有心上的狗么?可有过肌肤之亲了?” 想着团子还这么小,他自顾自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又道:“以后,你若是遇见了喜欢的人,一定不要跟哥哥学。” “要不是我脾气好,早就卷铺盖跑路了。” 他把团子圈在怀里:“唉,跑路也没地方去啊!忍着吧。” “澄其心——” “而神自清——” “自然六欲无生——” “三毒消灭——” “澄......” 元溪扯着嗓子念起了清净经,严鹤仪躺在床上,却愈听心火愈大。 最后,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跑下床开了门,没等元溪反应过来,便把人往肩上一扛,径直进屋,使劲扔在了床上。 元溪见严鹤仪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慌得不得了,嘴上却不服输:“哥哥,你终于要对我禽兽了么?” 第45章 桑葚酱 严鹤仪紧紧盯着床上半躺的元溪, 心道自己也许不该读那么多圣贤书,加在心里的禁锢太多,浑然禽兽不起来。 他伸出手去, 捉住元溪的脚踝,把人拉进了怀里。 元溪一颗心砰砰乱跳, 手上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单。 严鹤仪迟疑了一瞬, 往元溪头上一摸,拽下了束发用的那根灰色绸带。 他一只大手, 便握住元溪两只纤细的腕子,用牙咬住灰绸带的一头,另一头在元溪的腕子上紧紧绕几个圈, 利落地打了个结。 绸布还剩了一大截,严鹤仪干脆在床栏上绕一下,将人绑在了床上。 当初买这绸布的时候,便专门买长了半尺, 本意是长长的飘在发间好看,没想到, 现在竟然派上了这种用场。 布庄老板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能寻摸个新的生财之道。 元溪一脸惊恐,一片潮红瞬间漫到了耳后,眨巴眨巴眼睛:“哥哥...做做做什么绑我?” 严鹤仪瞥到元溪的腰带,又伸手解开本就系得很松的结, 把他的脚腕也捆住,绑在了床尾。 元溪不想在严鹤仪面前露怯, 让他认为自己先前说出的那些大话, 统统都是图个嘴上痛快, 便往前送了送肩:“哥哥喜欢这样的?” 严鹤仪俯下身去, 把温热的呼吸扫在元溪耳畔,低声道:“怎么?元溪不喜欢?” 元溪结结巴巴:“怎...怎么会?喜...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他实在是受不住严鹤仪离自己这样近,脸红得烫人,幸好有烛光的掩护,这才没太显现出来,几口气喘得稀碎,急忙闭上了眼睛。 严鹤仪平日里冷着一张脸,即使前面几次与元溪亲近时,表情也没有太放肆,一副隐忍克制的模样,如今却如脱了伪装似的,露出一些野性来。 元溪感觉严鹤仪的气息有些远了,缓缓睁开眼睛,却又被近在咫尺的严鹤仪占据了全部目光。 原来,哥哥的眉眼是这样的硬朗,眼神也可以这样凌厉,真是很...很有味道。 若不是读的书够多,还不知会祸害多少个美貌的小哥儿。 他心一横,暗道这一日终于还是到来了,反而是有些害怕,但仍嘴硬着: “听...听说会很很很疼,不不不过我不怕疼。” 严鹤仪低头欲吻,元溪突然又一惊一乍地嚷嚷起来: “啊啊啊等一下,我我我饿了。” “我我我,小黑还在外面呢,晚上冷,我我我去把它抱进来。” 刚说完,又毫无骨气地改了口:“不不不,是团团团子。” 严鹤仪觉得好笑,偏要在他耳边吹气,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不想让我给你治病了?” 他用指尖轻轻点了下元溪的眉心:“老实了?” 元溪怕现在若是拒绝,以后就没机会了,于是,便硬着头皮道:“怎怎怎么会?哥哥快来。” 严鹤仪看出他的心虚,存了心治一治他这个臭毛病,便俯下身去,贴着唇吻住了元溪。 元溪被严鹤仪突如其来的一吻亲得失神,无意识地张开了嘴,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便滑了进来。 他在心里暗自猜测,哥哥必然是偷偷看过话本的,不然,为何动作竟然会熟练,自己都险些招架不住。 其实,这是因为元溪只会嘴上说说,实际上怂得很,除了醉酒那一日,天性使然亲得肆无忌惮了些,其余时候,他所谓的主动亲亲,都只是局限在两瓣嘴唇上的。 是以,现下的严鹤仪张了张口,颇为深入些,元溪便意乱情迷了。 严鹤仪短暂地抬起头,胸膛深深地起伏着,瞧见元溪比平日里更加红艳并且微微有些肿的唇,又难以自控地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元溪被绑着手脚,倒是轮到严鹤仪不规矩了,手情不自禁地顺着元溪的衣领伸了进去。 嗯...软乎乎。 要不说,没事儿少玩火,尤其是一天热似一天的夏日。 严鹤仪本想对元溪小惩大戒,谁料自己却先控制不住了,手沿着元溪的胸口,一寸寸地探寻着,对那层薄薄的亵衣视若无物。 嗯...入夏了,改日要带着小祖宗去镇上,做几身清凉的衣裳了,嗯...亵衣也得再薄一些。 元溪在层层细致的折磨下彻底动了情,微微闭着眼,睫毛轻颤,软软地叫了句「严先生」,接着,便开始无师自通地回吻过去。 “哥哥。” “严先生。” 严鹤仪最经不起这一声,手从亵衣里伸出来,一路向下,放在了...... 元溪的腰带正在脚上拴着呢,松松垮垮的一块布,什么也挡不住。 他的眼睛猝然睁大,身子僵得不能更僵了,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哥哥......” 严鹤仪喉头动了一下,把脸埋进元溪散落的头发里,长长地喘了口气:“你若实在是想,那便...先如此。” 元溪的腿无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又因被捆着的缘故,只能这样分着,羞得把头转向一边,埋进了被子里。 严鹤仪轻轻转过他的脑袋,在嘴唇上啄了几下,也没了方才的温柔,喉咙里含含糊糊地挤出来一句:“别怕,元溪。” 元溪早就被严鹤仪弄得七荤八素、天地颠倒了,听见这话,乖巧地张开了嘴,任由他将自己从里到外吃了个干净。 约莫一刻的功夫,元溪出了一身汗,在严鹤仪身下软成一团,全身的骨头似乎都麻麻的,眸子里平日的天真也被染得湿漉漉的,迷迷离离地半睁着。 严鹤仪下床兑了一盆温水,湿了个帕子,给元溪擦着身上的痕迹,元溪一丝力气也没了,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睡了过去。 看着身侧睡得正香的小祖宗,严鹤仪倒是燥热难耐,硬生生一夜未眠,不知为何,又有了当日元溪醉酒之时,在他身上放肆完便睡的感觉。 真是个小混蛋! 第二日,元溪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想起昨天夜里那事,难为情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严鹤仪早就起来了,他听见床上的动静,端着一碗热粥坐了过来。 元溪急忙闭起眼睛装睡,然后,便被一个温热的东西亲上了额头。 严鹤仪见他还是不醒,便把粥放到他跟前,轻轻吹了吹:“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元溪咽了一下口水,咬着嘴唇睁开了眼睛。 “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元溪摇了摇头,不敢看严鹤仪的眼睛。 “起床洗漱之后再吃,还是现在吃?” 元溪不想动弹,乖乖坐起来,冲着严鹤仪张开了嘴。 两人一勺一勺地喂着,都没有再说话,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太熟。 半碗热粥下肚,元溪才恢复了往日的自然,同严鹤仪闹了一会儿,猛不丁地抛出一个问题: “哥哥,你是何时心里有我的?” 对于这个问题,严鹤仪还真没仔细想过,总觉得感情顺其自然便来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倒是知道怎么哄小祖宗开心,认真地道:“似乎...第一次见你那一刻,便有些移不开眼了。” 坦白来讲,这话倒也没错。 犹记得初见那一日,元溪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自己湿了帕子给他清理伤口,擦到大腿上那一处之时,胸口那一颗平静了二十年的心,从那以后似乎便乱了方寸。 不不不是见色起意,只是...嗯...确实...怎么说呢...算了,听着挺像是在狡辩的。 试问,这样一个软乎乎的小团子掉进自己怀里,有哪一个人能够不动心? 不过,也不全然是因为这个,从见到元溪的第一眼,严鹤仪除了心动之外,更多的应当是心疼。 他总觉得,这个清瘦的哥儿虽然出身富贵,但却似乎没有被好好放在心里过,起先在自己面前,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虽然总是闯祸,心里却敏感极了。 找了这么多原因,严鹤仪还是搞不太清楚。 总之,喜欢一个人,似乎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吧。 他反问元溪:“你呢?” 元溪很诚实:“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不清楚,上巳节的时候知道的。” 严鹤仪:“上巳节?” 元溪又想起了那一日,被严鹤仪「辜负」的一大捧芍药花,撇了撇嘴:“当日我问过了,哥哥拒绝了我。” 严鹤仪顿时觉得冤枉极了:“问过了?我还拒绝了?” 元溪拧着眉头,做出一副生气了的样子:“我就说嘛,哥哥是个大木头!” “大木头”转动着自己的木头脑子,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拒绝过他,只得心虚地给他喂了口粥。 昨日,元溪摘回来一大篮子桑葚,吃不完怕坏,严鹤仪想着做成酱,能放得久一些。 桑葚洗干净,放在石舂里捣碎,然后用小砂锅慢慢熬。 熬得很粘稠之后,在一旁放一会儿,等到不太烫了,再往里面加上几勺蜂蜜和砂糖。 等到桑葚酱完全晾凉,便可以在罐子里装起来了,虽然加了蜂蜜和糖,吃起来也是酸甜适宜的,在阴凉处能放上好几天。 只是,严鹤仪家的这一罐子桑葚酱,怕是放不了几日。 元溪吃罢晚饭之后,抱着这个罐子坐在院子里,严鹤仪洗个澡的功夫,便空口吃掉了大半罐子。 他吃得满嘴紫,揽着严鹤仪的颈子便是一顿亲,把桑葚酱也抹了他一脸。 严鹤仪抵了抵元溪的额头:“小祖宗,你这不叫亲,叫蹭。” 元溪不服气:“怎么不叫?” 严鹤仪失笑道:“我教你。” 他轻轻挑起元溪的下巴,在他唇上蹭了蹭,温柔地命令道:“张嘴,元溪。” 嘴里的桑葚酱被细致地吃干抹净,元溪在严鹤仪这里,学到了一个甜滋滋的吻。 第46章 甜粽子与咸粽子 这几日, 严鹤仪每次早晨醒来,瞧见怀里安睡着的小祖宗,总还是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呼吸轻得跟小猫似的, 整个人热乎乎贴着自己,因熟睡而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颊就在眼前, 怎么也看不够。 幸好, 被压麻的那只胳膊适时地冲淡了这份不真实感。 怎么会有人的小脑袋瓜这么重? 严鹤仪胡乱想道,元溪每日吃进去的那些东西, 大概有一脉去了圆肚子,一脉去了圆脑袋,肩膀跟两条腿上倒是一点儿也不长肉。 正当他在思索以何种姿势抱着他睡觉能舒服一些之时, 怀里的人便开始不安分起来。 先是伸手在严鹤仪的后腰上漫无目的地打了几个圈,又横冲直撞地胡乱摸索起来,若不是被严鹤仪及时发现并使劲儿按住,还不知要摸到哪里去。 等到两片温热的唇蹭上他脸颊的时候, 严鹤仪便知道,怀里的小祖宗醒了。 两个人缠在一处, 黏黏糊糊了好大一会儿,严鹤仪才牙一咬、心一横,揪着元溪一同起了床。 得赶紧打一盆清凉的井水,给两个即将起火的人降降温。 今日端午,算是一年里的大日子, 包粽子的箬竹叶已经准备好了,再去路边寻摸两把艾草, 扎起来挂在门口, 便有几分过节的样子了。 照例, 严鹤仪得在饭桌上给元溪讲讲端午的传说, 元溪也乐意听,不管听没听说过,总会做出一副崇拜的样子来。 “说起端午节的起源,那可就早了,大约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最初来源于天象,仲夏端午,苍龙七宿正好位于正南的中央,是全年最为中正的时候。” “正如《易经》第五爻所卜,是为「飞龙在天」。” “「端」字,意为「正」,「午」字,意为「中」,乃是大吉大利之像。” 元溪听到这里,适时插了一句:“我知道,哥哥,这个节数千年前便有了,南北国都过,习俗也差不多,都得吃粽子,对不对?” “哥哥,咱们也包粽子吃吧。” 严鹤仪失笑:“还是吃的更能吸引咱家元溪,放心吧,粽子叶已经煮上了,吃完饭便立刻去给你包。” 往常,元溪早饭得吃两碗粥,这一回,他一口喝光了面前剩的小半碗粥,便不再去盛了:“留点肚子吃粽子。” 严鹤仪用手给他擦了擦嘴角的粥米,柔声打趣道:“竟然能懂得克制,不错。” 元溪趁机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严鹤仪的手指,贼兮兮地道:“还是不懂。” 严鹤仪急忙缩回手来,在他做出更过分的事情之前,起身收拾碗筷去了。 他到了厨房,没急着倒腾包粽子的食材,而是兑了小半碗雄黄酒,把元溪拉到院子里,在他额头上画了个「王」字。 嘴里还念叨着:“雄黄烧酒过端午,杀百毒,辟百邪,安康顺遂。” 元溪抬眼使劲往上瞧着,等严鹤仪给他画完了,突然捂住头,拧着眉头道:“哥哥,我要现原形了,我要去抓葫芦娃娃。” 这也怪不得元溪,必是严鹤仪又给他乱讲故事了,怕不是说什么蛇精抓了葫芦娃娃的爷爷,又变成美女藏到一个教书先生家里,教书先生被美色所迷惑,对他言听计从云云。 严鹤仪弯腰揽住他的腰,把人腾空抱起,放在了旁边的秋千架子上:“小妖精被我抓住了,看还能往哪里逃?” 两人正闹着呢,顾大妈推开院门进来了。 严鹤仪急忙整了整被元溪扯乱的衣领,红着脸迎了出去。 顾大妈没多嘴问,只是拿出来两只编好的五彩绳,一只递到严鹤仪手里,一只招呼着元溪过来,给他系在了腕子上:“小孩子端午要系上五彩绳,吉祥如意,平安长寿。” 元溪乖乖伸着手,疑惑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哥也不是。” 顾大妈疑惑了一瞬:“哥哥?”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没再多问:“在大妈眼里,你们都是小孩子。” 元溪这才想起来同顾大妈讲:“我马上便要同严先生成亲了!” 顾大妈拉过元溪的手,难掩心里的激动:“真的?可选好日子了?大妈得来喝一杯喜酒的。” 严鹤仪在一旁听着,脸又不争气地红了,结巴道:“别...别听他乱说,还没定呢,到时候一定请您过来。” 顾大妈又给了几只自家腌好的咸鸭蛋,便起身告辞:“得嘞,那我就先回去,不打扰你们小两口儿甜蜜了。” 还没跨出门槛,她又回过头来,冲元溪莞尔笑道:“小元溪,要幸福哦!” 元溪丝毫也不避讳,伸手把严鹤仪拉过来,对着顾大妈晃了晃脑袋。 厨房里,腊肉过一遍水煮熟,仔细切成小丁,村上屠户那里买的小半斤猪排骨也剁好,用清水冲洗了几遍。 严鹤仪把这些肉整齐地码在碗里,又拿出煮好的箬竹叶子,往后侧了半步,正好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他早就习惯了元溪在做饭的时候来粘他,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一片片理着箬竹叶子。 元溪先是亲了亲严鹤仪的后颈,接着,环在腰间的手便开始慢慢向上,若有似无地揉捏着。 严鹤仪被弄得很痒,猛得攥住他那双乱动的手,转身把人圈在怀里,轻轻挠着他的腋窝。 元溪怕痒,身子不停地往后仰,却又差点站不住,手里抓紧了严鹤仪的衣领,歪过头去躲避他的眼神。 满桌的食材救了他:“哥...哥哥,今日要做这么多肉菜么?” 严鹤仪见人认了怂,大发慈悲放过他,转身捏了一块煮熟的腊肉,递到他面前:“呐,张嘴。” 元溪听了这话,虽然知道是喂东西,但想起来上次,严鹤仪那口对口的悉心「教导」,心里还是忍不住动了一下。 他嚼得满口焦香,眉眼弯弯地道:“好吃,就是干吃有点咸了,还是要同上次一样,与笋子一起炒么?” 严鹤仪又给他喂了一小块:“这是包粽子用的。” 元溪疑道:“粽子哪有包肉的?” “你不是爱吃肉么?” “可是,粽子里放肉,又咸又腻的,肯定不好吃。” 严鹤仪也不反驳,刮了一下他的鼻尖,问道:“行,小少爷,那你说说,这粽子应该如何包?” 元溪摇头晃脑:“当然是包蜜枣了,红豆也成,若是这些都没有,那便只包白粽子。” 严鹤仪实在是无法理解:“白粽子?什么料也不放么?” 元溪使劲儿点点头:“对呀,糯米本来就好吃,浸染上粽叶的清香,剥出来蘸着白糖吃,人间美...呜呜...美味。” 话还没说完,元溪的口水便下来了,一句话硬是被隔成了两半。 严鹤仪伸手给他擦了擦,若有所思地道:“嗯...瞧出来有多好吃了,这都流口水了。” 元溪撅着嘴:“哥哥笑话我。” 严鹤仪又把人揽住:“哪有?” 这一下,又瞧见元溪微红的脸颊,严鹤仪不禁心头一热,在他耳朵上蹭了蹭,捏着下巴吻了上去。 怀里的人轻轻闭上眼睛,自觉地张了嘴,严鹤仪轻轻笑了一下,“唔,先生很是欣慰。” 元溪听了这话,抬起手要推开他,却被紧紧抱住。 自从上次之后,俩人亲起来简直没够,每次都得亲得元溪嘴唇微肿才行。 两个人在院子里裹完粽子时,都已经快正午了。 除了肉粽子之外,家里没准备蜜枣,红豆若是不提前泡上,蒸着夹生,便也没放,因此只包了一些什么也不放的白糯米粽子。 粽子上桌,一半咸,一半甜,俩人互相剥了一只自己喜欢的口味,放在了对方的碟子里。 元溪咬了一口排骨肉粽,埋着头品得很认真,严鹤仪则按着元溪的吃法,用糯米粽子蘸白糖吃。 片刻的沉默之后,元溪先开了口:“哥哥,还是甜粽子好吃。” 严鹤仪摇摇头:“咸粽子又软又糯,排骨软烂,腊肉鲜香,你瞧你嘴角都流油了,咸粽子好吃。” 元溪也不想落了下风:“甜粽子更软更糯,糯米清香,白糖慢慢在嘴里化开,严先生你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甜粽子好吃!” 一时间,两人谁也不愿意服软,突然一同把目光转移到了脚下的狗狗身上。 严鹤仪指挥道:“团子,你说!” 元溪歪着头威胁:“小黑!是不是甜粽子好吃?” 狗狗至今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是叫团子还是小黑,一脸无辜地摇着尾巴,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似乎在说:“你们倒是让我尝尝啊!” 其实,元溪觉着排骨肉粽挺好吃的,排骨包在粽子里,染上了粽叶的清香,油腻之感少了许多。 严鹤仪也觉着白粽子不错,蘸白糖吃,的确甜滋滋。 不过,在这种时候,俩人都被架在哪里了,即便是很想再吃一个,也都还得是强忍着。 旁边还有一盘子无人问津,那是用顾大妈给的咸鸭蛋的蛋黄包的,元溪率先拿起一只,刚扒开粽子叶,金黄的油便顺着指尖流了下来。 顾大妈的咸鸭蛋腌得极为成功,蛋黄一点儿也不硬,颗颗起沙,枚枚出油,蛋黄油渗出来,浸润着外面的糯米,一口下去,便什么也顾不得说了。 最后,两人一致认为,咸蛋黄粽子当属端午佳品,忍着口水留下两只,连同其他粽子给顾大妈送了去。 下午,严鹤仪正看书呢,突然听到厨房有动静,悄悄过去一看,正好逮着元溪在偷吃排骨粽子。 他鼓着腮帮子,不好意思地道:“哥哥,我...饿了。” 第47章 咸鸭蛋 今日便是龙舟赛的日子, 严鹤仪同元溪罕见地没有在床上黏糊,顾大妈家的鸡叫了三声,两人便睡眼惺忪地起了床。 等吃完早饭, 又把一应要用的东西都收拾齐全之后,严鹤仪见时辰还早, 便又把元溪揽在怀里, 补上了今晨欠下的温存。 亲热了一会儿,到了该出门的时候, 元溪又如小鸡啄米一般,在严鹤仪唇上点了几下,圈着他的脖颈道:“哥哥今日要好好表现哦。” 严鹤仪心里有些紧张, 低头还了他一个长长的吻,柔声道:“我尽力而为,小少爷。” 若不是周子渔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叫门,这两个一点就着、不知节制的人, 还不知要缠绵到什么时候。 到了镇上,严鹤仪便跟着他的队员们换衣裳去了, 走之前还专门叮嘱了元溪不要乱跑,乖乖同周子渔在石桥上呆着。 这座石桥很长,正好跨过河中央,视野也最为开阔,一会儿龙舟入水之后, 便都会在桥下经过。 远处搭了个高高的台子,作队员出场以及领奖之用, 现在比赛还未开始, 台子上正演着折子戏。 日头升高之后, 一折戏也演完了, 台子上搬来了个比人还高的铜锣,一个胡子花白身量却依旧挺拔的老者走到了铜锣旁边。 这是镇上的周员外,家财万贯又乐善好施,此次龙舟赛,便是由他出钱举办的,故而也由他来主导。 周员外高声说了几句话,便拿起了铜锤,他每敲一下铜锣,便有一个队伍从远处过来,经过元溪他们所在的石桥,走到台子上面去。 严鹤仪那一队是率先出场的,还隔着老远,元溪便开始踮着脚嚷嚷了:“哥哥——哥哥——” 倒是周子渔替他不好意思起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耳语道:“元溪,收敛一些,别人都在看你呢。” 元溪听到这话,闭着嘴安静了一会儿,等到严鹤仪走进,就又朝着他挥手叫了起来。 经过元溪身边时,严鹤仪停了一瞬,使劲揉了揉他的大脑袋瓜。 元溪看着严鹤仪挺拔的背影,颇有几分骄傲地对着周子渔道:“瞧,我家哥哥多俊啊!” 很俊很俊的他家哥哥走远之后,铜锣一响,又一队汉子上了桥,元溪那颗刚被严鹤仪揉过的脑袋,便不自觉地转了过去。 无数露着胳膊的汉子就在两人眼前经过,靠近时,甚至还能闻到他们身上那种独有的味道,用元溪的话来讲,便是「一闻就知道很有力气」。 元溪不敢多看,甚至抬手捂住了眼睛。 周子渔诧异道:“元溪,做什么捂眼睛?” 元溪微微拧着眉尖,嘴里嘟囔道:“除了哥哥,我不能随便看别的男子。” 周子渔忍不住笑出声来:“还真是个乖宝宝,那我就只能自己看了。” 过了一会,他在元溪耳边大惊小怪道:“那个哥哥好高啊,而且旁人都晒黑了,他身上为何这么白?” 元溪从指缝里偷瞧,然后幽幽地道:“还好吧,方才前面队伍里那个,比他还白一些呢。” 粗略数了数,参加龙舟赛的男子足有六支队伍,每支队伍身上的衣裳颜色都不相同,比如严鹤仪那一队,便是浅浅的鹅黄色。 不断有精壮挺拔的汉子们从桥上走过,元溪一双眼睛都忙不过来了。 等这些汉子过完,人群里又有人喊,说是女子龙舟队来了。 元溪往桥那边瞧过去,突然听到旁边一个男声满是嫌弃地道:“还组什么女子队,真是不像话。” “老祖宗都说了,龙舟若是在女人□□经过,即为不吉利,桥上这么多女人也便罢了,现在竟然还让她们上龙舟,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元溪愈听愈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转过头一看:这不是冯万龙他家四叔么? 周子渔听这话也皱了皱眉头:幸亏他没成我四叔。 旁边有人反驳,说四叔是「冥顽不灵」,四叔嘴上不饶人,便同他们吵了起来。 你来我往吵了几句,四叔往桥栏上一坐:“今日就是说破了大天去,女人也不该上龙舟!” 这句话刚说完,四叔来不及惊呼,就被一个刚上桥的女子踹进了河里。 那女子裹着橙黄色的头巾,笑声爽朗,冲着河里扑腾着的四叔高声喊道:“放你娘的屁!” “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了,还满脑子这种迂腐东西,也不怕人笑话?” 桥上的人有拍手叫好的,有捂着嘴偷笑看热闹的,还有个别好心肠的,忍不住忧心道:“算了,他会不会水啊?”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便也没人担心河里的四叔了,都把目光转到了那位女子身上。 有人认出了她:“这不是铁匠家的英姑娘么?” 英姑娘身后,一队同她一样服色的女子跟了上来,众人自觉地让出道,让她们走过去。 这是龙舟赛的女子队,同样也是六支,同样以衣裳的颜色来分辨。 旁的地方不知道如何,反正在回首山这一带,历来便有女子龙舟赛的传统,龙舟一入水,女子并不比男子差。 元溪也不瞧那些哥哥们了,目光停在英姑娘身上,紧紧地随着她往前移动着。 抓阄结果公布,是女子队先比,铿铿锵锵一阵铜锣声,一众姑娘们英姿飒爽,在河上奋力竞渡着。 结果毋庸置疑,英姑娘那一队遥遥领先,每人都得了一个黄铜小龙舟。 女子组比完之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英姑娘同几个队里面的姐妹也上了桥,准备看接下来的比赛。 她正好站了在元溪旁边,元溪胸口那颗心脏顿时怦怦直跳,笑嘻嘻地贴了过去:“英姐姐方才好厉害!” 英姑娘倒是没有架子,大大方方地冲着元溪笑了一下:“谢谢,我叫常英,你呢?” 元溪激动地报了自己的名字,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又从身上摸索出一只咸鸭蛋来。 这是严鹤仪怕元溪晌午会饿,专门给他塞在口袋里的。 他把咸鸭蛋递给英姑娘:“英姐姐,这个咸鸭蛋可好吃了,你尝尝。” 英姑娘笑着接过去,在身上摸了摸,发现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便把那枚给龙舟赛胜者的红色绸花解下来,系在了元溪肩上。 就这么一来一回之间,元溪便默认同英姑娘成了朋友,一口一个「英姐姐」地叫着,从今日的比赛,一直聊到昨日同严鹤仪的争执。 巧了,英姑娘也喜欢吃糯米粽子蘸白糖,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俨然成了好朋友。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接下来是男子组的比赛,元溪这才想起来自己家哥哥,大发慈悲地分了一些注意力出来,伸长脖子在人群里寻找着严鹤仪。 在一众汉子里面,严鹤仪算不上特别壮,但胜在身材匀称,而且个子也高,身上又自带三分儒雅书卷气,与周围的人很是不同。 元溪雀跃着指给英姑娘看:“那个最好看的便是我家哥哥!” 周子渔在一旁贴心地补充道:“也是他未来的相公。” 英姑娘同姐妹们开始起哄,元溪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心里却美得不得了。 比赛开始,起先,元溪的注意力都是在严鹤仪身上的,奈何严鹤仪那一组实在不是很争气,才刚开始便落在了后面,之后追上去一段,堪堪维持在了第五名。 遥遥领先的那一组,上面都是最精壮的年轻汉子,元溪实在忍不住不看,眼神顺着那些线条硬朗的臂膀一个个滑过去,落在船头一个熟悉的人身上。 元溪摇了摇周子渔的胳膊,跳起来指给他看:“那那那个是不是赵景?” 龙舟破水而行,离他们愈来愈近,虽然一众男子都很出挑,又高又壮的赵景在其中仍是十分扎眼,他发间缠着石榴红的飘带,身上也比其他人多穿了件衫子,应当是船上的「龙头」。 元溪也顾不上看别人了,全身的劲都冲着赵景使了出来,带着旁边的姐姐们也闹腾起来,齐齐关注着赵景。 一阵铜锣声响,为首的龙舟不负众望地获胜,刚一上岸,便有一群早已等在岸边的孩子排起队,给他们带上了花环和红绸花。 龙舟赛结束之后,天刚好擦黑了,几艘作表演之用的龙舟又下了水,随着一声令下,所有的龙舟都亮了起来。 元溪这才发现,河里的每艘龙舟都挂满了灯笼,本是暖黄的光照在水上,随着两侧的水波闪烁着,变成了无数跃动着的光点。 水中长龙飞舞,如梦似幻。 桥上众人忙着看龙舟,英姑娘突然指了指旁边:“赵景过来了。” 顺着英姑娘的指尖望去,只见赵景三两步跑上石桥,正缓缓地向这里走来。 认出他的人都围了过来,想近距离一睹冠军的风采。 见周围这么多人,赵景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冲着大家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来了周子渔,把手里那个挂着红绸子的黄铜小龙舟放在了他手里。 周子渔一时没敢接,低声道:“小景?” 赵景以为是自己太过唐突,急忙解释道:“这个,你不是想要么?” “小时候答应过你的,你想要的东西,我都拿给你。” 周子渔愕然,似乎小时候的确如此,比如河中央那枚最大的莲蓬,比如树顶上没被旁人摘去的野果子,又比如镇上那一对要好多铜板才能买到的木头娃娃。 河里的龙舟巡游到了这座桥下面,首尾相接,灯笼映在水上,晃晃悠悠地向前。 周子渔与赵景这个被隔断好多年的习惯,如今似乎又重新连在了一起。 第48章 小黄杏 也许是受了顾大妈家那些鸡的影响, 小鸡仔这才不到两个月大,早上便开始按时随着隔壁的公鸡一起叫了。 吃了早饭,严鹤仪去私塾上课, 元溪被顾大妈叫去摘杏子了,中午才能回来。 杏子是顾大妈自己种起来的, 就在她家屋子后头, 一共十几棵,都被侍弄得很好, 如今树上已经缀满果子了。 结的是小黄杏,如今正是七八成熟,吃起来脆脆甜甜, 稍微带一些酸,很是爽口,元溪被酸的眯起了眼,还是不停地往嘴里塞。 摘下来放上几日, 杏子便能全熟了,到时候香味也浓郁起来, 果肉变得软糯,一口下去,跟吃了个小蜜罐儿似的。 树上杏子结得多,顾大妈也不指望卖果子换钱,便会招呼村里人来摘, 若有家里活多没空闲的,顾大妈便会自己摘好给人家送过去。 两人各自摘了满满一篮子, 并排坐在土堆上说话。 顾大妈年纪大了, 有些话总会翻来覆去地讲, 昨日里才说过的话, 可能今日又得说上一遍。 她不是这村里的人,因此虽然跟村里人相处的都很好,却不会有什么亲戚之间的事来烦她,她也不爱掺和别人家的事,因而嘴里来来回回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一位北国来的于姓货郎。 元溪觉得,顾大妈总还是想着他的,虽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那个姓于肯定把当日的话都忘了」,以及「说不定已经回家娶妻生子连孙辈都有了」。 但有时候,她也会怔怔地望着远处,然后猛不丁冒出一句:“元溪,你说他还会回来么?” 元溪似乎是天生爱听故事,心思也细腻,这些话听了好几遍也不觉得厌烦,反而每次听到动情处,还能默默陪着顾大妈红了眼眶。 这会儿,顾大妈倒是没再说那个货郎,而是耐心地给元溪讲杏子蜜饯的做法,说是晚上让严先生做给他吃。 按照顾大妈的说法,若是想吃点什么,你说上一声,便有人肯费功夫给你做,就可以算得上是莫大的幸福了。 正说着话呢,元溪远远地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起来喊道:“小月——” 小月听到有人叫自己,被吓了一个激灵,四下看了看,也没见着一个人影,元溪只得又喊了几声,她才瞧见杏子树掩映中的元溪,欣喜地跑了过来。 顾大妈把装杏的篮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又挑出几个熟得比较好的,在围裙上擦了擦递给她。 元溪突然反应过来,问道:“这才什么时候,已经下课了么?” 小月在元溪面前倒是不遮掩:“我跟严先生说肚子疼,请了半天的假。” “今天早上,我娘对我哥说,「小景啊,你这都满十八了,也该说亲了,可有中意的人?」” “我哥当时脸就红了,然后我娘又说,「昨日你过生辰,子渔给你送的那个小香囊,你收到就贴身放着了,小月想看看都不给,你说说,是不是对人家有心思了?」” “我就说,「哥,你要是喜欢子渔哥,就得时时处处跟他在一起,就像严先生一样,每日跟元溪哥在一起呆着,现在人家都快成亲了。」” “我哥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便说吃完饭去找子渔哥,同他一起摸鱼去,我方才上课的时候,便老想着这回事,总觉得我哥胆子太小,不敢同子渔哥亲近,就想悄悄去看看。” 元溪当时便来了兴趣,可又想着说好了要同严鹤仪一起吃午饭,便决定下午再跟小月一起去。 又吃了几颗杏子,小月的注意力便转到了元溪和严鹤仪身上,神神秘秘地问道:“元溪哥,你真的要同严先生成亲了?” “那...他亲你了么?” 元溪被问的不好意思了,含含糊糊地点了点,脑子里还在回味着晨起时的亲吻。 “那你也亲他了?” 元溪又点了点头。 小月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似的,惊声叫道:“那是不是要有小宝宝了?” 元溪听得一头雾水,低头摸了摸肚子,里面是两碗青菜粥和两个白煮鸡蛋,鸡蛋还是略微有些溏心的。 顾大妈适时补充道:“傻丫头,两人得睡在一张床上,才有可能生小宝宝呢。” 小月又有疑问了:“那你跟严先生睡在一张床上了么?” 元溪心里暗暗叫苦,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下,小月似乎更兴奋了,问道:“那你们脱衣服么?” 元溪:“没...没有,没脱里衣。” 小月:“严先生身上也这么白么?” 元溪嘴里一口杏子含了半天,这下差点没吐出来。 嗯...仔细想想,哥哥身上似乎也挺白的。 只是...这种事情才不会告诉旁人呢,哥哥身上是白是黑,只能我一个人知道。 顾大妈倒是跟着操起了心,她想着严鹤仪爹娘走的早,一个人过的久了,又整日只知道看书,兴许对于床榻上的事情不甚了解,而自己虽没有成过亲,但也没少在村里人口中听这些私密的事情,故而想教教元溪。 毕竟元溪家里人都没了,自己同他投缘,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半个孩子。 顾大妈拉过元溪道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跟严先生睡在一起,就只是亲亲?” 元溪心里想着这几日的那些亲昵事,似乎除了亲亲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尤其是那一日被严鹤仪绑在床上做的事情。 但他当然说不出口,便无声地点了几下头。 顾大妈还没开口,小月倒是先问了:“那严先生会不会规定你每日只能亲他多少下?” 听了这话,元溪登时便笑得直不起腰来,倒是顾大妈一脸愁容,似乎觉得严鹤仪真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说话之间,日头已经很高了,元溪一心想着去私塾同严鹤仪吃午饭,故而也没听上顾大妈要说的私房话。 到了下午,元溪跟着小月去偷看赵景与周子渔,果然不出小月所料,赵景只顾着傻乎乎地给周子渔捉鱼,身上溅满了泥点子。 自然,有赵景在的时候,周子渔是不需要亲自下河的,赵景也舍不得把他的衣裳弄脏,便脱了自己的外衫,垫在岸边的石头上,让周子渔坐着指挥。 私塾散学之前,元溪便一路小跑着赶了回去,然后同严鹤仪肩并肩一起回家。 吃罢晚饭,还没等元溪说,严鹤仪便主动提了:“你不是爱吃甜蜜饯么?一会儿,我给你做杏子蜜饯吃,好不好?” 元溪在心里悄悄对顾大妈说:若是想吃个什么东西,还没等你说,便有人主动要给你做,那应该能算得上是莫莫莫大的幸福吧! 杏子七八分熟,正是最适合做蜜饯的时候,太生了会酸涩,太熟了一煮就化,很难成形。 把杏子洗净去核,切成两半,若是个头偏大一些的,则可以切成三半。 在锅里放上一点点水,倒入砂糖,等着砂糖融化之后,便倒入杏子煮熟。 把煮好的杏子放进大碗里,倒入同刚才一样分量的砂糖,静静放一会儿,等到糖融化了,再盖上盖子腌制一晚。 然后,再在阳光下晒三到五天,杏子蜜饯便做成了。 厨房里,严鹤仪正切着杏子呢,元溪便又进来,从身后环住了严鹤仪的腰。 元溪的手不自觉地往上,在严鹤仪胸口轻轻画着圈,搞得严鹤仪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切杏子的胳膊都微微有些颤抖。 指尖感受到一丝异样之后,元溪踮起脚尖,用下巴戳着严鹤仪的肩,慢慢悠悠地道: “两——个——” “小点点......” 严鹤仪猝然睁大了眼睛,全身都是一个激灵,转身把人揽在怀里,紧紧地禁锢住他那双过于不安分的手,喉咙里低低地道:“姜元溪!” 元溪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缓缓转悠了一下眼珠,抿着嘴忍笑。 严鹤仪凑到元溪耳边,吹了一口长长的气,直吹得怀中人软了骨头。 他贴着元溪的耳垂,轻声道:“小祖宗,可是忘了前几日的事情了?” “难不成,有些人还想再被绑一次?” 元溪忆起那一晚的旖旎,脸颊上的一片潮红瞬间蔓延到了耳后,再加上严鹤仪的撩拨,腿软得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严鹤仪还在靠近,元溪不断往后仰着,差点儿摔过去,急忙伸出手来,攥紧了严鹤仪的领口。 夏日里衣裳穿得薄,严鹤仪的长衫又宽大,领子被元溪一扯,顶上那颗扣子便松开了,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脯来。 严鹤仪惊出一身冷汗:幸好幸好,小点点没露出来。 慢着,乱说什么小点点,险些被他带偏了。 这小祖宗的脑袋瓜里,整日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元溪趁着严鹤仪慌乱的这一会儿,回过神来占领了主动权,扬着脸踮起脚来,在严鹤仪喉间的凸起上亲了一下。 严鹤仪喉咙微动,轻轻吞了下口水,觉得这人若不教训一下,实在是太不像话。 于是,他猛不丁地弯下腰来,托住元溪的大腿,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便把他抱起来,转身放在了旁边的台子上。 自然,严鹤仪有清洁之癖,因而厨房的台子也时刻都是干净的。 这下,元溪便像是被放在了砧板之上,全然乱了分寸,连呼吸都乱了:“哥哥...要做什么?” 严鹤仪在元溪耳边轻声答道:“小少爷,你不知道么?” 他蜻蜓点水般地亲吻着,等觉着怀里的人热起来之后,又用嘴唇轻轻蹭着,拨开了元溪的衣领。 元溪脑子一片空白,只会无意识地在嘴里叫着「哥哥」。 “呜——汪汪!” 团子晃晃悠悠地跑进来,见了这架势,便轻轻咬住严鹤仪的长衫往后拖。 平日里都是元溪喂它比较多,也常陪着它在院子里玩,因此相对于严鹤仪,团子对元溪更亲近一些。 第49章 杏子蜜饯 团子还是个小奶团子, 叫起来一点儿也不凶狠,「呜呜哇哇」的如小儿啼,肚子圆滚滚, 脑袋也大。 这便罢了,它似乎又没有脖子, 两处连在一起, 若不细看,还真会以为是个线团子。 此刻, 它正咬住严鹤仪的长衫下摆,卖力地向后扯着。 奈何,此团还有个致命之处, 便是四肢略短,元溪便时常担心,团子走起路来会磨肚皮。 它没扯几下,后腿一滑, 便在地上摔了个结实。 严鹤仪分出一个眼神来瞧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团子挣扎了几下没起来,索性赖在了地上,冲着严鹤仪低低地吼着。 “呜呜呜——汪!” 就算此团使出十八般武艺,严鹤仪的注意力也始终都在元溪身上。 毕竟美人在怀,香肩半露, 娇喘微微,两靥升红云...说的似乎有点儿过...以及此处多为这位严先生的臆想...... 总之, 谁还有心思看狗狗啊? 元溪上身微微抖着, 一双再天真不过的狗狗眼蒙上了一层薄雾, 硬生生变得撩人起来。 每次一见元溪这种眼神, 严鹤仪便总有一种想要欺负他的冲动,觉着非得把人惹得眼眶泛红甚至泪水涟涟才好。 幸好多读了几年圣贤书啊,不然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禽兽」。 不过,他暗自又想,像现在这样穿着斯斯文文的长衫,却在厨房如此行事,也实在是与「禽兽」无异了。 神思飘忽之间,嘴唇便又贴了上去。 其实,与怀里的人相比,这杏子蜜饯又有什么滋味? 元溪若是知道严鹤仪这样想,定然会扯着嗓子跟他驳:杏子蜜饯才最有滋味呢,比你这个吓人的严先生有滋味多了。 无甚滋味的严先生还在卷食着极有滋味的元溪,元溪不停地往他颈侧躲,却总是会被捏住下巴吻上去。 唇舌之间,元溪颤抖着挤出来一句破碎的话:“哥...哥哥,小黑还...小黑还小,见不得这种的......” 他又闭着眼睛做了更大的让步:“是团...团子,哥哥......” 严鹤仪无声一笑,依言分开了:“说的也是,团子见不得这种。” 他又想再逗一逗元溪,凑到他耳边道:“那不如...咱们去榻上。” 元溪赶紧趁着空隙,把已经快褪下一半的衣裳往上扯了扯,然后一脸惊恐地摇了摇头。 严鹤仪伸手帮他整理衣领,手又鬼使神差般的拂上了元溪的脸,最后停在他那比平日里红润数倍的唇上:“有些肿了,元溪,抱歉。” 元溪没在严鹤仪的眼神里看见一丝同「抱歉」有关的意思,急忙推了一下他的胸口,然后趁机跳下了台子。 他一把捞起还在地上躺着的团子,紧紧抱在了怀里:“小黑啊小黑,想吃口饭可太难了,以后你一定得自力更生。” “还有啊,相公一定不能找比你壮的,不然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唉——咱们去院子里玩,不理他了,好不好?” 严鹤仪听着这些话,心里觉得好笑:明明是你这个小坏蛋先来撩拨我的,怎么还怪上别人了? 不过,相公这个称呼,我倒是很受用。 他低下头去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什么时候才能让小祖宗叫我相公呢?” 为了让元溪早日叫上自己相公,严鹤仪决定找媒人准备成亲的事情,可在这之前,还有一桩事情要办,便是元溪爹娘牌位的事情。 清明的时候答应了他,要去镇上的道观请两座牌位来供奉,后来也一直也没顾得上去,这下可得抓紧了。 若是拖得久了,岳父岳母在天上恼了自己,那可就不太妙了。 夜里上了床,元溪罕见地没有乱摸乱动,只是老老实实枕在严鹤仪的手臂上,侧身揽着他的腰。 经过几个夜晚的尝试,严鹤仪终于摸索出让手臂不麻的方法,便是把手臂放在元溪的脖颈下面。 元溪脑袋大,又有枕头,脖颈下面正好有空隙。 这样一来,既可以把人紧紧揽在怀里,又不至于被元溪的脑袋压得太麻。 还有一种方法,便是让元溪枕在自己的胸口或者肩窝处,这样,元溪整个人便可以趴在自己身上,两人可以贴得更紧。 总之,做学问要严谨,床榻之上自然也要严谨。 —— 早晨一睁眼,严鹤仪对于自己总结的方法又有了新的认知:想法倒是没问题,但是架不住小祖宗睡觉不老实啊。 不知什么时候,元溪毛茸茸的大脑袋又枕在了严鹤仪的手臂上,整条手臂又不出意料地麻了。 而且,元溪的腿也不老实,一条紧紧缠在严鹤仪腰上,一条伸到了他的两腿之间。 男子早晨...不可避免的...... 总之,这又是一个万分尴尬的局面。 还好元溪是个小迷糊 ,每次快醒来的时候,总会在严鹤仪身上乱动,因此很快便把腿转到一边去了。 本来,两人今天上午便打算去镇上的,但村里发生了件事,元溪后知后觉地找周子渔去问情况,两人也便没去成。 之前说过,村里有个屠户,擅自占了没主的枇杷林,他仗着自己长得壮实,横行霸道惯了,对谁都不太客气。 村里就他一个屠户,各家要吃肉都得去他那里买,因此也就没太计较这些,不然,买肉就得跑到镇上,谁也不会成天有那个工夫。 这屠户也姓周,往上倒腾几代,似乎与周子渔家还有亲戚。 回首山这一带,周是一个大姓,据村里老人所说,这一带的老祖宗本姓周,后来随着不断有人迁进迁出,姓氏才多了起来,比如顾大妈,便是从较远的地方迁来的。 严鹤仪的严姓也是村里独一份的,他曾祖父姓周,曾祖母是外地的,姓严。 成亲之后,曾祖母便随着相公在平安村生活了,两人恩爱非常,只生了一个孩子,便随着母亲,用了严这个姓。 枇杷林虽然被周屠户给占了,但是村里人也有法子,悄悄在围墙上打了个洞,便能进去摘枇杷吃了,这么多年了,两下里也都相安无事。 最近,这个周屠户不知怎么,又惦记上了枇杷林旁边的桑葚林,在外面围上了栅栏,不让村里人随意去摘。 要说众怒难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周屠户如此咄咄逼人,村里人便被彻底激怒了。 这不,今日一大早,桑葚林这边就围了好些人,都在看周屠户跟周子渔他娘吵架。 虽然过了这么几代,什么亲缘早就淡得几乎没有了,但是一代代数下来,周婶辈分又高,周屠户还是得叫周婶一声「奶奶」。 因此,与周屠户交涉的任务,自然便落在了周婶的身上。 周婶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蹦出来,直气得周屠户脖子都红了。 他自然也不肯老老实实按着辈分叫奶奶,口口声声「泼妇」、「周婆子」,气急了还说出什么「无知妇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旁边的人听不下去,都跟着周婶一起声讨他。 回首山这一带,谁要是瞧不起女子和小哥儿,那是要被大大的鄙视的,周屠户骂周婶这个,便算是惹了众怒,比强占枇杷林和桑葚林这种行为更令人气愤。 奈何,周屠户生得魁梧,虎背熊腰一身膘,又常年杀猪,很有一把子力气,现下手里正拿着把比旁人脸还大的杀猪刀,谁也不敢真的跟他硬刚。 与旁人相比,周婶的确算是第一有胆识的了,直接冲上前去,要拆围在林子外面的栅栏。 周屠户哪里愿意,一把就抓住了周婶的胳膊,要把人往外推。 还没使上劲儿,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周婶一见来人是谁,心里顿时便有底了,硬撑出来的胆气也变成了真的。 方才有人见情况不对,便跑去叫了周叔,周叔正在家修田里用的工具呢,听说这事赶紧把周子渔和周子岭喊了出来。 周子岭——也就是周子渔的大哥,他倒是谨慎,先是在手上掂了个镐子,又让周子渔赶紧去叫赵景。 赵景跟周子渔的脚程快,比周叔他们还到的早,正好见着这一幕,便急忙上前,制住了周屠户。 周屠户又高又壮,赵景同他相比,虽然是瘦了一些,但架不住个头比他高出一大截儿,因此同他站在一处,丝毫也没有落了下乘。 赵景一来,在场的人便像是得了主心骨一般,说话也更有底气了一些,周屠户又不敢真的挥刀子,又吵嚷了几句,便识相地走了。 人群里也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说是这一回要好好治治周屠户,大伙儿都先不买他家的猪肉,要是有想买肉的,便都去镇上买,若没空去也无妨,可以托别人捎回来。 到最后,众人决定选出几个代表来,轮流着到镇上给大家买肉。 这几日,便是赵景跟周家兄弟一起。 中午,私塾还没下课呢,周子渔就跟赵景来了,手里提溜着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肉,说是要给严先生和私塾的孩子们加个菜。 到这后厨,周子渔说了句「小景厨艺也很好」,私塾冯大伯便乐滋滋的让了位,让赵景来做今日的午饭。 赵景在外面呆了好几年,因此,他做出来饭菜的味道同平安村里的略有些不同。 这块猪肉卖相很好看,正好适合做红烧肉。 平安村里红烧肉的味道是甜腻腻的,做出来呈酱红色,很有浓油赤酱的特点,赵景做的红烧肉也有些甜味,但用的香料比较多,肉香味会更加浓郁。 一块肉入口,唇齿之间,瘦肉软烂不柴,肥肉更是如一汪水一般,轻轻一抿就化在了口中,丝毫也不觉得油腻。 第50章 菱角 马上就初伏了, 暑热渐近,两个正年轻的男子挤在一个被窝,早上总免不了一身汗。 严鹤仪每次醒来, 都觉得怀里抱着的是个小火炉,等人醒来, 再同他一起胡闹上一会儿, 汗出得就更多了。 今晨起来,他便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薄被来, 在院子里晒上了。 正好,今日是小暑,顺便把两人的衣裳都拿出来晒晒, 这可是一年里日光最好的时候,在这一天「晒伏」,可以去潮去湿,防霉防蛀。 小暑这一日, 民间还习惯吃新米,将新收的稻谷碾成米, 做成饭祭祀五谷大神及祖先,以表达感恩之情。 村里有人种早稻的,现在正好到了收割的时候,因此,严鹤仪的私塾又放了假, 两人便决定今日去镇上的道观,给元溪的爹娘请牌位。 道观建在半山腰, 名叫「葫芦观」, 供奉的便是传说中来回首山的那位仙人, 关于道观名字的由来, 一共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说,那位仙人腰间总别着个胖葫芦,是个很厉害的法器;另一种是说,那位仙人极其喜欢吃糖葫芦,手里常拿着火红的一串。 元溪自然是选择相信第二种说法,并且还借此让严鹤仪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 跟道观里的仙师商量完,捐上足够的香火钱,便请好了牌位。 这一回,元溪倒是没哭,拉着严鹤仪一起跪在了爹娘牌位面前。 “阿娘,这是严先生。” “儿想同他成亲,特来请求您的同意。” “阿爹,也...求您同意。” 严鹤仪顿时便紧张了起来,此种情形,无异于见父母,确切地说,这就是在见父母了。 他深吸几口气,打了长长的腹稿,话到嘴边却结巴了起来:“伯...伯父,伯母,晚辈叫严鹤仪,倾慕元溪已久,请你们成全。” “我发誓,虽...虽然我没什么钱,但我一定会对他好,一辈子给他买好吃的,买新衣服,想去哪里我都带着他去,绝对不让他受苦......” 元溪同他并排跪着,听的心里美滋滋,闭上眼睛低声念叨了几句,然后睁了眼,一本正经地同严鹤仪说: “哥哥,我爹娘方才跟我说了,说他们同意我跟你成亲。” “我阿娘还说,’若是这个叫严鹤仪的,一会儿能给你买上一袋子菱角吃,我就立刻同意你们在一起。‘” 严鹤仪一身的紧张瞬间就减了五分,忍不住笑道:“你在哪里瞧见卖菱角的了?” 元溪往外指了指:“就在那边桥头,戴花的老婆婆卖的。” 严鹤仪也合上了手,收敛了笑意,极为认真地道:“伯母,您放心,我一会儿便去给他买。” 元溪见他答应的痛快,觉得自己似乎要得少了,又补充道:“要什么便给买什么。” 严鹤仪郑重点头:“好,咱们元溪要什么,先生便给买什么。” 从道观里出来,严鹤仪便带着元溪去桥头,买了一大袋子的菱角。 兰溪镇河多,池塘也多,现在正好是吃菱角的季节,三个铜板便能买上满满一大袋子。 菱角外形像牛角,里面是嫩白的肉,可以生吃,但对于脾胃不好的人,最好还是煮熟了再吃。 煮菱角也是有讲究的。 若是想吃脆甜一些的,就烧上半锅水,水开之后把菱角放进去,用旺旺的火煮至沸腾,小火再煮上一炷香的时间,熄火焖上一会儿,然后快速捞出来过一遍冷水。 若是想吃软糯口感的,便用冷水下锅,煮上一刻的功夫,捞出来也别过冷水,自然晾干就可以。 水边长大的孩子,剥菱角都很有一手,元溪一看就是个旱鸭子,甚至都没见过这东西。 菱角两边很尖,壳也硬,严鹤仪怕扎他的手,便剥好了喂给他,元溪觉着好玩,非要自己试试,结果弄得指尖红红的,还磨破了皮。 到后面,元溪干脆也不动手了,只需要张嘴在旁边等着就行了。 随便找一家饭馆吃了饭,两人还不想回家,便坐在水边剥菱角吃。 前面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旁,一个穿着道袍的男子正往他们这边瞧着,身边还蹲了个身量纤细的半大少年。 那穿道袍的男子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道:“你瞧那个穿长衫的,一看就是读了不少书,不好说话。” “旁边那个一脸天真的,咱们找他。” 少年微微拧着眉:“哥哥,我饿了。” 穿道袍的男子捏了一把少年的脸:“饿了啊?再忍一下,马上就有钱了。” 打定主意,两人就朝着严鹤仪他们走了过来。 那道长颔首行了个礼,对着元溪道:“小公子,贫道看您福缘深厚,与我道家有缘,可愿让贫道为您解上一签?” 元溪瞧这道士一身黄旧道袍,头顶挽着高髻,胡子花白,同话本里说的那些仙风道骨的仙师很像,顿时便来了兴趣。 仔细看看,这道士似乎在哪里见过。 元溪一拍手掌:“哥哥,这不就是葫芦观里供奉的那位仙人么?” 道长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贫道哪有资格成仙,不过,贫道与那位葫芦观的仙人倒是有些交情。” 借着与葫芦观仙人的交情,元溪决定抽上一签。 签筒一晃,掉出一根签来。 元溪递到道长面前:“道长,请问这签是什么意思?” 道长不接,闭眼伸出三根手指来。 旁边的少年适时解释道:“宋哥哥解签,需要三两银子,当然了,这钱不是我们要,是要孝敬仙人的。” 严鹤仪默默捏了捏手里的钱袋子,就算是全拿出来,也不够三两银子。 少年见两人不答话,又道:“三...三个铜板也行。” 严鹤仪拿出三个铜板,放到少年手上,道长才接过了签。 掐着指头念了一堆口诀之后,道长挣了眼睛:“这签的意思就是,二位今世有七十年的姻缘。” 元溪眉头一皱:“才七十年?” 道长用手捋了捋胡子:“七十年不少了,小公子,你若是不满意,可以再抽一次,只需再付三个铜板。” 元溪有些不信:“还能再抽么?” 道长说得信誓旦旦:“没错,若是你付上三十个铜板,便可不用自己抽,让我代你向神仙言明,赐下想要的签来。” 元溪没听明白:“赐下?” 旁边的少年道:“就是让宋道长哥哥给你在签筒里挑。” 道长摆了摆手:“哎,不可胡言。” 元溪想了想,道:“那还是再抽一次吧。” 少年伸出手来:“三个铜板。” 元溪抬眸望向严鹤仪:“哥哥。” 三个铜板到手,道长又闭着眼睛念起了口诀:“呜吼吼,天灵灵地灵灵......” 半柱香之后,才把签筒递给元溪,元溪闭着眼睛使劲一摇,又掉出一根签来。 道长捏着那根签,左看右看,叹道:“唔,这回厉害了,这可是九十年的姻缘呐!” 元溪仍然是不满意:“道长,您这签筒里最多是多少年啊?” “百年、五百年,都有。” 元溪又望向了严鹤仪,底气不足地试探道:“那...哥哥......” 严鹤仪又拿出三个铜板来:“再来一次吧。” 这一回似乎是一根更好的签,道长眯着眼睛:“恭喜二位,这次不仅今生有百年姻缘,更是三生三世都能相守在一起啊!” 元溪一脸欣喜:“三生三世?那够了,万一以后腻了......” 少年扯了扯道长的袖子,道长便也没再啰嗦:“多谢二位,咱们后会有期。” 两人转身要走,少年又回过头来,对着元溪道:“小公子,请问...你手里的菱角是在哪里买的?” 元溪指了指远处:“瞧见那座石桥了么,桥头有个头上戴花的老婆婆,就是在她那里买的。” 少年又问:“要...多少钱?” “这一大包三个铜板。” 少年难掩欣喜,对着道长道:“哥哥,咱们钱够了。” 道长抿嘴一笑,又冲着两人作了个揖:“二位,后会有期。” 等道长和那少年走远之后,元溪才后知后觉地道:“哥哥,我怎么觉得方才那位道长像是个骗子呢?” 严鹤仪无奈一笑:“你才发现么?” 元溪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嘟囔道:“那你为何不阻止我?” 严鹤仪点了点他的眉心,轻声道:“因为...我也觉得七十年不太够。” 听了这话,元溪心头一动,抬起脸来,在严鹤仪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严鹤仪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别闹,元溪,还在外面呢。” 元溪偏不听他的话,反而愈发放肆起来,用胳膊环住严鹤仪的脖颈,凑到了他唇边:“哥哥,我不怕,我想亲亲你。” 严鹤仪拒绝不了他的眼神,半推半就的让他亲了一下,便赶紧又分开了。 元溪撇了撇嘴:“反正道长说了,咱们有三辈子的时间在一起呢,不必急在这一时。” “大不了,就一年亲上一次呗。” “实在不行,就一辈子亲上一次,也能亲三次呢。” 严鹤仪觉得他愈说愈离谱,突然想起一桩事来:“方才你说什么「万一腻了」,是个什么意思?” 元溪缩了缩脖子,把话题引向了别处:“哥哥,我又想吃菱角了。” 严鹤仪伸手把元溪揽进怀里,不依不饶道:“小少爷,说一说,「腻了」是什么意思?” 日头斜斜的,头顶的树葳蕤着,漏出些许阳光来,温柔地洒在元溪脸上。 严鹤仪动了动喉咙,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倒是元溪有些招架不住了,唇舌缝隙之间,低低地挤出一句话来:“哥...哥哥,不是说在外面么?” 严鹤仪捏了捏他的下巴,含糊道:“我也不怕。” 地上都是斑驳的树影,元溪被严鹤仪护在怀里,在长衫和旁边树木的掩护之下,一丝旖旎也没有叫旁人瞧去。 第51章 糙米饭 夏日总是容易让人困倦, 这一整个晌午,元溪就被严鹤仪抓到好几次在课堂上睡觉。 其实,严鹤仪也是不忍心叫他, 但因是在私塾的缘故,总还是要一视同仁。 吃过午饭之后, 元溪实在支撑不住, 连玩的心思也没有了,趴在桌子上便眯了眼。 严鹤仪趁着没有孩子在旁边, 把人打横抱起来,放在了屏风后面的矮榻上。 估摸着元溪睡熟之后,严鹤仪给他盖了件衣服, 便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院里正在玩闹的孩子们见严鹤仪出来,顿时就噤了声。 严鹤仪也早就习惯了孩子们怕他,无奈地笑了笑, 坐到院中大槐树旁边的石板上,朝着孩子们招了招手:“都过来。” 孩子们瞬间便围了过来, 小月私下里跟严鹤仪接触的多一些,所以没有那么怵他,这种时候还是敢开口问一句的。 “先生,怎么了?” 严鹤仪踌躇了半天,略有些难为情地道:“我想...向元溪求亲,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两个人之间,是元溪先表明心迹的, 这本来倒也不是一件值得计较的事情, 但是严鹤仪总觉得有些不服气, 似乎自己就落了下风似的。 这样好像也表示, 自己没元溪有勇气,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真就成了元溪口中的那个「大笨蛋」、「大傻子」、「大木头」。 太没面子。 而且,他觉得这样好像也亏欠了元溪,在他的认知里,小哥儿应该是希望被未来相公追求一番的,即使是冯万龙那样的,都还知道帮着周子渔家干活呢。 总之,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这句话一出,孩子们瞬间便激动起来,因为有小月在,他们大部分都知道严鹤仪和元溪要成亲的事了,不过,现下由严先生亲自说出来,那才算是板上定了钉,很值得大惊小怪一番的。 有个孩子脑筋转得快,颇有些忧心地道:“那...这样一来,元老大就变成咱们的师娘了?” 严鹤仪觉得「师娘」这个称呼仿佛不是很准确,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其他的来替代,便默认了这一说法。 孩子们总是热心肠,都在认真帮严鹤仪出谋划策。 小月脑子转得快,冲着大家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凑过来,一脸神秘地道:“元溪哥喜欢吃好吃的对不对?” 众人齐齐点头:“对!” 严鹤仪无声地笑了笑,心道小祖宗真是名声在外。 “先生,您可以在吃饭的时候,只给他一碗米饭,然后说他表现不好,所以没有菜可以吃。” 严鹤仪又往前凑了凑,听得更认真了。 小月接着道:“然后,元溪哥肯定觉得不开心,闹着要吃好吃的,你就假装跟他生气,去厨房拿出元溪哥喜欢吃的烤鸡腿,他肯定特别高兴,然后,你就趁机向他求亲。” 狗娃听得直摇头:“你这是什么馊主意?不好不好。” 小月很不服气,冲着他吐了吐舌:“那你倒是说一个好的。” 狗娃眼珠子一转,还真来了主意:“先生,你就说我跟人家打起来了,然后喊着元老大去看,元老大讲义气,肯定会出来帮我。” “然后到了地方一瞧,哎,地上全是咱们提前铺好的花。” 说完,他邀功似的又问了一句:“这个主意是不是很厉害?” 严鹤仪觉着两人说的这些都挺不靠谱的,一时也没了主意。 这时,又有一个孩子说道:“先生,你可以约元老大看星星啊,去那边的山坡上,可美了。” 孩子们觉得这个主意倒是中规中矩,又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也没拿出个具体的法子来。 说话之间,严鹤仪时不时就要往屋里瞥上一眼,生怕小祖宗什么时候就醒了。 —— 屋子里,严鹤仪的小祖宗正半眯着眼睛,竖起耳朵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耳力很好,即使树上已经有了稀稀拉拉的蝉鸣,还是没影响他把外面的谈话都听了进去。 哥哥乱折腾什么? 元溪在心里也暗暗跟严鹤仪较上了劲。 第二日中午,严鹤仪就实施了小月的计划,他借口去镇上给员外送东西,跑着去买了两只烤鸡腿,悄悄藏在了自己的书箱里。 元溪察觉到不对劲,以防万一,他下午专门趁着休息的功夫,溜进了后厨,向冯大伯要来几个中午的包子,用纸包起来揣进了怀里。 私塾散学之后,元溪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晃来晃去,半天也没瞧见厨房烟囱里有炊烟冒出来。 果然,晚上的饭桌上就只有两碗米饭,而且还是掺了糙米的饭,旁边放着一碟几乎两口就能吃掉的腌萝卜干。 哥哥可真狠呐。 元溪想都没想,端起碗就往嘴里扒着米饭,边吃边鼓着腮帮子道:“哥哥,这米饭可真香,都不用吃菜了。” 严鹤仪看着元溪连腌萝卜干都没夹上一筷子,便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一小碗糙米饭,惊得连早已想好的词还没来得及说,便听见元溪一脸真诚地道:“哥哥,咱家是不是没钱了?” 严鹤仪摸不着头脑:“什么?” 元溪接着道:“一定是我太能吃了,哥哥,以后咱们只吃米饭也行。” “要不,我明日去镇上的码头扛大包吧,挣点钱补贴家用,哥哥以后也不用这么累了。” 虽然没有镜子,元溪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既乖巧又懂事。 的确,严鹤仪都被惊着了,眼前这人表情之真诚,言辞之恳切,简直是千万分的惹人怜,自己竟然心疼起来。 他迅速与狗娃达成了共识:小月这是什么馊主意? 心里一软,严鹤仪赶紧去厨房,把提前买好的两只烤鸡腿拿了出来:“今日去镇上给你买的,事情太多忘记了。 见着元溪吃得满嘴油,严鹤仪也没勇气此时向他求亲了。 —— 这一日不用上学,狗娃便按照计划跟人「打起来」了。 有孩子来严鹤仪门外喊,元溪倒是表现得很着急,拉起严鹤仪就往外面跑。 路上,元溪突然转了个弯,来到了狗娃家门口。 狗娃的娘正在门口择豆角呢,见着风风火火的两人,赶紧站了起来,还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严先生,严先生家小夫郎,是不是我们家狗娃又惹事了?” 还没等严鹤仪开口,元溪便焦急地嚷了起来:“狗娃在山坡上跟人家打起来了!” 狗娃的娘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一听这话,心里那火「蹭」得一下便上来了。 她又看着是严先生来告状的,顿时觉得自家孩子太不争气,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在院子里随手抄起一把扫帚就冲了出去。 狗娃的娘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先生家小夫郎,狗娃在村口那个坡,还是茶园旁边的那个?” 元溪指了指右边:“村口那个。” 严鹤仪在旁边挤出来一个万分难看的笑容,对着元溪道:“咱们...也去瞧瞧吧。” 村口的山坡上,狗娃正跟孩子们一起等着呢,听见元溪的声音,他们互相打了个手势,便从树后面闪了出来,照着人就开始撒手里的花瓣。 狗娃的娘本来就生气,现下又吃了一嘴花瓣,心里的火更旺了,还没等严鹤仪开口解释,拎着狗娃的耳朵就把人薅回了家。 —— 最后,严鹤仪不信邪一般地又开始了新的计划。 晚上吃了饭,天刚刚暗下来,严鹤仪借口消食,带着元溪出门散步。 然后,两人便极其「随意」地来到了上巳节那日的山坡上。 严鹤仪跟元溪肩并肩坐在山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有些心不在焉,频频仰头往天上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明明来时还是晴空万里,现下天上却逐渐聚起了云,别说星星了,就连月亮都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果不其然,天边猝不及防一道惊雷,硕大的雨点便拍了下来。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快,俩人连躲雨的地方都来不及找,便被登头浇了个透心凉。 元溪似乎是想故意气气严鹤仪,仰着头感叹道:“真舒爽啊!下雨真好。” “哥哥,你觉得呢?” 严鹤仪一面脱了长衫往元溪头上披,一面苦笑着:“是啊,下雨可真好。” 这一天下来,严鹤仪郁闷极了,方才又被大雨浇了个透,回到家里时,觉得头稍微有些疼。 他又想着元溪也淋了雨,便顾不上乏累,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 严鹤仪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对屋里正捧着一碗热姜汤吸溜的元溪道:“元溪,水兑好了,去沐浴吧。” 元溪把剩下的大半碗热姜汤递了过来:“哥哥,喝不下了。” 严鹤仪又哄着他喝了几口,然后自己才把剩下的喝光。 浴桶里已经放好了热水,整间屋子都氤氲着水汽。 照例,严鹤仪给元溪挂好了一会儿擦水用的棉布,然后把干净衣服放在了旁边的凳子上:“东西放好了,我先出去了。” 元溪已经开始脱外衫了,严鹤仪不敢多看,眼神一直往旁的地方闪躲着。 他又转身多说了几句:“今日淋了雨,水兑的热了些,你多洗一会儿,发发汗。” “还有,要先擦干净上身再从浴桶里出来,免得受风。” 嘱咐完这些,严鹤仪便退了出去,正要给他关门,腰就被人从后面环住了。 元溪已经脱了外衫和里衣,上身都是光着的,勾起脚尖来往门上一使劲,木门就轻轻掩上了。 他热乎乎地贴着严鹤仪,语气也很勾人,轻声道:“哥哥,咱们一起洗吧。” 第52章 青梨润喉汤 洗澡水兑得热, 热气大股大股地往上涌,整个房间都是一片浓郁的白,在这里呆得久了, 鼻子里吸入太多热气,头便会有些晕晕的。 严鹤仪觉得, 自己此刻飘飘然的眩晕感, 必然是由这个原因导致的。 于是,就这样晕晕乎乎之间, 严鹤仪不自觉地就转过身去,跟着元溪走到了浴桶旁。 “冷不冷?”严鹤仪这才发觉元溪是光着上身的,“进去吧, 我帮你洗。” 元溪一面仍然拉着严鹤仪的手,一面乖乖听话,坐进了浴桶里。 轻薄的亵裤湿了水,可怜兮兮地贴在身上, 便什么也遮不住了,还好是没入了水里, 还勉强多了一层遮挡。 严鹤仪尽量不去往下看,拿起葫芦瓢往元溪的肩头淋了些水,又沾湿了一方棉布,在他身上轻轻擦着。 被水泡过的皮肉总会娇嫩很多,即使严鹤仪手上没用多大力气, 棉布擦过的地方还是很快便红了起来。 少年的脊背总是单薄的,蝴蝶骨也薄, 随着呼吸小幅度地起伏着, 就像里面真的困住了一对蝴蝶翅膀似的。 脊背中间蜿蜒而下的, 是一道浅浅的沟, 热气氤氲中,严鹤仪想起了冬日晨雾里朦胧延伸着的兰溪水。 他手里的棉布顺着那道浅沟,一寸寸地探索着,如同虔诚的朝圣者,全然由神指引着意志。 再往下,兰溪水的河床陡然上升,中间的沟壑也立时便深邃了起来,严鹤仪的手刚一碰到,那里便受惊似的收缩了一下。 元溪在雾气里转过头来,发尾湿了水,散乱地粘在了肩头,他直勾勾地盯了严鹤仪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道:“严先生,其实...我都听到了。” 严鹤仪猝不及防地瞧见元溪完整的上身,喉头微微动了一下,才顾得上搭元溪的话:“你...听到什么了?” 元溪莞尔:“你跟小月他们说的话啊。” 他捏起一绺长长的头发,在指尖上随意地缠绕着,“只给我吃糙米饭,骗我说狗娃在打架,还有去山坡上看星星,对不对?” 严鹤仪顿时有些慌了,但是眼神还是忍不住去瞧元溪微微泛红的指尖:“我...你...你生气了?” 元溪摇了摇头:“怎么会?” 他彻底转过身来,仰头盯着严鹤仪:“哥哥,你现在便向我求亲吧。” 严鹤仪微微弯着腰,把手搭在元溪肩头,虽然他居于高处,却像一个对着神明弯腰的信徒,眼神里透着几分虔诚。 “什么?” 元溪往前凑了凑:“你不是要向我求亲的么?” 严鹤仪还是没懂元溪话里的意思,迟疑道:“可是...现在?” 元溪歪了歪头:“现在怎么了?” 现在...两人都没有好好穿衣裳,元溪还大剌剌光着上身,怎么看也不是一个太正式的场景。 元溪摇了摇他的袖子:“快点啊,哥哥。” 严鹤仪失去了判断力,下意识跟随元溪的「旨意」,木木地开了口:“哦...好...元溪。” “你愿意...同我成亲么?” 元溪脆生生地道:“我愿意,哥哥。” 严鹤仪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道:“这样就...行了?” 元溪使劲儿点了点头:“对啊,哥哥,快亲我!” 严鹤仪迟疑了一瞬,更深地弯下腰,捧着元溪的脸颊亲了上去。 总觉得是周围水汽的缘故,严鹤仪的脑子愈来愈不清明,唇舌上的动作也愈来愈深入,手里捏的棉布早不知何时便滑入了水里。 他的手缓缓向下,在元溪少年的单薄胸脯上轻轻揉捏着,水汽在指间蒸腾,先是浓浓的几团,然后翻滚着向上,等飘到房梁上的时候,已经淡得不成样子了。 在这样的地方被夺去呼吸,元溪的脸憋得有些红,喉咙里泄出来几声哼唧来,若不是被严鹤仪扶住了,他那颗圆滚滚的超出常人的脑袋瓜儿,必然要软软地向后仰过去,然后碰到浴桶的边缘上了。 严鹤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浴桶了,总之,等两人分开双唇之时,他已经紧紧贴着元溪了。 他身上虽然有完整的一套里衣,但到了水里,便也跟元溪一样,什么地方也遮不住了。 元溪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水里,水在颤颤巍巍地抖动着,水下的东西便也随着水的波动,变得时大时小起来。 他突然想知道水下的东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大小,便真的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 外面的雨还没停,但是比方才小了很多,似乎是天上的云不够了,仙人亲自出来,捞起云在手里拧着。 因此,落在地上的雨也变得不连贯起来,淅淅沥沥地滴答着。 严鹤仪身上有些抖,结结巴巴地道:“元溪,你...做什么?” 元溪抬了抬眸子,长长的睫毛湿了水,变得有些重量,因此仍是微微向下垂者:“上回,哥哥见了我的,我还没见过哥哥的呢。” “我想...看看。” 严鹤仪实在是搞不明白,眼前这人是如何做到无论说什么话都一脸天真的。 还没等他想出个什么应对的法子,元溪突然俯下身去,把脑袋扎进了水里。 严鹤仪身上抖得更厉害了,嘴唇微微张着,脑子里的所有想法,连同这么多年装进去的圣贤书,尤其是那一本偶尔有效的《清心经》,一律都随着水汽,飘到房梁上去了。 过了一会儿,元溪的脑袋旁边冒出一股泡泡来,他从水里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严鹤仪向旁边蜷起了腿,万分费力地道:“好...好了,元溪,洗太久了,出去好不好?” 元溪答非所问:“哥哥,你把我抱到床上去吧。” 严鹤仪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好...好,你...你等一下,我给你擦干上身,你再站起来。” 他先出去草草擦了一下,穿上自己的长衫,然后用干净棉布给元溪仔细擦干上身,才攥着他的胳膊,把他扶出了浴桶。 也实在是不敢仔细地给元溪一点点穿衣服了,严鹤仪把外衫往元溪身上一披,便打横把他抱了起来。 外面下着雨,严鹤仪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三两步便进了屋,生怕他受了风。 把元溪塞进被窝里之后,他正要转身去收拾方才的狼藉,便被元溪拉住了腕子。 虽然到里屋只有几步路,外衫还是淋了雨,故而便脱掉了,因此,元溪现在身上什么衣裳也没有。 严鹤仪见他掀开了一半被子,怕他风寒,便想着先哄他睡着了,然后再去收拾其他的。 在严鹤仪的臂弯里躺了一会儿之后,元溪突然缓缓向下,缩进了被子里。 严鹤仪身上一僵,按住了那颗还在向下的脑袋:“元溪,不...不用了,咱们睡觉吧。” 被子里,一个闷闷的声音传来:“哥哥睡得着么?” “我......”严鹤仪一时语塞。 似乎...真的睡不着。 下身的被子在小幅度地起伏着,严鹤仪微微眯着眼睛,手指插进元溪的头发里,无意识地揉搓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等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长长喘息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只有屋檐不时还会滴几滴水下来。 元溪脱力一般地缩在严鹤仪颈窝里,轻声道:“哥哥,抱歉,弄到被子上了。” 今日下了雨,因此便没有换薄被子,许是两人都喝了热姜汤的缘故,方才都出了一身的汗。 嗯...被子上确实也沾染了些汗水,变得有些湿哒哒的了。 元溪闭着眼回忆,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哥哥,味道好奇怪啊。” 一场雨过后,又是大雨,泥土里的东西被冲刷出来,除了青草的香气之外,嗅觉灵敏的人,大概还会闻到些枯枝败叶的味道。 嗯...闻起来味道确实很奇怪,不过,总也盖不过那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的青草香。 漂泊在外的游子都知道,每个地方都是有它独特味道的,夜深人静之时,或许便有人在想念家乡雨后的青草香。 等到了明日,一定会是一个好天气,因为有了这点期盼,夜晚才更加值得品味,尤其是有人依偎着的夜晚。 严鹤仪脸上烧得慌,说出的话都在抖:“别...别说了,元溪,擦一下。” “我...我自己来,元溪。” —— 第二日,晨光透过窗子,洒在床榻的两人身上,暖融融的。 严鹤仪猜的没错,今日果然是一个好天气。 元溪仍是醒得比严鹤仪晚一些,照例胡乱动了几下,仰起头来,沙哑着嗓子道:“哥哥,喉咙疼。” 他使劲儿圈住严鹤仪的腰,皱着眉头道:“话本上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 “太可怕了。” 严鹤仪有些心疼,摩挲着他的脸颊,无限怜爱地问道:“小祖宗,可还愿意同我成亲么?” 元溪微微垂下了眸子:“我要...考虑考虑。” 严鹤仪忍不住笑了一下,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道:“给你煮梨汤,好不好?” 元溪费劲地点了点头:“好。” 他说话的声音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了,还是忍着疼嘱咐道:“哥哥,梨汤里...放点糖,多放点,还有红枣。” 即使有再多条件,严鹤仪也不会拒绝:“好,多放糖,放红枣。” 他起床披上了长衫,又给元溪掖好被角,在他额头轻轻亲了一下,柔声道:“你再睡会儿。” 元溪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家里有几颗村里人送的青梨,都是自家树上结的,应该是今年的头一茬,还不是很甜,个头也小,吃起来还有些涩,做成梨汤倒是合适。 两颗梨子切成小块,放上大概三碗水,再按着元溪的要求,多放些糖,抓一把红枣,在砂锅里小火慢慢煨上两刻,梨汤便好了,用来润喉最为适宜。 第53章 薄荷水 初伏之后, 天便是真的热起来了,好多人开始穿上葛制的衣裳,把窄袖短衫都拿了出来, 田里干活的汉子,甚至已经光了上身, 只披一件遮羞的粗布马甲。 元溪也换上了轻薄的短衫, 可毕竟是面皮薄,不好意思露肩膀, 严鹤仪得上课,因此也在外面套了长衫。 今日,小月和其他几个女孩子, 都在十指指尖上包了深绿的草叶,并用草茎扎紧,故而她们一直翘着手指,就连上课的时候也放在桌子下面悄悄翘着, 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连笔也不拿一下。 严鹤仪倒是见怪不怪, 也刻意迁就着她们,讲了一上午的诗中典故,尽量不让孩子们动笔写字。 平安村的好多人家,都会在门口种上些花花草草,大多是夜来香、月季或是三角梅之类的, 另外,凤仙花这种好养活又能防蛇的花, 也能常在人家门口见到。 每年一到夏日, 好多孩子尤其是姑娘家都期待的一件事, 便是用凤仙花来染指甲。 今晨, 小月便摘了一大包凤仙花,带到私塾里跟女孩子们互相染指甲。 凤仙花有红白两色,染指甲自然用的是红色的花。 把红色凤仙花捣碎,若要上色更好,便掺一些明矾进去。 洗干净指甲,把捣碎的凤仙花敷在指甲上面,用柔软且韧的草叶包裹住系好,然后耐心等上大半天,差不多就能染好了。 因此,最好是在睡前把指甲染上,这样第二日醒来便能染得很好了,小月她们没那个耐性,一大早见花开好,便迫不及待地染上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人也很仔细地捏着筷子,小月干脆只扒了几口饭,连菜都没有夹。 “哎呀,掉了。” 不知是谁碰了小月一下,左手食指上的东西便掉了,几个女孩急忙围过去:“都已经上好颜色了。” “好像还有点浅,没事儿,再染一次吧。” 凤仙花染指甲时,第一回 多半都会比较淡,需要再多染上几次,几个女孩子索性都拆掉包了一晌午的指甲,重新又捣碎了几朵花。 元溪被激起了好奇心,本来想央着她们给自己也染,突然瞥见在矮榻上正在闭目养神的严鹤仪,便换了主意。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身上犯懒,树上又有蝉鸣,严鹤仪吃完饭便有些撑不住了,便想着进屋躺上一会儿,昏昏欲睡之间,就听到一个极轻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 不用猜,一定是自家那位又不知道来作什么妖的顽劣学生。 他仍是安然躺着,也不睁眼,就想看看元溪要做什么。 又往自己脸上画小猫?还是来探自己的虚实,好带着孩子们逃课? 若真是这些,自己也保证不当场发作,待到晚上回家再好好「收拾」他。 严鹤仪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昨晚那事,眼看呼吸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袖子下的手悄悄地捏着,眼皮也欲盖弥彰似的闭得更紧了。 他装模作样睡了很久,也没见元溪有什么动作,正要睁眼看看人是不是还在,便感觉有个温热的东西凑到了耳边,用一种极为轻柔的声音道:“哥哥,睡着了么?” 严鹤仪登时便颤了一下,还是忍着没睁眼。 元溪的声音更轻了:“哥哥,我知道你醒着呢。” 这下,严鹤仪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醒着。 “你再多装睡一会儿,千万别动哦,我让他们进来。” 严鹤仪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微微动了一下眼皮,算是对元溪的回应。 “哥哥,把手伸出来。” 严鹤仪伸出一只手来,就被元溪握住,轻轻放在了身侧,中途,元溪还悄悄挠了一下严鹤仪的手心。 “两只,哥哥。” 严鹤仪乖乖照做。 他暗自把眼睛睁开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缝,只见元溪往门口一招手,扒着门框往里看的几个孩子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元溪哥,先生睡着了?” 这是小月的声音。 元溪点了点头,又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们噤声。 几个人分工很明确,先是元溪捏住严鹤仪的手掌,小月便蹲到前面,把在外面捣碎的凤仙花敷在他的指尖,然后,再由另外两个女生来裹草叶以及系草茎。 另外,还有一个额角挂着汗渍的狗娃,负责死死盯着严鹤仪,免得他什么时候就醒了。 几个孩子的动作很轻柔,弄得严鹤仪的指头稍微有些痒,捏着他手掌的元溪又不老实,总是猛不丁就挠一下他的手心,严鹤仪忍不住颤了一下,几个孩子手上的动作登时便僵住了。 兴许是这种事情干的多了,孩子们虽然被吓到了,但是都没有叫出声,也没有乱动,而是都看向元溪,等着他的指令。 元溪又示意大家噤声,然后凑到严鹤仪耳边,用袖子遮掩着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哥哥不乖哦。” 严鹤仪忍得辛苦,但总算没破功睁眼。 “继续吧,先生没醒。” 小月她们又动了起来,折腾了一刻多才染好,元溪冲她们打了个手势,孩子们便都弓着背退出去了。 瞧着眼前晃晃悠悠的影子走远了,严鹤仪这才敢睁开眼睛,低声对着元溪道:“小祖宗,你作的什么妖?” 无需元溪回答,他一瞧见指头上的东西,也便明白过来了。 元溪仍是紧紧捏着严鹤仪的手,半是威胁地道:“严先生,不许摘下来哦,不然我就同他们讲,你故意装睡愚弄学生。” 严鹤仪觉得元溪后面这句话简直加的有些多余,其实他只要说一声「不许」,自己就会依言照做。 这样是有些不恰当的,长久下去,兴许会把人惯坏。 因此,若是养孩子时,便决计不能只用此种方式,一味顺着他,同样的,教学生也不能如此。 不过,对待自家夫郎——严格来讲是未来夫郎,那便不同了,怎么顺着都不为过。 短短半年,严鹤仪就领悟到了如此多的处世之道,合该也对元溪称一声「先生」的。 下午一上课,严鹤仪立时便后悔了,暗自又在这条道理之前加了个前提:当自己仅是相公身份之时。 在是私塾先生这个身份时,若为了哄自家夫郎,而翘起夸张的兰花指来捏着书本讲课,便颇有些不大得体了。 幸好,每当孩子们做了什么错事或是悄悄闯了什么祸之后,他们便会异常精神,也会异常配合严鹤仪上课,因此这一下午,每个人都表现得超出寻常很多。 嗯...其实,不加那个前提似乎...也成。 散学回家的路上,元溪一直攥着严鹤仪的手,不让他拆上面的草叶,直到回到家,元溪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并且被严鹤仪威胁「再不放开可就吃不上饭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给他拆掉了手上的东西。 染了一整个下午,指甲真的变红了,与其他的小女孩子相比,严鹤仪这个大人的指尖更长,指甲也好看,因此虽然染的时间不太久,效果却格外好。 十指殷殷的红,那颜色由指甲尖到尾上还是逐渐变淡的,女孩们的活计也仔细,一点儿都没沾到指腹上。 点点红意从枝头洇到了女孩儿们的指尖,如今也洇到了严鹤仪的指尖,他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很欢喜。 能沾染一点夏意过来,当是件莫大的幸事。 元溪蹲在自家门口的花草里拨弄了好久,也没瞧见一株凤仙花,倒是在墙根底下,寻着了几株有特殊味道的草。 他小心摘下一片叶子,放在鼻子跟前一闻,顿时感觉神思清明,一股凉凉的气息直冲天灵盖。 “哥哥,这是什么草?能吃吗?” 在严鹤仪这里,元溪的任何问题似乎都能得到答案,严鹤仪也乐得给他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会儿,他正在厨房切菜呢,见着元溪手里的草叶,手里的活没停:“这是薄荷,门口摘的么?以前还没有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带过来的种子。” 还没等元溪开口,严鹤仪就先说了:“去摘上一把来,清洗干净,给你做薄荷水喝,好不好?” 元溪忙不迭地点头,差点儿薅秃了墙根底下那几颗可怜的薄荷。 洗干净的薄荷叶放在碗里,倒入热水,登时那水便能成为淡淡的绿色,若是喜甜的人,还可以再放半勺蜂蜜进去。 严鹤仪知道元溪格外喜甜,便给他放了一大勺蜂蜜。 夏日里喝上一碗薄荷水,比嚼冰块都管用,一口下去,那股清凉之感上可到头皮,下可入肺腑,若是深深吸上一口气,大约都能打个寒战。 薄荷水也有很多功效,什么降暑解热、疏肝理气、利咽止痛啦,不过,它还有一个最明显的功效,便是提神。 若在白日里,尤其是严先生的课堂上,提神固然是很好,但现在...是晚上。 洗洗涮涮之后,钻进被窝里,该伸胳膊的伸胳膊,该枕胳膊的枕胳膊,正打算老老实实睡觉了,两人的眼睛睁得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大。 “哥哥,我睡不着,脑子里好像在跳舞。” 严鹤仪把他往身上搂了搂,语气平静:“睡不着就念诗,今日不是新学了一首?” 元溪若有似无地挠着严鹤仪的肩膀:“那首诗我五岁便学过了,严先生册子上那些,我小时候都学过,不想再念了。” “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好。” 还没讲多大一会儿,元溪便睡熟了,严鹤仪却还是很清醒。 他在昏暗的烛光下摩挲着泛红的指甲,无声地笑了笑,对着怀里的人轻声道:“小祖宗,今夜好睡。” 第54章 莲子 一大早, 厨房里飘着炊烟,元溪到院子里洗了把脸,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低头一瞧,见自己胸口处赫然有几处红痕, 急忙大惊小怪地跑去让严鹤仪看 。 “哥哥, 怎么还会痒啊?都怪你。” 严鹤仪心虚地笑了笑,凑过去想亲一亲那几片红痕, 突然觉察到有一丝不对劲:“怎么瞧着像是蚊子咬的?” “可是没起包,哥哥。” “你看,中间有一个小红点, 应该是蚊子叮的,我就说嘛,我动作很轻的。” 严鹤仪把元溪揽在怀里,轻轻给他挠着那几处红痕:“这样好一些么?” 元溪微微拧着眉尖, 可怜巴巴地道:“不挠还好,一挠更痒了。” 严鹤仪去门口摘了几片薄荷叶, 捣碎之后,敷在了元溪被蚊子咬过的地方。 这倒是个好法子,涂上去登时便有了缓解。 严鹤仪又认真检查了一遍元溪的身上,在他的小臂、肩头和大腿处,都找着了微红的被蚊子叮咬过的痕迹。 元溪被蚊子咬过之后, 起的包倒是不明显,但却会红上一小片, 中间还有个很痒的小红点。 天这么热, 一般到了半夜, 元溪便会在睡梦中, 迷迷糊糊地蹬掉他这边的被子,严鹤仪摸摸他身上的薄汗,怕他着凉,还是把被子盖回去了。 就这样折腾了几个来回,严鹤仪索性坐起身来,用蒲扇给元溪扇着,这才让他安稳地睡了一夜。 元溪痒得难受,颇有些不忿:“蚊子为何不咬你?” 严鹤仪贴近元溪,深深地闻了一下:“可能...咱们元溪比较香甜,我要是蚊子,也专门叮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哥儿。” 元溪吹了吹小臂上敷着薄荷的蚊子包,清凉之感可以暂时止痒,随后,他眼神幽怨地瞥了一眼严鹤仪:“哥哥还想叮哪个哥儿?” 严鹤仪学着元溪的样子,给他吹了吹大腿上的蚊子包,规规矩矩地答道:“不想不想,此生只叮你一个。” 元溪不依不饶起来,接着问道:“那...若是有别的小哥儿瞧上你了,要来叮你呢?” 严鹤仪一脸正经地道:“那我便同他讲,「家中夫郎善妒又彪悍,若是被发现,必会被他挠我个满脸花,在下实在是大大的不敢啊!」” “严鹤仪!谁善妒了?谁彪悍了?” 元溪抓过严鹤仪的手腕,在上面留下了一排牙印。 严鹤仪捂着手腕:“我善妒,我彪悍,娘子饶命。” “谁是娘子?” —— 今日私塾不上课,说好了要到镇上帮着赵景收拾铺子的,两人笑闹了好一会儿,直到日头都很高了,这才关好门出发。 赵景的师父在镇上有一间木匠铺子,他年事已高,又在家乡开了新的铺子,打理不过来,便低价转给了赵景。 赵景那里工具都很全,只需简单收拾一下便能开张了,店里还差个新牌匾,赵景便邀了严鹤仪来帮忙。 这间铺子不算大,几块木材和成品一放,便已经撑得满满当当了,但是胜在位置不错,又有老师父之前积累的口碑,开起来也不算费劲。 严鹤仪同元溪到的时候,赵景正在店里搬桌子,周子渔也拿着个鸡毛掸子在旁边扫灰。 赵景已经准备好了笔墨:“麻烦严先生给写「小景木工」这几个字。” 严鹤仪把毛笔递给了元溪:“让元溪来吧,他的字比我好。” 听了这话,在场的人都是不太信的,但见严鹤仪说的认真,倒是也半信半疑地期待了起来。 几个字写下来,赵景跟周子渔便全信了严鹤仪的话,虽然他们平日对这些也没有了解,但字好不好还是能看出来几分的。 到了下午,一起吃了些饭之后,铺子也收拾的差不多了,严鹤仪便跟元溪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喝茶说话,赵景则同周子渔一起,在门口清点那堆奇形怪状的工具。 正说着话呢,店里便来了一人,气度不凡一身绫罗,正是之前买严鹤仪跟元溪那副字画的贾员外。 贾员外手里拎着一包裹着红纸的点心,一进门便笑开了:“祝贺铺子重新开张,小景,你可要好好干啊。” 赵景之前在镇上学徒,见过他几面,也不敢怠慢,急忙给人倒上了茶。 贾员外啜了一口茶,仍是一副笑面:“我同你师父交情不浅,前几日,老人家专门来了信,托我对你照应一二,以后若是有什么事,便尽管来找我。” 赵景又谢了贾员外一番。 元溪感觉,贾员外说话时,余光似乎总往自己身上瞥,让他稍微有些不自在,便往严鹤仪这边挪了挪。 贾员外又开了口:“我家小子挺喜欢玩这些小玩意儿的,麻烦小景师父给做一些,工钱按双份给我算。” 赵景急忙摇了摇头:“贾员外,这哪儿行呢?您放心,钱一分不给您多要,活也一丝都不会马虎。” 礼也送完了,活也交代好了,贾员外又四下打量一番,瞧见了刚做好的那块匾额,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字...我瞧瞧,难不成是叶先生的手笔?” “不不不,细看又不像,这...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一位小公子写的,年纪不大,发间系着这么长一条灰绸布,对不对?” 赵景见这贾员外与元溪相识,便往里面指了指:“员外好眼力,正是一位年轻的小公子,就在那里呢。” 贾员外似乎是才发觉里面还有两个人,急忙过去拱了拱手:“在下贾升,是个商人,请教小公子名讳?” 元溪这才认出来他:“我叫姜元溪,上回买画的便是你?” 贾员外一脸欣喜,口里不停地赞道:“正是,那日一见小公子的字,我便迈不动脚了,还好没错过,买回家之后,我就把这画挂在床边,日夜欣赏,时时常叹世间竟有如此好字。” “小公子这字真是特别,与北国的叶先生有几分相似,却更为灵动一些,真是难得。” 元溪听这个贾员外提了好几回叶先生,甚至开始怀疑,此人同叶先生也许有过一段什么往事。 贾员外整了整衣领,又周周正正地对着元溪行了个礼:“上次一见,小公子惊鸿之貌便留在我心中,一直再难以忘怀,只可惜太过匆忙,竟然忘记询问姓名。” “之后,我又在街上寻过几回,也没见着小公子的身影,幸好,上天待我不薄,让我今日又能遇见公子。” 元溪暗自想道:有钱人说话都是如此夸张么? 贾员外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严鹤仪在,又道:“自然,那副画也很好,严先生书画一绝,我之前便收藏了好几副,可若是同小公子相比,恕在下直言,小公子还是略胜一筹。” 元溪急忙接话道:“哥哥画好,我擅长写字,两人各有长处。” 一听这话,贾员外低声问道:“哥哥?二位是?” 元溪往严鹤仪那里靠了靠,眉眼弯弯地道:“我们快成亲了。” 贾员外低声道:“也就是说...还未成亲了?” 只一瞬,便又恢复了方才的笑意:“二位确实很是相配,那便恭喜了。” 他在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来,双手递了过去:“我这儿有块玉佩,也不值什么钱,便送给小公子吧。” 元溪认得这玉,可不是贾员外口中的「不值什么钱」。 他摆了摆手,颇为得体地道:“多谢贾员外厚爱,东西便不收了,我也不识得什么玉石,放在我这里怕是会糟蹋了好东西。” 贾员外也没再执意给,收好玉佩之后,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便告辞了。 从赵景铺子里出来,日头还很高,严鹤仪便带着元溪去河边摘了些莲蓬,坐在桥边剥了喂给他吃。 莲子清甜,只要把里面的莲心去掉,便一丝苦味也没有了。 这时,桥那头走来一个女子,元溪一眼便认出来了,使劲儿招着手:“英姐姐——” 常英正好有空闲,便陪着两人在桥边坐下,一同剥莲子吃。 见严鹤仪剥了一颗莲子喂元溪,常英笑着打趣道:“哎呀,见不得这种场面,牙都要倒了。” 元溪有些不好意思:“常姐姐可有意中人了?” 常英点了点头:“前几日刚定了亲。” “是什么样的人?” “他姓周,在衙门当捕快。” 常英一抬头,眸子突然亮了起来,朝着远处指了指:“瞧,他来了。” 来的是个壮实的男子,肩膀很宽,又穿着一身官服,便更显英俊了。 常英对着那人挥手:“三哥!” “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小元溪和严先生。” 那男子肤色略深,笑起来如日光照面:“元溪比英子口中说的还要俊朗许多,我叫周鸿熹,严先生,咱们见过的。” 严鹤仪对着他行了一礼:“是,我记得,你是府衙周师爷家的三公子。” 常英拉着周鸿熹的胳膊:“你快坐,方才他俩互相给剥莲子,我只能干看着,还好你来了。” 然后,她又对着元溪挑了挑下巴:“元溪,我们俩也快成亲了,你瞧瞧,是不是不比你家严先生差?” 元溪扮了个鬼脸,不答她的话。 周鸿熹剥了颗莲子,正踌躇着,常英捉住他的手,把莲子送进了嘴里:“啊——谢谢三哥。” 元溪对着严鹤仪张开嘴:“哥哥,我也要。” 严鹤仪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行了,你都吃三株了,再吃可要上火了。” 常英又给周承熹喂了颗莲子,对着元溪挑眉:“小元溪,你瞧。” 周承熹笑着拍了拍常英的后脑勺:“行了,两个小孩儿,加起来可有三岁了?” 常英翘着脚:“我三岁半了,三哥。” 元溪对常英吐了吐舌头:“那我四岁,略——” 周承熹眼里满是宠溺:“真是长不大。” “严先生,可愿随我一同去钓鱼?给两个小孩儿做鱼汤吃。” 严鹤仪点了点头:“乐意至极。” 元溪又逮到了夸耀的机会:“常姐姐,我家哥哥做菜可好吃了。” 常英也不示弱:“我家三哥也会,兴许更胜严先生一筹呢。” 第55章 黄骨鱼汤 自从认识周鸿熹之后, 严鹤仪算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钓友」,每到私塾休沐,便约着一同去镇上的河边垂钓。 周鸿熹选钓鱼的地方很在行, 沈记酒楼往东有个小石桥,那旁边便是水湾, 水流缓, 水草足,夏天又有石桥遮阳, 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相反,靠近码头的地方,水流比较急, 河道又直,鱼便少些。 两人钓鱼用的都是竹竿,又便宜又有弹性,浮漂也都是荻梗。 不同的是, 周鸿熹的鱼竿要讲究一些,把手前面还有个精细的卷线器, 收线放线更为省力。 钓鱼考验耐性,下了竿便不能乱动了,严鹤仪跟周鸿熹手里捏着竿,一人分得一个大石头坐着,经常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头一回, 元溪觉得有趣,还会乖乖坐在严鹤仪身边, 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里的浮漂看, 并且时不时地给严鹤仪赶蚊子或者喂水喝。 到后面, 他便受不了这份无聊, 怎么也坐不住了。 还好,有一个同样也坐不住的常英陪他。 对于周鸿熹痴迷钓鱼这件事,常英真是深受折磨,每回陪着他过来,都只能托起下巴在旁边干看着,经常一不小心便睡着了,甚至有好几回实在是困急眼了,是被周鸿熹抱在怀里送回家的。 用她的话来讲,钓鱼这件事简直就是「对大好年华的浪费」,以及「对人间恋人的一大考验」。 这下倒好,周鸿熹有人陪着钓鱼了,常英也有人陪着胡闹了,两下里各玩各的,都没了抱怨。 元溪跟常英并排坐在河边那棵高高的的歪脖子树上,四只脚在河面上晃晃悠悠。 “哥哥,对面有两个小孩儿在打架!” “三哥,我瞧见你兄弟了,在那边桥上,身边还带着个小哥儿!” “哥哥——” “三哥——” 两人愈喊声音愈大,在不知吓跑几条大鱼之后,严鹤仪同周鸿熹终于忍受不住了,齐声仰起头来,冲着上面的两个人吼道:“安静些!” 元溪赶紧用手捂住嘴,常英也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 接着,两人没安静多久,便又开始小声地说起话来。 这一回,两个人趴在对方耳朵上,在下面只能听到一点儿动静,却全然听不清楚话里的内容。 这下,倒是轮到严鹤仪和周鸿熹纳闷了,心思也不专注在鱼竿上,而是竖起耳朵,试图听清两个人在说什么话。 谁能保证这俩人凑到一起,会不会说自己的坏话? 只有水里浮漂动起来的时候,四个人才会暂时一条心。 上面的人屏气凝神,攥着手暗暗使劲,而下面的人,若是自己手里的竿子动了,那便气定神闲地转着卷线器或者扯着鱼线,心里的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若不是自己的竿动,则会帮着挪一挪木桶,时刻准备着一起抓要逃跑的鱼。 钓了整整一个晌午,两人收获颇丰,除了几条半大的黄骨鱼之外,还有一条小臂长的鲩鱼。 鲩鱼也就是草鱼,肉质鲜嫩,烤来吃很不错,剩下几条半大的黄骨鱼,便由严鹤仪拿来煮汤。 几人在河边空地上就地支起架子,把鱼处理干净之后,周鸿熹便把那条鲩鱼串起来,撑在明火上烤。 严鹤仪则吊了个锅子,先稍微把几条黄骨鱼煎一下,加水和黄酒煮着,约莫两刻之后,撒上些盐巴和胡椒粉,这汤便已经很美味了,无需再加什么多余的调料。 说来也巧,元溪同常英都是没怎么下过厨房的主,只能做些拾柴、扇风的活,不过倒也无伤大雅,毕竟自家未来相公都宠,丝毫也舍不得劳累他俩。 烤鱼和鱼汤的香味齐齐飘出来,两个不知什么时候脱了鞋袜,正在河边浅水处摸虾米的「小祖宗」,便都闻着味儿过来了。 一个上手给严鹤仪捶肩膀:“哥哥辛苦了。” 一个翘着脚,用手悄悄在周鸿熹脸颊上弹了一下:“三哥,这鱼好香啊!” 几个人又叫住正好经过桥上的老伯,同他买了几只饼子,一半烤着吃,一半在鱼汤里泡着吃。 常英咬了一口烤鱼,又喝了一口鱼汤,说的话便更夸张了:“我瞧着,咱们回首山这一带,当年应该是还下凡了两个厨神,便都在这儿了。” 严鹤仪忍不住笑出声了,暗想真是人外有人,小祖宗那点嘴上功夫,竟还能有逊色的时候。 周鸿熹给大家把烤鱼分成小块,用干净荷叶盛好,这才顾得上吃一口,随口问道:“你们何时成亲,可定好日子了?” 严鹤仪摇了摇头:“还没呢,也是该选一选日子了。” 上次从道观回来,本来去找了村里媒婆的,可是正赶上田里收早稻,媒婆也没空闲,便暂且搁置了。 周鸿熹又道:“到时候可别忘了叫我们一声。” 元溪也趁机催严鹤仪:“哥哥,快选日子,要早一点的。” 常英歪着头笑他:“小家伙,这便等不及了?” —— 几个人吃饱喝足,收拾好地上的狼藉,便都躺在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没说几句,元溪便闭上眼睛睡着了,严鹤仪无声笑了笑,给他在脑袋底下垫了个叠好的布包,然后摘了一片芭蕉叶给他赶蚊子。 常英见了,急忙示意周鸿熹小点声,严鹤仪冲她摆了摆手:“无妨,这小祖宗睡得沉,外面打雷都吵不醒他。” 下午,元溪再睁开眼时,严鹤仪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垂钓,旁边周鸿熹的位置上,坐着个乖乖拿竿的常英。 元溪伸了个懒腰,问道:“英姐姐,你家三哥呢?” 常英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他去小解了,我帮他看着竿。” 没人陪着玩了,元溪这才想起来分一些注意力给严鹤仪,黏黏糊糊地靠过去,蹲下来一点点蹭进了严鹤仪的怀里。 严鹤仪也没心思钓鱼了,悄悄把人抱紧,在他脸颊上点了一下。 元溪把脸埋进严鹤仪胸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严鹤仪打趣他:“你这是准备吃我了么?” 元溪又猛吸几口,一脸沉醉地道:“哥哥身上的味道好闻。” 他身上一软,整个人便全部倒在了严鹤仪怀里:“哥哥,我醉了。” 严鹤仪突然反应过来,在他耳边温声提醒:“元溪,英姑娘在呢,咱们注意分寸。” 常英僵硬地转过头来,幽幽地道:“无妨,我只是一阵路过这里的风。” 元溪在严鹤仪怀里老实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坐不住了:“哥哥,我想去买糖葫芦。” 严鹤仪听了这话,伸手便要收鱼竿:“行,我陪你去。” 元溪抓住严鹤仪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了,哥哥,你继续钓鱼吧。” “好。”严鹤仪从荷包里拿出几个铜板来放在元溪手里,想了一下,又多拿了几个给他,“去吧,若是有其他想吃的,也一并买了。” 他又嘱咐道:“卖糖葫芦的就在铁匠铺那条巷子旁边,你记得么?别走丢了。” “记得记得,哥哥放心,我一会儿便回来。”元溪接过钱来,又对着常英问道,“英姐姐,你吃不吃?你家三哥呢?” 常英弯着眼睛笑他:“不吃,你这个小家伙,不是刚吃完烤鱼和鱼汤么,怎么又饿了?” 元溪低头摸了摸小肚子,小声道:“还有一点儿空隙。” 常英和严鹤仪一齐笑出声来,元溪说了句「马上就回来」,便捏着铜板跑开了。 买了糖葫芦,元溪也没乱逛,在路上边吃边往回走,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正是贾员外。 贾员外一见元溪,便露出一个极为欣喜的笑容,问道:“元溪,你家先生呢?” 元溪正专心吃糖葫芦呢,便随意指了个方向:“在河边钓鱼呢。” 贾员外又道:“我正好给小景师傅去送工钱,既然遇见你了,便把钱给你吧。” 元溪点了点头:“行,我有空带给他。” 贾员外在身上摸了摸,又掏了掏两侧的袖子,一拍脑袋:“哎呀,荷包忘记带了。” 他指了指右边,轻声道:“这样,你随我回府里去拿,就在前面那条巷子,很近。” 元溪有些嫌麻烦,但想着已经答应人家,便跟他走了。 河边垂钓处,周鸿熹拿着一小包葵花子回来,把鱼竿接过去,突然道:“小元溪呢?” 常英接过那一包葵花子:“小元溪买糖葫芦去了。” 她后知后觉,对着严鹤仪道:“元溪离开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自从元溪离开,严鹤仪便在心里默默算着时辰:“是啊,得有两刻了吧,难不成被什么有趣的事绊住了脚?” 周鸿熹想了想:“也没听说今日哪里有戏啊。” 严鹤仪也没心思钓鱼了,把鱼竿往旁边一放,然后用石头压住,颇有些担心地道:“不会有什么事吧?” 周鸿熹也放在了鱼竿,站起身来:“严先生,你先别着急,我们一块儿去找。” 到了卖糖葫芦的小摊,没见着元溪的影子,三人便分了三波,严鹤仪向东,周鸿熹向西,常英则沿着长街向南去找。 严鹤仪急出了一身汗,今日天热,街上人不多,问了好几个也没瞧见元溪。 一转头,严鹤仪又瞧见了那个卖糖人的老伯,急忙上前问道:“老伯,请问有没有见着一个这么高的小哥儿,挺白净的,头发上扎着很长的灰色绸布。” “他在您这儿买过糖人的。” 糖人老伯认真想了一下,点点头道:“哦,想起来了,方才贾员外从这儿经过,身边跟着个哥儿,好像就是他,蓝色短衫,对不对?” 严鹤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没错,老伯,他们往哪里走了?” “往东边,应该是跟着贾员外回府了吧。” 严鹤仪匆匆道谢,便顺着老伯指的方向寻了过去:“元溪——” 第56章 没吃东西 严鹤仪一路快步跑着, 来到了贾员外府门口,见大门开着,也没顾得上礼仪, 抬腿就往里面闯。 进了大门,又快走几步来到外院, 院子正中央立着山水屏风, 屏风前面是一个金鱼池,里面养着几尾金鱼, 因天气炎热,都懒懒地躲在角落阴凉处。 “哎哎哎,干什么呢?” 几个年纪不大的男子瞧见他, 叫嚷着围了过来,看他们身上的服色,应该都是贾府的家仆。 严鹤仪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勉强克制着心里的急躁, 对他们微微躬了躬身:“对不住,请问我家夫郎在里面么?” 为首那个留着长胡子的家仆没好气地问道:“你家夫郎是谁?” 严鹤仪手脚并用, 给他们比划了一遍元溪的特征。 旁边一个身高略微矮小些的家仆想说些什么,似乎又觉着不妥,便侧过身去,悄悄对着大胡子家仆耳语道:“方才,老爷是不是带回来一个?” 人在这种极端着急的情况下, 五感往往会变得出奇的敏锐,那个家仆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 但严鹤仪还是听清了这句。 他有些欣喜:“对, 应该就是我家夫郎, 他在里面么?” 大胡子家仆正要说话, 一个头上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男子从里面疾步走了出来,一手虚虚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众位家仆听见动静,急忙回过身去,对着那男子低头,齐声道:“史管家。” 史管家只粗粗扫了严鹤仪一眼,便皱起眉头,对着众家仆问道:“干什么呢?” 大胡子家仆急忙上前回话:“他来找人,说是他家夫郎在咱们府里。” 史管家这才抬起眼,往严鹤仪这边瞧过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突然又换了一副笑脸:“哦,是严先生啊。” 之前,贾员外也买过几次严鹤仪的字画,因此,这位史管家也认得严鹤仪。 史管家走上前来,客客气气地道:“严先生,我一直在这儿守着,没瞧见有什么人进来,先生去别处找找吧。” 严鹤仪焦急地道:“有人说看见他跟着你家员外过来了,劳烦让我进去,见见你家员外。” 史管家颇有些不耐烦:“里面的确没有你家的什么夫郎,快走吧。” 自己方才明明听到那个家仆说了,贾员外有带人进来,因此,严鹤仪笃定元溪就在里面,也没心思同史管家多啰嗦,径直便要往里闯。 史管家给大胡子家仆使了个眼色,大胡子家仆急忙伸出手来,拦在严鹤仪面前:“哎,你不能进。” 家仆愈是阻挠,严鹤仪便愈觉得不对劲,冲开拦在前面的家仆,边往里走边喊着元溪的名字。 史管家厉声吩咐道:“愣着干什么?把他打出去啊!” 几个家仆得了命令,急忙追了上去,抓住严鹤仪便要往外拖。 别看严鹤仪一副文弱斯文的样子,身上却是有那么一把子力气,这一点元溪再清楚不过了,在严鹤仪那身灰色长衫下面,藏着怎样骇人的力气。 另外,现在的读书人大多是文武兼修的,君子六艺都能略知一二,虽不说什么骑射/精通,起码对于一些简单的招式还是知道的。 平日里又经常上山砍柴采药,绝对不比在富贵人家府里养着的家仆逊色。 就像元溪这样的哥儿,若是被严鹤仪禁锢在怀里,那是丝毫没有挣扎余地的。 那个大胡子家仆是其中最壮的,他被严鹤仪甩开手之后,登时便又站起来,对着严鹤仪的脸就是一拳。 严鹤仪被其他家仆分了神,硬生生接了这一下,往后踉跄半步,嘴角渗出些殷红的血来。 里面又冲出几个同样服色的家仆来,严鹤仪虽有力气,却终归是三拳难敌四手,几次往里冲,都被逼了回来。 他头上挨了几下,有些晕,脚下没站住,往前倒了一下,一只膝盖着了地。 史管家叫了声「住手」,负手远远地站着,嘴里冷哼一声:“严先生,你这是何苦呢?说了你家夫郎不在府里。” “快走吧,你现在走了,我们府上便不追究你私闯民宅、胡乱伤人之罪。” 严鹤仪使劲儿拧了拧眉,轻轻抬起头,眼底逐渐溢出些血丝来,他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一字一句地道:“把元溪还给我。” 说完,他支撑着站起来,又要往里走,史管家挥了挥袖子,家仆们又围了过去,同严鹤仪打成一团。 —— 元溪跟着贾员外进了府,便被他引进了内院,站在院子里等着。 等了一会儿,屋里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碎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便是贾员外的一声惊呼,似乎是摔了,东西噼里啪啦往地上掉。 元溪有些担心,见四周也没旁人,便进了屋,正好瞧见贾员外倒在地上。 他赶紧过去要去扶他:“没事吧?” 贾员外顺势握住元溪扶他的手:“无事,别担心。” 眼前这人年纪虽已够得上做自己的父亲,元溪却仍觉得有些不自在,轻轻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贾员外反手扶住元溪的肩膀,撑着他站起身来,然后捡起脚边掉落的那幅画,颤颤巍巍地打开,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这是上回小公子卖给我的字画,我命人装裱好,就挂在床头了。” “方才啊,我踩在椅子上去摘这画,不小心脚下踩空,这才摔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触着上面元溪写的那几个字:“还好,没伤着这字。” 元溪觉着有些不对劲,问道:“贾员外,工钱呢?” 贾员外不理会他的问题,而是指了指周围:“元溪,你瞧瞧我这房间,喜欢么?” 元溪被问得一头雾水,转头在房间里粗略地扫了一圈。 这应该是贾员外的卧房,精致又古朴,四折紫檀屏风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桌案上燃着高脚香炉,床栏也浮着暗纹。 除了这些寻常物件之外,三面墙壁上还挂满了字画,瞧着都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但也能看出作画之人的功底。 不过,元溪也没心思仔细瞧这些,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便轻轻拱了拱手:“贾员外,我先告辞了,工钱还是麻烦您亲自去送吧。” 贾员外身形一闪,拦在了元溪面前:“别急啊,元溪,我也不绕弯子了。” “小公子字写得好,人也周正,老夫见了一面便念念不忘,有意聘你为夫郎,如何?” “你若是跟了我,想要多少钱都行。” 元溪冷冰冰地道:“我有相公了。” 贾员外哼笑一声:“你是说严先生?那不是还没成亲么?” 元溪不想再理他,迈步便往门口走,谁知刚走到门口,面前的两扇门便飞快地关上了,元溪赶紧去推门,却发现门已在外面上了锁。 贾员外缓步往元溪这里走着,嘴角露出森然笑意:“元溪,跟了我吧,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你在严先生家,好几日也吃不上一回肉吧?是不是整天的野菜粥、陈年米?” 元溪使劲儿晃着门,回头白了他一眼:“谁稀罕?我就喜欢吃野菜粥。” 贾员外逐渐逼近,伸手便要撩元溪的头发:“严先生他穷,跟着他除了吃苦,还能有什么?” 元溪往旁边一闪,躲开了贾员外的手,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许你说严先生。” 贾员外仍往这边走着,元溪一步步往后退,慌乱之间,踩到了方才掉在地上的绸缎,往后一仰摔了下去。 他一边紧紧盯着贾员外,一边在身侧摸索着,手上抓到了一块碎瓷片,用力握住横在身前:“不许过来。” 贾员外闻言,果然没再往前走,而是蹲在了地上,柔声道:“好,我不过去,元溪,别怕,再考虑考虑。” 元溪已经带了些哭腔:“放我出去,我...我回去考虑考虑,我我我答应,你让我回去准备准备。” 贾员外不信他的话,嘴角弯了一下:“门我让他们在外面锁了。” “你既然答应了,又何必再走?今日,便宿在相公这里,如何?” 元溪一点点往后挪动着,依旧紧紧攥着那块碎瓷片,手指已经被瓷片边缘割破了条口子,几滴血顺着腕子滑下去,染红了身上的青色短衫。 突然,他感觉眼前贾员外的身影在胡乱晃动着,身上也渐渐没了力气,眼前一黑,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贾员外正要上前,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没好气地吼道:“什么声音?” 史管家隔着门,高声禀报道:“老爷,那个叫严鹤仪的打进来了。” 贾员外一脸的不耐烦,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土,对着外面嚷道:“打进来了?这么多家仆小厮,都是饭桶么?” “把他处理掉,别来烦我了!” 史管家道了声「是」,便对着众位仆役吩咐道:“老爷说了,这个人偷了府里的东西,把他抓起来,捆到柴房里去。” 此时,严鹤仪已经一身都是血了,紧握着的拳头微微发抖,眼前也很模糊。 方才,他一路冲进府里,来到内院,听见屋里元溪的声音,顿时心急如焚,对着那些阻拦的仆役简直拼了命,最后实在没力气,还在慌乱之中,照着不知是谁的胳膊咬了几口。 打了这么久,他实在是支撑不住,膝弯被踹了一脚,便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史管家又吩咐道:“愣着干嘛?拖人啊!” 周围的仆役被严鹤仪打怕了,一时没人敢上前,史管家又催促了几句,他们这才缓缓靠过去,把严鹤仪按住了。 第57章 美人西瓜 严鹤仪只觉得无数胳膊在拉扯自己, 他吃力地挺着脖颈,一双眸子已经模糊得瞧不清东西了,却还是死死盯着那扇上了锁的门。 他用拳头打, 拳头被钳制,抬腿去踢, 腿也被摁住了, 因此张开了口,又照着那些或滚圆或精瘦的胳膊咬了几口。 大胡子家仆捂着流血的小臂:“你是属狗的么?” 严鹤仪挣扎了一会儿, 终究还是被绳子捆住手,拖着往旁边去。 他突然想起来,早晨带着元溪来镇上时, 瞧见了个卖西瓜的小推车。 他们本打算过去问价格,却听到旁边一个好心的大妈说,这个摊主卖的西瓜,比镇东头那个老伯家的西瓜, 每八两要贵上一个铜板。 当时,元溪听了这话, 便拉着严鹤仪走开了,说:“哥哥,咱们一会儿若是有空,再去镇东头老伯那里买吧,我也没那么想吃。” 方才严鹤仪满大街找人的时候, 问到了那个老伯的西瓜摊前,匆忙之间, 他也没来得及仔细看, 现在想想, 老伯的西楠`枫瓜似乎都要卖光了, 只剩下几个又小又生的。 他后悔早晨没有给元溪买西边小推车上的西瓜吃,哪怕买半只也好。 听那摊主吆喝,他的西瓜似乎是宿州仰北镇长河岸边种的,唤做「美人瓜」,皮薄多汁,昨日刚运过来,还说什么「吃了我家的瓜,完满多福,甜蜜团圆」。 是个多好的寓意啊! 元溪听是「美人瓜」,明显是来了兴趣,远远瞧了一眼,对严鹤仪说:“哥哥,那些西瓜又黑又亮,像不像我的脑袋?” “美人瓜之名,是不是因此得来的?” 严鹤仪使劲儿揉了揉他的「美人脑袋」,打趣道:“让我尝尝咱家的美人瓜甜不甜。” 就这样,两人笑闹之间便走远了。 仿佛,自己总是在犹豫。 从前犹豫是否要向元溪表明心迹,后来犹豫如何向元溪求亲,犹豫哪一日才是圆满的黄道吉日,哪一日才真正准备好一切然后同元溪成亲。 甚至现在,犹豫是否要给他买一只西瓜。 严鹤仪想,自己似乎总是什么都晚一些,晚到,似乎一切再也来不及。 就在他被仆役们拖到柴房门口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叫嚷之声,先冲进内院的是周鸿熹,他飞起一脚,便把严鹤仪身边的那几个仆役踢倒在地。 然后,七八个身穿官服、腰间佩刀的捕快随后赶到,将那些打人的仆役统统围住了。 史管家被吓得脸色煞白,颤颤巍巍地道:“官...官爷,你们这是做...做什么?” 周鸿熹厉声回道:“你们又是在做什么?” 史管家还是那一套说辞:“这...这个人来府中行窃,被被被家中仆役抓住了,正正正要扭送衙门。” 接下去再说的什么,严鹤仪便没再听了,他被常英扶起来,身上似乎又有了力气,跑到卧房门口,用力撞了几下门。 门没开,常英从旁边搬来一块大石头,三两下便把门锁砸掉了。 一进门,便瞧见贾员外蹲在元溪旁边,一只手正要去碰他的脸,却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得停在了半空。 严鹤仪一把推开贾员外,嘴里吼了声「滚开」,伸手把元溪揽进了怀里。 元溪此时神志还没有清醒,脸上也不知为何,竟然红得烫人,一双眼睛迷离地睁开,在严鹤仪怀里无力地挣扎着。 严鹤仪不明白状况,把元溪抱得更紧。 元溪身上似乎是没有什么力气了,见推不开严鹤仪,便抓住箍着自己前胸的那只腕子,使劲儿咬了一口。 他嘴里上下排各有两只小虎牙,四个小小的尖儿,平日里啃骨头都不在话下,现在又迷迷糊糊,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因而,严鹤仪的手腕登时便流了血。 他捧着元溪的脸颊,一遍一遍地柔声道:“元溪,我是哥哥,元溪,没事了。” 元溪抬起眸子看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唤声了「哥哥」。 严鹤仪用额头抵着元溪的额头,轻轻安抚着:“元溪,哥哥来了,别怕。” 似乎是确定了眼前这人真的是严鹤仪,元溪才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脱力一般躺在严鹤仪怀里,眼皮也终于不用硬撑着,虚虚地闭了起来。 迷迷糊糊之间,严鹤仪听见周鸿熹带着人进来了。 贾员外倒是镇定,上前寒暄了几句,见周鸿熹不理会他这一套,这才开始解释:“官爷,我在街上遇见元溪,托他同我回来取木匠的工钱的。” “至于严先生,我也不太清楚,多半是家仆们弄错了。” 周鸿熹冷冰冰地道:“取工钱需要锁门么?” 贾员外连连道歉,对着周鸿熹躬身道:“都是我的不是,一心想着同元溪小公子探讨书法,正好有几幅字,想请公子给提提意见,便把人请到屋里来了。” “也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仆役,兴许以为屋里没人,便在外面上了锁。” 他又转过身来,对着地上的严鹤仪做了个揖:“严先生,实在是对不住。” “小公子进了屋,我们正瞧画呢,他便突然晕了过去。”贾员外对着门口的史管家摆了摆手,“还不快去请郎中来,给小公子瞧瞧,还有严先生,身上都是血看不到么?” 史管家道了声「是」,转身要往外走,便被院子里的捕快们拦住了。 周鸿熹勾起嘴角,一脸不屑地道:“怎么?赶着去给你那做主簿的表舅老爷保信?” 他蹲下身来,扶住严鹤仪的胳膊,轻声道:“严先生,我带你们去医馆,你得赶紧止血。” 说完,他就伸手要帮着抱元溪,元溪也不知道这人是谁,缩着身子往严鹤仪怀里躲。 严鹤仪脸上蹭了几道血痕,显得有些狰狞,他极力稳住气息,对周鸿熹道:“我来吧,他受了惊吓,不让人碰。” 他挣扎着站起来,把元溪抱在怀里,踉跄着往外走。 周鸿熹对着捕快们吩咐了句「带走」,捕快便一拥而上,扭住了贾员外。 贾员外被反手捆住,路过严鹤仪时,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么个娇嫩的小哥儿,你就忍心让他跟着你受苦?” “考虑考虑,把他让给我吧。” 严鹤仪感觉怀里的人又往里缩了缩,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颈侧,手也紧紧抱住脖子不放。 元溪身上热得像个炭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哥哥,我想回家。” 严鹤仪颤抖着亲了亲他的脸颊:“好,咱们一会儿就回家。” 医馆离这里不算远,严鹤仪走得快,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郎中正埋着头配药呢,瞧见这满身是血的人抱着个哥儿进来,被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随后,常英也跟了过来,对着已经愣住的郎中道:“庄叔,您快给他们瞧瞧。” 见来的是熟人,庄郎中便松了口气,赶紧招呼严鹤仪进来,让他把元溪放在了里面的榻上。 严鹤仪身上好几处伤口都在流血,庄郎中便想去拿伤药来,先给严鹤仪止血。 还没转过身去,便被严鹤仪拉住了袖子:“麻烦您先瞧瞧他。” 庄郎中也没再耽误功夫,赶紧过去摸了摸元溪的额头,翻了翻他的眼皮,又给他把了下脉。 “是迷香,还有些催情香。” 见严鹤仪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里面似乎马上就要渗出血来,又急忙宽慰道:“无事,别担心,过上几个时辰,药效便会自然消散。” 他又取出银针来,几针下去,元溪终于醒了,轻轻地对着严鹤仪叫了声「哥哥」。 见元溪醒来,严鹤仪急忙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探了探元溪的额头,一脸焦急地转过身来:“庄大夫,他还在发烧。” 庄郎中点了点头:“无妨,不是发烧,过几个时辰自然就好了。” 他拍了拍严鹤仪的肩膀:“行了,这下该让我给你处理伤口了吧?” “你若不治好伤,又如何照顾你家夫郎?” 严鹤仪这才起了身,让庄郎中给他瞧伤势。 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任由庄郎中摆弄着,身上的长衫都破了,有些被凝固的血粘在伤口上,撕扯之间,必然又要再疼上几回。 严鹤仪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却没有哼唧一声,只管扭着头,死死盯住旁边床榻上的元溪。 “还好,伤口都不深,血止住就好了。” 虽然严鹤仪一身是血,瞧着很是骇人,但许多都是皮外伤,还有些是从那些家仆身上沾染的,故而暂时没什么大碍。 伤口处理好之后,严鹤仪便又坐到了元溪床头。 常英过去摸了摸元溪的脑袋,轻声道:“小元溪,一会儿去我家住怎么样?” 元溪身上还是热得很,身子缩成一团,摇了摇头道:“我想回家。” 严鹤仪低下头去,在他耳边道:“你身上还热着呢。” 元溪把身子往严鹤仪这边靠了靠:“哥哥,现在回家吧,我害怕。” “好。”严鹤仪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咱们回家。” 常英也没再坚持,叫过来等在门外的两个捕快,对他们道:“大周小周,麻烦护送他们回去。” 周鸿熹跟其他捕快押着贾员外去了府衙,专门留下大周小周两个小捕快照应他们。 严鹤仪背上元溪,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走,大周小周几次不忍心,说要帮着背,都被他拒绝了。 见着熟悉的平安村,熟悉的小桥,来到那个略显简陋却很干净的小院子,当最近又长大了些许从而更像个小黑团子的狗狗迎出来之时,两个人才真的安下心来。 严鹤仪把元溪放在床上,又平静地送大周小周出了门。 元溪把身上的被子掀开,坐起来整个人趴在严鹤仪身上,眉头紧皱:“哥哥,我好热。” 第58章 桃子 元溪脸上、胸口都是潮红一片, 那香的药效似乎已到了末尾,因而便释放出所有的本事,一股脑地发作起来。 严鹤仪打了盆井水, 用棉布给他擦脸,元溪还是热得难受, 手里紧紧攥着严鹤仪的长衫, 嘴巴开合着,不停地泻出些呻/吟来, 胸口的衣裳已经被他扯破了。 最后,他索性跑到院子里,把刚打出来的井水往身上淋。 严鹤仪赶紧抱住他:“会着凉的, 元溪。” 又被折磨了好大一会儿,药劲儿才过去,两个人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相互依偎着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 严鹤仪感觉怀里的人猛得抽搐了一下,正急促地喘着粗气。 元溪已经好久都不发梦魇了, 严鹤仪甚至都快忘了他梦魇时的样子,现在又见他这样,伸手一摸,果然又是湿乎乎的一脸眼泪。 他连忙拍了拍元溪的背,嘴里低声哄着:“不怕, 元溪,不怕。” 元溪逐渐平静下来, 有些哽咽地道:“抱歉, 哥哥, 把你吵醒了。” 严鹤仪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继续安抚着怀里的人,柔声道:“不用道歉,元溪,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事,梦里都是假的,别怕,怎么出这么多汗,热不热?” “不热,哥哥。”元溪抬头看了一眼严鹤仪,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我去倒点水。” 严鹤仪正想说自己去,元溪便已经起身下床了,他小心地端过一碗水来坐在床边,用勺子盛了伸过去:“哥哥,喝点水吧。” “你是...给我倒的水?” “对呀,哥哥的嘴唇都起皮了。”元溪依然举着勺子,“哥哥坐起来,我喂你喝。” 严鹤仪总觉得有些不适应,还是乖乖坐起来,让元溪喂了几勺水。 他把碗接过去,放在了床头的桌子上:“好了,快过来睡吧。” 元溪又躺了回去,过一会儿翻个身,把脸朝向了床里面。 严鹤仪感觉到他的动作,轻轻从后面抱住他,却明显感觉怀里的人在不停地抽动着,虽然似乎已在极力克制,严鹤仪却也猜到他这是在悄悄流眼泪。 —— 因着背了元溪从镇上走回来的缘故,严鹤仪本来就有些红肿的脚踝已经彻底不能走动了,叫村里的大夫来瞧,说是骨头错了位,得静养上一段时日。 再加上满身大大小小的伤,严鹤仪现在的样子确实有些骇人。 元溪依着大夫的话,一日三次地给严鹤仪上药,做饭、洗衣之类的活计,他也主动揽了过来,绝对不让严鹤仪伸一下手。 虽然已经立秋,秋老虎还是很凶,这几日甚至比之前更热了。 用罢晚饭,元溪扶着严鹤仪到院子里纳凉,天暗下来之后,起了风,虽小得连发丝都险些吹不动,但总归要比白日里凉快一点儿。 元溪手里拿着个芭蕉蒲扇,在严鹤仪身侧给他扇风,还连着往屋里跑了好几趟,端出茶水、果子来喂给他。 严鹤仪见元溪跑进跑出,小腿上还被蚊子咬出好几处红痕,心里酸溜溜的,对着屋里喊道:“元溪,别忙活了,陪我吹一会儿风吧。” 这几日,严鹤仪只有对元溪提点什么要求,比如「陪我坐一会儿」、「陪我一起睡」,或者「这个我吃不下了」之类的,才能让元溪短暂的歇一下或是吃点东西。 元溪似乎是变了一个人,现在的他忙里忙外一刻不停,若是被那些顽固诸如冯万龙家四叔之类的人瞧见,想必是会夸上一句「好夫郎」的吧。 严鹤仪把元溪揽在怀里,轻轻给他挠着小腿上蚊子咬的红痕,用带有一丝嗔怪的语气道:“不要再干活了,元溪,咱们一起懒着,好不好?” 元溪仰起下巴,指尖摩挲着严鹤仪脸颊上结的红痂,微微皱着眉:“哥哥,疼不疼?” 严鹤仪顺势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小心翼翼地吻着每一个指节。 那只单薄的手上,不知被什么磨破了皮,被严鹤仪的唇碰到,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严鹤仪抬起眸子来看元溪,元溪浅浅地笑了一下,便乖乖凑过来,闭上眼睛等着严鹤仪吻他。 往日里两人亲吻时,元溪总是不老实,舌尖在严鹤仪口里横冲直撞,还总爱咬他的唇,或者是用四只小虎牙轻轻磨一磨他的舌。 这一回,倒全然是由严鹤仪主导,比如什么时候动舌尖,什么时候歪头,什么时候停下来歇一会儿,而元溪就像是个乖巧的娃娃,任由严鹤仪摆弄着。 因而,两人唇舌缠在一处,却如这夜来的风一样,淡淡的,细细尝一尝,还有一股清苦的药味。 厨房门口的小炉子发出「滋滋」的声音,应当是上面小药罐子里的药溢出来了,元溪急忙起身,过去掀了掀盖子。 几天时间,他已经能把药煎得很好了,只是偶尔会把握不好火候。 就像这一回,里面的药溢出来了一些,他抽掉几根柴,用一个大勺子搅了搅快煎好的药,低声自语道:“可惜了,洒了这么多。” 严鹤仪正要叫他,团子突然飞也似的冲出去了,围着来人使劲儿摇着尾巴,不用猜,必是周子渔来了。 除了元溪和严鹤仪之外,团子最喜欢的便是周子渔了,有时候那副上赶着黏糊过去的样子,甚至比对严鹤仪都亲。 听说严鹤仪受了伤,周子渔便每日都来,今日赵景也跟着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子的桃。 一进院门,周子渔就瞧见了药罐子旁边蹲着扇火的元溪,笑着打趣道:“小祖宗这几日为何这么乖?严先生一受伤,你便贤良起来了?” 他接过元溪手里的小扇子,又瞧见元溪脸上的一抹灰,抬手给他擦了擦:“都成小花猫了,快去洗洗。” “给你带了桃子,刚摘下来的,可甜了,去吃吧,这里我照看着。” 元溪用井水洗了四只桃子,他想着切成块严鹤仪吃起来方便些,又不好意思只给他这样,便去厨房把四个人的都切好了。 这些都是村里桃林结的,个顶个的饱满,刚摘下来是脆的,若是再放上几日,等桃子软下来了,用手使劲儿揉揉,在上面开个小口直接嘬,便能喝到甜滋滋的汁水。 药煎好之后,元溪又赶紧盛过来给严鹤仪,还拿出上次做的杏子蜜饯,给他消嘴里的苦味。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更凉快了些,蚊子也多了起来,元溪手里拿着个大蒲扇,不停给严鹤仪赶着蚊子。 周子渔正靠着赵景发呆呢,突然,眼前出现了几个莹莹的光点,在院门口的花草丛里闪烁着。 “小景,那是不是萤火虫?元溪元溪,萤火虫!” 赵景抬眼一瞧:“还真是,想不想捉几只?” 周子渔点了点头,跑过来拉元溪的袖子:“走啊!” “你们去吧。”元溪手里还在给严鹤仪赶着蚊子,找了个牵强的借口,“我有点儿累了。” 周子渔答了一声「好吧」,便拉着赵景去捉萤火虫了。 门口花木正茂盛着,墙边高的是芭蕉,矮的是海棠,似乎还有月季、牵牛花之类的,但大多数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小花。 哦,还有棵刚移植过来的凤仙花,是严鹤仪向小月的娘用一个白胖胖的大萝卜换的。 周子渔把两只手合在一起,笼成一个小口袋,静静等着萤火虫停在什么叶子或是花瓣上之后,便马上把手扣了过去。 萤火虫没捉着,却被花枝划到了小腿。 “小心些。”赵景蹲下来,把周子渔卷起来的裤腿放下来,“还好,没划破。” “小景,你你你别动。” 一只萤火虫停在了赵景肩头,赵景躬着腰,一动也不敢动。 周子渔咬着嘴唇,手快速往赵景肩头一扣:“抓着了!” 院子里的元溪听了这话,也伸长脖子往这边瞧着。 周子渔小心翼翼地把手开了个缝,里面果然有个闪着微荧光的小东西。 他小跑着进来:“元溪,你瞧。” 周子渔缓缓挪开大拇指,元溪屏气凝神,探着头往里看进去。 “真的捉到了?”赵景在后面拍了拍周子渔的肩膀,周子渔一个激灵,手心里的萤火虫便飞走了。 “小景!”周子渔拧着眉尖,“你赔我!” 赵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颈:“好,赔你十只。” “这还差不多。”周子渔又回过头来拉元溪的袖子,“好元溪,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元溪看了一眼严鹤仪,轻轻摇了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严鹤仪知道,元溪是想在这里给自己赶蚊子,或是时不时喂上几口桃子,他抬手揉了揉元溪的脑袋,柔声道:“我不渴,也不饿,也没有蚊子咬我,元溪,去玩吧。” “捉来我们放在屋里,晚上一起看,好不好?” 元溪早就想跟着去玩了,现下得了个还算合理的由头,这才答应下来。 他于玩乐这件事情上,简直可以说是天赋异禀,手虽纤长清瘦,却能扣得一点儿缝隙都不漏,萤火虫一捉一个准儿。 元溪跑进屋子里,拿出来两个小荷包,用来装萤火虫,中间路过严鹤仪,还翘着脚在他嘴角轻轻啄了啄。 严鹤仪看着蹦跳玩闹着的人儿,觉得这才是真的元溪。 身上出了一层汗,额角的碎发贴在脸颊上,一靠近你,便觉得全身都有热气蒸腾出来。 他倒是宁愿要一个难搞的小魔王,也不想要这样透露着些许委屈的贤良温柔。 —— 送走周子渔和赵景,元溪又专门烧了热水给严鹤仪擦身子,自己则在院子里用冷水粗粗地冲了一下,反正天还热着,缸里的水晒了一天,也不觉着冷。 等严鹤仪上了床,元溪便一脸神秘地打开那个小荷包,放出了好多闪烁着的光点。 他邀功似的对着严鹤仪道:“哥哥,今日都不用点蜡烛了。” 莹莹青光在屋里飞舞,对面人的面庞也在这些微光的映衬之下,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元溪褪下身上的衫子,躺在了严鹤仪旁边。 他的目光追着那些萤火虫,眸子里也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严鹤仪侧脸看着他,忍不住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这几日天热,两人夜里只盖一条单子,严鹤仪一手捏着元溪的下巴同他亲昵,一手把那可怜的单子拽起来,放在了床榻最里面。 有萤火虫在元溪的身上落脚,严鹤仪便跟着追过去,肩头、颈侧、胸口,一直到大腿。 两条腰带不知何时,都已被解开扔到了地上,床上人的喘息愈来愈粗长,带了些许急切的颤抖。 第59章 南瓜米粥 严鹤仪的手鬼使神差般地伸了下去, 元溪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贾员外。 当日,周鸿熹带人来得快, 贾员外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恶趣味,只是蹲在地上痴痴地打量晕倒的元溪, 连他的手都没来得及碰一下。 可即便如此, 元溪事后听了严鹤仪的转述,知道那香里有催情的药, 还是后怕得很,兴许连日的梦魇里,便都是贾员外的身影。 他颤抖着抓住严鹤仪的手, 下意识说了句「不要」。 严鹤仪似乎又被刺了一下,然后胸口便拧着劲儿地疼,心道自己真是个混蛋。 “元溪,抱歉。”他万分懊悔地松开手, 缓缓拍着元溪的肩,“没事了没事了, 我哄着你睡觉好不好?继续讲葫芦娃娃的故事?” “上回咱们讲到哪里了?葫芦娃娃去山洞见着了爷...元溪?” 下身的某处被轻轻握住,严鹤仪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做什么?不用了,元溪,乖, 不用了。” 也不知元溪为何如此固执,固执地觉着哥哥想要这样, 于是像个小野兽似的箍着严鹤仪, 手上细致地抚慰着他。 严鹤仪仿佛自己被人推上云端, 起伏翻飞之间, 突然有一种透骨的孤单,就像处于极乐之地,猛不丁往下一看,却看到了万丈的深渊。 他抛下那些纠缠着的顾忌,同样把手伸下去,试图把怀中人也拉到自己所在的云端。 窗户开了半扇,夜风能吹进来,屋里的萤火虫也能飞出去。 他们在床头床尾徘徊了许久,似乎终于才找到出口,顺着窗户飞出去,又藏到了院门口的花草里。 床榻上的人大汗淋漓,发丝缠绕在一起,在最后一只萤火虫找到出口之时,两个人紧紧抓着对方,一齐从云端掉落了下来。 屋里没点蜡烛,萤火虫都飞走了,只有清得像米粥似的月光照进来。 严鹤仪突然感到铺天盖地的难过,大概是乍然跌落,整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碎了,他把脸埋进元溪头发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元溪从没见过严鹤仪流眼泪,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只是紧紧搂着他。 等着严鹤仪发泄完,元溪捏了捏他哭肿的脸颊:“哥哥,是伤口疼了么?” 严鹤仪觉得元溪必是又在自责,急忙亲了亲他的额头:“没有,想起那日的事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我差点儿就失去你了,元溪。” 元溪鼻子也酸酸的,他坐起来披了件衫子,跨过严鹤仪下了床。 “做什么去?元溪,我不渴,元溪。” 元溪拿来一块浸了水的帕子,跪坐在床边,给严鹤仪清理着身上的残余。 “我自己来。”严鹤仪握住元溪的手,“快上来,我收拾就行了。” 元溪仰着头看他:“没事的,哥哥,你安心歇着。” 擦洗干净之后,元溪又拿过两人被弄脏的亵衣,放在木盆里出去了。 严鹤仪披了件长衫追出去,借着院子里的月光,看见元溪正坐在井边,一点一点搓洗着木盆里的亵衣。 “大半夜的洗什么?”严鹤仪抓住了元溪浸在水里的手,这水是才从井里打上来的,因而会格外冷一些,连带着元溪的手也冷冰冰的,“疯了?仔细受寒。” 元溪手上沾了皂角的泡沫,滑溜溜的,一下子就从严鹤仪手里逃了出来,继续搓洗着盆里的衣裳:“明日就不好洗了。” “哥哥你瞧,我现在可会洗衣裳了。” 严鹤仪陪着他把亵衣晾上,这才抓着他那双被水泡得泛白的手,把人带回了屋。 —— 本来,顾大妈听说严鹤仪受了伤,是打算一日三餐的带着他俩吃饭的。 奈何,这两个人面皮薄,都不好意思麻烦她,元溪还说什么「要学着干活了,学着照顾哥哥」,顾大妈这才作罢。 早饭,两人吃的是顾大妈给送来的素包子,到了中午,元溪专门跑到顾大妈家里,跟她学了道炒茄子。 经过这几日的练习,他做的菜已经没有那么具有杀伤力了。 午饭之后,严鹤仪把还要在院子里劈柴的元溪拎进屋,按着他睡了个午觉。 这个午觉睡得很长,严鹤仪睁眼时,元溪已经起来了。 院子厨房都没有元溪的影子,严鹤仪正要去顾大妈家找,就听见屋子后面有水声,他过去一瞧,见元溪正在浇菜园子呢。 严鹤仪站在了一棵大槐树后面,元溪没瞧见他。 旁边两只装满水的大木桶,元溪拿着个葫芦瓢,一瓢一瓢地舀水浇菜,他做起这些活来很生疏,却反而因此显得更加认真。 严鹤仪觉得认真做活的元溪很好看,日光稀疏爽朗,风一吹,他身上的树影就跟着晃来晃去。 天热,元溪没好好穿鞋,脚上趿拉着,一不小心踩到刚浇过水的泥地,便斜斜地摔了下去。 也不知为何,严鹤仪没有上前。 元溪撑着地站起来,继续用葫芦瓢舀了水浇菜,没浇几瓢,他就蹲下去,抱着膝盖哭了。 这几日以来,严鹤仪总有一个念头,也许是这一刻,这个念头彻底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他用力攥着拳头,怔怔地看着元溪蹲在地上的单薄身影,直到他哭够了,拍拍身上的泥站起来,严鹤仪才走了过去。 “衣服怎么湿了?” 元溪下意识将脸转向别处:“浇水的时候不小心弄湿了,没事儿,一会儿就干了。” “什么时候醒的,累不累?” “醒了很大一会儿了,不累。”元溪指着地上的一个大南瓜:“哥哥,刚想去问你,这个能吃了么?” 这根藤上只结了一个南瓜,大小跟元溪的脑袋差不多,外皮已经金黄了,严鹤仪点了点头:“能吃了,元溪。” 他过去拽断南瓜藤,拍拍南瓜上面粘的泥:“想怎么吃?煮粥?还是蒸一蒸?我给你做。” 元溪从他怀里把南瓜抱走:“我来做,这几日厨房都是我的地盘,哥哥别想进。” 见他抱着硕大一个南瓜,严鹤仪突然想起来年画上抱金鱼的娃娃,忍不住在他脑袋上亲了一口。 元溪把南瓜放在井边,先盛了一瓢水,冲了冲脚上、手上沾的泥,不知怎得就「蹬蹬蹬」跑进屋了。 严鹤仪悄悄跟过去,见元溪打开药箱,拿出治伤的药粉往小臂上倒。 许是药粉蜇得伤口疼,元溪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努着嘴吹气,严鹤仪还听他小声自语道:“不疼哦,不疼哦,一点儿都不疼哦。” 严鹤仪倚着门框,看着元溪把药箱收好,又看着他翻出一件长袖的衫子来穿上,把伤口遮住了,却始终迈不动步子走进去。 直到元溪回头了,严鹤仪才急忙装作刚进来的样子,一瘸一拐地过去:“元溪,做什么呢?” “衣裳湿了,我换一件。”元溪悄悄扯了扯袖子,眉眼弯弯地道:“哥哥,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要去做饭了。” 听着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严鹤仪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当初,在元溪爹娘的牌位面前,自己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让元溪受累,要用尽全力护着他。 可现实就是,他想吃的东西自己买不起,想过的日子自己给不了,还得学着干活,床上床下地照顾自己。 脚踝还肿着,走不了两步路便疼得额头直渗冷汗,这么几天了,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万一,好不了呢? 都秋天了,这个春日里从天而降的小哥儿,个子长了几寸,身上也圆润了些,但总体看起来还是清瘦的。 也许,自己要食言了。 —— 日头摇摇欲坠,元溪端来了一碗金黄的南瓜粥。 “哥哥,香不香?”元溪把粥在严鹤仪眼前晃了晃,“快去净手,饭做好了。” 严鹤仪这一碗里,南瓜被细细的碾碎,与粥米拌在一处,整碗都是金黄的。 这颗南瓜又甜又糯,不用放糖便已经很好吃了。 元溪坐在严鹤仪旁边,右手一直垂着,严鹤仪担心他没处理好小臂上的伤口,便起身捉住了他的手。 “手怎么了?” 严鹤仪还没来得及撸他的袖子,便瞧见元溪虎口处红了一片。 元溪急忙往回缩手:“没事儿的,哥哥。” “烫着了?让我瞧瞧。” 严鹤仪仔细检查着,还好只是红了,没有起泡:“冲冷水了没有?” 也不管元溪说什么了,严鹤仪抓着他的腕子把人薅到院子,浸在了井水里:“烫着了要马上冲冷水,或者在冷水里浸着,至少要浸够一刻,记住了?” “怎么自己忍着,也不叫我一声?” 元溪抿着嘴笑了笑:“不疼的,哥哥。” 按着元溪浸完冷水,严鹤仪又拉着他进屋上药。 过门槛时,严鹤仪脚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元溪赶紧把人扶到凳子上:“哥哥,我去拿吧。” 他翻了翻药箱:“哪一个是,哥哥?” 严鹤仪这才想起来,治烫伤的药膏味道大,单独放在一处了:“在柜子最上层,那个小木盒子里。” 元溪踮着脚取下药膏,他左手不灵活,没办法自己涂,这才把药膏递给了严鹤仪。 严鹤仪托着元溪的腕子给他上药,手微微有些抖。 涂好之后,他又掀开元溪的袖子,瞧见小臂上有几道浅浅的伤口,上面粗粗地撒了药粉,看着应该只是稍微用水冲了一下,还有些泥痕没洗掉。 他重新给元溪处理了小臂上的伤口,突然就崩不住了。 元溪顿时慌了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你怎么又哭了?” “伤口疼么?是不是扯到了?让我瞧瞧。” “哥哥?” 第60章 花生酥糖 严鹤仪抱着元溪哭了很久, 才哽咽着在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元溪,让你受苦了。” 元溪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严鹤仪的肩,只道他是受了伤情绪不好。 直到严鹤仪不再出声, 只是把头耷在他肩上出神的时候,元溪才说出早已想好的哄他的话:“哥哥, 方才我在菜园子里, 见着了一只会变成球的小虫子,我带你去看啊。” 严鹤仪不答。 “秋千架子上的葫芦都结出来了, 咱们去瞧瞧?看是不是如哥哥说的那般,正好有七只?” 严鹤仪仍是不答。 元溪便也不再说话了,就这样静静地抱着他。 良久之后, 严鹤仪才抬起头来,眼圈儿红红的,睫毛也被泪水浸湿,变成一簇一簇的了。 “我...能给你的不多。”他才只说了一个字, 便又哽咽起来,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 继续道,“也没什么钱,说是你想吃什么,便给你买什么,可却是连买一整包松子糖都做不到。” 元溪应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伸手给严鹤仪抹了抹眼泪:“哥哥给我买了呀,每回去镇上都买的, 你忘了?” 说完, 他把手往严鹤仪长衫里面的暗荷包里一伸, 竟然摸出一颗包着赤色糖纸的花生酥糖来。 这是镇上那家糖果铺子里新制的, 用糖浆裹上花生碎,满口香甜,比松子糖还好吃,是元溪最近新的心头好。 “哥哥,不知道了吧,我昨日给你塞的,谁知你竟一直都没发现。”元溪打开糖纸,把那颗花生酥糖捏出来,送到了严鹤仪嘴边,“吃一颗糖,哥哥便会开心了。” 严鹤仪接过那颗糖,把它攥在手心里握了握,复又抬起头来:“我知道,你是想吃的,但又不忍心同我说,每回,每回都只舍得买两颗,你还想法设法地喂到我嘴里一颗。” “元溪,你愈是这样,我心里便愈难受。” 元溪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给他糖吃,却让他心里「愈难受」了? 他歪了歪头:“哥哥,你在...说什么?” 严鹤仪的手握得更紧了,仿佛要把那颗可怜的花生酥糖捏碎。 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牵着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握住元溪的肩膀,柔声道:“要不,我送你回家乡吧。” 元溪听着这话,手里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角,故作镇定地道:“回...家乡?太...太远了,我不记得路,而且,我家里也没人了。” 严鹤仪显然是想了许久,他没理会元溪的借口,继续道:“在那里总有相识的人,托人给你找一户门当户对的。” 元溪愕然:“什么...门当户对的?哥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终于把这个折磨自己好几日的念头说出口了,严鹤仪似乎平静了下来,心绪也安宁了。 他感觉现在自己整个人都是苦的,喝了这么久的药,早就被那味道浸透了。 严鹤仪不想让元溪也沾上这样的苦味,小祖宗还是得泡在糖罐子里,每日都过得甜甜的才好。 “你放心,我肯定打探好那人的品行。”严鹤仪给元溪拢了拢垂在胸前的头发,嘴角依然恰到好处地扬着,“等你成亲了,我再回来,若是以后......” 许多话还未出口,严鹤仪的唇便被吻住了。 元溪使劲儿箍着严鹤仪的脑袋,指尖插进了他的发间。 其实这算不上吻,若事真要找个说法,应当说是啃咬,元溪上下四颗尖尖的小虎牙都像发了狠似的,一下下咬着严鹤仪的嘴唇。 直到两个人嘴里的血腥气都无法忽略之后,元溪才松开了手。 他眼圈儿红红的,却罕见地忍住了眼泪:“严先生,你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是把自己读傻了么?” “我同你在一起,并没有受苦啊。” 眼泪终于还是决了堤,元溪蹙着眉尖,细数着与严鹤仪过的这些日子:“每日,咱们都能吃上新鲜的时令菜。” “每个节日,甚至每个节气,你都很重视,还给我吃了那么多好寓意的蛋。” “咱们还有七个小鸡仔,还有小黑。”元溪往院子里指了指,“还有,外面的秋千架子上,天冷垫棉花,天热垫藤席,旁边,还给我种了那么多葫芦娃娃。” “可是我说过的那些,还是没有做到,元溪。”严鹤仪的心绪又起伏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控住不住地高,“我说不让你干活,不让你受累,可还是让你做饭了,还把手也烫红了,还要你在院子里洗衣裳,现在多热啊!” 他抓住元溪的两只手,捧在心口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你刚来的时候,两只手那么嫩,可现在呢,你瞧,全是小伤口,仔细摸一摸,手心儿里已经起来一层薄薄的茧子了。” 严鹤仪有一肚子的话,现在干脆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以前,你若是饿了,困了,便会缠着我给你做饭,讲故事哄你睡觉。” “现在,你饿着肚子还得去厨房做两个人的饭,晚上发梦魇了,醒来还得给我道歉,拍着我哄着我。” “我凭什么让你给我道歉啊,元溪。” “郎中说了,你之前受了惊吓,落下这个梦魇的毛病,这才刚好一些。” 元溪刚来时,夜里连连发梦魇,把自己折磨得眼圈儿乌青一片,还满不在乎地说只是当时难受,白日里便全都忘了。 还是严鹤仪觉得不妥,连诓带骗地拽着他去了医馆,郎中也没给开药,说是伤心惊惧引起的心病,需得细心护着,让他每日过得开心些,等到把那吓着他的往事忘了,也就慢慢好了。 严鹤仪确实也是万般仔细地护着的,尽量不提他以前的日子,也不提他爹娘。 直到两个人互相定了情,日子里的盼头多起来,晚上又有严鹤仪的怀抱躲着,元溪才逐渐不再被那些事情折磨,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发过梦魇了。 本以为这病就算过去了,谁知又出了这档子事儿,这几日,元溪的梦魇便没有断过,严鹤仪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更让他心疼的是,元溪这几日梦魇惊醒之后,也不缠着严鹤仪撒娇了,也不赖着他讲故事了,反而还得操心着严鹤仪嘴唇干不干,伤口疼不疼,有没有压到肿着的脚踝。 严鹤仪继续道:“你明明那么难受,那么害怕,却因为怕我担心,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我不仅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反而让你变成了这样,我不希望你这样,我宁可你在我床头发牢骚,催着我去给你做饭,我也不希望你这样。”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元溪。” 许是说了太多话,严鹤仪猛得咳了起来,把脖子都咳红了。 “哥哥,你冷静一下。” 元溪在壶里倒了杯水,递到严鹤仪嘴边,严鹤仪接过杯子,仰头喝下去,又全都咳了出来。 “慢点儿,哥哥。”元溪轻轻摩挲着他的胸口,等着他慢慢平静下来,“还难受么?睡会儿吧,哥哥。” 严鹤仪觉得这个问题避无可避,今日就得说个分明,他盯着元溪的眼睛,又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道:“元溪,我是认真的。” 元溪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严先生,你对我到底是怎样的喜欢?” 严鹤仪愣在了原处。 元溪又往后退了一步:“求你了,严先生,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他对着严鹤仪喊道:“严先生,你已经向我求亲了,我们马上便要成亲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划我的刀子,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你能不能听听我怎么想的?” 元溪又退了几步,一只脚踏在门槛上,身后月光淅沥沥洒了一院子,严鹤仪有点儿看不清元溪的脸了。 他犹豫了一瞬,把另一只脚也踏在了门槛上:“我不想要一击即溃的严先生,不想每次一遇到什么事儿,你就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然后做出什么自认为是为我好的决定。” “上次是我要吃糖葫芦的,也是我轻信了人跟着他回去的,你都已经为我受了这么多伤,不欠我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管是谁的错,也不管这件事情有多难,能不能都不要让它影响我们?” “人家结拜成兄弟的时候,都懂得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以后是要成亲的,为什么我们这种关系,却连这八个字都做不到?” “严鹤仪,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退缩,老是像个木头似的,老是一次次把我推开!” 严鹤仪被这些话击得有些站不稳,他张了张口,却只叫出一声「元溪」。 元溪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上回晚饭后,我同你在书案前读书,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句《诗经》么?” “严先生,你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元溪嘴里的话碎得不成样子,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下一句:“「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跑到书案旁,找出那本发黄的诗经,翻到那一页,拍在严鹤仪怀里,又退回到了门口方才站的地方。 “而且,我爹娘也都同意了,你若是丢下我,他们一定会来找你的!” 严鹤仪怔怔地捏着手里的《诗经》,镇上买的便宜书,印刷不规整,唯独那两句格外清晰。 元溪朝着严鹤仪微微张开手:“我数到十,你若是过来亲我一下,我就当作没听见你方才的话,否则,我便也不要你了。” “我开始数了,一!” “一”还没完全出口,严鹤仪便如大梦初醒一般,扔下手里的书,三两步跑过来,亲住了那张还染着血的嘴。 第61章 大美人西瓜 稀里糊涂吵了一架, 两个人都哭得鼻拉含水的,嗓子也喊哑了,现下脱力一般并排仰着面躺在床榻上, 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在动。 说来,元溪的四颗小虎牙可真不是吃素用的, 咬得严鹤仪的嘴唇破了好几处, 如未点匀的胭脂一般。 严鹤仪先开的口:“元溪,我知道错了。” 元溪脑袋都懒得动弹一下, 斜了斜眼睛看着严鹤仪:“错哪儿了?” “我...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你好,心志不坚,还老是胡思乱想。” 元溪又斜了下眼睛:“还有呢?” “还...竟然动了与你退亲的心思。” 元溪:“然后呢?” 严鹤仪又想了想:“我还...还吼你了。” 元溪:“再想想?” 严鹤仪意识到有些不对, 不敢再轻举妄动,适时地道:“我承认,我是个木头脑袋,元溪, 你就告诉我吧。” 元溪转过头来,撇了撇嘴:“你把我给你的花生酥糖捏碎了!” 严鹤仪失笑道:“那我再给你买, 成不成,买一袋子。” 元溪气得背过身去:“你还是不懂。” 严鹤仪赶紧从后面抱住他,略带乞求地道:“好元溪,姜小先生,学生是个木头脑袋, 求先生耐心教我。” 元溪对这一句「姜小先生」似乎很是受用,忍不住笑出声来, 把玩着严鹤仪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很想吃糖, 很想要一大袋子, 把一整个糖果铺子都买光才好呢。” “但是,哥哥,若是同你一起的话。”元溪轻轻握住了严鹤仪的手,“我愿意每旬只买两颗,我们一人一颗,甚至还可以再少一些,半年买上两颗。” 严鹤仪仍是没懂:“那这样,岂不是跟着我吃苦了么?” 元溪使劲儿用后脑勺碰了下严鹤仪的鼻梁,接着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哥哥,有多少糖果都不开心,就像我小时候在府里,什么都不缺的时候,我却常常不怎么吃东西。” “所以呀,哥哥,不要动不动便说什么给我买一大包糖之类的话了,我只想要两颗。” 严鹤仪皱了皱被碰疼的鼻梁,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蹭开元溪的头发,把鼻尖贴在了他后颈上:“那,元溪也有地方要改。” “什么地方?”元溪被他的鼻尖蹭得痒了,微微缩了缩脖子,“我最近表现这么好,还要怎么改?” 他有点儿头疼:“学做饭也要循序渐进啊,我现在已经不炸厨房了。” 严鹤仪被他逗得笑了一阵儿,才接着道:“我是说啊,我的小元溪表现的太好了,好到让我觉得,你因为我而受了委屈。” “这样吧。”严鹤仪顿了顿,把嘴唇凑到元溪耳边,“我脚不能常站着,但可以坐着烧火啊,还有洗衣裳,也用不着脚吧,除了喂小鸡、浇菜园暂时不能做,其他的我都行。” “你炒菜,我便来烧火,我洗衣裳,你就管打水和晾晒,至于其他的活儿,咱们便能省则省,一同懒上一阵儿,好不好?” 元溪觉着还不错,转过身来钻进了严鹤仪怀里,整个人像小蛇似的缠在他身上:“行,我们便做一对小懒猪。” 团子听着屋里有动静,晃晃悠悠地进来了,对着床上的两人摇着尾巴。 严鹤仪赶紧拉过旁边的单子,把自己和元溪裹住,悄悄同他咬耳朵:“等有空了,得在床上装个纱帐了。” 元溪含含糊糊地回应道:“行,那干脆打个大床吧,这个都不够咱们滚的。” 严鹤仪急忙堵上了他的唇:“嘘,团子还小,听不得这话。” 团子在床边摇了半天尾巴,见没人搭理它,喉咙里「呜呜呜」了几声,原地转了几个圈儿,便在床边趴下了。 —— 这日一大早,周子渔便跟赵景在院子里叫门了。 元溪同严鹤仪依照约定一懒到底,床是愈起愈晚,已经连着好几回不吃早饭了。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元溪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下了床。 本来,元溪是睡在里面的,因着严鹤仪受伤的缘故,这几日两人便调了位置,省得元溪夜里练功误伤枕边人。 严鹤仪也醒了,睁眼就瞧见满目春光,赶紧起身拉住还没完全清醒的元溪:“小祖宗啊,亵衣都没穿,我去开门。” 元溪被他拉回床上,又闭着眼睛睡了过去,严鹤仪拉起单子给他盖了盖肚脐,便穿好衣裳去开门了。 “严先生,才起床么?”赵景两只手都占满了,见元溪未如往常一样先跑出来,知是还在床上赖着,便把手里提着的两个大袋子放在了院子的石桌上。 “好几日不上课,身上也懒了。”严鹤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示意他们坐下,又往屋里指了指,“里头还有个更懒的呢。” 这俩人总来,也不讲那些虚礼了,往凳子上一坐,等着严鹤仪把元溪揪起来。 屋里,元溪不知梦到了什么好吃的,正咂巴嘴呢,严鹤仪往床边儿一坐,抬手给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轻声唤道:“小家伙儿,起床啦。” 元溪喉咙里地哼唧了几声,翻了一下滚到严鹤仪这边来,把脑袋搁在他腿弯旁边,使劲儿往里蹭了蹭:“谁是小家伙儿?我是大家伙。” 本是痴儿梦呓,严鹤仪却无法自控地想到别处去了,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弯下身子去,与元溪蹭了蹭脸颊:“大家伙?” 元溪仍是没穿亵衣,下身的亵裤也是松松垮垮,腰带都没系,已褪到肚脐很下面了,再稍微往下一点儿,他身上的春光可就要全被严鹤仪瞧去了。 严鹤仪把手伸到元溪腿间,轻轻摩挲着闹他:“让我瞧瞧,到底怎么个大法儿?” 元溪一下子就精神了,飞速地弓了弓腰,“咯咯咯”笑了起来:“严先生好不正经,哦哟,哈哈哈痒死了。” 严鹤仪一个不注意,便被元溪攀着腰缠了上来,一双手在他肋骨旁边使劲儿挠着,严鹤仪那里最怕痒,登时便缩成了一团。 两人胳膊腿儿绞在一处,滚在床上闹了起来。 院子里那两个人听见屋里的动静,以一副「你懂的」的表情对视一眼,便一同笑话起他们来,只是笑着笑着,也不知为何,两人的脸都飞了红。 周子渔摸了摸脸颊,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跑到屋门口,高声朝里边儿喊着:“严先生,咱们元溪都向你讨饶了,便放了他吧!” 床上的两个人登时便僵在了一处,仍是胳膊挽着胳膊,大腿缠着小腿的,忍着笑对视一眼,不敢再闹了。 严鹤仪简直不敢出去见人了,想必自己方才逼着元溪夸自己「厉害」,以及元溪叫的那好几声「好哥哥」,都被外面的人听了去。 元溪脸上也红了,嘴里却不想落了下风,抬起头来朝着外面嚷道:“你们俩可别趁着我们不在,悄默声在一处腻歪啊。” 这下,轮到周子渔吃瘪了,他轻轻踢了一下门框:“给你带了大肉饼,还热乎着呢,再不出来喂团子了!” 元溪一听有肉饼,肚子马上就叫起来了,赶紧把严鹤仪从自己身上掀下去,边摸衣裳边喊:“他叫小黑!小黑!” 外面同样高声回他:“团子!团子团子团子!” 一下子被叫这么多声,团子受宠若惊,屋里屋外地乱窜,严鹤仪赶紧把元溪护住,给他套上了亵衣的袖子。 元溪由着他给自己穿衣裳:“哥哥,小黑腿这么短,就算跳起来也瞧不见啊。” “那也不成。”严鹤仪给元溪拿过短衫来,抖了抖方才被他俩压出来的褶子,“一丁点儿也休想瞧了去。” 出了屋,谁也没有再提方才的事,元溪从水缸里舀了盆水,给自己和严鹤仪洗漱用,粗粗抹了把脸,这才算真的清醒过来。 周子渔赶紧递过来个肉饼:“呐,我娘一大早烙的,可香了。” 元溪接过肉饼,咬了一大口,觉得混身都熨帖了,眯着眼睛道:“还是子渔疼我。” 周子渔打趣道:“我疼你?那你干脆跟了我得了,我给你做相公,天天让咱娘做肉饼吃。” 元溪停了一下,继续嚼着嘴里的肉饼:“成啊,让哥哥跟小景凑活凑活。” “上回你是没瞧见,哥哥可能打了,像你这样个头的小厮,他一拳一个,到时候跟小景有什么分歧,俩人直接上手,那场面,肯定很好看。” 严鹤仪嘴里的肉饼差点儿没喷出来,拍了拍小景的肩膀:“那还请小景相公手下留情。” “哥哥,怎能随便叫人相公?”元溪反倒不乐意了,把话头转向了对面的两人,“小景,你何时向子渔求亲啊?” 赵景结结巴巴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周子渔脸上挂不住了:“元溪,说什么呢?” 他走到井边,把里面浸着的大西瓜捞出来,赵景见了,急忙从他手里接了过去。 元溪眼睛一亮:“哪里来的西瓜,这么大个儿?” “你家好哥哥托小景从镇上买的。”周子渔拍了拍西瓜,似模似样地听着声音,“应该熟了,宿州来的美人西瓜,那一堆儿里属这个最大,就忙不迭给你抱来了。” 天热,西瓜都热乎乎的,把它往井里一扔,这么大个儿的西瓜立马就能飘起来,在井水里浸上一会儿,吃起来就跟加了冰块一样,可舒服了。 元溪跑进厨房拿来刀和案板,赵景赶紧接过去,擦了擦西瓜上的水,把它切开了。 又甜又脆,红红的汁水沾了一脸。 这个西瓜得有元溪的两个脑袋大,四人只堪堪吃掉一半,元溪一手捏着一条,隔着栅栏嚷着:“顾大妈,出来吃西瓜啦!” “大美人西瓜啊!” 第62章 丝瓜 一大早, 元溪就在院子里折腾开了,先仔细用清水抹了把脸,又沾些盐粒洁了牙, 拿出没穿过几回、洗得干干净净的一件水碧色短衫,照着水盆认真系上扣, 还左转右转地打量了好一会儿。 严鹤仪早就穿戴整齐了, 坐在院中的石凳子上,托腮瞧着他, 不时地打趣道:“新娘子出嫁也没你这么紧张。” “哥哥净取笑我。”元溪别着脑袋,费劲儿地拨弄着后颈卷进去的衣领,“是谁天还没亮, 便兴奋地睡不着了?又是谁瘸着只脚,单腿站在院子里,硬要把长衫用水打湿了熨一遍?” 人家这话也没说错,严鹤仪本来就爱干净, 元溪常说他「穷讲究」,那长衫通身上下总共也不超过三个褶儿, 他硬是又把它熨得跟元溪脸蛋儿似的平整。 “成,说不过你。”严鹤仪朝着元溪勾了勾手,“过来,我帮你弄。” 元溪忙不迭跑过来,怕弄皱衣裳, 虚虚地半蹲在了严鹤仪面前:“就等着哥哥说这句呢,还让我在那里费了半天劲, 脖子都疼了。” 严鹤仪把他后颈的衣领依着褶皱折下去, 又扶着他的腰把人转了个身, 重新系了系腰带:“现在是愈发难伺候了, 我的小祖宗。” 穿好衣裳,元溪又在原地转了个圈:“确定穿好了么?” 严鹤仪认真检查一遍,点了点头:“嗯,好得不能再好了。” “行,那我去拿梳子。”元溪一个箭步冲进里屋,把两个人常用的那把小木梳拿了出来。 这是严鹤仪自己伐了木头做的,读书人讲究正衣冠,梳理头发也是一件不能忽视的事,因此,严鹤仪光梳子就有好几把,每日都得沾了水,站在院子里把头发从头到尾梳上一遍,然后再绑起来戴上冠子。 元溪应当是从小到大都有人伺候的,头发自也有人帮着梳,自己是连马尾都不会绑,他头发又多,这边刚束上去,那边一绺就垂下来了,若是依着他的意思,干脆披着发算了。 于是,给元溪梳头发的活儿,自然就被严鹤仪接了过去,每回都是把跟个野人似的小祖宗拎到院子里,先按在一个矮一些的小木凳子上。 这人困得东倒西歪,给他一个矮凳子坐 ,严鹤仪坐在高一些的石凳子上,方便用两腿把元溪夹住,免得真睡迷糊了,身子往旁边一斜,手里的头发扯得头皮疼。 今日倒是不用催也不用拎了,元溪自己就搬好了小木凳子,腰板儿挺得笔直,乖乖让严鹤仪给他梳。 头发全都束在头顶,然后用那根灰绸布一绑,人瞬间便精神了,露出鹅蛋般一张小脸。 两人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是因为今日跟村里的沈媒婆说好了,先去一同拜祭严鹤仪的爹娘,把两人要成亲的事告知二老,然后择一个吉庆的日子,便把亲事给定下来了。 严鹤仪自己也觉得有趣,心道只是见爹娘、择日子,两人便紧张得没法子了,这若真是到了成亲的正日子,还说不定是个什么场面呢,兴许两人得疯上一个。 总算是收拾好了,两人这才坐到饭桌旁吃东西。 昨日,元溪在墙上的丝瓜藤里,扒拉出来一根小臂长的丝瓜,这根藤光顾着长叶子了,到现在才结了这一根。 才熟的丝瓜,嫩得很,不用削皮便很好吃,为了不糟蹋好东西,元溪又把锅铲还给了严鹤仪,自己则坐在灶台前面烧火。 严鹤仪把丝瓜切成小块,跟鸡蛋炒在了一处,鸡蛋炒得金黄微焦,浸在丝瓜炒出来的汁水里,香得人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元溪吃得肚子滚圆,洗刷完之后,便跟严鹤仪并排坐在院子里,等着沈媒婆上门。 早上起得早,又进进出出的折腾了这么久,元溪眼下又有些困了,把脑袋搁在严鹤仪肩头,耷拉着眼皮问:“哥哥,怎么还不来,难不成是记错日子了?” 严鹤仪指了指东边儿藏在树后面的日头:“这才刚辰时,咱们起得太早了。” 他抬手揉了揉元溪的脸颊:“很困么?要不进去睡会儿,我在这儿等着就行了。” “不要。”元溪环住严鹤仪的腰,把整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肩膀上,嘴里含糊地哼唧着,“会把头发弄乱的,哥哥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两人一同又等了好大一会儿,沈媒婆才扭着腰过来,还没进院门,便甩着手里的帕子笑开了:“新夫郎这是等多久了,都要睡着了。” 严鹤仪手里正托着元溪的脑袋呢,见沈媒婆来了,赶紧晃了晃元溪把他叫醒,又对着沈媒婆笑了笑:“沈大妈您来了,快坐,我去倒茶。” 元溪这回倒是清醒得快,摸了摸后脑勺道:“我...我去吧。” “不用了,我刚用过饭来的,趁着现在日头不辣,咱们快去。”沈媒婆笑盈盈地打量着严鹤仪,“严先生真是一表人才,整个平安村算是头一份儿的俊朗。” “这几年陆续给你说了几个,哥儿姑娘的你都不要,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沈媒婆拉过元溪的袖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这可是我见过最俊的哥儿了,比镇上那些娇养的少爷们都还要俊上几分,瞧瞧这通身的气度,就算是配个状元郎也使得,没想到啊,还是叫咱们严先生给拐了去。” 元溪被沈媒婆夸得不好意思,脸上的红晕遮不住,都溢到耳朵后头去了。 严鹤仪觉得沈媒婆语气虽然夸张了些,但话确是不错的,在他心里,还真觉得元溪能配个状元郎。 谁知道竟滚到自己怀里来了,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严鹤仪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是我福气好。” 沈媒婆穿了件绯红的马甲,上面绣着两只鸳鸯,头发用布巾裹着,一侧还簪了朵火红的石榴花,脸上擦了粉,嘴唇点了胭脂,一身的喜气洋洋,靠近时,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儿。 这是沈媒婆保媒拉纤时的装扮,从老早之前,村里的亲事便都是由她张罗了,收的钱不多,包个红包意思意思就成,甚至真有那家里日子拮据的,便给送一篮子染了红的鸡蛋也成。 她人随和,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但又不像有些媒婆一样,净捡两边儿人的好处说,把那身上的缺陷含含糊糊地遮掩过去,等到双方见了面,甚至拜完堂入了洞房,才知道是上了当。 沈媒婆便是有什么说什么,比如这个汉子身上有把子力气,干活是个好手,性子却木讷,不太会处事,又比如那个哥儿生得白净儿,又做得一手好吃食,就是个子矮了些。 她总说,就是拼着这门亲事说不成,也不能昧着良心两头骗,结果平白耽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因着这个缘故,沈媒婆保媒的名声很响,除了平安村的人,十里八乡都来找她,甚至兰溪镇上好些员外掌柜也托她给说亲。 严鹤仪跟元溪这两个人倒是省了不少事,只需要带着去见见长辈,再挑个好日子就成了。 元溪因着周子渔定亲的阴影,索性缠着严鹤仪,免了在村里大摆定亲宴的麻烦,只要定下日子之后,叫上周子渔这些相熟的好朋友,大家一起吃顿饭乐一乐,也就算是定亲了。 严鹤仪的爹是平安村本地人,也是家里的独苗,只有个表亲需要走动,算是严鹤仪的大伯,后来大伯也走了,严鹤仪在村里就没有什么特别近的亲戚了。 他娘亲家里离得远,小时候常跟着回去,得坐船才行,现在几个舅舅都陆续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十几年也没见过一面,渐渐也就断了联系。 故而严鹤仪成亲,只需要去爹娘墓前禀报一声就行,过几日等他能走远路了,再去镇上的道观里,给元溪的爹娘上柱香。 到了后山,严鹤仪带着元溪给爹娘磕头,把成亲的事同他们说了,元溪紧张得手心儿都出了汗,跪得直直的,捏着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听着严鹤仪跟他爹娘絮叨,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一会儿若是开口,是不是该直接叫爹娘? 到后来,「爹娘」这两个字还是没好意思叫出口,乖乖地叫了「伯父伯母」。 拜完爹娘,沈媒婆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拿出个小册子,铺开给严鹤仪和元溪看。 她指了指用朱笔圈出来的几个日子:“这些都是宜嫁宜娶的好日子,你们瞧瞧,定在哪一日?” 依着回首山这一带的传统,农历七月份有个中元鬼节,是不太适宜成亲的,因此,几个成亲的日子都是在八月,白露之后的八月初三,秋分之后的八月初八以及八月初十。 其实依着元溪的意思,自然是愈快愈好,但又瞧了一眼严鹤仪还肿着的脚踝,便没有吱声。 严鹤仪也犹豫着,他摸摸脸上还没掉干净的红痂,指着册子上的一个日子问道:“这个行么?我想等身上伤好全了,完完整整地同你成亲。” 元溪知道严鹤仪想的多,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便点了点头:“听哥哥的,就定在这一日吧。” 沈媒婆在那个日子上做了个记号,笑眯眯地合上册子:“成,那咱们就定下来了,正好赶在中秋之前。” “严先生,小元溪,你们俩得准备起来了。”沈媒婆把小册子装进布袋子里,又抬手整理着头上的发巾,“成亲用的东西可多着呢,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或者干脆让我带你们去镇上置办也成。” 她对着严鹤仪和元溪点了点头:“行,不打扰你们小两口甜蜜了,我便先回去了。” 两人谢过沈媒婆,目送着她离开,这才手挽着手并排慢慢往回走。 严鹤仪心里高兴,脚踝也不觉得疼了,他瞧着元溪脸上还没退下去的红晕,忍不住靠上去亲了一下:“元溪,我好高兴。” 元溪停下脚步,攀住严鹤仪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还了好几个:“我也是,哥哥。” 严鹤仪想逗逗他:“是不是该改口,叫我相公了?” 元溪把脸埋进严鹤仪胸口:“还有好几日才成亲呢,哥哥。” 又走了一会儿,严鹤仪突然松开元溪,往后退了一步,对着他躬身拱手:“吾严鹤仪,以身相托,性命相付,终我一生,定不负君,星辰日月,山川湖水,皆可证之。” 元溪被他的突然正经逗笑了,也学着他的样子行了一礼:“愿从此以后,四时相守,朝朝暮暮。” 严鹤仪同姜元溪成亲的日子,定在了秋分之后的八月初十。 第63章 江米条和巧果子 “相公!” “相公?” “相公——” 严鹤仪正拿着本书在院子里读呢,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相公」,赶紧回过头去,见元溪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亵裤, 斜斜地倚在门框上,对自己勾着手指。 似乎是一瞬间, 严鹤仪感觉自己从里到外燃起了一阵火, 眼睛都看直了,正要起身走过去,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不断地重复着:“专心读书,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 “假象?”严鹤仪停住了脚步。 “没错, 假象。”那个苍老的声音回答他,“你瞧,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一道刺目的光闪过,倚在门框上的元溪突然变了模样, 上身如旧,下身却变成了缠绕着的蛇尾, 原来穿在身上的亵裤也被撑成碎片,散落在了地上。 严鹤仪手里的书册落了地,失声叫道:“元溪?” 对面那人身蛇尾的「元溪」又冲他招了招手,一副乖巧惹人怜的深情,轻声唤着自己「相公」。 严鹤仪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住了, 脚下自顾自地往前走着,耳边的声音愈来愈弱, 最后便消失无踪了。 “元溪,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严鹤仪伸出手去, 难以置信地抚摸着元溪的脸颊。 “哥哥, 你是说这个么?”“元溪”指了指自己的尾巴,“哥哥不喜欢么?那我变回来吧。” “元溪”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下身的尾巴便消失了,变回了原来白净笔直的一双长腿。 光溜溜地,站在满地亵裤碎片上面。 严鹤仪的喘息逐渐急促起来,他忍不住把眼前的「元溪」圈在怀里,忘情地同他亲昵起来,嘴里还低声说着:“元溪,再叫一声相公来听。” 元溪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脸颊上一阵温热,两腿之间还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摸索着,喉咙里哼唧一声,醒了。 醒来之后,便听见严鹤仪让自己叫「相公」的要求,不知所措地往后缩,却被揽住腰拽了回去。 在梦里,严鹤仪的动作没有轻重,元溪有些吃疼,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把严鹤仪从梦里叫了出来。 缓了好半天,严鹤仪才反应过来方才只是一场梦,他粗粗地喘息着,脑子里全是梦里的画面,清晰无比,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 元溪微微皱着眉尖:“哥哥,你怎么了?” “梦见你了,元溪。”严鹤仪把人往怀里又搂了搂。 元溪把手伸下去,检查着严鹤仪身上的异样,然后把脸埋进他的头发里:“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你叫我相公,还......”严鹤仪又回忆起方才的梦,只敢在心里美,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元溪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严鹤仪想了想,捡个不重要的说,“还有,你是蛇精变的,倚在门框那里勾引我,口口声声唤我相公。” “那...哥哥可上当了?” 严鹤仪捏了捏他的下巴:“这么好看的小妖精,我自然是抵挡不住。” 元溪撇了撇嘴:“所以,你就扑上去...那什么我了?” 严鹤仪颇有些难为情,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咬着元溪的耳朵问道:“方才似乎是听见你喊,可是弄疼你了?” “嗯......”元溪翻了个身,背对着严鹤仪,“哥哥手上有茧子,还有红痂,磨得很。” “生气了?”严鹤仪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里,他往元溪身上贴了贴,把胳膊从他的腰下面穿过,把人箍在怀里,“要不要让我瞧一瞧,看有没有磨红?” 元溪赶紧抓住严鹤仪搭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把晕红的脸埋在了头发里:“哥哥好不正经,还是瞧瞧自己的吧。” “那...再叫一声相公来听听?” 严鹤仪现下清醒过来,暗自烦恼方才竟只是一场梦。 元溪闭上了眼睛,不理他的话。 “元溪?元溪元溪元溪?” 元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似乎是才闭了一会儿眼睛,便又要睡着了,懒洋洋地道:“我是小妖精,哥哥莫要被迷惑了心智。” 严鹤仪又凑过去,在元溪肩上、脖颈上亲昵了一番,见这小妖精果真睡着了,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微亮发青的天,把下巴抵在元溪肩头,与他一同又睡了个回笼觉。 大概巳正时分,两人才睁了眼睛。 倒也不是睡足了自然醒来的,而是团子一大早便满村子的疯跑了一圈儿,现下饿得遭不住了,连连用爪子挠着屋门,把屋里床榻上的两人吵醒了。 这几日,两人都是一同起床,然后一同去厨房做早饭的。 严鹤仪先穿好衣裳,又抓住还迷糊着的元溪,给他穿好了短衫,然后连着褥子一起,把床榻上的东西都卷了起来,拿到院子里的竹竿上晾晒。 元溪揉着眼睛,帮严鹤仪把床上的单子晒好,抬头瞧了一眼日头,拧着眉尖打了个喷嚏:“哥哥,今日真是个大晴天,才这么早便很晒了。” “是啊。”严鹤仪又在院子里撑了根竹竿,把褥子也铺平整了,“元溪,再帮我把屋里的书都搬出来晒晒吧。” 元溪点了点头:“好。” 严鹤仪的书足足有三大箱子,书案上还堆了两摞常看的,两个人搬得满头大汗,又一同把那些书都拿出来,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展开。 “哥哥,我记得前阵子不是刚晒过么?怎么又有点儿味道了?” “屋子角落里潮气重。”严鹤仪拉过一个竹席子,放在院子里垫着,不然石桌石凳远远不够用,“今日七夕,正好有晒书的习惯,这才想起把它们拿出来。” 他举起一本书,对着元溪挥了挥:“你瞧这一本,放在最下面的,竟然都湿了。” 元溪不理会他这句话,自行抓住了话里的重点:“哥哥,你说今日是什么日子?” “七夕啊。”严鹤仪微微蹙着眉,很是心疼他的宝贝书。 “七夕...你就领着我晒书?” 严鹤仪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找补道:“七夕本就有晒书的习惯,三伏天里又热又潮,晒一晒不长虫子,你瞧瞧这一沓是什么?” 他把一沓平整的纸拿过去给元溪,展开一看,上面全是两人之前共同作的字画,其中便有那幅《小祖宗逗鸡图》。 元溪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哥哥,你竟然都留着呢。” “是啊,这一张是我画的团子,你后来悄悄把我写的「团子」二字涂掉,改成了「小黑」,可还记得?” 团子的耳力极好,对自己的名字也很敏锐,听见严鹤仪说什么「团子」、「小黑」之类的,赶紧踩着满地的书册跑了过来。 元溪拎着它的后脖颈,把它揽进了怀里,盘腿坐在竹席上,自顾自同它说起了话。 严鹤仪瞧准机会,赶紧溜进了厨房。 他也是晨起后,才突然意识到今日便是七夕的。 好几日之前,严鹤仪便磨好了豆儿粉,准备这一日给元溪做江米条吃,后来又忙活找媒婆定亲事,便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幸好,总算是没把这个好日子给跳过去。 吃江米条是回首山这一带七夕的风俗,把糯米粉和豆儿粉拌在一起,加入少许清酒,和成面团之后放在锅里蒸熟。 蒸熟的面团扔进石舂里,然后便如做糍粑时一般,用石头锤子敲打,直到面团微微变干,再用刀切成小条,放进油锅里炸。 炸好的江米条会嘭起来,外皮金黄酥脆,内里却是软软糯糯的,在外面裹上蜂蜜或是果酱,江米条便做成了,入口甜滋滋,正合元溪的口味。 七夕佳节,镇上特别热闹,街上都是卖果子的,卖花的,还有卖彩线的。 到了晚上,那座最大的石桥上还会挂彩灯,男男女女的从桥上过去,看着河里映着的波光,情愫自然便生出来了。 两人本该也去镇上玩一趟的,奈何严鹤仪脚踝还没好全,元溪执意不让他多走路,除非让自己背着他去,否则便老老实实在平安村里呆着。 严鹤仪瞧了瞧元溪清瘦的小身板,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平安村里也够热闹的,尤其是兰溪水边,三两步便有几个小姑娘或是少年散着头发,在水边梳理或是清洗。 七夕跟牛郎织女的传说有关,里边儿有条银河,便自然少不了关于水的风俗。 这一日,在河边或是泉水边洗头发,便像是沾了银河水一般,可以洗净身上的污秽,使人一身清明。 正好,秋老虎还没走,天也热得很,在水边洗个头发,顺便玩玩水,能清爽不少。 严鹤仪仍是带着元溪去了上巳节那一日的山坡,同他在无人处一起洗了头发和上身,最后又不可避免地全身都湿了。 还好日头辣,在下面站一会儿,身上的衣服便全干了。 正要去看荷花呢,迎头便碰见了周子渔,旁边还有个小山似的少年,不是赵景又是谁。 在这一日黏在一起,严鹤仪跟元溪交换了个眼神,似乎在说:“他们这是成了?” “元溪,严先生。”周子渔朝他们招着手,“正要去找你们呢。” 赵景把手里的纸袋子打开,送到了元溪面前:“镇上小茶馆新做的巧果子,快尝尝。” 元溪一见有吃的,也顾不上问其他的了,只见纸袋子里整整齐齐躺着六只巧果,每只都是不一样的模子。 “这个是桃花果子,这个是杏子果脯的,这个圆圆的是杏仁儿果子。”周子渔挨个儿给元溪说着,“都是甜的,知道你爱吃,连晚上的灯都不看了,赶紧给你送过来。” 第64章 自家的鸡蛋 民间传说, 七月半,鬼门开,今儿便是中元。 严鹤仪一个鬼故事在肚子里揣了一整日, 就等着夜幕降临,两人洗漱完毕之后, 好在床上讲给元溪听。 鸡窝里的小鸡仔转眼就长大了, 元溪日日都去查看,终于在今日盼来了第一颗鸡蛋。 “哥哥, 晚上咱们加个蛋!”元溪举起那颗还带着热乎劲儿的鸡蛋给严鹤仪看,“似乎是三娃下的,不过也可能是五娃, 反正不会是大娃、二娃,哦,还有小七。” 废话,大娃、二娃和小七都是公的! 严鹤仪揉了揉元溪的脑袋:“行, 给咱们家小馋猫煮着吃,煮成溏心儿的, 好不好?” 元溪拿过来一个干净的瓷碗,把鸡蛋嗑了进去,用筷子搅拌着:“只有一颗,我要和哥哥一起吃,便蒸成鸡蛋羹吧。” “好。”严鹤仪拿过旁边的葫芦瓢, 抓着元溪的手,往碗里加了些清水, “鸡蛋羹要加些清水进去, 这样蒸出来才嫩。” 元溪默默把做鸡蛋羹的方法记在了心里:“知道了, 又学会了一道菜。” 自从严鹤仪受了伤之后, 元溪便每顿饭都去厨房泡着,除了烧火之外,严鹤仪炒菜时,他便在旁边瞧着,或者在严鹤仪的指导之下,自己掌勺炒些简单的菜。 如今的元溪,已经不是那个做饭炸厨房的小迷糊了。 许是家里的小鸡仔喂养太精细,下出来的蛋也格外好吃,颜色都比平日里吃的要金黄一些,两个人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口,把碗底都刮了个干干净净。 收拾了厨房,又一同洗漱好,两人便关门上了床。 严鹤仪坐在床上,招呼着元溪上来,从后面把人搂在怀里,开始讲准备了许久的鬼故事。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 才说完第一句,元溪便突然一副很懂的样子,眼睛都亮了:“然后,书生遇到了一个女鬼,红衣长发,脂玉脸蛋,玲珑身段,芙蓉帐里慢慢褪了衣衫,染着红指甲的手从书生的脸颊上一直......呜呜呜。” 严鹤仪瞧着怀里一脸沉醉的小祖宗,听他把这故事接得活色生香,什么讲鬼故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伸出指甲上还带着半截儿凤仙花染的浅红的手,捂住了元溪的嘴巴。 “哥哥,我讲的不对么?”严鹤仪手上舍不得使力气,元溪又伸出舌尖来,舔了一下他的手心,严鹤仪就更不敢捂得太严实了。 元溪从指缝儿里支吾着,嘴里的话不停,“书生的腰带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软塌塌地垂着,任凭女鬼在他身上从上到下地抚摸......” “呜呜呜,因未经过人事,书生不一会儿便招架不住,花茎含露,裤子湿了一大......呜呜呜......” 严鹤仪怕手上力气重了,伤着元溪的脸,可又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荒唐的话,手足无措之间,只得捏着他的下巴,用唇堵住了那张不老实的嘴。 元溪向后仰着脸,嘴唇舌头被教训了个遍,脸颊红红的,眼睛也迷离起来,仍是没忘他那个故事:“呜呜呜没错,女鬼就是这么对书生的,后来,话本里说,女鬼把书生从里到外吃了个干净。” 他把脸凑到严鹤仪眼前,带着三分无辜,“哥哥,现在是不是也要把我吃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严鹤仪把人揽在怀里,一手箍住他的两只腕子,“做出这样一副姿态,全无防备地躺在一个对你别有所图的男子怀里,可知道会发生什么?” 话本子里面虽然什么故事都有,香艳的,纯情的,偏执猎奇的,但总爱用隐晦的话来说,元溪许多都不太懂,其中便包括严鹤仪此刻嘴里说的这一件。 他双手被严鹤仪攥住,瞬间心里就没了底,低声嘟囔着:“不就是被哥哥长满薄茧的大手...那什么么?有什么可怕的?” “你...想试一试?”严鹤仪把怀里的人揉搓了一番,适可而止,轻声在他耳边嗤道,“小祖宗,不自量力。” 外面起了风,吹得窗户「吱呀呀」的响,严鹤仪见气氛烘托地如此精妙,又不死心地要接着讲那个鬼故事。 元溪闹腾了一番,很给面子的安静了下来,躺着严鹤仪怀里,继续听着故事。 严鹤仪拢了拢元溪鬓间垂下来的碎发,换回了方才那种阴森森的语气:“书生在路上走着,眼看天黑了,也没找到投宿的地方,四下里起了阴风,他饥肠辘辘,想着,今日也许得在野地里凑合一回了。” 元溪适时应和道:“野地里多冷啊,还有蚊虫,可怎么睡?” 严鹤仪见他微微蹙着眉尖,觉得甚是好笑,赶紧在自己大腿上掐一把,忍住了笑,揉了一下元溪的脑袋,接着道:“这天冷得很,野地里实在是呆不住,书生便闷着头往前走,走了好久好久,终于见到一片能挡风的树丛。” “他本想找颗树倚着睡,谁知竟在树丛里找到了一块大石头,石头旁边矮下去一片,正好能挡风。” 元溪又接下了话茬儿:“然后,书生便躺进了那个土坑?” “没错。”严鹤仪点了点头,他似乎是想到了下面的故事,感觉身上有些冷,便把怀里的元溪抱紧了些,“书生实在是太累了,躺进去便睡着了。” “然后,便遇见女鬼了?” 严鹤仪干脆捏住元溪的嘴唇,继续道:“到了后半夜,书生感觉有人在轻轻推自己,便醒了,一睁眼,瞧见一个......” “女鬼!” 严鹤仪用指尖儿点了一下元溪的眉心:“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那个老太太笑得很是慈祥,她微微有些驼背,躬着身子问书生,’年轻人,天儿这么冷,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睡呀?’” “在等女鬼...呜呜呜......” “书生说,’老人家,我要进京去赶考,路上丢了盘缠,也没遇到投宿的人家,只能在这里凑活一下了。’” “然后,那个女...哦...那个老人家就说,’我家就在前方不远处,你若是不嫌弃,便随我回去可好?’” “书生随着老太太回了家,老太太见他饥肠辘辘,又去厨房生火,给书生做了米粥吃。” 元溪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没敢再插话。 严鹤仪往四下里看了看,继续道:“那米粥很干,米也硬,但在这样的境地下,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便很满足了,书生肚子饿急了,三两口便吃完了一大碗米粥。” “然后,书生突然感觉眼前一道白影闪过。”故事似乎是到了紧张的地方,严鹤仪抱紧怀里的人,声音也跟着紧了起来,“那个老太太不知到哪里去了,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旁边的白影还在,但只要书生一转头,那个白影便也跟着飘,一直在他身侧跟着,书生感觉毛骨悚然,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窗外飘来一阵风,高处蜡烛的烛焰晃了几晃,严鹤仪感觉毛骨悚然,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元溪觉着严鹤仪抖了一下,便抬起下巴来,轻声问道:“哥哥,你害怕么?” 他反过身来抱住严鹤仪,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哥哥别怕,有我在呢。” 元溪都说这话了,严鹤仪即便心里再怕,也只能硬挺着,他清了清嗓子,想着把这个故事讲完。 “旁边的白影一直缠着书生,书生这才想起来,方才树丛里的那块大石头,上面似乎是刻了字的。” “这样的荒郊野外,若是有刻字的石头,便只有一种情况,那便是......” “墓碑,是不是?” 严鹤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错,那书生躺的那个土坑,便是......” 元溪又接话道:“是坟墓,对不对?” 严鹤仪的眼睛往四下里瞥了瞥,一时间没敢继续再往下讲。 元溪见严鹤仪讲个故事,反倒把自己吓着了,觉得很是好笑,便想再逗逗他。 他在严鹤仪耳边吹了口气,用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他的肩背,沉下嗓子道:“那个老太太,便是从坟里爬出来的,所以那坟才是空的,书生眼里瞧见的白影,便是......啊,哥哥,窗外好像有有有白影闪过去了。” 严鹤仪被吓得一个激灵,手里死死地抱着元溪的腰,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哪哪哪里?是是是你看花眼了吧。” “真的。”元溪又指了指窗口,“啊,哥哥,好像又来了,哥哥。” 严鹤仪彻底装不下去了,抱着元溪往床角缩,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窗户看。 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忘把元溪护在怀里,又拉过旁边的单子,把两个人紧紧裹住了。 元溪见真把严鹤仪吓着了,赶紧拂着他的后背顺毛,柔声道:“哥哥,我眼花了,没有什么白影。” 严鹤仪把背贴着墙,感觉喉咙都硬了:“真...真的么?” “真的,哥哥别怕。” 严鹤仪嘴里答着「好」,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 元溪又安抚了严鹤仪一会儿,拉着他的手道:“哥哥,要不咱们睡觉吧,我哄着你睡。” “好。”严鹤仪还是没动。 元溪乖乖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哥哥?睡觉么?” 严鹤仪颇有些难为情地开了口:“我...我想去小解,你能...陪我去么?” 元溪憋住了快到嘴边的笑,仍是柔柔地点了点头:“好,我陪着哥哥去。” 今儿是十五,外头亮得很,月亮比元溪的脑袋还圆,只是不知为何,发出来的光竟隐隐有些发红。 若是往常,面对这样的明月,严鹤仪必会诗性大发,拉着元溪在院子里赏上好一会儿,这一回,他却是连瞧上一眼便觉得万分诡异。 急匆匆地小解完,又让元溪给他在水缸里舀了一葫芦瓢的水来洗手,因为水缸能倒映出人影儿,他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贴着元溪进了屋,把门闩仔细闩好,严鹤仪又偏要举着蜡烛,让元溪陪着他,把屋子里所有的角落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异样,这才上了床。 元溪还是很贴心地让严鹤仪睡在了床里面,还找了个借口,说是自己觉得外头宽敞,方便他翘脚。 照例熄了其余的蜡烛,只剩下一盏,屋里便更暗了,月光占了上风,洒得满地都是。 两个人安静了好一会儿,元溪一脚都踏入梦境了,突然又被严鹤仪摇了几下。 “元溪,窗子在响,我们过去关上吧,有...有些冷。” 都说处暑后,伏天便过去了,这话还真是很灵,这几日,天明显没那么热了,两个人抱在一处也不会出汗。 不过,其实也不到冷的程度...... 元溪不拆穿他,起身给严鹤仪裹了裹身上的单子:“哥哥,我去吧。” 窗子好久没修了,关起来会响,严鹤仪感觉整个鼻腔都通畅了,赶紧抱住关窗回来的元溪。 元溪反手把严鹤仪搂进怀里,摸着他的头发道:“抱着就不冷了,哥哥。” 严鹤仪把脑袋贴在元溪胸口,全身都紧紧贴着他,这才感觉好了一些。 良久之后,元溪轻轻试探着问道:“哥哥,睡着了么?” 严鹤仪蹭了蹭元溪的下巴:“还没。” “那...哥哥知道这个鬼故事的真相么?” 严鹤仪往元溪怀里缩了缩:“什么真相?” 元溪把嘴唇在严鹤仪额头上贴了好一会儿,哄孩子似的柔声道:“真相就是,那个书生实在是太饿了,吃起米粥来,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去了。” “所以,书生瞧见的随着目光飘飞的白影,其实,就是他眼角沾上的白米粒儿。” 第65章 桂花酿 严鹤仪的脚好得差不多了, 村里郎中说,已经不用再吃药了,只需要平日里仔细着点儿, 不要再伤着便好。 元溪仍是不放心,硬是要拉着严鹤仪去找镇上的郎中再瞧瞧, 正好也谢谢常英和周鸿熹之前的相救之恩。 严鹤仪养伤这些日子, 常英同周鸿熹来了好几回,周鸿熹觉着是自己约他们钓鱼, 却又没把人照顾周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专门在衙门里请了假, 说要留下来照料严鹤仪。 最后,还是元溪拉着常英劝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到镇见了那日的郎中,听他说严鹤仪没事了, 元溪这才放心。 倒是元溪的梦魇之症,郎中说他连着受惊吓, 亏得是这人心大,会给自己找乐子排解,不然撑不住疯魔也是有可能的。 吓得严鹤仪赶紧抓着郎中求药,得知这病没什么快法子,需要悉心护着, 只要不受惊吓,便没什么事。 元溪只要不发病时, 便对梦魇的痛苦没什么记忆, 反过来还连连安慰着严鹤仪, 最后假装缠着他, 让他给买酥糖吃,严鹤仪才没那么自责了。 也不知何时,元溪哄严鹤仪的方法,竟然变成了对他提要求,缠着他扰着他,最好是撒泼打滚儿地不讲理,让他给花点儿钱或者做点儿什么好吃的,才能把人哄好。 去铁匠铺找了常英,三个人便一同去了赵景的木匠铺,正好周子渔也在,正托着腮帮子看赵景做板凳呢,手边还放着一碗梅子汤和一碟子酥饼。 在木匠铺里等着周鸿熹从衙门里回来,几个人便一同去了他府上,中途还去了一趟常英那里,在后院儿一颗柿子树下面,挖出来一大坛子酒来。 据常英所说,这是他爹收了好几年的桂花酿,一直舍不得喝,今日拿出来,算是贺元溪与严鹤仪的定亲大喜。 周鸿熹的宅子就挨着水,虽然不是很大,但布局很好,二进的院子里摆了几个大缸,里面养着荷花,两边都空了出来,说是平日里要练武用。 这是攒了好久银子才买下的宅子,等与常英成亲之后,便一同住在这里,不跟着家里掺和。 那坛子桂花酿装满了好几个细腰长嘴的酒壶,周鸿熹把客人安置好,脱下官服便进了后厨,严鹤仪跟赵景也过去帮忙,三个人噼里啪啦地忙活起来。 其余三人也没闲着,一同在院子里看了会儿鱼,然后并排坐在一起,指点着这院子的布局。 常英说等成亲之后,要把那些水缸挪到墙根儿地下,两个人练武,地儿小了施展不开,元溪又说这荷花多好看,放在墙边儿多可惜,周子渔只顾着看鱼,不跟他俩争这个。 几个人嫌屋里头拘谨,干脆把桌凳摆在了院子里,两个方桌拼在一起,上面是各种瞧着就馋人的菜。 斯斯文文地喝过几盅之后,严鹤仪便先醉了,周鸿熹酒量应该是不错,奈何酒令输了一筹,也跟着醉了。 至于赵景,本来是给了他梅子汤的,可是一个不注意,被他悄悄倒了杯桂花酿,一口下去,整个人便红了,万幸没怎么起疹子,却比另外两人醉得更彻底。 元溪同常英是几个人里面酒量最好,且又最会玩各种酒令游戏的,几杯下去一点事儿也没有。 三个人醉酒之后,话便多了起来,扯着袖子要拜兄弟,常英嫌他们吵,便把桌子拉开,跟元溪和周子渔单独在一起吃。 周子渔也挺兴奋的,小心地尝了几口桂花酿,端着酒杯讲起了严鹤仪小时候的事儿。 “严先生小时候是个小古板,天天跟在娘亲后面去私塾。”周子渔啜了口酒,悄悄瞥了一眼旁边桌上手挽手的三个大个子,飞着眉毛讲述着,“在私塾里,严先生就坐在第一排,还帮着原先的严先生,也就是他娘亲,还有他爹爹周先生,来管我们的纪律。” 元溪眼珠一转,脑子里出现了小严鹤仪盘腿端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晃着脑袋读书的样子。 自己则坐在他后面的位置上,上课的时候就在后面用笔尾戳他的肩膀,或者把在纸上画的王八图,团成纸团扔给他。 这个小古板一定会生气,又因上着课不敢发作,也不知他下课会不会找自己算账,把自己堵在小巷子里,抓住腕子按在墙上,逼自己诵读诗文? 自己就踮起脚尖来,在他额头上亲一下,他脸上的红必然会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唉,可惜啊,自己与严先生相见太晚,小时候在家塾里,一直对着叶老先生那张皱皱巴巴的脸...... 元溪神思飘忽,托着下巴笑出声来,没听清周子渔后面的几句话。 周子渔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下:“元溪,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元溪回过神来,给周子渔斟满酒,当是赔罪,“接着讲接着讲。” 周子渔继续道:“那时候我老是逃课,我娘都不管我,严先生就管。” “每日早晨,他都去我家门口等着,元溪,你知道么?他还掀过我被窝呢!” 元溪的眼睛微微睁大:“哥哥一向守礼法,竟还会这样?” 常英被勾起来好奇心,身子往前倾了倾:“说重点,咱们的小子渔...有没有穿衣裳?” 周子渔没想到被常英说中,把脸埋进袖子里,笑了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红着脸继续道:“那...是冬天,我盖了厚厚的被子,他也没想到我里面没穿衣裳,就就就连亵衣亵裤也没穿。” 元溪和常英瞬间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喊道:“亵裤也没穿?” 旁边的三人听见他们喊叫,齐齐回过头来。 严鹤仪虽然很醉了,仪态却还算端方,见元溪一脸奇怪地看着自己,关切地道:“怎么了?” 元溪跟常英连连摆手:“没...没什么。” 赵景也问道:“子渔?” 周子渔怪难为情的,“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又不知道要做什么,干脆对着三个醉鬼命令道:“你你你们,转过去。” 赵景:“哦,好。” 乖乖转过身去。 严鹤仪又瞧了一眼元溪,见元溪还在对自己摆手,便也转了过去。  周鸿熹不知道在傻乐些什么,对着常英”嘿嘿嘿“笑了几声,才继续去跟他们喝酒。  常英一言难尽地扶额:“别管他们,子渔,继续。” 周子渔贼兮兮地瞥了一眼严鹤仪,接着道:“我整个人赤条条在被子里,他当时都惊呆了,从来没见过严先生那么失态的样子,大跳着转过身去,抱着头尖叫,叫声把邻居家的狗都惊动了。” 元溪:“噗——” 常英:“哈哈哈。” 旁边桌子上又投过来三束目光,其中有一束格外热切。 赵景直愣愣地盯着周子渔,半晌又恢复了原来的醉态,招呼着严鹤仪和周鸿熹喝酒,却始终留了一丝余光给这边。 周子渔急忙解释道:“哦哦哦,当然了,他也没看着什么,因为我当时是趴着睡的,顶多就看见...看见那啥而已。” 元溪一时没反应过来:“哪啥?” 常英笑得前仰后合,照着他的后面轻轻拍了一下:“你说哪啥。” 元溪急忙坐直了上身:“原来是...那啥!” 周子渔无奈地笑了笑:“什么这啥那啥的,这都哪跟哪啊?” 元溪:“没啥,继续。” 常英:“继续,没啥。” 周子渔见这两人反应这么奇怪,觉着很有必要再多解释上几句,还自己和严鹤仪的清白:“而而而且,严先生事后已经同我说过好多回了,说是当时一瞧见我的后背,便立马转过身去了,因此,真的没看见什么......” 常英显然是没信,使劲儿咬着嘴唇忍笑。 元溪倒是突然正经起来,毕竟事关最好朋友与未来相公,他还是很有必要弄清楚的。 周子渔摇了摇元溪的袖子,显然对自己的话也没什么底气,声音低得跟蚊蝇似的:“严先生说话,我...还是信的。” 他生怕元溪介意,挪着凳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元溪,那个...我那时候才九岁,严先生也才十岁,身...身上都还没...没怎么长呢......” “我们这些孩子,那时候经常一起去河边洗澡的,好多互相都瞧见过,你别生气,元溪。” 元溪抬手朝着他的额侧轻拍了一下:“我元老大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况且你们还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就算是瞧见又能怎么着?” 周子渔往他嘴里塞了块炒核桃仁儿,抿着唇看他嚼碎咽了,才试探着道:“真不生气?” “不生气。”元溪又张了张嘴,周子渔赶紧又往那无底洞一般的小窟窿里塞了一大块炒核桃仁儿。 “不过......”元溪趁周子渔不注意,箍住他的腰,在他后面摸了一下,“我还没瞧见过呢,你让我瞧瞧。” 周子渔连连往旁边扭着腰,又伸手去制元溪的腕子,他没元溪个子高,力气也没他大,眼看着落了下风,手拐了个弯,往元溪腰眼上戳了一下。 元溪被他戳得「咯咯咯」直笑,反手把周子渔抱在怀里,两个人缠绕在了一处。 常英把酒壶抬得高高的,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站起来转了个圈儿,躲开笑闹着的两个人,斜倚在桌沿上,气定神闲的品着酒。 她又转头看了看旁边桌子上同样谈笑着的三个醉鬼,无声地笑了笑,叹道:“唉,只余我一个正常人了,可惜我这收了好几年的桂花酿了,还巴巴地在树底下挖出来。” “下回啊,干脆给他们带厨房里的黄酒来喝,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又自斟自酌了几杯,常英索性举起那个长嘴酒壶,仰起头来往嘴里灌,脸上飞起了红晕,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独自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元溪跟周子渔暂时休战,胳膊依然缠在一起,谁也不肯先放开,一同向常英这边看了过来。 周子渔:“英姐姐喝醉了?” 元溪:“英姐姐也会醉?” 周子渔:“废话,两大壶桂花酿都被她喝光。” 元溪:“英姐姐醉了也像鸿熹哥那样,莫名其妙地傻笑么?”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齐声道:“怪不得是一对儿,真般配。” 元溪的手飞速往下,在周子渔身上捏了一下:“你同小景也很般配。” 说完,他便挣脱开周子渔跑开了,周子渔赶紧追上去,两个人绕着桌子跑了几圈儿,又如力气用尽似的,紧挨着坐在了凳子上。 元溪拿起面前的酒壶晃了晃,给自己喝周子渔斟上,两个人又莫名其妙地对饮起来,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旁边桌子上,赵景突然站起身来,手里抓着个酒壶,摇摇晃晃地来到严鹤仪这里,仰起头来,又张着嘴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随手抹了下嘴角,凑到了严鹤仪面前。 赵景与严鹤仪四目相对,两双醉眼一同眨了几下。 随后,他一脸幽怨地问道:“严先生,你到底瞧没瞧见子渔的屁股?” 第66章 糖葫芦 听了这话, 元溪同周子渔把刚饮到喉咙口的酒全都喷了出来,常英也停止了傻笑,瞪圆眼睛往这边看过来。 严鹤仪缓缓歪了歪头, 一脸迷茫地盯了赵景一会儿。 他已经很醉了,说话做事都是慢吞吞的, “唔, 自然是没有,只...只瞧见了肩膀。” 赵景依然居高临下地捏着酒壶, 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严鹤仪见他不信,举起一只手来:“唔,我发誓, 发誓啊。” 赵景又点了点头,便丢下严鹤仪,晃悠到了周子渔面前。 他眯了眯眼睛,看清眼前的人是周子渔, 笑得见牙不见眼,常英同周鸿熹那种程度的傻笑, 在他这里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周子渔无奈地伸出手来,给他抹了抹嘴角滴的酒,轻声唤他:“小景,别乱走了,坐下吧。” 赵景听了他的话, 乖乖坐在了周子渔对面。 “酒壶给我,小景。”周子渔一伸手, 赵景便把酒壶递了过来。 周子渔打开上面的盖子, 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 微微蹙起了眉尖:“你往里头掺酒了?” 赵景像是小把戏被拆穿似的, 低下头去抿了抿嘴:“就...掺了一点点,我趁他们俩不注意,悄悄放进去的。” 周子渔有些担心了,他拉过赵景的胳膊,把袖子撸了半截儿上去,见没有起疹子,又探着身子扯了扯他的衣领,却是红了一片。 赵景似乎有些抗拒周子渔的触碰,连连往旁边躲着。 “痒不痒?头晕不晕?”周子渔又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不痒,就是...头有点儿晕。” 元溪一直没顾上赵景,现在瞧见他颈侧的红,又想起来上回的定亲宴,万分后怕地道:“还好没怎么起疹子,我们去郎中那里瞧瞧吧。” 周子渔和常英也来拉赵景,赵景却不让人碰他,谁来便打人家的手,然后就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想着他身上的红不算严重,三个人便没再扰他,而是准备结伴出府,到郎中那里给他开些药膏之类的。 还没走出几步,常英回头瞧了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赵景,以及旁边桌子上喝大了,已经开始划拳对诗、文武结合的严鹤仪和周鸿熹,颇有些不放心:“他们不会叫人拐走吧?” 元溪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一个睡得像小猪,一个慢吞吞,一个傻呵呵,确实挺让人担心,“英姐姐,你留下来吧,我同子渔去就成。” 常英想起来贾员外的事,赶紧摇了摇头:“没事儿,咱们把门从外头锁上就行了。” 天已经暗下来了,街边还没打烊的铺子都掌了灯,掌柜伙计们有些在清点一天的生意,有些则斜斜地靠坐在门口发呆。 去过医馆之后,三个人并排往回走,在石桥边遇到了个卖糖葫芦的老伯。 这几日天不热,今日还有风,衫子都得穿两层,但其实还未到吃糖葫芦的季节,在外头晒上一天,糖葫芦裹着的糖衣难免会融化一些。 不过,他们这三个人瞧见了,却还是凑了过去问价格。 老伯说是自家娘子喜欢吃,因此便索性多做一些卖,是日头西斜之后才出来的,卖给那些刚散学的孩子们吃,因而糖葫芦外头的糖衣还是□□的。 常英觉得这么晚了,也不会再有孩子来买,便拿出一串铜板,把老伯的糖葫芦连同插糖葫芦的稻草架子都买了下来。 元溪跟周子渔像个马屁精似的,每人捏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围着常英「英姐姐长」、「英姐姐短」地叫着。 常英扛着还插了好几根糖葫芦的稻草架子,迈着大步走在他俩中间,开始操心起俩人的亲事来。 “小元溪便不必说了,总算是同他的严先生修成正果。”常英敲了一下周子渔的脑袋,“那你呢,小子渔?” 周子渔装傻:“什么?我...在家呆着挺好的。” 常英跟元溪一同快走了几步,挡在周子渔面前:“小景呢?” 周子渔咬着糖葫芦的竹签子,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什么小景?我们...没关系。” 元溪用胳膊肘儿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关系,还成天在人家的木匠铺子里泡着,连七夕节都不分开。” 常英又从另一边儿敲了敲周子渔的肩膀:“是啊,没关系人家能待你这么好?每回去元溪家里,都能见着你俩在院子里说悄悄话,小景对你的那份好啊,连我都羡慕。” 周子渔撇了撇嘴:“英姐姐,鸿溪哥待你也很好啊。” 常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不会是吃醋了吧?” 周子渔脸比手里的糖葫芦还红:“哪...哪有?” “我觉着小景今日有心事啊。”元溪一口咬下半颗裹着糖衣的山里红,还用手接着掉下来的糖渣,一本正经地分析了起来,“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不能喝酒,还悄悄的喝。” 常英若有所思:“嗯,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嘛!” 元溪被这话逗笑了,抽空打趣了常英一句:“英姐姐慧眼如炬。” “我瞧着,他大概是见我同哥哥要成亲了,英姐姐也跟她的三哥情投意合。”元溪愈说愈觉得有道理,“而他同你还没成,一定是心里不好受,才借酒浇愁的。” 常英点头赞同了元溪的想法:“不过,我瞧着也可能是打算喝点儿酒,然后同你表明心意。” 周子渔默默听着两人一通分析,自己只顾低着头啃糖葫芦。 走到周鸿熹宅子门口了,那两个人已经达成了一致:一会儿赵景必然会做些什么。 他俩把周子渔拽住,一同问道:“老实交代,你对小景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周子渔迟疑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从常英手里接过钥匙,跑到前头去开门。 元溪同常英对视一眼。 常英压低声音:“没有否认。” 元溪凑过去攥着拳头,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同样压低声音:“那便是有意思。” 两人在周子渔后面击掌:“没错!” 周子渔假装没听见这俩人的谈话,开锁打开了大门。 大门一开,里面倚着门的两个人便被摔到了门槛上,借着院子里的灯笼一瞧,正是严鹤仪和周鸿熹。 元溪同常英赶紧过去认领了各自的情郎,把人扶起来引到凳子上。 严鹤仪直勾勾地盯着元溪:“小祖宗,你去哪儿了?唔,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元溪趁着没人瞧见,在严鹤仪额头上飞速地亲了一下:“哥哥,我去给小景买药了,没有不要你啊。” 严鹤仪抬了抬下巴,把脸颊对着元溪,意思是这里也要。 元溪瞧了瞧旁边,常英正给着「嘿嘿嘿」直笑的周鸿熹喂茶水呢,周子渔捏着还没吃完的糖葫芦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赵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他捧起严鹤仪的脸,在他左右脸颊各亲了一下,又趁人不注意,舔了一下他的嘴唇。 严鹤仪抿着唇上的滋味,认真地品味了一下,又缓缓抬起头:“甜的。” 元溪赶在他说「还要」之前,躬下身子往他嘴里更深处送了些甜味。 严鹤仪餍足地眯起了眼,周鸿溪又摇摇晃晃地坐到严鹤仪身边,给两人斟上了酒。 对于这俩已经醉了却依然很能喝的高大汉子,元溪跟常英相视一笑,便索性不再管了,而是把目光转移到周子渔身上。 周子渔在旁边站了许久,才从荷包里拿出药瓶,跑到赵景身边,却又绕了一下,把药瓶递给元溪:“要不,你帮他擦药吧。” 元溪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严鹤仪:“哥哥会生气的。” 常英也摆了摆手:“三哥也是。” 周子渔没法子,只得自己掀开赵景的衣领,给他后颈子涂着药膏。 这药膏似乎是加了薄荷,周子渔涂上又多此一举地吹了几口气,赵景便动了动身子,似乎是醒了。 他动了好几下,才抬起头来,见周子渔在旁边,揉了几下眼睛,乖乖地坐直了身子:“子渔,我睡着了。” 周子渔「嗯」了一声:“把领子解开,给你涂药膏。” 赵景抬起手护住了胸口:“不用,不涂药膏。” 周子渔只得自己伸手,扯了扯他的领子,赵景显然有些抗拒,却又不敢碰周子渔的手,僵在那里让他给自己涂药膏。 “奇怪。”周子渔把他胸口发红的地方都涂上了药膏,又凑过去轻轻吹了吹,“郎中明明说涂上立马便能有效,为何我瞧着反而更红了?” 赵景觉得全身都热乎乎的,赶紧仰头灌了一口不知掺进去多少桂花酿的梅子汤,醉意便又深了一层。 周子渔掰着他的手指,也没办法把酒壶拿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低声问道:“做什么悄悄喝酒?听话,把酒壶放下。” 赵景攥得指尖发白,没放开手里的酒壶,他嘴唇动了几下,眼圈儿突然便红了,一脸委屈地盯着周子渔:“我一直都很听话的。” “以后也会听话。”他低着头,小声呢喃着,“今天,先就不听了吧。” 赵景拿着酒壶,又蹭到了元溪和常英这边,在他俩对面坐了下来。 他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朝着对面的俩人招了招手,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道:“跟你们讲,我小时候,便瞧见过子渔的屁股,我们俩还一个被窝睡过觉呢。” 元溪呛了一下,常英也没憋住,使劲儿掐着自己的大腿。 毕竟是醉了酒,赵景那自以为很低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周子渔的耳朵里,周子渔觉得难为情,赶紧过来拉赵景的胳膊:“小景,你喝醉了。” 赵景仰着头看了半天,咬了咬嘴唇,鼓起很大勇气似的道:“子渔,你的...只许我瞧,全身上下都只许我瞧。” 说完这话,他突然脱下自己的外衫,轻轻蒙在了周子渔脑袋上:“这样,旁人便瞧不见了。” 第67章 糖衣 周子渔把头上的外衫扯下来, 稍微有点儿懵。 赵景用手臂支撑着头,脸颊正好对着院子里的一盏灯笼,映得睫毛都在发光:“子渔, 你知道那一对木头娃娃是谁么?” “一个是你,另一个。”赵景指了指周子渔, 又指了指自己, “另一个,不是那个什么冯万龙, 而是...是我。” 周子渔手里攥着赵景的外衫,怔怔地瞧着他的脸。 “我们认识的时间比谁都长,比跟严先生的都长, 你什么样儿我都见过,旁人都没见过,是不是?” 周子渔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情,那个干瘦的身影与眼前这人重叠在了一起, 显得很不真实。 小时候,这俩人整日黏在一处, 周子渔经常留赵景在家,陪他一起睡觉,周婶也把赵景当半个自家孩子,过年的新衣裳也带着给他做一份儿。 周子渔觉得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赵景离开了这么久, 周子渔有点儿没法把那些事情同这个人对上号。 而现在,这些突然又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 回归到了眼前这个人身上。 赵景又低声自语了良久, 突然抬起亮晶晶的眸子, “子渔, 我...我能...我能抱抱你么?” 周子渔迟疑了一会儿,张开手臂环住了赵景的腰,把头抵在他胸口,感觉里边儿跳得跟打雷似的。 “子渔,好了,别...别抱太久了。”只是一瞬,赵景便轻轻拍了拍周子渔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着,“我怕我会...会控制不住。” 周子渔把头抬起来,疑道:“控制什么?” “会控制不住想...亲亲你。”赵景颤了颤睫毛,“然后,心里会很难受的,子渔。” 周子渔也不知怎得,鬼使神差般踮起脚尖,在赵景下巴上亲了一下。 他本来是想亲脸颊的,奈何赵景实在是比他高出了许多,不过赵景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庆幸自己还好只是亲了下巴。 赵景先是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突然便捂着下巴傻笑起来,然后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儿,路过元溪他们时,同每个人都浅浅的抱了一下。 这些似乎还不够,他又把还在划拳对诗的严鹤仪跟周鸿熹挨个拽起来,抱住了这两个懵懵的醉鬼。 周子渔沉吟了半晌,对着又要来抱他的赵景问道:“小景,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景愣了一下:“什么?” 周子渔咬了咬嘴唇,大声道:“你是不是喜欢周子渔?” 赵景似乎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很诚实地点了点头:“是,我喜欢他。” “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了。”赵景往周子渔跟前凑了凑,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比任何人都喜欢,比那个冯万龙的喜欢要多上十万倍。” 他低头嘟囔着:“可是...我配不上他。” “嘘,你别跟他讲哦。”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元溪和常英,“你们也别讲哦。” “为什么?”周子渔眼圈儿有点儿红红的。 赵景鼓了鼓腮帮子,低声道:“我不敢同他讲。” “我想...等我的木匠铺子挣够一百两银子,再去同他提亲,他说不定就答应了。” 周子渔仰着头看他,有点儿不理解:“周子渔很喜欢银子么?” 赵景连连摆手否认:“不是啊,只是...他得同有钱的人成亲才行。” 这回,围观的两个人也想不通了,一同问道:“为什么?” 赵景转过身来,认真给他们解释道:“就是这样的啊,还得是长得特别俊朗的,身上有力气的,不能瘦得跟小鸡仔似的,爱干净,不能留长胡子,对他好,想要什么就给他买什么......” 周子渔的眉尖蹙得更紧了:“这是谁说的?” “子渔啊。”赵景似乎又看清了眼前的人便是周子渔,“哦,就是你啊,你说的。” 周子渔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了?” 赵景伸出手指头来:“十岁那年......” 周子渔这才明白,大概是某个通红通红的傍晚,两个人玩得累了,并排躺在山坡的草地上说话,十岁的赵景随口问了这个问题,十岁出头的自己便也随口答了出来。 再瞧瞧眼前的赵景,壮得跟小山似的,上臂比自己的小腿还粗,跟小时候那副干瘦的样子完全不同。 腰很细,肩背挺拔,身上有力气,爱干净,胡子一点儿也没留,对自己好,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 然后,还要每日做工,晚上也在灯底下熬着,就为了攒所谓的一百两银子。 “十岁?那时候我才多大,你也信?” “你当时说的很认真啊。”此刻,赵景也说的很认真。 周子渔抓住赵景的两只手,鼓起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小景,我也喜欢你。” 赵景拉着周子渔上下打量,似乎在确定这人是谁,待到看清眼前人的脸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真的?” 周子渔踮起脚尖来,捏了捏赵景通红的脸:“真的,我喜欢你。” “他说真的啊。”赵景拉了拉周子渔的袖子,然后又把手拿开,对着一圈儿人挨个儿说着,“子渔说喜欢我,听见了哦?” 元溪比他还激动,与常英肩倚着肩,眼珠子瞪得老大,恨不得把眼前的画面印在脑子里。 “好!”严鹤仪同周鸿熹突然大叫一声,又互相给彼此倒上了酒。 “唔,他说喜欢他,元溪,我也喜欢你。” “嘿嘿嘿,严兄,好酒,再来。” 元溪同常英忙着看这边呢,敷衍地对两个醉鬼摆了摆手:“行,喝吧喝吧。” 这边,周子渔踮了踮脚尖,见跟赵景还是有一段距离,便拉住他的衣领,轻声道:“小景,低头。” 赵景乖乖低头。 “再低一些。” “哦,好。” 元溪跟常英赶紧捂住了眼睛,从指缝儿里往外头瞧着。 “小子渔可以啊,真是龙精虎猛,勇冠三军啊。” 元溪无奈地戳了戳常英的肩头:“英姐姐,不要乱用成语。” 两个醉鬼见这边的架势,也摇摇晃晃地来找自家那位。 严鹤仪捏着衣角站在元溪面前,一脸委屈地道:“元溪,我也要。” 元溪抬手用指尖拂了拂严鹤仪的嘴唇,得寸进尺道:“叫声相公来听听。” 严鹤仪应该是没听清,撅嘴叫了声「公公」。 元溪给他纠正:“是相公。” 严鹤仪这回听清了:“没错,你肯叫我相公啦?” 没想到给他占了便宜,元溪也没法子同一个醉鬼计较,环住严鹤仪的脖子,满足了他的要求。 周鸿熹同严鹤仪差不多的个子,躬着身子把脑袋抵在常英肩膀上,黏糊得像糖葫芦融化的糖衣。 常英忙着看周子渔和赵景,只蜻蜓点水般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院子里点了好几盏灯笼,抬头也瞧不见月光,严鹤仪念了几句诗,跑过去把灯笼都熄了。 八月初一了,月亮窄窄的一牙儿,显得漫天的星河格外亮。 微风吹拂的院子里,却有三对团圆了的人。 元溪躺在严鹤仪怀里,周鸿熹倚在常英肩膀上,周子渔则同赵景坐得直直的,在袖子下面紧紧握着一双手。 常英买回来的那些糖葫芦还在桌子旁边插着,问了一圈儿也没人吃,元溪便拉着周子渔过去,把上面的糖衣都啃着吃了。 严鹤仪又开始操心:“元溪,晚上别吃太多糖了,会牙疼的。” 元溪把糖衣嚼得嘎嘣脆:“哥哥要不要吃?” 严鹤仪又讨好似的凑了过去,张嘴让元溪给他喂。 —— 天太晚了,周鸿熹拉着常英把客房收拾出来,客房才两间,元溪同周子渔拉着手,选了里面的一间。 严鹤仪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过头去对赵景说:“唔,我们一起睡吧。” 赵景紧紧盯着周子渔的背影,直到那俩人进了房间,探出脑袋来给他们摆手,然后又把房门关上,他才随着严鹤仪进了屋,嘴里还嘟囔着:“我想同子渔一起睡,跟小时候那样。” 常英安置好这些人,才拽着周鸿熹回屋,周鸿熹那么高的个子,偏要把脑袋倚在常英肩膀上。 “若是被你衙门里那些同僚瞧见,”常英捏了捏他的脸颊,“这里可没有地洞给你钻。” 几个人一直没敢提贾员外,直到元溪主动问起来,周鸿熹才把案子同他说了。 在香炉里放迷药,以及纵容家仆行凶,这些都是周鸿熹当场瞧见,没什么可抵赖的,倒是在搜查贾员外府里的迷药时,发现了另一桩案子。 在贾员外府里后院儿的一处厢房里,找着了个被关着的哥儿。 这哥儿是旁边镇上的,一年前来过兰溪镇,在大街上便失踪了,有人说是瞧见他同一个汉子去了码头,悄悄坐船离开了,衙门找了一段时日,也没找见一点儿踪迹,便认同了哥儿跟情郎私奔的说法。 在贾员外府里找到他时,这哥儿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让郎中开药施针养了几日,这才恢复过来。 据他所说,那日他在街上瞧见有卖字画的,一时兴起,便提笔写了几个字,被路过的贾员外大赞一番,还说家里有名家的帖子,邀他一同去瞧瞧。 跟着贾员外进府之后,他便被迷晕了,醒来就是在那间厢房里了。 这个贾员外倒是也不贪色,只是每日让他写几幅字,晚上便把他捆住手脚,直挺挺的睡在他旁边。 审了府里的管家,才知道贾员外之前的夫郎跟人家跑了,从那以后,贾员外就有些不正常,跑的那个夫郎写得一手好字,模样也是白净俊朗的。 这个贾员外在府里关了个人,却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都是因为他那个在衙门里做主簿的表舅护着。 这一回,官府彻查了这事儿,把贾员外和主簿表舅一窝儿端了,又派人送那个哥儿回了家。 至于贾员外买的严鹤仪那几幅字画,连同有元溪题字的那副,都被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严鹤仪还是觉得后怕,躬着身子便要拜周鸿熹做师父,说是想同他学武。 周鸿熹看着比自己还高一点儿,并且一个人打翻贾员外家众多家仆的严鹤仪,迟疑一瞬,又还了他一拜,算是互为师徒。 第68章 炖肉 这几日, 严鹤仪同元溪的小院儿里热闹得很,村里人知道两人要成亲了,手里没什么活的, 就都赶过来搭把手。 若是不连着茅房,家里一共有四间屋子, 其中正堂同两人睡觉的里屋是通着的, 然后就是厨房和一个杂物间。 房子是旧了些,却是不破, 严鹤仪过日子仔细,各处都收拾的很好,除了厨房不可避免的有些油烟熏过的痕迹, 几间屋子都很干净。 不过,终究是经了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若是仔细检查起来,小毛病却是不少, 只房顶就有好几处破损的,怕是再过上一段时日, 就要被风掀起来往里漏雨了。 牛二赶着他家的牛车,在镇上驮来了半车陶瓦,跟着严鹤仪还有周子渔家大哥周子岭几个人,木头梯子一架,吭哧吭哧就把房顶上的旧茅草清理了, 铺上整整齐齐的一层陶瓦片。 这些陶瓦本是烧来往外镇卖的,每月都有船停在码头上, 载着这些瓦片远行, 但是有时候炉子出毛病, 或是工匠没注意, 瓦片就会有划痕,或是缺个角之类的,人家买家便不收,只得低价在镇上处理了,倒也不贵。 新瓦片一铺,严鹤仪觉得连带着屋子也变高了不少,院子里都亮堂起来了。 顾大妈同周婶一起,把院门口的花草整了整,还从自己家里移过来几株红彤彤的花种上,之后把院门和栅栏也都洗刷了一遍。 院里的秋千架子都被葫芦藤都爬满了,上面果真结了七颗绿油油的小葫芦,小月还有几个跟着家里大人来帮忙的孩子也不玩别的了,掐着指头数时辰,一人荡足一刻,谁也不能耍赖。 鸡窝是严鹤仪今年新做的,木头上的新气儿还没消去,又有元溪在鸡窝门口刻上的小鸡图,可以说是平安村里最神气的鸡窝了,便也用不着修整。 到了正午,日头起来了,这几日虽然不算热,但爬上爬下忙活了一晌午,每个人都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赵景的娘亲赵大娘穿着围兜在厨房往外探头,一声「饭好了,把桌子架起来吧」,院子里休息的汉子们便赶紧起身,架桌子搬凳子,热热闹闹地准备开饭。 人太多,屋子里装不下,挤着也闷得很,便商量着在院子里吃。 严鹤仪与顾大妈两家之间有棵老槐树,枝叶正繁茂着,正好给院子里送了一片树荫,够两桌人吃饭。 午后还有活没干完,也就没喝酒,只一大盆的梅子汤,敞开了肚皮喝。 饭菜是赵大娘、狗娃的娘,还有牛二家夫郎一起忙活的,几个人都是村里做饭的好手,虽食材都是后院菜园子里摘的,或是各家七七八八拿来的,没什么贵重稀罕的东西,但都做出了极好的滋味。 自从上回被村里人「整治」了一番之后,周屠户也不耍横了,提溜着半扇排骨,去周子渔家给周婶道了歉,也把占的村里的枇杷林还了回来。 一大早,严鹤仪就去那里买来一大块猪肉,按照元溪这个吃东西行家的说法,搁点儿老豆腐嫩菜心儿,再抓一把细长条的地瓜粉,在锅里一起炖了,每人盛上一碗,别提有多香了。 严鹤仪举着一碗梅子汤,说了几句「感谢各位乡亲前来帮忙」之类的话,便一起坐下来吃饭了。 几个小孩儿吃饭不老实,周婶在旁边用石头和木板架了个简单的「桌子」,把他们都「发配」到那里去了。 牛二家夫郎是个寡言少语的,村里人都叫他「盛哥儿」或是「阿盛」,吃饭的时候一直跑进跑出的,不是给这个添菜,就是给那个加饭。 周婶见他从厨房里出来,赶紧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摁在了凳子上:“盛哥儿,快别忙活了,谁要加饭就自己盛去,你快坐下来吃。” 说这话时,眼神就瞥着自家相公,吓得周叔赶紧低下了头。 这也不怪周叔,盛哥儿执意要给他盛饭,他也不好拒绝。 牛二心疼自家夫郎,默默把自个儿碗里的猪肉片都夹给了盛哥儿,盛哥儿转过头去,悄悄同牛二对视一眼,便开始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肉。 各自碗里的饭都见了底,桌上的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几个人把碗碟筷子收拾好堆在井边,顾大妈和周婶她们洗碗,汉子们把桌凳都折了起来,又把从顾大妈家借的那张大桌子送了回去。 盛哥儿则拿了个竹扫帚,把方才吃饭的地方扫了一遍。 他同牛二成亲才不到一年,虽然不跟元溪似的,对着严鹤仪腻腻歪歪,但跟相公也是很亲密的,总默默跟在他旁边。 收拾完之后,大家在院子里歇脚,元溪不在,大家话里调侃得最多的便是他俩,周婶更是对盛哥儿喜欢得不得了,直说牛二有福气。 盛哥儿被人一夸,脸上就飞红,悄悄捏了捏牛二的袖子,牛二只知道傻笑,一口牙露得整整齐齐。 “元溪怎么还不回来?”周婶看了看天,对着严鹤仪打趣道,“不会是逃婚了吧?” 赵大娘虚虚地拍了拍周婶的手:“难不成是被我家小景拐跑了?” “他敢?”周婶笑着说道,“有我家子渔还不够?” 赵大娘一听见周子渔的名字,眼睛弯得更深了:“是是是,他若是敢瞧一眼别的哥儿,我拿着扫帚把他赶到兰溪里去。” “对了,亲家母,”赵大娘拉着周婶的手,“等严先生的亲事成了,是不是该张罗张罗这俩孩子的了?” “那是自然,”周婶自从知道周子渔同赵景在一处,简直是不能再满意了,早早的就跟赵大娘叫起了亲家母,“啊呀,又有的忙喽。” 赵大娘点了点头:“是啊,也不知道这俩孩子愿意在哪边儿过,还是给他们另置办一处屋子?” “这倒是还没问,”周婶头上的布巾松了,她又解下来重新系,“都依他们的意思,若是想单独住,我家在桥边不是还有间屋子闲着么,重新修一修,给他俩住也够用。” “行,还是先问过他俩的意思吧。”赵大娘又抬头看了看,“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未落,院门口蹲在地上玩井字棋的几个孩子就叫唤了起来,一窝蜂地迎了出去。 赵景赶着牛二的牛车到了门口,喝进去一碗周婶端给他的梅子汤,元溪跟周子渔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车上放的是严鹤仪同赵景定做的大木床,赵景在木匠铺子里把零件都做好,今晨借了牛二的牛车,去镇上把这些取了过来。 牛车上没位子了,而且也怕累坏牛二家的牛,元溪同周子渔便跟在旁边跑着回来的。 这木床做的极为细致,虽然比不了那些有钱员外家里的红木床,但是拼好之后还是很像样子的,一处瑕疵都没有,床头的架子上雕了镂空的花纹,连束床帐的钩子都装上了。 床旁边还放了个可以坐两个人的宽凳子,小月问了赵景,说这是床凳,可以放脱下来的衣物,也可以当凳子坐。 元溪登时脸就红了,赵景发觉之后,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周子渔的额头:“子渔,你同他讲什么了?” 周子渔连连往元溪身后躲:“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说这也叫’春凳‘,是小两口儿......” 元溪赶紧按住周子渔的嘴巴,把人拽了出去。 做这床的木头,是严鹤仪亲自去山里挑的,很是结实,就算木材不要钱,工钱还是要给的,赵景总也不肯说是多少,执意说是给他俩成亲的贺礼,严鹤仪塞了好几回钱,都被送了回来,也就只好作罢。 小月见这床比自家的还好,凑过去就要往上边儿坐,被赵大娘抱起来提到了旁边:“新人的床铺,旁人不能先睡,知道了么?” 屋里屋外收拾妥当之后,顾大妈她们又带着几个孩子去了镇上,置办成亲用的东西。 先去布庄扯了几匹喜庆的布,准备回来缝喜被,至于俩人要穿的新服,顾大妈早在知道他们要成亲的那日,就拉着俩人去镇上买料子,现下已经做好了。 锅碗瓢盆什么的也置办了一些,起码得买两副新碗筷,红纸买了一沓子,到时候剪喜字用。 又去找镇上走席的大师傅付好了定金,成亲那日请他来做酒席。 遇见糖果铺子,买了一大袋子的糖,回去还得用红纸包起来,连同染红的鸡蛋一起,给成亲那日的客人做回礼用。 大包小包买了一堆,赵景在后面提着,又跟他们走进了卖胭脂和首饰的铺子,说是要给元溪挑一些。 拿着各色口脂试了半天,周婶还抓了几根缀着珠子的红绳,在元溪腕子上比划着。 “元哥儿这手腕真细,戴哪个都好看。”赵大娘指着那几根红绳,“都要了吧,大娘给你买。” 严鹤仪正要推脱,元溪又被几个大娘簇拥着去试桃花粉了,浑然也插不进去话,只得陪着赵景坐在旁边等。 晚上,几个大娘也没走,倒不太方便在严鹤仪家呆着,便一同去了顾大妈家里,脱鞋上床,一块儿缝着给俩人准备的大红喜被。 里头装的棉花都是自家种的,仔细挑过了硬壳,在日头底下晒得干干的,又软和又蓬松,冬日里也能暖烘烘的。 元溪在脸上敷了新买的桃花粉,又把顾大妈送来的绣了花边儿的大红盖头顶在头上,静静坐在床边等严鹤仪。 严鹤仪一进屋,就瞧见了盖着红盖头的元溪,他过去把盖头一掀,被吓了一个激灵:“小祖宗,口脂是这么点的么?桃花粉也敷得太多了。” 元溪蹙着眉尖:“那哥哥说怎么点?” “太多了,先擦擦。”严鹤仪坐到元溪旁边,用指尖抚了一下他的嘴唇,看着指尖上蹭的一点红,揽着他的脑袋亲了上去,“这样比较快。” 第69章 枣儿 严鹤仪躺在床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在脑子里演练着明日的场景, 高头大马,一对佳人, 拜天拜地拜高堂, 恭喜贺喜百年好。 然后,赤服绯幔, 龙凤红烛,那人朱唇轻启唤「相公」,玉手缓缓解罗衫...... 严鹤仪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 兀自笑出声来,回过神之后,赶紧瞧了瞧四周,还好没人看见。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习俗, 说是成亲之前,两个新人不太适宜见面, 因此,元溪这一整日都被顾大妈霸着。 白日里,严鹤仪竖起耳朵来听着隔壁院子里的动静,一会儿是狗娃他娘来了,说是要帮着试婚服, 一会儿又是赵大娘同周婶一块儿过来,嚷嚷着要先瞧瞧新夫郎。 在这边儿, 严鹤仪只能听见元溪的笑闹之声, 却见不上面, 简直是抓心挠肝难耐至极。 铺好了锦被的新床也不能睡, 只能在收进侧屋的旧床上凑合一晚,严鹤仪习惯了搂着元溪睡觉,手臂上没有个圆脑袋枕着,怀里没有个热乎乎的人儿躺着,他就怎么也不舒服。 因为两人一直住在一起,元溪家里也没人了,几个给他俩操心的婶娘们就想着让元溪在自己家里出门,商议一番之后,决定让他住在顾大妈家。 私塾里的孩子几乎都过来了,跟着大人在院子里剪喜字,然后用面粉熬了浆糊,把元溪住的那间屋子以及严鹤仪家里,里外外都贴上了大红喜字,院子里的水井和大槐树,则都绑上了红绸带。 成亲时,堂屋里要摆的花生、红枣之类好意头的吃食也都已经码好了,装在包了红纸的四方形簸箩里,码得跟小山似的,上面还捆了红绸带。 这几个四方形簸箩,是村子里传着用的,据说是周婶婆婆当时用过的,一直放在她家里,谁家若是有喜事,便去同周婶借来,归还的时候,要在里头装上些糖果或是染红的鸡蛋、花生。 现在已经快亥时了,顾大妈喧闹了一整日的院子也静了下来,瞧着堂屋里灯都熄了,倒是侧屋里还亮着盈盈的烛光。 这个小祖宗,习惯还是没变,也不知他自己睡觉会不会怕? 严鹤仪一方面担心他睡不着,一方面又想着他睡不着才好,这样就能知道跟自己一张床的好处,现下也可以同样想着自己了。 又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严鹤仪实在是燥热得很,索性起身下床,披上长衫坐到了院子里。 天上星辰朗朗,月亮格外清晰,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微风吹过,严鹤仪又裹了裹身上的长衫,托腮仰头地瞧着月亮出神。 小祖宗啊小祖宗,真是个缠人魂魄的小妖精。 整日里「哥哥哥」的叫着,以后就该叫「相公」了吧? “哥哥——哥哥——” 严鹤仪敲了敲脑袋:都出现幻觉了,真是痴了。 难怪话本里的书生都为情所困,若真是像元溪这样的,哪个不甘愿...... “哥哥——哥哥——” 严鹤仪一句话还没想完,就又听见了几声「哥哥」,软软乎乎,还带着股贱兮兮的劲儿,跟真的似的。 他沿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颗圆圆的脑袋从顾大妈家的栅栏里探了出来,不是元溪又是谁? 严鹤仪瞬间就笑开了花,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还没等他走过去,团子就突然从屋子里蹿出来,跑到元溪脚边打着转儿。 “小祖宗,你怎么出来了?”严鹤仪见元溪只穿了薄薄的里衣,赶紧把身上的长衫给他披上,“怎么不穿外衫?” 元溪把胳膊从栅栏里伸过来,攥住了严鹤仪的手:“睡不着,想哥哥了。” 严鹤仪心里乐极了,回握住元溪的手,见手心儿是热乎的,这才放了心。 才一日不见,俩人就跟分别了好久似的,元溪踮着脚尖往前探身子,严鹤仪明白元溪想要什么,也往前凑凑,同他亲在了一处。 团子似乎知道这俩人在做些什么,闹腾得更欢实了,在栅栏里钻进钻出,还抬着两条前腿不停地往上跳。 两人亲昵缠绵了好一会儿,便一同坐在地上,隔着栅栏拉着手,肩膀也要挨在一起。 严鹤仪这才想起来几个婶娘的告诫,颇有些担心地开了口:“成亲之前不适宜见面,咱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可是,”元溪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盯着他,“我想见哥哥,很想很想。” 严鹤仪觉得胸口像是裹了一层融化的饴糖,又甜又软,整个人都差点儿晕头转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习俗。 又一同坐了一会儿,元溪忽然道:“哥哥,子时之前都没关系的。” “什么子时?” “明日子时。”元溪脸上多了几分正经,“周婶同我说的,成亲之前不适宜见面,是怕冲撞了算好的成亲的时辰,只要子时之后不见面,就没事儿。” 严鹤仪对着月亮估摸了一下时辰,离子时应当还有一阵儿,心里最后那点儿担忧也消散了。 又过了一会儿,严鹤仪见元溪一直没说话,转头去看他,只觉得脸上有滴亮晶晶的东西垂着。 “怎么了?元溪?”严鹤仪抬手给元溪擦了擦脸颊,果真是眼泪。 “我......”元溪有些哽咽,“哥哥,我想我阿娘了。” 严鹤仪不知道怎么安慰,把胳膊从栅栏里伸过去,环住了元溪的肩膀,轻轻拍着他。 又过了半晌,元溪仍是眼泪汪汪的,严鹤仪也跟着难受,不时揉揉他的脑袋。 “哥哥,我有点儿后悔。” 严鹤仪一听这话,感觉鼻子都通了,赶紧问道:“后悔同我...成亲?” “嗯。” “为何?”严鹤仪环着元溪的那只胳膊紧了紧,似乎生怕人跑了,“元溪,莫要吓我,可是有哪里不满意?” 元溪抬起蓄满眼泪的一双眸子,“我怕我们同我阿爹阿娘一般,成亲之后便整日争吵,或者就是索性连面也不见,到时候我举目无亲的,离家出走都不知道去哪里。” 不开口还好,一说起来,元溪的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直往下滚。 “不会的,我们不会这样的。”严鹤仪不停地用袖子给元溪抹着眼泪,“我保证。” “哥哥这么强壮,身上力气这么大,若是以后厌烦了,瞧不惯我了,我再闯祸的时候,也没那个耐性再容着我,抬起手来打我,或是拿个小竹条抽我,那可怎么办?” 元溪说得真切,似乎以后确实会有这回事儿似的,靠在严鹤仪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严鹤仪愈听愈想笑,但这个时候若是笑出声可就大大的不妙了,他紧紧揽着元溪,静静地听他说这些胡话,手里一直给他擦着眼泪。 明日要成亲,小祖宗看得重视,心里也想得多,又是独自一人来到平安村里,就这样干干脆脆的把终身托付给了自己,自然会觉得不大踏实。 归根结底,也是自己没给足这份踏实。 “元溪,你看着我。”严鹤仪轻轻拍了拍元溪的肩头,让他抬起下巴来,给他擦试着脸上的眼泪,“我向你保证,你说的这些事情,一定都不会发生。” “我不会烦你,不会厌你,更加不会打你,若是以后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就把我赶出门去,好不好?” “这几间屋子,还有这个小院儿,后头的菜园子,还有私塾,以后都归你了,你说了算,成不成?” 严鹤仪迟疑了一瞬,又赶紧找补道:“私塾...你若是愿意继续在堂里上课,课堂上...还是得听我的。” 元溪被这话逗笑了,冒出来一个透明的鼻涕泡:“那你得给我几分面子,不许在课堂上说我。” “我什么时候在课堂上说过你?”严鹤仪从长衫里头的口袋里摸出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帕子,给元溪擤了鼻涕,“上回你带着他们逃了一个时辰的课,我都只是私下里惩戒的。” 元溪似乎是想起了上回严鹤仪「惩戒」他的场景,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见哄好了小祖宗,严鹤仪竟也开始担忧起来,揉着元溪的耳垂告诫道:“那...以后你也不许厌烦我,不许瞧见什么旁的比我好的男子,就想着要把我抛下,唤人家作相公。” “哥哥惯喜欢吃醋,之前还介意过子渔呢。” 元溪想了想,睁圆了眼睛瞧着他,“再没有比哥哥好的了。” “吃什么了?嘴巴这么甜?”严鹤仪用拇指拂了拂元溪的嘴唇,那嘴唇就轻轻地颤了一下。 元溪一脸天真:“因为哥哥嘴巴甜啊。”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跑到屋里,拿了一个小布包给严鹤仪:“这些鲜枣儿可甜了,我挑了几颗最红的,给哥哥吃。” 布包打开,里头是红彤彤几颗枣子,个顶个的饱满,都快赶上鸡蛋那么大了。 这几日枣子熟了,赵大娘跟狗娃家都有枣树,丁零当啷地满枝头都是,在日头底下晒干,能放很久。 明明有这么多颗,俩人却偏要同吃一颗,你一口我一口,都甜得直眯眼,也不知道是这枣儿甜,还是眼前这个人甜。 快到子时了,俩人又抓紧时间唇舌相交地亲昵了一番,这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元溪捏着严鹤仪的手:“好睡,哥哥。” “好睡啊,元溪。” 又不是要分开很久,严鹤仪却有十万分的不舍。 “明日见,”元溪咬了咬嘴唇,“相公。” 声音轻得跟猫儿似的,说完就跑回屋,只剩严鹤仪呆立在原地,抓着话里的尾音儿傻笑。 第70章 红烧肉 这一晚, 严鹤仪几乎没怎么睡着,满脑子都是元溪那声软绵绵的「相公」,外头刚有点儿晨光, 他就起床开始拾掇自己了。 厨房里烧上一大盆的热水,仔细地洗了个澡, 还在水里加了盐巴和花瓣儿。 沐浴完之后, 又换上一件崭新的淡红色里衣,在外头套上了平日里穿的长衫。 还没收拾停当, 喜服待会儿再穿,免得弄上什么水渍之类的就不妙了。 用干净棉布擦干净头发上的水,嫌干得太慢, 又拿了几块棉布换着擦,直到头发都半干了,才用绸布在颈侧松松地挽住了。 可不能这会儿就挽发髻,头发干了会出来毛躁的碎发, 也不能把绸布扎得太紧,否则绸布扎过的地方一会儿就能有道痕迹。 今日可是有的忙, 应该吃些东西的,可严鹤仪心里紧张,只吃半碗粥就觉得饱了。 他也坐不住,把新房和今日要用的东西都检查了好几遍,便在院子里紧张地踱着步。 严鹤仪爹娘不在, 他在村里那些婶娘们眼里也算是个孩子,对于成亲的规矩琐事不大了解, 还是得要经事的长辈来帮忙的。 顾大妈同狗娃的娘充当了元溪的「娘家人」, 周婶同赵大娘便「认领」了严鹤仪, 说是今早用过饭就来的, 严鹤仪觉得自己已经在院子里等了好久,却始终不见人影。 正纳闷着呢,一抬头,东边儿红彤彤的日头刚擦到大槐树顶,严鹤仪顿时觉得好笑,这还远远不到辰时呢,自己可也太心急了些。 旁边院子里有了动静,严鹤仪转头一瞧,见元溪正站在他住的侧屋门口伸懒腰呢,哈欠打得能看见上牙膛,又揉了揉眼睛,才注意到这边儿院子里的严鹤仪。 为了不冲撞算好的良辰,俩人目光刚一碰着,就各自扭过了头去。 “新郎官儿,等急了?”周婶一脸喜气,身上也穿了件新衣裳,是很深的红,瞧着喜庆却不会抢风头,“咱们平安村最俊朗的严先生终于成亲了。” 赵大娘也打扮得很精神,她比周婶年轻些,瞧着却比周婶稳重了许多,“时辰还早呢,严先生,咱们不着急。” 严鹤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把两人迎进屋。 喝了几口茶水,周婶就拉着赵大娘进了新房,还郑重其事地告诫严鹤仪不许进。 新房是跟堂屋通着的,中间本来是隔了两扇帘子,前几日翻修的时候,把帘子撤了,摆上了四扇木质的屏风,也是出自赵景的手艺,整个屋子都显得亮堂了许多。 一面可以同时照两个人的黄铜镜子摆在梳妆台上,这是周婶送的贺礼,赵大娘则送了两个精致的木头圆凳,磨得溜光水滑,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做的。 两层帷幔半开着笼在床上,一层是棉布,一层是细纱,皆是喜庆的大红色。 喜被上绣了大朵的花,是顾大妈两个晚上就赶出来的,绣工虽然没有镇上绣坊那些绣娘的精致,但在平安村也是能排得上号的了,周婶就很羡慕顾大妈这一双巧手,总说自己那双手拿锄头在行,捏绣花针可真是要命。 枕头也是一对儿的,绣着「百年好合」的字样,枕芯儿里头塞的是今年的新棉花,又软又蓬。 把新房检查一遍之后,周婶同赵大娘才拿着带来的小篮子,把严鹤仪按在院子里给他装扮。 头发刚刚干了,难免有几根毛燥的会翘起来,赵大娘用梳子沾了桂花油,细细把每根发丝都梳理了一遍,保证从各个角度瞧,头发上都隐隐闪着润润的光泽,才同周婶一起,给他挽了个高高的发髻,把新郎官的大红冠子戴上,又调整了好几次,才拍拍手,道了声「妥当了」。 大红喜服也是顾大妈给做的,只粗粗地用竹尺量了量腰身,做出来就很合身了。 严鹤仪讷讷地撑着手臂,任由两位婶娘给他一层一层地穿着,这件喜服腰掐得很紧,绣了暗纹的腰带一束,赵大娘忍不住赞道:“戏文里唱的翩翩公子,便应该是严先生这样的吧。” 周婶也忍不住打趣:“早知道是这样,头些年你们还小时,就该哄着严先生同我们家子渔定亲。” “怎么,我们家小景不好?” 赵大娘作势就要打周婶,周婶笑着躲过去,「亲家母亲家母」地哄了起来。 旁边顾大妈院子里,狗娃他娘带着狗娃也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孩子,都是严鹤仪私塾里的学生,小月跟周子渔、赵景也是前后脚的就进了顾大妈家的院子。 严鹤仪忍不住心里吃味儿:子渔同小景也便算了,小月也能理解,那些孩子们可都是跟着我读了好几年书的,竟也都被小祖宗笼络了去。 吃味儿归吃味儿,严鹤仪还是忍不住悄悄往那边儿探头,想瞧瞧自家新夫郎的样子,也不知同想象里的是不是一样。 两边儿热热闹闹地装扮着,眼看就到了巳时,也就是媒婆算的吉时,新夫郎出门子的时辰。 回首山这一带,新人成亲可以依着自己的意愿,选择坐轿子或是骑马,元溪两样儿都喜欢,纠结了好一阵儿,才决定骑马出门。 两匹红马是在镇上租借的,额前都系上了大红绸子,因为两家离得太近,严鹤仪骑着马接了元溪之后,俩人便要在村里的主街上转一圈儿,再回到严鹤仪家里拜堂。 喜马走得很慢,前头牵马的都是村子里未成亲的哥儿和汉子,严鹤仪同元溪胸前都戴着大红花,一个端方一个羞。 村里人都出门来瞧,不是夸严鹤仪「俊朗有气度」,就是夸元溪「是个从未见过的神仙哥儿」,不过人群里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严先生可真有福气」。 很有福气的严先生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元溪,暗自惊叹自己可真有福气。 元溪发间的绸带换成了大红的,长长地飘到腰间,头发扎了一半,还有一半随着绸带一起披着,在日头底下都闪着光。 就这一头如藻似墨的头发,平安村里就没人能比得上。 或是索性说句大话,整个回首山一带,都没人能比得上。 严鹤仪愈想心里愈美,真把元溪当成了神仙哥儿。 马过了木桥,一到巷子头,严鹤仪就翻身下马,接过元溪的马缰绳,牵着他的马缓缓朝巷子里走着,到了院门口,又在旁边人的起哄声中,把元溪打横抱下了马。 又说什么新夫郎进门前脚不能沾地,严鹤仪便一口气把人抱进了院子里的红地毯上。 今儿高兴得都昏了头了,把人抱着在平安村里走一圈儿都乐意。 来主事的是严鹤仪族里的长辈,正是镇上的周员外,也就是龙舟赛掏钱的那位富贵老者。 其实连亲戚也算不上,只能说往上倒腾几代,同他家是一个族里出来的,只不过这位周员外平日里好热闹,又是一副热心肠,上回听说了贾员外的事,还专门买了点心来村里探望,正好得知两人要成亲的消息,便来给他们主事了。 元溪一听是什么员外,心里头就有些怕,还是村里头这些长辈们拍着胸脯保证,他才同意让周员外来。 因为都是骑马的,元溪拜堂的时候也不用盖盖头,与严鹤仪共同牵着一根红绸子,大大方方地拜了天地高堂。 周婶同赵大娘都是儿女双全的妇人,还有村里另一位同样的夫郎一起,带着新人入了洞房,抓着花生、桂圆还有红枣这些就往床上撒,叫做「撒帐」。 “一撒金,二撒银,三撒夫郎进了门。” “四撒摇钱树,五撒聚宝盆,五子登科六六顺,儿女一大群......” 元溪今日难得安静,两只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听着这些吉祥话,默默地红了脸。 走席的师傅已经开始在院子里忙碌了,一群人热腾腾地闹了洞房,就被周婶这些长辈给赶出去了。 宴席一直吃到下午,严鹤仪同元溪提着酒壶挨个儿敬酒,因着晚上还要洞房的缘故,赵大娘给他们在壶里装的是甜水,喝再多也不醉人。 只要洞房里的合卺酒是货真价实的,其他自然是怎么舒心怎么来。 宴席散去之后,已经近黄昏了。 严鹤仪张罗着在院门口送客人,元溪被顾大妈领进洞房里,盖上了大红盖头,又陪着在床边儿坐了好大一会儿,听见严鹤仪的动静,顾大妈才轻轻拍拍元溪的肩退了出去。 宾客都回去了,小院儿里瞬间便安静下来,严鹤仪在门口长长地吸了口气,这才推门进去。 秤杆掀起盖头,元溪红唇微启,轻轻唤了声「相公」,严鹤仪差点儿当场晕厥。 真要命啊! 合卺酒装在葫芦瓢里,一人一只,中间还连着红线,也不知是陈酿还是新酒,果酒还是高粱酒,总之是严鹤仪喝过最好的酒。 把新夫郎揽进怀里,嘴唇都凑过去了,元溪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饿了吧?”严鹤仪起身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食盒来,打开一瞧,里头是一盘还热乎的红烧肉,还有几碟子点心,“瞧着你没顾上吃东西,专门让周婶给你留的。” 元溪一闻这味道,肚子闹得更欢实了,也顾不上什么新夫郎的矜持,跑过去夹起一筷子红烧肉,先塞进严鹤仪嘴里,才又给自己夹来吃。 严鹤仪托腮看他,不住地给他添着酒,见他吃得满嘴油光,心里觉着很是踏实。 吃饱喝足之后,严鹤仪又烧了热水给两个人沐浴,等折腾完这些,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终于...该做正事儿了。 严鹤仪还在放帘子呢,元溪便利落地翻身趴到了床上,手里还紧紧攥着红床单。 “怎么了?元溪?”严鹤仪跟着凑过去,从身后环住他,在他的颈侧蹭了几下,“害怕了么?” “还是...弄疼你了?” “没,哥哥。”元溪把头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你...开始吧。” 严鹤仪被元溪说得一愣,轻声问道:“什么...开始?” 话一出口,他便大概明白过来元溪口里所说的「开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还是不知道他为何要趴着,“你...喜欢这样?” 元溪把头埋得更深了,严鹤仪瞧见他的后脖颈都红了。 “盛...盛哥儿说的。” 严鹤仪还是没懂,他把元溪轻轻翻过来,捧着那张通红的脸,温声问道:“盛哥儿说什么了?” 元溪避无可避,只能半垂着眸子,不敢看严鹤仪的眼睛,“就是...昨日,顾大妈他们叫了盛哥儿过来,把我们俩单独留在屋子里,让他给我讲......” “讲什么?” “讲...洞房的事儿。” 严鹤仪看着元溪羞红的脸,忍不住又低下头去,在他脸侧和颈子上亲昵了一番,这才又半撑着胳膊继续说:“盛哥儿教你的,洞房的时候得趴着?” “是...也不是。”元溪躲闪不及,含着水的眸子扫过严鹤仪的脸,又仿佛受了惊的小兽一般垂了下去,“盛哥儿说,说...他说......” 严鹤仪一下一下点着他的嘴唇,点一下便问一句「说的什么」。 元溪突然做出一副破罐儿破摔的表情来,从严鹤仪的身下钻出去,跪着趴到了床里边儿。 “盛哥儿说,他同牛二就是这样的,跪...跪在前头......” 顾大妈给元溪做的喜服很是合身,此刻都贴在元溪背上,勾勒出曲折蜿蜒的线条,严鹤仪险些把持不住。 盛哥儿教的这都是些什么? 牛二这房中的小癖好...藏不住了...... 第71章 月饼 严鹤仪甚至能想象到盛哥儿同元溪说话的样子, 两人的脸一个赛一个的红。 他瞧着元溪这惹人怜的模样,愈发想逗逗他,于是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把嘴唇凑到人家耳边,舔咬着红得要滴血的耳垂问道:“盛哥儿怎么同你说的?跪着, 然后呢?” 元溪肩膀猛不丁地抖了一下, 转过头躲闪着严鹤仪,支支吾吾地道:“盛哥儿说...说, 我得在前头跪着,然后...然后你在后头......” “我在后头怎么样?” 元溪有点儿急了,伸手往严鹤仪身上探过去, 刚一碰着它,便又像是上头有刺儿似的,赶紧缩了回来。 外头风吹进来,烛火晃荡了一下, 半掩着的绯红纱幔也往里飘,轻轻拂了拂元溪的脸。 元溪觉着脸上痒, 侧过去在严鹤仪臂弯上蹭了蹭,才接着道:“哥哥,就是这样。” 严鹤仪被元溪蹭了这么一下,整个人热得更厉害了,一手拨开笼在两人身上的纱幔, 忍不住朝着元溪靠过去,在他的后颈上留下了一处清晰的牙印儿。 很长一段时间, 严鹤仪都对自己的一口齐整白牙很是满意, 他爱干净, 每日晨起, 都得在院子里蘸着盐巴洁牙。 元溪来了之后,常常躲懒不愿意折腾这些,严鹤仪一开始还会苦口婆心地劝他,后来就索性不费口舌了,直接把睡眼朦胧的人拎到院子里,捏着下巴给他刷。 小祖宗脸颊捏起来软软乎乎,严鹤仪倒也是乐在其中。 “疼......”元溪缩了缩脖子,往床里头挪了几步,膝盖被弄皱了的床单一拦,便跪不住了,气鼓鼓地翻身躺下,给严鹤仪留了个背影,“哥哥明明就懂了,还硬是要戏弄我。” 床单下面还有没捡干净的桂圆,硌了元溪一下,他咧着嘴把东西捉住,扔到了严鹤仪身上。 严鹤仪从后面环住元溪的腰,安抚着刚才咬住的地方,“生气了?相公知错了。” “什么相公?”元溪弓着身子,尽量不挨着严鹤仪的腿,“刚一成亲就现了原形了,开始欺负我了?” “好元溪,相公知错了。”严鹤仪从后面温温柔柔地亲过去,把人正了过来,“盛哥儿说得不全对,咱们的第一回 ,不用这样。” 元溪似是松了一口气:“听盛哥儿说得可吓人了,他还给我瞧了他的膝盖,有两大团淤青呢。” 严鹤仪被他逗笑了,不得不说,牛二真狠呐。 “所以,”严鹤仪拨弄着元溪的眼睫,“今日你一整天都这么紧张,是因为这个?” 白日里,这人乖得跟什么似的,若是不了解他的人见了,必然以为这是个文文静静的哥儿呢。 元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又道:“也不是,同哥哥成亲,我太欢喜了。” 严鹤仪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也欢喜。” “那咱们应当怎么样?” “别怕,”严鹤仪的手从元溪腰上滑过,停在了他绣着吉祥纹样的腰带上,“先从脱衣裳开始。” 腰带系的结很规整,严鹤仪费了一番功夫才解开。 平日里两人晚上都只穿着里衣睡觉,元溪时常坦着胸口跑进跑出,更何况还一同沐浴过,抚慰过,早就算得上是坦诚相见了。 这一回,严鹤仪却觉得紧张得很,元溪也不敢乱动,任由严鹤仪给自己脱外衫。 给严鹤仪解腰带时,元溪手忙脚乱地给打了个结,费了好大功夫才解开,等两人脱得只剩里衣之时,都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了。 折腾了这么久,严鹤仪实在是忍得辛苦,迫不及待把人拢进怀里,一双手在元溪身上揉捏着,细细感受怀中人的颤抖。 “哥哥,”元溪抬起有些湿润的眸子,“会很疼,是不是?” “这也是盛哥儿同你说的?” “嗯......”元溪略显期待地盯着他,“盛哥儿说得这个,也不对,是不是?” 严鹤仪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眼睛,柔声道:“好像真的会疼的,元溪。” “尤其是头一回。” 元溪一听这话,手里不自觉地攥紧了严鹤仪的里衣,嘴巴开合了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道:“没事儿,哥哥轻一些就行了,我...不怕疼。” 小祖宗最怕疼了,这一点严鹤仪还是知道的,他甚至因为这一刻的不忍心,动了干脆不做那事儿的念头。 两个人亲昵了这么久,元溪也已经情动,他见严鹤仪停住,便靠过来亲了上去,两人结束了短暂的担忧,又开始纠缠在一处。 高处的烛台上,半年来一直在晚上燃着一支蜡烛。 今日,黄烛变成了红烛,上头刻着双喜字,滴下的烛泪也好看了许多。 一支也变成了两支,把人照得更清楚,即使拉上一层绯红的纱幔,也只是让那烛光更柔和些罢了。 严鹤仪从未觉得元溪的肩头竟如此细腻,薄薄地笼着一层烛光,里衣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褪了下去,胸口、肚脐、腰窝,渐次被烛光浸润着。 同样的,严鹤仪脱下里衣后的线条也格外撩人,如褪了些色的黄铜,从里头透出力量来。 当初在贾员外府里,一拳就能撂倒一个家仆,虽然最后还是因为对方人多而险些被拖走,但也已经是元溪心里的大英雄了。 严鹤仪知道这事儿急不得,他先是十万分温柔地抚慰着元溪,等到天色渐晚,花木上都缓缓积聚出露水来,一切润泽了之后,才轻轻抓住了他的腿。 耐心地试了好几回,终于,窗外起了风。 元溪眼眶里积蓄好久的泪水滑了下来,严鹤仪一点点舔舐着,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它,仍然湿乎乎地淌着,有些被鼻梁挡住,有些则沿着眼尾,藏进了鬓角的长发里。 严鹤仪这才意识到,也许早在元溪刚来之时,第一回 在院子里的日头下晒头发,自己就已经注定难以自拔了。 他头上有多少根发,便有多少根红绳拴着自己,想要挣脱开来,怕是只有让他到寺里剃度干净做和尚去。 似乎也不行,元溪若是落了发,应当也是寺里最俊朗最会迷惑人心的小和尚,到时候再遇着他,都足够话本子写满上中下三大册了。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等元溪慢慢适应,眉尖舒展了些,才又开始继续亲昵。 已经是秋天了,这会儿若是出门,得穿两件长衫才行,屋子里却热得很,仿佛燃着两个烧得很旺的炭盆儿。 窗外风在刮着,先是微风,接着又猛烈起来,树上叶子还绿着,倒不会就这么被轻易吹掉,院儿门口的草叶随着风,先是轻轻摆动,然后便摆得愈来愈快。 团子今儿被关在了门外头,本来是想让它去侧屋睡的,它却偏赌气似的在院子里趴着。 这一会儿风大了,团子的毛都被吹到一侧,它迎风打了个喷嚏,便挪到鸡窝里头去了。 这些鸡同团子都熟,知道它是个怎样爱闹腾的魔王,俱都缩在角落里躲着它,大娃二娃气不过,在他尾巴上狠狠地啄了几下,又赶紧晃着身子缩在了一起。 团子轻蔑地瞥了它们一眼,连头都没抬,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外头风在低吼,草叶沙沙作响,这一晚怕是没个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才到了正中。 草叶上不断析出些露水来,在风的吹拂下,逐渐聚集成一小堆,惹得草叶上下抖动着。 月亮又移了一点儿位置,院儿门口的草叶似乎是承受不住露珠的重量,略微躬下身,大颗的露珠便滴了下去。 露珠滴下的瞬间,仿佛都吸满了月光,瞧着竟是莹润的月白色。 白露节气,露珠始凝,如今已是秋分,阴阳相半,寒暑均平,乃是天下大熟之时,稻田里满目金黄,似乎到处都盈着喜气。 等到了寒露,草叶上的露珠就该快结成薄薄的霜了。 突然失去了身上的重量,草叶又无法自控地颤了颤,在风里显得可怜兮兮的。 直到旁边草叶上的露珠也被风吹得落下,两片草叶猛不丁地黏在了一起,随着风的余波一同震颤良久,这才终于回归平静。 风暂时止息,外头静了下来,只有不知哪片草地里的蟋蟀猛不丁地叫了几声。 屋外静了,屋里也静了,只剩下两人长长的喘息声。 喘了几口气儿,严鹤仪又低头亲了亲怀中人的额头,轻声问道:“还疼么?元溪。” “有一点儿......”元溪声音还是颤抖的,垂着眸子不敢瞧严鹤仪,“不过,还好。” 严鹤仪把两人沾了痕迹的里衣拢在一处,又披上喜服的外袍,翻身下了床。 他给元溪往上扯了扯被子,“我去烧点儿热水,咱们洗个澡,乖乖等我,别睡着了。” “还要洗澡啊?”元溪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脸颊的红晕还没褪。 严鹤仪探了探他的额头,“是啊,得洗澡,不然会发烧的。” “为什么?” 严鹤仪结结巴巴地答道:“牛...牛二同我说的,他说同盛哥儿第一回 时,不知道这事儿,洗澡洗得不仔细,盛哥儿便发烧了。” 元溪那头,婶娘们派了盛哥儿去教,严鹤仪这头,便是派来牛二给他传授经验,毕竟两人家里头都没有长辈,这些事儿若是不提前说说,洞房难免闹出笑话来。 他们又不像镇上那些家中富裕的公子少爷,能有经事的贴身仆从指导,或准备个什么所谓的「压箱底」来供新人研读,便只能靠口口相传了。 元溪身上没力气,便又耍起了脾气,严鹤仪索性抱着他去厨房,一寸寸给他仔细洗了澡,又用棉布和外袍裹好,塞进了被窝儿里。 做完这些,两人才依偎着沉沉睡去。 严鹤仪觉得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其实再醒来时,才过了半个时辰不到,元溪也跟着醒了,一双手不老实地胡乱摸着。 似乎又热起来了。 古人讲「春宵一刻值千金」,严鹤仪此时才深刻领悟其中的乐趣。 诚不欺我。 就这样睡睡醒醒,还好刚才热水烧的多,够再洗个两三回的了。 窗外风又刮了起来,直到天光乍亮,它才慢慢地停歇。 睡到日上三竿,严鹤仪醒来就觉得身上还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吓得元溪赶紧往床里头缩了缩。 一整天,元溪都吵着腿软,吃饭要严鹤仪端到床边儿来喂,去院子里喂鸡都得让严鹤仪抱着自己。 —— 成亲没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月亮一天圆似一天,终于成了个大圆盘。 严鹤仪带着他家新夫郎,买了一大块儿肉,又在自家菜园子里摘了满满一篮子菜,一同拎着去了顾大妈家。 这一日各家都团圆,有像周婶那样热热闹闹一大家子的,也有像狗娃家那样三口人嘻嘻哈哈照样不寂寞的,顾大妈却总是一个人。 往常这种日子,两家院子真是平安村最静的了,顾大妈在那头做了饭,一个人吃不完,就给严鹤仪送点儿,严鹤仪在这头也是一个人,私塾休沐,他便读上一会儿书,再把院子打扫一遍,连月饼都只做上几块。 这回可好了,家里多了个时刻闹腾着的小祖宗,做什么都觉得有意思,像这样团圆的日子,真的能应景儿地团圆了。 元溪从顾大妈家出的门子,打趣说顾大妈那里就是自己娘家,便同严鹤仪过去,要陪着顾大妈吃顿团圆饭。 顾大妈老早就开始准备做月饼的东西了,还专门问了元溪的口味,做了平安村里都没人吃过的咸蛋黄月饼,每个月饼里头还都给搁了俩儿,掰开之后,整整齐齐两个流油的鸭蛋黄,同天上的月亮一样圆。 一大桌子菜都是顾大妈忙活的,严鹤仪跟在旁边打下手。 至于姜元溪,现在可是两个掌勺师傅的心尖儿肉,哪里舍得让他劳累一下,只需要翘着脚坐在院子里,边吃月饼边同团子玩乐就成。 宠归宠,狗狗的名字还是得叫团子,这一桩大事,严鹤仪可绝不让步。 顾大妈吃着饭就流了眼泪,许多年了,小院儿头一回这么热闹。 元溪照例问严鹤仪中秋的习俗,严鹤仪罕见地没有说教,只说习俗很多,为的都是让人团圆。 披着月光走回自家的小院儿,元溪又蹲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花,上回移来的那几株,现在还开着大红的花。 严鹤仪摩挲着元溪的耳垂,“今晚...想不想试试盛哥儿教你的法子?” 元溪一脸惊恐,拎着顾大妈塞的那篮子月饼,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 第72章 糯米莲藕 经过贾员外的事儿, 元溪这一手好字也出了名,周员外瞧了抚掌大笑,说是比他见过的那些教书先生写得都要好。 两人同周员外说好, 等成亲之后,便让元溪去教他家小周少爷写字, 严鹤仪不放心, 便又同周员外商议着,让他陪元溪一块儿去周府上课。 前几日, 周员外又亲自带着点心上门,跟元溪定了上课的时间。 严鹤仪的私塾每旬休沐一日,这一日时, 他便陪着元溪去周府上课,到时候会有马车来接,也不算太劳累。 而且,周员外出手又很大方, 每堂课将近二两银子,每年去除田假以及各种节日, 起码也得有三十两银子了。 周员外回去之后,元溪拿着个算盘在院子里噼里啪啦打了半晌,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儿了,“哥哥,这么多银子, 岂不是每月都能吃上榛子酥糖了?” 镇上的糖果铺子又出了新花样儿,糖浆裹了炒熟的榛子, 外头还沾着一层芝麻, 是元溪这段时间的新宠。 严鹤仪过去把元溪揽在怀里, “咱们不求大富大贵, 有钱了给你买好吃的,买新衣裳,就这么两个人在一处,你会不会觉得太平淡?” “不淡啊,”元溪抓住严鹤仪的衣领把人拉过来,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一下,复又伸出舌尖来舔了舔,“挺甜的啊。” 严鹤仪在他胸口摸了一下,把手里的算盘接过去,放在了旁边的石桌上,然后托着大腿把人高高抱起来进了屋。 脚上一点,就把跟在后头的团子关在了门外。 团子委屈巴巴地哼唧几声,原地转了几个圈儿,便跑去鸡窝吓唬大娃二娃了。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挨在一处说着话,严鹤仪突然披着外衫下了床,打开床头的柜子,把一个上锁的小箱子拿了过来。 “这是钱箱,里头是这些年我攒下来的,还有爹娘留给我的,现在归你了。” 元溪抱着箱子晃了晃,接过钥匙开了锁,惊声道:“我发财啦?这得买多少榛子酥糖啊!” 严鹤仪登时便有些后悔,央求道:“别忘了你还有个要吃饭的相公呢。” 元溪瞥了他一眼:“什么相公?” “刚才还咬着我的耳垂叫相公呢。”严鹤仪伸手去咯吱他,“这床都没下,竟然就不认账了?” 元溪把箱子合上,塞到了床里头,又黏糊过去闹严鹤仪。 结果,自然是被愈发精壮的严鹤仪压在身下,逼着叫了好几声「相公」。 —— 塘里的莲藕熟了,昨个儿元溪拉着严鹤仪,挽上裤腿忙活了半天,抱回来两大串比狗娃还高的藕。 莲藕用竹刷子清洗干净,两头切开,往洞里塞满提前泡好的糯米,用筷子捅实,然后把切下去的头当成盖子,用细竹签儿固定回原处,扔到糖水里咕嘟咕嘟地煮着。 两刻之后,糯米糖藕便成了,用刀切成片儿,再浇上些蜂蜜,入口又甜又糯,一看就知道是元溪喜食的口味。 辰正时分,周府的马车便准时停在了巷子口,元溪今日特地穿了件长衫,是用严鹤仪的长衫改的,收了肩膀和腰腹,袖子跟下摆也截了一段儿。 这回没麻烦顾大妈,是严鹤仪挑着灯一点点缝的,手艺竟然还成,做出来跟个元溪专门定制似的。 马车到了周府门口,一个老管家就迎了出来,对着两人寒暄几句,便弓着腰把人引进了府,边走边道:“老头子姓于,是府上的管家,老爷出门去了,少爷在屋里呢,两位先生请。” 周府装潢很古朴,院子也大,几个家仆来来去去地忙碌着,见着严鹤仪他们,皆带着笑打招呼,完全没有想象中大户人家的仆从那种战战兢兢的样子。 府里专门收拾了一间院子,正堂给小周少爷做家塾,侧屋便供先生休息。 平日里,是一位白胡子的先生来上课,不过据于管家所说,小周少爷写字很成问题,那个先生教不了,便另外给他请了元溪来教。 正堂收拾得很整洁,元溪把带来的帖子摆好,便同严鹤仪坐着等小周少爷过来。 坐了一炷香的时间,还不见小周少爷的人影,于管家跑着去了少爷的院子,一会儿又匆匆地回来了。 “姜先生,严先生,”于管家喘了口气儿,弯腰给两人添了些茶,“麻烦再稍等一会儿,少爷他...还没起床。” 严鹤仪微微一颔首,温声道:“无事,我们来得早了。” 元溪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茶,里头添了桂花,很香。 “周员外是不是说,上课的这一日,周少爷都是我说了算?” 严鹤仪揉了揉他的脑袋:“姜先生,你想做什么?” “是,”于管家笑着回话,“老爷说了,少爷全听您的。” “那...我就去瞧瞧我这个怠懒的学生。”元溪又低头啜了口茶,然后扬起下巴,对着严鹤仪挑了挑眉,“哥哥随我同去。” 严鹤仪这回可是元溪的助教,来时在路上,元溪千叮咛万嘱咐,说为了立住自己先生的威严,让严鹤仪一定得听自己的。 一句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相公」,就把严鹤仪迷了魂儿了,别说听他差遣,就算给他当小厮也不是不成。 周少爷住的屋子门口,两个穿着浅绯色马夹的丫头正神色焦急地站在那里,一个手里捧着装了热水的木盆,边儿上还搭着条月白的帕子,另一个手里则拿着装盐巴的陶罐。 元溪过去准备开门,就被那个圆脸儿的丫头拦住了,“少爷还没醒,你们是?” 于管家赶紧上前:“这是老爷请来的先生,把门打开吧。” 圆脸儿丫头鼓了鼓腮帮子,与另一个丫头对视一眼,一同把门慢慢开了条缝儿。 元溪顺势把门推开,探着脑袋往里头瞧了瞧,便拉着严鹤仪进去了。 两个丫头正要跟进去,就被于管家叫住,让她们仍然在门口候着。 屋里桌子上放了碗牛乳,看着应当是放了一会儿了,上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奶皮,垂珠帘子把屋子隔成了两间,周少爷就睡在里间儿。 床帐足有厚厚的三层,床头的桌子上有个打开的箱子,里头装的是草编蝴蝶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周少爷难不成年岁不大? 元溪正要掀床帐,便被严鹤仪抓住了腕子。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严鹤仪轻轻摇了摇头,“要不,咱们还是去外头等着吧。” 元溪拍拍胸脯,又拢了拢身上的那件长衫:“哥哥,我是先生。” 成,你是先生你最大。 三层床帐拉开,露出一张圆乎乎的小脸儿,正微微张着嘴巴,看样子睡得很是香甜。 “哥哥,咱们这位周少爷,瞧着年岁不大啊。” 严鹤仪无声地笑着,伸手给床上的小周少爷往上扯了扯被子,压低声音道:“岂止是年岁不大,明明还是个稚童啊。” 周员外来邀元溪做先生时,只说从头开始教写字,元溪还以为是个不听话的小纨绔,约莫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没想到竟是个这么小的娃娃。 元溪也不忍心了,踌躇了一瞬,又把帘子放下:“让他再睡会儿吧。” 在外间等到巳时,床上终于有动静了。 “宝月姐姐,我想小解......” 奶声奶气,跟在牛乳里浸泡过似的,门口那个圆脸儿丫头听见屋里头的动静,把手里的盆子放在了外间的架子上,朝里面探着头:“少爷醒啦?” 因着两个面生男子在的缘故,宝月一时没敢进里间儿,元溪冲着宝月摆了摆手,脆生生地道:“这里有我们呢。” 宝月才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让另一个丫头把手里的陶罐子放进屋,便一同去忙各自的活儿去了。 床上的娃娃又闷闷地叫了几声「宝月姐姐」,元溪一掀床帐,只见小周少爷正抬着两只手揉眼睛呢。 “宝月姐姐在外头呢,我带你去小解可好?” 小周少爷眯着睡眼,打量了元溪很久,才撇着嘴道:“你们是谁啊?” 严鹤仪把床帐收好,拍了拍元溪的肩膀:“这是元溪先生,来教你写字的。” “爹爹说了,今日有个好看的先生要来,”小周少爷把一条腿伸出来,夹住了身上的被子,“你比爹爹说的还要好看。” 元溪被夸得十分熨帖,顺势坐在床边上,抬手捏了捏小娃娃的脸颊,“不是要小解么?起来穿衣裳,先生带你去。” 小周少爷哼唧了几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几下,骨碌碌滚到了元溪这里,攀着长衫就钻进了元溪怀里。 “喜先生,我不会穿衣裳。”他黏黏糊糊地贴着元溪,“你帮我穿好不好?” 小娃娃身上散发着一股稚童独有的香味儿,元溪忍不住抱住他晃了晃,“成,喜先生给你穿衣裳。” 小周少爷又歪过头去,指了指旁边站着的严鹤仪,“这也是教我的先生么?” 元溪轻轻捏着小娃娃的手,与他一同歪着头看严鹤仪:“这是严先生,是你的先生,也是我的先生。” “先生的先生?”小周少爷一脸好奇地看着严鹤仪,“怪不得长得这么大。” 严鹤仪明白,小周少爷想说的可能是「高」或者「壮」,说是「大」,也对,是瞧着比清瘦的元溪大上许多,几乎都能把他装进去了。 元溪莫名其妙地红了脸,赶紧调转话头:“你的衣裳呢?” “在这儿。”小周少爷扯过来床头叠放整齐的一套衣裳,塞进了元溪怀手里。 “好。”元溪抱着小周少爷的腰把他放旁边,环着肩把手伸到后头,给他系着身后的红带子,“小家伙是不是睡觉不老实?肚兜的带子都开了。” 小周少爷肚子圆滚滚,胳膊腿儿的都开始抽条了,但上头还是裹着一层软乎乎的肉,倒是同早上吃的嫩藕有些像。 “手臂打开,”元溪拍了拍小周公子伸过来扯他头上绸带的手,“小家伙儿不乖哦。” 严鹤仪瞧着元溪这副认真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 平日里,小祖宗简直是比小娃娃还黏人,能躲的懒绝对不会犹豫,今日晨起时,还嚷嚷着身上疼,两腿发软,胳膊也抬不起来,衣裳鞋袜都让自己给穿的。 如今遇见了真正的小娃娃,倒是变得温柔起来,耐着性子一点点给人家穿衣裳,这副样子瞧着倒是挺...不习惯的。 再想下去,严鹤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吃这个小娃娃的醋了,赶紧掐了掐自己,才想起来问这位小周少爷的名字。 小周少爷穿好了衣裳,环着元溪的脖子不撒手,“我叫周聿,爹爹都唤我聿哥儿。” 第73章 螃蟹 聿哥儿才刚三岁多, 正是最闹腾的时候,在书案前坐不住,捏着笔杆写不了几笔, 手型就开始走样了。 元溪拿了根戒尺站在聿哥儿身后,见他走神儿, 就轻轻敲了敲他的肩头:“坐直, 刚才怎么教你的,手要立起来。” 聿哥儿撅着小嘴挺了挺身子, 仰头对着元溪道:“喜先生,这样拿写得好,立起来硌得慌。” “不成, ”元溪又用戒尺点了点他,“刚开始学,一切都得规矩些,以后才省力。” 聿哥儿蹙着眉尖, 立起手来写了一笔,又开始坐不住了, 抓着元溪长衫上的扣子就开始晃。 “喜先生,手疼,能不能歇一会儿?” “喜先生,该休息了,先生不累么?” “......” 元溪拿他没办法, 硬掰着小家伙儿的胳膊把人摆正,捏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 严鹤仪坐在旁边的书案, 手里上托着腮, 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之前, 元溪同他装不会写字, 自己手把手地教他,他便是如此同自己撒痴耍赖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好不容易过了半个多时辰,聿哥儿实在是坐不住了,脑袋前后左右地乱晃,手上沾了些墨水,险些蹭到元溪身上。 元溪拍了拍聿哥儿的小脑袋瓜儿:“放过你了,去玩一会儿吧。” “喜先生,陪我一起嘛。”聿哥儿一手扯一个,“燕子先生也去。” 聿哥儿不愿意叫严鹤仪严先生,偏要叫他燕子先生。 院儿里有好些小孩子的玩意儿,看得出来,周员外很疼爱聿哥儿。 元溪同聿哥儿一人一只竹子编的青蛙,蹲在地上比赛,戳一下青蛙的屁股,就能让它往前蹦哒一下。 两人说好了,若是元溪赢了,聿哥儿就给他跟严鹤仪捏上一刻的腿,若是聿哥儿赢了,元溪就得带着他去街上玩。 于管家来送午饭了,聿哥儿正殷勤地端茶倒水,然后一只手给元溪捏着腿,另一只手在严鹤仪腿上敲,于管家瞧着新鲜,边拿碗筷边问道:“今儿是怎么了,咱们少爷这么乖?” 元溪抬手捏了捏聿哥儿的脸,“小家伙儿游戏输给我了,搁这儿耍赖呢。” 于管家笑着道:“原来是这样,还以为小霸王转性了呢。” “两位先生,您是不知道,咱们这位小少爷,那可是顽皮得很,都气跑好几位老先生了,现在的这位教书先生,年轻时候练过武,这才把他唬住了。” 聿哥儿瞥了于管家一眼:“于叔,那是那些先生不会教,不像喜先生跟燕子先生,长得俊朗,人又好。” 元溪一听这话,当即便决定带着聿哥儿去街上玩。 聿哥儿一手牵一个,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平日里,周员外铺子里事儿多,不常在府里,周夫人随着周家大少爷出远门了,得明年才回来,没人带着聿哥儿出门。 他可是比元溪馋嘴多了,糖人儿要最大的,酥酪要加一大勺百花蜜,两人给他买了一堆零嘴儿,才带着他去面馆,一人点了碗面条吃。 等元溪把碗底的汤喝光,严鹤仪觉着怀里的人愈来愈重,一低头,才发现聿哥儿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小娃娃睡觉容易出汗,额角的头发都浸湿了,严鹤仪轻轻给他拢到耳后,又把人往上抱了抱。 把没吃完的零嘴儿装好,严鹤仪怀里抱着聿哥儿,手上牵着元溪,一同慢慢往回走。 元溪凑到严鹤仪耳边,压低声音道:“哥哥,聿哥儿睡着了好乖啊。” “是啊,”严鹤仪同样凑过去,“小祖宗,要叫相公。” 元溪往四下瞧了瞧,才轻声在严鹤仪耳边唤了声「相公」。 等到了府里,聿哥儿正好就醒了,元溪又拎着他的衣领,把人按在书案前写了半个多时辰的字。 周员外说聿哥儿太小,也不逼着他以后考秀才当大官,每日能上一个时辰的课就很好了,于是日头还很高时,马车就在门口等着了。 元溪见时辰还早,便说要同严鹤仪走回去,顺便去逛逛菜市。 回首山一带河湖都多,这几日螃蟹肥了,镇上到处都有卖螃蟹的渔民,今日晨起,严鹤仪就答应要给元溪买来吃。 在一个相熟的阿婆那里买了一大兜子,都没花上几个铜板。 螃蟹都被草绳五花大绑着,放在木盆里吐泡泡,严鹤仪劈个柴的工夫,元溪就解开了其中一根。 那只螃蟹伸了伸钳子,横着爬出了木盆,吓得元溪滋哇乱叫,团子飞奔过来,对着那只螃蟹龇牙咧嘴,却也不敢真的上前。 螃蟹很新鲜,蒸一蒸最好,蒸的时候切点儿姜片放在螃蟹肚子上,吃完再喝一碗姜水,便能祛除螃蟹的寒气。 严鹤仪蒸了一大屉,又派元溪给顾大妈送了好些。 元溪拿起只螃蟹闻了闻,“哥哥,这东西...怎么吃?” 小祖宗一张嘴,严鹤仪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抬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乖乖等着,相公剥给你吃。” “不是我躲懒,”元溪解开手里螃蟹身上绑的草绳,把它八条腿儿都伸出来,扭成了个奇怪的样子,“小时候吃的螃蟹,都是剥好了才上桌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吃。” “成,我的小少爷。”严鹤仪把掰开的螃蟹递过去,“先嗦一下蟹黄,都淌出来了。” 这只螃蟹还挺肥,蟹黄嗦了一嘴,元溪眯着眼,又舔了舔严鹤仪的指尖儿。 “别闹,”严鹤仪急忙缩了手,“痒得很。” 元溪偏又凑过去,把脑袋搁在严鹤仪肩膀上叫「相公」。 严鹤仪把螃蟹身上的肉剔出来,推到元溪面前,又挨个儿挑着蟹腿上的肉,心里似乎被喷香的蟹黄塞满了。 相公,相公,真动听啊。 严鹤仪剥蟹腿肉也很有方法,两头用剪子剪开,拿根尖尖的蟹爪一捅,一条嫩白的蟹腿肉就冒出来了。 沾点儿醋塞进元溪嘴里,竟换来一声「好相公」。 好相公,好相公,真动听啊。 蟹壳在桌子上堆成了小山,大半的蟹肉都进了元溪肚子里,小祖宗不好意思了,很勤快地收拾了桌子跟厨房。 —— 这几日,天不知怎么又热起来了,元溪在秋千架子上荡啊荡,鞋子被他蹬在了一边,只剩下袜子在脚上松松垮垮地垂着。 严鹤仪熄了灶台的火,粥还得再焖一会儿,反正刚才下午的时候,两人都吃了好些螃蟹,现下还不饿。 在厨房里被热气熏了这么一会儿,乍一出门,严鹤仪觉得神清气爽,又瞧见秋千架子上娇俏的小夫郎,身上最后那点儿疲惫也消散了。 元溪见严鹤仪过来,伸出脚去够他,被严鹤仪一把抓住,蹲下去贴在了自己胸口。 严鹤仪知道元溪哪里最怕痒,四根手指依次在他脚心上轻敲着,元溪往后缩着脚,严鹤仪顺势往前,捉住两边秋千的绳子,把小祖宗禁锢在了眼前。 元溪自知不是严鹤仪的对手,怯生生地瞧了他一眼,便往旁边挪了挪,给严鹤仪在秋千上腾出了半个位子。 严鹤仪得了一半儿的位子,却又贪心地往旁边挤,元溪力气没有他大,只能乖乖被抱起来,坐在了严鹤仪的腿上。 鸡窝门口,团子同大娃二娃又干起来了。 它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小家伙儿,先是没完没了地逗大娃,把人家逗生气了,叫来二娃一起琢它,它便又不敢同它们正面冲突了,绕着鸡窝乱跑,嘴里倒是叫得欢实。 严鹤仪却是没心思看这些,他又得寸进尺地要求元溪回过身来,面对面地坐在他大腿上,好让他更方便地欺负人家的唇舌。 天热,两人外衫的扣子在家便都没好好系,扯开之后,里头的亵衣便更没什么阻挡了。 秋千颇有韵律地荡来荡去,倒是省力不少,元溪把脸深深埋进严鹤仪颈侧垂下的长发里,后颈、耳垂都红得要滴血,紧咬着嘴唇不吭声。 “哥哥,不要了。”元溪手里抓着严鹤仪肩上的衣裳,“会被人瞧见的。” 严鹤仪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无事,穿着衣裳呢,而且这么晚了,旁人不是在家吃饭,便是准备上床睡觉了,没人会出来的。” 为了省烛火钱,平安村的大多数人家都睡得很早,这会儿确实没人还在外头晃荡。 再加上秋千架子就在大槐树底下,有硕大的树冠遮掩,还有院子栅栏上爬满了的丝瓜藤,以及院儿门口仍然繁茂的花木,若是不仔细瞧,压根儿瞧不见这院儿里有人。 还是一对借着昏暗天幕的遮挡偷欢的人。 严鹤仪在间隙中转念一想,自己同元溪可是正正经经拜了天地高堂的,再如何亲昵都合情合理。 不算偷欢,顶多算...交欢。 —— 严鹤仪把又嚷着腿软的元溪抱进里屋,到厨房盛出来闷得有些过了的粥,烧了一大盆热水。 对于及时沐浴这一项,严鹤仪从未有一回懈怠,并且每回都是先仔细给元溪洗。 自从上回跟贾员外的家仆打架之后,严鹤仪没事儿的时候,总是拿着一对从周鸿熹那里淘弄来的石头墩子,在院子里扎上马步练。 有时候,元溪便会趴在严鹤仪身上,充当他的石墩子。 结果,严鹤仪是愈练愈强壮,肩膀快赶上赵景的宽了,平日里若是穿件掐腰的外衫,用他家小夫郎姜元溪的话来讲,就是「肩宽腰窄胸又大,让人瞧了直流口水」。 至于元溪呢,成亲之后被严鹤仪宠得愈发怠懒,原来紧实的小腿肉都变软了,不过...他的相公严鹤仪倒是对此颇为满意。 第74章 重阳糕 九九重阳, 严鹤仪正在教元溪做重阳糕。 重阳糕多是用糯米粉做的,糕粉中间夹上厚厚一层甜豆沙,放在笼屉里蒸, 约莫一刻多便熟了,取出来切成小块, 还要在上头插上彩色纸做成的小旗子, 称为「花糕旗」。 「糕」与「高」同音,重阳这一日, 以重阳糕搭在孩子的前额,寓意「愿儿百事俱高」,之后热腾腾地入口, 香甜软糯又不粘牙。 吃了重阳糕,严鹤仪又把高处的风筝摘下来,带着元溪去山坡上放风筝,团子一晃一晃地跟在后头, 瞧着比谁都兴奋。 在家里,严鹤仪换着花样「喂」元溪, 元溪便换着花样喂团子,初捡来时身上总共不到二两肉的狗狗,如今愈发滚圆了,显得四条腿都比村里其他狗狗短些。 反正必然不是本来就短。 重阳节放风筝也是放吉祥,自然愈高愈好, 登到高处,把风筝也放得高高的, 团子蹦蹦跳跳地追着元溪满山坡乱跑, 有时候短腿倒腾不过来, 被地上的草茎绊倒, 便原地打个滚儿,若无其事地起来继续跑。 风筝放得累了,元溪收了线,同严鹤仪并排坐在山坡顶上,团子也乖乖靠过来,似模似样地往远处眺望。 山坡上的草已经黄了,反而没有春日里那么扎人,坐上去软乎乎的。 元溪没安静一会儿,便开始往严鹤仪身上黏,他刚出了汗,闻起来有一股带着热气的牛乳味儿。 今日一早,盛哥儿给送来了新鲜的牛乳,元溪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 严鹤仪把脸埋进元溪的胸口,上瘾似的使劲儿闻了好几下,“喝了太多牛乳,出汗都是牛乳味儿,跟个奶娃娃似的。” 也不知被蹭到了哪里,元溪身上一抖,抱住严鹤仪的脖子往后仰,两人就躺到了草地上。 两人互相闹对方,不知怎的又亲到了一处,严鹤仪一只手还探进了元溪的衣领,吓得元溪赶紧攥住他的腕子,“哥哥,你不会是要...在这里吧?” 严鹤仪凑过去咬耳朵,“怕了?” “相公。” “逗你呢,才不舍得给旁人看,咱们回家。” 说完这话,严鹤仪便把元溪扶了起来,元溪顺势蹿到严鹤仪背上,两人收好风筝,披着红霞回了家。 严鹤仪自己也觉得,他同元溪这几日是有些过于黏糊了,不过,新婚燕尔嘛,见谅,见谅。 —— 重阳过后,紧接着便是周子渔的生辰,几个人约好了去周鸿熹家过。 一大早,元溪就在翻箱倒柜找绸带,说是周子渔喜欢鲜亮的颜色,所以想在要送给他的青铜手炉外头系上各种颜色的绸带。 严鹤仪跟在元溪后头收拾,实在没忍住,无声笑道:“小祖宗,可以了,这是要用绸布把手炉整个儿包起来么?” “哥哥还说我,你不是也专门给你的笔架打了个木头盒子么?” 元溪终于翻腾出来一条橙黄的布条,拿了把剪子仔细裁着,“哥哥,子渔又不爱写字,你送个笔架做什么?” 这个笔架可是严鹤仪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生辰贺礼,自己觉得十分满意,自然容不得旁人说不行,“不爱写字,又不是从来不写,总会用着的。” “哥哥,我瞧着,子渔一定会把这东西供起来,说不定等他有了小宝宝,才会拿出来逼着宝宝用。” 严鹤仪也不服输,“那你送的手炉,现在不也用不着么?” “马上入冬了,这叫有备无患!” 严鹤仪兀自嘴硬着,其实心里却是愈发没底,不得不说,元溪的贺礼瞧着更靠谱些。 午后,日头还很高,几个人就都到了,赵景手里提溜着两篮子的食材,周子渔怀里抱了一包点心,周鸿熹也正在院儿里拿着个大竹扫帚扫地。 食材交给三位「掌勺大师傅」,三位「大师傅」口中的「贪嘴小废物」便并排坐在院儿里说着话。 有个刚成亲的元溪在,三个人十句话有八句都在说他同严鹤仪的事儿,尤其是最让人好奇的洞房花烛夜。 周子渔同常英把元溪禁锢住,逼着他说那一晚的细节,比如谁先脱的衣裳啊,都亲了些什么地方啊,严先生咬着耳朵他的说了什么私房话啊,美其名曰「向前辈学点儿经验」。 元溪被问得急了,泥鳅似的从两人手底下钻出来,抄起旁边的大竹扫帚吓唬他们,两个人滋哇乱叫地躲闪着,引得厨房里穿着围兜的三个「大师傅」频频伸脖子往外瞧。 “小祖宗还挺能闹腾。” “子渔每回同元溪在一起,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比平日里活泼了许多。” “英子也真是,比两个哥儿大好几岁,每回都带头点火。” 三个「大师傅」说着说着,竟开始攀比谁家那位更能闹腾,最后,自然是元溪拿了魁首,严鹤仪一脸骄傲,一副「我家小祖宗最有本事」的神情。 西边儿染红之时,饭菜就上桌了,比上回还丰盛些,众人举杯祝「小寿星」生辰愉快,这回的酒是赵景带来的,是甜甜的果子酒。 自从周子渔尝过几回酒之后,倒是爱上了这味道,但酒量又不太好,赵景便淘弄来各种不醉人的酒,并且约好只有赵景在场的时候,周子渔才能饮酒。 桌上有道清蒸鲈鱼,鱼是菜市行头今早给周鸿熹送的,新鲜得很,周鸿熹又趁机邀请严鹤仪来钓鱼,被常英照着后脑勺使劲儿拍了一下。 “英姐姐,拍疼了吧?”元溪装模作样地给常英揉手心儿,“没事儿,我保证不乱跑了。” 严鹤仪抓住元溪的腕子,“鸿熹兄,下回出来钓鱼,劳烦把衙门里的枷带上,把小东西拴在我身边儿,保证不乱跑。” “甚好,甚好。”周鸿熹抚掌大笑,遂又挨了常英一记打。 说起钓鱼,赵景竟也有话说了,这三个人从鱼饵的选料谈到收杆的方法,滔滔不绝了好大一会儿,元溪、周子渔同常英则相视一笑:又有烤鱼、蒸鱼、炸鱼、鱼丸、鱼片、鱼羹...吃了。 严鹤仪同赵景一拍即合,共同问道:“鸿熹,什么时候相约垂钓?” “过段时间吧,这几日衙门有事儿,”周鸿熹微微蹙着眉尖,“说是有一伙儿北国商人逃到咱们镇上了,正搜捕呢。” “北国商人?”常英扶着酒盅,指尖儿在边缘打着圈儿,“长什么样?有赏金么?如果赏金丰厚的话,明儿我去街上瞧瞧。” 周鸿熹笑着道:“有,小财迷,抓住一个,官府赏三十两银子。” “我这是为咱们成亲攒钱呢。” “成,”周鸿熹一手托腮,认真地想了想,“应当是一家人,样子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有个挺俊秀的哥儿,似乎是家里的少爷吧,官府有画像,明日拿给你瞧瞧。” 周子渔戳了戳赵景,半开玩笑地道:“那明日我们也去瞧瞧,三十两银子呢,得做多少板凳儿啊。” 不管周子渔说什么话,赵景那都是十万分爽快地同意的,他轻轻点头,然后默默抓住了周子渔的手。 “元溪,严先生,”周子渔侧过头来,“明日私塾有课么?一起吧。” 元溪不知道在想什么,手里捏着酒盅,里头的酒都洒出来了。 严鹤仪赶紧把他手里的酒盅接过来,拿出块帕子给他擦着胸口的酒,“元溪,怎么了?” “哦,”元溪回过神来,冲着严鹤仪弯眼一笑,“哥哥,没事儿。” 严鹤仪抬手探了探元溪的额头,见没发烧,才又问道:“明日私塾休沐,聿哥儿那也不用上课,子渔问你要不要一起来镇上抓北国商人?” 元溪身上没力气似的往严鹤仪这边靠过来,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胸口,“哥哥,我有点儿醉了,明日想在家休息。” “头疼不疼?”严鹤仪换了个动作,把元溪又往怀里揽了揽,“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元溪环住严鹤仪的腰,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不用了,我在哥哥怀里歇一会儿就成。” 旁边几个人相视一笑,开始打趣元溪。 周子渔从后头扯了一下元溪束发的绸布,“都成亲了,不叫相公么?” 常英忍俊不禁:“小元溪面皮儿薄,怕不是只敢在家里悄悄地叫。” 周鸿熹意味深长地看了常英一眼,“女侠,你又懂了?” 赵景则一手揽过周子渔的肩,在他耳边低声道:“子渔,你什么时候才能叫我相公。” 周子渔忽得红了脸,搡了一把赵景的肩,“说什么呢?” 严鹤仪却没心思同他们说笑,他总觉得元溪有些不对劲儿,软绵绵地趴在自己怀里,虽然同自己说话也带着笑,可严鹤仪还是察觉出其中的不同来。 而且,醉酒后的元溪也忒乖巧了,之前几回喝醉可都是很疯的,难不成真是哪里不舒服? 严鹤仪又反复探了几下元溪的额头,元溪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似乎真的睡着了。 本来,今晚也是打算住在周鸿熹这里的,可是元溪闹着要回家,严鹤仪便向周鸿熹借了盏灯笼,背着元溪回家。 元溪手里提着灯笼,在严鹤仪背上乖得跟只猫儿似的,走到家门口的山茶树旁,伸手往上头抓了一把,摘下一个花苞来。 “哥哥,”元溪把花苞塞到严鹤仪手里,“没开花儿呢。” 严鹤仪小心翼翼地捏着手里的花苞,“快了,马上就开花儿了。” “一定很好看吧。”元溪半念半叹地道。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之前春日里,你不是也瞧见过?” “可我想瞧瞧冬日的。” 严鹤仪蹭了蹭他的脑袋,哄孩子似的道:“好啊,咱们一起看,每年都一起看,好不好?” 元溪没有答话,就这样到了院门口,元溪把嘴唇凑到严鹤仪耳边,“哥哥,好喜欢你。” 严鹤仪勾了勾嘴角,“我也喜欢你,元溪,我去烧水,咱们先沐浴,好不好?” 第75章 蛋黄粥 厨房里热气蒸腾, 元溪光溜溜地坐在大澡盆里,任由严鹤仪给他洗着背,眼睫低垂,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严鹤仪舀了一葫芦瓢的水往元溪肩头浇,许是水有些热, 元溪缩了缩脖子, 转头抓住了严鹤仪的手腕。 “水热了?” “还成,哥哥。”元溪把严鹤仪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缓缓抬起眸子,“一起洗吧。” “好。” 快入冬了,厨房的门窗都关得很严实, 却仍是免不了漏风,严鹤仪多烧了些热水,不时地往澡盆里添着。 元溪同严鹤仪缠绕在一起,微微打了个冷颤。 “别洗太久了, 擦干把衣服穿上吧,去床上等着我, 好不好?” “不要,”元溪鼻子闷闷的,“再抱一会儿,哥哥。” 严鹤仪怕元溪冷,一直用手往他上身撩着水, “今日怎么不太高兴?哪里不舒服么?肚子痛不痛?” “不痛,就是有点儿想哥哥了。” 严鹤仪失笑道:“我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两个人静静抱了一会儿, 直到旁边水桶里准备的热水都用完了, 澡盆里的水也没那么热了, 元溪才同意从澡盆里出来。 泡在热水里还不觉得, 猛得一出来,才觉得窗户在漏风,严鹤仪赶紧用干净棉布把元溪裹住,轻轻沾着擦拭,帮着他穿好外衫之后,严鹤仪才顾得上给自己披一件衣服。 澡盆里的水加得多了,两人进出之间,往地上溢出了许多,严鹤仪又用块干净棉布给元溪裹住了头,“赶紧回去钻被窝儿,我把这里收拾收拾。” 元溪攥着头上的棉布,突然把它扯下来,缓缓跪在了地上,仰起头看着严鹤仪。 严鹤仪不明所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元溪,做什么?” 元溪微微蹙着眉尖,突然又凑近了一些,扶着严鹤仪张开了嘴。 “元溪......” 严鹤仪不自觉地咬住嘴唇,纤长的五指插进元溪的头发里,颇有些用力地抓揉着。 —— 中途,元溪仰头喘息的时候,猛不丁打了个喷嚏,严鹤仪回过神来,赶紧给元溪裹了裹身上的外衫,也不管他说什么了,把人扛起来出了厨房,扔到里屋的床上,然后拉开叠好的被子把他裹住。 “乖乖呆着,我去给你煮点儿姜汤。”严鹤仪把被角拢好,塞到了元溪手里,“加一大勺糖,好不好?” 元溪反手握住严鹤仪的腕子,“还没做完呢,相公......” 严鹤仪没有一丝犹豫地钻进了被子,把元溪紧紧揽在怀里,像往常那些晚上一样,从亲吻他的脖颈儿开始。 “相公,”元溪用胳膊抵住严鹤仪的胸口,“你躺下,好不好?” “你...不想么?” “今晚得听我的。” 严鹤仪不知元溪为何如此执拗,却也依言照做,元溪一点点往下,把脑袋钻进了被窝儿里。 —— 这一回,被子倒是没有沾上多少旖旎,元溪缓缓钻出来,把脑袋枕在严鹤仪胳膊上,微微张嘴喘着气。 严鹤仪用手给他擦了擦嘴角的痕迹,又扯了扯被子,把他露出的肩头裹住,“我的小元溪,今日是想一直黏着相公么?” “那我不去收拾厨房了,哄着你睡觉,好不好?” “好。” 元溪今晚确实格外黏人些,卧在严鹤仪怀里,脑袋深深埋进他的胸口,似乎在认真听着里头的跳动。 “哥哥,你觉着子渔大伯家的那个哥儿怎么样?” 严鹤仪搂着元溪,已经有些困意了,眼睛都没睁,“哪个?” 元溪撑着胳膊肘,殷切地看着严鹤仪,“就是上回咱们成亲的时候,同周婶一块儿来的那个,说是正好在咱们村住着,就跟来了,好像是叫...丰哥儿?” “似乎是有这么个人,”严鹤仪一睁眼,就见元溪正盯着自己看,便微微抬起脑袋,与元溪碰了一下额头,“不过,那日我的元溪这么俊朗,相公只有一双眼睛,瞧你都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别人?” 元溪没理他这话,眼珠子一转,继续道:“顾大妈不是说,她亲戚家也有个正当年纪的哥儿么?听说生得很白嫩,人又勤快。” “是,听说做得一手好汤水,”严鹤仪在指尖儿绕着元溪的发梢,心不在焉地答着话,“说这个做什么,想当媒婆啊?” “哥哥,以后可以叫顾大妈带来瞧瞧。” 严鹤仪觉得他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小祖宗,难不成你对哥儿感兴趣?这才刚成亲,便觉得厌烦,想要抛弃糟糠之夫了?” “哥哥别打趣我。” 见元溪一脸认真,严鹤仪仔细品味了他刚才这几句话,仍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他又是在胡思乱想,或在同自己说笑。 反正平日里,小祖宗也经常冒出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什么「若是哥儿喜欢上了另一个哥儿,两人能不能成亲」,还有什么「大娃同二娃是一对儿,为什么还总是瞧见它撩拨三娃」之类的。 “睡吧,元溪,”严鹤仪把元溪往怀里搂了搂,“你今日太累了,乖乖把眼睛闭上,相公给你讲故事,上回说到哪里了?” 不到一刻,元溪似乎就睡着了,胳膊紧紧环着严鹤仪的腰,腿也缠在他身上,严鹤仪便打消了悄悄去收拾厨房的念头,合上眼皮睡着了。 刚睡了没一会儿,严鹤仪便觉得怀里的人在动,他迷迷糊糊地半睁开了眼睛,“元溪,又梦魇了么?” “嗯。”元溪从嗓子里哼唧一声,有些哑,并且似乎带了哭腔。 严鹤仪心疼地把人抱紧,轻轻拍着他的肩,嘴里柔声哄着他。 怎么又把自己哭醒了? 自从成亲以来,元溪的梦魇之症可是一次也没有发过,甚至有好几回,严鹤仪都瞧见他在睡着的时候笑,醒来一问,不是梦见好吃的,就是梦见同自己洞房了。 “不怕哦,元溪,相公在呢,不怕哦......” 元溪又安静了下来,严鹤仪接着拍了他好一会儿,估摸着人已经睡熟了,才放心地闭上眼睛睡觉。 这一晚,元溪接连醒了好几回,每一回,严鹤仪发觉怀里的人在动,便用手继续给他拍肩膀,嘴里迷迷糊糊地说着哄他的话,直到天光乍亮,院子里的鸡开始叫的时候,元溪似乎才睡安稳。 再醒来时,日头已经很高了,严鹤仪一睁眼,便瞧见元溪抬着下巴,直直地盯着自己。 “头疼不疼?”严鹤仪习惯性地去探元溪的额头,“晚上又发梦魇了,再睡一会儿吧。” 元溪抓住严鹤仪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相公,有点儿饿了。” 严鹤仪轻轻笑了一下,“那你再躺一会儿,相公去给你做饭,好不好?” 见元溪一觉醒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同晚上那个蔫蔫的人一点儿也不一样,严鹤仪觉得他果真是喝了酒,或是吃坏东西的缘故,便没有再多想,披上衣服去了厨房。 地上的水还没干,严鹤仪瞧着这片狼籍,又想起晚上元溪为他做的事,嘴角不由地往上勾了起来。 刚喝了酒,熬些粥吧,再捞一把坛子里刚腌制好的萝卜条,煮上两个鸡蛋,当早饭吃正好。 “相公,”严鹤仪正在灶台前忙活呢,元溪突然过来,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我想吃馒头。” 严鹤仪习惯性地低下头去,检查元溪是不是光脚,见他这回把鞋袜都穿齐整了,这才回过身来,把人搂进怀里,“成,蒸馒头,这回一定能成功,不过,发面得半个时辰,咱们先吃些粥,好不好?” 元溪轻轻点了点头,把脸埋进严鹤仪的胸口,“粥里放野菜了么?” “放了,”严鹤仪把粥端给元溪瞧,“还有你爱吃的鸡蛋黄,也拌进去了。” 自从家里的鸡开始下蛋,几乎每日都能从鸡窝里摸出五六颗鸡蛋来,严鹤仪换着花样的做,蒸、煮、煎、炒都来了一遍。 元溪的嘴也愈发刁了,若是蒸,则偏喜欢吃大火猛催,蒸得老一些的鸡蛋羹,还得浇上半勺酱油跟一勺芝麻香油,若是煮,则得是略微有些溏心儿的,若是煎,边缘需得有些焦,若是炒,也喜欢吃多放油大火炒,炒得金黄才好。 后来,元溪又摸索出一种吃法,那便是把煮熟的鸡蛋剥出蛋黄来,拌进粥里碾碎了,便能得到一碗黄澄澄的蛋黄粥。 用来拌粥的蛋黄,那就得是全熟的才行,这样吃起来才细腻。 严鹤仪觉得,元溪在吃东西上头总结出来的学问,若是写成一本《元溪食单》,或者《严家小夫郎食珍录》,那必定是本传世佳作。 元溪吃东西之前,都会先给严鹤仪喂一口,起先,严鹤仪吃不太惯这种蛋黄粥,总觉得有点儿腥,不过吃了几回便习惯了,现在也随着元溪一起,把蛋黄拌进粥里吃。 饭端上了桌,元溪又让严鹤仪紧挨着他坐,后来索性坐进严鹤仪怀里,闹着让他喂自己吃。 “相公,你对我真好。” “今日嘴怎么这么甜,一口一个相公。”严鹤仪夹了块青玉般的萝卜条,塞进了元溪嘴里,“所以啊,我是你相公嘛,这都是应该的。” “这萝卜条好不好吃?还是咱们小元溪的法子好,往年我做的萝卜条都是齁咸的。” 萝卜条嚼着脆脆的,最是开胃,元溪说他小时候,家中老管家常腌来吃,虽然他没见过老管家腌萝卜,却硬是凭着对口味的记忆,同严鹤仪试出了配方,送给村里人尝过之后,好多人都来找元溪拜师。 “好吃,有家里的味道,相公。” “可是想家了?”严鹤仪蹭了蹭元溪的脸颊,“面发好了,我去蒸馒头,这回一定能做出你家乡的味道。” 第76章 馒头 严鹤仪对于做饭是颇有天赋的, 做过几回馒头之后,已经大致掌握了蒸馒头的法子,做出来虽不是很正宗, 但最起码个个都能发得很饱满了,锅盖一掀, 白胖胖得一屉, 瞧着便欢喜。 元溪说,这回蒸的馒头已经很有家里的味道了, 若是面粉再精细些,便吃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成,改日便去镇上买精制的面粉。 元溪用筷子插了一个馒头, 边啃边陪着严鹤仪在厨房做红枣泥,村里枣树大丰收,枣子吃不完,便随着馒头一起蒸熟了, 正好蒸成枣泥,给元溪做枣泥糕吃。 “怎么也不吃点儿菜佐着, ”严鹤仪边做枣泥边同元溪说着话,“灶上不是炒了丝瓜么?” “不用,”元溪把啃了一半的馒头伸到严鹤仪嘴边,“这样吃就很好,甜甜的, 相公你尝。” 严鹤仪也不嫌他,照着元溪啃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仔细一嚼, 确实有些甜味儿, 而且是愈嚼甜味儿愈浓。 “相公手艺是不是很好?” “嗯, ”元溪踮着脚尖,在严鹤仪脸颊上亲了一下,“相公真好。” 枣泥还没做好,元溪便吃完了一整个馒头,又喊着累,跑去里屋歇着了,团子迟疑了一瞬,也跟在元溪屁股后头出了厨房。 刚蒸了馒头,估摸着能吃好几日,严鹤仪便把枣泥放好,准备过几日再做。 正收拾着厨房呢,元溪手里举着上回买菱角时,卖菱角的阿婆给的那个兜子,跑进来朝着严鹤仪挥了挥,“相公,咱家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布兜子么?” “我给你找找,”严鹤仪想了想,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来一个麻布兜子来,“这是上回咱们成亲的时候,装红枣跟桂圆那些东西的兜子,你瞧瞧够不够大。” 把这个布兜子展开,几乎能装好几个团子了,元溪接过来比划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够大了,相公。” 严鹤仪这才拍了拍元溪的后脑勺,温声问道:“要这么大的布兜子做什么?” “没什么,”元溪把布兜子撑开,使劲儿抖了抖,“就是想知道咱们家都有些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去,踮着脚尖打开了柜子最上头的格子,“毕竟,咱们都...都成亲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操心,全指望相公吧,得...得给相公分担分担。” 严鹤仪接过元溪手里叠成小方块的那个大布兜子,“是要都放在这个格子里么?” “是,”元溪点了点头,仍是没看他,“像这样买东西人家送的布兜子,都一并攒起来放好,要用的时候也不会找不到了。” 严鹤仪把胳膊搭上元溪的肩,轻轻揽住了他,“咱们小元溪这是要主持中聩,做个贤良的夫郎了么?” 元溪握住严鹤仪的手,回身把脑袋搁在了他肩膀上,“我只是觉得,贤良的夫郎更适合相公。” “又说什么疯话?”严鹤仪很轻地在元溪耳朵上拧了一下,“再贤良的夫郎我都不稀罕,只要元溪这只小懒猪。” 元溪挣脱了严鹤仪的胳膊,低垂着眼皮道:“谁是小懒猪?” “对了,相公,之前我刚来的时候,送你的那块平安玉牌,你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 “放哪了?我想瞧瞧。” 若不是元溪提起,严鹤仪几乎忘了那块平安玉牌,他拽着元溪的手到了里屋,从衣柜最里边儿摸索出一个木头盒子来,打开之后,里头是一个小一些的木头盒子,再把这个盒子打开,才是元溪的平安玉牌,用一块缃色的绸布仔细地包着。 元溪把绸布打开,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块玉牌,眉尖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严鹤仪觉得,元溪是真的想家了,别人成亲,都有父母在旁操持,元溪小时候必定也想象过自己成亲的场景,虽不知是铜锣开道十里迎亲,还是半街喜气万人空巷,总之不是像同自己那样的。 前段时间,两人忙活着成亲,正是腻歪的时候,元溪还不至于太想家,日子平静下来之后,又是在这样的深秋,便免不了有些难受了。 “元溪,咱们出去放风筝好不好?或者,我陪你荡秋千?” 元溪摇了摇头,把玉佩又仔细包起来放进了盒子里,“相公,把这个放起来吧。” 严鹤仪又把那个装玉佩的木头盒子放回了衣柜里,才听元溪道:“相公今日还没练武呢,外边儿日头这么好,咱们去院子里练练吧。” 心里难受的时候,一直闷着反而不好,严鹤仪见元溪肯出去,赶紧答应下来,提着那两个大石墩子同他去了院子里。 元溪坐在秋千上悠悠地荡着,时不时「蹬蹬蹬」跑过去,用块棉布帕子给严鹤仪擦汗。 “相公,你再做一遍鸿熹哥教你的那几个把式好不好?就是举着石墩子,然后单脚站着转一圈儿之类的那些。” 严鹤仪见元溪兴致很高,也乐于逗他高兴,对他的要求无有不应,认真做了好几遍那些把式,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汗,外衫都湿了。 足足练了两个多时辰,严鹤仪都险些脱力,元溪才「放过」了他。 然后,元溪在灶台旁边儿烧火,同严鹤仪一起熬了小米粥,说是今日劳累了,小米粥能助人好睡眠。 天色暗下来了,严鹤仪正要准备沐浴用的水,元溪突然又想起来有个话本子放在周子渔家了,就是成亲之前到镇上置办东西的时候,同严鹤仪悄悄在书店里买的。 他说想让严鹤仪在睡前念给他听,又拉着严鹤仪跑了大半个村子,去周子渔家里拿来了话本子。 这个话本子,讲的是书生同一个风华绝代的花魁之间的故事,里头免不了有些漏骨的描写,中间的插图也是不能轻易示人的那种,严鹤仪倒是看过这种书,但读出声这种事,却仍是挺让人难为情的。 才读了半本,严鹤仪便有些燥热难耐,元溪又在怀里动来动去,蹭得他几乎哪里都痒,正要放了书,同他演一演上头的插图,元溪却不愿意了,硬要赖着他把话本子念完。 估摸着亥时都过了,严鹤仪才终于把话本子念完,身上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小祖宗,这回...可以来了吧?” 在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严鹤仪麻利地把话本子扔到床头的桌子上,翻身跨坐了过去。 —— 元溪今日格外有兴致,并且很乖巧地迎合着严鹤仪,两人光是翻身便翻了好几回,等到严鹤仪脱力一般躺在元溪身边喘着粗气的时候,都已经快到子时了。 烧水,沐浴...... 等把小祖宗洗干净抱上床,严鹤仪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钻进被窝儿把人抱住,不一会儿便睡沉了。 “相公,睡着了么?” 迷迷糊糊中,严鹤仪似乎听着元溪在叫他,不过他实在太累了,也不知有没有回答他,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院子里的鸡先叫了,自从几只公鸡学会打鸣之后,便似乎跟顾大妈家的公鸡较起劲来了,硬是要比人家早叫半刻,昂着头叫了好一会儿,天才刚刚泛白。 严鹤仪觉得浑身酸痛,微微动动眼皮,习惯性地摸了摸怀里,又转身去捞旁边的人。 他伸了几下胳膊,没碰着元溪,这才从喉咙里低声叫道:“元溪?” 应当是去官房了,严鹤仪又闭着眼睛昏迷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见元溪还没回来,这才有些慌了,坐起身披了件外衫,朝外头大声喊着: “元溪——元溪——” 迟迟不见回应。 难不成去顾大妈家了? 严鹤仪穿好衣裳跟鞋袜,先在厨房、后院儿找了一圈儿,又隔着栅栏朝刚出屋的顾大妈问了一句。 顾大妈应该是才睡醒,揉了揉眼睛,“没瞧见元溪啊,是不是找子渔去了?” “晚上去子渔家拿书,周婶说子渔跟着赵景在镇上呢。” “那能去哪呢?” 严鹤仪揉了揉昏沉沉的头,“没事儿,估计是同私塾的孩子疯去了,我去找找。” “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顾大妈,”严鹤仪摆了摆手,“又不是奶娃娃了,哪这么容易丢,我自己去就成了。” 早晨还挺冷的,顾大妈裹了裹身上的衫子,“成,若是找不着,你再来喊我。” 严鹤仪谢过了顾大妈,正要关门去找,突然打了个喷嚏,便又把门推开,准备加一件薄袄子,顺便也给元溪带上一件。 这个小家伙冒冒失失的,若是不把厚衣裳拿出来,他必然是不知道主动穿的。 打开衣柜,里面已经被翻乱了,好些衣裳都缠在了一起,严鹤仪心想,小祖宗倒是有进益,知道自己找厚衣裳穿了。 他也没有过分在意,粗粗地把衣裳归置好,便拿出自己的袄子披上,找元溪要紧,衣柜一会儿再收拾也成。 严鹤仪转身要出门,突然注意到床头的桌子上,大剌剌地放着一张纸条。 刚才自己竟没瞧见。 也不知为何,严鹤仪登时心里便忐忑起来,他紧紧捏了捏指尖,这才走过去,拿起了那张纸条。 上头的第一行,似乎是写了「哥哥」两个字,不知怎么又划掉,改成了「相公」,然后,「相公」这两个字上面,也用笔尖划了几道。 最后,首行就变成了「严鹤仪」这三个字。 “严鹤仪:  我去很远的地方给富贵人家当夫郎了,你且再寻一门亲事吧,刚成亲没几日,还算得上新鲜,不会找不着夫郎的。 勿念。” 这张纸条是从那个话本子上撕下来的,上头的画很清晰,画的是正好是书生同花魁在青楼里解衣欢好时的场景。 第77章 蛋黄粥与大馒头 什么叫去很远的地方给富贵人家做夫郎了? 什么叫刚成亲不久, 我还算新鲜? 严鹤仪感觉一股血直冲天灵盖,他缓缓坐到地上,斜倚在床边儿, 手里捏着那张纸,反复地看着上头的每个字。 不得不说, 小祖宗这一手字写得是真好, 自己就算是再练上几年,也未必能与之相较。 划掉「哥哥」两字也便罢了, 竟连「相公」也划掉了,直呼自己大名,这是不愿自己做他相公了? 这张从话本子上草草撕下来, 边缘跟团子啃得似的,画着如此绮丽缠绵「春光」的破纸,竟算是和离书不成? 连落款都没有,格式也不规整, 家中重金请来的老先生,便是这么教学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顾大妈隔着栅栏喊他,严鹤仪才回过神来,他撑着床沿站起,仔细拍了拍身上,虽然家中日日洒扫, 地上很干净,并没有沾上多少灰尘。 团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冲进屋子没头没脑地跑了一圈儿, 许是没瞧见元溪, 便只得退而求其次, 绕着严鹤仪的脚亲热示好。 严鹤仪裹紧身上的袄子,神色如常地走到院子里,对着顾大妈温声道:“元溪有事儿出门了,您别担心。” 顾大妈仍不放心,“出门了?他自己么?” “是。” “他不是家中无人了么?”顾大妈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是去镇上了?什么时候回来?” 严鹤仪只捡了后头的问题回答,“不知道,也许晚上就能回来,也许得过几日回来,应当不会太久。” 顾大妈显然对于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太满意,语气中掺了些许责怪,“他这个人冒冒失失的,又不会照顾自己,这天儿愈发冷了,怎的能让他独自出门?” “是啊,”严鹤仪低声对自己嘀咕着,“怎的能让他独自出门?” 复又恢复了平常的声音:“是我想的不周到,您别着急,最多几日应当就回来了。” 顾大妈倒也不是真的有意责怪严鹤仪,只是担心元溪罢了,“成,大妈刚才语气硬了些,你别见怪。” “不会,顾大妈。” “快入冬了,记得把厚袄子找出来晒一晒。”顾大妈刚想进屋,又回过头来嘱咐了一句,“我这几日无事,给你跟元溪都做上了袄子,棉花塞得足足的,保准儿暖和,再有个几日便做好了,等元溪回来正好穿。” 严鹤仪认真地谢过了顾大妈,两人便各自进屋了。 他回屋坐了一会儿,突然似乎是想通了:小祖宗定然是同自己闹脾气呢,竟还玩上留书出走这一招了,故意让自己着急,说不定此时正不知躲在哪片草丛里,猫着腰瞧自己呢。 真是娃娃心性。 这人玩这一套,必然是想看自己着急他,那便哄着他,装模作样去找上一找吧。 打定主意,严鹤仪又仔细读了一遍那张纸条,竟然兀自笑出声来,他把屋门关好,没敢上锁,怕元溪回来进不去,平白在院子里受风。 先去了趟私塾,然后是狗娃家、周子渔家以及赵景家,甚至牛二家,一律说同元溪躲猫猫,见人不在便平静地告辞,继续去下一家。 等把这些同元溪相熟之人的家里找遍之后,严鹤仪便上了山。 等从山上下来,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严鹤仪回家看了一眼,见元溪没回来,便又去了镇上。 到了镇上,严鹤仪倒是没大张旗鼓地找人,毕竟小祖宗是留书出走,不是走丢,没必要让大家跟在着担心。 在赵景木匠铺子门口瞧了一眼,只看见赵景正埋头做木工,周子渔坐着他旁边的木凳子上,不时把剥好的葵花子往他嘴里塞。 周鸿熹家的门锁着,问了门口卖包子的老伯,说没瞧见什么俊俏的哥儿来过,常英家里的铁匠铺也去了,仍是没有元溪的影子。 其实元溪才走半日,若是拜托周鸿熹领着衙门的人四处去寻,应当也不难找到,严鹤仪在府衙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家了。 即使他不想承认,可仍是得面对这样一种可能,便是元溪当真铁了心要走,若是这样,严鹤仪并不知道该不该强留他。 回到小院儿,天边已经有彩霞了,严鹤仪又在屋前屋后逛了一圈儿,便开门进屋了。 他捏着那纸条,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感受着窗缝里漏进来的风。 日子过得真快,到钉窗户的时候了,元溪这副娇贵的身子,夏日里怕热,估摸着冬日里必然会怕冷,这些窗缝都得钉严实才成,屋门也得装上厚帘子,这样才暖和。 尤其是厨房的里间儿,元溪每日都得沐浴,身上湿了水,风一吹可了不得,需得钉得格外仔细些。 还是先把衣柜收拾了吧,正好瞧瞧小祖宗带了些什么衣裳。 严鹤仪清点一番,发现少了几件元溪常穿的外衫跟里衣,那件这几日刚穿上的厚袍子也不见了,应当是穿在了身上,这袍子有两层,现在穿正好。 成亲时买的袄子都搁在衣柜上层,用干净棉布包着,元溪应当是匆忙之中没瞧见,一件儿也没带。 但愿这几日不会太冷。 严鹤仪的手碰到那个装玉牌的木头盒子,正要把它放到最顶上,突然鬼使神差般打开了,绸布还在,玉牌却不见了。 小祖宗晚上还说这玉牌多么多么值钱,转眼便拿走了,想来有了这东西,他应当至少能吃饱饭。 明明都送给我了,真抠门儿。 收拾好衣柜,严鹤仪又弓着身子,从侧屋的大箱子里翻出厚厚一沓子棉被来,这里头塞的是陈年的碎棉花,最大的那个是钉在门框上做门帘的,其他则是钉在窗户上的。 拿着锤子叮叮当当,钉完窗子钉门框,屋子里瞬间便暖和了,伸着手在窗缝跟门缝都感受了一会儿,果真不漏风了。 严鹤仪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把胸口的气儿喘匀,便继续拿上锤子去了厨房。 这一日都没顾得上进厨房,里头竟是一片狼籍,簸箩里蒸好的没吃完的馒头已经都不见了,一碗做好的甜滋滋的枣泥也被拿走了,只剩下黏糊糊的瓷碗,灶台上那些丝瓜、金瓜跟萝卜缨子之类的倒是没少,想来这些菜太占地方,也不容易饱腹。 怪不得闹着要吃馒头,原来早就想好了,幸好蒸得多,足够吃上几日的了。 严鹤仪又想起来元溪问自己要的那个大布兜子,便打开厨房最上层的柜子一瞧,果然也不见了。 准备的这么充分,恐怕得在外头呆上好几日了,说他是小馋猫他还不服气,离家出走只惦记着带吃食,却不知道多带几件厚衣裳。 严鹤仪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进里屋拉开床头的暗格,拿出了装钱的木箱子,上头的锁开着,打开一看,果然少了一把碎银子。 他无声地笑了笑,把箱子合上了。 有了这些银子,怕不是准备要在外头呆上几个月。 严鹤仪索性也不钉窗户了,把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发现书案上自己给元溪画的几张画像不见了,还有那支紫竹毛笔,最后又反应过来,发现自己搭在里屋盆架子上的一件亵裤也不见了。 亵裤?! 既然说是要给富贵人家做夫郎,又做什么拿自己的亵裤,不怕他的新相公生气么? 呸呸呸,什么新相公,只有我这个「还算新鲜」的旧相公。 若真有,那必然也是头顶儿上飘绿! 等这个小祖宗舍得回来了,自己一定不能轻易地便原谅他。 必得拿出相公的威势来,先让他在外头冷上一日,等他喷嚏一个接一个时,便大发慈悲把他放进屋,从里到外狠狠收拾一顿,直到他哭着同自己求饶,才能考虑着放过他。 严鹤仪在厨房呆呆地站了好久,直到天完全暗下来,肚子咕咕咕叫唤了几声,才想起来今日一口饭食都没进,一口水也没喝。 这人留书出走,还知道带吃食跟银两,自己反倒亏了肠胃,哪有这样的道理? 严鹤仪在灶台上生了火,从缸里舀了半瓢米,然后又抖出去一半。 元溪不在,自己哪能吃得了这么多? 把这些米淘洗干净,严鹤仪踌躇一下,又掀开米缸舀了些米。 若是元溪晚上回来呢?若是一会儿便回来呢? 还是得做上他的份儿。 想到这里,严鹤仪又洗了两个鸡蛋,准备一同煮了。 他大抵是真的相信元溪一会儿便要回家了,心里愈来愈快乐,窝在灶台前认真烧着火,嘴里甚至哼起了之前娘亲教的歌儿。 米粥的香气一点点飘出来,严鹤仪填了最后一把柴,边收拾脚边的碎屑边道:“等一会儿哦,米粥要焖一焖才软。” 四周无人应答,严鹤仪的手突然停住了,过了半晌,才扯出一个相当苦涩的笑来。 盛出来一碗米粥,严鹤仪便把余下的又盖上了,想了想,又打开盖子,捞出来一个鸡蛋。 把鸡蛋剥好,蛋黄挑出来放进粥里,用勺子仔细压碎搅拌,便是黄澄澄一碗蛋黄粥了。 厨房里暖,严鹤仪便索性搬了个木头凳子,坐在灶台边喝粥。 一口热乎乎的粥入口,严鹤仪觉得整个人都暖了,又往嘴里送了几口,突然一个哽咽,接着猛地转头,把刚才吃进肚子里的几口粥都吐了出来。 他擦了擦嘴角,站起来想去拿角落的竹扫帚,两腿一软,便直直坐到了地上。 似乎是刚才吐得急了,眼睛里盈满了泪,现下一股脑儿滚了出来,周围没有旁人,便是放声大哭也无妨。 严鹤仪急急地抖着肩,团子听见声音,从院子里冲进来,站在离严鹤仪几尺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盯了一会儿,团子嘴里哼唧几声,缓缓走过来,静静地趴在了严鹤仪脚边。 第78章 糊粥 这一晚跟没睡似的, 严鹤仪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辰上的床,什么时辰闭的眼,又是什么时辰睡过去的。 梦里自己是个赶考的书生, 在大山里迷了路,遇见一个俊俏的郎君, 被他痴缠迷惑, 被他不留情面地榨干精气,然后一脚踹下山崖, 就这么往下飘啊,荡啊,凄凄惶惶的, 总也没个尽头,直到喘着粗气惊醒坐起,这副身子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坐起来出神地喘匀了气儿,梦里的东西便全都不记得了, 严鹤仪摩挲着自己的手臂,只觉着冷, 往被窝儿里一探,偌大一条被子,成亲的时候新做的,自己只盖了窄窄的一条,也不知晚上在躲些什么, 都缩到床里头去了。 兴许也是在寻些什么。 总之,被衾枕箪俱是冷飕飕的。 严鹤仪又坐着想了许久, 才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衣裳也没来得及披, 跪立在床上, 抬手打开了床头的柜子,拿出一床崭新软篷的褥子来,又掀开床单,把这床褥子铺上了。 冬天来得格外急,似乎前几日元溪还嚷着热,拽着床上的竹席不撒手,说要再铺上几日,想到这里,严鹤仪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元溪那不讲理的样子,兀自低头笑出声来。 真是拿他没办法。 要说食欲似乎也会传染,元溪在的时候,只要他一嚷着饿,自己肚子便能立马跟着叫起来,现下这人不在,都日上三竿了,严鹤仪也不饿,只觉得腹内涨涨的,甚至有些想吐。 那张破纸条还搁在床头的桌子上,严鹤仪拿起来又读了一遍,便赶紧把东西塞进了枕头底下,尽量不让这些字句在脑子里作过多的停留,囫囵个地进去,囫囵个地出来,却总忍不住去想。 他觉得得让自己忙起来,再者已经入冬了,家里好些活要干,现下成了亲,便不是之前那样光秃秃的一个人了,可千万不能凑合。 端着泡好的谷子喂了鸡,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几个「娃」吵吵闹闹地争抢,又在心里暗暗笑它们不知愁,自家主人都跑了一个,食欲仍是这么旺盛。 瞧瞧人家团子。 团子晚上罕见的没去鸡窝里闹腾,趁着严鹤仪关门的功夫,从门缝里挤进来,窝在床边儿安安静静地陪着严鹤仪睡,早起便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不叫也不闹,就这样保持着半尺的距离。 为了奖励团子通人性、知愁喜,严鹤仪自己没吃东西,倒是专门去厨房生火,给团子煮了两个鸡蛋吃。 后院儿菜园子里种的冬萝卜也该收了,严鹤仪撸着袖子干了一个晌午,又打开旁边儿地窖门口的茅草盖子,擎了根烧了一半儿的蜡烛,沿着梯子下去,把里头收拾干净,又一趟趟地把萝卜放进去摆放齐整。 做完这些,已经是下午了,严鹤仪一时没想起还有什么活儿,攥着手在院子里胡乱走了好几圈儿,团子坐在正屋门口,仰着脑袋瞧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 抬头瞧见秋千架子,旁边儿种的葫芦都摘了,按个头儿在窗台上整整齐齐排了一溜,葫芦藤还没来得及摘,枯叶软塌塌地耷拉着。 葫芦这种东西,当年生当年长,结过葫芦之后便要枯萎了,缠在秋千上不好看,抓着也扎手,得把这枯藤清理了。 把地上也扫干净,严鹤仪又拿出个四角缝着布条的软垫,仔细系在了秋千的板子上,坐下一试,软乎乎的正好。 做完这些,他又穿上袄子去了镇上,在每个同元溪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此后连着三日,他都去镇上找,几乎悄悄把整个兰溪镇翻遍了。 元溪认识的地方不多,除了平安村,也就是兰溪镇了,严鹤仪去码头问了,这两日都没有船出去,连货船也没有,元溪必然跑不太远,此时也许正悄悄在哪里躲着呢。 这一日,他在街上遇见了周鸿熹,一身窄袖掐腰的捕快官服,正领着一群与他同样服色的衙役挨家挨户地搜人。 周鸿熹瞧见严鹤仪,便过来同他说了几句话。 严鹤仪瞧了一眼周鸿熹手里攥着的几张画像,随口问道:“这便是三十两银子一个的那队北国商人?” 周鸿熹点头称「是」,然后挨个儿递给他瞧,“可有眼熟的?” 严鹤仪捏着其中一张,上头画的是个哥儿,模样俊俏,同元溪倒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圆圆的眼睛。 周鸿熹见严鹤仪盯着不放,以为他真的见过,便耐心地同他解释,“这哥儿姓阮,是这家的少爷,本也不干他什么事儿,只是他同爹娘一起出逃,便也得抓了。” 严鹤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只听周鸿熹继续道:“现下两国通了商,这事儿也多起来了,我瞧着得有半年可忙,等整肃干净,也便好了。” “通了商?”这倒是件大事儿,严鹤仪从画像里抽出身来,抬头问了一句。 周鸿熹立马又解释道:“是啊,北国这几年同咱们不对付,他们内里头也没太平到哪里去,听说几个皇子为了储位争得头破血流的,他们的官儿也不容易,若是一朝站错队,转头就是满门祸殃,不过......” 他喘了口气儿,接着道:“不过,上半年总算是尘埃落定了,听说是位仁慈的皇子胜出,先是整顿了内里的争斗,接着便派使臣来了咱们这儿,上个月刚来的公文,说是南北通商,让各处衙门都紧张起来。” “总算是好了,”严鹤仪对于这件天大的好事,心里也是真的高兴,“两国不争了,老百姓也有银子挣,商贸通达,各业繁茂,定会愈来愈好的。” “这倒也是,”周鸿熹揉了揉脑袋,“只是刚开始,各处管的还不周全,这几日我们可是忙坏了。” 严鹤仪突然有个念头蹦出来,便又问了一句,“这商户,姓阮?” “是,”周鸿熹点了点头,“敏锐得很,也不知从哪里提前得的消息,通商的公文还没发,便把生意做进来了,结果不是个老实的,货物里头掺了沙。” “赶在这档口,两边儿使臣刚欢欢喜喜地谈妥,他却等不及便要臊北国商人的脸,两边儿都吵着要抓他。” 严鹤仪牵着嘴角笑了一下,“也是个蠢的。” 旁边儿其他衙役突然喊叫起来,说是瞧见人了,周鸿熹又匆匆说了句,抬脚便跟了过去。 严鹤仪捏着那几张画像,原地呆愣了良久,这才迈着步子往家走。 走走停停一路,来到巷子口那颗玉兰树,严鹤仪突然便想通了。 其实,这么久以来,严鹤仪隐隐约约是有察觉的,元溪饮食上的习惯同这里的人截然不同,倒是同书上写的北人相似,许多花木也不识得,自己摘个芭蕉叶子给他做蒲扇,他都稀罕得在旁边问这问那。 只是,这一段日子,严鹤仪便像是被欢喜冲昏了头的人,即使有这许多的念头,也没顾得上细想。 若元溪是北人,那他出现在这里,又被人追杀,说是逃出来的也合理。 说来,元溪诸多的反常举动,皆是那日子渔生辰之时,在周鸿熹家里,听他说了抓捕北国商人的事开始的。 初见之时,那位刀客韩朋曾说,他们是京城来的商人,京城也许是扯了谎,商人倒是像,元溪又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家里是个富裕商人也说得通。 这么瞧,他应当是逃出来的,而且是举家出逃,这样便能对上那家通缉商人的特征了。 当时周鸿熹没细说,元溪也没见着画像,应当是以为镇上要抓的人是自己,这才急匆匆地跑了。 真是个笨蛋,严鹤仪在心里暗暗嗔了他一句。 复又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这人急着跑,应当也是怕连累自己,所以把玉牌拿走了。 严鹤仪愈想愈觉得合理,突然又担心起来,小祖宗知不知道两边儿通商的事儿,又瞧没瞧见镇上贴的商人画像? 若他想乘船,必然要去镇上码头,然后得知客船要过几日才发,是找个地方躲着,还是大剌剌的住客栈? 这人胆子不大,若是躲起来,没见着贴出来的画像可怎么办? 严鹤仪打定主意,觉得明日便去镇上守着,然后拿着商人的画像四处喊一喊,说不定便能把人喊出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严鹤仪才给自己煮了点儿粥,烧火的时候走了神,粥有些糊了。 元溪第一回 煮粥,便是把粥做糊了,带着微微的焦味儿,入口挺特别的。 小祖宗的嘴就是同旁人不一样,各种习惯都得单记着,不过自己也没刻意记,便能掰着手指头说出一箩筐来。 笃定元溪仍在镇上,严鹤仪欢喜了许多,这几日跟丢了魂儿似的,澡都没顾得上洗,便烧了一盆热水,仔细洗了一番。 折腾到子时,严鹤仪又披着袄子瞧了瞧院门,见正大开着,这才转身回了屋。 上床钻进被窝儿,严鹤仪也不指望自己马上能入睡,便拿了一本书,就着高处的烛光随手翻着。 外头似乎是起了风,院门响了一下,严鹤仪抬头愣了愣神,突然听见一句飘忽的「哥哥」。 这几日,他总是能听见元溪唤他,无声地勾起嘴角,揉了揉眼睛,试图把这缠人的幻觉驱散。 “哥哥——” 又是一声,虽然微弱,却真切得很,似乎能听出来,说这话的人因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冷,嗓子有些发紧。 严鹤仪的胸口剧烈跳动起来,他把书扔掉,翻身下床,趿拉上鞋便出了门。 外头刮着风,严鹤仪只穿了一身里衣,不自觉地抱住肩膀摩挲着。 应当是听见了他开门的声音,窗边儿一个人影怯生生地朝他走过来,及到近处,又轻轻唤了声「哥哥」。 严鹤仪往脸上抹了抹,把不知什么时候淌出来的眼泪擦掉,怔怔地瞧着眼前的人。 团子突然从屋里冲出来,绕着元溪的脚热络地蹿着,嘴里「呜呜呜」乱叫。 狗狗闹腾着,两个人相顾无言,皆静静地立在原处。 元溪衣衫破烂,脸上似乎还沾了泥,怀里抱着那个大布兜子,瘪瘪的,应当是把馒头都吃完了。 过了一会儿,严鹤仪才缓缓开口:“舍得回来了?” 元溪见严鹤仪理自己,似乎是放了心,嘴巴一撇,用一种故作沙哑的声音道:“哥哥,冷。” 严鹤仪登时心便软了半截儿,他朝自己胳膊上捏了一把,生硬地道:“哥哥划掉了。” 元溪半懂不懂,又试探着唤了声「相公」。 “相公也划掉了,叫严鹤仪。” 元溪瞬间便明白了,抬着眸子直勾勾盯着严鹤仪,脚上一点点蹭过来,腆着脸往严鹤仪怀里钻。 严鹤仪躲开他,也不说话,转身进了屋,「砰」的一声,把元溪关在了门外。 团子赶紧跑过去,用力往上跳,用爪子不停地挠着门板。 第79章 药 晚上亥时刚过, 天便阴沉下来了,风先是怒吼,然后慢慢停下来, 严鹤仪在院子里站了站,知道这是要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早, 没什么征兆, 似乎前一阵儿还热着,呼啦一下子便入冬了。 元溪在窗户外头喊他的时候, 子时已经过半,正好是立冬。 平安村除了这间小院儿,便没有燃着灯烛的人家了, 这雪也许四更下,也许五更下,总之熟睡的人应当是不知道的,只会在晨起推开门窗的时候, 才骤然发觉天地白茫茫了。 不过,元溪知道什么时候下的。 严鹤仪也知道。 床边儿高高的柜子上立着一个黄铜烛台, 年岁比严鹤仪都大,烛台上高高擎着根燃了一半儿的蜡烛,大红的,成亲时没用完的。 不过,与洞房时那对花烛不同, 那上边儿的烫金双喜是独一份儿的,一辈子大概也就燃那么一回, 现在这些通身光秃秃, 隐隐透出光来, 不过也是好看的。 严鹤仪坐在床沿儿上, 捏着元溪留下的那张纸,眼睛却怔怔地盯着高处的蜡烛。 院儿里安安静静的,元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怀里抱着那个皱皱巴巴的布兜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团子也受了牵累,被严鹤仪关在门外,挠了一会儿门,见没什么用,便过来蹲在了元溪脚边儿,四只短腿都缩起来,成了个真正的「团子」。 元溪身上仍穿着那件双层的厚袍子,袖口跟肩膀上都破了洞,漏风,他缩着肩膀,不一会儿便有些发抖了。 团子在脚边儿热乎乎的,元溪把它抱起来,感觉它也在微微发着抖,便解开袍子上的扣儿,把它塞进了怀里。 “小黑,你说哥哥什么时候放我们进去啊?” 元溪转头朝窗户看,见屋里灯没熄,倒是安心许多。 他使劲儿吸了吸鼻涕,把团子抱得更紧些,“哥哥这回真的生我气了,他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同你一样,都没人要了。” “团子可有人要,”屋里,严鹤仪坐在外间儿的椅子上,把元溪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在心里暗自嘀咕,“这是惯用招数了,不可心软。” “小黑,你知道么?我出去这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想哥哥,跟你说你也不懂,因为我喜欢哥哥,他是我这世上最在乎的人了。” “开始说好话了,”严鹤仪嘴角抽了抽,忍住了笑。 “我隐瞒身份,还不打招呼便走了,哥哥不理我是应该的,打我一顿然后扫地出门才正常。” 元溪猛地打了个喷嚏,又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然而,哥哥舍不得打我,连吼都没吼一声,我知道,哥哥心里也喜欢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你们谁都比不了。” 严鹤仪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赶紧照着自己大腿掐了一下,“几日不见,招数是愈来愈多了。” 元溪似是知道严鹤仪在听,说话声音恰到好处地传到严鹤仪耳朵里,带着几分懊悔,几分自责,以及十足十的可怜劲儿。 不过,冷是真的,清鼻涕怎么吸都止不住,反正袍子脏了,便也顾不得什么,不时用袖子擦着。 抱着团子说了许久的话,也不见屋里头有动静,元溪这才有些慌了,难不成哥哥真的不要自己了? 这一会儿,从里到外都被风吹透了,手脚没有了知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元溪这几日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涌出来,随着眼泪淌得满脸都是。 热泪出来,被风一吹,脸上便刀割似的疼。 又过了一会儿,元溪觉着有东西化在了手上,抬头一看,雪花在风里打着旋儿,飘得满天都是。 今岁第一场雪,于立冬之日早早地来了,天地静默着,雪落在地上,窸窸窣窣的。 “哥哥之前说过,”元溪话里带了哭腔,可怜兮兮的,“他说回首山的雪格外好看,要同我一起赏的。” 严鹤仪起身走到门边儿,徘徊了几步,轻轻抽出门闩,「咯吱」一声,门开了。 屋里盈满了昏黄的烛光,元溪回头,只见大片的雪花儿直往屋里卷,融化进了这满屋的昏黄里。 “进来吧。”严鹤仪斜睨他一眼,声音冷冰冰的。 元溪像是得了赦罪的圣旨,咧着嘴对他笑,在门口冻得久了,关节有些僵,一下子没起来,放下团子用手撑着台阶,才晃晃悠悠地站住了。 他在严鹤仪的注视下进了屋,也不敢坐,就那样垂着头站在外间儿的桌子旁边。 元溪一进来,严鹤仪便出去了,在院子里倒腾了半天,端进一个燃着炭的陶盆儿来,一眼也没往元溪这边儿瞧,便又进了里间儿,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回身关上门出去了。 炭有些呛,但是真的暖和,元溪趁着严鹤仪不在,悄悄往炭盆儿那边挪了挪,伸出冻僵了的一双手,悬在上头虚虚地烤着。 团子没什么顾忌,挨着那个炭盆儿躺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门又从外头打开了,元溪急忙收回了手,只听那人立在门口,嘴里生硬地道:“你过来。” 元溪忙不迭地出去,跟着严鹤仪进了厨房,里头比烧了炭盆儿的正屋还暖,热气熏蒸着,澡盆里放好了冒着气儿的水。 严鹤仪没说话,退出去给他关上了门,元溪知道,哥哥这是让自己洗澡呢,他还是疼自己的。 元溪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脱下身上也不知多久没脱过的衣裳,光溜溜地浸到澡盆儿里,长长地「啊」了一声。 旁边儿盆架上搭着干净的两块棉布,板凳儿上整整齐齐叠着一套里衣,同一件绯红色的长袄子。 泡了个热水澡,手脚彻底暖和过来,脑袋也没那么昏沉了,元溪按照往日严鹤仪给他洗澡的习惯,先裹棉布再擦身,然后赶紧穿上里衣,裹住袄子,把身上的热气儿全留住了。 他正要收拾地上的狼藉,严鹤仪的声音在门口传来:“洗好了,便赶紧穿衣裳。” 严鹤仪一直在门口听着动静,生怕他没吃饭,泡澡再晕过去,听着元溪答了声「穿好了,哥哥」,严鹤仪才推门进去。 旁边儿炉子上端下一个砂锅来,倒出满满一碗防伤寒的药,直愣愣伸到了元溪面前。 元溪抬眸瞧了严鹤仪一眼,干脆地接过药碗,咕咚咚一口气儿把药全灌进了肚子里,又把碗倒过来给严鹤仪瞧,意思是全喝光了。 这药挺苦的,苦得元溪打了个抖,脸上皱皱巴巴地拧成一团。 没有惯常的甜蜜饯儿塞进嘴里,元溪使劲儿咽了几下口水,才没把药吐出来。 严鹤仪面无表情地收拾了厨房,擎着灶台上的蜡烛走到门口,转身瞧了元溪一眼,等人乖乖跟出来,才关上了厨房的门。 炭盆儿燃了这么一会儿,里间儿都暖烘烘的,严鹤仪吹灭手里的蜡烛,脱衣上了床,想了想,又把高处烛台上的蜡烛吹灭了。 门窗都封得严实,屋里一点儿光亮都没有,元溪独自站在外间儿,紧紧盯着炭盆儿上不时蹦出来的火花儿。 他怕得很,眼珠子转悠着往旁边儿瞧一眼,便赶紧收了回来,似乎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听着床上没声儿了,元溪才认命般地蹲在了炭盆儿旁边,咬着嘴唇忍泪。 良久,床上才飘出这么一句话:“进来睡吧。” 元溪闻言,赶紧站起来,双手抬起来摸着往里走,走了几步,腿上碰着了屏风的棱角,忍不住惊声叫了出来。 严鹤仪又不忍心了,起身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元溪看清了路,缓缓走到床边儿,咬着嘴唇看他。 “上来吧。”严鹤仪转了个身,把脸朝着墙。 元溪赶紧把身上的袄子往旁边儿床凳上一扔,腆着脸跨过严鹤仪躺到床里边儿,钻进了严鹤仪的被窝儿,严鹤仪往外躲他一寸,他便往外追一寸,黏黏糊糊地缠在他身上。 嘴里也黏黏糊糊的,“哥哥,相公,我知错了。” 见严鹤仪不理他,元溪缓缓把手往下,伸进严鹤仪两腿之间,颇有些生疏地讨好着他,手里似乎马上便□□了起来,身边儿这个人也逐渐开始发烫。 严鹤仪仍紧闭着眼睛不为所动,元溪便楼住他的腰,用力往自己身上扯着。 “今日不这样,”严鹤仪终于开了口,“盛哥儿怎么同你说的?” “哥哥...不想瞧见我的脸?” 严鹤仪不答话,元溪只得乖乖翻过身,趴着跪在了床上。 往常,两人行房时都是脸对脸的,元溪虽然床下嘴硬,床上却总是又羞又怕,正面好随时以唇舌言语安抚,严鹤仪又喜欢看这人因情动而朦胧着的眼睛。 严鹤仪跪在元溪后头,挺着腰一点点往里送,前头趴着的人从喉咙里哼唧了一声,手上抓紧了旁边的被子。 起先,严鹤仪仍是温柔的,便同往日一般,宝儿似的待他,那份珍而重之,满回首山也找不出第二个。 过了一会儿,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火儿,严鹤仪一双大手发狠般的抓住元溪的腰,咬着牙拼命冲撞着。 这双手力气足得很,拎两只二十余斤的石墩子都不在话下,却偏又十分纤长,骨节恰到好处地微微往外凸着,标准的一双君子手。 此时,这双君子手却挣着青筋,让人反抗不得。 赵景的手艺那是没得说,一张床上上下下都打得很结实,平日里的响声很小,更不会「咯吱咯吱」的,这回却受不住一般地晃着,床帐也跟着抖。 元溪似乎是被吓着了,喉咙的声音带了些呜咽,扭过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严鹤仪,便像是风中的草叶,凄凄惶惶地颤抖着。 “哥哥,你轻些......” 他有些怕,“你...发疯了么?” “姜元溪你记着,”严鹤仪的嗓子有些哑,说出来的话也生硬,“我不管你外头有没有什么富贵的野相公,咱们即已成了亲,一日不和离,我便一日是你相公,这事儿,咱们便做得。” 听了这话,元溪便不出声儿了,又过了一会儿,严鹤仪俯下身去,把胳膊从元腋窝伸进去,摸了摸他的脸,发现黏糊糊得都是眼泪。 严鹤仪心里拧着劲儿的疼,语气却愈发吓人:“哭什么?” “哥哥,疼......” “每回都喊疼,之后又说是在唬我,我怎样信你?” “是真的......”那哭腔做不得假,“这回...是真的......” 他往前爬了半步,又被严鹤仪抓着腰拽了回来,“哥哥,我怕......” 外头飘着鹅毛似的雪,各家都睡着,路上一个脚印儿都没有。 第80章 手擀面 严鹤仪猛不丁儿便停了下来, 外头有风声,一下下打在窗户上,却又钻不进来, 颇有些气急败坏。 不知是不是错觉,能听见雪花在地上、房顶上慢慢堆叠起来的声音。 元溪把脸埋进被子里, 眼泪也洇进去了, 他真的有些怕,严鹤仪头一回没有在这种时候紧紧抱着他安抚, 跟发了疯似的,把他困在这半掩着红帐的床上。 腰上那双手缓缓放开了,元溪身上早没了力气, 顺势趴下去,仍是把脸埋着,身上缓缓覆上来暖融融的被子,把他裹严实了。 严鹤仪身上仍难受着, 他盖了一点儿被角,尽量不挨着元溪, 紧紧闭上眼睛不说话。 他想抱住元溪,告诉他自己这些日子的难过,天塌一般的难过,却跟同自己怄气似的,偏要别扭着。 小时候他爹娘便说, 这孩子看着懂事,实则一根筋, 那股别扭劲儿比乱糟糟系了八九个结的绳子还气人, 撞了回首山都不知道转弯的主儿。 有一回, 家里的鸡要孵崽子了, 他也不表现出寻常孩子的那种高兴,就是把每日的晨读改在了院子里,时不时往鸡窝里瞥一眼。 他娘觉得可爱,便上前拉着他的手,说了句「鸡宝宝要快快孵出来哦,咱家的宝宝可是盼着呢」之类的话,严鹤仪便不乐意了,就像是心事被戳穿了一般,之后几日,便再也没有去院子里读过书。 后来,孵出的鸡宝宝半道夭了一只,应当是胎里没长好,严鹤仪就又生自己的气了,把它在后院儿悄悄埋了,此后三天都没好好吃饭,娘来安慰,他又死活不承认。 总之,是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爹那么正派的一个教书先生,都撺掇着严鹤仪逃他娘的课,好不容易把人拽出来了,风筝也不放,糖果一不吃,拿了本书坐在山坡上读,剩他爹一个人,不尴不尬地独自围着他放风筝。 慢慢长大了,他仍是这副脾气,村里人都敬他,他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自从遇见了元溪,需得同一个人每日亲密相处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脾气里的别扭。 这别扭倒也不似利剑,便像是钝钝的锉刀,不见血,却磨得两个人都不舒服。 就像这种时候,元溪倒情愿他劈头盖脸把自己骂一顿,把心里的气闷全都砸出来,哪怕同他在院子里打一架,也比这样冷着脸的好。 严鹤仪在被窝儿里捏了捏自己的手,正想转过身抱住元溪,腰却被元溪先抱住了,他把人往怀里搂,怀里的人却滑溜溜地掀开了被子,缓缓俯下身去,头发垂在他的胯骨上,一滴眼泪「啪嗒」滚进了他的腿根儿里。 他知道元溪要做什么,在这个小家伙心里,这件事带着讨好的意味。 严鹤仪心里又疼了起来,话出来却仍是带着一股不近人情的生硬:“嘴唇都干成什么样子了?磨得不舒服。” 元溪仰起脸看他,呆愣了片刻,又把手覆在了上头。 “元溪,”严鹤仪总算叫出了这个烫嘴般的名字,他抓住元溪的肩膀往上一拎,把他裹近了被窝儿里,“睡吧,我...累了。” “可是......” “睡吧。”严鹤仪直挺挺躺回自己那一小片儿地方,复又闭上了眼睛。 良久,一双柔软的手又追了过来,先是试探,见严鹤仪没反应,便紧紧抱住了他的腰,热得有些发烫的脸蛋儿紧挨着脊背,忽闪的眼睫一下一下地蹭着。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谁也没说话,外头屋顶上积满了雪,时不时掉下一坨来,砸在地上,「噗通」一声。 严鹤仪踌躇着想开口,几句话到嘴边儿,又都忍住了,最后感觉身后的眼睫不眨了,怕元溪睡着,才缓缓开了口:“今日,可有吃东西?” “吃了,”元溪声音有点儿干涩,带了些受宠若惊。 明明感觉这人肚子瘪瘪的,严鹤仪语气缓了些,又问:“吃的什么?” “午后,同镇上那家面馆讨了一碗热汤,泡着馒头吃的......” 严鹤仪心里又升起一股火,声音也带了怒意:“不是拿了银子么?” “银子是哥哥的,我...不敢用。” “留书出走都敢,用点儿银子倒不敢了?” 腰上的胳膊不自然地紧了紧,身后人的眼睫开始频繁地眨,别是在憋泪,严鹤仪赶紧放低了声音:“馒头都好几天了,吃了要肚子疼的,以后不许了。” “好。”元溪忙不迭地应承,复又低声加了一句,“天冷,馒头放得久,还能吃。” 严鹤仪突然起身,系好里衣的带子,把袄子披上,也没说话,急匆匆又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门进来,本来想说话,犹豫一瞬便改了主意,把被窝儿里缩着的元溪拎出来,用长袄子裹住,捞着腿弯抱起来,快步走到了厨房。 厨房沐浴的隔间儿里放着一盆热水,元溪知道,这是让自己清洗用的,往常,都是困得迷迷糊糊的自己被严鹤仪抱着,脸埋进他的颈侧,由着他给自己洗。 这一回,元溪很乖觉地钻进草帘子蹲了过去,边洗边时不时透过草帘子的缝隙,往严鹤仪这边儿瞥上一眼。 灶台的火仍燃着,严鹤仪挨个儿打开码放整齐的瓶瓶罐罐,往一个瓷碗里盛着,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掀开锅盖,一股白花花的热气蒸腾而上,长筷子一搅,用竹笊篱接着,微黄的手擀面条,颤巍巍浸在了冲好汤底的瓷碗里。 隔间儿里,元溪用棉布仔细擦干净身上的水,摸着饿得有些难受的肚子,咬着嘴唇轻轻笑了笑。 从隔间儿里出来,严鹤仪瞧了元溪一眼,便把身上的袄子脱下来,披到了他肩上。 对面,元溪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严鹤仪的命令,严鹤仪又瞧了他一眼,招了招手:“过来吃面。” 元溪走到灶台边儿,端起了那碗面,又拧着眉放下了,太烫。 严鹤仪明白他的意思,指了指灶台旁边儿的木头凳子:“就在这儿吃。” 往日里,严鹤仪总说吃饭就要在吃饭的地方,趴在厨房灶台上吃东西不像话,这一回,他也管不了那些规矩了,厨房里烧了火,比正屋要暖,出来进去的,容易伤风。 元溪咧着嘴冲他笑了一下,露出带着尖角儿的四颗小虎牙,然后乖乖坐下,把碗往严鹤仪那里推了推。 “我不饿,你吃吧。”严鹤仪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却又兀自自责起来,觉得自己的话生硬了些,又补了一句,叫了声「元溪」。 元溪这才揽过面碗狼吞虎咽起来,热腾腾的蒸汽一熏,眼泪又落了下来。 严鹤仪听见吸鼻涕的声音,赶紧拿出个帕子,捏着元溪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给他擦了擦淌出来的清鼻涕。 元溪冲着他笑,傻乎乎的,一个透明的鼻涕泡儿又冒了出来,严鹤仪的手停滞一瞬,突然叉着腰笑了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笑了一会儿,气氛似乎没那么僵了,元溪仰头去抓严鹤仪的手,严鹤仪反手捏了他的手一下,“汤也喝了,暖暖身子。” “嗯,”元溪点头,把面汤喝得见了底。 看着严鹤仪收拾好厨房,元溪大着胆子伸了手,让严鹤仪抱他,严鹤仪勾了勾嘴角,抓住一只手,领着他进了正屋。 那个大布兜子在正屋地上放着,上头睡了个哼哼唧唧的团子。 严鹤仪轻轻把布兜从团子身下抽出来,团子睁了睁眼,换个姿势继续睡了。 打开一瞧,里头是那个装着紫竹笔的木盒子、平安玉牌、一把碎银子,以及皱成一团的画像,似乎还有一些干巴巴的馒头碎。 “你倒是周全,提前问我要这么个兜子。” “我...试了试弄包袱,”元溪低头捏着手指,“不会包,布兜子方便,盛得也多些。” 严鹤仪无奈地笑了笑,把布兜子搁在桌子上,拉着元溪的手走进里间儿,示意他钻被窝儿。 严鹤仪跟着上了床,没说话,把胳膊伸出去了,元溪明白,忙不迭地把脑袋枕在了上头。 这是,不生气了? 元溪朝他身上凑了凑,开始解释:“哥哥,其实我是......” “北人?” “是,”元溪有点儿吃惊,“哥哥怎么知道的?” “以为镇上要抓的人是自己,所以跑了?” 元溪点了点头。 “瞧见镇上贴的通缉画像,又听说了通商的消息,所以回来?” 元溪又点了点头。 严鹤仪把他往自己这里搂了搂,“你家里,也是经商?父亲可是遇着了什么事儿?” “不是,”这个答案倒有些出乎意料,“阿爹在朝为官,上头还有两个兄长,都有官职。” 元溪出神地想了想,继续道:“几个皇子争位,当官儿的都得站队,阿爹同两个兄长都是四皇子那一派的,争来争去,四皇子倒了,两个兄长入狱,莫名其妙死在了牢里。” “元溪。”严鹤仪轻声唤他。 “无事,哥哥。”元溪把脸往严鹤仪颈窝儿里凑,“得势的是三皇子,他最为狠辣果决,阿爹说他必会赶尽杀绝,果然,晚上便在府里发现了暗探的踪迹,阿爹赶紧让我们收拾了细软,一家人逃了出来。” “三皇子的人仍追了上来,带着的私兵都陆续被杀了,韩朋一直护着我跟爹娘,阴差阳错进了南国,扮作普通商人,却又遇见了山匪,爹娘死了,韩朋带着我一直跑,后来,就只剩我一个了。” “当时哥哥救了我,对我好,我便不想走了,想赖着哥哥,”元溪垂着眸子,“怎么说,起先都是存了利用哥哥的心思,前几日听说镇上抓人,以为是借着商人的名头抓我们,便跑了。” “我...配不上哥哥的好。” “别说傻话,”严鹤仪道,“若真是抓你,我们一起逃。” “不用逃了,哥哥,”元溪握住了严鹤仪的手,“镇上说,上位的是个仁慈的皇子,胖胖的,那是二皇子,平日里不争不抢,同大哥又有交情,便是派人来寻,那也是接我回去享福的。” 严鹤仪戳了戳他的鼻子,认真地问道:“若是这样,你去不去?” “我同哥哥在一块儿,哥哥去我便去。” “以后再不跑了?” “不跑了,”元溪哽咽了一下,眼泪又出来了,“哥哥,我知道错了。” 严鹤仪把人紧紧搂住,下巴抵在他的头顶,语气里是浓得腻人的温柔,“元溪,我没怪你,怪的是我自己,怪我没觉察到你的担忧,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我这个人别扭,喜欢什么东西,仿佛生怕人家看出来,便会以此笑话我似的,从来不敢承认,”严鹤仪低下头,在元溪头发上亲了亲,“元溪,不管你是山上掉下来的野人,还是别国逃过来的贵人,你永远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元溪抬起脑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一个长长的吻,混着眼泪,两个人似乎融成了一个,严鹤仪给元溪擦干净脸,笑着打趣他,“不怕我真的生气,不让你进门么?” “怕,又不怕,”元溪把嘴唇往严鹤仪脸上凑,“反正我脸皮厚,哥哥若是不让我进门,我便一直在门口坐着,死缠烂打,癞皮狗似的缠着你。” “若我另寻了夫郎呢?” “那......”元溪顿了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便日日在你们窗外唱曲儿,唱铡美案,唱崔君瑞,唱鸳鸯灯,他一出来,我便让团子咬他。” “明明是你抛下我跑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严鹤仪使劲儿揉了揉他的脑袋,“确实,团子同你是一伙儿的,我只好臣服于你们俩的淫威,战战兢兢地讨生活。” 元溪这才敢同他撒娇,“哥哥,你今日吓着我了。” “那你原谅我,好不好?” “好,”元溪软绵绵地往他身上凑。 过了许久,怀中人逐渐安静下来,似乎是累着了,有轻轻的鼾声。 严鹤仪小心翼翼地给他拢了拢脸上垂下来的头发,缓缓低头,嘴唇在他额头上贴了许久。 天已经蒙蒙亮了,严鹤仪轻手轻脚地起身,拿了香油瓶子来,用指尖儿轻轻涂在了元溪嘴唇上。 在外头被风吹了这些天,应当也吃不着什么汤水,嘴唇起了皮,裂了两条渗血的缝儿。 元溪刚进屋,严鹤仪便注意到了。 香油涂上,油润润的,味道又馋人,元溪在梦里砸砸嘴,脸上带了笑。 第81章 炖豆腐 一大早, 狗娃就在院门口嗷嗷直叫唤,带着一帮孩子把元溪拉出去了,说是去村口坡上玩雪。 晌午, 元溪蹦跳着回来,一进院儿, 就听见屋里热闹得很, 进去一瞧,正好瞧见了丰哥儿, 就是在周婶家住着的那个,成亲的时候见过。 那哥儿白面桃腮,细长条的一双凤眼, 鼻侧有颗红痣,头发也油亮,微微含着胸坐在高凳子上,满眼的羞怯, 虽不算什么让人瞧了心惊的绝色,倒也干净清爽, 很舒服的长相。 元溪低头打量着自己,雪地里滚了一圈儿,长袄子的边儿湿着,刚买没几日的棉鞋沾了泥水,头上的髻也散了, 发尾湿答答垂在肩上,束发的绸布被他随手塞进了腰带里。 同这个哥儿相比, 自己跟个不听话的熊孩子似的, 整日上蹿下跳, 哪里像是成了亲的人。 顾大妈先开了口, 抓着他的手在炭盆儿上烤,“可怜见儿的,这又是跑哪儿疯了,手这样冰?” 元溪有些不好意思,任由顾大妈抓着自己的手,“同狗娃他们去村头山坡上玩雪了......” 狗娃的娘也在,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瓜子儿,“狗娃身上穿没穿褂子,枣红色束袖的那个?” “没。”元溪脱口而出,继而反应过来,紧紧闭上了嘴。 众人哄然笑起来,赵大娘轻轻拍了拍周婶的手,“晚上回去有人要挨揍咯。” “狗娃他娘,你那脾气也忒大了,”周婶用手去够滚到桌子上的一粒瓜子仁儿,“有话好好说,别老是动手,孩子嘛,玩起来就不管不顾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婶子,你是不知道,”狗娃的娘似是有无数话要说,“我家这个,同别的都不一样,那是混世魔王转世,说什么也都不管用。” “他身上那件袄子是前几日刚做的,用的最好的棉花,这孩子哪里都钻,半天就得破,早上我瞧着,袖口都脱线了,”狗娃的娘在自己衣服上比划着,“肩膀上也开了个口子,我就说,你把这褂子穿上,护着点儿袄子,好说歹说就是不听,最后巴掌扬起来,才撅着个嘴穿上,谁知道一不在跟前儿,又给我悄悄脱了。” 元溪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微微低下头,看着炭盆儿里噼里啪啦的火星子,顾大妈似乎是察觉了,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头。 周婶跟着笑,“我家子渔小时候也这样,他同狗娃不一样,他是娇气,你可听说过谁家孩子吃面条要放糖的?” “家里做个红烧肉吧,按理说,好不容易吃上一回,孩子该是争抢着才对,他却不,说是里头搁了糖,有苦味儿,下回再做不放糖的,他又不吃,说不甜,你说这既不能放糖,又得甜,厨子听了都得掀案板。” 赵大娘也往前挪了挪,“子渔多乖巧啊,哪个孩子没有点儿毛病,不像我家小景,小时候可真是愁死我了......” 三个婶娘说起来便停不住了,瓜子儿磕得一个接一个,牛二同盛哥儿对着头,悄悄说着话,周叔眯着眼睛听周婶她们讲话,丰哥儿仍是垂着头,安安静静的。 严鹤仪站起来,从顾大妈这里接过了元溪的手,“袄子湿了,袜子是不是也湿了?带你进去换换。” 顾大妈拍了拍元溪的肩,“去吧。” 她一个人过,没孩子,周婶她们那里也插不上话,就抓了一把瓜子儿,坐回凳子上磕,听着那边的话笑,见丰哥儿低着头,便往他手里也塞上了一把瓜子儿。 天冷,屏风上垂了帘子,把里间儿遮得严严实实,严鹤仪捏着元溪的手进去,见他直接就要往床上坐,赶紧又拉住他的手,然后往床尾的床凳上垫了个草垫子,才让他坐下,“袄子湿着就往床上坐,咱们晚上睡不睡了?” 元溪撅着嘴嘟囔了句,两脚一蹬,就把棉鞋踢下去了,脚上垂着半掉不掉的袜子,来回晃荡着。 严鹤仪拿了干净鞋袜过来,整齐地放到一边儿,然后就来捉闹腾着的两只脚,把上头的袜子扯掉,朝着脚心儿挠了挠。 元溪扑腾地更欢实了,把两只脚架上了严鹤仪的肩膀。 “雪地里滚,坡上的雪一粒儿一粒儿的,干得很,这鞋子外头又包了皮,哪来这么多水,把袜子都浸湿了?”严鹤仪紧紧扼住元溪有些微微发红的脚踝,“是不是专门去泥水里闹了?” “嗯,”元溪答得倒是乖觉,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说是去河里滑冰,谁知道还没冻结实呢,刚上去就陷进去了,还好只是在岸边儿。” 严鹤仪朝着他的脚心儿拍了一下,“祖宗,这才刚入冬,就惦记着去河里滑冰了?以后得把你拴起来,省得哪天跟那群孩子一同掉河里了,我没夫郎倒是其次,你瞧瞧外间儿那些大娘大婶儿,哪个是好惹的,不都得围着我,问我要她们家孩子。” 元溪往后仰了仰,用手撑着上身,“哥哥打算把我拴到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严鹤仪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自然是拴到我裤腰带上。” 元溪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起来,抿着嘴唇道:“哥哥...饶了我。” “什么饶了你?”严鹤仪没听明白,摩挲着他脚上的皮肤,“进屋这么大一会儿了,脚还不热。” 元溪把两只脚往严鹤仪怀里一伸,“那...哥哥帮我暖暖。” 严鹤仪宠溺地笑着,解开胸口的两颗扣子,把元溪的一双脚包了进去。 贴着严鹤仪的胸口,能感受到里头擂鼓般有力的跳动,元溪噤了声,仔细感受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严鹤仪。 把严鹤仪都盯热了,鬓角出了薄薄一层汗。 严鹤仪把元溪的腿蜷起来,依旧捧着他的脚,凑过去把人吻住了。 外间儿有人,元溪也不敢哼唧,倚着床沿儿,手里紧紧攥住床上垂下来的单子。 两人悄默声儿亲昵了好一会儿,才穿好衣裳鞋袜出来,外间儿,顾大妈已经同狗娃的娘一同去厨房忙活了。 周婶同赵大娘使了个眼神,两人便一同招呼严鹤仪,让他坐在了丰哥儿旁边的凳子上。 元溪见那旁边儿没位置,就挨着盛哥儿坐下了。 “严先生,瞧着我们丰哥儿怎么样?”周婶热络地问道。 “丰哥儿自然是很好,”严鹤仪朝旁边儿看了一眼,稍显拘谨地点了点头,“人长得好,性子也好。” 听了这话,丰哥儿羞怯地垂了头,赵大娘接话道:“丰哥儿文静,不爱说话,手脚可勤快了,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是针线活儿,同顾大妈比都不逊色,谁若是得他做了夫郎,那可就有福了。” “是,”严鹤仪眯着眼点头,“丰哥儿做夫郎,自然是极好的。” 丰哥儿的头垂得更低了,脸颊上也飞起了红晕。 元溪见这架势,愈琢磨愈觉得不对劲儿,同成了亲的人夸别的哥儿,还说什么「夫郎」之类的,是个什么意思?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出走之前,在床上同严鹤仪说的那些话,其中就提了丰哥儿。 当时,他觉得自己不是被抓就是侥幸远走,不会回来了,便有了让严鹤仪再寻夫郎的心思,似乎夸了丰哥儿好几句。 那个时候,自己心里可难受了,说了那么多违心的话,晚上哥哥睡着了,自己却舍不得睡,一直盯着他看,默默流了那么多眼泪,枕头都湿了一大片,哥哥却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竟把人叫到家里头来相看? 当着自己这个正经夫郎的面儿? 元溪愈想愈气,看着严鹤仪同丰哥儿他们说笑着,眉毛都竖起来了,忍不住说道:“这是要给哥哥相亲?” 严鹤仪往这边儿看过来,刚想开口,周婶就道:“你家哥哥长得俊,多少哥儿都盯着呢,镇上几个员外家,不都是有好几个偏房的么?” 赵大娘憋笑憋得肩膀直颤,“是啊,家里头这个动不动就往外跑,谁知道哪日又不见了,难不成让严先生独守空房?” “别乱用词儿,什么独守空房?”牛二朝着严鹤仪笑,“听着怪可怜的。” 严鹤仪见大伙儿说得热闹,默默闭了嘴,悄悄地笑。 元溪狠狠地瞪了严鹤仪一眼,“你把这事儿同他们说了?” 严鹤仪不敢看他,“我...他们一直问。” 周婶赶紧解释,“连着好几日,严先生都往镇上跑,问了子渔,又说不是去找他,只满大街乱蹿,顾大妈担心,悄悄同我们说了你的事儿,我们就猜一定是闹别扭了,正想一同去寻你,你就回来了。” “那,丰哥儿今日真是来相亲的?” 赵大娘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元溪转头一看,严鹤仪正在那里咧着嘴笑,丰哥儿也把脸埋进了袖子里,他登时就坐不住了,“你们欺负人!” “这还急了,”牛二拉着盛哥儿的手,“你可不能学他,一声不吭离家出走,把我一个人撇下。” 元溪气得出了一身汗,眼里都有泪花了,严鹤仪见玩笑开大了,赶紧过来搂住他的肩,“我们同你开玩笑呢,丰哥儿不是同我相亲的。” “人都领进门了,还说不是?”元溪扭着肩挣脱了严鹤仪的手,“别碰我,家里的钱得分我一大半儿,我收拾收拾东西,有船了就走。” 严鹤仪怎么说都不管用,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满屋子的人,盛哥儿站起来了,拉着元溪的胳膊,“是真的,丰哥儿是要同赵大娘家的侄子相亲,人家住的远,要午后才到,正好遇着严先生,严先生便邀我们来家里吃饭,说是谢过成亲之时的帮助。” 盛哥儿人老实,同元溪又说过那么私密的事儿,他的话,元溪倒是信的。 周婶笑得见不着眼睛,“盛哥儿,说好一起臊他的,你怎么先叛变了?” 元溪搂了搂盛哥儿的肩,“盛哥儿就愿意同我好。” 牛二戳了戳严鹤仪,“管管你家夫郎,我还在这儿呢,就敢胡乱撩拨。” 几个人又拉着元溪哄了哄,才把人哄高兴,厨房那边儿就开始喊:“饭好了!” 于是,收拾桌子的,摆凳子的,端碗端盘子的,拿筷子的,一屋子人忙活着,热热闹闹在堂屋坐下了。 元溪倒是不生气了,只是仍不愿意理睬严鹤仪,严鹤仪殷勤得很,不停往他碗里夹肉,见他不吃,便用勺子舀了一块儿颤颤巍巍的炖豆腐,吹了吹凑到他嘴边儿,“小祖宗,张嘴。” 豆腐是用大骨头炖的,闻着比肉都香,元溪乖乖张了嘴,滑溜溜的豆腐落进唇齿间,让人边嚼边扬起了嘴角。 “不生我气了?”严鹤仪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啊——”元溪冲着他张了张嘴,“还要。” 严鹤仪忙不迭地又盛了一勺,喂进了元溪嘴里。 大家也习惯了这俩人腻歪,顾大妈更是看自家孩子似的高兴。 像元溪这样撒娇撒痴,盛哥儿是做不出来的,只静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牛二似乎觉得不能输了阵,便也盛了一勺豆腐,颇有些生硬地伸到了盛哥儿嘴边。 盛哥儿仍是低着头,悄悄把那勺豆腐吃进嘴里,在桌子下面轻轻捏住了牛二的手。 吃过饭,元溪装模作样的要跟着收拾厨房,被周婶笑着轰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刚才又胡乱发脾气了,对丰哥儿态度不好,现下有些羞愧,便凑过来找他说话:“丰哥儿,刚才我乱说话,你别生气,我带你去外头玩雪啊!” 第82章 野柿子 山上雪融了, 晌午日头一出来,在院子里打个水的功夫,身上竟然冒了汗, 严鹤仪扯扯衣领,感觉一股热气就腾了出来, 转头一看, 元溪果然已经把长袄子外头那件双层的袍子给脱了。 上回离家出走,元溪在桥洞子里躲了几日, 晚上睡觉睡迷糊了,不小心滚出去,袍子被旁边儿的大石头划破了, 他说幸好当时天冷,用带的衣裳把脑袋裹住了,否则自己这一张明眸皓齿、粉雕玉琢、天上无双、地上难寻的俊脸儿就要破相了。 严鹤仪一阵无言,拿过针线簸箩, 边听他自夸边补袍子,从旧皮子上剪下一块儿来, 从里头垫在破洞的地方,用细线密匝匝地缝上,倒不觉得突兀。 “祖宗,过来,”严鹤仪朝着他招手, 元溪乖乖走过来,顿时一股热气袭来, 跟个刚蒸熟的馒头似的, “刚出这么多汗, 别急着脱衣裳。” “我们正玩着呢, 那个男的就把丰哥儿叫走了,”元溪把胳膊环上严鹤仪的颈子,用身上的热气熏他,“正说要上山摘果子呢。” 严鹤仪给他把领口的扣子系上,嘴唇凑过去,在他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什么那个男的?你就是对人家有成见,他同丰哥儿正好着呢,别总霸着丰哥儿不放手。” 上回,赵大娘的侄子同丰哥儿相看,两下里都很是满意,便决定相处一段时日,现下正腻歪着呢。 元溪这个自来熟,自从拉着丰哥儿出去玩了一回,便总去周婶家喊他,带着人家到处疯,周婶打趣他,说把自家丰哥儿都带坏了。 年关将近,赵景的木匠铺子很忙,周子渔便一直在镇上帮他,很少回平安村。 虽说他不会做木工,赵景也舍不得他劳累,不过像跑腿买个吃的、给赵景擦擦汗喂喂水之类还是可以的,而且,赵景也说了,只要子渔在旁边儿陪着他,他就浑身充满干劲儿,做的木活又快又好。 元溪用通红的鼻尖儿在严鹤仪脸颊上蹭来蹭去,“等丰哥儿也成亲了,谁来陪我玩儿啊?狗娃他们太幼稚了。” “你还嫌人家幼稚?”严鹤仪在院中铺了软垫的石凳子上坐下,把元溪搂进怀里,“上回为了抢一块儿石头,你不是还同狗娃生气,俩人互相扔土疙瘩了么?” “气鼓鼓地跑回家,往桌子上放了一堆石头,又冲着我发脾气,最后,还是人家狗娃来家里哄你才好的。” 元溪把脸埋进严鹤仪胸口,低声嘟囔着:“那块儿石头是我先瞧见的,上头镶着个长翅膀的虫子,我想送给你的。” 那块儿镶了长翅膀虫子的石头,是元溪在河边儿找着的,最后到底给拿回来了,现下正躺在床头的桌子上呢。 “我的心肝儿肉哟,”严鹤仪把人搂在怀里,使劲儿揉了几下,“说是要去山上找野果子?相公陪你去好不好?” 元溪这段时日没做什么亏心事,所以白日里的称呼又成了「哥哥」,只有晚上把他逼得急了,才不情不愿地叫上一声「相公」,把严鹤仪都弄郁闷了,心里头甚至盼着他再闯一回祸。 立冬那几场雪下得急,山上的树很多都还绿着,这一带长大的孩子都知道,有些野果子就得入了冬,被霜打上一阵儿才好吃。 元溪在回首山呆了大半年,俨然已经适应了,山路走得比平地上都快,一眼就瞧见了满树红彤彤的小果子。 弯腰摘下来一枝,在袍子上蹭了蹭,刚想往嘴里塞,突然又笑嘻嘻地伸到了严鹤仪嘴边儿,“颜色这么艳,不知道有没有毒,相公先尝尝。” 严鹤仪呛了一口风,“也就这时候肯叫我相公。” 这果子经了霜,吃起来又粉又甜,严鹤仪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了好几颗,“你给的东西,便是有毒也吃得。” 元溪歪着头,仔细揣度着严鹤仪的表情,“甜么?要不还是吐了吧,万一有毒......” 严鹤仪拿指尖儿点了点他的额头,“小东西好狠的心,这叫金刚果,没有毒。” “那,甜不甜?”元溪从枝上揪下来一颗,试探着放进来嘴里,“哇,好甜!” 于是,严鹤仪手里那一整枝金刚果,就又被元溪夺了过去。 “行了,前头还有别的呢,留着点儿肚子。” 带刺儿的糖罐子果,长相奇形怪状的拐枣,落得满地都是的野酸枣,再往山里走,又瞧见几棵结满了橙黄色果子的树。 下面的果子都被人摘得差不多了,元溪踮着脚尖儿使劲往上够,把树枝都拽下来好几根。 “我抱你,”严鹤仪弯腰抱住元溪的大腿,把人高高地举了起来,“这是野柿子,书上叫君迁子,可甜了。” 元溪摘了几个,都是瞧一眼便扔了,“哥哥,这些果子都皱皱巴巴的了,是不是咱们来晚了?” “别扔,元溪,”严鹤仪又把人往上抱了抱,“野柿子就是这样的,新鲜饱满的吃起来涩,还会拉肚子,就得是这样在树上风干一些才好吃。” “哦,”元溪摘下一颗咬了一口,果然好吃,便伸着手摘了许多,放进胸口的布兜子里,“那咱们一会儿把地上那些也捡起来。” 野柿子摘了半兜,元溪才拍了拍严鹤仪的头,“哥哥,放我下来吧,树上剩的这些给山里的鸟留着。” 严鹤仪偏要闹他,“叫一声相公,我便放你下来。” 元溪可不会就这么服软,伸手捂住了严鹤仪的眼睛,两条腿使劲儿在他腰上夹着,严鹤仪被缠住了,眼睛又看不见,踉跄着后退几步,脚上踩到了个石块儿,连同元溪一起往旁边滚了几番。 一紧张,元溪两手紧紧扣住了严鹤仪的眼睛,严鹤仪一股狠劲儿上来,翻身把人压在了身下,“叫不叫?” 手腕被紧紧攥着,两条腿也动不了了,元溪只剩一张嘴硬着:“就不叫,就......” 严鹤仪含住那两片儿不听话的嘴唇,勾出更加不听话的舌尖儿,把人亲得直哼哼。 “相...相公......” 元溪被亲得脑子发懵,含含糊糊地服了软,严鹤仪却不肯放过他,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 “相公!相公!”严鹤仪的手已经顺着元溪的领口伸进去了,因着是在野外,元溪有些怕,急切地想让严鹤仪停下,慌乱之中口不择言,脆生生叫了声「爹」。 严鹤仪登时便愣在了原地,食指中指间,仍紧紧夹着元溪胸口变硬了的小点儿,张大了嘴看着他。 “噗——”元溪突然把脑袋埋进严鹤仪的袄子里,肩膀不停地抖着,严鹤仪也回过味儿来,抱着元溪在地上滚了几下。 两个人闹腾了一阵儿,一同把散落的野柿子捡起来,又在山里转悠了一会儿,正午时分才回家。 身上沾了许多枯叶,严鹤仪连屋门都没让元溪进,两人在门口脱了外袍一起抖着,然后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晾,又把鞋子上的泥刮了刮,这才进屋去换衣裳。 冬日里太冷,除了贴身的里衣,外袍跟袄子都不能常洗,不然湿着水在院儿里晾一晚,第二天就冻成硬邦邦的冰坨子了。 野果子摘了一大兜,元溪换上在家穿的棉布鞋,坐在院子里仔细分着,“顾大妈一份儿,周婶家一份儿,她家人多,得两份儿,狗娃......” 等分配好,每家也就能各得一把,正发着愁呢,严鹤仪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不用这么周全,大家冬天都会上山摘果子的,这些你留着吃就行。” “真的?”元溪仰头对着他笑,“那就只给顾大妈送点儿,她年纪大,上山不方便。” “成,”严鹤仪一见着元溪这样的笑,心里就格外美,为着这样好的笑,让自己舍出命去都行,“你先自个儿玩一会儿,我去做饭,炖只鸡好不好?” “炖鸡?”元溪瞪大了眼睛,“大娃还是二娃?” 严鹤仪「噗哧」笑出声来,“哪个娃都不炖,上回镇上买的,忘了?” 元溪傻呵呵地舔了舔嘴唇,“那就行,多放点儿胡椒,辣椒搁上次周婶给的那个,家里是不是还有干蘑菇,也多放点儿进去。” “数你会吃,”严鹤仪伸出手,使劲儿在元溪脸上揉了一把,“等着吧。” 正午,院儿里日头正盛,暖洋洋照在人身上,从里到外都熨帖了,团子四仰八叉地斜躺在院子正中间,捡了块儿日头最好的地方,闭上眼睛睡得正香。 各家烟囱里都冒着炊烟,仔细一闻,顾大妈家的是白菜炖宽粉味儿,巷口冯伯家的是烙饼味儿。 再远点儿到了子渔他二大爷家,味道闻不真切,不过,他家最近白萝卜大丰收,挨家挨户送了一圈儿,还剩了两大筐,这几日应当都是变着法儿的吃萝卜,在外头遇见说几句话,都能闻见身上那股白萝卜独有的辣味儿。 元溪被阳光暖融融地照着,托着腮倦倦地合上了眼,直到一股香得人一激灵的味道钻进了鼻子,元溪才懒懒地起来伸了伸腰。 团子也跟着醒了,站在厨房门口往里瞧,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味儿。 “相公,”元溪从后面抱住严鹤仪的腰,“我好喜欢你,好好好喜欢你。” 严鹤仪由着他抱,顾自掀开砂锅盖子,往里头加了点儿盐巴,“也就这个时候能主动叫我相公。” 元溪往下掰着严鹤仪的脖子,在他脸上小鸡啄米似的一顿乱亲,亲一下就叫一声「相公」,把严鹤仪哄得膝盖骨都软了。 “去净手吧,再炖一会儿就成了。” 元溪听话地去洗了手,趁着严鹤仪没瞧见,在他袍子上迅速擦了擦。 鸡炖好了,元溪忍着口水等严鹤仪给他盛,一块儿鸡腿肉还没入口,突然弯腰捂住了肚子,“哥哥,肚子疼,不不不行了。” 一阵风儿似的,元溪拔腿便冲了出去。 第83章 炒面粉 严鹤仪拿着几张草纸, 站在茅房门口等着,听里头扯着嗓子喊了声「哥哥」,赶紧闭着眼睛把草纸伸了进去。 “怎么这么快?”元溪闷闷地道。 “瞧见你没拿草纸了, ”严鹤仪仍等在茅房外头,“怎么样?拉肚子了?” “嗯......”元溪弓着身子出来, 歪歪斜斜地走几步, 撞进了严鹤仪怀里,“腿麻了。” 严鹤仪抓着胳膊把他扶到屋里, 倒了杯热水给他,“喝点儿暖暖肚子。” 元溪斜着坐在椅子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突然又捂着肚子跑了,“不行了不行了哥哥跟上!” 严鹤仪苦笑一声,赶紧跟了过去,如此这般跑了四五回, 元溪脱力地趴在严鹤仪怀里,下巴抵在他肩头, 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炖的那盆鸡,“哥哥,是不是你认错了,那些果子里头掺了有毒的啊?” “应当不会,”严鹤仪细细安抚着他的后背, “我刚才仔细检查了,都没有毒, 而且, 我也吃了许多。” “啊......”元溪喉咙里不停地哼唧, “那就是我贪嘴吃多了, 哥哥也不劝着点儿。” “你还知道自己贪嘴啊,”严鹤仪把手伸下去,轻轻覆上了他的肚子,“肚子还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肚子不疼了,”元溪眉毛拧成了麻花儿,“哥哥,后头好疼啊......” 严鹤仪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怎么办,一并给你揉揉?” 元溪扭着腰往旁边儿躲,脑袋依旧搭在严鹤仪肩膀上,“哥哥欺负人。” “我哪敢?”严鹤仪嘴上这么说,手依然伸到元溪后头,隔着裤子拍了一下。 “相公,”元溪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严鹤仪,“晚上...咱们停一停好不好?我病了......” “停什......”严鹤仪突然反应过来,“瞧瞧这可怜劲儿,成,今晚相公就饶了你。” 元溪又把脑袋耷拉下去了,抓着严鹤仪的手往自己袄子里伸,“哥哥,我肚子都瘪了,可是为什么不饿?” 严鹤仪明白他的意思,“我把鸡放厨房,等你好了咱们再吃,好不好?” “那我能先吃一块儿么?”元溪话里拖着软绵绵的尾音儿,“刚才的鸡腿都没尝着味儿呢。” “里头搁辣椒了,”严鹤仪耐心地哄着他,“吃了又要难受,给你熬粥好不好?” “哥哥,”元溪把脸往严鹤仪脸上凑,“相公...就吃一块儿。” 严鹤仪心软得不行,“那我去盛点儿热乎的过来。” 他把元溪放在椅子里,去厨房灶上盛了一碗鸡肉,然后用热水浸了块帕子,先给元溪擦了擦手。 说是只吃一块儿,元溪软磨硬泡,张着小嘴在旁边儿等,连着吃了一个鸡腿两只翅膀儿,然后又让严鹤仪给他挑鸡心,“我吃鸡心,哥哥吃鸡肝儿,永远是哥哥的心肝儿。” 猛不丁来上这么一句,严鹤仪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祖宗,为了吃,你是什么话都肯说啊。” 推拉之间,元溪吃了大半碗,伸着脸让严鹤仪给他擦嘴,“哥哥,肚子里热乎乎的,还有点儿麻。” “一不小心又吃了这些,”严鹤仪用帕子给他轻轻擦干净嘴角的油,又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去床上躺着吧,我给你揉揉。” 严鹤仪把手搓热,伸进被子里,隔着里衣给元溪揉肚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不一会儿,元溪的声音弱下去,缓缓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一觉肚子就不疼了,”严鹤仪给元溪掖紧被角,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我的心肝儿。” 又在床边儿守了一会儿,等人睡安稳了,严鹤仪把床帐放下来,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记得之前听元溪说过,小时候肚子不舒服,家里的厨娘就给他做炒面粉,用热水冲成糊糊,吃一碗肚子就舒服了。 严鹤仪虽然没吃过,但听元溪说的,做起来也不难,只要把面粉放进烧热的干净锅里,文火慢慢炒,手上用铲子不停翻动,直至炒得微微发黄,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焦糊味儿,面粉就算是炒好了。 找一个干净的罐子,把炒好的面粉放进去,能保存很久。 “确实挺香,”严鹤仪凑近闻了闻,自个儿都有些馋了, 做完这些,又把厨房收拾干净,严鹤仪便随手拿了本书,坐在窗边儿静静地翻着。 直到天色渐暗,床上才有了动静,严鹤仪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掀开床帐坐到了床边儿,元溪眼睛还没睁开,便哼哼唧唧地往严鹤仪身上靠。 “肚子还疼不疼?” 元溪在严鹤仪腿上蹭了蹭,抬起脑袋半睁着眼睛问:“哥哥,怎么这么大的香味儿?你做腊肉了?” “是顾大妈,正在院子里熏腊肉呢。” “好香啊。”元溪的肚子「咕咕咕」响了几声,他弓着身子捂住,“哎哟,又疼了,哥哥。” “给你揉揉,”严鹤仪把手伸进被子里,“刚才炒了面粉,一会儿饿了冲一碗,不是说对你很有用么?” “好,”元溪冲着严鹤仪勉强地笑了一下,“现在就饿了。” “到底是饿还是疼啊?” “一会儿饿,一会儿疼。” “那我现在就去给你做,你再躺会儿吧。” 盛几勺炒面粉到碗里,用热水冲泡开,勺子搅一搅,就成了粘稠的糊状,再加一勺蔗糖进去,严鹤仪忍不住尝了一口,实在是很香。 严鹤仪坐在床边儿,一勺一勺地往元溪嘴里喂着,几口下去,元溪肚子里暖乎乎的,倒真舒服了许多,脸颊都红润了,猛不丁一低头,眼泪又滴在了严鹤仪手上。 “想家了?”严鹤仪心疼地给他擦着眼泪。 “嗯。” “等开春了,咱们一起去你家乡,”严鹤仪把碗放下,轻轻搂住了他,“反正现在通了商,办个路引就成,若是你想留下,咱们就置办个房子,一同在那里生活,好不好?” “我想留在平安村,哥哥,”元溪攥住严鹤仪的手,“不过,倒是可以去北边儿玩一次。” “成,都听你的,”严鹤仪又把碗端了起来,“趁热,咱们再吃几口,养好身体才能出远门啊。” 把整碗炒面粉吃光,元溪动了动鼻子,“腊肉好香啊,顾大妈会给我们几块儿的,是不是?要不我现在给她送野果子去,然后带些腊肉回来。” “你这算盘哪里买的?”严鹤仪戳了戳他的额头,“还没熏好呢,顾大妈年年熏腊肉,春天咱们吃的那块儿,就是顾大妈给的,放心,今年也少不了你的。” 顾大妈的院子开阔,搭上架子把肉放上去,把新鲜的杉树叶子放在下面点燃,用出来的烟熏肉,里头再放些橘子皮,熏个半日就成了。 天也晚了,严鹤仪怕元溪馋,便没有给自己另做饭,也冲了碗炒面粉吃,又陪着他出门溜达了一圈儿,擦洗一遍身上之后,早早的就关门睡觉了。 一钻进被窝儿,元溪就直往里缩,强调自己后头疼,不让严鹤仪靠近。 其实也怪严鹤仪,自从元溪离家出走回来,他把人家弄得一整天下不了床之后,每次晚上再腻歪,动作便忍不住比之前更粗野一些,他悄悄找了书,上头说,这事儿会上瘾...... 遥想大半年前,自己还是个那么古板正派的人,把这事儿视为隐秘,平日里几乎禁欲到冷淡,现下却成了这般模样,每晚都想,甚至白日里,若是元溪无意间做个什么撩拨的动作,自己便微微有些忍不住。 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元溪这朵滑不溜手的牡丹花,可真是把自己迷得死死的。 严鹤仪往元溪身上凑,直把人逼到了床的最里边儿,也不说话,就那么热辣辣地盯着他。 元溪逃无可逃,半个脑袋伸进被子里,两只手抓着被子边儿,微微颤抖着叫「相公」。 严鹤仪真想告诉他,用这副模样讨饶,只会勾起他家相公身上更盛的火。 伸手一扯,元溪大半个胸脯便露了出来,白得让人目眩,微微的起伏上晕着一小片儿粉,上头尖尖的,严鹤仪一下就把人紧紧搂住了,“别怕,今儿饶了你,相公只抱着。” “真的?”元溪颤颤巍巍地往严鹤仪这边儿靠,用胸口的软肉蹭着他,像是在讨好。 严鹤仪实在难耐,把元溪紧紧禁锢住,低声道:“别乱动,元溪。” 安静地抱了许久,两人似乎都没有睡意,严鹤仪胸口跳得愈来愈快,拼命在脑子里默念着那本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的《清心经》。 又过了许久,两人仍都精神着,元溪动了动毛茸茸的脑袋,抬眼盯着严鹤仪,“哥哥,后头...不怎么疼了......” 严鹤仪咬了咬嘴唇,“不疼就好,不疼...咱们也不弄了,你肚子疼了一天,身子虚,得好好休息。” 这话从自个儿嘴里说出来,严鹤仪忍不住给自己竖起来大拇指,听听,这是什么爱惜夫郎的绝代好相公? 只不过...这些话说得可真违心啊,毕竟自己身上正难受着,怕是得熬到三更才能睡着。 “哥哥,”元溪又用胸口蹭他,微微张着嘴,眼神蒙了层薄薄的雾气,“不亲吗?” “你是在等我么?” “嗯。”元溪眼睫忽闪着,那股含羞带怯的样子,天真又勾人,真是要了命了,严鹤仪使劲儿在他细嫩的皮肉上揉了几把,低头把人吻住了。 两个人又亲又揉,在被窝儿里头拱来拱去,总算严鹤仪有些定力,才让元溪辛苦了一日的后头某处歇了歇。 第84章 蜂蜜山药 冬日里, 元溪身上愈发怠懒了,鸡叫上一遍,严鹤仪揉揉眼睛醒来, 抱着元溪又亲又揉,元溪就跟个没成形的糖人儿似的, 任由严鹤仪怎么□□, 也绝对不睁开眼睛,若是被扰得急了, 才在喉咙里哼唧两声,转过身去继续睡。 平安村的炊烟热乎乎地飘出来,严鹤仪在厨房把粥煮上, 又烙了几张鸡蛋饼,解下身上的围裙,去院子里再洗一遍手,散一散身上的油烟, 才进屋掀开帘子,把手伸进被子里叫元溪。 元溪直往床里头缩, 怀里抱着被子,露出嫩白的半个后腰,身上的亵裤褪到了膝盖上,白生生的小腿缠着绯红的被子,显出一丝带着天真的香艳来。 严鹤仪把脸凑过去, 蹭了蹭元溪晕红的脸,元溪躲无可躲, 伸出脚来蹬他, 便又被一把抓住了脚踝。 被窝儿里热气腾腾, 又盈着元溪身上特有的那种奶甜味儿, 严鹤仪跟个醉了酒的人似的,顺势往元溪身上一趴,隔着被子抱他。 两个人打架似的在床上滚了一圈儿,一缕暖黄的日光透过高处的那扇木窗洒了进来,直打在严鹤仪身上。 严鹤仪估摸着时辰,这才把被窝儿里的元溪拎起来,使劲儿揉几把他的脸蛋,也不管人醒没醒,顾自认真的给他整理好亵衣,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中衣、袄子拿过来给他穿上。 浸了热水的帕子擦了脸,元溪依然迷迷瞪瞪的,严鹤仪熟稔地把他抱在怀里,用青盐细细给他刷着牙,接着灌一口清水到嘴里。 元溪便同个木偶人似的,听话地仰起头来,把这口水在喉咙口「呼噜呼噜」,然后低头吐了,眼睛仍是紧紧闭着。 直到坐上了饭桌,几口热粥下肚,再闻闻喷香的鸡蛋饼,元溪才真正醒来,软软地同严鹤仪说着话。 今日得去镇上给聿哥儿上课,不然这人困成这副样子,严鹤仪也舍不得把他这么早就叫起来。 马车上,元溪倚着严鹤仪的肩膀又睡着了,手里边儿还紧紧攥着给聿哥儿带的糖,车帘子厚,马车里暖烘烘的。 到周府门口,乍一掀开帘子,元溪缩着脖子打了个激灵,严鹤仪赶紧跳下马车,伸手把元溪接下来,给他拢了拢外头的袍子,“改日寻一张皮子,给你做个保暖的毛领子。” 严鹤仪把元溪的手塞进自己外袍口袋里,刚一进府门,就见于管家着急忙慌的跑了出来,“两位先生,我家少爷不见了?” “不见了?”元溪瞪了瞪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刚才,少爷在床上赖着不起,老爷正好在家,也不知怎的,脾气有些大,亲自把人从床上拽了起来,用饭的时候,又说少爷太挑,逼着人把碗里的粥喝光,少爷脾气一上来,把碗一推,头也不回就冲出去了。” “本以为他去了自己院子里,老爷也没在意,直到跟着少爷的侍童来报,说少爷一直跑到了后院儿,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 “可是躲起来了?”严鹤仪也有点儿着急。 “我带着人在后院儿翻了个遍,发现墙角有个这么大的洞,”于管家用手比划着,大概有洗脸的木盆那么大,“用一堆木板遮着,很是隐蔽,想着少爷应当是从那里钻出去了。” 元溪哭笑不得,“不愧是我的学生,倒是机灵。” 于管家叹了口气,“机灵倒是不错,只是也忒滑头了,老爷知道后,气得不轻,他午间又要去码头坐船,生意上的事紧迫得很,现下正打算亲自出去寻呢。” “跟员外说,别让他担心,”元溪拽了拽严鹤仪的袖子,“我们去寻他,必把你家少爷囫囵个儿地带回来。” “如此便辛苦二位先生了,”于管家向他们揖了一礼,“先生们去镇东头,我带人去镇西头。” 说完,于管家带着一众仆从就往西走了,元溪也没多做停留,拉着严鹤仪就往东走。 “你知道在哪?”见元溪拽着自己的手一直往东走,连头都不转一下,严鹤仪颇有些惊奇。 “不知道,”元溪依然快步走着,“不过,大概能猜到,上回咱们带着他出来玩,他一进东市的玩具行便走不动了,跟人家掌柜说了下次还来,我猜他应当是去那了。” “有可能,”严鹤仪顿时没那么担忧了,“这孩子当真顽皮,都懂得离家出走了,同他的喜师父倒是很像。” 元溪竟点了点头,“我小时候也知道钻狗洞,后来被我爹发现,就把那洞给填上了。” 说话间来到东市,便又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了,两边儿的铺子是面馆、绸缎庄、胭脂铺子这些,每家都热热闹闹,二道门里是一溜颜色不一的棚子,里头卖着衣食住行各种物件儿,再往里走几步,过了一家脚店,便是那家玩具行了。 远远的,严鹤仪就瞧见玩具行门口的木马上,晃晃悠悠坐着个穿粉色袄子的娃娃,不是聿哥儿又是谁。 聿哥儿见着两人,倒没有躲,招着手朝这边儿喊:“喜先生——燕子先生——” 玩具行掌柜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起身轻轻拍了拍聿哥儿的后脑勺,“两位先生来了,我便放心了,聿哥儿一大早就哭唧唧地跑过来,说跟家里吵架了,我哄了哄,他也不愿意回家,从袖子里拿出个荷包来给我,说是要坐木马。” 掌柜把一个荷包交到元溪手上,“我打开一瞧,嚯,里头好几块儿银锭子,赶紧就给他收起来了,既然二位先生过来,便交给你们吧,正好店里头忙,我便不陪了。” 元溪同严鹤仪谢过掌柜,掌柜便笑着进屋了。 拉开荷包带子往里瞧了瞧,元溪微微蹙起了眉尖,颇有些严厉地问道:“聿哥儿,你这银子哪里来的?” 聿哥儿见元溪这副表情,委屈地撇了撇嘴,“娘亲给的,爹爹不知道,不是拿的爹爹的。” “真的?”元溪放了心,把荷包塞进聿哥儿袄子胸口里头的暗兜里,“那先生错怪你了,同你道歉。” 聿哥儿咧着嘴笑了笑,“喜先生,今日可以不上课么?爹爹欺负我,我有点儿不高兴。” 元溪倒是没在他脸上瞧出丝毫的不高兴来,上前给他晃了晃木马,“成,今日想玩什么都成,不过,咱们得先去家里说一声,省得爹爹担心。” 聿哥儿低着头认真想了想,“行吧,那我就给他个台阶儿。” 元溪笑着把他从木马上抱下来,又向掌柜付了坐木马的钱,然后同严鹤仪一左一右,牵着聿哥儿往家走。 周员外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呢,瞧见他们过来,赶紧朝这边儿跑了几步,只是脸上仍有一丝愠怒。 “爹爹,”聿哥儿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朝着周员外张开手臂,“爹爹抱。” 周员外冲着元溪他俩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把聿哥儿抱起来,脸上的笑意却是实实在在的。 正好,于管家带着人从那边儿也回来了,见着聿哥儿,高兴地脸上褶子都皱在一起了。 周员外急着去码头,说是要好几日才回来,聿哥儿一听这话,闹着要同元溪回家,便让人拾掇了箱子,跟着他俩回了村里。 下了马车,本来说好让于管家跟着伺候的,聿哥儿又闹腾起来,把于管家赶回了镇上。 于管家一走,聿哥儿就爬上了秋千,招呼着元溪给他摇,严鹤仪把聿哥儿带来的箱子放进屋,便忙活着去厨房做饭了。 秋千玩腻了,聿哥儿又跑进屋子里,把箱子打开,里头除了几件换洗衣裳以及日常要用的牙刷、手巾之类的,便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他拉着元溪坐到地上,挨个儿介绍着,六角风车、铃铛、千千车(陀螺)、拨浪鼓,还有一套比厨房里都齐全的厨具,什么铲子、笊篱、擀面杖、炉灶,还有各种贴着纸片儿的瓶瓶罐罐,都做得极为精巧。 两个人把东西摆好,俨然一个缩小的厨房,热热闹闹过起了家家。 等真正的厨房里飘出饭菜香气,两个人才从地上起来,手拉着手去了厨房。 灶台上已经摆上了好几个盘子,有豌豆、炖排骨、鸡蛋羹,以及一盘清淡些的菜,严鹤仪正捧着蜂蜜罐子,往一盘山药里头一勺一勺放着。 元溪跑过去环住严鹤仪的腰,聿哥儿则紧紧抱住了严鹤仪的腿,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个不停。 这一刻,严鹤仪幸福得有些头晕,转身揉了揉两颗脑袋瓜儿,“行了,两个小家伙儿都去净手,准备吃饭了。” 饭菜上桌,桌子上的蜡烛都多了一根,炭盆儿噼里啪啦地燃着,整个屋子暖融融的,严鹤仪给聿哥儿喂一口鸡蛋羹,元溪便也张开嘴等着,两个人「啊啊啊」个没完。 那盘子蜂蜜山药是两个小家伙最中意的,一会儿便连汁儿都不剩了。 最后,干脆让他们挽起袖子,拿着排骨啃起来,说好谁啃得快,谁就得收拾碗筷。 等聿哥儿撅着个嘴把碗筷收到井边儿之后,严鹤仪搬了凳子过去洗,元溪便同聿哥儿满院子乱跑,惹得顾大妈都频频隔着栅栏打趣他们。 简单把身上擦洗一遍之后,严鹤仪拿了个两个木盆,让元溪跟聿哥儿泡脚。 “哥哥,咱们一起洗。”元溪把脚泡进去,又去扯严鹤仪的袜子。 严鹤仪的脚比元溪大上许多,一进去就不老实,覆在元溪的脚上蹭着。 “哥哥,别蹭我,你脚上有茧子,蹭得不舒服。” “好,”严鹤仪嘴上答应着,却又用脚趾去挠他的脚心儿,元溪痒了,挣扎着同严鹤仪闹起来,溅出好些水去。 “我也要在你们这个盆儿里洗。”聿哥儿趴到严鹤仪腿上,把脚放进了俩人中间,木盆儿里挤挤挨挨三双脚丫,水摇摇晃晃地往外溢。 早早上了床,聿哥儿睡在严鹤仪跟元溪中间,抱着两个人的胳膊,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往日这时候,两人正热乎着呢,现下聿哥儿在中间,亲是暂时亲不着了,胳膊又被他抱着,两人也不敢乱动,缓缓蹭了半天,才终于拉住彼此的手。 “哥哥,”元溪从喉咙里哼哼,“我有点儿想了......” “想了?”严鹤仪听不得这种话,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使劲儿咽咽口水,紧紧攥住了元溪的手,压低声音道:“我...也想,元溪,忍一忍......” “要将近十日呢。”元溪似有似无地摩挲着严鹤仪手上的骨节,话里带着些委屈。 “乖,”严鹤仪颇有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别招我,元溪。” “相公,相公?”元溪软绵绵地唤他,勾魂儿似的。 严鹤仪轻声应着他,只能不停地揉捏他的手,两个人直挺挺躺着,熬了大半个时辰才睡着。 第85章 豆浆 “嗯......”严鹤仪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屋里炭盆儿燃了一晚上,喉咙口微微有些发涩,“元溪......” 手臂上轻飘飘的, 没有什么重量,小祖宗睡觉又不老实, 竟跑了这么远。 严鹤仪伸手往床里头够了够, 腰上突然凑过来个热热乎乎的脑袋,他下意识去揉, 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尺码不对。 这脑袋虽然也毛茸茸、圆溜溜的,但就是...太小了...... “元溪......”严鹤仪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恍惚了一瞬, 才看清床里头睡着的元溪,同自己隔了有一段距离,老老实实枕在刚拿出来的那只大红枕头上。 平日里,严鹤仪枕着枕头, 元溪枕着严鹤仪的手臂,因此, 便有一只成亲时的枕头闲置了起来。 除了在某些悱恻缠绵的晚上,两人脸对着脸时,严鹤仪一时兴起会把这枕头拿过来,垫在元溪的腰下面之外,便一直被放在头顶的暗柜里。 那...被窝儿里头黏着自己的这个脑袋瓜是个什么东西? 严鹤仪出了一身汗, 整个人清醒了一些,才想起聿哥儿来。 是了, 又一个小祖宗。 严鹤仪赶紧伸手抓住聿哥儿的肩膀, 把人从被窝儿里头拽了上来, 只见聿哥儿嘴唇微张, 脸蛋儿通红,睡得正香。 被窝儿里头睡了这么久,可别把人闷坏了。 严鹤仪轻轻去探聿哥儿的额头,见没发烧,又伸手到鼻子下面去探了他的鼻息,见...鼻息尚在,这才放下心来。 呼...... 毕竟没有养娃娃的经验,做完这些之后,严鹤仪自个儿都无声地笑开了。 又感觉肚子上的里衣紧紧粘在身上,伸手去摸,像是湿了,严鹤仪大囧,自个儿可真是□□转世,竟在娃娃面前丢了人。 他幽怨地瞥了一眼床里头睡得正香甜的元溪,都怪你这个小妖精! 姜元溪:...... 又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严鹤仪突然瞧见聿哥儿嘴角扯出来的口水丝丝,这才回过味儿来。 不是自己□□转世,而是这奶娃娃睡觉淌的口水。 严鹤仪后知后觉地想:我就说嘛,位置也不对啊...... 他在这边儿天人交战,元溪在里头丝毫不知,动了几下眼皮,也迷迷糊糊地往外蹭,似乎在寻找严鹤仪。 瞧见没瞧见没瞧见没,就是这么黏我! 严鹤仪赶紧从聿哥儿头顶伸过手去,轻轻蹭着元溪的脸颊,元溪抱住这只大手,微微张着嘴巴又亲又啃。 不像话。 严鹤仪忍着内心的一丝不舍,轻轻推了推元溪的脑袋。 “哥哥......”元溪抓着严鹤仪的手不放,仍然往外边儿靠,眼看一条腿就要伸出被窝儿照着聿哥儿压过来了,严鹤仪赶紧抬起腿,将元溪的腿制住了。 “元溪,醒一醒,”严鹤仪轻声唤他,“聿哥儿在呢,别胡闹。” 元溪应当是听着了,嘴里哼唧几句,缓缓睁开了眼。 “哥哥......”元溪一见着严鹤仪,抿着嘴冲他笑开了,“真好。” 严鹤仪在指尖儿绕着元溪的发梢,懒洋洋地问道:“什么真好?” 元溪把脑袋往这边蹭了蹭,脸颊靠在严鹤仪手心儿,同样也是热乎乎、软绵绵的,“早上一睁眼,就能瞧见哥哥,哥哥也在看我,被窝儿里头还有这么个奶娃娃,真好。” “是很好,”严鹤仪轻轻捏着元溪的脸颊,“早上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嗯......”元溪认真想了一会儿,“哥哥晚上不是泡黄豆了么?就喝豆浆吧,厨房还有炸好的萝卜丸子,正好配豆浆吃。” 本来泡上黄豆是准备炖菜用的,既然小祖宗说了,严鹤仪自然是满口答应,“成,哥哥现在就去磨豆子。” “我陪哥哥一起吧。”元溪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早呢,”严鹤仪起身给他盖上被子,又越过聿哥儿,撑着上身把脸伸了过去,元溪也微微起身,迎上去让严鹤仪在自己脸颊上亲了一口。 “睡吧,”严鹤仪给元溪盖好被子,又轻轻蹭了蹭聿哥儿的脸颊,“两个奶娃娃,真好。” 家里有个小石磨,已经闲置很久了,严鹤仪自个儿嫌麻烦,平日也不折腾这些,不过自从有了元溪,就算是让他把豆子雕出花来,他都能高高兴兴去做。 现在,家里头有这么个人,一起说话,一起吃饭,晚上搂着一起睡觉,日子过的就是有滋有味。 严鹤仪手上力气大,人也愈发精壮,推这个石磨完全不在话下,一边推一边时不时加着水,不停有粘稠的浆子积在石磨的凹槽里,然后沿着竹筒流进旁边的盆子里。 这几日都是大晴天,眼看着日头缓缓升起,严鹤仪身上热乎起来,呼吸之间口鼻里冒出热腾腾的白气,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揉着胳膊抬头往东边儿瞧。 冬天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格外舒服。 “哥哥。” 刚从被窝儿里头钻出来、身上仍带着热乎气儿的元溪跑了出来,像往常一样,从后头环住了严鹤仪的腰。 严鹤仪早就料到元溪会来陪自己,也知道他会突然从后头抱住自己,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暖乎乎的人黏上来的时候,心里仍是惊喜了一番。 他转过身去,俯身照着元溪的脸颊狠狠亲了几口,又颇有些嗔怪地道:“怎的连袄子都没穿就出来了,快些进去穿上。” “哦。”元溪紧紧环住严鹤仪的颈子,双脚一跳,两条腿就箍住了严鹤仪的腰,严鹤仪手上沾了水,便支棱着手,用胳膊搂住他,慢慢把人带进了屋里。 进屋之后,又仔细洗了手,给元溪穿衣裳。 其实这一回,元溪倒是没缠着他给自己穿衣裳,只是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怎么着,他不缠着自己,严鹤仪竟有些不适应了。 豆浆煮好之后,严鹤仪同元溪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帐,见聿哥儿正睁大了眼睛,举着胳膊玩自个儿的手指头呢。 “什么时候醒的?”元溪坐在床边儿,伸手戳了戳聿哥儿的脸,“醒了怎么不叫我们?” “醒了很久了,”晨起,聿哥儿的声音比平时要软上许多,“瞧着喜先生同燕子先生不见了,就一直在床上等你们。” “怎么这么乖呀?”严鹤仪边拢着床帐边往聿哥儿这边瞧。 聿哥儿咧着嘴笑了起来,抓过元溪的手指头轻轻晃着,“好香啊,有好吃的吗?” “有,”元溪轻轻捏了几把聿哥儿的手,他的手肉乎乎的,元溪揉起来就跟上了瘾一样,“咱们先穿衣裳好不好?” “好。”聿哥儿格外听话,拽着元溪的胳膊起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燕子先生没有香香么?”严鹤仪把脸伸到聿哥儿跟前,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聿哥儿「咯咯咯」笑着,在严鹤仪脸上也亲了一下。 严鹤仪早就洗漱好了,又专门兑了温水,先让元溪弄好,又一同哄着聿哥儿洗脸刷牙,然后,三个人整整齐齐坐在了饭桌前。 桌上两大一小共三碗冒着热气的豆浆,三个煮熟的、不知是哪个娃下的鸡蛋,中间儿搁着一大盘子炸萝卜丸子,旁边还有个糖罐子。 聿哥儿要吃甜的,加了两大勺糖,元溪破天荒要跟着严鹤仪吃原汁原味的,并且同他一样,把炸得外酥里嫩的萝卜丸子浸在豆浆里。 丸子吸满了浓郁的豆浆,一整个儿塞进嘴里,热乎乎的豆浆在嘴里爆出来,伴随着泡软了些但外头仍脆着的炸萝卜丸子,嚼得满嘴生香。 人一多起来,吃饭也觉着有意思,不知不觉间,一大盘炸萝卜丸子都进了三个人的肚子,豆浆、鸡蛋也都没剩。 严鹤仪跟元溪吃饱之后,又盯着聿哥儿把自己碗里的豆浆喝光,三个人一齐拍了拍各自的肚子,都倚靠在椅子上歇息着。 正打算收拾碗筷呢,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嚷嚷,三个人拉着手出来,见赵大娘正扯着嗓子在院门口喊呢,“严先生,元溪,快出来看看吧!严先生,元溪!” 见着了聿哥儿,赵大娘的目光在他身上不停地打量着,忍不住夸赞道:“好可爱的娃娃啊!” 严鹤仪过去开了院门,“赵大娘,这是怎么了?” “哦,”赵大娘这才回过神来,“你家团子,团子它......” “哎呀!”赵大娘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家团子正...正欺负我家茸茸呢!” 严鹤仪:?! 元溪:哇塞! 聿哥儿:团子?糯米团子?甜的么? 严鹤仪反应过来,一手牵住元溪,一手牵住聿哥儿,三个人急急地跟着赵大娘往她家跑。 跑到赵大娘家院子,见团子果真紧紧把茸茸压在地上,不过倒是没张嘴咬,茸茸「呜呜呜」不停地叫着,赵大伯不在家,小月拿着个竹扫帚吓唬它,团子依然不为所动。 “一大早,团子就跑我们家里了,它这段时间每天都来,我就提前准备好了吃的给它,”赵大娘一脸无奈地说着,“我们在正屋吃饭,团子就跟我家茸茸在院儿里头玩,小月去厨房拿饼,经过院儿里,就就就瞧见了这个,我也不敢贸然把它们分开,怕伤了它们,便只能先去叫你们了。” 严鹤仪连连向赵大娘致歉,然后对着团子呵斥了几声,团子正专注着,根本不往这边儿瞧,之后又让元溪叫,仍是不得理睬。 严鹤仪:逆子啊! 元溪:我这么快就要有亲家了? 聿哥儿:喜先生,你别捂我眼珠子...... 严鹤仪凑过去仔细瞧了,才发现团子不是在做大家所想的那件事,只是单纯的欺负茸茸,才放心地跑过去,把两条狗分开了。 团子一起来,茸茸就一溜烟儿钻进自己窝里去了。 “赵大娘,”严鹤仪回过神来,擦了擦鬓角的汗,“你家茸茸不也是男孩子么?” “是哦,”赵大娘突然笑了起来,“我一着急,竟把这个忘记了,茸茸没那么壮实,我就怕它怀了宝宝有危险,这下放心了。”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赵大娘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给严鹤仪他们端来茶水,又拿出一个纸包来,里头是油乎乎的点心,“小景买回来的,你们尝尝。” 又专门捏了一块儿给聿哥儿,“娃娃真是可爱,跟面团子似的。” 赵大娘急着去隔壁村娘家帮忙修房子了,赵大伯已经在那里忙活了,修房子乱哄哄的,就没带着小月,中午让她去周婶家吃饭,跟着严鹤仪回家吃也成。 元溪往嘴里塞了一口点心,歪头瞧了一眼旁边躺着晒太阳的团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个家伙,怎么比我还不让人省心啊?” 团子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瞥了元溪一眼,翻了个身继续闭上了眼睛。 最近,团子每日早晨都不见人...嗯...狗影,一直将近正午才回来,而且也不怎么吃它碗里的食了,元溪以为是胃口不好,变着法儿给它做好吃的,谁知道这个家伙竟是在外头吃饱了,而且胆大包天,在人家家里欺负茸茸。 为着这个,元溪跑回家拿来根煮熟的猪骨头,放在了茸茸盆子里,“本来打算给小黑的,谁让它欺负你。” 谁知道,团子跟茸茸突然又好了,互相给对方舔着肚子,在地上滚得欢实。 团子也不护食,茸茸啃猪骨头的时候,它就坐在旁边守着,时不时瞥元溪一眼,似乎生怕他来抢似的。 这怎么又成狗中君子了? 元溪:这个逆子...... 严鹤仪:家庭地位突然上升? 聿哥儿:我也想吃猪骨头。 第86章 卤肉面 晚上又悄悄下了一场雪, 鹅毛般的,晨起一推屋门,屋檐上的雪团扑扑簌簌往下掉, 地上、房顶上似乎都盖上厚厚一层被子,把整个平安村都裹住了。 这样完整的一院子雪, 严鹤仪都有些不舍得踩了, 站在屋门口赏了一会儿,怕风吹着里头仍睡着的两个娃娃, 这才关上屋门,拿起大扫帚来,往厨房门口、院门口以及水井边儿都扫出了路。 不出严鹤仪所料, 自家那位「小祖宗」起床之后,瞧见这景象就开始滋哇乱叫,趿拉着棉鞋往院儿里跑,墙角雪积得厚的地方, 一直能没过元溪的脚踝。 “元溪!穿袄子!穿鞋袜!”严鹤仪拿着大扫帚,在后头追着元溪, 连自己都觉得这样像个操心的老嬷嬷。 等终于抓住了这个满院子乱窜的「小祖宗」之后,屋里又伸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来,随即便是一阵欢呼,也跟元溪似的,跑出来专往雪厚的地方踩。 “聿哥儿, 听话,进屋穿衣裳, ”严鹤仪把元溪拽进屋, 又满院子的追着聿哥儿, 仍要顾着屋门口蠢蠢欲动的元溪, “元溪,站好,不许乱跑。” 等终于把两个家伙薅进屋,严鹤仪已经满头大汗了,“冻着了可怎么办,难不成都想吃药了?” “哥哥,我好热啊。”元溪凑过来,让严鹤仪摸他身上的汗,果然湿乎乎的一层。 聿哥儿也跟着凑过来,严鹤仪掀起他俩的头发,顿时一股热气从里衣中涌了上来,甚至有几根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乱乱地贴在了颈子上。 “燕子先生,我脚里头热乎乎的,怎么回事?” “哥哥,我也是。” 严鹤仪把他俩搂进怀里,“因为你们刚才去踩雪了,鞋子也没好好穿,雪都灌进去了,脚上就会发热,以此来保护自己。” “赶紧把各自的袄子披上,刚出了一身汗,别生病了。” 把炭盆儿往这里拽了拽,并用干净帕子给他俩擦干净身上的汗,严鹤仪一手给元溪扯着棉袄袖子,一手给聿哥儿在袄子外头裹着马甲,等穿好衣裳,又出了一身的汗。 今日私塾得上课,严鹤仪盛好粥,哄着聿哥儿吃,元溪也趁机捣乱,把严鹤仪缠得够呛,终于收拾停当,给元溪跟聿哥儿各戴上了棉帽子之后,严鹤仪一手牵着一个,带他俩去了私塾。 村里路上的雪已经都被扫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有孩子兴奋的叫声,严鹤仪顺手在路上捡了个正蹲在地上团雪球的狗娃,等到了私塾,许多孩子都还没来。 眼看到了上课的时辰,仍缺了好几个孩子,狗娃伸长脖子往窗外瞧,“先生,他们不来,我们上午能不能不上课啊。” “是啊,”另一个男孩在旁边儿帮腔,“我们想出去玩雪。” 转头一瞧,元溪跟聿哥儿也正殷殷地盯着自己呢。 “成,”严鹤仪放下手里的书,“不过,得把前几日教的那首诗背出来。” 孩子们听了这话,齐齐抱怨一声,竟都捧起自己的书读了起来,谁要是觉得背熟了,就过来跟严鹤仪背上一遍,过关了,就喜滋滋地冲出去,到院子里疯玩。 平日里好几天也背不熟的诗,孩子们这一会儿就背下来了,严鹤仪笑得直眯眼,这可真是个好法子啊。 等孩子们都出去了,聿哥儿竟然也晃晃悠悠地过来,对着严鹤仪背出了整首诗,把严鹤仪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私塾的院子大,孩子们撒了欢儿地跑,那颗大槐树周围的台子上,已经堆了一圈儿的雪人,身上还用枯树枝做了手臂。 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正忙活着院子当中的一个大雪人,做饭的冯伯也出来了,拿着个大铲子帮他们挖雪。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孩子们互相扔起了雪球,更有几个打急眼了的,互相抱着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儿。 小月同一个关系好的女孩正给大雪人画扣子,狗娃鬼鬼祟祟地走过去,往小月头顶上扣了个巨大的雪球,小月没有防备,雪球进了大半个到脖子里头。 “狗娃!”小月歪头抖着脖子里的雪,那些雪转眼就融了,里头的袄子湿了一片,小月弯腰抓起一把雪,追着狗娃就扔。 严鹤仪跟元溪也不理他们那边儿的官司,院子里扫出来的雪都被冯伯堆在墙边儿了,俩人把聿哥儿提溜起来,轻轻往雪堆里扔,聿哥儿「咯咯咯」直笑,陷在雪堆里只露出个脑袋,等被扒拉出来,俨然一个圆圆的雪人儿。 “先生,我还要。”聿哥儿伸着胳膊,吵着让严鹤仪跟元溪再扔他。 玩了一上午,冯伯站在厨房门口吆喝,“孩子们,吃饭喽!” 孩子们早就饿了,纷纷跑去教室拿出自己带的碗,排着队让冯伯盛饭,然后整整齐齐地坐在食堂里吃饭。 中午做的是手擀面,严鹤仪一瞧,每碗还都添了满满一大勺卤肉,“冯伯,今天伙食不错啊。” “香吧。”冯伯憨厚地笑了笑,“卤了一晌午呢。” 屋里都是低声吸溜的声音,孩子们时刻记着严鹤仪的话,吃饭的时候都很老实,不会乱打闹浪费了粮食。 聿哥儿也突然听话了,老老实实挨着元溪坐好,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自己捏起筷子认真吃面,严鹤仪要喂他都不愿意了。 瞧着个个都这么省心,严鹤仪胃口大好,又去冯伯那里加了半碗面条。 午后,元溪嚷嚷着要带孩子们出去玩,严鹤仪也爽快地答应了,单把聿哥儿扣下,等帮着冯伯收拾好厨房之后,才带着他去找元溪。 刚出来一会儿,迎面跑来了一个孩子,见着严鹤仪就开始大声喊着:“严先生,有个人掉进河里了!” 严鹤仪弯腰把聿哥儿抱起来,跟着那个孩子就往河边儿跑。 远远地瞧见河边儿站了一群孩子,吵吵嚷嚷指着河面,附近也没有大人,孩子们不知道怎么办,都有些慌乱。 走近了一瞧,见元溪正在岸边儿脱袄子呢,严鹤仪赶紧跑了过去,把聿哥儿往元溪怀里一塞,“衣裳穿好,看着聿哥儿,我去救人。” “好,”元溪把聿哥儿紧紧搂在怀里,直到严鹤仪脱了袄子上了冰面,他才回过神来,“哥哥,小心点儿!” 严鹤仪缓缓往那人靠近,感觉脚下的冰变薄了,便俯身趴下去,一点点朝那个冰窟窿靠近。 还好那人懂得把手臂撑在冰面上,因此意识尚在,等严鹤仪把手里的木棍伸过去之时,他便紧紧攥住了。 严鹤仪用力往后拉着,元溪捏着聿哥儿的马甲,指尖儿都有些发白了,“哥哥!” 他把聿哥儿交给小月,缓缓走上了冰面,严鹤仪听见元溪的声音,赶紧高声制止,“元溪,别过来,听话!” 在冰面上冻了这么一会儿,严鹤仪的声音有些发紧,并且微微颤抖着,元溪吓得愣在了原地,等反应过来,赶紧把自己的腰带解开,绑上石块朝严鹤仪扔了过去。 严鹤仪攥住元溪的腰带,几个孩子也聚了过来,帮着元溪往外拉。 河面上的冰不厚,那个人刚从冰窟窿里出来,袄子吸了水,比严鹤仪重很多,又因为在水里冻了这么久,身上没什么力气。 往外拉了几步,严鹤仪身下的冰面突然裂开了细碎的缝儿,元溪急得带了哭腔,只能尽力克制着,对帮着使劲儿的孩子们喊道:“慢些用力,冰面禁不住。” 这一会儿,另一个去叫人的孩子也回来了,他在路上遇见了牛二,就急急把人领了来,牛二倒是有经验,几下就把两个人拉了上来。 “哥哥,”元溪捡起严鹤仪的袄子,给他紧紧裹在身上,“有没有伤着?冷不冷?” “没事儿,别担心。”严鹤仪伸手擦了擦元溪脸颊上的泪水,“小哭包。” 元溪都没注意自己什么时候流的眼泪,刚才他一直勉强保持着镇定,这一会儿委屈上涌,严鹤仪对他笑了一下,他就咧着嘴哭开了。 “没事了,元溪,不怕啊。”严鹤仪把元溪搂进怀里,转过头来去瞧被他救起的那个人。 牛二给他脱了身上的湿棉袄,才发现这人是个清瘦的汉子,若不瞧他微微花白的鬓发,还以为是个标致的少年,全身发着抖,嘴唇青紫,已经有些迷糊了。 见他这样,牛二就又把自己身上的袄子脱下来,给这人披上,然后吆喝着又赶过来的几个村里的汉子,一齐把那人抬了起来。 正好,牛二家就在这附近,便把人挪去了那里。 几个孩子家里的大人也过来了,见自家孩子没事儿,倒是见元溪哭个不停,纷纷过来问,还有的拿了热水来让他喝。 “他没事儿,”严鹤仪抬起头,见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圈儿人,“快跟着大人回家吧,都煮点儿姜汤喝。” 等把旁边的人打发走,严鹤仪捏了捏元溪的脸蛋儿,“咱们回家,相公背着你,好不好?” “好,”元溪点了点头,却迟迟不肯起来,“哥哥,我腰带在那边儿。” 聿哥儿赶紧跑过去,把元溪被扔在地上的腰带捡了过来,仍是完好的,只是已经湿答答的了。 “把裤子拽紧了。” 严鹤仪抓住元溪的胳膊,起身把人背在了肩上,他刚才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现下正微微抖着,不然就可以抱着他回家了。 等回家换好衣裳,又各自喝了一大碗姜汤,严鹤仪放心不下,把元溪跟聿哥儿裹了个严严实实,牵着他俩去了牛二家里。 屋里点着两个炭盆儿,那个汉子躺在床上,被牛二灌了一大碗姜汤,依旧迷糊着。 盛哥儿又端来一碗姜汤,给了牛二,“你也喝一些。” 在床边儿守了片刻,那个汉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朝屋里打量一圈儿,便用虚弱的声音问着:“佩娴,在这里吗?” 这汉子虽鬓发花白,面上也有些皱纹,不过仍干净清爽,瞧着从前必是个极俊朗的,声音也同少年一般。 “佩娴?”牛二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转头看了看盛哥儿,盛哥儿同他对视一眼,也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是要找平安村么?”严鹤仪柔声问道。 那汉子撑着胳膊起身,似乎是有些激动,捂着嘴巴急急地咳了几声,才缓缓道:“不...不清楚,只知道,佩娴应当是住在这一带。” “佩娴,是你什么人?” 元溪正跟聿哥儿说着话呢,突然从严鹤仪肩头伸出脑袋来,颇有些认真地问了一句。 “佩娴...咳咳咳......”那汉子又咳了几声,接过盛哥儿伸过来的一碗热姜汤,急急灌了几口,复又抬起头来,殷切地盯着元溪,“佩娴...是我未过门的妻。” 第87章 干红枣 未过门的妻? 汉子说完这话, 严鹤仪察觉出元溪整个人似乎抖了一下,便轻轻把他的手攥住了。 元溪咽了咽口水,又问道:“你是...北国来的?” “是, ”那汉子使劲儿点了点头,眼里闪出一丝希冀,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 ”元溪朝着他笑了一下,“小时候府上有个嬷嬷, 说话有口音,我听着同你的有些像。” 那汉子似乎也有些惊喜,“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咳咳咳...遇上老乡。” “佩娴, 姓什么?”问完这句,元溪不自觉地抓紧了严鹤仪的手。 那汉子迟疑了一瞬,诚实答道:“姓顾,顾佩娴。” 听了这话, 元溪虽紧紧攥着严鹤仪的手,努力使自己保持着平静, 眼睛却仍是不自觉地睁大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那汉子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突然激动地起身,往前趴过去抓住了元溪的肩膀,“你认识佩娴?” 严鹤仪赶紧板着脸把元溪拽到自己怀里, 警惕地瞪着床上的汉子。 “哦,抱歉。”那汉子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来, “是我唐突了, 小公子见谅。” “你是来找佩娴的么?”元溪搂着严鹤仪的腰, 低声把他安抚好, 然后转头接着对那汉子问话。 “是,”那汉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同佩娴,少时相识,我答应回家禀报高堂,就来同她成亲,哪知世事无常,这一蹉跎,便是三十多年。” 汉子眼眶里泛起了泪花,微微垂下眸子,似乎是在回忆,“前些时候,两国通了商,我便赶紧办了路引来寻她,到她家一问,才知道佩娴已经搬到别处去了,只知是在这一带,却不知具体的地方。” “我便一路寻过来,挨家挨户问着,我在北边儿走冰面走惯了,见这里河面也结了冰,便想着走个近路,谁知蠢笨至此,竟掉进去了。” 说到这里,他艰难坐直了上身,对着严鹤仪揖了一礼,“还未谢过这位公子相救之恩。” “不必介怀。”严鹤仪面色不若刚才那般紧张了,对着他微微躬身还了一礼。 “小公子,”那汉子又问元溪,“你可是...认识佩娴,若是...咳咳咳...若是认识,烦请告诉我她在哪?”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元溪的神情有些严肃,“三十多年过去了,你怎知道佩娴是否尚在人世?” “我......”那汉子一时语塞,脸上的希冀暗淡了一瞬,复又燃了起来,“我总觉得她尚在,若是不在了,我也要寻到佩娴的坟茔,在那里守着她。” “佩娴......”他的声音弱了下去,手上攥紧了被子,“佩娴,尚在么?” 元溪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继续面无表情地问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于,叫于秉臣。” 是姓于,没错。 于秉臣突然往身上摸了摸,又略显焦急地对着牛二问道:“请问,我随身带着的那个褡裢呢?” “哦,在这儿呢。”牛二从旁边的桌子上拿来一个湿乎乎的褡裢,上头缝着各种颜色的布,两边儿还垂着流苏,不过已经被水打湿,变成一绺一绺的了,“刚才见你身上湿透,便给你换了衣裳,把这个褡裢也拿了下来。” 因这褡裢湿了水,于秉臣没有往被子上搁,而是伸着胳膊,把这褡裢打开了。 “里头的东西应当都湿了,”牛二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拿院子里晾一晾吧。” “无妨。”于秉臣从褡裢的隔层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却发现那油纸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口子,河水都渗了进去。 他有些慌乱地展开油纸包,露出一条腰带来,拿在手上仔细展平,一寸寸地检查着,见没什么破损,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对着元溪点了点头,“小公子,你过来瞧。” 严鹤仪仍是不放心,紧紧拉住了元溪的手,元溪转头对他笑了一下,低声道:“无事的,哥哥。” 凑过去一瞧,只见那是一条玄底银花的腰带,上头用银色的线绣了一圈儿花草,绣工精湛,虽经年日久,又湿了水,却仍是完好无损,一根线都没有断,也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护。 “这是...佩娴亲手给我做的,”说起这个,于秉臣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羞涩的笑来,“我们的定情信物。” 元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腰带,把上头的纹样都记住了。 于秉臣虽然觉得元溪应当是认识佩娴,不过也不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轻易就给了他,便仔细地折好,收进了自己的褡裢里头。 “小公子,你若是见着佩娴,”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屋里又噼里啪啦燃着两个炭盆儿,于秉臣比刚醒来时精神了很多,轻轻对元溪笑着,“劳烦告诉她,于秉臣一直在找她,她若是想见我,我随时盼着。” “我...我只是对你的事比较好奇罢了,”元溪不敢同他对视,只盯着他手里的褡裢,“你你你别抱太多希冀。”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了。”说完,元溪转身牵住了严鹤仪的手,拉着他抬脚便往外跑。 “盛哥儿,”元溪刚出来里间儿,又回过头来,对着盛哥儿喊了一句,“先帮我照顾着聿哥儿。” “哦好。”盛哥儿闻言,立马伸手把聿哥儿拉进了怀里,怔怔地望着元溪跟严鹤仪的背影,很久才回过神,弯腰把聿哥儿抱了起来,温柔地哄着,“聿哥儿,咱们去外间儿玩折纸好不好?” 聿哥儿对盛哥儿也很亲近,颇有几分羞怯地朝他面颊上亲了一口,软软地答了声「好」。 被元溪拉着手跑出老远,严鹤仪才低声问道:“佩娴,是顾大妈?” 元溪边往前跑边点头,冬日里袄子穿得厚,领子那里又高,跑起来有些气喘吁吁,“是,应该是。” 他同严鹤仪无话不说,因此,顾大妈给他说的那些往事,他也在饭桌上讲给了严鹤仪听。 “他说的那番话,倒不似作伪。”严鹤仪身上跑出了汗,抬手朝鬓角揩了揩,“不过,仍是要先问顾大妈的意思。” 元溪冲着他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哥哥。” 说话间,两人便跑到了顾大妈家,隔着院门往里头喊着。 “来啦!”顾大妈应当是正在午睡,头发没有束,懒懒地垂在肩头,仍是油油亮亮的,不过凑近了一瞧,其中竟也掺着几丝白发了。 “这是怎么了?大中午的就过来发疯。”顾大妈系好袄子上的扣子,见两个人都满头大汗,赶紧制住了元溪要摘自个儿帽子的手,“怎么跑那么急,瞧这一头的汗,可别在外头摘帽子,快进屋。”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元溪便听话地同严鹤仪进了屋。 顾大妈把炭盆儿往桌子这边挪了挪,又用帕子给元溪擦干净了额角的汗,这才让他摘了帽子。 “说吧,喊我做什么?才刚睡着,就被你们两个家伙给嚷嚷醒了。”顾大妈说着话,又拿了个篮子出来,从里头抓了几把干红枣,放进桌子上的木盘子里,“这是我刚晒好的,还没来得及给你们,两个馋嘴的就自己上门来了。” 往嘴里连着塞了好几颗红枣,又喝了口顾大妈给泡的蜂蜜水,元溪才在心里想好措辞,“大妈,那个人...是不是叫于秉臣?” 顾大妈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抖了几下嘴唇,才轻轻点了点头,“是,于秉臣,我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于秉臣......”元溪捏了捏手里的碗,“他来平安村了,现下在牛二家。” 顾大妈在元溪旁边坐下,一时没有说话。 “他说,他是来找你的,”元溪伸长胳膊比划着,“这么长的一条腰带,玄色的底子,上头绣着一圈儿花草,朝里的那一面儿绣了齐整的暗纹,其中一端还有个「臣」字,说是定情信物。” 元溪一脸期待,“是他么?” “是他,”顾大妈显得有些呆呆的,眼睛很久才眨上一下,“就是他,于秉臣......” “那...要见他么?”元溪瞧着顾大妈这样,半开玩笑地摇了摇她的胳膊,“您放心,若是不愿意见他,我便同他讲,咱们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反正村里应当没有几个人知道您的事,若是觉得不甘心,我便带着哥哥,还有狗娃他们,把那个于秉臣打一顿狠的,然后赶出回首山去。” 顾大妈被他逗得有了笑意,伸手揉了揉他的脸,“我瞧着你才是混世魔王转世呢,这脸儿怎的这么可爱,怎么揉也揉不够。” “等一会儿,大妈去取个东西。” 顾大妈进了里屋,翻箱倒柜半天,拿出来个木头盒子,放在了元溪面前的桌子上,“这就是那枚木簪子,你瞧,都受潮断掉了。” “他做给我的,也算定情信物吧。” “大妈,他的手艺没您的好,”元溪瞧了那木簪子两眼,也不敢上手摸,对着顾大妈拍起了马屁,“您做的那条腰带,这么久了依然好好的,连一根线都没断。” 顾大妈笑吟吟地拉着他的手,“还是我们元溪跟大妈好。” 察觉顾大妈有些低落,元溪便着意哄着她,黏糊糊地把脸往她手上凑,“那是自然。” 元溪手脚并用,同顾大妈讲了大家在冰面上蜈蚣一般救于秉臣的画面,把她逗得直拍手。 突然,顾大妈拉着元溪起身,又把装木簪子的盒子拿上,“元溪,严先生,咱们去瞧瞧这个姓于的。” “大妈,”元溪竟有些兴奋,“您不会是要亲自去打他吧?要不要带上家伙什?” “想什么呢?”顾大妈帮着元溪把帽子戴好,“不过,既然人来了,便没有不见的道理,总得瞧瞧他这些年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第88章 饺子与汤圆 元溪挎着顾大妈的胳膊出了屋门, 一脸的兴奋之色,不停同顾大妈说着那于秉臣的样子,严鹤仪静静跟在后头, 回身帮顾大妈把屋门关好。 “啊呀,”刚走到院子门口, 顾大妈突然一拍元溪的手, “大妈头发都还乱着呢。” 元溪伸手给她拨弄了一下,“这不挺好的么, 比大姑娘的头发还要油亮些。” 顾大妈拉住元溪的胳膊,转身急急地往屋里走,“这可不行, 我得仔细打扮打扮。” “大妈,您这是要见情郎了,有些紧张么?”元溪歪着脑袋打趣道。 “紧张?”顾大妈坐在梳妆台前,抽开上头的一个柜子, 拿出个精致的宽口瓷罐子来,打开一闻, 满室芳香,正是梳头用的桂花油,“才不是呢,又不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了,紧张什么?” 顾大妈转过头来, 笑吟吟地道:“我就是想着,这么多年未见, 我可不能邋遢随意, 让他觉得我这些年过得不好似的, 倒叫他看轻了去。” “是, ”元溪忙不迭地点头,“咱们定不能输给他!” 他从顾大妈手里接过木头梳子,蘸了些桂花油,仔细给她梳着头,又悄悄把她鬓角刚生的几根白发藏进了里头。 顾大妈瞧着镜子里认真梳头发的元溪,一时有些恍惚,“我当年若是同他成了亲,再生个同咱们元溪一样好的孩子,怕是都要等着当祖母了。” 元溪给顾大妈捏了捏肩膀,“您瞧着那么年轻,哪就到当祖母的年纪了?” “终是要老喽!”顾大妈回身拍了拍元溪的手,“都有白头发了。” 元溪心里一阵难过,缓缓蹲下身去,把脑袋枕在了顾大妈腿上,“您就算七老八十满头白发了,也是咱平安村最好看的老太太。” “鬼机灵,惯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顾大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伸出指头来在元溪脑袋上轻轻戳了一下。 “大妈,”元溪仰着脸儿,眨巴了一下长而卷的眼睫,“您若是愿意,我给您做孩子,只要您不嫌我吵闹,只知道来蹭饭就好。” “成,你这馋嘴的娃娃,就算一天三顿来大妈这里吃,大妈也不会拿扫帚把你打出去。” 顾大妈又转过头去,看着正坐在不远处椅子上往这边儿瞧的严鹤仪,“哥哥也来,大妈备着好吃的等你们。” 元溪忙不迭地起身,跑过去把严鹤仪拉过来,对着顾大妈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您儿媳妇!” 严鹤仪顿时红了脸,对着顾大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转过头来,朝一脸欠揍的元溪瞪了瞪眼睛,倒真有几分小媳妇的羞怯样子。 梳好头发,顾大妈认真地盘了个发髻,又从妆奁里挑了根精巧的黄铜簪子戴上,对着镜子折腾了半天,终于满意之后,又捏着腕子揉了半晌。 做好这些,顾大妈又去了里间儿,一刻之后才出来,全身上下的衣裳都换了,袄子外头穿了件天青色的褂,斜斜在前襟系着盘扣,领子高高地立着,显得人格外精神。 元溪像见着天仙似的迎上去,对着顾大妈不住口地夸,哄得她面颊都红了。 顾大妈风风火火地跟着元溪他俩走去了牛二家,一到院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让元溪给她整了整后颈的衣领子,这才深吸一口气进了院子。 “顾大妈来了。”盛哥儿正哄着聿哥儿在院子里堆雪人,见顾大妈进了门,赶紧起来招呼,把人引进屋里,又悄悄同元溪挤了挤眼睫,嘴里做了个「佩娴」的口型。 元溪轻轻点头,盛哥儿眸子瞬间就亮起来了,找了个由头,把仍在里间儿陪着于秉臣的牛二叫了出来。 牛二性子钝,丝毫没厘清这里面的事,一头雾水地跟着出来,到厨房给盛哥儿煮蜂蜜水去了。 元溪同严鹤仪也没跟着进里间儿,只站在屏风后头屏息听着动静。 顾大妈一直没开口,于秉臣却很是惊喜,不停唤着顾大妈的名字,把当年的事从头到尾地说着。 那时候,于秉臣真的回乡禀告爹娘,连媒人都请好了,就等着来找佩娴提亲,只是突然赶上战事,两国禁了出入,于秉臣又被抓了壮丁,拉着木车去运军粮。 好不容易战事平息,禁令却是未取消,反而禁止了通商,他连再去南国做货郎都不被准允了。 于秉臣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堆,顾大妈才轻声问道:“你可曾婚配?可有儿女?” “未曾,”于秉臣有些激动,又咳了几声,“爹娘走后,我一直是一个人,从未想过旁人,心里只你一个。” “好。”顾大妈又沉默了半晌,才颇有些骄矜地开了口,“我有个孩子,还有个贤良的媳妇。” 外间儿竖着耳朵的元溪同严鹤仪听了这话,互相对视一眼,都极力忍住了笑意。 元溪躬下身子,从屏风的缝隙往里瞧着。 只见于秉臣无措地攥了攥被子,又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温柔的笑意,“无妨,佩娴。” 他轻轻唤了一声,却又改了口,“顾...顾姑娘,能再见你一眼,我也知足了,既然你已婚配,我必不会让你烦恼,待身子好些了,便回家乡去。” “那个,他...待你好么?” 于秉臣迟疑着问了一句,又低头笑道:“瞧你依旧似当年般好看,想必那人定然待你很好。” 顾大妈逗他,“什么人?” 于秉臣温声道:“你的...夫君。” “哪有什么夫君?”顾大妈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冲着屏风后头的元溪招了招手,“我的娃娃,快别在那里听了,进来让这姓于的瞧瞧。” 元溪有意为顾大妈撑腰,拿出一副娘家人的气势来,冷着脸儿对于秉臣道:“顾大妈对我很好,待我便似亲生的孩子,我自然也要对她好,若是有谁敢欺负了她,我定要把那人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于秉臣赶紧朝着元溪拱了拱手,“我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但凭小公子发落。” “成了,别吓唬他了,”顾大妈拍了拍元溪的肩膀,“你若是把他吓出个好歹来,我上哪再寻个这么俊的夫君去?” 一听这话,于秉臣脸上顿时展开了笑颜,“佩娴?” 顾大妈在床边儿坐下了,“来的时候,本想着把你打上一顿,然后再赶出去,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虽已添白发,却竟仍同当年一般俊朗。” “而且...说话的声音仍是这么好听,我怎能舍得赶你走?” 元溪在旁边儿听得一愣,暗自想道:当年顾大妈想必也是被他这副好皮囊给迷住了,这么多年依旧花痴着,这所幸遇见的是个有良心的。 顾大妈又独自同于秉臣说了会儿话,便把人带回家去了,当天晚上,元溪瞧着隔壁的院子到子时都仍燃着灯,想着这两人久别重逢,怕是要说上一整晚的话了。 —— 第二天便是冬至,元溪同严鹤仪之前便为着这天吃饺子还是汤圆而争论了许久,最后两边儿商量着,饺子与汤圆同吃。 要包饺子的时候,严鹤仪又犯了愁,这一带不常吃饺子,偶尔吃一次馄饨,都是先擀出来一张大面皮,然后再切成大小合适的馄饨皮,而这样的法子,似乎不太适合用来包饺子。 元溪这饭来张口长大的娇少爷,只在一回冬至的时候,他娘亲破天荒进了厨房,亲自包过一次,他好奇跟进去,也只不过是在旁边儿,拿着个面团儿捏小动物玩。 在严鹤仪的威逼利诱之下,元溪边让聿哥儿给自己捏腿,边仔细回忆着那时候的情形,“当时,我阿娘嫌我烦,便揪了块面团儿给我。” “我先捏了个只麻雀,又捏了条锦鲤,然后,又从我阿娘那里薅了好几块面团儿,叠在一起捏了个兔子。” 他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眼里头似是盛了满满的两汪水,“哥哥,我可喜欢兔子了,我之前的衣服上,就都让绣娘绣了各种各样的兔子。” “我还有一套玉石雕刻的兔子,跟真的一样,特别可爱,其中......” “成成成,哥哥,我想!我仔细想!” 严鹤仪冲着他扬了扬手,元溪赶紧缩着起脖子来讨饶,在又喝了一碗严鹤仪给他冲的蜂蜜水之后,才大惊小怪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 “面团儿揉一揉,搓成长条,切成小剂子,然后轻轻压一压,压成扁扁的,再用擀面杖擀一擀,擀成圆圆的,最后把馅儿包进去,就成了。” 不管怎么样,大概过程算是想起来了。 严鹤仪靠着自己卓绝的厨艺天赋,在擀出好几个奇形怪状的饺子皮儿之后,终于成功完成了揉一揉、搓一搓、切一切、压一压以及擀一擀这一系列的工序,把面团儿变成了规整的圆形饺子皮,并仔细包好了两盖帘的饺子。 再往旁边儿瞧瞧,元溪同聿哥儿捏的「动物国」也已经完成了,在灶台上歪歪斜斜摆了一排,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似乎是样样俱全,却一个也无法辨出具体是什么。 两个家伙脸颊上都沾了些面粉,便更似两个糯米团子,严鹤仪一手捏一个,两个家伙龇牙咧嘴地凑过来,在他围裙上印了两对白手印儿。 他已经很知足了,毕竟能让这两个捣蛋鬼老老实实坐上一个时辰,多弄些面团儿也是值当的。 正午时分,饺子、汤圆俱已下锅,元溪同聿哥儿捏的那些「动物」也都蒸上了,三个人齐齐在灶台前坐着等吃。 饺子包的是白菜猪肉,汤圆儿则是芝麻花生馅儿的,元溪同严鹤仪倒没有再争执,饺子跟汤圆都各吃了好多。 聿哥儿喜欢吃饺子馅儿,严鹤仪瞧见,他用筷子戳开自己碗里的饺子,把馅儿塞进嘴里,嚼得一脸满足,然后悄悄把皮儿挑出来,扔给了正在一旁巴望着的团子。 他扔的时候,便会低着头,用余光往严鹤仪这边儿瞥上一眼,严鹤仪装作没瞧见,仍认真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 反正团子一口一个饺子皮儿,吃得极为欢喜,聿哥儿这种挑嘴的行为,等上课的时候再纠正也不迟。 吃饱喝足准备上床午睡的时候,院门口突然有人喊,出来一瞧,正是于管家,“两位先生,我家老爷回来了,让我们来接少爷回家,这几天给两位先生添麻烦了,老爷特地备了薄礼相谢。” 聿哥儿瞬间便撅起了嘴,拽着元溪的衣摆不撒手,严鹤仪却在为于管家斟了茶水之后,便赶紧把聿哥儿的箱子收拾好了。 严鹤仪:说起来都是泪,我同元溪已经快十天未曾亲昵了...... 元溪默默低头咬着嘴唇,脸上却升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 第89章 羊肉汤 喜悦归喜悦, 面子上的功夫仍是要做,毕竟聿哥儿撅着个嘴,眼眶里的泪珠要滴不滴, 这不舍之情是绝对真实的。 总不能伤了娃娃的心。 其实,两人是很喜欢聿哥儿在家的, 屋里屋外都能热闹不少, 日子也有趣儿。 聿哥儿又是个机灵的娃娃,虽顽皮却不顽劣, 而且同元溪一样很是会撒娇,每次,被这两个软乎乎的人同时抱住的时候, 严鹤仪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况且,这奶娃娃长得又精致,捏起来手感极好,怎么疼都疼不够。 而且, 有聿哥儿在,元溪时不时会表现出温柔认真的一面, 严鹤仪是很喜欢看的。 并且,严鹤仪若是也想同元溪那样出去疯玩,却又磨不开面子的话,带上娃娃,便能有个合理的借口。 且...... 总之...两个人是很愿意让聿哥儿多住些时日的。 真的! 元溪同聿哥儿抱在一处, 互相又捏又亲,自己也慢慢红了眼眶, 又约定好下次一定再接他来家里住。 于管家在一旁瞧着, 也悄悄用袖子抹眼泪, 连连感叹这份至纯的师徒情谊实属难得。 两个人在院子里耐心地劝哄半晌, 才把聿哥儿抱上马车,然后并排站在院门外,望着马车拐出了巷子。 元溪抓着严鹤仪的袖子给自己擦了擦眼泪,软软地道:“哥哥,我竟开始想他了。” 严鹤仪瞧着梨花带雨的元溪,眼睫上几滴晶莹的泪珠,鼻尖儿红红的,十万分惹人怜爱,便一勾嘴角,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可是,哥哥想你了,想得要受不住了。” 元溪装作不懂,仰起头来,一脸天真地盯着他,眼睫轻轻一眨,一滴泪珠就滚了下来。 严鹤仪微微俯身,接住了那滴闪着光的泪珠,目光灼灼地盯着元溪,又伸出舌尖儿来,轻轻舔了舔嘴唇,似是在品味那滴泪珠,“嗯...甜的。” “怎么会?”元溪往上伸了伸舌头,舔了一下淌到自己嘴角的泪珠,“明明是咸的啊。” “不是说眼泪,”严鹤仪把嘴唇凑到元溪嘴唇跟前,似有似无地轻轻蹭着,“说的是你。” “你已经很久,没有叫我相公了。” 元溪又想装傻,抬脚要往院子里走,被严鹤仪一把托住屁股,直直地抱了起来,缓缓往屋里走。 “元溪,进屋的时候注意低头,别碰着门框。” “还有...一会儿叫的时候轻些,这大白天的,隔壁说不定能听见。” 元溪不停倒腾着脚,在严鹤仪面前却略显无力,反而有些欲拒还迎的感觉,只能老实地把脸埋进了严鹤仪头发里,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至耳根。 严鹤仪用脚带上屋门,便抱着元溪进了里间儿,把人往床上一扔,蹬了自己脚上的棉鞋,趴过去压在他身上,含住了那两片想念已久的唇,伸出舌尖儿来仔细品尝着。 这几天未曾亲昵,元溪颇有些生涩,紧紧闭着牙关,却被严鹤仪在腰间轻轻挠了一下,忍不住从喉咙里哼唧了一声,严鹤仪找准时机,把舌尖儿滑入元溪口中,深深地交缠起来。 “哥哥......”元溪从喉咙里含糊地说着,“咱们该午睡了。” 严鹤仪一面解着元溪袄子上的盘扣,一面柔声答着他的话,“等咱们亲近够了,相公自会陪你午睡的。” “话说回来,我的元溪已经好久未曾叫过我相公了......” 床帐里头渐渐热乎起来,炭盆儿也噼里啪啦冒着火星子,两个人脱得只剩薄薄一层亵衣,却仍觉得有些热。 怕元溪发了汗受风,严鹤仪把他牢牢护在身下,又拉过被子来盖在自己背上,脸对脸同他亲昵着,腰上的起伏也比夏时温柔了很多。 愈是温柔,元溪的感受却愈真切,若说夏时那样是狂风卷着巨浪奔涌而至,现在便是潺潺的兰溪水,轻轻地冲刷着河床上的卵石,连石缝儿里头的游鱼都细细地引了出来。 —— 午后阳光很盛,屋顶的积雪开始融了,缓缓从屋檐上滴着。 团子本来在屋门口趴着睡觉,雪水不停地往下滴,有些更是直直地打在了它背上,团子被扰得烦躁不已,抬起爪子挠了几次之后,便不情愿地爬起来,挪去鸡窝门口睡了。 明明这几天午睡的时候,总有一个奶娃娃把自己引进屋里去睡,往炭盆儿边一趟,身上都直出汗。 刚才自己去赵大娘家,同茸茸玩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回来就没瞧见那奶娃娃了。 自家主人对自己也很好,只是常把自己往门外关,晚上也只让自己睡厨房,虽然厨房里头暖融融的,并且专门给自己铺了一层软软的茅草,不过,自己仍是想同他们一起睡的。 那个奶娃娃是不是回自己家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住。 团子很是苦恼了一阵儿,翻个身继续睡觉了,阳光洒在身上,比在炭盆儿旁还暖。 正屋里间儿的床上,严鹤仪正紧紧拥着元溪,不时在他唇上轻轻啄着。 刚才,他腰上虽温柔很多,嘴却愈发执拗,弄得元溪嘴唇都有些红肿了,他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轻轻用动作安抚着。 “相公,”元溪的声音软得不像话,“刚才我没忍住,声音是不是大了些?隔壁真的能听见么?” “怎么?怕羞了?”严鹤仪用指尖儿轻轻捏玩着元溪的耳垂。 元溪往旁边儿缩了缩脖子,低声道:“不是,顾大妈的情郎在呢,若是让他听见了,多丢人啊。” 他抿了抿嘴唇,“那我以后还怎么给顾大妈撑腰?” “怕让人家知道,咱们在外头混世魔王般的姜元溪,”严鹤仪又用指尖儿拂上了他的唇,“同相公在床榻上,竟是这等软绵绵的么?” “哪有?”元溪把脑袋埋进严鹤仪的肩窝,“谁软绵绵的了?” “就是软,比中午吃的汤圆儿都软,”严鹤仪捏了捏元溪脸颊上的软肉,又把他的脸抬起来,低头在上头轻咬了一口,“不仅软,而且很甜。” 元溪伸手推开了严鹤仪的嘴唇,呐呐道:“相公怎么总喜欢咬人?我又不是真的汤圆儿。” “相公知错了。”严鹤仪听话地服了软,却攥住元溪的腕子,张嘴在他肩头又轻轻咬了一口。 严鹤仪这个人,即使在这样困倦的时候,也不忘把元溪拽起来擦洗,等折腾好这个,才搂着他钻进被窝儿里头睡午觉。 两人都有些累,很快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天边已有彩霞了,团子都去赵大娘家找茸茸玩一圈儿回来了,正在鸡窝里同大娃二娃玩闹呢。 “饿不饿?”严鹤仪摩挲着元溪的肚子,温声在他耳边问道。 元溪点了点头,“饿了,哥哥。” “怎的一觉醒来,又开始叫我哥哥了?”严鹤仪的语气颇有些委屈。 元溪把这个问题含糊了过去,推了推严鹤仪已经移到自己胸口的手,“哥哥,咱们快去做饭吧,晚上吃些什么?” 严鹤仪不管他这一套,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是只在那种时候,你才肯叫我相公?” “那...我现在又想听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再受一次累?” 说完,他便缓缓往下移着手,元溪身上一个激灵,赶紧轻轻叫了一声「相公」。 严鹤仪满足地勾起嘴角,把手伸出被子,给元溪拢了拢沾在脸颊上的头发,“说吧,想吃什么?” “刚才于管家拿来的篮子里,似乎有一大块羊肉。”元溪轻轻舔了舔嘴角。 “是,那便做羊肉汤可好?”没等元溪开口,严鹤仪便提前道,“多搁些胡椒,是不是?” 元溪笑着凑过来,朝严鹤仪面颊上亲了一口,“好,我同哥哥一起去,我可以烧火。” “不多睡会儿了?” “我怕晚上睡不着?” “睡不着正好,”严鹤仪直直地盯着元溪的嘴唇,“正好多听你叫几声相公。” 元溪一听这话,赶紧坐起身来,急急地系着亵衣带子,“哥哥,咱们快去吧,羊肉汤要多熬一会儿才好喝。” 严鹤仪轻笑一声,也坐起身来,伸手拿过元溪的袄子,给他披在了身上。 这块儿羊肉很新鲜,用清水泡上一会儿,又焯了一遍,仔细在温水里头清洗干净,便算是拾掇好了。 两人都喜食羊肉的鲜味儿,做羊肉汤便最为适宜,也不用多加什么佐料,只捏上一搓盐巴,再多加些元溪喜欢的胡椒,味道就已经很好了, 家中囤了不少白萝卜,去了皮切成块儿,放进砂锅里头,跟羊肉一起咕嘟咕嘟炖着。 白萝卜吸了羊肉的鲜味儿,自身的辣味儿却消减不少,塞进嘴里,每块儿都似包了一大口汤汁儿。 等羊肉汤炖好,平安村各家各户已经都点上灯了,元溪同严鹤仪坐在饭桌前,肩膀黏黏糊糊地靠在一起。 面前的羊肉汤袅袅往上冒着热气,烛火摇曳,炭盆儿噼里啪啦,团子在赵大娘家吃了一顿,又被元溪喂了好些煮羊骨,这会儿正卧在元溪脚边儿,眯着眼睛打瞌睡。 外头风呼呼地吹,缸里的水开始结着薄冰,屋里头却是暖融融的,几碗羊肉汤下肚,两人都敞开了袄子散着身上的汗。 元溪的脸泛起了些潮红,被严鹤仪捧在手里不停地捏着,“我家娃娃的脸怎么这么软?相公都捏得有些上瘾了。” 刚吃饱饭,元溪也不同他闹,只听话地把脑袋往前伸,任由严鹤仪捏着他脸颊上的软肉。 就这样静默了半晌,元溪迷瞪着眼睛,把脸往严鹤仪手上一靠,软绵绵地同他撒娇道:“哥哥,我有些困了。” 第90章 烤栗子 洗漱干净上了床, 严鹤仪仍是没有饶过元溪,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似乎试图把这几天攒的劲儿都发泄出来。 中途, 元溪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一脚把严鹤仪蹬开了, 严鹤仪以为自己弄疼他了, 赶紧凑过来检查,“怎么了?元溪。” 元溪往床单下面一摸, 摸出个一指长的小锅铲来,眼泪汪汪地盯着它,“这个聿哥儿!都回家了还打扰我们!” 严鹤仪把这个小锅铲拿在手里, 认真把玩了几下,“那天下午你们俩趴在床上过家家,不是还抢这个东西了么?现在人家给你了,你又不稀罕了。” “哥哥稀罕的话, 尽管搂着这东西睡吧。”元溪扯了扯被子,把露在外头的腿盖上了。 严鹤仪把小锅铲往床头的桌子上一扔, 钻进了元溪的被窝儿,“我自然要搂着自家娃娃睡。” 这么几天没有靠在一起睡,两人竟有一种「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元溪更是紧紧缠在严鹤仪身上,还让严鹤仪脱了亵衣睡觉, 说是这样可以更好地感受彼此身上的温热。 等严鹤仪快睡着的时候,元溪便挺着胸, 用胸口的小点轻轻蹭着严鹤仪, 瞬间便把他的睡意驱走了。 把严鹤仪身上的火撩起来之后, 元溪又闭上眼睛嚷嚷着困, 然后便顾自呼呼睡觉了,剩下严鹤仪搂着怀里的人却不能亲昵,失眠了大半宿才睡着。 他在心里暗暗想着,若是下回,这人还这样撩拨自己,自己便要狠狠心,管他睡着还是醒着,都要尽情把人折腾一番。 早上一睁眼,就听见外头有窸窸窣窣的落雪声,天还暗着,平安村似乎也都没人起床,严鹤仪紧紧搂住仍在熟睡的元溪,静静听着雪声,听得心里痒痒的。 元溪晚上累着了,必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今天私塾没有课,聿哥儿那头,于管家来接他的时候也给告了假,说是老爷想他得紧,让他在家里同老爷亲近亲近,因此,今儿应是闲在家里的一天。 因着这个,严鹤仪并不急着叫他,自个儿也干脆不起床,借了熹微晨光仔细赏着他的睡颜,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外头仍是昏沉沉的,屋子里也显得暗,往怀里一瞧,元溪正抬眼盯着自己,脸颊上仍是红红的。 “什么时候醒的?”严鹤仪低头,朝着元溪脸颊上深深地亲了几口。 元溪被他亲得闭上了眼睛,眼睫微微颤着,一会儿才缓缓睁开,“醒来有一会儿了,见哥哥睡得正香,便没叫你。” “外头还这么暗?几时了?”严鹤仪揉了揉眼睛,感觉仍有困意,“要不咱们再睡会儿?” “哥哥以后可别说我是懒猪了,”元溪冲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现在至少已经是正午了。” 严鹤仪一脸惊愕,“正午?我睡了这么久么?今儿是阴天?” “嗯,一直下着雪呢。”元溪往上蹭了蹭,把脸颊热乎乎地贴在严鹤仪脸上,“我醒的时候,顾大妈正跟情郎吃早饭,吃的是鸡蛋饼跟青菜粥,现在应当是在吃午饭了,闻着像是白萝卜炖猪排骨,还加了好些辣椒。” 元溪又皱皱鼻子仔细闻了闻,“似乎还有一盘炒腊肉,不过那白萝卜炖猪排骨实在是太香了,竟把腊肉味儿都盖住了。” “哥哥,情郎回来了,顾大妈当真是欢喜,每日给他做这么好吃的饭。” 严鹤仪给他擦了擦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又凑过脸去在他唇上舔了舔,“鼻子怎么这么灵?团子都比不上你。” “哥哥说谁是狗呢?”元溪哼了一声,转转脸,不让他亲了。 严鹤仪伸过手去,用了点儿力气把他的脸掰过来,直直亲了上去,元溪脾气上来,紧紧闭着嘴,被严鹤仪捏住下巴撬开了。 亲着亲着,元溪便忘了这回事,笨拙地迎合着严鹤仪,两个人亲昵了好大一会儿,才又搂在一起说话。 瞧着元溪馋隔壁的饭菜,严鹤仪起床之后,就想着去屠户那里买上些猪排骨,一开屋门,掀开厚重的门帘,风裹挟着硕大的雪花,没头没脑地往屋里头卷。 “哥哥,别出门了。”元溪裹了裹身上的袄子,一把关上了屋门。 严鹤仪也穿了袄子,却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缩着脖子往元溪怀里钻,鼻子闷闷地道:“这怕是要下上一阵儿了,好冷,你抱抱我。” 元溪抱娃娃似的把严鹤仪的脑袋抱在胸口,用指尖儿给他梳着头发,肚子却猛不丁叫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呵呵笑道:“哥哥,我饿了,怎么办?” 他捧起严鹤仪的脸,往外呲着自己那四颗小虎牙,“哥哥,我能吃你么?” 严鹤仪弯腰把元溪打横抱起来,抱进里间儿扔在了床上,边往他身上趴边伸手扯他的袄子,“让相公我先吃几口——” 元溪被他逗得咯咯咯直笑,抱着腿往床里头缩,玩闹之间,还是被严鹤仪脱了袄子狠狠抓揉了一番。 他微微蹙着眉尖儿,一脸幽怨地盯着严鹤仪:“哥哥,你的力气怎么愈发大了?可别再去院子里练那两块儿石墩子了,抓得我胸口生疼......” 严鹤仪死皮赖脸地趴在元溪身上,懒洋洋地道:“太软了,我忍不住,你要体谅相公。” 元溪撅着嘴,颇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想当初,哥哥是多么正派的一个人,我心里别提多敬重你了,没想到成了亲,竟变成这种人,整日的欺负我。” “敬重?”严鹤仪使劲儿在元溪脸颊上揉了几把,“我怎么没瞧出来?若是敬重的话,又为什么带着那群小家伙用墨水在我脸上画胡子?” 元溪有些底气不足,“哥哥后来不也在我脸上画了么?” “是,”严鹤仪嗤笑了一声,“为着这个,有些人还假意同我生气,哄着我给他捏了半个时辰的肩膀。” 元溪戳穿他,“可是当时,哥哥不是捏得很开心么?” 那倒也是,严鹤仪默默地想,当时自己虽没发觉对元溪的感情,但现在想想,必然是当时就喜欢了,捏肩膀时,这小祖宗还脱了外袍,只剩薄薄一层亵衣。 对于这样亲密的触碰,自己当时可是连呼吸都乱了,身上某处也没出息地有了反应。 想到这里,严鹤仪捧着元溪的脸蛋儿又亲又揉,“姜元溪现在是我的了,以后也是我的,谁也抢不走,真好真好真好。” “哥哥,”元溪装模作样地擦着脸上的口水,“你的姜元溪好饿,快快喂他。” 一直到平日的午睡时间,严鹤仪才又穿上袄子,去厨房做了饭,家里食材囤的不少,随便做几样就能把两个人喂饱。 吃了饭,严鹤仪又往炭盆儿里添了些炭,便坐在窗边儿光亮处,揽着元溪读一本闲书。 元溪坐在他大腿上,难得有片刻安静,读到书中人冬天围炉煮茶,元溪咽了咽口水,一脸向往地道:“真好啊,想想就有趣儿。” 严鹤仪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也不多问,揽住元溪的腿弯就把人抱到了床上,略一挑眉道:“等着。” 他去旁边屋子翻出来一个炉架,拿来在床边儿摆好,又用炭盆儿里的炭做引子,点了一个小火炉放在架子下面。 “小时候我怕冷,娘亲便给我在床边儿专门点上这个小火炉,我常常在上头烤栗子跟红枣吃,想必煮茶也可以。” 元溪盘腿坐在床上,兴奋地搓了搓手,“烤白薯是不是也可以?” 没等严鹤仪回答,又问道:“咱家有栗子?好久没吃过烤栗子了。” “可以,都可以,白薯、栗子家里头都有,”严鹤仪用火钳子拨弄着炉火,“栗子是顾大妈给的,一直搁在篮子里头,我给忘记了。” 小火炉燃得很旺,严鹤仪把洗干净的白薯同栗子一起,搁在火炉架的铁网上,又用陶碗装了水,捏上几片茶叶,也搁在架上煮着。 茶水不一会儿便咕嘟咕嘟地开了,严鹤仪把茶水倒在两个小茶碗里,一碗端给坐在床上的元溪,一碗拿在自己嘴边轻轻吹着。 茶碗有些烫,严鹤仪把收在墙边儿的矮案拿过来,撑在床上让元溪放茶碗。 元溪啜了口茶,夸张地砸吧了一下嘴,把脑袋支在矮案上,耐心地盯着炉架上的烤栗子跟烤白薯。 突然,耳边传来几声缠绵的小曲儿,元溪坐直了身子,屏气凝神仔细听着,“哥哥,似乎是隔壁的声音。” 严鹤仪也在认真听着,“于大伯会唱曲儿?这声音听着像他。” “应当是,他平时说话就那么动听,原来竟会唱曲儿。”元溪用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哥哥,别叫人家大伯,听着多老啊,要叫顾大妈的情郎。” “就你没正经。” 严鹤仪从小曲儿里回过神来,用筷子翻了一下炉子上的烤栗子,只听「啪啪啪」几声,栗子壳便渐次爆开,“马上就能吃了,闻着香不香?” “香啊,哥哥,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元溪微微眯着眼睛,“有烤栗子跟烤白薯吃,有茶水喝,还有小曲儿听,外头还飘着大雪。” 他歪了歪头,捏住严鹤仪的手,“还有哥哥在身边,好快活啊。” 严鹤仪顺势把元溪的手拉过来,亲了亲他的指尖儿,“我也快活。” 栗子烤好了,外壳上都裂了一条缝儿,轻轻一掰,便能剥出来一颗完整的栗子。 “哥哥,”元溪伸着脑袋,用嘴接过严鹤仪给他剥好的一颗栗子,“顾大妈的情郎说,那伙山匪似乎又重来了,已经去了附近几个镇子,你说他们会不会来兰溪镇?” “可是当时你们遇见的那伙?”严鹤仪仍给元溪仔细剥着栗子,眼里却多出一抹担忧,“别怕,元溪,官府不会不管的。” “嗯。”元溪口里嚼着栗子,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严鹤仪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剥好的栗子,柔声道:“别怕,若他们真是来了,一切有我呢。” “你忘了?你家相公可是能独自撂倒一群家仆的,定能护你周全,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了我家元溪。” “我没怕,”元溪两颊被烤栗子撑得鼓鼓的,“有哥哥在呢。” 第91章 腊八粥 这几天, 每当私塾吃晌午饭的时候,都能瞧见狗娃从自己装书的布包里头掏出个木碗来,揣在怀里跑进伙房, 一屁股坐在小月旁边儿的位子上,然后拿出怀里的东西, 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 元溪远远地瞧着, 见狗娃笑得一脸谄媚,小心翼翼地扯木碗外头包着的棉布, 他伸长脖子一看,见里头是两个胖乎乎的糖窝窝,外面还裹着一层豆粉。 小月本来瞧见狗娃坐下, 脸色很不好,直到见着这两个糖窝窝,蹙起的眉尖儿才微微平展了一些。 她拿出一个糖窝窝,掰开之后, 跟另一边儿那个女孩子分了,然后又把面前的木碗推给狗娃, 颇有些骄矜地道:“你也吃吧。” “呵呵呵,我不吃,都给你,呵呵呵。”狗娃就像刚学会笑一样,咧着一张嘴, 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傻呵呵地把那个木碗又推到了小月面前, 就这么「呵呵呵」边笑边盯着她吃糖窝窝。 严鹤仪无意间往这边儿瞥了一眼, 心内暗自思忖, 这孩子果真是有点儿傻, 看来平日诗文背得慢悠悠,算盘拨得乱糟糟,倒竟不能全赖他不用功。 唉,以后自己对他还是要再温柔些,可别伤了孩子的心。 严鹤仪在这边儿替狗娃发愁,旁边儿坐着稀溜溜吃面的元溪却也笑得一脸傻相,抬脸一直盯着狗娃那边儿,手上还不停地往嘴里扒拉面条。 “元溪,瞧什么呢?”严鹤仪轻轻拍了拍元溪的胳膊,“面汤都滴在桌子上了。” 元溪回过神来,急急地把嘴上这几根未断的面条吃进去,往严鹤仪这边儿凑了凑,“哥哥,你瞧那边儿,两个糖窝窝,我仔细看了,好像是芝麻核桃馅儿的,包得满满当当。” 严鹤仪没听明白,“你想吃了?晚上回去给你做好不好?” “好好好,再搁些花生碎进去,要炒熟的啊。” 一听这个,元溪眼睛都亮,拉着严鹤仪的胳膊说了好几句,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往狗娃那里指了指,“哥哥,你不觉得狗娃不对劲么?” “怎么不对劲了?”严鹤仪一脸愁容,“你也瞧出来了?” “是啊,”元溪压低了声音,“最近,他每天都换着花样给小月带好吃的,中午在院子里疯的时候,还时不时跑去小月那里同她说话,你说他们俩......” 严鹤仪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喔」了一声,“你说的是这个啊。” “哥哥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严鹤仪伸手给元溪擦了擦嘴角的面汤,“同窗之间互相关怀,很好啊。” 元溪坚持说这俩人有猫腻儿,便趁着小月旁边儿那个女孩子过来添汤的时候,把人拽住打听了一番。 原来是因为上回在院子里玩雪的时候,狗娃往小月脑袋上扣的那个大雪球。 雪球一大半都进了小月的脖领子,里头衣裳湿了一大片,当时没觉得怎样,回家却发了烧,从那以后,小月便不理睬狗娃了。 狗娃一下子慌了神,天天跑去小月家探望,等上课了,又天天给人家带好吃的。 “哥哥,”元溪戳了戳严鹤仪的指头,“他们年岁尚小,你身为先生,是不是要介入一下?” “嗯。”严鹤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刚才悬着的心竟然放了下来。 狗娃这孩子不傻,自己便也放心了。 —— 明天是腊八,晚上,严鹤仪给元溪做好糖窝窝之后,便掀开厨房里的那些罐子,从里头各抓出几把来,什么红豆、黄米、糯米、干莲子、花生等等,各种颜色都有,装了满满一大碗,用清水泡了起来。 第二日天还未亮,严鹤仪便起床了,到厨房把火升起来,开始熬腊八粥。 元溪竟也随后起床,裹着袄子凑过来,坐在严鹤仪身边儿,伸出手在灶火旁烤着,脸被映得通红。 “哥哥,咱们不是要去镇上道观吃粥么,怎么还要自己煮?”他撅着嘴,眼睛迷迷瞪瞪的,因为刚睡醒,嗓子还有点儿沙哑,“起这么早,团子都睡着呢。” “道观求粥就是图个吉利,其实并不好吃,”严鹤仪给他擦了擦因为打哈欠而淌出来的一滴眼泪,“咱们自己做,搁的都是你爱吃的,糖也放得足足的。” “你去床上再睡一会儿吧,粥好了叫你。” “嗯......”元溪在喉咙里哼唧了几声,歪着身子躺在了严鹤仪大腿上,“我要陪着哥哥。” 腊八粥里头搁了黄米,比平常的粥粘稠一些,那些豆子也都软烂了,各有各的香甜,再舀上几勺糖,元溪连菜都没配,连着吃了两大碗。 “哥哥,”元溪拍着胸口,轻轻打了个嗝,“都吃饱了,咱们还去道观么?” “去吧,凑个热闹,”严鹤仪用棉布擦着刚洗干净的碗,“再买些酥糖回来,而且,你不是嚷嚷着好久没见着子渔了么?咱们也去瞧瞧他。” 这几次去镇上,团子也都跟着,一路就没闲下来,时不时嗅嗅路边儿的石头,吓唬吓唬路上比他小的狗。 道观门口支了个棚子,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等粥了,严鹤仪牵着元溪过去,等了一刻钟才排到。 果然如严鹤仪所说,这粥没有自家做的好吃,里头也没搁糖,不过这么从村里一路走来,两人都有些饿,端着热乎乎的粥坐在道观门口的大树下,吸溜着喝干净了。 吃完粥,两人挽着手往赵景的木匠铺子走,路上行人没有平时多,街边的店铺也有些紧闭着门,“哥哥,还有一个月才过年呢,怎么有的铺子都打烊了?” 严鹤仪也觉得不对劲,“按理来说,年前这一个月,应当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了。” 走到那座石桥,前方突然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严鹤仪下意识拉着元溪闪到路边,把他护在了怀里。 几个壮实的汉子飞马经过,身上都穿着利落的短衫,腰间挎着宽刀,一溜烟儿便没影了。 经过他们这里的时候,为首那个汉子还冲着元溪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虽然没瞧见他们的长相,不过一见那些人的打扮,元溪便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他攥住严鹤仪的手,一脸的惊恐,“哥哥,山匪......” 严鹤仪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肩背安抚,“别怕,元溪,他们走远了。” 紧接着,便是周鸿熹带着一众捕快跟了过来,见着严鹤仪他们,便跑过来询问,严鹤仪立刻往前指了指。 周鸿熹脸上都带了汗,似乎是一路追来的,说话也喘着粗气,“严先生,山匪又冒头了,你们赶紧回家,加固门窗,最近别出门了,护好小元溪。” 严鹤仪不敢打扰他们追人,连连点头称是,等周鸿熹他们追上去之后,便从怀里掏出块手巾来,裹在了元溪头上。 赵景的木匠铺子就在眼前了,严鹤仪两人便匆匆过去,把山匪的事告诉了他们。 周子渔正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一见元溪过来,马上就精神了,他这些日子一直在镇上,不太能常见着元溪。 刚热络不到一会儿,听见山匪的消息,大家脸上都现出了一丝惧色,赵景当即便关了铺子,挂出打烊的木牌,带着周子渔同他们一起回平安村了。 周子渔的大哥同大嫂在娘家,赵景便干脆让周子渔住在自己家,这样即使山匪来了,自己也有把握能护住他。 严鹤仪让元溪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然后跟着赵景一起,把村里各家各户都通知了一遍。 晚上,严鹤仪便把窗户用木板在外头钉了一遍,屋里的门闩也加了锁,吃完饭后,两个人也没有出去消食,早早地擦洗一遍便上床了。 元溪遇见过这伙山匪,因而心里总是忐忑着,上了床,蜷缩着窝在严鹤仪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严鹤仪自然也没了平日里那个心思,把元溪紧紧搂住,不停轻轻拍着他的肩背,嘴里温声哄着。 —— 平安村的人在家避了几天,见山匪迟迟未至,也便稍微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牛二赶着牛车去了镇上,回来之后,说是镇上衙门抓了那伙山匪,人已经都在狱中了。 临近过年,又在两国刚刚通商的关口上,镇上乱着,这伙之前被官府整治得差不多的山匪才敢出来冒头,这回听见他们被抓的消息,村里人也都安心下来,开始准备着过年了。 这一天正午,阳光很盛,严鹤仪戴上顶针,坐在屋门口缝着一块毛绒绒的围脖,元溪从他的臂弯里钻进去,脸对着脸坐在他大腿上,把脸往那块还没缝好的围脖上贴,“哥哥,这是给我的么?好舒服啊。” “给你的,”严鹤仪捏住带着细线的针,把围脖在元溪颈子上比划了一下,“托邻村的猎户给打的,雪兔子毛,又软又保暖。” “兔子毛?”元溪转过头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严鹤仪,“我最喜欢兔子了......” 严鹤仪有些手足无措,赶紧把围脖从元溪的颈子上绕下来了,“我...我知道你喜欢兔子,所以专门要的兔子毛,现在看来,似乎是想错了......” 他闪躲着元溪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我们把这毛皮给埋了吧......” 元溪盯了严鹤仪一会儿,突然歪着头笑开了,“哥哥,瞧你紧张的,喜欢兔子所以也喜欢兔子毛,没错啊,我还喜欢吃烤兔子呢。” “真的?”严鹤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你别哄我。” “真的,”元溪把严鹤仪手里的针抽了出来,“哥哥,针都被你捏弯了。” 严鹤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哥哥快缝,脖子冷。” 元溪赖在严鹤仪怀里,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等严鹤仪终于缝好之后,怀里的人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第92章 姜汤 这天晚上, 元溪吃过饭就嚷嚷着脑袋疼,严鹤仪把他抱到床上,自己也简单洗漱一下就钻了被窝儿, 靠坐在床头,搂住元溪耐心安抚着, 等元溪睡着的时候, 路上还有闲逛着消食的人。 严鹤仪频频去探元溪的额头,感觉没有发烧才放下了心, 午后这人连午觉也没睡,便缠着自己去坡上玩雪。 最近又落了场大雪,在村口的山坡上积了厚厚一层, 又被孩子们来来回回地踩实了,拿个木板过来,人坐在上头,便能缓缓地往山坡下面滑。 玩过几回, 不知是谁从自己家拿了个废旧的门板过来,门板上拴了根长长的麻绳, 身量纤细的人几乎都能趴在门板上往下滑。 他们去的时候,正好坡上没人在玩,元溪坐在门板上,双手紧紧抓着边缘,严鹤仪在后面一推, 他便随着门板滑了下去。 元溪放肆地滋哇乱叫,跟上瘾了似的, 一直玩到日头西斜才回家。 虽然, 严鹤仪已经很仔细地把他包成了个粽子, 还在他满头大汗要扯脖子上的兔毛围脖时及时阻止了他, 不过,在外头出了这么多汗,元溪仍是受了些风。 所幸只是头疼,灌进去一大碗姜汤,然后再好好睡上一觉,应当也就没事了。 严鹤仪盯着元溪的睡颜,感觉人已经睡熟,才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便也脱了身上披着的袄子,轻手轻脚地躺下了。 刚把元溪搂进怀里,团子突然开始在屋门上一下下地挠着,严鹤仪见怀里的元溪轻轻蹙了蹙眉尖,嘴里哼唧一下,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 团子仍在挠门,严鹤仪觉着可能今儿睡得早,团子跑出厨房又找茸茸玩了一圈儿,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关厨房门口了,这才来挠正屋的门。 怕它把元溪吵醒,严鹤仪便缓缓从元溪脑袋下面抽出胳膊来,披上袄子,下床去给团子开门。 刚打开一条儿缝,团子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地跑了几圈儿,似乎是感觉到了床上睡着的元溪,这才安静下来,趴在了元溪的鞋子旁边儿。 还真是同元溪亲,而且这小团子现在真是愈发不像话了,那么暖的厨房不睡,偏偏要来挠他们的门,这若是两人同平日一般,正在床榻上做着些什么,没精力下床给它开门,它岂不是要把门都挠出爪痕来? 严鹤仪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屋门关好,插上门闩,迟疑了一瞬,又把新加的那把大锁也按上了。 见严鹤仪进来,团子咬住他的亵裤就往下拽,严鹤仪紧紧攥住裤腰,这才没让它得逞。 太不像话了,人家的正经夫郎还在呢?见人睡着就能趁机为所欲为了? 严鹤仪从团子嘴里把裤腿拽出来,一脸疑惑地盯着乱窜的团子,暗想等元溪醒来,自己一定在他面前好好告一状,让他为自己做主。 团子又在屋子里跑了一圈儿,也不知是腿短还是什么,一时没停住,脑袋直直撞到了床边儿的高桌子上,上头那个烛台晃了几下,突然便倒了下来。 严鹤仪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在烛台砸在桌子上之前,用手掌垫在了下面。 融化的烛泪滴在手上,严鹤仪皱了皱眉,忍着没有发出声响,屋子里完全暗了下来,严鹤仪闭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再睁开时,才发现今日是个阴天,月亮被遮得严严实实,加上又封了窗户,盖了厚门帘,屋子里依旧是同闭眼前一样的暗。 桌上的火折子似乎也被团子碰掉了,严鹤仪伸手摸了好一阵儿也没找见,团子倒是不闹了,只是它一身墨色的毛,也瞧不见窝到哪里去了。 怕折腾久了,吵醒床上的元溪,严鹤仪便也没继续找火折子,凭着记忆扶住床栏,缓缓钻进了被窝儿。 伸手往床里头一摸,元溪哼唧了一下,嘴里黏黏糊糊地唤了声「相公」,便熟练地枕上严鹤仪的手臂,整个人窝在了严鹤仪怀里。 严鹤仪倒是暗暗欣喜,迷迷糊糊的睡梦里,元溪已经开始叫自己相公了,看来这段日子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便能习惯白天也这么叫了。 屋里没有一丝光亮,严鹤仪很快便有了睡意,再次给元溪裹了裹他那边儿的被子,便搂着他睡着了。 严鹤仪是被外头的呼喊声吵醒的,起先,他瞧着窗缝儿里隐隐透出火光来,以为是谁家失火了,便坐起来打算出去帮忙,却突然又听出有一丝不对劲。 平安村里没有人养马,他们成亲时骑的红马,都是镇上专办红事的喜轿铺的,可是外头却隐隐约约有马蹄声,以及马打响鼻时那种特殊的动静。 严鹤仪顿时清醒过来,下意识把怀里正蹙着眉尖儿揉眼睛的元溪搂紧了。 “哥哥,外头怎么这么吵啊?”刚睡醒,元溪的声音格外软,而且带了一丝沙哑。 “嘘,”严鹤仪往窗户那里瞧了一眼,见外头仍有火光,便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山匪。” “山匪?”元溪也清醒过来,双手紧紧环住了严鹤仪的腰。 “别怕。”严鹤仪仍是轻声安慰他,“好几年之前,山匪也来过一回,只要咱们别出门就没事,村子里没什么可抢的,也就是抓些牛羊之类的。” “那...小鸡......” 严鹤仪轻轻握住元溪的手,“没事的,别怕。” 元溪也坐了起来,跪在床上拉开床头的柜子,把装钱的箱子拿了出来,“哥哥,若是山匪进来了,咱们就把钱给他们吧。” “不会的,”严鹤仪把箱子接过来,又放进了那个柜子里,“屋门上了锁,他们进不来,若是进来了,就听你的。” “团子呢?” “团子在屋里呢,放心,”严鹤仪想了想刚才团子的异常表现,这才明白过来,“多亏了团子,我才把屋门锁上的。” 两人刚说了几句话,突然感觉外头的马蹄声近了,严鹤仪伸手抓过一件不知是谁的袄子,给元溪披在了身上,“元溪,别出声,躲进床里的暗柜,外头看不出来的。” 元溪还没来得及说话,严鹤仪一下把床板掀开,中间便露出一个暗柜来,他把里头的衣物跟一床被子都扯出来,把元溪抱起来塞了进去,“别出声,元溪,有我在呢。” 严鹤仪把暗柜的门关上,又把柜门上拴着的红绳扯了下来,抬着床板恢复了原位,并把床单跟被子整理了一遍。 这暗柜做来就是为了节省地方的,不知道的根本看不出来床里头暗藏乾坤,赵景手艺又好,关上门严丝合缝的,平日里都得靠着那根红绳才能开柜门。 本来,后院儿的地窖是个绝好的藏身之处,但是听着外头的动静,山匪怕是已经到旁边儿的巷子了,再开门出去怕是来不及。 元溪也没拒绝严鹤仪让他躲起来的建议,毕竟暗柜里躲他一个都是强塞进去的,若是现在同他拉扯犹豫,山匪进来一个人也躲不掉。 他尽量不让自己发抖,低声在柜子里道:“哥哥,你也躲起来吧,去衣柜里头。” “好,没事的,元溪,别担心。”严鹤仪一边安抚元溪,一边轻轻把桌子抬过去抵在门上。 窗外的火光更盛了,听着声音,似乎就在巷子口,严鹤仪拎起平日常练的那两个石墩子,安安静静地站在了门后头。 上回山匪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前了,严鹤仪明白,这伙人可不只是谋财,只能祈求他们忽略这条幽深的小巷子。 巷口的冯伯一向睡得早,天都没暗,他家就已经吹灯了,巷子最里头的顾大妈同他的情郎也是上了年纪,刚才元溪睡的时候,隔壁就也已经没声儿了。 严鹤仪他们屋里的蜡烛也因为刚才团子的一顿闹腾而熄了,现在他们这条巷子,应当是漆黑一片的,若几家人都不发出动静,山匪可能真的会略过这里。 上回,严鹤仪正好出了趟远门,逃过一劫,山匪见没听着动静,便也没往这小巷子里头转,只是把巷口冯伯家养的几头羊给带走了。 像冯伯这种胡子都快白了的老头子,山匪瞧也不瞧上一眼,随手挥一刀,只伤了他的胳膊,冯伯吓晕过去,山匪便干脆当没瞧见这么个人。 至于元溪这样俊俏的哥儿以及那些姑娘们,山匪却是很有兴趣,虽然没在平安村抓人,听说却是抢走了邻村的两个哥儿。 外头全是喊叫声,严鹤仪静静地站在门口,连呼吸声都很轻。 装钱的箱子就放在桌子上,严鹤仪其实并没有想好,一会儿若是山匪真的进来了,自己应当怎么才能活,是抡着石墩子拼一拼,还是老实把钱交给他们,并可怜兮兮地求饶。 不过,自己的元溪应当是安全的。 院门突然被踹开,听脚步声,似乎是进来了两个山匪,他们在院子里翻了一圈儿,确定这里有人住,便开始砸屋门。 两个山匪在门口叫嚷着,似乎是用刀在劈,严鹤仪握紧了手里的石墩子,屏气凝神地准备着。 成亲的时候刚修过屋门,山匪用刀劈了几下,没劈开,便把刀伸进了门缝儿,一点点的移动门闩。 门闩被移了几寸,便被锁挡住了,两个山匪在门口骂骂咧咧,似乎开始用身体撞门了。 严鹤仪举起石墩子守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摇晃的屋门。 只要再撑一会儿,等官府的人赶到,便也就没事儿了。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长哨,门口的两个山匪像是听见号令似的,恨恨地踹了几下屋门,便一同出了院子。 第93章 热水 两个山匪的脚步声远了, 严鹤仪又噤声在门口立了一会儿,直到马蹄声远了,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刚才手里一直攥着那两个石墩子, 力气使得足,严鹤仪的手指有些僵硬, 把东西轻轻放在地上, 整个小臂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元溪躲在床内的暗柜里头,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却又不敢出声,用双手使劲儿捂着嘴巴,眼睛圆溜溜地睁着。 听着外头有官府呼喝的声音, 严鹤仪才拿出钥匙开了屋门的锁,缓缓推开门闩,拉开了一条缝儿。 整条巷子寂静一片,衬得远处的火光跟呼喊声愈发骇人, 他转身关上屋门,快步走出巷子口, 过了小桥,就见穿着官服的衙役在安抚众人,听话里的意思,官兵已经去追上去了。 上回捉了大部分的山匪,有一波藏在山里没有被发现, 这次出来也有挑衅官府的意思,因此除了抢夺财物, 还伤了人。 拉住个衙役问了一句, 知道目前发现的村民大多只是轻伤, 没什么大碍之后, 严鹤仪便转身跑回了家。 “元溪,没事了。”严鹤仪边掀床板边轻声同元溪说着话,“别怕啊,没事了。” 暗柜的门不好开,严鹤仪随手拿过一个锥子,先把柜子撬开一条缝儿,才把手伸进去拉开了柜子。 柜门刚打开,元溪便起身抱住了严鹤仪的颈子,严鹤仪紧紧箍着他的肩背,感觉脖颈上逐渐沾了热乎乎的东西。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小哭包,没事了啊。”严鹤仪给元溪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把人从暗柜里抱出来,拿起放在床凳上的被子,紧紧裹在他身上,才把床板搬起来恢复了原状。 元溪听话地攥着被子边儿,等严鹤仪把床板整理好,才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哥哥,刚才山匪来的时候我没哭,是见着你一高兴,我才哭的。” “刚才怕不怕?”严鹤仪回身抱住他,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仍然是软软乎乎的,这一瞬间的温热触觉,让他彻底从紧张中回过了神。 原来,每日都能捏着这个人儿,看见他,听着他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竟是值得他抛弃一切的满足。 “怕了,”元溪诚实地答他,“怕山匪进来,伤了哥哥......” 他顿了顿,又道:“还怕哥哥打不过他们,被......” “好了好了好了,”严鹤仪拢着他肩上的长发,“都过去了。” “嗯,”元溪抬着小脸儿,认真地盯着严鹤仪,“我刚才想着,若是哥哥...那我就冲出去,拼了命也要给哥哥报仇,然后抱着哥哥,同你一起走那黄泉路。” “呸呸呸!”严鹤仪使劲儿敲了三下床沿,“什么报仇?什么黄泉路?净是胡说!” 元溪咬了咬嘴唇,冲着严鹤仪咧开嘴笑了下,也同他一样,重重敲了三下床沿,嘴里连着呸了三声。 严鹤仪伸出指头,在元溪鬓角上戳了一下,“我把你藏进床柜里头,不就是怕你被山匪发现么?若我真出了什么事,能护住你,便也觉得值了,你若是傻乎乎地冲出来,白白地...那我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拼得个什么命?” 严鹤仪说着说着,心里竟有些生气,“你若真是这样,那便是辜负了我,黄泉路上,我一定躲着你,下辈子也不......” 接下来的话,他终是没忍心说出口,元溪见他生气了,又软乎乎地往他身上凑,“可是,若我听你的话活了下来,得了个寿终正寝,那时候,你恐怕已经投好胎,夫郎都娶进门了,我要去哪里寻你?” “又说胡话,”严鹤仪被他气得嗤笑出声,“我等着你,成不成?” “可是那时候,我成了个皱皱巴巴的小老头,你仍是这副俊朗的样子,我们......” 严鹤仪转头吻住了这张胡说的嘴,元溪才没说出什么更加乱糟糟的话来。 “那天,那个道士不是说了么?”严鹤仪攥着元溪的手,在他纤细的骨节上来回摩挲着,“咱们有七十年的姻缘呢,来世也还能在一起,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他又揉了揉元溪的肚子,“我救了你,又平白让你吃了我这么多好东西,你得用一辈子来还,休想赖掉。” 元溪轻轻「嗯」了一声,“哥哥,点上蜡烛吧,看不清你的脸。” “好,”严鹤仪托着元溪的屁股把他抱起来,借着外头的火光,找着了掉在地上的火折子,弯腰捡起来点上了蜡烛。 屋子里又亮了起来,这才瞧见团子正躲在门后头,朝外面狠狠地龇着牙。 刚才山匪来敲门的时候,团子也没出声儿,而是安安静静守在严鹤仪身前,随时准备朝着破门而入的山匪冲过去。 “团子,过来。”严鹤仪轻轻唤了一声,团子迟疑地转头瞧了一眼,便飞也似的蹿过来,围着两个人又蹭又跳。 元溪过去检查了桌子上装钱的箱子,打开清点了一番,才仔细地按上锁,放进了床头的柜子里。 “元溪,你上床睡一会儿吧,”严鹤仪给元溪裹了裹身上的袄子,“村里有人受伤,我出去帮帮忙,山匪不会来了,别怕。” “有人受伤了?”元溪一脸担忧,“那我同哥哥一起去吧,我会包扎,很有用的。” 严鹤仪拗不过他,便给他穿好衣裳,自己也裹了个严实,一同出门了。 元溪想先去赵景家寻周子渔,路过周子渔家,见他同赵景也正从前面过来,元溪急急地冲过去,同他抱在一处,又互相打量着身上,见都没有受伤,才都放了心。 周子渔家在村子的正中,算是村里的富户,大门也比别家的要高上一些,便成了山匪重点觊觎的对象,进去一瞧,院子里一片狼藉,各种农具散落一地,周婶正在屋门口,弯腰收拾着被山匪从衣柜里头扯出来的衣裳。 大哥大嫂不在,周子渔当时也在赵景家,家里只有上年纪的周婶同周叔,战战兢兢躲在一边儿,山匪也没伤他们,只是把家里能瞧见的值钱东西都拿走了,所幸前一阵儿镇上闹山匪的时候,周婶把家里那些大锭的银子跟值钱首饰,都仔细埋在了后院儿的树下,这才没被搜了去。 周婶见周子渔来了,赶紧冲过来把人抱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不停用袖子抹着眼泪。 这时,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墨染的天幕变得生动起来,周婶赶紧把人引进屋,又让周叔去厨房烧了点儿热水。 见人都没事儿,周婶倒也不疼惜那些被山匪拿走的财物,厨房里的姜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好在蜜罐子没破,便给他们都冲了碗热乎乎的蜂蜜水,催他们喝了暖暖身子。 听赵景说,他来的时候,瞧见狗娃家门口围了几个衙役,似乎是有人受伤了,便也没多磨蹭,四个人各喝下一碗蜂蜜水,便一同过去帮忙了。 受伤的是狗娃的爹,说是山匪冲进屋时,狗娃的爹娘正熟睡着,山匪把人扯下来,对着老两口又嚷又踢。 隔壁屋的狗娃听见他娘的叫声,抄起院儿里的大铁锹就冲了进来,几个山匪把他拎起来,说是要把人抓回去入伙,狗娃的爹上去抢,被山匪一刀伤了肩膀。 幸好官兵来了,听见山匪头子的那一声长哨,几个山匪不敢多纠缠,这才放过了他们。 元溪他们去的时候,狗娃正拿着大铁锹守在屋门口,雪花落了满头,身上披着一件袄子,里头却只穿了薄薄的亵衣,一个衙役在旁边儿劝他,他却仍是一动不动。 直到抬头见着元溪,狗娃眼里的戾气才消了些,手里仍紧紧攥着铁锹柄。 严鹤仪读过不少医术,比那些衙役们仔细些,便进屋去给狗娃他爹处理伤口,周子渔同赵景则帮着收拾屋里的狼藉。 元溪在狗娃面前蹲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人搂进了怀里。 狗娃身子仿佛僵住一般,手还一直在抖着,雪花钻进他单薄的亵衣,悄无声息的融着。 被元溪抱了一会儿,狗娃身上才软了些,放下手里的大铁锹,怔怔窝在元溪怀里。 元溪使劲儿把狗娃抱进屋,跨过门槛的时候,用袖子遮着他的眼,不让他看门口地上那些血迹。 他给狗娃在身上披了床厚被子,又陪他在桌边坐了一会儿,狗娃突然抬起眸子,冲着元溪僵硬地笑了一下,“老大,我用铁锹拍了山匪的脑袋,他被我拍得滋哇乱叫的。” “是吗?”元溪捏了捏狗娃冻红的鼻头,“你刚才的样子,跟话本里头的将军一模一样。” 狗娃特别喜欢听元溪讲话本,尤其是关于战场上那些将军的。 狗娃的娘端来两碗热水,让狗娃跟元溪暖身子,狗娃喝了点儿水,身上才渐渐不抖了。 院门口几个人吵吵嚷嚷地经过,前头簇拥着村里那个老大夫,瞧着很急的样子。 赵景跑过去问了一句,说是牛二那边儿出事了。 严鹤仪刚给狗娃的爹处理好伤口,便也跟着去帮忙了,元溪安抚好狗娃,同赵景他俩也追了上去。 牛二住的靠近村口,离几个人的家都远,紧赶慢赶的,好大一会儿才进了院儿。 院子里头是一样的狼藉,老大夫从药箱拿出几根银针来,借着严鹤仪端过去的烛光,颤颤巍巍地给床上的牛二扎着针。 牛二似乎是被重物击伤了头,倒是没有出血的伤口,只昏迷着醒不过来,老大夫也没把握,急了满头的汗。 元溪掐着指尖儿在旁边安静地守着,突然环顾四周,冲着众人惊声问道:“盛哥儿呢?” 第94章 包子 元溪这么一问, 大家也都反应过来,互相对视了一眼,盛哥儿呢? “有人瞧见山匪走的时候, ”跟着那个老大夫来的汉子低声嘀咕着,“似乎是抓了一个哥儿, 会不会......” 元溪听了这话, 跑出去在屋前屋后都找了一遍,也没瞧见盛哥儿的影子。 “老二啊!”一个老婆婆蹒跚着步子冲了进来, 一把抓住床上牛二的手就开始哭嚎,老大夫正在施诊,示意赵景他们把那个老婆婆拉了起来。 跟着来的还有一堆中年夫妇, 元溪曾见过一面,是牛二的兄长牛大及他的娘子,那刚才这个老婆婆应当就是牛二的娘了。 牛二的娘听说盛哥儿可能被抓走了,竟也没有担心, 只是拍着大腿嚎着,说什么「都是这个小妖精把她家老二害了」, 以及「当年若不是他,老二也不会连亲娘都能舍」之类的话。 元溪虽不知其中的缘由,却隐约觉得这老婆婆话里的「小妖精」,说的应当就是盛哥儿。 他顿时气不打一出来,盛哥儿多好的一个人, 现在又下落不明,这老太婆还扯着嗓子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周子渔赶紧把元溪拉至一旁, 给他讲了牛二的事儿。 盛哥儿是牛二一次去镇上卖货带回来的, 说是家乡遭了旱灾, 独自一人逃难来了兰溪镇, 牛二遇见他的时候,他正混在乞丐堆里,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衣裳也破成了布条。 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总之牛二就是把人带回家了,当时便说要准备办喜事的东西,同盛哥儿成亲。 他娘当时相中了邻村的一个哥儿,正准备让牛二同人家相看,当然不会同意盛哥儿了,口口声声说什么不干净、来路不明之类的话。 后来,两个人还是成亲了,只是成亲半年之后,不知怎的,牛二便在村口盖了这处院子,同盛哥儿搬出来住,据说仍是因为同她娘以及哥嫂的矛盾。 总之,牛二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对盛哥儿虽然不是同严鹤仪这样腻腻歪歪宠溺着的,但也是好得不得了,他有些木讷,同盛哥儿一样都是话不太多的人,两个人就这样踏踏实实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折腾了好久,老大夫终于扎好了针,牛二一直也没醒,说是可能过一会儿就醒,也可能...... 老大夫这话还没说完,牛二他娘就上前来拉扯了,拽住老大夫的袖子不撒手,说人家是庸医,牛大跟他娘子也不说话,板着脸站在旁边儿,严鹤仪跟赵景见状,赶紧过来把人拉开,让老大夫回家了。 出去调查的衙役回来,说是除了盛哥儿,邻村还有两个哥儿也被山匪带走了,官兵去追,现在也没有消息传来。 元溪心里担忧,又不敢过去添乱,跟严鹤仪他们在牛二家里呆了很久,直到至天微微发亮,几个人才各自回了家。 雪比晚上的时候小了很多,地上那些熄灭的火把、破碎的门板,以及斑斑点点的血迹,都被雪厚厚地盖住了,天地间只剩干干净净的一片。 一晚上没睡觉,元溪跟严鹤仪眼下都青了一片,肚子也饿,本来想上床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严鹤仪便起了床,给两人熬点粥喝。 山匪往他们这个巷子里来的时候,没注意巷口的冯伯家,冯伯正睡得香甜,他又有些耳背,是官兵追人的时候才惊醒的,隔壁顾大妈同她的情郎倒是听见了动静,锁好门窗不出声,也没引起山匪的注意。 严鹤仪正在厨房煮着粥,顾大妈便端着一篮包子过来了,说是晚上听见山匪敲他们的门,吓得不行,已经准备好若是山匪破门就跑来帮忙,还好是没出什么事。 两家人索性一起吃了顿饭,也睡不着,便出门帮着村里人修理被山匪破坏的门窗。 元溪也不娇气了,挽了袖子就开始钉牛二家的窗户,闷着头,一声不吭的,身后还跟着个同样一声不吭的狗娃。 经过晚上的事,狗娃一直没怎么说话,等自家收拾好,就跑过来找元溪了。 牛二仍是没醒,官兵也没消息,同官府的人问了,说是官兵一路跟进山里,两边儿缠斗起来,都伤了不少人,具体情况尚不明朗。 下午,村里几个婶娘端了饭食来,给这些帮着村里忙活的后生们吃,周屠户把现有的猪肉都拿了出来,在自家院儿里架上炉子,炖了白菜猪肉给各家添菜。 平日,各家虽多少有些龃龉,但这样关键的时候,平安村的人绝对是一条心。 元溪捧着满当当的瓷碗,同严鹤仪一起坐在牛二家的正屋外间儿,眉尖儿紧紧地蹙着。 “元溪,累不累?”严鹤仪把自己碗里的几块儿猪肉夹给元溪,见他面色不好,很是担心。 元溪轻轻摇了摇头,把碗里的饭菜往嘴里塞几下,还没尝出味道就硬咽了下去。 一碗饭刚塞完,跟着过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周围的人都端着碗凑过来,殷切地盯着那个人。 那人叹了口气,缓缓道:“那群疯子,不要命一般,引着官兵进了山,借着地势......” “还好,那领头的官兵熟悉山里的地形,带人一路进山,虽然受了些伤,总归是人多,眼见着要一网打尽了,那群混蛋却押出来几个人质。” 元溪紧紧攥住了严鹤仪的手。 “有邻村的两个哥儿,镇上的一个姑娘,还有...盛哥儿。” “盛哥儿没事儿吧?”元溪焦急地询问。 “全须全尾的,身上没伤,”那人转头来看元溪,语气里带了些安抚,“只是,有人质在手里,官兵投鼠忌器,也不敢妄动,那些山匪趁机勒索,问官府要银子,要地盘。” 人群里有人问:“官府什么意思?答应他们,还是......” “说是吵着呢,衙门的老爷没表态,师爷说,绝不能受山匪要挟,带头在山里等着的那个官兵却是不同意,说不能伤了百姓。” 这话一出来,周围的人就开始议论了。 “官府岂能答应山匪这么多要求?盛哥儿...唉......” “是啊,几个老百姓换一窝山匪,官府又不傻,之后跟上头邀功,那可有的升了。” “那也不一定,不是说那个带头的官兵不同意么?” “一个官兵而已,能做什么?” “......” “好了,”元溪哑着嗓子吼了一句,“官府不救人,我自己去救。” 他执意要进山,众人劝阻无果,都沉默着。 严鹤仪没有劝,问村里人要了个匕首,也要跟着他去,赵景站起来,说自己当仁不让,周子渔也要跟,气得赵景要捆他,最后终是拗不过,把他也带上了。 周屠户拿着杀猪的大刀,在皮围裙上擦了擦,“我这大刀杀了多少猪了,那山匪就跟猪一样,怕他做什么?我跟你们一起去。” 在场其他几个村里精壮的汉子也都拿起家伙什,跟着元溪他们进了山。 回首山绵延数百里,孕育着很多村镇,山匪藏身在兰溪镇旁边儿的那片山里,刚下过雪,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把雪下面的枯枝踩得噼里啪啦响。 沿着路上的痕迹走,日头落山之前,几个人终于找着了在山里埋伏的官兵,果不其然,那位领头的官兵正是周鸿熹。 他上臂伤了几处,草草地用衣服上撕下来的布裹着,仍不住地渗着血,正跟一个短装的衙役争吵,听着是师爷派来的,让他们强攻,周鸿熹同他说了几句,便没有多废话,一声令下就把人扣住了。 见元溪他们来了,周鸿熹急忙把人领进临时搭的帐篷里头,把山里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盛哥儿他们被关在山寨最里头的屋子,这伙山匪说了,若是官兵敢靠近,就用这些人质做先锋。 并给他们一晚上的考虑时间,若是天亮了,仍是没有个结果,便每个时辰杀一个人质。 天已经暗下来了,周鸿熹的眉尖儿愈蹙愈紧,不远处就是山匪的山寨,依稀能听着他们喝酒划拳的声音。 “若是从后头包抄过去,有没有把握救人?”周屠户晃了晃手里的刀,“我愿意冲在第一个,端了这群混蛋。” “后头便是悬崖,”周鸿熹摇了摇头,“我们的人试过了,不行。” 元溪突然抬起了头,“趁他们喝醉了,咱们潜进去救人,成不成?” 周鸿熹仍是摇头,“山匪都等着明天我们的决定呢,怎么会轻易喝醉?” “那......”元溪又想了一阵儿,“咱们下点儿药,不就能把人撂倒了?” 他那双盛满担忧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上回在贾员外那里,他给我下的那迷药,我可是迷糊了好大一会儿,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咱多下点儿,等他们醒来,人都已经在大牢了。” 周鸿熹静静地听着元溪的话,缓缓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怎么给他们下药呢?” 元溪立刻道:“抓个他们的仆从啊,话本上都是这么讲的,悄悄把人打晕,换上他的衣裳,假扮山匪的人进去不就成了?” 听了这话,周鸿熹没有犹豫,叫过来几个官兵,低声吩咐了几句,几个官兵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那几个官兵便抬着一个被敲晕的人进来了,“大人,这是山寨伺候的仆役,正好出来解手,被我们抓住了。” “好,”周鸿熹上前检查了一下,就开始脱自己身上的官服,“把他的衣裳脱了,我扮成仆役。” 元溪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个仆役,“鸿熹哥,这人身量纤细,同你不像啊。” “这......”周鸿熹停住了脱衣裳的手,环顾四周,见每个官兵都是五大三粗的样子。 周子渔怯生生地开了口,“我去吧。” “我去,”元溪把周子渔护在身后,“这人虽纤细,却长得高,同我相似。” 严鹤仪攥住了他的手,“元溪,不可胡闹。” 第95章 迷药 严鹤仪帮元溪穿着那个山匪仆役的衣裳, 脸上沉得能拧出水来。 “元溪,你可想好了?”周鸿熹仍然尝试着劝说,“剩余的山匪一共二十几号人, 稍有不慎......” “想好了,鸿熹哥, ”元溪伸着胳膊让严鹤仪给他系腰带, “多给他们下点儿就成了。” “若是被发现了,我这么俊朗, 谁舍得动手?”他半开玩笑地宽慰大家,“大不了给山匪头子当压寨夫郎,又不亏什么。” 严鹤仪没有理会他的玩笑, 默默给他系着腰带,半晌才捏住他的手,“你记着,若真是被发现了, 莫要同他们硬来,说几句软话, 真要是...便暂且同他们周旋,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好,哥哥,”元溪环住严鹤仪的颈子,“都听你的。” 周子渔把脸埋进赵景的胸口, 一样沉默着不说话。 迷药取来了,满满的一大包, 元溪用一个纸袋装了些, 仔细放在袖子里头。 “姜元溪!”正在他做好准备, 转身要出帐篷的时候, 严鹤仪突然又叫住了他,“你答应过的,要同我一起变成老头儿,可不能不作数。” “好,”元溪没有回头,“放心吧。” 严鹤仪跑过去,紧紧把元溪搂进怀里,在他额头上虔诚地吻了几下。 元溪学着严鹤仪的样子,在他头上使劲儿揉了几下,“哥哥听话,等我回来。” 他刚一转身,周子渔又冲了过来,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元溪轻声安抚他一会儿,便毅然掀开帐篷帘子走了出去。 帐篷里的人都跟了过去,在距离山匪寨子不远处的一处坡上埋伏好,静静关注着只身前往的元溪。 元溪同那个山匪仆役的身量确实很像,衣裳穿得特别合身,鼻子旁边儿又仔细点上了一颗同样的米粒大的红痣,肩背微微佝偻着,瞧着同那仆役没什么分别。 “哎,做什么去了?”一个似乎是醉了酒的山匪晃晃悠悠地过来,“几个大爷等着呢,休要躲懒,快去伺候着!” “哦,好。”元溪冲他躬了躬身子,“有些拉肚子,解手去了,我马上过去。” 那山匪上下打量了一眼元溪,似乎是真的喝醉了,伸出手来要摸元溪的脸,元溪往后退了一步,没让他碰着。 “这酒劲儿真大,”那山匪朝元溪笑了笑,转身晃出寨子,冲严鹤仪他们的位置走了过来。 从元溪刚进寨子的时候起,严鹤仪的拳头便一直攥着,因为太久没休息,一双眸子爬满了殷红的血丝。 那山匪走过来,在周鸿熹的旁边儿站住,便开始着急地拽着裤腰带,拽了几下没开,嘴里嘟囔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周鸿熹一拳打在那山匪的颈子上,那山匪连哼都没哼,便直挺挺地躺下了,身后几个官兵赶紧上前来,用布塞住那山匪的嘴,然后把他结结实实地捆住扔在了旁边儿。 几个山匪在寨子的院里摆了好几桌,热热闹闹地划拳喝着酒,见元溪过去,一个山匪便冲着他吆喝:“山哥儿,酒喝光了,赶紧添上!” “哦,来了。”元溪低声应着,拿过他们桌上的酒壶,在酒坛子旁边儿仔细地灌着酒。 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不停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余光瞥着那些山匪,悄悄拿出袖子里的纸袋,用指甲在纸袋上掐了一个角,把里头的蒙汗药加进酒坛子,然后把那纸袋收回袖子,继续往酒壶里头灌着酒。 “快点儿啊!”身后,一个山匪高声吆喝着。 “哦,好了。”元溪赶紧把几个酒壶的盖子盖好,给他们端了过去。 “哎,别走啊!”其中一个坐在上首的山匪叫住了元溪,瞧身上的装扮,应当是这群人的老大。 “这是山匪头子,”周鸿熹低声给严鹤仪说着,“山匪都叫他独眼狼。” 严鹤仪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似乎随时准备冲出去。 元溪躬着身子过去,在那山匪头子面前站定了。 山匪头子轻哼一声,抬起迷离的醉眼盯着元溪,“给大爷们把酒斟上啊!” 元溪应了声「是」,给这一桌的山匪都斟上了酒,一个山匪要摸他的手,被他一下子闪开了。 “过来,让大爷摸摸。”山匪头子朝着元溪招了招手,一脸的垂涎之色。 元溪迟疑一瞬,听话地走了过去。 山匪头子正要伸手把他往怀里搂,旁边儿桌子上突然吵闹起来,两个山匪扭打在一起,碰翻了好些杯盏。 见着这个,山匪头子嘴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收回要搂元溪的手,抓起旁边儿的一根长棍就走了过去,朝那两个打架的山匪身上各抡了一棍,“闹什么闹?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 两个打架的山匪顿时就分开了,拍拍身上的土,讪讪地站了起来。 元溪趁着这个当口,跑去后厨装模作样地炒菜去了,后厨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大爷,见元溪进来,便把铲子给他,自个儿出去了。 “山哥儿呢?”山匪头子回了座位,私下打量一圈儿,没瞧见元溪。 一个山匪冲着元溪那边儿扬了扬下巴,“后厨炒菜去了。” “哦,”山匪头子转头瞧了一眼,“这个老头儿,又不见人影儿了,只知道欺负山哥儿,改天把他做了吧。” “是。”那个山匪点点头,起身给山匪头子斟了碗酒,“大哥,这酒真不错,您多喝点儿。” 山匪头子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啊,痛快,再来!” 一炷香的功夫,壶里的酒便又喝光了,山匪又唤来元溪,帮他们续上了一壶。 几壶酒下肚,山匪都陆续趴下了,元溪仔细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儿,确定所有人都被迷晕之后,便冲着山坡那边儿招了招手。 他早已观察好了盛哥儿他们被关押的屋子,跑过去用石块儿砸了锁,一开门,只见盛哥儿正同其他几个人质一起,瑟缩在堆满茅草的角落。 “元溪!”盛哥儿脱口叫了出来,突然又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快走。” “没事,他们都被我迷晕了。”元溪跑过去,扯开了他腕子上的绳子,又一同去解其他人的。 几个哥儿同姑娘虽然怕极了,却都很懂事的没有乱叫,紧紧闭着嘴,轻手轻脚地跟在元溪身后。 严鹤仪是第一个站起来的,几个人正往寨子跑,趴在桌子上的山匪头子却突然醒了。 “咱们山哥儿长本事了。”山匪头子手里握着刀,朝刚出屋子的元溪走了过去。 元溪把那些人护在身后,直直地盯着他。 桌上坐在山匪头子旁边儿的几个人也醒了,提着家伙围了过来。 “扮得是挺像,”山匪头子缓缓向元溪靠近,“只是,你忘了一样。” 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露出个狼纹图腾来,“说吧,是不是那姓周的派你来的?瞧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他怎么舍得让你做这种事?” “来吧,跟着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元溪后退了几步,突然冲着身后的几个人大叫一声:“跑!” 几个人闻声而动,旁边儿那几个醒来的山匪却围了上来,就在这时,严鹤仪他们冲过来,同那些山匪缠斗在了一起。 那山匪头子身手很好,周鸿熹提着刀,直直地迎了上去,其余官兵则同其他山匪对上了,赵景跟周子渔去拉愣在那里的几个人质,严鹤仪则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攥住了元溪的手。 山匪被迷晕了一半,又没有人质的顾虑,官兵很快就占了上风。 就在这时,山匪头子突然大笑了一声,众人转身去瞧,只见好些官兵都落入了寨子门口的陷阱里。 转眼之间,他们的人数优势便没有了,山匪头子一刀下去,周鸿熹的肩膀便又受了伤,踉跄着跪了下去。 几个人质应当是一直没吃东西,腿上没有力气,盛哥儿的嘴唇都发白了,元溪赶紧过去搀住了他,并让严鹤仪去搀另一个。 严鹤仪正准备过去,一个转身,只见山匪头子举起手里的长刀,朝着元溪劈了过来。 没有丝毫迟疑,严鹤仪瞬间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元溪,就像每个他发梦魇的晚上那样,严严实实地把人护住。 山匪头子的刀刃即将落在严鹤仪肩膀上的时候,周鸿熹突然朝这边跳了过来,用手里的断刀为他挡了这一下。 他身上有好几处伤,又在山里不眠不休守了一整晚,体力也已经不支,拄着断刀半跪在地上,擦擦嘴角的血迹,很快又冲了上去。 严鹤仪随手捡了一把长刀,把元溪护在身后,朝围过来的山匪不停地挥着,那几个山匪竟近不了他们的身。 周屠户却是比官兵还要勇猛上很多,拽起邻村那个被吓得腿软的哥儿就扔了出去,那哥儿滚出老远,一步三回头地跑下了山。 周鸿熹独自面对着土匪头子,他握刀的手已经有些发抖,脸上却没有一丝惧色,“严先生,小景,还有各位乡亲,你们带着他们先走!” 他勉强又接了几下,终是支撑不住,被山匪头子一脚踹在了地上。 长刀高高举起,元溪正拿着根棍子同严鹤仪并着肩,见状扯着嗓子大喊:“鸿熹哥——” 耳边传来清晰的马蹄声,一个裹着头巾的姑娘挥舞着手里的马鞭,重重打在了山匪头子的肩膀上,山匪手里的长刀应声落地。 周鸿熹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来,“英子!” 常英一手攥着马鞭,一手提着一把长长的枪,身后跟着一队同样持着长/枪的姑娘,元溪记得,她们是端午龙舟队的姑娘。 “我爹娘跟你家人说好了,”常英一边同山匪头子交手,一边回头朝着周鸿熹喊话,“年后,咱们俩便成亲!” 陷阱里的官兵被拉了上来,山匪都已伏诛,常英的长/枪划破昏暗的天幕,架在了山匪头子的脖颈上。 身后,天光乍亮。 滚圆的日头洒着金黄,裹住了整片回首山。 第96章 长寿面 “哎, 该做饭了,磨蹭什么呢?” 元溪同严鹤仪刚进牛二家的门,就听见牛二他娘冲着盛哥儿吆喝。 “娘, 我给他擦擦身子,”盛哥儿的嗓子哑得像生锈的铜锣, “这就去做饭。” 牛二他娘倚在床尾的栏杆上, 咬着牙嗑开了嘴里的瓜子儿,“少装模作样, 作出这副狐狸精的样子给谁瞧?” “哟,牛大娘这是又发病了?” 元溪迈进屋,嘴上丝毫都不客气, “瓜子儿轻些嗑,仔细闪了嘴。” 当时,是满身是血的周鸿熹把盛哥儿带回来的,身后的官兵押着那些山匪, 又有一队拿长/枪的泼辣姑娘陪着,周屠户也拎着杀猪刀, 一副惹不起的样子,吓得牛二他娘丝毫不敢言语,好生把盛哥儿领回了家。 牛二昏迷的这几日,元溪同严鹤仪每天都来,牛二他娘觉得他俩身后有那么多靠山, 因此对他俩都惧怕得很,元溪就算说得更重些, 她也不敢还嘴。 元溪认准牛二他娘欺软怕硬, 嘴上也不客气, 狠狠说了她几回, 她才不敢随便打盛哥儿了。 第一回 来的时候,牛二他娘正反拿着竹扫帚,一下下朝盛哥儿身上打,盛哥儿跪坐在床前,一声不吭地攥着牛二的手。 元溪当时就火了,上前抢过牛二他娘手里的竹扫帚,把老太太推了个踉跄,旁边儿一直坐着瞧热闹的牛大媳妇见状,赶紧过来搀住了她婆婆。 老太太本想上来抓元溪的袖子,被严鹤仪一个箭步挡住了。 这一回,瞧见元溪他俩来了,牛二他娘索性不言语,继续坐回桌边儿,把瓜子儿嗑得啪啪响。 “元溪,你们来了。”盛哥儿仰起头,一双眸子爬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隐隐往外渗着血。 “牛二哥怎么样了?”元溪把手放在盛哥儿肩头,低声询问着。 “还是没醒,”盛哥儿摸索着牛二那双生满茧子的手,“老大夫早上来了,扎了针,没说什么。” 元溪轻轻捏着盛哥儿的肩,“没事,他这是在歇息呢,等歇够了,他便醒了。” “你晚上是不是又没睡?快去睡一会儿吧,我同哥哥帮你照顾着。” “不用,我不累,”盛哥儿撑着床沿要起身,“我去做饭。” 他刚站起来,腿上一软没站稳,跌在了元溪怀里。 “做什么饭?”元溪抱着盛哥儿,刻意提高了声音,“这一屋子的闲人,哪就用得着你这个好几天不眠不休的去做饭了?” 牛二他娘不尴不尬地咳了一声,抬头瞪了牛大媳妇一眼,牛大媳妇抿着嘴,进厨房做饭去了。 盛哥儿被元溪搀着在床边儿坐好,对他用力地笑了一下,嘴角的口子似乎是崩开了,轻轻皱了皱眉,“我没事儿,元溪。” 严鹤仪把手里的篮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拿出里头一个用布裹好的带盖瓷碗,“上次周员外给拿了根山参,我在灶上煮了几片儿,你喝一些吧,这样下去要熬不住了。” 盛哥儿没推辞,端着参汤一口气喝光了,“麻烦你们了,每天都往这儿跑。” 三个人正低声说着话,盛哥儿突然停住了,转头盯着手里握住的牛二的手,“他刚才动了一下。” “二哥,”盛哥儿在牛二耳边轻轻唤着,“你醒了么?” 牛二他娘听见声音,赶紧凑了过来,却又不敢离得太近,只抓着床尾的栏杆往这儿瞧着。 “盛...盛哥儿,”牛二缓缓睁开眼睛,“怎么哭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给盛哥儿擦了擦脸上的泪,“好了,不哭了啊。” “嗯,”盛哥儿不住地点着头,“你肚子饿不饿?” “饿了,”牛二虚弱地对着盛哥儿笑了笑,“是大嫂在做饭么?” 牛二他娘忙不迭地应是,转头大声叫着他大嫂,大嫂戴着围裙从厨房过来,见着牛二醒了,却是一脸的欢喜。 “娘,”牛二抬头瞧着他娘,“我想吃你烙的饼了,您跟大嫂给我做些吧。” “好,娘这就去。”牛二他娘点了点头,拽着大嫂的袖子就去了厨房。 等两人出去了,牛二把盛哥儿的手捧在唇边儿,轻轻吻了一下,又转头对向元溪,“这婆媳俩儿怎的这么好性子了,看来是有人把她们治住了。” 元溪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着,“她们老欺负盛哥儿,我瞧不过去。” “谢谢你,”牛二把盛哥儿的手捧在自己胸口,“这么久了,盛哥儿受了不少气,都是我无能,这下好了。” 他捏了捏盛哥儿的指头,“这些天,你悄悄在我耳边儿说的话,我可是都听着了,只是一直醒不过来,可急煞我了。” “你...都听见了?”盛哥儿有些不好意思。 元溪同严鹤仪转头对视,同时道:“成,我们回家了,你们好好腻歪吧。” —— 腊月中是严鹤仪的生辰,因着前一阵儿山匪的事情,元溪给严鹤仪的生辰礼准备得很仓促,连着好几天借口同狗娃他们出去玩,实际却是去了周婶家,把顾大妈悄悄叫过去,教自己学刺绣。 本想着同赵景学做木头簪子,第一次握矬子就伤了手,而且赵景说了,按着元溪画的那张图纸的难度,就算是他都得做上好几天,遂就放弃了做簪子。 翻出来一块儿细滑的绸布,让顾大妈在旁边儿盯着,元溪手上动作很笨拙,连着绣了好几天,才把这荷包绣好。 严鹤仪生辰的前一天,元溪一大早就提着个竹扫帚,满院子的赶团子,却又舍不得真的打他,竹扫帚在地上拍得啪啪响。 见着这架势,严鹤仪不敢上前,生怕被他那竹扫帚伤着,立在屋门口远远地瞧着,感觉元溪头顶都要冒火了。 元溪在院子里发了一阵疯,便气冲冲地揣着个布包出门了。 严鹤仪瞧着累得在地上喘气的团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准备去厨房给元溪做些糖包子哄他。 “这是怎么了?”元溪一进周婶的院子,周子渔就跑过来揽他的胳膊,“怎么气呼呼的,同你家相公吵架了?” 元溪拿出怀里揣着的布包,抖落开一瞧,只见那个绣好的荷包已经变得歪歪扭扭,穗子更是只剩了几根。 “小...团子咬的。”元溪喘着粗气,“我一起床,它瞧见我,转身就跑,我就觉得不对劲儿,然后就在狗窝发现了这个荷包。” “子渔,这可怎么办啊?” “明天就是哥哥的生辰了。” “啊啊啊我要吃它的肉!” “你哪里舍得?”周子渔牵着他的袖子把人领进屋,“怕是连打一下都舍不得吧?” 元溪鼓着腮帮子坐下,“我怎么瞧着你挺高兴?” 周子渔赶紧拿了包点心给他,“哪有?栗子糕,尝尝?” 元溪捏起一块儿栗子糕,使劲儿咬了一大口,“有水么?” “有有有,”周子渔拿出蜂蜜罐子,给他冲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蜂蜜水,“呐,生气包。” “谁是生气包?”元溪蹙着眉尖儿瞪他,端起碗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蜂蜜水。 “行了,”周子渔在他旁边儿坐下,“那现在怎么办?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可以做生辰礼么?” 两个人想了一阵儿,都没想出来满意的,周子渔说要陪着他去镇上挑一些,元溪却说想亲自做东西给严鹤仪。 “我......”元溪迟疑了一瞬,“上次去山上摘果子,我摘了根金刚藤的藤条,做了手镯,只是...做得很粗糙。” “粗糙不怕,你拿来,让小景帮着磨磨就成了,马上过年,他早上便从镇上回来了。” 元溪想了想,便跑着回家,悄悄取来了那根手镯,周子渔则把赵景叫来家里,教元溪磨手镯。 折腾了一下午,总算是做好了,元溪揣着手镯跟那个破荷包,哼着歌回了家。 中午饭元溪是在周子渔家吃的,严鹤仪便把糖包子又热了热,盯着突然一脸兴奋的元溪,满脑子都是疑惑。 第二天一大早,元溪便起了床,并叉着腰不让严鹤仪起,说是一会儿叫他才能起来。 厨房里飘出浓白的蒸汽,叮铃桄榔折腾了两刻,元溪围着围裙来床边儿叫他,“哥哥,起床吃饭啦。” 严鹤仪由着元溪给他穿好袄子,受宠若惊地跟他出了里间儿,只见桌子上摆着热腾腾的一碗面条,点了喷香的芝麻油,上头还有两个荷包蛋。 “好香啊。”严鹤仪被元溪摁在桌边儿坐下,“我的元溪厨艺见长啊。” “哥哥,生辰快乐。” “生辰?”严鹤仪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是哥哥的生辰啊,”元溪把筷子放在严鹤仪手里,“快吃吧,我亲自做的长寿面。” 自从爹娘走后,严鹤仪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生辰了,他也把这事儿忘了,仰头见着元溪亮晶晶的眸子,严鹤仪突然就红了眼眶。 “哥哥,怎么哭了?”元溪轻轻在严鹤仪脸颊上亲了一下,“快吃吧。” 他又抓起严鹤仪的一只手,从口袋拿出那个手镯,给他套在了手腕上,“生辰礼,我亲自做的。” 严鹤仪摩挲着那根手镯,感觉心里头满满登登的。 “其实,我本来给哥哥绣了个荷包,”元溪把那个破荷包拿出来,“被小黑啃成这样了。” 严鹤仪拿过那个荷包,虽然被啃得不成样子,但仍可以辨认出上头是两只兔子,“绣得真好,这个我也要。” 他把荷包揣进怀里,一把搂住元溪,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谢谢我的元溪。” “哥哥,”元溪环住了严鹤仪的颈子,“快吃面吧。” “好,”严鹤仪揽住了元溪的脑袋,“不过,相公想先吃你。” 两个人黏黏糊糊地亲了很久,严鹤仪才捧起那碗面,十万分认真地吃了起来。 元溪托着下巴在旁边儿盯着严鹤仪,脸上洒满了暖暖的阳光。 一整根长寿面,完完整整地进了他相公的肚子。 第97章 炸丸子 元溪盘腿坐在床上, 怀里抱着装钱的那个木箱子,眉尖儿蹙得极紧。 严鹤仪觉得好笑,也蹬了棉鞋上床, 从身后把人搂住,先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 “怎么了?我的元溪愁什么呢?” “哥哥, ”元溪转过脸,敷衍地在严鹤仪唇上啄了一下, “马上过年了,咱们是不是要给私塾的孩子们发压岁钱?还有聿哥儿,是不是也得发?” “是, ”严鹤仪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揉捏着,“改天去镇上用银子换一些铜板,然后买一沓子红包, 给他们每人封一些,不用太多, 是个心意。” 元溪转过身来正对着严鹤仪,伸出手指认真地数着,“咱们私塾里头一共有十八个孩子,加上聿哥儿,那便是十九个, 得包多少铜板啊?” 严鹤仪往元溪抱着的那个木箱子里瞧了瞧,拿出三块沉甸甸的银锭子来, 搁在了元溪手上, “大的是五十两的, 另外两个是十两的, 箱子里头还有那么多碎银子,兑换成银锭子,也能有好几块十两的了,压岁钱又不用太多,三钱就足够了,便是每人给六钱,咱们这箱子也撑得住。” “也对,”元溪用指尖儿摩挲着手里那块五十两的银锭子,一脸的满足,“自从哥哥让我管钱,我便吝啬了很多,总不舍得从这箱子里头拿银子。” “是,”严鹤仪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你这小财迷的样子,说是置办过年的新碗筷吧,你抓着银子不撒手,可一瞧见糖果铺子,你却又大方得很,凡是新出的酥糖,你哪个没有尝过?” 元溪舔了舔嘴角,一脸认真地望着严鹤仪,“可是,酥糖真的很好吃啊。” 瞧着他这副样子,仿佛「很好吃」真的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第二天,元溪很慷慨地从箱子里头拿出一大把碎银子,仔细地装进荷包里,跟着严鹤仪去镇上置办年货。 有个老伯在东市支了个棚子,叫卖写春联的红纸,以及包压岁钱用的红包,两个人挑了上头带镂空剪纸的红包,然后又买了一沓子红纸,家里有元溪这么个书法「大家」,自然要多写几幅春联。 又去点心铺子买了好几大包的各式点心,去糖果铺子把摆出来的各式酥糖都买了一些,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那家熟悉的面馆,吃了顿热乎乎的午饭。 这一出面馆的门,正好遇见于管家领着聿哥儿在街上晃悠,聿哥儿已有好几日不曾见他们了,两条短腿倒腾地飞快,一下就跳进了元溪的怀里,“先生,我都想你们了。” “咱们去我家瞧瞧吧,爹爹让人排了舞狮队,正在院子里练呢,可热闹了。” “去吧去吧。” 也不管他俩说什么了,聿哥儿拉着元溪的手就往前走,严鹤仪同于管家相视一笑,赶紧也跟了上去。 周府当真是很热闹,正门口悬着两个大红灯笼,一进门,就瞧见一队精壮的汉子,穿着金黄带红的衣裳,顶着一个长长的「大狮子」,在搭好的高低错落的木桩子上跳跃翻腾着。 站在旁边儿瞧了一会儿,聿哥儿又把元溪他们拉进了二门里头,院当中支了个长桌,几个仆役正拿着剪刀仔细地裁着桌上的红纸,周员外负手弯腰给他们指导着,抬头一瞧见元溪他们,忙不迭地迎了过来。 “这个小机灵鬼儿,当真把两位先生请来了,”周员外把两个人引至仆役搬来的椅子上,同他们一起坐下,又把聿哥儿揽进了怀里,“正打算要同先生们求几幅春联的,说是明天让管家去接,没想到两位先生这就来了。” 他陪着闲话了几句,也不再啰嗦,走过去拿过几张裁剪好的红纸,冲着元溪他们招手,“两位先生既然来了,便可得受受累,多写上几幅字,府上要得多,写不完这些可不管饭。” 元溪见着桌上那个金色墨块儿,立马便来了兴致,起身挽了挽袖子,朝着周员外笑道:“成,要多少都写,只是要劳累员外磨墨了。” 周员外哈哈一笑,“能为先生效劳,老朽乐意至极。” 说完,他往砚台上滴了几滴清水,拿起那金色的墨块儿仔细研磨着,又用笔试了试,对着元溪做了个请的姿势。 “哥哥,”元溪转过头来,对着严鹤仪莞尔,“你来做对子,我写,好不好?” “好。”严鹤仪对这些吉庆的对子很熟悉,简直算是信手拈来,元溪饱蘸墨汁,手上随着他的吟诵不紧不慢地跟着,不一会儿便写了一沓红纸。 于管家赶紧又让人搬来几张长桌,并在一起,上头都满满地展着写好的春联。 周员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元溪笔下的字,又不敢靠得太近碰着他的胳膊,便同他保持着半尺多的距离,伸长了颈子往这边瞧。 边瞧边拍了拍正往嘴里塞着点心的聿哥儿,“同先生好好学,你若是能学去先生的十分之一,便已经很了不得了。” “哦。”聿哥儿认真地点点头,继续把手里剩下的半块儿点心也塞进了嘴里。 周员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去盯元溪笔下的字,于管家赶紧拉住聿哥儿的胳膊,“少爷,先生忙着呢,咱们来这边儿吃点心,今晨刚买的桃花酥,里头包了红豆沙,好吃得很。” 桌上摆着形形色色各种点心,其中几枚淡粉色的点心,做成了盛开的桃花状,搁在一个青玉般的瓷盏上。 聿哥儿伸手捏了一颗塞进嘴里,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于管家给他掸了掸掉在马甲上的点心碎屑,又端来一杯热乎乎的甜水,“少爷,慢些吃,喝口甜水顺一顺。” “这个好吃,”聿哥儿就着于管家的手,低头喝了一大口甜水,“给喜先生留着,他一定喜欢吃。” 写好了春联,元溪跟严鹤仪又带着聿哥儿去街上玩了一圈儿,终是没挡住周员外的盛情,在府里同他们用了晚饭。 天色渐晚,于管家便备了马车,又亲自陪着把两人送回了家。 —— 除夕这一天,元溪难得地勤快起来,跟着严鹤仪忙里忙外。 在小火炉上支了个铁盆,加进去面粉跟清水,一点点搅拌着,便成了浓稠的浆糊。 严鹤仪用刷子蘸着浆糊,在门框上仔细刷了几下。 只是贴个春联,元溪便兴奋得不得了,一定要跟严鹤仪每人贴一边儿,中间的横批,则是要两个人一同贴上去。 贴好了几个屋门同院门的对联,元溪便开始到处贴「福」字。 在井边儿、柴火堆、茅房、床头、灶台以及屋里的屏风都贴了一张,元溪手里仍剩了厚厚一沓,他那日写字写得上了瘾,回家便把他们买的那些红纸都写满了。 严鹤仪说了,让他随意贴,元溪便把屋里屋外有空闲的地方都贴上了,一眼瞧过去,满是过年的气氛。 正屋门口的屋檐上,还悬了两个红灯笼,严鹤仪做的灯笼架,元溪糊的红纸,做的虽不精致,两个人却觉得比镇上卖的那些都好看。 下午,吃过饭之后,严鹤仪便扎上围裙,开始准备炸丸子。 他调了一大盆的猪肉馅儿,还专门蒸了半个布兜子的红薯,去皮碾碎之后,加点儿面粉、砂糖调成红薯馅儿,准备炸红薯丸子。 锅里的油噼里啪啦,元溪也不敢靠近凑热闹了,坐在灶台旁老老实实地烧着火。 炸东西的味道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团子在院子里闻着了,馋得直挠门框,却又怕这炸东西的声音,缩头缩脑地不敢进来。 红薯丸子炸好了,颗颗金黄,元溪迫不及待去拿,被严鹤仪拍了一下手,“刚炸出来的红薯丸子可不能立刻吃,里头烫着呢。” 他捏起来一颗,轻轻掰开,里头是软酪般柔软的金黄,放在嘴边儿仔细吹了吹,才喂给了元溪。 “太太太好吃了,哥哥!”元溪大惊小怪起来,起身在严鹤仪脸上亲了一口响的。 就这样边炸边吃,等丸子炸好,搁在大簸箩里头晾起来,元溪已经吃得肚皮滚圆了。 他把两种丸子各给顾大妈送去一大盘,结果被顾大妈逮住,往袄子的荷包里头塞了满满当当的酥糖,又在胳膊上挎了两个装满炸鱼块、炸鸡块的篮子,才被放回家来。 这一晚,平安村的人都在家里头守岁,一整个村都灯火通明的,严鹤仪同元溪吃了团圆饭,便依偎在床上,边用小火炉烤栗子吃边读话本。 子时一到,外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元溪凑过来在严鹤仪脸颊上使劲儿亲了几口,“哥哥,新岁快乐!” “新岁快乐,元溪。” 两个人也去院子里放了鞭炮,团子也不知是兴奋还是什么,蹿进鸡窝一顿闹腾,大娃二娃长大了不少,专往团子屁股上啄,啄得他滋哇乱叫。 鞭炮落了满地的红纸,严鹤仪轻轻捏着元溪的下巴吻了上去,远处有人在放烟花,红红绿绿地照着,仿佛天上有一个人间的春天。 严鹤仪把元溪打横抱上床,紧跟着也钻进了被窝儿,捧着他的脸蛋儿揉了几下,又拉开床头的柜子,拿出来一套深红的新袄子,“给你的新岁礼,瞧瞧喜不喜欢。” 元溪把袄子展开,见袄子的胸口处,歪歪扭扭地绣着正在吃萝卜的小兔子。 他指着上头的小兔子,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啊——哥哥,小时候我的衣服上,就是绣着这样的小兔子!” “而且,这怎么竟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眼睛都是一个大一个小,鼻子也有点儿歪,真的一模一样——” 严鹤仪实在不知元溪这话是不是在夸奖自己,只得实话实说,“这...是我自己绣的,我以为很简单,谁知同顾大妈学了好几天,仍是绣成了这个样子。” “我好喜欢啊,哥哥。”元溪搂住严鹤仪的颈子,在他面颊上亲个不停,“我阿娘绣的就是这样的!” 第98章 暖锅子 把过年的新衣裳叠好放在床头之后, 严鹤仪又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个红包来,“给, 我家元溪的压岁钱。” “我也有压岁钱?”元溪一双眸子映着烛光,捏着那个红包感受了一下, “嗯...沉甸甸的, 这得多少银子啊?” 打开红包一瞧,里头是响当当的一堆铜板, 瞧着有好几十枚,元溪微微蹙起了眉尖儿,“还以为是碎银子呢, 怎么都是铜板,哥哥好抠门儿!” “这是我全部的了,”严鹤仪一脸委屈,“家里的银子都被你管着, 我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些。” “攒的?”元溪突然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既然家里银子都是我在管, 哥哥你是怎么攒的?” “我......”严鹤仪不敢直视元溪的眼睛,低头整了整俩人腿上的被子,“快睡吧,还要早起拜年呢。” 元溪攥住他的腕子,微微眯起眼睛, “嗯?严鹤仪,出息了啊, 都懂得攒私房钱了!” 严鹤仪「呵呵呵」地笑着, 搂住元溪的肩膀, 把他往怀里头揽, “就几枚铜板而已,哪里就算是私房钱了?” “严鹤仪哥哥,”元溪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眸子,“若是不从实招来,我可要上家法了!” “家法?”严鹤仪被他这样子逗笑了,“咱们家哪来的家法?” 元溪喉咙里哼了一声,拽住严鹤仪的亵衣领子,往下拉扯露出他的胸脯来,张开嘴照着上头的小点儿便咬了上去。 严鹤仪:? “元溪......”严鹤仪全身都是一颤,胸脯上又疼又痒,不自觉地抱紧了元溪,两个人顺势便躺下了。 元溪仍是咬着不放开,还伸出舌尖儿来轻轻舔了几下,混乱之间,严鹤仪紧紧抱住了元溪的脑袋瓜儿,“你...是不是想娘亲了?” 话一出口,元溪便停住了,趴在严鹤仪胸脯上不说话。 严鹤仪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伸出指头在元溪脑袋上轻轻挠着,“元溪,我...抱歉......” “没事儿。”元溪鼻子闷闷的。 “要不......”严鹤仪一咬牙,“你再用家法罚我一次吧,我不动就是了......” “真的?”元溪仍是闷着脑袋。 “嗯,”严鹤仪点了点头,“真的。” 元溪抬起脑袋,一脸的狡黠,四颗小虎牙齐齐露了出来,“那我开始咯!” 严鹤仪见他这副表情,突然有一种被唬了的感觉,但是话已出口,又岂能轻易收回,只能无奈地闭紧了眼睛,任由元溪在他胸脯上胡闹着。 这家法...怕是可以写入某些香艳的话本了...... 嗯...虽然疼了点儿,但是...... 严鹤仪攥紧了床单,尽量让自己从容地享受...哦不,是承受着元溪的「家法」。 —— 一场「家法」下来,元溪脑袋上都冒了汗,捏着那个红包,静静听严鹤仪坦白。 “上次去教聿哥儿的时候,你们俩想吃糖葫芦,让我出去买,”严鹤仪微微低着头,“你给了我一把铜板,糖葫芦是三个铜板一串儿,三串儿就是九个铜板,所以...还剩了七个铜板......” “还有,咱俩去镇上买年货,你遇见了常英,要跟着去瞧周鸿熹的伤,就又给了我一把铜板,然后,你同常英去买点心,我去买鸡蛋,咱们一同去了周鸿熹家...当时...剩了十枚铜板......” “......” 严鹤仪不愧是教书先生,每一笔银子的去向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个铜板怎么来的也都能说出来,低着头交待了个干干净净,便闭上嘴不说话了。 元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斜斜地躺在了他的大腿上,“那你攒的铜板...都给我了?” “对呀,”严鹤仪讨好似的摩挲着元溪的脸颊,“都在这儿了。” “我以后不敢了......” 元溪直勾勾盯着他,“哥哥,你这样子还真是惹人怜。” 严鹤仪觉得他这副表情像是在调戏自己,于是试探着开口,“那...还用继续上家法么?” 在元溪摇了摇头之后,严鹤仪竟然稍微有些失落...... 这「家法」,上瘾...... 床边儿的小火炉仍在噼里啪啦燃着,上头的栗子被烤得爆了壳,严鹤仪还在栗子上抹了点儿蜂蜜,整个屋子都有一股甜腻腻的味道。 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怎么也舍不得睡,似乎一直都有说不完的话。 东边儿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平安村就热闹了起来,大家都穿上新衣服,相约着一起去拜年。 元溪没有赖床,很爽快地便起来了,跟着严鹤仪去厨房,把提前包好的饺子煮了出来。 团子也穿着顾大妈给做的大红衣裳,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俩。 “啊呀,”元溪蹙着眉,从嘴里头捏出个铜板来,继而便咧着嘴笑起来,把手里的铜板给严鹤仪瞧,“哥哥,我吃到铜板了,我有福气!” “竟真的被你吃着了,”严鹤仪一副吃惊的样子,“那算你赢了。” 早上,趁着元溪同团子玩闹的时候,严鹤仪便提前在包了铜板的饺子上捏了个褶儿,这样,盛饺子的时候便可以轻易地认出来。 严鹤仪瞧着元溪高兴的样子,自个儿心里也高兴,塞了个饺子在嘴里,猛不丁也被硌着了牙。 “怎的还有一个?”严鹤仪捏着那枚铜板,一脸疑惑。 “哥哥也有福气!” 严鹤仪揉了揉元溪的脑袋瓜儿,“你什么时候包进去的?” “就随手包的啊,”元溪笑得露出四颗尖尖的小虎牙,“你当时在收拾顾大妈给的炸鱼块,我便悄悄包了一个,刚才你盛好饺子端上桌,又去厨房舀饺子汤的时候,我便把这个我做了记号的饺子挑进你碗里头了。” 桌子上并排放着两枚圆圆的铜板,严鹤仪格外清晰地知道,面前的夫郎远比自个儿想的还要好。 天下第一的那种好,谁也抢不走只能干瞧着的那种好,整日在被窝儿里头抱着怎么也抱不够的那种好。 碗里头的饺子要剩几个,这叫「年年有余」。 院子里头的鞭炮红屑也不能扫,因为这满地的红象征着「财气」。 身边儿的这个人要多亲几下,这样一整年都会甜甜蜜蜜。 这些说法都是严鹤仪的娘告诉他的,不论真假,总是讨个吉利,不过,他想,有元溪在,什么时候都是百无禁忌。 刚吃好饭,狗娃跟小月便领着一大堆私塾的孩子们来讨压岁钱...嗯...来拜年了。 “严先生!师娘!新岁快乐!” 狗娃刚进院儿就开始嚷嚷,也不叫元溪老大了,叫老大听着像是平辈,叫师娘才是长辈,才能有压岁钱拿。 严鹤仪冲着元溪笑了一下,“这家伙倒是机灵。” 元溪打开抽屉,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坐在院子的石凳上,让孩子们排好队给他拜年。 每个人都冲着他大声叫一句「师娘」,然后便能拿上一个沉甸甸的红包。 等元溪发好,孩子们便一窝蜂地去给严鹤仪拜年,一声声「师娘的好相公」,叫得严鹤仪心都颤了。 元溪似乎是有些吃味儿,上前揽住严鹤仪的胳膊,“这是我相公,你们乱叫个什么劲儿?” 那些拿了红包的孩子叫得更起劲儿了,惹得元溪满院子追他们。 这边儿拜好年之后,元溪便同严鹤仪出了门,带着这群孩子们去给村里的长辈拜年,一晌午下来,每人的衣裳口袋都装了满满的糖块儿跟瓜子儿。 团子则是去叫上了茸茸,跟着孩子们满村子的乱窜。 中午,顾大妈来叫他们,说是一同去吃暖锅子,严鹤仪便端上了家里的羊肉片儿,跟着元溪去了顾大妈家。 顾大妈的情郎正在厨房处理猪排骨,顾大妈端来各种盘子,花生、瓜子儿的摆了一桌,还有一盘酥糖专门是给元溪买的。 在顾大妈这里,元溪同严鹤仪都算是孩子,因此,顾大妈给他俩都准备了压岁钱。 严鹤仪掂了掂手里的红包,还没来得及打开,就瞧见元溪正歪头盯着自己这个红包,便赶紧交了出去,“呐,压岁钱,都给师娘保管。” 顾大妈在旁边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我们的小元溪可以呀,管相公有一套。” 元溪悄悄红了脸,把红包塞进口袋里头,“谁管他了,他自己愿意的。” “怎么还脸红了?”顾大妈把手里剥好的熟花生放在了两个人面前,“严先生会疼人儿,我们元溪也知道护着相公,瞧着你们这样,我心里也高兴。” 顾大妈的情郎端着铜锅过来了,下面燃着炭,里头猪骨汤咕嘟咕嘟的,整个屋子都暖烘烘。 吃得高兴了,顾大妈的情郎又拿出一壶米酒来,每个人都喝了些,这酒本不醉人,但配上一直冒着热气的暖锅,大家都显得有些醉醺醺的了。 吃一会儿歇一会儿,顾大妈的情郎还唱了几首小曲儿,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 吃饱喝足,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又玩了一下午的叶子戏。 元溪跟严鹤仪披着晚霞回了家,洗漱干净之后,便一同窝在床上读话本。 读着读着,严鹤仪的手就开始不老实,伸进元溪的亵衣不停揉捏着,时不时轻轻弹上一下,元溪便跟着一颤。 “哥哥,认真些。”元溪攥住了严鹤仪的腕子。 “相公...想念元溪的家法了,”严鹤仪把元溪紧紧搂住,厚着脸皮继续逗他,“元溪,叫声相公来听听。” 元溪索性合上话本,抱住严鹤仪亲了起来。 衣裳扯开之后,元溪娴熟地躺下,用腿勾住了严鹤仪的腰。 严鹤仪在他胸脯上乱亲了一阵儿,又往上挪了挪,咬着他的耳垂道:“元溪,咱们...试试另一个姿势吧。” “什么?” 严鹤仪在元溪耳边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就是...你在上头。” 第99章 元宵加汤圆儿 年后的这几日, 私塾里放了假,元溪整天带着孩子们满村乱跑,光小鞭炮就放了一大堆。 狗娃把鞭炮一颗颗地拆开来, 悄咪咪点上一颗,往哪个孩子脚下一扔, 就能把人家吓一跳。 私塾的孩子都被狗娃吓过, 甚至严鹤仪有一回在自家院子读书的时候,都被狗娃往脚下扔过炮仗, 气得严鹤仪把人捉住,摁着问了好大一会儿的功课。 唯独一人,狗娃没敢招惹, 那便是小月。 自从上次之后,狗娃简直就成了小月的小护卫,整天「姑奶奶」地叫着,有什么好吃的都悄悄给她, 搞得那些孩子们打趣,说让他干脆改名叫狗腿子。 这事儿传进了赵景的耳朵里, 他那对利剑般的眉立刻变得更利了。 有一天,狗娃从外头疯够回家,路上就被赵景捂着嘴扛走了。 赵景把人带进牛二家,盛哥儿在厨房没露面,牛二正拿着镰刀在院子里哐哐哐磨着, 吓得狗娃差点儿尿了裤子。 元溪同周子渔悄悄躲在里间儿,趴在屏风后头瞧热闹。 只见赵景板着脸, 拳头紧紧握着, 同山匪却是有几分相似, 狗娃缩着脖子站在他面前, 跟个小鸡崽儿似的。 赵景把狗娃一顿威胁,胡说八道什么「想当年我出去闯荡,刀上可是沾了不少血」,还有什么“小月是我亲妹妹,若是哪个小子敢对她动什么歪脑筋,就让他尝尝自个儿的拳头”之类的话。 最后,赵景又装模作样地让狗娃坐下,给他塞了一口袋的糖块儿,说是叫他来就是想问问私塾有没有人欺负小月。 狗娃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保证只要有自己在,绝对没有人敢欺负小月。 赵景把人放走之后,元溪同周子渔从屏风后头出来,同时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子渔微微蹙着眉尖儿,“小景啊,这小子怕不是以为你让他帮着保护小月呢。” 元溪点了点头,“这下,这小子更要缠着小月了。” “啊?”赵景用指头捏着周子渔的袖子,似乎在求安慰,“我不会威胁别人,就是瞧着那些山匪都是这副样子的......” 上次,山匪被整个一锅端儿,官府又派人进山仔细搜了一遍,保证这一带的山匪都被肃清,回首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周子渔使劲儿踮起脚尖,才堪堪摸着了赵景的后脑勺,“行了,我瞧着狗娃挺不错的,你就安心等着做大舅哥吧。” “大舅哥?”赵景睁大了眼睛,“什么大舅哥?小月才多大?” 他颇有些烦躁地走到桌边儿,又折了回来,“不行,我要再去找他说说。” “呐,”牛二从院子里头进来,把磨得锃亮的镰刀伸了过来,“用这个,一劳永逸。” 外头,狗娃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裹紧身上的袄子,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二哥——”盛哥儿用木托盘端来了四碗甜水,“别总拿这东西吓唬人了,小心狗娃他娘挠你。” 牛二赶紧把镰刀放在墙边儿,小跑着接过了盛哥儿手里的托盘,“怎么不叫我过去端,仔细烫着。” “渔渔——”元溪扯了扯周子渔的袖子。 “嗯哼,怎么了溪溪?”周子渔立刻便明白了元溪的意思,顺势搭上了他的手。 “快过来靠着我,站这么久了,仔细累着。” 周子渔点点头,“好的!” 牛二跟盛哥儿微微张嘴盯着他俩,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赵景帮着牛二摆好几碗甜水,“别理他们,这俩人......” 他悄悄指了指自己的头。 “说什么呢小景?”周子渔跳起来拍了拍赵景的后脑勺。 赵景赶紧端起一碗甜水,“来,渴了吧?” 元溪大剌剌地往凳子上一坐,端着碗喝了一大口甜水,往屋外瞧了一眼,“我想哥哥了......” 周子渔绕过来,把手搭上元溪的肩膀,“哥哥来了。” 赵景使劲儿叹了口气,“我也想严先生了......” —— 马上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元溪被严鹤仪抓了壮丁,拘在院子里头搓元宵,左搓搓,右搓搓,圆溜溜的元宵便搓好了,个个都跟元溪的脑袋瓜儿一样圆。 搓好了元宵,元溪又开始让严鹤仪教他包汤圆,美其名曰「南北结合,天下一家」,其实就是自己嘴馋,既想吃有嚼劲的豆沙元宵,又想吃软乎乎往外淌馅儿的芝麻汤圆儿。 元宵便是先把豆沙馅儿搓成小圆球,放在外头冻一会儿,然后准备一个斗,里头是糯米粉,把豆沙团沾上水,在糯米粉里头滚一滚,这团子便愈滚愈大,如此重复个五六回,元宵就成了。 汤圆儿则是先把糯米粉加水揉成面团,然后分成小剂子,用手把小剂子按扁,然后便同包饺子一样,把馅儿包进去就成。 团子又穿了件新衣裳,在阳光照着的地上滚来滚去。 “哥哥,”元溪指着团子,“把这个大元宵煮了吧。” 严鹤仪伸出指头,戳了戳元溪的脸蛋儿,“我更想吃这个。” “好,”元溪竟出奇的好说话,把脸凑到了严鹤仪嘴边儿,“吃吧,哥哥。” 严鹤仪受宠若惊地在元溪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一不留神,便吃了一嘴糯米粉。 “元溪啊,”严鹤仪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包个汤圆儿,也能弄得脸上都是糯米粉?” 元溪笑得一脸狡黠,“哥哥自己要吃的,甜不甜?” “甜,”严鹤仪很给面子地回味了一下,“乳酪味儿的,又香又甜。” —— 上元节这天,元溪吃了一肚子的元宵跟汤圆儿,便同严鹤仪一起,准备去镇上逛灯会。 在村口跟赵景、周子渔汇合之后,四个人便走着去了镇上。 本来也想约牛二跟盛哥儿的,可是他俩神神秘秘的,说是之前说好了,上元节要去他们定情的河边儿放灯,不跟他们掺合。 几个人先是去铁匠铺子找了常英,又一同去了周鸿熹家。 上次同山匪那一战,周鸿熹可是准备好了拼命的,幸好常英即使赶到,才没受太重的伤,虽然全身上下那些伤口瞧着吓人,却都只是些皮外伤,修养了这些天,早就好的差不多了。 他们去的时候,周鸿熹正坐在院子里头做花灯,几个人每人都有,他跟常英的是荷花灯,周子渔同赵景都是锦鲤灯,元溪同严鹤仪则是兔子灯,个个都做得栩栩如生。 出去逛了一圈儿,几个人便回周鸿熹家吃饭了,灯会得晚上出来逛,才有意趣。 晚上,天上月亮大得吓人,伴着街上错落的花灯,把天映得如白昼一般。 几个人一手拿着花灯,一手牵着心上人,在街上穿行着,时不时凑到街边儿的小摊儿,买些稀奇的零嘴儿吃。 “几位公子姑娘怎都生得这样好?老头子都不知该瞧谁了。” 卖花灯的掌柜眯着眼笑,“来猜个灯谜吧,猜对一个,便可得一个香包。” 几个人都很有兴致,便走进了满是花灯的棚子,每个花灯上都垂着个花笺,上头写着灯谜。 “一口咬掉牛尾巴?”常英摘下来那个花笺,“咬掉牛尾巴...牛尾巴,老板,这是不是个「告」字?告示的告?” “没错,”掌柜拍拍手,“姑娘厉害!” 元溪也摘了一个花笺,“九十九......” 他那双眸子闪了闪,“是个「白」字!” “是,”掌柜点了点头,“小公子也猜对了。” 周子渔挠了挠头,“元溪,九十九...为什么就是「白」字啊?” 常英也没懂,“是啊,这有什么关系么?” 元溪扬了扬脸儿,“哥哥知道么?” “嗯,”严鹤仪浅浅笑着,“九十九,便是只差一个就是一百了,「百」字去一,即为「白」字。” “是了,”元溪揽过严鹤仪的胳膊,“哥哥同我想的一样。” 又接着猜了几个,大部分是元溪先反应过来的,严鹤仪有意让着他,便没怎么说话。 常英猜得也很准,周鸿熹虽反应有些慢,但也得了两个彩头,就连赵景这诗文不通的,都猜中了一个字谜。 周子渔不服气,撅着嘴又摘了个花笺,“早不说...晚不说......” 他挠了挠头,“这又是个什么字啊?” 元溪悄声问他,“早上不说,晚上不说,那要什么时候说?” “嗯......”周子渔想了想,“那就是...中午说?” “没错,”元溪继续提醒,“取中午的「午」字,说,便是言......” “哦!”周子渔突然深吸一口气,“是个「许」字!对不对?” 掌柜拿过来个香包给他,“猜对啦!” 灯谜猜得尽了兴,几个人又去河边儿放了祈福的花灯,放了灯之后,正在街上闲逛着,突然听见旁边儿有个哥儿大叫了一声。 “啊——放开我!” 没等几个人反应过来,周鸿熹便冲过去,把那大叫的哥儿从一个醉酒的流浪汉怀里拽了出来。 常英则是随手拿起旁边儿小摊儿上压棚子的石头,掷过去打在了那个准备逃跑的流浪汉肩上。 那流浪汉被石头打倒在地上,几个人便赶紧围了过去。 “咦?”元溪弯腰打量着那流浪汉,“是个老熟人啊。” 周子渔也想起来了,“这就是那次在林子里要抱我的流浪汉,是元溪救了我。” “是他?”赵景咬着牙攥起了拳头。 周鸿熹赶紧摁住赵景的胳膊,“别冲动,我把他抓回衙门,自有律法惩治。” 他麻利地从腰间抽出一根麻绳,把那流浪汉反手捆住了腕子,颇有些无奈地道:“看来我要去处理这个临时公务了。” 常英给那个被调戏的哥儿擦了擦眼泪,“鸿熹哥,我同你一起去吧。” 两人带着流浪汉跟那个哥儿去了衙门,剩下四个人继续逛灯会。 前面响起了铜锣声,围了好几圈儿的人,正是周员外组的那个舞狮队伍在表演,周子渔拉着赵景的手,转头对他俩说,“咱们一起去瞧瞧吧,好热闹啊。” 元溪跟严鹤仪在周员外府里,已经被聿哥儿拽着看了好几遍舞狮了,连「狮子」什么时候上哪个木桩子都能说出来,便没跟着去。 两人在街上又逛了一会儿,抬头便瞧见了镇上的那座石桥,元溪牵着严鹤仪的手,一路跑着上了桥。 河边儿的店铺灯火通明,颤颤巍巍地映在水里。 两岸的石阶上,站满了出来祈福放灯的男女,各式花灯从远处涌来,飘过兰溪水,从桥这边儿,晃晃悠悠地飘到了桥那边儿,似乎在地上造出了一条天河。 几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娃娃跑上桥来,手里头都提着精巧的花灯,在桥上嬉闹追逐着。 严鹤仪给元溪紧了紧颈子上那个兔毛围脖,忍不住捏着他的下巴,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元溪,一会儿便要放烟花了。” 话音刚落,烟花便在天上炸开,元溪抬着头环住严鹤仪的颈子,双唇微启,轻轻吻住了他。 第100章 桃花酒【正文完结】 又是一个不用上学的日子, 严先生开心,他的学生姜元溪也开心。 两人在床榻上赖到日上三竿,本来, 严鹤仪已打定主意,要言传身教地让元溪学会节制, 可怀里的人儿就像会下蛊似的, 让他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同他分开。 元溪半睡半醒的,手便开始胡乱在严鹤仪身上摸着, 直把他弄得燥热难耐,恨不得立时把人就地正法,奈何元溪还迷迷糊糊未醒, 自己只能暂时忍耐着。 在严鹤仪的悉心调/教之下,元溪已经可以在亲吻之时很熟练地用舌尖儿了,温热的四瓣唇里,交缠着更加温热的淫靡。 严鹤仪不醉酒的时候, 两人不吵架的时候,以及元溪没有突发奇想玩刺激的时候, 两人的动作还是很轻柔的,尤其是严鹤仪,总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似乎生怕太过用力,会伤到怀里的人儿。 这是他的小祖宗, 二十四时的点滴时光里,始终捧在心尖儿上的小祖宗。 身下人颤颤巍巍地唤了一声「相公」, 严鹤仪便愈发意乱情迷了。 自从入冬之后, 天冷了, 两人在床榻上缠绵之时, 便几乎都是这样,而不是像夏日里那样时常变换着尝试了。 开了春儿,天也逐渐热起来了,屋里晚上仍燃着个炭盆儿,时不时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子。 元溪还神神秘秘地说,等再热上一些,便想同严鹤仪再试试院子里的秋千,还有成亲之前,周子渔懵懵懂懂同他说的床凳的用法。 这话可是吊足了严鹤仪的胃口,恨不得天赶紧热起来。 到了后面,他们的呼吸变得很同步,十指交缠在一起,即使在这样浅薄的春日里,依然都出了一身汗。 元溪喉咙里哼哼唧唧地唤着「相公」,之后,便彻底软成一团,任由严鹤仪把自己揉进怀里。 两个人就这么抱上一会儿,等身上的汗下了,严鹤仪便钻出被窝,兑上一盆温水,给元溪擦拭身上残留的旖旎,然后再搂着不想动弹的元溪,一同在床上赖一阵儿。 元溪再醒来时,肚子便开始叫了。 严鹤仪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下床披上长衫,烧了一大盆热水,然后把小祖宗抱起来,一同洗个热乎乎的澡。 之后,再把元溪塞进被窝里,自己则去厨房,开始做两人的早饭。 元溪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等着,他总会在严鹤仪饭做到一半时,赤着脚蹬蹬蹬跑过去,紧紧环住他的腰,对着他亲亲蹭蹭,然后,便再被假装生气的严鹤仪赶回屋里,乖乖把鞋袜穿上。 有时候,严鹤仪被他撩拨得起了火,便也会腾出手,把人抱起来,放在厨房的台子上,从内至外细致地收拾一顿。 严鹤仪勤于收拾,就连厨房的台子都是极为干净的。 元溪被收拾得腿软,上身也脱力似的往严鹤仪怀里靠,软乎乎地唤一声「相公饶命」,这才没有被严鹤仪在这种地方吃干抹净。 其实,说来也挺难为情的,两人已经成亲大半年了,严鹤仪每次吻元溪时都还会脸红,也不知道两人要多熟之后,这种反应才能消失。 每日醒来睁开眼,见着元溪因为熟睡而微微发红的脸,他总也不觉得厌倦,仍会心里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几天总是下着缠缠绵绵的雨,今天一开屋门,日光灼灼,满院子蠢蠢欲动的春光。 吃完饭,元溪站在院子里,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哥哥,这日头真舒服,懒了一个冬天,身上都呆软了。” “是吗?”严鹤仪把手从元溪的腋窝下面伸过去,在他胸口轻轻捏了几下,“嗯...确实软了。” 元溪回过头来,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脸上,眼睫的影子在鼻子上拉得长长的,面颊上细细的小绒毛也清晰可见。 他在阳光里咧开嘴笑,四颗小虎牙有钝钝的尖儿,严鹤仪忍不住凑过去,捧起他的脸颊,亲吻着上面暖暖的阳光。 “呜——汪汪汪!” 团子又蹿进了鸡窝里,冲着大娃、二娃龇牙咧嘴地叫,其他的鸡早已习惯了这个,谁也不掺合它们的官司。 两个人吻了好大一会儿才分开,严鹤仪低头浅浅啄着元溪发红的嘴唇,“馋不馋酒?” 元溪轻轻点了点头。 春天酿的桃花酒,仍搁在厨房高处的柜子里,用锥子撬开酒塞,满室飘香。 “哥哥,咱们把桃花林装酒坛子里头了。” 秋千架子上,别满了各种颜色的小野花,都是元溪跑去山坡上摘的,他翘着脚坐在上面,手里捏着个精巧的酒杯,仰头喝光,又伸出手去让严鹤仪给他续。 这桃花酒甜甜的不醉人,严鹤仪便也不束着他,搬了个高高的凳子坐在秋千旁边儿,时不时给他续上一杯酒。 “哥哥,我脸红了么?”元溪歪着脑袋,用两条胳膊挎着秋千的绳子,慢慢悠悠地荡着。 严鹤仪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认真盯着他瞧了半晌,才一脸餍足地道:“嗯...红了,桃花似的。” “好看。”他嘴角一勾,又补充了一句。 “哥哥。”元溪也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唇微启,上头还有一滴晶莹的桃花酒。 “嗯?”严鹤仪懒懒地答他。 “我想叫你相公了。” “白天也肯叫了么?”严鹤仪冲着他动了动眉尖,“叫吧,我听着。” “相公。”元溪轻轻地唤了一声。 “诶,相公在呢。” “相公。” “嗯。” “相公?” “在呢。” “相公相公相公!” “相公在呢,元溪。” “相公,我喝醉了,”元溪冲着他傻呵呵地笑着,“感觉整个人飘起来了,好舒服啊。” “还要吗?”严鹤仪晃了晃酒坛子,里头还有大半。 “要。”元溪软软地冲着他点头。 “好,再喝一些。”严鹤仪站起身来,倾着酒坛子要给他斟酒。 元溪把酒杯伸到一边,微微蹙着眉尖儿,“嗯...不是这个。” “是哪个?” “相公,你凑过来。”元溪朝着他招了招手。 严鹤仪听话地凑过去,便被元溪在嘴唇上轻轻舔了一下。 元溪朦胧地盯着他,“相公,要这个。” “好。” 严鹤仪把酒坛搁在身后的高凳子上,俯身吻了上去,秋千架子晃悠起来,颤颤巍巍地落了几片花瓣。 这酒确实不醉人,元溪仗着脸上的潮红,赖着严鹤仪耍酒疯,双脚一用力,便正面跳到了严鹤仪身上,两条腿紧紧箍着他的腰,胳膊环住他的颈子,让他抱着自己在院子里走,不一会儿,便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严鹤仪把他抱上床,轻手轻脚地给他脱了外衫跟鞋袜,自己也只穿着亵衣,搂着他睡了个午觉。 午觉醒来,狗娃跟小月领了一帮孩子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叫元溪,说是要一起去山坡上玩,至于具体要玩些什么,严鹤仪怎么问他们也不说,拽着元溪的袖子就把人带跑了。 一直到黄昏,西边的天红了一大片,元溪仍没有回来。 严鹤仪在厨房里准备好要炒的菜,然后蒸上米饭,等米饭要熟的时候,在灶台里留了一点儿余火,又仔细打扫干净灶台周围的柴火渣,便摘了围裙,站在院门口等元溪。 天又暗了些,那个熟悉的身影才磨磨蹭蹭地拐进了门口的巷子,抬头瞧见严鹤仪,便突然加快脚步,飞奔着钻进了他的怀里。 “去哪里疯了?”严鹤仪假装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一身的汗味儿。” “同狗娃他们去山上打鸟了。”玩都玩够了,元溪便也不再吊着他。 严鹤仪抬手给他拢了拢鬓边儿散下来的头发,“可打着了?” “嗯,这么老大一只画眉,叫得可欢实了,”元溪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鸟儿的大小,“不过,我们同它玩了一会儿,便把它放了。” “好。”严鹤仪搂着元溪往院子里走,把他引至井边儿,在旁边的木桶里舀了一葫芦瓢水给他洗手,“可是摔着了?身上怎么都是泥?” “嗯,”元溪边接着葫芦瓢里的水洗手,边轻轻点了点头,“爬树了,下来的时候没抓紧,在地上滚了几圈儿。” “哥哥,不疼的。” 严鹤仪用帕子给他一根一根仔细擦着手指,“成,你自己疯的,就算疼也嘴硬着不肯说,晚上沐浴的时候,我给你瞧瞧身上青了没?” “才不是呢,”元溪撅了撅嘴,“哥哥做好饭了?我都饿了。” “米饭好了,菜一会儿现炒,很快的,不然焖太久就不好吃了,”严鹤仪伸手揉了揉元溪的脸颊,“先进屋把这身衣裳换下来,我去炒菜了。” 元溪听话地点了点头,刚跑到屋门口,又听见严鹤仪在身后嘱咐道:“不许不换衣裳就往床上滚。” “好——”元溪拉长了声音应他,“哥哥怎么知道我想在床上滚?” 一会儿就要沐浴,元溪也没正经穿衣裳,把身上那件短衫跟裤子一脱,便随手披了件严鹤仪的长衫。 晚饭有嫩笋尖,元溪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撑着了,小肚子圆滚滚,用手捂着,神神秘秘地来到严鹤仪面前:“哥哥,我有喜了,你瞧。” 严鹤仪抬手轻轻拍了拍他那里,若有所思地道:“嗯,一碗半的白米饭,大半盘子嫩笋尖,咕嘟咕嘟,还有两盏齁甜的蜂蜜水。” “怕是会生出来个甜滋滋的蜜宝宝吧。” 元溪歪着头,冲严鹤仪扮了个鬼脸。 严鹤仪揽过他的肩,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陪你走走,消消食。” “嗯。” 月亮上来了,照得地上亮堂堂。 院子里,一高一矮紧紧黏在一起的两个影子,自东向西被拉得很长。 “明天私塾也没有课,去镇上给你买松子糖吃,可好?” “好,要玫瑰的,那个最好吃,听说铺子里又新做了芝麻酥糖,咱们也买一些尝尝,对了,东市玩具行旁边的那家周记糖饼......” —— 是夜,春雷起,百虫出,万物生。 明日惊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陪伴跟鼓励—— 我会继续努力的(认真脸)!! 之后还有几篇番外,也是老时间更—— 爱你们(超大声)!! 祝大家天天开心,有吃有喝,蹦蹦跳跳,快乐加倍!! 下一本开《我是夫郎的钱袋子》,有兴趣的宝贝们点点收藏吼(比个心)—— 咱们下篇见—— 冲冲冲!! 第101章 元溪生辰 元宵之后再过几天, 便是元溪的生辰了。 自己生辰的时候,元溪亲自给做了手镯跟荷包,还有一碗那么香的长寿面。 于是, 严鹤仪老早就开始考虑,觉得自己一定要胜过元溪, 给他过一个更好的生辰才行。 长寿面好做, 再买些元溪喜欢吃的,认真做上一大桌子菜, 却也很容易,只是,对于生辰礼, 严鹤仪却很是琢磨了一番。 趁着赵景在家,严鹤仪便赖上了他,缠着他教自己做木工。 其实,严鹤仪是会做些简单木工的, 上次给元溪的那杆紫竹笔,做得便很精致, 因此上手特别快。 他找了块儿没什么瑕疵的木头,准备雕一套鸡崽子,就照着那幅《小祖宗逗鸡图》来做。 把七个鸡崽都雕出来之后,又仔细地上了色,一排鸡崽形态各异, 竟真的跟活过来一样。 元溪生辰那天,严鹤仪起床做好早饭, 便坐在床边儿等元溪醒来, 然后给他穿上新做的衣裳, 帮着他洗漱干净, 又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点了芝麻香油,上头还有两个荷包蛋,同元溪给他做的一样。 “先吃面吧,”他揉了揉元溪的脑袋,“长寿面。” “嗯。”元溪听话地点了点头,埋头认真吃着面,连面汤都喝光了。 “哥哥,”元溪舔了舔嘴唇,便凑过去环住了严鹤仪的颈子,“快点儿,生辰礼。” 他早就在周子渔那里打听到了,说严鹤仪整天跟着赵景雕木头,人都快雕傻了,周子渔悄悄瞥了一眼,是一堆木头鸡崽儿。 严鹤仪打开衣柜,拿出一个木盒子给他,“呐,瞧瞧喜不喜欢。” 元溪缓缓打开木盒子,只见里头真的是一堆木头鸡崽儿,一共七个,大娃、二娃至七娃,个个做得精巧灵动。 “哇——”元溪颇有些夸张地叫着,“跟真的似的。” “竟然还有小黑,瞧瞧这小短腿,做得真像。” 鸡崽儿对面,严鹤仪还雕了个木头团子,朝它们伸着前爪,一副贱兮兮的模样。 严鹤仪对于元溪这个反应很是满意,“就知道子渔要给你透露,所以相公留了一手,这几天晚上都悄悄起来,又雕了个团子。” 元溪拿着那木头团子,又瞧了一眼院子里蹿进鸡窝同大娃一起闹腾的真团子,“这个木头的,可是比那家伙更讨人喜欢。” 吃了早饭,他俩又叫上赵景跟周子渔,一同去镇上周鸿熹家过生辰。 前几日,周鸿熹刚同常英成了亲,家里红绸子还没摘,满院子的喜气。 几个人喝了些酒,又玩了一下午的叶子戏,元溪才带着一大包的生辰礼跟严鹤仪回了家。 走了这么长的路,刚回家,元溪的肚子便又叫了,严鹤仪在桌子上放了好几盘他喜欢吃的点心,又冲好热乎乎的蜂蜜水,便钻进厨房做晚饭了。 小祖宗最喜欢的就是吃,这又是他的生辰,三顿饭可都得重视起来。 天刚暗下来,严鹤仪的饭就做好了。 “来,”他把元溪摁在椅子上,“你的生辰,就让相公来伺候你吧。” 他进了厨房,端来做好的饭菜,油焖春笋、炖猪蹄儿、青菜豆腐汤、蒸鲈鱼......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 “哇——”元溪咽了咽口水,那副惊喜的表情却是真实的,“哥哥,这也太太太香了!” “那天你同鸿熹哥钓来的鱼,我说想吃,你还不给做,说是要养几日,原来是给我生辰准备的。” “是啊,”严鹤仪用勺子给他往瓷碗里头盛着豆腐汤,“相公可是好几天之前,就开始给你准备生辰了。” 过生辰,自然是不需要自己吃饭的,严鹤仪给元溪用湿布巾擦了手,便开始喂他吃饭,一口肉,一口饭,再喝口豆腐汤润一润,跟喂奶娃娃似的。 “哥哥,咱们一起吃啊。”元溪给严鹤仪喂了一口鱼。 鲈鱼味美,又是自家夫郎喂的,严鹤仪吃得喜滋滋。 —— “啊——”元溪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真饱啊!” 一整天都几乎不停嘴的吃着东西,又全是自己喜欢吃的,元溪这个生辰过的可是极为欢喜。 平时,严鹤仪便不让元溪做家务,这又在过生辰,更是连碗都不让他帮着收拾了,只需要搬个凳子坐在旁边儿,边逗团子边陪他就行。 收拾好碗筷,便是严鹤仪极为盼望的沐浴了,他可是已经等不及要同元溪亲昵了。 天逐渐暖起来,沐浴便不怕受风了,两个人一同坐在浴桶里头,胡闹了好大一会儿,把沐浴隔间儿的地都弄湿了。 严鹤仪忽然就瞧见了元溪的胸脯,那里湿了水,比平时更加馋人...嗯...动人...... 刚见元溪的时候,他跟着家人跑了很久,身上精瘦精瘦的,一直等俩人成了亲,元溪胖了些,胸脯却仍没什么肉,严鹤仪每天瞧着都心疼,想着要把人好好养一养。 又过了一个冬天,元溪总算是长胖了些,脸颊上捏着都比之前舒服了。 这可是自家夫郎,严鹤仪觉得自己没必要忍着,于是便一把揽住他的腰,把嘴唇凑了过去。 —— 沐浴干净,严鹤仪跨出浴桶,把身上擦干披上衣服,然后才把元溪捞出来,用棉布裹住,仔细地擦干他身上的水。 然后,便给他穿好亵衣,披上自己的长衫,然后揽着他的腿弯把人打横抱起,抱上床塞进了被窝儿里。 厨房隔间儿的浴桶还没收拾,严鹤仪的洁净之癖这会儿又犯了,硬是扔下被窝儿里头香肩半露、一脸羞涩的俊俏夫郎,起身去收拾浴桶了。 元溪撇着嘴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使劲儿瞪了严鹤仪的背影一眼。 严鹤仪收拾干净厨房隔间儿,进屋关好门,见床帐已经放下来了。 小祖宗这是...玩情趣? 严鹤仪轻手轻脚地过去,“小心肝儿,相公来了——” 一掀开床帐,见元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大半个脑袋都埋进了被子里头,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严鹤仪立马就懂了,这是生气了。 怎么又生气了呢? 严鹤仪脱了身上的外衫,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在后头紧紧环住元溪的腰,“我的元溪怎么了?可是生相公的气了?” “什么生气了?”元溪使劲儿掰开严鹤仪的手,“又不是什么人都跟哥哥一样,动不动就生气。” 严鹤仪知道,元溪这是又开始翻旧账了,便赶紧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把他整个人都抱进怀里,轻轻在他耳垂上亲着。 亲着亲着,元溪整个身子便软了下来,喉咙里头开始忍不住地哼唧。 严鹤仪便顺势把元溪转过来,吻上了他的嘴唇。 元溪生辰,严鹤仪可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这几天,他都在院子举半个时辰石墩子,攒了一身力气,打算在元溪生辰的晚上好好表现一番。 把元溪亲软了,严鹤仪便开始轻轻解他的亵衣带子,现在对于这个,严鹤仪可是格外的娴熟。 “哥哥,”元溪突然攥住了严鹤仪的腕子,“这是我的生辰,你...是不是...要...伺候伺候...我......” “伺候你?”严鹤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喂饭捏肩沐浴,不都是我帮你的么?你这是...饿了?” 元溪用指尖儿勾住严鹤仪的亵衣领子,把他往自己面前拽了拽,“我不饿,只是...我觉得...哥哥...饿了。” “我?”严鹤仪又迟疑一瞬,突然就懂了,“是,饿了。” 他又低头吻住元溪的唇,然后慢慢移动着,下颌、耳垂、肩窝、胸脯、胯骨,直至感觉元溪整个人都热乎了起来。 “哥哥......”元溪突然有些羞怯,“你,别一直盯着那儿瞧......” 高出依然点着蜡烛,两个人又只拉上了纱帐,烛光洒进来,变成一片绯红,照在元溪身上,竟然有一丝香艳。 同样的,他身上各处也格外清晰,严鹤仪就那么直勾勾盯着,盯得元溪轻轻咬住被角,脸上的红色不知是纱帐映的,还是自己涨得。 “好。”严鹤仪答应着,轻轻揉了揉,便放入了嘴里,动作极为认真细致。 元溪时常想,自己真是得了天大的福气,才能遇见严鹤仪这样温柔的相公。 严鹤仪这个人,本来应是一块儿冰,硬邦邦的,谁摸着都怵,偏生遇见了元溪,自个儿就忙不迭地融了,变成温热的水,柔柔地护着他。 “嗯......”元溪有些意乱情迷,指尖儿伸进严鹤仪的头发里,使劲儿搓揉着。 平时,严鹤仪都是规规矩矩束冠的,整个人一丝不苟,就像是画上的人,晚上沐浴之后,他的头发散散地披着,便有另一番风情。 元溪喜欢把脸埋进他严鹤仪的头发里,使劲儿闻着上头的味道,然后,便跟喝了酒似的窝在他肩上,醉了。 脚趾突然蜷缩起来,元溪紧紧抓住严鹤仪的头发,不自觉地并了并腿。 严鹤仪缓缓爬上来,趴在元溪身上,把嘴里头的东西渡了一些给他。 “哥哥,”元溪微微蹙着眉尖儿,“有点儿腥......” “是吗?”严鹤仪餍足地回味着,又把元溪嘴角露出来的一点儿吃了进去,“我喜欢。” 过年的时候,严鹤仪说想让元溪在上头,两个人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才成功,这一回,他想再试试,便翻身把元溪抱在了自己身上。 冬天闲着的时候,这俩人便经常窝在床上读话本子,床边儿点着小火炉,上头烤着栗子跟白薯,整个屋子都热乎乎的。 镇上书店卖的那些正经书,印刷的总是很粗糙,但卖的那些话本子,印刷却极为仔细,上头的图画都很清晰。 这俩人一起读了不少这种话本子,对于床上的事情有了些新的认识,尤其是那些话本子插图上的各种姿势,更是被他们仔细读过好几遍了,似乎提笔就能画出几幅来。 当然了,暂时是停在了理论阶段...... 不过,这不,俩人已经开始慢慢实践了。 “哥哥......”元溪手上有些慌乱,脸上都红透了,说话时声音颤微微的,“好像...不太行......” 严鹤仪耐心地等待着,“你...前后蹭蹭。” “哦。”元溪听话照做。 —— 仍是折腾了好大一会儿,两个人才成功。 这一回,严鹤仪格外卖力,半个时辰之后,元溪满足地靠在严鹤仪胸脯上,全身都变得软乎乎的,“哥哥,过生辰可真好......” 严鹤仪捏了捏他的嘴唇,“是说过生辰有那些好吃的觉得好呢,还是旁的什么?” “有好吃的,很好,”元溪抬起眸子盯着严鹤仪,“旁的,也很好......” “旁的什么?”严鹤仪知道他的意思,仍是装作不懂,偏要让他自己说出来。 元溪把嘴唇凑到严鹤仪耳边儿,低声说了几句,便又迅速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真的?”严鹤仪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我...这么...好?” “真的。”元溪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