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拐个小竹马》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此去拐个小竹马(重生) 作者:白和光 文案: 【白切黑娇软套路精施大小姐X清冷毒舌宠妻怪小季大人】 文案一: 前世的施微也是名门贵女,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她前世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里,总有金陵城春日屋檐上盘旋不止的燕,有牵着小竹马行过煌煌灯火下的万里长街,和秦淮河畔桨声灯影里十七年的一场烟雨梦…… 可随着那年一道圣旨,她被赐婚嫁入东宫,沉重的宫墙把亲人友人分隔两地。 出嫁时,她第一次看见那位傲娇毒舌的小竹马季梵那夜喝了那么多酒,她心中第一次悸动,她其实不想去宫中的高屋大殿。 六年里,江山易主,这座城变得兵戈扰攘,昔日人臣蒙受不白之冤沦为阶下囚,而她全家,也只是上位者手中的一颗棋子,用尽后被赶尽杀绝。 她没想到在刑台上,还能再见到季梵最后一面。 他说对不起,没能救下她。 上天不公,最终两人皆丧命于恶毒反派之手。 重活一世,施微决定她肃清身边小人、设计自家恶毒亲戚、在朝堂上智斗太子,顺便再,撩撩小竹马…… 小时候,施微在季梵脸上画王八,气的季梵全身发抖。 季梵指着她恶狠狠道:“将来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这一世,施微故意托着腮一脸无辜道:“季乘溪!二殿下说要娶我,下月就和陛下请旨。” 季梵拍案而起,:“什么?!!” 他坐不住了,他坐不住了!!他转身回府取纸笔去了! “诶你这是干嘛去啊?” “去封信给我爹,问他把值钱的东西藏哪儿了,明日我就把聘礼抬你府上去。” 施微得逞,内心狡黠一笑,“那可不行,那你岂不要倒八辈子血霉了?” “你管我,我运气好,我不怕。” 雨声潺潺,雷鸣大作,施微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泪水无声。本以为身处黑暗,没曾想却落入眼前人温热的怀抱。 季梵拥她入怀:“别怕,是我。” 无声的黑夜中,施微从前世的恐惧中抽身而出,啜泣道:“季乘溪,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会,是他们亏欠你。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会帮你,也不会再放开你。” 文案二: 季梵翩翩少年郎,聪明无双,名满京城。可没曾想一次次在个小丫头跟前栽了跟头。 小时候也是,长大后也是。 最近他百思不得其解,施微怎么突然变得什么事儿都知道?朝廷在查的案子她一清二楚,朝堂的党派林立她也炳如观火。 直到那天她说世道不公,她想找一条别的路。 季梵答应她,接下明枪暗箭,同她一起去寻一条坦荡如砥的路。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也说不清对施微是什么感情,可自己满心满眼都有她。 直到历经千帆,经历生离死别后,施微在他怀中道:“你……那你亲我干嘛?” 某天,京城都在传一件事,“二殿下要娶施家姑娘当王妃了……” 季梵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夜闯了趟二王府抢人! 施微脸颊泛起一抹绯红,心中早已七荤八素,推开他小声嘀咕道:“你干嘛啊……” “你要嫁他吗?” 施微怕了,认怂摇头。 文案三: 施微上辈子后悔一件事。 她喜欢季梵。 但她没说,荒唐一世。 所以她不负重来这一世,看着昔日仇人被送上断头台,助明君登位还了上辈子千疮百孔的江山一个盛世,保护了自己的父母亲人,改变了故友不得善终的结局。 还收获了一个如意郎君。 只是这个如意郎君最近不知怎么了。 自己不过是借着酒意,趁着月下无人偷偷亲了他一口。 亲了之后不认账,她只想飞速逃离“作案”现场。 没曾想竟被人一扯入怀,抵在门上动弹不得。 季梵眉眼弯弯,声音微哑道:“去哪?” 备注: 1、HE,1v1。 2、上辈子男女主暗恋对方,重生回来女主先认清了自己对男主的感情,女主的明撩暗撩傲娇嘴硬男主。 3、本文架空,私设如山。 4、复仇打脸爽文,勿考究。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微季梵 ┃ 配角:赵衿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傲娇竹马的打脸日常 立意:生如芥子 心藏须弥 第一章 ▍如果是他,可千万不要来啊 金陵落了一夜雨,春依旧没能随着这场雨下人寰。 西市刑场,千人万人伫立在伞下,几里之外,人间万声。 施微久未见天光,此时强忍着目眩被压上刑台。 凛冽的雨卷起千层寒意灌入她残破的身躯中。但比起在东宫那永无天日的无数个日夜,这一刻仿佛也是解脱了。 “这不是首辅府的大小姐,后嫁给太子殿下的太子妃吗?这是犯什么事了啊?” “哟周兄,你近来才回京吧,如今哪还有什么首辅府啊! 那施家贪墨税银意欲通敌叛国,太子殿下…… 哦不,应是当今圣上了,圣上大怒,下旨施家一门满门抄斩,施家一家如今就只剩刑台上这施家女了。” 那挑着货件儿的周哥儿目色疑虑,转头又问了句:“竟有此事?几年前我还在京中时便听闻昔日首辅大人廉洁奉公,乃朝中不可多得的好官啊,怎地如今……” “唉……谁知道呢?天家的事岂是我们能说得清的,走罢走罢,这热闹不看也罢。” 施微的嘴是被堵住的,但夹杂着急雨的评头论足声依旧传入她耳里。 她令自己微微抬头,满天雨丝汹涌地朝她劈头盖脸而下,是啊,天家的事谁又能说得清,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知自己即刻便要赴黄泉,一时间无数残影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翻涌而过,想到那年被赐婚太子,成了东宫太子妃。 最好的年岁、最恣意的少女年华也随着那一道道沉重的宫门诸如东流水,后来在她得知家族不过是夺嫡路上用之可弃的棋子时,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昔日她的丈夫,大景的太子,踩着她全家血淋淋的身躯平步青云,登上万人之巅。而这场荒唐姻缘不过也是这环环算计中的第一环。 如今棋子用尽,自然是该赶尽杀绝、永除后患。 “准备得如何了?”在众人簇拥里撑伞而立的老太监冯谊居高临下地撇了旁边人一眼。 旁的一人是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使陈极礼,他立即领了意,急忙上前一步向冯谊行礼,满脸赔笑道:“您放心吧冯公公,五城兵马司和禁军尽数埋伏在此,今日只要他敢来,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做得好,此番若是能利用那施家女铲除季家余孽。除却陛下心头大患,回头你重重有赏。” 季家余孽?施微心里似被一根弦猛地一扯,脑子里混乱不堪,剧痛随之排山倒海般袭来。然而从心底生出来的恐惧感霎时淹没了全身。 大景朝中只有一个季家,同施家一样乃世代贤臣,季老将军守了一辈子北疆,保了北疆边境数十年民生安定、再无战火,乃朝中万人称赞的名将。 可这样一位为朝廷肝胆披沥的名将,也被当今陛下忌惮功高盖主,两年前以欲加之罪诛了满门。 两年前施微被囚于东宫,一日清晨听侍卫闲谈走漏的风声说季家犯了大罪,要诛其满门,她心头一惊手中一碗热汤被打翻在裙襦上,手上传来的灼热痛意也压不住阵阵惧寒。 那时的她只能伏在冰冷的桌案上失声哭起来,眼中一滴滴泪随着消瘦的脸庞滑落。此刻终于明白了书中那句狡兔死,走狗烹的意思。 她想到了总角之交的季家公子季梵,从施微孩童到及笄,季梵填满了她童年所有的光景。 而如今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里残留的唯一一丝温情也要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视之为挚友的少年和她一样,终究逃不过这兵戈扰攘、烂天烂地的世道。 大雨如注,西市依旧沸反盈天。 雨水肆无忌惮地拍打着她残破不堪身躯,剧痛扯得她回过神来,季家余孽?难道说季梵还活着吗?施微眼里的一丝希冀闪烁,然而很快又无声沉溺下来。 如果是他,可千万不要来啊。 不知过了多久,人潮渐渐褪去,众生熙攘,世道麻木,谁又会在意这场糊涂热闹呢? 一阵如雷的马蹄声踏着纷扬大雨从轰杂的人群中遥遥传来,勒马停在雨中,马上之人一袭黑衣,凛冽的目光隔着雨丝依旧寒芒万丈。 施微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眼前之人,他终究还是来了,她与季梵的最后一别是在六年前了,那是她将要出嫁的前几日。 那日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好像有点不开心,施微问起他却只道是衙门公务繁忙,借酒消愁。 喝了酒季梵继续同她吵嘴,施微吵不过他,两人告别回府,只当是一次如往常般的告别,本以为还能再见。 今日一见,却已恍若隔世。 六年前,季梵还是名满京城的状元郎,少年风流、恣意张扬。 那时的季梵会拿着《论语》敲施微的脑袋骂她不学无术,下衙路过门前会翻身上树帮她抱下窜到树上的猫,上元佳节,会把猜灯谜赢的花灯都给她,嘴上说着他随手赢来的。 阳春三月的金陵城,微雨燕双飞,桐花簌簌落了满地,季梵就带着她逛秦淮河畔的街市,她贪玩,便从早逛到晚。 时别六年,如今的他站在她面前,少年不再,有的已是满身霜寒,目光中当年的清澈快意早已如同坠入无间深渊再也寻不到了。 眸中尽是深沉的寒色,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满是肃杀之意。 施微明白了,两年前季家那场浩劫,他应是逃了。 苍茫的雨里隔着一个刑台的距离,台上台下,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施微只能看向她,拼命朝他摇头——不要来!赶紧走! 季梵眼神看向她时眸中凛冽深沉的神色顿时淡了几分,嘴角弯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只是那一瞬,过后眼神又蒙上了一层深黯。 “如你们所愿,我来了。”季梵看向一旁的太监冯谊,沙哑的声音如同寒冰刺骨,“你们要的是我,把她放了。” 冯谊冷笑一声,端着嗓子道:“来者可是季公子?两年前季嵘意图通敌谋反,但陛下仁慈,念及你心思纯良,恐是受家族奸佞蒙骗。 又念你在朝为官多年,也曾为朝廷殚精竭虑。若你今日放弃抵抗、就地伏法,便可留你一条性命,如此皇恩浩荡,季公子莫要辜负圣意。” 季梵一声嗤笑:“李昀弑父杀兄,屠尽朝中半壁忠良,这等暴戾恣睢、丧尽天良的阴险小人,怎配为我大景君主。” “大胆!乱臣贼子季乘溪,非但罔顾皇恩,还在此犯上作乱、藐视皇威,意图救走这罪臣之女,实在罪大恶极! 传陛下口谕,将这朝廷反贼就地诛杀!” 一时间埋伏在各地的兵马顿时鱼贯而出,气势汹汹地围住了孤身的季梵。 两年的忍辱负重,两年的隐姓埋名,在家中那场劫难降临之时当初那个风光恣意的自己就已经死了。如今的他只是个苟且偷生的‘朝廷反贼’。 但在奔逃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季梵总会想起年少生活的那座烟雨茫茫的城,城中有故人二三,还有个蠢笨的姑娘。 那晚喝的酒,才不是什么借酒消愁,只是因为他不想她嫁人罢了。 他深知今日是必死之局,可依旧想拼尽全力一试,救救这个无辜的姑娘。 一时间刀光剑影翻涌,季梵一个翻身躲过左侧刺过来的暗刀,脚尖一点,刀便转身刺入后方敌人的腰腹,顿时血肉横飞,厮杀声很快淹没了这场急雨。 施微意图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衙役的压制,换来的却是更加重重的钳制,她看着眼前在刀剑夹击中厮杀的季梵,满眼恐惧惊慌只能化作悲痛欲绝泪水留下。 这个人总自诩聪明无双,可这次怎么这么傻,明明知道这是埋伏。 大雨依旧倾盆覆,昔日的少年辗转在黑压压的大军包围之下,周遭箭矢凌空飞舞,他此刻满脸沾上血色,眼神里透露着一阵阵决一死战的阴翳。 到底是孤身一人,季梵全身早已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 施微如同身受凌迟,呼吸声阵阵急促,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呜咽声,被堵住的嘴角微微渗出血来。 好痛啊,世间为何如此不公,一生良善者不得善终,罪大恶极者却要受万人景仰。 不甘心!落得这么个下场! 厮杀声终于停止,满地血色蔓延,季梵最后看了她一眼,满眼尽是柔情。 像许多年前他们初次相见,春意阑珊,男孩不小心把她的小瓷兔撞翻在地,碎了一个角,他对她说:“对不起,你别哭了,我明日买个最贵的赔你。” 对不起了,这次没能救你。 不知过了多久,骤雨初歇。行刑者领了意,嘴里说了些什么,她跪在那,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什么也听不清了,她也不想听清,一切都要结束了。 至此二十三年,她心思纯良,心里从未生过什么怨念害过一人,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大刀落下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年桐花满地之时,父母亲人俱在,她在院中肆意奔跑,一家人其乐融融。 春日晴朗,季梵在她家院门前催促:“再磨磨唧唧我走了啊,数到十,过时不候。” 春雨初霁,城里已是一派柳亸莺娇之景。 一辆贵气的马车穿过熙攘的人群正缓缓驶向东城。 车内的少女正垂首浅眠,和煦的熹微透过锦帘打在她的杏脸桃腮,垂鬟分肖髻上的双花鎏金珠钗随着马车的摇晃撞出清脆的交和声,身着淡青色的襦裙边上绣着几朵半开的夹竹桃花纹,衬托得少女身姿越发玲珑有致。 “嘶……”浅眠的少女被突如其来的钻心之痛惊醒,一睁眼,春光入了满怀。 马车外的观风关切道:“姑娘怎么了?如是累了可再眠一会儿,咱们还有一会儿到清延宫呢。” 清延宫? 第二章 ▍眼前依旧是她幼时梦里的桃源 施微茫然睁开眼,揉了揉半边发麻的手臂,正发觉自己坐在马车里,她低头打量了自己的装扮,浑浑噩噩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复苏,这正是七年前她入宫赴宴的装扮! “观风、月舒?”她试探性推开一半帘子朝马车外探头。 两个丫头立即对上了她的眼神:“姑娘怎么啦?” 观风和月舒两个丫头是她的贴身侍婢,从前陪着她嫁入东宫,有一次她无意偷听到太子李昀正准备对付施家,便派这两个丫头出宫偷偷传信,没曾想两人被半路被抓住活活打死。 从那时起,她便被李昀囚在了东宫,真正地不见天日,身边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 眼下看着两个丫头真正地站在她面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她欣喜又混沌,心中的愧意使眼眶顿时微微泛红,自己这是真回到从前了啊…… 月舒嘻嘻一笑:“哦……奴婢知道了,姑娘害羞呢,外头人人都在传今日这场琼春宴实则是陛下要给太子殿下选妃呢,我们姑娘生的如此丽质。说不定会得陛下青眼,赐婚太子,到时候我们姑娘就是太子妃了。” “月舒。”施微心头一阵恶寒袭来,“莫要胡言。” 是了,如今是永仪三十五年,大景一年一度的琼春宴,五品以上京官家的贵女皆可入宫赴宴。 前世正是因这场筵席,她在曲水流畅中对了一首诗,举止文雅、落落大方。 因此得了永仪帝青睐,年后便赐婚嫁于太子。而往后的种种劫难,便从这一刻真正开始。 如今再一细想,怎地偏偏就选中了她,这一切果真是有人从中作梗,自己从这一刻便已经成了别人的棋子。 施微双拳紧握,白皙的指节因扭曲的挤压微微泛红。如今一切的不幸都没发生,一切都可以阻止,重来一回,她势必要从一开始就颠覆这前世的死局。 所以今日,她绝不能出这个风头。 琼春宴并非在宫中举办,玄武湖以东修了座皇家别苑名为清延宫,每每有大型宫宴就在此处举办。 “姑娘,可以下轿了,过了这桥就到清延宫了,前方马车不能行进去。” 施微扶着观风的手缓缓走下轿,一阵清朗的风拂过,仿佛从前只是一场梦,一切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好啊。 越走近这座宫殿,神色就越发沉郁,她地开始回想起上一世的种种,也在想今日该如何在这场筵席上逃过这劫。 天家筵请,称病回绝自是不行的。 百思冥想间忽然目光一亮,想到上一世施家落得如此下场背后可逃不开那一家人的推波助澜呢。 施微停下脚步:“沈家姐姐今日怎地还没来,我们在此处等等她。” 沈家老爷沈弘乃是施微母亲的兄长,施微的亲舅舅。 可就是这么个至亲之人,却在上一世施家风雨飘摇之时联合李昀伪造了施家贪墨的罪证,亲手把她们一家打入了深渊。 沈弘的女儿沈清夷自幼心思深沉、贪慕虚荣,自持处处高人一等。 上一世得知施微嫁入东宫,便在坊间找人大力编排她不齿的传言,后来施家失势后墙倒众人推,宫外排山倒海的流言像一座大山几近把人压倒,也全是这一家子的功劳。 如今重活一世,她亦不想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心慈手软。 远处沈清夷端庄下轿,看到施微像在等谁,即刻装作很是亲热地朝她行了个闺礼,又赶忙拉起她的手,亲切道:“好久不见妹妹了,姐姐我可是想你了,今日来得这样早,筵席约莫还要好一会儿开始呢。” “是啊。”施微强忍住一阵不适,扯开了嘴角冲她笑了笑,简单回了个礼,故意道:“阿姐,清延宫可好生气派,去岁秋宴,我随父亲到过一回,大得逛也逛不完。” 沈清夷霎时面露不悦,拉着施微的手也微微僵了僵,只当施微是个没脑子的,心思纯良,如今在跟她攀比呢。 “好姐姐,这里头可有个好玩的去处。进了宫门往东边有座芳露殿,风光极好,去岁我迷路走了进去,还看到了几位殿下呢,殿下们个个丰神俊朗。” 沈清夷听她这样一说,转眼喜上眉梢。 她自小看不起施微这位堂妹,明明处处不如自己,偏偏父亲位极人臣,自小便备受宠爱。 而自己满腹诗书又天生丽质,从小看不上那些穷酸举子,一心想攀个侯爵显贵。 可惜家里门楣平平,自己的父亲在朝中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光禄寺少卿。就连今日能来这琼春宴,都是天家给的莫大的脸面。 倒不如靠自己一试,若是真得了哪个皇子的青眼,便能一朝飞上枝头去了。 清延宫里的芳露殿,施微记得那是座禁殿,约莫是风水不好,平日里不让人进,怕冲撞了祖宗。 筵席期间宫中贵人都会在正殿,芳露殿那边的侍卫也多数被调遣至正殿,是以防守不严。 上一世在她嫁给李昀之后有一次参加太后寿宴,席间一位送膳食的宫女误闯了芳露殿,被人发觉之后杖责了四十。 她知沈清夷一向贪图富贵,好不容易有今日这个机会,她又怎不会牢牢抓住? 正巧许多官家姑娘也陆续到了,施微有意拉了几位曾经要好的闺阁朋友谈起了闲话,沈清夷在众人交谈间悄无声息地退离了人群中。 “姑娘,我们进去吧,别误了时辰。”月舒望了一眼有许多家姑娘都已经进去了,埋怨道:“表姑娘自己先走了,也不同姑娘一起走,真是的。” 施微提点了她一嘴:“待会儿若是有人问到她的去处,你们便只管说不知。” 巳时已到,琼春宴正式开始。 同上一世一样,永仪帝在诸多宦官的搀扶下落了座,左手边坐的是太后和众位娘娘,右手边便是三位皇子,众官家女跪地朝拜,行礼后便相继落了座。 沈清夷家世低微,座边少了个人自然也没什么人会去注意。 如今再次坐到这里,厄运的起点,施微百感交集,上一世不谙世事,全家没落得好下场。 幸得上天眷顾,让她重来一回,那她便做个恶人,把握所有人的命运。 施微抬头看见李昀坐在高处,她盯着他,目光凌厉得想将他凌迟。直到手指被自己掐到泛起红痕,那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如果此刻有一把利刃,她真想冲上去将他千刀万剐。 可如今身如芥子,她不能再重蹈覆辙,需得徐徐图之。 耳边嘲哳的管弦丝竹扰得她心神不宁。 曲水流觞已经开始了,大景定国之初以礼治国,是以对这种文人墨客盛行的风雅习俗尤其重视。 一池布满假山样式汩汩留下的活水,上面放上一只翡翠玉杯,玉杯顺流而下。最终停在哪位姑娘前面,谁就得接下这玉杯对出翰林院所出的诗文下联。 施微记得,上一世第一只玉杯落到的就是自己跟前,要说是巧合,她是不信的。 弦音刚刚奏起,一个小宦官便匆忙奔至御前。 “陛下,有人擅闯芳露阁,跌入了后湖中。” “何人敢擅闯?” “是……是光禄寺沈少卿家的千金,奴婢带人捞上来后人只剩一口气了,陛下您看……” 施微目光一顿,知道算准了时辰,当即起身,朝永仪帝一拜道:“陛下开恩,臣女堂姐属实是初次来清延宫,应当不知芳露阁是禁殿,这才失足闯了进去,臣女求陛下从轻发落。” 场上的管弦丝竹很合时宜地戛然而止。 永仪帝出了名的生性多疑,又逢近日青州水灾,一封封折子流水似的递到御前,不是管朝廷要银子就是要人。 近日批奏疏脸上的疲惫烦忧之色正被这场琼春宴稍压下去,现下又被扰了兴致,他此刻怒目圆睁地打量着施微,暗潮涌动之下,一股冰冷的杀气迸发而出。 施微心头一颤,依旧躬着身子行着礼,不敢对上他满含杀戮的眼神。 场上的气氛静谧地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谁也不敢扔个石子打破这场阴翳。 正无一人敢出声之时,一墙之隔的颂熹殿突然穿出一阵急剧地慌乱叫喊声。 “快来人啊,颂熹殿走水了……” “快!快来人救火,保护陛下……” 众人皆是一惊,场上大多数女眷都是娇生惯养的闺阁姑娘,又是落水又是走水的,哪里见过今日这阵仗,几个胆小的当即脸色就吓得惨白,几个年轻的妃嫔也蠢蠢欲动,低头私语起来…… 施微也纳闷,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颂熹殿乃是清延宫行宫中妃子们的临时宫苑,如今怎会突然起了火? 明明上一世的琼春宴一切安然无恙。若非沈清夷受自己挑唆鬼迷心窍一时闯了禁殿,今日宫宴本该也是顺利进行下去的。 豆大的汗珠不经意间送她额角留下。 好好的宫宴,如今被搅成了这般,再一看,永仪帝已拍案震怒,众人齐身跪地。 所幸火势不大,半刻钟后便扑灭了,一查才得知是因每年琼春宴开始前永仪帝都要带着皇子妃嫔们在祈瑞堂祭祖,佑此年风调雨顺。 今日风大,祈瑞堂外烛火的火星子借风势燃着了颂熹殿后花园的草木,才有了这火。 永仪帝似乎是累了,留下口谕闯芳露殿者仗三十,颂熹殿看守不利的太监宫女全部杖杀,身旁的李昀心领神会扶他起来,随着永仪帝草草离场回宫,这场宫宴也失了原来的用意。 申时一过,众人也寡淡离席。 今日之宴明眼人都知道是选妃,个家个户老爷都把官运寄托在女儿身上,谁不想自家姑娘在御前得脸,嫁个皇亲国戚,从而一朝平步青云。 就连太子也计划能让施微出个好风头。 可偏偏闹这么一出惹得永仪帝心生厌烦,走火之事虽说是查清了,可前脚闯禁殿落水之人确是沈清夷不疑。 沈弘当晚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奔至御前认罪,自己女儿如今闯出这么大的祸,自己怕是要脱一层皮。 施微本欲装作替沈清夷求个情,让永仪帝连她一块罚了。到时候便可成功脱离,没想到还引来了一场火,更是得以全身而退。 虽说今日这场火来得是时候,但从清延宫出来后她手都是凉的,她是重生而来的人,意外被火星子烧着她肯定是不信的,因为这场火前世根本不存在。 难道说…… 初春和煦,施微此刻衣衫却被薄汗浸湿。 到底是谁,她现在想不清。 辗转一番马车终于在施府前停下,观风和月舒挑开帘子扶着施微下马车。 自上一世一别,已经相隔了七年未曾踏入这方熟悉的院邸,越走近心中越是胆怯。 今日再次站在此处,前世种种恍如一枕黄粱,眼前依旧是她幼时清梦里的桃源。 施微强忍眼中着酸涩,抬脚迈过石阶,径直往府里走去。 刚进前院,就与施晦然和沈芩撞了个满怀。 沈芩看着自己女儿完好无损站地回来了,欣喜地一把搂过她,“我的微微啊!听闻清夷落水,殿上又走水了,你可有伤着哪?让娘看看……” 第三章 ▍去救一个人 施微看着七年朝思暮想的父母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酸涩的眼眶再也忍不住,泪眼盈盈中伸手抱住了他们。 真的好想他们啊,她是家里独女,备受宠爱,是以在前世短暂无虑的闺阁岁月中,恃宠而骄她似乎没有真正地谅解父母丝毫。 后来发觉,一切都来不及了。 “阿娘……我没事。”言语伴随着呜咽声,听着扯得人心疼。 看着女儿如此模样,施晦然眉心拧作一团,“爹迟迟不见你回来,原本都打算进宫面圣了,眼下平安就好。” 施微直接拂着衣袖拭了拭眼角,笑嘻嘻地冲他们道:“今日可是吓到女儿了,日后这些宫宴,我是再也不要去了。爹娘,我饿了,我们用晚膳吧!” 春寒料峭,春雨又下了个连绵。 怀里的雪球亲昵地蹭着施微的手,施微也不恼,轻轻地揉搓它身上雪白的毛,眉眼含笑地逗它玩。 上一世她嫁入东宫,本欲想带着雪球做个伴,没曾想宫中禁养狸奴,任有多喜欢也只能狠下心来作罢。 “月舒,取伞给我。”施微望着连绵的暮色,欣喜间倏尔起身。 各户庭院府门都已掌起了灯,细密的雨丝在郁沉的夜色中落的悄无声息。 观风看到施微撑着油伞伫立在院门,赶忙回房为她拿了件氅衣,“眼下虽说开了春,夜里也是春寒料峭,这外头还下着雨,姑娘仔细着身子。 姑娘你忘啦,今儿早上季大人还同您说衙门这几日案子多,恐怕得戌时才能回了。” 施微想见他,如今一切得以从头开始,昔日的少年郎也还是那个少年郎,她今生再也不要让他变成上一世诀别那般,那种绝望恐惧她再也不想经历。 而现在,只想快些见到他。 季梵,季老将军季嵘幼子,季施两家为至交,他与施微自小便相识,偏偏两人性格一样的倔,遇事互不相让。 季二公子去岁一朝状元登科,名动金陵城,少年惊才绝艳,是以永仪帝破例亲封他为刑部左侍郎。 近日京兆尹府移交了几庄棘手的案子给刑部,牵扯到青州赈灾款贪墨案,刑部这几日忙的千头万绪。 季梵刚料理完手头的事就听见手下几个爱串门子的主事从礼部回来,说是因那沈家女误闯禁殿,施家姑娘求情遭陛下迁怒,颂熹殿还起了火,云云。 为何一场宫宴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他有点担心,把卷宗理完就下了衙。 刚走到施府门口就看见施微打着把伞像在等谁,她就这样站在雨帘中,昏黄的火光照在她身上,与这雨意暮色融为一体。 “你站在这做什么?” 施微对上他的眼眸,他眼中的清澈恣意仿佛能化开这无尽的雨,明动而炽热。 这才是季梵,她终于又见到了真正的他。 没曾想这人还是那么煞风景,“我原只当你不知分浅,没曾想你如此不知死活啊,还好,脑袋还在。” “季大人早上还同我讲戌时才能回来,如何这般早就回来啦?”施微只想逗他玩。 季梵略微心虚移开视线,“我何时点卯何时下衙那是我的事,难不成还得都和你报备? 倒是你,以后管好你自己的嘴,就爱惹事生非,你不记得之前你说那齐太傅家的小儿子穿得招摇过市像只花孔雀结果被这小子揍了,还不长记性是吧?” 揭老底是吧?施微顿时来劲儿了,撸起袖子张口就来,“那齐三小时候整个一大胖墩儿,我一个姑娘家哪里打得过他,倒是你,那礼部刘尚书家的四姑娘自小就爱跟你混在一起玩,你倒好,不怜香惜玉还每次偷偷躲人家,四姑娘哭着跑回去告诉他哥哥,他哥哥当晚就冲到你家把你打得摁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季梵捏着伞柄的手紧了一分,咬牙切齿道:“你能耐大是吧?当初那翰林院苏大人家的大公子,仪表堂堂,他那年不是总和你嚷嚷非你不娶?你怎么不答应他?哦对了,苏大公子这些年去了蜀中老家。要是回来看见你如今变得这般蛮横无礼,指不定吓得再回蜀中躲几年。” “季乘溪!”要不是打着伞施微真想冲上去给他几下,“你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谁要跟你多说,我回府了,恕不奉陪。” 季梵占了上风,当即眉梢一挑,快活地走回府去。 施微把手中的伞用力朝他一挥,伞上的雨珠尽数如断线珍珠般抖落,可惜人走太快,没能洒他一身,倒是自己被淋了满身。 这个人真是一点没变,嘴还是欠得慌! 今夜施微睡了个好觉,伴着屋外无声的细雨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再也不是周遭冰冷黑暗的宫殿,而是四方温暖的家。 用完早膳,施微盘算日子,今日是三月初十。 上一世的今天,本是有个机会摆在她面前的,可惜那时的她心思纯良,生生看着昔日的仇人夺去了这个机会。 “观风,你去备马车。” “姑娘今日是要去哪儿?” “去救一个人。” 琴台巷景致是极好的,也最是热闹的。 挑着货件儿货郎们东奔西走,此巷最大的酒馆壹楼宾客满座,里头隐约传来几声文人雅客的诗韵,集月楼前走过几位富家公子,被阁楼上的姑娘们扔的香粉帕子砸了一脸。 庆瑞药堂前,施微下了马车,径直向这家药堂走去,还没走几步远远便听见药堂里传来掌柜的呵斥声。 “走走走,赶紧滚!我这儿不买你的药。” 一个身着广袖白衫的青年被一群药堂的伙计推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青年眉头紧蹙,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跪下拼命给掌柜的磕头。 “黄掌柜,我求求您了,您给我抓点药吧,我下月一定把钱还您。 家母病重,大夫说一定不能再拖了,若是今日再抓不到药怕是凶多吉少了……” 姓黄的掌柜重重地朝他啐了一口,“我呸!你当我这儿是佛祖寺庙呢?没钱抓什么药?再敢胡搅蛮缠,叫人打断你的腿!赶紧滚!” 施微记得此人名叫陈邈,永仪三十六年。也就是一年后,他便会高中探花,此人行如君子、才高八斗,也是个难得的奇才。 上一世今日她来琴台巷看胭脂,眼看着陈邈有难,想着不去招惹是非,是以坐在马车上看了一会儿,没有上去帮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看到李昀的近卫路过出钱帮他抓了药,陈邈后来一直视李昀为恩人。 高中后李昀有意提拔他,陈邈很快便在朝中站稳了脚根。 但陈邈此人心有丘壑、霁月清风,无意得知李昀皇位是以谋逆夺来的,此后便不再专心辅佐,几次上书辞官。 李昀几番威逼利诱也没能让陈邈任自己驱驰,便恼羞成怒把他扔进了诏狱,陈邈在狱中依旧不肯屈服,最终绝食自尽。 施微想着自己如今一介女子,身在暗处不能主动出手。若是今日救下了陈邈,此人高风峻节,日后必定会有作为。若得他助力,她日扳倒李昀或许会事半功倍。 上一世因为自己作壁上观耽搁了好一会儿,是以今日特地比上一世早了一步过来,绝对不能再让李昀抢了先。 施微还没走上前便被一位气势汹汹的女子一把拽到集月楼的巷子里。 等她反应过来时,便见那女子扬起巴掌欲向她扇来,施微当机立断抬手抓住了扬过来的手腕。 是沈清夷,她居然还敢出来。 “施微,你个小贱.人!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今日饶不了你!” 施微拽住她的手,重重地摔了回去,“阿姐这话怎么说,妹妹何曾害过你。” 沈清夷几近发狂,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落水,她已经成了整个金陵城的笑话。 那可是皇家宴席,眼下莫说是勋爵子弟。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没人会娶她,昨日回到家,沈弘竟说出还不如没有她这个女儿。 “是你骗我去芳露阁!我不知那是禁殿,失足才落了水。” 施微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对她道:“阿姐有证据吗?三法司断案还得需证据呢,妹妹昨日不过是提了一嘴芳露阁风景好,是你自己鬼迷心窍,你不如先问问你自己,到底是谁害的你这样。” 沈清夷恶狠狠地瞪着她,趁她不注意再次抬手向她袭来。 施微左手钳住她的手,右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沈清夷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脸上火辣辣地疼。怎么会这样?施微这个蠢货,如今自己居然会被她算计? “你从前欺压我,我就作罢了,该还的我也还给你了,我们至此互不相干。 可你们家若是以后再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或是编排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伤害我和我的亲人,我会像今日这般,绝不会心慈手软。 哦对了,舅舅在朝中现下已是举步维艰了吧? 我劝你滚回你的沈府去莫要张扬,否则舅舅这口皇粮怕是都要吃不上了。” 施微不想和她过多纠缠,任由她一个人愣在原地。 正事要紧。 再次望向药堂的方向,陈邈已经提着一袋药,正对那位帮他付药钱的贵人道谢。 坏了!因为沈清夷横插一脚,竟又耽误了时辰。 上一世帮陈邈的明明是李昀身边的近卫京逸,京逸这个人施微是认得的,可如今为陈邈付药钱的这位怎么看也不像京逸。 倒像是三殿下李暄身边的扈从。 施微脑子里一团乱,怎么会是他? 当今圣上共有六子,其中两子夭折,还有位六殿下尚且在襁褓之中,宫中弱冠的皇子只有太子李昀、二皇子李衍和三皇子李暄。 李昀的生母是当今皇后,母家手握两地兵权,在朝堂颇有势力。 二皇子李衍的生母是昕贵妃,永仪帝颇为宠爱这位昕贵妃。 三皇子李暄的母妃宁嫔一贯不得恩宠。据说从前只是御前伺候的一位宫女,还在早年间突发恶疾薨逝了。 而李暄这几年一直被派往南岭驻军,按照日子应是刚平反邻国在大景边境叛乱被召回京的,永仪帝对这个儿子算不上青眼。 李昀有权,李衍有恩宠。 是以明眼人看来宫中都是李昀和李衍相斗,朝中太子和二王的党派各占半壁江山。 在施微的印象里,前世的李暄自知身份低微,也从不在永仪帝面前争脸,在南岭就安安分分打他的仗,回京就终日里躲在王府以诗酒为乐,不主动邀功请赏,也未曾参与夺嫡之事。 然而在施家一党被李昀赶尽杀绝之时,李暄居然几番上书求情,奏疏写的字字珠玑。因此也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最终以逆党的罪名被赐自尽。 这个人,他究竟想做什么?又是如何得知今日之事? 就像昨日那场莫名其妙的火一样,无端颠覆了前世,在这一世发生了。 但无论如何,陈邈没落到李昀手里,也算是没白费心思,她倒要看看,那个人想做什么。 东宫。 李昀闭目危坐。 他是当今皇后所出的中宫嫡子,永仪帝一向忌惮皇后母家在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在他看来立这个太子不过是安抚这些人的权宜之计。 李昀看在心里,永仪帝随时可以废了他。所以他必须暗中拉拢除母家之外扶持自己的势力,才能坐稳这个摇摇欲坠的东宫之位。 殿门被人推开来,带进来一阵冷风。 李昀抬头扫了一眼,“事情办的如何了?” 京逸跪下请罪道:“属下方才去了庆瑞堂,并未看见陈邈此人,向掌柜打听才知道半刻钟前有人替他付了钱,陈邈提着药走了,那掌柜的也不认得付钱的是何人。” “废物。”李昀手中的茶盏被重重摔向地上,顿时七零八碎。 “殿下息怒。” 事情怎会这般凑巧,昨日那场宫宴是被一场意外闹得不欢而散,只能作罢。 可陈邈此人他一直派人盯着,到底是谁又抢先他一步。 李昀猩红的眼眸露出一丝寒光,“那批银子如何了?” “殿下放心,那批银子现下尽数藏于城郊别苑的禁室内,派了专人看守,绝不会出差池。” “嗯,后日丑时即刻送出京,办事利索点。” 第四章 ▍笨手笨脚,别浪费了我这好药 左右人被截胡了,施微想着去城东的点心铺子买点糕点,小时候最爱吃玉记的马蹄酥,如今都已隔了七年没吃到了。 刚从玉记出来,就看见远处一位身着一袭淡蓝色百褶如意月裙的女子面容愁索地从马车上下来,这姑娘约莫也和施微一般大。 月舒一个眼尖儿,赶忙对还提着糕点左看右看的施微道:“诶姑娘你看,那不是赵姑娘吗?看她这样子,莫不是又被她那妹妹欺负了吧?” 施微顺着月舒的视线往前瞧,果然是赵衿衿。 赵衿衿同施微算得上是闺阁密友了,两人自小也一块读书玩乐。 赵家不似施家和睦无事,赵衿衿虽说是赵家嫡女。但不大得父亲赵裴疼爱,母亲容氏也早逝,赵裴独独宠抬的那房妾室柳氏和她的女儿赵兰佳。 柳氏母女仗势欺人,赵衿衿又寡言少语,是个最老实沉默的,加之赵裴的默许纵容,是以她在府中不但受着柳氏母女的欺压。就连下人也惯会捧高踩低,对她冷嘲热讽。 可惜这么个人,处处老实藏拙,上辈子也没落得个好下场。 赵裴是个贪图权贵的,听闻永仪帝后宫选妃,想也没想便把赵衿衿送入了宫。 偏偏赵衿衿已经心有所属,此人正是她扬州母家的远亲名为陈缨,可赵裴嫌陈家医官世家不能在仕途上为自己助力,铁了心要把赵衿衿送入宫邀宠。 赵衿衿入宫后并不得宠,且念及宫外挚爱,日日忧思成疾,没多久便月坠花折。 上辈子施微在东宫听到了太多噩耗,每每一个至亲之人离去,就像是用刀子一下又一下扎着心口,不知不觉已经鲜血淋漓。 再次见到赵衿衿,她那么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 施微再也忍不住欣喜地朝她走过去。 “衿衿!”施微装模作样地绕到她身后,趁她不备,双手拍上她的肩头。 赵衿衿被她吓了一跳,转身看到是她,气急败坏地摇摇头,两个人女子发出一阵银铃般朗朗的笑声。 “微微,你惯会打趣我。”赵衿衿拽过她手,扭扭捏捏地装作责备的样子。 施微提着点心冲她眨吧眨吧眼睛,“真是时候,我刚买了马蹄酥,走吧?来我府上,近来听到许多趣事,我同你讲讲。” 没等赵衿衿答话,身后停着的那辆约莫是赵府的马车上不合时宜地传来几声讥讽。 “真是晦气,满脸苦样装给谁看啊,和你同乘一车真是不舒心。” 车里头说话的人是赵家二姑娘赵兰佳,赵衿衿不想与她过多纠缠,拉着施微的手便要走。 施微猜到了个大概,这位赵二姑娘娇纵狂妄,平日里没少欺压赵衿衿,如今竟然敢在大街上把嫡姐撵下车。 “站住。”施微轻轻拍了赵衿衿拉着她的手,抬手拦住了刚想走的马车,“赵二姑娘,下来说话。” 赵兰佳一开始不愿下来,施微拦在车前,几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眼看日头高照,耽误了好些时辰。 赵兰佳又是个急性子,当即下车又是一顿讥讽道:“原是施姐姐啊,实则是我姐姐说马车颠簸坐不惯,我这才让姐姐下车的,想来姐姐也不会怪我,说到底,这还是我们家的家事。” 施微一贯厌恶她这种扭捏作态之人,赵兰佳没少跟柳氏学得一股子狐媚,心思刻薄又歹毒,上一世赵衿衿被送入宫,肯定没少了柳氏母女的算计。 “家事?你们家可真是不同别家啊,那不如就让大家都来看看,你姨娘是怎么教姑娘的,让你一个庶女敢对嫡姐如此放肆无礼!” 施微也没想张扬开,只是对着赵兰佳吓唬吓唬她罢了,赵兰佳自知理亏,脸上气的青红一阵,抬手指着施微狠狠道:“你……” “你敢对我无礼吗?”施微盯着她,凛冽的眼神没有一丝温色。 赵兰佳对上她清冷幽邃的眼神,不由得心底一颤,刚刚还抬气的手慢慢放了下去,她知道赵裴在朝中算不得什么大官,得罪了施家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如赵二姑娘就走回府吧,衿衿要去我府上,失陪了。” 初春的日头和煦,两个少女就坐在院子里扎的秋千上翻花绳,春晖映照得树影投射开来,黛瓦白墙上尽是一片影影绰绰。 重来一世,施微看着赵衿衿翕动的眼角就和上一世一样历历在目。但她往后的命运,就如同前世的自己,身不由己。 施微下决心要救她,一定不会再让她踏入那宫墙重仞的深深宫闱。 “衿衿。”施微咬了口糕点边翻过她手中的花绳边道,“你为何惧那柳氏母女?” 赵衿衿低头苦笑,“我母亲去的早,父亲对我不曾上心,柳姨娘在府中多年,父亲又容她和二妹妹,我想着不如随着她们去,不生事端总归能顺她们的意。” “柳氏并未被抬成正妻,你父亲怕遭人说闲话也不会这么做,她们母女纵使在你父亲面前再得宠,也只是一房妾室庶女。” 施微继续拉着她的手同她道:“你父亲再不疼你,你终归还是赵家嫡女,没有人能撼动你的位置的,她们目无尊卑、处处欺压你,是不会因为你的顺从而宽待你的,这世上有的是欺软怕硬,你得拿出气度来,她们不肯好好过日子,你又何必求什么家和。” 一个人内心的变化不会随着一番话,一个举动就翻天覆地,施微知道今日这番话可能并不能让赵衿衿一改从前的老实沉默。但希望能在心里留个想头,以后若遇上事,但愿她能记得这番话。 而距离赵衿衿被送入宫,还有几个月。 马蹄酥吃完了,送走了赵衿衿,施微抱着雪球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晃。 今日是三月十一,初春多雨水,江南青州等地雨下了一个多月。 屋漏偏逢连夜雨,青州几个县下游的河坝被这场雨冲了个干干净净,下县百姓一时间流离失所,饱受饥馑。 圣上日夜忧叹,命户部拨十万赈灾款救济流离的百姓,工部也派人下青州重修河坝。 没曾想河坝没修成,一夜之间赈灾款里五万白银竟不翼而飞,永仪帝大怒。一时间派去修河坝的几位工部大员和监察御史全部牵连下狱。 三法司近日因这桩案子忙的团团转,丢的五万白银要是找不回来,人人头上的脑袋都不保。 这个案子上一世施微嫁入东宫前并无耳闻,施晦然和季梵从不透露这些朝堂之事给她,那时她看季梵整日里忙的晕头转向,就随口问了句,季梵只道朝堂波云诡谲,女孩子家不该知道这些。 后来李昀对施家赶尽杀绝的罪名就是施家当年贪了青州五万赈灾款,意图通敌。 春日里,施微顿时被一股刺骨的寒冷涌上心头,她又想到当初自己下狱在牢里被折磨,就为了让她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施微咬紧牙关,衣角被紧攥地发皱。 当一件事看不清是非原由的时候,就看看谁才是最大受利者。 是了,最大的受利者。朝廷的赈灾款,天家的钱财,青州灾难又迫在眉睫,谁敢动这个钱,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如果是位高权重之人,轻易能掩人耳目,说不定…… “姑娘!”正想着,月舒匆忙跑进来,“方才奴婢在外头听季大人的侍从寒元说他家大人下衙时同人在午门打了一架! 奴婢远远望见,手上一块青一块紫的。” 施微一惊,赶忙从秋千上下来,“父亲回来没有?” “老爷还未曾回来。” “好,那我去趟季家。” 季府偌大的府邸平日子只有季梵一个人住,季嵘常年驻北疆,几年也不见回来一次,季梵便常年这同几个小厮守着这空府。 正恰寒元在门外点灯,看着施微来了他也不惊,“施姑娘,你来啦。” 施微开门见山:“季乘溪为何在午门同人打架啊?” “是那日落水的沈姑娘的哥哥,他走在前头同他几位同僚高谈阔论说您欺负她妹妹,我们公子在后头远远听着,前头那厮一点没有要收敛的意思。反而越说越言语越不雅,我们公子同他理论了几句,两人争论便打了起来。” 午门这般胡闹,不要命了? 虽这样想着,施微嘴角挑起一丝笑。 寒元知道自己一时说漏了嘴,对施微递了个乞求的眼神,“施姑娘,您可千万别和我家公子说是我告诉的你缘由,不然我家公子要扣我月钱了。” “放心吧!”施微冲他点点头,随后又站在院中清了清嗓子朝里头喊,“季乘溪,出来!” 喊了几声之后,房门一阵开,里头的人换了一身青衫竹纹长袍,长眉若柳,身长如玉。 院中有张石桌,施微就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 院中凉风清袭,烛火凌乱,两人侧身同坐。 施微看着他手上青的那一块,皱了皱眉,“不要命了?你敢在午门胡闹?手伸出来!” “做什么?” “给你擦药啊!我给你带了药来,这药贵着呢。” “我自己来。”季梵夺过药瓶,可惜左手使着不太顺,几下都没擦到伤处,倒是疼的龇牙咧嘴。 “笨手笨脚,别浪费了我这好药。”施微抢过药瓶,倒了点放在小纱布上,轻轻帮他盖到右手青红的那一块。 视线故意看向他,季梵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瞬间迅速移开。 “说说吧,怎么回事?” 季梵撇撇嘴,随即唐塞了句:“沈若堂那个混蛋,他在背后议论我,被我听见了,我忍不了,就先动手打了他几拳。” 施微看着眼前这人扯谎还不脸红,狡黠道:“是吗?说你几句你就要打他?那我日日在背地里说你坏话,岂不是要小命都没了?” “咳……”季梵急忙把话题扯开,“时候不早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吧,多谢你的药。” 施微收起药瓶,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近来是不是在查青州赈灾款贪墨案?” 第五章 ▍这可是救命的钱 季梵错愕地看着她,不可思议般皱了皱眉道:“施伯父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了。”施微把玩着药瓶,另一只手托着脸看着他,“你就当我是听说的。” 季梵穷追不舍:“你听谁说的?我告诉你啊,管好你的嘴!” 如是平常一些乐闻琐事,季梵得空会跟她瞎扯扯,可朝中的事他一向对她缄口不言,何况还是这种大案子。 清风簌簌,夜色溶溶。 施微没接他的话,而是对上了他急于追问自己的眼神。 目光流转时,季梵看清了她眼中的深邃,那股坚定明亮的眼神之前从没在她眼中闪现过,以往的清澈灵动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再也寻不到。 就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双看了十几年的眼睛有点陌生。 施微的手渐渐置于桌上,不知不觉攥成一个拳头,她一字一句道:“季乘溪,你信我,接下来我要跟你讲的事,你别管我是从何得知,总之我不会让我自己置身危险。” 十六年来季梵不知有多了解她,施微从小到大性子张扬热烈,心思纯良透彻,她不高兴会张牙舞爪要打人,嘴上伶牙俐齿说个不停,像个毒辣的小太阳。 可坐在他对面的施微,却怎么也重叠不了记忆里的那个她。 眼前的她炽热中透露着一丝坚毅,像是经历了万水千山后沉寂的湖水,神秘难测,周围苍茫的夜色也淹没不了那丝决绝。 那丝压迫感引得季梵像是定住了一般,想继续听她把话说下去。 施微声音清冷:“青州已是水深火热,刻不容缓,这个节骨眼若是有人敢贪这笔赈灾款。一来容易引人注目,二来若是东窗事发,这可是赔上全族人的性命。 但是,若这个人身居高位,能瞒天过海,那就另说了。” 前世李昀继位后,六部官员一夜之间被架空,全都换了一批李昀自己的人,唯有户部尚书侍郎无变更。 户部管钱粮赋税,一个替皇家管钱财的衙门李昀居然不换上自己的心腹,那必然就是户部一直都是他的人。 而这十万赈灾款,可能一开始到青州的就只有五万。 必然就是李昀勾结户部私藏了五万白银,为的就是来养他将来夺嫡的那队兵马。 所以他才继位就急不可耐地把这个案子往施家身上推。 许久,季梵看着她淡淡道:“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陛下派工部尚书姜闻去青州主持重修河坝,就在发觉赈灾款不见的那日,姜闻突然失踪。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施微猜出是李昀所为,没曾想还藏了这一手,难怪前世此案迟迟不曾破获。 姜闻这个时候失踪,风向自然就往他乃至整个工部身上引,人人都会认为是姜闻贪墨畏罪潜逃。 这把暗火可是放的格外迷人眼。 这批银子如今定然还藏在京中,但李昀此人多疑狡诈,必定不会久留,要真是运出了城再找回来可就难了。 青州百姓的救命钱,他可以如此不屑一顾,无论无何也不能让他得逞。 “醉翁之意不在酒。”施微松开的手指在石桌上有节奏的敲,“姜尚书失踪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扯上关系的,是户部。” “户部和李昀勾结,是他们所为。” “施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可是重罪。”季梵急的都想捂她的嘴。 重罪,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重罪。 “季乘溪,你信我,这可是救命的钱。李昀,他该死!” 她目光凶狠,眼中神色如利刃般犀利冷冽。 “施微……”季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眸中的寒芒让他不由得一时微微愣住,想叫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明明她一直在自己身边,却又好像是经历了许多,他无法参与。 但在她说出这些的那一刻,季梵下意识毫无怀疑地信她。 “我信你,明日我就向陛下请旨查户部。但你答应我,无证据之前,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说与第三人听。” 月色下,施微清丽的容颜在皎皎素晖下显得更加亭亭艳逸,方才凛冽刺骨的神色仿佛月色下的幻影,她眨眨眼笑道:“你放心吧,我惜命。” 早朝完之后季梵就进宫面圣请旨审问户部官员,永仪帝被赈灾款的事烦的又是一夜未眠。 姜闻是死是活如今还没找到,工部那批同去青州的官员下了北镇抚司诏狱,审了几天也审不出什么来。 永仪帝闭目沉思:难道真的没有人肯站出来吗。 “陛下,刑部侍郎季梵季大人求见。” 永仪帝坐在榻上,微微睁开眼,抬手道:“宣。” 大太监冯谊领着季梵入了干清宫,殿内深深。 青州一案因工部尚书姜闻的失踪,如今满城风雨,工部一时间人人自危,今早一位主事在狱中不堪折磨,遂撞墙自尽。 “小季卿为此案操劳,这几日辛苦了。” 一声沉重威严的平身把季梵的思绪拉了回来。 季梵叩首道:“臣等无能,至今未能查明背后之人替陛下分忧,请陛下责罚。” 永仪帝知他今日求见并非为了请罪,事关大事,也不卖关子,当机立断。 “朕今日听闻工部的张庭在狱中自尽,以血为墨在墙上写下大冤二字。” 季梵信施微所言,工部只是替死鬼。 永仪帝此举就是想有人来出这个头,他当了一辈子皇帝,何尝猜不透身边之人狼子野心。 赈灾款一事他早就怀疑到李昀头上,只是困于萧皇后一族,萧家文臣武将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这些朝臣都是东宫一党,如是一举连根拔起,这些人怕是要狗急跳墙。 多年以来永仪帝也不能明面上大动干戈牵制萧家。 所以他派锦衣卫以姜闻同党为由到处抓人下狱,狱里这些枉死的冤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朝中清明之人——需要有人来为他们喊冤。 只是如今朝中浮云蔽日,人人自危,谁又敢来为他们喊一句冤呢。 若是此时再无人站出来,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会有更多无辜之人牵连。 季梵俯首跪拜道:“陛下,工部确有冤。” 永仪帝禁蹙的眉头稍微舒展一丝开来。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季梵,开口缓缓道:“朝廷的赈灾银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朕把姜闻派到青州主持修河坝,恰好他又不知所踪。如今朝中人人都道姜闻畏罪潜逃,连同工部也脱不了干系。小季卿如今说他们有冤?” 而季梵也猜到永仪帝夙夜忧叹的不是贪墨之人是谁。而是如何让这批银子回到手里,他担心是青州水患再得不到安抚恐怕要激起民愤。 “臣以为太过巧合,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如今工部那边已处于僵局,臣想再查查有关之人,所以今日斗胆请陛下口谕,审户部。” 朝中无人不知户部是李昀的人。 永仪帝笑了声:“你和你爹一样,毅然果敢。罢了,你要审人就去审,要问什么就去问。只是因为这个案子京中现下已是满城风雨,可不要再起轩然大波。” 季梵心领神会,此刻殿上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永仪帝的意思是如今还不想和萧家一族撕破脸。只要银子回来,谁行的贪墨之罪并不重要。 刑部公堂上,户部尚书严凭坐在一旁,虽面上镇定自若,心里早已乱成一锅粥。 严凭此人为官多遭人诟病,都道他贯爱见风使舵,为人也阿谀胆小,这些年和李昀勾结不知道贪了多少油水。 严凭看着他不语,额头沁出了一层只有自己才能发觉的薄汗,怕被人看出还虚张声势道:“季乘溪,论官位本官可比你高,你凭什么这般审我?” 季梵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冷声道:“严尚书,下官奉陛下口谕审你,你可有话说? 严大人还是好好想想,赈灾款清点那日究竟是不是十万,尚书大人可有记错?” 严凭压住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心里止不住往坏处想,本来想着天衣无缝,没曾想居然查到自己头上。 但一想到上了贼船便是骑虎难下,还是咬咬牙。 “本官亲自点的,怎会出错。”严凭照旧一通胡搅蛮缠,“定是那姜闻伙同工部行贪墨之事,他如今畏罪潜逃,你们三法司不去找姜闻也不严审工部,反倒扣起本官来了。” 眼开此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季梵倒也不恼,他今日的目的本就不是指望严凭能说些什么,做做无可奈何的样子便把人放回去了。 此番扣押了严凭,李昀多疑必起杀心,不管严凭说没说幕后之人,为了防止引火烧身李昀定会抢先一步对严凭下手。 对二品大员下手无疑是把事情闹大,闹大就必会有人查,想让人不查就必须得让这件事从根源上了结,是以只能松开手头那些银子。 东宫内,李昀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严凭全身抖如糠筛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嘴里一直念:“殿下恕罪,本来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微臣也不知季乘溪为何突然查到户部。但请殿下放心,微臣对殿下忠心耿耿,微臣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说……” 李昀露出一副扭曲的笑,严凭吓得头都不敢抬。 “严大人如此忠心,本宫真是有幸得此良臣辅佐,夜已深,今日之事本宫自有打算,严大人请回吧。” 送走了严凭,李昀狠戾的眼神杀机毕露,京逸连忙道:“殿下,会不会是二殿下从中作梗。” “他那个蠢货懂什么。”李昀若有所思,“季梵为何会查到户部来?” 他想不明白,再过一日这批银子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京了,明明一切妥当。 大理寺和都察院已经照自己的吩咐一通胡搅蛮缠,纵使刑部有心要查也独木难支。 他派人掳走姜闻制造出畏罪潜逃,永仪帝也确实在派锦衣卫四处抓姜闻同党。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为何一夜之间突然引火上身了。 窗外风起云涌,顿时雷霆万钧。 李昀嘴角勾起一丝阴森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原来父皇这是在同我要回他的银子呢。” 第六章 ▍可对面棋子不动,如何都不动 卯时刚至,众生百态不歇,市井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定安巷多乃朝中官员住所,往常百姓是断断不敢挡了官老爷的路。而今日一早定安巷里户部尚书严凭的府邸外却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京兆尹府和大理寺的衙役正眉头紧蹙着驱赶围观的人流。 从东市路过挎着菜篮的老妪匆匆路过,朝里头看了一眼道:“这是做什么啊来了这么多差役,又犯了何事啊?” 旁边的人立马搭话,俏俏压低了声儿道:“哪里是犯了事,我在这望了一早上,里面啊,是死了人。 那些官爷还一箱一箱往外搬银子,指不定死又是些贪官污吏。” 离他站的近的人生怕惹火上身,“呸呸呸,这种事你也敢张口就来?” 这两日本原是休沐,不巧今日又发生这庄命案,朝廷二品大员突然死在自己府中,市井朝堂一片哗然。 施晦然天没亮便被召进宫,眼开着到午后了才回来。 从宫里回来后,季梵刚和施晦然议完了事从施府书房出来,门口遇到施微胡搅蛮缠,季梵只好把案子后续告诉了她。 “严凭死了?”施微抱着雪球,神色稍有震惊。 没一会儿又平复下来,早该料到现在不是动李昀一党的最佳时机,永仪帝性情多疑做事步步为赢,战场上正逢外患,这个时候他并不想和萧家撕破脸。 前世有姜闻为诱,李昀掩人耳目把这批银子运出京之后,纵使要查也查不到他头上。 索性这一世发现的还不算晚,季梵一审严凭,李昀肯定按耐不住,只能除掉严凭,永仪帝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也只能顺着台阶下。 季梵靠在门上,和煦的春光洒在身上,早上没睡醒便被召入宫,现下一副慵懒道:“昨晚死的,家中一封贪墨罪书,已经判了是畏罪自杀。 姜尚书在青州霖山里被找到,索性人没事,说是被山匪掳走,具体谁绑的他也没看清,已经派人去查了,这一查怕是无后续了。” 这种拙劣的嫁祸手段,他也懒得细说。 户部尚书严凭,贪墨青州赈灾款,于家中发现自立罪书,今早在家中畏罪自尽,五万赃款藏于严府库房,如今已全部被朝廷查抄收回。 永仪帝不想再查,银子回来了,这个案子也算是收尾了。 施微嘲讽道:“这个严凭,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吧。” 不过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定,没让李昀得逞。 季梵依旧倚在门前道:“陛下不想查,他只想银子回来,今早传召六部共同商议这个案子,这事算是过去了。 只是这严凭一贯为人不齿,如今一查才发现他手上还沾过人命官司,这些年站了东宫一党,才一路扶摇直上,如今死了也不算可惜。” 可惜的是那些含冤之人,张庭在工部一向劳碌廉洁,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桩案子没能彻底撼动李昀,但好在没让青州的救命钱落入他手里。 如今朝中党派林立,要想扳倒他,还得瓦解他的势力才行。 “无论如何,还是多亏了你。”季梵突然叫住她,扫却方才眼中的慵懒,“但是对外这事与你无关,你往后不准再去过问这些事。” 施微黯然,低下头抚摸着雪球,回来的每次夜里睡前她都在害怕,怕一枕槐安之后醒来是前世生离死别的痛苦,怕重来一回这种虚妄缥缈之事不复存在。 一步错,万劫不复。 但她又在欣喜,这种偷来的时光给了她无数的慰藉与欢愉,前世人生没有一刻活得像如今这般自在。如果能把从前走错的每一步引回正轨,结局会不会能避免前世的不得善终。 无论无何,身在当下,当拼尽全力一试,她要救身边欲被泥潭包围的人,还有这个风雨飘摇的世道。 看着眼前的季梵,施微知道,前世自己对不起他。 从前施微没心没肺地跟在他身后,小时候闯了祸有他摆平,季梵嘴上说着活该,还是会不动声色地哄她。 转眼间她出嫁,季梵那日在壹楼喝了好多酒,她在壹楼见到他的一瞬间。突然就不想去宫里的高屋大殿,还想和从前一样同眼前这个人坐在集思堂听讲学,去逛花灯夜市。 那日在壹楼见他,那一刻施微鼻尖酸涩,两人谁也没说离别之言。 后来深深宫闱相隔,故人两地,她再也开心不起来。 最终祸起萧墙,她知道季家获罪不仅仅是因为功高盖主。而是因为季家和施家关系匪浅,李昀要对付施家就必须先动前者。 季梵也因此生生折了一身傲骨一夜之间成了朝廷钦犯。 直到临死诀别,他一袭黑衣策马而来来救她。 那日天地苍茫,周遭厮杀不休,施微终于看清了对他的情谊无关总角之交,只是那时,她已没机会说。 “知道了,嘴碎。”施微从思绪里回到现实,“你手上伤怎么样啊?” 季梵直起身故意道:“疼死了,你个没良心的。” “我怎么没良心了?你和沈若堂的私人恩怨关我何事啊,亏我还好心帮你擦药。” 季梵欲开口辩解,想了想还是把口头的话压下去了,这个麻烦精,他可不想说是为了她。 施微狡黠默喜,以前怎么没发觉看人吃瘪还挺有意思。 手中的雪球被太阳照的舒服了,直往施微怀里钻。自从她回来,为了弥补前世对它的‘亏欠’,每天大鱼大肉伺候,肚皮撑得圆滚滚。 两人一猫立在暖阳中。 午后施微缠着施晦然在书房下棋。 施微自小不喜女红,幼年在集思堂听学时,见到过两位先生下棋,回去便缠着施晦然要学,施晦然满眼满心都是这个女儿,自小可以说是捧在蜜里长大,听到要学棋二话不说立马教了她几天。 喜欢归喜欢,但论棋艺,施微可谁都赢不了。 但此时她目光一定,抬手一落,手中白子就把施晦然的后路断了个干干净净。 “爹,你输了。”施微得意地浅笑。 施晦然一脸震惊,他本来打算故意输一局,逗逗施微开心,没曾想连对面的棋路都没看清就稀里糊涂地输了。 “微儿,你这是背着为父和哪位高人偷偷学了,怎地如今这般厉害了。” 施微挽袖收走棋子,“所谓熟能生巧嘛。” 熟能生巧,前世她被囚东宫的日日夜夜还好有一盘棋消遣,她就那样一个人对着棋盘,从早摆到晚,有时候仿佛对面与她对弈之人是施晦然,有是又好像是季梵。 她就那样听窗外秋声一点一点浸着寒夜,可对面棋子不动,如何都不动。 施微悠长的思绪直到观风走进来才被打断。 观风走到跟前行李,把一封邀帖放在桌案上道:“老爷,姑娘。方才太师府谢大姑娘的女使绿砚送了封邀帖,谢家明日在东郊围场办击鞠会呢。” 击鞠会。 施微方才得笑意瞬间收敛殆尽。 她一辈子都记得前世这场击鞠会。 前世有惊无险逃过一劫,可这个想害她之人,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太师府的嫡女谢菱,前世的太子侧妃,自己在狱中饱受折磨,皆是拜她所赐。 都道恶人一贯同敝相济,施微心中冷笑,这话不假。 前世谢菱非要嫁给李昀,李昀虽然喜欢她。但谢家说到底只是个高官闲职,他看不上。 他的目标是施家,谢菱看在眼里,渐渐对施微心生仇怨。 加之前世施微在琼春宴对了出色的一首诗,过后京城人人都在传施微将会是将来的太子妃,谢菱于是心生歹意在击鞠会故意激施微上场,在她的马上动了手脚。 施微现在想起心里还是惊恐,烈马脱缰在广阔场地中肆无忌惮的狂奔,马蹄发疯般高扬,那一刻仿佛一切静止,她吓得失声。 好在那一瞬间季梵纵马接住了她。 可尽管如此她往后几天夜里都在睡梦中惊醒。 前世她在狱中和谢菱对峙,谢菱亲口承认马是她动的手脚,只可惜命大让她逃过一劫。 后来谢菱承认施家那些莫须有得罪名,也是她出的主意。 可笑,一世都活在被人算计之中。 触及狱中寒冷的铁门那般俱寒阵阵涌上施微心头,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恍惚间手指微抖,方才握在手中的黑白棋子落了满地。 施晦然知道她骑术不精,跟别说上马击鞠了,观察到施微的反应,猜测她对击鞠会不感兴趣。 他拿起邀帖看了看,摇了摇头对施微道:“要我说啊,马上击鞠哪有棋盘对弈有意思,不去也罢,壹楼出了道新菜叫翡翠虾环,明日爹带你去尝尝。” 观风捡起散落在地的棋子,施微回过神,又把棋子放回到棋盘上,缓缓道:“爹,既然是谢大姑娘相邀,那自然是要去的,我就去看看,也当开开眼界。” 对谢菱,她不会心慈手软,这些账,她要一笔一笔还回去。 片刻,她从前世的不堪记忆里抽身,“观风,过会儿如是江世子来了,就让他在前院等我。” 第七章 ▍为了自己也要在不平中讨一个公道 长临侯世子江子羡,为人热情天真,豪爽仗义,乃是金陵城有名的小纨绔。 这位江世子从前在集思堂听学时就是个最顽劣的,上树抓鸟斗蛐蛐儿没有他没干过的。 几位老先生课上要和施微辩论斗法,课下又被江子羡气的吹胡子瞪眼,连季梵有时也被这两人带着乱跑,倒是赵衿衿是个老实的,总得先生夸赞。 因为幼年同在一处听学,他们四个人自小相熟。 要说这集思堂,乃是先帝年间金陵城最出名的一所书院。 集天下名士之思,立大景百年之固,故先帝御赐集思堂此名。 并特设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女都可进这座学堂听学,得如此圣誉,集思堂一时盛名在外。 只可惜这盛名未能一直传承,到永仪帝继位,两年前突然下旨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资历进学堂就读,这座学堂一时间成了皇家书院,普通官家子女也只能望尘莫及。 施微刚走到前院,就望见江子羡急促地跑进府。 来人神采俊逸,手中一把天青色折扇微开,身着雪色长袍外罩一件绣金丝边的襟袄,远看倒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派头。 但煞风景的是来人风风火火,神色慌张,腰间别的墨色玉佩被撞击的啷当作响,细看颇像个闯了祸的孩童。 施微记得上一世江子羡被他爹逼着在府上听先生讲学,他便几次出逃来她府上躲着。 果不其然,江子羡一进院门就大口喘气道:“施微,我来你府上躲躲,你是不知道我爹啊,请了些先生来府上整日给我吟诗讲学。 还逼着我卯时就要起,今日我偷溜出来,我爹正满大街派人寻我呢,上回我躲在季乘溪府上,就被我家小厮找着了,这回应该找不到。” 这是施微这么多年来又一次见到江子羡,已经记不清前世最后一次见是何时了。 后来她只听说长临侯江奕被当做施家余党一同处置,江子羡为了替父报仇投身起义军,结局令人唏嘘,这支起义军不久就被尽数歼灭。 曾经最风光耀眼的江小世子最后死在战场上。 还好如今他们每个人都还鲜活的存在。 “哦对了,上次我说邀请你们到我府上看我新得的一对蛐蛐儿,最近我爹不是老要我听学吗,找不到机会,下次我把它们带过来让你们品鉴一番。” 江子羡猛灌了几口水,还心心念念不忘玩乐。 “好啊,你得空带过来。”施微话锋一转,“子羡,你收到谢府击鞠会的邀帖了吗?” 江子羡点头道:“收到了啊,反正明日我是一定要去的。” “听闻你近日在驯马司买了一匹马?” 施微记得前世那场击鞠会,江子羡还牵过这匹马上场。 江子羡半张开的折扇一合,有些吃惊道:“你是如何得知的?我前日刚在驯马司挑的一匹良驹,谁也没告知啊,恰巧谢府又送了邀帖,正打算明日牵去给你们一睹风采。” 施微只能笑道:“你江世子风流倜傥,名动京城,高调买匹马,肯定都传遍了啊。” 江子羡被哄的一愣一愣的,正快活地把玩手中的折扇,“那倒也是,虽说驯马司新来的这批马形态相似,但我千挑万选肯定是最佳的。” 击鞠会一贯用的马也是从训马司借过来的。 她不知道谢菱到底在哪一步做了手脚,前世受了惊吓事后也没仔细查,纵使要查痕迹也怕早被抹得一干二净了。 施微心中愤然,面对前世的仇人又一次要害她,这次她可要和谢菱斗到底。 “子羡,明日我上场时,可否借你这匹马一用,此等良驹若助我拔得头筹,到时候我请你去壹楼吃酒。”施微笑道。 江子羡爽快应下,“自然行!明日我把马牵到西侧围栏处等你。” 东郊围场每年举行初春击鞠会已是大景开国以来的娱乐风俗,邀请的是金陵城一些官家子女前来游玩观赏,由几家勋贵人家每年轮着办,今年便轮到谢家主办。 施微今日特地拉着季梵早来了些,前世路过东郊围场的必经之路知雀街发生了流民生事的动乱,那时坐在马车里差点人仰马翻,耽误了好一会儿才到。 如今避开了那场动乱倒是早早地来到东郊围场。 他们刚到便看见赵衿衿也刚下马车,她喜静,原本寻常这种场合她是不愿来的,可想到施微要来,还是应邀来了。 场中分男女落座,东边为男席,西边为女席。 “上场当心点,我过去了。”季梵示意要去东边落座。 施微点头道:“快去吧。” 由于来得早,会场这会儿还没什么人来,她就在西侧门转悠,几个小厮正在负责打理今日要用到的马,她的目光落在队伍里最后那匹马身上。 那匹马矫健强壮,纵使形态相同,施微一眼就认出了就是前世使她差点坠马的那匹马。 昨日她放心不下,还是同江子羡借了马。 现在一想,全明白了。 谢菱假意把这匹马放在第一个,谦让着让她先选,她还以为谢菱是出于好意,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现在一想真是果然好手段。 谢府的马车到了,跟着谢菱一同下车的还有赵兰佳,她一向巴结谢菱,事事都要吹捧一番,施微见状心底冷笑,上一世赵府落魄,也没见身居高位的谢菱拉赵家一把。 谢菱果真是把装腔作势学到极致,温声细语道:“施微妹妹来的真早,方才路上我就在想,我愚笨不擅击鞠,还得请妹妹指教一番了。” 矫情饰诈。 施微强忍着愤意与她应和。 赵兰佳心直口快,被人当棋子四处树敌也不知,她一阵明里暗里嘲讽:“谢菱姐姐粉妆玉琢又才艺卓绝,旁人才疏鄙吝,左右不过是虚有其表,何及你半分,谢菱姐姐又何必对旁人自谦。” 谢菱嘴上斥责赵兰佳无礼,实则脸上笑意不减。 施微别过头也不恼,她经历生死,如此尖酸之言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如同跳梁小丑。 倒是站在旁边的赵衿衿,一改往日的细声细语,“二妹如此口轻舌薄,难免太过失礼,细想也不过应了你方才所言,只是虚有其表罢了。” 语出旁人皆是诧异,都道赵家大姑娘是个没脾气的,今日之言却不同往日所见。 施微第一次见她如此这般,往日赵衿衿低声下气毫无怨言,今日此言居然是为了她。 赵兰佳双眼狠狠盯着赵衿衿,如何也没想到平日在府上里暗弱无断的姐姐,今日能三言两语让自己下不来台。 “都是相熟之人,大家玩笑几句罢了,衿衿妹妹莫要放在心上才是啊,瞧着人差不多来了,我们落座吧。”谢菱出来解围。 言罢拉着愤愤不平的赵兰佳走了。 赵衿衿道:“她出言如此讥讽,我竟觉得比冲着我来更不好受。” 说完这番话,赵衿衿又觉得稍有不妥,施微看着她为难的神色,拉过她的手道:“谢谢你衿衿,你并没有说错,人活一口气,日后不光是为了我,为了自己也要在不平中讨一个公道。” 江子羡也牵着马来了,挥手向远处的施微和赵衿衿示意。 待走近江子羡朝她们道:“真对不住啊,耽误了时间,我这才溜出来,你们两个都要上场吗?我觉得吧,那些人肯定不如你们。” 赵衿衿浅笑:“打趣我,我哪里会这些啊,今日是来看微微的。” 施微打量着他这匹马,放到方才那批马里还真一时认不出,也就只有江小世子人傻钱多,卖马的吹嘘几句千里良驹就把他唬的团团转。 施微点头夸赞道:“子羡,你这马瞧着强健逸尘,定能逐风追日,在场上一马当先啊。” 江子羡拍手即和,“还是你有眼光,同我一样慧眼如炬啊。 我爹却道俗马一匹,非说我让人给骗了,现在看来,是他不懂啊。” 施微和赵衿衿两人忍俊不禁。 “好啦,马给你送到了,此处是女席,多有不便,我走了啊。” 他正要走之时目光扫到旁边那群供上场的马,不屑地看了一眼道:“不过你们可得帮我看好,别让那群狸猫之辈,以假乱真了我这山中猛虎。” 因赵衿衿不上场,施微嘱咐她在此处帮忙看着马。 按照每年的旧俗,击鞠会开始之前,场上还要舞一曲迎春舞。 施微返回席中,正如所料谢菱看着身旁空位朝她招手示意,施微如她所愿与她侧身同坐。 谢菱为她斟了一杯温茶,用丝帕掩着口细声细语对她道:“施微妹妹,围栏旁的第一匹马,模样着实不凡,你我二人为一队,我同其他姐妹都不如你精于击鞠,妹妹用那匹马定能如虎添翼,赢了敌队。” 虽说施微也对击鞠不精,但前世因为谢菱的这番话对她这般吹捧,她心中喜悦,还暗暗还道谢菱心善,转头便答应了。 如今再听到这番话,心中涌起一阵恶寒,她强忍着不适装作答应了。 只是这些诡计她早已识破,害人者必害己。 施微镇定自若端起方才谢菱给她斟满的茶盏,趁着她不留神之时故意撞翻茶盏,茶水洒了谢菱一身。 “啊!”谢菱惊起,滚烫的茶水全数泼到衣裙上,谢菱叫出了声,目光看着施微时一改表面上的温和,眼神寒光毕露。 谢菱的女使急忙用手帕帮忙擦着衣物。 施微却装作无辜的慌张道:“都怪我一时看得入了神,姐姐没被烫到吧,都怪我……” 谢菱平复下来,故作镇定强压着怒火,“无碍。” 看着迎春舞还没完,谢菱起身退席,“你也并非故意,我去后场整理一番就来。” ▍作者有话说: 击鞠,也叫马球,古代一种骑马打球的运动。 第八章 ▍前方即是春光灿烂,有心中之人一起同行 看着差不多快开始了,谢菱还未回来,施微离席走到候场区,看见其他人也陆续离席过来选马准备。 她抢先众人一步牵过谢菱方才指定她选的那匹马,因怕被后面的人误选,她把这匹马牵至远离马群的后方。 苏家的二姑娘苏玥一边挽衣袖一边看到施微牵着马往后走,又旁边的赵衿衿也牵着一匹马,打趣道:“施微姐姐,断断没有一人占着两匹马的道理呀。” 苏玥年纪小,天真烂漫。 “玥儿误会了,可不是我一人独占,谢菱姐姐方才嘱咐我让我给她挑一匹马。” 施微看着人都过来了,趁着谢菱还未回来,示意着大家尽快选好马匹,“约莫是要开始了,大家都准备的如何了。” 言罢施微拿上球杖,接过赵衿衿手中的马辔,翻身上了马。 前世烈马飞驰的场景在脑海略过传来阵阵不适,施微强忍着由心底散发的恐惧,让自己抬头目视前方。 谢菱姗姗来迟,看着大家都选完马了不免有些诧异。 施微看着她走过来,冲她笑道:“谢菱姐姐,你给我挑的这匹马瞧着可真好。” 谢菱方才赶过来还在想施微今日实在不对劲,现下看到她还是像往常般毫无心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便又假意同施微客气了一番道:“那就靠你了。” 两边都要上场了,谢菱看着后方还剩一匹马,想也没想立马扯过马辔上了马。 迎春舞毕,击鞠正式开始。 谢菱趁着对方的空隙一马当先现夺过对方的球,席间一阵叫好声迭起。 施微充耳不闻,她只能驱使着马缓缓走着,一跑快了,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感就会袭上心头,让她呼吸不过来。 罢了,反正今日的目的也不是赢这场赛。 她倒想看看谢菱作茧自缚。 场上几匹马狂奔而过,传过去的球在众人的球杖间几番辗转,都是要强之人,谁也不肯相让。 谢菱纵马去往球门处,伸出球杖欲要拦住对方投过来的球,球杖碰到球的一瞬间,身下的马突然嘶鸣着四蹄翻腾,极度亢奋地喧嚣嘶吼起来。 当她发觉不对劲想下马之时,马已经不由她做出下一步便驰骋至远远偏离主赛场外,在场地外风驰电掣般狂奔,场上众人看此场景都生怕被伤及,匆匆策马站到场中央。 马依旧发了疯般在场上肆意狂奔,不时翻腾嘶吼,仿佛要把身上的人甩下来,谢菱胆战心惊,只能紧紧攥住手中的缰绳不肯放手,一时慌不择言胡乱叫唤,“快来人啊……快……快拦住马!” 旁边的人意图上前拦下,奈何马跑得太快,竟把欲上前拦马的几人重重掀翻在地。 施微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眼底神色平淡,上一世她也是如眼前谢菱这般惊恐绝望,而谢菱应该在一旁幸灾乐祸。 害人终害己,自己有幸躲过一劫,谢菱可就没这么好运了,没人会来救他。 马如此癫狂,看着那几人被撞翻在地,这下谁也不敢向前。 事发突然,席上观看的诸位早已坐不住,被这般场景吓得张目结舌,更别提场中女子,苏玥骑着马直接吓得哭出来。 马最终发疯般奔向围栏,嘶鸣着向围栏撞上去,那一瞬间谢菱被巨大的冲击力晃下了马,强烈惯性之下使她头部被重重地甩在围栏上,马蹄踏过她的腿,依旧向前狂奔而去。 谢家其他人见此情景心急如焚急忙一拥而上。 马被拦下后场面混乱不堪,众人早已退至远离会场。 施微翻身下来,牵着马往席间走,进场西侧门,三个人都在那等她。 季梵独步上前一把接过她手中的马,和她并排走回去,他也心有余悸。万一马上的是她,他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吓着你了吗?我就不该让你上去。”季梵问道。 施微故意道笑嘻嘻道:“真是吓死我了。” 江子羡被吓得不轻,马受惊事常见,可今日如此癫狂确是不得见,“别说你,我们都被吓死了,你再不过来乘溪都要上去拉你了。 话说还好你骑的是我的马,索性没事,真是谢天谢地,不过谢家姑娘这回可真是遭了罪了。” 谢菱头撞上围栏,直接昏迷过去,她母亲余氏早已吓得泣不成声。 “早知这般凶险,我也该拦着你上去的。”赵衿衿也面露忧色。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看着眼前三人,施微眼眶微红。人生太难,路途凶险万分,当初她无知任意一步,下场就是万劫不复。 如今失而复得,她绕过等着她踏入的陷阱,识破请她入瓮的诡计,发觉前方即是春光灿烂,有心中之人一起同行。 四人从东郊围场出来,由于不同路,施微同季梵一块先走了。 路过壹楼,施微这才发觉饥肠辘辘,早上来的匆忙早膳也没怎么用,这会儿是真饿了。 季梵猜出了她的心思,“别看了,进去吧。” 壹楼是金陵城最大的酒楼,据说厨子来自五湖四海,各色菜式一应俱全,便是连皇家宫宴的御膳也做过。 正厅里掌柜的眯眯眼熟练地摆弄着手中的算盘,小伙计在宾客叫唤中提着一壶梨花白正奔至楼上雅间,施微看着,壹楼还是如同从前般烟火喧嚣。 最后一道松鼠鳜鱼端上桌,施微抄起碗立马动筷。 如此狼吞虎咽,季梵嫌弃又无奈地道:“吃慢点,你是饿死鬼吗?” 施微边吃边道:“等我吃饱了,我就是饱死鬼了。” 季梵望着一桌子菜无甚食欲,思索着方才的事情,“寻常来说京里驯养的马大多温顺,可那匹马受惊时不同寻常,如此癫狂难驯,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从前和父亲哥哥到过校场,在校场见过如今日这般癫狂的马,军中一查才发现是有人在马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纵使是有人故意动手脚。”施微夹起一片鱼肉放入碗中,“那也是查不到的。” 谢菱吃了个哑巴亏,不可能把事情闹大查到自己身上。况且此事本就不齿,应是她一人所为,谢家其他人只怕是不知。 查不到,季梵心头一震,她如何知道查不到? 因为上次赈灾款一事,施微一语成谶,季梵便发觉她隐约同从前不一样了。 这次击鞠会一事,如是真有人在马上动手脚,谢家主办定是提前备好的马匹,如何能有人有可乘之机,况且害的还是谢府的姑娘。 但若是一开始就不是冲着谢菱来的呢? 他听江子羡说施微并未骑场上的马,而是借了自己的马,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现下一细想,才猛然发觉。 “你老实说,今日之事是冲着你来的吗?”季梵开门见山问道。 他不敢想,如果出事的是她。 她知道瞒不过季梵,索性直言,“寻常人谁有这个胆子,也就只有他们谢家自己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如此不干净的手脚。 若是东窗事发,以谢家的地位,不过是道声马受惊了,打死几个驯马小厮,谁又能查的到什么呢。” 前世事发,谢家也就是这么做的。 施微继续道:“我知道谢菱想对我不利,问题是出在马上,索性我就未用场上的马,用了子羡的。 谢菱如此歹毒不留余地在先,我必然得将她的良苦用心全数奉还啊,如今这般,也只当她作茧自缚了。” 施微言罢又望向那盘荷叶粉蒸肉,夹了一块肉吃的津津有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对方才发生的事并未放在心上。 季梵打量着面前的人,想到幼年在学堂的大缸里捉鲤鱼,施微不慎翻进去,过后听施晦然说她吓得半个月做噩梦。 八岁那年她说齐三公子衣服丑,对方言语恐吓要打她,施微被吓得一路哭着跑回来。 一切的变化都是在那日琼春宴之后,宴会前后不过短短数天,那晚月色之下,她身在闺阁却道破朝廷大案的玄机。 今日面对谢菱如此阴毒的算计,她独自谋划化险为夷,过后只当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 如此性情大变,那就只能是…… “你赶紧吃,趁着时辰还早,我带你去趟明月山,元济寺上月来了个老僧。”季梵盯着她道。 明月山元济寺,这座寺庙不同寻常佛寺,传闻寺里的方丈是个世外高僧,弟子满天下。 做法超度,念经颂佛他们是不做的,只收点香火钱专门帮各地百姓解些疑难杂症,因此在各州各地都颇负盛名。 季梵上次在衙门闲暇之时刚听刑部刘郎中说他凤阳老家表弟的娘子知足落水。 原本温婉贤淑的一个人捞上来后突然性情大变,好端端地一个人也不爱笑了,整天疑神疑鬼神神叨叨。 家中辗转数州拜访各地名医也没治好,山穷水尽之时慕名来到金陵,登上明月山,竟被元济寺的一位高僧治好了。 “你才有病!”施微放下筷子反应过来,在桌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嘶……”季梵吃痛道,“你这毒妇。” 施微知道他的疑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谢菱心术不正,她今日欲害我在先,意图置我于死地,我使计反击,是她罪有应得。 李昀私藏银款,置一方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一边又勾结朝廷官员卖弄权术,他不配为一国储君。如今只能自断臂膀,也引得陛下更多的猜忌,也是他该死。” “这是其一,还远远不够,因为这两人同我隔着血海深仇,我恨不得立刻杀之而后快。” 第九章 ▍我们一起赌一条别的路 落日云霞,灯火万家。 回去的路上,施微就同季梵讲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开始也有梁上盘旋不歇的燕,成群掠过集思堂的朗朗书声与翰墨丹青。 有从前他们结伴游过桨声灯影里秦淮河畔的月色灯霓,在茫茫烟雨市坊喧嚣中听高楼传来悠长远钟。 可一切的变故源于那场琼春宴,她讲到被赐婚,和亲人分离后独自一人前往深宫。 很快朝代更迭,昔日人臣沦为阶下囚,无数忠魂亡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故友亲人一个个离她远去之时,她才发觉半辈子都在被人利用、欺骗,最终导致家破人亡。 最后也只能在刑台上留下她残破凄惨的身躯和一丝不甘的仇恨。 施微就这样平静地讲着,季梵听着她那个梦中发生的一切,入耳感觉很真实。 她所讲那一个个人,那一刻仿佛鲜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残忍地因她口中的那个世道而不得善终。 “那你梦中我的结局呢?”季梵其实隐约猜到了,但还是想问她。 施微仿佛又置身那天的苍茫大雨里,马上之人一袭黑衣,与他四目相对之时。 刀光剑影,风雨如晦,他就那样倒在自己眼前。 施微转头看向他,反问道:“你猜呢?” “我不来救你,难道看着你等死吗?” “所以你和我,都死在了那场大雨里。” 季梵站在原地,听着施微讲述他的结局。 “而且我相信这个梦,梦里身边人一个个离去。所以我如今才更想好好保护他们,还有你。 走到现在,我顺利搅了琼春宴让我不至于入宫重蹈覆辙,引导你去查青州案没让李昀得逞,识破了谢菱的歹计救了我自己。 如今看来,走梦中相反的道路,也是一番柳暗花明呢。”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但你放心。”她笑道,仿佛一切风轻云淡,她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不管明枪暗箭,还是诡计阴谋,我都会接着,然后一一奉还给他们。” 季梵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朝夕相伴十几年的人,这一刻她就真的如同在梦里经历过一场生死变故,以往在这条巷子的每个角落肆意奔跑的身影再也寻不到了,她单薄的身躯在苍茫夜色中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坚毅。 施微忽然轻笑,伴随着心底一声叹息,刚才那番话,或许他会觉得虚无又荒诞吧,“如此离奇,一场梦而已,你不信也没关系。” 其实她早就想好了,不把季梵牵扯其中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愿他此世能安乐顺遂,剩下的事情,那些要了结的恩怨,就由自己一个人来完成。 施微走在前头背对着他道:“我们走快些,该回去了。” “我只信你。”季梵几步追上她,同她并肩而行,“这千疮百孔的世道使人看不清前方,所有人也都沉浮其间。 如你所言,既已得知那个结局,那就接下明枪暗箭,我们一起赌一条别的路。” 施微诧异欣喜。 前世无数个冷夜中唯有她一人执棋独坐对弈,宫墙里春秋无声无息流转了六回,她在其间踽踽独行,只有长夜相伴。 而如今终于有人对她说要同她并肩而行。 她眼中笑意流露,爽快恣意道:“好啊,不过你可想好,上了我的贼船,不论成败,你可再也别想撇清了。” 季梵心道:从小到大,上你的贼船还少吗。 赵府兰泽院。 “她真是这么说的?”昏黄烛火下柳氏看向正同自己抱怨的女儿赵兰佳。 只因今日击鞠会赵衿衿当面让她难堪,赵兰佳回府后压着心中的怒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桌上的茶盏被她摔了个干干净净。 赵兰佳还觉不解气,便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朝门外扔去,埋怨道:“那日在琴台巷,她不过是仗着有人给她撑腰,三言两语便把我赶下马车。 今日在会场如此多人,她当众言语讥讽我,就是意图让我难堪。” 柳氏心疼自己女儿,立马坐到赵兰佳身边拉起她的手安慰道:“这可真是反了天了她,她那短命的娘在世的时候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 如今当娘的死了,当爹的又不疼,她还妄想翅膀硬了能飞上天不成。” 正逢赵兰佳的女使青漪提着食盒进来布菜,看到屋里此景,她把食盒提上桌慌张地掩饰着脸上的泪痕。即便小心,微弱的啜泣声还是传入了赵兰佳的耳中。 她本就不悦,现下更是不耐烦,恼怒地瞪了青漪一眼,“你在这号丧什么呢?还不快滚出去。” 赵兰佳是个难伺候的主,上月有个女使打理时不小心打翻了她屋里的花瓶,次日就被柳氏找人发卖了出去。 青漪匆忙放下食盒,慌张退至门外。 刚巧撞上欲进屋的秦娘子。 秦娘子是兰泽院的老人了,自柳氏起势就一直跟着她身边,一贯会察言观色,动动嘴皮子便能把死的抬成活的。 她看着青漪仓皇退出来,也猜到了几分里面是什么情况,骂了声她不中用的,又拉着青漪走了进去。 秦娘子进屋行了个礼,慢道:“姨娘,姑娘。青漪这丫头是个没用的,姨娘也莫怪她,此番实则是她被欺负狠了。 奴婢方才瞧着她拿个食盒左等右等不见回来,便去厨房寻她。 远远便瞧见她与大姑娘院里的霏微起了争执。” “要说这霏微丫头,平日里闷不做声,没曾想竟是个不好相与的,言语辱骂不说,出手便把青漪推翻在地。” 青漪知道秦娘子是个厉害的,当即猜到她的用意,又轻声哭了几句出来。 “你个没用的东西!竟会被她欺负。”赵兰佳指着她骂了句。 转头又对柳氏道:“娘,她们院里如今是胆子大了,奴婢仗着主子威风,都欺负到我身边的人头上了。” 柳氏心生歹计,看来是非得给她下点威风,让她知道赵家如今该听谁的。 随后吩咐旁边的秦娘子,“去,把霏微那小贱蹄子带出来,记得配合着庄妈妈寻个好由头。” 西院的来佳院是个不大的院落,赵衿衿自生母离世后,为了不招惹是非,便由东大院自行搬来了来佳院。 屋内烛光摇曳,她揣摩著书中的一首诗,昏黄光影跃然纸上。 霏微拎着食盒踩着夜色匆匆进来,利落地布好四道菜,朝着看入神的赵衿衿道:“姑娘,用晚膳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们为难你了?”赵衿衿回过神放下书,侧身坐于桌前,看着霏微忙碌的身影问道。 霏微原是扬州容家的家生子,几年前容氏还在的时候带着赵衿衿回了趟扬州。 容氏看这丫头机灵,便问她愿不愿意跟来,霏微看着赵衿衿亲近,立马便应下了,从那以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贴身伺候。 看着四周昏暗,霏微又点了盏蜡烛小心抬到桌边,这才道:“厨房这群婆子,一个个贯会见风使舵,兰泽院那头七道菜色,我们院就只有三道,奴婢同那周婆子拉扯了好一会,才多争了一道才过来。” “碰巧撞上二姑娘的丫头青漪,仗势欺人的东西,说我们根本吃不完这些,满嘴不敬,奴婢同她说了两句,她倒有理了,哭着就跑了。”霏微愤愤不平。 赵衿衿知道霏微的性子,心直口快但却是个最忠诚的,事事也为她着想。此番也并未怪她,轻笑道:“罢了,青漪那丫头也是个直性子的。只是,依兰泽院那些人的本事,怕是白的也要颠倒成黑的了,我只怕你要吃亏。” “只要姑娘您好好的,奴婢吃点亏算什么。” 霏微探出头朝门外望了一眼,空无一人,“那庄妈妈,住我们院儿,心却在那头呢,又眼巴巴地去那院里了。” 赵衿衿冲她摇头道:“算了,人各有道,我们又如何能干涉得了旁人的路。” 院中寂寥,烛光把屋内两人的身影拉得颀长。 良久,赵衿衿打开旁的柜子,小心地拿出一纸文书,轻唤她,“霏微,你年纪也不小了,跟着我从扬州过来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这是你的文书,我把它给你,你择日就回扬州吧,找个好人家……” “姑娘。”霏微拼命摇头,眼眶微红,“自夫人走了,这一屋子人,哪个是好相与的。 奴婢要是走了,您一个人怎么办啊,奴婢不走。” 赵衿衿扶她起身,见她心意已决,也只好作罢。 正当此时,平日鲜少有人来的来佳院突然传来阵阵嘈杂的碎碎言语,外面五六个婆子点着灯快速朝里屋走来。 见这些人来势汹汹,赵衿衿突然心中一颤,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看着这满院子的人,朝领头的秦娘子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秦娘子带着庄妈妈上前,两人朝着赵衿衿极度敷衍地行了个礼。 秦娘子面露高傲,挤眉弄眼道:“大姑娘,奴婢们本意也不想这么晚来叨扰您,实则是我们院催得紧,此事又和您身边的霏微姑娘有关,这才赶在大姑娘睡下之前带着奴婢们来这一趟。” 庄妈妈看着秦娘子的眼神,瞬间领了意从袖中取出一支梅花银簪和一只白玉手镯。 赵衿衿和霏微看着这些物件,都是不解此意。 秦娘子继续道:“前日我们姨娘一只白玉手镯突然寻不到了,昨日二姑娘又道丢了支梅花银簪,兰泽院奴婢们苦寻无果。” “姨娘想着会不会是别的院子里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奴婢鬼迷心窍,便吩咐奴婢挨个屋里搜查,没曾想方才在霏微姑娘屋内的衣褥里搜出来了。” 第十章 ▍长夜漫漫,多有失散 霏微诧异地走上前辩解,“你胡说!这些东西我根本就没见过,再说了,你们院丢的东西,如何会到我这来了。” 这么晚了带着人如此大动干戈,赵衿衿猜到了几分她们的来意,她上前一步把霏微拉至身后,“秦娘子,庄妈妈。二位莫不是弄错了,我身边的人是断断做不出这等事的。” 秦娘子也不惧她,冷哼一声,撇了眼立在旁边的庄妈妈,道:“奴婢是别院的,知道说了也不算,可若是姑娘自己院里的人指证呢?庄妈妈,你来说。” 庄妈妈从前是东大院里的人,自从容氏走后,跟着赵衿衿搬来来佳院。 日日看着自己主子在府里说不上话,连着奴婢也受人白眼,便巴巴地上去巴结柳氏,想给自己谋份好差事。 她想着秦娘子方才在来的路上同自己交待的说辞,上前道:“大姑娘,奴婢同霏微住处只隔着一道门您也是知道的。 昨晚上奴婢回屋正打算歇下时远远瞧见霏微东张西望地从外头溜进来,怀里还好似塞着些物件,奴婢好奇问了一嘴,她也不肯说,急忙把房门掩上。 没曾想第二日兰泽院就丢了东西,方才一搜,竟是霏微手脚不干净……” “你少血口喷人!”没等庄妈妈把话说完,霏微就指着她恨不得冲上去,“庄妈妈,你多大年纪了,腆着一张老脸来这信口胡诌也不嫌臊得慌。 纵使没干过几件正经事,也要为自己积些阴德吧。” 庄妈妈理亏在先,登时心虚着往后退。 陷害人这事她本是不敢的,可又想着若是这事成了,自己或许能去兰泽院做事,便想着要赌一把。 秦娘子却不容退步,“这人证物证都在了,板上钉钉的事,这还从何抵赖。 霏微姑娘,你有点口舌不妨留到前院当面对峙。” 几个婆子上前就架着霏微往外走,这些人都是兰泽院来的,凭着赵衿衿如何叫她们住手也不听。 她拿起桌上一只茶盏往地上一摔,砸的七零八碎。 “住手!” 瓦片飞溅的清脆声瞬间震住了众人。 赵衿衿推开架着霏微的手,“你们好大的胆子,夜里闯入我院中,凭着几句一面之词就想带走我身边的人。 秦娘子,姨娘想问些什么,我跟你们去。” “姑娘金尊玉贵,犯不着为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奴婢担下这等不堪的名声,你们愣着做什么?把这丫头带到前院去。” 秦娘子这话这是一口咬死了东西是她们来佳院偷的了。 赵衿衿敌不过她们人多势众,院里其他伺候的人也一向畏惧柳氏的手段,看到这行人来势汹汹,如今站在院外都不敢进来掺和这事。 她追着霏微一行人来到前院,赵府前院立着一行十几个人,灯火通明。 人被带到后,秦娘子拿着银簪和镯子给柳氏,柳氏拿起后细细端详了一番,盯着霏微,居高临下道:“本还道是我院里的人行止不端,没曾想竟是你这小蹄子,把手都伸到我院里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霏微性子直,脾气冲,她本就知道柳氏狠毒卑鄙,现下才知道原来今夜行这嫁祸之事实则是拿自己开刀。 纵使被两个婆子压制住她也不甘示弱地挣扎道:“我行的端坐的正,你们这些黑心肝的,使出这等阴险歹计来诬陷我。 休说是偷,你们院里的东西,我便是瞧上一眼也嫌脏。” 她这话这正合了柳氏的意,自己本还想着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处置她。 她此话一出,柳氏内心窃喜,面容不动声色,声音却带着一丝狠厉道:“你一个奴婢,纵使偷了我的东西,我也没说罚你,可你不知悔改还如此言语顶撞,你是真当我不敢处置你?来人,先给我打二十板子。” 旁边的小厮应声抬着板子上来。 “你们谁敢?”赵衿衿冷声道。 前院的小厮并非兰泽院的人,赵衿衿出言制止了,他们也一时间皆愣在原地不敢上前。 赵衿衿看着退至一旁的庄妈妈,这个从前她身边的人,即使对自己不上心也还是不怪她。 她只道人各有难处,想着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本没有错,可她诚心待人换来的却是背后无情的一刀。 她盯着庄妈妈,目光再无往日一丝温情,冷冷道:“今日你们凭庄妈妈一面之词就要给我身边的人定罪,这属实不妥,依庄妈妈所言她是在夜中瞧见霏微。 庄妈妈年纪大了,若是眼神不好一时认错了人呢?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庄妈妈,我们都确认一下,免得冤枉了好人。” 因着自己还是来佳院里的人,不好明面上闹翻,庄妈妈只能应声道是。 柳氏却略有吃惊,赵衿衿从前一向沉默寡言,是断断说不出这番话,今日一瞧,口舌伶俐,看来从前不过是装模作样。 她只觉得被赵衿衿骗了,更下定决心要给她点厉害。 赵衿衿盯着庄妈妈又道:“我一向刚过亥时就入睡,霏微平日里亥时一刻也就回去歇着了,你既说昨夜里看见霏微欲行偷盗,可是亥时一刻前后? 若是别的什么时辰,那或许是认错了人,一场误会罢了。” 庄妈妈低着头,本就心虚不敢直视赵衿衿,又被她这么一问,哪里管得了旁的,立马点头承认道:“是,是!过后奴婢还算过了,就是亥时一刻左右。” 柳氏心道不好,捏紧了手中的锦帕。秦娘子脸上也浮起几丝担忧。 她们本就是临时商量出这么个计策,没曾想庄妈妈是个胆子小的,路上便一再叮嘱她少说话以免坏了事,谁料这个蠢的被三言两语还是中了套。 赵衿衿依旧面色平淡,“庄妈妈,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再不把我当一回事,心再向着别处,我也从未克扣你的份例,我不知你今日是受了何人指使。” 说到这赵衿衿看了眼柳氏众人,柳氏故作镇定地对上她的目光。 她又继续道:“竟要行如此歹毒不堪手段来诬陷霏微。 我昨夜挑灯写字到亥时四刻,霏微一直在我屋里陪我,我倒好奇你是如何在亥时一刻看见霏微的。” 庄妈妈知晓中了计,一把跪在地上,畏畏缩缩地不敢抬起头。 柳氏在赵府后院这么多年,学得一手颠倒黑白的好本事。 “笑话。”她又出招,“大姑娘,你说霏微昨夜一直陪同着你,我大可说这也仅是你的一面之词,庄妈妈也是赵府的老人了,想来做事也不是个不可靠的。你再仔细想想,看见的可是霏微?” 庄妈妈心里细细掂量,上了这贼船中途要是下了。那就是把两边都得罪光了,日后更没好果子吃,如此一想,也只能走到底了。 “姨娘,奴婢看清楚了,就是霏微。” 霏微苦笑,今日这劫怕是躲不过了,她含泪望向赵衿衿,没有方才的不甘和愤意。 她跟了赵衿衿五年,她的姑娘日后一人在府里要如何是好啊。 柳氏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对旁边小厮使了个眼色:“都给我听好了,霏微行止不端,盗窃主家物件还言语不敬,已是犯了大忌。 此等刁奴,便是今日活活打死了也不为过。” 活活打死。 柳氏手上有物件和人证,无论怎么说也是她有理,赵衿衿知道柳氏的手段,可万万没想到她今日会这般狠毒。 她霎时全身像被凉水浇灌一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心里仿佛被一块石头重重拉扯住,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用,连身边之人都护不了。 此起彼落的板子落雨般打在霏微身上,赵衿衿不管不住地上前护住霏微,挡着落在她身上的板子,冰冷的重力打在她的脊背上,她吃痛地叫出一声。 小厮吓得连忙停了手。 “姑娘,你别管我。”霏微心疼地冲她摇头,已是哭着对她说,“奴婢怕是日后伺候不了姑娘了,姑娘日后要处处当心,切不可让自己吃了亏啊……” 赵衿衿抱住她,带着哭腔对院里的人几近吼道:“你们有不怕的,那便连着我一起打。” 柳氏知道她动不得,赵裴再不疼她,说到底也是赵家姑娘,若是真有个好歹,自己也交代不了。 况且赵裴最在意外头的面子,如是赵衿衿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传出去被人说道,赵裴一怒,她怕也是要不好过。 柳氏站起身做做样子,呵斥了方才那些小厮道:“放肆,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还不快把大姑娘拉开。若是再伤着了大姑娘,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的意思是让人拉住赵衿衿以免坏事。 旁边的女使婆子一拥而上,把赵衿衿钳制地动惮不得。 “给我打,府上岂容这等刁奴,便是老爷回来了也是我有理。” 听着柳氏搬出赵裴,掌罚的小厮立刻察言观色,手上也不留余力。 嘶喊声传遍整个院落。 赵衿衿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出容氏临走前,那也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 她伏在床前拉着母亲的手,听着屋里一切从微弱到俱寂,一坐就是一整夜。 至此,她怕长夜,因为长夜漫漫,多有失散。 如今,又是一个长夜,她还是如往常一般,什么都做不到。 夜色映照下惨白无光的桃花一朵一朵落下,不知几时,凉风吹得一排巡夜灯光火苗晃动。 眼前的一切人投入灯影中,摇曳斑驳,她只觉显得狰狞可怖。 良久,一阵凤箫声动后也终归偃旗息鼓。 她终于被人放开,一瞬间失去重力跌落在地,她绝望地爬向那个身影。 眼前人上一刻还在为自己打抱不平,这一刻已经沉寂无音。 她觉得自己错了,好像真的没有人因为顺从而宽待过她,反而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耳边响起施微对她说的那句:要为自己在不平中讨一个公道。 赵衿衿脸色惨白,终于支撑不住,沉重地向后倒去。 第十一章 ▍那就必须扫除日后将要来的腥风血雨 击鞠会后难得几天安生日子,施微今日早起折了几枝桃花,正小心地插在案上的墨色小瓷瓶里。 刚折下的桃花还沾着晨间的几滴朝露,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扉打在晶莹的湿露上,花显得更加娇翠欲滴。 月舒刚从外头回来,拎着一盒点心风风火火地进了屋。 施微被她惊动,放下手中的花抬头看向她,她知道月舒的性情,料想定又是在外头打探到些事了。 “哪家姑娘又说亲了?”施微笑着道。 “哎呀不是,方才奴婢在玉记碰上了谢大姑娘身边的女使绿砚。” 月舒把刚买的荷花酥取出,想到绿砚的哭诉,不禁惋惜道:“奴婢见着她不大对劲,便上去与她寒暄了几句,她道她家姑娘这回怕是不好了。” “昏迷了几天好不容易醒来,这会儿连人都不认得,腿上的伤纵使往后能下地也不复从前了。 说她家姑娘醒来就是寻死觅活的,整天神神叨叨,谢家连宫中的御医都请来了几位,还是束手无策。” 施微听着,把轻轻瓷瓶搁到窗前,她话里有话,“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她如今这般若是好好待着,便也能相安无事。” 还剩这最后一刀,施微并不打算给她,因为她想让谢菱像这样痛苦地活着。 谢菱眼高于顶,往日里事事都要争个第一。 如今几分痴傻又落下残疾,她的事这些日子在偌大的京城定是传疯了。 李昀纵使对她有几分喜欢,见看她如今不堪的样子,又怎会娶她留在身边落人话柄,定是远远避之而不及。 谢菱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一夜之间从高门贵女沦落成京中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对她来说,竟是活着比死了都痛苦。 至于她若非要寻死觅活的话,那便也随了她去。 午门外。 宫闱深深,威严沉重,一行来往的官员都不由得低声细语放轻脚步。 周遭突然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击鼓声,深沉的鼓声打破了宫墙内外的宁静。 击鼓者是位佝偻身躯的老者,瘦骨嶙峋的双手举着鼓槌一下又一下击打着鼓面,悠远沉重的鼓声回荡在整座宫墙。 大景建国至今在午门外设有登闻鼓,昭告天下凡是各地府、州、县如遇冤情错案等,百姓皆可上京击鼓状告鸣不平,值守官员不得阻拦,需随即带击鼓者上殿面圣。 值守的监察御史高简上前严肃发问:“来者何人?击鼓所谓何事?” 老者见到京中大官,顿时泣不成声朝他拜下,伏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草民拜见大人,草民家住祁阳穆州,进京要状告那宣平侯薛蔺,侵占良田,草菅人命。” 干清宫外,永仪帝召了季梵与都察院左都御史顾津,二人立在宫门外等着,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知道永仪帝是为了早朝上那桩登闻鼓状告宣平侯薛蔺的案子。 顾津站立难安,都道圣意难测,都察院和薛蔺都是李昀的人,此番突然有人进京状告薛蔺,永仪帝这个时候召见他是谓何意他不敢细想。 “二位大人请吧。”小太监出来传话。 二人例行参拜过后。 永仪帝今日龙颜大悦。自青州一案后暂时压制住了李昀蠢蠢欲动的野心,也算是给他提了个醒。 可还远远不够,也因为青州案,东宫党愈加虎视眈眈,不知道有多少乱臣贼子暗中蛰伏,这让他夜不能寐。 没曾想有人登闻鼓状告薛蔺,薛蔺背靠李昀和萧家这些年在祁阳说一不二,混的风生水起。 早就传闻他大肆敛财,欺压百姓,甚至侵占当地百姓良田,油水自然都溜进了李昀的口袋里。 奈何天高皇帝远,祁阳官官相护,纵使如何派人暗中寻查,他的罪证竟一滴都流不到京中。 这些年来一直找不到由头明查他,也成了永仪帝的心头大患。 这次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借着这次由头,他便可以派人去祁阳彻查薛蔺一案,把薛蔺押入回京。若一击扳不倒萧家,也可使之元气大伤。 永仪帝发问:“二位爱卿,对今日早朝登闻鼓一案怎么看?” 顾津顿时面露难色,他不知永仪帝是何意,一时不敢发话。 “顾爱卿?” 眼看永仪帝再三追问,顾津急忙跪下一拜,现下为了消除永仪帝疑虑,只能先把自己摘干净,他硬着头皮道:“薛蔺草菅人命,欺压百姓,犯下这诸多罪行,已是罪不容诛。 臣请陛下明察秋毫,惩除此奸佞之辈,肃清我大景朝纲,也还祁阳百姓一方清平。” 永仪帝本犹豫派顾津和季梵二人谁去祁阳,如今听到顾津这番说辞,不禁大悦。 又考虑到他为官多年,资历比季梵老道,当即就下令:“顾爱卿所言深得朕心,不如就由你去查此案?” 顾津也一惊,原来方才是自己多想了。 顾津领旨谢恩,薛蔺同自己是一道人,如是派自己去查,大可装模作样地查几日,日后等到时日差不多了再找个借口大事化小一并了结便可。 季梵知道此案事关重大,背后是李昀和萧家,永仪帝此举也正是想着手对付萧家。 他虽不知顾津的底细,但官场中不免与他交过手,深知这人也就会在御前耍花架子,实则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永仪帝若只派他去查,京中对祁阳鞭长莫及,李昀定是不想薛蔺被抓到把柄连累自己,加之他心狠手辣。若在路上下狠手加害,顾津只怕没这个胆子继续查。 又想到那日立于皎皎月光之下,他说要同施微一起寻一条坦荡如砥的前方。 那就必须扫除日后将要来的腥风血雨。 季梵毅然开口:“陛下,祁阳偏远,此去凶险万分,顾大人只身一人只怕千头万绪。 臣恳请与顾大人一同前往祁阳查薛蔺一案,定不负陛下所望,将薛蔺押回金陵。” 顾津脸上的笑意僵住了,本以为此事成了,刚想开口再说几句陛下英明之类的,没曾想季梵来横插这一脚。 永仪帝听罢闭目沉思,想到薛蔺能在祁阳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犯下这诸多大案。除了背后是李昀和萧家,在祁阳的势力想必也是盘根错节。 他此举想让东宫栽个跟头,就必须一举拿下,免得日后夜长梦多。 想到季梵在青州案里不惜得罪李昀也要揭发他私藏银款,永仪帝知道他是个可用的。 想罢他抬手道:“小季卿思虑周全,朕准了,那就由你和顾爱卿一同去祁阳,你们二人务必把薛蔺等人缉拿回京,朕会派云烈军同行一路护送你们安全,三日后便启程。” “臣遵旨。” “你去祁阳做什么?”季梵吃惊道。 施微坐在石凳上,把纸张铺开,正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字,她盯着笔下头也不抬地嘟囔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你能去祁阳查案,我如何就去不得了?” 今日用膳时施晦然提到她远在祁阳的大伯过些天做寿,自己朝中事务繁忙,怕是抽不出身去,便提及让沈芩带着施微连同他那份薄礼前去。 施微记得前世这会她因击鞠会差点落马一事受惊,往后快半个月都提不起精神,整天闭门不出,是以前世大伯那场寿宴只有沈芩一人前去。 方才听季梵说过几天要去祁阳查桩案子,事关李昀一党。 她就猜到了是前世那场宣平侯薛蔺侵田案,她对这桩案子略有耳闻,可前世永仪帝并未派季梵去查,没记错的话原本去查这装案子的应是左都御史顾津。 所以前世她和季梵,那次都未去祁阳。 前世因着永仪帝听信奸佞,派了站东宫一党的顾津去查此案,一去几个月,回来也没查出什么证据,薛蔺人也跑得不见踪影。 她明白,这群人官官相护,是断断查不出什么的。 可如今就不同了。 “你忘啦?我大伯一家定居祁阳,我此去参加寿宴。” 施微停笔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写着自己的字,“陛下不是让顾津去吗,如何你也跟着一起了?” 季梵自从那日听了她那个梦,对她知道这些也见怪不怪了。 他坐在施微对面的石凳上,手往桌上一搁,“这个案子事关重大,旁人不知道顾津,我只当他只是嘴皮子功夫厉害,李昀若对途中他出手,就凭他能查到什么? 我便向陛下请旨,与顾津一同去祁阳。” “拿开,压着我纸了。”施微轻轻扯着被他压着一角的纸。 她嘴上浮起笑意,季梵虽不深谙其中缘故。但还是灵光的,得亏他同永仪帝请旨。 “聪明。”施微朝他眨眨眼,略微点头,“这个顾津啊,不但是个败絮其中的,他还是东宫的人。 若真放任他去祁阳,薛蔺也就逃到天涯海角了。” “顾津是东宫的人?”季梵纵使知道他是个绣花枕头,听到施微说他是东宫的人,也不免有些震惊。 顾津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那整个都察院就都是李昀的人了。 他内心暗暗害怕,关于施微那个梦,若说之前他还半信。 那此刻,他觉得一切并不虚幻,那个梦离现实仅仅一步之遥。 朝堂之上半壁都是东宫一党,若这桩案子再派顾津去搅和了,日后再要寻证据扳倒李昀就难了。 还好没让他有这个机会。 施微继续道:“陛下这一步,用错了人,本来是要山穷水尽的,但还好有你,不至于穷途末路。再加上我,更是事半功倍啊!” 她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这次她要和季梵一起,改变这至关重要的一环,踏上前世未曾踏足的祁阳。 季梵看着她龙飞凤舞写的字,摇头道:“这二两银子一张的纸,就被你这般浪费了。” 施微听罢,重重地把笔一搁,“这么些年了,你脸上的王八可是洗干净了?” 季梵一个激灵,又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从前在学堂,自己不过同她吵了几句嘴,他一时占了上风,没曾想这人竟如此狠毒,趁他酣睡时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引得众人哄笑一团。 他记得当时对施微发下最恶毒的诅咒:“将来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作者有话说: 登闻鼓,古代帝王为听取臣民谏议和冤情,在朝堂外悬鼓,允许臣民击鼓上闻。 开启新副本倒计时…… 第十二章 ▍所有人定能如愿以偿 金陵城最大的赌坊当要属这城南顺来赌场,不论日夜都能引得京中富家子弟流连忘返,纸醉金迷。 赌场门口四个护卫簇拥着一位满脸醉意的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大门。 赌场老板名叫钱五,看到这位爷来了,顿时面露难色、站立难安。 可一想到惹不起这位爷,还是壮着胆子慌张上前赔笑道:“呦,萧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今儿想玩些什么?快里面请!” 那男子醉的七荤八素,也不管来人是谁,一把推的钱五踉踉跄跄,指着他恶狠狠地问道:“给我让开,我问你,里面是谁?” 这男子是当今萧皇后的侄子,大理寺卿萧起元的儿子萧明。 这位萧公子位高权重,又一向喜怒无常,所到之处人人都是巴结着他,京中无人敢惹这尊大佛。 钱五一下子被问的支支吾吾,心道不好,猜到他又是来找麻烦的。 “问你话呢,不想活了?陈视青是不是在里面?” “是……是,正是陈公子。”钱五吓得一激灵,只能如实招来。 钱五口中的陈公子是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陈极礼的儿子陈视青,前些日子他和萧明在赌场赌了几局大的,萧明为了撑场子,请了许多京中好友来助兴。 可没曾想手气不好,带来的裤底都输光了,倒是被陈视青赢的满载而归。 一想到输了钱又在那帮人面前丢了面子,萧明气得不打一处来,想收拾他却又一直寻不到机会。 今日打听到陈视青又来了赌场,他立刻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想着算算那笔旧账,给他点厉害瞧瞧。 “他还敢来?去!把他给我带出来!” 他带人大张旗鼓这么一闹,街中百姓全都凑过来驻足看热闹,当街一片哗然。 钱五吓得直冒冷汗,哆哆嗦嗦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他一边畏惧萧明,一边又担心会招来兵马司巡防的人,萧明一向说一不二,不是个手下留情的主。 陈视青要是真在自己地盘上有点什么事,别说赌场得关门,怕是自己也要脱层皮。 他再三思虑后,向旁边的小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凑过来,贴着他耳边道:“快去,快去请城南兵马司的人来,就说有人当街斗殴闹事。” 小伙计机灵地趁着人群悄然退出。 陈视青正在赌的兴头上,兴致大涨,被一行人莫名其妙地拉扯出来,他也不是好惹的。 两人带来的一行护卫小厮当即就扭打在了一起。 赌场前被人流赌得水泄不通,不少有人看笑话的。 小伙计脚程也是快,一队官兵立马问询赶来,围观的人群看到官兵来了立马四散而去,糊涂热闹看看就得了,惹上了官兵,谁也不想沾惹一身麻烦。 兵马司巡防全城治安,即便是有官位在身,当街斗殴也是违反朝律。 陈视青等人占了下风,又看到官兵来了,早就吩咐人停了手,唯有萧明醉地糊涂嘴里还在嚷嚷往死里打。 “公子……公子我们停手吧,兵马司的人来了。” 萧明看着远处黑压压一片正赶来的人。突然酒醒了一半,当街斗殴无论官职地位,一律按大景律惩处。 他并无官职,无非就是走一趟京兆衙门。但他爹若是因此事在朝中被人弹劾,他回去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迅速下令:“行了,都给我住手。” 虽然停了手,二人还是水火不容地死盯着对方。 路旁的摊子被砸的七零八碎,一行人皆是狼狈不堪。 因他二人当街寻衅滋事,扰乱京中治安,萧明和陈极礼第二日上朝皆被人上奏弹劾,罚俸半年。 施微午睡刚起,接到了长临侯府的帖子,拆开一看是江子羡说今日晚在壹楼清风筑雅间办个饯别宴,几个人小聚一番。 她合上帖子稍有无奈一笑,江子羡是个最热情仗义的,因着小时候的交情,到如今几人也还是推心置腹的好友。 他自小不喜约束,喜爱自由,说日后不想待在这京城,想去走一走大景的大好河山,看江湖风起云落。 江奕也纵着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自是希望他一世无虑。 可惜了本该属于风流江湖的他结局却是困于仇恨和金戈铁马中。 山中的闲云不该困于欲来山雨的桎梏,田间的野鹤应随着日暮纷飞,不受束缚。 这一世,所有人定能如愿以偿。 施微望着缓落的夕阳,余晖洒落满庭,她缓缓合上帖子,出发去壹楼。 可惜今晚得少个赵衿衿了。 她那日听闻赵衿衿大病一场,去赵府看她,看到人面容憔悴,左右进药几天也不见好。 她扬州外祖母家心疼她,几天前便派人来京接她去扬州修养一阵子,施微劝她不如就去扬州,先把身子调养好再说。 季梵约莫还未下衙,江子羡不知怎的也还未来,倒是她第一个到。 壹楼的清风筑是个不错的雅间,站在窗前推开窗往外看,整个京城的夜景尽收眼底。 摊主收摊迎着暮色踏上回家的路,一队官兵骑着马在街中穿梭例行巡查,对面集月楼中传出阵阵管弦丝竹之音,一派歌舞升平。 夜色袭来,施微站在窗前,一抬眼看见正前方摊铺上一位买伞的姑娘正被一位身着黄衣的男子纠缠,看着对面男子的步步紧逼,那姑娘极力反抗,奋力挣脱后扔下伞趁着浓浓夜色慌张跑进长街没了踪影。 只剩那男子站在原地低声骂了几句不知好歹。 她看清了那人的脸,是陈视青。 陈极礼的儿子,施微盯着他,永远记得那场冰冷的倾盆大雨里利用自己布下天罗地网只为设计引季梵前来的那群人,里面就有陈视青。 她面容平淡,指甲却深深嵌进指腹,眼神变得越发冰冷犀利。 陈极礼是李昀的人,五成兵马司也就是他在京中的眼线,对他至关重要。 若是能让他失去对京城周围的管控这条路,那无疑是断他左膀右臂,纵使猛虎身上挨一刀那也会疼。 她正想着,思绪突然被一阵嘲哳声拉回,季梵江子羡一前一后推门而入,两人在壹楼外遇到,碰巧同时上来了。 看着施微已经来了。 “你来的真早啊。”江子羡进门就嘟囔抱怨,“我真是倒了霉了,路上遇到个老翁,我的马车可挨都没挨一下他。 可谁知这个不要命的,突然自己往我马车上撞,躺地赖着不起,当街就要讹我十两银子。” 看着江子羡坐在一旁心里有气得摆弄着扇子,一脸晦气样,季梵无奈道:“人就看你傻,你不报官,不讹你讹谁?” 江子羡叫苦连天:“祖宗,你跟我装呢?今早顺来赌场那事谁不知道啊,那两个蠢的动起手来的惊动了整个城南,听闻当爹的被满朝上下参了个遍。” “我倒了霉了遇到这种烂事,就怕讹我的那人到处黑白颠倒胡说一通。 若是我爹在朝中有什么政敌,被有心人听了去上奏去参他一本,那我爹可饶不了我,思来想去还不如花点银子顺了他的意,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施微说到底深在闺中,今日还并未听闻对他说起的城南之事,略有好奇问道:“城南出什么事了?” 江子羡刚想张口,没曾想那头季梵抢先一步道:“大理寺卿萧起元的儿子萧明和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陈极礼的儿子陈视青,今日在城南顺来赌场当街斗殴滋事,扰乱京中治安,因着教子无方,萧起元和陈极礼被满朝官员参了一本。” 大理寺卿萧起元,施微脑海中迅速回忆起这个人。 萧皇后的兄长,李昀的舅舅,妥妥的东宫一党。 李昀继位后,朝中有几位礼部官员上书状告萧起元身为三法司官员,渎职枉法,在京郊开暗馆,视大景国律而不顾,应当严惩不贷以正朝纲。 大景一向明令严格禁止官员狎妓,触犯者轻则杖刑贬官,重则流放处斩。 在朝廷这等日益打压之下,压得一些人开始另辟蹊径,一开始有商贾老板试探做起了暗馆生意,世风日下,生意越来越好,渐渐有些朝廷官员也投入其中做起了这等不齿的行径。 萧起元背靠萧家,卖弄权术,胡作非为。 纵使前世有忠义之士揭发他,但那时世道昏暗,萧家当道,是非生死不过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李昀要保萧起元,便治罪于弹劾萧起元的礼部官员欺君诬告。 前世的忠义之臣几乎被他赶尽杀绝。 施微内心慢慢交织起一个计划,在去祁阳之前,她想送李昀一份大礼,免得他在京中不安分,派人来祁阳坏他们的好事。 酒菜上桌,江子羡饮了一口刚斟的梨花白,“你们都要去啊?祁阳可不比京里,天高皇帝远的,一去少则得几个月,那薛蔺狗贼又阴险狡诈,指不定还会耍什么花招,你们此去可要小心谨慎。” 季梵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昨日听施微一讲,还庆幸自己请旨去祁阳,“圣旨都下了,还有假的去不成?后天就启程,放心吧,陛下派了云烈军跟随。” 云烈军乃御前五军之一,只听命于圣上行事,永仪帝这回派云烈军跟随,可见对这个案子的重视非同小可。 听到季梵说皇上派了云烈军,江子羡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放下一半,“那就祝你们此去一路平安,回京之日我再摆酒为你们接风。说起来等你们回来约莫都快入夏了,说不定还能赶上我的生辰。” 第十三章 ▍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次日,施微又独自来了一趟壹楼。 想到昨日看见的那位买伞的姑娘,便派人四处打听一番,这才得知这姑娘名闻夕,原是青州人,不久前来京中做生意,家住城北里坊。 听闻她家中困顿拮据,一直与父亲和哥哥相依为命。 只是前些日子哥哥夜里突然惨死,父亲也忧伤过度,为此数月缠绵病榻,如今家中只能依靠她一人周旋。 施微派月舒下去一趟请闻夕上来清风筑小叙。 不一会儿门被小心推开,一位面容姣好身着淡青色素裙的女子站在门前,她站在门前进退两难,眼神似乎有些闪躲,又在低头四处张望。 闻夕有些紧张,方才一位女子走到她的摊铺前说她家姑娘请她到壹楼清风筑一叙。 又想到自己一向不认得什么达官贵人,更别提有官家小姐相邀,她一时窘迫还以为是无意惹了什么人。 好在月舒多番劝说只是一叙,并无恶意,她这才跟着月舒上来。 见她不敢向前,施微起身与她拉进距离。 “闻姑娘请坐。” 看着闻夕试探着走进来,施微笑着向她示好,抬手示意她落座。 闻夕还未敢坐下,看着施微的容貌和身上的服饰。 光鲜亮丽,虽说跟锦衣绣袄沾不上,但看着也绝非普通人家的姑娘,不知这等身份为何会找上自己。 她试探着开口小声道:“姑娘有礼,不知姑娘是哪家千金,找我前来所谓何事?” “闻姑娘不必担忧,请坐吧。”施微拂袖,娴熟有礼地给她斟了一盏茶。 闻夕不好推辞,也只好坐下。 “我不过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我想问闻姑娘打探些事,闻姑娘不必隐瞒,我并无恶意,或许,我还可以帮到你。” 闻夕听着她的话,看着眼前此人温和有礼,她终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看她慢慢卸下防备,施微直接开门见山,“姑娘可认识陈视青此人?” 听到这个名字,闻夕突然神情一恍惚,眼神僵住,持着茶盏的那只手微微一颤抖,茶盏滚落在地,温热的茶水尽数洒出。 她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急忙站起身赔礼,“是我失礼了,姑娘莫见怪。” 施微静静地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若只是像昨日自己看到的一样。只是被陈视青纠缠一番,不该会有如此反应。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闻夕转瞬即逝的眼神中看到前世不甘与怨恨的自己。 闻夕和陈视青之间,应该不仅仅是只有那晚看到的那般。 施微笑着摇头表示无碍,她也直接挑明道:“我问姑娘这些是因为我曾无意间看到陈视青对姑娘纠缠。 其实我和他之间也有些恩怨,换句话说,闻姑娘,我可以帮你。 但得请你告诉我,除此之外,你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其他恩怨。” 闻夕再也忍不住,跌落在地,泪水夺眶而出,低声啜泣。 “陈视青和萧明这两个畜生,我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萧明?这里面居然还有萧明掺和?施微心里涌起一阵讥讽,这两个蠢货可真是上赶着绝自家后路。 施微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子,想起了当初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那个无助的自己。 她忍不住心里有所触动,上前拉着闻夕的手,扶起她坐到木凳上。 闻夕继续道:“我家原在青州,因家里学过一些手艺伙计,今岁开年便随父亲哥哥来金陵做点生意,城北里坊虽破败。但好歹也找着个落脚的地,起初过的还不错。 就在上月,先是陈视青无意看到了我。自那以后,他便多次纠缠强迫我,我不从,他先是打探到我家中。” “我哥哥想为我出口气,和他带的人动起手来,我哥哥自小体弱,那里经得住这般,竟被他们活生生打死。父亲也因此缠绵病榻,我……我去报官,那些人根本不容我辩解,把我……轰了出来。” “我真的受不了了,就在前些日子,萧明撞翻了我的摊子,我壮着胆子找他理论。他……他逼良为妾,每隔几日就带人来堵我,我日日……提防小心,如今真的是受不了了。” 闻夕讲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她没想到这样一个女子,瘦弱坚毅,肩上竟背负了这么多。 如今芸芸众生,谁不沉浮在昏聩不公的皇权下。若非今世机缘巧合遇到,眼前这个女子不过又是像前世那般冤不能申,身不由己。 方才听到施微说会帮她,闻夕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姑娘,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真的能帮我吗?” 陈萧两家狗彘不若,恶贯满盈,前世和今生的记忆交合,施微如同置身霜寒,方才的平淡在她眉宇见渐渐流失,冰冷的眼眸染上几丝寒光与憎恶。 “你放心。”她声音带着几分微哑,盯着方才滚落在地的茶盏,“杀人偿命。” “若姑娘能为我报我哥哥之仇,助我脱离苦海,闻夕愿永生永世侍奉姑娘,来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闻夕正欲向她拜下。 施微连忙扶住了她,“姑娘快快请起,这世道若没有王法,我便为你讨一条王法,他做了事什么终究是逃不掉的,只是此事还需姑娘配合我。” 送走了闻夕,施微伫立在清风筑的窗前。 她来之前拿上了那块很多年都没有碰过的玉玦,环形玉体呈墨绿色,她轻轻捏在手上,想到了那年赠她这块玉玦之人。 随后,她把这块玉玦交给观风,对她道:“你拿着这块玉玦,去京郊庄安坊的醉仙酒楼,就说要找戚老板买酒。 对方若是见了你,你便把玉玦给他看直言我名讳,就说故人有事请他相助,让他务必来壹楼一叙。” 说到这块玉玦的来历,还要提到她十岁那年她和沈芩回祁阳探亲。 那次回京的路上,一位浑身是血的黑衣男子昏倒在他们马车旁,沈芩当时吓坏了,以为遇到什么山贼劫匪了,也不想惹的一身麻烦,赶忙吩咐车夫驱车快些走。 施微回头看着那位奄奄一息的男子,嘴里还在说救我,小孩子哪里狠得下这般心来,劝说沈芩的同意救了这人一命。 那男子随着他们一路前行数日终于醒了,告知他们自己名叫戚澜沧,乃行走江湖之人,专门做些行侠仗义之事,这次进京途中路遭遇仇家派人追杀,这才命悬一线。 沈芩见他并无恶意,也没要他人情,便说是自己的女儿施微执意要救他。 施微问他以后要去哪,他便说要日后都呆在金陵了。 临行时戚澜沧拿出一块玉玦给施微,告知她为报救命之恩,日后若是遇道难事便拿着这块玉玦来京郊庄安坊的醉仙酒楼寻他,能做到的他一定倾力相助。 前世后来因宫中太后莫名遇刺,刺客行刺未遂逃走,宫里宫外东拉西扯四处抓人。 有人受不住严刑怕牵扯到自家便信口胡诌一句乃是江湖之人所为。一时间朝廷在金陵城大肆抓捕江湖之士,大批无辜之人受牵连被捕下狱。 她听到戚澜沧被抓的时候,人已经被当做叛党押上刑台了。虽说只有几年前的一面之缘,但听闻他无辜惨死还是不免心里生出悲意。 看来他那年来决定来金陵不是个好选择。 一刻钟后,观风领着一位身高颀长,眉目俊郎的黑衣男子进了清风筑。 他稍稍打量着施微,眉宇还如同之前,六年不见,倒是长高了不少。 对施微来说,却已经是隔了一世未见,眼前这人还是一袭黑衣,别着佩剑,比初见只添加了几分沧桑。 戚澜沧把佩剑往桌上一搁,坐在木凳上看着他的背影道:“你这小姑娘,如今都长这么高了?我来京六年,也没见你找过我,还道是把我忘了,怎么今日突然有事找我了?” “戚大哥别来无恙啊。”施微转过身,略微客气道。 戚澜沧当即摆手否认:“别叫我大哥,我看起来很老吗?且我而立之年都不及,你以后唤我名字便好。” 施微被她逗笑了,“好,六年前你赠我一块玉玦说日后若遇难事便拿着玉玦邀你相见,你必倾力相助,此话可还当真?” 戚澜沧喝了口茶,听了她的话,立即不容否决道:“自是当真,救命之恩大过天,当初若不是你救我,我戚澜沧还能有今天? 不过可说好,你若是无缘无故找我杀人放火,这我可不做,江湖之人的规矩,只行仗义之事。” “除几只阴沟里的老鼠,怎么能算是无缘无故呢?”施微冷冷道。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陈极礼与奸人一党,残害无辜,陷害忠良。 他儿子陈视青,也是骄奢淫逸,仗势欺人之辈,多番纠缠一位姑娘无果,便冲到人家里将其家人活活打死,只因他父亲是京中大官,那位姑娘有冤不能申。我答应那位姑娘,为他哥哥报仇。” 眼前的女子再也不是从前看着他满身是血就吓哭了的小姑娘。 戚澜沧欣赏她眼中的倔强,笑道:“这番说来,倒也不是无缘无故,你做起事来,也有几分江湖之人身上的义气,你想怎么做,我可以助你。” 施微冷声道:“杀人偿命。” 戚澜沧听罢不意外乎,他这番前来务必是会助她,但凭着本性还是想逗逗她,“只是这杀人越货的事,风险太大,这番铤而走险,我若是被抓了该如何是好?” “你只在暗中就行,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查到你头上。” 看着眼前这人嬉皮笑脸,施微也不同他插科打诨,直言道:“既然六年前我可以救你一命,这次你若助我成事,我便再救你一命,如何?” “说来听听。”戚澜沧好奇道,他想看看这个小姑娘还有多大的本事。 “事成之后,你即刻离京,日后再也不要回来。” 戚澜沧反问道:“如若不然呢?” “信与不信,在你自己。你若不走,日后便会身陷事端,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第十四章 ▍日后是可以救更多人的性命 第二日,果不其然,萧明又出现在闻夕的摊铺前,闻夕想起了昨日施微和她说的计策。 她要闻夕先假意相邀萧明和陈视青二人,借机尽力挑起这二人的争端,剩下的事便不用她管了。 这次闻夕见萧明前来并未极力反抗而逃,而是强忍着心中恶寒和他交谈起来。 看着闻夕一改从前对她轻声细语,萧明起初还觉有些诧异。但看着眼前人的示好,不一会儿不同寻常之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闻夕低头轻声开口:“萧公子一表人才又家世显赫,您从前说的不是奴家不情愿,只是……” 萧明听着闻夕这番话,喜出望外,可听到她后面低头不语,又紧蹙眉头道:“只是什么?你别怕,你若跟了我,日后多的是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和你家中之人。” “萧公子可认识陈视青?” 萧明手握拳青筋暴起,那日因为当街斗殴,回去被萧起元狠狠地罚了一通。 他从小锦衣玉食,无人不顺从他,如今却几次因为他陈视青丢了面子,翻了跟头,现下早已对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恨之入骨。 他恼怒道:“那个混蛋,他怎么你了?!” 闻夕声泪俱下道:“奴家并非是有意拒绝公子,只是那陈视青实在是欺人太甚。 公子有所不知,他几次三番纠缠我未果,还威胁逼迫我拒绝公子您的好意,奴家区区女流,不敢不从啊。 还求公子帮帮奴家,若是能摆脱他,奴家愿意服侍公子。” “混蛋!”萧明怒目圆睁,“你别怕,我定要他好看!他来找过你了?” “还未曾,萧公子先别走,奴家也不知他何时会来,若您走了,只怕他来了会为难奴家。” 闻夕昨日邀陈视青今日巳时来琴台巷,陈视青一阵欣喜应下,这会儿还真的来了。 不消片刻,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楼上,半开的窗扉前一人伫立静静把下面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施微坐下沏了一盏茶,氤氲的热气弥漫整间。 她抬眼看了看倚在窗前的戚澜沧,:“怎么样?看清楚了吗?” 昨日施微和他说的只是杀了陈视青,具体怎么做没和他细谈,可今日看到下面两人都来了,戚澜沧瞬间反应过来,转身看着眼前神色波澜不惊的施微,装作狐疑道:“看不出来啊,你这么狠毒,你想让我借刀杀人?” “聪明。”施微抿了一口茶水。 戚澜沧听着窗外早已传来陈视青和萧明的争谈不休声,又转过头打量着施微。 “我看你可不单单是为了替那个姑娘报仇吧?” “你说的没错,我也有自己的私欲。”随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只是这私欲又不止是私欲,我今日所为,日后是可以救更多人的性命。 且你放心,今日东窗事发后,死的,都是该死之人。” 街市人潮熙攘,被这二人一通乱闹,人来人往都围起来看热闹。 那边萧明已经恶狠狠地扯住陈视青的衣角,“我告诉你姓陈的混蛋,你算个什么东西? 三番五次来坏我好事,今日小爷就算豁出去了,也要让你竖着来横着走!” 陈视青恼怒地不甘示弱甩开他的手,他一向看不起萧明这个草包,他先不客气在先,那自己也顾不得什么了,大放厥词道:“我算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是凭爹,怎么,你还凭出本事来了?你有个当皇后的姑母又如何?不得宠!空有虚名罢了,要我说,你们萧家出了你这么个蠢货,可真是耻了你家的门楣。” “王八蛋,你再说一遍?!” 萧明被他激怒,一挥拳狠狠朝他脸上砸去,陈视青被打得向后一踉跄,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他拂袖擦拭嘴角血迹,眼神利刃一般盯着萧明,又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施微听着楼下的厮打声,差不多了,搁下瓷杯道:“时机到了,事后上来会合,切记勿要伤及旁人。” “放心吧。”戚澜沧轻巧应道,随后转身下楼。 陈视青被他那一拳挑起了愤意,拎起萧明的领口往旁边的摊子上重重砸去,萧明被摔的头晕眼花倒在闻夕脚下,旁边摊铺应声轰然倒塌,闻夕被吓得尖叫一声,匆忙退至人群中,边走边哐当一声从她衣袖里掉出一把出鞘的匕首。 随着匕首落地,她故意朝萧明高喊一句,“萧公子,当心。” 这头戚澜沧已悄无声息潜入人群中,黑衣翩然,他手中正把玩着几颗石子,嘴角一丝浅笑,不屑地打量着眼前这场拙劣的闹剧。 萧明注意到地上那把匕首,此时已经杀红了眼的他仅存的理智也消失殆尽,他缓缓起身,拿起拿把匕首盯着陈视青,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陈视青见转头他手持尖刀向自己走来,没有一丝畏惧。反而向他逼近,他知道萧明是个败絮其中缩头缩脑的蠢货,反讽道:“来啊,皇城根上,天子脚下,你若敢对我动手,你以为你能逃得了? 不过是鱼死网破,你们萧家也吃不了兜着走,萧公子可要仔细斟酌了。” 他边上边一步一步向萧明逼近,两人之间只有一拳之隔。 皇城根上,天子脚下。 萧明发红的眼睛中回过一丝清明,朝陈视青高高扬起的匕首也突然巍然不动,是,若是真动手了,自己也万万逃不掉。 他大喘着气平复心中怒气,缓缓想放下匕首,电光火石间小腿突然像被硬物击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右脚失去重力不知被谁一推向前栽倒而去,他还没反应过来,雪亮的匕首已经直刺陈视青的胸口。 顿时鲜血飞溅,把他洁白外衣染得通红,陈视青已经说不出话来,嘴里吐着血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得看着刺入心口的匕首,终于失去重力倒在萧明身上。 “杀人了,杀人了……” “啊……杀人了,快去报官。” 周遭顿时一片轰乱,叫喊声杀人声连成一片。 萧明跪倒在地,把陈视青推开,颤抖地扔掉手中的匕首,看着陈视青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他目光呆滞,额头早已沁满了冷汗,浑身都在发抖语无伦次道:“杀人了……我……我杀人了……” 施微为闻夕和她父亲买了船票,怕官府会查到她,让她一家人即刻坐船离开金陵回青州。 戚澜沧拿着剑大摇大摆地走上来,“如你所愿。” “多谢相助。”施微朝他微微点头,“昨日我说让你离开金陵,你考虑好了吗?” 戚澜沧挑眉嗯了一声,“既然是恩人说的,我岂敢不信,待我收整一番,明日就走。” 戚澜沧把玉玦拿出来放在桌上,“你收着吧,这算你又救了我一命,我欠你个人情。只是我一时也不知道去哪落脚,等到日后安定下来,我派人来京告知你。” 言罢,他阔步推开门,边走边对她道:“走了,日后有缘再会。” 萧府。 正厅里花瓶古董被砸的稀碎,瓦片飞溅的到处都是,萧起元拿起棍子就往跪在地上的萧明身上打。 他朝萧明怒吼道:“你还回来干嘛,啊?回来连累我吗?逆子!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萧明一路跑回来,看手上衣服上满是鲜血,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跪在地上整个人直打哆嗦。 棍杖打在身上也不发觉疼,他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声泪俱下道:“我没杀人……我没杀人,爹……是……我明明把刀放下来了,是有人推我,有人要嫁祸我啊,爹……” 萧起元踹了他一脚,怒目圆睁道:“逆子!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你当那些人都是瞎子吗?啊?陈极礼现在就在外面,提着刀来要你偿命,滚,你给我滚出去!” 听到偿命,萧明吓的急忙抱着他的腿,“爹!爹……你要救我啊,我不想死,我不出去……” 萧起元就这么一个儿子,说不心疼是假的。 看着萧明涕泪纵横,他心里也万分复杂,愤怒拂袖坐下,想着该如何是好。 萧明看着自己父亲这般反应,心如死灰,喃喃道:“我进宫去,我进宫去求姑母和表哥,他们一定会救我的……” “站住!”萧起元一身呵斥,“你现在还敢进宫?外面陈极礼的人都在等着随时要你的脑袋,你若是嫌命太长,只管滚出去!” 萧明一听,止住脚步,只好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你给我待在这,要是敢乱跑,等我回来打断你的腿!”萧起元愤然离去。 坤宁宫内,萧皇后、萧起元和李昀三人面面相觑。 李昀面色阴沉,许久,他望着萧起元摇头道:“舅舅,子亭这次下此狠手,闹得满城皆知,父皇一动怒,怕是谁也保不了他。” 他夹在中间进退两难,萧起元和陈极礼都是东宫一党的人,谁料今日却发生了这等事,陈极礼已经来找过自己一回,说什么也要杀了萧明为子报仇。 另一头萧起元又找他让他出出主意救萧明一命,一时间进退维谷。 可萧明和自己是血亲,纵使想救,摊上这杀人的案子只怕也有心无力。 况且这次是萧家犯了事,永仪帝正愁抓不到萧家的把柄。如今送上门的机会,不把萧家查个底朝天又怎会轻易放过。 萧皇后听闻此事也很是震惊,萧明自小在她身边长大,感情甚是深厚,她满脸忧色,“兄长莫要心急,圣旨还未下,我们集思广益,从中周旋一番,此事说不定还能有些转机。”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纵使他犯了多大的错,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想尽力保全他。 我知现在的处境,再等下去,怕是一丝机会也无了,你和昀儿千万莫要求情,不可再把你们也牵连其中,我如今也只能豁出去了。”萧起元唉声叹息。 第十五章 ▍你别不识好歹 此事一出,不消半日,永仪帝即刻派北镇抚司把萧起元查了个底朝天,他在京郊经营暗馆生意也通通被翻出来。 永仪帝先前就有所察觉暗馆一时隐隐与他有关,可萧起元之前一直矢口否认。并暗地里周旋使诈,如何查也绕不到他身上。 如今萧起元竟亲自来御前请罪,对暗馆之事供认不讳。 且说自己一直和陈极礼之间有私人恩怨。而萧明当街杀陈视青一事也是受他教唆,倒是三言两语把罪责通通往自己身上揽了个干净,只求能给萧明一条生路。 官员行如此悖逆之为已是死罪,萧明当街持刀杀人按律也当斩首示众,如此良机送上门来,永仪帝倍感舒心。 他对萧家忌惮憎恨,此番又怎肯放过一个萧家人,本打算父子二人一同处斩。 但一上午功夫东宫萧家一党联名上书。此时御案上已堆满了几十份奏疏,无非是说萧家父子不能赶尽杀绝,言外之意就是大家各退一步。 如今天赐良机,萧起元位高权重必须得死,此番若是留他一命,待日后死灰复燃,再想除之怕是难了。 永仪帝再三思虑后下旨。 大理寺卿萧起元,偷营暗馆,渎职枉法,又教唆其子残害性命,祸乱朝纲。 死罪难逃,即刻押往刑部天牢,三日后西市刑场问斩。 大理寺与朝中涉及暗馆一案的官员,一律革职查办。 萧明几番当街滋事,持刀杀人,本是罪行难赦,按律当斩。 但因是受其父教唆杀人,又念在此子年幼,遂杖八十流放岭南。 陈极礼多次纵子生事,搅得满城哗然。但念在其经丧子之痛,一并革职同流放岭南。 永仪帝明面上答应萧家饶萧明一命,实则仍不想放过萧明,这八十杖下去不死也残。 纵使命大逃过这一劫,陈极礼与其同流放岭南,想到自己那惨死的儿子,又怎会还容许仇人活在这世上。 不用自己的手除之,倒是可以借刀杀人。 此番断了李昀的两条臂膀,也彻底肃清了一向东宫一党聚集的大理寺。 自从萧起元不顾阻拦,孤身一人去面圣后,萧皇后在坤宁宫坐立难安。 此番一听圣旨一下,三日后处斩,便是毫无回寰的余地,她当即脸色煞白昏厥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时,看见李昀坐在她床前。 萧皇后掀开锦被,顺着李昀扶她的手撑着起身,虚弱道:“我去干清宫求陛下……” “母后!”李昀沉声拉住她的手,“你还不明白吗?你忘了舅舅怎么和我们说的?不要去求情。父皇早就和萧家势不两立,你现在去求情,无非是让自己身陷囹圄。” “昀儿,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兄长和子亭去死吗?”萧皇后盯着他道。 李昀闪躲开她的眼神,沉默不语。 之前一切都在自己的算计之中,就连永仪帝也对萧家束手无策,一直有案不敢明查,有罪不敢重判。 可自从琼春宴开始,一切他本以为筹帷幄之事都不受自己掌控。 精心设计的宫宴被搅得一团乱,青州一案明明万无一失,可一夜之间就被人识破,折了个户部尚书不说,还让永仪帝对他越发忌惮,落得个人财两空。 他心里有几分喜欢的谢菱在击鞠会突然出事。如今人被摔的重伤痴傻,宣平侯薛蔺在祁阳蛰伏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前几日也突然被人状告。 还有萧明,他虽脾气躁怒,但事关人命之事一向胆小,今日竟会当街持刀杀了陈视青。 因他一死,永仪帝彻查萧家,又害得他折了两条臂膀,且永仪帝多疑,日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和大理寺卿的职位是断断不会再让和萧家沾上一丝关系的人上任。 李昀握拳不甘地捶向桌案:“母后,我只怕是被人算计了。” 萧皇后试探道:“是你父皇……还是昕妃母子?” “都不是,父皇若能暗中使这些计谋,这些年也不会一直被动。 此次大好时机,他又怎会忌惮那份联名奏疏,只明面上处置舅舅一人。 再者若是父皇所为,就说明他早已不惧萧家,必会借着这次由头斩草除根,我们如今怕都已身在狱中了。” “至于老二,他自小宫中长大,母后还不懂他吗? 他若能有如此心机,东宫之位恐怕早就入同探囊取物,又怎会和她那乐伎出身的母妃整日里学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样来哄得父皇宠爱。” 萧皇后忧色不减,“那会是谁?” 李昀道:“不管是谁,我们多年蛰伏走到这一步,他想凭此次对付我,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乾坤未定,江山落入谁之手还未曾可知,我定不会让舅舅白白赴死。” 听到他提及萧起元,萧皇后眼神又冷下来,突然又想到萧明,激动道:“昀儿,子亭呢?子亭如何了?” “父皇明面上留了他一命,杖八十流放岭南。” 萧皇后摇头道:“不可啊,杖八十……那怎能受得住……还有那陈极礼,听闻他也没死,那他定会来寻仇啊!” “母后放心,子亭不会有事,司礼监掌刑,他们有分寸。 父皇把陈极礼也一同流放岭南,无非就是想赶尽杀绝。 只是这件事我没顺了陈极礼的意,把子亭交给他处置。 他恐怕早已心生怨恨,且他知道得太多,为防他为了报复在外面胡言乱语,此番我也定是要除掉他。” 月色下,季府门前。 “季乘溪!”施微指着紧闭的大门,“你别不识好歹!” 她见季梵刚下衙回来就对她爱答不理,她追着来他府上,废了好大劲旁敲侧击才隐约知道是因为今日那个案子。 季梵问她这么大的事为何一人行动,然而自己浑然不知被蒙在鼓里,直到案发后才知道。 施微甜言蜜语好声好气灌了一大堆,没曾想还是被请了出来。 季梵气的是这么大的人命官司,施微居然悄无声息地一个人动手,风险如此大。 萧家和陈家都不是省油的灯,此番还好顺利。要是没成或者被人发觉,怕她会身陷囹圄。 既然长路漫漫,说好要一起同舟共济,那就不该瞒着他一人冒险。 但此时听着门外的的叫喊声,季梵略微有些动容,是不是做的有些太过了? “你到底开不开门?!”施微还在外头喊道。 寒元被喊声吓得一激灵,左看右看也没见季梵回应。但他看着自家公子也不像是铁了心要把施微拒之门外,又想到他嘴里平常说不出好话的性子。 寒元试探道:“公子,我……我去开门。” 见季梵没出声阻拦,寒元暗喜这回是猜对了,加快脚步朝门口走去。 季梵无意间撇见他嘴角暗笑,站起身道:“站住!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你要敢开门,扣你一半月钱。” “啊这……”寒元只能站在远处,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看这人软硬不吃,施微也来气了。 她爬上他府外一棵桐树,还好墙不算高,因着小时候经常爬,她轻车熟路地借着树杈的立双手攀上墙檐,伸出个脑袋将里面一览无余。 她吃力地向里面喊道:“季乘溪,等我进来了,要你好看!” 季梵被她这一声叫喊惊地猛然回过头,寻找着声音的来处,转头便看见她双手抓着墙檐只露出半个头,听见她脑袋上摇曳着发出清脆声响的珠钗。 “你想摔死是吗?赶紧下去!” 施微大喊:“开门!混蛋!” 最后季梵只能亲自开门,把她请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施微刚刚在外面还在想冲进来要他好看,现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有些尴尬,走进背对着他道:“我……我这次是没告诉你,也确是时间紧迫来不及。 前日在壹楼看见那位闻姑娘,又了解到萧明和陈视青之间的恩怨,天赐良机,于是便有了后面这些事。 我答应你,只这一次,日后都与你商议。” 她对季梵把这件事的原由道清。 季梵靠近她疑惑道:“真的是那萧明杀了陈视青?” 他也不信萧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是也不是。”施微矢口否认,故弄玄虚朝他一笑,“你不是都猜到了吗?萧明不敢杀人,我得人相助,这只不过是借刀杀人。” 秀密的竹叶随着晚间清风摇曳,沙沙作响,季梵也不知怎的被这声音扰起一丝不悦,目光移开,也不转头看她,默默负手立在那排湘妃竹前。 即便不想看她还是神使鬼差地问了句:“也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能铤而走险帮你做这种事?” 施微察觉到他不对劲,走过去拉扯他衣角笑到:“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回京跟你提过的我在路上救的那个人吗?他叫戚澜沧,江湖之人。后来临走时给了我块玉玦,承我恩情,让我日后如要他相助便可拿着玉玦去找他,我想及他的身份,行事方便,武功应该也不错,就找他帮了我这一次。” 他有印象,施微确实与他提到过这人。 见他不言,施微又道:“我救他,他帮我,也算是两清了。不过是两面之缘,世间之大,以后都不会相见了。” “与我何干。”季梵神情满不在乎,在她拉扯下又偏过头来,“我明日辰时一刻从京出发,你和伯母何时走?” 祁阳之事,本来是今日就启程的,谁料发生了这等事,只能往后延一天,到明日是说什么也要上路了。 施微思索道:“我们走官道,应是比你晚一个时辰出发,回去我自会同我娘说明原由,到时候我们在郗县回合。” 他看着施微,少女的容颜在清晖映衬下更加光彩照人。 她本是闺中姑娘,却即刻要踏上颠沛流离,此去也不知前方有多凶险万难。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施微,你还是同伯母去你祁阳大伯伯家,薛蔺的事,交给我就好。” “季梵。”施微叫住他,“你忘了你方才为何要生我的气了?” 第十六章 (有修改)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施微回到府上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看着不早了,她原本想先睡下,等明日一早再与沈芩说这事。 月色映入,清晖素素。 想到明日即要启程,她便如何也睡不着。 前世她一闺阁待嫁女,是如何也不会涉入朝廷的大案,对这个案子其所牵扯之处也知之甚少。 如果说之前凭着前世带来的记忆走到现在,每一局都在步步为赢,那这次前方便是前世也未曾触及的混沌与未知,她也猜不到等到天一亮踏上路途即将要经历什么。 前世与清风明月、棋子书画为伴的她,现在也要满心藏着城府,满手沾着算计,在这黑暗中浮沉。 正当她辗转难安时有一道提着灯的身影缓缓走过窗前,随后她的房门被轻声扣响。 “微儿,睡了吗?”是沈芩在外面轻叩门扉道。 她房里灯火通明,想来沈芩也是见到她还未曾入睡便过来了。 “娘。”施微起身穿鞋下了床开门,“还未曾。” 沈芩披着一件素白的氅衣,她性子本就端庄温婉,晦暗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显得更加亲切柔和。 “见你院里迟迟亮着灯,娘也睡不着,过来找微儿说说话。” 沈芩看着施微穿着单薄,怕夜里着了风寒,轻拉起她的手进了屋内。 沈芩对施微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在她两世的记忆中,沈芩从未对自己呵斥过一分,她想做什么,沈芩会笑着支持由着她去,如是不可做的,她便会温言劝她不可为。 两世辗转,然而每每看到眼前失而复得的亲人,她其实还在责备着自己。若是她能早点发觉一切阴谋,不踏错那一步,他们也本该有安乐的一生。 这一刻施微鼻尖突然酸涩,她不敢去看沈芩那双眉目间都是温情的眼。 沈芩看她似乎不对劲。 轻声道:“你去找乘溪了?看你回来就一直点灯到现在,是有什么事吗?” 施微的思绪被拉回,慌张掩饰着在眼中打转的泪水,“我……娘,我想问您件事。” “有一个人,她做错了一件事,落入了别人埋伏好的陷阱里。 从那以后,她身边所有的一切,人也好事也罢,因为她那个决定,全都不得善终。那个人,是不是也罪孽深重?” 沈芩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摇头道:“微儿,这世间道路千万条,我们每个人独行其道,谁又能说清前方的未知。 你说的那个人,不过是迈出了顺着当下的那一步,本最是寻常不过。谁能料到路上设伏的歹人呢?他算计别人的路,致使那个人本该风顺的前方风雨如晦,他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施微抱住沈芩,就像小时候一样,此刻她觉得她永远是年幼的小姑娘,她的母亲,是世间最好的人。 她抱着沈芩,一边是无声的流泪,一边是小声的话语:“在她万念俱灰之时,一睁开眼,突然又回到了多年前一切都还未发生的那时。 失去的人又回到他身边,她知道她会走错哪一步,知道谁要害她。 所以她想改变之前的结局,弥补那个深深的遗憾。” 这天夜里她带着啜泣声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沈芩轻轻拍着她因哭声起伏的背,她从来没见过施微这样。 就这样轻轻搂着她,不知为何,沈芩觉得眼前的女儿再也不是之前爱耍性子的小姑娘了,第一次觉得她长大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沈芩安抚她道,“或许上天是觉得她的一生本不该这样,她还有未做完的事,未珍惜的人。 所以赐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向前看,清除一切顾虑往前走。” 未做完的事,未珍惜的人,过去的已经过去,她要向前看。 不管前方是否风雨如晦,纵使经历栉风沐雨,她也要抓住赐给她的这个机会。 “娘,您代我向大伯问好,我这次不能与您一起同行了。” 沈芩其实不意外她会说这番话,薛蔺的案子因为那通登闻鼓闹得全城皆知,她听闻季梵也要被派往下祁阳查案。 她看着施微与季梵自小一同长大,从两人幼年到如今及笄弱冠,十几年来虽然离不开拌嘴吵架,但心中总是想着对方的。 沈芩从那会儿施微从季府回来就望见她魂不守舍的,也猜到了个一知半解。 尽管如此,她还是摇头道:“这么大的案子,你去能做什么啊?” “娘,我必须得去,之前先生教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路就在那,真理就在路上,我觉得上天也给了我一次机会。所以即使路上有千军万马,我也要清除顾虑往前走。” 沈芩从不约束她,同龄姑娘学的一手好琴,绣得一手好女红,可施微不喜欢。 她说人人都学这些,世间这么多女子,肯定也有人不喜欢这些,只是没有人说。 但她就要说,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又怎会真正的欢喜呢。 她喜欢下棋、钓鱼和击鞠,沈芩从未说过这些不好,她让施微尽管去学。 人活世上,千人千面,不该把千面定为一面。 人生短短不过数十载,若是人人都萧规曹随,又岂能活得飒然。 这次沈芩当然不会执意否定她,她能说出这番话,是多少女子说不出来的。 沈芩一辈子都想让施微活得风光无虑。 她要找心中的道,走认定的路,那便任她去闯。 良久,当屋内烛火的灯芯快燃尽之时。 沈芩开口道:“娘只希望你一辈子平安无虑,旁的什么你只管去吧,娘相信你。 只是你这性子啊,祁阳不比京里,你不可贸然妄为,不可任性张狂。要照顾好自己,望你们平安。” 一夜无梦,施微起了个大早,看着随行的马车已经到季府门前了。 她和沈芩告别,觉得自己这身太招摇。于是翻箱倒柜翻出从前溜出去玩穿的素衣长衫,还好勉强能穿得上。 取下发饰,把头发梳髻盘起,站在铜镜前照了又照,倒真有几分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厮。 “不知阁下是?”说话的人是云烈军指挥使傅竟思。 行军之人一向敏锐,施微本想趁着人多混过去找季梵,没曾想被抓个正着。 她前脚刚踏进门,被他一问只能愣在原地,想想还是转过身胡乱向他行了个礼,“傅大人,我乃我家公子的贴身扈从。” 傅竟思疑惑地打量着她,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让她进去了。 碰巧季梵收整好了刚从屋里出来,余光瞥见她缓缓走进来也没在意。 “这儿呢!”施微向他招手。 他觉得奇怪,便朝着那边多看了几眼,眼前的人皓腕恭敬端在身前,一身直襟长衫,一顶小冠把发髻遮得严实,眉眼间倒衬得有几分霁月清风的气概。 细看是如何凡尘也遮不住的杏眼,晨光熹微之下,星眼如波。 季梵看着来人忍俊不禁:“你怎么穿成这副派头。” “我——”施微见他笑作一团,当即就想冲上去,可又发觉后面似有寒光盯着自己,傅竟思还在注视她。 她只能忍着瞪了眼季梵,极不情愿地行了个礼,“公子,傅大人他们已经到了,该启程了。” “好。”季梵也见傅竟思一直望着这边,轻笑一声倒也配合她,一把拿过寒元手中的包袱扔给她,快活的走在她前面道:“拿到车上去。” 终于一群人浩浩汤汤地离了京。 上了马车,施微也不屑装了,拿了一路东西手酸得都抬不起来。 她揉着吃痛的胳膊道:“你个混蛋!” 季梵装作无奈摊手道:“做戏不就得做全套吗,不然你以为能逃得过傅竟思的眼睛? 等会下车了,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千万别露馅,听到了吗?” “你别得寸进尺啊。”看着他幸灾乐祸的样儿,施微在下面狠狠踹了他一脚。 季梵:“再无礼把你扔下去。” 自从严凭和萧起元一死,陈极礼被流放后,永仪帝趁机扶持自己的人上位。如今的户部、大理寺和兵马司都是永仪帝信得过的心腹,东宫一党再也不复从前那般在朝堂上手遮半边天。 李昀夜不能寐,他知道薛蔺的罪责早已板上钉钉,现在就只差把人押送回京审讯。若是季梵真把他带回来,永仪帝必然会从薛蔺嘴中敲出不利于自己的东西,势必会把整个萧家拉下水。 如若自己再输一步,以后的境地恐怕只会处于进退两难之间,任人摆布了。 他前几日派去祁阳的信使尽数被发现死在了里京不远的城墙外,看来永仪帝这次是铁了心的想对付萧家了。 京逸带着个满身伤痕的人进来。 那个人便是前几日派去的信使之一,来人受了重伤,满身血迹早已干涸,那人进了殿门慌张跪下请罪道:“殿下息怒……属下们趁着夜刚出京就遭人伏杀,没能看清是何人所为,来者武功高强,小的侥幸才死里逃生。” 能有这等身手且能在城外肆意妄为杀人的除了听只命于御前的锦衣卫还能有谁。 走到这种境地,那便就只能鱼死网破了。 看着李昀满脸愁容,京逸抬手示意信使先下去,“殿下不必担忧,祁阳那边,不是还有顾大人吗?” “顾津?”李昀把玩着手中的送回来的信笺,沉声道:“若凭他能成事,我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如今不是去了个季梵吗? 这个人是个难缠的,顾津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手中的信笺是顾津暗中派人送回来的,信上说他们今日晚便可抵达郗县。 “派两队暗卫暗中潜出去,一队去找薛蔺,一队跟着顾津他们,必要时就下手,绝不可让他们带薛蔺入京。” 他抬起手,泛黄的信纸染上火星,顿时化为灰烬。 看来暗中那颗棋子,也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出自《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道之所在’出自唐代韩愈的《师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出自《孟子.公孙丑上》 第十七章 ▍如同梦中那般的熊熊烈火包围着她 去祁阳途中要经过三个县,一日跋涉到日暮终于到了郗县官驿。 大景十二州二十四个县沿途都设有官驿,专供来往监察办事官员住宿歇脚。 都道郗县是小县,多是贫瘠偏远,今日一看却不尽然。 派头虽不比京里,但夜幕临罩街市还是一派花灯熙攘,看着倒一派富庶之景。 郗县的驿丞名叫周濂,今日刚接到消息朝中前往祁阳查案的官员即将到郗县。 郗县这地方也没来过什么大官,以为这次又是派些芝麻小官来监察。 等季梵一行人到了驿站周濂还躺在榻上搂着怀里的美娇娘酣睡,等到小厮来报来的是京中大官,周濂吓得鞋都没穿好屁滚尿流地跑出来。 顾津首先下车看到驿站前只驱身站着一排小吏,他堂堂京中二品大员到了一个小小的郗县,居然没人来接见,他眉头一皱,端起一副官架子,冷声道:“你们驿丞呢?” 小吏跪下哆嗦道:“周……周大人还在府中,已经派人去叫了。” “大胆!” 季梵懒得理这些官场腔调,带着施微站在一旁。 赶了一天路,那旁施微早就饥肠辘辘,双眼流连在街市上各种各样的点心铺子上,偏偏各种香气四溢开来,萦绕鼻尖,肚里早已咕咕作响。 “那是卖些什么?我过去看看。”说着就要往最近的铺子那边走。 “啧。”季梵拉住她,“回来,你现在是我的扈从,别乱跑。” 那头周濂风风火火一路奔至驿站,看到那两位派头,早已大惊失色,匆忙跪地拜见。 “下官郗县驿丞周濂,拜见二位大人,下官家中急事,怠慢了二位大人,请二位大人恕罪。”他吓得冷汗涔涔,不敢抬头。 顾津不依不饶道:“你家中是什么惊了天的大事?本官奉旨前往祁阳查案,路过郗县,在贵驿门前可是等了周大人许久。周濂,你好大的胆子。” 周濂那头早已欲哭无泪,只能吓得磕头了。 “行了,天色已晚,周大人不妨先安排我们入住。” 季梵实在不想听这两人推拉,不等周濂起来,他领着施微先进去了。 听到有人为自己解围,周濂大喜,赶紧擦汗起身,“下官该死,二位大人随我来。” 要说这郗县的小官也贯会看人下菜碟的,施微这次扮作季梵的扈从,住的是间临时收整出来的客房,屋内上了年头的陈设老旧杂乱,连那张不大的床铺,摸着都是一手的灰尘。 此刻施微正用筷子拨弄着桌上的几盘素菜,看着寡淡无味,奈何敌不过饥肠辘辘,她试着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嘴里,刚入嘴就眉头紧蹙,吃着味同嚼蜡。 她无奈放下筷子,离开房中,推开了隔壁季梵的房门。 刚进门看到他桌上摆满了菜色,施微傻眼了,那色香味怎是方才那几盘寡淡无味的素菜能比拟的,自己在隔壁吃糠咽菜,他在隔壁吃山珍海味。 “做什么?吃饱了?”季梵刚夹起一块肉,就看见她推门进来。 “这些狗东西看人下菜碟。”施微往他对面一坐,“你倒是玉盘珍馐,你知道我吃什么吗?” 施微无奈摇头,不想再回想刚才那口的滋味。 见她满眼放光盯着那盘烧鸡,伸手就要取那只鸡腿,季梵眼疾手快拍向她欲要申下的魔爪,内心暗笑,但还是一脸正经道:“戏要做足一些。” 施微真的饿昏了头了,不以为然道:“大晚上的谁还闲得慌看我做戏啊,再做下去要饿死了,你别动,等我回趟隔壁拿碗筷来。” 季梵表面装作说不合规矩,但还是由着她去了。 酒足饭饱收拾残局后,施微摊在桌上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百无聊赖地胡乱画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他们行路一天到郗县途中总有些过于顺利了。 李昀数日内连折几条臂膀,按理来说他们若是顺利押薛蔺入京,东宫这次可就真陷在中间进退两难了。 她刚想开口问季梵,却被他抢先一步开口,“我总觉得过于顺利了。” “我也觉得。”但她深知那个人的性格不会坐以待毙,“小心点为上,毕竟我们身边还有个顾津呢。” 长夜无声,这番话让两人都提起了警惕之心。 突起狂风,外面急风的嘶吼声吹的蓬松泛黄的窗纸咋呼作响,风打窗纸声在寂静中格外分明灌耳,两人下意识相对无言,只剩烛光打在窗纸上摇曳。 寂静过后,窗前映着个人影,房门突然被人扣响。 “谁?”季梵沉声问道,摇头示意施微不要出声。 窗外依旧狂风呼啸,只听见外面影子缓缓道:“季大人。” 顾津,二人皆是疑惑,他来干嘛? 季梵并未开门,依旧坐着不动声色道:“这么晚了,顾大人是有何事?” 外头顾津到:“初来祁阳,左右睡不着,想找季大人聊聊案子。” 施微听着他这话鄙夷地嘴都要咧到地上去了,他一个年过五旬的人,儿子都有季梵这般大了。 在朝中和季梵打的也是表面上的照面。况且被季梵横插一脚祁阳案,顾津恨他都来不及,这番找他聊什么案子? 真是撒谎也不打个草稿。 季梵也不和他客气,冷声道:“顾大人请回吧,我要歇下了。” 施微坐在烛台前,季梵点头示意她把蜡烛吹灭。 烛光熄灭之后,顾津在门外杵了一会儿,之后便走了。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黑暗中,施微才试探小声道:“这老东西什么意思?聊案子?骗谁呢。” 季梵实在是和顾津没什么交道,连顾津是李昀的人还是听施微告知,他去年刚上任刑部。而顾津这个老狐狸早已凭借背靠东宫掌都察院多年。 顾津突然这番举措,他也一时想不出原因。 “我也不知。”季梵思索道:“但既然他是李昀的人,现下他们应该还不知我们知晓了他的身份。 为了隐藏身份,他不会贸然对我们动手。” 施微点头,这么说来确实,毕竟前世没有季梵和她掺入此案,她也是临死才得知顾津的身份。 这一世,她和季梵无端入局,东宫那边刚经历重创,应是草木皆兵,顾津这条臂膀,李昀不会轻易让他暴露。 想来想去,一天的疲惫席卷全身,施微有些招架不住,撑着头打了个哈欠。 季梵听见她发出的声响,拿起烛台点上准备开门。 “干嘛去,这么晚了?”施微耷拉着眼,带着些困意轻声问道。 “你不是说那些狗东西看人下菜碟吗?”烛光下的他朗目疏眉,又见他开口道:“你睡我这间,我去你那间。早点歇下,记得把门闩紧。” 季梵打开房门,交代了几句就提灯往隔壁走去,门外灌进一阵凉风。 窗外狂风渐歇,施微只觉得他方才点的那盏灯在她心中晃,良久也挥之不去,她任自己躺在床上,满心还是季梵离去的身影。 身上的疲惫被舒展开,她又想到方才顾津的举措。但是这次不容她多想,全身困意立刻袭来。 窗外风动传来一阵如同花香般的气息,她脑海中恍惚一瞬,想的任何事都烟消云散,闭上眼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施微觉得自己沉浮在梦中,梦她坐在集思堂听学,她在认真听先生讲四书。但记忆中一向纵容喜欢她的文先生突然暴怒地劈头盖脸责骂她,拿起戒尺就要打她的手心。 她下意识朝季梵投去求救的目光,只因每次她一挨先生责罚,季梵都会站出来为她说情。 可这次她无论如何朝季梵使眼色,他都自始至终没有看过自己一眼。 忽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周围并无天光。 季梵、江子羡、赵衿衿,他们陆续走出学堂的大门。 自己也想跟上他们,可周遭慢慢涌起黑暗,她如何也找不到前方的路,听着窗外电闪雷鸣,她只能吓得在蹲在原地哭喊。 哭喊过后,突然天光微亮,她一起身,发觉自己置身在自家府中的院子里。 雨在淅淅沥沥地下,可她却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晃,似乎雨并淋不到她身上。 看见沈芩和施晦然从屋里出来,她笑着朝爹娘招手,可他们却像看不见自己似的,径直冒着雨朝外走。 看着观风和月舒也一路嬉笑地朝外走,她想跟上她们,可阻隔着她们的那道沉重的大门却如何也打不来。 再一转瞬,周围刺骨的寒冷和钻心的疼痛攀上她全身,她看着自己浑身是血,手上一动却传来沉重的铁链子撞击的声响。 阴暗的牢狱中突然燃起熊熊大火,她被呛地只能一个劲咳嗽,沁出的泪花挂在眼角,火却越烧越大。 一抬头,看见李昀和谢菱双双站在门外,他们狰狞的笑容令自己不寒而栗,她拼命拍打着门,发出阵阵振聋发聩的声响,身后的蔓延火光即将将她整个人吞噬。 “咳咳……”季梵被一阵刺鼻的浓烟呛醒,他睡眠浅,半梦半醒间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直冲心口,呛得他坐起来猛地咳嗽了几声。 清醒时却见房里黑烟弥漫,窗外火光如昼。 他心中猛然一沉,翻身迅速下床开门来到房外。 只见隔壁已是火光肆虐,火苗熯天炽地随风狂舞,他不管不顾地冲到门前撞着门。 施微终于也被浓烟呛醒,她头上冷汗涔涔,坐起来大声喘气,可刚睁开眼,如同梦中那般的熊熊烈火将包围着她,她瞬间清醒只能慌乱呼救:“救命啊……咳咳……救命。” 她只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刚下床就双脚一软跌落在地,床边被烧着的木架铺天盖地朝她倾倒下来。 第十八章 ▍我又该对不起你了 施微极力站起身躲过了即将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木架。 周围卷起的层层强烈火光和焦灼的热浪把她围在中间寸步难行,她用尽全身力气伸手勾到了床头的白瓷茶壶,冰凉的茶水被尽数往身上浇去。 “施微!” 她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叫自己,声音穿过熊熊燃烧的门,传入自己耳中。 紧着着一阵急促的撞门声响起,施微摇着意识昏沉的头,下意识喊了句:“季乘溪……我在这……” 驿站里所有的伙计小吏都被这冲天的火光惊醒,看着突然起了火,众人吓得大惊失色,一个接着一个去井里接水救火。 “不好了,走水了,快救火……” ‘啪嗒’一声,门闩终于被撞落,那扇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门应声倒落,顿时浓烟滚滚。 所幸中间还有条并未被烧及落脚的地,季梵即刻冲进去,明烈的火光使他有点目眩,热浪阵阵向他袭来,他心头一紧,在一片狼藉中急切地寻找她。 听到门被撞到的巨响,施微终于舒了一口气,微弱的声音道:“我在……我在这呢。” 他寻着声音奔至床铺后方,看见施微无力地捧着一个空茶壶,浑身湿透,蜷缩在墙角处。 季梵悬着的一颗心突然如释重负,疾步奔至她身边,打横抱起地上的人就往外走。 好在外面的人已经提了水上来救火,被火焰包围的房中被水扑开了一条道路。 直至天光微亮,火势才终于被扑灭,驿馆众人只因这场来势汹汹的火个个人心惶惶。 “回大人,这位郎君乃是中了和零香,此香吸入会使人浑身无力,虚弱乏困。”驿馆的大夫正在为施微把脉。 此物他有耳闻,和零香用作药内是一味安神良药。若是单拿出将其点燃吸入,便会短时间使人无力乏困。 “她何时能醒?”季梵看着床上的人安静的睡颜,深邃的眸子久久未曾从她身上离去。 大夫继续躬身道:“中了此香者并不需用药,长则三个时辰,短则一个时辰便可完全清醒。” 季梵抬手示意他下去。 大夫走到门口他这才发觉周濂还跪在那边,周濂昨日得罪了这两位京中大员,内心后怕一晚上辗转难眠。 生怕这两人回京一句话自己乌纱帽就不保,晚上特意吩咐下面的人一定好生招待两位大人。 没曾想竟有人在这个时候纵火,差点生出事端,他急的就差没自己往火场钻了,此刻头也不敢抬地跪在地上。 “周濂。” 他赶忙拜下:“下……下官在。” “把你们驿馆所有人叫过来,给本官好生查,仔细查,到底是谁胆子这般大敢纵火生事。” “是,下官一定查出是如此何人胆大妄为。”周濂连忙退了下去。 想着昨日还为自己解围,他本以为季梵不同顾津,是个没架子好相与的,谁知今日居然为了个扈从如此动怒。 周濂也不敢多看,心中只暗道季大人同他的扈从真是主仆情深啊。 此刻已窗外天光乍现,季梵坐在床前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不知为何一想到她身处危险就只想奋不顾身冲进去,回想到那一瞬间看见她蜷缩在墙角时心中突然一阵悲恸,从火场里把她抱出时,周围烈火欲焚身,他却满眼都看着怀中人的脸。 想到昨夜和她换了房间,季梵突然一丝愧疚涌上心头,万幸她没有事。 床上之人纤长浓密的睫毛倏然翕动了一下,施微终于茫然张开眼,欲裂的疼痛涌上全身,看着床前微眯的人,她难受地动了动嘴,“季梵……起来了。” 季梵被这细微的轻唤声惊醒,刚睁眼就看见那双熟悉的杏眼盯着自己,他此刻沉郁眉眼终于化开了愁绪,一丝欣喜攀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侥幸,还有看到眼前人安然无恙的忻悦。 他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适吗”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季梵就伸手去扶她。 施微觉得比刚醒过来好多了,头不再似方才那般昏昏沉沉,全身的疼痛感也渐渐消散。 “好多了,是你把我抱出来的?”施微笑着问。 她还记得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看着季梵冒着大火抱着自己往外走,他神情毅然,周遭一切仿佛都不顾。 季梵看着她又是往常那般嬉皮笑脸,也似乎真的没事了,“不然呢?谁还会不要命了进去救你?” “那你呢?你不要命了?”施微虽然是笑着问出这句话,但脑海中又浮现当时危机的场景,看着他义无反顾地,还是有点后怕。 季梵移开眼神,不自在地看向窗外。 许久,他低声道:“对不起,都怪我。” 施微知道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昨夜临时换了间房,倒让她阴差阳错陷身危机之中。 如此好心办坏事,但人又不是神仙,如何能猜到暗中之人想做什么呢? “你对不起我什么?”施微眼中微涩地看着他道:“你舍命救我,若是你有什么事,我又该……” 我又该对不起你了。 她已经负了他一世,这一世只想让他好好的。 施微又想到她昏睡时做的噩梦,她太害怕了,怕得都没有勇气提出来,只能强压下那些怪诞令她恐惧的梦。 言语换到另一件事上,“我那是怎么了,突然全身无力,躺在床上就重重的睡了过去,毫无意识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你是否有问到什么气味?”季梵看着她依旧有些虚荣苍白的脸道:“你中了和零香。” 施微眼神微微震惊,在脑海中反复回想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突然黯淡的杏眼一亮,“我说呢,那股花香是怎么来的,原来是和零香。 你离开不久我就躺下了,原本还在想顾津的事。突然闻到一股花香气息,过后我便意识全无睡了过去。” 和零香气息多有与各种花香极为相似。若是当时不慎吸入,也未必会让人起疑。 这下昨晚顾津那百思不得其解的举措倒是有解释了。 “这个老贼。”施微咬牙切齿,自己险些丧命火场,全是拜他所赐,“我非扒了他的皮。” 顾津深夜突然敲响原本季梵的房门,打着谈案子这种蹩脚的借口,当时如何想都不解此举到底是为何意,现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后,两人都猜到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故意来我房前走一遭,实则应该是确定那间房里到底是不是我。”季梵思索道。 比较驿馆人多眼杂,若是下错了手,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能一举成事固然是好。 施微顺着他的话道:“不过纵火的应该不是他。” 他一京中二品大员,若是亲自动手,被人无意瞧见,难免横生事端。 且和零香多乃用作军中药物里,京中各大药铺早已禁止贩卖此药,他乃朝中文官如何能得到和零香。 再者李昀要他潜藏身份,也必不可能给他和零香让他亲自动手。 正处于僵局之时,外面突然一阵轰动。 “我出去看看。”季梵对她道,用眼神安抚她好好歇着。 他一出去便看见周濂打头领着几个小吏抬过来一具被火烧焦的尸体。 那几个小吏纷纷皱着眉发出不适的反应,周濂当即出言训斥了几句,那些人才强忍着不适把尸体抬到正院。 周濂看见季梵出来,当即躬身道:“大人,此人乃是在马厩喂马的伙计姜原,下官命他们清理烧毁的房梁,便在房后的空地上发现了死了的姜原。” 又是纵火又是死人,熹微晨光下整个驿馆却都笼罩在一层阴沉中,人人都愁容满面。 施微早就按耐不住外面的轰动,披上衣走了出来,刚一出去一具焦黑的尸体映入眼帘,她不由得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站在季梵身后。 顾津也过来简单询问了几句伤势,又客套了几句,见季梵依旧不搭理他,眉眼之间还一层冷冽,他只能略微尴尬站在原地。 眼前这具尸体,手臂已焦灼的看不见肉身,脸部和颈部烧伤程度较轻,算不上烧的面目全非,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样貌。 致命伤应是心口一记刀伤,正心口血肉模糊的血窟粘连着上衣的布料,殷红的血肉此刻已经微微发黑,使人触目惊心。 刀口深沉一击致命,他一个马厩的小厮,何人要对他下此狠手,又为何会死在起火的客房后。 季梵扫过周濂道:“去叫个仵作来。” 傅竟思匆匆赶来,看到死了人,也即刻命云烈军把守了驿馆大门,防止凶手趁乱混出去。 来的仵作是个年过七旬的老者,对着这具焦尸验了一阵。 原是路过郗县在驿馆歇一夜,如若昨夜无事,今早便可出发离开郗县,可昨夜突起大火,又发生命案,如今说什么也不能即刻动身了。 这顿早膳也用的味同嚼蜡,季梵一心在想方才仵作的的话。 施微也没胃口,淡淡喝了几口粥,也是满脸愁容道:“照那仵作说,姜原约死于昨晚亥时四刻左右,伤他的凶器似乎为尖锐锋利刀具匕首之类,刀口足有四寸深。 可见凶手气力之大,如此凶狠一刀致命,莫非是寻仇?” “不是。”季梵叹息着摇头,“我让周濂派人查了,姜原无父无母,是个哑巴,五年前驿馆的管事的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到马厩做个饲马小厮。 姜原此人为人和善,这么多年平日里也从未与人有过争端。” 如今的疑点就是那把火是何人所为,姜原莫名惨死,他又为何亥时会独自一人去马厩。 第十九章 ▍珍惜眼前人 一夜之间种种事端交织,两人也一时毫无头绪,便准备去马厩周围看看。 从被烧毁的那间客房右拐再走上一条不长的碎石小道就到了驿馆的马厩。 刚走近就远远看见两个身材矮小的小厮正合力抬着倒在地上的残破木门,看着应是原在马厩上的门,抬门的小厮见他们走过来,立即放下手头的活,匆忙过来行礼。 施微照常男装扮作季梵的扈从一路跟在他身后,看着那扇倒在地上的木门若有所思。只是碍于身份不便发问,她正犹豫说是不说之时,没曾想身边人居然懂她心事一般立即开了口。 季梵指着那门,看着这两人道:“门板看着残破,倒像是陈年的松木,你们驿馆里都没请人来换吗?” 那两个小厮一时相对无言,其中有个胆子大的名叫松平,看着脸上还带着几丝悲色,他喘着气揉着手臂站出来,缓缓道:“回大人,本来是请了木匠来换的,可那刘老伯近日突染疾病,卧床不起。 周驿丞只好另寻了木匠,约莫还要等到明日才能来。” 前几日才请木匠来换,说明是听闻京中官员恐要路过此地,周濂一时慌了才匆忙请的人,可见平日里这等事根本未曾放在心上,一县之驿行事竟这般草率敷衍。 季梵压根不理会这等搪塞的理由:“那就任由门如此敞着,若是遇上夜里大风,门板脱落,让马跑出来惊着人该当如何?” 松平是个机灵的,立即回道:“大人,我们驿馆饲马的小厮共有四个,每日是轮流值守。 碰巧这几日晚上风大,周驿丞吩咐值守的每晚隔一个时辰需得来马厩巡视一番,以防风大生事。” “这几晚马厩都好好的,昨晚是姜兄值守,本来前面几次他从马厩回来也是好好的,可谁知后来……。”松平说到这突然以袖掩面,神色悲伤,“可谁知发生了这等事,姜兄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季梵见他提及姜原,神情突然如此悲恸,便问道“你同姜原是何交情?” “我们是五年前一同进的驿馆,我与他同住一间房,姜兄平日里谦虚和善,做事也卖力。 我们互相扶持这么些年,都把对方当做是至交。 我自小双手有疾,干重活使不上力,他便几次三番去求管事的收留我,平时必需要干的重活他就抽空过来和我一起干。” “这几年来,我平日里也攒了些钱,几日前本还说好等下月就一同离开驿馆,去外面做些小生意。” 松平说到这已是再掩不住悲伤,带着泪水哽咽道,“昨日我淋雨染了风寒,头痛昏沉。本来是看着晚上风大,又碰上姜兄值守,想与他一同前去,可吃了药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里突然走水,我被惊醒到处寻不到他,等到天亮时,居然在…… 若我昨晚与他一同前去,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等事……” “逝者已逝,节哀。”季梵听了这番话,心头一阵唏嘘。 施微听及心中也泛起阵阵酸楚,她比谁都明白失去的痛苦,再平常不过的匆匆小别,没曾想竟是此生永别。 时局涌动,本以为这一世可以救更多人,可一朝入局,瞬息万变,还是会有无辜之人离去,如何都无法两全。 而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大人!”松平突然跪下,愤恨道,“求大人明察秋毫,找出杀害姜兄的凶手。” 季梵点头示意他放心,看他还跪着,便伸手去扶他起来。 听松平这一番描述,他脑海重现出姜原昨晚从客房一路行至马厩的场景。 被烧的客房是去马厩的必经之路,姜原为人正直,做事也毫无懈怠,尸体又在客房边被发现,那说明他必然是去过马厩的。 夜深人静即便所有人都睡着了,但客房起火并不难以察觉。 除了是纵火之人外,只要有人醒着在远处看见火光,那必然会喊醒众人救火,姜原若是看到也不例外。 季梵心知肚明,起火之事乃是他第一个发觉,当时火势已是刻不容缓,是他边撞着门边呼叫,这才让更多人发觉走水匆忙起来救火。 而在这之前他未曾听闻有旁人呼喊客房走水之事。 那就说明姜原经过客房去马厩之时还未曾起火。 他也不是死在起火之后,一来那仵作说他约莫死于亥时,季梵发觉起火已是在子时。 二来当时火光滔天,全驿馆的人都围着客房救火,凶手若是在那个时候杀人,必会暴露无遗。 联想到顾津的举动,季梵明白这场火原本是冲着他来的。 他派周濂去查了驿馆所有伙计的家世和生平,都是些家底清白,知根知底的,且来驿馆多年老实忠厚。 谋害朝廷命官乃是死罪,他又与这些人素不相识。所以不太可能是驿馆的伙计小厮下的手。 姜原是在起火之前就已遇害了,且他与驿馆众人相处融洽,无冤无仇,也没人会有理由对他下此狠手。 昨日入住的除他和施微外,只有顾津和云烈军众人。 想到这里,突然眼前的混沌散开一半。一时间的千头万绪似乎也交合到一处,他看向施微,两人四目相对。 毅然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醍醐灌顶般的明亮,都在彼此眼中看出呼之欲出的真相。 “你怀疑谁?”施微揣着自己心中的答案。 季梵看她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也不和她兜圈子,直接道:“云烈军中或许混入了其他人。” 没错,施微点头。 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和零香,纵火之人是把自己迷晕了后才放的火。 一种京中都已禁售且只在军中流传的药物,郗县一个小小的官驿中怎么可能有人会有,再加之周濂查到的这些人都知根知底,所以基本可以排除驿馆里的人所为。 姜原心口那道一击致命的刀伤,如此干脆凶狠。就算是寻仇也无法做到如此利落,那就只能是常年气力大握刀之人所为。 顾津若不能正面暴露身份,只能暗中推波助澜,那必然没有机会与理由阻止缉拿薛蔺一案。 且只凭他孤身一人,为保险起见,李昀应该还另有人潜藏在他们身边。 能拿到和零香这种药再加之常年握刀老练且气力大的只有军中之人。 随他们而来的,只有永仪帝亲派随行的云烈军。 是了,如此说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这条碎石小道上此刻只剩他们二人,四下无人,凉风凛冽,周遭暗潮涌动。 那人今日一举不成,如今已是已打草惊蛇,又留下了姜原这个破绽。若是让他们顺着一路查下去过不了多久便会引火上身。 夜长梦多,横生事端,他势必还会动手来第二次。 两人走回房中,施微坐下在脑海中把各处时辰一一对应,“昨夜我刚及亥时来你房中用膳,后面便再没算时辰。不过顾津来那一趟的时辰应不会超过亥时三刻,随后你过去隔壁,我便也熄灯歇下。 才未过一盏茶时间我就中了和零香睡了过去,这样算来刚好是亥时四刻左右,也正是姜原被害的时辰前后。” 随着一切渐渐明了,季梵在窗前踱步思索该如何把千丝万缕的指向连起来。 他推开窗,和煦的阳光照了进来,思绪也渐渐豁然开朗,“约昨晚亥时三刻,顾津前来敲门,目的是为了确认房中是否为我本人,那时我不明所以便应了他,且又把烛台熄了。 他试探得手后离开,并去通知另一个人可以动手了。但他算漏了一件事,我们会互换客房。 随后我也回房歇下,约亥时四刻,你中香昏睡,那人在暗处准备动手。” 施微站起身慢步走到他身边,接住他接下来的话,把自己的猜测也道出:“可恰巧那时姜原起身来马厩,路过客房,看见黑暗之中有人靠近客房鬼鬼祟祟。 姜原看那人眼生,或许他本能以为驿馆进了贼人,正欲上前一探究竟。 纵火之人看见他,怕事情败露,便残忍地杀了姜原灭口。 姜原死在客房附近,凶手索性未曾处理,想让这场火毁尸灭迹。” 但他还是算漏了,尸体并未被火全部焚毁。 从她中香昏睡到被季梵救出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此番推测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如今可以确定云烈军中确实混入了李昀的人。只要揪出那个人,一切谜团便可迎刃而解。 云烈军的指挥使傅竟思做事雷厉风行,为人侃然正色,当年得永仪帝一手提拔,不消几年便从一个七品安抚使司佥事一路高升至正三品御前云烈军指挥使。 傅竟思此人对永仪帝赤胆忠心,这次奉旨护送官员下祁阳也是一路尽心尽责、从无怠慢,对云烈军混进细作一事应是浑然不知。 施微手指敲击着窗台,思虑道:“无凭无据,傅竟思此人古板迂腐,定是不信他的军中竟混有如此逆贼,如今我们该怎么把这个人揪出来呢? 还有顾津这个老狐狸,一直留在我们身边恐怕会坏事。” 本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们既已知顾津身份,便可直接捆了他来审出幕后之人。 可云烈军是奉了圣旨护送季梵和顾津二人,他们并不知顾津是东宫的人,这几人中偏偏顾津官职最大。若没有证据以下犯上必会引来云烈军不满。 且顾津也不会坐以待毙,无凭无据之事,他到时候反咬一口扣上个以下犯上的罪名,他们可就真要处处受人牵制了。 “我倒有一计。”季梵看着她眉间淡淡愁绪,长舒一口气,良久,平和道,“此计虽险,但确可一试,与其我们坐以待毙等那人再次下手,不如转守为攻,来个请君入瓮。” 第二十章 ▍你要小心为上 过了申时,驿馆传来一个好消息,昨夜纵火杀人的凶手已经查到了。 据说乃是驿馆的一个小厮看到京中官员的阵仗。一时间财迷心窍起了歹心,夜晚起来欲行偷盗之事。 趁着夜色无人从窗台潜入客房,没曾想碰倒了燃着的烛台,这才引起了这场火。 那人闯了祸怕惊动人便落荒而逃,又恰巧姜原经过客房去马厩,撞见那人鬼鬼祟祟,凶手怕姜原看到什么去告发他,便持刀杀了他灭口。 如今凶手已押往官府下了牢狱了。 听闻已经抓住了凶手,驿馆众人一整日阴云笼罩的脸上也渐渐生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悦。 消息传出后,季梵相邀云烈军指挥使傅竟思一叙。 三年前北疆战事吃紧,敌国举兵进犯大景边境五州,永仪帝派傅竟思出战北疆,那场战役中他被任命为季嵘手下的一名副将。 行入连绵山谷,群山遮天蔽日,敌军放冷箭突袭,季嵘迅速一刀击飞了当时离傅竟思心口仅仅几寸的利箭。 自此之后,他心中一直记着季嵘的救命之恩,纵使平日里行事冷酷无情。但在朝堂上与季梵打交道也会谦和一二。 照季梵的计策顺利进行后,施微终于放下悬着的心。此刻正盘腿坐在榻上吃着点心,一盘精致的芙蓉酥放置身前,看着色味俱佳,尝一口才发觉和京中的点心味道天壤之别,竟是个中看不中吃的。 “过来。”施微皱着眉,嘴里还是那股难以形容的滋味,抬手拿了一块给季梵道,“你尝尝这个,味道是不是有些怪?” 他太了解施微了,吃不完就让他也尝尝。 季梵拍开她的手道:“少来,你拿的,自己吃完。” 施微见又被他识破了便作罢往自己嘴里塞,说不上好吃。但用来裹腹足以了,早膳午膳都没怎么用,草草了事。 一门心思栽进这两桩案子里,根本无心吃东西,现下还真有点饿了。 季梵在等着傅竟思来,看着榻上都是些掉的点心屑,催促她道:“别吃了,你看看你吃的,赶紧搞干净,傅大人要过来了。” 恰巧傅竟思走到房门前,本想敲门示意,可又看到房门虚掩,便想着自己来迟了,应是季梵在等他。 他推开门,一抬眼,看到里面的情形,顿时张目结舌。 那位季梵身边长相白净俊俏的小厮此刻正盘腿坐在榻上,腿上放着一盘点心,嘴里还胡乱塞着。 季梵也正坐在他旁边,许是被自己推门惊到了,那二人此刻也都正望着他。 三人六目相对,无言中只有桌案上那杯热茶升腾的热气在偌大的房中氤氲开来。 傅竟思在季府门口见过施微,那时心中还道疑惑:这么这人不像平常的下人。昨夜大火,季梵位高权重,然而竟不顾安危亲自冲进火场救一个小小的随侍。 如今二人同处一间,举止之间毫无主仆之分。 傅竟思立在门前进退两难,压下心中强烈的好奇,也只能心中暗暗道:这二人可真是主仆情深。 他回神间抬拱手微微行礼,“季大人,这是……” 说着眼神往施微那边看。 季梵也回过神,一改方才的错愕,站起身向他回礼道:“傅大人。” 他看向施微,厉声呵斥道:“看什么,还不快下去!下次再如此放肆无礼,你便别跟着我了。” 施微心中不悦,但碍于有外人在,怕被人瞧出端倪来,还是匆忙起身整理,随后卑谦地行礼告退。 待会儿再和他算账。 施微出去后,季梵请傅竟思坐下,边给他斟茶,怕事情露馅,还在同他解释道:“他跟我好些年了,平日里疏于管教,又仗着我罚他甚少,这几年越发不懂规矩,让傅大人见笑了。” 傅竟思笑着示意无妨。 他奉旨随行护送,没曾想第一夜就遇到如此纵火杀人恶劣之行径,所幸凶手已抓获,季梵和顾津也平安无事。 可山高路远,前方凶险也未可知,如能尽早抓获薛蔺入京,便也可早点回京复命,免得再生事端。 两人交谈一阵后,傅竟思道:“既然凶手已伏法,那我们明日一早便可离开郗县继续启程了。” 窗外余晖落尽,夜色将至,昨夜一波未平今夜就可能一波又起,暗处山雨欲来,不会伴着疾风骤雨相告。 季梵也不继续同他粉饰太平,直言道:“只是这真正的凶手如今还并未找到。” 傅竟思握着茶盏的右手突然一紧,舒展的面容上眉头紧锁,顿时不知何意地望向季梵。 “季大人这番话是何意?” 他本以为是一起单纯的盗窃未遂,才引出了大火和人命。但如今看季梵的言语举动,才隐约发觉事情并不尽然。 若想得傅竟思相助揪出幕后之人,那必然得把原委如实相告。 季梵把来龙去脉与他和盘托出,“傅大人有所不知,那场火并不是冲着我的小厮去的,实则是冲着我来的。 昨晚我们互换了客房,且并无他人知晓。 据我小厮说,他歇下不消一盏茶功夫,便觉嗅到异味,睡了过去,直到周围火光滔天才惊醒。” 傅竟思诧然,什么人会冲他而去?若是冲他而去,事情便不简单了,他与顾津二人乃永仪帝钦点办祁阳案。这个时候有人要对他不利,那便只有朝廷反贼了。 “大人可认得和零香此物?昨晚我的小厮身陷火海,我把他救出之后他却昏迷不醒,请了大夫一看才道他是吸入了和零香。”季梵道。 施微中了和零香一事,除了当时房中那几人,事后他并未告知其他人,傅竟思也并不知情。 “此药在军中流传甚广,只是如今民间已禁售了,怎会……” 说到这,他面色一沉,心头突然像被什么重重硌了一下。 和零香乃禁药,就算真是驿馆里的小厮胆大包天起了歹心,又怎会接触到和零香? 况且,凶手用和零香的真正目标是季梵。 季梵看他神色微愣,猜他似乎心中已有所察觉,便又道:“案发后我立刻让周驿丞查了驿馆中所有人的家世和关系,都是驿馆里忠厚勤恳、知根知底的老人了,断断做不出这杀人放火之事。 且姜原胸口的致命刀伤,果断狠厉,一击致命,寻常人是没有这般气力的,除非凶手精于刀法。” “又或是,在军中常年握刀之人。” 傅竟思心中又是狠狠一震,既不是驿馆的人所为,凶手又刀法狠厉,可接触到和零香,思来想去,那便也只有他的云烈军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傅竟思也猜到他叫自己来这趟的目的了,季梵怀疑纵火杀人的凶手藏在云烈军中。 可云烈军乃是同锦衣卫齐名的御前近卫,经过武举层层选拔,武举前查清了家世生平,都是清白之人,又得永仪帝亲自挑选。 这么多年在御前衷心可鉴,从未生过悖逆之心,这让他如何相信自己军中竟有如此反心之人。 季梵见他摇摆不定,又道:“这些人都曾是与大人你患难与共的兄弟,大人不愿怀疑自己手下的人我也理解。 此事也确无确凿证据,全乃我臆断,所以我特地放出假消息粉饰太平,做了这出戏。 只需一试便知,到时候如若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定当向云烈军的各位赔礼以表歉意。” 纵使他不愿相信,但的确千丝万缕都指向此处,看着季梵胸有成竹,傅竟思也只好同意。 云烈军常御驾左右,若是些捕风捉影的臆断那便最好。但若是真有乱臣贼子混入其中,那便需得尽快肃清。 傅竟思看向他道:“季大人想怎么做?” “那人欲害我不成,如今又传抓到真凶,凶手必会麻痹大意。 且我如今逃过一劫,他并未达到目的,必会再次伺机而动。” “周濂说这几日乃是郗县习俗花夕节,待夜幕降临,街市人流熙攘,我只身混入其中,他必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傅大人武功高强,劳烦大人藏于暗处,待那人出现,便可一举将他拿下。” 那个人与顾津里应外合,抓到他后严审,让他招出顾津,一箭双雕。 傅竟思听后摇头道:“此举太过冒险。” 他是季嵘的儿子,季嵘的恩情他此生难忘,如此凶险万分,怎可让季梵一人以身犯险。 况且若他有事,云烈军背上渎职罪责,自己回京也难辞其咎。 “我自有分寸。”季梵知道他想什么,说服他道,“如今敌明我暗,我们一时揪不出他,就只能一直身陷被动。只有主动出击才有胜算,傅大人乃上过战场行军打仗之人,这个道理该比我明白才是。” 安危一事最是说不准,若是躲在高屋大殿,该来的还是要来,照样身陷囹圄。 若是放手一搏,说不定还有转危为安的生机。 这个人若是不抓住,日后势必是个祸患。 傅竟思沉思片刻,最后缓缓道:“你要小心为上。” 施微扒了好一会儿墙角,也没听清里头两人在说些什么,看着傅竟思一脸凛然,不苟言笑地出来,还以为他不同意此计。 “如何?”施微看他远去之后,便立刻进来把房门虚掩,看着季梵还坐在那喝茶,“他是何态度?” 夜色起,窗外点点灯火又点缀静谧世间。 开了门,季梵起身走入黑暗中:“他信与不信无关,只要心中有所疑,且事关重大,他必会想一探究竟,现下就只等我出去走一遭了。” 施微疾步跟上他,“以我的身份,也该跟你出去走一遭。” 第二十一章 ▍吾之所爱,岁岁欢愉 跟着季梵步入街市,便见两旁林立的酒肆店铺泛起烟火喧嚣,慢步走过姑娘卖菱藕的摊铺,听得几声吆喝,又行至远处长街万象中,只见煌煌灯火下人流如织。 残霞散尽,深巷长街中火树银花竞相参差,笙歌管弦投入夺目的夜色霓虹中。并着三两笑语相融,一派阑珊好景绽入眼帘。 两人走上不远处那座桥,廊桥深深,下有小舟画舫,灯火交织中倒有几分秦淮夜色的景致。 湖心远处渔火点点,近处几位公子正对诗于游船中,有两个孩童拉着手匆匆跑过他们身前,不消片刻奔跑的身影便投入那熙攘的高楼市列中寻不见了。 晚风轻拂,施微坐在廊桥亭下,想起了曾在金陵城中她也与季梵穿梭古街长巷。 只是她也不知相隔多久未曾置身这番光景中了。 “季乘溪。”施微不知怎地就唤了他一句,看向他时又觉一时无言,只好又道了句,“走罢,去那边。” 季梵也习惯她了,从前常常没等他付完钱人就跑没影了。 望着施微走在前头的背影,还是一副男子装扮,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念头,想看她换回女子妆容,在长街肆意奔跑。 穿过人潮,街口是在猜灯谜。 靠近只听闻方才还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哄闹,一男子拂袖离场,原是只差一步之遥就能拔得头筹赢下那盏华丽的花灯。 店家捧着那盏灯对围观参与的人振振有词道:“诸位请看,这盏灯乃是普济寺的慧空方丈所赠,在下把它作为今日灯谜会的最终奖品。” 周围人群又是发出一阵不可思议的躁动。 施微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诧异欣喜的模样,内心不解,小声嘀咕道:“一个和尚送的灯有什么好的,用它作为奖品,未免也太过敷衍。” 这话传入那店家耳中,他顿时面露不悦道:“诶你这毛头小子,慧空大师普度众生,功德无量。 他所赠之灯,自然是能佑心想事成,福泽绵长。 如此祥瑞之物,岂容你这般出言诋毁,看你也像是心中才虚出言酸讽……” 普济寺在郗县一向颇具盛名,百姓多往此求神拜佛,此番听到有人诋毁,围观人中言语间对施微也多有数落之意。 “这位店家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们也是初来乍到不知慧空大师盛名。” 季梵见那人言语间还不依不饶,广袖遮掩下拉过施微的手,半护在身后道,“若做生意之人经不起旁人敲问,那才是心中有虚罢。” 被这么一问,那店家也觉方才过于失言,一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看着这番举动,已有不少人扫兴地走开了。 季梵本意也不想搅他生意,见状开口道:“在下不才,愿斗胆一试。” 由于方才多数人花了钱也没能猜出所有谜底,店家见他要参与,顿时又心露喜色。 往年在京中的灯会,便无人能赢过季梵。 人人都道季家武将世家,居然出了个季梵这等满腹锦绣文章的状元之才。 果不其然,在众人都目瞪口呆之下,方才捧在手上的那盏灯就已落入了季梵手中。 店家也只好向他以表祝贺道:“看公子如此卓尔不群,真是才识过人啊,那今日这盏灯便交给公子了。” 店家想到他们是外地人,便又道:“公子若想放灯祈福,廊桥边上有两个去处,亭中以东边那片多是家中姊妹兄弟求康健家和,也有生意人求钱财,书生觅前程,西边那片则是情投意合之人祈良缘连理。” 两人离开了人群又重新走上廊桥。 “要去放吗?”季梵拿着灯问她。 “去啊,我倒要看看那慧空大师是不是浪得虚名。” 正如那店家所说,西湖边亭子里果真全是情投意合之人结伴过来放灯,千万盏灯带着有情人的心愿渐行渐远。 季梵就这样一直跟着她,直到见到的都是一对对成双入对的璧人挽手而过才发觉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喊她:“叫你蠢的一个劲往前,走错了,在那边。” 施微见他停下,又折回拉他,冲他笑道:“黑灯瞎火认不清路,我可不想再走了,就在这边放了吧。” 季梵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拉着行至亭中。 也不知怎的,他只觉心头一颤,就如同那流连在纷红骇绿中轻盈颤翅的蝴蝶,飞过好几回潋潋春光,终于停在心间微微一点,便让他满眼都随着这只蝴蝶去了。 恰巧亭中有笔墨摊子,供放灯之人诉其心愿,施微在灯的一面挥毫下笔。 “你写完了吗?”她停笔问执笔站在另一边的季梵。 季梵放下笔示意写完了,见她满眼欣喜,便问道:“你写的什么?” “可不能告诉你。” 放开手,灯缓缓升入空中,点点火光明暗跃动,带着祈福之人炽热纯真的心意,慢慢如天边一点萤火,最后消失不见。 施微把笔放回摆着的笔墨摊铺上,方才洋洋洒洒落笔墨汁沾了她一身。 而她挥毫所写的,也是她此生之愿。 逢此良辰,诉吾之愿,山河无恙,诸事时宜。 至亲故旧,千载福长,吾之所爱,岁岁欢愉。 “二位公子,可要抽一签?”桥尽头有人摆了个抽签摊铺,看着他们走过来,立马迎了上来。 施微从小时候开始,就说这些算命抽签都是些江湖骗术,只因前世那年灯会在京中也有不少抽签解签的摊铺,有个号称杜半仙的术士,摊前围得水泄不通,一问才得知此人神机妙算,卦卦灵验。 她一开始觉得好奇便拉着季梵上前抽了两个签,两人翻开上面都赫然写着下下签,当时纵使年纪小也知下下签不吉利,偏偏那人还说什么若是不化解此难,恐怕日后凶多吉少。 花钱也花不痛快,施微看他这般唬人,索性签也不解了,张口便说那人是江湖骗子,还在此处引起一小片躁动。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信这些抽签解卦的东西。 一世浮沉过后,现在看来,抽签这等虚妄之事,前世竟倒像真被他说准了一样。 季梵知她不信这些,刚想回绝迎上来的那人,施微却拉住他道:“我们试试罢。” 她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尽信,但还是想再试一次,能否和前世不同。 付过钱,她先上手抽了一支,对季梵道:“快点,你也抽一支。” 两支签同时翻开,竟都写着上签。 那人看着面前二人的签,笑道:“二位命格不凡,可要解签?只是这天机不可泄露,还需……” 见到那人的神色,一看就是招摇撞骗,施微把签还给他,下桥走了。 “你当年差点把那杜半仙的摊子给掀了,如今怎么又信这虚妄的东西了?” “不过是想证明那杜半仙确实是骗子,你看吧,你我命格不凡啊,怎会如他此言那般。” 经历一世的苦难荒唐,才换来这一世所谓的命格不凡,真可笑。 再次步入深巷之中,人潮已渐渐褪散,三日花夕节也即将落幕。 方才人潮熙攘中不觉,如今行至无人处,周围静寂无声,仿佛暗潮在无声汹涌。 瓦房上一只野猫被人惊动叫了一声,便飞快地投入夜色中没了影。 季梵只感到周围危机四伏,低声对她道:“跟紧我,小心些。” 方才人流中凶手怕引起麻烦不便行动。如今这条街尽头无人,只有他二人途经。如若他真的来了,那此时无疑是最好下手的时机。 施微也发觉周围静的不同寻常,立刻目视前方,警惕地跟上他。 季梵话音刚落,几支冷箭划破黯淡的夜空如疾风骤雨般向他们袭来,他有所察觉飞快地用右手搂过施微闪躲至一处檐角下,只剩那几支利箭射入门边几只空篓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月黑风高,四处不见人,只有那几支箭横七竖八地掉落在地。 施微意识到和危险擦肩而过时,惊恐之余还在微微喘着气,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随后只见一道黑衣身影从房上凌空而下,直奔他们所藏身的檐角下,那蒙面人身法极快,恍如一道虚影,不等人看清,手中的长刀便扬起冰冷的寒光向他们袭来。 季梵转身一躲,长刀刺入他身后的门中,那人拔出嵌在门中的刀,眼神带着怒意再次举刀向他刺去。 “小心!”一旁的施微见状惊呼道。 就在刀将要伤及他之时,‘锵’地一声,身侧一颗飞击过来的石子挑偏了刀尖的方向,那人意识到不妙,突然警惕地环顾四周。 藏在暗处的傅竟思兴奋地起身,没想到真的来了。 他从高处纵身跃下,看着那人慌张急切地身影,不紧不慢走道他面前。 黑衣人看着他走到面前,心中一慌,这才道中计了,正欲转身跃入房上逃跑,傅竟思识破他的心思,一脚踹向他胸口,那人受此一击倒地挣扎。 傅竟思用刀架在他脖子上,倒在地上的人纵使想挣扎起身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久后来了一队人将他团团围住,擒住了这个人。 “多谢傅大人出手相救。”季梵朝他拱手行礼。 傅竟思回礼:“应该的,无事就好。” 那人中了计,此刻正狠狠地盯着众人,傅竟思走上前伸手扯下他的的蒙纱,看到的那一刻,心中像被什么一刺,面露震惊道:“居然是你?” 他虽然来之前就想到千万种可能,但自己亲眼看到生出反心之人真的是云烈军的人时心中还是不免还是略微震惊。 那人名叫邓致,是随他最早一批入云烈军的。所以傅竟思记得他的名字,平日里忠心刻苦,没曾想纵火杀人居然是他所为。 邓致见中计死罪难逃,也不同他解释什么,阴翳的目光扫了一圈众人。 季梵见他不对劲,急忙喊到:“快,他要自尽!” 话音刚落,众人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邓致嘴里吐出血来,迅速无力地向后倒去。 “死了。”傅竟思探了探他的脉搏摇头道。 第二十二章 ▍有些人一错过,便可能永不再相逢 终究慢了一步,他在嘴里藏了毒自尽了。 施微满眼愤意地盯着躺在地上的人,她比谁都懂,李昀一向心狠手辣,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从来都没有后路,不论成败到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这些人都只被一时的利欲熏心蒙蔽,殊不知最后皆要命丧黄泉。 她也猜不到李昀使了何等手段能把这个人藏匿在云烈军中伺机而动。不过云烈军军纪严明,又是御前近卫,藏他一个且要布局十几年处心积虑,为怕以后东窗事发扯到他身上,应当不太可能在里面留过多后手。 季梵也望着地上挣扎过后没有声息的人,叹息摇头,今夜如此大费周章,还是失策了。 本来指望他能攀扯到顾津身上,只要引起傅竟思等人对顾津的疑虑,对他有所防范,他们日后也不便处处顾虑他在暗中使诈。 不过相比于邓致藏于暗处,他们知晓顾津的身份,防起他来要比邓致容易多。 除了眼前这个人也算能松一口气。 回到驿馆,季梵向众人解释来龙去脉,凶手并不是驿馆中人,真正的幕后黑手已经抓获,让众人不必恐慌度日。 “顾大人可认得邓致此人?”二人独处一间,季梵故意问他道。 听季梵提到邓致的名字,顾津心中倒吸一口气,冷汗流了一背,他怕他们让邓致说了些什么牵扯到他。 先前听闻已抓到凶手,顾津最先松了一口气,等他参破今日之局时已为时已晚,邓致已经中计过去了。 他在驿馆一晚上坐立难安,看到他们毫发无损的回来还道真正的凶手已抓获,心中更是慌乱不堪。 顾津此时心乱如麻,伸手接过茶,脸上还是强做镇定,冲他僵笑一声:“不知季大人说的这是何人?想着朝中官员也并无此姓之人啊。” 季梵喝了口茶,又不紧不慢道:“此人就是方才抓到的昨夜纵火行凶之人。” 顾津手中一抖,茶水被颤出来几分洒至衣袍上,他眼神已凌乱万分,还是慌忙遮掩道:“如此罪大恶极之徒,幸得季大人神断,将这恶人绳之以法。” “顾大人谬赞了。”季梵笑着,端起强调道,“下官也并非无缘无故问大人是否相识于他。只是这人方才自尽前口中还道认得大人您。” 当时傅竟思在场,邓致确是即刻就服毒自尽了,都看在眼里的事他也不能颠倒黑白。 只是若加以虚言拿来震慑一番此时心中早已草木皆兵的顾津还是可行的。 看着顾津面如土色,季梵又客气笑道:“既然顾大人道不识,我知大人一向不同流俗,现下看来。不过是这逆贼临死前胡乱攀扯罢了,不止下官,傅大人当时在场听闻也是不信此言。” 一个朝廷纵火杀人的反贼,若真是无所交集,又怎会无缘无故扯到认识他。 季梵特意提及傅竟思也在场,目的就是提点他因为邓致的这句话,他们心中都已有所疑虑顾忌。 顾津跟着李昀一路混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也并非心中全然无数之人,知道自己已露出马脚,下次定然左右思量,不敢再轻举妄动。 第二日一早,松平也离开了驿馆,只带走了平日里他与姜原的贴身物件,账房给了五两银子他也没拿,问过周濂才道他打算回老家做些小生意度日。 再往前走便是渊山县,他们一行人也离开郗县往渊山县走,前方山路,多有崎岖,车马行的极慢。 快至正午,赶了一上午路,马车外千篇一律的景色已经看腻了,幸亏施微来之前往行李中塞了几本话本,此刻想到,她正匆忙在包袱中翻找。 “子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见那书生独自行至山前,树丛茂密,越走越觉脊背发凉,停下时忽闻身后传来三两幽怨之声,转身却见一白衣女子,披头散发……” 施微翻开这本名为《诡事奇探录》的话本,正捧着读出声来。 开始听着还好,可没想到后面没讲越离奇荒谬,这段还没读完,便被季梵出声打断,“闭嘴。” 闭嘴?不可能,施微见他听不下去,心中升起一丝狡黠,更想继续往下念,“只见那白衣女子披头散发,时而似道虚影,时而又站在他眼前,定睛一看,只见她伸出手缓缓走向书生跟前……” 季梵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你还要不要了?” “你干嘛,给我!”她当即跳起来伸手去抢。 马车行经前方一块坑洼泥坑中,传来一阵剧烈颠簸,车内空间狭小,她伸手往季梵那边去勾那稳失去重力顺势向他那边倒去。 季梵看着贴在身前的人,她一缕发丝松懈开来,贴着耳鬓从戴着的小冠中微微露出,车帘微透进来的光打在她脸上,显得有些绯红。 从小到大,初次离她这般近。 他心中如昨日那般像被扔入一块石子,又像蜻蜓蛱蝶略过那一瞬泛起层层涟漪,夹杂着一丝紊乱,连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 施微未动,只是目光对上他。 携手走过总角之宴,见过他少年成名,又听闻他失意困顿,也见过他最后一刻陨落眼前。 她的两世,都和季梵纠缠在一起。有些话不说,便是此生都没机会说,有些人一错过,便可能永不再相逢。 所幸重走一遭,她还可以弥补回前世的遗憾。 车内又是一阵颠簸。 “快起来。”季梵慌乱中移开和她对视的目光,“赶紧把头发挽起来。” 施微起身整好衣襟,顺手摸到自己的脸,微微烫,她用指尖贴着脸要把那绯红给压下去,一边又对他小声嘀咕:“兵部陈侍郎的公子与那太常寺杨少卿家的三姑娘已定了亲了。” 这两人也是之前从前一同在集思堂听过学的,在上一世这对璧人也曾喜结连理。 “你如何得知他们已定了亲了?”季梵问道。 施微一副看得通透的神情,“这两人你还看不出来吗,平日里见面水火不容,实则心中早有对方了。若是我们赶得巧,回去还能喝上他们的喜酒。” “也是。”季梵平复方才心中的紊乱,他也不知施微为何突然同他说这些。 另一边,渊山县的知县方之荀此刻正在府上坐立难安。 听闻京中有官员下祁阳查案要路过渊山县,这让方之荀一下子慌了神,自己这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也就只敢在自己窝里作威作福,他这些年的官声在外早已声名狼藉。如若是被人告一状,不管是哪条罪责,只怕都是死罪难逃。 旁边的管家宽慰道:“老爷不必忧心,去岁知府大人来一趟,不也喜笑颜开地走了吗,只要肯使些银子……” 方之荀被他一番宽慰,说的心中不再同方才那般难安,“那个疯妇人打发走了吗?” “差役方才通报,说早上又来衙门大闹一通,不过已经被赶走了。” 方之荀点头吩咐道:“去,派人看住她,千万不能容她出来闹事。” 方之荀前些日子新得一位美妾,原本人是不情愿的,任由他派人一番好说歹说,可那姑娘死活不从。 想到在渊山县从来是他说一不二,还从未有人敢如此这般不识好歹,他一气之下便把人绑来府中,可那姑娘以死相逼,她家中母亲也日日去衙门闹。 悬着的一颗心刚落下来,派去探消息的师爷王漠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急的汗都来得及擦,大喘气道:“大人,这回是不好了。” 方之荀看他如此慌张,出言呵斥道:“什么不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大人!”王漠焦急地喊,“这回京中来的是三法司的官,都察院的堂官和刑部的侍郎大人,碰上官驿翻修,可能还要住在府上,酉时约莫就到了。” 听到三法司,方之荀双目无神,跌落在木椅上。 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官,本来想着使些银子也就过去了,现在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这头吴氏被一通乱棍轰了出来,她头发蓬乱漫无目的地在街中游走,嘴里一直念叨着女儿陈清安的名字。 吴氏的丈夫陈远几年前因赌场欠债被人活活打死,只留下她和女儿陈清安,债主一路追债寻到家中,又看她们孤儿寡母无所依靠便处处压榨,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一并搜刮走,母女两生活过得拮据艰难。 好在女儿聪明伶俐又懂事孝顺,十里八方没一个不夸她,这些年吴氏与女儿相依为命,母女二人靠做些针线伙计几年才把债还清。 就在上月,苏家过来提亲。陈清安与苏家的公子苏桓自幼一起长大,苏家虽不富裕也是个清贫人家,但好在心善知根知底。 这些年也曾几次三番帮助她们孤儿寡母,苏桓也用功读书准备考功名,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她们高攀了。 日子倒也像在一天天变好,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厄运还回再次降临。 前些日子家中突然来了几位差役,凶神恶煞地道县太爷看上了她女儿陈清安,要抬她进门做妾。 吴氏顿时抄起棍子把人赶了出去,渊山县何人不知方之荀的官声和为人,她自然是怎么也不同意唯一的女儿走向那等深渊。 可五日前陈清安出去交活,天黑也不见回来,她四处打听才知道陈清安被方之荀强行掳了去。 苏桓为此上门大闹,被强加偷盗之罪关进了牢中。 吴氏日日上衙门闹,也被一通棍棒赶走。 “吴嫂。”旁边一人见她此状,知道她如今的处境,唯一的女儿落入那豺狼虎豹手中,难过的摇头道宽慰她道,“有京中的大官要路过渊山县,你天大的冤屈倒不如去一试。” 听及此言后,吴氏涣散的眼神中又聚起一丝光亮。 第二十三章 (有修改) ▍想家了,你想吗? 等他们到了渊山县时,天色已晚。 渊山县去岁也逢天灾,一连下了一月有余的雨,官驿中因雨水堆积,又加之来往办事官员少,常年未曾修葺。 让雨水冲没了半边客房,天灾劳民伤财,直到现在翻修也还未曾完成。 是渊山县的知县方之荀来接待,他们今晚便宿于方府中。 方之荀的府邸不大,进到四进的院落里面却是一番别有洞天,绿柳相垂间门廊庭院一字排开,后院花园假山错落有致,不说雕梁画栋,也算得上是小有气派。 倒显得处处一派奢靡之风。 季梵和施微当晚住在东边的院子里,方之荀不敢怠慢,吃喝住所都是挑最上等招呼他们,对扮作随侍的施微都是礼让有加。 辗转几天总算吃了顿好的。 施微把碗筷一搁,餍足道:“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自从我们来,方大人头都快点地上去了。” 说完又抬头环顾了房中四周的陈设,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说这方之荀,区区一个知县,如何有这么大的院子。” 这头季梵也用完膳,接过她的话道:“渊山县天高皇帝远,这里头谁又说得清呢。不过恰逢驿馆翻修,过几月陛下应当就会派钦差过来巡查。 其中要真有猫腻一查便知,我们有要事为先,不便在此过于久留。” 施微也没多想,恰逢月色入户,她起身走到窗边,抬头望着空中皎洁明月。 “也是,早些到祁阳抓住薛蔺,也好尽早回京。” 望着她站在窗边的背影,窗外清风拂过她衣袂,少女的身影就这样融入一派月色之中,季梵忽然轻笑道:“你想家了?” 施微嘴角微扬发出一声叹息,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她没告诉季梵她不仅想家了,还有点害怕。 怕京中风云变幻,她并非全数悉知,若一朝又生出事端,该如何是好。 怕前方凶险,不知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是啊——”施微故作高深长声应他,又反问他道,“想家了,你想吗?” 这一问,季梵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父亲兄长常年不曾回京,他独自辗转于家和衙门之间日复一日,这也让他对于家并未有多大念想。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想到那座城,想到那个家,心中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仿佛和施微紧紧交融在一起。 他第一次见到施微已是很多年前了,几岁早已记不清了。 那是一个杏雨梨云的春日,父亲带他去施府,他记得刚进门便被一个在满院子跑来跑去的小姑娘撞翻在地,小姑娘手中的小瓷兔被这一撞摔到地上,清脆的瓷片发出刺耳的声响,再看时已经碎了一个角。 明明是她自己撞过来的,可她还蛮不讲理地冲他大哭起来。 本想同她理论,可看着眼前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他又收起了想说的话,帮她捡起小瓷兔,叫她别哭,日后买个赔给她。 从那次相识之后,施家那位小姑娘就常常来找他玩,她经常生气就哭闹,有时候还爱不讲道理,但他却并不讨厌她。 春来十几回,桐花开败十几载,集思堂的朗朗书声也匆匆投入岁月的洪流。 转眼间他弱冠,她也及笄,两人还是如同从前那般。 有一年他过生辰,施微来他府上等候他下衙,从食盒取出几盘说是自己琢磨做的点心,尝着虽不尽人意,但心中还是欢喜。 逢年过节,施微便早早地拉着他去她府上,沈芩和施晦然待他也从来都是极好的,每次的这种时光。直到现在心中想起还是会泛起层层暖意。 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他们站在各自门前,隔巷而望。只要看到她,他所有的困顿忧虑都顷刻化作清风,伴着暖阳拂过,如何也寻不到了。 心中的轮廓和眼前她渐渐重合,他好像没那么想家。因为他心中时常想的那个人此刻就在眼前。 这晚一夜无梦,安然无恙。 暮春雨水多,第二日一早便下起了连绵细雨,方之荀一夜辗转难眠,一直熬到他们临行前,才终于舒了口气。 府外车马已整顿好,一行人打着伞站在府前。 方之荀躬身一拜,脸上满是恭维的笑意,:“还请二位大人恕罪,寒舍简陋,昨晚怕是招待不周。 祁阳路远,恕下官今日要务在身不便相送,望二位大人此去一路顺风。” 几人客套一番后,收伞刚要上马车时,远处突然一片嘈杂声传来,任由雨声哗然掩盖,还是传入众人耳中。 方之荀听见脚步一止,后立即脸色大变。 随着声音往左侧长巷里看,只见一名妇人立即被几个差役捂着嘴拖着往后走,雨水肆无忌惮打在她单薄的身躯上,极力晃动着头意图甩开盖在她嘴上的手,全身激烈挣扎着不肯屈服。 顾津站在最外面看的最是真切,皱着眉头发问道:“那是何人?” 方之荀被问地两眼一愣,心中早已抖若糠筛般乱颤,手足无措道:“回大人,这……这妇人有些痴症,几次三番无缘无故来府上闹事,下官这就命人将她赶走,以免惊扰了二位大人。” 正当快被拖至拐角之时,那妇人突然卯足了全身气力,挣脱了方才几人的束缚,几个差役被她推倒在地,都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她迅速起身跌跌撞撞疾步奔向府门前。 她跪在雨中磕头道:“大人!请大人为草民申冤啊,草民要状告渊山县知县方之荀搜刮民财、强抢民女。” 方之荀一滴汗滴至颈前,这下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般是何意啊方大人?”季梵指着跪在雨中的妇人道。 “还不……还不快把她拉下去。”方之荀立即对方才那几个差役使眼色道。 那妇人在雨中长跪不起,眼看远处几人又要上来擒住她,她突然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方之荀逼良为妾,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而后突然起身,转身朝那府前石柱上撞去,众人反应过来时,她已满额鲜血倒在雨地里。 官府正堂上,苏家夫人俞氏击鼓鸣冤。 听闻吴氏为诉冤情一头撞死在石柱前,俞氏悲愤交加,再也坐不住,冒雨拖着一副病体来官府鸣冤。 如今事情败露,吴氏和俞氏状告他多方罪行,任由哪一条查明都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方之荀只能浑身打着哆嗦立在一旁。 施微还深陷方才雨中吴氏不惜以死也要状告方之荀,引得他们来查的那番决绝。 透过那瓢泼大雨,又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一刻绝望和不甘涌上心头,她至交还记得那种心如刀割的滋味。 原来上一世在她未曾触及的地方,也有着在世道间苦苦挣扎的人,也有着诸多的遗憾与不甘。 既然在这一世遇到,她便不会不管。 听了俞氏的状告,随后陈清安也被带到堂上,听见吴氏惨死的消息,她双眼无神再也流不出眼泪,几天不吃不喝。如今脸上已一副毫无气色,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肉,撑着单薄的身躯朝堂上拜下。 “民女陈清安拜见大人。”她声音微弱,带着几丝微哑。 “陈姑娘,你可有有要说?”季梵问。 方之荀在旁边看着也不敢出声。 “有,民女有冤。”陈清安方才涣散无神的目光瞬间阴狠地盯着方之荀,冰冷的眸子要将他千刀万剐一般,“渊山县知县方之荀,逼迫民女为妾,苏家公子曾为民女不平,方之荀与人勾结,强扣罪行于苏家公子,把人关入牢狱。” “下官冤枉啊,实则是这群刁民合伙构陷下官,请大人明查。” 这桩桩件件已板上钉钉,方之荀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嘴里还喊着冤。 随着徐迁被带到,方之荀方才还呼爹喊娘叫冤的劲顿时泄了。 徐迁好赌成性,是渊山县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方之荀知他与苏桓发生了点口角,那日找到他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故意构陷苏桓偷了他的钱,徐迁这等见钱眼开之徒果然就照做了。 “来人可是徐迁?有人状告你伙同知县方之荀蓄意构陷冤枉苏桓偷盗一事,你可有话要说。”堂上惊堂木一拍,吓得徐迁一颤。 徐迁胆子小,刚被带上就吓得浑身发抖,看着方之荀跪在那处也深知情势不妙,当即就什么都招了。 “大人,我招,我都招。苏桓并未偷草民的钱,是方大人,是那日方大人找到我给了我二两银子,让草民诬陷苏桓偷盗,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徐迁欲哭无泪,一个劲地磕头。 方之荀平日里贪赃枉法,做多了不干净的事,外面观看的百姓把公堂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看着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方之荀如今大气都不敢喘,顿时公堂外沸反盈天。 如今墙倒众人推,一位挑着货担的青年状告他徇私枉法,纵容自己儿子当街纵马伤人。 步履阑珊的老妪状告他巧立名目,搜刮民财。 一时间方之荀的罪证罄竹难书,连顾津看了都张目结舌,他为官数十年,还从未见过有官员如此胆大包天,枉顾朝纲。 这些罪证稍微查几桩,都足以让方之荀人头落地了。 祁阳的监察御史一听消息,匆忙赶到渊山县,连夜把方之荀押送回京问审。 然而在未曾察觉之时,方之荀身边的师爷王漠趁夜纵马偷偷溜走。 此时宣平侯府。 屋檐上一道轻快的虚影一闪而过,在无人察觉中悄然潜入府中。 第二十四章 ▍果真是要变天了 薛蔺刚从外面回来,此刻正踏着夜色走入府中的东边小院。 隔着院墙看着东院这么晚了还没点上灯,薛蔺疾步走入院中,只见院中的婢女个个愁容满面,见他来了,都齐刷刷跪了一地。 薛蔺心道狐疑,抬手推开了东院主间的门,在漆黑房中寻找着里面的人,“惜儿?” 找了一圈没见着人,打量着跪着的一排浑身哆嗦的婢女,他心中一惊,心道不好。 “人呢?”薛蔺走到院中踱步,冷声质问道。 “老爷……”其中一位稍微高挑些的婢女往前跪着走了几步,头也不敢抬,颤着声儿道,“卫……卫姨娘带着……带着二姑娘走了。” 薛蔺瞪着眼,不可思议地再次发问:“混账东西!惜儿究竟去哪了?” “老爷,是……千真万确,卫姨娘今日一早就带着二姑娘走了。” 他恼怒地长叹一声,眼中是无法遏制的不甘与怒火。 前几日渊山县知县方之荀的师爷王漠连夜到侯府求见,薛蔺与方之荀也有些暗中来往,王漠他自然也是见过的,昔日靠着方之荀颐指气使,此刻只见他满身狼狈的来。 他还道因何事搞成这般模样,一问才他才道祁阳怕是要出事了。 王漠说京里来了浩浩汤汤一群人,为首的还是三法司两位官员,说是要来祁阳查什么案子。 他跟着方之荀这么多年,也多有知道薛蔺那些事,现下方之荀出了事,下一个保不齐就是薛蔺。 薛蔺本是不信,说他危言耸听,三言两语就把王漠打发走了。 他在祁阳这么多年不倒,朝中又背靠东宫,永仪帝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想必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他头上。 可尽管如此这几天心中还是难免生怯,卫惜儿是他的枕边人,圆滑又懂得察言观色,怎会看不出他的不对劲。 前几日晚上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薛蔺宠她,想也没想就和她道尽心中所顾虑。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宠爱的枕边人,这么些年一直挂在嘴边的恩爱缠绵,到头来只是在花言巧语蒙骗他。而在卫惜儿眼中,这十几年来的份情分也不过为露水情缘。 如今察觉恐怕要大难临头,倒是飞的比谁都快。 “老爷。” 薛蔺听闻有人唤他,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位素衣单薄的妇人踩着夜色提着行灯走入院中。 来者是薛蔺的结发正妻梁氏。 薛蔺对梁氏这么些年谈不上情深,夫妻二人举手投足间一直相敬如宾。 梁氏贤惠淑良,没有卫惜儿那般能说会道,她性子温婉,也不同卫氏那般娇纵。 薛蔺冷落她独宠卫氏这么些年,她也没有在家中闹过半分。 薛蔺此事想着卫氏的事,还是未能压下心中的怒气,见梁氏来了,也未能有什么好脸色,置问她道:“是你让她们走的?” 梁氏眼中像凝着一层如何也挥之不去的霜寒,她点头轻声道:“是。” “你为什么——”薛蔺不解地看着她,只能朝她发散心中郁结的火气。 “老爷还未曾看出来吗?卫氏心不在此,她要去便随她去罢,终归留不住,咳……咳……”凉风袭扰着她单薄的身躯,她用锦帕掩住口轻咳了几声,又道,“至于二姐儿,是个好姑娘,她不该受这等无妄之灾,老爷就让她们走罢。” “什么无妄之灾?!”薛蔺心中的胆怯顾虑一朝被人道破,他强压着声音也终究压不住愤意,只能掩饰太平道:“我宣平侯府还好好地在这呢?你们一个个的巴不得看我大难临头是吗?” 梁氏只是看着眼前激动的薛蔺不语。 “去!”他指着院外,对着后面站着一排的家丁小厮道,“把她母女二人给我追回来,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找到她们。” “老爷——”梁氏出声制止,“我一介后院妇人,不懂得官场朝堂上的事,只知道家中要夫妻恩爱,一家人和睦。 老爷恕我危言耸听,我这心中也确是有些怕,咳咳……” 臣子与阶下囚,不过一朝之间。 看她身子不适,薛蔺看着她的眼神有几分动容。 望着梁氏真切的目光,这一眼,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与她成亲时的那个冬日,纵使风雪凛冽,她看他的的眼神也是那样炽热明媚。 她不过也是一女子,也惧怕生离死别。 手中提着的烛光忽明忽暗,梁氏嘴间微动:“老爷,我们也走吧,天下这么大,定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啊。” 梁氏微凉的手拉住他的手,薛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他知道自己所做得这些事一旦东窗事发便是死罪难逃。 卫氏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在他身边也算求仁得仁。 触着她冰冷的指尖,他才发觉若真是祸事临头,他唯一对不起的便是眼前的这个人。 梁蓉十七岁嫁给他,一晃已经过了二十年。 她端庄自持,温婉贤淑,从未因什么事和他闹过吵过。 他们也曾有个孩子,只可惜福薄,不到一岁就早夭了,后来她身体便越发孱弱,性子也越发比从前淡。 再后来卫氏进门,她年轻貌美,能说会道又擅于拿捏人心,从这时候开始到往后的十几年中,他便独宠卫氏,梁氏也没半分怨言。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昔日恩爱的枕边人如今抛下他远走高飞。 而这么多年琴瑟不调的夫妻,他的妻子梁氏,竟还在家中等他回家。 “蓉儿。”良久,薛蔺牵起她冰冷的手,轻声道,“你也走吧,明日一早就走。” 梁氏摇头道:“我们是夫妻,老爷若不同我一起,我也不会一个人走。 我们去岭南,去蜀中,总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他做的错事太多了,但听到她说想和他度过余生,那么一刻,他竟真的想扔下这些烂摊子,同她一走了之。 “好,我们一起走。” 梁氏走后,那道黑影终于凌空而下。 “你是何人?”薛蔺早有所察觉,只是暗处那人一直无所动作,又念及方才梁氏在,他没有直接拆穿这位不速之客。 身影纵身跃到他身前,伸手摘下蒙纱,冲他道:“别来无恙啊薛侯爷。” 薛蔺看着他,显得有几分惊异,这个人他见过,是李昀身边信任的暗卫。 听闻京中有人要来,如今李昀又派了暗卫过来,薛蔺再想掩饰太平。如今也只是自欺欺人了,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故作疑惑试探道:“殿下怎么派你来了?” 那人不急不慢道:“侯爷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侯爷手下的人看守不力,放走了只漏网之鱼,任他进京敲了登闻鼓,可是给殿下惹了好大的麻烦。 陛下此番大怒,派人下祁阳把侯爷您缉拿回京问罪。” 薛蔺此刻再也镇定不了,现在才知果真要大难临头。 他与虎谋皮,又怎不了解东宫那位的为人,因他的疏忽让李昀处于困境,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可就真要死到临头了。 而今日这人来的目的,他心知肚明。 他慌张道:“臣办事不利,罪该万死,还请阁下回京后转告殿下,说我明日一早就走,绝不会让他们找到我。” “侯爷如今想走到哪去?”那人冷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想去到那些人找不到的地方,那便只有阴曹地府。” 声音一落,那人身后一把长剑发出刺眼的光亮,剑风凛冽地正向薛蔺喉间刺去。 薛蔺一记闪躲,躲过这致命一击,广袖间迅速取出信号,朝空中放去,耀眼的光亮顿时在空中炸开。 顷刻间,侯府的护卫鱼贯而入,把方才那名暗卫团团围住。 那人见着了道,眼开寡不敌众,身法极快地跃上屋檐,不消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领头的护卫见人逃走,“侯爷,要追吗?” 薛蔺摆手道:“不必了,都撤了吧。” 看来这祁阳果真是要变天了。 这般痛下杀手,他若再不走,恐怕真要被赶尽杀绝了。 季梵等人是第二天午时到的,登门宣平侯府,府中早已人去楼空。 这让站立难安的顾津一时间松了口气。 问了府上还未来得及走的家丁,才支支吾吾说薛蔺今日一大早便急忙动身往蜀中的方向走了。 众人又调转马车朝蜀中方向追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在一条小道上发现些蛛丝马迹。 傅竟思下马查看林中岔路口东西方向各自分开的两条车马的痕迹,“薛蔺狡诈,故意留下这两道痕迹诱导我们,现下只怕要兵分两路了。” 顾津一路上提心吊胆,昨晚追了一路没见踪影还以为薛蔺早已逃脱,刚舒一口气睡了会儿,没曾想天刚亮就发现了踪迹。 看着这两条道,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傅大人,你同季大人带人走东边,本官带人走西边,薛蔺必定就在其中。” 季梵怎会看不透他什么心思,如今他们已经找到薛蔺。若是任由薛蔺进京,顾津定是不好交差,所以他现下也只能赌了。 “不妥。”季梵道,“顾大人尚且不会武,下官等怎安心让大人一人独去。” 傅竟思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顾津一介文官自是不会武,让他一人独行,若是有什么事,他们都难辞其咎。 季梵又对傅竟思道:“如今也只能我带人追一处,傅大人,你带着顾大人追另一处。” 顾津自从那次驿馆一事后,做事就一再小心谨慎。如今情况所迫,傅竟思同他一起本是情理之中的事。若是一再推辞,难免会引起他们疑虑之心,他也只好应下作罢。 傅竟思与他们作别道:“季大人一路小心,若是路上碰上难事,便可立即发这枚信号。” 两队人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 第二十五章 ▍风雨总会停,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车马还在往前行进,越往前追,施微心里越发惴惴不安。 暮春正午的日光早已没有往日早春的暖阳和煦,日光透过车帘照进施微身上,她平复着难安的心悸,还是显得有几分燥热。 自郗县除去邓致以后,一路上都再无事端发生。 可真的能如此顺利就抓到薛蔺吗? “怎么了?” 从早上两队人马分开上路之时,季梵就察觉到她神情似乎不太对劲。 她只道是太累了想睡会儿,可如今再看她缄口不语,眉梢满是郁结的愁绪,双眼此刻正紧紧的盯着随风摇曳摆动的车帘入了神。 “看什么呢?你不舒服?”季梵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她,再一次问道。 施微眼神终于看向他,嘴唇微动,“没什么,就是心里不好受。” 她掀开车帘望着外面刺眼的日光,“总感觉雨还要来。” 季梵看着她,眼前的身影由清晰淡为轮廓。 她本也是闺阁女子,遇事会哭会闹,性子傲气娇纵,在她的小天地里活得恣意无虑。 如今却抛却锦衣钗裙,离开心中那处桃源,投身兵荒马乱,踏入未知的凶险中。 他想,他要护着她,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也就能走出那个心中的噩耗了。 眼中她的轮廓又回归清晰,马车行过长路的嘲哳声响也未曾停止,良久,他道:“风雨总会停,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施微长舒一口气,嘴角向他挂起一丝笑意,“是啊,风雨总要停的。” 可能是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 此时前路一辆马车疾驰,宣平侯府的马车内,梁蓉正拉着薛蔺的手。 自从昨晚那名暗卫找到他,他心中也明白李昀是对他起了杀心了。 他知道的太多了,若是一旦落到朝廷手里,对东宫无疑是一大重创。 而昨晚那人刺杀未遂,必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被两方追捕,薛蔺一路心中都是忐忑不宁,握着梁蓉的手,他再也感不到一丝慰藉。 梁蓉看着他不宁的心神,柔声安抚道:“老爷,再行一日便能出祁阳地界了。” 他已经有十几年没好好看过眼前之人了,今日仔细一看,记忆里那张清丽的容颜再也不复从前,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留下的斑驳。 看着她眼中的柔情似水,薛蔺心中这么多年的愧疚成倍涌上心头。 他一辈子做的错事太多了,如今大难临头,身陷这两难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他罪孽深重,今日不管是落到李昀手中还是朝廷手里,终究都难逃一死。 可他对不起眼前这个人,上半辈子衣食无忧时尚且没给过她什么承诺,如今穷途末路之时又怎么给的起。 早已经回不去了,心中又如何还能妄图日后的光景。 终究,在马车疾驰声中,薛蔺还是开了口:“停车。” 驱马的管家赶了一天路已满头大汗,出声不解道:“侯爷,不能停啊,若是停了后面就追上来了!” 梁蓉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薛蔺,赶了一天的路,眼看就要出祁阳地界了,为何突然要停车。 薛蔺提高了几分声音,依旧坚持道:“停车!” 管家一时为难,但听到薛蔺不容置疑的语气,还是把马车靠一处隐蔽的丛林停了下来。 “老爷,为何啊?”梁蓉握着他的手又加重了几分,眼中满是不解道。 “蓉儿。”薛蔺抚摸她清瘦的脸庞,轻声道:“我做的错事太多了,任凭躲到天涯海角也是难逃一死,可我这一辈子唯独对不起你,你心中怪我也好,但我不能看着你跟我一同身赴险境。” 梁蓉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虚弱,她知自己时日无多。但这一日,是她十几年来最自在舒心的一日。 把卫氏放走也确有几分私心,她想让薛蔺看到这么多年她的真心以待。如今牵着他的手,即便是一死,也已经满足了。 她摇头道:“老爷若是不想走了,那我也不走了,我就陪着老爷。” “你胡闹。”纵使是斥责的话,他也是轻声对她道,“蓉儿,你走吧,照顾好自己,只是苦了你日后也要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了。 你日后若是见到二姐儿,替我和她说声对不起。” 他终于挣开梁蓉的手,翻身下马车,对驱车的管家道:“田平,你带着夫人赶紧走。记住,没到蜀中地界前千万不能停车,日后若是安定下来,也万万不可再回祁阳。” 事到如今,田平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咬咬牙道:“侯爷放心,我一定把夫人平安送出祁阳。” 车内的梁蓉泪眼婆娑,不等她艰难起身,田平已经策马而去。 薛蔺目送着远去的马车扬起一路轻尘,嘴上扬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他也跑不了,索性就坐在路上等了半日。 半日后,等来的不是李昀的暗卫,而是一辆马车和身后跟着的浩浩汤汤的兵马。 薛蔺心道:朝廷的人,来了也好,反正都是难逃一死。 季梵牵着施微下了马车,看着日夜追逐的朝廷钦犯薛蔺如今就在眼前,也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看着他就独自一人站在路中,身边并无护卫和兵马,季梵让众人警惕,怕其中有诈。 他没靠近薛蔺,下了马车站在旁边冷声道:“薛蔺,你如今已是朝廷重犯,劝你就地伏法,免得吃些苦头。” 薛蔺依旧坐着不动,看着他笑道:“季梵?陛下竟派了你来,想当年我还未曾做官时与你爹还颇有些交情呢。” “那时候你还只有这般大。”他抬手随意一比划,“如今倒是都能带兵来抓我了。” 空谷中时不时传来几声鸦鸣,凄厉声回荡在幽静的山谷间,层层回声传入耳中,一丝丝心中升起的凉意便悄无声息地攀上脊背。 季梵听着薛蔺那番并无意义的说辞,又环顾四周,见这带地势险峻,不知怎的,他心中也传来不同寻常的感觉。 他看了一眼施微,示意她到车上取出火折子放出信号。 看着薛蔺,季梵又冷声道:“我在朝为官,自知是非曲直,你在祁阳侵田占地又巧立名目搜刮民财,不惜草菅人命。 实乃罪大恶极,我奉陛下圣旨前往祁阳缉拿你回京问审。” 薛蔺终于站起身,发出一丝自嘲,随后又摊开手把全身暴露在众人眼前,“我认罪,你们不用担心我使诈,我将死之人也耍不出这诸多花招了。” 季梵打量他全身,发现并无异样,对后面的人抬手道:“把他拿下。” 施微从车上取出火折子准备到一旁树边发信号,悄无声息间,暗处一只冷箭划过树丛飞速直向她袭来。 “小心!”季梵听见异样声响,疾如旋踵间拉过她的手带到自己身前,她手上火折子滚到一旁,那只箭也直直插入方才那棵树间。 施微看着那只箭惊慌不已,众人齐向这边看过来,副将曾达一声令下道:“所有人,做好戒备!” 季梵和施微被护在身后。 顷刻间,潜藏在各处的黑衣持刀暗卫从四处涌上来,这群人立刻把退路堵死。 为首的那人扬起锃亮的刀尖在众人都没看清间如疾风般直向落单的薛蔺心口刺去。 曾达也知道薛蔺绝不能死,他疾奔上前一脚踢过那人散发着寒光的刀,“哐当——”一声长刀落地。 薛蔺吓得脚一软当即跌落在地。 幽静的山谷间回荡着刀剑相击此起彼伏的厮杀声。 季梵躲过向他腹部刺来的长剑,抬手把那人击退几步,拉起施微把她往马车里塞,“你在里面呆好,千万别出来。” 他在马车周围击退着涌上来一批又一批的暗卫,这些人见这边强攻不上,又立即调转矛头直逼薛蔺。 混乱中一支暗箭击中了季梵的右臂,他强忍着疼痛细微声响却还是传入车内。 施微只听见他闷哼一声,心中猛地一沉,也不管危险下了车。 “你下来干嘛?快上去!”季梵看着她下来了,忍着手臂的剧痛又推她进去。 施微碰了他的手才发觉满手是血,看他右手中了箭,脸色苍白额头已微微渗出汗,她鼻尖酸涩,泪水浸满了眼眶。 “别哭,我没事。”季梵强忍着朝她露出一丝笑意。 听他这么一说,施微更多的泪划落脸庞。 来的暗卫都是高手,他们这队人马渐渐落了下风,不能再一直这样周旋了,她抬手擦了眼泪,目光看向方才滚落在树旁的火折子。 所幸这边的涌上来的暗卫都被季梵击退,多数人都朝着薛蔺而去。 “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哭过的声音有些微哑,她轻轻从季梵拉着她的手中挣脱,朝那边走去。 季梵伸手抓了个空,急切冲她喊道:“你做什么?回来!” 前方众人还在厮杀,地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悄声绕道树后,几番艰难下终于捡起了那只火折子,就在此时,身侧一道寒光如风向她袭来,情急之下她抬手一挡,手腕被刀剑划破,鲜血汩汩流出。 “嘶——”钻心的疼痛感袭来,她张口微微喘/息,手中攥紧那只火折子。 她忍着痛撑着抬手高举空中,只听见空中一声巨响炸开。 尖刀再次向她劈来之时,只见身后一把长剑直刺那人心口。 施微转头看着身后持剑的季梵,再也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 季梵被她这么一抱,心口猛地一抖似乎要跳出来。 第二十六章 ▍原来世间最难的,是生离死别 另一边傅竟思往前追了快半日, 终于抓到前面纵马的人,拦下那人后才发现是宣平侯府的一个普通家丁。 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刚调转马头往东边方向赶想与他们汇合, 行至半路忽然看见空中乍开的信号, 于是更加马不停蹄地往季梵他们那边赶。 这边暗卫还在一批一批涌上来,损伤惨重的云烈军兵力似乎有些应顾不暇, 为首的几人身上皆负了伤。 身前形成一排人墙,季梵和施微还有薛蔺几个人都被隔在里面。 季梵扶着施微坐到那棵树下,方才伤她的刀尖上沾了毒,她此刻眼前已是眩晕重影, 脸色苍白不堪。 “你怎么样?”季梵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 极力扶着她让她能更舒适一点。 他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虚弱的样子,哪怕那天在火场见到蜷缩在角落的她,她也还是手中捧着茶壶,冲天的火光里能看到她眼眸里透出的几丝倔强。 见他来了,累极的身躯才像是终于如释重负一般,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而现在看她,原本属于那双明眸间的光亮早已涣散,眼眸变得暗淡无光, 从前杏脸桃腮下那张灵巧的朱唇依旧微张。但苍白得似乎连最后一丝血气也要散开。 “我没事,你……你怎么样。”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凝望间,听着她渐渐微弱的呼吸, 方才相拥的余温似乎还在心间留存。他握紧施微发凉的手,呼吸都因害怕而颤抖起来, 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密密麻麻席卷了他全身。 他从小锦衣玉食到后来金榜题名, 仕途一路青云直上, 季二公子也名满京城,所以从小到大,他并未觉得世间有什么难事,也从未有过一刻让他这样惧怕过。 现在历经千帆才终于知道,原来世间最难的,是生离死别,最怕的,是心中在意之人渐渐散去的余温。 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后方终于传来奔腾的兵马声,经过一番激烈厮杀,这批暗卫也伤亡惨重,看着后面云烈军的主力即将涌上来,为首的暗卫握着刀柄的手一紧,深知他们也负伤抵挡不了多久,随后咬牙冷声道:“杀了薛蔺!” 一时间他们向那排人墙发起猛烈的进攻。 迷迷糊糊间施微看到暗卫向薛蔺持刀而去,她微动唇道:“季乘溪……薛蔺绝不能死……你别管我,我今日万一要……有什么事,你也……不能让我白死啊。” “好……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他从嗓子里挤出这句颤抖的话,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施微,前面还躺着伤口血肉模糊牺牲的云烈军,剩下的人奋力抵抗的挣扎嘶喊声在他耳边回荡。 他转身拾起长剑劈开了向薛蔺刺去的重重刀光和剑影,又投身了厮杀中。 兵戈扰攘中,薛蔺只看见后方一袭熟悉的身影朝他奔来,那单薄瘦小的身影却又跑得那样快。 他激动地向前一步,“蓉儿,你回来干嘛!” 他这一步暴露的破绽给了更多人可乘之机,将他团团围住的云烈军被敌方尽全力死搏之下撕出一个缺口,他并没有察觉到此刻无数柄尖刀正要刺向他的腹背。 梁蓉从来没有跑的这样快,她几乎拼尽全力奔向薛蔺,在尖刀刺向薛蔺的那一刻,她转身抱住他,冰冷的长刀瞬间刺向她的腹部。 暗卫一次没得手,被云烈军全部击退,傅竟思等人终于赶到,他立即翻身下马,带领身后的兵马投入这场死战中。 梁蓉腹部鲜血横流,她再也撑不住倒在薛蔺怀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这种场景,血肉横飞,刀光剑影,她以前最害怕这样。 她乞求田平停下马车,她要回去找他。可在方才见到他的那一刻,这些害怕似乎就如眼中云烟,她不管不顾用尽了最大力气跑到他身边。 薛蔺抱着她跪在地上,手上堵住她胸口还在源源不断流出的殷红鲜血,手足无措地哭喊道:“蓉儿……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什么要回来——” 他以为,送走了她,他也能安心了。 “我……”梁氏嘴角流出鲜血,胸口微弱地喘/息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我……从未……怪过你。” 无力的手最后一次扶上他的脸庞,想冲他笑已经笑不出来了,最终,苍白的手无声垂落下来。 她闭眼的那一刻,脑海中见到的还是嫁他的那一年屋里摇曳的红烛和窗外纷扬的大雪…… “蓉儿……是我的错啊!我错了……我对不起你。”薛蔺眼神迷离,手中紧紧地抱住她,任凭鲜血染红他自己的衣襟。 他为别人做了一辈子嫁衣,到头来棋子游离在棋盘之外,执棋者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刀要送他下地狱。 他听信花言巧语,宁愿去爱一颗虚情假意的心,也对身边二十年如一的炽热真情视而不见。 如今再想和她说句话,也再也没机会了…… 看着面前依旧冲上来想杀自己的暗卫,他流着泪心中冷笑一声:李昀,我也要送你下地狱。 由于傅竟思及时赶到,残存的云烈军看到他纵马而来时士气大振,那批暗卫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没过多久就完全落了下风。 顾津早就认出这批暗卫是李昀的人,看着眼前一具具鲜血淋漓尸体,他也没想到李昀会下这般毒手宁愿鱼死网破。 看着这些人快被云烈军尽数歼灭,他明白他们这次恐怕已经没有胜算了。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畏惧李昀又惧怕朝廷。 正当他内心首鼠两端之时,大批暗卫眼看要被俘,都纷纷吞毒自尽。 为首的暗卫在倒地的最后一刻对缩在最后的顾津道:“顾大人,你还在等什么?殿下还在等着你回京复命,你的一双儿女也在苦苦等你回京呢。” 顾津心中被他这句话一扯,他算漏了李昀的心狠手辣,这次若是前功尽弃,他又怎不会赶尽杀绝。 他没有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 傅竟思听到这话,猛地转身看向顾津。 季梵身上多处负伤,他勉强撑起身,朝施微走去。 顾津看着离他最近正靠在树下双眼微闭的施微,袖中的匕首无声出鞘,他迅速拉起施微,把匕首架在她颈脖上。 施微被他这一拉,全身的刺痛向她袭来,无力的身躯摇摇欲坠。 昏沉间,她只感觉好像被谁重重一拉,有一把利刃抵在她脖子上使她不能动弹。 一丝冷风灌过,身后是悬崖峭壁,无间深渊。 她用力摇晃着头,试图让眼中回过一丝清明。 “放开她!”季梵心中紧绷的弦顿时散开地四分五裂,他扔下长剑,迈着愈发沉重的步伐向他走去。 “别过来……”顾津看他走过来,手中的匕首又握紧几分,他猜对了,这个人果然是季梵的软肋,“季梵,你也不想他死吧?” 季梵停下脚步,不敢再向前靠近,担忧的眼神却没离开过她半分。 “顾津,你想干什么?”季梵攥紧拳头,咬牙冷声道。 顾津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你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东宫的人,所以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 季梵,我可以不杀他,你把薛蔺给我放了。” 傅竟思看季梵动容的眼神,喊到:“季大人,陛下下旨捉拿的朝廷钦犯和你一个随侍,孰轻孰重?季大人不要做傻事。” 一个随侍吗?只有他清楚,她不是随侍,她是他心尖最重要的人。 看着傅竟思出言劝阻,场面一时陷入两难,顾津又提高了几分声音,刀尖朝她逼近,“把薛蔺放了。” 傅竟思冷眼扫过顾津,抬手对身后的云烈军道:“抓住他。” “等等。”季梵拦住正要上前的云烈军。 “季梵。”傅竟思叫了他的名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在刺眼的日光照射下,施微强迫自己睁开眼,那强烈又熟悉的目眩感,让她想起了前世临死前在刑台上的那刻。 果然,偷来的时光不能长久,她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着远处的季梵,她这次若是死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过好在,若是在这里了结,她也不算枉活这一世。 她看清了对眼前人的感情,除掉了前世欺压她的的恶人。 薛蔺此番被押回京,李昀就会被定罪,她总算也把前世的仇人拉下了地狱,李昀死了,前世一切都不会发生。 朝中满朝忠良不会被屠尽,她的爹娘不会无故受牵连,季梵也不会因救她中计而死。 她本就是死过的人,上天让她报了仇,让这么多前世不得善终的人有了一个新的结局,让她做了前世未做完的事,她也该庆幸了。 山河无恙,诸事时宜。 至亲故旧,千载福长。 吾之所爱,岁岁欢愉。 那天的放灯执笔写下的心愿,以后也都会实现。 只是心中唯一一丝遗憾,是他,她真的好想再抱他一次,亲口对他说一声喜欢。 施微极力露出一丝笑,强迫自己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季乘溪,你别管我。你把薛蔺带回去,我们那日说要一起寻的那条心中的路,也就算是找到了。 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唯一的遗憾,是你。” 席卷的冷风把她的话传到自己耳中,此刻他的脑海中,心头上,没有一丝空隙的地方不被她填满,睁眼闭眼,满眼都是她的影子。 看着她在风中的身影,心口像被刀绞般传来阵阵剧痛,轻放在身侧沾满凝固鲜血的手指每一根都在颤抖,双腿再也往前迈不开一步。 从小到大,他有多了解她,就有多害怕她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他向她摇头:“施微……你不要……” 顾津还在步步紧逼,施微释然一笑,目光不舍地从他身上移开,倚着顾津猛退了几步,随后拉住他一同向后倒去。 “施微!”叫喊声回荡在幽静的山谷间,季梵立即跑到崖边,但伏身往下却看不到一丝踪影。 第二十七章 ▍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暴雨如注, 猛烈的急雨铺天盖地冲刷着这座山头。 一连下了五日雨,狂风骤响里山下一群人踏着山路缓缓行进山间,山脚碎石灌木都已数不清被翻来覆去碾了几回, 却始终未见一丝其他痕迹。 傅竟思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一抬头,空中阴翳便尽收眼底, 他看着眼前雨中的那抹倔强的身影,摇头道:“回京吧,人肯定找不到了。” 季梵全身被雨水打湿,他撑着一把被狂风吹袭的摇摇欲坠的伞, 沉重的步伐坚毅地踏过已经找了无数便的树丛中, 阴沉的面容中那张苍白的薄唇紧闭,几日未眠的目光中带有一丝猩红。 这几日无数劝他回京的话传入耳中,他充耳不闻。 人找不到,他心里倒像是多了一丝慰藉。 “最晚……最晚我们明日就得回京,不能再耽误了。”傅竟思又道。 如今薛蔺已经抓获,也该尽早进京复命,他担心季梵一时冲动,整队留下来五日陪他找人已是最大的宽限了。 “嗯。”季梵本就清冷的声线在雨里显得更加冰寒刺骨, “东宫重创,想必不会再派人来了,傅大人早日带着薛蔺进京罢。” “那你呢?”他问。 来的时候和施微一起,走的时候又怎么能抛下她一个人, 她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她害怕怎么办。 他一定要找到她, 带她一起回京。 季梵静默伫立在雨中, 良久, 他道:“我?等我找到她,带她一起回京。” 傅竟思出言打破他心中的希冀,“这山崖下常有野兽出没,这么多日过去了,你如何还能——” “傅大人。”季梵打断他,他如何也不愿相信,“你们先回京罢。” 真切又绝望,他不愿去相信。 季梵又转身投入前方急烈的雨中。 想到那晚月色下她在悠长廊桥上拉着自己的手,他们一同放的那盏灯,刀光剑影中她转身抱住自己后心中的那份悸动。 她在他身边,早已是习惯,所以当她突然不见之时,他身边只有被云遮满了天的阑风伏雨。 他心中不好受,就如同被人用刀剜了一块,失去了最重要的能令他整个人运转的东西。 没有她的前方,是心中难休的晦暗风雨,又如何能算是她口中的柳暗花明之地呢。 几日后的一阵急雨过后,袅袅炊烟缓缓腾空,山间一排的村庄就这样隐匿在朦胧暮色里。 施微发觉此刻身处一片迷雾之中,望不到前方,也看不清来路,只能看见后面一群人持刀追她,她害怕得不敢回头望,只能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 身边一道道宫门的缩影一闪而过,路过烟雨连绵的河坊湖畔,跑过被冲天火光包围的房屋,依旧向前,她踏上一座廊桥,可瞬间又置身狂风呼啸的空地上。 突然从浑身每一处袭来的剧烈的疼痛让她跌倒在地。 她想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方才一路疾驰让她累及了,她真的好想闭上眼歇一会儿,终于在疲惫和疼痛的驱逐下,她沉重的眼皮开始缓缓合上。 “施微。” 就在眼睛将要闭上之时,耳边传来一声温热的喊声,这一声,直接把她拉了回来。 她睁开眼,发现季梵正牵着她的手。 她也不知怎么的,只发觉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好累啊季梵,你让我闭上眼歇会儿。” “这里可不能歇。”季梵握紧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牵起他的手,仿佛身上又生出了力气,望着他清澈的眉眼,她开口,“好,我们回家。” 迷雾消散,天光照进来,前方是回家的路。 她睁开眼,手指微动,浑身密密麻麻的疼痛卷上心头,头脑也还是浑浑噩噩。 她脑海中想的还是那日卷起轻尘在耳边呼啸的风,纵身的那一刻,她本以为这次是诀别了。 如今再次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间不大的房间,屋内虽不奢华。但一切整洁无尘,她床头的桌案上放着的一只青色小花瓶,瓶中还插着几只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半开的窗扉飘进来一丝丝正燃着柴木的气味,方才似乎下了雨,雨滴在窗外水洼里,清晰得能够听到清冽声响,树枝上还立着几只鸟雀正在婉转轻啼。 一切都还是人间之景。 她正撑着虚弱的身子尝试起身之时,‘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人打开,闯进来的一位看似十一二岁的孩子。 她捧着几支花似乎是进来插花的,看到榻上已经醒了的她时,那孩子睁大双眼在原地愣了会儿,随后又欣喜地一蹦一跳跑出去。 施微也好奇正要开口喊住她,谁料想那小女孩一溜烟似的就溜出去了。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她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 “你醒了?”门口那人提着一壶茶水走进屋,“别急着下来蹦跶,你知不知道你九死一生,算是从阎罗殿外走了一遭。” 她如何也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戚澜沧。 施微用手撑着榻缓缓坐起来,看着手上中毒的伤口此刻已被包扎起来。但头还是好疼,她微裂地嘴唇微动,有些惊奇道:“戚澜沧?” 他无奈地看了眼她,那日离京过后他也没处可去,又辗转来到祁阳,找到了这户村庄,看着这处清闲又避世,索性就再此安定下来。 这村名为望年村,村中一些老者精通医术,整天闲着无事,那天他背上箩筐跟着村口王老伯进山采药。 看见山脚下倒着两个人,王老伯吓得筐都扔了,他过去一看,才发现是她,伸手一探,她的脉象已经微乎其微了…… 昏迷了十几日,她的造化还真是大。 他给施微倒了杯水,“你说你这人胆子就怎么那么大呢?你如何会跑到这里来?那么高的山崖,这回真是算你命大……” 施微这下终于清醒过来,原来她那日摔下来,是被他救了。 “多谢你。” “我把你带回来时整个村子的大夫都说你没救了,你指定是上辈子行善积德做什么好事儿了,你看看和你一起摔下来的那位,当场就断了气。” 施微看着他道:“他死了?” “他是谁啊?还有,你还中了毒,究竟是谁对你一个姑娘下这么毒的狠手?” 戚澜沧伸手折下半支海棠花,从那次一别到如今,他不得不为眼前这个姑娘折服,寻常女子这个年龄还在闺中绣花识字,可她却和寻常女子不一样。 他见过她最杀伐果断的时候,也见过她伤痕累累样子,他并不知道她所经历的事。但她心中那份孤勇和骨子里的倔强,是寻常人一辈子也触及不了的。 施微轻轻揉着生痛的手臂,皱眉道:“死了也好,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来祁阳是为了查一个事关朝廷的案子,路上遭歹人伏杀威胁,不得已……” 她发觉自己的衣服不对劲,如今身上的是一件淡青色襦裙,淡雅没有一丝绣纹。却素净整洁,头发散落披肩,简单梳了个双螺髻。 戚澜沧看出她的意思,道:“你之前的衣服早穿不了了,满身血腥气,你这身阿桃帮你换过,衣服是她找隔壁苏大姑娘借的。” 阿桃是个孤儿,离京之时看她可怜,戚澜沧便把她从京里一起带过来了。 他用手指着刚进门的阿桃,就是方才那个推门进来想插花的小姑娘,此刻正站在门前冲着她笑。 “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真要去阎罗殿了。” 她本就是抱了必死的心,没想到又一次死里逃生。 “不用客气。”戚澜沧快意道。 “我昏迷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 半个月,季梵他怎么样了啊,以他的性子,他肯定还在翻遍了山头在找她。 戚澜沧看她坐不住想起身,“你再养几日,等你好了,我送你回京。” “你不能进京。” 戚澜沧想到那日她的话,又道:“好,那我派人去叫你家里人来接你。” “能否麻烦你送我去一趟我那日落下的山崖边,有人在找我。”她不用多想,季梵肯定还在找她。 戚澜沧略有无奈道:“你刚好点醒过来,就这么不要命?你可真是浪费我的药啊。” 话说完,听着满屋子的沉默,戚澜沧发觉方才那番衡量与她心中那方无人触及又不同常人的领地而言,只如轻尘缥缈,她要是怕死,就不会几次三番做这么不要命的事。 戚澜沧妥协,“今晚这雨看着又要下,你先歇一晚,明日一早我带你去找,还有,你也为你自己想想行不行?” 为自己想想。 从重生回来,她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怎样。 她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家族安然无恙,她在意的人才不会离她而去。 世道清明,海晏河清,天下无辜的人才不会重蹈覆辙。 当这些都做到了时,她也不算枉活这一世。 所以那日危难当前,当一切与她的愿望悖逆之时,她不惜放下自己,成全众人。 她救下了更多人,却舍了自己,也舍了在意她的人。 像是上天再一次垂怜她,又放她回到这世间,她做完了从前未做完的时,却没有珍惜前世未珍惜的人。 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当一切都渐渐回归正途后,她也该为自己而活一世。 外面又起了潺潺雨声,窗外开满枝桠的海棠花被疾风骤雨吹袭,纷纷扑落枝头。 戚澜沧起身退出,带上了门。 那天和他一起采药的王老伯,此刻冒着雨来找他。 “王老伯,这么晚了,有何事找我啊?”戚澜沧问。 “你前些日子救的那位姑娘,如今好像有人来寻了,就在村口,你去看看。 要真是来寻人的,也别让人忧心,等这姑娘醒来伤势好了,就让他接走罢。” 施微方才说有人还在寻她,他本是不信的,她落崖的那片是荒郊野岭,夜里山间猛虎野狼出没都是常事。 寻了半个月寻不到,猜也猜到是凶多吉少,人早该放弃回去了。 没想到真的找来了。 “好。”戚澜沧拿起伞随他一同走向村口,“我且去看看。” 第二十八章 ▍无声亲了他一下 自施微那日落崖一片往东边, 季梵顺着找了一路,不巧傍晚时分又起大雨。 他就与几位背着箩筐看似是上山采药的青年一同坐在山中一处破旧的凉亭内避雨,听他们闲谈时说村里有人救了个浑身是伤的姑娘, 到现在也不知人怎么样。 季梵听了这话, 幽深无光的眼眸生出了一丝希冀,心中大喜, 也不管纷扬大雨,只道他认识那姑娘,给了几两银子让他们带路进村。 此刻立在雨中,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失去她的半个月来, 世间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动容, 心中宛如一潭被封的死水,如何也无法拨动分毫。 他茶饭不思,日夜辗转,晚上一合上眼,满脑子都是她,任凭所有人都劝他回京,他却相信她一定还在。 在听闻这个消息,听到有关于她时, 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又猛地一震,半个月强撑着的疲惫身躯将紧绷地那根弦一扯,忻喜之余这才感到一丝疲惫。 这一刻,即使远方是疾雨, 也好似触及春台。 王老伯带着戚澜沧过来时,季梵正撑伞伫立在雨中。 “就是这位公子说自己认识那姑娘。”王老伯对戚澜沧道。 戚澜沧看了一眼他, 道:“你既说你认识, 那她姓甚名谁啊?” “她叫施微。”雨丝淹没了他略微颤抖的声音, 也不知为什么,他肯定那就是她。 戚澜沧站在原地,想到方才施微说有人找他,约莫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季梵又把他们如何遇害到施微为何落崖一字不差地全告诉了他,戚澜沧听后也发觉施微所言与他讲的如出一辙,这才放心地让他进去看看她。 屋外阿桃正饶有兴致地在摘着花。 施微站在窗边听见村口的动静,她把头探出去瞧,被千枝复万枝海棠花枝桠挡住,一丝也看不真切。 “阿桃,你知道村口在做什么吗?”施微捡起一只掉落在窗台上的花瓣,雨珠沾了她满手。 阿桃道靠近她道:“是有个哥哥说来寻人的。” 施微轻捏住花瓣的手指愣住,眼神中清晰可见地攀上一丝欣喜,心中抑制不住地去想他,是季梵来找她了吗? 她咬咬牙,忍着全身袭来的微微疼痛,离开床边拿起立在门后的一把伞,起身就要往外走。 阿桃看她要出去,把头探进来道:“姐姐,你伤还没好呢?你去哪呀?” 施微刚推开门,被来人一惊,瞬间对上了那双心中日思夜想的眼眸。 当季梵站在她眼前时,世间疾雨淅沥于她耳中恍若万籁俱寂,周围的一切于她眼中也都淡若缥缈虚影,时间也在这刻停的悄无声息,此时眼中只有他是真切温热的。 看着他眉眼依旧清澈,就像在梦里的他,说要带她回家。 季梵能清晰发觉自己的心从来这么一刻像这般炽热狂烈地跳动着,明明分离只是半个月,可他却觉得相隔有无数春秋。 对上那双灵动的眼。 她在眼前,他就能跨过冬日纷扬清白的大雪,拨开晦暗蔽日的层云和风雨。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能听到山中鸟鸣,听到被雨露沾湿的花簌簌扑落春涧中的声响,水波荡起层层涟漪。 风卷残云,好像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寻到了她。 她的脸色已能看见一丝红润,不再似那日那般苍白如纸,发丝垂落齐肩,淡青色的衣裙与暮色烟雨融为一体,他想起了那日,也是绵绵细雨,她在雨中等他下衙。 直到如今他才又发觉,那种久违的安稳再次溢满心间。 周遭雨声愈演愈烈,他伸手把她拥入怀中。 随之而来的是柔声轻唤:“我好想你。” 当他温热的气息在自己耳旁蔓延时,施微也不自觉抱紧了他。 比上一次抱他,施微发现他瘦了,且她从未见过他这番样子。 她有些不敢去想,如果她这次真的死了,季梵将会怎么样。 “我也好想你啊。”施微伏在他肩头,声音哽咽的发出小声嘀咕,“你瘦了啊……” 望年村是个好地方,村里民风淳朴,十里八方也热情。 大夫说施微的伤才开始好点,近日还受不得马车颠簸,季梵决定陪她先在这养一段日子。 施微亲自写了封信寄回京里,告知施晦然和沈芩自己一切安好,让她们不必忧心。 村里有户姓姜的人家,儿子去岁高中探花,在京中当上了个不小的官,一家子举家搬去了京中,姜家便把这两间屋舍卖给了村中一户人家。 他们住的这两间房便是花了些银子租过来的。 这天是个万里晴空,下了一阵子雨,人都躲在屋里憋坏了,看到这晴朗的天,家家户户都赶着出转悠。 施微在傍晚去村口那棵大樟树下坐了会儿,听王婆子说苏家大姑娘要和林家老二结亲了,这头又听李婶说祥子家那疯婆娘昨晚抱着孩子就要走,两人闹了一宿。 嘴碎的张家媳妇和丈夫吵架,一时说得激动,还拉着众人评理,她拉着施微的手家里长家里短的跟她倒了一大箩筐苦水。 施微没见过这阵仗,手足无措只能赔笑应声道是,趁着众人聊的热火朝天,她赶紧退到树后溜走。 “阿桃,你在做什么啊?”施微看着坐在小溪旁的背影招手道。 那是阿桃和小柱在溪口钓鱼,碰巧她回家路过,阿桃非得塞给她一条鱼。 施微双手拎着那条大鱼在门口喊了半天无人应,索性抬脚踹开了家门。 “季乘溪!你人呢,没听见我叫门?” 季梵正躺在院中的长椅上打盹,被她这风风火火的阵仗惊得瞬间清醒。 “你做什么……”尾音带着些慵懒,他皱着眉看着她道,“哪来的鱼啊?” “阿桃送我的,起来生火去,我拿去煎了。” 施微擦着额头沁出的汗,把鱼放到水盆里,一口气喝了一碗水。 季梵极不情愿地拾柴生火,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施微花了几日时间自己琢磨的厨艺他实在是不敢恭维,看着这条又要遭殃羊入虎口的鱼,他眼里还流露出一丝丝惋惜。 鱼已经下了锅,油锅里传来阵阵刺啦响声。 施微忙着一边问:“你迟迟不回京,不怕陛下责罚?” “我爹回来了。”季梵添着柴,轻描淡写一句。 季嵘回京了永仪帝倒真不会过多苛责他,顶多罚个一年俸禄。 其实他本来心思不在做官,如今陪着施微养病,过着这远离庙堂的日子,日日平凡安稳,他倒是真有几分喜欢上这种生活。 再有模有样地洒上一把葱花,红烧鱼就出锅了。 菜端要上桌时,赶巧戚澜沧正吊儿郎当地推开门进来。 看着施微忙碌的身影,他走进小厨房一瞧,“吃鱼啊?我能蹭一顿吗?” “行啊,这还是阿桃送的鱼呢。”施微看了一眼季梵,“正好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 季梵第一次听施微提及戚澜沧还是在她十岁那年,他说路上救了个人,季梵当时记住了但并未在意。 在不久前那次萧明杀陈视青的事上,又听施微说是找他相助。 那夜他心中不悦。 那日听施微说是戚澜沧救了她,季梵也去和他道了谢。 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她三番五次提起的人如今居然又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见施微盛好了菜,他也熄灭了火,对戚澜沧淡淡道:“她做菜不好吃。” “你说什么?那你别吃。”施微听着炸了毛,撸起衣袖和他辩论。 “明日你来生火,我来做菜……” 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不可开交了,戚澜沧半天杵在一旁插不上一句话。 他心道:这家的饭可真难蹭。 最后趁二人不备还是悄悄溜走了。 最后两人休战是因为都饿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中被余晖染上了一抹红,一方院子渐渐被惬意和宁静笼罩。 季梵搬着小桌案来到院子里,施微从屋里抱着一小坛酒出来。 “这是王老伯送给我的桂花酿,他还道让我们尝尝滋味正不正宗。” “你可不能喝。”季梵抢过她刚斟了半杯的桂花酿。 施微蔫了声,“我又不是生什么大病,如今早就好了。” 任凭她如何说,季梵就是不同意她喝。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帮你尝了,回头去和王老伯说酒还不错。” 可他哪里想到,望年村男女老少个个酒量好,都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酿出来的酒自然也是烈酒。 他区区‘初出茅庐’的京中公子,哪里招架的住这种烈酒,一杯下肚,就趴在桌案上叫不醒了。 今晚月亮不圆,远处只有一瓣月牙高挂。 “季梵?我关门了啊?留你一个人在外面了。”施微试探道。 见那人没有一丝动静,她渐渐愈发胆大地凑过去。直到离他近的能听见他平缓的呼吸声,看见他睫毛微微翕动,脸上因方才那杯酒泛起了一丝红晕。 她也不知为什么,在内心强烈的驱使下,她靠近他的脸,无声亲了他一下。 施微察觉脸有些微烫,亲完后立马坐回对面,用手安抚着自己紊乱的心跳。 心中想着,反正他醉了,他也不知道。 看着满桌子残局,她刚起身准备去厨房找东西来收拾。 起身那刻,她的右手被人一拉,眼前季梵的身影在她眼中突然无限放大,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只发觉两片唇瓣被温热和柔软覆盖而上。 对面的气息无声攫取着,她一时呼吸凌乱,脑中一片混沌乍开。 第二十九章 ▍我也觉得你人还不错 温热的气息密密麻麻落在脸庞, 施微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 她推开季梵,可对方把她抱得紧,她只能靠在他怀中低下头小声嗔怪道:“你这酒量还敢喝啊, 怕是喝多了吧。” 季梵看着怀中的人, 眉眼一弯,温声道:“没喝多。” 良久, 在施微的推搡下,季梵放开她,看着她脸红的如同暮色里的一抹残霞。 “你……那你亲我干嘛?”施微已经坐回自己那张小木椅上,山间晚风夹杂着泥草的气息缕缕拂过时, 她才发觉脸上的涌起的灼热稍微好一些。 风吹落枝上的花, 院落里每一处都被染上一层绯红。她用双手撑在膝前托住脸,不再去看季梵。 只发觉他朝自己靠近,声音又落下来,季梵话中带着一丝笑意反问她,“那你亲我干嘛?” 施微这才发觉方才的慌不择言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好像明明就是她先动嘴的啊。 可他还知道自己亲她,方才分明就是在装! 像狡黠的小狐狸被看透了心中的小心思,她发觉季梵的目光还在盯着她看, 明明是自己想占他的便宜,却被他算计摆了一道,施微心中像被小猫的爪子在挠,有点痒又有几分羞愧。 她只能像往常一般如同发怒的猫一样伸出手‘张牙舞爪’去打他。 可没能像从前那般碰到他, 却被季梵轻轻抓住手腕,“你还想打我?” 顺手把她往自己身边一带, 施微又猝不及防又落入他怀中, 她脸上被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周围安静地只能听见他悸动的心跳和话语, “我喜欢你。” 直到那次以为要失去她又失而复得以后,他才明白心中那一直作祟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是她在身边就会安稳,看见她就会欢喜。 夜晚将至,看着山林间的鸟都争相落到树梢,他把这些话宣之于口,心中也像终于找到了归宿一般。 施微脑中此刻是一片炸开的烟花,绚丽又灿烂。 这声喜欢她一直都找不到时机说出口,也只能趁着他喝醉偷偷亲他。 但她没想到最先说出口的会是他。 她和季梵之间错过了一世,在那一世里,每个人都活得苦不堪言。 因为那一世,让他们分离的太久,久到最后一次相见时他只剩满身霜寒。 那些山河破碎、众叛亲离,那些遗憾和恐惧依旧会在一个个雷雨大作的夜晚悄然闯入她的梦中,在她心间仍是挥之不去的一片阴影。 看着眼前的人,她想,或许在从前的某一刻,他们早就离不开彼此。 如果前世能再早点……结局兴许就会不一样了。 “不要去想那个梦。”季梵知道她心中那丝无法抹去的噩耗,他只能尽他所能帮她走出来,“这里才是真实的。” “好。”蓦然,施微偏头嘴硬道,“我也觉得你人还不错。” “那你那日同我说兵部侍郎的公子和杨少卿家的三姑娘定亲是何意啊?” 施微当时还真当他是块木头,可如今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她是如何也不相信季梵到现在还不明白。 她今晚吃的亏可够多了,听到他又故意提及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事,施微没理会他这句,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把碗收进去洗了。” 望年村近日有庄喜事,苏家的大姑娘苏慧要和林家二儿子林子玉成亲了。 村里一向邻里和睦,哪家有什么喜事各家各户一大早就过去了,帮忙的帮忙,凑热闹的凑热闹。 苏家和林家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尾,整个村子一路上都在敲锣打鼓接新娘子。 施微拉着季梵来苏家喝喜酒时,苏家不大的院落里已经被围的人山人海,远远地看见接新娘的轿子已经过来了。 苏慧生下来就没了娘,自小跟着老爹和祖母长大,苏老爹平日里一个不苟言笑的大男人见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要出嫁了,也趁人不备时转过身去躲在旁边偷偷抹眼泪。 苏慧的祖母年过七旬,最是疼爱这个孙女,看着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转眼间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如今也要嫁人了。 接新娘的花轿来了,她还拉着苏慧的手一直舍不得放开。 旁边不少人打趣道:“老夫人,慧姐儿又不是不回来了,几步脚程的事,您要是想慧姐儿,便是日日去林家看她也不成问题……” 施微站在一旁看见苏老爹和苏老夫人拉着苏慧眼中满是不舍,她不由得想起了前世自己出嫁。 那日金陵城十里红妆,她在一片谄媚和贺喜声中辞别父母,望着她的家人,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在富丽堂皇的马车渐行渐远中变成一粒粒虚影。 可她还不能哭,教习嬷嬷凶神恶煞地盯着她,说哭了乃为不祥,是要治罪的。 那日晚上无人之时,她才敢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可外面站着好多人,她也不敢哭出声音。 此刻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也红了几分眼眶。 季梵察觉到她不同方才那般兴奋了,问道:“怎么了?” 施微眨了几下眼睛,酸涩的眼睛得到滋润,又恢复如初,她道:“将来我要是嫁人,我也舍不得我爹娘。” 季梵拉紧他的手,“到时候你若想你爹娘了,你开个门不就可以回府?” 施微当即反应过来,甩开他的手,小声道:“说什么呢你?谁要嫁给你了?” 林子玉生的仪表堂堂,性子温文尔雅,腹中也是个有些学识的,听闻去岁刚中了举人。 村里人人都道他是个有前途的,日后说不定能同那姜家儿子一样当个官。 他与苏慧自小相识,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了。 苏家倒也不是图他什么,苏老爹单看着两个孩子都相互喜欢,林家这个儿子又心眼好,对苏慧也是百般体贴,没曾想一问,林家倒也有和他家结亲的意向。 林子玉有功名在身,前途一片坦荡,却毫无看不起苏家的意思,林夫人只道打小就看着苏慧长大,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做长辈的倒不如成全这对佳人。 锣鼓声渐近,林子玉亲自下马牵苏慧上轿,这对佳人浓情蜜意惹得周围人一派艳羡。 阿桃今日用红头绳绑了两个辫子,一路跑着过来,正巧赶上苏慧上轿,她看到施微后便逆着人群往她那边挤。 “苏慧姐姐真幸福。”阿桃道。 施微摸着她的辫子,“阿桃将来也会像苏慧姐姐一样幸福的。” 阿桃灵机一转,冲她笑道:“等姐姐你嫁人,阿桃也要来喝喜酒。” “你小孩子家家说什么呢?”施微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不知不觉来到春夏之交,大夫来看了之后说施微的身子已好的差不多了。 季梵问施微什么时候回京,施微想到京中的事还没解决,望年村这片世外桃源,纵使她再贪恋这般悠然自得的光景,也只能日后再来故地重游了。 这天晚上他们在打理屋舍,想着把一切整理好明日把钥匙还回去,后日就能走了。 施微来到厨房,看着摆放的锅碗瓢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能和季梵在望年村有一段这样的时光,这些东西以往她从来不曾碰过,如今却得心应手。 想到了这段日子来,他们送了苏慧出嫁,也算见证了这对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 晴朗的午后跟着村里人去山间挖野菜,她与季梵徜徉在山间小道上,被下山的张婆子逮到他们手牵着手,还打趣他们成亲一定要请她去和喜酒。 连绵的雨天,干柴火堆积得潮湿,生火得生好一段时间。 赶上午后露出一丝太阳,她就把厨房的柴木搬去院里晒,没曾想打个盹的功夫又下起了纷扬大雨。 直到季梵回来把她叫醒时,柴木早已被雨水淋透了。 坐在院中,季梵拥她入怀说喜欢她,那日的心间炽热的跳动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一方小院子看花开花落,听鸟雀啼叫,比起在高门大院里看着京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不知悠闲自在了多少。 这里得时光过得很慢,处处充斥着人间烟火。 “季梵,等一切安稳后,我们再来这里。” 察觉到季梵进来,施微满是不舍对他道。 季梵也喜欢这个地方,与她在这里共度的这段时光,是只属于他们的记忆。 他开口道:“好,下次一定再来。” 到了离别的这天,相熟之人全都来送他们,张家媳妇拉着施微的手,说她走了以后没人听她诉苦了。 王老伯那日听季梵说桂花酿味道不错,又特地搬了两坛送给他们,道:“老头子我亲自酿的,可比上次那坛酿的日子久,味道也更不必说,你们搬这两坛走。” 阿桃这个小姑娘眼睛都哭红了,虽然平日子牙尖嘴利、油嘴滑舌,心里却是个重感情的。 “姐姐,你家在京中吗?”阿桃红着眼眶问。 施微四处学来的针线活缝的并不好看,她拿出一片绣好的海棠花送给阿桃,“我看你挺喜欢海棠花的,想着送你一个小礼物,别哭了,日后我接你去我家中玩。” 这边安抚好了阿桃,只见那边戚澜沧姗姗来迟。 ‘还好赶上了和你们道个别。’他喘着气道,“一路平安,照顾好自己。” 渐行渐远之时,施微知道这段日子真正地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祁阳之行就正式结束啦! 第三十章 ▍本欲今日是来提亲的 上个月宫中太后薨逝, 等他们回京时,正逢国丧。 除国丧之讯外,京中这些日子还有几件大事发生, 一则是季嵘在北疆一战大获全胜, 前些日子回京复命,城中百姓都深知季家的功绩, 纷纷在街头城门驻足迎接。 可季梵赶回来还没见到他爹一面,季嵘又领了诏回了北疆。 二则也是上月南边的瓦赤族派兵潜入大景南岭境内,永仪帝又派其第三子李暄出兵南伐瓦赤族,如今战事吃紧, 虽未完全得胜, 可也传来了几件有利的消息。 三则乃是皇太子李昀被废,盘踞朝廷多年的东宫一党势力遭此重创也早已不复从前。 薛蔺被押送回京,三司连夜问审,永仪帝亲自审理此案。 薛蔺对李昀痛恨至极,没等动刑,就自己把这些年在祁阳勾结李昀行的恶事尽数交代的干干净净。 薛蔺此时只想让李昀彻底翻不了身,所以桩桩件件恶行,做过的没做过的, 都不忘攀咬他一口。这正合了永仪帝的心意,扯上东宫的越多,东宫一党就越翻不了身。 他想让萧家那些悖逆之心昭然若揭的乱臣贼子看看,大景还是他李家的江山, 他才是天下的九五之尊。 如今案子查明,证据已然摆在眼前, 如此罪恶滔天的罪行, 萧家若是再胡搅蛮缠, 那便是漠视朝纲,应一律惩处。 永仪帝一道圣旨把罪状告知满朝文武,皇太子李昀有失贤德,今褫夺皇太子之位,下狱关押。 就在永仪帝利用这一契机着手开始对付前太子一党时,大景这个漏洞百出的烂摊子又传来一件事。 此时还要从大景朝建国开始说起,当年皇帝年轻气盛又骁勇善战。 曾不顾朝臣劝阻多年间几番御驾亲征,把边境各国打得弃下城池接连败退而逃,大景朝的舆图江山也在他手上扩充到了最大。 其中被欺负地最狠的要数瓦赤族和东霖国,两座小国不堪重兵侵扰,纷纷让出了十二座城池,在帝年间曾年年向大景纳贡称臣,从不敢怠慢缺漏。 可到了先帝年间,先帝为保江山稳固,心中忌惮朝臣功高盖主、最后会意图倾覆他李氏江山,在暮年之时几乎杀尽朝中名将,只为稳固他子孙后代的帝位。 被一番洗劫屠杀,到了这永仪朝,朝中能上战场领兵打仗的朝臣早已不多。 瓦赤族和东霖国蛰伏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的孙子。如今眼看大景国力不甚从前,心中早已跃跃欲试想讨笔老债回来。 东霖国举兵进犯时,季嵘被派回了北疆,北疆那边离不开人,李暄又刚被派到南岭对抗瓦赤族,朝中竟一时无人堪以大用。 “哟……陛下息怒。”太监冯谊急忙跪下捡起永仪帝扔到地上的折子,拍干净灰又呈至案前。 这是渊西布政使递的折子,上面写的全是这几日东霖国进犯渊西,请朝廷立即出兵援助。 “真是岂有此理!”永仪帝身子越发不好,正猛烈地喘着气道:“你让朕如何息怒,那东霖国在渊西无恶不作,我朝中如今竟没有一人能堪以大任,咳……咳……” 冯谊连忙爬起来为他顺着气,“奴婢该死,陛下息怒……” 看着永仪帝气稍微顺下来,冯谊心中又生一念,试探道:“陛下,萧将军一向骁勇善战,陛下何不让他去渊西……” 萧今连,永仪帝冷哼一声,倒是把他给忘了。 此人乃萧皇后胞弟,早年间也随着军队上场打过几次仗,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军师才能。只是如今朝中无人可派,倒显得他独树一帜了。 永仪帝揉着紧蹙的眉心,本来可以安心处置了萧家,可如今这飞来的战事,倒让他左右为难。 如是派了萧今连去,处置萧家一事就得搁置,这一搁置就怕夜长梦多。 最终,永仪帝想到朝中如今除了萧今连也实在无人可去,薛蔺供出的罪证,桩桩件件都是证据确凿,任凭萧家多大本事,也翻不起大浪。 他还是宣了萧今连过来。 “陛下,该喝药了……”人离开干清宫后,冯谊端着一碗药,小心翼翼地捧至御前,“陛下不必忧心,萧将军此去必定旗开得胜。” 永仪帝道:“传朕旨意,废太子幽禁枉思殿,任何人不得探视。” 施微自从回到家中,近日发觉越发吃胖了许多。果然人一逢安逸就容易犯懒,她午后坐在秋千上晃了一阵竟睡着了。 雪球又铺到在她怀里乱蹭,竟是把她蹭醒了。 醒来的一瞬,她本欲伸手抱住这只烦人的猫,睡眼朦胧间却又发觉怀中一凉,猫突然被人抱走。 季梵应是刚来的,雪球被他抱走后正不安分地极力反抗,蹬着小肉腿发出阵阵不满的叫声,似乎还贪恋着施微的怀中。 “你抱走它干嘛……”施微揉了揉惺忪的眼,想到今日又逢休沐,也难怪季梵会来,她伸出手要去抢猫,“它不想让你抱,还给我。” 季梵把雪球放在石桌上,猫终于挣脱了他的束缚,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扬长而去。 施微看着猫跑了,没好气地对他道:“你来干嘛?” 自从回京后,她见季梵的日子便少了,刑部曾尚书致仕返乡。一时间没有合适的人选上位,季梵这几日都埋在衙门里看卷宗,两人只能晚上隔着街巷匆匆见一面。 季梵看穿她的小心思,是怪自己近来忙碌,无暇顾及到她,他笑道:“本欲今日是来提亲的。” 季梵原本想着回京正好去施家提亲,没曾想又逢国丧,提亲一事只能搁浅。 “如今看来,只能再等三月了。” 大景建国初国丧本为三年,当年皇帝在位时因见国丧冗长繁杂,也为节制宫闱,不影响民生秩序。 下令自己死后把丧期改为三个月,后不论王公大臣,皇族宗亲,丧期一律改为三个月,这道旨意便一直延袭到永仪朝。 到这一世,施微才明白,感情这种东西真是奇妙的很。 前世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和季梵之间想到嫁娶这件事,那时她只想牵着他不放,丝毫没在意感情渐渐萌生。 若不是那道圣旨,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嫁旁人。 直到经历种种后,她才明白原来这一道藏在心里被桎梏了一世的感情是喜欢。 施微又逗他道:“那你可要快点,我听我娘说,我们去祁阳的时候,苏家上门说亲来了,我娘搪塞了好一会儿,才把人给打发走。” 她口中的苏家是那翰林院苏裕的儿子苏净远,季梵如何不知他的心思,所以自小他和苏净远就一直不对付。 苏净远小时候便一直缠着施微,季梵每看到一次心里莫名就不高兴一次,好在前些年苏净远被家里人送去了蜀中老家读书,清净了这么些年,没曾想回来竟还死心不改。 “苏净远有什么好的?”季梵不满地说了句,想到他上门说亲那副样子,他恨不得今日就娶了施微。 “哪里不好了?苏二公子人生的仪表堂堂,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颇有一派君子作风……”施微还在故意夸夸其谈。 可是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季梵在盯着她看。 施微最近很困惑,自从那晚坦白过后,身边就总弥漫着一股子醋味儿,也可能之前也有,但是如今更浓了。 比如说那次戚澜沧过来借根葱,施微多拿了几根给他,还和他多说了几句话,一转身身边的醋坛子就好像翻了,最后还是把她抵在门上亲了好一会儿才罢休。 施微感到不妙,立即闭上了嘴,她慌忙下了秋千,从旁边绕出去。 季梵依旧坐在远处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笑作一团,“你去哪?” ▍作者有话说: 哎呀哎呀(没眼看) 第三十一章 ▍你们要成亲了? 到了五月中, 逢初夏时节,天气开始转热。 施微起了大早,只因昨日收到赵衿衿书来的信, 从扬州过来的船今日一早就能到京中了。 信中还和她谈了些在扬州的见闻趣事, 字里行间透露着一派悠闲,施微觉着她在扬州养病这些时日过得应还算是不错。 其实她并不希望赵衿衿回京, 日子在一天天在流转,她这次回京面临的也将会是那件噩耗。 京中内忧尚且未曾解决,今年又逢几场天灾。加之边境各国外患四起,战事不断, 永仪帝身体也越发孱弱。 永仪帝一向信任司礼监那帮人, 冯谊为首的几个大太监为了讨永仪帝欢心,找了几个不知名头所谓的高僧在御前胡乱编排一通,要皇帝广纳后宫,子嗣绵延方能佑龙体康顺,保江山之固。 施微嗤之以鼻,她知司礼监是前东宫党的人,前世在李昀拉拢各方势力稳坐太子之位,永仪帝突发疾病暴毙而亡, 李昀在萧家的拥护下便顺理成章以太子之位登基。 前世皇帝驾崩的如此突然,如今一想,定是少不了司礼监的人插手。 如今太子被废,幽禁深宫。那些藏在暗处之人应不会贸然下手, 永仪帝若这时候有好歹,各方虎视眈眈, 帝位落入谁之手还未曾可知。 国丧已过, 街中又开始了如同往常般的熙攘。 从定安巷去城北码头要经过庄安街, 这条街沿设多是些乐坊酒馆,多有相传哪家公子为名伶乐师一掷千金的风流韵事,便是些侯爵显贵也常去此地玩乐流连。 路过此地,施微本欲叫车夫快些走,却迎面被一辆奢华贵气的马车拦住了去路。 她用手微挑开车帘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便见对面马车旁立着十余位护卫扈从。 对方这般拦住她去路,她没贸然下车询问。只是安静地坐在车里,看着对面阵仗如此之大,她也不知是哪位贵气的主儿。 对面车里坐着的正是当今二皇子李衍,他今日是来乐仙坊听曲儿的,正巧撞上了施家的马车,李衍便派人有意拦下。 他在朝中虽无甚根基,却因着生母昕贵妃的手段,成了永仪帝最喜爱的皇子。 如今东宫倒台,李暄又不得永仪帝宠爱,最得意的无非就是昕贵妃母子了。 眼看着皇帝身子越发不好,朝中不少见风使舵的官员也纷纷投入二王一党,李衍如今一朝得意,就等着哪天皇帝驾崩传位于他了。 此刻他玩世不恭地坐在马车内,懒散的靠在车中的软枕上。 车上他的近侍靠近他耳边小心道:“殿下,那是首辅大人家的马车,车上是施大人的千金……” 李衍为人一无所长又轻浮浪荡,那位近侍是想提醒他,如今国丧才刚过,这么做不合规矩。 “无碍,如今这京中谁还敢说本王的闲话。”他不以为然,懒散地摆手道,“昨日本王进宫时母妃还说要尽早娶一位重臣之女为王妃,将来也好多多地扶持本王。如今看来,这施家倒是不错,下车……” 施微在马车里看着李衍走下来,立即眉头一皱——他想做什么? 因他是皇子身份,施微也不好对他无礼,思虑之下还是下了车。 “臣女参见二殿下,不知是殿下的车马,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施微不知他此番之意,前世对他的唯一印象也只是轻浮浪荡的废物点心,便想着捡些好听的搪塞过去,也好赶紧离开此处。 李衍望着眼前人的身姿,当即就看入了迷,“免礼,早闻施姑娘玉貌花容,今日一见果真是冠艳群芳,京中的姑娘竟不及你一半啊。” 施微忍着心中想教训这登徒浪子的冲动,连眼神都未曾看他一眼,依旧面不改色道:“殿下过誉了,臣女样貌粗鄙,如何配得上殿下这般美誉。” 听她这番说辞,李衍心中更欢了。 如今朝中他正得意,不少王公大臣都纷纷想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他府中,都想着若是将来一朝成了皇后,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天大的荣耀。 他直接挑明道:“施姑娘还未曾谈亲事吧,本王如今思慕你,想娶你为妃。” 施微装出淡定的面色突然一沉,心中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她心中冷笑,原来又是用这种已经骗了她一世的拙劣手段。 她言语冰冷:“殿下英勇神武,卓尔不凡,臣女望尘莫及,如何敢肖想。不瞒殿下,臣女已许了人家了。” 李衍依旧一副轻浮的眼神盯着她,他不信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和他抢人。 “你如今未嫁,自是不算的。待本王下月生辰,就和陛下请旨,赐婚你我。” 施微心中一阵恶寒,得亏他是个皇子。不然这幅做派扔到街上怕是要被人打死。 李衍不等她回应,胸有成竹般领着浩浩汤汤一群人进了乐仙坊。 这种把戏如何还能害到她第二次,施微不欲理她,上了马车继续前往码头。 今日码头人不算多,她才刚到边上便瞧见从扬州来的船已靠岸,船上下来一位面容清丽的姑娘,手上正提着一只小食盒,正朝岸上的施微挥手。 自上次赵衿衿回扬州养病,她们已有快四个月没见了。如今再见赵衿衿,她脸色不似分别那般苍白无神,倒是涌上了几丝红润,看着病情已大好。 “这是我从老家带的点心,你尝尝。”赵衿衿打开食盒,里面各色各样的精致点心,施微嘴馋尝了几块,直夸味道好。 两人许久不见寒暄了一会儿。 赵衿衿拉着她的手,脸上浮现出从前从未有过的娇羞,“微微,我这次回来,是有好事要告知你。” 施微看她那样子早就猜了个大概,前世赵衿衿与陈缨也是在扬州相识,陈缨是她母家族中远亲,二人一来二去暗生情愫。 前世陈缨特地来京上赵家提亲,可陈家族中世代为医,家中无个一官半职又并不富裕,赵裴又怎会答应这桩亲事。 那时正逢永仪帝听信谗言广纳后宫,赵裴也欲把赵衿衿送入宫赌一把,为自己的前程铺路。 赵衿衿最终妥协被送入宫,她身子不好,深宫之中多是算计,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 “快说说,是什么好事呀?”施微看着她的模样,不忍心打破她心中的欣喜。 赵衿衿低头笑道:“我扬州老家的表哥,这两日便要来府上提亲了。” 她从未见赵衿衿提到一个人这般欢喜过,这对佳人前世有缘无分,她不忍看到他们这世再情深缘浅。 那座深宫,她今生再也不想去,也绝不会让赵衿衿再踏入半步。 赵衿衿过得不好,她能找到愿意呵护照顾她的人,施微替她高兴,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艰难的道。 “衿衿。”施微沉默一会,又看着她道,“你可曾想过,若是你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你该如何是好?” 赵衿衿怎会不知自己父亲的脾气,她知赵裴在意名声面子,在意权势钱财,别的事在他面前都可以漠视。 自从那次霏微死后,她想明白了,就如同那次施微对她所说,要在不公中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她这么多年在府中委曲求全,换来的是他们更多的漠视与算计,最后连自己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 每次夜里想起霏微,她总会从梦中惊醒,醒来后早已泪流满面,是因为自己的软弱,才害了无辜之人。 这些夜里她也频频梦到自己的母亲容氏,她恬静地坐在窗前,笑着看着自己,容氏说自己错了。 容氏看清了赵裴的无情,所以她在世时,从来不争不抢,也教导赵衿衿要顺从藏拙,不可娇纵任性,因为没人会顺着她。 她希望赵衿衿在府中能安稳度日,只求安稳,别的什么都不求。 如今她梦中的容氏摇头说自己错了,她听着母亲依旧亲切的话语,说让她为自己活一次。 赵衿衿如今看得比谁都通透,她知道施微担心自己,风轻云淡道,“我总得与他说一声,我早想好了,若是我父亲不同意,我便与陈缨离开这里。” 施微终于看清楚了她眼中的澄明通透,握紧了她的手,眼前这个傻姑娘,委屈了一世,也终于肯为了自己活一世。 她笑着,神神秘秘对着赵衿衿耳边道:“那你过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一阵耳语过后,赵衿衿惊道:“真的?你们要成亲了?!” 赵衿衿心思聪慧,他们几人一起长大,她如何会看不清施微和季梵这二人的感情,纵使如此,听到施微亲口对她说这事她欣喜之余还是有些吃惊。 施微低下头含糊道:“是他缠着我的……” 今日一早在庄安街乐仙坊前李衍说要娶施微的事不消半日便传便了京城。 刑部员外郎刘敏是个嘴碎的,人刚从隔壁户部回来便立马坐下与众人夸夸其谈打听到的事。 “刘大人,你跑去户部干嘛了?” 刘敏喝了口水,故弄玄虚道:“今日那庄安街可发生了件大事,二殿下亲自拦住施大人的千金,说要娶她当王妃……” “当真?”众人凑过来。 刘敏道:“千真万确,户部的曾大人今早去了码头接的税银,乘车路过庄安街,听的一清二楚……这未必不是一段良缘啊……” 季梵刚从宫中回刑部衙门,走进大门便听到几个人聚在一起的谈资。 “刘大人,闲着了?”季梵冷声道,“那就劳刘大人跑趟大理寺,把祁阳案的卷宗取过来。” 刘敏心中也很疑惑,侍郎大人平日里待人亲近,怎么今日突然如此苛责,难不成是方才说错什么了? 谁不知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冷面古板,若非必要打照面,谁又愿去同他有接触。 见此状,众人都不敢再提,各自忙手头的活去了。 第三十二章 ▍我运气好,不怕 施微也没想到李衍这个蠢货居然真的把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如今朝中大臣都打的一手好主意, 纷纷把家中贵女往二王府里塞,都想着便是做个侧妃将来也是莫大的体面。 施晦然可不愿委屈女儿,什么将来的荣华富贵、权势利益, 他从来都不顾。 他知李衍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加之听到施微告知他这件事的原由后,便二话不说立马进宫面圣, 以制止这满城的谣言。 这夜,她左等右等也不见季梵回来。在季府的院子里坐了会儿,她看着天色不早,便起身往外走。 结果刚走到府门前, 便同来人撞了个满怀。季梵神色平淡, 眉眼间郁结着一丝阴霾,正疾步走进来。 在看到施微时,那丝清冷才逐渐舒展开来。 施微见他回来,停下脚步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趟宫里,又去了趟二王府。”季梵道。 听他说去了二王府,施微明白这事他也听到了些风声,看他这副样子,倒像是去打了一架才回来。 施微随他走进去, 月色照进偌大的庭院,除他二人之外,四下空无一人。 季梵看着她道:“他今日同你说什么了?” 想到季梵从前一向都是白长了张嘴,心口不一。对她嘴上逞硬气, 心中其实比谁都在意。 如今就像是开窍了一般心中口中都是她。 本想等他回来亲自同他说,没曾想季梵已经知晓了, 还为了她夜闯了趟二王府。 她心中又升起一丝小心思, 笑着道:“二殿下说要娶我当王妃。” 季梵听着她风轻云淡的言语, 心中突然涌起一丝不悦,“小没良心的。” “若他真要娶我,那我也不得不从啊,好歹他也是个皇子,将来……” 施微又失策了,且她发誓下次再也不玩这种小把戏了。 逞一时口舌之快,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用力挣脱那人带有侵略性的怀抱,慌张用手掩饰着嘴角,耳尖都泛起微红,低下头去没看他,“你做什么啊……” 季梵知道她方才是又在耍小心思,且他心中也想听她亲口承认,“将来如何?你要嫁他吗?” 施微趁他不备飞快瞪了他一眼,在他眼神流转过来时,摇头道:“我不过说几句罢了,不嫁行了吧。” 季梵快意走进屋内,不一会儿便取了纸笔出来。 施微狐疑道:“这么晚了,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季梵铺开信纸,笔尖蘸了点墨,洋洋洒洒就写了半张纸,“我爹回不来,我且去封信告知他一下,顺便问问他把家中值钱的东西藏哪了,明日来你府上提亲。” 施微站在原地,心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她意识到真的要同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人共度这一生了。 “你真娶我啊?”施微笑着,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桩事,“你从前不是说谁将来要是娶了我那可是倒八辈子血霉吗?那你如今可不得倒大霉了?” 季梵被她问的一阵含糊,“我运气好,不怕。” 次日一早,昨日京中相传之事又改变了风向,今日便都在传季家二公子与施家大姑娘定亲了。 李衍一大早便进了宫,立在干清宫内同永仪帝纠缠他要娶施微这件事。 永仪帝此刻正被几道渊西那边递上来得折子愁眉头紧蹙,听他站在一旁胡搅蛮缠当下更是心烦意乱,“你给我滚出去,干清宫下次你也不要来了!” 李衍自小便是皇子里最受宠的,他知永仪帝并非真是对他动怒,依旧不肯退步道:“父皇,您可得为儿臣做主啊,儿臣本欲与施家结亲,谁知那个季梵昨夜闯进儿臣府中,言语间不肯退让,要和儿臣抢人啊。” 他本就看上施微的样貌家世,早早地派人把这事传扬了出去。如今却被季梵横插一脚,倒显得他下不来台面了。 如今京中谁不谄媚讨好他,他还是第一次见季梵这等敢对自己这般无礼之人。 永仪帝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被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得指着他道:“放肆!你且看看你在京里都做了些什么?皇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这件事永仪帝自己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因昨日施晦然和季梵来求见过他,施晦然不容退却请朝廷制止流言,后季梵又道他与施家姑娘两情相悦,非娶她不可。 大景如今战事不断,全仰仗着季家才得以保住今日这般局面。 永仪帝也明白,这个时候万万不能与同季家起冲突。 “儿臣知错。”李衍装模作样低头认了个错,“但儿臣是真心喜欢施家姑娘,恳请父皇下旨赐婚。” 看着眼前这个长不大的儿子,永仪帝一声叹息道,“衍儿,照你母妃说的,永国公的女儿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娶她做王妃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儿臣就要施家姑娘。”从小到大,他备受宠爱,从未有过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如今倒是被他碰上一件,更是说什么也要争取到手。 永仪帝终于呵斥道:“混账东西!你若是能上个战场带兵打仗,便是这皇位让给你朕也情愿。滚出去,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没有了永仪帝为他撑腰,李衍也只好作罢。 陈缨家中几人多次欲登门赵府求亲,都被府上家丁赶出门外。 今日那几个得了赵裴准许的小厮还对陈家人动起手来,赵衿衿看到陈缨受了伤,嘱咐他在京中的客栈先安顿好,不必去赵府了。 哪怕去百次千次,赵裴这等早已被利欲熏心之人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赵衿衿闯入正厅时,赵裴与柳氏正坐在正厅品茶。 看着一向懂事乖顺的赵衿衿如今这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赵裴顿时不悦,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如此没规矩。” “父亲。”赵衿衿话语冰冷地喊了他一句,“是你让他们对陈家人动手的?” 赵裴不以为然,“那是些什么人?几次三番闯入我府上,我没去官府告他们私闯民宅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看着赵裴这副事不关己的神情,赵衿衿一颗心早已如同寒霜遍布,她厌恶赵裴这种神情。 赵衿衿也把话挑明,“这门亲事无论父亲你同不同意,我都要——” “闭嘴!”赵裴打断了她的话,他方才不点明是因为想把这事糊弄过去,让她死了这条心,可听到赵衿衿不愿翻篇,赵裴第一次觉得百依百顺的女儿如今敢忤逆他了。 “你莫要说出去丢了我们赵家的脸!你去扬州这趟都做了些什么?啊?自作主张捡来一门狗屁亲事,回来还敢忤逆长辈了?” 赵衿衿依旧淡定道:“陈家是清白人家,我外祖家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我此次回京,只是同你说一声。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日后也是要离京的。” 此话一出,就连柳氏也搁下手中的茶盏神色一愣,不敢相信这是赵衿衿口中说出来的话。 赵裴扬起手臂当即就给了她一巴掌。 赵衿衿被一巴掌打得没站稳一个趔趄,直觉脸上火辣辣地疼,泪水流下也被痛感掩盖未曾察觉。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赵裴盯着她,眼神从未有过一丝怜悯,“我告诉你,陛下广纳后宫,你的名字已经被递到礼部去了,过几日便要进宫,少做点你那黄粱美梦。” 赵衿衿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颗被这个家伤害的千疮百孔的心终于被这最后一丝算计撕扯地七零八碎。 她没想到,她的父亲,竟还可以再做到这般地步。 她红着眼眶,心中再也抑制不住愤意,桌上那方小桌角的瓷盘盛着的点心,被她尽数掀翻在地。 一个个瓷盘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就如同这么多年的荒唐与不满,都一一抛了去吧。 “你放肆!你是想反了天了不成?!”赵裴对她吼道。 赵衿衿撑着无力的身子,在他身边站直道:“往日里我在这个家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也没换来什么好日子。 如今我想明白了,越是自认轻贱,旁人越看不起你,不如我今日就在这把话说明了。” “七年了,您可还记得我母亲?你娶我母亲是为了什么,旁人不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外祖家当年是扬州有名的富商,而你穷困潦倒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是我母亲不顾家里人反对硬要嫁于你,出钱为你捐了个功名。 至此你一路高升,而我外祖家经历变故再也不复从前。” 赵裴脸上青红一阵,他如此在意面子之人,又怎会容许赵衿衿当着众人的面挑起自己想忘记的那段不堪的过去。 柳氏也察觉到赵裴的心思,对着外面一帮站着的侍婢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大姑娘失心疯了,还不快把大姑娘请回去。” “站住!”赵衿衿这一声呵斥震住了正要上前的侍婢。 “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什么了,你们若再想捂我的嘴,不消一日,我们家里这些腌臜事就会传遍全京,不如就让京中这些人都来听听我们赵家的笑话。” 她捡起地上一片光亮的瓦片,赵裴被她这一举动震慑住,她是要进宫的。万一要有什么好歹,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赵衿衿看他们立在远处一时无动于衷,便又接着方才的话道:“我母亲对你一片真心,可是你呢?你不需要我外祖家的财势了,冷落我母亲索性连装都不装一下把柳氏抬进门。 如果可以重来,我真希望我母亲再也不要遇见你这等薄情寡义之人。” “柳氏这些年在府上兴风作浪,你充耳不闻,她们母女处处欺压我,你视而不见。 你对我,可有尽过一个父亲的半分职责? 我告诉你,你想把我送入宫为你铺路,这不可能,你如此急不可耐要走你的青云路,我不会如你所愿,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她一路跑出府时看都没看这个家一眼。如果说对这个家还有些许留恋,也早就在昔日的算计与不甘中消磨殆尽。 第三十三章 ▍山高水长,日后总会再相见 赵裴如何也没想到赵衿衿这一走会离家不归, 直到夜色将至,外头还迟迟不见人回来,又想到她今日那番举动, 赵裴这才急了。 派出去找人的家丁也都纷纷无果归来。 赵裴在府中急的来回踱步, 家中未出阁的女儿这么晚还寻不见人,又不可满城大肆宣扬去报官找人, 只怕传出去被人说道,到时候他的脸还往哪搁。 这个枝节上生出这般事端,若赵衿衿真就这么找不着了,到了入宫的日子那可是欺君的大罪。 在夜色掩照下, 此刻城北码头一派寂静, 靠在岸边的一艘不大的客船中,昏暗的灯火正照映在舱内每个人的脸上。 “你们放心吧,这船中做的一向都是清白生意,拿了钱绝不会多嘴生事。”说话的人是江子羡。 施微那日听闻赵衿衿有想走的念头后,当晚就找到京中人脉最广江子羡,请他帮忙找艘信得过的船。 江子羡眼看着赵衿衿要离京,虽说终于能离开她那个不像样的家了,心中也有几分为之欢喜。可此刻他立在船中又轻叹一声, 话语中带着几分释然与不舍。 十几年的故友,如今突然要走,日后还可能是永远都没机会再见了,人人心中都五味杂陈。 “多谢你, 子羡。”赵衿衿感激道,看着他们都来为自己送别, 泪水又止不住留下来。 “别谢我。”江子羡背过脸去, 一人走出船舱, “陈家那小子若是对你不好,你只管一封信书回来,任是天涯海角我都带着人过去教训他。” 施微拉住她的手,她来这一世,就是要挽救身边的人。 看着赵衿衿终于迈过那条改变她一生的道。如今正要走上一条她自己选择的路,她心中也是欣喜和不舍交织。 两个自小在瓦墙屋檐下玩乐的密友,如今也要天各一方了。 “衿衿,你此去要照顾好自己。” 施微那天听她说陈家在惠州祖上有家医馆铺子,日后她们便不在回扬州,一家人举家去惠州。 今日这番情形,京中也是一时回不来了,往后再见也不知是何时,可到了这分别的时候,多少留恋话语也如鲠在喉。 一句盼安康就是对来日重逢最好的愿望。 “你们也是,对了,你们亲事何时办啊?” 赵衿衿这句话短暂打破了周遭凝重的气氛。 季梵道:“定在下月初。” 施微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赵衿衿望着她的反应,终于露初一丝笑,“好啦,你们能在一起真是再好不过了,可惜未能喝上你们一杯喜酒。” “我们不也一样,喝不上你的吗。”施微道。 无论哪一世,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如何会没有遗憾呢。 只是这遗憾,倒也不算遗憾,她们各自奔赴新的路,也算是求仁得仁。 “只是我这一走,就不知何日能再相见了。”她看着众人道。 赵衿衿最后望了眼这座夜色下灯火阑珊的城,又如何会不留恋呢,想到当年还是坐在集思堂中的稚子,如今他们都这般大了。 可世事无常,流年易逝,或许再辗转个几年,他们又将会再次重逢呢。 “好啦。”施微用力揉了揉她的脸,“山高水长,日后总会再相见。我们如今还有未完成的事,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就来惠州找你。” 他们在岸上远远望着,只见船渐行渐远。直到在月光洒下映出的粼粼波光之中没了踪影。 承干宫内,袅袅檀香自金丝小炉中徐徐升起,昕贵妃坐在软榻上,容貌昳丽的脸上浮起一丝愠色。 她盯着刚被永仪帝驱逐出来的李衍,“我是怎么同你说的?让你莫要张扬生事,你如今在京中闹得些什么荒唐事?” 李衍一脸委屈,坐下道:“母妃,不是您同儿臣说要娶个朝中重臣的女儿做王妃才是最好吗? 施家那姑娘容貌家世都是极好的,若非被季梵插手,这门亲事早就成了。 且说儿臣如今不比以往了,便是放肆些又有谁敢说些什么?” “你糊涂!”昕贵妃道又道,“若是你情我愿也就罢了,可那季家是什么人?便是陛下也是要容让几分。赶紧把你那心思收回去,万万不可再去你父皇面前再提此事。日后谨言慎行,不可再如此张扬。” 李衍知道她心中的顾虑,不以为然道:“母妃多虑了,父皇这么多年对那萧家恨之入骨您又不是不知。如今这东宫怎么可能再有起势翻出事端。 约莫着等萧今连回来,父皇就打算赶尽杀绝了。” 他虽自小就被娇养不谙朝中大事,可如今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心中可谓是参破得一清二楚。 东宫不可能东山再起,永仪帝又不喜李暄,将来这皇位对他而言可谓早已如同探囊取物,如今谁还敢不要命对他说三道四。 昕为妃为人城府颇深,心思缜密,她出身低微,母家不同萧皇后在朝中有势力根基。 所以只能从生下李衍起就百依百顺讨永仪帝欢心,教得李衍也时常围绕在他身旁,她明白在帝王心中留有一席之地的乖顺儿子总比日日令他担心忧叹的乱臣贼子好。 她与坤宁宫那位明里暗里斗了大半辈子,如今看来,还是她更胜一筹。 但是这夺嫡之事凶险万分,她在深宫这么多年,也明白事情不走到最后,没到坐上那万人之巅、成为这江山之主的那一刻,就永远也不能说自己赢了。 “你懂什么,万事都是一个不确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衍儿,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你若是轻敌胡作非为,我们装了这么多年就前功尽弃了。”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凛冽,“初五便是皇家围猎,如今没有人能再压你一头了,如今陛下身子已不大好了。 等到那日围猎,你在你父皇跟前好好表现一番,这步若是走对了,那可真就不远了。” 深夜又起狂风大作,树被风吹的狰狞摇曳的影子打在朱红的宫墙上,窗外灌进来的风吹灭了枉思殿中的几盏灯,本就阴暗狭小的宫殿变得更加幽深可怖。 李昀不顾四周黑暗,听着外面呼啸的狂风,坐在窗前擦拭着他那把刀。 拿着刀柄的手腕爆起的青筋,像是要把那把刀柄捏碎一般。 他心有不甘,筹划了这么多年,如今前功尽弃,还几乎赔上整个家族。 可他如今被人算计得身处这般地步,竟还参不破到底是何人在暗中搅了他的路。 他看着那把刀,眼里尽是不甘与狠厉。 突然沉重的殿门被外面来人一推,发出一阵厚重的声响。 “谁?”他转过头去,黑暗之中警惕朝风袭来的方向道。 进来那人从袖中拿出一只火折子,点燃后瞬间照亮了整个殿堂。 “殿下,是臣。”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微弱的光源处传来。 只见来人一袭黑衣,李昀走过去借着微弱的光才看清来者何人。 “太傅?!”李昀嘴唇微动,言语中有些震惊。 他被囚枉思殿这些日子,猜也猜到外面如今局势已不好,朝中那些见风使舵之人肯定早早另择其主,期间萧皇后来探望过他,也次次都被拦截在外。 齐玄是自小就教导他读书识字的太傅,他一向敬之。 齐玄自愿辅佐他,也早在之前就为他出谋划策过。只是他想不通,如今人人自危,齐玄为何今夜会出现在此处。 齐玄轻道:“参见殿下,殿下受苦了。” 看齐玄这么晚冒夜前来,中途要规避的寻常侍卫就不少,冒此陷境来枉思殿,定不是小事。 李昀直接挑明道:“太傅不必多礼,我如今屈身在此,都不知前方是哪条死路等着我,不知太傅冒夜前来,是外面有何要事?” 齐玄靠近他道:“殿下,前方虽说是死局,但我们还未曾走到穷途末路之时。” 李昀猛地看向他,心中的蛰伏的强烈念想又重新被燃起。 第三十四章 ▍他如何能不怪 “太傅此话是何意?”黑夜中两道颀长的身影打在空荡宫殿中形如鬼魅肆意狰狞。 他如何不知永仪帝暂且留他一命, 是因为如今还没到飞鸟尽良弓藏的地步,可那一天也已不远了。 但他不甘心,自己怎会走到如此山穷水尽之地。 齐玄知他的野心与狠厉, 也知他定不想蜷缩在此处等死。同时他也在为自己做打算, 东宫一党若是真被赶尽杀绝,他为李昀出谋划策这么多年, 永仪帝也必不会放过他。 所以他在萧今连领兵出征前就同他商议出一条有可能绝处逢生的计策。 如今也到了该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齐玄沉声道:“殿下,萧将军此去另有所谋。东霖国这几年国势渐强,早已不是当年的边陲小国,且早年间他国曾向我朝称臣纳贡近百年。此番来势汹汹发动战乱进犯我国, 无非是不堪受往年屈辱, 也想尽数讨回些谋利。” 李昀听他此言,心中早已了然了大半,也正如齐玄所说,他们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 与东霖国联手,这条路险归险,但如今他已是亡命之徒,也只能一试。 齐玄还在道:“如今季嵘远在北疆,三殿下又被派去了南岭, 我们只需截断几日信报,京中之事,任他们有心也鞭长莫及。 萧将军昨日来的密信,已与东霖国国主达成共识, 他们只要回那十二座城池。” “请太傅赐教。”他如今被囚深宫,自然不知他们当时所谋的计策。 “司礼监的冯谊, 早年间得殿下提拔, 也只听命殿下一人, 臣今日前来特向殿下讨封密令,让司礼监不必蛰伏,是时候动手了。” 李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永仪帝如今身子越发不好,是因他示意冯谊在皇帝每日服的汤药中加入了几味伤气血的药物,从前这样做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可他在听闻薛蔺顺利被押回京的那刻,就深知自己此番怕是要不好,立即下令让冯谊停手此事,也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的太子身份被废,名不正言不顺。 永仪帝若这么快有个好歹,必定是传位与李衍。 永仪帝尚且还思量着萧家的最后一丝用处暂且不会对他怎么样,可若李衍坐上皇位,他胸无谋略,二人又水火不容多年,即刻就赶尽杀绝也未曾可知。 自己的谋划给他们做嫁衣,这是李昀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他就不可能坐以待毙。 李昀眼中带着几丝不解道:“可若是这时候让他们动手,来日便宜了李衍那个蠢货登上皇位,纵使我们再如何谋划,也翻不了身了。” “殿下不必忧心,臣定是想好了万全之计,此番才敢冒险闯这枉思殿告知殿下啊。” 齐玄此人老谋深算,李昀能走上这条路,没少了齐玄在一旁为他指引谋划,他不相信身边任何一位为了利益才为他效劳的朝臣,但是从小到大,他从没怀疑过齐玄。 他虚行一礼示意齐玄继续说。 齐玄道:“初五的皇家围猎,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万籁俱寂间,只听见几声惊雷劈下,汹涌的几道雷光划破苍穹中翻涌的无垠黑暗后又消失不见。 后半夜又要落雨了,此刻谁也没注意枉思殿的大门被悄然合上,从里面走出的身着黑衣之人在雷鸣疾雨声中很快没了身影…… 里京数百里之外,一匹匹骏马行过山林,踏着这阵纷纷扬扬的大雨。 马蹄声与嘈杂的雨水声交合,为首之人似乎一刻也不行等不及,策马往京中方向疾行。 大景建国之初就有每隔三年五月初五便在明月山皇家猎场中举办一次围猎,除皇亲国戚外,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参加。 今岁刚巧是三年之期,此月初,永仪帝就多次召礼部商议围猎的事宜,看得出是对今岁的围猎十分重视。 几日后,李暄被秘密召进宫。 他在南岭同瓦赤族的一仗几日前已传来大获全胜的捷报,永仪帝并未传扬此事,而是即刻召他秘密回京。 他年纪大了,心中越发多疑,自萧今连被派去渊西后,他夙夜难安,只因萧家在朝中依旧残存的势力,狗逼急了也会跳墙。 碰巧今岁又赶上了围猎,太祖爷定的祖制不可不遵循,可猎场远离皇城,人多眼杂,他担心有人会在猎场生出事端。 他知李暄虽平日子性格不讨他欢心,可好在一个英勇无畏又骁勇善战,也正巧收到李暄的捷报,永仪帝思虑一番还是决定让他秘密回京。 虽是初夏时节,李暄走进殿中的那一刻还是带进来一阵无声的霜寒。 他是皇子中最年轻的,俊郎的眉眼中本是清澈明亮,此刻却透露出深不可测的幽深凛冽。 “儿臣参见父皇。”他恭敬地朝永仪帝拜下。 “好。”永仪帝把手中地折子放御案上,抬手示意他免礼,“暄儿啊,南岭一役你功不可没,此番你得胜归来,朕可得好好赏赐你一番,说吧,你想要什么封赏。” 李暄站起来,不加丝毫犹豫道:“儿臣也身为大景子民,卫国安邦、为父皇分忧本就是事分内之事。 若提到赏赐,儿臣只愿父皇龙体康顺,父皇安康乃江山社稷之福,此乃对天下最好的赏赐。” 听到此话,永仪帝笑了几声。他望着李暄,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注意到了他这个平日里接触最少的儿子。 思绪流转间,看着他的眉眼,永仪帝又想起了早已不在人世的宁嫔。 她不似众多宫妃那般惧怕他又为了利益讨他欢心从而顺从他。 宁嫔性子独特,清冷不近人,从不刻意顺从讨好旁人,自己一条道走到底,永仪帝因她这番独特的性子,也对她多有宠爱。 她生的儿子也同她一般性子,从小到大不争不抢,也从不刻意与人亲近,长大后更是多有疏远永仪帝,因着李暄的性子,永仪帝对他也渐渐无甚关注。 纵使后来昕贵妃千娇百媚,柔情似水,他也偶然会念起那位与旁人与众不同的女子。 永仪帝的话语柔和了几分,“这月十五就是你母妃的生辰了,朕这些日子也常常念起你母妃。” 言罢永仪帝话锋一转,看着李暄道:“暄儿,自你母妃走后这么多年来,你可有怪父皇啊?” 李暄心中突然一阵隐隐刺痛,眼中闪过一丝宁嫔的音容笑貌,呼之欲出的话语一时间如鲠在喉,广袖下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怪吗?他如何能不怪。 十五年前的那个大雪夜,他不论过多久也忘不了。 宁嫔是因中毒离世的,他冒夜赶到宫中时人已经不大好了,因那碗甜汤已喝了半碗,此刻御医也束手无策。 那一年刚好是宁嫔与永仪帝生了嫌隙,被赐移居清央园,那夜弥留之际永仪帝也从未踏入清央园来看一眼,也是李暄第一次心中发觉帝王无情。 后他在宫里宫外秘密暗查,终于查到了宁嫔的死与昕贵妃有关。 他把罪证捅到御前告发,换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责骂与疏远,那时永仪帝正与昕贵妃浓情蜜意,哪里又会在意一个早已不在之人。 看着眼前这个虚伪至极之人,李暄心中一阵嗤笑,人都不在了,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她的母妃如今得以解脱,活得飒然自在,这个人又要以肮脏的心思去玷污她。 他收起了眼中的翻腾汹涌恨意,看着永仪帝平静道:“母妃本也能常伴父皇身侧,只可惜福薄。” 永仪帝快慰地点点头,从前每逢问到李暄关于宁嫔的事,他一向都是避而不谈,若说没有责怪之意,他是不信的。 如同看着他这般反应,倒像是已把当年之事放下了。 永仪帝打量着他高挑的身姿,耷拉的眉眼弯成一个并不好看的弧度,“你长大了,如今都这么高了。初五的明月山围猎,你就伴朕身侧,一同来吧。” 他知永仪帝此番秘密召他回京的目的是什么,云烈军在祁阳一案损失惨重,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盛况。 禁军的人鱼龙混杂永仪帝一向信不过,会场的防卫时宜与巡防轮守就都落到了锦衣卫头上。 任锦衣卫再雷厉风行面对这繁多冗杂事物也一时顾不过。所以他召自己带兵秘密回京,无非就是怕围猎那日生出事端,是以想巩固会场防御,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谢父皇。”他领旨趁着夜色退出宫殿。 司礼监狭小的庑房内,一人恭敬地跪在地上为榻上之人捏腿。 冯谊眯着眼轻轻唤了他一声:“周海?” “干爹,儿子在呢,您还有什么吩咐?”周海立即挺起了头谄媚道。 冯谊顿了顿,又道:“你在皇上跟前近身伺候也已有七八年了吧?” 周海笑着道:“诶!是呢,多亏干爹提拔,不然儿子哪有今儿这体面日子啊。” 周海原本只是个负责宫前洒扫看人脸色的小宦官,当年被贵人欺负时正巧碰上了冯谊,冯谊便收他入司礼监,认他做了干儿子。 周海也因冯谊的提拔成了永仪帝跟前的红人。如今谁见了他不得尊称他一声周公公。 “你知道就好。”冯谊端着嗓子发出阴沉的声音,“昔日你家中兄弟姊妹卧病在床,还是我大发善心掏的银子给你,这点恩情希望你要记着。” 兄弟姊妹这句话在他耳中飘忽,周海的手突然止住,额间落下了一滴汗,他喘了一声气赶忙伸手去擦拭,急忙道:“干爹的恩情,儿子没齿难忘,儿子将来一定做牛做马孝顺报答您。” 冯谊伸出蜡黄的手轻抚着他的头,睥睨道:“你如今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做牛做马就不必了。如今我这里刚好有件事需要你去做,别人都不行……” 第三十五章 ▍他怎么回来了? 五月初五, 一大早御驾后面浩浩汤汤跟了一群人随行出了宫,明月山皇家猎场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地像个密不透风铁窟窿。 场上奏乐鸣鼓,激扬通亮的鼓声飘荡在辽阔的场地上悠远之音响彻云霄, 宫中驯马司牵来的矫健马匹应着鼓声疾驰卷起场间飞扬的黄沙, 磅礴恢宏的奏乐,无不宣誓着帝王的威严。 永仪帝在左右声势浩大的簇拥下落座, 两旁随行的亲王大臣行完礼后也都按官职位分一一落座。 齐玄望着辽远的猎场,双手放在膝间摩挲着垂在腿上锦衣。如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被人察觉的快意。 突然一袭白衣携风匆匆而过, 李暄一身便衣策马姗姗来迟, 行礼后永仪帝赐他入座。 齐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方才还随着思绪摆动的手指一顿,心中难掩的不安惴惴袭来。 他怎么回来了? 昨夜子时萧今连就来密信说东霖国已尽数伪装好混入自己军中,现蛰伏在京郊百里开外,就等着一声令下传达进京。 待今日行刺一事成功后,届时皇城必会大乱,便可立马举兵以清君侧为名包围皇城,朝中有不少前东宫的势力, 还能尽力一搏扶持李昀出宫。 可远在南岭的李暄如今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又回京了? 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还是带兵回来的? 齐玄扫过李暄冷淡的目光,只能抚慰下自己凌杂慌乱的心。 他清楚李暄同永仪帝的龃龉,昔日皇帝染疫大病一场, 南岭那时无战事,可李暄在南岭充耳不闻, 也不曾回京探望。 永仪帝大愈后一气之下下令他五年不得回京, 他还真就在南岭呆了五年, 父子间从来都隔着一条裂痕,他定是还因着当年宁嫔的事对皇帝心生怨恨。 也许真是碰巧今日归京呢,且照他这不爱插足的性子,今日事发想必也不想牵扯进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看着座上交谈一派祥和,齐玄阴恻恻的目光又坚定了几分,山雨欲来,这是他们最后的日光了。 季梵在坐上微微低下头满眼盯着手中那只绣着兔子的荷包,场上的鼓乐声被他全然抛之耳后。 荷包上的丝线看着针角毫无章法,歪斜的线头甚至有些抽丝在外,针线历经千回百转才把一只并不怎么像样的兔子立在荷包上。 他眼中起了一丝笑意,想起了昨晚施微把东西塞给他后匆匆离去的那一抹倩影,听说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针法。 手中不由得一收,把那荷包攥的更紧了。 围猎繁杂,他本也是不想来的,奈何宫中规矩不得不跟随御驾同行。 乐毕,两旁立着的骏马早已整装待发。 李衍离座起身向永仪帝一拜,“父皇,儿臣往年疏忽骑射之技,这一年来思来想去实则是懈怠懒散,竟不及父皇当年半分英勇,儿臣惭愧。” 这番话把永仪帝哄得大绽舒颜,李衍一瞧永仪帝大悦,心中也暗暗欣喜:母妃教他说的话果然没错。 他目光闪烁几下,思虑间微微颔首,又道:“是以今年儿臣在府中特地请了一位专教骑射技艺的先生,儿臣日日勤学苦练,为的就是赶上今日围猎,好让父皇指点一番。” 李衍有些心虚地抖了抖手,他一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娇贵皇子,硬生生地在昕贵妃派人日夜在府中监督下忙活了一个月,终于马马虎虎学会了骑马。 骑马可以混,射箭却不行,且他一早就买通了禁军在猎场间放了几只打好的野兔山鸡。到时候只要策马去猎场遛一圈,拎着这些事先备好的玩意回来,永仪帝必会对他另眼相看。 “好!”永仪帝难得兴致好,看着这个长不大的儿子居然提出要上场,大悦道,“难得你这般上心,如此,朕也就不多数为难你,你若是能打几只野兔回来,朕必定重重有赏!” 场中一片哗然,众人都没料到昔日游手好闲的二皇子李衍今日居然会亲自提议上场围猎。 眼看时机有变,齐玄目光微微看向立在永仪帝身侧的冯谊,朝他摇摇头,示意还未到动手时。 冯谊顿时心领神会。 李衍嘴角扬起一抹笑,今日他上场除了要争得永仪帝的青眼,实则还为了平自己心中一口恶气,“谢父皇。只是这第一场,也不能让儿臣一个人独去,以免坏了以往的规矩。” 以往每年围猎的规则都是两人成队策马潜入猎场的林中,在林中一刻钟后停止搜寻,两队人马需在一炷香燃烬前回到御前,最后比谁在林子里射杀的猎物多谁就取胜。 永仪帝点头道:“你思虑周全,那就由你选一个,与你一同参与这首场。” 李衍目光游离在正低着头,仿佛两耳不闻身边事的季梵身上,“父皇,三弟骁勇善战,定是不能与儿臣一同上场,到时候得是儿臣吃亏了。 这一看,场上与儿臣年纪相仿的便只有小季大人了。” “不知小季大人可否赏脸与本王切磋琢磨一番。”他盯着季梵道。 季梵原本觉着没自己的事,想着安安静静地坐完几个时辰便可赶紧回去,没料想上一刻手中还在摩挲那只荷包,下一刻就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他急忙把荷包藏到袖间,一旁的礼部方大人看他不明就里,手肘碰了碰他,面不改色轻声道:“二殿下邀你一同上首场。” 季梵登时明白过来,李衍身为皇子,屈身相邀他一介臣子,可谓是给足了面子,他知这番来意不可拒绝。 他站起身行礼,应道:“殿下英勇逸群,臣不精此道,还望殿下指点。” 他心中隐隐发觉不对劲,李衍如何会好端端得扯到他身上,看着那人脸上呼之欲出的得意神情时,季梵顷刻间心领神会了七八分。 应是还为了那晚他大闹王府的事,如今趁此机会想给自己下套,想着李衍那二两重的心眼,季梵心中无奈地嗤笑:皇家围猎他居然也敢为了泄恩怨生出事端来。 李衍握紧拳头,舒心得差点没宣扬出来,一想到那夜的事他心中就不服气。 他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子,季梵居然还敢和他抢人,是以他在府中思前想后终于想出了这一辙。 他派人买通禁军的人在西边林子里必经的路上挖了几个深坑,就等着让季梵走西边那条道,到时马蹄踩空坠入深处,里面埋伏好的人便会尽数上去打得他认不着北。 如此一来,才能让他出这口恶气。 带着心中的精明打算,他同季梵策马入了场。 迎面而来的是东西两片林子,季梵早已策马来到岔路口,看着身后颤颤巍巍扶着马的李衍终于找准了方向过来了,身边还跟着几位侍从。 季梵索性先开口替他开启这场闹剧:“殿下,您走哪边?” 李衍是打心底里看不得他,见他正身直立于马背上,自己却只能紧紧抓住缰绳,小心翼翼的前行半步,心中突然莫名火气上来,“本王去东边,林中凶险,季大人可要当心啊。” “多谢殿下关心。” 看着李衍在旁的几人扶持下进了林子,季梵翻身下马立于树荫之下,他一介臣子怎么能真与李衍争风头呢,索性不走了,想着等到远处一刻钟的鼓声传来直接空手回去罢。 李衍在这无人之地也不装了,直接下马晃悠起来,方才在马上碰到个坑洼之地下身一阵左摇右晃差点没把他晃吐。 算着时辰快过半刻钟了,约莫着季梵也该中招了,他心中难以掩盖一阵暗喜,也想早点回去见见那人狼狈的样子。 可往前走着依旧没见事先放置好的野兔,焦灼的日光晒的人脊背上微微泛起薄汗,李衍有些不耐烦地对身边的侍从道:“你怎么办事的?那些人到底把东西放哪儿了?” “殿下,属下是先确实是与禁军那几位说好了,把东西就放在东边小道不远处,兴许是还在前头罢。” 继续往前,接近正午时分,日光高悬,晒的人天旋地转。 李衍第一次来猎场,不认得路,只能顺着小道一路向前,辗转几次来回,野兔没找到,竟是在林间迷了路。 几人在茂密的林间晕头转向。 一刻钟已到的鼓声早已敲响,季梵左等右等还不见人出来,只能自己先空手回去。 另一边林中几人绕了半天总算拎到了一只野兔,看见兔子放置的地上前方竟然是一条小道,李衍大喜过望,以为总算找到了路,带着人就往前走。 他走在前头倏然脚下只觉失去重力一脚踩空,不及思索便掉入脚下的巨坑中。 他胸口朝下被压得坐起来大口喘气,眼中无数星点子打转还未来得及回过一丝清明,便只觉两眼一黑一层黑麻布粗鲁地套上他的头,紧接着就是一下接一下劈头盖脸的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那柱香在众人的注视下终于燃尽,见李衍一行人还不曾回来,永仪帝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正准备派人去寻了。 下令间突然看到远方两个侍从搀扶着李衍从林子里缓缓走出来,李衍身上那身雪白金丝镶嵌的华服如今已满身都挂满了泥点子,脸上也好似受了伤,青紫一大块。 右手在侍从的搀扶下还紧紧拎着一只灰黑兔子。 “这是怎么了?”永仪帝看着生龙活虎去如今满身狼狈归来的李衍,震惊下微微起身。 李衍忍着痛,又不能道自己落进了自己的设计里,只能咬牙道:“儿臣为抓这只逃窜的野兔,策马追赶时马被脚下暗石所绊,连带着一同翻了出去……” 永仪帝看他搞成这副模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输赢,连忙给他赐座,召了御医看诊。 第二场围猎还在进行,午时过后舒朗的日光渐渐阴了下来,一阴下来山间风就大,永仪帝一见风就咳嗽,周海见状连忙上来为永仪帝顺气。 众人都往下看着后面两人的比试。 可李暄心中向被什么牵引一般眼神看向正向永仪帝谄媚的周海。 永仪帝咳嗽渐止,招手示意周海下去,周海脚步顿了一下,心绪焦灼间右手不自觉地握拢又张开,像是无处安放却又不得不放。 几个来回之后他终于一闭眼,再次睁眼时眼中透露着一丝杀意,他右手从袖间拿出一把寒光毕露的尖刀,正欲刺向身后毫无防备的永仪帝。 “父皇小心!”李暄起身一步奔至御前,抓住了周海持刀的右手,自己的手腕被那明晃晃的尖刀划破,此刻鲜血如珠般滴落。 一声毕后,永仪帝吓的面如土色,一时间苍白的嘴唇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尖锐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周海和那把尖刀。 坐在永仪帝身旁的李衍看到那把尖刀,大气也不敢喘,颤抖着身子往后缩。 天子遇刺,坐着的朝臣尽数惊呼跪地磕头…… 看着永仪帝相安无事,齐玄跪在一众朝臣之间,面色渐沉,暗自叹息。 果然还是坏事了。 旁边的锦衣卫一拥而上用刀抵着周海,他知此番行刺无论成败都得死,早在冯谊那晚找到他,他就已是一颗即将引颈受戮的棋子。 周海心中自讽一笑,脸上又换了副惊慌的神色,对上一旁被吓得神色慌张的李衍,喊道:“二殿下,奴婢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周海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身子忽然一阵抽搐,口中白沫横飞,登时倒在地上没了气。 只剩李衍惊慌失措的摇头,脸色煞白几欲哭出来,双手还在颤抖着摆着,连礼法也抛却脑后了,“不是我……父皇,不是我啊……” ▍作者有话说: 摸鱼好爽呜呜呜对不起 哈哈哈好委屈,不是我 第三十六章 ▍只因我同你一样,是又重来一世之人 干清宫内, 明黄的帘帐前一排排御医扶额擦汗,个个紧绷的脸上尽显阴恻恐慌。 永仪帝刚醒来正双目无神地躺着床上,剧烈地咳了几声之后喉中发出一阵并无目的的轻咽。 满殿的御医顷刻间如蒙大赦, 纷纷喜上眉梢。 外头是疾雨倾盆, 昕贵妃带着李衍跪在雨中,殿里立着的宫人唯唯诺诺尽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猎场行刺一事不消半日就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 宫里宫外人人心里都跟盏明镜似的,都道承干宫这次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李衍从小到大都养在宫中,平日里胆小得连只山鸡都不敢打,今日见人拿着那明晃晃的刀子意图御前行刺, 当即就被吓破了胆, 更没曾想那人死到临头还反咬他一口。 行如此歹毒行径栽赃他,从没见过外头的风浪和算计的李衍一时张目结舌嘴里惊慌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但想到永仪帝一路阴沉冰冷的脸色,李衍一个激灵魂都惊出了九霄云外,他明白这一向是他的父皇想杀人的脸色。 见一排御医终于自干清宫出来,母子二人终于舒了口气。 昕贵妃抬手碰了碰李衍被雨水打湿的臂间,示意他照方才说好的来。 李衍心领神会,跪在雨中喊道:“父皇,儿臣有冤啊……昔日您染疾, 还是儿臣在您身边日夜侍疾……儿臣一片孝心,怎敢加害父皇啊……” 李衍跪在外头翻出往事提了又提,声音几近撕裂。 永仪帝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怎能不知自己这个整日围着他转的儿子是个什么性子, 便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做不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但他心中所气之事不在这,他气的是那刻伴他身侧的李衍在危难当前时, 这个他心中最疼爱的儿子却惊慌退缩, 竟还不及这么多年不曾投之以目光的李暄。 看着李暄手上缠着的纱布间还微微渗出血色, 永仪帝心中百感交集。 这么些年来好像真的亏欠他太多了,是父子之间这么多年的不肯相让,才让这层隔阂愈积愈深。 “暄儿?”他伸出手唤道,“你的伤如何了?” 李暄负手而立,神色也随着落下的急雨清冷而凛然。 听见永仪帝唤他且作势要起身,李暄转过身顺着他的手轻扶住他,“儿臣区区小伤不足挂齿,父皇龙体安康才是首要。 父皇恕罪,儿臣布防不周,竟让逆贼混了进来,惊扰了圣驾,请父皇责罚。” “此事不怪你。”永仪帝突然怒目圆睁,气得又大咳几声,“咳咳……都因司礼监那帮狗奴才,朕要将他们通通杖杀!许岭,你去办!” 都是平日里近身伺候他之人,今日居然会下此狠手,永仪帝不敢去想,究竟还有多少人蛰伏在暗处等着一击要取他性命。 看来这些人,是不能留了。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许岭领旨退下,可还没走几步又顿下脚步折回来,面露难色道:“陛下,那冯掌印呢?” 人人都知司礼监掌印太监冯谊自皇帝年幼登基起便一直跟在身旁服侍,到如今在御前伺候已有几十年了,几十年的主仆情谊,便是养条狗这么些年如今突然要打死也舍不得。 许岭身为御前近卫,怎会不知圣意难测,这一声杖杀虽伴随着天子之怒,可若是处置了不该处置的人,日后皇帝若又念及旧情起了一丝心软,到时候他夹在中间可就难办了。 果不其然,永仪帝沉默后长叹一声,“冯谊年纪大了,连身边的人都管教不好了,拉下去杖四十,后再让他来见朕。” 殿前李衍还跪在雨地里喊冤,永仪帝被外头嘈杂声吵的心烦意乱,微微阖眼对李暄道:“暄儿,你去……让他们回去,不必再来了。” 李暄撑伞走到殿外,任凭雨丝飞扬打湿他的衣角,他幽深的眸子盯着跪在下面的昕贵妃,泛红的指节紧紧捏着檀木伞柄,眼前这个女人,他只想让她偿命。 李衍见永仪帝还是不想见他,又见李暄撑伞走到他跟前,立即胡乱地抓住他的衣角,“三弟,你是信我的……你去帮我跟父皇求求情,我真的没那个胆子敢做这些事啊……” 李暄虽不常在宫中,却也深知李衍的性子,知晓此中因另有内情。但那周海为何突然行刺,如今死无对证,他也猜不清。 他伸手扯开被拉着的衣角,清冷道:“二皇兄,昕娘娘,父皇方才让我出来传话,您二位也不必在这跪着,可以回去了。” 李衍还想说什么,可昕贵妃到底是精明一世,永仪帝并未处罚她母子二人,说那就说明他是不信周海最后的那番言辞,此事还有回寰的余地,不如顺着台阶下日后再做打算。 她按住李衍的手,摇头道:“你父皇今日受惊了,你随母妃回宫,别打扰你父皇清歇,改日再过来谢罪领罚。” 得了旨意,一旁站着的宫人才敢拿伞搀扶他们起身。 李暄立在雨中望着他们被雨丝覆盖的背影,心中倏然泛起一丝伤恸。 幼年他背不来太傅讲的学问,被罚一个人站在文华殿外,那时也是急湍大雨,他的母妃那单薄瘦弱的身影就出现在他面前,为他撑伞带他一路走回宫。 自宁嫔走后,后来每逢被永仪帝责罚,他独自一人立于殿外,任凭铺天盖地的雨,也再也没人有会为他撑把伞带他回宫。 齐玄眼看此计落败,便连夜给潜伏在外的萧今连等人去了密信,让他们赶快离京。只要渊西那边未传来捷报,萧今连也还未归京,他们这些人也还可以再多活些时日。 事在人为,只要尚且还留得命在,绝处中也未尝没有逢生之机。 施微是到夜晚时分才知今日宫里出大事了,听闻司礼监一个叫周海的太监竟意图御前行刺,还好被三殿下李暄及时参破,护驾及时,不然这时这宫中怕是要大乱了。 她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心中又被那丝惴惴不安占据,连观风布好了菜喊她用膳都没听清。 她早在前世就已知晓司礼监是李昀的人,前世在刑台上冯谊那居高临下睥睨的神情早被她深深以一道血痕般刻进心间。如今太子已废,他手下这些亡命之徒又如何还敢在这场围猎上行刺。 若不是都活腻了,那便只有绝境之处以身犯险以搏一条生机了。 她不断强迫自己去回想前世的事,看看还有哪里漏了少了,可如今一切都已偏离前世,她也想不通他们究竟想搏哪条生机。 越想越怕间,她眼中一亮,在千头万绪间仿佛抓到了那丝本不属于这千回百转绳结中的一节。 李暄护驾及时?又是他。 因着行刺一事这丝由头,之前一桩同样使她越想越后怕的事又渐渐缠上施微的心头。 那日琼春宴上突如其来的那场大火又包围了她的心智,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席间。 那场火无疑说是转移了永仪帝对她的注意,为她减少太多麻烦,她才得以顺利脱身。 这些日子相安无事,也未曾有什么事能引导她往这上面想,是以那日过后,她就没多想。 今日又想起,她不得不在心底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想。 因她的重活一世,改变了这后来诸多事物,让处于这些事中的人都走上一条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她让前世没发生的事发生了,也使得前世的结局发生转变。 那场火前世是不曾有的,如果说有人刻意为之,让本就不存在的火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这个人…… 她心中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她能重活一世,或许还有人也是和她一样…… 手指微颤间碰到了一只盛满茶水的小瓷杯,里面青绿的茶水洒了满桌,施微伸手扶起,被滚烫的茶水烫的下意识手往回一缩。 她也顾不上手上的疼,心中解不开的结在那绊着,可比疼要不好受千倍。 这种不同寻常之事还有过一回,琴台巷,她欲搭救陈邈的那日。 她知上一世晚了一步让李昀的人抢了先,特地这次早去了半刻钟,可那人似乎也像是猜到了,早来了一步。 且在她与沈清夷纠缠间早已给陈邈抓了药,卖出了人情。 而替陈邈付钱抓药的那个人,是李暄的贴身扈从。 闭上眼,把发生的种种与她心底的念头纠缠相连,思绪飞速流转,再次睁开眼时,她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是了,照这样一来,这两桩事就都解释得通了。 思绪终于回笼,她想,她得去见见李暄了。 第二日一大早,施微独自登门三王府,彼时李暄正在正殿练剑,侍从跑过来只道是施阁老家的姑娘来了 他匆忙放下剑,平日里那双清冷凛然的眼中竟挂上了几丝难以被人察觉的柔和。 待走到前殿时,已经看到婢女领着施微坐在府上待客的亭子里了。 施微见他过来,起身匆忙行礼,“臣女见过三殿下。” “不必多礼。”他就站在那处看着她,声音温和了几分。 他再次邀施微相坐,给她斟了一杯新沏的茶水,施微却立在长廊处不肯走进。 他放下茶壶手一时不知如何安放,只能顺着礼数道:“不知施姑娘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施微又低身谢礼,直接挑明道:“那日琼春宴,多谢殿下搭救。” 原来她知道了。 李暄轻笑一声,缓缓道:“不必客气。” “殿下那番是何意?”施微虽猜到火是他放的,但却猜不透他的动机,她与李暄前世今生也未曾有过几次照面,对方何故以身犯险引来一场火只为让她脱险。 李暄沉默,只能一一抚平心间那方汪洋攒动的波纹,良久后道:“别无他意,只因我同你一样,是又重来一世之人。” 第三十七章 ▍你与我,仅仅是三面之缘吗? 施微早也猜到他同自己一样, 只是她方才问的话意不在此。 她与李暄两世都无所交集,前世只在琼春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可他却在她家中落难时上书劝谏, 最终因自己那一折奏疏落得个逆党的罪名, 下场令人唏嘘。 这一世到如今也不过才见过三次,那次宴席上他又为何会搭救她与危难之中。 仅仅是因她与他一样都是重活一世之人吗。 李暄看她眉眼郁结愁容, 也知晓施微似乎想从他口中问出的不是这个答案。 为什么救她,他该说吗? 他心中刚被抚平的波澜又随风乍起,似乎要跳脱出那方紧紧裹挟的容器,最终会盈满心间。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最后还是要一一承接放回。 他只能偏头道:“施阁老一生清廉奉公, 高风亮节,最后却要被奸人所害。我心有不忍看着乱臣贼子胡作非为,想略尽绵薄之力,却还是没能挽救。” “至于那场火,我最初并不知你也是同我一样。 也因我前世亲眼所见,那场宴席过后,你还有你家中,会走入那条无间深渊之中。 我不忍再看日后满朝忠良亡于闸刀之下, 助你脱身,也是为了救日后的更多人。” 他语速极快,字字直击施微耳中,他怕说慢了就不想用这番说辞了。 “好。”施微微颤的声音中又带着几分坚毅, 她如今已有一段时日晚上未做前世的噩梦了,今日听李暄这番话, 她的心神又跟着话语匆匆走了一遍前世的满目疮痍。 前世施家落难时, 满朝官员人人自危, 无人不畏惧李昀上位后的雷霆手段,那时与施家交好的世家都纷纷撇清关系独善其身,恨不得落井下石再踩上一脚。 万念俱灰之时,她听闻李暄居然为施家上书喊冤,为此还搭上了自己一条性命。 虽然无所交集,她也猜不清对方的目的。但在人绝境中生出的那丝感激一直留存至今。 施微字句清晰郑重,“臣女虽与殿下至今不过三面之缘,却承殿下如此恩情,臣女定当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三面之缘这四个字宛如细密针脚,密密麻麻扎在他心头,一丝丝锐痛扯得他嘴角释然一笑,良久后,只听他轻声道:“你与我,仅仅是三面之缘吗?” 施微愣神,不解他此话何意。 他望着施微所立的那方台阶前,看入了神,眼中她的轮廓便从清晰到模糊,话语随风悠远散去,不知是说与谁听。 其实他与施微不止见过三面,细细封存的初见之景涌上心头,他还记得她,可她大抵是一开始就不知他是谁。 那年数九寒天,京城落雪,雾凇沆砀间苍白映满了整座宫墙。 李暄那年也不过十岁,在去文华殿的路上刚巧听见几个宫女私语宁嫔被禁足了。 他心中忧虑不安,在文华殿坐了两个时辰心思早已飞的不见踪影,连太傅讲了书中哪句话是哪番道理他也没听清,只盼着下了学去母妃宫中看看。 恰逢永仪帝那日亲临文华殿想考查诸位皇子们的课业,李昀和李衍把方才太傅讲的史句倒背如流,到李暄时他却支支吾吾讲不出。 因着和宁嫔决裂的事,永仪帝更是把心中的火气迁怒到李暄头上。 大怒之下罚他在殿外站了两个时辰,宫道上人来人往。而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便是人人从外面走过远远一瞧也要低下头私语两句。 天色暗淡,殿外大雪越积越深,他双手被冻得失去知觉,少年原本那颗炽热明烈的心也被这纷扰侵袭的霜寒渐渐冻得凛冽无声。 那夜是宫中小年宴,到了宴会时辰,宽阔的宫道上一片清冷。 只听见远处灯火辉煌的大殿里奏起管弦丝竹,众人都在殿里赴宴享乐。 夜色渐浓,算着两个时辰到了,李暄早已被冻得无知觉的双腿无力地踩着地下每寸雪往宁嫔宫中走,任凭寒酥坠在他清秀眉梢间,留下清白冰花几片。 大雪纷扬间,他发觉后面有人跟上来,从后面传来的脚步声急切地踩到地上的雪上,只听闻传来一片嘎吱作响。 他回头望,竟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姑娘。 来人一身月白色素绒绣花袄,颈间衣领下挂着两颗小绒球,随着她在急步下左右晃动,小姑娘明眸皓齿,可此刻那张小圆脸已被冻得像花瓣那般樱红。 李暄就这样看着她走过来,恍惚间,正要落在他头上的雪花被阻断,他抬头,只见头顶撑着一把伞,方才的姑娘与他一同立在这把伞下。 “你是宫里的什么人啊,下雪怎么不打伞啊?” 这是她开口同他说的第一句话,那灵动清脆的声音他到如今都还记得。 面对少女的疑问,他一时无言,他想同她搭话,但又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含糊道:“我犯了错,被责罚的。” 那小姑娘看着他微缩到袖间被冻的泛红木讷的手指节,心里霎时愤愤不平,听他那番话,可能又以为他是宫中那个年纪小的宫人,错做了事被主子责罚。 她也只能为他不平,“这般冷的天,你快回你宫中罢,我可以送你过去。” 话音刚落,还没走几步间,女孩又脚步一顿,连忙摇头道:“啊不行!我还未找到路,那……请问你认得朝阳宫吗?我与福嘉郡主一同入宫,郡主说要带我去朝阳宫参加宫中的小年宴,可我一时贪玩走迷了路……” 李暄被她逗笑了,心间属于少年久违的清风明月被她这席话吹至而来,“还是我先带你去朝阳宫罢,我认得。” 那日他带着女孩来到朝阳宫外,她进殿时还把这把伞给了他,让他天冷早些回宫去。 李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手中握着这把伞,心中是一阵能与风雪抵抗的暖意。 几日后他问过福嘉郡主,才知道那日跟随她一同进宫的姑娘是施阁老家的女儿施微。 那日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她。 直到八年后的那场琼春宴,他在高处看见当年那个给他打伞同他问路的姑娘如今出落的如此亭亭玉立,可细看眉眼之间,还有着当年雪夜初见时的几分神情。 一阵欣喜在他心间流转,目光落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眼。 李暄欲邀她相见,可那日之后,南岭又逢战乱,他便又匆忙被派去南岭平反战事。 等他再一次回京时,江山早已改朝换代,他只听闻施微后来嫁入了东宫,可等李昀上位之后,要把施家赶尽杀绝。 最终在昏聩的世道下和朝堂一片混沌黑暗无人敢言中,他上书陈冤,最后身死狱中,至此上一世仓皇而终。 再来一世,他也回到了那日琼春宴开始前,他谋划了祈瑞堂那场火,为的就是不想让施微再次步入毁了她一世的深宫之中。 可当他听到宴席上的其他变故时,看着施微一改前世,从容走出为落水的沈清夷求情,他就猜到,他们都一样,又重来了一回。 那日他派人跟着她,没让李昀的人抢先,卖了陈邈一个人情,也是帮了她第二回 。 可外患当前,南岭那场战乱又像前世那般如约而至,朝中无人可去,边境百姓饱受战争流离之苦,他必须领兵去南岭平息这场战乱。 这次他回京时,听闻的消息却和前世截然不同,盘踞朝堂多年的东宫一党受挫,太子被废。 严凭、萧起元、顾津薛蔺这些东宫势力也都统统被斩除。 他知道是里面多数是施微所为,她要报前世的血海深仇,也不想再让奸人当道,残害无辜忠良,看她一介女子谋划出这诸多计谋,李暄心里油生敬佩。 可当他挣脱两世深藏的束缚想接近她时,却听闻她要成亲了。 她力挽狂澜挽救回每个人,那这一世嫁的,也定是她所爱之人了。 心中渐渐燃起的燎原之火被他狠心压下,不如就后退几步,她平安就够了。 到此李暄思绪渐渐回笼,看着施微还在思虑着他那句话,他已经笑着不提了。 说出来又怎样呢,若心中是真正所念,可对方无此意,倒不如藏于心间。 “起初我不明白,上天给我一次机会是为了什么。如若可以,我想回到我母妃遇难前,尽力救下她。” 施微上一世在宫中是听过有关宁嫔的一些事的,宁嫔是个与宫中众多妃嫔都不同的女子,这般心性本就不属于深宫,最后只落得个叫人惋惜的下场。 她宽慰道:“殿下,宁嫔娘娘向往宫外自由的日子,宫中的高屋大殿,配不上她孤高洒脱的心境,娘娘如今定是无拘无束,活得自在飒然。” 李暄听后轻笑一声:“也许罢。” 可害她之人,他不会放过。 可他这次归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施微也看出他另有所谋,不然以他的和永仪帝的隔阂,行刺之时他不一定会冒死相救,她问道:“殿下此番回京有何打算?” “你不是猜到了吗?”李暄望着她。 前世他也知名声疾苦,但心无大志,只想安分远离庙堂争斗,哪里有战乱他就尽全力去平息,以为这样便能国泰民安,江山永固。 直到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他才知道。若国无明君,任凭臣子立下汗马功劳,江山得以一时的安稳。但高位上的人忌惮,一句杀令,无数忠良也只不过是刀下亡魂。 他见过两世南岭的哀鸿遍野,臣民百姓流离失所,饱受饥馑。 可永仪帝并非明君,他高坐朝堂之上。却从来看不到民生疾苦,只有危及到他的帝位之时才得以牵动他。所以两世的永仪朝,边境战火纷飞,从无永远的安宁。 前世李昀即位后,杀忠臣,灭贤良,大景千疮百孔的江山在他洗劫屠杀之下摇摇欲坠,赋税徭役加重,臣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那次他在南岭漫天的硝烟黄沙中伫立,听着边关传来沉重的号角里激烈无休厮杀声,终于明白了,上天让他重活一回,他不能再次看着河山将倾,世道昏暗。 施微不再试探,直接字字郑重:“李昀暴虐无道,李衍胸无谋略,他们两人,谁坐上了帝位,对大景、对百姓而言都是场望不及尽头的灾难,对我们而言,又要重蹈上一世覆辙,岂不是又白白活了一世? 江山需明主才能流芳百年,所以殿下,臣女愿尽力助您登位。” 第三十八章 ▍心里乐开了花 在她双眸顾盼生辉间, 他看到了她眼里流露出坚毅如炬的光彩。 “谢谢你,我定不负你所愿。”李暄笑着道。 这一世,他想尽自己之力, 换得家国安宁, 世道清平。愿南岭、北疆的百姓不再受战火侵扰颠沛流离,也为上一世蒙冤含恨之人寻一个善终。 那份口诛笔伐、千古骂名应落到应受之人身上。 施微今日来找他, 其实是还有一件事。 永仪帝因围猎行刺一案大发雷霆,司礼监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都被杖杀,只留了个在身边服侍了几十年的冯谊。 可这个冯谊才是最大的变数,他能在前世得李昀重用, 想必是在夺嫡路上李昀的必要心腹。前世永仪帝虽说也缠绵病榻, 可宫中上下谁没料到皇帝连几日都没撑过,驾崩的如此突然。 后来萧家在朝堂之上只手遮天,纵使先帝驾崩令人匪夷所思,朝中也无人敢言一句。 如今看来,这个在永仪帝身边服侍了几十年且最得他信任的冯谊,定是和李昀串通,在暗中使了些手段。 只是他到底是宫中内廷之人,朝中臣子也不便插手, 而她一臣子之女如今远离宫墙更是对宫中之事有心无力。 且永仪帝念及旧情依旧留了冯谊在身边。若没有实质证据引起他心生忌惮,怕是不能让他动杀心。 如今李衍正好被周海一通攀扯,多少引得永仪帝心生不满和猜忌, 又因着李暄救驾有功,永仪帝此番必是对他加以青眼。 这桩事, 如今也只有他来办最为合适。 “殿下, 还有一事。” 李暄示意她直言。 “陛下身边的冯谊不能留, 他是李昀安插的人。”施微眼中的一丝狠厉决绝倒让他瞬间醍醐灌顶。 他两世都远离朝廷,参不破朝中一些复杂交织间党派的林立,更不知司礼监早就为李昀所用。 且先前在周海行刺一事上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在永仪帝身边得脸的大太监为何会这般以身犯险做出这大逆不道之事。 如今一想,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前东宫一党陷入两难境地,想借围猎大好时机一搏便暗中派人行刺,借机栽赃到李衍身上。 可围猎上行刺这件事最大的变故是他,永仪帝秘密召他回京且让他伴驾一同前往。 他在危难之时及时护驾,没让这些人的奸计得逞,事情最后只是杖杀了一批人,永仪帝也并无大碍,一切都还一如往常。 可若是他这个变数不存在,事到如今可就真要改朝换代了。 但李昀依旧是被打压忌惮的废太子,永仪帝一死他也不可能坐上皇位,他们大费周章计划这场行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条路行到此处突然被截断。 施微静看他在无声沉默间幽深的双眼陷入无尽沉思,也明白他心中拧成的千丝万缕也在那处戛然而止。 她道:“殿下如今想必也同臣女一样,想不通那些人以身犯险究竟是想搏些什么。 所以此事还要殿下相助,除去冯谊这颗阴沟里绊人的石头。若他能下狱,那一切谜底应该可以迎刃而解。” 如今李暄带兵回京,永仪帝也无大碍,被多双眼睛盯着,暗中潜伏之人应不会轻举妄动。 他们还有时间查清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回宫之后,多留意陛下的汤药、吃食和起居等近身之物。若是查到些蛛丝马迹,便可立即呈明,陛下经历那场行刺,想必不会轻饶身边再有歹心之人。” 他这才发现,那个当初在雪夜向他问路,满眼都是天真清澈的小姑娘,经历了两世的变故,也在两世的恩怨仇恨中浮沉之后,眼中早已满是聪明睿智。 这样的她,是不会再被任何人算计欺负。 最后,施微离开之时再次向他行礼,正容亢色道:“那臣女就祝殿下旗开得胜。” 马车离开王府后,藏匿在人群中的一双鹰眼紧盯着这一切。 季梵最近每次下了衙都会来施府前院里坐上一会儿,施微早沏好了茶坐下等他,因着两家之间的关系,府里的下人从前就把季梵当半个家里人看。 如今他和施微定下亲事,府上的人见他来了更是连进屋通报都省了。 季梵一进来就见她抱着那只肥猫,猫在她怀中亲昵纠缠,时不时还打个滚蹭着她的手不放。 那猫见他来了,立刻就缩在施微怀里不动了。自从那次他趁施微在秋千上睡着把猫抱走后,雪球最近见他来了就躲。 “你给它少吃点肉,肥的都抱不动了。” 雪球瞬间又往施微怀里缩紧一团,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施微,仿佛像乞求一般可怜巴巴的,生怕她听了那人的鬼话以后就不给肉吃了。 施微低头继续揉着猫柔软的肚皮,故意晾着他,“管完你的案子你连我的猫也要管啊,我乐意给它吃,吃你家肉了?” 雪球仿佛是恃宠而骄,在她怀里撒娇得更欢了,还发出一两句‘喵呜喵呜’的叫声。 自从两人定亲后,季梵每天上朝的动力就是等着下衙,想多见上她几面。 今日刑部无事,他一刻也不想耽搁匆匆赶回来。 可施微都不看他一眼,光顾着和猫玩了。 猫的叫声传入他耳中,他站在那处心中很是不悦。但一只肥猫而已,怎么能抵得过他们十几年的情谊。 施微一定是一时兴起。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他还是径直走过去坐到她对面,手指处一丝微弱的痛感传来。 他思虑几下便立即抖了抖袖口露出洁白的手腕,在施微的余光下高高扬起右手又掩饰着放下去拿桌上的瓷壶为自己斟了杯茶。 施微却被他指尖那一道不小的血痕口子引去了目光,她也不看猫了,目光便停留在他手上,问道:“你手怎么了?” 季梵被她这一问,嘴角掩饰不住上扬,像是有阵阵清风徐过,把方才还簇簇种在心间未曾绽开花吹的竞相怒放,扫却那丝不悦,心中满是欣喜,连手中那杯苦丁绿茶进嘴都回味甘甜。 “没什么大碍。今日在卷宗阁翻找,杂物太多,不留神就被划到了。” 他又多尝了一口喝起来让他发觉甜蜜蜜的茶。 季梵望着她关切的眼眸,又补了一句,“但是有点疼。” 施微把雪球放下,起身要去便要回屋去拿药,“这么深,能不疼吗,你等着,上次那药还算有效。” 他看着施微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瞥了眼一旁被抛弃的雪球,手上哪还顾得上什么疼,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施微边为他上药又边把她今日去了趟三王府和围猎行刺一案的内情一并告诉了他。 季梵何等颖悟绝伦之人。宫中四位皇子,最小的尚及襁褓之中,剩下的三位中,李昀狼子野心且心狠手辣,身后外戚一族虎视眈眈,李衍胆小怕事且胸无谋略,最是容易被人拿捏。 此二人并非明主,不论他二人将来谁上位,天下定是一派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若想世间太平,想走出一条明路,江山需得有一位明君。 季梵道:“朝中多年党争,他们两方之人身处权利之中却处处勾结,卖弄权术,不惜把世道搅的动荡昏暗。 三殿下这么多年在南岭卫国安邦,在刀枪火海中孤身领兵平边境战乱,于朝廷,于臣民百姓而言,他才是天下需要的君主。” ▍作者有话说: 坠入爱河的小季就是爱拈酸吃醋…… 第三十九章 ▍一段良缘 永仪帝经历那场行刺后受了惊, 身子每况愈下,如今已是起不来身了。 昕贵妃倒是日日来几趟,来了便是泪眼盈盈跪在床前张口闭口就是为李衍求情, 永仪帝听着心烦, 来了还没过半刻钟便给打发回去了。 玉芙宫的惠嫔是后来进宫的,向来胆小怕事, 约莫是听见些宫里传的风言风语。想趁着永仪帝还认得人来御殷勤一番,日后也不至于落得个凄苦的下场,是以今日一早便过来侍疾,服侍皇帝喝了半碗药。 永仪帝难得看她这般关切, 伸出垂垂老矣的手拉着她想说说话。惠嫔霎时吓得双手一抖药都洒了出去, 立马跪在地上磕头哭了出来,永仪帝一声叹息,把人逐了出去。 这宫中的女人,个个都是图他权势,从未有过几分情真意切。 这些日子缠绵病榻,倒是时常梦见宁嫔。 她从前是御前伺候的宫女,只因一日打翻了茶盏被永仪帝注意到,寻常奴婢在御前失态无不跪下磕头求饶, 她却并无多言只认罪领罚。 宁嫔虽家世低微,但胜在样貌出众,又懂些诗词音律,很快便被永仪帝纳为宫妃, 她虽性情寡淡却又不失善解人意,那几年在宫中也算是盛宠。 大抵是看腻了这细水流长的缱绻之意, 后来昕贵妃入宫能言善辩, 颦笑之间千娇百媚, 永仪帝对她万分宠爱,从此那份平淡无奇再可贵也比不上眼前佳人的浓情蜜意。 真心从不属于深宫,这偌大朱墙之内处处都是无情和算计。 就连多年前那丝难得的真情也被亲手消散抛却,如今回想起,什么也不剩了。 冯谊虽说挨了四十杖,可掌刑之人到底因着他的身份不敢下狠手,怕哪日他在御前东山再起,只因那些宦官的厉害手段宫里谁都见识过。 是以潦草四十杖后就恭敬地把人抬了回去。 冯谊如今瘸着在腿御前伺候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这般境地,他因永仪帝的一念之差才得以保住一条命,想着经次一败后东宫怕是无力回天了。 冯谊本想就此收手岿然不动,他与李衍李暄无冤无仇,日后无论是剩下的这两个皇子谁继位都不至于把他赶尽杀绝。 但昨日连夜收到太傅府送来的密信,信上写着让他不要顾忌继续动手,冯谊顿时双腿一颤慌了神。 上了贼船若是中途下船,那些人必会拉着他一起下地狱,两边都刀架颈侧,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冯谊命人进去清理了刚才打翻的碗散落在地的瓷渣子,一瘸一拐地又端了一碗汤药放置床前。 永仪帝微微抬手示意他放下,双目盯着眼前明黄的帷帐,缓缓挤出一句,“冯谊,你跟着朕已有三十年了罢?” 冯谊连忙点头称是,“蒙陛下垂怜,奴婢自陛下登基就服侍陛下。” 永仪帝用尽了力发出一丝轻笑,目光落到卑躬屈膝的冯谊身上,“朕老了……你说朕这几个儿子,该由谁继承朕的大统才最为合适啊?” 冯谊怔了怔,吓的双腿一软,急忙跪下颤着身子道:“奴婢不敢……” 永仪帝发出一身轻哼,“不敢?朕倒希望你是真的不敢。” 冯谊欲哭无泪还想说些什么,外面已经在传三殿下来了,永仪帝动了动手示意他下去。 等冯谊起身时李暄已经进来了,只见他身边还带着一位郎中,此人穿着素淡,看着倒不像宫中的御医。 冯谊看着那碗药心中慌了神,宫中几位平日里为永仪帝请脉的御医都是他们的人。如今李暄突然带了个宫外的郎中来,若是叫他看出什么倪端来就不好了。 “你下去吧。”永仪帝又偏头对冯谊道。 冯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背慌张得出了一层薄汗,圣意难违,他也只能满眼担忧地退下。 李暄带着身后的郎中行礼拜下道:“父皇,这是儿臣照父皇旨意自宫外寻来的名医,许懋许郎中,当年先帝的顽疾就是这位许郎中给医好的。” 得了免礼后,李暄起身又道:“只是许郎中老家在青州,儿臣遂派人连夜从金陵赶往青州,快马加鞭将许郎中请来金陵,中途耽误了几日,还请父皇恕罪。” “草民许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许懋跪下行礼。 永仪帝露出久违的笑意,对着李暄满意的点点头。 永仪帝眼看自己身子每况愈下,宫中御医开的方子却一点起色也没有。 在他为皇子时,当年先帝身患顽疾,就是由一位宫外的江湖名医给治好的,为此他命李暄在宫外打听此人。 经那次施微一提点,李暄也觉得宫中御医有问题,又恰逢永仪帝下旨,他费了几日波折才找到许懋。 “你有心了。”永仪帝伸出蜡黄的手轻拉住李暄的手。 李暄有些抗拒般轻抖手指,永仪帝并未察觉他这思细小的动作,直到许懋上前请脉他才把手放开。 许懋为永仪帝请脉时,李暄立在一旁注意到了桌案上那碗药。 思绪飘转间便回到了那日施微在王府对他说的那番话上,“殿下回宫之后,多留意陛下的汤药、吃食和起居等近身之物……” 但没有证据,他不能堂而皇之地让许懋去查这碗药里是否有猫腻。 他思索片刻,伸手缓缓端起眼前的鎏金黄釉碗,作势要服侍皇帝喝药,碗端至身前时双手故意一颤,碗滚落在地上,温热的汤药发苦刺鼻的气息立刻涌上来。 许懋医术高明,仔细一闻就闻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大惊失色,连忙跪下高呼道:“陛下,殿下,这药似乎有问题。” 他半跪着拾起那碗放置鼻前闻了闻,心中早有断定,是玉乌和白芙,许懋脸色紧绷,有些事他就算知道也不敢多说。 看永仪帝神色苍白,气短无力,定是几年来都在服用这两味药,这几日想必还增加了药量。如今早已病入膏肓,怕是华佗转世也难以回天。 他心中后怕,天家的事,多揣测一个字明日就可能身在狱中。 如此一想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其一:“草民方才为陛下诊脉,陛下乃是气血亏空。但在这药中草民却闻到了玉乌和白芙这两位药的气味,此药长期服用则会导致气虚无神,虚弱乏力。” 永仪帝看着地上那滩药渍,瞪大了双眼,一时怒气中烧,眼中缠绕的血丝似乎要崩裂而出。 答案正中李暄心中,果然是这药有问题。 宫中为永仪帝诊过脉的御医,前前后后共八位,一夜之间全都下了狱。 刚开始咬着牙问不出什么,可北镇抚司诏狱的手段一贯令人闻风丧胆,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进去都得脱一层皮出来。 有几人熬不住酷刑当夜就招了,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谊与他们串通,擅自在药方中添了两味药。 太医院这几人是由冯谊交涉的,是以他们除了冯谊也招不出其他什么。 永仪帝怒火攻心得知后一时昏了过去,许懋施针开药,尽心医治了一整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永仪帝才虚弱地睁开了眼。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冯谊等人凌迟处死。 冯谊当晚杖刑之后被关入了刑部大牢,于明日一早行刑。 如今眼看着李昀和李暄都大势已去,宫中势头早已倒向了李暄这头,平日里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朝臣宫人,如今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行礼。 他挑灯来到刑部时正好碰上了季梵。 季梵见他来刑部,心中也早已明白他是为冯谊而来,话不多说直接道:“臣一直在等殿下,殿下随臣来。” 李暄与季梵无所交集,只听闻季家二公子锦绣之才,智巧无双。 是以这一世听到京中都在传季家和施家的亲事时,他还真想见见这位季二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如今一见,心绪杂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再看他器宇不凡,玲珑聪明,这么一想,他与施微二人也未尝不是一段良缘。 月黑风高,二人一同往刑部大牢走去,手中微弱的火光被疾风吹灭。此刻几道身影踩着夜色飞过屋檐,虚影点上树梢一晃即刻隐匿在黑夜中消失不见。 二人都是习武之人,也发觉暗淡夜色下周遭涌起不同寻常的气氛,正被警觉紧紧裹挟。 季梵双眼微眯,脊背突然生起刺骨的寒意。 “不好——”季梵冷声道,加快脚步往大牢走去。 李暄脸色也是布满阴恻恻,心中蓦然一紧,疾步随他走向牢中。 周海围猎行刺,冯谊给永仪帝下药,都是得了李昀的意思。 可李昀如今被幽禁枉思殿,哪里能亲自发号施令到他们身上,可这桩桩件件周海和冯谊都做了,肯定是有人在暗处与他里应外合。 如今冯谊下狱,保不齐就会招出李昀他们所有的阴谋。既然那个在暗处之人能去传达李昀的意思命令冯谊,那如今冯谊落到他们手上,暗处那个人又如何不会让冯谊保守他们的阴谋,没机会说出呢。 刚走进牢狱,就看见一个狱卒面如土色慌张跑出来。 “冯谊怎么样了?”季梵急道。 那狱卒跪在地下磕了个头,欲哭无泪道:“三殿下,季大人,小人方才换班,看见…… 看见里面原本还奄奄一息的人突然没了动静,就好奇进去看了看。没曾想,就……就见一把刀插在心口,人已经没气了。” 第四十章 ▍成王败寇 冯谊一死, 线索到这算是断了。 枉思殿子时换班的侍卫是齐玄安插的眼线,溶溶夜色下,两名身着黑衣之人一前一后的靠近殿前, 那侍卫认到了人, 四周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时轻推开了殿门。 先踏入殿门的清瘦身躯拉下斗篷,昏黄的烛光便打在她憔悴的容颜上。 “母后……”李昀抬眼看清来人的脸, 瞳孔猛地一震,急忙从榻上起身奔至那人身前。 萧皇后看着他不过几日便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这般落魄憔悴的阶下囚,眼中再也忍不住一行清泪流出,伸手紧紧攥住李昀的手, 颤声凝重道:“昀儿……你受苦了。” 身后的齐玄行礼道:“殿下, 皇后娘娘今日来找臣问可有和方法能见一见殿下,臣看着娘娘思虑成疾,今日便斗胆带了娘娘过来。” 看着萧皇后退却珠钗华服,如今身着一袭素衣,面容也清瘦了不少,李昀心中也不好受,喉间挤出一句,“多谢太傅。” 自从太子被废, 东宫重创,萧今连领兵出征后,萧皇后也被褫夺了风印。 她在坤宁宫日夜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想着李昀被囚,萧今连去渊西战场凶险万分, 如今也并无个一两封捷报传回。 萧家一族前途生死未卜, 她也只能终日惴惴不安地对着窗外抹眼泪。 萧皇后拉着李昀问了半晌吃食起居, 李昀也只能为了不让她忧心,都道是极好的。 随后,他毫不避讳地问向一旁站着的齐玄,“太傅,宫中如今如何了?围猎一事,那边做的怎么样?” 齐玄叹息着摇摇头,“殿下恕罪,臣等办事不利,司礼监那边失手了。” 萧皇后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惊讶,手不自觉地拉紧衣角,她在宫中也听闻永仪帝遇刺一事,可如何也没想到是李昀和齐玄的手笔。 弑君是何等罪名?惊讶过后,萧皇后眼中涌出了几分后怕。 太后在世时,曾用萧家的势力牵制永仪帝,要他立萧家女为一国之后,永仪帝迫于朝堂和后宫的内外施压,这才立了萧家女为皇后。 她贵为一国之后,家中势力更是借势如日中天。 可她一介女子久居深宫,不过也只是家族用来夺权的基石。 她什么也不必知道,只因宫中有族亲太后雷厉风行,前朝有儿子父兄处处谋划,纵使被推上了中宫之位,却时时刻刻身不由己。 萧皇后并不知情他们会如今走到弑君这一步,她拉住李昀的手又紧了几分,李昀只当她是担忧,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失手了?司礼监那些人父皇最是信的过,怎会失手?”李昀疑惑道。 齐玄不语,如今朝中的局势他如何能不知道。 这几日时间,朝臣都纷纷倒向李暄那边,从前凄惨无人登门的三王府倒是日日门庭若市。 一想到围猎行刺一事费尽心思为别人做了嫁衣,齐玄目光中如有雷霆,“殿下,这么多年你我都看错了,那日日防着的人百无一用,放任自流的泉眼如今已翻起千涛骇浪了。” 齐玄把这些日子宫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了李昀,从围猎一事讲到不得已杀了冯谊,再讲到永仪帝病重,如今除了李暄,是谁都不见了。 李昀听后气愤地摔了一只茶盏,眼中是止不住的寒意,冷声道:“真是好极了,这些年蛰伏南岭,我竟不知他有这番心胸。” 齐玄又道:“臣一直派人盯着,三王府虽说日日门庭若市,可李暄从来都是闭门谢客、对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一概不见。 唯独那日施晦然的女儿上门,便立刻有人出门相迎,还有昨日刑部的季梵也去过一次,是李暄亲自迎的。” “李暄在朝中并无根基,若说暗中没有施家和季家相助,也断断不会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黑暗中,李昀言语冰冷,丝丝怒火在眼中燃起。 那日在琼春宴他就发觉不对劲,本是太后发话,席间哪家姑娘能第一个对出诗,就由皇帝赐婚嫁于东宫。 只因那日光禄寺少卿家的女儿突然落水,祈瑞堂又起火,琼春宴便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昀气急,当夜唤了他手下的沈弘来问话,沈弘那时支支吾吾慌张道是施微哄骗她女儿去禁殿。 当时他以为沈弘是一时害怕急于撇清干系。如今听齐玄说施微去过三王府,结合再一想,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偏偏是轮到她时,就又是起火又是落水。 他咬紧牙根,原来在一开始就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算计了,还有那次祁阳查案,听顾津所言是季梵自己请旨要去的。 也是自从琼春宴后,他所谋之事便处处败退,青州一案计划败露、萧明当街刺死陈视青、还有薛蔺顺利入京,肯定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被算计的一步步进了这个鬼地方,李昀闭目强压下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 他沉声问道“我们等不了了,那边怎么样了?” 齐玄知晓他的意思,如今攥在手里的只有这一线生机了,前方生死两茫茫,得靠他们自己去搏。 “五日。”齐玄道,“最多五日,萧将军等人如今退回了渊西,如要上京,五日便可抵达。 五日后,臣会带人尽力救殿下出来,宫中还有些我们的人,拼尽全力想必出宫是不成问题。 萧皇后听得云里雾里,单从两人都沉重阴暗的面容上来看,她猜测定是一场轩然大波。 可尝试张了几次口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最后还是不自觉得问了句:”昀儿,你们要做什么啊?你舅舅他在渊西也未曾有个捷报传来,我这心中也万分担忧。” 李昀见她满脸忧色,宽慰她道:“母后,您放心,舅舅一切都好,如今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我们一时困顿,等儿臣出了这方天地,这江山依旧还是我的。” “东霖国那边派多少人马?”安抚了萧皇后,李昀又开始盘问起他们的计策。 齐玄道:“十万人马,再加上萧将军那十万人马,若是一搏,也不全然无望。” 话落入萧皇后耳中,她心中蓦地像被惊雷劈中一般,一时愣在那慌了神,两眼盯着李昀在灯火映照下阴冷的脸,放在桌上的冰冷的手便不自觉向后缩,闪着微弱暗光的烛台被她衣袖掀翻滚落至地上。 李昀见她心神不宁,问道:“母后可是身体不适?” 通敌叛国,滔天的大罪。 萧皇后苍白微干的嘴唇发抖,她想到了先帝一朝的异性王宁王通敌谋反案,此案波及之大,令那时尚及孩童的她也多有耳闻。 宁王与辽国里应外合,一夜之间敌国攻入惠州、宾州等地,直逼京城。 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江山半壁满目疮痍。 京中人人自危,从其他州府涌过来的流民随处可见,整个金陵城日日笼罩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之下。 先帝悲恸之下举三十万大军亲征,历经三年之久才平定战乱。 因宁王叛国,一向广开言路的先帝第一次龙颜大怒,宁王九族全被诛尽,吊于城门口处以极刑放血而死。 让这些人的血以儆效尤。 萧皇后被剧烈的恐惧席卷全身,从前城门的血流成河在还历历在目,当时的惨烈之景直至如今还在她心中翻腾。 若此事再起,只怕这世间的风雨又要遮天蔽日,不得见天光了。 她缓缓伸出颤动的手拉住李昀,把心中破碎的言语一一拼凑,借由微哑的嗓音道:“昀儿……这……这是通敌,这可是滔天的大罪啊。” 李昀自讽一笑道:“这是死罪,可我如今穷途末路,难道我坐以待毙,还会有活路等着我吗?我再也回不了头了。” 萧皇后失措摇头,不管不顾道:“昀儿,我们收手罢,不要……不要这江山了,我们去求陛下,好好认个错,什么都不要了。毕竟父子一场,陛下他不会不顾——” 话还没说话,李昀挣开她的手,起身愤怒打断她,“母后,连你也不站在我这边了是吗?你不懂啊母后,我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父皇心里只有他的江山地位,我和他作对这么多年,他恨不得即刻杀了我!” “成王败寇,青史只会留下胜者的名讳,输了便是乱臣贼子,我不会输,我要做史书记载的胜者。” 萧皇后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如鬼魅般撕扯摇晃的身影,她也不知不知从何时起,李昀在她心中变得愈发陌生。 看着他如今几近癫狂偏执,萧皇后突然有点惧怕他这张脸。 她知道当初那个每次跑进坤宁宫都满脸欣喜地同她说太傅又夸奖他功课做的好的天真孩童再也寻不到了。 从前他与永仪帝还是有父子情分的,他是从前三个皇子里最要强,能力也是最出众的。 小时候每次去干清宫都能把太傅讲的诗文倒背如流,以至于永仪帝每次都乐呵呵地夸奖他。 渐渐地,那尊贵又肮脏的皇权迷了人眼,巨大的权利诱惑拉扯他跌入其中不知返,把原本纯正的一颗心变得阴毒无情,也搅得父子亲情反目成仇。如今相看,满眼都是刀剑和计谋。 萧皇后再想说些什么,李昀却吩咐齐玄道:“太傅,有劳你把娘娘送回去,千万当心。” 萧皇后却如同身后被绑着一颗石头拖拽一般,双腿沉重地走出宫门,月色照在她身上,她在想,在这一方宫墙之上悬着的月亮,总像被困住一般。 她也似乎一辈子都是被困的,她不想入宫却困于宫中,因顺从便造就了这般局面。 那她如今到底该不该再看着李昀越陷越深,让如今内忧外患的大景再来一场几十年前的那场浩劫呢。 第四十一章 ▍铤而走险 承干宫一连几日宫门紧闭, 当初昕贵妃盛宠,宫里一众不得宠的嫔妃日日上赶着巴结。 如今一朝落魄,承干宫昔日人来人往的门槛倒是从未有过这般的萧条清冷。 “贱婢, 都是贱婢!如今都敢欺负本宫!全都给本宫滚出去!”正殿里瓷片飞溅的刺耳尖锐声中交杂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咆哮。 一位小宫女捂着红肿吃痛的右脸, 眼中噙着委屈的泪水,瑟瑟发抖地从正殿里慌张小跑出来。 只因一早服侍用膳时, 昕贵妃不满那点寒酸菜色,当即就发怒摔盘掀桌,心中这几日郁结的怒气也只能全发在服侍的宫女身上。 从前端庄温婉的主子几日之间变得这般暴怒异常,承干宫的下人都日日低着头叫苦不迭。 贴身宫女芙月一边使眼色让一旁立着的小宫女上来收拾残局, 一边为昕贵妃顺着气扶着她坐上屏风后的软榻上。 “娘娘莫要同那些贱婢置气, 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陛下如今只是让您好好回宫呆着,想必心中定还是有您和二殿下的。” 芙月到底是近身伺候她十几年的贴身宫女,懂得如何察言观色去宽慰主子,果不其然在她的几句温言安抚下,昕贵妃恼怒的神情已被压下去几分。 自从永仪帝发话不准她去干清宫,她回宫后日日难安,往日清丽妩媚的容颜也变得暗淡憔悴。 她与中宫斗了那么多年, 日盼夜盼那头终于倒了台。 谁料想半路又杀出个李暄,回来没几天就颇得永仪帝信任。 如今皇帝病重,司礼监又成了个空架子,前朝的事务自然都落到了他手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太子才有的莫大殊荣。 昔日她为了争宠,一碗甜汤送走了宁嫔, 本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谁知被李暄暗中查到了些蛛丝马迹。 最后因仗着永仪帝的宠爱和维护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虽说永仪帝当下念及旧情不会过多苛责她们母子, 可若是有个好歹撒手人寰,李暄为替母报仇又怎么肯放过她们母子。 李衍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昕贵妃这般癫狂扭曲的模样,他缩在一旁不敢发话,饿得潦草吞了几块吃着味同嚼蜡的糕点,眼神不敢去看正在气头上的昕贵妃。 昕贵妃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嘴里还在吃着糕点,霎时又气急,拿起身旁雕着金丝华贵精致的小炉摔向李衍脚边。 李衍被吓得一激灵,站起身来满心不解道:“母妃,您这是做什么啊?” 昕贵妃染上精致丹蔻的手指捏着锦帕,指节泛白地指着他道:“你还有心思吃?!你可知出了这承干宫的门,外面都成什么样了?” “母妃,算了吧。”李衍只能叹息着拾起地上掉落小炉,“您从前担心东宫若得势会对我们不利,可如今东宫已不可能再起势,就算父皇他传位于三弟又如何。 三弟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我们与他无冤无仇。若是安分度日,来日他继位后自然不会赶尽杀绝。” “你个蠢货——”昕贵妃看着这个扶不上墙的儿子,她费尽心思隐藏伪装这么多年。如今一句算了,倒要让她十几年的谋划付诸东流。 光是她害了宁嫔,李暄就不会放过她。 就算念及手足之情留下李衍又如何,她何尝不知李衍心思单纯,可宫中危机四伏,他独自一人日后要如何自处。 殿中是无声的沉寂交织漫延,李衍不欲多说,已悄然退出殿外。 殿外洒扫的宫女慌张进来报:“娘娘,御前的曹公公来了。” 正闭目养神的昕贵妃突然睁开眼,心底生出一丝讥讽,轻言道:“他怎么来了?” 一旁为她捏肩的芙月听后思虑片刻,俯下身子对她耳边道:“娘娘,不若还是见一见,您从前对他有提携之恩。如今他顶替冯掌印御前伺候,看他是否还记着娘娘的恩情。” 昕贵妃想着她说的有理,曹荃如今在御前伺候。若能得他在永仪帝跟前美言几句,得了时机她再去服软求个情,事情想必还有些回寰的余地。 她抬手示意芙月出去迎。 不一会儿,芙月便引着曹荃进来了。 “奴婢请贵妃娘娘安。”曹荃躬着身子行了个礼。 昕贵妃冷冷道:“曹公公如今一朝得势,这派头果然都不比从前了。” 曹荃脸上立即堆满了讨好的笑,“奴婢能有今日全仰仗娘娘,娘娘的恩情奴婢可时刻都记在心中啊。 如今娘娘有难,奴婢也想助娘娘一臂之力。” 昕贵妃疑惑起身,反问他:“你当如何帮本宫?” 曹荃道:“陛下如今已是不好了,昨日连夜召了翰林院的杜大人,奴婢在外头瞧着像是拟了遗诏。” 听到遗诏二字,昕贵妃深吸一口气,宛如晴天霹雳。 怎么会这么快就立遗诏了? “娘娘,陛下如今糊涂了,这心中拿不定的事就容易被旁人左右,遗诏已立,娘娘果真就一点都不怕吗?” 怎会不怕,若是没有永仪帝庇佑,一朝改朝换代,她又能活过几天。 昕贵妃早就被他这一通话灌的心乱如麻,右手止不住颤抖,故作镇定问:“你跑来同本宫说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娘娘对奴婢有恩,奴婢自是想尽全力助娘娘。 今晚三殿下会回府处理渊西战事上报的折子,约莫是不会进宫了。 陛下一时气头上,但对娘娘您定还是念及旧情的,娘娘先服个软,奴婢在御前多为您求个情。 待屏退众人,娘娘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奴婢都准备好了,只需娘娘这一步,娘娘若想好了,卯时便可来干清宫。” 这是要她,偷换遗诏。 她惊恐之余无力的手扶着芙月微微喘/息,手中那把团扇早已掉落在地。 虽说偷换遗诏是死罪,但若是坐以待毙,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若铤而走险一试,想必还有一线生机,豁出去一把也未尝不可。 永仪帝好容易醒着一会儿,此刻隐约还能听见殿外传来阵阵微哑的啜泣声。 “外头是谁啊?”他干瘪的嘴唇废力地吐出几个字,这一句仿佛耗尽了他全身力气。此时如同溺水一般张开嘴沉重的呼吸着。 曹荃立马走近了一步,“回陛下,是贵妃娘娘,娘娘说思念陛下,想来看看陛下。 现下在外头已经跪了快半个时辰了,奴婢等人劝过了,娘娘不肯走,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到底是十几年的枕边人,永仪帝对她还是有情谊的,他也知自己到了弥留之际,如今还想再见见她。 “让她进来……你退下吧。”永仪帝枯槁的手指轻敲床沿。 “臣妾参见陛下……”昕贵妃进来当即就跪在床前,忍着早已跪得生痛麻木的双膝,装模作样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永仪帝废了一番折腾才抬起蜡黄的手轻抚向她的脸,无神的双眼深深盯着她,缓缓道:“你瘦了。” 昕贵妃拉住他的手,声色娇柔道:“这些日子,臣妾带着衍儿在宫中思过,日日吃斋念佛,祈求上苍保佑陛下龙体安康。” 永仪帝嘴角扯出一丝笑,她这般楚楚动人的神情是他最留恋的。 永仪帝喘着气道:“你进宫二十五年,如今……如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昕贵妃心中一阵鄙夷,她厌恶自己这副样子,只因他是帝王,他喜欢这般模样,要得他的庇佑和权势,便是装一辈子也装的。 “衍儿这孩子,心思纯良……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明里暗里都是刀剑算计,朕如今一想…… 他不适合,朕想着,不若让他就同如今这般一样,做一个……做一个闲王,你如何看?” 昕贵妃拉着他的手突然一僵,什么高处不胜寒? 她只知道万人朝拜的天子受世间景仰。 身旁的算计又算得了什么,又有几人敢不听天子之令,这番话不过只是眼前这个虚伪至极的人打发下位者的借口。 所以有些事,还得要靠自己争取。 二十多年,她对床前的帝王没有一刻有过一丝真心,帝王无情,他虚伪,她就比他更虚伪。 “臣妾身处后宫,不懂这些,陛下乃天子,所言定是英明至极。” 永仪帝喉间挤出几声不知是何用意的笑,话锋一转,问道:“你……你老实告诉朕,当年宁嫔的死究竟……同你有没有关系?” 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还要来试探她,究竟是图什么呢。 是看穿了她这么多年的伪装,还是为了对宁嫔迟来的且分文不值的愧疚? 昕贵妃把头伏得更低,双眼噙着泪辩解道:“臣妾万万不敢,臣妾怎会做出那种事?” 永仪帝微微点头,伴随着几句轻声叹息。随后双眼又盯着上方的帷帐,不再去看她。 永仪帝服过药之后便又沉沉地睡下了,因皇帝单独传唤她。此刻殿内的所有宫人全都在殿外侯着。 “陛下?陛下……”昕贵妃见他入睡,又轻声试探唤了他几句,见床上之人不为所动,她才缓缓起身揉着吃痛的双膝,用手擦拭掉眼角几滴泪,方才脸上的娇弱动人瞬间消散殆尽。 她看着四下无人,慌张来到隔着一张用金丝嵌着双龙腾翔的屏风后,悄声行至永仪帝平日里批阅奏疏的书房。 她颤抖不止的双手在书房的暗格中急切的翻找,不小心碰倒的卷轴应声落地,发出闷哼声响。 昕贵妃浑身颤栗紧绷,卷轴掉落的那一瞬间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过后她听着床上没动静,才舒了口气。 暗格里都不在,那会藏在哪儿呢?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就在急切寻找之时,她的目光落到了最上方暗格中那个紫檀木小盒,她心中一欣喜就准备伸手去拿。 手刚拿到盒子到便听身后一阵冰冷刺骨的话语传入耳中。 “昕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第四十二章 ▍山河将倾 “赐死罢……” 永仪帝醒来听李暄同他讲昕贵妃意欲偷换遗诏的事后, 阖上了眼久久沉思。随后紧闭的双唇微弱吐出几个字后,便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方才还跪在床前娇弱流泪说日日为他祈福的人,一转眼便把心思打到了圣旨上。 终究被她骗了这么多年, 赐死她也算是为泄多年被蒙骗的愤恨。 夜已深, 偌大的坤宁宫四下寂寥无声,萧皇后屏退众人独自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望着这座清冷的宫殿, 这么多年来每每夜阑人静之时她都感到被这无边的黑暗深深桎梏。 还有三日,这个还算安详熙攘的世道又要卷起铺天盖地的风雨了。 她进宫前就身子虚弱,自从萧起元获罪,身子便越发每况愈下。 前些日子听到永仪帝要处置李昀后更是接连几日一病不起。 好容易养了几日又去枉思殿走了一遭, 回来后心中又郁结着忧愁思虑, 这几日更是连膳都不想用了。 唯有四下无人之时独自静坐,才能使心中沉静一些。 今夜不知怎的又想起当年进宫时,她说害怕,太后就拉着她的手温声劝慰她的情形。 “好孩子,你怕什么?你做了皇后,便是这大景最尊贵的女人,日后整个家族都将以你为荣。 你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谋划, 只需安心坐在高屋大殿里,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时她也只能相信,可当她真正地踏入这座宫殿才发觉,虽有荣华富贵, 但却不是她想要的。 刚进宫时,她想吃幼年府上做的芙蓉糕, 御膳房便流水一般地送来各种精致的糕点。她尝过后, 纵使材料再名贵, 但都不是她幼年吃过的味道。 她也会想起从前在府中父亲会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写字,可拿着宫里再名贵的纸也写不出当年那个歪斜滑稽的名字。 看着庭院里枝桠上盘旋不休的鸟雀,它们能扑着翅膀飞出宫墙,心中就止不住地想若是她也能化作梁上的燕,飞去外面该多好。 渐渐地,当过往的一切都藏在心中成为触不可及时,她便不再去想这些了。 她是皇后,在其位,也只能愿着家族平安无事。 可心中这点念想,如今也不能如愿,这么多年,她只觉得好累。 眼看着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往前一步,便是要把所有人都拉向那个深渊之中。 再也回不去了,那个从小围着她转的儿子如今载着满眼满心的权利,走得离她越来越远,她只想再尽全力拉他一把,让他不至于成为这世间的罪人。 无论是什么世道,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努力地活着,为何无可妄之灾要落到他们头上呢。 她当了一辈子皇后,也没做过什么于他人有益的善事,趁如今一切还可以挽回。若是及时能阻止,也不算负了这个压了她一生的名头。 宫女采叶端着一碗药轻声走进来,忧心道:“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身子不好,可经不住这般熬。娘娘把药喝了,趁早歇息罢。” “好。”她笑道,“采叶,你先把药放着,去取副纸笔过来。” 采叶虽心生疑惑,却还是转身去取了纸笔。 萧皇后把纸张对半铺开,借着烛台的灯光,挽起衣袖写了几行清丽秀气的小楷。 她写的很慢,几乎是写一字顿一下,约莫过了一刻钟,她才终于搁下笔,把纸张对折装进泛黄的信封中。 “采叶。”萧皇后唤她。 “奴婢在。”采叶不知为何,听着这声轻唤,莫名心中一沉,说不上来的情绪便涌上心头。 “你明日一早,去把这封信交给三殿下。” 随后她又从身后的格子里拿出一本小册,“你年纪也不小了,交完信便出宫去罢,寻个好人家……” 采叶接过后打开一看,上面赫然映入眼中的是早已印好的凤印,她鼻尖一阵酸涩,急忙跪下道:“奴婢谢娘娘恩典。” “好了,起来罢。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着罢,待本宫喝完药,自然会歇息。” 因着这些日子萧皇后每每夜深便打发她们先去歇着,采叶习以为常。并未发觉有哪处不同寻常,起了身便悄声退了下去。 待采叶走后,她的目光开始流转在宫内的每个角落,每到一处,都能牵起心中的回忆,她的一生,就好像是在这里开始的。 再回到那方书架上,最显眼的内格中摆着一本陈旧的《论语》,这是她读过的为数不多的书,也是她第一次在宫中教李昀读的书。 虽然陈旧,但她舍不得扔,如今一看到,眼中浮现的还是那张稚嫩的脸。 许多光景走马而过,她也只能释然一笑,废力撑着起身伸手想去勾那本书,奈何离的太远,试了几次无果后她只能把手收回来作罢。 可收回来时却碰倒了桌上搁着的那盏烛台,烛台落在软榻上,顷刻便窜起了一阵跃动的火苗。 她没有伸手去扶起,就这般静静地坐着,看看眼前燃起的火烧到架子上的那些书册,点点火星越来越大。 当被人察觉之时,滔天的火光已肆无忌惮地倾袭蔓延着这座宫殿。 “来人,快来人啊,坤宁宫走水了!坤宁宫走水了!” 火势染红了半边天,囚了半辈子的樊笼轰然倒塌。 她在满眼的泪光与肆虐的火光中又看到那年唯一一次哥哥带着她与弟弟逃出府玩,那日上元佳节,也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闭上眼,这一生的荒唐都结束了。 一夜之间,坤宁宫走水一事传遍整个宫闱,待众人把火扑灭时,被火倾袭的房梁岌岌可危,里面火势所及之处早已被烧的体无完肤。 天刚亮,皇城便传来消息,昨夜大火,皇后薨逝于坤宁宫内。 采叶忍着悲恸尊了萧皇后的遗愿,一早便把信交到了李暄手中。 “殿下,这封信是故皇后昨夜吩咐奴婢务必要交到您手中。” 李暄发觉有些不同寻常,他与萧皇后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在临终前给这封信又是何意。 他吩咐采叶退下,行至干清宫殿内无人处拆开信封,目光扫到第一行,心头便猛的一紧。 再往下读,他只觉信上所言足以颠覆他两世的认知,连拿着轻薄纸张的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一阵刺骨凉意瞬间席卷到脑海每处。 原来……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哪怕暴露也要铤而走险派人去刑部大牢除掉冯谊为的是掩盖这件事。 李昀居然联合敌国通敌谋反,拿着大景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去陪他赌这个荒唐的皇位。 但萧皇后是李昀的生母,她的话难道就该信吗? 可想起坤宁宫的满目疮痍,萧皇后把信交给他后已决心赴死。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又何必拿这等危及家国的大事来诓骗他。 况且,他不敢不信。萧今连带着他的人马要与东霖国联手,他若一刻掉以轻心,就是性命攸关的事。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臣民百姓去为他们的丧心病狂铺路。 还有两日,还来得及吗…… “来人。” 跟随他多年的副将见他神情不大好,“殿下,怎么了?” 李昀身后还有萧家的兵马,若是他被人相助逃出宫,无疑是纵虎归山。 李暄又道:“派些人马,把枉思殿看紧了,去排查这几日看守的都有谁,发现异样格杀勿论!” 永仪帝如今弥留之际听闻江山将倾,病体剧烈地挣扎几番,作势想从床上起身。最终认命地栽倒回病榻上,喉中不断呜咽着,干涸的眼中终于流出一行清泪。 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一生身边的人为了他这个位置,一个接一个地背叛他,周围处处都是算计,如今居然能走到通敌叛国这般地步。 大景几百年的国祚,难道真就要亡在他手中吗? 他终于立李暄为皇太子,用颤抖的手在枕下拿出兵符,郑重地交到他手中,激动地看向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李暄以太子之名,召集六部官员即刻来干清宫集议。 所有人一听闻,皆是震惊。 多数官员都经历过前朝宁王联合辽国谋反一案,当时甚至有胆小的官员不堪恐慌,跪地俯首称臣。 那场浩劫历经三年之久才平息,却也是当年国力还算强盛之时。如今的大景在内忧外患之下早已不复从前,能不能渡过眼前这道坎儿没人敢轻言定夺。 殿上气氛陷入冰点。 谁心中都明白,可谁都不敢说。 因先帝暮年那番残暴之行,朝中早已无人可派。 “诸位大人都是我朝忠良之辈,如今大景欲再历劫难,本宫当与诸位一同诛平宵小,守住我朝山河。” “本宫自当率军迎敌,留批人马在城中。若逢战乱起,城中难免动荡不安,是以京中不可无人。 诸位大人,城中事宜就交由各位,务必护好京中百姓安全。” “臣等谨遵殿下旨意。”众人应声跪地。 却有一人毅然立于殿中,颀长的身影岿然不动。 季梵郑重道:“臣自请领兵出战迎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四十三章 尾声 ▍定风波 枉思殿外齐玄先前安插的人毫无防备被一举拿下, 几个侍卫不堪重刑,立即招了是齐玄潜入枉思殿,且与萧今连里应外合, 意图颠覆江山。 齐玄一早听闻坤宁宫突发大火, 萧皇后薨逝火场后心中便越发隐隐不安。 方才宫中安插的眼线又差家丁来报说枉思殿来了一批人,把之前那批侍卫全都抓下了狱。 任他再如何宽心, 也料到自己是暴露了,即刻趁着宫里还没来人前迅速给萧今连飞鸽传了密信去,信上所言京中情况有异,速速行动。 信刚送出去, 一大批来势汹汹的锦衣卫立即破府而入, 齐玄站在那处也不反抗,嘴角慢慢扯起一丝令人生寒的笑。 如今万事已俱备,他倒要看看,这盘以江山为筹的棋局,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不过一夜时间,敌军攻入宾州十二县,再往前过了惠州便要直逼皇城。 宾州府于危难间加急递上来的折子字字泣血,这突如其来的祸难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一生戎马如今已年愈古稀的永国公听闻战事后悲恸泣下, 一连三次请旨要随军出征。 战况刻不容缓,再过两刻钟便要整军出京了。 宫外未备马车,季梵出宫便一路疾行,只为走之前再见她一面。 今日是十五, 一方圆月高悬苍穹之上。当初两人在望年村,每遇这般月夜, 他们就搬着木凳坐在小院中, 任月光洒了满身。 如今再抬头望着圆月, 清辉之下,他们即将要分别。 季梵匆匆赶回施府时,施微一如既往地坐在院中那方石桌前等她。 “你回来啦。”施微平静地对他道,言语中没有往日的任性和故意逗弄他的狡黠。 季梵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温言轻笑道:“嗯,回来了。” 施微见他一身轻铠,也没多问,心中也早已猜到了。 自从那日季梵同她说要随兵出征,她就知道分别之时总会来的,今日一早京中传遍了宾州欲将沦陷一事,她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但只有山河在,家国昌,黎民百姓才会宁。 这一世的这最后一步,或许才是最大的考验,是必须要跨过去的。 两人什么也没说,四目相对。 此时都想再好好看看对方。 “你何时走?”施微拉着他的手,攥紧他微凉的指尖,似乎不想把眼前人放开一般。 季梵反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鼻尖,嘴角一弯,对她扯出了一个笑,轻声道:“今夜就走。” 鼻尖点水般的触感渐渐消散时,施微突然感到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酸涩,千言万语凝成一句:“嗯,你去罢,我等你回来。” 她突然又想起前世他们分别时,季梵满身酒气,也同她道了一句,“你去罢。” 可她那转身一去,前世再相见已是恍若隔世。 如今这一世,这一去又是多久呢。 院中清风袭来时,季梵最后又回头对她道:“照顾好自己。” “听到了。”施微腔调有些微哑,“你回来时可要像这样站在我眼前啊。” 府门前,施微望着他的背影愈行愈远,直到在眼眶中变得渐渐虚无。 她想着那日在郗县花夕节他们一同放的那盏灯,也只能在心中默念,山河无恙,诸事时宜,也愿她所爱之人,能平安归来。 一个月后,永仪帝驾崩,举国哀恸。 宾州因战乱而北上的大批流民涌入京中,昔日富庶熙攘的京城如今在兵荒马乱的恐慌中和突如其来的国丧之下早已一派风卷残叶之象。 一位衣衫褴褛的妇女抱着熟睡的孩子站在城门口,妇女苍白干涸的嘴唇微微渗血,骨瘦嶙峋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孩子。 自宾州被攻陷,他们一家同其当地其他人一样仓皇北上。 饥荒之下,路上有不少饿得失去理智的流民肆意从他人手中夺食。 丈夫因不忍看着妻儿受饿,拼死护着那口干粮,却被争相而上的众人活活打死。 她忍着悲痛带着孩子艰难徒步一个月,终于看见眼前大开的城门,她不识字。但望着眼前城楼之上赫然在目几个大字,她终于知道,是到了京城了。 一个多月的精疲力尽瞬间充斥满身,疲惫单薄的身躯终于撑不住往后栽倒而去,熟睡的孩子被剧烈的震荡惊醒,睁开迷茫的眼望着这座风烟中陌生的城,瞬间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声。 身后大批紧跟的流民被前方的哭声吸引了过去,其中一位老妪看此情景后叹息着摇摇头,疾步走过去扶起地上的人,把那孩子抱起心疼地安抚着怀中小人因放声啜泣而起伏的娇小身躯。 可也有人上前围观之人意不在此,衣衫破旧形如枯槁的青年盯着那妇女垂倒在地时旁边布袋里半张饼子,趁着人来人往的人流,他心中一狠咬咬牙用尽全身气力迅速夺过地上的布袋,在众人的哄杂下扬长而去。 江子羡跟着他爹长临侯带兵来城门巡视,亲眼目睹方才那人趁人不备夺了那孤儿寡母的半块干粮。 “站住,你做什么呢?”他心有不平地伸手拉住意图从他身旁匆匆跑过的人。 那满脸肮脏污黑的青年见来人衣着不凡,立马慌张跪下磕头道:“这位贵人,您大人有大量,小人……小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小人一路跋涉,一双儿女再吃不到口粮食,就要被活活饿死了……” 江子羡心下一阵吃痛,上前把前方倒地的那对妻儿扶起。最终还是挥手让跪在地上的那人走了。 城中日日都有从宾州一路跋涉至京城最终因饱受饥馑被饿死的人,这夜内阁与六部商议后决定开仓赈粮。 大多数人从宾州过来的百姓深受战乱恐慌。如今也急需安抚民心,未免再引起骚动。 今日一早,李衍自请带着各部官员来城门赈粮。 如今永仪帝驾崩,皇后薨逝,身为太子的李暄带兵出征。如今宫中也就李衍一位皇嗣,他又为皇家血脉,由他出面安抚民心是为再适合不过。 “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看到粮食后一拥而上的灾民立即把城门围的水泄不通,在一众官兵的高声示意下才排成了一条条长队。 施微也跟着施晦然投身来城门赈粮的官员其间。 “姐姐,我好饿……”一位看着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扯着母亲的衣角,任凭脸上污黑遍布也抵不过那双纯真而懵懂的双眼。 施微听着她微弱的哭腔,心中一阵苦涩泛起,盛了满满一碗粥给了站在小姑娘旁边的母亲,又拿了两个用油纸包着馒头小心递到她小小的手上。 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拿去吃罢,吃了就不饿了。” 母女俩领了属于她们的粮食连声道谢后便坐到那边人群中吃了起来。 后面一位步履蹒跚的老翁颤颤巍巍上前,蜡黄起皱的双手端过那碗粥时再也沉受不住重力,施微还未松手,那碗热粥便歪斜地洒了她一手。 她忍着灼烧的疼痛咬着牙没惊呼出声,手背立即泛红一片被烫起了几个水泡,点点泪光在眼里打转,又被强按了回去。 “怎么了?你手怎么了?”站在她的江子羡见她咬着牙神情不太对,停下忙碌的身影问道。 她急忙擦拭着手上残留的花白米粒,摇头艰难道:“没事,忙你的罢。” 那位老翁见因自己的不稳妥把热粥洒了她一手,忧心道:“真对不住,姑娘,都怪我老了不中用了,连碗粥都端不住,姑娘你没事吧……” 施微用衣袖慌张遮住手上泛红的一片,立即若无其事笑道:“没事,老伯,我再给您重新盛一碗。” 如今已入秋,早已刮起了微冷的霜风。 等到今日的粮食全部分发完后,施微得以空闲坐在一旁,望着眼前成群结队坐在一起分食的人们。 思绪飘到前方金戈铁马的战场上,不知他们是否也能吃得饱,穿得暖。 她没有一日不在等着前方传来的捷报,等着他归来。 日子就这样过着,她一眨眼只见世间已苍茫落雪,又迎来一年小年夜,可京中所到之处,哪里又有过年的气氛。 战事吃紧,比起过年,人人都盼望着有朝一日那封捷报传回京中。 施微穿着寒衣,依旧坐在院中的那方石桌前,任凭纷扬大雪落了满头。 雪停了,春日便来了。 挨过这个寒冷的冬天,随着春光一起来的终于是那封人人翘首以盼的捷报。 信上所言宾州顺利收复,东霖国前后派出的三十万军队在一年的时间内被尽数歼灭。 施微正在食之无味地用早膳,消息传来时,心中一年的担忧不安终于重重卸下,须臾间,终于抑制不住的泪水滚落眼底。 谁也没有想到昔年那场战乱,在大景国力强盛时都用了整整三年才平息。 如今这场劫难,前后不过仅仅只是一年的光景。 朝中几位三朝元老听闻捷报后纷纷喜极而泣,齐声惊呼大景必有太平盛世,福祚绵长。 大军得胜回京之日,城中百姓皆来相迎,京中好久不似这般热闹了。 “阿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男孩牵着母亲的手期盼地问道。 妇女揉了揉他稚嫩的脸,终于能肆意笑道:“爹爹马上就回来了。” 是啊,马上就要回来了,她马上也能等到季梵了。 一年来,施微从没有过像今日这般开心过,她站在前来相迎的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只见众人推搡相告,纷纷喜上眉梢。 此刻她满心欢喜地站在人群中,盼望眼前城外的那条路踏起纷扬的轻尘,把心中所想念之人全都带回他们身边。 拥挤间,施微突然感到被后面一股惊人的力道推了一把,身子站不稳便扑倒在前面之人身上。 她慌乱道对不起,正欲转头看是何人,颈间忽然被一道重力沉沉击重,恍惚间意识全无,最后一刻只觉失去力气向后倒去……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呜呜呜 第四十四章 终章(上) ▍夜来幽梦 季梵回来未曾进宫, 匆忙卸下一身戎装便匆匆往府上赶。 到了施府不见他日思夜想的身影,远远便只见府上早已乱成一锅粥。 “二公子,您可回来了, 我们家姑娘不见了……”观风和月舒两个丫头早已慌张急出了眼泪。 听闻大军得胜归来, 她们一早便跟着施微去城门迎接,不过是方才拥挤间被人群冲散了一会儿, 一转眼施微就不见人影了,如今全府上下的家丁小厮都已派出去寻人了。 季梵愣在原处一阵错愕,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一断,只觉瞬间天崩地裂, 脑中灌入一片轰鸣作响。思绪回笼后他什么也没说, 立即转身策马而去。 原本昨日听捷报传回宾州一战大胜,宫里众人一时乐极,看守枉思殿的侍卫也都纷纷吃上了几壶酒。 心里都道这一年间也未生过什么事端。如今大军要回京了,谅里面这人也翻不出多大花招。 结果几盏酒下肚后个个喝得烂醉如泥,今早清醒后开门一看殿中早已不见人影。 且今日城门闹出恐慌,说是施大人的女儿不见了。 李暄刚赶回到宫中,就看到一排人跪下请罪。 “殿下恕罪……”殿外里里外外跪了一大片人, 为首的几人早已抖如糠筛。 听闻来龙去脉后,他心头像被冰冷的寒水一浇。 李昀刚逃出宫,施微后脚就不见人影,她无故失踪定是与李昀脱不了干系, 且他如此丧心病狂,到底会对她做出什么来。 他盯着地上跪着的这些人, 冷声道:“玩忽职守, 通通革职查办。” “封城门, 即刻派人去寻。”他疾步走出宫边对身边的副将道。 外窗的光亮渐渐透过泛黄破旧的窗棂打进来,刺眼的日光夹杂着漂浮的尘埃照射在施微身上。 她瞬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阵阵强烈的不适感袭来,她忍着后颈剧烈的酸痛动了动手才发觉自己双手被别在身后,轻轻一扯已经被绳子紧紧束缚得不能动弹。 施微试着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坐起身,她睁开眼打量着眼前这间破旧房中陌生的一切。 一阵恐惧感莫名袭来,她终于想起,她似乎是在城门口被人打晕了。 究竟是什么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带到这来。 施微环顾四周看见窗外起伏的人影后紧张地连呼吸都渐渐放慢,目光四处流连下终于发现在她的侧后方一张残破的小桌上有只陈旧缺了口的小茶盏。 此番被绑着的手只剩手指还算能伸展自如,为了不惊扰门外的人,她小心翼翼费力挪动着身子靠近后方那张落满灰尘的小桌。 经过心中的紧张和外力的拉扯额头已沁满一层汗,离得极近之时她终于伸出手意图去勾拿只茶盏。 当冰凉滑腻的触感从手指传来时,她舒了一口气。 可被束缚久的手腕麻痹难耐,连带着手指也不甚灵活,正当她准备寻找上面的缺口时,右手却突然失力。 茶盏瞬间掉落在地,瓷片随着重击溅开满地,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破碎声。 施微全身都在止不住颤抖,她迅速捡起身边一片碎瓷片,身躯即刻挪回原位。 就在那刚回到原位之时,门外的人被瓷片飞溅声惊动,即刻粗暴地推门而入,摇晃的破门被这一阵重力袭来早已摇摇欲坠。 然而当她看清门外来人时,心中未知的恐惧一扫而空,只剩两世强烈的憎恨充斥心头。 她那双形如利刃般的双眼中满是不甘与憎恶,手中传来一阵黏腻,是紧攥的手心与尖锐的瓷片摩擦,刺破皮肤流出的汩汩鲜血。 曾在无数个夜晚里把她惊醒的梦中,不论是雷霆万钧惊雷、焮天铄地的大火还是铺天盖地的急雨,都是眼前这个人带给她的。 她只恨手不能动弹,哪怕手中只有一方瓦片,她也想一泄心中的仇恨将他千刀万剐。 李昀手中把玩着一把尖刀,进门后看着地上的碎渣子和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施微,眼中几丝恼怒涌起,“我可真是搞不懂,我同你施家无冤无仇,你一个女子,为何三番五次阻我?” “因为我想要你死!”施微满眼阴鸷地看着他,丝毫不露怯。 她冷笑一声,又道:“无冤无仇?你嘴里也能说得出这番话来?你通敌叛国不惜挑起战乱纷争置条条无辜的性命于不顾,大景的臣民百姓与你又何等有仇? 狗彘不若的乱臣贼子,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李昀突然扭曲笑了一声,走到她身旁蹲下,盯着地上满眼凶光的女子,冰冷的刀尖划过她温热的颈脖:“说的好啊,我如今将死之人也只想看出好戏。你和季梵,你们几个真是太烦人了。” “这间院子已布好层层埋伏,等着罢,且看看他今日会不会来救你。若是来了,我也正好拉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施微听着他的话,眼神渐渐暗淡无光,随之而来的是手中钻心的痛感密密麻麻刺入心口,她僵在原地,心中的疼痛使她不能呼吸。 那一幕重演。 前世雨中混乱的厮杀声又仿佛从四面八方灌入她的耳中,眼中浮现的是那一抹抹鲜红刺目的血流成河之象,恐惧和不安又重新撕扯着她全身每一处。 她不要,他们共同走到这一步,再也不要看到像前世那样的结局。 “你这个疯子。”她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冲他怒道。 不过多时,门外传来兵器相见的厮杀声。 施微眼中布满血丝,外面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她忍着心口剧烈的起伏,支撑着颤抖的手捏紧瓷片极力地割着手腕上束缚她的的绳子。 她不能死,他们都要好好的,她还没和心上之人长命百岁呢。 她看着李昀正转过身饶有兴致地听着门外的刀剑相触声。 施微咬牙用尽全身之力踹倒了身旁的木架,本就歪斜老旧的木架随着这阵重力,恰好重重地砸在李昀身上。 此刻她也恰好挣脱手中的束缚。 看着李昀应声被木架掀翻在地,她起身迅速抬起身后那放小桌发狠地劈头盖脸朝他砸下去,手中的鲜血滴落在地上每一处,这几下似乎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 李昀毫无防备被击中,顿时昏厥了过去。 施微心口大喘着气,顾不及眼下,她一刻也不敢多等,撑起筋疲力尽的身躯起身狂奔至门前。 推开门,便迎面落入了季梵无声的怀中。 是那方安稳踏实的胸膛,是她日思夜想的人,他还在她面前。 她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眼中流下了像是失而复得般的泪光,只能伸手把他抱的更紧。 然而耳边只听见怀中的之人越发微弱的呼吸声,他似乎还在轻笑道:“对不起,你受苦了。” 话音刚落,施微只觉得肩上一阵沉重袭来,她慌了神,手上顿时沾满了黏腻的鲜血,不知是她的血,还是季梵的血。 正逢李暄带着人赶到,只见施微失神地站在那处抱着他。 从那日季梵回京已经五日了。 五日了,施微静静地坐在床前,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 “刀尖沾毒差点就直刺心口,索性不算深,若是再深些,臣等也无能为力。 伤得这般重,如今也只能看季大人何时能醒了。” 施微想起那日御医的话,又看着床上之人清隽疏朗的面容,像是同他讲话一般,轻声中带着些逗弄,“你怎么还不醒啊,你要再不醒,我可真就不看你了,我带雪球玩去了。” 说着说着,她又发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是我对不起你……” 他在战场一年平安凯旋,回来后却因为她乱了阵脚,中了歹计。 季梵只觉全身飘忽,他在一条阴暗且触不到尽头的路上独自行了好久,他也不知要走向何处。但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他要去找施微。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尽头是一座华贵高耸的宫殿,宫殿虽看着雕栏玉砌,映入眼中却如玉宇蒙尘,黯淡无光。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虽摆设华丽。却还是阴暗灰白,再往前走,他看到了施微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 他也不知眼前是几时,只见她穿着一身沉重的宫装,记忆中少女清丽容颜如今只剩满眼忧愁。 他在施微对面坐下,想拿起眼前的白棋同她一起下,可虚无间一伸手,却发觉如何也触不到。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间一阵沉重,好难受。 “笨,下错了,不该走这里。”见施微拿着棋子摇摆不定,他忍不住出言提点她。 可眼前之人仿佛听不到他的话语,依旧拿着棋子随意摆着,他喊她的名字,同她提起他们之前的事,可她还是听不到他说的,也看不见他。 突然,施微把手中的棋子一扔,趴在桌上像是哭了起来。 从前施微跟在他身边时,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过。 他伸手想摸她的头,出言安抚她,可依旧无济于事,自己仿佛身处事外,也只能听见她的哭声充斥在冰冷的宫殿中。 他好像明白了,这是施微那日同他讲的梦。 看着眼前伏在臂弯中朦胧泪眼的她,这一刻,他好想带她逃出这座宫殿。 刚回过神来,眼前一片混沌飞速闪过。 睁眼,他们不再置身于那间冰冷的宫殿中。 此刻耳边是止不住的市井喧嚣,周遭是人来人往的喧哗嘈杂声,他只觉得脸上发热,头传来阵阵微眩。 看着眼前的满桌酒菜,他知道,这是在壹楼,施微将要出嫁时。 此时的他可以触碰到眼前的一切场景,斟满酒水的酒杯正在他手中,微微上涌的醉意使得手中的酒水洒了一桌。 他所知道的一切渐渐在脑海中翻腾,在施微梦中的这时,她会问他为何喝这么多酒,而他会说公务繁忙,让她少管。 施微会转身离去,而他们这一分别,她会踏入方才那方困住她的宫殿,所有的阴谋和算计都将从她开始。 等到再次相见,早已恍若隔世,接着就是那场大雨下的诀别。 命运的交点摆在面前,他不会再让她再次离开。 回过神来,此刻他终于注意到眼前少女的神情,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对他道:“好,我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他心中一阵刺痛,终于伸手拉住她的手,“别走,我娶你。” 至此,天光乍现,他刚眼开眼,就发觉坐在床边的施微。 ▍作者有话说: 啊我失策了,本来想着这章正文能完结的,谁料还是写不完,还差些东西,下章一定能完结!感谢你们的一路支持…… 第四十五章 终章(下) ▍喜乐常在,一路向前 窗外缕缕春光照进驱散开梦中的黑暗混沌, 只听见树上阵阵鸟雀轻啼声传入耳中,醒来眼前还是一派春和景明。 一直覆盖着他的那双白皙的手被他醒来的动作轻轻扯动,施微出神的双眸突然回过神沾上了几丝欣喜, 须臾间露出久违的笑颜, “你醒啦,你……你要吓死我了……” “嗯, 醒了。”此刻他如同方才入梦那般,紧紧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想同她分离。 三日后,前东宫余孽因通敌叛国之罪被押往西市刑场处斩。 这日是个大晴天, 刑场一片哗然, 城中不少人纷纷前往刑场观刑。 人群中几个货郎打上照面,其中一人狠狠地啐向刑台上那些跪着的人,“呸,这些个畜生,连通敌这种事都做的出来,真该每人一刀砍死……” 评头论足声霎时沸反盈天。 前世的一切荒唐终于拨乱反正,两世的纠葛恩怨,到如今也终于结束了。 永仪帝立下遗诏, 传位于皇三子李暄,这位太子殿下的功绩大景人人有目共睹,曾在南岭领过兵击退瓦赤族,又曾在敌军攻陷疆土之时带兵出征救宾州于水火。 登基之日, 皇城万民朝拜。 两月后,干清宫。 李衍恭敬地行礼:“陛下不如就准了臣去青州。” 李暄不止一次听他请旨要去青州当个闲散藩王, 可青州偏远贫瘠, 远不比京城。 李衍虽多年养在昕贵妃膝下多受她濡染, 可性情却并不似她母妃一般歹毒阴险,他虽风流骄纵了些,心思却纯良。 如今昕贵妃已死,他也为自己的母妃报了当年之仇,恩怨纠葛到此为止,他如何也不会牵扯到不相干之人身上。 李暄先前还当他是出于惧怕,才三番五次要请旨去青州,是以一直不加理会。 如今又见他又义正言辞不容推却,李暄放下手中的奏疏问道:“皇兄为何执意要去青州?且朕在父皇临终前答应过他,日后留你在京城,做个不问世事的富贵闲王。” 因着永仪帝临终前不肯见他,李衍曾以为永仪帝对他当真是一点情分也无了。如今又听李暄说起,他释然一笑,原来在帝王心里,还是有他的。 从弱冠起,昕贵妃就教他那受万人敬仰的帝位才是最为尊贵之物,是以他也曾心生要坐上那个位置的念想。 但如今经历这场劫难,他才终于明白,君明国才昌。 他胸无谋略,文不能成武不能就,倘若山河将倾,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个皇位应由最合适的人来坐。 昔日他是最尊贵的皇子,然而一朝祸难,先帝驾崩,母妃也被赐死,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城。 李衍又道:“臣在这京城,触景生情,心中不快。陛下不必担忧,臣身后无一兵一卒,执意去青州不过也只因青州乃臣母妃故乡,绝无他意。” 李暄心中一阵慨叹,他都没想到的事,李衍却想到了。 便是从前最纯真之人,如今看着他坐上这个皇位,身处这权利中心,心中也要起了猜忌。 李暄思虑片刻,挥手道:“你去罢,朕准了。” 施微整日在府上百无聊赖,她与季梵成亲已一个月了,可如今新帝刚上位,朝中各部时宜冗杂繁多,季梵每日早出晚归,连着一个月未有一日休沐。 上次他说等再过上几年,待时局安定,一切都安稳后便辞官同她到处去看看世间的大好河山。 她心中期盼着这一日的到来。 午后,施微去妍香铺挑了几盒胭脂,又去玉记买了几包点心,四处逛了几圈后,不过多时天边已泛起片片残霞。 本想着打道回府了,又想起早上季梵同她说今日无事,会早些下衙。 左右路过宫门,不若在此处看能不能碰上等他一起回家,她虽有特令能随意进宫,可心中对这座皇宫还是心有排斥。 季梵一身官服出来的时候远远就望见那抹玲珑的身影。 他满心欢喜地走过去,笑着问:“在等谁啊?” “等我夫君呢。”她笑道。 靠着皇宫东边而建的集思堂中传来稚子朗朗的书声。 当今陛下早已下令,废除前朝集思堂专供皇室族亲就读的制度。如今已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臣民百姓,皆可送子女入学堂。 两人被这清亮的读书声引着驻足望向那座熟悉的学堂。 想到多年之前,他们也曾坐在那方院邸里,那时窗外总起霏霏烟雨,梁上盘旋高飞的燕与学堂里朗朗的书声交融。 可经历两世春秋流转,有些日子是回不去的。 但人间烟火仍在,心上之人常伴,朝暮就不会止。 世间总归喜乐常在,便只管迈步往前走。 良久,季梵牵起她的手,往远处马车边走去:“我们回家。” “好,回家。”她与他执手,一路向前。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希望我们大家不管遇到什么,都能继续向前走,世间总有喜乐相伴啊。 正文到这里就全部完结啦!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几篇小番外奉上。 这是我的第一篇文,算是个小短篇吧哈哈哈,很高兴有大家的喜欢。 终于把这个故事写完了,也算是把我心中还算完整的这个故事呈现给大家,虽然可能还是有很多地方不足。 这个故事落幕啦,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鞠躬) 第四十六章 番外一 ▍小团子日常 昭元七年, 天下已是一派清平之景。 这日傍晚,碧瓦朱檐下各家府邸都笼罩在夕日欲颓的宁静祥和中。 为有一家府上一阵喧哗,随后一屋子家丁鱼贯而出, 人群到了街巷四散开来, 像是在寻什么人。 买桂花糕的周家小哥收了摊,顺手递了块今日剩下的糕给隔壁铁匠铺的老张, 望着这群绕着街巷打转的家丁,疑惑道:“这是做什么?天都要黑了,哪家府上的下人还赶着往外面跑?” “还能有哪家这般大的派头?”老张嚼着嘴里米香四溢的桂花糕,“刑部尚书府找家中小姐呢。” 是了, 如今朝中深得天子重用的朝臣当属施家与季家, 这两家早在七年前就已结亲,刑部尚书府的小姐那自然就是如今季尚书的独女。 “那不得整座皇城翻过来找。”周家小哥听闻缘由倒是一点也不惊怪了,季家不见了小姐,便是阵仗再大些也不为过。 “哎呀你管这些做什么,赶紧收摊回去罢,今儿这糕做的不错,明儿再给我留一块啊……” 直到整座皇城被夜色笼罩,季梵才从宫里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位小祖宗。 一路寻到宫门附近的家丁大喜过望, 立即舒了口气迎上来道:“公子,您可算找到小姐了,夫人在府上都急疯了。” 季梵听闻季安言找不到了时还在宫中议事,这番匆忙唤了左侍郎过来替他, 才得以脱身出宫寻人,没曾想刚出宫门就撞见孤身一人的季安言。 季梵如释重负, 笑着无奈摇头, 心想定是贪玩一人乱跑了。 今日进宫未备马车, 季梵牵着季安言徒步而行,转头又对那位家丁道:“你脚程快,快些回府通报一声夫人,说人已经找到了,让她莫要担心。” “诶,是。” 季安言一路绷着张小脸不说话,约莫快到府上了,她这才开口,“爹爹,阿娘不会生我的气吧。” 季梵牵着她的小手,轻笑道:“你如今知道你阿娘会生气了?你一声不吭地跑到宫里去,怎么没想着回来先跟你娘说一声。” 话音刚落,抬眼便见施微已经出来迎他们了,纵使家丁回来通报了,她也依旧满脸忧色不减。 女儿不过才七岁,虽说自小聪慧懂事,也不过是个还未全然开蒙的孩童。 今日到了下学的时辰,她去集思堂接人,左等右等不见人,一时慌了神。 看着女儿稍有凌乱的发髻,施微走过去蹲下把她搂在怀里,眼神落在脸上瞧了又瞧,“言言,你去哪儿了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施微抬眼看向季梵。 “言言是我在宫中寻到的。” “阿娘对不起。”季安言拉着施微的手轻晃,低头小声道,“是我贪玩忘了跟阿娘说了,今日下了学,我跟着李晋珩进宫玩了。” 李晋珩是李暄与沈皇后之子,刚出生就被封为太子,这几年李暄把他送到集思堂读书。 “慎言。”施微看了她一眼,摸着她冻着红彤彤的脸蛋,纠正她道,“不能直乎太子殿下的名讳。” 季安言有些不服气地别过小脸,轻哼道:“我和他吵了一架,打了他一拳,就自己跑出来了。” 季梵和施微皆是微微一愣。 东宫。 李晋珩坐在窗前,白嫩的脸蛋上清晰可见左眼一片青紫,现下正晃着两条腿任由御医惶恐地给他上着药。 “嘶——疼。”季安言下手不轻,李晋珩耐不住疼痛,轻声叫唤了一句。 那小御医慌忙跪地磕头,“殿下恕罪。” 李晋珩无奈地看了眼地上的人,这些人动不动就跪他,仿佛犯了什么祸事一般,跪了就能不疼了吗? “赶紧起来,没你什么事,继续上药。” 小御医听了,霎时如蒙大赦,匆忙爬起来继续为小太子上药。 上完药后,李晋珩忧心地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贴身伺候的元宝正唤着宫人传完膳,走到他跟前道:“殿下,该用膳了,用完膳还得做课业呢。” “元宝。”李晋珩喊住他,“我脸上这块青紫何时能消啊。” “殿下不必忧心,太医院的药都是极好的。” “那明日能消吗?”李晋珩又问。 他可不想明日顶着脸上一块青紫去集思堂,季安言肯定会逮着他笑话! 元宝被这小祖宗一时问的哑口无言,支支吾吾道:“这……殿下,虽说药好,但若想要明日立即消掉,属实是……” 李晋珩恨不得头埋进枕被里,绝对不能让她看到! “那你去跟父皇说,我明日身体不适,不去集思堂了。” 元宝扑通一声跪下,抖着身子弱弱道:“奴婢不敢。” 他盯着这人,心中一声叹息,算了,还是得他自己去。 干清宫内沈皇后正在给李暄磨墨,夜色已深,内侍送过一件寒衣,沈皇后接过来为他披上,李暄入神的思绪被拉回,笔下一顿,对她道:“天色晚了,你回宫罢。” 沈皇后乃永国公嫡女,当初李暄登基后宫中后位空缺,朝中日日上折子要他立后,礼部几位尚书侍郎头都磕破了。 国不可无后,他便选中了永国公的女儿沈嫣,沈嫣倒是知书达理,贤淑温婉。 立了沈氏为后至此后宫中再无其他嫔妃,人人都道帝后恩爱两不疑。 沈嫣笑道:“左右回宫也是无事,臣妾再陪陪陛下。” 没多时,小宦官进来传唤,“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李暄神色一丝诧异,“让太子进来。” “参加父皇、母后。”李晋珩不落礼数,恭敬行了个礼。 通亮的烛光下,沈嫣一抬头便瞧见了李晋珩眼旁那一块青紫,她连忙走过去牵起他,眉头紧蹙道:“珩儿,你这是怎么了?” 李晋珩支支吾吾只能扯了个慌,“儿臣……儿臣走路不仔细,摔了一跤。” 李暄早已看破孩童拙劣的谎言,故意问:“在何处摔的?” “儿臣,不……不记得了。”李晋珩目光一转怕被拆穿,迅速转移话题,“父皇,儿臣明日身体不适,怕是……怕是不能撑着病体去集思堂了。” 沈嫣被他这番话逗的嘴角上扬,轻抚着他的头,温声道:“先生都教了你什么,珩儿如今这般厉害,竟会未卜先知了。” 李晋珩脸上立刻泛起了一阵心虚,低头不再说话了。 怎么!怎么连扯个慌都漏洞百出,从东宫来的路上分明和元宝试了一遍又一遍。 “好啊。”李暄微微道。 李晋珩顿时欣喜地抬起头看向他,立刻道:“多谢父……” “那你明日便留在宫中,父皇亲自教你。” 怎么跟想好的不一样啊。 李晋珩又如何不知,他的父皇,可比集思堂的先生们严厉多了。 眼看着走投无路,他埋着小脸只能见眼巴巴道:“儿臣突然想到先生教的,若是心中有圣贤书,便是数九寒天,酷暑难耐,也不能使之动摇。儿臣……儿臣惭愧,如此小病,儿臣能克服。” 李暄与沈嫣相视一笑,看着天色已晚便嘱咐他回东宫了。 第二日先生还没来,李晋珩左瞧右瞧没见到季安言的人影。 奇怪,她今日怎么没来? 双眼又游离到她的桌案,只见桌上堆着几本书,搁着几只毛笔和一方砚台,依旧没见她的身影。 李晋珩心底涌起一丝失落,刚把头转过来就见那人捧着一小罐药对他道:“给你。” 李晋珩不知她何意,明明昨日还不由分说挥了他一拳,今日又递上药是做什么,他试探地问了句,“你……你做什么?” 季安言见他磨磨唧唧,把药往他桌案上一搁,话语中夹杂着稍许不自然,“对不起,我不该动手的。” 这是怎么了?不但没取笑他,还和他道歉? 孩童间的友情,今日闹掰明日又和好。 李晋珩得了她的道歉,跟他心里想的不一样,他可没准备好说辞,只能拿起那个小药瓶,大度道:“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季安言转身离去时又道:“不过你若是下次再惹我不高兴,我肯定还打你。” “你!”手中药瓶突然变得有些烫手。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鸽大家太久了! 第四十七章 番外二 ▍四时田园 春日多雨, 青砖黛瓦之下纷扬雨丝连绵盘桓数日。 今日好容易见了点天光,可不消片刻脚程,灰蒙蒙的天又起细密烟雨。 施微拎着一小筐水葱和蔬菜, 刚走几步便察觉到几滴雨水滴落在脸庞。她望着刚偃旗息鼓的天, 本以为雨不会下大,便索性咬咬牙疾步行到石桥上。 雨越下越大, 眼看是一时半会回不去了,她正欲去那处紧闭房门的屋檐下躲躲,抬眼间就看到远方伞下身着青衫长袍俊逸的身影向她疾行而来。 她最熟悉不过了。 待那人越走越近时,施微腾出手高高扬起朝他招手, 笑着喊道:“快点快点!这儿呢!” “去苏家坐了会儿, 刚巧苏慧回来了,还摘了些果蔬给我。” 季梵接过他手中的篮筐,把人往身边揽,伞面往施微那旁倾斜,“风寒刚好,竟又让你淋到了雨。” “多亏了你啊,你真好。”施微满眼笑意,话语就下意识脱口而出。 季梵停住脚步, 笑似非笑地看向她,一句话勾起了他心中的不依不饶,“谁好啊?” 远山青绿,只衬的他的眉眼越发淡雅清朗。 施微撇嘴装作鄙夷道:“得寸进尺。言言呢?” 季梵道:“未曾下学, 约莫我们到家也该下学了。” 望年村近日来了个老夫子,这位大儒姓林。听季梵所言, 这位林大人还算得上是他的恩师, 当年他入翰林院就读时就是由林掌院讲学。 林老曾任翰林院掌院学士, 一年前致仕反乡,便在望年村办起了学塾。 今年春闱,村里出了个探花郎便是林夫子的学生,村里听闻夫子大名,纷纷把儿女送往门下读书。 下学时正值日暮时分,潺潺细雨淅沥打在屋檐下,季安言一路踏着雨声推门而入。 许是因贪玩奔跑,那把伞并无发挥大用,雨水尽数洒在她头上和身上,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欲滴的雨珠。 推开门正巧望见施微在和面,小姑娘跑到桌前,爬上身前的长凳凑到施微跟前,笑眼盈盈道:“阿娘做什么好吃的,我好饿啊。” 施微看着女儿满脑袋都是滴落的雨水,轻轻拍开她伸过来的手,“去,找你爹爹给你擦擦,外面这般大的雨,看你又是贪玩了,明日可别又哭着喊头疼脑热。” 要说她这个女儿,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可谓是从小皮到大。 别说是京中与她一般大常被她欺负的世家子弟,便是太子殿下。若是相处不和,那也能一拳打到人脸上。 施微有时想起来,倒同她与季梵‘冤家路窄,针锋相对’的那段时日有几分相像。 季安言听罢点点头蔫蔫地走开了。 季梵给她擦完头发,叮嘱她好生做功课。 施微晚上做的是香葱肉沫蒸饼,看这水葱长得这般好,可不能浪费了。 一张饼有一个小盘那般大,三个人一人一张足够了。 施微点了支灯,昏暗的厨房通明起来。季梵去外边洗了菜进来。 施微揭开锅盖,热气腾腾的水雾扑面而来,看着饼皮还是微微泛白,又盖上锅盖再蒸一会儿,站在灶台前静静等候。 “洗好了?我还以为要等你去摊铺上买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干帕子为他擦拭尽数落到身上的雨珠,嘴上不依不饶数落道:“你是个蠢的,也学你女儿走歪路,有伞不打。” “有娘子帮我擦,伞哪有娘子好。”挨得近了些,眼前人清朗温润的声音传入耳中。尽管两人已携手走过七年朝朝暮暮,施微还是不自觉地脸颊升腾起一丝热意。 察觉到季梵在盯着她看,施微羞赧地瞪了他一眼,把拍子扔给他,转身欲把菜沥干水分,留给他一句:“你自己擦去罢……” 季梵看着她转身时耳后一缕柔长青丝滑落至颈间,埋在白皙秀颀的脖颈上交织,他心底丝丝躁动在明暗跃动的光影间微漾,捏着帕子的手头微微一紧。 当施微再次转过身时,只觉熟悉的身形迅速向她靠近,她来不及反应便被抵在灶台前的角落里,瞬间脸上热意愈演愈烈。 施微的双手抵在两人之间,想压下这场闹剧:“季乘溪你别胡来啊。” 胡来,这处又不是没胡来过。 随即是如疾风骤雨般的吻蜂拥落下,温柔细密的缱绻缠绵把两人拉扯其中,眉眼簌簌紧挨在一起。 窗外潺潺雨声衬得屋内越发宁静无声,只剩灶下燃着的火苗和干柴交和发出阵阵‘刺啦’声响。 屋内弥漫着温热的气息和互相交织蔓延的温情。 良久,二人在绵延的喘|息声中终于分开。 施微嘴唇微红,之上的粼粼水光在光影映照下格外晃眼,季梵看入眼中,点到为止,他便不自觉地移开视线。 这番‘不正经’的事做完后,施微抬手便要赶他出去,若继续留下,还不知要耽误到何时。 “出去出去!要你何用!”正说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在空气中荡漾开,飘入施微鼻中。 坏了! 她迅速揭开锅一看,三张饼表面俨然完好无损,唯有最底下那张半边烧的焦黄。 不用多想,晚上用饭时,也唯有季梵碗中那张饼是焦的,用筷子一戳,烧得硬而厚实。 “阿娘啊,爹爹的饼为何焦了。”季安言指着问道。 施微想起方才厨房里那场‘闹剧’,不自觉地瞥了他一眼,咬着自己手中白嫩绵软的饼,对他扯出一个笑,“别管,吃你的,你爹爹就喜欢焦的。” 几日后的一个艳阳天,施微坐在院子里乘着暖阳读着一封自惠州寄来的信。 他们上月还去惠州看望了赵衿衿,这是自上月离别后她寄来的第一封信,施微迫不及待地拆开封,信上赫然是几行秀丽小字。 信上说无需挂念,一如上次相见,一切都好。 结尾处还说不日想回金陵看看,再见见故人。 当年赵衿衿在众人的帮助下逃离赵家的龙潭虎穴,宫中礼部派人来接秀女,赵裴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说女儿夜里突发急症熬不住去了。 赵家拟了名送上去如今人又没了,当时的永仪帝逢病重越发暴怒多疑,怎容得下这般欺君行径。 加之当初东宫一党林立,派人一查还查到赵裴曾与东宫的人有过往来,明里暗里参与过一些行事,永仪帝当年怒极之下随便一个发落,赵家众人便锒铛下狱。 施微在惠州时与赵衿衿讲起赵家获罪,赵裴被流放千里苦寒之地,那时只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暗淡,随后扯出一个笑,释怀道: “当父亲的眼中没有子女,那是他作为父亲的过失,在朝为官帮着歹人助纣为虐,那也是他自己犯下的过错。” 如今是昭元七年,兵强马壮,人人富足,天下一派清平。 再也没有永仪年间的昏庸世道和战火纷飞,新帝圣明,广开言路,赵衿衿若想再回京看一眼,也并非难以办到。 短短不过七年,改朝换代,万象更新。 若故人能再相聚故里,也算是了却了心中所愿。 施微合上信,婆娑过信纸,嘴角微微浅笑。 那边季梵正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江小爷。 江子羡这心性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变,平日里一把折扇街市上招摇过市当他的贵公子,为人最是仗义豪爽。 可金陵城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小爷也有畏惧的事,每次到他爹同他提起娶亲的事,他就避之不及。 要说江家三朝功臣,什么样的门当户对的女子找不到。 可偏偏江子羡意不在此,任凭外人说的天花乱坠,在他眼里也如同过之云烟。 施微同季梵带着女儿离京前就听闻江侯爷四处给江子羡寻亲事,江子羡又是四处搪塞又是东躲西藏,整天跟他爹斗法似的推诿拉扯。 那时江子羡听闻他们要去望年村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可谓是满心满眼都是羡慕啊。 施微把手上的信往小桌上一搁,几分幸灾乐祸冲他皱眉道:“子羡啊,多日不见合该是艳福不浅啊,如何还瘦了啊?” 江子羡摸着自己的脸,叹气道:“艳福不浅个屁,能不瘦吗?老头子日日夜夜给我找事,那些个贵女,不是讲些我听不懂的诗文,就是弹些我听不懂的曲子。 说几句话还要百般作态,若是这样过一辈子,我岂不是要无趣死,这可是好不容易溜出来了。” 看着这间气派的小院,江子羡咂咂嘴,“你们这,小日子过得真蜜里调油,我小侄女呢?想我小侄女了。” “学堂还未下学呢。” 再晚一点,言言下了学,见到这个小叔来还高兴了好一阵。 晚饭时,几个人在厨房忙活了好一阵做了一大桌子菜。 菜刚端上桌,屋外便气势汹汹闯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衣着不菲、趾高气昂的男人,尖嘴猴腮的长相让人一瞧就觉得来者不善。 男人身后跟着四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个个面露恶煞。 “你们做什么的?”恰逢此时季安言一人站在院门外玩,看着这群人朝自家门口而来,她挺身拦住眼前众人的去路。 男人打量着她娇小的身躯,嗤笑道:“你就是季安言?” “是我,你又是何人,我不认识你,你带人来我家做什么?”小姑娘丝毫不畏惧,依旧不容退让。 正好屋里的三个大人听闻声响赶了出来,迎面就碰上了这般情景。 一行人面面相觑间,季梵牵起女儿的手走到施微身边,安抚了妻女又继续上前。 他首先开口,平静的神色下是强压下的波澜不惊,“不知几位是何人,看着快入夜了,此时前来又所谓何事?” “少在这跟我装,你女儿做了什么你们难道不清楚?” 施微见他语气不善,也不知这些人趁他们不在时可有恶语相对于自己的女儿,想到这心中的愤意升起,“我女儿聪慧懂事,她做了什么我最是清楚。 几位若是想找麻烦,不必冲着一个孩子,我们奉陪到底。” “好,好啊。”男人向来听惯了周围之人的阿谀拍马,今日居然撞上了一头的包,他气的咬牙,伸手指着道:“你女儿今日在学堂打了我的晨儿,若非我儿回家啼哭,我还不知何人敢纵的女儿如此胆大包天。” 被施微牵着的季安言不服气地大声辩驳:“秦禹晨平日里欺负同窗,背后妄议夫子。 今日是他先要捉弄于我藏了我的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口中的秦禹晨便是眼前这位男人秦顺的儿子,秦家原本住在永年镇上,也听闻林夫子大名,特意派人接送秦禹晨到望年村念书。 可他的儿子小小年纪便不学无术,品性恶劣。 季梵对着秦顺缓缓道:“小孩子家心气高闹着玩,难免当真,若是令郎冒犯在先,小女出手也未有不是。” 秦顺向来好言好语听惯了,乍一听季梵此言温顺有礼,脸上现出了几分得意的神情,可回过神来皱眉一想才发觉这人说话更是话中带刺。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儿就合该受此欺负?我看你们真是不想混了,来人,进去给我砸!” 秦顺身后跟着的几人一应而上。 “站住!”一旁看了好久戏的江子羡心中早就愤愤不平,看着这帮人无法无天就要进屋砸东西更是忍无可忍,“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带着一群人凶神恶煞私闯民宅,就不怕官府拿了你们吗?” “官府?”秦顺站在原地,令收下众人停手,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讥笑了一声,“看你们这些乡野村夫也是不知我秦家在县里大名的,我家中兄长乃京中三品大员。 你们要去告官,我便看看有哪个官府敢拿我怎么样!” 他并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都是过厌了京中位高权重的生活的,要说如今朝中高官,他们哪个不认得。 季梵扯着嘴角轻笑一声,他倒是想知道是京中哪位三品大员的亲眷敢如此无法无天行事,看他这般行径,一猜便知是往日里仗势欺人惯了。 “不知令兄是京中哪位大人?” “哼。”秦顺冷哼一声,洋洋得意道,“我兄长乃是当今刑部侍郎。” 原是老熟人秦扬,就算施微和江子羡不认得此人,季梵可是与这位昔日的下属相熟的很。 此人在刑部做官已有八年,为人亲和,做事也勤恳。只是没想到家中有这么一个蠢钝的弟弟。 这些年好不容易从主事升到侍郎之位,焉知哪一日不会因这胡作非为的弟弟断送了前程。 “秦扬秦大人是个好官,他在京中能有今日这般前程实属不易,你若明点事理,就更该本分做人。 不该仗着你兄长的官职这般放肆张扬。若是令兄这大好的仕途被你三言两语断送,只怕到时追悔莫及。” 秦顺一时纳闷他如何知道自己兄长的名字? 再看他神态自若,器宇不凡,这番话也不像是个乡野之人能讲出来的。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番莫名的不安,“你……你们究竟是何人?” 任是秦顺再愚蠢听了这般话也猜出了背后不对劲,眼前这人知晓京中形势又似乎认得秦扬,绝非什么寻常的乡野之人。 若是他把今日这番行径传扬到京中,那可真说不准…… “我们自是寻常人,不劳秦公子费心。但今日秦公子带着的这些人,可还要进来吗?” 秦顺一愣,进退两难下,最终还是咬牙带着一行人挥袖离去。 施微一家住的屋舍旁邻居是一位独住的老伯,村里人都叫他张伯。 张伯已年过古稀,老人慈祥和善,在张伯的相邀下江子羡借宿在他院中的一间空房内。 张伯怕年轻人面子薄,特意提出借住是有条件的,每天的劈柴挑水就让江子羡全包了。 江小爷娇生惯养惯了哪里体验过这等新奇的活儿,自然是满口就答应了下来。 “唬人真有一套,你的嘴如何就这么会说呢?” 晚上施微坐在床榻上回顾着秦顺的事,嘴里还啃着洗净后的新鲜果子。 确实会说,以往和他吵架大多都是自己占下风。 “你自己过来看看。”季梵笑着示意她坐过来自己身边。 施微岂能猜不出他心中打什么算盘,冲他一皱眉,抬起脚就给了他一下,“滚开,吹灯,睡了。” “嘴里还没下咽呢,你睡得着?” 施微早上醒来的时候旁边早已不见人影了,梳洗完后坐到窗边推开窗一瞧,暖阳撞了满怀,外头早已日上三竿。 桌上还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雪白的鸡蛋上漂浮着几片碧绿的葱花,施微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居然还不错。 走到院中,日光把全身照地暖洋洋的,施微就舒服地往门槛上深深一坐。 看着院子里的两人正因为挑水争执不休。 江子羡憋红了脸朝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季梵道:“你别光站那啊,快过来帮我一把啊……” “后悔了?你还是趁早回京去罢。” “我不回去……” 这场闹剧尽收眼底,施微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大雨,梦中的离散,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只是个生于金陵的少女,年少时遇到的那些好友,长大后有人最终会因身不由己而经历短暂离别,有人会成为她的挚爱与她携手一生。 她长舒一口气站起身。 眼前的生活,才是她心之所向啊。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好想你们啊! 这最后一篇番外鸽大家太久啦呜呜呜,鞠躬! 以后如果再有更新提示,那就是我在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