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兔捡狼记》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x)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小白兔捡狼记 作者:ghliwly 简介: 冀王明渊,大虞战神,声名赫赫,时人闻风丧胆。 冀王战功累累,攻无不克,却在‘十死无生’赤渡川一战中,被一柄银白长剑当胸刺过,身坠赤渡水,功败垂成。 醒来后,惊觉自己被人救了。 救他的人是个仙姿佚貌,明眸皓齿,乖得像只兔子的小结巴。 结巴为人善良又好骗,明渊胡诌个身世她便眼巴巴地信了,答应他可以短暂的留这儿养伤。 明渊理所当然的住下来,开始了养兔子的生活。 后来,事情的发展很顺利,冀王府的车马停在了小结巴家的破旧木屋外,挚友薛宁戏谑道,要不要把她带走,还挺漂亮。 明渊冷眼,又恢复了冀王时候的不可一世,不过就是个村姑罢了,没甚么稀罕的。 边境大战,死伤无数,饿殍遍野。 冀王忙的脚不沾地,偶然听营里的将士们提起,军中来了位颇通岐黄的人才,其人妙手回春,堪若华佗再世,唯一不便的,便是他——说话结巴。 闻言,一向冷面镇定的冀王竟夺门而出。 待他回来后,恶狠狠地对众人道,不许再议论她结巴,她只是讲的有些慢罢了…… 众将士唯唯称是。 提示 1、男女主1v1 2、霸道腹黑占有欲战神×貌美柔弱勇敢小结巴 3、前期种田 4、尽量日更啦~女主慢慢成长哒~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川芎、明渊 ┃ 配角:多得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小白兔捡到大尾巴狼 立意:生活总是有惊喜,要学会热爱生活 第1章 小川 小川 清晨薄雾,日光熹微。 一个上身着青花对襟薄衫,下着素色褶裙的身影缓缓推开了门。吱呀一声,是苍老的木门发出来岁月的叹息。 来人是个女子,约莫十五六,生得娇憨非常,杏眼柳眉,朱唇皓齿,晨雾夹着金光韵泽在她周身,道是非水乡生不出的如烟似雾模样。 她背着比自己腰身还要粗几圈的竹背篓,更显得身量纤纤,葱葱玉指绞着裙裾,跳着步子避开了泛着光泽的坑洼水凼。 “小川,那么早就出来啦。” 被叫做小川的女子,停下步子,抬眼便瞧见了说话人,她穿着粗布麻衣,头发还四下散着,一手抱盆,一手揉着眼,睡眼惺忪还打着哈欠。 “是,杏……杏花姐。”小川微微颔首,冲对方含蓄一笑。 杏花见她笑颜,心下顿生感慨,都说天荫村的风水养人,别人未见得,独小川一人像是养起来了,仙姿佚貌,说不尽幽闲窈窕【1】。想起前几年,人至多不过娇俏可爱一些,如今看来,倒是越长越近倾国倾城之貌。 “虽未入冬,这早晚的阳气却还不够足,现下还有些凉呢。你当多穿些衣服,若是你也病倒了,谁还能看顾你那卧病的母亲哩。”杏花见她呼呼吐出薄气,小脸有些白,鼻头也冻得红堂堂的,忍不住对佳人生出了关切之意。 小川的脸仍是笑盈盈的,“不怕。多……多谢杏花姐了,我身子可……可好着呢。” 杏花诶诶了两声,就见那一抹倩影消失在了山间溢满的白雾中。 杏花边就着昨夜的天上水梳头,边暗叹了一声可惜。可惜了小川这得天独厚的相貌,偏生是个结巴,同她讲两句话,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完整的,直恁恁的惹人心急。关键她这结巴还不是天生的。 从前小川也是个机灵孩子,就是幼时顽皮,在山涧中溜水,浸得浑身湿透了,后来就是连日的高烧,烧得整个人都迷糊了,只会叫阿姆和阿爹,灌进去的药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出气多进气少,人也瘦得只剩把骨头。 小川的父亲是位大夫,不算远近闻名,只天荫村不大,也就一百来户人家,平日里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都来找他,一帖两贴药下去倒也药到病除。 偏生小川,就是小川…… 死活治不好。 村里便有了谣言,说是小川被水鬼缠上了,涧里的死物最爱活人精气,尤其是这种童男童女,众人讳莫如深,那个水涧也成了禁地,再不许村里小孩踏足。 小川估计是不成了,她已经连水都咽不下去,村长代表村民来她家相看的时候,小川母亲只趴在床前静默着啜泣,她的父亲竟从青丝变为满头霜发。 村长饶是见多了死生,也于心不忍,他将小川父亲拉到一旁劝道,孩子可怜见的,与你们也是缘分一场,早早地备口薄棺葬了吧,也免得她继续在这世间遭罪。 小川父亲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须臾过后,才悲戚哀怨地张口,“小川出生的时才豆芽儿大点,又小又软,抱在怀里我都怕她伤着,她是我一手一眼带大的宝贝,是我陈作平的掌上明珠……我不会放弃的,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一定要换小川活。” 村长离开了,他回望着那个苍凉压抑的小木屋,无奈地叹气。 几日后,小川的死讯并没有传来,陈家人眼看着竟有了鲜活气,邻居刘婆婆来问,才惊闻小川从鬼门关熬了过来,人也齐全着,唯一不便的,就是说话不利索了。 杏花的回忆被低沉的男声敲断。 “大姐,在可惜甚呢?”一个肤若黄铜的健壮男子在杏花身后,正提着裤衩子勒腰带。 杏花见他囫囵模样,狠狠白了一眼,“你怎生的就不能讲究些,你大姐小妹尚在家中呢,你这姿态是要做甚,没脸没皮的,你要是追姑娘这样,早晚被两锄头打出来。” 男子面上羞赧,直道声哎哟,“大姐何故忧心我呢,我便是个没脸皮的追姑娘也自循章法……对了,你方才说何事呢。” “我说小川呢,可怜她孤儿寡母,一大早……”还不待杏花说完,男子甫听得小川二字,便登时如淋冰水,一激灵清醒来。 “……小川,那么早她一个人进山吗?这山里说不准还有大虫呢,不成不成,我须得帮她一帮。” 漆木架子搭着米色汗衫,男人伸手一捞,便套上了自己紧实的铜色胸膛。 杏花听得直摇头剜眼,暗道你个不争气的小子,真是半点心思也藏不住。 昨夜微雨润碧树,橙光笼罩,升腾起细薄的白纱,布谷声声,在静谧的禹山中回荡。 小川轻踩在软糯湿湿的泥土上,地面有枯枝败叶,脚下是沙沙的余韵。她的眸色清泠泠的,面若桃李,鼻头小巧,像是初醒的懵懂小鹿,澄澈又娇憨。 大禹山是天荫村村东头的一座高山,绵远不绝,郁郁葱葱,雨水丰日头足,诸多珍草宝物喜其湿热土壤,皆蕴结于此。 小川素手执起身侧约膝高的枝蔓,轻嗅了一番,听得远远的拉长了尾调地喊声,“小川——” 男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面上发红,额间薄汗,见小川停在坡间等他,心口像被兔子撞了一般,噗通噗通的,连带俊脸上也添了几分绯色。 “大年哥,你……你怎么来了?” 王年不自在的摸了摸颈后,惊觉身子有些发烫,才红脸嘟哝道,“你怎的自己来山里,我听人说这山中有大虫,很骇人的,你不怕吗?” 小川笑颜妍丽堪比春花,柔和甚似春风,王年看得有些痴了,听她笑道,“那……那是骗人的,骗小……小孩子的,没有大虫。” 王年顿时语塞,眼神飘忽,支吾着说道,“你是知道我的,我是在担心你嘛。” 小川的白玉手腕紧了紧背上的兜篓,她蹙着秀眉勉强说道,“谢……谢谢你大年哥,我真没事,听王大嫂说……说你要娶媳妇儿了。” 闻言,王年面色恹恹。他昨年便满了弱冠,山里的汉子娶妻早,有些甚至不到二十,便张罗着娶上一门婆姨,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若是时辰到了还不结亲,那这人一曰貌丑无比二曰懒惰非常。 王年两样都不占。 他生得不差,浓黑眉高山鼻,身材结实干活利落,便是放眼整个天荫村,那也是只手数的过来的存在,自他弱冠,提亲的婆子都快踏破了门槛,他就是不娶,死活不娶。 气得王大嫂直拎着竹篾撵在他后面追,咬牙切齿问他何故? 王年没奈何了,只说自己已经有属意的姑娘,要是讨不到她,宁愿不娶。 当天,王年果真讨得了—— 一顿好打。 王大嫂藏不住怒火,提起自己的编织草鞋就冲了过去,挥得手臂呼呼作响,嘴里还骂咧着,“你只当你老子娘不知你喜欢谁?她一天煞孤星,救回来就克死了爹,如今老母也卧床不起,你硬是要找个拖累逼死你老娘!” 王年自小受打不少,草鞋算是轻省的,那天闷闷地敲实在皮肉上,却仍有些麻痛。 “她浑身上下除了那张妖精脸,哪点值得你图,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看着就来气,未必你以后想让你老娘伺候她。呸!做你的大梦去吧!” 王年知母亲不太喜欢小川,却没料到嫌恶到了这般程度,竟连邻里的体面都不顾了。心下虽窝火却无良策,只得空耗着,一再推拒婚事,盼望母亲能转圜心意。 可惜,王年母亲心硬如铁丘,小川也渐渐同他疏远。 王年见小川犹疑,眸中湿漉,泛着莹莹水光,便觉心尖如猫儿抓一般,酥痒难耐,他滚了滚喉结,心一横便道,“小川,你我二人一同长大,我为人如何你是知晓的,眼看着越冬你也满十六了,嫁娶应排上日程,若是结亲结个不知好赖的,浑不若跟我好了,至少我……” 小川见他激昂神色,被骇得缩了缩脖子,往后连退了几步,声音怯弱,“大年哥,别……别说了。” “我母亲病重,我……我得守着她,不会跟你的,也不会跟……别人。” 小川嫩白的小脸满是坚毅,柔柔如春水的话一出,王年只觉不润心扉,却是极堵得慌,愁闷苦楚纷纷袭来,他只得垂首哑声说好。 小川同他告别兀自离去,道路泥泞难行,横枝斜桠,勾得她几多趔趄,林间寂静,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声音清越,如瑶宫仙乐,小川支着棕色掉皮的树干,顺着溪流边走边拨弄着郁丛丛的杂草,茂实的草中蔽着粉白小花,下缀着锯齿状的瘦长枝叶,小川借着树干的力,素手将其拔起,还抖了抖根茎带出的土。 她口唇微动,心中默念道,苍术,有南北之分,北苍术耐寒,喜冷凉,南苍术怕高温,喜凉爽,与厚朴、陈皮、甘叶、生姜、大枣一同入药,可治湿滞脾胃证。 小川所知,尽来自她的父亲,可惜父亲去得早,她只学得些皮毛,许多要义不解其意,便只是重复的诵背着,加之母亲久病,岐黄之道,小川懂不得也被迫着懂得。 天将明了,小川估摸着母亲将醒,颠了颠后背的竹篓,正欲归家,却见水中有一不寻常物事,那物体积不小,水浸没了过半,熹微中透着暗红影。 那个影子顺着淙淙流水而下,浮浮沉沉,越飘越近,小川定睛,大惊失色—— 暗红的襟摆下竟生生遮着一个人! 第2章 明渊 明渊 赤渡川。 烈风呼啸而过,旌旗猎猎作响,赤渡水响若雷鸣,声自地狱,正正地盘桓在脚底。 卷发须髯,面容狰狞的十数名西夷人被逼至边缘,众人手心暴汗,却还死命地握着手里的败月弯刀,粗粝的沙石摩擦着鞋底,只垫在后边儿的便坠入赤渡水万劫不复。 为首的西夷人正捂着肩上的箭矢伤,血不止,顺着指缝如泉眼般涌出,他暗骂了一声,如蛰伏的毒蛇般阴森森地望着将他逼近绝境的男人。 男人身下骏马高大,浑身墨染,不余杂色,有着同主人般的飒爽英姿,见西夷人阴狠模样,久经沙场的马儿生了躁动,它摩擦着铁蹄,哼哧哼哧地待命。 男人并未急着做决断,他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下地安抚着马儿,悠然恣意,眉眼戏谑,直看得西夷人浑身发毛。 “明渊小儿,你要杀便杀,直当我西夷畏你否?”为首的西夷人怒目而视,目眦尽裂。 明渊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夹马上前“图将军可知此处为何地?” 图尔特回望嶙峋的高山,狂啸的江水,自牙缝里磨出三个字,“赤渡川。” 明渊抚膺喟叹,“不错,赤渡川,有十死无生美名的赤、渡、川。” “传闻中蒙古王莫徳葬身之地,昔年他被薛军大败,流窜至此,薛军不过数十人,竟将一向骁勇的蒙古铁骑逼至如斯绝境……” 图尔特仍是嘴硬,恶狠狠道,“那又如何?” 明渊敛了笑意,他驱马又近了几步,居高临下,眸中满是讥讽,“莫徳当日情形,不就如今日的你,虽这莫徳对人心狠手辣,行事酷烈,却也晓得在最后关头自我了结,而你,苟延残喘的挣扎模样不若条垂死之犬。” …… 图尔特面上难堪,却还是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这小人,若不是你阴险狡诈,以利相诱,骗得都江在荔城一役中临阵倒戈,将我前后夹击,今日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明渊面色从容,目光深远,右手把玩着僵绳,轻搭在虬筋的腕上,“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 “图尔特将军生在蛮夷之地,茹毛饮血,没读过书乃是常事,今日我便不吝赐教,也免你死得不明不白……至于小人之说,这满京都的达官显贵,哪个不长眼的夸我作端方君子了,将军慧眼,识得我本性,那不才承蒙将军谬赞了。” 图尔特为他羞侮,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可面上却浮现出极古怪的笑容,“今惜败你手,我无话可说,只你中原的话术,我虽知晓的不及你,却也听过一句——” 明渊蹙眉,见他强弩之末却还张狂,心下隐隐便觉不妙,漆黑的瞳紧盯着他动作,突觉后背一阵冰凉,银白长剑穿透他的腹部,尖端隐约刻着靛青的’鸣‘字。 明渊大惊! 这把剑他再熟悉不过,是他的近侍卫鸣,他二人自半大小子便一起长成,一同学武,一同习文,便是犯浑挨揍也是一起,这沾染鲜血的鸣字,还是在某年元宵,明渊亲手给他刻下的。 背叛。 天空有寒鸦惊掠,声声叫的凄厉。 握剑人的手很稳,抽剑出手快如闪电,一气呵成,他的声音同剑刃般冰冷,直听的明渊发寒,“你别怨我,要恨就恨你自己狂妄嚣张,刚愎自用,自以为了解所有人,以为他们都会任你摆布,当你的棋子,我在你身边多年,你不知我有多恨你,有多期望着这一刻……” “……大虞的天变了,冀王殿下。” 银剑回鞘。 明渊自马背坠下,腹部的血像小溪般涌出很快晕成月环,喉中甜涩却发不出声,他空洞的凤眸遥遥地望着天,赤渡川黑云压顶,窒息阴沉,马儿蹭着他沾血的身子嘶嘶哀鸣,合眼之前,他清楚的看见了图尔特的口型,他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明渊自撕裂般的疼痛中醒来,大汗淋漓,怔忪了足足三秒,才从灭顶的窒息感中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的轻抚着紧致的腹间,刺痛依旧,却包扎完好。 他抬眼打量一圈屋内,青灰色墙壁,墙角依稀可见斑驳,几处墙体四散剥落,房内的桌椅陈旧,看着有些年头。西南角起了一个简易支架,妥帖地撑着他的衣物。 陌生的环境。 明渊捂着伤处,缓慢挪至屋外,日头正足,毒辣的打在地面上,院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不知名的药材,滋滋地腾出湿气。 榆树下,有女子正守着咕噜噜冒泡的药罐子,翻阅着腿上的古籍,她挽起袖口,露着藕节般的玉臂,削肩细腰,红唇张合,人有五脏,分为肝心脾肺肾,肝为阴中之阳,五行属木,主疏泄,主藏血。在体合筋,其华在爪,开窍于目,其志在怒,在液为泪…… 她看得入神,不察异样,直到身后传来钝闷的咳嗽声,方醒过神来。 对方指了指她身后罐子,滚烫的药液正顺着黢黑的药罐淌出,小川登时如午寐惊醒的小猫般手忙脚乱起来。 半个时辰后,她端着豁口的陶碗,袅袅婷婷而入。 “喝药。” 明渊喉中苦涩嘶哑,他只滚了滚喉结,却并未接过药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小川,“是你救的我?” 小川见他眉头紧锁,目光冰冷有些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道,“是,还……还有大年哥。” 昨晨,在溪涧见他浮起,小川本想搭救,却似被魇住了,她站在岸边面若金纸,身板抖得如筛糠,幸而王年因着担心一直跟着,才能顺利救起来人。 明渊的眼神明明暗暗,深邃悠远,他低沉着嗓音道,“你们救我的时候可有旁人在?” “不曾。”小川思索了片刻,复认真的将药碗推到了明渊手中,“喝药。” 黑黢黢的药散发着古怪的味道,面上飘着残存药草,明渊只略微闻一下便皱起眉头。 小川见他不悦,急忙解释道,“这是……是活血化瘀药,有桃仁、红花、当归、生地…你受……受伤,须得喝了才能好。” “你别怕,给你……你喝的药,我都自己……自己喝过的,没有毒。” 她眼神真挚,目光清澈如溧水清波。 明渊并不在意她给的药有毒否,若是真想他死,不救他便是,何必费这许多功夫,救活他又做诸多把戏。 他脑子还停在刀枪剑戟的昨日,还停在吹角连营,沙场点兵的日子。 他意气风发的骑着刚驯好的黑鬃烈马,在黄沙漫天的幽都郊外飞驰,风声猎猎作响,粗粝的黄沙迷了他的眼,可他还是很高兴,非常高兴。 他同卫鸣讲,这马性子虽厉害,却比一般战马更能跑,更勇猛,若它能诞下幼子,那便是你的坐骑。 卫鸣含笑着说好。 只一瞬,他又想起那日的乌云盖顶,寒鸦惊戾,卫鸣如手刃仇人般快如闪电的动作,和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 你不知我有多恨你。 明渊颓然的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此处为何?” “天荫……村。” “附近可有城。” “有……有的。”小川颔首,指着西边方向,“掖都。” 赤渡川离掖都足足有十里地……若有变故,自己如今情形只恐鞭长莫及。 大虞主帅生死未卜,军中情形必定大变,朝堂也定震荡,这一池浑水不知出自何人手笔,这样的手段,这样的谋划。 卫鸣……卫鸣…… 他道大虞的天变了。 “近来……可有甚么大事发生?” 小川摇头。 明渊拧眉,腹部的剑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按耐不住的咳嗽也在时时牵动着伤口。 小川见他血色全无,慌忙扶着人躺下,扒开他外裳便见雪白的纱布洇染了血迹,中深外浅晕染开来,手忙脚乱地找剪刀帮他处理。 明渊见她神色凝重,小巧鼻头全是汗露,眼神却清亮无杂念,不由得消弭了些愁绪。 小川额间薄汗,神色专注,纤细的五指在他腹上翻飞,柔柔似春水,“你……别激动,容易……容易绷着伤口,待会儿给……给你治咳嗽,先喝药吧。” 明渊垂眸,接过她手中陶碗一饮而尽,豁口碗递回她手中,却见小川仍毫不避讳的紧盯着他腹间,怔怔地出神。 “……剑伤,仇家吗?”小川说话总是卡顿,她索性就说的简单些,只要对方能听懂,也不必费很大的力。 明渊镇定自若地‘唔’了一声。 “别怕,村里,安全的。”小川轻声安慰道。 明渊从未被人这样安慰过,心下觉得可笑,“我有甚么好怕的。倒是你,什么人都敢救,就不怕救的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寇,亦或是……下流无状的登徒子?” 小川惊愕。整个人呆杵在原地,浓密的长睫如蝶尾扑簌,见明渊眼里似有轻佻,如兔子般跑走了,明渊凤眸印出她身影,不由得哑声失笑。 “小结巴。” 第3章 结巴 结巴 明渊在天荫村待了足足七天。昼伏夜出,总算将这里情况摸个清楚。 天荫村位于大虞西南方,依禹山却并不傍赤渡水,是赤渡水干线的溧水分支,以高山和丘陵居多,地势险要,出口难觅,故而不受侵扰,同样也消息滞涩,往来不密,除外倒是个风调雨顺的宝地。 赤渡川那日,他们当他死了,留下尸身若被大虞人找回,查出伤处并非西夷人的败月弯刀,牵一发而动全身,代价委实有些大,倒不若丢他入十死无生的赤渡水,来个死无对证。 算盘打的真响! 明渊冷笑,谁能料想,他竟从那样的深渊地狱爬回,硬是从阴诡阎罗的手上啃下了一条生路。 他忆起那日怒号如猛兽的赤渡川水,想起穿腹而过的银色宝剑,想起图尔特得意又狰狞的笑容…… 他并不急着走,他在暗,敌在明,是这桩买卖最大的便宜之处。 冀王府他不能找,亲近如卫鸣都能背叛他,府上的护卫也不知被渗透几何,母妃长姐更是不可,她们在宫中处境尚不明,人多眼杂。他微微垂眸,心下已有算计。 只能找他了,只期冀他来时能有好消息。 明渊回时,见青衫蜜色罗裙的轻灵女子娇笑着,同她身旁高大憨厚的结实汉子讲话。 自那日后,小川总有意无意避开他,分明这破旧木屋就这么大,除了送汤药饭食俱不碰面,明渊忆起她惊恐的清瞳如林间小鹿,分明是被骇住模样,难怪接连几日都未见她好脸色。 榆树旁有间小屋,原是小川父亲所有,平日用来接待看诊的人,只她父亲病逝后,陈家便门口罗雀,现房归小川所有,只陈列着干瘪的药草,她掂着拳头大小的秤,将酸枣仁、甘草、知母、茯苓、川芎估了量,整齐地码好裹于黄纸,递与跟前痴痴望她动作的男子。 “主治肝血不足,虚热内扰证,这几味……几味都需……” “我知道的,都需要煎服,饭后睡前用,日三贴……”男人的面上有些发烫,小声说道“小川你说的我都记着,每一句都记着的。” 小川笑着嗯了一声,“安神,汤药……药是一方面,亦勿惹你母亲生气了,肝…肝火旺,夜间入睡不易。” 那精壮汉子也讪讪笑道,“小川你是知我母亲的,她脾性颇大,我哪儿敢惹她生气,便是平日里起了争端,那也多是让着她。” 男人收好药包,安置在一旁,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想递与她,小川只抿嘴摇头,以平日里王年相帮甚多为由推拒了。 王年见她笑颜,心底有一股暖意升起,直冲颅脑,“小川你是最好的,我大姐在家时都夸你,只母亲不明白。” 小川并不接茬,只独身收了桌上的残余便催促他回家。 汉子不情不愿的扭头,就见门口有一人斜倚在门上,不知待了多久听了多少,他心下不悦,直道小川家竟有男人在,还做听墙角的小人之举。 他正想呵斥对方,却让他摄人的眼神给压制住了,那人长得清逸俊朗,高大威猛,眉眼间却透着威胁,这种眼神王年并不陌生,是雄性生物之间原始的交锋。有年夜深他仍在山里打猎,在半人高的灌木里,就看见了一双绿色的射着精光的眼睛,贪妄又可怖,直看得他头皮发麻。 今日小川也在,王年吞了下口水挺起胸膛,“你是谁?怎的在小川家?” 对方不答,倒是小川扯了扯他袖角,“溧水……里救的。” 王年错愕,他用眼神描摹了对方轮廓,惊觉确是那人,当日他昏迷不醒,伤重颓败,王年只记得小川玉手纤纤给他上药,给他包扎,自己心碎如粉尘,浑然不记得那人模样,今日一见,他竟已活蹦乱跳了。 “你既然伤好了,怎么还待在小川家不走,恁是没脸没皮?” 对方不紧不慢地讥笑道,“主人都催你走了,你还赖在这儿多管闲事,也不知是谁没脸没皮?” 王年气急,“是小川好心收留了你,你别不知好歹,家中就他们孤儿寡母,你一大男人本就有诸多不便,小川心善不忍心赶你走,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对方轻慢模样,倚着门框漫不经心道,“我走不走的,与你有甚关系,到了时候我自然会走,可你若再不回,你那脾性颇大的母亲可要上门来要人了。” 王年像被戳中了心窝子,那脸绿了白,白了青,直道了好几声你你你,直撸起袖子要干架。 明渊不想跟这二愣子动手,便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把王年吓得一愣,连旁边的小川都变了脸色,放下跟前的活计,上前稳住他身形。 明渊轻靠在小川肩胛,蹙着眉毛委屈道,“我好疼……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小川担心不已,扶人进屋检查伤处,王年想上前相帮却被拒绝了,他呆呆的杵在原地,见那人足高半个头的身形倚在小川单薄脊背上,心里酸楚无比,更可恨的是,那人竟还扭头冲他挑衅一笑。 屋内。 小川小手轻搭在他腕上,脉相稳定,呼吸均匀,连伤口亦是完好,她突然好似察觉出什么,面上浮现一丝愠怒,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你骗人。” 明渊并不解释,他抽回手,笑得一派从容,“原来你叫小川啊,小结巴。” 这几日他二人正经相处的时日甚短,话也没有好好说过几句,大多时候都是小川说明渊听,等明渊想同她说两句时,人就溜得比兔子还快了,故而他至今都不知这个小结巴的名姓。 小川杏眼里盛满春水,很是倔强的替自己解释,“不……不是结巴,我只…只是说的慢。” 小川在爱里长大的,父母只她一个,对她极好,小时候生得如玉面团子,招得邻里乡亲的都喜爱她,可自那次大病中死里逃生,一切都变了。 最开始是没有小孩儿愿意和她玩儿。 慢慢地她走在路上,会收到莫名其妙地鄙夷和恐慌目光,会有着兜裆裤的小孩儿拿石头砸她,骂她是个妖怪,会吸活人的精气,害死爹娘,让大家都远离她。小川结结巴巴地想解释,却被嘲笑她的口疾,他们说,妖精模仿人穿衣,模仿人走路,却因喉咙不同,没办法模仿人类说话。 他们异常笃定,她就是个妖怪,等到深夜就会撕破人皮扯下小孩的舌头吃掉。 她哭着回家问父亲。 父亲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地说,“小川是最听话的,是好孩子……是爹娘的宝贝,不是妖怪,你要记住,你就是说话比常人慢些,只要你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总有能听懂的人。” 小川挂着泪痕的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那以后,她便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是结巴,只是需要慢慢讲。 自打父亲去世后,母亲身体也不大好,她能说话的人就更少了,她和花说,和草说,和林间鸟兽说……有一回,她蹲在蛀虫空洞的老树旁讲着心事,一个穿着半截袖子地少年从天而降。 “你怎的成天跟这花草讲话啊,不无趣吗?” 小川小声说,“不……不会的,它们……愿意听我讲,我就很开心。” 少年笑得打滚,他道,“我也愿意听你讲啊,你每天同花草讲如何烘焙入药,它们肯定都不想听的,但你可以同我分享。” 少年人的友谊来得纯粹,小川就这样有了朋友。 他愿意听自己讲无聊枯燥的医理,愿意给自己带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还把那些扔石头砸小川的人打得头破血流。 自然,当晚他也被自己母亲打得屁滚尿流,顶着肿得老高地脸登门道歉。 所以当明渊好奇地问小川,他是什么人的时候,小川只略微思忖,便答道,“他……是个很好的大哥哥。” “你当他是哥哥,他可不拿你当好妹妹。”明渊戏谑道,“他该是喜欢你罢。” 明渊仔细观她面容,委实不错,不像是在山野养出来的绝色,是素衣都遮不住的仙姿佚貌,饶是在京都见过各式样的花魁娘子,名门闺秀,明渊都不禁赞叹道,若非她有口疾……光凭这模样也能奔个好前程。 小川摇头不语,乌蒙水润的杏眼中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方如梦初醒般转头问他家人一事。 前几日,为了能博得小川信任,明渊杜撰了身世,大致就是自己唤做容渊,生于商贾之家,自幼兄友弟恭,勤勉不怠,却因为生意得罪了贵人,父兄皆殒命,母亲姐姐下落不明,只余自己西行投奔母家的舅舅,谁料想在路上被人劫杀,九死一生。 小川见他身上新伤旧疤交错,微颔首,他又补充道,已经通知了母家的表弟,只要他收信,就会快马加鞭赶来。 小川不疑有他,便让明渊在自己家里住下。业已过三日,却仍杳无音讯。 明渊也觉得古怪,按道理应该来了,莫不是路上有事耽误,或是出事了? 期冀着来的人没有来,不速之客倒是已至。 来人是个穿紫色褂子的中年女人,面色不善,虎背熊腰,脚踩露趾的草鞋,她啪啪地直捶着那扇老旧的木门,积了些日子的灰让她给抖落个干净。 “王大年,给我滚出来!”来人正是他的母亲王余氏。 小川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急急忙忙地迎上去,“王……王大嫂,大年哥回了。” 王余氏压根不理,她气势汹汹地在院中找人,擦肩时还使劲地撞了回小川,确定了王年是真的不在这以后,她圆瞪地眼睛上下扫了她一眼,见她揉着肩膀秀眉紧蹙,自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这样子装给谁看呢?只我那傻儿子蠢才上你那勾当吧。” 小川不语,她便竖眉兀自道,“……你知道我家大年要成亲了吧?是刘员外家的闺女,村长作媒这十里八乡顶顶好的婚事。” 小川垂眸,小声地嗯。 王余氏见她软和模样,心里鬼火越旺,“这么好的一桩婚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偏那个憨蠢的竟三番五次推拒了,当我不知道为何?”她扯直了嗓子骂道,“就是为着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王余氏继续咬牙切齿恨恨道,“我只当你克死爹妈有一套,没成想你勾引男人还有一套,王大年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你这儿是藏了什么迷魂汤药吧。” 她白眼逡巡了一圈,见小川这破烂房子里俱是是怪味的草药,踢腿就掀翻,洒得满地都是还愤愤地踩上几脚,边踩边骂,“教你没脸轻贱勾搭男人!让你成日装作那狐媚模样!” 原她只辱骂几句,小川还能忍受,可现今她这癫狂模样,四处破坏,小川也顾不得肩背疼痛上前阻拦,她哀哀地请求,直道自己家里还有病人,药材不能浪费。 王余氏气焰嚣张,白眼翻上了天,“我不知你家里有病人吗?她就是教不好你,今日让我来替她教养教养你,也免得别人说你有娘生没娘养。” 小川拦她不得,王余氏欲提腿继续作威作福,腿窝不知怎的就麻了一下,人咚地栽倒在地。 她挣扎着想爬起,另一只腿的腿窝也触电般的酸软,她撑着架子恶狠狠地瞪着小川,“你果然是个妖精,你给我使了什么邪术!” 小川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掌挥开,一拐一拐的恨恨走出了院子。 院内一片狼籍,小川跪在地上收拾着还能用的药材,苍白的皓腕越显得手侧红肿,晶莹的水滴落在了手背,她抬手一摸才发觉面上竟全是水,一股一股如泉涌。 高大的身影悄然地笼在她身后,更显得她小小一团无比脆弱,“莫哭了,小川,欺辱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的泪水而悔恨……” 第4章 把柄 把柄 日薄西山,门外不时传来犬吠声和行人路过的沙沙脚步声,凌乱的庭院亦已恢复了齐整模样。 榆树下坐着女孩儿,背影纤细,如脆弱易碎的风中娇花,细风拂乱了她额间碎发,她面容若雪,越发显得染了红意的眼尾色深。 小川的手有些抖,她错手轻拭着臃肿的手,隐约可见伤处干涸的血迹,方才总惦念着自己的药材,收敛好了才有心思来看顾自己,如今这伤处的隐痛竟同放大了一般,渗入她的毛孔和脊背,只略微一碰,便疼得想缩脖子。 明渊坐在她对侧,眼也不眨地抱臂看她动作。 “你从前也是如此吗?” 小川不明所以,视线自腕上移到了说话人脸上,见他漆黑瞳眸望着自己的手,目光却悠远空旷,“……什么?” 明渊目色凛凛,凤眸微眯,“你从前在天荫村,过得也是这般日子?” 小川水色瞳眸忽的黯淡下来,她垂着眼小声嗫嚅道,“……不是,从前王……王大嫂对我很好的。” 明渊哦了一声,满面的疑惑。 从前的王余氏是个老实的乡下女人,她勤快又纯朴,干事利索,生了三个孩子,在村里是大家称羡的对象,她对玉面粉团的小川很是不赖,在山上做农活,闲下来就做些手艺,漫山野的花都让她编成花冠,一个给大妞儿杏花,另一个就给小川,逗得两人咯咯直笑。 后来,王余氏的男人出事了。 他在某天天将降亮,被人发现死在了天荫村东一条黑洞洞的沟壑里,被人打捞起的时候,脸已经肿的似泡胀的饼子,眼睛圆凳,肩上拖着背篓,旁边散落着湿润的茶叶。 是意外。 那两日恰好是收茶叶的季节。 从前山里的茶叶,都由村长找人统一收购,自家只管把茶备好,由得人看好成色再行定价,来人毕竟是受村长的意,其中有多少勾当和龃龉村里人是知也装作不知,茶叶的行价一年压得比一年低。 王余氏和她男人合计,家里有这许多张嘴等着吃饭,若空等着收茶人上门,苦头全让自己吃了好处全让别人占了,倒不若自己另寻出路,她记得村里的挑货郎说,镇上茶叶消耗颇大,且收茶叶的价格足足是村里的两倍有余,若是成色佳量产大,银钱还能再涨。 王大哥有些犹疑,他道若是村长领人来收茶,自家拿不出来,日后在村中度日难免受他置哙。 王余氏委屈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若是不成事,媳妇儿孩子就得紧巴巴的勒着裤腰带过活,大人倒是无所谓,只你看大妞,看大年,瘦的像根麻杆儿,风一吹都能倒。她轻抚了尚不明显的腹部怅惘道,可怜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当家的你看着办吧。 王大哥的面色从犹豫变得心疼再到坚定,他伸手掸了下裤腿的锅灰,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点头。 这事儿只做了两回,王大哥就赚了从前一年的钱,他高兴极了,就是王余氏也心情大好,直摸着肚子道你爹爹是个极争气的,指望她咱们娘儿几个能过上好日子呢。第二日,他深夜背着新茶继续去镇上卖,只这一回,王余氏没能等到自己男人兴高采烈地回来,反倒是村长,天将亮,就锤门叫醒了王余氏,让她去认人。 王余氏慌忙起身,六神无主的往村东头跑,她到的时候,周围的人零散的站着人围成一圈,都不用看全,只一眼,她就认出了她男人,因他脚上半悬着的,是自己新轧的草鞋。 山路崎岖,好鞋能好走。 王余氏紧绷的弦断了,她咚地就摔在地上,怔忪了几秒,便嚎啕大哭,直哭得人肝肠寸断,悲切如山中幽灵。 村长吧嗒吧嗒地抽着大烟袋,安慰王余氏,今晨雨下得不小,路上泥泞,你男人估计是打滑了方出的意外。 王余氏仍哭得撕心裂肺,村长又语重心长道,这茶叶早卖晚卖,早晚都是要卖,急这一时也卖不着好价钱哩,有我做主,难不成会让你家的东西烂在手里,你们家那口子就是太着急了,好好的一个人,恁是可惜阿…… 周围的人也开始议论起来,由方才的可怜王家痛失顶梁,到责难王余氏一家不知好歹。王余氏哭得累了,呆坐在地上,腿向锯一样岔开,整个人仿若被抽去了魂魄,沉默的忍受着周围的指责。 最后还是村长拍板,王家只余孤儿寡母,可怜非常,天荫村向来不薄待妇孺老幼,村里人便量力予以些银钱物事罢。 由他开头,自布兜里掏出一吊铜钱塞进手足冰凉的王余氏手中…… 陈作平自村东回家,面色铁青,身子发颤,吓得小川母亲直问他怎么了。 他摇头甚么也没说,只喝了口冷茶水,长叹了口气,让小川母亲叫醒了还睡得囫囵的小川,温声道,“小川乖,可以帮爹爹送些东西吗?” 小川揉着眼,声音奶里奶气,“爹爹,送甚么?” 陈作平自桌上提过一竹篮子,上搭着靛青的布匹,倒不知是什么,小川接过时,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有些重,陈作平摸着小川的头,眼神温柔却有股说不清的艰涩,“去送给王家的那位婶婶,你记得罢,她总给你编花环戴,很喜欢你的……她家中又要多弟弟妹妹了,你去帮爹娘送些东西给她。” 小川笑得甜蜜,露出贝壳般地小牙嗯了一声。 小川在父亲目送下出门,她双手齐拎着篮子,小短腿蹬蹬地往前迈,婶婶家不远,她只用了半盏茶的时辰便到了,只很奇怪,家中死气沉沉,只有王大嫂一人,那个曾经满脸笑意的女人,如今瘫坐在半斜不正的椅子上,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形容枯槁,堪若没了生气的活尸。 她看见小川来了,动了动干涩的嘴皮,“小川怎么来了?” 小川见她憔悴有些难过,她递过手中篮子,小声说,“婶婶,你有小妹妹弟弟了,爹娘让我送些东西给你。” 王余氏接过东西搁在一旁,拉过小川被勒得泛红的手,眼圈发红,“……是啊,是有了,只可惜他命苦,还没落地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儿,也不知他能不能好好的长大,好好的健康的长到小川这么大。” 小川见她泪如雨下,抬手轻擦着她的面上泪痕,“婶娘别哭,我会保护她的。” 王余氏闻言,哭得更厉害了,直抱着小川嘶声道好孩子。 “那王余氏从前待你也算不错,为何如今竟是这副虎狼模样?”明渊好奇问道。 小川摇头,“她并不……不是对我这样,她待许多人都……都变了。” 她记得春花妹妹刚落地,王大嫂就开始务农了,她背着春花,哼哧哼哧地在地里劳作,原本只觉得她能干,后来竟越发的彪悍起来。 村里有一挑货郎卖物,诓骗她买下次品,第二日她竟提着刀追着那挑货郎砍,吓得对方连连讨饶,把上回的银钱奉上。还有一回,她和对门的王婆子因为门口道儿的归属生了龃龉,王婆子叫来自己的男人,两人把王余氏堵了回去,夜里他们备下的越冬柴尽数让人烧了个干净。 “倒是个狠的。”明渊感叹道。只可惜是个女人。 “爹爹……在时,他总…总说王嫂嫂命苦,变成这样委实是因着被逼无奈。” 明渊笑道,自顾自的说道,“你父亲倒是看得透,想来那日,篮子里装的定是稀罕物事罢,借着稚童的手,倒是给你那位婶婶留些体面……他行医这几十载,有没有告诉过你,比治病救人更难的事为何?” 小川不解,疑惑的摇头。 明渊云淡风轻道,“药只治病却不医心……有的人是从根儿上就坏了。” “通澈清明的人活得向来辛苦,你父亲行医一世,阅人无数,可治百病,却独独拯救不了腐臭的蛇蝎心和那些蠢钝的愚昧人。” 小川只当他在说王余氏,思索了一会便道,“其…其实这些年来,我们倒也相安…相安无事。” 只最近因着王年死犟着不愿意娶妻,王余氏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实在没办法了,才把主意打到了小川这头。 她苦了大半辈子方拉扯大的孩子,如今竟同她对着干,眼看着这门亲事成了,自己也能借着儿子的东风过过好日子,偏生小川横亘其间,叫她怎么能不恨。 “你倒是个大度的,纵使以前她对你极好,那也是过去的事,她当日情形,又不是为你所害,没道理让你忍受这没来由的嚣张跋扈……”明渊顿首像是想起什么,戏谑道,“若你能拿出前几日对付我的架势,她自不敢登门造次的。” 小川面上晕开了红云,长睫投下了浓密的剪影,“我……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你吓我。” 那天,小川被自称登徒子的明渊吓着,三天两头躲着他不见,明渊便想着合该自己主动解释。当日,小川纤姿立于房内捣药,他施施然倚在小川身后木门,幽幽出声,惊得小川手里石杵脱出,生生砸在了他脚上,疼得明渊俊脸扭曲,咬牙切齿的直问她。 你、是、故、意、的。 小川颤声道歉,明渊躺了三日。 小川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事儿,当日允他住自己家实属无奈之举,除了刚开始的冷漠疏离,他也的确没有行逾矩之事,小川顿觉自己矫枉过正,又加之伤了他的身,心下愧意越深。 明渊并不在意那事,淡然揭过,直道小川须长些心思,莫再叫人这样欺辱了。 小川点头答好。 一女人自墙头滑倒,摔实了半拉屁股,明明闷痛的很,她面上却喜笑颜开,只眼神有些阴狠,直穿透土坯看向院内—— 好你个陈川芎!竟有把柄落在我手里! 第5章 阴谋 阴谋 话说话那日,王余氏一瘸一拐满脸晦气的回家。 自杏花回了夫家,家中只余王年、王春花和王余氏三人。春花见她灰头土面,腿脚不便着进门,便以为她在何处跌了跟头,直上来接着人稳住。 还不待那句‘怎么了’问出口,倒是王余氏闷闷地出声了,“王大年呢?” 春花忙答,“大哥午时回了,吃了些饭食又下地去了。”她指了指桌上的黄纸包,“那是大年哥给你带的,说你晚上困不好觉,白日里肝火盛。” 王余氏刚坐下,听见那一句‘肝火盛’腾地就站起来,拍着桌子直骂道,“当老子娘一天到晚火大是为着谁!还不就是为着他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成日里该干的事一件不干,就知道气他老娘,以为去那小妖精那儿捡几贴药遍能诓住我!呸!做你的大梦去!” 春花见她怒火冲冲,提起草药就想往外掷,连忙拉住她,“娘你莫急呐,何故要作践东西,左右这也是大哥的心意,不论是那儿来的,总归是忧心你的身子,足可见他一片孝心。” 王余氏闻言熄了些火气,冷静了片刻。 可没一会儿便又开始作妖起来,哭天抹地的直道自己生了个不成事的儿子,把屎把尿的将养了这么大,竟是养成了别人的,不向着自己老母,成日里为着外人同自己吵架干仗…… 又道自己命苦,男人死的早,孤儿寡母的在这村子里受这许多欺负,她苦熬着拉扯大他几个,想着儿子成家了,自己也能过几日含饴养孙的松快日子…… 骂战不由得又蔓延到了无辜的小川身上,王余氏愤懑道,她就是个妖精转生,老娘活了半辈子,恁是没见过生成她那副模样的,人都说她那年活得蹊跷,我道也是,该不会是陈作平为她能活命,叫她同山里的狐媚妖精做换的罢。 春花见王余氏煞有介事的样子,忙止了她的胡思胡想,“娘你别瞎说,那有甚么精啊怪的,她要真是妖精怎能与我们平和相处这许多年?” 小川姐姐她也是见过的,清袅娉婷,生的仿若九天神女,纵然非人,那也不是滞留人间的妖物,而应是偶然下凡的仙人。 王余氏冷哼一声,直冲春花大吐苦水,你当她是个好的,老娘今儿却在她那儿吃了天大的亏。 春花不解。 王余氏把自己去小川家找王年的事一一说与她听,只隐了些自己借机发难,无故撒泼的部分。 “我只想进那屋见一见大年在不在,她却不知使了甚么法子,害得我腿脚脱力,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要说是那屋有古怪,她却半点不适也无,你说这天底下那有人同处一室,一人倒地,另一人却泰然的道理。” 春花知母亲秉性,她道是小川姐姐为难她,自己是一句也不信的,连带她后来的那出也无甚心情理会,只敷衍道,“唔,我听闻月圆时分狐妖会现形,母亲今晚只管去守着,辨上一辨心内不也就清明了。” 王余氏听过这说法,春花这不经意一说,倒真真像是提醒了她。 甫一入夜,她便偷摸着去小川家墙角蹲着,听见动静,她便探出个脑袋杵着,这一看可不得了—— 她竟然在家里藏着个男人!一个高大的男人! 王余氏被这一发现惊得拐了脚,跌到地上却还竭力捂住嘴,心中窃喜,好你个陈川芎,给我等着罢。 这样想着,她便也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家了。 清晨,露水沾湿砖瓦,淅沥濛濛。 那间破旧老屋内,燃着将尽未尽的烛,散在床上人瘦津的面庞上,枯败灰丧,她半靠在床头,咳喘得厉害,冲着喂她汤药的女儿摆手。 “不必了小川,我是将死之人。” 闻言,小川杏眼睁得老大,睫下的水雾濛濛,她抿着嘴唇不住的摇头,那人见她可怜模样,抬手轻抚她颊边安慰。 “我是要去见你父亲的,早晚的事。”她的声音极压抑,“……我并不怕死,可是小川,我的小川,我若是不在了,你如何能在这样的世道活下去。” 小川悲怆,抽噎着出声,“我能…治病,爹爹留的,我都有…都有好好学,娘你要活下去,看我…继承父亲衣钵。” 女人痛苦的摇头,竟是说出了同容渊口中一样的话,“大夫只能治病,却不能医心……” 小川惊疑,女人已然敛了神色回问道昨日之事。 小川原不欲作答,却见母亲冷脸,心道当是动静太大,便也一五一十交代了。 女人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咳嗽声越发的破空。 “那王余氏见我不顶事,你也面嫩,竟恶毒如斯,她也是孤儿寡母过来的,当知做女人殊多不易,何苦要来为难你……” 小川见母亲为自己受人欺侮心如刀割的模样,心下也难掩悲伤,“母亲莫恼了,日后再有此事,我定会找村中长辈做主,不让旁人欺了我。” 女人颔首,直道声好,她端凝着女儿妍丽娇俏的玉面,惋惜般地感叹道。 “从前我与你父亲,为你去镇上王瞎子处算命,他道你命相极佳,贵不可言,日后定有泼天的富贵,我同王瞎子讲,我不愿你富贵滔天,我的小川,我只望她平安顺遂……可自你出生以来,总是不幸比幸多,这最简单的祈愿现下竟是最遥远的富贵,小川,你有没有怨过我,把你生在这样的人家……” “你聪慧善良,今年亦有十六了,若是在寻常人家,当是寻了个夫家,觅得圆满,如今倒是我这个当娘的拖累了你。” 小川被她母亲的悲伤感染,雾蒙迷了她的眼,滚烫自眶中涌涌而下,“您和爹爹,是…是全天下最好的…最好的爹娘,我不…不怨。” 外边儿淅沥歇了,天也渐渐澄亮,有串门户的挑货郎在吆喝着叫卖吃食。 天荫村有天堑,来往不便,想去镇上做些采补,便需要走许久的山路,茂草横道,若是不熟识路况的,便是拐了个路曲个身,人立时五迷三道分不清西东了。 村里人需要东西。 女人想要针线扣子,小孩就念着些小吃食,挑货郎便应运而生。有人卖这有人卖那,大多人都是熟面孔,村里来村里往的老熟人,王余氏那事并不多见。 一扇老旧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川探出头来,那年轻的挑货郎也冲她一笑,“小川,你要买甚?” 小川开口问道,“可有糖蜜?” 那挑货郎便笑了,直言,这可是金贵物事,只镇上的贵人才稀罕吃的,村里没几个人买,便也没倒来卖。 小川凝眉,面露怅惘。 挑货郎好奇问她要糖蜜是作甚,总不是能自己吃罢。 小川摇头解释了原尾,母亲总喝不进汤药,她有时尝过,也觉着喉间发苦,成日泡在其中,自然是食不下咽,小川怜母亲清瘦,想买些糖蜜让她口中好受一些。 卖货郎感念她孝心,从怀里掏出一截递与小川,局促道,“糖蜜我没有,这是我在地里撇的甜芦粟,汁多味美,我原打算在路上吃的,你也知我们这种赤贫人,便是得个味儿嚼巴嚼巴也权当过瘾了。” 小川感谢了他一番,打算掏几枚银钱与他。 那卖货郎竟是二话不说就拒了,直说前几日小川给的药好使,这权当是谢礼了。 卖货郎叫田生,有老母,有弟妹,全家都有他挑担卖货一人养活,他生的精壮,腿脚又灵,日子经营的有声有色,偏前几日崴了脚,当时也不甚在意,过了几天那腕部竟越肿越大,疼得他成日哎哟哎哟,这挑货的活儿自然就不能做了。 自陈作平走后,村里人都去村西张巫医处看病,看不看得好一说,便是那钱银,仿如流水一般的出去,田生治不起,他还担着一家老小的活路,便拖着伤腿继续卖货。 那日小川在外头浣衣,正撞见他走路跌撞,问明原有,忙从家里予了他父亲留下的跌打损伤药,叫他且歇息两日,不要急这一时,病上加病了。 那药用了几日,田生起先觉得疼痛缓和了不少,后来肿胀也渐消。 他大喜过望,没过多久就又开始贩卖货物,见着小川不由得心中感念,自你父亲走后,外头只当陈家药铺荒了,人人有病都去那巫医处,却不知小川继承了你父亲圣手哩! 小川浅笑,如积年山雪融化,清灵动人,缓缓道,我年纪尚浅,又见识浅薄,父亲圣手自是难以企及。 两人便笑将起来。 远远的,一堆人气势汹汹地往这个方向来了。 为首的男人是村长,在她旁边的女人,定睛一瞧不是白日里来闹过的王余氏又是谁。 他两人身后浩荡地随着几个小子,各个凶神,手上紧握着拳头粗的棍子,架势像是来拿人。 王余氏见她二人,便毫不避讳地大声说道,我就知她是个寡廉鲜耻的,现下又何这挑货的拉扯不清…… 小川听她冷语颇多,并不欲理,只田生听不得这话,便也嚷道,嘿,你这婆子说的甚么话,谁人做买卖是自说自话,同我说过话的女人,这村里不说一半也有三成,就是村长媳妇前几日还问我买了头绳,未见得都是你口中之人。 王余氏还待继续争辩,村长却变了脸色,低声呵斥王余氏不许再讲,吩咐身后小子进了小川家中。 第6章 风波 风波 小川晃了晃心神,问村长这是何故。 村长不言,倒是王余氏叉腰虎汹汹,想推攘小川一番,小川微一侧身,她便失了稳心地栽了跟头。 王余氏踉跄地爬起,见小川淡淡模样却也并不恼,只冷哼道,你自己做尽了腌臢事,还敢问他人是甚么缘故。 那卖货郎也惊了,王余氏其人难相与人尽皆知,便是几个卖货郎也都商议着买卖避开她,却不想这还有找上门来的官司。 田生直言,王余氏你可别瞎说,小川人可好了,胡乱嚼人舌可是下十八地狱拔舌根的。 王余氏胜券在握的模样,并不和田生扯皮,她只道,你且看吧,很快就知我所说是不是扯谎。 另一头,村长领着一众小子冲进了小川家门,小川也紧随其后。 小川原不知今日祸端是为何,可一听王余氏那话里话外,多半就是冲着自己和救起的人来的,她本就与王余氏交恶,王余氏针对她乃是寻常事,可那人分明是个无辜商人,他还等着自己兄弟接他回家呢,怎能受此飞来横祸。 她本想上前阻拦,可那几个高大的小子那里是他能拦得住的,加之村长也铁了心要搜。 她只心念着盼望容渊听得动静能知进退。 门开了。 不是从外面使蛮力推开的,而是里边儿的人自己拉开。 开门人长身玉立,衣衫齐整,一副好整以暇的矜贵模样。 “莫惊扰了无干的人。”他轻飘飘开口。 众人皆面面相觑,尤其是那几个冲在前边的小子,他们原以为这人会挣扎抵抗一番,才被叫来的,可他如今这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的模样,倒搅得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该不该拿人。 小子们转头望着村长,村长是经过事儿的,偏此刻却被这年轻男人的气势镇住。 倒是后边的王余氏闹吵起来,她扯着嗓子吼道,“村长!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小浪蹄子!从前勾引我家大年不成,今日便同不知哪来的野男人苟且!” 小川平日受王余氏污言秽语颇多,她面上微愤,竭力道,“我没……没有勾引大年哥!” 王余氏很是得意,她模仿着小川的腔调,“你你你……你没勾引,我呸!今晨还看见你和那挑货的粗鄙男人拉拉扯扯,可见是个极轻佻下贱的人,屋前檐下两人共处多日,谁知道有无暗通款曲。” 那卖货郎原本只是看个热闹,却不料殃及到他头上,便也开口说起公道,“你个不要脸的婆子!自己轻佻看谁都下贱,小川家中尚有老母,如何能与旁人有苟且。” 王余氏白了他一眼,腌臢话便往外边儿冒,“我只当你年纪轻不醒事,不晓得从前合德飞燕两女共侍一夫,今她们母女两说不准……哎唷,毕竟陈川芎这招蜂引蝶的性子,说不准就是来自她那位快死的老娘。” 小川小拳捏得紧紧,嘴唇更是发白,一字一句道,“从前父亲对我道婶婶日子清苦,让我多担待,这许多年,陈川芎自认没有任何对不起王家的地方,却被你苦苦相逼,我多番忍耐却不得安宁,昨日更是登门作践,将我家草药尽数毁了个干净……” 那几个小子听她这话也议论起来,村中不许结私仇,便是有个口角是非,也是当即就请村中长辈说理,这砸门毁物一事更是闻所未闻。 和那强盗头子有甚区别! 王余氏有些理亏,却还嘴硬道,“哼,别以为陈作平施予我些银钱,我便要纵容你不知礼义羞耻,你所做……” 还不待她说完,就被村长一声‘够了’给打断了。 他面色铁青,扭头问道小川,“你自说罢。”他抬手指了指男人,颇有雷霆之势,“这是怎么回事?” 小川面色苍白,深知这事片刻是解释不清了,天荫村排外,外来通往人员须得报备,这是规矩,更遑论是收留一个陌生人。 她本存菩提心,奈何规矩深似海。 “我们是……是清白的。” 村长冷哼,那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走罢,开祠堂。” 小川面上血色尽褪,手绞着裙裾指尖泛白,几个小子紧绷如铁面判官,就连那围观的卖货郎也甚是惊惶的样子,人群中独王余氏一人,欢喜的不成样子。 还有一人亦与众不同,他静默地伫立着,如禹山苍松般高大清俊,争端不绝于耳,他却若置己身于事外,只在村张言及要带他去祠堂的时候,掀了掀眼皮,“……祠堂?” 周围人给他解释了一番。 天荫村中内设祠堂,平日里不会开放,只有村中出了大事,需要德高望重的长辈出来合议时才会打开,这样的大事,通常都属于村内丑闻,传扬出去毁坏名声的。 上一次开祠堂都得推回三年以前了,那是王麻子强夺寡嫂,他那嫂嫂一开始也是不愿意的,后来却食髓知味,白日里也不遮掩,竟被王麻子媳妇儿告发了出去,他二人在族中老人的商议下,女的沉塘男的挨了鞭也就丢出去。 那小子里年龄大些的都还记得,当日王麻子为了脱罪,直指责自己寡嫂是个破鞋,故意衣衫不整的勾引自己的情形。 他心道,这人看着中干,说不准和王麻子一样是个色厉内荏的。 容渊的面色微变,浅浅淡淡地道,“原是个滥用私刑的地儿。” 村长闻言大怒,直呵叱道,“你这竖子!不识礼法道理,不知长幼齿序!你今落在我手里,竟还能口出狂言,辱我祠堂名声,真是个胆子大破了天。” 那王余氏也在一旁煽风道,“别同这奸夫□□废这许多话了,直接送祠堂跟他说理去。” 王余氏在心里窃喜,祠堂可不是什么好地儿,自那儿进去审的人就没有全须全尾出来的,今他二人落到那地儿,势必讨不着好,自己只管看戏便是。 一阵疾风从王余氏身后闪过。 青褂子的短裤男人高喊一声不可!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王余氏越看后脑越眼熟,踱到他侧面才发觉—— 王大年! 她拍着大腿叫喊道,你来作甚!不干你的事儿赶紧给我滚回去! 王年不理。 身后气喘呼呼追着的,是他的小妹春花,王家的一家人算是齐全了。 王余氏扯不动王大年,见着小妹春花便吼道,你个没用的!唤你看着这二愣子你看不住,你倒是跑来作甚? 春花让她吼懵了。 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昨日娘你回家,行为举止怪异,时不时冷笑自语,哥哥觉得担心,他见你天不亮便出门了,也唤上我一齐,怕你犯了癔他一人弄不住…… 王余氏磨的牙根痒痒,恁是恨铁不成钢。 村长撇见王大年,便也问他来是作甚。 王大年方才担心小川,甚么都没想便闷头往里边儿闯,眼见小川无恙了,方才舒了一颗心。 “我见这里边热闹,便也想来听个乐,听闻村长要开祠堂,倒没这必要罢……” 不待村长开口,他母亲就跳着脚道,“你懂个屁!这人来路不明!和陈川芎不清不楚好长日子了,若不开祠堂,村里那些娘们儿有样学样,不直坏了天荫村的好名声!” 村长背着手点头,冷眼看他还有何说辞。 王大年木讷的杵在原地,却见当事人齐齐沉默。 他恨不能自己解释一番,可他犹记得前几日小川讲,此人是为仇家追杀才落难至此,在外不可提及他来头,否则会害他招致杀伐之祸。 王大年当日满口答应。 却没想今日落得难两全的地步。 小川重仁义不愿讲,王大年却不能眼睁睁看她进祠堂受审。 王大年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不顾道,此人同小川并无苟且,小川在溧水里捡到他,那日他重伤几死,小川心善许他住进来康养。 若是这般都用规矩压人,便是至圣贤师也恐行差踏错。 村长狐疑地看了一眼,片刻后质疑道,陈川芎自幼时湿水险些丧命,陈家便不许她近水人尽皆知,家中连大些的水缸都不曾有,如何能从溧水捞起成年健壮的男人。 王大年无奈,把那日自己跟着她救人的事儿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小子们闻言叹道医者父母心。 一旁的王余氏却大哭起来,她直直地蹬着腿,一会儿指着小川,一会王大年,“她是给你灌了什么汤药了,你宁愿扯谎也要包庇她所行苟且之事……那日,你不是在家守着你亲老娘哩,如何能去溧水捞人?” 众人皆惊,王大年满脸错愕,“娘你莫要胡诌,你身体好着呢,我守着你作甚?” 王余氏立马瞪眼道,“你给我捡的汤药还在桌上搁着,现下又说我没病了。” 王余氏拿胳膊肘抵了抵春花,问她是不是有这回事。春花当她说的是汤药一事,便点了点头。 王大年急的不行,连连摆手想否认这事儿,他见檐下从容不迫的男人,慌忙开口道,你哑了吗,倒是解释几句啊。 明渊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紧不慢地问,“祠堂可有主事之人。” 小子们疑惑,却答道,“这是自然,都是村中长辈。” 容渊颔首,微笑道,“那便去罢。” 小子们从未见过还有主动愿意去祠堂的人,心内不解,小川也面露难色,只当他不知道祠堂厉害。 王大年闻言,形容癫狂,冲他吼道,你知道那儿是甚么地!你这是要害小川! 容渊悠哉地同他擦肩而过,以极轻地声音道。你怎知我是害她不是救她。 第7章 解救 解救 已至正午,日头倒不盛,太阳只懒懒地照着,路上竟半点人气也无。 祠堂尘封多年,墨色的木漆,结丝的蛛网,阴森森的恁的骇人,堂上坐着几位花白胡须的老头,为首的是村长杨富贵,余下几位耆老均是德威深重之辈。 堂口围满了人,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连那走巷的挑货郎田生也来了。 王余氏说话难听,但他田生自认行端坐正,不怕她来事,只可怜她家那小子,原村长领人去祠堂的时候,王年也闹将着要来,她母亲只摁着嗓子很小声说了一句,他便极不情愿的遭他妹子给领回家里了。 别人没听见,可他田生自小耳聪,那话自是一字不落的到了他耳朵,王余氏是在威胁王大年,若他敢跟来同小川讲好话,她便一头撞死在他爹的坟茔前,直叫他看看自己生了个好儿子,竟作妖逼死自己的老娘。 王大年听得嘴皮直颤,浑身发抖叫他妹子给拖走了。 旁边磕瓜子的拐了田生一下,问道,这不是陈作平家的女子,祠堂都老多年不开了,她今儿这是犯了那条规矩。 田生摇头。 他忒地吐出了瓜子皮,又道,一男一女,估摸着就是□□里的那点事儿,只这男的又是那个,怎的敢不跪? 嗑瓜子后边的人来得要早些,便同他搭话道,这堂中之人非他父母长亲,亦非当地主官,他不愿意跪,旁人自也无奈他何。 嗑瓜子地翘指啧啧两声,倒是个硬脾气的,只这村中有不成文的规矩,他不愿跪少不得陈家那闺女要多担待些了,况村长向来不喜她,观今架势,是不得善了。 他身后那个年轻些的也问,那陈川芎生得水灵,又不惹是非,怎的村长反倒不喜了。 嗑瓜子的瞥他一眼,只当他是个外来的不晓事,热心解释道,她幼时死里逃生那回,你年纪轻不晓得,村长亲去看过的勒,烧的只剩一口气了,偏几天后竟是囫囵个,只救回来便死了亲爹,村长嫌她晦气罢。 那年轻的还想问几句,便叫嗑瓜子的给止住了,直道好戏要开始了。 堂上一老者问道是怎么回事,不待当事人自己张嘴,王余氏便眉飞色舞的讲起来。 “诸位耆老明鉴,她陈川芎就是个不要脸的浪货!成日里妖精做派勾搭男人也就罢了,现今竟叫她那奸夫住进家中,方便行那苟且之事,坏我天荫村名声!天可怜见!若不是因着我儿成日被她勾的不分西东,我也不至于发现这天大的丑闻!” 满座哗然,皆盯着伏跪在地上的清丽女子。 她声音沉静,不卑不亢,“嫂嫂道……道我偷人,可是躲我床底眼见着了。” 王余氏挺直腰杆道,“我自是没见着那腌臢画面,只今晨村长见了,一同前去的小子们也见了,那人分明是自你屋内出来的……” 村长冷脸道,确有此事。 小川顿了顿方正色道,“他确住……我房中,可我二人并无苟且。” 这样的说辞单薄,堂下听审的人不由得唏嘘,这跟直接承认有甚区别,倒不若实话来讲,来个痛快。 那王余氏摊手道,“诸位长辈也听见了,这可是她自己招的,她这人平素就是没脸没皮的,这说辞跟花楼娘子说自己没见过男人有甚差别。”她转头对小川道,“你倒不若说你俩是同盖一床被子聊天。” 堂下有人轻笑出声,小川杏眼微凝,堂上人面色沉重。 一人将目光投向明渊,直问你有何说辞? 明渊只浅笑着,清者自清。 村长面上绷不住了,直斥道,“我只没见过你们这般冥顽不灵的!”他伸手指着小川鼻尖,“我从前就说你是个不值当的,只你死了爹,我等心慈可怜你几分罢了,你却不识好歹做了这等丑事,今日竟还做出这般可笑的抵赖!” 他同身后众人商议,便要小川如王麻子嫂子般沉塘,那男人亦是要抽几十个板子的。 一人置疑处理的不妥,虽她解释不清,此事却仍有一线清明,若是误判难免损德,倒不若给她生机,只叫她同她那老母一齐远了天荫村便是。 外头世道吃人,时时都在打战,便是安泰之处亦有寇匪流民,如这般的弱儿病母,丢到这虎狼般的世道,生机自是渺茫。 村长不喜小川,不要她的命已是极大的慈悲,只是赶她出村,那也是自己仁德。 他也就应了。 正打算当着众人面宣判,却不料被明渊打断了。 他张口道,“诸位都是村里老人,最是懂规矩的罢。” 一花白须髯的老头便道,这是自然。 明渊侃侃道,“既在座诸位都是讲规矩的,方才商议如何处理我二人,那这犯错受罚便应是共识了。” 村长见他竟是同他论起规矩来,便说道,“这不应当吗,犯事若不惩处,便要我天荫村日后如何立足。” 明渊笑得坦然,叹到,那就好。接着他吐出的话便震惊四座,他道—— 村长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此乃何意?众人皆不明所以。 连村长也愣住了,不知他是要搞甚名堂。 “不是您应我住在陈家中的吗?”明渊微微侧首,眸中尽是算计。 堂下议论起来,道这陈家何时竟多了个亲戚,她们家在天荫村数十年,可是从来没提起过。 村长拉高嗓音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明渊笑意越深,直笑得村长心里发麻,他抬了抬臂,“我手里便有信物,当日您亲见,我是不是胡说,您来看一眼便知。” 村长自己也不知是被他怎生的蛊惑了,竟拖着脚一步步迈向了他。 明渊背脊宽大,遮住了众人好奇的视线,自怀中掏出墨色物事,扁圆身棱角顶,隐隐约约能认出一个‘薛’字。 村长大惊失色,那腿更是登时就软了,直愣愣的往后头栽,差点瘫倒在地。 天荫村虽远离喧嚣,却仍受朝廷管辖,他这儿最大的官老爷便是那县长,每回见了他,无不趾高气昂,拿鼻孔看人的,便是那县长老爷随意打发人的物事,也是杨富贵一辈子没见过的稀罕货…… 有一回,他听闻京中有贵人来了,他远远地见着贵人负手而立,县长跟在后头点头哈腰,卖力讨好,他问一旁吃茶的人贵人是那个,那人白了他一眼,你竟连镇国公薛安薛大人都不知。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纵没见过薛安本人,也听闻过他手下有‘地狱判官’诨号的薛家军。 杨富贵吓得直抖,暗忖今儿出门没看黄历,竟撞上这么尊大佛。 容渊将他扶住,贴着他耳边道,“我并非镇国公府中人,只是替薛大人办事罢了,你也知近来薛军在抽调人马充军,若是你不听话,你那痴儿也不知会否有这等幸运,保、家、卫、国。” 容渊语气亲和,可话一入耳便如猛兽直冲掉杨富贵半条命。 杨富贵这人,在村中作威作福惯了,手段是有的,但只针对外人,在家里窝囊得很,成日叫他那泼辣的媳妇训得不成样子。 他二人只得一个儿子,唤做杨成才,便当天上的月亮般捧着,什么好的都紧着他,把他当猪崽般投喂,直养得膘肥体壮,满面油光,便是走几步也要喘几口。 偏生这样,杨富贵媳妇还是心疼得不行。 近来他二人最忧心的事,便是薛家要抽调兵马。 原本以杨富贵村长之尊,大可以推人出去,再不济给先钱银,保全自己那儿子。可薛家这回征兵,竟是调来了府上亲卫,一个个冷面阎罗,油盐不进,杨富贵求爹爹装孙子恁是求不来一条生路,归家还被他那媳妇指责,终日不得安生。 原明渊亮明身份他已经很心慌了,现下又拿自己那宝贝儿子做挟,他更是无路可退,直道大人尽管吩咐。 明渊微颔首,何须我吩咐,你心中自有数。 村长在一众人狐疑的眼神中,强自镇定了心神,咽了口水勉强道,“原是出乌龙,我年纪大了总不晓事儿,这位……公子,月初来寻自己离散多年的姐姐,是我允了他住进陈家的,想着他姐姐身子不爽,他也能多担待一些……” 村上人惊得下巴直掉,那王余氏却是憋不住话的,“村长!你别胡扯了!今日之景你是亲眼所见!他二人不清不白,你怎能如此偏袒包庇!” 村长用毋庸置疑的语气道,“自古捉奸在床,你未见得他二人苟且,如此笃定未免叫人疑心你的用心。” 王余氏心里自有城府,的确用心不纯,便是证据不足又如何,只要村长必定向着她,便是白的她也有信心说成黑的,偏生村长不明缘故的临阵倒戈。 分明就差一步了。 她冲地上啐了一口,又想上前骂将几句,村长却扯着她膊子低声威胁,你若再做他法,搅了这桩事,我便叫你日后一分自我这儿拿不到。 王余氏顿时瘪了气。 自打王余氏男人死了之后,她日子过得艰难,只不时的会收些村长的财物,有时是银钱,有时米面,着实帮她度了难堪的时光,如今孩子们渐大了,要钱的地方亦是不少,若是没了村长帮衬,只怕又会过上捉襟见肘的日子。 村长抬手唤了声安静,直道今日之事一场误会,叫大家都散了,回家做活计。 堂下的人戚了一声很是不屑道,好不易开了祠堂,竟是这般无风无澜的过去了,恁的没意思。 明渊叫了声且慢。 村长连忙回头拱手,问他还要做甚。 他正色道,说的不错,这祠堂开一次委实不易,若是不审上一审评个公理岂不浪费。 小川轻扯容渊的外衫,疑惑地蹙紧秀眉,明渊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明渊淡淡道,方才诸位耆老皆在,言这犯错受罚乃是共识,今日闹剧既不是我的错,亦非小川的错,总是有人犯错罢 村长以为他是指自己,顿时心如擂鼓。 自己好歹也在这天荫村做了许多年的主,若是今日…… 明渊见他哭丧模样道,村长日理万机,有些错漏实乃人之常情,只今日村中耆老皆在,有些公道,我自来替我这可怜的侄女儿讨一讨。 说罢,王余氏的背后莫名出现了一丝凉意。 第8章 调笑 调笑 王余氏在天荫村中嘴碎惯了,招惹的是非也多,堂下乍一听得要同她说理,便作一堆人蜂拥上前,你一嘴我一嘴,纵得王余氏颇有口才,那也不敌人多,将她平日里干得邻里不合之事抖落了干净。 约莫吵嚷了半盏茶,村长才敲定了,就叫王余氏挨上两板子,必要她长了这个教训。 王余氏叫那几个小子使棍子支着胳膊,夹到门外好生打了起来,疼得王余氏弹眼泪,索鼻涕的,直哎哟哎呦的叫唤。 明渊和小川并肩离了,路上还听得见王余氏杀猪般的喊声。 小川垂眸,捏着自己葱白的指尖,轻声道了谢。 明渊听得她猫儿般细微的声音,便顿下来,他一顿小川也顿,二人四目相对,明渊唇线微动,“你就不想问我些甚么?” 小川的脸泠泠的,长睫忽闪,“……幸你相帮,才免了今日…祸乱,你是好人…我信你。” 她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只说信他时却异常坚定。 明渊表情微动,他活了二十余年,杀伐决断,从未有人夸他好人,图尔特骂他做小人时,他也并不气恼,只夸他骂得好,同虎豹豺狼打招呼,自不必做端方君子。 若小川知他所为,知他手上沾的血,不知还能不能夸出那句‘好人’。 “你今日倒令我刮目。” 小川慢悠悠的嗯了一声,不解。 “进祠堂前,我是生怕你要哭的。”明渊的神色似笑非笑。 她平日里像只兔子,极易受惊,便是说句重话也能红个眼眶,今大祸临头,却并未露出惧态,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小川面上微赧,闻言怔怔出神,浅棕的杏眼只盛着远山,她也不知自己怎生有如斯勇气。 满堂耆老,不卑不亢。 明渊伸手,弹了下她发愣的脑门,轻笑道,“这很好,不愧是……我的侄女儿。” 小川回过神来,见他忻长的身影远了,她抬手捂了捂发红的脑门,嘟囔道,“才不……是。” 月落参横。 小川家院里陡然晃了影,如风般来去自如。 那人摇着折扇,自顾自的喝起了明渊房中冷掉的茶水,压低声音道,“冀王殿下这山中生活委实不错呢。” 明渊衣衫整齐,半点倦色也无,“你来晚了。” 那人抵着折扇诶诶了两声,面露无奈,“这可不能赖我,你也知你出事朝中大乱,我那老爷子看我看我紧,我一收到消息,马不停蹄的就来了。” 明渊静默坐着,听他解释。 那人又道,“更何况,这来得早不若来的巧,若不是我来的及时,怎能撞见那婆娘缩那墙角偷听呢,这后来的事儿……” 他拿扇子戳了戳岿然不动的明渊,明渊不动声色的挪开,那人继续道,“……你不得感谢我。” 来人是镇国公薛安嫡长孙薛宁。 薛宁母亲和容贵妃,未出阁之前是金兰之交,他二人幼时便时常一起玩耍,感情甚笃,只后来明渊十六去幽都驻兵,薛宁不喜武事仍在京中,交往不及幼时频繁,但却仍旧深厚。 此处地界恰好归薛家军安辖。 薛宁委屈道,“我可是连薛府令牌都给你了!若是给老爷子晓得,我怕是一顿皮实少不了,就冲这,你冀王殿下半点表示也无?” 明渊凤眸微抬,他挑眉道,“你想要甚么表示?” 薛宁嘿嘿一笑,他抚着胸口道,“现在还没想好,不过有你冀王这句话,我便当你应了,先存着存着……” 接着,二人便正色谈到外间情形。 明渊沉色问,“你可有查出些什么?” 薛宁收敛了嬉笑模样,凝眉道,“还用查么,单看你死了满京都那个获利最甚,便知那幕后黑手罢,冀王殿下,你真有个好哥哥……” 他喝了口水继续道,“你尸骨未寒,他便急着要你手上的东西,陛下烦他不欲给,他便邀众臣进谏,道是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 “陛下给了吗?”‘尸骨未寒’的男人出声。 薛宁自鼻尖发出冷哼,“陛下上位多年,怎会不知二殿下心思,现下让我爹暂领了。” “薛大人暂领,终究不会长久,陛下不会允你薛家占着大虞的两支强兵,你猜这肥肉最后会落到谁口中?” 薛宁不解,“既然你活着,那肯定还是你的啊。” 冀王手下的兵马都同冀王本人般骁勇,随他征战多年出身入死,除了冀王本人,怕是无人驱策的动。 薛宁见明渊嘴角含笑,并不应和此事,心中咯噔,有一不妙想法腾出,“你该不会是不回去接这烂摊子了罢……” 明渊正有此意,唔了一声。 他也自斟了一碗茶水,不理愣着的薛宁,慢悠悠的道,“……那卫鸣你查的如何了?” 薛宁回过神来啧啧道,“他可真个惯会做戏的……” 据传当日卫鸣几人一身血污的归来,见着军中众人便痛哭流涕,直言自己没有保护好冀王,让他为西夷奸人所害,身死赤渡川。 还扬言要随冀王一道去,那剑都抽出来横在脖子上了,硬是叫一旁的人给拽了下来,情真意切,是见者伤心闻者泪流。 明渊心上火灼,暗道是那个不长眼的蠢货多管闲事。 “若不是你这死而复生的人同我讲,我都险些信了那卫鸣,只有一点奇怪,他既是你亲卫,随你出生入死多年,怎生会忽然背叛你,对你恨极……” 薛宁小声说着,“莫不是你做了甚么对不起他的事儿……” 明渊“……” 明渊也觉不解,他至今都想不通卫鸣背叛他的理由,“你觉得我能做甚?” 薛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道,“这我哪知道啊,您冀王干的亏心事,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非要我猜,不会是你抢了人媳妇儿吧?” 冀王年纪轻轻,功勋卓绝,加之气宇轩昂,清逸倜傥,况男人之间反目,多的是为着女人,薛宁觉着自己的想法很对。 明渊压不住心口怒火,咬牙切齿一字一字恨恨道,“他、就、没、有、女、人,我自去哪儿抢。” 薛宁尴尬的哂笑两声,连说了两遍那就好。 明渊叫他继续说,他也就开口道,“……卫鸣后来便一直称病不出,待在家中,至于那图尔特,尸体我是亲眼见过的,歪扭地趴在地上,好几个窟窿,血流的满地都是,眼睛圆瞪,像是死不瞑目,看得我心里直发寒。” 明渊冷笑。 他当然死不瞑目,他同卫鸣里应外合,想要得便是他冀王的命,明渊身坠赤水,图尔特以为谋划得逞,却不料自己竟也成刀下亡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这螳螂是谁?黄雀又是谁? 薛宁摸门不着,斟酌再三后开口劝道,“你真不回啊?现下着大虞可缺你这位冀王缺的紧呢。” 明渊盯着他冷冷道,“大虞可以缺任何人,却独独不会缺我,你且看着吧,看这接下来的好戏。”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殿下当真是耐得住性子,只不知日后作何打算?” 明渊道不急,只说自己会暂待此地,等时机成熟了再做动作,值此期间,烦劳薛宁替自己看顾母妃。 薛宁离京时,拜谒了容贵妃,恰逢明月公主也在,便一同拜见了。 自明渊的死讯传来,容贵妃便不大好了,听得消息当日来不及反应,便径直朝后边儿倒去,直吓得满宫的宫人战战兢兢,抬人的抬人,唤太医的唤太医,忙作一团,直到夜幕时分容贵妃方转醒。 陛下和皇后白日里来看了,第三日公主也去了。 薛宁道,“你也知明月公主情况特殊,驸马担心的紧,连容贵妃都有意瞒她此事,生怕她出了意外。” 明渊长姐明萱大他几岁,娴雅温柔,印象里长姐是个沉稳魄力不输男人的女子,怎听得这话,竟要像个孩童般圈起来保护。 薛宁见他似有费解,直拍着脑袋说道,明月公主有孕了!你看我来的急,竟忘了同你报喜,你要当舅舅啦! 公主和驸马成亲多年,感情甚笃,却一直没有子嗣,公主想叫驸马纳妾,驸马不应,直说就算没有孩子,他二人亦能和美一生。 公主感动非常,灌了无数汤药,遍寻名医,才得了这来之不易的孩子。 的确是天大的好事。 只明渊离京已久,并不知此事。 薛宁见他面上冰山融化,直道,“这做舅舅的心情如何,很是新奇罢?不过于你……该是习惯,毕竟冀王今早才新得了一个侄女。” 明渊收了笑意,白了一眼,滚。 薛宁并不被他这话给吓着,反而还笑闹起来,“那小娘子我今日见了,委实漂亮,腰是腰,腿是腿,那小脸儿更是嫩的能掐出水来,生在乡野,却是绝色……” 薛宁最后总结道,“若冀王有意,何不把人留下来。” 明渊眸光流转,并不接茬。 薛宁叹口气道,“哎,看来是这小娘子没福气,也罢,我薛小爷最是受不得漂亮女人委屈,日后我便叫她跟着我,也免得她成日受气。” 薛家门第森严,领人进门那有那么容易,况薛宁还未娶正妻,明渊知他是在说胡话,却还是说道,“你莫去闹她,她胆子小怕人。” 薛宁拉长尾调哦了一声,摇着折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9章 闲日 闲日 清晨。 明渊甫一开门,就被吓了一跳。 雾色中笼着一女子,弱柳扶风,腰若约素,端着土瓷的盅,亭亭玉立于风中,不知道等了多久。 明渊见她一身寒气,额间碎发微乱,鼻头也冻得通红。 “小川,怎么了?” 她湿漉的眼神回来,忙将手中瓷盅递与他,透过指尖还能感到暖意,她缩回了手,细声细语道,“这…这是谢你的。” 昨日之事,小川母亲知晓了。 她身子颓,纵听得动静,却因久病连下床的力气也无,斥村里人无耻,道陈作平在时,无一不受其惠,今人走茶凉,竟要将她们母女二人赶尽杀绝…… 又叹到小川善心运气好,得遇贵人化此无妄之灾。 小川天不亮就起来,打着瞌睡熬了补养,熬好了拿炉子煨着,等他醒来,权当算是感谢。 明渊将东西搁在桌上,小川只说自己还有事就走了。 薛宁嗖地不知从哪儿钻出,毫不客气拉开凳子坐下,“这小娘子真是客气,若不是你冀王殿下,昨日之祸本应不在,不嫌恶你都是好的,竟还费这许多功夫来谢你……” 他揭开盅盖,白雾腾腾,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这东西不稀罕,但是这心意难得,冀王真真不打算带回去?” 明渊没理,只冷冷的说了句,“……你怎的还不走?” 薛宁委屈巴巴,摸摸瘪平的肚子,“我现下肚内空空,总要让我进食些再走罢,不然我在路上饿晕了,说不准被谁捡走呢,我可没你冀王这么好的运,若是遇上个彪悍的,非要我以身相许,你说我是从还是不从呢?” 他无赖模样,满嘴胡说,明渊白他一眼道,“……吃完赶紧滚!” 薛宁嘴里嚼巴着,说话也含糊,“我滚我滚,你也趁早,昨日那情形对你委实不利,未免节外生枝,你还是少掺合这破地儿的破事儿罢。” 明渊低头不语。 忽的想起一事,提醒他道,“那村长的儿子,暂且不要抽调走。” 薛宁想起那日夜探天荫村,村长那儿子年纪轻轻,却肚圆浑似球,四肢鼓胀,脸如发泡的馒头,若是这种人进了他那薛家军,薛宁连连摆手。 “那货只他父母才跟宝儿一样的宠着,肥的像头猪,我薛家军怎会收这样的酒囊饭袋,你多虑了。” 明渊眸有别意,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只是想让杨富贵最后享受享受,有儿在膝下的欢乐时光……” 杨富贵其人,精瘦精瘦的,浑然不似他那儿子,说起规矩来头头是道,道貌岸人,伪君子真小人做派。 薛宁未及深思,瓷盅的补养尽数让他给吃了个干净,是连汤也喝了几口,他拍拍肚子道,“不招你厌了,我自走了,该盯的人我会替你盯着,娘娘我也替你照看着的,你也上点心,别在这山野待了几日,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自己的责任。” “大虞早晚还是需要你的,冀王殿下。” “知道了,快滚。”明渊冷冷地轰走了薛宁,回身见空空的瓷盅心里莫名来气。 自上次那事之后,小川家中恢复了平静。 王余氏吃了棍子不敢上门作妖,王大年心有愧意也销声匿迹,这间小破屋倒是难得的恢复了静好。 小川的生活很简单。 无外乎修习古医书,将山中草药焙制,再替母亲和明渊熬药…… 偶有山里人来看病,她便停下手里的活计,竭力相治。 原村里人忌讳她,嫌她不吉利,奈何病的重了经不住,兜里也没几个银钱。 就说是倒运,谁还能比行将就木的人更晦气呢,这就是谁也别嫌弃谁,倒也就腆着脸上门了。 一回两回的,也传开了来,山里穷的叮当响的都来找她。 回回看了病,给几注钱,实在没钱的就给些苞米啊面的,小川自己也挖草药托人去镇上卖,这才支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明渊的生活更简单。 他就成日看小川忙碌。 他伤大好了,只天寒时有些胸闷咳嗽,小川怕他病不好,便不给他找事儿做,又怕他觉得闷,给他找了几本书打发个时间。 当然是医书。 把所向披靡的战神当闺中小姐般将养。 明渊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转念,倒也乐得自在,浮沉多年,难得有这样闲适的时候。 天幕洒下金光,榆树扑闪翠叶,杜鹃的啼鸣清脆又空远,他闲闲地翻着医术,慵懒的靠在桌椅上。 如云间月,如高山雪,如这世间一切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 小川目光专注,正娴熟的筛捡着品相好的连翘、金银花、苦桔梗,打算一并掇好交与挑货的田生,叫他去镇上药铺卖了,介时有了银钱,也分他几利,权当作跑路的谢理。 明渊一手支着下颌,一手随意的翻览着,凤眸偶在一页驻足,他摩挲着铅印的墨色,指腹按着两字若有所思,川芎。 川芎味辛,性温;归肝、胆、心包经。主治心脉淤塞之胸痹心痛、肝郁气滞之胁肋胀痛、肝血淤阻之胸肋刺痛、淤血阻滞之跌仆损伤、疮痈肿痛、头痛及风湿痹痛等。 明渊细细咀嚼了这个名字。 他将书搁在腿上,却并不翻阅,眸色是难得的温柔,山中有风月共赏,却独一个轻轻俏俏,活泼妍丽,堪似精灵的小川。 “原你的名字竟取自中药。” 小川听他低沉的嗓音传来,回头望他,眼睛亮亮道,“是,我父亲……取的,他说川芎是好药,能……活血行气、祛风止痛。” 川芎是很好栽培的中草药,生命力旺盛,在地广泛,小川出生日,陈作平正拾着此物,闻得消息他大喜过望,便也给女儿娶了这名字,盼着小川能同它般生机勃勃,有益于人。 明渊道了声不错,不愧是杏林之家。 他修长又分明的指节翻动着书页,却是在一页停了下来,不知看甚顿了足足半秒,竟是掩掩笑出声来。 小川也不知那医术那个字戳中了他笑点,从未见过有谁看医术能看乐的,她便唯唯问道。 “怎么了?” 他见小川好奇,便也不做掩饰,直叫道你过来。 小川乖乖的放了手中桔梗,缓缓步至他跟前。 明渊将眼前书页往她跟前一推,上头密麻麻全是字,有正文,有注解,还有补充…… “这是你写的罢。” 小川摇头,这是景岳全书,是张景岳贤圣写的,不是我。 明渊笑道,“我说这字呢。” 小川见他手指着注解,那注解除了她本人应该没人能认得出来。 鬼画桃符,歪歪扭扭,像是几只小虫子蘸了墨在上边儿爬的。 小川脸当时就红了,含含糊糊地恩了一声。 明渊毫不客气地调笑道,“你人长成这样,怎的字儿却长成这样。” 村上没有书塾,小川便没正经读过书,她父亲在时教她几个字,她便学几个字,最开始学的便是自己的名字,陈川芎,她连笔都握不好,那歪歪曲曲的芎字便是叫小虫爬,都比她自己写顺畅。 她写不好就堵气,越堵气就越写不好,陈作平也无奈她何,便转即教她认草药,这小川倒是学的认真又快。 后来父亲没了,教她习字的人自然也没了。 她一心想着继承父亲医术,练字却并不在意,只要自己认得出即可,却没想到今日,竟叫人好生笑了一会。 “你从前没这机会,如今有一现成的大师怎的不珍惜。” 明渊自幼聪明又勤勉,君子六艺,无一不通,那手不止握得住刀剑,更是稳得起书画,就连皇帝都时时称赞他的字—— 熟而不俗,险而不怪,奇正相生,出乎自然。 他见小川眸色忽闪,却又骤然黯淡,以为她心内纠结,不知怎生开口,就听见小川清泠泠的声音差点没将他气死。 她糯糯地说,“不成……不成的,张秀才那儿太贵了。” 明渊笑得勉强,咳了声,冲她道,“我说的……是我。” 小川的杏眼骤然亮了,小声说了句真的吗。不待明渊回答,她又自顾自的落寞起来,杏眼里满是悲戚。 “可你很快就要走了罢。” 小川能感受的到,他不属于这里。 他和村里人,甚至镇上的人统统不一样。 他身上藏着秘密,藏着许多小川看不透的东西,漫长相处,小川能感受到他并无坏心,也从无算计,所以他不愿意说,小川也不多问。 只是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不属于这里的人,早晚都是要离开的。 这段时日,小川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明渊帮她讲话,为她答惑,替她解围,时时立于她身侧,才给了她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勇气。 “那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明渊的手捏的书页皱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受了什么蛊惑,鬼使神差的说出这句。 或许是因为当时风太大叫沙迷了他的眼,恍惚中竟叫他看见小兔子杏眼水雾般的哀凄。 小兔子抽了抽鼻子,笑着摇了摇头。 意料之中。 明渊沉了沉气,静默无言,倒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下去,直到月底—— 村里出了件天大的事! 第10章 开祠 开祠 那天,于天荫村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原因无他,一向门窗紧闭的祠堂竟在短短一月内开了两回。 这回不仅仅是村中耆老,便是那镇长的官老爷都来了,只因为这次审的人非同一般,乃是村长杨富贵! 那天,小川还在院子里洒扫,王余氏对门的王婆子来了,门叩的叮叮咚咚,活似土匪进村前的奔走相告。 小川把门打开,却见她慌慌张张,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一直重复着几句话—— 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那王余氏已经提出菜刀气势汹汹的冲出去了! 小川以为是王余氏的家事,本不欲管,毕竟他家三天两头的闹僵起来。 前几日春花还来找过自己,说大年哥和母亲干了仗,大年哥叫王余氏给赶跑了,现下人在哪儿没个着落,叫小川帮忙想想办法。 小川那有甚么办法,他母子二人吵架,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她,她若再去掺合,莫说自己讨不着好,便是叫他们母子离心,更生嫌隙。 春花急地直哭。 小川便给她出主意,先去杏花姐夫家把杏花姐叫回来,再找村里的长辈做主,劝劝这成日鸡飞狗跳的母子两。 春花听了,过不多久,王年果真灰溜溜的回家了。 这回不知王余氏是为着甚么事要砍要杀的,若是与她有关,她自是去不得,若是与她无干,她去了也白搭。 所以小川正欲拒了。 却不料明渊在她身后云淡风轻的开口,只叫她今日一定要去。 小川虽疑惑却也听了他的话,敛了手就随着那王婆子一道出门了。 还没到祠堂,就听见王余氏杀猪般的叫声,她嚎道,“你这畜生!杨富贵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那手上的菜刀劈的呼呼作响,虽是毫无章法,却骇得一两个小子不敢近她的身。 偏偏今天还有镇上的官老爷在,若是任由她发疯,砍死砍伤了杨富贵,都是不成的,便叫一旁的王大年和几个小子硬拉住了她。 王余氏披头散发,形容癫狂,只在看见儿子的时候,眼里才出现了一丝清明,她抱着王大年,哇哇的就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 小川这时候才敢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原村长有个弟弟叫杨武,准确些说,也不是村长的弟弟,是村长媳妇儿的亲弟弟。 人长得牛马高大,是村里的凶神,仗着杨富贵包庇,一向为非做歹惯了的。 杨武此人,没读过甚么书,也没个正经事干的,成日里游荡,最爱晃的就是镇上那间赌场。 前几日,他自杨富贵那儿拿了银钱,打算去赌场练练手,偏那日不知是怎么的,运气好的如有神助,他那桌人的赌注不消半炷香便叫他赢了个精光。 他拾掇起那日所获,打算兑了银票去春风楼里找他那老相好小翠。 却不料,那一桌忽来了一人。 那是个俊朗的富家少年,见着那个都要问几句玩儿的甚么,一看就是个不会的。 原杨武也不想理他,只他一斜眼就被晃到了,定睛一看,那人手上的布袋里,装的全是明灿灿的金锞子! 金锞子! 亲娘诶,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杨武手里的小钱顿时失了他的意,要他有这些钱,莫说是去找小翠了,便是叫整个春风楼都给买下来。 他心下窃喜,仿若那金锞子已经在自己手里了! 杨武上前主动搭茬,那傻子也应了,几个回合下来,那钱叫杨武赢了个精光,杨武心内狂喜却还故作镇定,问对方可还有钱,若是没了他便要离。 那傻子输了钱并未气恼,只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他道,“袋子里是没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个玉佩,应该比那些金子要贵重些,还能玩儿吗。” 杨武连连说能,那手已经颤抖的快要停不住了,几乎就要接过玉佩,那人却一把拍开他的手,直面他道,“我这玉佩比那金子要贵重许多,你拿甚么同我赌呢?” 杨武哪儿知道啊,他一穷鬼,便是进赌场的门钱都是佘的,若是他那姐夫不给,他便是一分也无。 那人忽然笑道,“我听人说这里规矩,若是没钱的,给手给脚也是可以的罢。” 杨武心下恐惧,却又暗忖道,这傻子分明就不会玩儿,许是因着输给了我心里不忿,这才做这虚张声势罢。 便也应了下来。 他二人玩儿的是掷骰子,比大小,一局定胜负。 因为赌的实在有些大,便叫来了赌场人做证,围着一大圈人,摩肩接踵,都等着看这场赌局的结果。 杨武先开,他那骰子是五六六,这已经是十拿九稳的数了,那傻子要赢他,就必须得六六六才行。 那人估计自己是没戏了,叹了口气,慢悠悠的开了自己那盅要看不看。 周围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骰子赫然就是六!六!六! 杨武当时就瘫倒在地,口唇发白,像条死狗一样拉都拉不起来。 那人笑嘻嘻的,“哎呀,看来要开始选手脚了,真是残忍,不然你自己选罢。” 那杨武忙求爹爹告爷爷的哭丧起来,直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那人也苦着个脸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若是不要你手脚,日后他们都当我是个好欺负的了。” 杨武纵横霸道多年,若是没了手脚,岂不成了爪牙的老虎,日后如何还能再此地立足,他心一横便道,“好汉,若你不要我手脚,银钱我自双倍补上。” 那人嘲笑他,“你这一身穿的抠抠搜搜,浑身摸不出二两银子,叫我如何信你,还是砍手罢。” 杨武被按着手,那刀也自去取了,他吓得屁滚尿流,“且慢!我姐夫有钱!只要我捎封信去,他定会来赎我的!” 那人又将他姐夫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何有钱细细盘问了一番,杨武一一答了,那人思量片刻便允了,叫他写了名字,盖了指印托人送去。 接下来的几天,杨武一直被关在赌场里,等着杨富贵来救他。 第三天,杨武已经被饿的头眼昏花了,他那姐夫仍没来,当日同他赌钱的小公子却施施然至了,手上还拿着一封信递与他。 他道,“瞧瞧,这是不是你那姐夫的字迹。” 杨武没读过书,认不得几个字,可那字迹他却清清楚楚的认得,正是他姐夫杨富贵。 他问来人,那信上写的甚么,可是来赎他的? 小公子啧啧两声,叹了声可惜,“你那姐夫叫我们只管处理你,他早就厌烦你惹出的那一篓子事儿了,砍了好砍了痛快,也免得叫他成日恶心。” 杨武呆坐在原地,嘴上一直反复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那小公子也不说多话了,叫人绑住他手脚就要砍。 杨武使劲儿挣扎着,他实在饿了两天,那力气堪若蚍蜉撼树。 他又蹬又踹,使着最后的力气叫着杨富贵的名字,“杨富贵!你个天杀的!老子替你办了那么多脏事儿你竟这样对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听他挣扎,那小公子像是生了兴趣,“你倒是说说你替你那姐夫干了什么脏事儿。” 杨武也就破罐破摔了,将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干净。 那小公子也替他生气,“这杨富贵果真是个极无耻的,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小人,这样罢,我且放你一马,你自去报官,将这杨富贵的作为抖个干净。” 杨武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但他还不傻,若是他去报官,杨富贵是讨不着好,只他也别想跑。 那人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他道,“他都弃了你了,你还替他守着秘密做甚,更何况,你做的那些事,大可以往他身上推,就说是他胁迫你的嘛,反正也没人知道,你说是不是?” 那刀横在杨武面前磨得锃亮,心内恨杨富贵更深,心一横道了声好。 送杨武前,那人满面笑意,话里却藏了刀子,“别耍花招,不然我会让你知道比断手脚更痛苦的事是甚么。” 杨富贵站在堂上,压着嗓子说道,“你这个蠢的,我从未收过赎你的信,更莫说回了。” 杨武揣着手冷哼一声,“我呸!那分明就是你的字迹,你还想狡辩。” 杨富贵猛地一拍脑门! 忽然想起几天以前,有人说杨武要去镇上采办,问他有无需要的,写下来也就一并买了,他想起自己那憨儿子花销颇大,便也照着儿子婆娘的所要写了。 官老爷喝一声安静,接着道,“杨武,你自把当日说过的,逐一陈述。” 那杨武答了声是便开始说。 大致就是他帮着杨富贵敛财的事儿。 譬如,收茶叶的人,就是杨富贵找的,每回所赚银钱,杨富贵至少要抽掉五成,这才使得村里茶叶获利一年比一年低,分田的时候,田地肥沃的村户杨富贵便叫他多交粮,那粮自是进了他的腰包,有时他还会自己编些由头,借口朝廷征税,另行收刮…… 堂下已经是怨声载道。 杨武接着讲。 若是听他话的,便两相无事,若是不听话的,他便叫杨武去处理。 最开始是偷摸去烧不交税那几户农刚收的粮食,后来杨富贵就给了他毒,叫他去药那几户不听话人家的牲畜,农人有了损失,杨富贵再假模假样的去安慰几句,笼络人心。 村里人一年难得见油星子,这家畜可是金贵着,那是逢年过节才有的,若是没了,一家子不得心疼成什么样子,杨富贵说,就是要他们疼,疼了才晓得听话。 堂下已经有人吵嚷起来了,唾沫星子几乎都要淹掉杨富贵。 杨武畏缩道,“有几次还差点药出了人命……” 听得他这话,杨富贵已经嘴皮哆嗦起来,他伸手指着杨武,吵嚷叫他休要胡说,污蔑自己。 杨武却是个不管不顾的,他吞了下口水。 “陈家那个小的……陈作平不知怎的发觉他药人的事儿,杨富贵嫌他多管闲事,叫我去弄,陈作平家不养牲畜,我能下给那个,自然也就是……” “还有那个王正,王余氏那口子,他们非要自己卖茶叶,那天天不亮杨富贵就叫我……” 满座哗然。 第11章 真相 真相 杨武话一出口,满堂皆惊。议论之声越来越盛,竟让那官老爷叫了几次肃静都停不下来。 一村民惊异道,“这杨富贵素日了敛财也就罢了,竟还生了这样恶毒的心思害人!” 另一人哭天抢地,“我那养了许久的老母鸡,本来想给我那病弱的老娘炖的,生生叫他给我作践没了!” 其中反应最剧烈的还要属王余氏,她今日原本是来看热闹的,没成想竟扯出了自己家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她男人死的不明不白,死在了行了千百回的道上。 村长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噎死的都是会食的,他是雨天路滑,两眼一摸黑才出了意外。 王余氏信了。 加之这些年来,村长不时的予些银钱,很是对她有益,叫她一寡妇能拖着儿女活下去,故而她也没有深究男人的死。 如今细细想来,是发觉了许多蹊跷。 譬如,王余氏男人腹部脊背没来由的淤青,还有那尸体竟和道儿隔了老远,他是被人从沟壑里捞起来的…… 心中的不确定越发胀大,王余氏瞳孔放大,鼻孔微扇,踉踉跄跄几步,浑不在意堂上几位的愕然目光,失了分寸的纠扯着杨富贵领子。 “杨富贵!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 杨富贵被她骇了一跳,往后连缩了几步,小子们忙把扒拉着的王余氏扯开了,听得堂上花白胡须的老头捶着桌子,“拖下去,拖下去……这成甚么样子,官老爷还在这儿了,没得叫人说我们村失了礼。” 他又善心劝慰道,“王余氏,你且待审完,若你男人真是他所害,我们断不会轻易饶过。” 听得这话,王余氏再是不忿也没话可讲,只得老实等在门外边儿。 堂上的审问继续。 “杨富贵,杨武所讲的是否属实?” 杨富贵被王余氏骇完,勉强镇定了下来,拿出平日里村长的架势。 “自然不是,杨武虽是我妻弟,却是个十足的混不吝,自小混账事干的不少,却叫我给他擦屁股,此番道是我指使他药人害人,证据呢,没有证据便是污蔑……” 杨富贵不晓得,自己那没脑子的妻弟是中了谁的套,竟扭过头来害自己这位待他不薄的姐夫。 可事到如今,他已同自己撕破了脸,便再无回头路,若是不及时谋略,弃车保帅,自己今日就别想囫囵个出这祠堂,外头的那些人,一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尤其是那王余氏,泼妇一个,方才冲上前来时,划伤了自己的脖子,到现在还生疼着…… 那堂上几位眼神交汇,认同的点了点头。 杨武一听得这话,就晓得这杨富贵是同他彻底划清界限了,若是自己拿不出证据来,少不得这一门子官司全都由他来担待。 证据? 杨武摸着脖子畏缩着,犹犹豫豫道,“我是个憨蠢的,每回替他办了事儿,没想着留证据……” 那杨富贵大松了一口气。 “只每回,我替他弄了人,便去小翠那儿顽耍,我二人好了许久,甚么倒也没瞒她,她叫我留个心眼儿,说是万一我那姐夫东窗事发弃我于不顾,我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他从怀里掏出册子,里面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字,写满了时辰地名人户,做了甚么事儿,以及他姐夫给了他几多银钱。 “我是大老粗,不会写字,这些都是我那相好代劳的,也一直留在小翠那里。” 证据被呈上。 那纸页都黄黑,看起来有些年头,不像是伪造的,官老爷坐在最中间,一页页的翻开那册子—— 天愉九年正月十七烧王麻子冬柴得钱二两 天愉九年六月初五 药田正义老牛一头得钱五两 …… 举座皆惊! 那册子啪嗒丢在杨富贵面前,他失了魂儿的捡起,每翻一页,那些事儿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听得耳边疾风般的斥责声。 你还有甚么话好说! 你若是不认,我们便叫来这上边儿的人一一查对! 杨富贵瘫软在地,旋即发疯般得撕扯着册子,战战兢兢道,“不,不——这册子是假的!有人要害我!” 那官老爷冷哼一声,眼看他垂死挣扎模样,“这册子年头已久,谁会处心积虑许多年造假就为了害你……” “来前我们便去春风楼里查过账,那杨武所耗银钱巨大,却一笔笔都能同这册子对上,你倒是说说,他没个正经营生,那来的这许多钱?” 杨富贵自知大势已去,心下荒凉一片,痴傻了般软坐在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等他再想开口的时,迎接他的就是从家中取刀归来,形容癫狂的王余氏,她胡乱地劈砍着,双目赤红,声声嘶吼。 杨富贵! 你这畜生! 我要杀了你! 你害了我的男人!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我半辈子! 她吼道最后已经哑声了,神志不清地叫王年拉住,那刀也被劈头夺下,王余氏叫得惨烈,哭得凄厉,抱着王大年泣不成声。 我可怜的孩子…你父死的冤枉啊…… 王余氏平素蛮横惯了,大家都不喜她,此时此刻,却是难得的生出了恻隐之心。 杨富贵经那生死一线,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囫囵个离开了,欠下的债终归是要还的,倒也看开了般的坦白起来…… “那些事的确是我叫杨武做的,事成后供他银钱也是我允诺的,我只叫他威胁则个,烧他们粮柴,下些药叫他们不好过,可我从未生过那害人之心呐……” “我晓得王余氏那口子偷卖茶叶,我也是气坏了,觉得他没把我这个村长放在眼里,才叫上了杨武,那天我便是想骇骇他,叫他吃几个拳头,受些苦头,没想要他的命,谁知他怎生挣得那般剧烈起身就跑,我们追在后头,天暗路滑……” 王余氏又哭又骂,整个人已经脱力了,像瘫烂泥倚在王大年身上,她身后的王大年亦是眼眶通红,面上痛楚,春花是没见过父亲的,此刻却也梨花带雨一家人哭做一团。 “我也后悔,那毕竟是条人命啊,他媳妇带着三个孩子,我是整晚都困不好,夜夜梦魇,总见他要我偿命,要我儿子偿命……我实在是怕极了,这些年多多少少做些偿补。” 王大年呸的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去你娘的偿补!你这人面兽心的老狗! 堂上审问之人知他一家怨怼极深,倒也没多说些甚么,只过了会儿,又问道,“杨武说你还叫他药陈家那个小的,可有此事……” 杨富贵慌里慌张的连连摆手,“我怎敢还要人命,光那一回已够我受了……” “我是给了杨武药,让他叫陈家吃些苦头,只是他惯是个蠢的,那药用错了法子,竟差点把陈家那小的药死,当时把我骇极了……” 陈作平是大夫,常药他只需一捻一嗅就能辨分明,杨富贵花了重金,买了无色无味入水即溶的好东西,想叫他吃些苦头,那药本是要投进缸子里的,杨武没长心,就还和从前一般直接入食。 这才有了陈川芎九死一生的经历。 “那陈作平为人老实本分,村里有口皆碑,能和你结甚么仇怨,叫你这般用心作害?”官老爷开口问道。 “这不能怨我,要怪就怪他多管闲事……” 陈作平是村中大夫,医术高明,人有不好了,甚至牲畜不好了,都来找他。 一回二回的,竟叫他发觉村长那事儿。 他主动上门同村长直言,叫村长莫再行此事。 村长嫌他麻烦,便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想要他的示好。 奈何陈作平是个极固执的,冥顽不灵,软硬不吃。 他既不收村长恩惠,也不受村长威胁,还道若是他再不收手,他便要告知村里人真相,要去府衙敲登闻鼓。 杨富贵恨极,直道定让他吃些苦头,才有了后来之事。 “那陈作平的死,可与你有干系?” “并无,我当真没有再害过他,陈作平自他女儿被救回来之后,整个人就不大好了,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 堂上沸反盈天。 有一青衫女子默默离开了祠堂。 杨富贵不知道陈作平是怎么死的,就如同小川也不明白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 那年她才只有十岁。 大病一场重回人间没有迎来欢笑,唯有无尽的谩骂和嘲讽—— 那些人都说自己是煞星,是妖物,生生克死了亲爹。 她大哭着回家问母亲。 母亲的眼里晦涩,像是进了沙,像是迷了眼,她将小川拥入怀中,声音沙哑又温柔,小川分明感到了脖间的滚烫湿意, “小川是爹娘的宝贝,不是妖怪,你爹爹他只是过不了心里这一关,不怪小川……” 曾经小川不明白母亲话中深意,如今却是了然。 天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 湿湿嗒嗒,淋淋漓漓,像是天边的云雾也在为人间至苦而悲泣。 濛濛水雾中,高大男人正撑着伞长身玉立,他眉眼似笑,如朗月入怀,如清风过境。 升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的侧脸,他是受尽这世间垂爱的人,一呼一息间,天地万物像为之静止,只余他们两人,听不到雨打芭蕉,听不到鸟兽啼鸣,小川耳朵里只听见他温朗的声音,他说—— “小川,我来接你回家。” 第12章 白沉 白沉 雨幕已经歇下,禹山山麓淌着清泉,细水迂回,缠绵不尽。 山色中,立着两位男子,年长些的那位挺括笔直,清逸飒爽,那年纪小些的,生得亦面若冠玉,浑身散发着少年意气。 明渊负手而立,禹山水潺潺,便是心境也平和了下来,若是没有旁边聒噪如蜜蜂嗡嗡的声音,合该是幅江南美景图。 “明渊哥哥你没去不知道,那杨贵……杨富贵,就那杨武的姐夫,干瘦干瘦那老头子,听得小官儿说他作恶多端,丧心病狂要砍了他的脑袋,竟当场就溺了,堂子里一股子臊味……” “那下头的老少爷们,一个个地恨不得吃了他,杨富贵那媳妇儿和儿子也来的,哭得好不伤心,直求那小官儿放杨富贵一条生路。” “这次的事你办的很好。”明渊浅浅淡淡的开口,眸中却饱含赞许之色。 那少年郎一脸‘这是自然’的表情,喋喋不休的讲起自己赌场的伟绩,骗人的丰功,面上很是得意。 “我办事儿哪回不成过,便是这次,那厮以为我是个不会的,一见我那金锞子就两眼放光,却不知他白爷爷赌场那事儿是干遍京都无敌手的,他怎生还敢同我叫嚣,不过是让他几把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能人了……” 这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唤做白沉,虚岁十七,是冀王府的护卫,五年前叫明渊从日城战后的遗孤中捡来的。 白沉这小子,读书识字不行,下九流的玩意学的挺快,除了这些,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他武功奇高,小小年纪竟能一人战倒营里七八位好手。 那年明渊问他,你年纪尚小便能有此成就,将来前途无量,我这三大营将,若你有看上的便自去罢。 白沉却认真的摇了摇头。 明渊挑眉觑道,三大营众将随我戎马多年,战功赫赫,是一等一的好手,你竟还看不上。 暮色中,白沉的眼睛格外明亮,像是黄沙中的揉碎的星辰,他有少年独特的嗓音,话里却有成年人的坚定,他目光炯炯,字字诚挚, “我想跟着你,冀王殿下。” 从那以后,冀王便多了一位亲卫。 与他原本的亲卫卫鸣一起,共同为冀王效力,白沉卫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为冀王的左膀右臂。 “你怎么还不走啊,这儿有甚么好玩的,我在京都成天都想你,我都求他好几回了,薛宁那厮就是不答应我来,非要我等着等着,说是你有大谋划叫我老实听话……” 明渊听见他薛宁那厮薛宁那厮的唤,面上铁青,却还强自镇定,默默劝了自己几句‘没教好他是我的错’之后,尽量慈父地开口,“薛宁是镇国公家的小侯爷,不是外头的地痞流氓,你莫要在这样子叫他,若是叫旁人听见了,会怪我没将你带好。” 白沉黑亮亮的眸骤然暗下来,委委屈屈道,“我就是不喜欢他嘛,你有甚么事儿,第一时间都是想着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我,要不是薛宁回京叫我来保护你,我又要好久都见不着你了……” 赤渡川当日,暮色西斜,白沉没能等来凯旋的冀王,却见卫鸣几人浑身是伤的归来,道是冀王中伏,为西夷人所害,丧命赤渡川,身死魂灭…… 白沉倏尔闻此噩耗,面上并无波澜。 只当夜,白沉独身一人,带着明渊送他的‘沉恶刀’,取回了西夷大将乞古斯爱子的项上人头。 白沉整整昏迷了三天。 伤好之后,跑不了的是一顿军法,那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他□□的脊背上,尾鞭每扬起一下,便是一串串淋漓的血珠,看得营里众将士胆战心惊,白沉面上自是半点血色也无,却兀自咬着牙坚持。 一百鞭毕,他的后背已无一寸好地,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鲜红的液体顺着他腰眼滑下,在地上晕成了弧形,那行刑人收了鞭子问他道,可否知错? 白沉沙哑虚弱的声音从喉中发出,寥寥数字却像是耗费了他浑身的力气,话刚落地,他便栽倒在地人事不醒。他说—— 知了,但我不后悔。 营里中众将领商议,白沉如今状况,已不适宜留在军中,便差了人将他遣回了京都的冀王府。 不用打战,也没甚么事儿可做,他便成日里小狗一般的守在明渊的书房门口,凶凶巴巴,不许别人靠近,直到那一日,薛宁贼兮兮地同他讲,小呆子,我便要同你讲个天大的好消息…… 劫后余生,久别重逢,每一个字竟是如此美好。 白沉恨不能十二个人时辰都黏着明渊,恨不得时时刻刻盯着他,叫那些挨着明渊的人个个吃他拳头。 说到这儿,他又想了起来,很是不高兴的道,“明渊哥哥,我都瞧见了……” 他没大没小就是这么被冀王惯起来的,冀王怜他年幼失怙,家破人亡,没规没矩的时候也就没多加管束,乐意的时候就叫冀王殿下,不乐意的时候便叫明渊哥哥,当然要再把他惹的心情坏些,也就是薛宁那个叫法了。 明渊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是改不过来。 那时候卫鸣还同他讲,教孩子要趁早,若是误了时辰叫孩子长歪了,日后很难正过来。 他还不信,想着白沉尚年幼就由着他去,闹不出甚么乱子,便是大些了再严加管教也是行的。 谁成想,哎,堂堂冀王亲见白沉那没心没肺的孟浪模样,心觉难辞其咎,明渊正色道,“哦?你瞧见甚么了。” 白沉的俊脸明显更生气了,他捏着拳头咬牙切齿,“……那个女人,我看见了,我看见你给她撑伞,甚是可恶,我讨厌她!” 他那拳头捏得咔咔直响,面上也涨得红,明渊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晓得他气得是谁,“那薛宁你不喜欢,小川你也讨厌,这天下之大,倒是没一个能得你白小将军青眼的了。” “那倒也不是……”他在一旁扭扭捏捏的,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甚么。 过了一会,他方才问道明渊的伤如何,有没有甚么不大好之处,会否要他取些府上的金创药来,明渊均答了不必,叫他好生在镇上待着,有甚么别的事,他自会知会他。 白沉可不乐意了,他沉色道,“我不去镇上,我便要同你一起。” 明渊拧着眉毛,“你同我一起做甚,我住的地方可给你腾不出地儿,你自是老实去镇上找个客栈落塌,届时无事,可自己找些乐子顽耍,这村里甚么都没有的,你怎生待的住?” 他更急了,手舞足蹈地回答,“我就要!我就要!我要保护你,要盯着那破屋子里那女人,我怕她对你图谋不轨,老金同我说,叫我万万小心女人,他道女人是很可怕的,白天人模人样,夜里便如狼似虎,我若是不守着你,万一她……” 白沉激动的话止在了冀王凌厉的眼刀子里,他虽没心没肺,但冀王甚么时候乐意纵着他,甚么时候便是要生气了,他还是能分辨的出来,就譬如此刻,若是他在没眼力见地说下去,必然会惹冀王发火,他不怕明渊赏他皮肉苦,他怕的是明渊赶他走…… 识时务者为俊杰,白沉老实地闭上嘴。 明渊扶额摇头,心道回去定要说说老金那帮泼皮,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他不在的时日,都给白沉脑子里灌了些甚么污秽,白沉年纪小不懂人事,成日里和他们厮混,也不知道听进了多少,听懂了多少,难怪孩子越长越歪。 他收回了刀锋般尖锐的眼神,耐着性子解释,“小川救了我,还允我住她家中,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莫要这样讲她,不许你同我一起,实在是因为那屋子太小了,怕委屈了你,你自听话一些,莫在这事上闹脾气了。” 白沉很是不忿他的这番说辞。 “我又不怕委屈,从前我睡荒郊,手边就是死人,我裹着他们的衣裳眠了一夜呢……况薛宁同我讲,他那夜来便是和你一起住的,怎的他可以我却不行,说起来我身量还没他大,我还可以睡地上,睡房梁……” 白沉自从跟了冀王之后,便叫他当弟弟般养着,但凡明渊有的,均要匀些给白沉,有时还会紧着他先挑,叫他栖在荒郊野外这事儿,冀王从来没做过,既然不是冀王安排的,那便只能是从前…… 他还没被捡到的时候。 这个薛宁,是闲自己过得太清闲罢,非要找些麻烦事儿。 明知白沉小孩子心性,喜欢闹脾气,又憋不住心事儿,尤其是同冀王相关的,时常弄得他炸毛,最后还得靠明渊自己理顺。 “……他并未与我同住。” “白沉,虽不在军中,你却仍是我的兵,军令不可违,再磨磨蹭蹭,我便将你剔除名册,日后天高海阔,你乐意待哪儿就待哪儿。”明渊的语气铿锵有力,字字句句皆是冀王的气势,不容置疑。 溧水碧绿,如镶青玉,群山环错,连绵悠远。 少年做了礼苦着一张脸不情愿的走了。 第13章 惊变 惊变 自杨富贵伏法之后,天荫村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天荫村,借着天堑来往不便才生出来的世外桃源,本应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祥和安宁,却因人心的难测生出了许多事端,小小的村落竟生出了许多的罪恶。 天荫村,天荫,究竟这里是不是被上天隐蔽之处,没有人知道。 小川的情绪已经好了许多,前几天还时不时眼尾泛红,因着她肤白胜雪,所以遥遥一看便能察觉。 那日倾盆雨,她小小一团淋得恍惚,雨水顺着衣裳淌下,明渊还记得她脆弱又坚定的声音—— 我不是妖怪,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是陈作平的女儿陈川芎…… 她从前像是山中的草药,只要得些水露阳光,便能恣意烂漫地生长,可在那一刻,明渊觉得像是宫中精美的琉璃花樽,即是轻轻一碰,她都能轻易碎灭。 所向披靡的战神,那一瞬,竟对着垂泪的娇人颇有些手足无措。 沉默良久,他才说出了口,我知道。 小川恢复的很快,她又整日的忙碌起来,村里人也不知是对她愧疚还是对陈作平愧疚,虽并未不时登门拜访,却也不若从前般避她唯恐不及了。 只有一天,小川家里却来了位特别的人。 说特别倒也没有那么特别,只是时过境迁,不熟悉的人可以熟悉,熟悉的人自然也可以不熟悉了…… 王年是在门口磨蹭了足足一个钟头才提起勇气进去的。 他穿得米色褂子,是祠堂的同一身,短短几天,那衣服竟是空荡荡的挂在他身上,王年眸中晦涩,连下巴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他见着小川,面上扯出了极难看的笑容,“小川……” 小川抬头见他生分难堪模样,冲他莞尔一笑,将他引进了屋子落座,还细心的为他备上了茶水。 两人相对而坐,静默无言。 还是王年先开了口,他的语气里并无愉悦,“小川,我要成亲了……” “……不是刘员外家的,是隔壁村胡秀才的女儿胡荷花,听人说她是个极勤快的,性子也好,同我很是合适。” 小川听他讲起,开始有些讶异,后来便生出了替他高兴的念头,山里的汉子早晚是要娶亲的,虽然耽误了这几年,幸得还是落了个圆满。 “这…这很好,大年哥,我也…也替你开心,日后要好好的同荷花过日子,和和美美,孝敬你的母亲。” 王年看不出听得她祝福,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那手一直搁在腿上反复搓着,“小川……你怨我吗,我当日没有去,任由我娘污蔑指责你。” 他心里还在为这事儿耿耿于怀。 他也恨呐,情义两难全,自古就是难事,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晓得这几个字竟像禹山那般重,碾在他胸口,生生要将他压垮。 至于那婚事,做媒的村长没了,自己的老娘也丢了魂,再不强迫着他,便是个能干的良家子将就着过也就是了,王大年是这样想的,他想为自己做回主,便拒了那刘员外一家。 小川杏眼流波,嗓音清轻,“大年哥……我记得小时候,村里人都不喜欢我,小孩子叫我妖怪,还拿石头砸我,是你帮了我,你揍了他们,把那几个孩子打得哇哇直哭,第二天我见着你的时,你躲躲闪闪,我见你眼圈下边青黑黑的疤,问你才晓得,是你母亲要打你,你遛了跤磕的,我当时难受的哭了,你却咧着牙笑了起来,安慰我男子汉就是要有疤的……” 王大年自小皮实,挨得打数不胜数,这件他却还恍惚记得,因为小川哭得极丑,鼻涕糊了满脸,连脖子都涨红了,更重要的事,小川很少哭的,她被坏小孩欺负的时候没哭,自己独来独往的时候没哭,那天见他肿着眼却红了眼眶…… 小川继续道,“那时,我觉得你是…是最好的人,除了爹娘,就是你了,你就像我的亲人,大哥哥…一样守着我,我很感谢你,无论发生甚么,我始终记得……” 那一年在禹山,王年从天而降,给了小川晦暗的人生一丝光明…… 王大年捂着面哽咽起来,喉咙里模糊的听得断续的声音,“小川,我总是……总是在亏欠你。” 他抽哽了许久,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道他们皆是可怜人,问小川日后可有甚么打算。 小川摇摇头,她的生活几乎被两件事占满,叫她腾不出心思来考量别的事,一是照顾母亲,二是传承父亲。 王大年点点头,他自自己衣裳的内兜里拿出一物,那物不知是甚么,用靛青布缠裹了许多圈,包绕的极是完好,他递与小川之后,低声说了句什么么,便踩着日光离去了。 小川在他走后,缓慢的散开了那靛青包布,越到后面,那葱白指尖越是止不住的颤抖,东西赫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先是一怔,瞳孔倏忽放大,后是不可遏制的落下泪来,那是父亲的东西,是枚坠着流苏的玉佩。 王大年走时说,我娘倔得很,甚么也没讲,只叫我把此物还给你,道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暮色西斜,黄昏投影在她的颊上,小川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她只觉得她身子有些乏了,才缓慢的坐起,浑然不觉她身后那人,竟同她坐一般,站了许久,在她走后在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叹息。 小川天性良善,或许是源自她那位慈悲心肠的父亲,从前她父亲没能等到的公理和真心,在过了这许多年后,叫小川等来了。 天荫村,或许能算是上天庇佑的村庄罢。 明渊跃至同薛宁约定的地点,鸦默雀静,杳无人烟。 已经是第六天了,薛宁仍是毫无消息,未见得京城里无事发生,说不准是薛宁出了甚么事,或是叫人给绊住了步子,他有些焦急的踱步。 身后的灌木丛晃了晃,失踪多日的人总算是出现了。 风流倜傥的小侯爷不似往常的嬉皮笑脸。 他骤然跪在地上,同明渊行了礼,面上庄重,目光坚毅,“臣镇国公府薛宁,恭迎冀王殿下回宫。” 明渊心里瞬间惊觉,这是—— 出大事了! 第14章 修罗 修罗 的确是出大事了! 大虞的天子病重垂危,阖宫上下三缄其口,这也正是薛宁迟迟未至的缘故。 天子坐上皇位约莫三十多年,如今不过耳顺的年纪,算得上壮年,平素身子康健,无甚大病痛,却一朝病倒,几近濒死。 太医院整日战战兢兢地商量对策,翻阅医书古籍,想着应对的法子,如若是不成,许不准太医院众人便是要提着脑袋去见人了。 宫里自然也是乱了,皇后娘娘是衣不解带的守在陛下的身边,叫来二皇子侍奉汤药,孝心至诚,可谓感天动地。 然而,这只是表象。 陛下一病重,皇后就完全掌握了后宫大权,容贵妃痛失冀王,在宫中完全无法与皇后抗衡,皇后美其名曰‘未免妃嫔哭啼惹得陛下不悦’,将包括容贵妃在内的诸位妃子关在宫中,叫了那小黄门日日守在宫门口,除了每日送吃食的太监和婢女,皆不得往来走动。 皇后和容贵妃向来不睦,同是有皇子的女人,她二人却始终在明争暗斗,原本以二皇子嫡长子之尊,那太子之位本事手到擒来,偏偏。 偏偏二皇子并非皇后亲生,皇后生过儿女,却因福薄,一个都没有养起来,皇后痛定思痛,听从了母家的劝诫,选了位丧母的皇子养在膝下,当作自己的皇子养着。 要说这太子之位,皇帝最属意的人是谁,当真是瞧不出来,皇帝敬重皇后,却宠爱容贵妃,宫中万紫千红也是雨露均沾,可说起来,这有皇子的女人里,最尊贵的也就是这两位了,朝中大臣也默认太子之位会在这两位中间择出。 二皇子从文,冀王守边,一人安内,一人攘外,实为大虞之幸。 两相角力在冀王身死赤渡川后被彻底打破,权力的天平倾向了人皇后,要说对冀王之死陛下一点察觉也无,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否则也不会将兵权交付与镇国公。 皇后在后宫把持大权,朝中众人也在国舅爷的唆使下,高呼‘国不可一日无主,请二殿下暂代理事之权’。 “天子尚在,他们便开始抢主事之权,还真是胆大包天,这是要反吗?”明渊面上薄怒,语气冷的如同冰霜,冻地三尺。 “这还不是因着你不在,若你冀王殿下未尝身死,何有今日之祸,要我说,当日你就该同我一道归京,叫陛下彻查卫鸣,查处那幕后主使,可你偏要留在这儿,要等黑手自己现身,如这幕后之人不已清清楚楚了……” 明渊剑眉微蹙,摇摇头道,“未必……” 薛宁一下就急了,“我的冀王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坐的住,照这个走势,若是二殿下众望所归荣登大宝,你当你同你母妃还有活路吗?” 离开之前,薛宁母亲借着镇国公府的面子,进宫见过容贵妃,她道是贵妃精神极差,眼神涣散,宫里侍奉的人除了贴身的几个丫头,全都换了一遍,不许她擅自走动,连公主都不许她见,明明尊为贵妃,却堪若囚人。 她不比皇后有枝繁叶茂的母家,容贵妃全凭帝王的宠爱,以及争气的儿子才能有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底气,如今冀王身死,皇帝病重,她活得还不如乡下的村妇,这让骄傲了一世的容贵妃如何能接受。 明渊怅然长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如今情境,便是离万丈深渊只差一步,可他心中仍有顾虑,天子这病来的蹊跷,二皇子看似是得利之人,却也太过张扬了些,凡事未定之前,皆有一线可能。 “陛下是怎么病的。”明渊指腹摩挲着食指指节问道。 薛宁一脸讳莫如深,压低了声音小声同他讲。 阖宫三缄其口,薛宁却是通了人知晓了陛下的病因,陛下竟是倒在女人的身上。 那女子是新送进宫的,生得面若桃花,脸颊带粉,尤其是那几曲江南小调,唱得柔婉小意,陛下每每看见她,心里都欢喜的不行,封了答应,总叫她来侍寝。 那女子得了天子眷顾,便生了不安分的心思,陛下年岁不轻了,这几年后宫再无子嗣消息,她贪心,想要凭着皇嗣一朝母慈子贵,便在为皇上备下的吃食里下了药,一回两回的,无甚大事发生,她便以为没事,加大了剂量…… 那答应自然是被皇后下令扑杀了,连带她全家人,日前也被下旨抄斩。 就连丽嫔娘娘,也未曾幸免,她叫皇后斥责,连着五日跪在朝露殿外面,时时反省己过,七皇子眼见母亲憔悴,去坤宁宫求了皇后,却被皇后下令赶了出去,他便也随他母亲一道跪在了朝露殿门外。 明渊侧目,疑惑的眼神,此事与丽嫔何干? 薛宁自然是读懂了他的眼神。 那答应是丽嫔荐入宫的,她本是丽嫔母家旁支的女儿,生了这样的下作心思,中间有没有丽嫔的授意自然让人怀疑。 “丽嫔已有七皇子,他虽不若母妃得宠,陛下却不曾薄待于她,何必要多此一举。” 薛宁却撇着嘴摇头,丽嫔有皇子是真,陛下不曾薄待她却未必是真,不然以她诞下皇子之功,也不至于屈居嫔位,她族中人见她这些年不争气,自然是想叫她为她家别的女儿铺路,光耀门楣。 七皇子上月也行了冠礼,陛下子嗣众多,待他委实算不上亲厚,个中缘故,也与七皇子自小不足有关,他幼时便病怏怏的,不怎的出门,陛下也没怎么见过,长大后,人便怯弱胆小些。 陛下年轻时龙章凤姿,洒脱恣意,有子如冀王风华,自然是见不得他病弱胆怯模样。 后宫在皇后掌控下阴霾密布,明渊猜想,母亲虽受苦但幸无性命之忧,那朝堂的动静便更值得深究了。 “镇国公如何?” 薛宁叹了口气道,“自然还是老样子,二皇子监国,想要你的兵权想疯了,约我父亲会面议事,叫我父亲以身子不爽给推了,他却仍是不依不饶,愣是叫人把我给‘请’去了。” 那天下着毛毛雨,薛宁刚出门,就叫人给拦住了,说是二皇子有请过门一叙,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叫人给架走了。 光天化日,堂而皇之。 当街架走了镇国公的嫡长孙。 薛宁觉得自己很是憋屈,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镇国公再有声望功名,那也只是臣子,若日后二皇子新君即位,也得俯首帖耳,听之任之。 这样想着,他就见着了‘请’他的天潢贵胄,二皇子坐在包间的最里,慢悠悠的品着茶亲见他被人架着给丢了进来。 他没说甚么闲话,便是直入正题,道是薛小公子,本宫听说镇国公最疼的便是你了,不知他能为你了做到什么程度。 薛宁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勒索,□□裸的勒索,想借他的性命来要挟祖父还有父亲,于是他当机立断道,殿下要不你去绑我妹子罢,她比我还讨祖父喜欢,而且祖母也溺爱她的紧,说不准你把她绑了这事儿就成了呢。 二皇子瞬间就变了脸色,他咬牙切齿道,你便老实待着吧,你那妹妹我可惹不起。 薛宁的妹妹叫薛好,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娇人,不仅是家里人,更重要的是,她深得慈宁宫那位的喜欢,幼时团子般伴皇太后左右,叫皇太后当亲孙女般养着,就差给个公主的封号了。 太后想要把她指给自己的孙子,还不是叫皇子们来挑她,而是让她去挑众皇子,便是喜欢到这样的程度。 薛好见过二皇子,不仅见过,还打过他。 那是在醉梦楼,传闻中有人绝曲绝酒绝‘三绝’的醉梦楼,二皇子微服至此,品着美酿唤了佳人作伴。 那美人未至,门却砰地被人踹开,那是个风光霁月的白衣小公子,眉眼如画,薄唇点朱,若他没有挥着拳头冲上来,这该是一副极好的美人图景。 白衣小公子边甩着拳头边道,你个无耻的狗男人,把梨见的钱给我还回来! 二皇子不明所以,他身边人却是动作比反应快,七手八脚想拉着那白衣公子,那小公子身后人也不是吃素的,两边人便扭打起来,小公子颇有些身手,竟从人群中闪了出来。 一个箭步冲到了愣着的二皇子跟前,抡起袖子,扇了他个大嘴巴子。 房间里突然就静了下来,二皇子偏着头,俊脸上清晰的五个巴掌印,他抽着脸,终究是忍无可忍,小公子面上很是张狂的模样,直到梨见站在门口,哆哆嗦嗦地道,薛公子,走错了,不是这儿…… 小公子大惊,扭头看着对方的黑脸,上面还印着鲜红的五指,她悄悄对比了自己的掌,悔不当初的赔笑道,对不住了,兄弟,是在下的不是。 他溜得极快,二皇子的人还是很快查到了他的身份—— 他是镇国公的嫡孙女,薛好。 二皇子从前养在宫外,成年之后,才叫皇后带回来养在膝下,故而并未见过薛好,那日也未能认出来。 身边都是皇后的人,二皇子的事儿很快听到了皇后的耳朵,她哭哭啼啼的去找太后做主,太后听罢,却抚掌大笑,直道不愧是镇国公的孙女,真是个妙人。 直将皇后气得嘴歪。 回了坤宁宫,她召来二皇子,道是心疼不已,又说便是个臣女都能骑到我母子两脖子上,日后的艰难可想而知,我的儿啊,你必得得了那至尊之位,无上权力,才能顺心如意啊。 二皇子若有所思,沉声道了声好。 第15章 修罗2 修罗2 薛好,明渊是知道的,不仅是因她身份,更是因着他二人在太后撮合下差点生了姻缘。 这桩姻缘不了了之,一方面是因为薛好不喜欢他,更重要的是,陛下不会同意将镇国公的孙女嫁给任何有势力的皇子,毕竟君王卧榻,岂能容他人酣睡。 薛好的婚事一直拖着,她恰好和小川是同岁。 薛宁被绑架之后的几日,守的人顾忌着他的身份,对他诸多照顾,衣食用度,没有亏着他的地方,他便百无聊赖地数着日子过活。 三天后,二皇子怒气冲冲地来了,他忿忿地将手边茶盅横扫在地,瓷杯碎了一地,二皇子竟碾压着碎面而来,眼神阴狠,语气不善,道是镇国公真是大义,宁愿薛家断子绝孙也要守着自己的忠义过活,薛宁,你说我要把你怎么办呢? 语气是疑问,薛宁却深知他并不好奇自己答案,他尽量坐直了身子道,殿下,我爹娘尚在,没了我还能再生俩,您解决了我,也不顶事儿啊。 二皇子听他说完,阴森森的逼近他,声声低沉,至少可以让他们疼一疼不是吗,也叫你们薛家人知道忤逆我的下场。 薛宁被他的疯狂给震住,汗毛直竖,脊背发凉,他却不知透过薛宁的脸看到甚么,面上竟浮现出一丝不忍,他很快别过脸去,往后退了一步,踢开地上的碎片,负手走了出去。 薛宁是在当日黄昏被放了出来。 “他们当真是等不及了,这样想要兵权,甚至不惜冒着得罪镇国公的风险。”明渊眸中暗色越深。 薛宁倒是无所谓的耸耸肩,摊手说道,“得罪我薛家又如何,他才不在乎,皇后也不在乎,只要皇位是他的,这偌大的大虞,就皆在他的手中,莫说是想要兵权,就是要我薛家人的项上人头,我们也得老老实实地等他来摘。” 他忍不住喟叹,就是因为冀王不在,宫中亦无合适的皇子可扶持,这才叫二皇子同皇后为非作歹,思虑再三,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惑。 “殿下,从前你守着边不过问朝中事,陛下亦是深谙制衡之道,你与二皇子一文一武,倒也相得益彰,可如今这样的平衡已经打破,我只想问一句,是替薛家,替我自己问的——” “——您是否有意皇位?” 薛宁这句僭越的大不敬之话让明渊的脸色微变,他转头正视着薛宁的脸,他的目光真挚带着恳求,逼得明渊不能直视,他却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并不眷恋至尊之位,这是实话。 他自小就在皇宫大内长大,眼见繁华奢靡,姹紫嫣红,可他并未心生欢喜,他总觉得心里空空的,任是塞了多少东西都填不满。 故而他十六岁才会不顾容贵妃的阻拦自请戍守边疆。 边塞的日子过得清苦,他见证了西夷劫掠后的断壁残垣,经历了把酒言欢过后的死生,也识得了许多卑贱却如野草般倔强的生命。 他那时并未觉得自己是皇子,是天潢贵胄,是一有磕碰不适,就要乌压压跪满屋子的贵人,他只觉得自己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 没有比那更真实的日子。 明渊想等边塞事了了,那些被西夷毁掉的地方重建起来,寻个清净地儿做他的闲散王爷,而不是守着红墙,日日重复着批不完的奏折,防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可惜,时不待我。 今日情景,已非他能独善其身,即使他能,未见得他那母妃和长姐也能。 他的声音不似方才沉闷,反倒多了些想开后的云淡风轻,“我们动身罢。” 薛宁就跟怕他后悔般连连点头,他颔首道,“我已通知了白沉那小子,他应该很快就会来,我们先回陈家,把你的东西带走。” 明渊也不是自己怎么想的,竟真随着薛宁回了陈家,他分明甚么东西也不剩,那间住了许久的屋子里,竟无一物是他的。 小川并不在家中,那屋子里只余她那位病弱的母亲,明渊觉得自己应该见见她。 他是这么想着,也就真的去了。他轻扣了门,屋里人应了声。 那是间有些闷的的屋子,里面弥散着中药的苦味,像是屋子都是泡着药水长出来的,那个女人,病的不成样子了,她两颊瘦颧,眼窝凹陷,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只那双眼睛,疲颓中竟有一丝清亮,小川小鹿般的眸子或许就是来自于她。 那个女人见着明渊,有些错愕和惊讶,但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不待明渊开口,她那虚虚的声音便从喉间发出。 “你是上次救了小川的人罢。” 不是小川救的人,而是救了小川的人。 女人的话让他有些不是滋味,他也缓缓地开口,“……是小川救了我。” 那女人听得他这话,便扯着嘴角笑了,“小川曾经同我讲过,说她在溧水捡了个重伤的人,我当时怕极,生怕她不知轻重,万一是个有歹心可如何是好,她却拿她父亲那套‘医者仁心’宽慰我,我说了她,她便还和我赌气……” “……如今看来,你是个好人,你救了小川也帮了我,当日的善心是你们的造化罢。” 这段时日白驹过隙,虽算不得甚么岁月静好,但到底也让他在这浮沉的人世觅得一处安宁,可叹是良时苦短,终须一别。 “小川……您将她教养的很好,她能有好造化,便是来自她自己,不必谢我,说起来我还得谢她,今日冒昧造访不为其他,只是我快要离了,想要同她道声谢,可惜她不在家中。” 明渊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女人仍在隐隐地咳嗽,薛宁抱着新的衣物倚靠在院里等着他。 见他出来,便将手中之物递与,伸长了脖子往里边探了探,叫明渊给扯住拖走,路上还不住的揶揄,“怎么样?人家可有答应把女儿许给你。” 明渊懒得理他胡言乱语,兀自解着衣衫准备替换。 薛宁仍是在一旁嘀咕,“不会吧,以您冀王殿下之才貌,何以不受人家的待见。” 明渊褪下里衣,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腹部还隐约可见肉粉色的疤痕,他凤眼一撇道,“我去见她,并不是说这事儿,你别再瞎说。” 薛宁仍是不依不饶,“不会吧,冀王殿下,你真不带那小娘子走啊,啧啧,她生的如此水灵,待你一片真诚,竟是撩不动您的凡心……” 他系带子的手顿了顿,京都凶险,步步都是人心算计,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炼狱,他命运都尚未可知,又如何能担起一个无辜单纯的小川。 小川和他从前的身边人不一样,那些人,无论是宫中还是沙场,他们都清楚自身的处境,可小川不是,自己怎么能让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身陷囹圄。 薛宁见他半天没说话,便优哉游哉道,“罢了,小娘子可怜,捧着一颗心叫人作践,还是等我过几日来接她进我府上罢,反正我府里女人多,也免得薛好那人找不着说话的人,总是……” 他话没还说完,便听得冀王勒上腰带粗声道,“不过就是个乡野村姑,有甚么好稀罕的,京都那许多女人没一个合你的意?日后我再吩咐人送些好的到你府上,也免得你见个女人就动春心。” 薛宁挑眉,“那敢情好,不是冀王打算从江南还是……” 他话没说完,又给打断了,这次不是明渊,而是突如其来的撞门声。 白沉黑着脸站在门口,瓮声瓮气地对着隐隐绰绰地人影道,“你进来啊,杵那儿干嘛,就跟谁欺负你了似的……” 薛宁和明渊相视,面色大变,尤其是明渊,那手竟是不自觉的握紧了。 门口的纤影缓慢的挪入,那腿像是灌了铁水,一步步竟都像是要她的命。 薛宁不复方才的嬉笑脸,面上十分难看,他揪心地撇着失魂落魄的小川,以及小心翼翼的冀王,暗忖自己这嘴可真会坏事儿,回头肯定要被狠狠收拾了。 房间里的压抑感四散,除了少根筋的白沉不觉得,其他几人各有心思。 最后还是小川先开口,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听母亲讲,您要走了,有话……有话同我说我才来的。” 明渊见她凌乱模样莫名心疼,更忧心方才的话叫她听见了多少。 小川面上薄汗,额间发丝被风吹乱,衣服还是上山的那件没来得及换,她便匆匆赶了过来,发间还残留着山间草木对她的眷恋。 明渊抬手想将那叶子拂去,却见她像是被吓着般往后一缩,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水色的眸里是藏不住的悲戚,“能…救得您,是我的福气,自不…不敢求您答谢,况民女蒲柳之姿,实在让殿下见笑了……” 闻言,明渊心倏得往下坠,那手亦是无力的落下,他眼里的落寞不比小川少,只可惜小川埋着头甚么也瞧不见。 只有薛宁见立在一旁战战兢兢,扶额不住的懊悔,她果真是什么都听见了。 第16章 离散 离散 离开陈家是在当日黄昏。 三人在破旧的木屋外伫立了许久,依然没等到期望的人影,薛宁记得那时,小娘子颤颤巍巍又受伤的神情,鼻尖微红,眼眶微润,登时倍感心下愧疚。 他见冀王眉间挤成川字,似是心有郁结的模样,便小声开口道,“交代的事儿都已经办下了,殿下……钱财留了不少,上好的药材也托人自京都带了,你就放宽心罢。” 明渊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耳朵里还盘桓着小川那一句‘……民女蒲柳之姿,让殿下见笑了’,分明声音软绵绵,像她的人那般娇柔,可是她口中的话,就像是根针时时搓磨着他。 殿下,殿下。 这样恭敬,顺从,又卑微的称呼,硬生生拉扯着彼此,将他们二人的距离拉远到了天边,让明渊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久久无法伸手。 他并未觉得自己做错,只是他设想离开的模样不当是如此。 “明渊哥哥,你这马是怎么找回来的……”白沉无心地问话,打断了明渊的思绪。 他身后正威武的站着一匹黑鬃烈马,桀骜不驯,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如他的主人一般高傲冷漠,此时那马儿正一下下地拿头轻蹭着明渊的肩胛。 正是赤渡川当日明渊身下的坐骑。 这马儿性烈,且认得主人,旁人若要碰它一下,说不准便有断骨之危,他是明渊的坐骑,也就只有明渊能骑,自他赤渡川身死之后,这匹黑鬃马便下落不明,白沉很是好奇,这马儿究竟是怎么找回来的。 主人没答,倒是一旁的薛宁接茬道,“是我,冀王这马很是通灵性……” 薛宁当日随父去了冀王营中,接替冀王身死后的一应事宜,偶然有一日,冀王的副将领他去观山形,行至越山山脚,莫不怅惘的说道,当年殿下的爱骑,便是在此处寻得,那畜生当时正在奔腾,叫殿下一眼相中,花了许多功夫才驯服了它。 他自然是知道的,冀王的马和冀王本人性情相似,骁勇善战,颇富野性,只可惜冀王身死,那马儿也就无人问津。 那副将还抬手指了指,眺望着当年遇马之地,薛宁顺着他目光缓缓觑着,却恍惚看见纯黑色的皮毛影,那副将还颇为感慨地嘀咕,此地诞下的马竟与殿下的如此相似…… 何止是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原来那马自殿下失踪后,便兀自回了他二人初遇之地,我猜想,它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再重逢罢……” “……我能把它拐过来委实不容易,这小东西又倔又凶,还只听冀王殿下的话,一言不合便要折腾闹人,就跟某人似的。” 他斜斜地看了眼某人,却见他绷着自己小脸,面上阴沉沉的,薛宁还当是自己又惹着了这位祖宗,却不料白沉竟一拳砸在了土坯的外墙上。 “可恶!就连马都知道忠诚二字,可那卫鸣……卫鸣,明渊哥哥待他不薄,他却一心想着置哥哥于死地,别让我再瞧见他,不然我定要他狠狠知道我白小爷拳头的厉害。” 白沉说地咬牙切齿,俊脸是止不住的愤恨。 “够了,咱们走罢。”沉默的冀王殿下发声,他眸中沉静无波澜,白沉欣喜,他觉得心中那位泰山崩于顶仍面不改色的殿下回来了。 他三人翻身跃上马,黑鬃马仰颈发出一声嘶鸣,破风离去,他二人亦是紧随其后,泥路上留下一串夯实的深浅脚印。 夜间,他几人歇在了离京都还有两日的客栈中。 原是一人一间,奈何客栈人满为患,只余两间屋子了,薛宁叫白沉与自己同住,让冀王安心休息,白沉不依,他道外头人杂,说不准有意图不轨的,他便要守着明渊哥哥,以防不测。 薛宁笑他,“你当殿下是泥做的,摸一下碰一下便碎,他可是我大虞的大将,身经百战,用得着你这毛头小子保护?” 白沉小脸气鼓鼓的,他道,“你不服?出去同我打一场。” 薛宁哪儿打得过白沉呐,他转变策略威胁他,“也罢,谁不知道白沉小将军能打啊,我这儿倒有桩趣事要同殿下详说,那日以为殿下身死,白小将军可是干了件好了不得的大事……” 明渊挑眉哦了声觑着小白,白沉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连连地摆头,过会儿又扭头认命般地瞪着薛宁道,“我、今、晚、和、你、住。” 恶狠狠的一副小狼模样,像是下一秒能扑上来,薛宁打了个寒噤,深感孩子大了不好逗啊。 “到底出了甚么事儿?”明渊问,有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薛宁故作轻松的模样,云淡风轻道,“还不就是你家孩子,以为你死了行事便冲动了些,你也别跟他计较,他可是老实挨了军法的,若你这儿还要惩处他一回,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此事冀王早晚都要知道的,薛宁也并没有想着隐瞒,白沉那头埋得快要到桌子底下了,脖子缩在衣领里,明明白白的讨饶模样。 他深知明渊哥哥愿意惯着他,纵容他,是因为他听话,从不逾越底线,从不做与他意愿背道而驰的事,可这回,是万万不能够高举轻放了。 明渊沉着脸命他自己交代,白沉抬眼看冀王森严面孔,还有一旁幸灾乐祸地薛宁,便也一五一十地把他干的事交待了。 “……那乞古斯最疼他那小儿子了,我便想着拿了他的人头来告慰明渊哥哥在天……”他到这儿就停顿了,见对面人面容峻厉,薄唇抿紧,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不由得声音放得更小了些。 “……后来,我提了那厮的脑袋回来,晕了几日,醒了后就挨了顿军法,被赶回王府。” 明渊面上无波无澜,却在白沉轻描淡写被西夷人劫杀时不自觉攥紧手中杯子,白沉语毕,明渊甚么都没讲,只凤眸定定地盯着他。 白沉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心道,完了完了,气得明渊哥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这回可能是真生气了。 氛围变得微妙,薛宁也觉得自己该圆圆场子,解救白沉这个倒霉孩子,还不待他张口,他就听得冀王殿下那清沉的声音传来。 “白沉,你今晚和我一起住。” 说罢,明渊利落的起身转回了客房,留下错愕的薛宁以及惊喜的白沉还呆在原地。 白沉没想到这事儿能这样轻飘飘的过去,更没想到明渊哥哥邀自己同住,心下爽朗非常,连带着看薛宁都顺眼了许多。 薛宁则不然,他觉得以冀王殿下的脾气,怎会一点计较也无,莫不是他给气狠了,想动手,又想给孩子留点体面,这才叫回房间,晚上亲自动手打,他见白沉那胡吃海塞的高兴模样,隐隐有些担忧。 说回明渊这边,白沉干得混事,让他不生气,那自是不可能的。 可转念,那乞古斯是甚么人,人人皆道蒙古王莫德凶狠恶毒,行事酷辣,可那乞古斯更是个不输莫德的暴烈之徒。 西夷人手中的拜月弯刀,便是出自他手,弯月状,满槽口,带刺棘,凡划中者皆是流血不止,挣扎数日空血而亡,数次交手,皆令冀王头疼不已。 这白沉,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单枪匹马入那西夷城取了乞古斯幼儿的首级,幸而当日割伤白沉不是拜月弯刀,而是寻常剑戟,否则今日,他便只能眼见白沉的森森白骨了。 险些变成白骨的白沉满脸笑容地推门进了,他见明渊面色不大好,以为他病未好全,便贴心道,“明渊哥哥,可是身子有不适,那铺你自睡罢,不用管我,我睡地上都成。” 白沉听坐在藤木椅上的人唤他过去,不疑有他,抬腿就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未免发展的有些奇怪,明渊哥哥沉声令他脱掉衣服,白沉疑惑,却还是老实照做了。 他的脊背裸着,密布叠覆着暗红色疤痕,那是当日军法的遗留,肩胛有几处箭伤,伤口深陷,可想当日的可怖情形,军中皆是大老粗,见白沉奄奄,只求能保得他性命,却未精心疗养过,加之白沉自己也不上心,那伤口情形可想而知。 错杂的伤口,丑陋的疤痕,他养了许多年白沉,却从未叫他独自承受过这人间地狱,明渊终是心生不忍,他伸手自腰间掏出瓷瓶。 那是小川给的,他用了许多次,比军中止血良方更好些。 白沉呆呆傻傻地接过,知道是明渊哥哥怜他受伤,施以良药,胸口倍觉堵闷,竟是撇嘴快要哭出来。 冷冷的声音传来,叫白沉这滴泪生生给憋了回去,“我赠你沉恶刀,是盼你能摒弃从前的贪嗔痴恶恨妄念,而不是叫你不惜代价,同人以命相搏,你能从西夷城逃回来一次,未见得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况如今,那乞古斯定是将你恨极,你便是举步维艰,有我在时,尚能护得住你,可若是我没了,你要怎么活……” 明渊并为吓他,赤渡川一战,他吃了十成的苦头,日后更是少不了的明枪暗箭,他已及步至边缘,再往前便是深渊。 自己安危都尚未明,更遑论依仗他的人。 白沉听得这话,竟比当日军法处置还叫他难受,他扑通伏地,磕了几个响头倔强无比道,“自殿下那年将我从日城里捡回,我白沉便暗暗发誓,此生生死都随殿下,九死无悔,那事儿是我做错了我认,但我认的是未遵循你定下的规矩,而不是……”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将白沉未尽之言扇了回去。 他偏着头,面上的红印竟和额间的磕印呼应起来,明渊不忍的别过脸去,“……白沉!你既不愿服从命令,我也管不了你了!日后你便老实待在冀王府罢,不许再跟我!” 闻言,白沉跪得笔直的身子微晃,憋了许久的水光竟是滚滚而下。 第17章 回宫 回宫 翌日。 三人皆起的很早,明渊阴沉,白沉苦闷,就连那薛宁亦是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是了,薛宁昨夜也没有睡好,原因无他,不就是忧心白沉那个缺心眼的,一心一意以为冀王叫他同住,那是有甚么好处,浑看不出冀王眸中压抑的怒气,薛宁想,若真有甚么事,自己好歹从中斡旋则个,也不叫他二人生了嫌隙。 当夜,他便一直趴墙听那隔壁的动静。 果不其然,那低低的吵嚷声穿透墙面传来,薛宁的心便提的老高,直到那一声清脆响亮地‘啪’声响起,他登时就坐不住了,立马套衣出门,打算劝阻一番。 他的脚步顿在了门口,那打算敲门的手,在离门框仅余几寸的位置生生停下,薛宁思忖了片刻,终是抽回了念头,扭头进了自己房间。 冀王再生气,他也不会将白沉怎么样,至多呵斥责骂两句,白沉那不怕天不畏地的性子,也的确需要人来好好磨一磨,也免得他日后行差踏错追悔莫及。 话虽是这么说,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这一大早起来,看这恹恹的两人,心道果然还是闹了,他见冀王起身往外走,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白沉,便疾步追上,将垂头丧气的白沉拉住,小声问他昨夜如何。 白沉那黑漆漆的眸子失了色,他颓靡地甩开薛宁,并不接受他的问话。 他是个硬脾气的,薛宁问他不通,便追上了明渊,想要问询几句,他却极迅捷地翻身上马,坐在马背安静地盯着薛宁,薛宁叫他居高的冷意给憋了回去,默默地翻身上了枣红马。 三人便又开始纵马疾行。 等到中途马儿吃草饮水之际,薛宁才敢靠近浑身散发着寒气的冀王,小声地问,你把白沉那小子怎的了,他今日一直郁郁寡欢,我叫他也不理,就跟丢了魂一样。 明渊立在水边,顺着马鬃,扫着平静无澜的湖面,却并未答他的话,“我尚活着的消息,那几位可曾知晓。” 薛宁太清楚不过,他口中的那几位是谁,他颔首喃喃道,“宫里那几位,许是知道罢,毕竟他们可是除了你母妃阿姐之外,这世间最关心你生死的人了……” 冀王的存在对他们的威胁极大,是为眼中钉肉中刺,便是你死我活,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薛宁有些纳罕地说道,“倒是奇了怪了,我们离京城只十余里地,这一路上竟是半点阻碍也无,他们竟敢放你入京都,倒是桩奇事。” 马儿亲昵地蹭着明渊的手,他的声音和湖面一样平静,“尚未安全进京前,甚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人就是容易在自以为安全之际放松警惕,这种亏,我已经吃过一次了。” 薛宁知他仍计较着卫鸣背叛一事,出口安慰道,“殿下,你自放心罢,薛府已在我们归来的道上设了重重护卫,料是他们没那么容易得手。” 明渊勾起了唇,他那隐着山水的凤眸正视着薛宁,轻笑道,“他们既知我没死,该是做了万全的打算,在路上设伏阴人有甚么意思,倒不如放我们安全进京,眼睁睁看他们动作却无能为力,毕竟……陛下还在他们手中。” “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一路顺遂是因他们已在京中有了准备。” “……或许吧。” 薛宁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如果真是这般,那他二人进京无异于硬碰这场鸿门宴,代价可想而知,可若是听之任之,同样只能落个任人宰割的命运,正当他愁闷之际,他听得了身边人低沉的声音。 “那……那白沉,我将他留在冀王府里了,他本质不差,性子却顽劣,同我有莫大的干系,借着这次惩处,也叫他好好养养心性。” 原来如此,薛宁心中便是了然,白沉最是不喜被束缚,若将他关在府上,那是比叫他挨打还难受的事,更何况,他满脑子心思都系在冀王身上的,若日后冀王要离京,他自然也不能跟着去,难怪白沉一整天失魂落魄。 “殿下,我知你有深意,可小白这样赤诚的心意难得,你已辜负一个,莫要再错过这……” 薛宁的话被冀王凌厉的余光给扫了回去,眼见他身姿跃上黑鬃马。 白沉窝在离他们几步的地方,蹲在鹅卵石地面上,手里拿着不知名的细长水草,在水面上胡乱划着,荡起层层涟漪,直到薛宁来扯他领子拖他走 ,他才发觉殿下已离他二人老远。 剩下的路程,恰如明渊所想,竟是半点曲折也无。 连探路的暗卫也多番回复,路上确无设伏。薛宁拧眉质疑,那暗卫却极是笃定的道没错,连设伏的痕迹都没有。 在经过一处密林时,路上鸦雀无声,参天的巨树遮住了天日,暗的几不可见,又只有他们一行人,天时地利人和,该是动手的极好时机,薛宁战战兢兢地等着埋伏,他那手都握在了马背的剑柄上,准备和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杀手搏斗。 他的准备毫无用处,密林半个人影也无。 出了密林,他一边感慨冀王运筹帷幄,料事如神,一边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 他们在第二日午时抵达京都,京都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卖果子糕点的,算命卜卦的,还有千里而来的胡商,街上热闹非凡,纵然天子重病垂危,却无碍老百姓的祥和与惬意。 “殿下,你是先回府还是先入宫?”已至人潮涌涌的昌盛街,他三人不能骑马,只能牵着缰绳,慢悠悠的走着。 明渊笑得矜贵从容,轻声道,“人既是等着我了,我不去见上一见,岂不辜负?” 皇后和二殿下虽手握大权,到底也只是暂时的,陛下尚在一日,这大虞就轮不到他们做主,更重要的是,皇后母子二人手中并无兵权,大虞的兵权三分,一为五皇子明渊手下的长盛军,二为镇国公手下有‘地狱判官’诨号的薛家军,三为高庭将军所率领的岭南军。 长盛军终日驻扎在幽都,以抗击西夷;薛家军则守北面,和蒙古人打了数十年的交道;那岭南军则御南蛮于关外,累年不犯。 时人有云,若三位将才皆在,可撑大虞百年基业。 皇后母子二人看似权力滔天,却因没有兵权,到底少了些底气。 更何况日前,二皇子以为明渊身死,行事便乖戾张狂,硬是将刚正不阿的镇国公得罪了个彻底,如今他唯一的底牌,便是他手中的监国权和禁中生死未明的天子。 “我也要去。”一直没说话的白沉突然开口。 这一路上明渊一直同薛宁讲话,他安静的听着,虽没听懂个全,却也从他二人语气中得了结论——此行凶险。 他料想明渊哥哥定会拒了他,可白沉仍是倔强地想要一试。 果不其然,明渊冷冷地叫他‘滚回府上好好反省’,白沉那心跟小蚂蚁一直在啃似的,又痛又麻,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薛宁赶紧揽过他的肩膀,小声安慰,“你明渊哥哥正生气着呢,莫去闹他,老实回府上去……” 他本不耐地想甩开薛宁的胳膊,却听得对方讲,“……若你听话,我自帮你去殿下那里美言几句,叫他免了你的罚,去哪儿都带着你,如何?” 白沉被说服了,牵着小马和他们分别了。 薛宁同明渊从宣武门进,小黄门在那儿等待多时,见着他二人便忙不迭地迎上,一人牵走他们的马,一人恭敬地引他二人前往。 皇帝已药石无灵多日,便是吊着一口气时时悬着,皇后不许宫中妃嫔到处走动,自己亦是终日在宫中求神拜佛,祈求陛下早日康复。 “皇后果真与陛下‘伉俪情深’呢。”薛宁听得小黄门讲完,阴阳怪气的说道。 明渊听他冷嘲热讽,偏头瞥了他一眼,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 不远处,同样低垂眉眼的小黄门,领着瘦弱单薄的白衣男子迎面走来,那人头埋的很低,面上是久不见光的苍白,他行步缓缓,像是风刮大些都能将他拂倒。 明渊拦在他面前,低低地开口,“……明郁?” 那人闻言,循着声抬眼,他先是一愣,随后用他虚弱的声音不敢相信道,“五哥?真的是你,你果真还活着……太好了。” 他面上惊讶又欢喜,明渊却是心里沉重,“你去做甚么了?怎么这副模样。” 明郁低头,掩掩地咳了声,然后极苦涩地笑道,“五哥你也知道我的身子一直不好,许多年这样我早就习惯了,方才……方才是去给陛下侍疾。” 他的头垂的更低,明渊不由得道,“是一片孝心,也要看顾好自己,陛下身边那许多人,那里用得着你?” 明渊观他走路虚浮,咳喘连连,便知他亦是重病缠身,自身难顾,又怎生能让他来侍疾呢。 他不语,明渊身前的小黄门低语道,“冀王殿下不知,是皇后下的令。” 皇后的令?明渊挑眉。 明郁颇嫌太监多嘴的样子,慌慌张张地解释,“明郁身为人子,这些都是该的,更何况我做这些亦是为我母妃赎罪……”他艰难地冲明渊行了礼,“……多谢五哥关心,我该回了。” 明渊冲他颔首,眼见他微屈背慢吞吞地走远了。 第18章 权力 权力 明渊面露不忍,问道身边的薛宁,“他怎成了这样?” 上一次见明郁,是在绒绒春日,陛下设宴,邀京中大臣同众皇子参与,明渊知他自小多病,拿药罐子泡着养大的,可分明上回,他还没有这样憔悴和病弱,面上也余几丝血气,现如今,竟像个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 薛宁无奈地说道,还能为甚么,皇后为丽嫔一事迁怒七皇子呗。 当日七皇子道要随母同跪,皇后娘娘便叫丽嫔不必跪了,七皇子一人跪足矣,原丽嫔只在朝露殿门口跪满一个时辰,七皇子一掺合,足足变成了两个时辰。 还是从日头最毒辣的午时始,七皇子身子金贵,哪受过这样的刑责,当夜便发起了高烧,丽嫔泪流不止,肝肠寸断,皇后也觉得做的太过,便叫人好生去看了。 七皇子大好,那惩处也从罚跪变为了侍疾。侍疾虽仍是不易,却比从前那般好上太多。 “太后那边怎么说?”明渊问道。 薛宁嗤笑了一声,他道了声太后,“太后娘娘年纪大了,一向深居简出,皇后干得那些事儿根本传不到她老人家的耳朵里,就算丽嫔吃了熊心豹胆,太后娘娘也如她所愿,难保皇后咽不下这口气来日变本加厉,难不成她还能指望太后护她一辈子。” 说罢,他向明渊投以‘我早已司空见惯’的表情,意思是,您瞧,这后宫女人的争斗,可不比您那沙场的兵法容易。 薛宁看着明渊紧绷的侧脸,冷峻的神色,小声同他道,“七皇子同你不一样,他不受陛下的喜爱,丽嫔也没有足以依仗的母家,在宫里的日子自然难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您不必可怜他们,毕竟这许多年都已经过来了,说不准风水轮流转,他们日后过得比我们还好。” 冀王没答,随着小黄门继续穿行在红墙之内。 恢弘的养心殿岿然立于眼前,门口的侍卫照吩咐不许旁人入内,这个旁人自然是被气的跳脚的薛宁,他向冀王报以求助的眼神,明渊已经随侍大步进了殿,留下薛宁在后边诶诶。 养心殿惯熏的龙涎香淡了,鼻能轻易嗅出厚重的药味,以及佛前沉郁的檀香滋味。 明渊抬脚刚进,抬眼就见到了塌上明黄里衣的病重天子,和稍显疲累却仍华贵无边的皇后,在二人脚边伏跪着的,自是这些天提着脑袋过的利太医。 皇后身后的嬷嬷轻声提醒她,冀王殿下到了。 闻言,她偏头懒懒地抬了眼皮,英姿勃发的男人身姿一低,冲她和榻上的人行了礼,他跪着自己端坐,皇后却莫名觉得压迫,虽冀王自称儿臣,却总透着股不臣之心。 她收敛了自己眸中的不悦,笑得雍容自持,“冀王殿下起身罢,难得你一片孝心,重伤初愈便赶不及的要回宫见你父亲,像是生怕这后宫许多人顾不好陛下。” 明渊并不在意皇后的挖苦,他气定神闲地起身,面无惧色地直视她,“皇后娘娘说笑,为人子女这些都是该做的……至于怕娘娘照顾不好,那纯属无稽之谈,便是您执掌六宫无暇分身,也自然可以唤旁人来尽孝。” 他在‘唤旁人来尽孝’时的语气极不善,纵皇后也见过许多大世面,却仍为他身上的冷肃之气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心道,冀王果真不将她放在眼里,若他能更上一层…… 她突然有些后悔放虎归山,前几日,她得知冀王尚在人世的消息,慌张寻了国舅商议。 胡国舅道,冀王既敢让消息流出,想必已有了十成的把握,我们若派人劫杀,不说成不成,少不得又送出了把柄,如今二殿下在京中处理政务得当,朝堂交相称赞,便是让那明渊小儿回了又如何,说到底,他也只是个臣子。 皇后认可了他的说法,如今却有些后悔,冀王立在她身前,宛若一头野性难驯的狼,这样的锋利獠牙,若不及时拔掉,叫她日日难眠。 “冀王既没死,何故不早进京面圣,陛下为你的事儿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言及此,皇后竟掩面啜泣起来,“陛下身子一向康健,若非为冀王之事忧心,又怎会轻易卧床不起。” 她劈头盖脸没来由的责难,并未叫明渊难堪,相反的他竟轻笑出声,“娘娘的指责甚叫儿臣惶恐,臣如何能担得起这样大的罪过,委实是前几日路都下不得,怕骇着娘娘和陛下仪容方迟迟未至……” “……臣听闻,二哥是最为纯孝的,便是我等不在之际,他亦是勤恳不怠的守着父皇,怎今日却不见二哥踪影?” 皇后原想借此机会杀杀冀王锐气,他巧舌如簧竟将事引到了二皇子头上,说起明孚,皇后是一肚子的气没地方使,愿叫他理了政务,就老实地来养心殿侍奉他的父皇,他倒好,隔几日方来一回,不到几个时辰便匆匆离了,也不是在忙甚么。 从前他年岁小,身边净是皇后安插的人,知晓他行踪是易如反掌,可如今明孚渐渐长成,皇后的凤令他已疲怠,从前旧人亦是一一料理了,皇后知他不得,只叫他来坤宁宫问话,回回是硬拳砸在棉花上,半点声响也无。 今日亦是不知明孚行踪,皇后很是不悦,却不奈在冀王面前表现,她只梗着脖子冷淡道,“二皇子和你不同,他时时要务缠身,琐事繁多,朝堂奏折已叫他疲累不堪,如何能如那病怏怏的明郁一般,没事便在养心殿瞎晃,就是陛下也会体谅他这份辛苦……” 原来在皇后眼中,明郁那般的尽心竭力被视作无事瞎转,不知所踪的二殿下反倒是个纯正的孝子了,明渊笑得冰冷。 短暂的安静。 那一直伏跪在地面的利太医这才敢踉跄出声。 “”启禀皇后、冀王,陛下圣体业已稳定,病情不若前几日凶险,臣会替陛下换几帖温和的药剂,保得陛下龙体……” 利太医感受到了头顶灼灼的目光,顿觉接下来的话会叫自己大祸临头,虽如此,却仍是硬着头皮说了。 “……只是,臣不敢担保陛下一定能醒过来,兴许……陛下余生只能在如这般度过。” 什么?! 明渊大惊,皇后亦是。 不同的是,皇后面上有稍纵即逝的惊喜,她求之不得,陛下若能一直这般下去,少不得明孚手中的监国之权便不会旁落,届时这大虞仍旧是她母子做主。 你冀王如何,你镇国公又如何? 明渊反复求证太医,太医亦是谨慎重复了相同的答案,皇后施施然地模样打断他的问话,“冀王啊,你不在宫中诸事不知,为了能治好陛下,你二哥可是发了皇榜呢,这一个月人来人往竟没一个有这本事,太医院很是尽力了,你莫责怪利达大人则个。” 皇后说的冠冕堂皇,偏当谁人不知她心思。 利太医拱手退下了,明渊冷眼看着颇得意的皇后并不多言,也作礼拜别了。 门口,久待的薛宁终于见着了冀王身影,他迎了上来问他如何。明渊脸色并不好看,他低声道,先走罢,待会儿再说。 他二人离开了养心殿,在前往容贵妃明月宫的路上小声讨论起来。 自冀王未死的消息传来,容贵妃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一来皇后没再禁她的行踪,二来她从前那些被赶走的宫人也都还与了她。 她本应扬眉吐气,却不知是被那段时日骇到还是怎的,分明解了明月宫的禁,她却仍不出门,只守在自己宫过日子。 “我虽有心照看娘娘,但到底鞭长莫及,我等不在的时日,想必娘娘是受了些亏的,殿下……我很是对不起你。”薛宁俊朗的面上出现少有的愧意。 明渊深吸了一口气,“无事,这也怪不得你,庇护母妃本应是我的责任,托付于你本就不该,是我掉以轻心遭小人所害,才致身边人受了桎梏。” 他暗暗捏紧了铁拳。 薛宁也不敢吭声,只问了他养心殿的情况,听他一一讲明白了。 “皇后真是这么说?” “不是她说是太医说的,陛下很有可能……” “我说的不是这个,冀王殿下,关于二皇子发皇榜招揽贤才一事,我有话同你讲……” 薛宁府上有医学怪才,因他所行之道非同寻常,故而不受世人待见,有一次他为他所救之人谋害,奄奄一息,幸而我父亲搭救,他便也全心全意留在薛府为我家办事。 “那又如何?” “那怪才此次也去了,他道陛下的症状非已至绝境,同他一道前往的亦有一人持此观点,那内侍问到何人有法子时,他便去了,不料几日后他竟在拖出去焚烧的尸体中,见着了那人……“ “……内侍说他胡言乱语,在娘娘和陛下面前造次,便将他当庭仗杀了,余下的人亦是胆战心惊,不敢再多言。” 明渊眼中波光流转,听得薛宁得出了可怖的结论。 “皇后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第19章 相见 相见 明月宫寂静,纵使在白日里都静悄悄的。 廊下的婢女皆规矩的立着,仿若石塑,宫里并无甚大生气。只在见着明渊和薛宁时候,才整齐行礼道声‘参见冀王,参见薛大人’。 明渊低低的唔了一声,叫他们起身。 半蹲着身子的方脸侍女缓缓站起,并不直面冀王眼神,倒是明渊偏头觑了她一眼。 这女子眼熟,是容贵妃的身边人,有些年头了。 “娘娘人呢?”明渊开口问道。 闻言,方脸侍女小声道,“在里面等您呢,娘娘前几日受了些风寒,太医叮嘱见不得风头。” 容贵妃身子不大好,大悲大喜之下染了疾,明渊回宫她本想亲至,奈何身子不爽,便叫了身边的侍女代她引人。 侍女微垂着背将人引进了里间,明渊负手跟上,薛宁亦是紧随其后。 屋内熏着香,是容贵妃惯用的檀香,沉郁持久,陛下知她爱极这滋味,时时叫人备下。 明渊一撩起帘子,就见贵妃轻轻拨弄着兽炉里的熏香,神色怔怔,状似出神,侍女低低的唤她,她才回过神来,极快的扭过身去。 容贵妃的眼神从最开始的欢喜到后来的委屈哀切,只用了一瞬,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厚重裙摆落在地砖上,拖的她步行不易,几乎丢了贵妃的颜面。 她很快的走到了对方眼前,那和明渊凤眸有五成相似的眼中盛满了水雾,她蹙起眉头,仔仔细细地用手丈量明渊,见他身姿如旧,康健若常方抖着唇瓣开口。 “我的儿——你受苦了。” 说罢,她便掩唇低低地啜泣起来,眸中的水波流转满面。 容贵妃清减了许多,明渊见她跌撞扑向自己的时候,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愧疚和不忍接踵而至,直将他的心凌迟。 “不苦,是儿子无能,才叫母妃受了诸多委屈。”明渊的话里亦有苦涩。 容贵妃听得他这话,阴郁多日的情绪又有些泛滥,母子连心,这段时日不好过的又岂止她一人呢。 她略略抬头,端详自己儿子的同时,亦瞥见了明渊身后的薛宁。 薛宁微微同她颔首,风流俊朗,恭敬地行了礼。 “小宁也来了……”容贵妃很是温柔道,她抬手敛了敛神色,将他二人仔细打量。 “是。”薛宁微笑道。 明渊补充,“他同我一道入宫,方才去养心殿见了陛下皇后,现才得了空来拜见母妃。” 容贵妃听得皇后二字,瞳孔骤然放大,温和的模样不复,声调有些尖利。 “哼,皇后……她今日可有为难你们?”容贵妃问道。 “不曾,她能将我如何,左不过申斥几句,倒是母妃孤身在宫中,难免受皇后桎梏。” 容贵妃似是想起些不好的回忆,面上有些难看。 “陛下病了,她在后宫掌权颇为狠绝,便是作践起我来亦毫不手软,打杀惩处雷厉风行,搅得这后宫快跟她姓胡。” 容贵妃至今都还记得那日皇后极为得意的模样,她将自己身边的宫女无故打发,任由那跪了一地的婢女声声哀求,直道自己并无甚错漏。 容贵妃替她们求情,可换来的却是皇后的冷眼,以及变本加厉的嘲讽。 宫女被拖走,容贵妃形同软禁。 人是在三天前被带回来的,领走时没有缘故,带回来却平添了许多由头。 那掌事的说,听闻贵妃病了,怕是身边的人做事不尽心,皇后娘娘已狠狠责罚了侍奉的人,您从前那些婢女也都换回来了。 容贵妃彼时正伏在榻上,戚戚地翻阅着古籍,闻言她顿时惊愕不已,扶正了上身暗自道,皇后竟有这样的善心? 直到宫里传出冀王尚在人世的消息,她才明白这出好戏竟这样落幕的缘故。 “本宫好歹是皇上封的贵妃,为大虞诞下了子孙,皇后就是再怎么不喜,也只能在这些暗处使些绊子,叫我没往常好过些罢了,更何况……” “柳夫人常携着好儿来我这处,皇后也不好叫我过得太不荒凉。”容贵妃恳切道。 明渊冲着旁边的薛宁投了感激的眼神,薛宁则云淡风轻的还以‘你交代的任务我可老实做了’的神色。 “如此便好,只是很辛苦薛夫人了。”明渊轻声说道。 “无妨,我母亲很是欢喜与娘娘讲话呢。”薛宁笑得从容,回答也给足了容贵妃体面。 容贵妃叹了口气。 她转身冲明渊道,“渊儿,母妃不过问政事,也不问你缘何迟迟不归,只想问你一句,此事可是有人在害你?” 容贵妃不知事件细节,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聪慧机敏,决不会这样容易的叫人算计。 若不是背后有人…… 明渊沉吟片刻平静道,“并无,是儿子不慎着了奸人的道。” 贵妃不信,她的眼细细在他脸上逡巡着,试图找到明渊说谎的证据,可是他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那般。 罢了,罢了。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只是渊儿,母妃再经不起一次丧子之痛,皇后的责难我可以忍耐,只要你好好的,明萱好好的……” 容贵妃经此一事性子有些转变,锐气磨平了许多人也看的开了,荣华富贵都是云烟,只有自己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明渊答是。 时辰过的很快,宫门要落锁了,明渊同容贵妃道别。容贵妃的情绪看起来好了许多,没有初至时的不安和死气沉沉。 明渊让贵妃好生将养,自己有空便会进宫来见她,贵妃面上浅笑。 明月宫的人已备好了马车。 朱红墙壁间,枣红马匹驮着,滚滚的车轮缓慢地冲外面驶去,驱马的人挥着鞭子,巷中只见他低低的呼喝声。 “看不出来啊,冀王殿下骗女人还真是有一套。”薛宁嘴贫道, 明渊原在闭眼冥思,听得他这话,慢慢地抬起了眼皮。 “哦?” 薛宁问道,“你怎不和贵妃娘娘说真相呢,也好叫防着些她身边的人,还有……皇后。” 明渊道,“母妃身边的人,我会找人盯着,至于皇后……” 一个连自己的心思都憋不住的人。 明渊想起今日她喜怒形于色的模样,那直白的不加掩饰的想要自己命的眼神,顿觉有些可笑。 这样的人不配做他冀王的对手。 “那二皇子呢,他可是手握大权,你莫要掉以轻心了。”薛宁见他并不在意皇后,只能出口提醒道。 明渊不语。 倏尔,他像是想起甚么,扭头看着薛宁,“薛宁,你同我走的近,今日更是堂而皇之随我入宫,二哥不知会作何感想,他该以为一向忠君爱国的镇国公府,是向着我冀王了……” 镇国公从未有过偏帮,他是个真正的臣,服从于大虞的天子,大虞的江山。 他想起那日薛宁口中说出的大逆不道的话—— 他替薛府问冀王,是否有意于皇位? 薛府是镇国公做主,他不曾开口的事,薛宁如何能替他言语,便是替薛府问得那些话,也多半是自己的意思,明渊不曾当真。 “殿下,祖父和爹爹我管不着,我薛宁可是和您在一根绳儿上了,就冲着幼时的情谊,您也得对我负责不是,二皇子能绑我一次,说不准还有二回……” “……我当真是仰着您的鼻息过活了。”薛宁可怜巴巴。 “胡说八道。”明渊瞥了他一眼,冷冷道。 镇国公尚在,名望地位远不输他这位冀王,作为嫡长孙的薛宁那里用得着倚杖冀王,便是那次没理二皇子威胁,也是料定他折腾不起风浪,危及不到薛宁性命。 薛宁这人惯是油嘴滑舌,好叫人从了他的心思。 奈何明渊是不受这套的,他没理,马车停了下来,薛宁被丢了下去。 薛宁哎哎两声,眼见马车走远,心道冀王殿下可真是无情呐。 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袖口,抬头赫然看见‘镇国公府’四个大字,薛宁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恢复了矜贵模样,悠悠地踱步进去。 半个钟头后,明渊亦入了冀王府。 冀王府选在近城郊处,当日选址时,明渊道是不喜欢吵闹,直叫给他选在最偏僻的地儿,便是京都外也可。 皇帝那里舍得,就是容贵妃亦有些不解,怎奈明渊坚持,结果就是折了中选在此地。 因着冀王常年不在京都,故而府中人丁寥寥,只余容贵妃安排的几人扫洒清理,守着这座终日不见主人身影的宅子。 明渊快步入了冀王府,他面上冷肃,眼里凝结着不易察觉的冰霜。 最先迎上来的人是白沉,他总是不长心,丝毫看不出这位冀王心绪不佳,更记不得自己还惹了他不快。 “明渊哥哥,你回了?” 明渊看他一眼却并未生气,他只淡淡的嗯了一声,进了书房寻了椅子坐下。 白沉老老实实的守在门口,值此期间,他偷瞥了明渊许多眼,对方眸色深沉似有所思,竟连自己许多不规矩的动作都未曾喝止。 直到门口的侍卫前来复命,白沉才知道明渊哥哥此番为何。 那人道,冀王殿下,卫鸣已在门外候着了。 第20章 失踪 失踪 卫鸣是叫薛宁给‘请’来的。 彼时他还在长盛军中,并不知发生了甚么,薛家人动作极快,道是自家公子有要事相商,请他过府一叙。 卫鸣同薛宁私交不过尔尔,连冀王离了京后都与他交之甚少,奈何如今在其父手下做事,也不好驳他颜面。 他随来人上了车马,方察觉出不对劲,卫鸣被高大壮硕的男子困在中间,行动极为不便,更要紧的是,这人分明是薛府亲卫,是顶顶的高手。 不过是进京见面,这架势不像是请求,更像是强迫。 他路上想同这些人沟通,问及其中缘故,奈何对方油盐不进,甚么都不肯说。 直到马车颠簸了几日,卫鸣才到了京都,他被人推了下去,落地尚未站稳,便迅速有人将他手脚擒住,羁押起来。 他抬头,看见毒辣的日头下明晃晃的冀王府几个字,当即惴惴不安起来,不好的预感喷涌而出。 果然,那许多日都不曾有过言语的领头人闷声开口。 “卫鸣大人,冀王有请——” 日火炽热,灼烫在卫鸣的背后,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相反,他手脚冰凉,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微微颤栗。 冀王?! 冀王有请是何意,他不是死了吗,那日在赤渡川是亲眼所见,绝无可能生还。 他身后配的‘鸣剑’早已被人卸下,卫鸣死死盯着那剑,那日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重复,他被身后人推着,艰难的挪动着步子。 …… 冀王仍如往常般有着‘一人足挡千军万马’的气势,眼神冷森,危险又嘲讽,像是在看甚么不堪一击的对手,卫鸣被他的眼神盯的后背发凉,软了腿脚。 他跪伏在地上。 明渊把玩着他那把银白鸣剑,骨节分明的手在冰凉的剑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像是试探,亦像是可惜。 这把剑伴了卫鸣八年之久,出自大师之手,更是由冀王亲自刻字,这样的荣光绝不仅有,偏偏他的主人不懂,竟叫它最后一次出鞘,是冲着大虞的神。 卫鸣痴跪在原地,愣愣地不知盯着那里出神。 直到白沉那如同石头般的拳头纷纷砸在他身上,如雨点密集,痛得他忍不住回过神来。 “你这孙子!”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殿下对你那样好,你竟在背后暗算他!” 白沉像只红了眼的疯狗,又扑又踹,根本关不住,押送卫鸣的人向冀王发出求助的眼神——要不要拦一拦? 冀王眼看着这出闹剧,却没有阻止,押送的人见冀王冷漠无波的眼神,便懂了他的意思——不必管,是该叫卫鸣吃些苦头。 送卫鸣来的几日,羁押卫鸣的几日,都没有今日叫他受的伤更重,他轻舔舐着嘴角的血迹,唇周的刺痛不自觉蔓延开来,身上的疼痛更是一阵又一阵的搓磨着他,叫他无法忽视。 可他心里清楚,这还不是结果,他还要等着那位的审判。 关切他,视他如手足的冀王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在赤渡川畔,如今的这位,是位真正的神,他高高在上,如俯视人间一切蝼蚁般轻蔑地看着他。 明渊缓步走到他跟前,每近一步都叫卫鸣心上一颤,他将那把鸣剑啪地丢在地上,银剑反着光,透出卫鸣惨白的脸,他听见来自地狱的声音。 “捡起来。” 卫鸣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冀王口中的话,白沉亦在一旁小声嘀咕,这是何意。 他的手不住禁不住的哆嗦,试探着想要触碰到剑柄,却又终于无力的垂下,面上灰败一片,那是种再怎么挣扎也反抗不了的无力感。 明渊嗤笑,“卫鸣,赤渡川那天,你动手可是没有丝毫的犹豫,怎么如今倒是软了,竟连这剑都拿不起来。” 卫鸣不语。 听他继续道,“真是可惜了这样一把好剑,玄震大师若是知道他的主人,是个背信弃义无耻无能的小人,不知会否后悔赠与你这把好剑。” “能得此剑,全赖殿下的颜面,卫鸣何德何能能获大师相赠。”卫鸣兀自道。 此话不假,卫鸣在冀王身边多年,披荆斩棘,出生入死,明渊怜他无趁手兵器,便带着他还有白沉去了深山中拜访玄震大师。 大师隐居多年,却对冀王年少有为之事略有耳闻,很是欣赏,便遂了他的意。 花了七七四十九天,铸成了一刀一剑。 皆由冀王命名,刀归了白沉,叫沉恶刀:剑予了卫鸣,唤做鸣剑。 “呸!你个无耻小人,还有脸叫殿下。”白沉对着卫鸣愤愤道。 卫鸣垂下了头不语。 明渊吩咐身后人松了他的手脚上的限制,叫他站起来,那几人的动作很快,片刻便卸下了卫鸣身上的桎梏。 身上甫一轻松,他便撑着上身站起,被迫直视着冀王雷厉又冰冷的眼神。 “说说罢,你在替谁办事?” 自从卫鸣知晓冀王未死,便知有此一问。 他苦笑道,“殿下何必问我呢,我同西夷人勾结,自然是……” 明渊将手边的茶碗掷在地上,随着清脆的响声,碎片散在卫鸣脚边,硬将他口中之语扼住。 “哼。”明渊眸中的怒意抵挡不住,如洪水滔天,“你知道我在问甚么!” 他分开双臂撑在案桌上,直直地看着卫鸣,“不过西夷蛮人,便是我没了,长盛军未必就抵挡不住,更何况还有镇国公同高大人……你倒是说说,这大虞的天要怎么变?” 卫鸣笑得惨然,却并不答话。 “你我二人一起长大,我冀王自认待你不薄,你却口口声声说恨极了我,想要我的命,卫鸣啊卫鸣,谋害亲王是何等重罪,便是那刑狱寺七十二般刑罚走一遭,也有的你好受……你是说还是不说?” 卫鸣勾结西夷所做之事,便是死上十回也不足惜,原本就该直接交由刑部处理,可他毕竟是冀王的人,身上还藏着秘密,明渊必须亲自审上一回。 卫鸣咬着下唇,心知自己是大祸临头了,便不再做小伏低模样。 “是我如何?卫鸣从来孑然一身,便是你给点好处,当我就会像那白沉般供你驱策。嘴上说着兄弟道义,说到底还不是你冀王的忠犬,为你生为你死,守着边关吃不尽的黄土……” “……大虞的天自然是变了,没了你,这天下河清海晏,万世升平,对了,你还不知道罢,你走之后白沉又惹事了,他杀了乞古斯最爱的小儿子,乞古斯大怒,发了征兵令,边境太平不了多久了,说起来他有这样的本事全仰仗您冀王殿下的包庇。” 他笑得古怪又挑衅,嘴里的话极尽挖苦,明渊冷冷地看着他。 白沉却是按耐不住了,他可以忍受旁人指责他,却不能忍受旁人因他指责冀王。 他风一般的旋上去,对着卫鸣的腿窝就是一脚,将人踹倒在地,那手上更是一点情面也没留。 卫鸣不敢还手,他受着急风骤雨般的拳脚,却在过程中爆发出了阵阵狂笑,笑得癫狂,笑得疯魔,嘴角渗着血。 明渊总算给了个眼神,身后的人上前,七手八脚的拉开了白沉。 他被人给拽开不情不愿的立在旁,眼见卫鸣喘了口气亦被人拉起,白沉转了转自己的腕子,心里恨恨道,真该再用力些,也不叫他笑得如斯猖狂。 明渊道了声很好,“卫鸣,即便你不说,未见得我就查不出来。” “……不知你背后之人,见你落于我手,是会救你出囹圄,还是会弃你于不顾呢?我猜他也许会想,你卫鸣能勾结他背叛我冀王,自然也能背叛他,倒不如借我的手除了你,你觉得呢?” 明渊勾起了唇角,卫鸣本就苍白的脸色闻言更是淡了几分。 须臾,对方回道,“不过就是冀王一句话的事,跟了您许多年,若能因我坦白而放我一马,这才是件奇事不是?” 他心念冀王向来容不得龃龉,是决计不会给他活路,倒不若咬死不说,若那位成了,自己尚有一线生机。 冥顽不灵,明渊攥紧了拳头,最后还是吩咐人把他带了下去。 书房里人都散了,白沉才敢小心翼翼的上前来同明渊道歉。 “都怨我……” 阖上的凤眸骤然睁开,薄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些甚么,却终于甚么都没说,白沉被明渊给撵了出来,临走的时候,白沉搁了瓷瓶于他案上。 卫鸣的事令他头疼不已,暗中的把戏更是叫他疲累,他的眸略略扫过,不自觉的被那干净又纯粹,不掺合一丝杂质的无暇瓶身吸引。 他伸手将其半握于掌中,依稀想起了那人,那个如白瓷般纯澈的娇人,她如山中小鹿,如林间清泉。 不知她如今过的怎样? 明渊留了人在天荫村,不时亦会予些回应与他,都与陈姑娘做了甚么,陈姑娘和谁讲话有关。 分明再寻常不过,明渊却像在此间寻了趣,闲时览此,仿若对方活生生的在自己跟前,任外面的暗潮汹涌,他内心和静非常。 他伸手抽出了夹在书中的信件,是最近一封,内容却和以往大不相同,看得明渊眉间川字成型 ——小川失踪了。 第21章 梨见 梨见 离开天荫村已有些时日,冀王留下的人每隔三日便会送来消息。 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许多都是小川的寻常事,譬如她吃了甚么,做了甚么,见了谁,唯一不寻常些的,便是她母亲终于没熬过这个兵荒马乱的春天。 那女人沉疴已久,久病不愈,加之心头的那口气倏忽卸下,病情就有些积重难返的架势,任是几多良药灌下,终是无能为力。 明渊冷静的扫完那封信,却在末尾那一句‘陈姑娘没哭没闹,只将她母亲安葬在其父坟茔旁’时乱了心神,他折上信纸,心却远行去了天边。 她那样柔弱,似一朵经不得风浪的娇花,竟能平静的完成这人间不平静的接来送走。 她心里应该很痛吧,从今以后,她在天荫村就是独身一人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那个总是照顾她的王年也要成家了,她一个孤女该怎样在那生活? 明渊的手收紧,捏皱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他无法否认自己在被人牵动着心绪。 若是当时能听了薛宁的话,不去顾忌太多杂事,顺从自己的内心,或许小川就不必一个人忍受那样的波澜。 明渊叹气,复又展开信纸,眼睛却紧盯着‘失踪‘二字,似要透过那纸寻个究竟。 因着前几日忙着入宫,落府,审人诸事,他便将此事置后,打算从长计议,岂知前番的顺利竟是在今日让他措手不及。 她怎么会失踪?她又去了哪里? 明渊几乎有十成的把握她是被人带走的,一来能躲过他派遣人的绝非凡辈,二来小川根本就无处可去,她会去哪儿?她能去哪儿? 越想越觉得慌乱,不是自己的人将她带走,那就必定是旁人了,她有什么好利用的,除了那张招人的脸,就只能同他冀王有关。 虽然隐藏了行踪,但到底在祠堂露过面了,若有人有心纠察,未必顺藤摸瓜就寻不着她,借由她的死生来威胁冀王…… 可恨。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她的下落,明渊提笔回了信,直道是掘地三尺也务必把人找回。 消息送出,他有些倦怠不堪的靠在椅上,任由无边黑暗吞噬掉掉冀王白日里的傲气与矜贵…… 小川 你到底去了哪儿…… 隔了几日,送信的人依旧没有消息,倒是薛宁约了他饮酒,言及自己有要事同他商议。 明渊烦躁难自抑,却还是前去赴了宴。 薛宁守在醉梦楼门口,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图景—— 风华如月面冠如玉的冀王殿下,神色不悦,冷面冷眼,下颌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他面无表情的下了黑鬃马朝着薛宁走来,浑身散发着寒气。 薛宁咽了下口说,“殿下,谁把你气成这样呢?是白沉那小子?不是他难不成是那卫鸣……” 明渊不语,铁青脸进了楼。 身后的薛宁赶紧跟上,安慰他道,“你莫要同他们计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冀王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气狠了,几天没睡好,才叫这位丰神俊朗的神这般狼狈模样。 明渊的背影顿在上楼的阶梯处,闷声道,“谁言我在为他们生气,并没有的事。” “那是谁把您气成这样了?” 明渊“……” 他继续随着小厮上楼,却在拐角处突然停下,险些叫身后追着的薛宁磕上,薛宁偏着头,越过冀王肩膀看见了与他直面的人。 直面的人脸上浮现出了愕然,皱了下眉头,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神色。 “二殿下……”薛宁喃喃着出声。 “……二哥雅兴,我听闻您忙于朝政,琐事颇多,今竟得空来这醉梦楼消遣,既来了何不多待些时辰?”明渊沉声道。 对方仪表堂堂、端正自持的贵公子模样,丝毫找不见绑架薛宁时阴森狠戾的影子。 闻言,他扬颌倨傲答道,“五弟有心了,只我这人向来挑惯了,最不喜同那些打杀征伐,满手鲜血的人往来,没得脏了眼脏了屋,晦气。” 明郁一顿夹枪带棒的讽刺后,甩着衣袖离开了醉梦楼,同薛宁擦肩而过时,还恶意的撞了撞他的肩膀,害得薛宁趔趄了几步。 薛宁揉着肩膀,却听的跟前人不太在意的语气淡淡道,“呵,他这性子倒是同他那位没有血缘的母后如出一辙。” 一样的沉不住气,一样的喜怒形于色。 明渊负手随着战战兢兢的小厮进了里间,茶水雅座已备齐,他便撩袍入座,见薛宁边捂着肩边问他道,“陛下病了,皇后叫二皇子入宫侍疾,不许他到处跑,他就是样子也不装了来这酒楼做甚。” 明渊手扣着茶瓷的边缘,轻轻地敲击着,清脆的瓷响声在屋内回荡,他的心情松了几分。 二皇子连同他说话的欲望都没有,这也说明小川并不在他手中,否则以他母子二人的性子,那里按耐的住不去要挟他,就算不要挟,也一定不叫他好过罢。 二皇子那样轻飘的离去…… 薛宁的话久不得回应,却听得伺候的人压低声音道,“公子有所不知,二皇子是来找这楼里一位姑娘的。” 薛宁瞪大了眼睛道,“这儿又不是青楼!他来找甚么姑娘?” 就连明渊亦被吸引了注意力,皱紧眉头开口疑惑道,“甚么姑娘?” 那伺候的人摆手冲薛宁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又缓缓解释起来,“二皇子每回找的那个姑娘叫梨见,倒也不让她做什么,就是唱唱曲儿说会子话,事毕,会给她一大笔钱财,那小姑娘嘴也严实,从来不说二皇子找她说了甚。” “那姑娘长得漂亮吗?” 那伺候的人嘿嘿嘿的笑起来,“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您也知这醉梦楼美人奇多,她在其中不过尔尔。” 薛宁笑得意味深长,冲着明渊道,“二皇子倒是个痴情的,我还当那梨见国色天香,诶,冀王殿下,也不知比起你家那位小娘子如何?” 明渊本不知他口中的‘你家那位小娘子’为何人,但见他轻浮嬉笑模样只在说起一人时出现过,便也清悟了过来,明渊正为这事发愁,他却是个不识趣的。 薛宁被赏了一记白眼。 “那姑娘可否一见?”薛宁满不在意地继续问道。 伺候的人嬉皮笑脸的哎哟一声,“我的好公子,现在整个醉梦楼都觉得梨见是二皇子的人,日后得了至尊之位,她可是要进宫做娘娘的,谁敢叫她出来见人呐。” 说话人浑然不觉薛宁的脸色越来越黑,他拍的桌子一震,厉声呵斥道,“至尊之位?你倒是会投巧!如今陛下尚在,妄议王位可是死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言二皇子僭越!” 那人登时就跪了下去,他也不知晴空万里的薛公子怎生变脸这么快,顿时抖落起来不敢发一语。 倒是明渊神色自若,安抚着跪倒在地的人,“你莫要紧张,薛公子不过就是说说罢了,不会叫你掉脑袋的,你自说下去罢。” 那人得了赦,却也不敢站起,只愣愣地跪着低低道,“非是小人妄言,这满京都谁不知二皇子便是陛下属意之人,他才气横溢,心思缜密,便是政务都交付与他,母亲又是皇后,如今便只差一个……” 他见二人并无发怒迹象,才敢小声说,“储君之位。” 薛宁咽不下这口气,他冲那人说道,“他那有甚么本事?胡国舅替他广揽幕僚占尽贤才,如今这大虞人杰,不在朝堂而尽在他二皇子府,才气横溢?哼,我看不过是假借人手罢了。” 那人言语又有些滞涩了,反复偷瞥了坐着的二人几眼,才开口说道,“小人在坊间听得了些传言,与储君之位有关,亦与……冀王殿下有干,不知二位贵人可有闲情一听。” 明渊乍一听得同自己有关,便也直起身子,喉咙里发出沉闷地‘唔’声。 “冀王殿下原声望颇高,民间交口称赞,是那位置的有力争夺者。赤渡川殒命的消息传来,更是引得街头巷尾落泪,可……可您偏偏没死,还在陛下垂危的时候现身,便有人疑您是否想借此事一搏,得陛下首肯,图谋储君之位……”那人不敢说了。 明渊挥了挥衣袖不再听,他便忙不迭的退下了。 他长手把玩着瓷杯,指腹轻摩着青花纹,心道那人言之婉转,真实流言想也远比这难听,他还当皇后二人手中把持不过天子,原来竟已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要叫他失了心,当真是小看他们了。 那门咚地合上,薛宁唰地起身,手指着窗外愤愤不平,直道这群蠢货,“您冀王的鞠躬尽瘁不吝生死,在这些庸人眼中竟是翻覆朝堂的手段?他二皇子谋害手足,要挟忠臣,心狠手辣,竟叫他们迷了眼昏了头当他是个好的?” “殿下!您与二皇子已是势同水火,再无回头路可走,他如今是要将你赶尽杀绝,您也莫要再顾虑甚么兄弟情谊了!”薛宁已经无法克制情绪了。 “天下终归是大虞的天下,除我二人未必再无抉择。”明渊的情绪始终淡淡的。 “你的意思是……” “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第22章 美人 美人 甚么是第三条路? 难不成冀王想要扶持其他皇子? 陛下的儿子中,除了特别出佻的二皇子和五皇子,大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缺陷,难以支撑他们加入这场皇位的拉锯,譬如年纪过幼,身子不好,不得圣宠,母家单薄…… “您不会想要帮您的那些皇叔罢?要是陛下知晓了,他必得废了你不可。”薛宁不赞成这第三条路。 “你多虑了,我指的是让陛下来做决定,陛下在,他就仍是大虞的天。” 薛宁叹气,若真有这样轻易便好了,陛下如今昏迷不醒,任人摆布,如何能做出事关朝廷江山的决定。 明渊慢慢的品啜了口温茶,咂出了滋味才出言道,“你不是说,你府上能人道陛下并非病至绝境,既如此,只要能让陛下清醒过来,朝中大权重归于他手,当下困境不说全解,也少了大半罢。” 薛宁的眼睛突然就亮起,若有繁星闪烁,他似笑非笑地同明渊讲,“你看这记性,这便是我今日邀你想要同你讲的事儿。” “嗯?”对方扬眉道。 “我得了位妙人儿,其人颇通岐黄,想必她就是您冀王所求,能解当下困境的关键所在,只是……我这小美人可怜,将将被人抛弃了,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助你。”薛宁笑嘻嘻道。 “她当真有这本事可治陛下顽疾?” “您也知陛下的病能否治好,不在他本人而在于旁人,今冀王已归位,只要您愿意庇护庇护我那位小美人,治病还不是手到擒来,况且……” 他神神秘秘的附耳道,“……况且她能治的,可不止陛下一人。” 明渊没听懂他话中深意,只想着陛下病好万事可商,便应承了下来,直道她若真有本事,我定当倾力相护。 “冀王别允诺的那样快,我那小美人知是帮你冀王,说不准就翻脸不愿去了,我须得回去问她一问。”薛宁无奈的冲他摇头。 明渊不解,皱起了眉头,他冀王是甚么洪水猛兽吗?竟骇得人这般退却。 他冷声道,“你去问罢,若她真能治好陛下,金银锦缎我自任她挑选,若是不喜那些俗物,所求也紧她提去。” 薛宁豪爽的笑了起来,“好说好说,有您冀王这句话,我自赴汤蹈火也让小美人得你的承诺。” 门外轻轻地响起叩门声,薛宁应了声进,低眉顺眼的侍人有条不紊的步入,他们手上奉着玉盏琉璃盘,摆放着小菜,样样精致,品相上佳,连摆放次序也极讲究。 一次性上完所有菜品,薛宁扬手唤他们退下,自己却饶有兴致地同冀王解释起来:这是鲈鱼清羹,新鲜捕捞,滋味鲜美,你若不喜这儿还有杏仁佛手、红烧狮子头、五彩牛柳、蓬莱豆腐……都是醉梦楼的招牌菜,冀王赏脸尝尝。 盛情难却,他只得提腕捡了几份来吃,确实不错,冀王垂首。 薛宁颇为满意,自顾自的大快朵颐起来。 明渊实在兴致恹恹,只随意的浅尝了几口,就搁了杯箸于一旁,不再进食。 原薛宁还还没注意,只推杯换盏间同明渊讲着自己的糟心事,与薛府有关,主要是同薛好有关。 “薛好这臭丫头,出门没少惹事儿,父亲禁了她的足敕她在家中,她闲来无事便来折腾我,我是看见她就神烦心乱,若不是我亲妹子真想将她丢出去……” 薛好? 明渊许久没见过她的,只依稀记得她和小川一般大,都属兔,如今已有十六,该是相夫教子的年纪了。 彼时,他总记得皇祖母宠她无度,远胜过他们这些亲孙子,薛好的婚事自然也放在她老人家的心尖上。 那时明渊有幸,连同别的几位皇子被皇太后看上,叫薛好来挑,奈何薛好看不上他,直言五皇子冷冰冰的,不同我说话我惶恐,同我说话我不安给推拒了。 “薛好还没出阁吗?”明渊许久没入京,自不知这位满京瞩目风华贵女花落谁家。 唉咦。 薛宁亦停了箸喟叹,一看便知有难言之隐,“她那婚事……看起来是太后娘娘做主,说到底,真正能做决定的是皇上,现正逢今上病重,那里有人能顾得上她?” 此话不假,薛好不同于散养的薛宁,她是薛家人的掌上明珠,婚嫁势必会牵扯到镇国公的态度,陛下不会将她许给有实力的皇子,更不能将她随意打发,的确是个难题。 可经薛宁一事后,明渊却不这么想了,镇国公是真正属于大虞的臣,他宁折不弯刚直凛然,无论薛好嫁了谁都不会动摇他的如山信念。 蔫蔫的薛宁忽一扫疲态道,“……幸得我那位小美人体贴聪慧,把薛好勾了去,歇了她无休止的折磨,不然我那得空来寻您冀王呐。” 这已是今日薛宁数不清第几次提到这位新得的美人了,明渊便是没有兴趣也生了兴趣,好奇问道,“你的这位美人是?” “捡的。”他回答的又轻又快,“别人不要了。” 明渊觉得有趣的紧,能得薛宁如此挂念时时难忘,却又是被人舍弃不顾的,“倒是个命途多舛的,能得你的喜欢是她的造化,问明心意接进府便是,也免得你在外总惦记着。” 薛宁被他的话骇的不行,他是连忙摆手否认,生怕缓了一刻便有性命之忧,“可不敢,可不敢呐。” 明渊不由得蹙紧了眉,疑惑更是重了几分,“怎的不敢?你薛宁不怕天不畏地,今却生了怯意,倒令我越发好奇你那小美人是何方神圣了。” 薛宁哭笑不得,“不用好奇,届时您就知了,你们总有见面的那一天。” 这是自然,她还要在冀王的引荐下入宫面圣呢,明渊不疑其他,听得薛宁疑惑他这几日在为何事操心? 心上的烦郁化为面上的荒凉,明渊不再再隐瞒,他丧气无奈的简述了小川失踪之事。 “我担心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殃及到她,绑她的人该有动作了,近来却是半点消息也无,我真猜不透对方想做甚么。” 他的铁拳切切,捏的指节咔咔直响。 对面的薛宁却是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来,他掩面道,“就是为这事儿?吃不好睡不着,硬熬出了这胡子拉碴巷口老汉面容么。” 明渊眸子微眯,凉意沁人,冷得薛宁不再笑闹。 “行罢,行罢,别这般愁了,您那魂牵梦绕的小川在我家中呢。”薛宁轻描淡写,语气不像是在交代人的下落,更像在聊歇会儿吃甚喝甚。 接下来,薛宁亲见了冀王从未的丰富神情,从难以置信,到惊喜释然,再……逐渐扭曲,要打杀人架势。 他磨着后槽牙抓着薛宁气急败坏道,“你为何不早同我讲?” 薛宁扯着冀王腕子委婉道,“这可不赖我啊,我早说了带她走您又不愿,还说那些伤人的话,我当您心中只余霸业再无女人呢。” 薛宁几乎是和冀王在前后脚收到了小川母亲病逝的消息。 明渊在评议她的时候,有一句话总是说对了,她是真的命途多舛,年幼丧父,继而丧母,在天荫村那种鬼魅魍魉横生之地求生。 她善良,温柔,勤劳,生命不该结这样的果。 彼时,冀王正忙碌于对付皇后,解决军中诸事之中,还有个不省心的白沉外加没有心的卫鸣要处理,他委实无暇分身。 小川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薛宁便生了想将她带到京中的念头,动作不比思绪慢,他派去的人很快到了天荫村,同她传了薛宁的话,小川便安顺的跟他们走了。 临走之前,在家中老桌上留了字条,一字一句皆由小川所写。 歪歪扭扭,横七竖八。 至于冀王的人没有看到字条,不知小川下落,薛宁也很是不能理解。 解释到这儿,薛宁不能理解的部分,明渊却是理解了,那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刘大虎,定是把小川的字条当成甚么练手的废纸了。 毕竟那字,冀王本人在场也恐难识得几个。 明渊扶额,为这般闹出的误会深感无奈,倏尔他又反应过来,“原来你口中的小美人……” “对,就是小川呐!”薛宁颇为厚脸皮的回答道。 明渊想起自己还在不经意间有意撮合他二人,心头顿时火气,却又无处发泄,看了薛宁一眼顿时没了气般道,“罢了,也多亏你了……” “她是怎么答应随你的人入京的?”须臾,明渊方有些期待地问,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甚么,总归是希望她愿意入京的缘由里有他。 匆忙一别,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见她一面,这难以启齿的也是明渊的人迟迟没有动身的原因之一。 他很好奇薛宁说的到底是什么? 薛宁颇为豪迈地拍胸脯道,“这简单啊!” 明渊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听得薛宁爽朗的声线缓缓道。 “我同那小娘子讲,本公子瞧着她美貌很生欢喜,只要她愿意入京都,这正头娘子的位置便是她的了,日后绫罗绸缎,锦衣玉食更是少不了,当然,我相信小娘子肯定不是图这些俗物才答应的,她肯定是因为——” “——因为本公子风流倜傥,英俊非凡,温柔儒雅,她倾慕于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很快的弹了起来,因为他分明看见,冀王那明晃晃的是要杀人的眼神。 第23章 千金 千金 小川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答应的。 她允诺薛宁, 自是因薛宁的那一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他道,你若愿意来, 我定竭尽全力助你完成你父遗愿。 小川淡薄的生活在母亲离世后, 就仅余一件事, 便是传承父亲的衣钵。 天荫村闭塞, 文字不通, 她的医术修习终归受限, 再加之接触的人少, 无旁人指症,很难在晦涩艰难处自行摸索出门道。 恰逢薛宁府上有一位奇人, 他思维活络,阅尽奇书,是古今难得一见的医术诡才。若能得他相助, 全力指导,定对小川的成长大有裨益。 那人好说话,加之薛家又是他恩人, 他便允诺了好好教这小姑娘。 余下的事, 便只小川本人的意愿了。 那日枝叶扶疏, 微风徐徐,小川坐在榆树下安静地听来人讲完薛宁的话。 那人有些紧张,一来美人的清瞳温润让他有些吃不消, 二来他也怕小川不应他, 回府没法子同公子交代。 毕竟离府的时候, 公子可是皮笑肉不笑的放了狠话—— 小娘子你若是带不回来,叫本公子无辜受冀王爷的气,你自也不必回了, 找个秀美的地儿埋了自个儿罢。 那人哭丧着脸,将怀里的薛府令牌拿出,道是小川见了便会知他口中言真假。 铜质令牌塞与小川手中,小川接过,并不疑有他,只垂眸端凝着,不觉翠眉凝蹙,薄唇紧抿。 她伸手轻描摹着上头的纹络,眼神温柔又戚切,过了会儿竟氤氲上朦胧的水雾。 完了,完了。 那人心想这肯定带不走了,该寻个地儿好叫自己安息了罢。 “好。”她的声音如空山啼血,清明不已。 嗯?! 来人有一瞬的木楞,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她复又回答了一次,“我可以……可以跟你走。” 语罢,她回头看了一眼住了快十六年的老屋,青灰残破,它已经很老了,老的连它曾经旧人都找寻不到了,它将枯守此地,了此残生…… 小川低头。 他们收拾的很快,小川也没有甚么一定要带走的东西,除了随身衣物、父亲的行医札记,其余一律从简,临走之前,她专程去了她父母的坟前。 石刻的墓碑上,有一行食指大小的篆书,年头久了,隐约可见上书——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这是陈作平墓志铭。 小川跪了小半个时辰,郑重叩了叁首,同她父母道了别。 ——分割线—— 明渊的气性向来平稳,很少起波澜,偏这薛宁,成天就会找机会往他隐匿处扎,扎透了还不好冲他发作。 忽而他又想起薛宁讲,要小川入宫替他解决难题,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小川不能随我入宫,她既是师从你府上大能,直接叫他来替陛下治病不更妥帖?”他否决了自己先前做下的决议。 薛宁撇嘴,果然不能事先让冀王知道,他一心疼一舍不得这事儿就完了,连那小娘子的态度都省了不必去问。 思忖了会儿,他便说明了其中隐情。 非是他不愿,也不是那奇人不愿,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帮冀王不被人抓把柄。 明渊不解。 “您还记得我从前说过,他是个非常道的医术诡才吗?他被我父救起,是因他被他的病人所伤,你难道不好奇,甚么样的施救者会被被救者拔刀相向……”薛宁讳莫如深道。 “这么说来倒挺奇怪。” 从古至今,大多病人都是对医者千恩万谢,形同再造父母,很少有见着有这般苦大仇深的。 “唉……他将……他将那人从中破开了。”薛宁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腹部,“自脐中往上皆是血淋淋的,喇开了好大一个豁口,便是腹中肠儿啊肚儿的都能瞧见……” 时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家人自然是不依啊,他这般做法同那集市上的杀猪匠切分猪肉有甚区别。 人当活得有尊严,囫囵个来完整的走,怎可这样轻易损害? 他却大言不惭回答道,“我就是跟街上那杀猪的学的,不过他手艺该比我好些,毕竟杀的多了,我还要多做几回方不手颤。” 得了,话还没说完。 他就被提着刀的病人捂着腹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不仅如此,他还干过许多离奇事儿。譬如爱买那些无主尸首回家放着,天气闷了热了,一股子糟心味儿就散出来,他邻里早就忍不得了,报了官。却见他无甚大事发生模样,边摆弄着他那尸体臂膊边吃肘子……” 陛下圣体不可受损,这般离经叛道的人,的确不适宜治疗天子。 “那你上次怎敢叫他入宫?”明渊疑惑问道。 “我那不是没辙了嘛,况且他只看了又没动手,人那么多皇后那里注意的到。可这回不一样,人是你冀王亲自引荐,宫中少不得要查查他的来历。”薛宁无奈道。 万一查出冀王寻的人是这种玩意,莫说他本人,就是冀王也落不着好,那参他的本子怕要堆成山,个个骂冀王大逆不道,叫他以死谢罪了。 明渊并不排斥薛宁口中的古怪人,他甚至还有些欣赏,身子本就是个壳,总有一天人人皆会弃它而去,动上一动能叫你存活于世,便是比天大的值当买卖! 忽而他又转念,只觉得那人的行事作风与小川大相径庭、格格不入。 小川温缓他迅疾,小川传统他叛道,这样的人如何能授学于小川,更重要的是——小川。 “……小川怎么有把握短时间内治好陛下呢?”明渊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殿下莫要紧张,你要对小娘子有信心呐。”薛宁宽慰他道。 若是不是问了小川本人,他那有这般本事替她夸下海口。 小川入府当日,薛宁就引他二人见了面,他二人年纪差了近两轮却很是聊得来,从天干地支到经络俞穴,小川皆引经据典,对答如流,惹得那人高兴不已。 后来,那人冲薛宁道,原当你带回来小东西不行,不想她年纪轻轻却饱读医书,遇事颇有见地,我给她瞧了我那一筐子的宝贝,她还夸我做的精细哩!嘿嘿。 真有眼光!以后她便跟着我老齐了! 老齐其人有本事也爱说大话,把自己将人开膛破肚的故事当作谈资同小川显摆。 “我一查便知,他那腹内肿块已威胁到他性命,若不除去他必活不过来年开春,幸得他命好,遇见了我,我那宝贝也是头回划拉人的肚皮,抖得哟差点握不住,你猜结果怎么着?唉……叫我这医家圣手切掉了,过不几日那人就能下床了,还能提的动刀,可不神奇嘛?” 然后还神神秘秘地说,“那切下来的玩意儿,我到现在还留着呢……第一次嘛,难免人人都会珍视一些,有机会我带你看看。” 他那老脸通红,面上娇羞,小川笑着说好。 听得薛宁直翻白眼,你怎生不和人说被捅了个对穿的事儿,也害怕此事说出来有损你的颜面么。阿昏 后来有一回,他喝了些酒同小川道,你是有些本事的,医书看得多人也机灵,我今考你一考:有一六十老人,于房事后晕厥……他病急且重,不可用猛药、不可受外伤、但又须治好,半点后遗症也不可有,你待如何? 果真是个难题,小川没有像从前很快的给出答案。 她再问了些细节,思忖片刻方缓缓开口,那人先是震惊随后便抚膺长叹,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老夫后继有人啦…… “不错,他问的正是天子的病症,小川所言虽有不尽详实之处,却与老齐多日所思不谋而合,若再加他指导,未必陛下不能痊愈。”薛宁解释道,眼睛里满是坚毅。 “我亦有问过小川,她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她赤子之心,全无旁意……殿下,你就让她试试罢。”薛宁不仅是在替小川请求,更是在替她自己,替冀王请求。 薛宁的话让明渊心乱,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举棋不定之人。分明在薛宁表明她身份前,他还能坦然应对,镇静自若,承诺护她周全无恙。却在知她身份后一直瞻前顾后,迟迟下不定决心。 “我再考虑考虑……”明渊闷声。 他很担心今时今日的心软会将她卷入纷繁复杂、至暗至恶的朝堂漩涡之中。 “行罢。”薛宁开始拿出恐吓白沉那套来威胁明渊了,“正好小娘子还气着呢,你不应下说不准下辈子都没机会见她了,唉,也无妨,堂堂冀王腆着脸上我薛府要人这事儿,也不是干不出来。” 明渊不像白沉回回都吃激将法这套,此刻的冀王冷静自持、缄默不言。 薛宁继续加重筹码,“啊?不要啊?那行吧。正好薛好喜欢她喜欢的紧,兴许日后她就把小川领走了,你也知道薛好这人——又蛮横又小气,护短的厉害还不讲理,届时你去抢人也不知道抢不抢的过咯。” 冀王冷冷的看着薛宁,兀自道,“少激我,我自会见她的。” 第24章 不配 不配 “你长得真好看啊。”薛好又露出一口贝齿, 托着下颌冲着面前的人痴笑。 那人嫩白的脸在光下细碎的闪着,纹理细致,似有幽香, 薛好这几日是白天就光看夜里挑灯瞧, 像在看甚么宝贝, 愣是看也看不腻。 “他们都言我生的貌美, 是继我姑奶奶之后的京都第二美人, 我往常也这么觉得, 直到见了你……啧啧, 话本子里头的九天玄女便是你这模样罢,你平时吃甚?朝露么?”薛好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那脸亦快贴在对方身上。 小川从未遇过这样直白又不加掩饰的欢喜,有些受宠若惊,她莞尔道, “你…你也好看,是我见过最…最美的姑娘,我…我不喝朝露的, 我吃饭。” 薛宁听她讲完, 哈哈大笑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这么可爱啊!说话也动听,你真不是来当我嫂子的吗?” 小川摇头, “薛公子叫我来, 是同齐大夫修习…修习医术的。” 她都记不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否认了, 薛好仍乐此不疲的问她,仿佛她多问几遍,小川便会从了她的意变了回答。 她还记得自己初至当日, 薛好急涌涌地冲进来,身后还追着好几个侍奉的婢女,个个凌乱模样,她左右环顾了一圈,打量着小川。 “你就是薛宁带回来的女人?” 小川初时一愣,以为眼前这位气势汹汹地女子是薛公子家中妻妾,便认真的解释起来。 “是,可我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薛好打断了。 她那手揽在小川的肩上,摇头惋惜道,“人生的漂亮,眼光却有些差,你这模样进宫做娘娘都有余,怎生被薛宁那厮给骗了?难不成你是稀罕他国公府长孙的身份?” 小川哑然失笑。 忽的想起薛公子同她讲,自己有个娇生惯养、无法无天的妹子。若是遇见了她,被她冲撞冒犯了,烦请小川多担待些。 小川自然说好。 她和薛好很聊得来,也不为其他,主要是她话少又情愿听,能够忍耐薛好在耳边不间断的聒噪,有时还能对上她几句。 薛好可是欢喜她,关了这许久,好不容易来个新鲜人不得好好说会子话,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秀色可餐的娇人,一颦一笑皆是水乡柔情,江南烟雨。 她恨不得晚上都抱着小川入眠。 唯一的不快便是那个稀奇古怪的齐老头了,三天两头和自己抢人,一会儿拿了个新玩意叫小川评鉴,一会儿又说要同她授课叫薛好走远点。 薛好是恨的牙根痒痒。 他想若是和薛宁成了,何愁没有正当理由去寻小川,小姑子找嫂子——名正言顺呐,她便不问二人意见的撮合起来。 蹉跎了些时日,小川总笑盈盈的不为所动,惹得薛好颇为忿忿,暗道定是因着薛宁没用。 赶巧了不是,薛好正在心里暗骂薛宁的功夫,对方正至门外了。 他一身鸦青色外裳,手执竹木折扇,其上题仲秋赋一篇,摇着扇子翩翩然步入了房内。 “装模作样。”薛好呛声鄙夷道。 “你就没个正经事儿么?那回我来这儿见你不着?诗词不读女工不通,惹事闹架倒是行家,那像个国公府的小姐,更像个流氓头子。你倒是说说,谁家公子哥敢娶你啊?”薛宁反唇相讥。 小川垂眸不语,这似乎是第八回 他们两兄妹当她面儿吵架了,也说不上每回的由头,次次争得面红耳赤,头几回见那阵势她急的话都说不利落,后几回她就晓得了—— 吵罢吵罢,总是有至亲在身边的人才配有的。 此番,薛好果真又被气着了,她叉着腰美目圆瞪,“我嫁不出去?哼,说得好似你就找得着媳妇儿!你那次回家不急着母亲和祖母,叫她们为你的婚事发愁,竟还赖上我了!” 薛好气鼓鼓的,薛宁却不待理她,又恢复了雅正风流的清贵公子模样,他将折扇抵在胸口,冲小川微微颔首。 “……小娘子,近来可好?”然后用眼神示意薛好休战,不许再闹。 小川冲他微微一笑,“很好,哪儿…哪儿都好。”她瞥见薛好期待的眼神,炙热的目光,便又补充了一句,“薛小姐,也…也很好。” 得小川肯定,薛好顿时气散了,她上前一步拉着小川的手,笑颜明媚如春花。 “小川你真是客气……我们不是朋友么?你就别叫我小姐了,叫我定儿罢。” 定儿是薛好的小字,是由镇国公取的,原本该是做大名。 奈何她那‘好’字则是由皇太后亲赐,道是今朝风日好,愿岁岁如今朝,薛家人自然是领旨受了。 否则薛好的名字该叫薛定了。 定疆平边,万民康宁。镇国公当真是个胸怀远大,心系天下的圣人。 小川默默地想着,对着薛好极轻声地唤了声‘定儿’。 薛好笑意更深了。 薛宁却将她扯到了一旁,不顾她不悦的目光,兀自同小川道,“衣食住行无忧倒是尚可,只老齐如何?你随他几日可有甚么不习惯之处。” 小川到底是个娇滴滴的姑娘,老齐能做的不见得她也能做。再加之她寡言少语,兴许有受了罪的地方不足为外人道。 他仍记得某日,他听了老齐夸耀前来寻小川,却见他二人正摆弄着,也不知是甚。老齐还给他和小川使猪肠子做了副套子,正套在手上,用来摆弄跟前的东西。 他走进一看,竟扭曲了俊脸,浑然不觉身后跟着的薛好亦是花容失色,一路奔去外头倚栏呕了起来。 老齐见他二人模样大为困惑,直道这是很难得的宝贝,便是皇帝都没机会一见,你们这几个没见识的小子。 转头对小川笑眯眯道,还是你好,知道老夫这宝贝珍贵轻易不示人。 小川勉强一笑。 那是个干瘪的、发黑的、泛着臭味的人心,有很长时日了,平素都叫老齐拿冰块儿围着,天凉的时候方拿出来钻研,天热了又搁回去,连老齐也不记得它有多久了。 唔…… “齐大夫做事用……用心,教了我许多。” 不仅教授她医术,更是扬言要治好小川的口疾,一直扎根在书房里查览着古书,便是因着此故。 薛宁点头,将那折扇摇摆了起来,就近寻了地儿坐下,却不再看小川的眼睛。 “你可记得……我同你讲,请你出面治病之事?” “嗯。” 前日,薛宁一提出这个请求,小川想也不想便应下,一来这是她行医的本能,二来薛宁待她有恩她更是无法拒绝。 她答应的很快,薛好问的更快,“治谁啊?我怎的没听闻你身边有人病了?” 薛宁嫌薛好碍事,命人将她送了出去,她人远离了后,方才开口。 “你不好奇吗?” 连与此事无干的薛好都满脸好奇,小川竟不主动问起。 “你会…会同我讲吗?”这是将选择权交到了薛宁手中。 “当然。”薛宁顿了顿道,“是天子。” 小川闪过片刻怔忪,她料到了对方定是身份贵极,到底是薛公子所求。却不料远不止一个贵字,竟是这天底下最尊崇之人。 薛宁捕捉到了她的错愕,轻声道,“怕了么……” “……小川,这的确不干你的事,办不好或许还攸关性命,你若是悔了大可同我讲,不必为难。” 这是薛宁第一次郑重其事的叫小川的名,没有平日里满口‘小娘子’轻佻模样。薛宁并不愿强迫她,这也是冀王的态度。 小川垂下眼睑,那睫毛扑闪闪的,遮住了眸中流转,看不出其中颜色是喜是忧。 俄而,她才仰面道,“若信…信我,我愿一试。”没甚好怕的。小川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 “好!”薛宁站了起来,有些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小川,你知道吗?你不是在帮陛下,是在帮我帮冀王……” 薛宁的兴奋溢于言表,连小川听见冀王二字,脸上的遮掩不住的慌乱都不曾发觉。 她那原放在大腿的手渐渐收紧,生生揉皱了裙裾,更是捏紧了自己的心。 冀王…… 原来竟是帮他么?小川也说不上是那是种怎样情绪:难堪?紧张?丝丝的期待?抑或是以上都有。 她的胸口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自她进薛府后,薛好总喜欢找她说话,讲这京都的风土习俗,大虞的风流人物,自然也就提到了那位鼎鼎大名的冀王。 薛好道,五皇子殿下文韬武略奇高,那茶馆巷口说书的大多是以他的故事为本子,看客听客是络绎不绝,都言他占尽上天垂爱,少年英才,是为我大虞之幸。 受垂爱么? 小川忆起他身上错落的疤痕,丑陋可怖,有几处再偏一寸就能要了他的命。 数次死里逃生,倘使这也能被算作是上天的垂爱。 薛好又说道,这位声名赫赫的冀王尚未娶妻呢。他久在边关,难顾家事,陛下提了都叫他推却了。人我是见过的……龙章凤姿,人中翘楚。难怪是众多京都贵女的钟情对象!说起来,你和他倒是很配呢! 倏忽,薛好又兀自摇头。 不行不行,还是算了罢。他那人总是冷森森的,我看着都害怕何况是你,可别叫他给欺负了! 小川没答话,薛好继续聊着她在外头听来的话本子。 小川甚么都听不进了,过了会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不配。 第25章 偷香 偷香 薛宁轻快步子行至书房, 研磨提笔,给冀王回信。 信上内容简单——她已应,可行事。 墨迹干涸, 他稍作整理, 便叫来了候在门外的粗壮汉子金飞。 金飞顺手接过, 薛宁继续忙碌着, 忽一抬头却发觉他仍在。 挎刀伫立, 面露难色。 “怎么?还有事?” 金飞是薛府的侍卫, 人牛马高大, 络腮胡大方脸,颇有些武艺。故而被薛宁安排去保护小川。 薛宁见他似有难言之隐, 以为是小川出了事,忙不迭关切道。 对面的人扭捏起来,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唔……是有一事请公子做主。” “说罢。” 接下来,金飞口中内容令薛宁咋舌。 “……就是冀王” “……殿下近来每晚都来,也不多久, 就一刻钟, 给属下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他委屈地问道。 他奉公子的命保护陈姑娘, 当时下的令是——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陈姑娘那院子。 苍蝇是没来,人倒是来了,还是个惹不起的人, 夜夜皆至甚么也不做, 只安静地看陈姑娘做事。 陈姑娘没有察觉, 可自己不能装瞎罢,只得请示公子了。 薛宁吃惊之余觉得好笑,以冀王之尊竟干得出夜探香闺的登徒子之事, 还是在他薛府。 真不怕丢人。 若是叫个不长眼的传扬出去,茶楼的话本子又要多一记咯。 他想起醉梦楼里冀王怅然道想见她。还不待薛宁回答,他便否了,说是小川肯定不想同他相见。 薛宁还当他憋得住呢,绕来绕去,竟还是见着了。 薛宁收了笑意,瞪了金飞一眼。 “困扰甚呢你困扰?人冀王又不是来找你的,还把你委屈上了!”语气不悦。 “可……”他道。 “可公子不是叫我好生保护陈姑娘嘛,她掉根头发也叫我赔上,冀王殿下所图不明……” 薛宁为这不明事理的金飞解释道,“金飞啊,你可有中意之人?” “没有!”他回答的很铿锵,“属下的心全在国公府。” 金飞也不懂公子问这作甚,干脆一鼓作气问道,“所以管不管?” 薛宁手头上的事儿也停了,走到他跟前,啪嗒一下,把那折扇扣在他脑门,“你管?” “你是不想要命了,连带你不想你主子要命了,那你自管去!冀王这心思多难得啊,你竟还想给人折了去!” 金飞被吼得脑子发昏。 被薛宁‘去去去’的几声吆喝给赶了出去,顿时闷闷不乐,渐渐远了,却似听见公子狂放又豁然的大笑。 深夜总是静谧无言,小川点了盏孤灯。 她的影子让昏黄的烛光拉的很长,映照在窗棂上,和惨败的月光相应,更显得茕茕孑立。 她正翻阅着父亲札记,一字一句,恰如父亲仍在她的身边,熟悉的痕迹让她在陌生的环境中求得一份心安。 门被推开了。 推门那人一把抽出了小川手里的东西,却并不细看,只收拢了放在一旁。 “别看啦,小姑娘。” 她看清来人,小声问候了句,“齐大夫安。” “唔,夜里认字伤神,仔细眼睛。”他善心提醒道。 “不会……不会的,我只看一会。”小川解释起来。 老齐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缓缓道,“……你是我老齐这半辈子见过为数不多,既有天分还愿意后天努力的人。你心思纯正,至善至简,这也是我愿意教你的原因之一。” 小川听得他谬赞,倍感惭愧。 他却忽然话风一转,“可你最近是怎么了?做事心不在焉,混乱无序,今日给我调药竟还择错了几样……” 小川羞愧地低下了头,想同齐大夫道歉。 老齐道,“你有心事罢。” 很肯定的语气。 “是。”小川抬头,坦然承认了。 老齐对小川绝对算得上好,他一把年纪了,无妻无子,自然很欣赏小川这样一个机灵又用心的孩子。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被自己堵死,“治病救人有时也讲缘分。出身的贵贱不论,人皆为□□凡胎,有人来就会有人走,莫要把自己当成救世的金仙……太过为难自己。” 他当小川在为着治愈天子一事忧心。 小川抬起眸子,似有碎星闪烁,在惨凄的月光下愈发明亮。 “我知……知了,让您操心很抱歉……再也不会这般了。”小川语气诚挚,很是真心。 老齐满意的颔首。同她论起了近日授课所疑所得。 一烛二人,房内似乎有了些人气。 不远处的角落里,两个男人正一左一右伏靠在墙头。 薛宁噙着笑对玄衣男子道,“殿下?在这儿晒月亮呢。” 月沉西楼,残缺破败,属实算不上美感,薛宁就是有意要戏谑他一番。 明渊从容不迫,淡定道,“不错。本王听得国公府月色极美,仰慕已久。” 他接茬接的理直气壮,若不是薛宁眼还尚在,真要被他的话给哄骗住了。 “殿下真挺有闲情。” “是挺闲,过段日子说不准会更闲,少不得要您薛小公子多担待。” 薛宁浑不察觉他言中深意,只觉冀王这脸皮愈发的厚了。 “好说,好说。”他答道。 “既是冀王大驾,何不走正门?我国公府的门可随时为您敞开……啧啧,这偏院墙头,杂草郁郁,不知的还以为有贼子来偷香窃玉呢。” 薛宁扫了一眼院角。 “不必了。”他回头看了薛宁一眼,“你来这里做甚么?” 薛宁哎哟了一声,“冀王这话好不讲理,这可是我家诶,我自爱去哪儿去哪儿。” 更何况,我不来这儿何时能见的着您呐? 信都送出去三五天了,仍是杳无音讯,若非薛宁和冀王一道归京,他还以为那金飞把信送去幽都的长盛军营中了。 “殿下,那事您决定的怎么样了?”薛宁问道。 “我能怎么决定,你们不都定好了?” 他见薛宁没有进一步动作,便矫健的翻身,纵下了墙头,薛宁也跟着来了。 “走罢,难不成你想在这儿说事?” 薛宁很快的引他离了别院,去了镇国公的书房——整个薛府最安全的地方。 空余房檐下的金飞还立在原地,摸着鼻子讪讪道,“公子怎么也跟冀王殿下学坏了。” 大半夜不歇息,尽往人姑娘的屋外头扎。 镇国公书房。 镇国公本人长期苦守在大虞同蒙古交界之处,护国长安,在家的日子自然就少,不在的时候那屋子就由着薛宁占着。 一进屋,明渊就看见正堂悬挂的牌匾——忠君爱国。 那是高祖所赐,颂赞薛家人世代忠良,薛家人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寄望。 明渊巡了两眼,问道,“镇国公今年已年过古稀了罢?” “嗯。”薛宁答道,“前年就满了,家里给操办了宴席,不过祖父他次日就回了营中,劝也劝不住。” “镇国公真乃豪杰,不愧为国之栋梁,”明渊不由得感慨,复又做低姿态补充道,“我辈自愧弗如。” 薛宁听惯了旁人对祖父,对他薛家的称赞,但冀王这可是头一回,意义远不同其他。 “殿下也不必妄自菲薄,祖父在时,也时常夸您少年豪气!” 北判官,南阎罗,西神衹。 这分别是对薛家军,岭南军,以及长盛军的称呼。 不同于另两家的世代传承,长盛军半路出家,却能在短时间内形成这样的规模和声势,甚至与镇国公、高大人带领的行伍齐名。 冀王有不世之功。 长盛军一名更是由陛下亲赐——长盛,常胜。 一番客套之后,薛宁问冀王,“事儿到底成了吗?” 不怪他好奇,若这事儿有这么好办也不至于相见时总剑拔弩张。 “成了。”明渊轻描淡写的语气。 薛宁皱眉喃喃道,“怎么会这般容易……” 他又问了一回,“皇后答应的?二皇子呢,他也应了……没有为难你?” “是。”明渊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的确是皇后答应的。 皇榜已逾时,太医院众人会诊表明陛下苏醒的机会渺茫,这是朝中重臣同为见证的景象。 冀王执意为宫外来历不明的人作保,声称能治好陛下,很难不叫人怀疑他的用心。 ——是否请了些邪人,用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叫陛下失了智如行尸般醒来,再说出些言不由衷的话。 至于这话是甚么,自然由得冀王掰扯。 就跟他突的从赤渡川复活,回到京都一般。 “你不会是答应了皇后甚么罢。”薛宁犹豫不定地问道。 “当然。”他回答的直接,半点转圜也无。 和饿狼谈要求,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成呢,皇后想要的,给她便是了,只要陛下能醒过来。 “你答应了什么?”薛宁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冀王转过头来极为狡黠的笑了笑,一字一句道,“虎符,长盛军的虎符。” 虎符? 长盛军的虎符! 薛宁掐着人中,不理解冀王怎么还笑得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给他给气晕过去。 “你怎么能把长盛军的虎符给他们?没了兵权你当你还是不可一世的冀王吗!他们狼子野心,这是一心一意想要你死!”薛宁愤而起身,气都喘不匀了。 “我知道。”冀王笑得淡淡。“明日我便会上朝自请辞去长盛军主帅一职,得闲的日子少不得就来找你消遣。” 薛宁喘匀了气,算是明白了他今日墙头那句‘说不准过段日子更闲’是甚么意思…… 他余怒未消,冲着事不关己模样的明渊吼道,你想的美! 第26章 震荡 震荡 翌日, 朝野震荡。 不为其他,全是因着冀王竟主动请辞了长盛军主帅一职。 长盛军的名声极响,威名远扬, 是大虞的精兵强将。这样一块儿肥肉落到谁人手中, 不得跟祖宗牌匾一般供着, 没有轻易让度的道理。冀王倒是特别, 他一手带出的兵一手闯出的名, 竟这般简单地拱手让人。 御史大夫张大人闻言, 在堂上振臂高呼, 声色俱厉。 “冀王殿下抗御西夷多年,有着不赏之功, 带领营中主将立下汗马功劳,劳苦功高如此!长盛军决不可易主呐!” 他捶胸顿足,为大虞失了这样一位将才痛心。 朝堂吵嚷起来, 文人骚客的手上功夫孱弱,嘴上功夫却是个顶个的好。 为着明渊还能否担此重任红着脸争辩起来,有几个干脆撸起袖子要干起来, 一时场面无序混乱。 “张大人说笑了, 长盛军效忠的是大虞天子, 而不是我冀王。”明渊朗然的声音打断了无休止的议论。“明渊无能,自炼狱归来数日,深感难当军中重任, 过去光耀皆付之流水, 退位让贤才是我大虞之幸。” “怎可?怎可啊!”张御史气的嘴皮直颤, 话都说不清楚。 难得…… 明渊惘然,今这朝堂竟还有自愿为他说话之人。 张大人的声情并茂,被胡国舅竟数收在了眼底。那老匹夫向来和他不睦, 仗着自己有些学问,总拿乔看不上他,今日竟光明正大同他作对!简直不把他,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张大人——”他拉长了声音道,“冀王自己都放弃了主帅一职,你这般执着作甚?难不成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想做出戏给诸位看,拿回兵权同时还能证明冀王的忠心么?” 近来风言风语流传,多与冀王古怪生还且意图皇位有关。张御史听了些,但他一句也不信。 冀王是甚么人?他十六岁自请戍边,所受的难远比这群不知人间疾苦的贵人多,他若有意皇位,早就该回京都了。而不是守在幽都,守着冷凄的戈壁荒漠,守着残破颓败的孤城。 张大人伸出手,正对着傲气得意的胡国舅,“你……” 明渊突然上前,挡在他二人中间,“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 他侧面对着张御史怒冲冲的脸,眸中有深意,交汇过后,对方似是看懂了,无力的垂下了手。 胡国舅看他吃瘪的样子很生欢愉,拍手道,“还是冀王识大体,这长盛军主帅人选,您可有举荐?好赖是你亲手养出来的兵。” 胡国舅很是善解人意的样子。 “当然。”明渊冲他微微一笑。“二哥文韬武略远不输我,才智德行更是在我之上,是长盛军主帅的不二人选!” 闻言,胡国舅先是佯装震惊,倏尔又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着一直前方沉默的明孚拱手,身后百官亦同他状,只几个清高些的不愿随大流。 胡国舅高声疾呼,“众望所归!烦请二殿下接任长盛军兵权!” 明孚露出了难言的笑容,转身同身后百官回礼。 “承蒙厚爱,深恩难却。” ——分割线—— 孤寂的冀王府愈加冷清了。门可罗雀,杳无人迹。 自冀王辞去主帅一职便更没几人登门造访了。 薛宁甫一进门就看见白沉,他正蹲在地上,撺掇着不知从何处抓来的蛐蛐儿。 一看见薛宁,竟是难得的露出了好脸。“薛宁!你怎么来了?” 白沉在府无趣,那些仆婢乏味的紧,话都说不上几句。偶见熟人——虽算不上多稀罕的熟人,倒也得个新鲜。 薛宁扬手磕在白沉头顶,“没大没小的小东西!冀王殿下呢?” 白沉捂着额头凶巴巴地吼道,“你自己找!”话一说完,人就溜没影了,连带捎走了那两只蛐蛐。 咦诶,这小脾气大的!薛宁心道。 白沉不同他讲,薛宁便随便找了个侍奉之人问冀王下落。 香烟袅袅,薛宁一进门就看见了明渊。 他穿着浅紫色常服,正提笔练字。他周身敛了那股沙场肃杀之气,倒是平添了几分清雅的文人气息,温润如泉水,随袖拂动。 明渊一抬眼,看着薛宁来了,便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看我这字如何?”他把书帖往薛宁面前一挪。 冀王的字当是一绝。就是陛下,向来工于丹青水墨的陛下,也是对他的字赞不绝口。 “好。”薛宁心不在焉的说道。 他见冀王并无失了势的靡态,反倒乐得清闲赏玩起了字画,说不上担心,也说不上不担心。冀王总有自己的心思。他不愿去深究冀王为何不找别的法子,便是叫上镇国公坐镇也一定要替陛下治病也使得。 可他就是做出了最不利于自己的决定。 “殿下倒是得了乐子,如今你这王府人迹罕至,连阶上的青苔都冒得密实。” 薛宁一路走来,越走越冷寂,连那些走街串巷的挑夫都不来了。这哪儿是去冀王府的道啊?这分明就是通往深渊的路啊…… “我一闲散王爷,不在家修养心性还能做甚?来了人我还懒得应付了,这般很好,难能得个清闲。”明渊左手拂开衣袖,右手仍握着他那狼毫笔,重新扯了张宣纸,开始专注地题新字。 “你来做甚?”他又问。 “我?”薛宁漫不经心听他解释,忽听得他问自己。 “这房里还有别人么?”明渊示意他看一眼周围。 薛宁果真逡巡了一圈,冷冷清清,服侍的人也不在内间,胸口难抑忧忡。 他长叹了口气,“殿下,我是真的不明白,您到底想要干甚么?不过就是想要替天子治病,又不违人伦纲理,何至于付出这般大的代价?” 明渊还在提笔挥墨,一字一顿,笔走龙蛇,颇有不羁风骨。 薛宁见他如古井般无波澜,深感自己有责任提醒一下他外头波云诡谲的动荡局面,也免叫他还能安居一隅。 “您难道不想知道这两天皇后他们做了甚么?就这两天,仅仅这两天!他们对你的长盛军,对大虞的江山社稷做了甚么吗!冀王殿下!” 明渊本想纠正他,不是他的长盛军,而是陛下的长盛军,天下人的长盛军。但见他愤而不平悲情姿态,还是止住了一瞬的念头。 “怎么了?”明渊停了手上的事,这是愿意听他讲。 原来,冀王尚未当庭说出‘辞去长盛军主帅’一职前,二皇子派的人就已经从京都出发了,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急不可耐地想要接收原冀王手上的虎符。 二皇子虽接替了主帅一职,却并不会到幽都继任,打发了自己人去了也就是,他只想要兵权。 薛大人自是不肯的,不见圣令怎可托付陛下亲予的虎符,若是冀王也就罢了,薛大人本就是帮他暂代长盛军主帅一职,可现下是要把这滔天的权力交付与二皇子,便是冀王答应了,没有陛下首肯也是决计不成的。 “可他们……他们竟!他们竟然!擅用了陛下的传国玉玺!”薛宁斥怒道。 那人言,皇后娘娘亲见,还有宫中太医、众大臣佐证——陛下于混沌中偶然清醒,道二皇子替其操劳政事辛苦,若有事关江山的急情,玉玺可暂代之用。 “他们怎不说,陛下已将储君之位传与他呢!”薛宁压根不信这套说辞。 “也是个办法。”明渊点头。 “不过立储要走诸多过场,礼部那边,没个三月半年的能办好?他母子二人哪里等的了,倒不若现在,既手握大权,独揽朝政,还能博得个贤名……”明渊解释起来。 薛宁看他又开始提笔,似是对此事已经了然,顿时恹恹起来。 他道,“殿下,您可还记得御史大夫张大人?”明渊颔首。那日为明渊说话的大臣中,就属张大人最激扬振奋。 “他怎么了?”明渊问。 “他死了。” 明渊总算停了下来。 自那次朝堂激辩后,张大人便称病不朝,次日二皇子便道,张大人自觉年事已高,无能再为朝廷效力,便写了陈情书乞骸骨。自然是应允了。 “不仅如此,那些为你说话的那些朝臣,多多少少都受了些贬斥……” 张大人仕途坎坷,请辞当日携了妻儿老小预备离了京都,回酉阳老家,却在路上出了事。 “他刚出门,便被烈马撞倒,就在他家门口不足百步之处,乱蹄纷碎,毫不留情,张大人就当着家人的面惨死在马下。这可是京都!是天子脚下!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薛宁义愤填膺,浑身颤抖,眼内赤红。 “是谁?”明渊浑身冰冷。其实不必薛宁说,他也能猜个大概…… 这本不是就冲着张大人来的,而是冲着张大人向着的冀王来的,他当众下了胡国舅的颜面,就是和皇后、二皇子对着干。他们是要杀鸡儆猴,让所有人知道顺昌逆亡的道理。 “是胡国舅的远房表弟。” 果然。 说是喝多了酒,人不醒事,已经交由大理寺了。大理寺那些人各个都是人精,摸爬滚打过来的,哪能真惩办了他。不过就是做做样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 只可惜张大人了。他赤胆忠心,为国为民,还有一家老小,却死在了追寻信仰的道上。 明渊搁了笔,怔忪的盯着那字,“他们会付出代价的。”薛宁探了头去,龙飞凤舞的字迹,却依稀可辨得一字——待。 他听见了冀王在他身侧低哑地出声,“张大人的身后事我会命人处理,他的亲眷也会托人照料。还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嗯。” “你回府记得同小川讲,明日卯时我会去接她……入宫。” 第27章 心疼 心疼 次日, 云幕轻盈的洒下水雾,朦胧不清。 约莫寅时一刻,国公府后巷停了辆马车, 车顶微隆, 上缀赤红流苏, 在细雨中更显得精巧奇丽, 隐约还萦绕着淡淡的沉香。 小川站在屋檐下伸出手去, 雨丝悠悠扬扬的飘落在她掌心, 不算冰凉, 却让她有些微微发颤。 “小川?你怎么起的这样早。”一个娇俏的声音慵懒的开口。 来人正是薛好,她衣服且披着, 还没来得及整理周整,睡眼惺忪,脚步虚浮。 “不……不算早, 我来收拾东西。”小川软绵绵的答应,有些无力,像是疲惫了。 若是薛好细心些, 她或许还能看见小川眼下的青色——那是她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后的结果。小川觉得难受, 分明做了许久的准备, 却还是在深夜控制不了自己。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 薛好拍了拍脸振奋了神色,上前执起她的手,惋惜道, “我真舍不得你。你此番去了, 几时才会回来呢?届时你还记得我么?毕竟你这般讨人喜欢。” 小川面上浅浅的冰霜化了, 她受宠若惊。“不会…不会的,定儿才…招人喜欢,等我办完了就会回来。” 她医术上仍有许多不通之处, 老齐尽心竭力施教与她,她亦该有讨教学问的姿态,虚心求教。况薛好薛宁兄妹待她极好,她亦当结草携环相报。 薛好得了她肯定的回答,心里欢愉了些,手却仍执着不肯放。“你别紧张,进宫这事儿,一回生二回……” 她还没说完,就被门口的声音打断了,来人道,“冀王已经到了,烦请陈姑娘移步。” 小川失语,薛好却‘嘶’了一声,小川受了惊吓般骤然抽回了手。 薛好身后的婢女忙问小姐怎么了?薛好扭头说没事儿,不必大惊小怪,那几人便垂下头去恭顺地站着。 那人走了,小川对着薛好小声的道歉,杏眸中含着若有似无的水光。她低头看了一眼被小川指尖抓得泛白的手腕,正在逐渐恢复红润,轻道了声无妨。 “冀王虽行军打仗多年,杀伐果断,但他不会滥伤无辜、不讲道理。小川你……”薛好出言安慰。 她以为小川是被自己讲的那些冀王作战传闻给吓着了。今日乍一听得冀王名号,便有些失了分寸,魂不守舍。 为了给小川鼓气,薛好麻利的换了衣服亲自送小川出门。丝毫没察觉,小川每走一步,那手指便缠紧一分,直绞得那衣摆发皱指尖发麻。 薛宁在前头的正厅等她,包袱都交给薛府仆人送到门口的马车里了。 “小娘子早啊。” “薛公子早。” 两人礼貌问安。 薛宁朝她近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小娘子此番功德无量,是为着我大虞的江山社稷,薛宁在此谢过了。”他冲小川屈背拱手。 小川愧不敢当,自己如何能担的起这偌大的大虞江山? “分内…分内之事,不敢言谢。”小川低声道。“尽我绵薄之力。” 薛好见他二人这礼尚往来模样,便猜到了一二,就冲着他揶揄道,“别总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要谢,倒是给点实在的表示啊。” 薛宁笑着道,“何须我表示?该表示的人已经来了。” 他对着小川说,“去吧,他在门口等你。” 已经很久了。 小川像是被困在了原地,久久不挪步,直到薛好发觉她的异样,挽着她的手,把她往门外引。 “我倒要看看他冀王是何方神圣!是不是光靠眼刀子就能杀人!小川别怵,我陪你一起出去,若他敢凶你,我便带你回了,不去那劳什子的皇宫大内!” 天空仍浊着,那雨线飘飘忽忽,沿着屋脊滴落,有规律的‘啪嗒啪嗒’,像是人沉闷的心跳。 小川出了正门,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白沉。他的表情难掩敌意和厌恶,却在视线与小川交汇后,僵硬地扯出了一个笑容,皮笑肉不笑的。 直看的薛好背后发毛——冀王身边的人个个都这么奇怪么?冀王本人不会更可怕吧。 毕竟她也有许多年没见过本尊了。她回头看了小川一眼,登时就有些不情不愿起来。 白沉也很不乐意,他从来随性过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来不委屈自己……若不是今晨明渊哥哥特地交代,要他给人个好颜色,不许恐吓那女人,他才不干呢! 小川勉强朝他回了个笑容。 马车旁的侍卫隔着遮挡和车上人低语,声音很轻,听不明究竟说了甚么。 倏尔,那帘子被缓缓撩开了,小川顿觉气促。 先是只骨节分明的手,再是双白底皂靴,身着绣兰草的浅色长袍,待到整个人露出——清俊绝尘,不染凡俗,像一位不闻政事只晓风月的翩翩贵公子。 小川脑子里忽浮现出了一句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真奇怪,威名赫赫的冀王如何用得上这样风光霁月的缱绻描绘?他就合该冷情,对旁枝末节弃如敝履,就像对自己那样。 侍从替他撑伞,他一步而下。 雨突然落得更大了。打在砖瓦,打在伞骨,听着就让人都觉得疼。 他却顿在了原地,站在雨中,同小川遥遥相望,瞳眸交汇处,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又像是近在咫尺。 小川的记忆被这场大雨拉回。 拉回了天荫村,拉回了那条小巷,拉回到对面这人还不是冀王的时候。他愿意同自己讲些无趣的话,愿意听她那些艰涩的医理,还愿意在她被人构陷时救她出囹圄…… 他撑伞候在那条空巷里,大雨滂沱,遗世独立,就为这一句‘我来接你回家’,她泣不成声,失了魂魄。 美梦总有醒的那天,那一场大雨养出来的绮念,总会被另一场大雨冲洗的干净。 或许就是今天。小川眼眶又红了,但她不会再落泪。 小川远比薛好想的更淡然,她镇定的同薛好告别,同薛宁告别。 临走的时候,薛好才回过神来,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自己,有空的时候,她会入宫找她顽。若她受了欺负只管传信来唤自己,或者找太后娘娘…… 小川步入了雨中,借着隆隆的大雨声,薛好才问出了心中疑惑。“……冀王,冀王怎么是这般啊?” “这般是哪般?”薛宁问道。 “我还当冀王是个不苟言笑的凶煞之人呢……” 薛好幼时见过他几回,冀王冷得像个冰块,眼神还厉,看她一眼就骇的她不敢说话。沙场几载,人当是多上几分肃杀之气,他倒好,竟愈发温润了起来。 眸中含情,举止有度。 薛宁轻笑出声,“你且看且珍惜罢,下回……下回可就不一定了。”他转身回了府上。不多一会儿,等到马车消失无踪迹,薛好也回去了。 那辆马车坚实地辗过地面,留出两串整齐地辙痕。 马车不算大,以冀王亲王之尊,这样的规模属实有些委屈。白沉问他要不要换的时候,他想了想说不必。这样逼仄的空间,或许小川就不会缩到边角躲着他。 他忆起一刻钟前,自己伸手想牵她上马,对方只淡淡一瞥,却并无动作,兀自抓着车边吃力的上去了。 旁边有个人想扶,被冀王犀利的眼神给定住了。他讪讪地收回了手,同样讪讪地收回手的,还有冀王。 她至今仍心有芥蒂,自己难辞其咎。该面对的事,早晚都是要面对的。长久的寂静后,空荡荡的车马总算响起了声音。 “小川,我有话……”他轻声说。 小川自进马车后,一直规矩的坐着,垂头盯着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些甚么。闻言,她也没看冀王的脸,只眼神有些飘忽,小声的说嗯。 那声音又娇又软,像是容贵妃养的兔儿一般,挠得他心里头痒痒。 “你怨我么?”他问得直白。 小川咬紧下唇,咬的血色半褪方才道,“我该怨么?” 对方是冀王,是举手抬足动动腕子就能叫自己尸骨无存的大虞战神。就算他有意欺瞒,看不上自己这种草芥般命贱的俗人又如何?她何尝有过说不的资格呢。 小川觉得悲哀,她低下头去,滚烫的泪水又自眶中淌下,滴落在手上,绽放出一路晶莹的水花。明明说好了不哭的…… 男人的指腹贴在她玉面,轻轻拭着她的眼泪,温柔又小心,她不堪地侧过头去,对方的手空悬在她脸侧。 正当她以为到此为止的时候,一阵沉香袭面而来,对方轻柔的将她扯过揽入怀中。小川原在挣扎,却听得他温声道, “每回听你哭,我心里都疼。” 冀王也会疼么?也会为别人的哭泣疼么?她还以为他是这大虞的神佛。无欲无求、无坚不摧,却偶然施舍她些怜悯。 她的委屈像是放大了许多许多,悲伤愈演愈烈,肆无忌惮的流淌,流淌进他的颈窝。 小川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这沉郁多日的悲伤将她一举击溃,叫她难以自抑,她哭的眼睛都迷了,对方拍在她清瘦的背上,像在哄骗婴孩。 小川很快带着泪痕睡着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对方说——怨我吧,怨过了才能重新开始。 第28章 美梦 美梦 这是小川近一个月来睡的最安稳的一次。或许是释放了囤积已久的郁结, 她在那一场梦里,再无受人折辱、孤零无助的窒息感。 梦中,她双亲健在。父亲将她搂在怀里, 教她辨认草药, 她伸手想去拿, 可是她的手肉嘟嘟又短短的, 怎么够都够不着, 父亲便笑了起来, 说小川快快长大罢, 长大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了。 母亲进了门,将沾了油污的手往抹布上擦, 催促他们父女二人赶紧来吃饭,道是今天中午做了某些人最爱的鲤鱼。 父亲闻言立马搁了手里的活,冲着小川母亲激动道, 果然还是夫人了解我,知道我最爱这鲤鱼滋味了,即刻就来、即刻就来! 母亲娇嗔的瞥了他一眼, 一把接过他怀里的小川, 揶揄道,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孩子抢。陈作平嘿嘿地挠头笑了起来,哪敢呐。 怀里的小团子却极自信的挺胸说,才不是孩子, 小川很快就会长大的, 会长到比爹爹阿娘还大。小川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偶然惊觉爹爹阿娘吃了饭都不会长的, 可是小川会!她的身子年年都长,邻居王婆婆前几日见了她还夸她长得好,长得快。 用不了多久, 她就能长得和院里的榆树比肩了。小川心想。 爹爹和阿娘听了她这话,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齐齐地笑出声来,摸着她的头,眼睛里极尽怜爱。便是甚么都没讲,小川也跟着着快活的气氛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直到马车外,小黄门一声不高不低的‘恭迎冀王殿下’将她拉回了现实。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她怔忪地望着陌生的马车,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耳边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嗓音,“起身罢。” 那声色熟悉又惑人,待她反应过来如开春的一盆冷水淋头而下,冰凉蔓延开来,小川瞬间就惊醒了。 是冀王。 她的身子靠在他身上,侧颊紧贴他颈窝,分明这样的姿势不算舒服,甚至硌的她有些疼,小川也不明白,自己怎能这般安稳地睡了这么久? 更难以捉摸的是冀王。 小川记得自己方才哭的脱力,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那冀王呢?他也能容忍这般的放肆么?她总记得他离别之际绝情的话,那般残忍又深刻,回荡在她脑海中,侵吞着她的自尊,叫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身份有别、贵贱有序。 她想起他怀抱自己时饱含歉意的心疼,字字泣血、情真意切,可他难道不知,小川的委屈和泪水几多都是为他么? 真奇怪,人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可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现下如何不动声色的摆脱这样的尴尬才是关键? 小川觉得头疼,自己怎么能一下子就松懈了呢?这可是冀王,不是自己捡来养在家里的病人。自己怎么能开罪的起?她并不觉得自己救了冀王便能够有拿乔的本事。 “醒了?”明渊尾调上扬,却是肯定的语气。 “……” 不怪他发觉,实在是小川太不善于伪装。她休憩时的呼吸绵长均匀,一动不动,像只憨态可掬的兔子,可方才气息却莫名急促起来,连身子也一寸寸僵硬了。 明渊动了动腕子,收回了一直护在她身后虚扶的手。 “是……”明渊自觉身上一轻,小川往后坐直了,畏缩的离他约莫有三尺远,恨不能隔条河出来。 她面上有浅薄的红云,眼神迷乱,颊边浅浅印着花纹,和明渊衣裳的纹理如出一辙,是睡着的时候留下的。 明渊有些想伸手,却不想小川动作竟比他快,她突的跪在地上,手足无措道,“殿下,民女……民女无状,唐突了您……还请责罚。” 她这样的疏离的话叫明渊心又揪起来,他在心里怅惘不已。还是睡着了好,至少那时候,她不像现在卑微谨慎,他们的距离不似这般遥不可及。 “……唔,是有些唐突了本王。”明渊开口,既然如常交流办不到了,还不如就从她所想。“至于责罚么……” 他的语气不算凌厉,听在小川耳朵里却有些锋锐。小川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冀王么?自己识人不明,错把天潢贵胄当作寻常百姓。更是在明知他身份的前提下,做出了这般逾矩的动作,真是活该了。 他想要怎么惩罚自己?是挨板子么还是干脆投进大牢里……她还没有完成薛公子嘱托呢,这样走一遭还能做事么?能不能向冀王告饶等到事儿了了再行责罚。 冀王的声音似有怨怼,“你睡的颇沉,本王推都推你不动,推开你又兀自靠了上来,三番五次唤你也没个反应,现下胳膊都叫你压得抬不起来了……” 小川那脸红似晚霞,很是羞赧,被冀王说的无地自容,她张了张口不敢答话,暗道自己心这般大,胆子也这般大么?竟敢对冀王的呼喝充耳不闻。 “你来……”他招手,压低了身子尽量和小川平视,“不是会疏通血脉么?本王擎等着姑娘妙手了。” 他将那只‘被压得难抬’的手往她面前一动。 “可这……”小川犹豫道,“这也算责罚吗?” “当然。” 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小川便也顺从了他的意思,明渊自然乐得接受,却还是佯作受了好大委屈的样子,皱着眉给她指挥—— “往上移一寸。” “唔,再往里些。” “就那地儿特别疼,姑娘用劲些罢……” 他从容不迫,小川手忙脚乱。生怕按轻按重按错了叫他不适,便时时看他脸色,然而,不管自己怎么听他的话,冀王总是蹙着眉峰,好像怎么按他都不满意。 小川犯了难。 外头的小黄门又开口了,言及皇后已经到了,说要见人。 冀王收回了手,顺势将她拉起,他冷冷道知道了,自己很快就会过去。 旋即扭头对小川温声道,“你怕不怕?” 话音刚落,小川清澈的瞳孔便和他对上了。这是他们重逢以来,小川头回堂堂正正地和他对视,没有羞怯难堪,没有忧郁伤怀。 “有一点。”她回答的坦坦荡荡,明渊本想宽慰她两句,告诉她自己定会护她无虞,让她不必害怕,不论此番结果。 她却极浅的笑了起来,“民女…民女怕有愧薛公子嘱托,未及成事。” 一言将明渊未尽之语扼杀在喉间。 下了车马,小黄门带着二人前往。高高的红墙伫立在他们身侧,像是座朱色的牢笼,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各有心思,直到宣正门前,侍卫拦了冀王的驾。 “皇后娘娘说了,她一人去便可,旁人前往没得让陛下病更重了。”那领人的太监说道。这个旁人指的自然是冀王。 “你个老阉货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白沉闻言有些沉不住气了。 那太监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不就是冀王么?怎么着,连皇后的令也不听了,这大虞后宫未必是他做主?” “你!”白沉目眦欲裂,却硬是让明渊给扯住了。 他拱手笑道,“公公说笑了,皇后的令我自然是从的,手下人无礼我代之向您道歉,望公公海涵,只临走前,尚有一言想同那位姑娘讲,烦请公公通融。” 太监脸上浮现出得势的笑容,恶狠狠地瞪了白沉一眼,“还是冀王识时务,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点了点头,叫前面的人把小川带回来。 小川尚不知发生了甚么,只恍惚听见后面有冲撞声,引路的太监不许她停步、不许她瞎看,她也只得老实跟人走,直道方才被人唤回。 “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他笑得温和,眼神中竟裂出一丝心疼。小川不解,他不是大名鼎鼎的冀王么?方才也是那般的矜贵,如何会出现不该属于他的无力感? 他接着道,“我不能进养心殿,若是你需要我,可以让明月宫的人代为通传,这段时日我也会尽量留在宫中。你别怕,不论他们怎样为难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成,其他的我都会帮你抗下……” 他顿了顿道,“上次是我对你不起,这一回,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小川“……” 他走了。 徒留小川还愣在原地,直到领路的太监叫她走。 她脑子好乱,许多杂乱无章的信息在她脑子里出现。她不明白他方才的艰难困顿从何而来,更看不懂他眼中的心疼和脆弱。 他说对不起她,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小川不敢再想,听得身后并不掩饰的嘲讽声,正是那拦着冀王的太监。“呸!他还当自己是冀王呢?没了他那长盛军,他还不如条丧家之犬!便是你,都能叫他俯首帖耳。”他恶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另一人答,“义夫说的是啊,现在谁不知道?这大虞的江山是由娘娘和二殿下做主,他冀王算个屁!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今天他冲您赔笑的样子,啧啧,说您是王爷我都信。” 二人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听得却听得小川脊背发凉。 第29章 威胁 威胁 养心殿的外间, 雍容华贵的女人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她身后的侍女轻摇扇面,替她驱离燥热,徐风卷起的同时还带弥散着龙涎香, 飘忽在鼻尖让那女人愈发慵懒了。 一室寂静。 引路的太监细声细气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娘娘, 人来了。” 女人懒洋洋的抬起了眼皮, 朝下边儿一扫, 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太监便会意的离开了, 只余小川一人留在殿上, 接受皇后的审视的目光。 皇后抬了抬手,侍女便上前来将她扶起, 她上下打量了小川一眼。 “你就是冀王送来的人?” 小川盈盈一拜,是在入宫前薛府人教她的规矩,礼数做足了方不落人口舌。“是, 民女……民女陈川芎拜见皇后……皇后娘娘。” 嘶…… 皇后的眉都拧起来了,面露鄙夷。暗忖道,这人竟是个连话都说不完整的结巴! 她收回了嫌恶神色, 高高在上的讥讽起明渊来, “冀王殿下真有趣, 我当寻个甚么高人呢?原是个连自己口疾都治不好的半吊子,这样的人竟敢送到天子面前献丑。” 小川绷得紧紧的背闻言微颤了几下。 早在她入宫之前,薛宁就同他讲过此行不易, 要她务必留心不落人把柄。不想在她进宫短短半日的光景, 就收到了各方的冷嘲热讽, 辱没她的同时还不忘关照冀王,一齐给挖苦了。 好赖她听过的难听话也有一屋子那么多了,这样的程度不算什么, 她默默安慰自己。“民女的病…病是幼时落下的病,许多…年了,伤到了…伤到了根。和陛下病情无干,自然能相治。”她的回答从容有度,举止更不失仪。 皇后自鼻孔冷哼一声,也不知是那句话触了她的逆鳞。“虽有口疾,却是个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没人教你如何侍奉尊长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顶撞本宫!” 身后的婢女哗啦啦跪倒一片,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小川本就跪着,方才她向皇后行了礼,皇后并未让她起身,故而在一屋子的伏跪之人中并不显得突兀,若非要说有甚么特别的,便是她竟在皇后的震怒之下还能浅浅的笑起来,动人心魄。 “娘娘的话,让民女…民女惶恐,民女如何敢不敬重娘娘,实在是乡里人…没见过世面,娘娘凤容令我惭愧,失了礼数。”小川的声音谦逊。 她一直埋着头说话,皇后遥遥看去只看见她的低眉顺眼的恭敬样,加之那讨好的话说的深得她欢心,一时间怒火散了不少。 心道,虽是冀王的人,却是个懂规矩的。皇后也就不再去为难她,唤了声起身罢,那一屋子的人才把心搁回肚子里站了起来。 “既然入了宫,这宫里的规矩,你应该知道罢?甚么事儿该做,甚么事不该做,心里有个谱儿。本宫是这六宫之主,难免处处小心些,若是你不懂规矩坏了事儿,少不得我就不顾冀王面子叫你长长记性了。”皇后用丹红的甲蔻轻描鬓角,漫不经心的说道。 “这是自然。” 皇后身后的侍女小声同她讲了句甚么,皇后颔首,不再与小川多纠缠。“罢了,既是冀王找的人,该是有些本事的。太医院的药库尽管用,需要人也可找本宫讨,只一点,若是你闹出了这样的大的动静却治不好陛下,别说是你,就是冀王本人,本宫也定叫他落不着好。”语气里极尽威胁。 小川低声称是。 “你去罢。” 身后的婢女引她入了养心殿内间。皇后斜睨了她一眼,对身边人小声交代了一句‘好生盯着她,不许她乱走’,便拖着长长的裙裾离开了。 等到皇后的身影远了,小川才敢长长的舒一口气,皇后么?她那样强势的态度。生杀决断都在她手中,便是有一刻不舒心了,都能让一屋子的人如履薄冰,大气不敢出。 小川自然是没这本事和她抗衡,皇后的威胁多少让她有些心颤。可冀王呢,他不是天潢贵胄吗?为甚么他的命运会和小川这般的普通人绑在一起?皇后口口声声要他落不着好,就连宫里的公公都敢对他趾高气昂,全无敬意…… 这一切的源头,或许都来自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大虞天子,他的存灭关系这许多人的命运,有小川,有冀王,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小川顿觉自己肩上担子极重,有禹山那么重,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到了,陈姑娘自行施治罢,若有需要的地方可以唤奴婢。”引路的婢子说道。 “多谢。”小川同她回了个礼。 陛下发病至今已有月余,离老齐入宫看诊亦有二十余天。这样漫长的时间,且不说陛下年事已高,就是寻常人拖了这么久,能治愈的几率都是微乎其微。小川想,皇后这般一拖再拖,时至今日才允了自己入宫来诊治,究竟是想要陛下好,还是不想要陛下好? 她忽的抬眼,看见了明黄床塌上风烛残年的天子,他形容枯槁,气息微弱,双目紧紧地闭着,嘴唇泛白。 养心殿的人还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只是没见明显起色,陛下一日不若一日,虽不敢放在明面上,却还是私下里小声议论过,陛下何时驾鹤西去…… 小川不再多想。“敢问……敢问陛下平常多是谁在照顾?” 满室无言。 “是我,还有玉兰、还有玉梅……”身后有个小宫女小声地说,“若算后宫,还属皇后娘娘、丽嫔娘娘来的多些。皇子里的话,二皇子早时来的多些,忙了就不怎么来,后来七殿下来的频繁,其余皇子都差不多……”她一口气解释了彻底,的确是久在陛下身边才能知晓的。 “那么烦请……烦请你,还有玉梅、玉兰一道,帮我罢。”小川温柔道。 这几个女子年纪尚小,陛下病了,日子还久,宫中老人有些便生了惰意。有贵人譬如皇后、二皇子来的时候,那些老人就自己伺候,争个脸熟,以求在他们面前博个好前程。 至于其他人么,便交代玉梅、玉兰、晚心这几个小的去应付。他们尚不得宫中老人的正眼,如何能得贵人青睐呢?小川的正视和尊重多少让晚心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三人被小川留下,其他人则请出了内间。 被请出的人中有人暗暗道,晚心这个没眼识的,竟连冀王送来的人也敢巴结,不怕得罪了皇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心下窃喜,又是一出热闹可看了,便哼着小曲儿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养心殿内室,小川仔细的问过了陛下的病情、所用方剂、效果……婢子们答了,小川将已获消息同老齐所讲一一对上,思考治疗之策。 她吩咐三人暂歇着,自己则是搭上了那双枯瘦手臂的脉。越是号脉,她心上的疑惑便越深…… 怎么会? 她久不出声,晚心有些关切的问她怎么了?她云淡风轻地道了声无事,很快开了方子递与她们,玉梅和玉兰接了出门熬药,晚心也被小川交代去拿东西。 一帖药熬好喂下了日已西沉,晚心三人有些倦怠的互相靠着,小川却还精神抖擞的翻阅着晚心替她找来的,太医院开的旧方。 那几张纸上只寥寥数语,晚心看过,大多都是类似的内容,她不明白小川怎生翻来覆去的看了许多遍,还若有所思…… “只…只有这些么?”小川微启红唇。 “嗯嗯,太医院开的方子都在这儿了,一张都没落。” “你确定?” “确定。每一剂都是奴婢亲自熬过的,熟悉的不行,有的都能背下来了。” “……”小川微皱秀眉。 “姑娘,是有甚么不妥吗?” “没有”她摇摇头,将方子收好还给晚心,“夜深了,你们歇……歇息罢。” 晚心也没多问,只不愿留小川一人在此,想陪她守夜,那玉兰和玉梅也是一样的心思。小川自然不应,两边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劝起来。 直到门口的人打断了她们的‘争执’,“陈姑娘,皇后娘娘为您安排了住所,烦请随小的去罢。” “我走了,陛下……”她犹豫道。 “养心殿有这许多人,不差您一个,况陛下身子好起来还且有些日子呢,您也不能日夜守在这养心殿不是?听小人一句,今夜早回去歇着吧。” 小川说他不过,那人又是奉了皇后的令,为难他有甚么意思呢。她颔首,吩咐了之后来接任的婢子几句,便遂了那人的意,跟着他一道走了。 这皇宫大内森严,小川来时没有好好打量过,出去的时候自然也不敢乱看。只她总有种隐隐的预感,不好的预感,这人带的路是越来越偏僻了…… 他停在一处略显荒凉的宫所门口,小川抬头,见那朱红的宫门都斑驳起来,摇摇欲坠,一看便知是久无人居了,上头结上了白丝的蛛网,隐约可见‘藏如宫’三个字。 应该是座冷宫罢,小川心想。 “请吧,陈姑娘。”对方的语气寻常。小川觉得有些无言,堂堂皇后竟想的出让她住冷宫的法子折腾她。 她提裙兀自进了。 里头的景象令她吃惊:廊下摆着芍药,极尽妍丽姝色,她脚下踩过的是活水,悠闲地游过了几尾金色的小鱼…… 不仅不破败,更有种世外桃源之感。 檐下的灯笼做的极精巧,画着兔子小人,投印在笼壁上勾地小川不自觉挪动了脚步。 还不待走几步,身后一阵风过。她就被人捂住嘴拖进了屋内,那人力气甚大,小川挣扎不得,只听见他在她耳畔的轻佻的笑意。 “好看么?” 养心殿内。晚心疑惑的问,“方才那人,你们在皇后身边见过么?” 玉兰和玉梅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晚心也觉得奇怪,因为她也从未见过那人,她还当自己来的时间太短,才认不全皇后身边的人。况且这宫里哪有人敢假传娘娘懿旨呢?故而她便也没有多问。 “对了!”玉兰拍了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他是二皇子的人,我见过的!上回二殿下来侍奉陛下,随身带的小厮里头就有他!” 二殿下?晚心的手顿时就抖了起来。 第30章 危险 危险 二皇子是在未时入宫的。 他照常去拜见自己名义上的母妃, 皇后娘娘不在坤宁宫中,那宫里的嬷嬷一见是他来了,便很高兴地招呼他坐下, 吩咐了小丫鬟去寻娘娘。 恰逢皇后和小川说话的当口, 小丫鬟通知她二皇子来了。 皇后很久没见二皇子了, 他行踪莫测, 神龙见首不见尾, 原本皇后是气极, 胡国舅则是劝他, 你和明孚闹个没趣有甚么用?如今冀王不顶事了,你就在你那宫里当尊贵无二的皇后, 擎等着以后的好日子便成,非要给他找不痛快,叫他和了离了心, 登上皇位不认你这个母后吗? 皇后捂着胸口气急败坏说他怎敢? 胡国舅却挖苦道,你又不是他亲娘!养他一阵还真当成自己生的?就是那亲生的都常有反目成仇,更何况你们这种……要我说, 你就少管他, 任着他去。等到陛下西去, 安安心心的做你的皇太后岂不快哉! 皇后也就听了,老实地守在这深宫里不去过问太多二皇子的事儿。只天凉了提醒他加衣,政务繁忙的时候提点人帮他分担则个, 连从前她最关心的二皇子子嗣一事她都不再插手。 骤然听得二皇子前来谒见的消息, 自然是喜不自胜, 欣欣然去了。 “儿子拜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明孚做的一手大礼。 皇后很是满意,亲手将明孚给扶起来, 道是皇儿的心意母妃领了,坤宁宫就你我母子二人,何须行此大礼,倒显得我母子二人生疏了? 皇后吩咐人替二皇子沏上了他惯爱喝的武夷山大红袍,开始同他说些体己话。大多都是些母亲关切儿子的话,诸如近来天气何如?身子可好?政务处置有无生涩艰难之处? 他统统答可。 皇后看他脸色如常,便旁敲侧击地问起了胡国舅那远方侄儿一事。 “你那表弟,虽和你不亲,但到底他也流着我胡家的血,酒醉不察才犯下了这般错事……张御史毕竟辞了官,平头百姓一个,没得为了这种人伤了我们一家人的和气。这也是你舅舅的意思,小惩大戒即可。” 明孚原本平静的脸上出现了难掩的嘲讽。 “谁同他是一家人,他也配?”他冷笑起来,“如今是什么样的亲戚都敢攀附皇室了?母亲糊涂啊,您同我,同陛下才是一家人,他们不过就是我明家养的一条狗罢了!母亲心善不愿意为难,做儿子的少不得为母亲分忧,解决一二。” 他阴鸷的模样吓得皇后都有些懵了,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愿再管胡家人的事儿了。心内暗道,明孚果真是愈长愈控制不住了,现在自己做事还要看他脸色。 张大人那事儿是没经他同意,胡国舅自己气不过罢了,才唆使了自己侄儿去挑衅。谁知道一下子下手狠了,竟将他那把老骨头给折了去。 可那又怎样?堂堂国舅爷侄儿难不成要为一条贱命陪葬。 哼,可笑至极! 皇后颇有怨言,但见明孚神色到底无计可施,暗忖届时找机会同国舅商议此事。 “母妃在忙些甚么?”明孚边品着茶边问道。“儿子鲜少在坤宁宫寻不到母亲。” “哦。今儿个冀王送了个人来,道是能治陛下的顽疾,我便去了,也看看那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皇后缓缓道。 “那母亲看出来了甚么?”明孚问。 “不过如此。”皇后耻笑道,“是个连自己病都治不好的庸才,冀王这次应该是着急了罢,胡乱送个人来应付。” “哦?” 这倒是有趣了,冀王赌上了兵权也要押宝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庸才?皇后娘娘莫不是被人蒙蔽了,这才失了察色的直觉。明孚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见一回,见一见这位值得起一整个长盛军兵符的‘庸才’。 他将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不顾皇后的挽留同她道别。 藏如宫僻静,是个邀人的好去处。 他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将人拉进了房中,腿窝一弯便轻而易举的带上了门。满屋都是她挣扎的呜咽声,那人的力气甚小,便是使了全力,还是轻松叫明孚制服。 她被明孚丢在地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在挣扎中她鬓角的发丝也散落了,狼狈不堪,芙蓉面上甚至可见几个发红的指印。 “你是谁?”她跌跌撞撞地爬起,喘平了气。 明孚一步步的向她逼近,噙着危险又讥讽的笑,他每走一步,小川就后缩一步,每走一步后缩一步,直到脊背贴上冰冷的墙,再退无可退。 明孚冷冷地开口,“冀王给了你甚么好处,你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他逡巡的眼突然落在小川水色的眸中。小川原在发抖的,可和他四目相对以后,却逐渐的放松了下来。 “我同…同冀王不熟,没替他卖命,也没好处。”她笑着道,“若是二殿下…殿下可怜我,想替冀王予我些补偿…补偿,也不是不行。” 明孚挑眉觑道,“方才还问我是谁,现在便知了?” “当然。”她淡淡回道。这整个后宫有谁敢假传皇后的令?除了那位,叫皇后捧在手心上跟什么一样疼的二皇子。 “皇后说你是个没本事的,可是我不信,年纪是轻了些,就冲这识人的眼光也不该是个废物。你有多大的把握可以治好陛下?”明孚问道。 小川也不是傻子,二皇子倘若真想知道陛下的病情,自去养心殿问她便是。何必要使这些阴诡手段来骗她到这里来,除非他想要的答案…… “尚未…未可知,陛下病情颇重…我也不确定。”小川这话说的含糊,但也不算骗人。 “真的?”虽然太医院的那些老头说的差不离,但这话经她口中,叫明孚舒爽不已,冀王啊冀王,你费尽心思所得也不过如此。 “是。” “既如此,你还跟着冀王淌这浑水做甚?你若肯跪着求求本王,本王心善,放你出宫去,也不叫你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高高在上,想要施舍给小川一条生路。 “殿下说的有理…有理,可我已经卷进来,命运…命运不由人,权且走一步看一步,生死无悔。”小川并不接,她的回答不卑不亢。 明孚只觉心头有火在拱,灼灼地冒起。 什么命运不由人,什么生死无悔?他听到就觉得不可理喻!冀王都落到这般荒凉的境地,他什么都没有,甚至不如他明孚养的一条狗,竟还有人敢不计前程的随着他,之前的薛宁、张御史,现在的这个女人…… 分明他才是这大虞的主宰,他才是掌握他们命运之人,为甚么他们都不来巴结自己?为甚么都要不顾生死的去投奔冀王? 明孚步步紧逼,铁钳般的手摁在小川单薄的肩头,将她钉在墙上,恶狠狠地说道,“你想好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小川秀眉凝蹙,感觉到他的手在渐渐收紧,依稀可听见骨骼咔咔的声响,一阵剧痛蔓延开来,她却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她越不说话,明孚手上的力道愈发凶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门口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殿下,皇后娘娘找您。” “和她说我没空。” “娘娘说是急事。” “……” 明孚偏过头来,看她忍得脸色煞白,暗道了一句你运气好。他松了手上力道,见对方捂着肩膀缓缓滑下,竟是半声也没出。 “你一心求死,本王也不待拦你。”他竟轻笑出声,“不过无妨,你死了以为冀王跑的了吗?他可是不是曾经那个功高盖世的人了。他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这群不长眼的蠢货还把他当神一般供着!” 明孚狂笑出声,推门离去了。 等到外面再无动静,她才扶着墙根缓缓的站起来。小川颤抖着左手抬了下右手,右手抬起又落下,她又重复了几次,均是这样的结果,她才肯定了一件不幸的事——右手脱臼了。 这才只是第一天而已,就已经要经受这样的考验了么?她这样孱弱的身子能经得起几回?难怪薛宁总说此行不易,她还当是治病救人不易,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 她托着脱臼的手臂,一步步的往门外边儿挪,每走一步,就牵扯的脱臼之处泛起疼痛,分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硬生生的被她拖了小半个时辰。 小川行至门外,看见了一个身着桃色宫装的小宫女,一看见小川,她便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袭上来稳住她身形。 原来她才是皇后指派的那位引小川去住所之人。她脸上愧疚,不敢直视小川的眼睛。小川心道,她既然等在这里,就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姑娘,我送你回住所。”她埋着头说道。 “且慢。”小川反握住她的手,“你知道这儿是哪里么?” 那小宫女也不知道她都疼的额头冒汗了,怎么还能从容不迫的? 小宫女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这里是原如妃的宫殿,她秽乱宫闱,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下令处死了。她死后,这里也就渐渐荒废了,没什么人来,听说夜半还能听见她的哭声。姑娘我们快走罢,别在这耽搁了。” 小川唔了声,随着她走了。 第31章 错骨 错骨 小川随那人到了宫所, 她所居的院落并不萧条,只算不得繁华便是。桃红宫装的小宫女送她到了门口,便自行离去了。 她推了门进去, 在院子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原杵在院子里坐卧不宁, 听见门响声便回过神来, 迎了上去。 “姑娘你没事吧!”正是晚心。 小川脸色惨白, 肩背剧痛, 已多余力气再和她解释, “晚心, 劳烦…劳烦你帮我烧些热水,再备上些棉布……”她这几句话说的极虚, 每个字的音都在嗓间颤着。 “好!”晚心急忙回答,她虽没看出小川脱臼空悬的手臂,但她却看出了小川煞白的脸色, “姑娘你先回房中等着,我很快就来。” 小川抿唇点头,拖着身子往里面走, 寻了个雕花凳坐了下来, 静默的忍耐着等待的煎熬。一炷香的功夫, 晚心总算是带来了东西。 小川正伏案,见她来了强撑着身子坐直,现下她的脸不是有些白竟染上了绯红, 晚心大着胆子伸出了手, “啊呀!姑娘你的脸好烫, 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帮你找太医。” 小川反手拉住了她,戚戚地说,“我就是……就是大夫, 不必找太医。你先回去…回去歇着罢,有事会叫你的。” 晚心是御前的人,即便陛下那边没有差事,也不能让她来伺候小川啊。若是被有心人捅到皇后跟前,无辜受难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晚心见她煎熬委实放心不下,可小川性子倔强,哪里是她能说通的呢?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姑娘,我在外头候着,若是你需要我,便唤我一声。” 小川自喉中闷闷地发出一声嗯。晚心悄悄地退出了房间拉上了门儿。 她将自己的袖口慢慢挽起,近来天暖,她穿的轻薄,加之小川清瘦,便很容易地挽至肩上,露出了一大截雪白的纤细藕臂,在夜风中瑟瑟。 小川低眸,见自己肩上突兀的凸起,便知错位的厉害,今晚必得受些苦头了。 她从兜里瓷瓶,再倒出一颗药丸,就着冷茶水吞了下去,那是老齐给的,可以镇痛。的确有效,不到一刻钟,她难抑的痛苦便消磨殆尽,她想趁着这当口,将错骨之处给复位了。 可是不知怎的,小川总觉这药或许不仅镇痛的效果,因为,她的脑子愈发的不清醒了。都没办法集中精神,只得凭着本能去接触伤处。她别着手本就难行,再加脑子昏沉,复位总是不得其法,几次三番疼的她龇牙咧嘴。 小川总算妥协了,哑着嗓子唤了声晚心。‘晚心’的动作极快,像是久候多时,她话音刚落,晚心便推门进来。 小川背对着她,趴在案上,凄凄地说道,“能帮…帮我么?”‘晚心’的脚步停顿了下来,似乎是没有想到她竟然这样狼狈,过了很久才闷闷道,嗯。 她斜着身子,卷起了雪白的臂膊,更显得与肩上凸起格格不入,“我的…我的肩膀脱了,需要正位,你不会…不会亦无妨,我会教你,届时……届时下手不必留情,我忍得……” “别说话。”‘晚心’盯着她孱弱的身影骤然出声,那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我会……” 那很好,小川想。这样她兴许也能少受些罪。 她将手边的棉布拿过,含进了口中,是防着疼痛过厉,她浑浑噩噩咬着舌头。等着这些准备做好了之后,小川冲着身后的晚心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搭上她肩膀的手,有些冰冷,略带粗砺……这些都不是御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宫女该有的,可是她太紧张了,她毫无察觉,连对方触到她冰肌时微微地颤抖都不曾注意。 那肩上的疼痛果真磨人,真正到了复位前一刻是连药物都控制不住的剧痛,她的额头沁出汗水,眼角逼出了泪,隐忍的情绪终于擘开,所有的难耐统统化作破碎的呻吟,浮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 ‘晚心’亦很是焦灼,他时时注意着小川的脸色,生怕自己下手不够果决,平白让她受苦,毕竟她的磨难皆是来自…… 咔!是骨头清脆的响声。 终于好了。小川总算松了口气,伏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想,等自己明天醒了,一定要亲自问问晚心,这样熟练的手艺,究竟是师从何人? ‘晚心’也松了一口气,她替小川整理好衣裳,轻柔地将人抱起,放回了床榻上。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你受苦了。” 也不知小川听没听见。她蹙起的眉头好像平直了些。 翌日,小川起的很早。托着老齐那药的福,她睡了个好觉。虽人还有些烧,但到底身子底子还是在的,她轻微动了动右臂,还有些疼,却不是脱臼的那种。 清早,她照常去了养心殿,为陛下照例检查,因着右手不便,除了必须亲自动手的部分,小川都交由了玉梅、玉兰还有晚心。 忙碌了一整个上午,晚心终于找到了机会问小川,“姑娘,你怎么得罪了二皇子啊?”她想起小川昨日回来虚弱无力的步伐,必是在二殿下那里吃了亏。 小川并未回答,却很是疑惑,“你怎知…知是二皇子?”她并未和晚心讲过此事,也是忧她引火烧身,知道的越少越好,她一人被二皇子记恨也就是了…… 晚心腼腆地笑了起来,她忽然想起昨日,二皇子忽然被人叫走。 “是你……”小川睁大了眼睛。晚心点头,将昨日之事和盘托出了。 得知二皇子的人假传皇后凤令接走了陈姑娘,晚心和玉梅、玉兰就在商量怎么办? 玉梅说要不去找明月宫容贵妃罢,好赖陈姑娘是冀王送来的人。玉兰则觉得不妥,后宫之事就该找六宫之主做主,更何况,二皇子假传的是皇后娘娘的令! 晚心觉得有理,便听了玉兰的话去求见了皇后。 皇后听她讲完,原也没当回事。直言她大惊小怪,二皇子想做什么让他去便是,不过是寻常的女子,就是冀王带来的又如何,我皇儿未必还见她不得了? 晚心壮着胆子说,毕竟是传的您的令,若是出了事,恐有损娘娘清誉。 皇后极为不耐烦,想赶她走了,却听得晚心道,西所那边儿本就多事,前几年还殁了个娘娘,若是再出了其他…… 什么?皇后生生扯断了手中花叶,算是有了反应,却不是为着流言一事。 她厉声道,二皇子去了西所? 晚心小心点头,正是,就是藏如宫的方向。她补充道。 皇后啪地就拍在了桌上,那声儿不小,吓得周围人又乌泱泱跪了一地。 皇后咬牙切齿道,他果真又往那贱人处钻!养了这么多年竟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难怪处处和我胡家做对,今儿和他求情装的一副好模样,铁面无私,我呸!竟还想着自己那个死了十余年的老娘!本宫有那里对不住他?有那里对不住他! 她将面前的物事一应拂扫在地,碎瓷碎叶满地都是,她指着身边的刘嬷嬷嘶声道,你!去把二皇子给我叫回来!现在就去!快快快! 刘嬷嬷不敢说二话,屁滚尿流的便去了。 “原来二殿下…殿下竟不是皇后亲生。”小川小声感慨道,又转头答谢,“晚心,是你帮了……帮了我。” 晚心害羞的低下了头,“没事的,姑娘。帮你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过,您竟然不知道二皇子的身世么。”小川认真的点了点头。 晚心见四顾无人,便小声同她讲起来。 二殿下的生母,是如妃娘娘,正是藏如宫的主人。娘娘在时也曾宠冠后宫,独占帝王垂爱,入宫不过两年,便生下了二皇子,算的上一出佳话。若她安分地守着二皇子长大,今生荣华富贵不尽。 可陛下出宫狩猎,如妃娘娘被发现和宫内的侍卫苟合,皇后抓了个正着……那侍卫道和如妃情投意合多年,求皇后成全,当然,二人皆被赐死了。后来皇后也有派人查过二殿下,确是天家血脉,才留了下来。 只陛下归来深受打击,不愿意再见如妃母子,便将二殿下斥出了宫外养着…… “那……后来呢?”小川问,二皇子是怎么回宫的,又是怎么和皇后成了母子。 晚心娓娓道来。二皇子本来是回不来的,奈何皇后无子,正好那段时间,宫中传出了如妃并未与人苟且,是被人陷害的流言蜚语。 “那些话,有……有证据么?” “既是流言,又哪会有什么依据呢。” 不过陛下似乎也听了些。他年纪大了,总是念起曾经的旧人,陛下当年可是对如妃用情至深呢,就连……就连后来宠冠六宫的容贵妃身上,多少也有些如妃的影子。 时间长了,对如妃的怨念也就没有那么重了,皇后偶然提起,陛下便答应了把二皇子接回来,还让娘娘养在膝下…… “难怪啊……难怪。”小川轻叹出声。 外头遥遥的有人在喊‘晚心’的名字,晚心扯着嗓子应了。话说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她和小川道别预备走了。 小川颔首,让她顾自己的事去,忽的又似想起什么,认真的拉着晚心同她道了谢。晚心懵懵懂懂的,也不懂这谢意从何而来? 若是她感谢自己的相救之恩尚能理解,可她是感谢自己的手艺好?这是那门子的事儿,她怎么记不起来了。 第32章 明郁 明郁 晚心蹬着腿很快的走了, 小川也估摸着时间打算回了养心殿,守在陛下身边。 廊道很长,吹起的风拂乱了她的秀发, 小川提裙, 莫不庆幸的在心里想着。 原来这看似富丽的皇宫, 也藏着难言的龃龉。二皇子和皇后母慈子孝, 维护着彼此最后的体面。她觉得庆幸, 原来皇后是懒理她的, 晚心阴差阳错地竟戳到了皇后的痛点, 这才叫她乱了神智。否则,以二皇子的狠戾和不留情面, 很难想象最后的收尾是什么样?或许不仅仅是断条胳膊这么简单。 上回被人打断了,下一回不见得有这般好的气运。她思忖着得想法子躲躲二皇子,多留个心眼, 是绝不能和他轻易接触了。 正当她想着躲人的法子时,却在养心殿的门外,视线不清明处险些和人撞上。她躲闪不及, 那人反应倒快, 她只听得耳边掠起一阵风, 对方侧身堪堪错过了。 “小心。”却不是责备和嗔怪的口气。 “抱歉……”小川看他一眼,并不知他身份,就同他行了个常礼, “是我不留……不留心, 冒犯了您。” 对方是个年轻的男子。 看起来斯文自持, 温柔儒雅,像是饱读诗书后骨子里自成的一股风流。他受了冲撞,却并不恼怒, 只笑得轻柔,眉眼弯弯,若非他面上有病气缠绕,身上也隐隐传来苦闷的药味儿,小川都要以为他是个无忧无虑的贵公子了。 “无妨。”他嘴角轻牵,打量起了小川,“我听人说,养心殿新来了个大夫,年纪很轻,是个女子,便是你罢?” 小川不察对方身份,可对方竟是将她打探的一清二楚,小川冲他点点头。 “你是五哥送来的人?”语气是疑问,话却是肯定。 不待小川回答他又饶又兴致地嘟囔起来,“五哥可真是好命,他从小就得陛下喜欢,全国珍奇就没有他不得的……没成想,去了边境几载,还有如斯际遇?你倒是同我说说,你这冰雪般还晓歧黄的美人儿,是怎么叫我五哥寻到的?”语气里不乏戏谑。 小川听他说完,别的没多想,只听得他叫冀王五哥,就知道这位且是个天潢贵胄。她正打算行个大礼,补足礼数,对方一见她抬势立马‘诶诶’给制止了,直道此地没旁人,不必如此。 小川只得依他的话解释了起来。故事半真半假,真的是她的身世,假的是和冀王相识的过程。这是临行前,薛宁特特给她嘱咐,道是宫中人心险恶,不得不防,假的部分,他也替小川做好了准备,必让一切都对的上。 对方的眼神真挚,笑容温和。小川说到编的那部分时,到底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在那样的信任中露了怯。 岂料对方竟是个动性的,他听完小川的故事不疑有他,眸子还湿润了,“你是个命苦的,性子却极坚韧,难怪我那眼界极高的五哥相中了你。说起来,你我二人还有些相似呢……” 他的话叫小川哑然失笑。她温声道,“殿下…殿下龙子龙孙,有上天庇护,怎会和我相似?” 对方苦笑起来,“你行医多年,也信上天庇护这一套么?若我真是受垂怜之人,也不至于空占了龙子龙孙的壳,却靠整日泡在药里苟活,前些年,下床走几步都是奢望……我才十九,那太医便说,我的身子已用得像六十岁的老人。” 他说的凄切,眼神悲凉。小川这才明白了他身上飘忽不散的药味从何而来。 “殿下不必……愁苦。人活着,就有活一天的希望。您言……言前几年路都下不得,可现在,您已能正常奔走。”甚至在小川险些撞上他时,反应比她这个正常人还快。“这不也是……也是万幸之处。” 他锁眉,若有所思。过了会,他才缓缓地点头。 “你果真是个极温柔之人。”他喟叹道,“我不信神佛,是因我觉得求人不如求己,这是我久在深宫悟出的道理。从前没认识你真是遗憾,你活得坦然,心思又豁达。好一句‘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这份希望,可以由你给我么?” 他目光灼灼,眸中镌刻着小川的秀面,还有她不觉的错愕。 “我……给你?” “是啊。你能治好陛下,你或许就是我的希望。” “……” “不耽误你多久,就当是给我这如萤火般将灭的生命一点盼头。” “好。殿下……殿下重托,我当尽全力。”小川握拳,坚定的脸上竟有些娇俏。 对方看她可爱的模样笑了起来,眉眼弯成月牙,看不出眸中神色。他半开玩笑的压低声音道,“我真是愈发的喜欢你了,你有意中人吗?若是没有,等陛下病好了,我当向五哥讨了你去。” 才见了一面呢,这玩笑开的着实有些大了。小川讪笑了两声,想着要怎样礼貌的拒绝才好。 他笑盈盈接着道,“五哥应该不会介意罢。贵妃前日才给他府上送了好多美人,个个杨柳腰、芙蓉面,身世也好,真是羡煞旁人呐。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就只想……” 她忽然觉得头有些晕,脑仁子嗡嗡的,对方后来讲的话竟是半句都听不进去,藏在袖下的手愈发攥紧,甚至都嵌进了皮肉,钻心地疼痛自掌心传来,有些牵动了肩膀的伤处。 “……是吗。”她的声音低的自己都快听不清。 昨日里,她才见过冀王,是冀王亲自送她进的宫。 他承诺的话还盘桓在她耳边,她也记得那些宫人对冀王的不敬和懈怠。她怜他处境艰难,知道自己稍有不慎就会令他坠入万丈深渊,故而行事小心、处处留意。被皇后刁难、二皇子掰折了臂膀都咬着牙忍耐。 今晨,晚心还问她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冀王,让冀王给她讨回个公道?当即被她否了,他们本就是冲着他去的,自己若去诉苦,不是在逼冀王往别人挖好的坑里跳么? 她做不出来,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善解人意,只想着能省些麻烦就好。 然……冀王仍是冀王,何须自己可怜? 就是没了权力,还是多的人想往他身上扑。自己竟还犯了轴怜惜起他来了?不知他在冀王府过的有多恣意,那些哄人的话,也不知在多少人身上用过了? 她没觉得值,也没觉得不值,就是肩膀上的疼痛又发作起来了…… 小川的表情难看,对方以为她这是为难了。 便好不怅惘地说道,“无妨,你若是不愿意且当我没说,只我日后来找你,不许再苦着脸了,欢愉些罢,这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呢。” 小川叹了口气,“……多谢。” 对方道,“不必谢我,是我有求于你。” 他嘻嘻笑起来,很快出了门去。小川仍有些丧丧地留在了原地。 过了会儿,她想通了些,收拾好了情绪,踱步埋头入了养心殿。 正见玉梅忙碌,她在殿内收拾残余的汤药。那青瓷的碗端在她手中,碗底还留有焦炭样的药渍。小川走路声音轻,骤然出现竟将玉梅吓了一跳,那碗都从手里脱落了。 这可是御用之物,损害了是要掉脑袋的。 小川眼疾,赶紧给她接下了。玉梅的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小川手中之物,胸膛剧烈的起伏,似是惊魂未定。 嘶——小川皱紧了眉头,这是扯着右膀子了。玉梅回过神,连忙将她手里的药碗拿过,放在身后,扶着小川找了地儿坐下。 “姑娘仔细些,昨儿个才受了伤,这样的粗活让我来做罢。”玉梅的语气有些嗔怪。 “……我怕你来不及,破了碗,嬷嬷要……要罚的。” “姑娘善心,处处替我们着想。”玉梅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停顿了片刻,小川好奇问她方才那位是谁?玉梅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是七殿下! 小川想起来了,晚心曾说过,后宫中来的最频繁的当属丽嫔和七殿下母子。倒也不是其他人不愿意尽孝尽心,主要是皇后不许。小川来,不过两天,就见着了七皇子,倒是无愧于频繁二字。 “七皇子来……来都做什么?” 玉梅殷殷道,“也没干什么,每回…每回就是侍奉汤药,陛下喝不进去,殿下难免多费些心思,奴婢看着都觉得辛苦,殿下却不厌其烦,说什么都不要奴婢代劳,是真正的孝子!” 小川眸中闪耀,她指的方才险些掉落的药碗,“是那碗么?” “唔。”她点点头。 小川示意她拿过来,玉梅倒也恭顺的递了过去。小川捻起残渣,在鼻尖轻嗅,眼波流转却委实看不透在想些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玉梅不解。 “没有。”小川摇摇头,颇有些遗憾。玉梅舒展了眉眼,松了口气,又继续讲着七殿下的诸般好,像是蜜蜂嗡嗡般在小川耳边全方面环绕。 小川原还能从容淡然的听她讲,可她今日心绪实在不佳,玉梅又没有停下的趋势,小川只得借口她要给陛下号脉,房里需清净些,将玉梅给打发出去了。 她撩起袖口露出纤手,轻搭在天子的腕上。这回的结果还是一样,令她疑惑不已。 第33章 转机 转机 小川捧着那药闻了再闻, 捻了再捻,确定那药和自己开的方子别无二致。整个下午,她都枯坐着, 使着不太灵便的左手翻着晚心给她誊写的太医院方子。 已至暮色西垂, 晚心、玉兰来给玉梅换值。 晚心看见小川仍在纠缠于那药渣, 便道, “这药是午间玉梅熬的, 我亲自看过的, 并没有其他人插手。是……哪儿出了问题么?” 她也执起那碗, 像小川一般搁在鼻下轻嗅,到底闻不出什么。 “并无。”小川笑, “是我……我太多心了。” 晚心却道,“姑娘你莫忧心,玉梅那丫头虽年纪小, 但做事还是牢靠的,不然也不敢送到御前做事。旁的心思自然更不敢有,好歹还系着全家人的身家性命呢, 就是她自个儿昏了头, 不得顾念着她全家呢!” “我没……没这么想, 别吓唬她。”小川道。 一直不说话的玉兰倒是忽然间开口了。“玉梅啊,是没旁的心思。她那心啊,可全都挂在七皇子身上了, 那回见着殿下她不是眉眼含情?今儿她那个时辰的班, 本来是我的, 恁是求我跟她换了。我一听就省得,可不就是殿下来了?” 小川笑着摇了摇头。玉梅和她说了一下午的七皇子,她能感到玉梅过分兴奋, 却后知后觉,半点没发觉玉梅的仰慕之情,只觉得她话颇多。 原是少女怀春啊。小川不由得轻笑出声,那玉兰和晚心也是笑了起来,不再计较其中曲折。 玉兰和晚心按小川的吩咐出了门办事儿去。要到分岔之处的时候,晚心拦住了玉兰。“我不是说你今儿的活我来顶,你怎么还来啦!是怕我比你干的好,抢了你的事儿吗?”她调侃道。 “本就无事,怎好叫你一人操劳。”玉兰轻飘飘的说道。 晚心皱起了眉头,“可你昨儿不是替我守了姑娘一夜吗?你不困么?她今天还感谢我呢,说我手艺好,我想她要谢谢你,应该是你罢。” 玉兰极不自然的笑了笑,心道那里是要谢谢我,分明是谢我田螺姑娘一样的主子。 她昨日里借口帮晚心守着小川,便把人支走了。不多一会儿,她那行踪如鬼魅的主子就来了,让她回去好生歇着,自己会守着人。玉兰按吩咐走了,至于她主子守了多久、做了什么确实一无所知。 她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应该的,应该的。你早上还要当值,我帮你理所应当,至多下次你再帮回来便是。”晚心认同了她的说法,没细究其中的别扭之处,两人分别各自忙自己的去了。 夜间,小川揣着自己的方子,老齐的锦囊,还有太医院的方子回了院子打算彻夜研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莫非这些药中有隐藏的互相佐治的功效。 小川步履匆匆,想要不引人注目的回去,不多生是非。她上回让人给截住折了膀子,下回指不定吃什么暗亏,叫她有口难言。承诺的人没有出现,她终究是一个人。 宫所并不远,她很快就到了。那里就她一个人住,皇后也懒得派人伺候她,小川前脚进门后脚就落了锁。 她去小柴房掌了灯,端着灯座打算回屋,院子里的风有些大,她伸手半掩着,眼睛盯着烛火,生怕一不小心被扑灭了。 咚—— 她的视线被前头的声音吸引,小烛火的灯探照不到,她只借着月光模糊的觉着拐角处有人。 是谁?她的心脏隆隆的,像是擂鼓。她正想着要不要扯着嗓子喊几声,吸引守夜宫人的注意,防着自己不明不白遭了此人的毒手。 有风灌入颈项,她瑟缩了一下脖子。那人竟款款地自拐角处走了过来,小川睁大了眼睛,直到看清了那人躲在月色阴影中的脸…… “冀王……冀王殿下。”她收回了扑腾到嗓子眼的心,“您怎么来了?” “唔。来看看你。”他沉声道。 “……看我?”小川半信半疑,她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和他府上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俄而又犹疑起来,他是甚么时候来的?自己那院儿不是还落着锁么,冀王不请自来,她有些担心自己那门栓是否还完好。 她抱着烛回望了一眼,大门仍是紧闭,那锁亦完好无损。她怔忪地望着衣冠楚楚的冀王,有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冒了出来。 “您……您是翻墙进的?”她皱眉问道。 “是啊。”明渊摊手道。 她那门锁着,自己循规蹈矩地去拍,能不能叫来人开不一定,却很可能叫来巡夜的侍卫,翻墙是为绝对的良策。 小川撇了下嘴,“王爷翻墙……翻墙还挺熟练。”是翻过许多大户小姐家的墙罢,不然也不至于一点声响都没叫她听见。想到这儿她又回忆起今儿七皇子同她说的话……无名之火愈发地烧了起来。 明渊听出了她话中有别意,前后一想,以为她说的是夜探薛府一事。一边骂薛宁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一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心虚道,“是翻过几次。” 话刚说完,小川即刻就怒了,顾不得脑子里的礼法道理,手里的烛火一搁,提起墙角的扫帚就要赶人。“你…你爱翻哪儿自翻去!别来…别来找我,没得找不痛快,哪比得上你那……我真该把你赶出去!” 明渊被吼的哑口,莫名其妙的感受了遭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滋味。他攥着小川挥舞的扫帚,看她肩膀并无异常,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小川,你把我赶走了,谁同你说话呢。” 小川气得有些昏了头,但到底不敢往明渊身上招呼,平了平气道,“您缺……缺我一个说话的么?王府那许多人,多得是……是想结交你的。” 明渊不明所以,劈头夺过她手中物事,也怕她激愤之际伤着自己。 “你倒是说说谁想结交我?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今儿见你,来前还想着你是不是也想见我,却不想是你是手里的棍啊棒子的想见我。小川,你从前不这样的……你在使哪门子气?”明渊问,“是在气我?” 他这么一问,小川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分青红皂白了。冀王漏夜前来,原是打发个手下人也权当是尽了心意,可他到底还是来了,亲自来的,虽进来的法子荒唐了些,可见他不是个轻诺之人。 冀王说自己且不知道谁想结交他,这话又有几分真假呢?她也不便再问,只觉自己是冲动了些,听了人家一句议论就朝冀王发火,得亏对方不计较她的没规没矩。 “王爷……王爷寻我何事?”她有些理亏地问道。 “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他顺手拿过小川搁在旁边的烛火拢着,“走罢,难不成是想在这儿说话吗。” 小川梗着的脖子缩了缩,唯唯的说了声进屋罢,就踩着冀王的步子回了房。 塌几上还摆着那几张方子,小川看的频繁,磨的边儿都有些毛了,明渊稳稳地落了烛,长手一捞就捡起来自顾自的看起来。 小川有些踌蹰,这是他们相逢之后,头回在同一个屋子里,她有些坐立难安,不知道怎么开口。再加上自己方才的无理取闹,这开口就变得更难了。 幸亏冀王是个随性的,进了屋也不客气,当成自己府里那般,寻了座儿就看起了桌上的誊抄。他对方剂一事,并不如小川了解的多,看完还是虚心请教了起来。 “这方子是太医院开的罢?陛下用了许久了,是有什么问题么。” “没。”小川摇头,“方子没……没问题,是陛下的病有问题。” 明渊听她那话,眼里一道寒光闪过,吓得小川后背一凉,“陛下的病!怎么回事?” 不由得他不多想,皇后母子用心险恶,在陛下的病上做文章也不是头一回了。难怪敢允诺他带人来看!想必是打定主意要他们医不好陛下,又抓不着证据。 “非也。”小川看他那奔腾的杀意就知道他想岔了。“我前日细细查过,陛下的身子几乎……几乎是油尽灯枯,耽搁的太久了,就算无人有意谋害,陛下也撑不到立夏。” 明渊皱眉,难怪皇后既答应了他,又要拖着时辰,就是为了让陛下错过最佳的救命时机。如今陛下行将就木,当真是如了她们的意了,他握紧了拳头。 “可是,这是表面……表面的。”明渊骤然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还有转机。 “不错。”小川点头,“是齐大夫……大夫教我的,我按着他的法子来,多番探查之后,惊觉陛下并未行至绝路。”她的眼神明亮,若繁星闪烁,“有人,将陛下的心脉被护住了,虽周身枯竭,但到底保住这一线生机。” “这法子至险,稍有不慎……反而会让陛下殁的更快。这个人,很有本事,在九死一生中为陛下博得了生机。我翻阅……翻阅这些方子,就是想看看,是出自何人之手。可惜……” “可惜太医院的方子里没有这剂良药罢。”还不待小川说完,明渊就已经猜了出来。 “是。”她微微颔首。到底是谁敢冒着这样的风险,敢在皇后做主的后宫擅自行事?要知道就算他这般搏命,于阎罗殿抢回了陛下,很有可能收到的不是赞许和赏赐,而是后背冷冰冰的刀子。 第34章 高人 高人 有个名字在明渊的脑子里徘徊, 就差脱口而出了。 他冲小川招手,“你过来。”小川不知道他要干嘛,还是听了他的话, 磨磨蹭蹭地往他身前挪了几步, “怎么了?” 明渊往前头探了探身子, 温声道, “你附耳过来。” 小川的脸唰的一下就有些泛红了, 心里也跟揣了兔子似的, 上上下下地胡跳。 她挪不动脚, 明渊就扯了她袖口一下,她身形一歪, 就被人拉到了仅余几寸的距离和他面对面,温热的气息喷在小川耳边,酥酥麻麻有些痒, 对方在她耳边轻语,她听完那话,顶着红的快滴血的耳朵说了声好。 “小川, 你有几分把握可以治好陛下?”明渊问道。 小川不动声色的离他远了几分, 防着自己的失态让他给瞧出来。她顿了顿, 柔柔地回,“若是没有那位高人…高人先头的所为,大罗金仙也没奈何, 可现下, 我有三成的把握。只是……” “……只是我需要整整十天的时间。值此期间, 不能让人来打扰。” 明渊沉吟道,“可以。你能治好陛下,我定当全力助你。皇后那一边, 我会去和她说,你放心罢。十天的第一日,你预备从什么时候开始?” 得了冀王保证,小川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可一想起这几日的蹉磨,就觉得冀王的日子似乎也不太好过,他和皇后说情,皇后会不会为难他呢?他上一回就丢了兵权,这一回又会拿什么来赌? 他将赌注全压在了自己身上,他就不后悔不胆战么?仅仅是三成的希望…… “大后天吧,这几日…几日在准备一下。”她糯糯地回答道。 好!明渊一下子站起来,他动作迅捷,带起的风将微弱的烛火都晃了三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冀王一把抓起小川的手,力道大的她有些承受不来。 “小川,我曾经怨恨过卫鸣的背叛,他让我几乎在地狱走了一遭,可如今……” 小川的脸有些发烫,“如今怎的?”难不成还开始感谢他了。 他爽朗道,“当然不会感谢他,我又不是傻子,难不成会鼓舞我的属下背信弃义?我只是觉得好运,上天叫我命不该绝,我还遇到了你,你真的是个很妙的人。” 这个妙字用的含糊,小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妙了?冀王这话说的叫她羞惭,双腮愈发的红润了。 小川笑笑,声音越发的小,“别…别这么说,殿下,我惶恐。” 明渊看她娇羞模样极低地笑出了声,他松开小川的手,佯作生气的样子道,“惶恐?你提着扫帚追着我撵时,可曾知惶恐二字怎么写?你胆子愈发的大了……小川,你就不打算和我说说,今儿到底在气什么吗?” 小川怎敢据实以告?更何况,她也觉得自己这性子使的莫名,便支支吾吾起来,“没……没有。” “真的?” “是。我要睡了…殿下请便罢。”这是在下逐客令。 明渊也不便久留,临走之前,他忽然记起一事,便开口提醒了起来。 “老齐那药,不许再自己吃了。” 小川乖乖愣愣地点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那药药性极强,不用多大分量便不省人事,自个儿用确有危险。明渊走了,小川换了肩上药便蒙头睡起了大觉。 第二天天擦亮,小川就起了,她动了动肩膀,忽的狐疑起来,冀王殿下是怎么知道自己吃那药的?越想越糊涂,那晚不是只有自己和晚心吗?便寻思待会儿问问晚心。 小川去了养心殿,并未如想象中般顺利见着晚心,倒是又碰上了个熟人。 “七殿下?”她看着对方清瘦的背影,正在掩掩地咳嗽。 对方以极慢的速度回过身来,果真是七皇子。他看起来比昨儿还孱弱些,眼下青黑黑的,目光涣散,怔怔了很久才认出了小川。 他浅浅地笑着,“是你啊。陈姑娘。” 小川上前几步,同他福了福,行完了礼后便好奇地问起来,“殿下,你……怎么了?” 他没答,倒是玉梅快步过来,扶住了他微斜的身形。 “殿下又是彻夜未眠罢?从前也是这样,昼夜不分的守着。就是皇后娘娘斥您看顾,白天来就成,夜里陛下的身边又不会短人,您这是何苦!” 七皇子推开了她,摇摇头道,“我心里有数,你去忙罢。” 玉梅嘟起了嘴,有些负气的样子。但见明郁神色坚毅,她也就不便在多言,剁了剁脚去忙自己的活儿了。 “……殿下,你咳嗽的…有些厉害,现在不忙,我帮您看看罢。”小川开口道。 这也是践行昨日的承诺,七皇子邀请她在闲暇之余救治自己这副残躯,小川应了,只他没想到来的竟是这样快。 “哦?”他低声开口,“陈姑娘现下有空?” “事急可变动。陛下的病情稳定,玉梅、晚心已经依照安排行事了,至于您……您看起来像是更需要大夫的人。”小川笑颜如春风,沁人心脾,让人无法对这样一张脸说出拒绝的话。 七皇子回了一个内敛的笑,道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到了外间,小川素手替他把脉。七皇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中晦涩不明,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小川的神色却是精彩,她时而抿唇,时而皱眉,有时还带着探究的神色觑了觑七皇子的脸。 她诊完了脉,正打算抽手的时候,却被明郁以极快的速度覆手拽住。他的声音很柔和,眼神中却闪过转瞬的凛寒。 “看出什么了吗?” 小川被他抓的生疼,再加之右手本就不利,更是放大了她的痛楚。她抽了几回均不得其法,便有些听之任之的放松了下来。 “殿下…殿下想让我看出什么?”她直言道。 明郁突的笑起来,“吓着陈姑娘了罢,真是抱歉。我这病太久了,总也治不好,一时就有些乱了方寸!陈姑娘直言便是,我省得的。” “治不好?”小川喃喃道,“殿下……殿下这脉,久病不假,可却未见得有表症那般严重。”她话说的婉转,通俗一些,就是他内里并不虚,外头表现得太过了。也就是说,有装模作样的成分。 明郁骤然松开了手,这一紧一松,小川的腕子泛起了红。 “陈姑娘是有真本事的,这宫里许多人都给我看过了,没一人瞧得出来,却让你给识破了。” 他也并不恼怒,只垂着眼道,“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么?”小川并不答。 他叹了口气道,“骗人的确是我不是,可我若不这么做,你信不信,我和母妃怕是会在这深宫死的不明不白……就像当年的如妃娘娘那样。” 小川的瞳孔微颤,如妃娘娘…… 他的嗓音有些哽咽,“……不是人人都像我五哥,有能耐又招陛下喜欢。皇后娘娘一人独大,我母子如何能在她的阴影下苟延残喘?你是不晓得,我的兄弟们,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戕害。皇子康健,他的生母便疯的疯,死的死。我也是没办法了,谁不想挺直腰背堂堂正正做人?” 他语气悲戚,“你会帮我罢?”他话说的这般为难,小川若是不答应,无异于是要将七皇子往死处逼。自然是垂眸点了点头。 “我愿意帮…帮殿下守住这个秘密。只我…我尚有一事不解,烦请殿下答疑解惑。”小川答道。 “说罢,明郁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七皇子坦然道。小川掀起了眼皮,定定地看着他,“陛下,是否是……您在照看?” 七皇子皱眉,“何止是我?宫里的婢子太监、御医,还有后宫娘娘们……”小川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问,护住陛下心脉的法子,是否来自您手?太医院的方子,我无一没阅览过,并无任意一张有此疗效,所以……” 七皇子是不是那个给他们留了一线生机的背后高人。 七皇子顿了顿,打量了她几眼,似是不敢相信她竟连这个也看出来了,更是不敢相信她是怎么怀疑到自己的头上。但他觉得小川信的过,想了想便浅浅地点了下头。 小川顿觉冀王不愧是冀王,竟连这幕后高人是谁都能猜出来! 昨日他在小川那屋时,叫她附耳过来,说的就是这事儿。他觉得如果有人在逆着皇后办事,且又有这样的本事,他思忖再三,想起了一个名字,明郁。 小川道是七殿下病重,怎么能有这样大的本事颠覆陛下的垂死之症?明渊却说,久病成医,你去试一试,成了也知是谁在助你我?若不成,当不会碍着什么事儿。 小川就听了,顺着他的想法,赶早来了趟养心殿,恰逢七殿下尊驾,这后来的事儿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他腼腆一笑,“我也不瞒你,的确是我,能查出来是你本事,五哥很有眼光。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之后的路,凶险莫测,还要你自己走。” 她勉强镇定了自个儿道,“定不辜负厚望。” 第35章 一体 一体 小川目送七皇子离了, 回去的时候恰逢晚心在打趣玉梅,两人说着小话,咯咯咯的好不畅快。“又叫你碰上了, 回回七皇子来你都在。”她压低声音说。 “哪有?”玉梅环顾了左右一圈, 脸有些红, “好姐姐别逗我了, 殿下来的频繁, 这阖宫里谁见他不多呢。” 晚心撞了下她的肩膀, 笑嘻嘻的, “见殿下人的是多,可跟你似的, 把眼睛挂在人身上可就不多了,方才殿下走的时候我看你魂儿跟着走了。怎么的?是小妮子被人撩动了春心么。” 哎哟…… 玉梅娇嗔地斥她,“别胡说了好姐姐, 我哪里配得上七殿下,再说我便要不理你了。”说完就迈着腿儿蹬蹬蹬跑走了。 晚心一回头,正看见小川立在那儿, 眉眼如山水墨画似的, 动不动都自有一种风情。她迎步走上来, 笑着道,“姑娘今天来的好早。” 小川看了眼天色道,“不早了, 估摸着快到卯时了。说起来, 还是……还属七殿下早些。” “七殿下哪儿是早啊, 他那压根就是没睡。他整夜整夜的守着陛下呢,给他备了小褥子他也不用,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看着都心疼……真当自己是铁铸的么?”晚心很不是滋味。 “是皇后……娘娘的令么?叫他守夜。”小川好奇地问道, 若非皇后的凤令,谁会逼着一位身体不大好的皇子做这些呢。虽然她知道明郁好了个七八,可是旁人不晓得,就冲他咳嗽那几声,也会想他身有重疾罢。 至于皇后斥责七皇子和丽嫔的事儿,小川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宫闱内的传闻,说是不许传扬,但只要没人追究,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传开,根本用不上刻意的打听。 “不是。” “不是?” “是殿下,是他自己决定的。”晚心估摸着,是因为七殿下时常来,知道养心殿的人懈怠,他不放心才亲自来了。孝心可谓感天动地! 小川不语。她想,七殿下这么着该是为着夜里人少,管理松懈,他好趁着这个机会为陛下救治罢。孝心可谓是至纯了!二人不约而同的被明郁的孝心打动。 过了会儿,小川才想起找晚心还有旁的要事儿,便问了起来。“那晚……那晚你守在外头,可有旁人来?” 晚心听完就磕磕巴巴地解释了起来,她自然是晓得那晚是那晚“姑娘,我实话实说您可别恼。那晚守着您的人不是我……” 小川的心抖了起来,不是晚心,那是谁?晚心见她被吓着的模样,赶忙补充道,“不是我,那晚是玉兰来接替我的,她早晨不当值,让我回去歇着。我想您一直没个动静,估摸着也没多大的事儿,便回去休憩了。后来你说的接骨这事儿,应该是她了……您不生我的气罢。” 她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小川扯了嘴角冲她笑了笑,“……没事。” 罢了,是玉兰么?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纠缠来纠缠去的反倒招惹是非,晚心、玉兰二人本就没有义务要替自己做事,捧着一颗心来,还让小川跟审人似的问,别人会怎么想呢?自己的真心全当了驴肝肺么。 她招呼晚心去忙自己的事儿,小川也收了心专注准备后天之事。 坤宁宫。 皇后坐在梳妆镜前头,端正雍容,一头华发散落,身后的小宫女正低垂着头将发丝挽起,盘个髻。 看得出皇后是保养得宜的,乌发油亮,抹着西域进献的头油,散发着芬芳。可惜有几株银丝不知趣的跑了出来,怎么遮都掩不进去,小宫女从嬷嬷那儿晓得皇后最是在意这个,便蹑手蹑脚地想要藏好。她心里急,皇后又并非不动如山,一回二回,不仅没遮起来,还露的更明显了。 皇后的脸肉眼可见的黑了下来,正在挑簪子的手一搁,那清脆的玉质响和镜桌撞出了声。这是要发怒的征兆。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浑身抖的像筛子。“去去去,滚远些。别在这儿碍娘娘的眼。”是呵斥的声音,可听在小宫女耳朵里却犹若天籁,是救命的声音。她忙不迭的道了声是,踉跄着跑走了。 皇后斜睨着她逃窜的背影,并未多说什么。那说话的人接过了小宫女的活儿,替皇后整理起秀容来。“刘嬷嬷。” “奴婢在。” “这种手生的丫头,以后就不要送到我面前来了,看着就闹心。今儿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定要狠狠责办了她,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宫的头发也敢叫她来练手。”皇后的面上笼上了寒气,连语气都是冷森森的。 “娘娘言重了,谁敢拿您来练手呢。这小丫头才来当差没几天,想是被娘娘盖世的气度给惊着了,到底没见过世面,失了手惹您不快。”刘嬷嬷待在皇后身边许多年了,最是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这话并未如往常般说到皇后心坎上,相反的,她愁容不展,透过镜子觑着刘嬷嬷手上翻飞的位置——正是她生了白发的地儿。 “不用替那丫头说话,她做事如此毛躁,本就该受些苦头长长记性。本宫心慈放她一遭,下一回可不会再留情面了!”皇后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这是下了最后通牒,不仅是对刚才那个小宫女,更是对坤宁宫上上下下所有伺候的人。刘嬷嬷躬了躬身子,道了声是。 皇后的面色缓和了些,刘嬷嬷替她盘的发髻很让她满意,精致秀美的同时又不落俗套,端庄大方。皇后伸手抚鬓,眼神里明明暗暗,突然怅惘起来。 “你说,实话说,本宫是不是真的老了?” “娘娘何出此言,不过就是几根白发,依奴婢看,娘娘的风姿不输双十年华的贵女,气度更是令满京都折服呢。” 皇后寒着的脸总算是化了,她勾起了唇角,“你是会说话的,会讨本宫欢心……” 还不待刘嬷嬷继续接话,皇后又道,“可本宫年纪的确不轻了,双十年华……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久到我都记不太清。那会儿我还是皇后,陛下御极,我膝下还有大皇子,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太后和陛下都喜欢的不得了,回回有好的都紧着他,我的儿,本应是天底下最荣宠之人。可是,可是……” 皇后娘娘竟哭啼起来,那抽搭的声音满室都能听见,却无一人敢上前。 还是刘嬷嬷轻拍着皇后的肩抚慰起来,“娘娘别哭了,没得叫大皇子在天上听了难受。再说了,没了大皇子您不还有二皇子么?二殿下虽不是从您的肚子里出来的,养了这么久,也该比那生他的亲!” 皇后原来也是这么觉得的,可经了那回之事,她便不这么觉得了。皇后揩干了眼泪,冷笑起来,“他,明孚,真有当我是他的母妃么?” 刘嬷嬷本想说当然,却被门口小太监弱弱的请见声给打断了。他说,皇后娘娘,冀王前来拜见。 皇后聚起了眉头,问他来干嘛?小太监只说是不知。 皇后极不耐地看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让冀王等着罢,本宫正忙着呢。小太监细声细气地答了声是,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就窜走了。 “哼,冀王?又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皇后道,“嫌烦我的事儿还不够多么,一个个的,尤其是这个明渊。”皇后咬牙切齿,恨不得嚼碎了口中人的骨血,和着吞下去。 刘嬷嬷不懂,“冀王没有实权了,他就是一闲散王爷,在朝堂话都说不上几句,挡不着咱们的路,碍不着什么事罢?” 皇后自鼻孔发出冷哼,“你小瞧他了,冀王是很有本事的。” 据国舅所言,长盛军的接手没有想象中顺利,即便是有了陛下的传国玉玺和薛大人的退步。那些兵头子,简直油盐不进,二皇子派去的接管人,压根拿他们没辙,倒也不是说公然抗旨的那种,就是下的令总落实不到根上。 头两回还撤下了闹的最欢实的原冀王亲信,顶上来的人偏还是那个样子,主将,连同下头的小兵都拧成了一股绳,将二皇子派去的人给架空了。 “你说。”皇后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若是本宫当初听从我父的建议,选的是明渊而不是明孚,合该少操多少心啊?” 刘嬷嬷大惊,“娘娘慎言!隔墙有耳啊!这话要是落到了二殿下的耳朵里,殿下该有多伤心,少不得你们母子又要疏远几分了。” 皇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就是这话不传到他耳朵里,也未见得他和我有多亲近。你是不知道,那天我把他从藏如宫叫回来发生了什么……” 还不待皇后发难,明孚便拉长了脸子,气吼吼地进了坤宁宫,质问皇后为什么派人跟踪他?皇后也是有口难言,若非养心殿那丫头跑来和她说,明孚去了西所,她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皇后到底是皇后,她镇定了心神,不答明孚的问题反而问他,你我母子一体,你藏着什么秘密不能让母妃知道?明孚气急反笑,将她口中的‘母子一体’反复咀嚼了几遍,直念的皇后脊背发麻。 随后,他拂袖而去,皇后发疯似的砸毁了坤宁宫半数物事。 第36章 交换 交换 一连几天, 二皇子再未踏足坤宁宫。皇后有意缓和矛盾,派了人送了小厨房做的,明孚素日爱吃的点心去。二皇子并不领情, 反而将东西如数退回, 气得皇后压根痒痒。 “他以为我不知道, 他背着我干了什么?藏如宫, 那个贱人的地儿!他将那里边修葺地堪比我这坤宁宫了!假山、流水、盆栽……样样不落, 就连无罪大师生前的锦绣图, 那可是个孤品啊, 都叫他一副不落的搬到他那生母的住处了……” “我掌管六宫,这些事儿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过, 我可以佯作不知,只要明孚有孝心。可他呢?他的心里可尝真将我、将胡家当成自己人。”皇后恼怒,为自己已经无能再掌握二皇子而生气, 更叫她生气的是,二皇子手里的滔天权力,是她一手一手沾满了鲜血给他置办起来的。 亲手养出了一匹狼, 一匹随时可能反噬自己的狼, 再没什么比这更让人气急败坏。 “娘娘, 你说他知不知道,他那生母是……”刘嬷嬷问道。 “呵。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哥哥前头已经和我说过了,明孚是不好了。现在只能……”她招呼刘嬷嬷附耳过来, 刘嬷嬷恭顺地听皇后所言。 她道, 让吴氏, 也就是二皇子妃那边儿动作快点,赶紧怀上子嗣,明孚不听话, 总有能听话的。胡国舅说了,等孩子出生了,二皇子就是步废棋,她可以扶持幼孩上位,垂怜听政,届时胡家才是这大虞真正的主人。 “可是吴氏……”刘嬷嬷道,“真能行么?” 吴氏过门已有三年,肚子里没个动静,二皇子也不大喜欢她的样子,当初他们这桩婚事本就是皇后促成的,不仅是吴氏,整个二皇子府里的姬妾,没一个能传宗接代的。 皇后道,“哪有什么行不行?就是吴氏真的不行,我也有手段让明孚行。”她打了出哑谜,刘嬷嬷却是听明白了。 她把皇后的发挽好,簪上了鎏金凤凰步摇,上坠沉硕的东珠,流光溢彩,光华夺目。 刘嬷嬷压低声音道,“娘娘,二殿下不孝到底也是您名义上的儿子,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虞格局看似稳定却实则未定,镇国公、高大人、冀王……哪一个不用费心去对付?您莫要因为母子间偶然的龃龉,而忘了真正的敌人,让他们坐收了渔翁之利了。”这话说到了皇后的心尖上,她虚了虚眼,暗暗道,说的不错。 皇后懒懒地抬手,吩咐门外的人,“让冀王进来吧,本宫也想看看是那阵风把他给吹来了。”皇后起身,刘嬷嬷在一旁随侍,款款地走出了内室。 今儿明渊穿的是常服,烟青色的缎面,滚银边儿的角。他人高俊挺拔,风华无二,任是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都抹不去身上的贵气。皇后看得皱眉,心道端的好气度,唯一可惜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皇后掀了掀嘴皮,“愣着干嘛,还不给冀王看座儿。”这是冲着她斜前方的侍女,经了早晨一事儿,各个都提着脑袋在做事,皇后一发令,没个动作不利索。 引座的引座,看茶的看茶。冀王也不含糊,大方地落了座。 “怎么的,冀王大驾有何贵干?”皇后说的客气,眼神却没向着明渊那头,扬着下巴倨傲又高贵。 “启禀娘娘,儿臣前来,是有一事相求。”明渊深知和皇后气场不合,多说场面话对成事并无助益,只径直入了主题。 “哦?”皇后端起茶杯,蔻甲一下下的扣着杯身,却并无下一步动作,“说说。” 明渊便将所求十日说了出来。倒也没什么,原本皇后和二皇子就不愿意去走动,病气沉沉的,压抑又沉闷,即便他不说,没准儿皇后也不乐意去。 只一点,“太医院的众位太医也不能去么?若是那位……在里头做了甚么手脚,害了陛下,这整整十天,可让我找谁说理去?”皇后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宫外的人,能为陛下治病实为大幸,一人看诊实在离谱了些。 明渊却很是笃定,“娘娘只管放心,陛下性命由儿臣保证,必定无忧。” 皇后笑了起来,用茶沿刮去浮在面上的沫子,“又不是你行医,你哪儿来的底气作证?本宫也是不想横生是非,陛下……已经够苦的了,莫要在多添上几笔,有太医院众位御医,再加上那位姑娘,本宫亦是在宫中颂经念佛,吃斋茹素,为陛下做的已经够多了。” 诵经念佛?吃斋茹素?明渊也不知道皇后这话说的,自己亏不亏心?就最近几次,明渊哪回见着皇后,她不是华服加身,满面春风,半点忧虑惆怅的迹象也寻不着。 竟能面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种话,真是令人胆寒…… “娘娘真心,实在让儿臣动容,放眼六宫,怕是无人能出您右,就是陛下知了也定会感动的垂泪罢。” 皇后很受用,听他接着道,“可是,陛下尚有一线生机……”皇后似乎料到了他要说什么。 “有一线生机……断不该轻易放弃,陛下若知道是您绝了他的生路,来日会不会入您梦中,怪您不够尽心,让您日日难眠呢?”明渊缓缓道,“若您不允,我也上谏,且问问这诸天神佛,满朝的文武百官,让他们来断断,天子到底该不该救?”他字字入情,句句入理,说到最后竟是威胁的调儿。 “你!”她手指着明渊道,“休要装腔作势!我什么时候说了不救?太医院谁人不是在殚精竭虑,你以为操心的就只有你冀王吗?你说救,还非要拗着我用你的法子,不顾这宫里的规矩。那倒是和我说道说道,若是没救下来,我要怎么处置你,还有那个结巴的女人?” 她疾言厉色,不言奖先提惩,就是要将他这一出扼杀在萌芽之时。冀王果真不说话了。 他顿了顿,方才拱手道,“娘娘说的不错,此事既是我提起,也应由我来立下军令状。此事若不成,听凭娘娘处置,但请……请放那位姑娘一条生路。”皇后大笑出声,好似听到了甚么天大的笑话。 “冀王啊冀王,你可真叫我刮目……她是甚么人?你一手担保的人,送她入宫,陛下经她之手,出了事,你替她担着放她自由,这世上哪有这么轻松的事儿?” 她再说了一回,“我再重复一回,若是你执意要行此事,办成了皆大欢喜,办不成我要你们俩人、头、落、地,你是应还是不应。冀王敛了敛神色,还不待他回答,皇后听见耳边刘嬷嬷的劝慰。 “怕是不妥啊,若是将冀王逼急了,他联合薛家、容家……长盛军虽在二皇子手中,且把握不住,万一冀王振臂一呼,他们真追随他而去,反倒是让您陷入了被动的局面。”皇后侧目,心道还真是。 二皇子不日前才绑了薛宁,要挟镇国公,当时行事是欠缺了顾忌,对方不受这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们没真敢把薛宁怎么着,小指头都没动的就把人放出来了,表面上看什么都没捞着,实际上可能捞着了薛家人的记恨…… 那个薛宁又和冀王交好,上回进宫,好的跟亲兄弟似的。这说明了甚么?薛家极有可能已经倒戈向了冀王那边。才失了长盛军,他又得了有‘地狱判官’称号的薛家军……难怪他看起来空担闲职了,还有和自己讨价还价的本事! 可恨! 冀王悠悠开口,“虞人重诺,先祖借’信义孝德‘得了民心,陛下更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明渊别的不敢保证,这话还是敢说的,既然允诺了皇后娘娘,就定不会食言。” 他笑得云淡风轻,“左右看,娘娘也不会吃亏。陛下醒了,感念您的真心,是为伉俪情深。陛下没了也替您除掉个烫手山芋。何乐而不为呢?” 他把皇后心里的想法赤条条的摆在了明面上,皇后面上无光,却还是梗着脖子恶狠狠道,“你休要得意,你以为陛下那病那么好治么?宫里那么多御医都诊不好,她一个结巴还能翻过了天去……” 明渊的脸色愈发的阴沉,皇后道,“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冀王是不是要拿出些依据……” “当然。” 坤宁宫的人很快献上了墨宝,冀王提笔,龙飞凤舞的写下了军令状。在最后用小篆写下了自己的名姓,咬破了指尖,鲜红的血迹当作印泥。坤宁宫的人小心翼翼的呈上,皇后看过,没有问题,顺手就递给了刘嬷嬷。 冀王走了。皇后总算是卸下了伪装,软在那榻上,她心有戚戚的问刘嬷嬷,“你觉得冀王有几分把握?” 刘嬷嬷躬下了身,摇摇头,“老奴不知,但利太医上回来,不是和您说过么?陛下筋脉枯竭,就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冀王。” 皇后皱着眉,将温凉的茶水饮入喉间,心头的焦虑还是压不下去,“你说的不错,可我总有些担心。” 刘嬷嬷压低了声音,“您若是担心,那我们……”皇后的瞳孔骤然亮了,她暗道了几声好。 第37章 厚爱 厚爱 晚间, 明郁如期而至。 他穿了件和白日里不尽相似的绯袍,锦缎堆砌而成,腰系玉带, 粉底皂靴。脸色看起来比之早上好了太多, 想来是有好生调养过了。 小川见他来, 冲他福了福身子, 玉兰、晚心还有小太监们也向明郁躬身, 玉梅接了活儿, 去太医院讨要药材了, 须得等些时候才能回来。 明郁并没有如往常般不徐不疾地进殿,相反的, 他一直站在小川身后,还屏退了左右。彼时小川同他问了好,就自顾自的低头整理起记录, 皆是这几日陛下病情的记录,明郁乍一出声,她被惊了一跳。 “陈姑娘, 在忙吗?”明郁轻声出言。小川扭过神来, 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七皇子的眼神专注,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小川有些不明所以, 总觉得对方似是有话同她讲。 “殿下, 有……有事么?” “唔, 是有事。”果然。 “说罢,能帮到您的地方……”这话说完,她心里头也在打鼓, 通常找她的,多是身上有个病痛的,七皇子也的确身子不爽,可他自己就是妙手,虽没细细考究过,小川在心里猜测,七皇子的医术应该是不差的。 明郁自喉间发出低低地笑声,他摇摇头道,“非也。我听闻陈姑娘向皇后讨了十日,来为陛下救命,可有此事?” 小川一时有些踌蹰了,“是,可是……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原只有她和冀王知晓,若是冀王真的找皇后请求了,那至多在加上坤宁宫的人。这几天,晚心几人问她为何要收敛那许多药材和器具,她也一概没说个实话,权等着冀王来告诉她此事尘埃落地了,以防万一,没成想竟是七皇子先来了。 明郁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何止我?怕是整个紫禁城,都已经传疯了罢……” 小川皱眉不解,明郁继续道,“……五哥向皇后娘娘,立下了军令状,如若你没办法治愈陛下,十日之后,他便听凭皇后处理。” 小川顿时觉得自己的头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东西撞了一下,脑仁子疼得厉害,叫她没法子思考别的事。 冀王?他怎么这么胆大,这样的话也可以拿来做赌注吗?明明讲好了,只有三成的几率,三成呐,连一半都不到,他哪儿来的信心?哪来的底气?明明就是背水一战,却叫他表现的仿若是胜券在握。 ……疯了罢,是疯了。 偏偏这样的赌注全压在了小川一人的心上,她胸口闷闷的,像是被压着挤着,总喘不过气来。 “五哥……他很信任你呢。”明郁笑得凛然。“不只五哥,我也对你有信心。自你入宫以来,带给我的惊喜,可远比其他人要大得多……我晓得你心里有压力,也是,谁碰上这种事儿心里头不慌呢?别说是你,就是我也得焦灼好些时候。” 小川笑得苦涩。 “他们这是把你夹在中间,架到火上烤了,你不仅要忧心这事成不成,还得时刻小心防备着有人想要暗中拱火呢。”他笑得讳莫如深。 “殿下……你的意思是?”小川听懂了他话中有话,顿时倍觉头大。是有人暗中构陷么? 她忽的有些心疼那位躺在明黄龙床上,命悬一线的老人了。他的生死,被身边人当作筹码,当作追名逐利的权术手段,倥偬一生,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明郁朝她近了几步,压低声音,“你就当我给你讲了个笑话,听完后自个儿记着就成,也别表现的太过,叫人生了算计,变了策略,此事反倒不美了。”小川嗯了一声,上下动了动脑袋。 “我身子不大好,太医院是常去的,一来二往的,也有几个说的上话的人,帮衬几分。今儿恰逢他来找我,说是有要事相商,我也不跟你那人是谁了……可他讲的东西,或者和你有关,或者和你所行之事有关。” “他道,皇后遣了刘嬷嬷,向太医院讨了一味药,几乎把整个药材库都搬空了。那药本身没多大问题,问题在于皇后要的量实在太大了些,她也没解释个理,你也晓得,这后宫中她就是天,谁不夹着尾巴过活呢?太医院各个不敢多问,也不敢上报……我这朋友觉得不对劲,便来找了我,我一结合这宫内传闻,便猜是冲着你来的。” 小川觉得后脊背冰凉,一阵阵的往四肢散去,直冻得她打寒噤,若不是七皇子有心提点,自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哪味……药?” “是朱砂。”他道,“气微,味淡,原有清心镇惊的作用……到底量大了些,你要了整整十天,十天,你够了,他们也够了。” 小川的心一寸寸地往下头坠,她恁是扯不出一丝笑容来了。 若非七皇子提醒,届时真出了事,谁会听她解释呢?更不必说为她辩驳。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都不想招惹是非,把她一个人推出去顶缸就是。在上位者面前,什么大义!什么正直!统统可以不要。人性被这深宫蚕食了,人也坏透了,但凡火烧不到自己,他们就可以笑盈盈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多谢。”小川此刻除了这句,再说不出旁的话了。 明郁颔首,背过身去同她站在一起,“我同你讲这个,也不是想要你的两句谢谢……我早说了,我相信你能治好陛下,出了这口恶气,我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忧虑可以有,但也不必太过,毕竟,五哥替你做了保,此事后果他一力承担,你的命,他可保下了。” 什么?小川一激灵站直了。 明郁笑得有些古怪,“他喜欢你罢?”否则也不会做到了这个份上,就是大难临头了,还要把人摘出来,保的人全须全尾。 “啧啧,我当五哥英雄豪气,原来还有这般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呢?你对他是甚么心思。”他偏过头看小川的脸色。 小川哪有空想这些啊。她就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像是涂满了浆糊,怎么挤都空不出一寸地儿让她思考,她只能下意识的回答,“殿下……殿下宅心仁厚,可怜我罢了。” 明郁嘴角微微牵起,把她的话当成推脱之词。半开玩笑的说,“你不喜欢五哥,要不要考虑考虑我?我总觉得咱们特别有缘,见我不过两回,就看破了我的伪装,就冲这,也该是命定的缘分呢。” 小川看不透七皇子那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但是有一点她是肯定的,他们两人哪门子的缘分?能识破他的假装,主要还是那日冀王提点一二,她顺水推舟,才偶然发觉此事。 冀王……冀王…… 她又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了,勉强镇定了心神,冲着含笑的明郁福了福身子。 “七殿下厚爱,民女……民女愧不敢当。试药还有些事儿没完呢,我先走了,您请便罢。”明郁望着她逃窜的背影,愣在原地哭笑不得。 试药的事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皇宫有章程,照着来便是了,就是小川不来,也没什么。她心不在焉的走完了所有的流程,晚心问了她几次意见,她回的慢悠悠,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慢半拍之感。 临走的时候,她总算拉住了晚心,主动问了她一回——明月宫怎么走? 是了,她都已经憋了一个晚上了,难道让她带着这样的心事继续度过下一个晚上,接下来的十个晚上?或者等到冀王甘愿自己来找她了,解了她的心结。这样的等待总是搓磨人的,她没法子继续干等下去。 冀王不来找她,她就去找他,不就是明月宫么?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有甚么去不得的。 明月宫离陛下寝宫并不远,主要是因着贵妃娘娘深受龙恩。 陛下早年间是想着法子哄她,要什么给什么,绫罗美玉,精巧怪奇……无一不在她手。至于那寝殿,自然是紧着她选。内务府按着皇后要求给她拨的几个宫,贵妃一个都不满意,殷殷切切地对皇帝卖个乖,陛下点头,把前头某位太妃娘娘的明月宫给容贵妃了。 两相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小川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甫一抬头,就看见明月宫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头顶。那几个字将她的心气击得溃散了些,顿作踌蹰,犹豫几许,还是鼓足了勇气去了。 传话问话的宫人皆是温柔恭顺,只是很可惜,给的答案不是小川想要的,冀王人不在。 据传话的宫女说,殿下陪娘娘用了膳午后就回冀王府了。还问她是否有要事?用不用派人通传?或是直接告诉她,让她转达给冀王殿下或是贵妃娘娘? 小川神色恹恹地摇了摇头,道是不必了,转身便回了。那侍女还愣在那头,有些为难的搓了搓手,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事儿交代给贵妃娘娘。 她记得冀王是有吩咐过的,若是宫里有人来找他,无论他在不在,都要第一时间通报。这么想着,也没觉得有问题,就先派了明月宫守门的小子去通知冀王。 第38章 信任 信任 小川正儿八经地见着冀王, 是在翌日黄昏。 她正在帮晚心搬昨儿个试药后的结果,绕过庭院途经一拐角处的时候,被一阵猛力给拽了过去。 她心头一惊, 以为是二皇子又故技重施了。此地离陛下的住所不余几步, 若是她高声呼救, 少不得会吸引殿前侍卫的注意, 他还真是胆大包天…… 旋即紧了紧怀中装的药材的盒子, 寻思着要不趁他不注意, 给他一闷盒?好赖是对方不行人事, 也休怪自己手下不留情,上回叫他拧折的胳膊还没好全呢! 这么想着, 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只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对方按住了。 “好容易见你一面?就这样招呼我。”他低沉的嗓音有些熟悉, 带着戏谑地口吻。 小川回头,那般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人,除了冀王还能有谁?心里不免松了下来, 倏尔又有些恼怒, 好好地干嘛要吓她, 险些让她失了分寸伤着了他。 故而梗着脖子冷着脸道,“殿下……找我何事?” 明渊松开了她,有些哭笑不能, 心道不是你先来找的我么?只过去了一个晚上, 要说的话全都没了吗。 他记得今早, 刚起身就收到了宫里的传信,道是有位姑娘昨儿去明月宫找他,没找见人也没说什么事儿……冀王当时就急了, 问那小子姑娘长什么模样? 那小子挠挠头,颇有些羞涩的道,挺漂亮的,身姿玲珑,眸子跟含着水雾似的……说是御前的人,可奴才跟了贵妃娘娘这么久,也没见过她,倒是件奇事儿了。 明渊低低地回了声知道了,收拾行装准备入宫。 经过那小子身边的时候还拍了拍他脑瓜子威胁道,下回不许再瞎看。那小子哎哟了两声,浑不知是哪儿犯了冀王忌讳,只连连称是。 路上的时候,明渊还在想,这么久了,难得也能碰见她主动的时候,也不知是为着什么?上回吃了那么大的亏一声不吭的,这回主动来找他估计有过不去的事儿了。 “我……我来找你?是……有话同你说啊。”明渊被噎了一下,还是主动接过了话茬。他想是因为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提起昨儿的事儿。 “哦?”小川的声音清泠泠的,“那您说罢。” “皇后允了,你明儿就可以开始了。” “是吗。”小川面无表情。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么。东西啊,人的,都齐全了吗?” “是,不劳……殿下费心。”她恹恹的,语气敷衍,生生将明渊心头满腔的热忱给浇熄了,他皱起了眉头,很是不理解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明渊一股脑的把话说了出来,“你别总叫我糊涂!昨儿去明月宫的,是你罢!你有事儿来找我,总不是闲得无趣想甩脸子给我瞧?我听了信马不停蹄的入宫,你就是怨我也好,嗔我也罢……好歹把话说明白,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是成心想气我么?” “好!”她听的明渊那话,人总算是没那么淡漠了,含着水雾的眸子直直和他相对,“殿下……殿下不是想知道我昨儿找你做甚?”明渊不语,表示默认。 “没别的,我就想……问一句,就一句,皇后娘娘是怎么答应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明渊心头骤然一紧,“……” “怎么……怎么不说了?”她脸色惨白,“你为何不告诉我,争取来的机会,那整整十天,是拿命换的!”她哑声道,强忍着内心的煎熬。 明渊心下一凛,暗道皇后竟是这样沉不住气,前脚才立下的军令状,后脚就传的满宫皆知。他温声,“不见得有这么严重,此事尚未盖棺定论……” 小川摇头垂眸,话里竟是带着哭腔,“若……若我不问,冀王打算永远瞒着我?陈川芎……不过一介草民,偶然救了您一回,担得起这天大的恩德么?你替我挡在……挡在前头,不吝生死……” “可我……我只有三成的把握!我不怕么?您……这回怎么不问了。”她掩面抽噎,那一声声的,哭的明渊心都跟着她疼了起来。 上回冀王问她怕不怕,是在送她入宫的时候,他担忧小川面对宫内狡诈的人心,生了怯意,便问了她心里的想头,人人都觉得她娇弱,说话软声细语,冰雪般的人碰一下就碎了。 可是小川知道自己不是,她生在乡下,养在草野,如家里的那株榆树般迎着风倔强的长大。是非和龌蹉,她也不是没见过,浑不过是换了地儿,换了人罢了。做好自个儿的事儿,谁能无缘无故叫你来折腾你呢?她也没多想的,心里总不是太怕的。 偏偏经此几遭,再不通的人总归也省得了—— 这禁中是会吃人的禁中。 里面住着的,是惯会玩弄权术的贵人。他们不啻用最粗暴的法子,今儿叫你脱块皮,明儿叫你落滴泪,而是直愣愣往你的心窝子里头戳。人行走于世间,总有法子能威胁到你叫你疼,这一回她是真的怕了。 明渊伸手,替她揩干了泪,莫不怅惘地说道,“你在担心我吗?”小川咬着唇,死活不愿意说出口。她抽了抽鼻子,不堪的偏过脸去。 “没。殿下……殿下何须我操心,我在担心自个儿,本事不大担子却不小,讨了这差事儿……竟没个奈何,白招惹了那许多算计,也叫冀王身后一并为人耻笑。” 她说话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听起来不够动听。明渊有些哭笑不得,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渊已经听懂了,小川在跟他使气,在为他拿自个儿做赌注而感到生气。她性子极好,鲜少有动怒气急的时候,可见这回的事儿是真叫她不过意了。 这样的怀疑让他方才的不豫尽散,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自胸腔涌上,舒展到四肢百骸,比寒日里品了热茗还令人熨帖。 “何必妄自菲薄,老齐不是夸过你天姿聪敏又愿意努力?能得他肯定已是难得,他可不像个会说官话的人……我领兵数年,沙场瞬息万变,若时时计较着此战有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知会错过几多良机。别说是三成,就算只剩一成,我也敢跟皇后赌。更何况,我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一仗,还是我赢……” 小川也不知有没被他豪言打动,怔怔地没说话。 他软了语调笑着说,“我可是将性命交付于你了,烦劳姑娘多费心则个,也不叫本王在这十日倒数着过活。当然我也省得,姑娘妙手,十日之后不会叫我失望的。” 他的声音中带着蛊惑的味道,像是在哄骗一个不自信的小孩,循循善诱,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一股‘我相信你’的气息。 小川扭头,看向他带着笑意的眸子,“你真的……相信我吗?” 他定定的看向小川,“是。” 小川低头,她知道冀王是心意已决,任她有多少不甘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既然劝不住明渊,她就只能和他共进退。小川接回了冀王手中的东西,轻声说了句我走了,便翩迁着衣摆消散在风中了。 她回了小药房,一一盘点了所有的东西,花了约莫一个时辰,来来回回的点了有三遍,就连一旁的玉梅、玉兰都看不下去了,苦着一张脸面面相觑。 “姑娘,这些东西我们都按着单子清理过了,绝无错漏,样样儿都是照您的要求来的。您要是不放心,明儿早晨咱们再一道清点一回成么?今晚先歇了罢,别累坏了自个儿。”玉兰劝道。 一旁的玉梅也附和道,“就是啊,就是!且还有一块儿硬骨头要啃呢!” 小川顿了动作,起身抬眸,看了眼天色。夜幕是黑濛濛的,也没有繁星,仅一轮孤月空悬着,有些寂寥。房里掌着的蜡烛都烧掉了半截,烛泪顺着流下,在边缘结成不透光的水滴状,同那月色交相呼应。 她轻轻地点头,说了声的确很晚了。小川对着相互倚着的玉梅、玉兰说,“你们……先回吧,我很快就会走的。” 玉梅玉兰相视了一眼,也没想出个说头。她们跟小川也有一段时间了,知道她性子就是这样,人看起来软糯糯的,实际上倔的不行,劝是劝不住的,只能遂了她的意,同她问了安后相偕着出了门。 小川继续做着手上的事儿。月色打在空落落的房里,倍显孤冷,微黄的烛火摇曳着,笼上她的侧颜,将她纤细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她在小药房的桌案上翻到了一本书,是她父亲写的行医札记,她前几日在这儿守着,便带了几本医书过来,寻思没事的时候翻翻也不算浪费了先贤的心意,其中一本就是她父亲的。 不同于旁的医书,这本对她意义非凡,一方面是记载了陈作平的行医经验,另一方面是小川总祈望着在熟悉的事物中找到一丝心安,仿若父亲仍在她身边。 小川翻了几许,将那书捧在心口,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爹爹,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一定记得保佑我。 第39章 姬妾 姬妾 第一天正式开始了, 小川和众人隔绝了踪迹。 阖宫都在等着看这场好戏,除了明月宫,容贵妃的居所。倒不是贵妃娘娘对此事不敢兴趣, 实在是冀王的消息瞒的太好, 贵妃身边的人嘴严的很, 自那回宫人被换回来了, 吃了遭苦, 各个给拧地清楚着, 半点水分不留, 晓得谁才是主子,自然不敢多嘴多舌。 容贵妃自个儿亦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哪来的打探消息的渠道呢?这样大的事儿,宫里只她是不晓得的。否则此刻,她也没心思卧在榻上剥起了葵花子。 前几日日头足, 那太阳打得人脸上生疼,那些子向来娇气的花自是养不起来了,偏着太阳花, 长势倒还喜人, 雨水也沛, 更是把里头的种子结的饱满密实。 她信手剥着,里头的瓜子仁白嫩嫩的,胖鼓鼓的, 容贵妃也不吃, 尽往琉璃盘儿里放, 不多一会,有小山那么高了。 明渊去了明月宫,循例问了问婢女, 贵妃如何? 婢女躬着身,也不敢停下引他的步子,只边走边说,贵妃娘娘起的早,今儿精神头倒还好,容光焕发的,起了好一会子在和徐嬷嬷说话呢。 明渊点头,说这便好。 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严防死守还是被人钻了空子,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把外头的风波说与贵妃听。他昨儿才哄了个姑娘,今儿又要听他母妃的哭诉和忧心,饶是冀王性子再耐性,也经不住三天两头的说道不是? 他提腿进门,贵妃娘娘还半依在榻上,支着身子,婢女给她身后垫了几个绒枕,一见着明渊,她便停了手上的动作,招呼明渊过来。 她又一个手势,几个小宫女是眼疾手快的,净手的净手,扶人的扶人…… 帮贵妃收拾好了。 “娘娘才念着殿下呢,不晓得来不来?这下算好了,一番心意总是有着落了!”徐嬷嬷笑融融的,她给了个眼神,正是对着那堆得跟雪山般的瓜子仁。 她跟了容贵妃也有好长时间了,揣度贵妃的心意最是在行,虽然娘娘也没明说,光凭她那望眼欲穿的眼神,加之对那葵花子的长嘘短叹,要还察觉不出门道,她的眼珠子算是白长了!就是可怜前几回,殿下没盼来,东西都赏了几个伶俐的小丫头。 容贵妃自然是高兴的,明渊虽入京都了,但到底他的事儿多,这明月宫到底留不住他的人。要说孩子大了都是这样,容贵妃还是省得,只是心里难免挂念着。 明渊同她行了礼。 “好,起身罢。”容贵妃轻声说,徐嬷嬷吩咐小宫女去准备茶水吃食,小宫女应了声是,脚步轻悄地离了。 “渊儿,你这两日都在忙什么呢?”容贵妃道。 “也没甚么,左右不过些杂事罢了。” “哦?那敢情好,你既没什么要紧的事,母妃这边有些重要的事想同你商量……”容贵妃笑得温和,明渊却有一种极不详的预感,果然,容贵妃又开始提那件事儿了。 “哎!你那是甚么表情,我还没说呢,你就给我掉脸子啦?“容贵妃气呼呼的,拿白眼儿斜睨他。 “你不爱听,我偏偏要说,你及冠都多久了?正经媳妇没讨个也就罢了,府上连姬妾都没个,你看你的兄弟们,到了岁数的哪个没成亲?前几年陛下问你,你说不平西夷之乱不谈儿女私情,陛下还夸你有抱负。哼!我看你啊,就是脑子给猪油糊了!这两件事有甚么干系?你看人镇国公、高将军,哪个不是家里有女人养着,儿女在膝下,不一样震慑一方?都跟你似的!”容贵妃嗔怒道。 旁边的侍女相视一眼,悻悻的笑了起来,明渊扶额,躲开了容贵妃炽热的眼光。 过了会儿,他方悠悠开口道,“……母妃,你饶了我罢,我若是真想成亲,早就成了,也不至于拖到了今天。我一个漂泊不定的人,总不着家,娶了也多半是耽误人姑娘。” 听得容贵妃直翻白眼,“你那是没遇到合脾性的!还不着家呢?你是我儿子我还不晓得,不就是给你选的人里头没你喜欢的!要合了你的意,不得一天抱着人不撒手,就跟你小时候一样儿,看上个……” 也没什么,有回明渊幼时去薛府,看上了别人自北境给薛宁带的小狼,那畜生颇悍又刁,薛宁吓得直哆嗦,明渊却很是喜欢,薛府乐得做了顺水人情。 明渊是吃饭带着它,打猎带着它,一人一狼好的跟兄弟似的,明渊还给那小狼起了名字,叫恶,也没别的缘故,够凶而已。可是陛下不喜欢,说畜生就是畜生,野性难驯,伤着了人再后悔为时晚矣,便不顾明渊哭闹,在苍茫月色中将那只小狼宰杀了。 明渊记得那一晚,记得阻隔他和恶的那堵红墙,记得恶在月色下凄惨绝厉的嚎叫,他更记得,它眼角的那滴泪,如泣如诉,空洞地遥望着他的方向。 他忘不了那双眼睛,在后来的日日夜夜里。直到某次在日城,他碰到了一个人,那样熟悉的眼神,和恶如出一辙的凶狠,不是垂死的挣扎,而是四面楚歌,深陷囹圄都挡不住的危险又骄傲。 他叫白沉。 “虽你没说,但母妃晓得,那小畜……小狼,是你给它收的尸罢?就埋在你当时住的院儿里,不许人动那块儿,后来还总是去看,这么多年了……要说你对头狼都如此长情,更何况是人呢?” 容贵妃是最知道自己儿子秉性的。后来,陛下有说过再送他几只温驯些的,他一个都没收,说自己无能再养它们。甚么无能?他就是舍不得…… “母妃……过去了。”他叹口气道。 “是过去了,可你成亲这事儿还没完呢。”容贵妃道,“你既不愿意娶正妻,府上的姬妾也干晾着吗?我上回给你送的几个姑娘如何?你都见过了罢,都是清白人家的,年华大好,你可别不识情趣误了佳人年岁,主动些,听见没?” 明渊皱起了眉头,实在想不起容贵妃什么时候给他送人去了?他又是什么接手的? 容贵妃看他想不起的样子,立马提醒他道,“就月初,没几天的。” 明渊迟疑了一下方醒悟过来。那日领头的内宦道,咱家带了些人来,都是贵妃娘娘安排的,给您充盈府邸用。他打眼一瞧,一水的女子,穿饰统一,低着头也看不清容色,便随意打发道,送去后院儿罢。那内宦听他那话,是欢天喜地的应下了。 他还忙着事,转身就回了,也没细细想。以为是因他府上仆侍寥寥,母妃才打点了人来,也不叫他为些琐事烦心。 “……那些人,我会原封不动的送回来。母妃勿要再行此事了,我心里有主意。”他道。 “你有甚么主意?”容贵妃拧紧了秀眉。 明渊沉默了一会子,不多久,他以极轻的声音说了句甚么,容贵妃还不敢确信,他就告辞离开了。留下愣着的容贵妃尚在原地,她扭头对徐嬷嬷说,“我没听错吧?他方才说了句甚么,好像是——他有意中人!” 徐嬷嬷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是啊!老奴也听见了,您还说殿下是个不开窍的,看来殿下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容贵妃听见容嬷嬷口中肯定的话,便掩掩地笑了起来,“真是的!不就是有喜欢的姑娘么?跑那么快做甚,怕我问两句吓着她么。”她抬手指指自己那葵花子,“东西都没吃就跑了,恁是的!” 贵妃忽的问起来,“你知道那姑娘是谁么?” 徐嬷嬷摇头,“老奴哪里知道,那毕竟是殿下的私事,不过,昨儿个,有个御前的姑娘来明月宫找过殿下,没找见,她也不敢打搅娘娘,自个儿就走了。” 容贵妃顿时精神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说回明渊那头,他也是叫自己母妃催的没奈何了,才把那句话脱口而出。 说完他就后悔了,万一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可怎么办?他甚至还没问过对方心意,她那性子,看起来绵软,实际上可硬了,明孚蛮力威胁她都没叫她屈服,自己又是哪来的底气?万一她又拿身份那套的来堵他的嘴,他能用亲王的身份迫她吗?感情这种事儿,总要是两厢情愿才是美的。 想着想着,他心里没来由的烦闷了好多。出了明月宫,他径直回了冀王府,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人就已经到了府门,小厮两步并作一步地跑来,替他接过了马。 府里管家拱手站在门口,见他来了,冲他问了好,道是薛公子来了,正在书房等他。 明渊唔了一声,掖了掖袖角,抬腿去了书房。 还在门外,他就听见薛宁那爽朗又轻挑的声音,娘子这手相属实好,是要大富大贵的命呢。 接着他听见了女子娇羞的哎哟了一声,薛公子别同奴家玩笑,奴至今都还没见过王爷的面呢,如何能大富大贵? 薛宁冲她身后努努嘴,她乍一回头,撇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正脸。 却听得薛公子在她耳后道,这不就见着了。吓得她七魂丢了六魄。 第40章 珠玉 珠玉 “出去!”冀王厉声道, “没规没矩的东西,谁准你进书房来的?” 那女子‘奴,奴’了半点没个完整的话, 满脸通红, 神色慌张, 背后也是汗涔涔的, 打湿了亵衣黏在背上, 风一吹就凉飕飕, 人愈发的抖落起来。 薛宁提起了手边的雕花食盒, 替她解释道,“人来给你送吃的, 对吧?” 那女子不敢抬头,只听得薛宁声音跟救命似的,忙不迭的点头, 跟小鸡啄米似的,“……是,奴是来送糕点的, 府里的槐花开的好, 奴摘下做了饼子送与殿下……” 明渊也不知信没信她这番说辞, 只冷冷的说了句下不为例。 那女子原颤颤巍巍的,听了他这话,登时如蒙大赦, 问了礼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就跑了。薛宁在后头诶诶了几声, 想唤她回来拿, 她就跟没听见似得,拔腿就跑仿若身后有鬼在追…… “哎,你看你, 好好的又吓跑了一个娘子。”他靠在椅子上悠哉悠哉道。 明渊白了他一眼,“她好赖也是我府上的人,薛公子还是注意分寸则个,我方才若是来的不及时,你们又要表演些甚么?” 薛宁不自在的咳嗽了两声,怎么会?他道,“我来的时候她就在门口守着了,楚楚可怜,人也规规矩矩的,就为给你糕点果子尝,偏你人又不在,怜香惜玉的活儿只能由我代劳了……”他还颇委屈的样子,打开了食盒,兀自消受起美食来。 “她是我母妃送来的人。” “嗯,所以呢?”薛宁含着东西模糊不清的说。 “送来伺候我的。” “噗!”薛宁被喉中之物呛住了,连连咳了几声,咳得耳朵都红了,“不会吧?冀王殿下,我家小娘子还在宫里为你拼死拼活呢!你这边温香软玉用上了?”那他可要好好的为小川鸣不平了。 明渊松了外裳,挂在架上,寻了地方坐下了。“入我府有一段时间了,我连面都没见过,今儿来,十有八九是受了我母妃的意。”明渊解释了起来。 薛宁松了口气。 “你既然那么心疼,不若就把人接进你那薛府?也免说我不怜香惜玉。”明渊整理起宗卷,漫不经心的说道。 这话一说,薛宁立马把那槐花酥放下了,义正言辞道,“这……这是两回事!本公子是见不得姑娘受委屈!”况且,他要真敢这么做,薛府人满为患了,镇国公不得皮都给他扒掉一层,可不敢,可不敢呐。 冀王笑出了声来,“得了!不送你府上,隔日我就把她们一道送回我母妃那儿,你下回来铁定就没人了,也不知抓哪个姐姐妹妹的手看相了?” 这话让薛宁吃了老大的瘪,他想着倒也不生气,反正小娘子出了宫还要回他薛府的,冀王现在调侃他,届时就只能遥望着他薛府的大门儿吃瘪,也不知道谁更可怜?他也嘻嘻笑起来。 明渊看他笑得没个正形,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打些坏主意,倒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反正薛宁也是个憋不住的,早晚要拿出来说。 “事儿怎么样了?”明渊主动问道。 “挺好。”薛宁忍不住拍手谈起来,“冀王不愧是冀王啊,你养出来的兵真能耐,二皇子派去的人,根本就吃不下这么大一块肥肉。” “我以前总听你说什么长盛军不是你的长盛军,是陛下的,是天下人的长盛军……现在看来,冀王还真是谦虚了,就算你不在主帅的位置上,一样动摇不了你在长盛军中的民心。”他半挡住嘴,压低声音说,“他们只听你的。” 明渊这回倒是没有拿僭越啊逾矩那套来说事,反倒悠悠的解释起来,他带的兵自己再清楚不过,“他们都是打过仗的,见过生死,有的还是从鬼门关被拉回来。日子是过一天,数一天,心里活的比谁都明白。这种人,带他们的人须得自个儿有些本事,若是个纸上谈兵的,或是绣花枕头,走两步就垮了,自然在军中成不了气候。” “那可不?有您珠玉在前,别说二皇子找的人,就算是二皇子本人亲自去,也不一定翻腾的出甚么浪来。”薛宁吹嘘起冀王来,马屁拍的贼响,话跟连珠炮似的,明渊的脸色倒是没变化的。 “话虽如此,可去的人毕竟占着主帅的职衔,再是个庸碌无德的,他们逆着来,少不得有人要被杀鸡儆猴吧?”明渊想到,这也是官场的手段了,不责众,但挑个蹦跶的最欢实的整顿,也别叫人以为是个软柿子好拿捏的。 “害!立威么,哪个上任的新官儿不做呢?”薛宁道,“你那三大营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老金!也没犯什么大事,叫那新主帅给拖去打了几回板子,都是你们自己的弟兄,下手有分寸,没两天又多活蹦的。人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就叫了自己的副将去打,哎哟,那一板子一板子的,打得老金直叫唤,半个月下不了床呢……” 老金皮实,挨几棍没大问题。 不过说起他,明渊心里又想起事儿来了,这个人,就算新主将不打,明渊回了长盛军,他早晚跑不了这么一顿的,忠是真的忠,浑也是真的浑……他不在的时候,都在小白脑子里灌输了些甚么?之前在天荫村,小白张口就是虎狼之词,全是老金教的,没把冀王给气背过去。 该打!真该打!唯一庆幸的就是小白不在长盛军中,否则指不定跟老金一起闹腾呢。老金是个兵油子好赖还装装样子,白沉那孩子心性,怕直接冲上去把人主帅给干了!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说到那儿,薛宁不知想起了甚么,突的掩面笑了起来,眼睛都笑眯成一条线,“您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么?”老金被打之后。 “怎么了?”被打了有什么好笑的,莫不是这个老金还把薛宁给气着过?他乐成这样。 薛宁止住了笑意,他洋洋得意道,“那副将打了老金,没留手,老金趴在他那榻上下不得床,第二天没来,那副将也没来……” “哦?” “你知道是怎么着吗?冀王,你自己的兵你应该猜的到罢!他们把那副将给揍了,那人晚上起夜,被兜头套了个麻袋,一顿好打,就为了给老金出口气!那人给打的不轻,最要紧的是,不晓得那个小子,竟往人身下踹了脚,那是什么地儿?那能踹吗!不直接叫人绝了根儿么!”薛宁说的痛心疾首,面上却是幸灾乐祸。 冀王想了想那个画面,顿觉是有些疼,抽了抽嘴角道,“然后呢?” 薛宁拉回了思绪,想了想,“还能怎的?那新主帅给气得跳脚呗!说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人找出来,寻了昨晚巡夜的士兵,没一个晓得的,要我说,那揍的人里头,说不准就有巡夜的几个小子!” 降职的也降了,主帅不在的时候,该喊什么的还是照喊,挨打的也打了,不过手上轻重自然是懂得。他就是再迟钝也晓得了,这长盛军,哪有那么好吃呢?阳奉阴违,没一个听他的,亲近的将官前脚帮他执行了军令,后脚就被打成那样?这主帅当的恁是憋屈,哭丧似的给京都的皇后,国舅回了信。 “他在营里还骂了你几回呢!扯着嗓子跟放炮仗似的,说你冀王就是个奸诈贼人,把长盛军豢养成自己的亲兵,眼里没有陛下,没有皇后,是要造反!” 呵,明渊轻笑出声,这么大的帽子说扣就扣在他头上了,“还不是他自己没本事,服不了众埋天怨地就是不怪他自己,要说起来,薛大人接手长盛军的时候,怎么没生那么多事?” 薛宁哂笑,嘿嘿两声,“惭愧啊,冀王谬赞了,那会儿你不还没个下落么!我父也是暂领……说起来,您何时才重新接手长盛军呢?短时间内他们是吃不下,可这样消磨着,总归对长盛军也没好处。况西夷……西夷那边儿又在虎视眈眈了,边境恐太平不了多久。” 明渊皱了皱眉,过了会儿才启唇,“……快了。”等陛下病好了,一切都可以重归正轨,大虞的天总是会清明的。 薛宁也有些怅惘,他叹了口气嘟囔,只期望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最后的结果是值当的。“对了!我听闻,您在宫里和皇后做赌,还立了军令状?” 他忽然想起这事儿,是他从幽都回来被府上人告知的,不同于上回天都要塌下来的架势,薛宁平静的很,语气淡淡的,擎等着冀王跟自己讲他的谋划,他是不信的,冀王会这么轻而易举的把命拱手与人。 明渊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却不多做解释。 他瞥了一眼薛宁愕然的表情,略略思忖方笑起来,朗若清风霁若明月,温声道,“你放心罢,他们尚且吃不下长盛军,这一回便能吃的下我么?” “您的意思是……” “有人会帮我们。” “谁?” 第41章 抱怨 抱怨 明渊带兵打仗多年, 不是每战都有十足的把握,但有一点是绝对的,就是他每一仗做了十足的准备。 这一次亦然。 引颈就戮, 他冀王没那么蠢, 多少人做梦都想要他的项上人头?西夷王悬赏万金要他性命且未果, 要是这么轻易的拱手相让, 岂非要让那些人笑掉大牙?嘲讽他狂妄自大, 刚愎自用。真的要他选一种死法, 那也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 绝不是倒在阴沟,残败于小人之手。 “是你之前怀疑的人?”薛宁疑惑道。是冀王提过的撺掇卫鸣, 勾结西夷,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第三股势力么? 之前薛宁总觉得这些事儿都是皇后二皇子做的,他们就是最想要铲除冀王的人, 现在看来也是。可是冀王不觉,他道是皇后行事过分张狂,那事背后的谋略, 非是心思深如龙潭的人不能为…… “是。” “是?”薛宁瞪大了眼睛。 “就算你说的对, 你说的都对, 真有这第三股势力,你哪来的信心笃定他会帮你呢?他可是实打实的想要你的命啊!这大好的机会,不趁机戕害你, 你就谢天谢地罢!”薛宁蹙眉道。 那人策反了卫鸣, 诚然卫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到底跟了冀王这么久, 是哪儿扎到了卫鸣的心窝子,连冀王本人都不知道,那人却知了?这样深的城府, 和他共谋若被他反咬一口…… “他一定会帮我们。”明渊挂着极淡的笑,唇角勾出高深莫测的意味。这是开始打哑谜了,薛宁是理解不了,直请冀王给他揭示谜底。 明渊坐直了身子,幽幽开口,“我们有同样的目的,故而他会不遗余力的帮我,且看这回陛下能不能好,能不能顺顺利利的好……” “听不懂。” 明渊白了他一眼,兀自解释起来,“他想要的,无外乎也是权利罢了!可是现今,权利大多握在二哥手中,他见我归来,最想的就是我和二哥争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利!偏我自回京后连失筹码,已然失去了和皇后抗衡的本钱,照今局势,我一倒陛下再不济,大虞可就真的尽握在二哥手中。他若不帮我一把,岂非费尽心思却为他人做了嫁衣?” “……所以你是在逼他?可是不对啊,他既想要你和二皇子争斗,何必要通人害你呢?这样不是正好打破了朝堂上的平衡?”薛宁陷入了深思。 “你忘了,那时候陛下尚在呢。”他极为狡黠的笑了笑,“我没了,陛下岂会允许朝堂一人独大?陛下会扶持新人,他那样深的心思,又耐得住性子,想要吸引陛下的注意不是易如反掌?” “可惜陛下病了!病的太早!早在还没有来得及提拔他之前!”薛宁恍然大悟,主动接茬,已经在冀王开始解释前,说出自己的答案了。 “是。所以现在,他可比我们更想要陛下好过来……”明渊气定神闲道。 薛宁觉得脑子里昏昏涨涨的,他前思后想理不出头绪,还是摸着下巴问道,“殿下知道那人是谁么?” “不完全知道。”明渊沉吟。 又来了?“殿下您行行好,别总给我打哑迷了成吗?有话就直说,我这猜来猜去的要猜到什么时候啊?”薛宁苦着一张脸。 明渊掀起了眼皮,“我这么同你说罢,你之前有一句是说对的……” 薛宁话痨似的,一天说的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哪儿知道是那句无心之言说到了冀王的心坎上? 冀王给了他答案,“你说,单看我死了那个获利最盛,就知谁是此事的幕后主使?正是这个理,你且看着罢,这场赌局还没到最后的关头,谁才是那个获利最盛,赚的盆满钵满的人……”尚未可知。 薛宁和冀王说了这许多话,别的没搞懂过,但有一点是明白了——冀王心里可有主意了,听他的就是,用不着自己瞎操心,便开始唠起了旁的事儿来。 “小娘子如何?入宫这么久了,连信都没捎来一封。”薛宁道,“薛好可是念她的紧,非扭着我进宫来瞧她,我说不用不用,人家有冀王爷照看着呢,她还不依,说殿下看起来就靠不住!” 他哈哈的笑了起来,嘲笑着那位冷着俊脸,看起来就靠不住的男人。 “可能是因着你靠不住……”明渊出言讥讽,不留情面。这才让薛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薛宁也不恼,仍笑呵呵的,“谁说我靠不住啊?去春风楼问一问,那儿的姑娘哪个不说薛公子是最最靠谱的,各个都稀罕我稀罕的不行呢。” 明渊挑眉觑着他道,“得亏薛大人都不在家,才由得你孟浪……” 薛宁才不在乎呢,他继续道,“诶,你别光说我,就你这儿,贵妃娘娘侍妾都给你弄来了,想也是真着急了,你甚么时候才给我家小娘子一个名分?也免些莺莺燕燕的纠缠。” 跟冀王也相识这许久了,就冲这半夜翻墙,丢尽了脸子也要看人的情谊,要说是假的谁信呢?更别提每回说起小川的事儿,冀王十有八九要跟他急,当然也跟薛宁自己嘴欠有干系,无论如何,薛宁对这桩事儿是乐见其成的。 明渊翻看着宗卷不答话也不理他。 薛宁讨了个没趣,又问他道,白沉那小子哪儿去了?明渊抬手一指,正是后园的方向,小白喜欢呆在那儿逗蛐蛐儿。薛宁说了声得,就当自己家似的,同冀王拜了别提腿就走了。 过了会,空荡的房间里才听见冀王叹气的声音,哪儿是我给她名分啊……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宫里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明渊独坐在院中,忽的很想知道小川在做什么。 第二日,明渊找来了府里的管家。 管家姓王,在家里头是读过些书的,算账好,脑子也灵便,最要紧的是,为人忠厚老实。冀王不在京里的时候,权由他作主,府里打点的倒还不错。 明渊找他也没别的甚么事,就是吩咐他把家里的姬妾给打发了。 这并没什么难的,她们留在冀王府本就是蹉跎岁月,连王爷的面都见不着,过的是外头风光里头苦。给些银钱,寻了出路,大多数人也愿意离开这座冷冷的冀王府。 偏有几个不依的,道是仰慕冀王风姿许久,宁愿为奴为婢,扫洒浣洗,也要侍奉冀王左右。一个个的,哭得梨花带雨,就跟天塌了似的。 管家为难了,请示冀王,要不要把那几个留下?听得明渊直皱眉,面尚且没见过,凭空来的这么深的情分,做出要生离的架势?若是真遂了她们的愿…… 明渊懒得多想,直接冲王管家摆手,一个不留。王管家拱了拱手,应了声是。当夜,最后一个扭捏磨蹭着不愿走的女人还是灰头土脸的离开了。 翌日,冀王在书房里头习字,白沉鬼鬼祟祟地摸到了他的身边,也不干嘛,就跟小狗一样巴巴地望着,蛐蛐儿也不逗了。 “你来做甚?”明渊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白沉支支吾吾的,“我听说……明渊哥哥…你……”你你了好一会,没憋出个响屁来。 “有话就直说。”明渊耐着性子道。 “你把……府上的小娘们儿全都赶走啦?”白沉道。 “这就是你要问的事儿?”明渊抬着眼,定定的瞧他。 白沉年纪小,男女之事总不开窍,从前他对女人总持着厌恶和鄙夷的态度——因为她们太弱小了,还需要别人的保护。白沉喜欢所有强大的事物。 可再怎么当他是个孩子,他今年亦有十七了。明渊想,是不是自己太忙了,忽略了这个正值思慕年纪男孩的心事。 他试探着开口,斟酌了语气,“那里边……是有你中意的么?” 白沉听了这话,顿时就气急了,“胡说!我最讨厌小娘们儿了!我就是想说,赶的好!我最不赖在府里见着她们了,说话猫儿声气,要断气似的!走路也畏畏缩缩,没个精神样儿!” 得了,熟悉的白沉又回来了,明渊这下是不担心他为情所困了。但转念一想,既然不是来说这事儿的,那又是甚么? 不多一会,他抱怨完了女人是如何如何娇气,跑不得跳不得,跟她说个话也费劲儿之后,才心虚地转移了到了正题。“明渊哥哥,我最近表现好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求表扬的神情。 明渊揉了揉眉头,想起他这段时间确实听话,便也不吝惜嘉许,“尚可。” 他嘿嘿嘿地笑起来,面上尽是少年的英气,他挠了挠头,说,“那咱们甚么时候回长盛军啊?我有些想他们了……老金前儿还给我写信,问我是不是在京都呆傻了,还问我那沉恶刀生锈了没?” 明渊气不打一出来,原来这小子表面的乖顺,是等着这会跟他提要求呢!还刀锈了没?那可是无罪大师的杰作,他这话要是让大师晓得了,怕是恨不得掀了棺材盖儿冲出来抽死他! “憋坏啦?”明渊尽量心平气和。 “嗯。” “很好。去跟管家说,就说王爷吩咐的,府上挑水的活儿就由白小将军承包了,要是小将军还觉得不够,那烧柴、砍柴的活儿也可以包了。去吧!” 白沉“……” 第42章 脾性 脾性 白沉捧着欢天喜地的心来, 带着千疮百孔的心走。 当然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所以次日,白小将军还是跟没事人似的, 死皮赖脸跟着冀王, 冀王要是烦他了呢, 他就跟远点儿, 要是不烦他, 他就光明正大的当个小尾巴。 这样的执着不是没有成果, 午时一刻, 冀王主动言及自己要进宫,问他要不要同去? 白沉的阴霾一扫而空, 心头顿时就明媚了,他小鸡啄米般的点头,还主动请缨帮冀王驾车马。明渊也没说什么, 随他去了。 马车在路上颠簸着,明渊半阖上眼沉思。 需要他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宫里宫外, 幽都军营, 隔着肚皮的人心……还有这个白沉。 要说起来, 昨儿他气鼓鼓的走了,不到半刻,明渊也草草结束了习字, 搁了笔墨, 他颓然的靠在椅子上反思起来。其实不止是白沉, 就是他午夜梦回,也偶有吹角连营、把酒豪饮的时刻,那样的年岁被黄沙侵吞, 反反复复,一年没了会有新的一年,这群人没了会有新的一群人。 但总不变的,是他们都怀抱着相同的目标和寄望——山河永驻,国泰民安。 白沉是关不住的,他总有一天会重回他向往的战场,他们某种程度上很像,都知道自己命定的归宿和归属。明渊也会自责,质疑自己是否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他折了白沉的脾性,将一只桀骜的小狼放在人声鼎沸的京都,逼他收起利爪和齿牙,日日装的乖巧柔顺,禁锢在四方的无形牢笼。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要结束了…… 他们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抵达了皇宫,内宦引路,七绕八拐的领他们去了坤宁宫。 皇后还是老样子,华贵无边,雍容大气。 不过比起上回见她,似乎少了些从容。她端着国母的架势,眼里的分明看谁不上,又要说些客套的官场话,还夹杂着些无聊的问候,譬如,吃了甚么?睡的好么?冀王一一应答。你来我往,听得白沉只想打瞌睡。 两盏茶后,冀王才款款起身,抬手冲皇后道别。皇后也没留他,懒懒地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等到冀王的身影远了,皇后身边的刘嬷嬷才开口,“冀王还挺稳的住,好似没事儿发生。” 哼!皇后自鼻孔发出一声冷哼,极为不悦道,“国舅同我讲,镇国公自北境回京了,面儿上说是述职,有这么巧?我看,怕不是专程回来为冀王撑腰的。你看他今天的那个德行!要说他没留底儿来对付我?我一个字儿都不信的。” 守边将领是不能轻易离开驻守地的,若无调令,须得禀明天子方能动身。可镇国公是个例外,陛下怜他年事已高,该是享子孙福的年纪,却仍忠守在边境。便给了镇国公特许——他若想回京都,不必通报。只将营中诸事安排妥当即可,也是全了薛家的忠孝之情。 皇后磨着后槽牙,恶狠狠地咒骂着,那个老匹夫! 刘嬷嬷看皇后被气得不行,心里捏了把汗,却还是开口劝她,“娘娘莫要这么悲观,那军令状可不是冀王亲手写下?亲口应下!咱又没逼他,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说破天也没个理去!他若翻脸不认了,不也正好遂了咱的愿?娘娘大可以昭告天下,他冀王是个无耻无信之徒!我看谁会臣服于这样的人?” 她这番话说完,面上颇为得意,皇后像是被掐住了七寸,喃喃道,“不错……就是镇国公来了也得认这个理。对了……”皇后回过神儿压低声音道,“那边儿怎么样?” 刘嬷嬷小心地扫了左右,方做声道,“应该没问题。”人已经安进去了,动手就是早晚的事。 皇后满意地颔首,捻着指数了数还剩的时日。很好,用不了多久了,她就能让冀王万劫不复…… 说到冀王那边儿,他和白沉自坤宁宫出来,上一秒还恹恹地跟被抽了魂儿似的白沉,下一秒就精神了起来,也不顾劳什子的皇宫大内,脱口而出,“那老姑婆话怎么这般多?我瞌睡虫都跑出来了,她就不能……” 话还没说完,冀王屈指关节给了他一记,没留手,磕在他脑门儿上,痛得白沉小脸扭曲,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你真是挨打不记打!”明渊铁青着脸,“甚么都敢说,谁都敢乱喊!这是哪儿?也由得你如此放肆!你若是不想要你的小命了,不想回幽都了,下回且喊的大声些!” 小白被吼得缩起了脖子,脑袋也埋在肩膀里,低着头丧着脸不敢说话。 “甚么喊的大声些?”白沉骤然听见前头传来了声音,是个男人,音色清脆,略显女气。 明渊原对着白沉的,听到这问话也循声转了过去,短暂的四目相对,眉宇间的愁绪不觉都化开了些。 “明郁?你怎么在这儿?”来人正是七皇子明郁。明渊自上回进宫见他,也过了些时日了,那会儿他看起来像是一缕幽魂,躯壳都是暂借的,用不了多久就要重归地府。 但今日一见,他似乎比上次好上了许多,气息没那么虚,言谈也没明显见弱,人看起来有些精气了。明渊很是替他高兴。 他浅笑着,定定地望着明渊道,“五哥,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找我?” “是。” 二人并肩去了离此地不余百步的穿枫亭。那地儿枫树长得极好,每经风过,总将亭内亭外铺陈满殊色,别具一番风情。 可惜,这两日不是枫叶将染的季节,无缘见此美景。亭下有花白的大理石桌,四方安有小凳,明渊和明郁寻了相对的位置各自落座。 “我早些听说,皇后娘娘召五哥进宫了,我一直在那儿等着,想着总能碰上……”明郁等了有半个时辰,等在明渊的必经之路。 明渊侧眸,看了眼尚在赌气的白沉,听得心一横便不去理他,任他自己使小性子去。接了明郁的话茬儿道,“是么,你有甚么事儿吗?” 他啊呀一声并不做回答,反而佯怒道,“诶,五哥真是的!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么?”又听得明郁笑起来道,“不过……确实是有一事,我是来感谢五哥的。” “嗯?”明渊有些好奇。 听得明郁压低声音道,“您替我请太医的事儿,我还没好好谢过呢!好哥哥,你待我真心一片。” 明渊恍然大悟,他是替明郁请过一回太医,就是他刚进宫那会儿,明郁奄奄一息,见者尚且要留些心思,便叫薛宁去请了太医院,专门给太后看诊的那位大夫。也算是绕过了皇后,免得生了算计,可是…… “你不是没答应那位太医看诊么?”这是明渊后来听薛宁说的。 明郁的眼神忽然就灰败下来,他莫不感慨的说道,“那时,皇后将我母子恨极,我怎好拉五哥下水。贵妃在宫中殊多不易,若是因着五哥帮了我更生艰难,才是我的罪过……好哥哥你可万万不要恼我。” 他听得明郁说这话,心口便觉得堵了些,“有心了明郁……那你的身子好些了吗?我今儿看你走路说话,似乎要比前些时候要好。” 明郁低头,极为腼腆的笑了起来,“说出来五哥可别笑话,那会子,毕竟是受了罚,挺过来了也就没大碍了。” 明渊知道他那会儿是受了皇后的惩处,替丽嫔受过,才把身子生生作践成那样,不免有些可怜他。 “五哥不必同情我,我也是自作自受……”他像是看穿了明渊的想法,抢先一步说出来。“说起来,五哥你的伤如何了?……在赤渡川……应该吃了不小的苦头罢。”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盈盈的光,将坠不坠,看起来是在兀自忍受着,恨不能替他受罪。 明渊有些怅惘,道了声无妨。 明郁又道,“五哥下落不明数月,想是伤的极重,可如今看来,您身子确无大碍了。我猜,是有遇上甚么奇人罢!是不是养心殿的那位姑娘?” 这话一说,明渊不自觉的聚拢了眉头,“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这偌大的后宫,关于小川和冀王是怎么认识的?没人知道,都以为是薛府薛宁一力举荐,小川方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冀王和薛宁本就亲近,就是献个人什么的,谁会多想呢?更何况这人,本就是众目睽睽之下从薛府接来的。 明郁掩面吃吃的笑了起来,“诶,我就是随口猜猜罢了!我看五哥对她恩深意重,那姑娘偏又对你没甚么情谊,便没根据的猜起来——莫不是五哥一厢情愿的对人好,是因着有所亏欠?若是寻常事,予些银钱也就罢了!想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才付出的这般慷慨。” 明渊也不知信没信,反正他的脸冷冷的,看不出甚么表情。 倒是白沉,一听见明郁说自家哥哥对别人一厢情愿之后,那小脸肉眼可见的青黑下来,把自己还在和明渊赌气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忍无可忍想上前辩驳,都被明渊的凌厉的眼风给及时刹住了。 这样的画面被明郁尽收眼底,他轻笑着,“白小将军似乎有话想说。” 明渊对白沉予以警告的眼神,再扭头回以和善的微笑,“小孩子脾性大,不用理他。” 第43章 两天 两天 薛宁又去了冀王府, 王管家在门口躬身喊了声薛公子,吩咐小厮领他见冀王,他熟捻的跟进了自己家那般, 果断的谢绝了管家的好意, 洋洋洒洒地绕过前厅进了院落。 行至门口了, 他执起那题着《仲秋赋》的折扇轻扣了扣房门, 端的风流潇洒好气派。明渊应了声进, 他抬腿跨过那槛儿, 就见着了房中的两人—— 一人在端坐着品茗, 手上有一张约莫手掌大小的宽长字条,正在细看着。 另一人正伏在案桌上写字, 坐的歪歪扭扭的,就跟有人那针扎他背似的,写的自然也是扭扭歪歪。 “哟, 小白将军今儿是转性啦!开始练字?”他施施然步至白沉身侧,“我看看,看看嘛!” 小白拿弯着腰, 仿若老母鸡护崽, 拿大半个身子挡得严严实实, 不许薛宁看。薛宁讨了个没趣,漫不经心地转身道,“不看就不看, 跟谁稀的!” 白沉剜了薛宁后脑勺几眼, 又埋头开始了, 忽然身边一阵风,是薛宁趁他不察,竟将他手中宣纸生生扯了过去。他啪地把狼毫笔搁在桌上, 发出一声脆响,那毛尖上的墨迹都被甩开来。 “你!” 薛宁不用看能想到,白沉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的样子,不过他才不怵呢!冀王还在这儿,就算小白恨不得扑上来啃他几口,也得乖乖收起獠牙。这人嘛,也像世间万物般相生相克,小白这小狼的克星,可不就是悠哉哉品茶的那位。 “这写得什么字儿啊——”他拉长了嗓音,手把那纸高举过了头顶,“跟小狗儿刨出来似的,要我说啊,白小将军出去就别说是冀王殿下教……” “哎哟!”薛宁脚面儿挨了一下,堪比拿铁锤抡起来杵下去!他捂着脚,痛得想骂人!手上的东西自然是顾不上了,一把被白沉夺过,临了还得意洋洋的听他在耳朵边哼了声。 “活该。” 薛宁那里受过这种身心俱损的伤害啊?他苦着脸当即就哼哼唧唧了起来。 “完了完了!我这脚折了,待会就要肿起来,估计三天都下不了地!殿下,我是在你这儿受伤的,你要为我做主啊!”说完就和白沉大眼瞪小眼了起来。 明渊听完他那话,头都没抬,“谁弄的找谁去。” 这话一说,可不苦了薛宁了?唯一能声张正义的人指望不上了。他也只能认栽,兀自认下这哑巴亏。一瘸一拐地可怜样专往冀王旁边的位置拱,寻了地方坐下。 “小白今儿是怎的,也没发觉他有这个兴趣啊?还占了你的书房!”薛宁是个颇不讲究的,顺手就抄起了冀王守手边的茶水喝了两口,冀王看见了也没干涉他。 “乱说话,受罚呗。”明渊轻飘飘吐出了几个字儿。薛宁顿时就乐了,脚上的疼似乎都轻了些。 白沉受罚是经常的,时不时的,光薛宁上冀王府都见过不少次,不过大多是叫他蹲马步……挨两棍儿。这哪儿难得到他啊?都不用第二天,当天就能又蹦又跳了。还是练字好,这可比那些身体上的处罚来的磨人!尤其是白沉这种坐不住的野性子,难怪他今天火气那么大。 明渊站起身来,就近寻了个烛台,那火舌吞吐着,他将捻再手中的字条交付于烛焰,顷刻间就把那张把细看了好久的纸化为了灰烬。 “这是宫里的消息吗?”薛宁问。 “是。”明渊点头。 “我记得,皇后前几日请你入宫了罢?可有甚么说法。”薛宁问。 “的确有。”明渊点头,让白沉出去。小白得了赦令,眉开眼笑丢了东西就跑了。“皇后应该是想来试探我,看看我有几分把握。不过无妨,我要是她,无论对方有几分把握,我都要让他一分都没有!” 薛宁也有了心里准备,“皇后下黑手了?” 明渊还盯着那烛,火焰在他眸中明明暗暗,“应该是。” 薛宁道,“她胆子可真大!养心殿又不全是她的人,她还真当自己能只手遮天了?要是此事传扬出去,谋害天子,是何等重罪?就是她胡家人站成一排,从坤宁宫杀到玄武门都不够杀的!难怪啊……你让我祖父回来坐镇,就是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明渊从烛台前移步,回了原来的位置坐下,心道了声不错,此事成也好,不成也好,它都会是大虞的一个关键分水岭。 “代价是很大,可只要成了,这大虞的江山估摸着要改姓胡。她想赌一赌,就是不上不下,陛下醒不过来,理不了事也都够她猖狂了。” “殿下既然知道了皇后打算,就应该有所准备吧!” “……准备么?自然是有的。”自打知道小川要入宫,他就不停的在做准备。皇后的心思简单,先她一步甚至几步动作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二皇子那边儿,他本就和皇后是离了心,近来又不知为了何事同皇后折腾,二人很不愉快,也就没心思管这事儿了。 偏有一件事,一直萦绕在明渊的心头,几天都没有落下。 “你还记得明郁么?” 这倒是令薛宁吃了个大惊,明……郁?他一下反应了过来,“哦!你说的是七皇子罢?我当然记得啦,他怎么了?” 明渊轻扣着桌角,若有所思,“你印象里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薛宁立刻回忆起来,七皇子总是孱弱的,靠着宫里的药罐子存活,丽嫔娘娘日子不好过,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幼时在众皇子出席的宴上见过他两次,人总是畏畏缩缩的,说话声比没了根儿的太监还小,私下里该是受过欺负,看起来很可怜。 ”七皇子么?他温和善良,儒雅的很,人很好相处的……”先夸一夸。 “至于其他么?做事稍稍慢了些,脑子感觉不是很灵活,我记得诸位殿下里头,他委实不算拔尖,也不大受陛下的关注。人病怏怏的,浑身都是药味儿,纤弱的厉害,风大些都能把他掀翻……” “怎么了,殿下?有什么问题!”薛宁好奇地问。 冀王锁着眉,低声道,“明郁他……他似乎变了些。” 哪儿变了?具体他也说不上来,总之和印象里的有些出入,也和薛宁的描述有些出入。 上回在穿枫亭,明郁主动邀他,他们见了一见。明郁言谈活泼了许多,这是件好事,偏是在交谈过程中,明郁的神色和话头,总叫他隐隐有些不适…… 白沉性子急躁,忍不得事情,他也就没再和明郁多说,领了人就走了。路上的时候,白沉嘟嘟囔囔地跟他说,自己要去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被明远冷冰冰的眼神给扼住了。 他不提这事儿,又开始嘟囔起说自己讨厌那个七皇子!他一小孩子心性,喜欢不喜欢听听也就罢了,说不准明儿就变了,偏这回白沉还说了理由—— 明郁看起来阴森森的,他在笑,白沉几回看过去,都觉得笑得属实虚伪。 这话说完,明渊心里也咯噔一下,直直往下头坠。竟连白沉都看出来了。明郁的笑意不达眼底,他也看的出来。明渊想,他久在深宫中,想也是受了不少苦,才练出了虚以委蛇那一套。 可他又想,是甚么样的痛苦能让一个温吞的少年变得这般矫言伪色呢? 薛宁开口劝慰道,“殿下你也别多想,这宫里就没有不遭罪的人!别说旁人了,就是贵妃娘娘也是仰仗着你的风光!七皇子都快弱冠的年纪,文不成武不就,若还不变了幼时心性,岂非要被人折辱到死?”明郁今年十九了。 明渊没说话,支着下颌静默地想着。 薛宁忽然神神秘秘的同他讲,“还有两天了对吧?” 这日子众人都是翘首以盼,一天天数着过来的,不用多解释,明渊也知道他提的日子是什么。 “是。” “冀王殿下有没有紧张的睡不好觉啊?”薛宁把脸近了些,是能看见冀王墨眼下泛青的痕迹。心里估摸着肯定是没睡好的。 “没甚么可紧张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当无后顾之忧,他相信小川,一如他相信自己。 “哦——”薛宁叹道,他伸手指了指眼眶下的青黑,“那您这两个圆圆的,黑黑的大宝贝是什么?” 语气很是无辜,睁着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明渊。明渊斜了他一眼,把他那张快贴上来的脸不耐的按了回去,一字一句的说,“不、关、你、的、事、儿。” 薛宁仍乐呵呵的,一脸‘不用说我都懂’的表情笑着,“殿下有甚么可害羞的,你就坦坦荡荡的承认罢。不就是想我家小娘子想的呗,八天的相思之苦,整整八天!我都很是心疼您呢!不过没关系,再坚持两日,很快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要去跟小白说——他很快就要有嫂子咯!” 说完,薛宁扬长而去。明渊看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顿时觉得白沉那一脚踩的属实轻了。 过了会儿,他又轻笑出声来,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他的确在忍受着相思之苦。 喉里有些渴了,他顺手拿过茶水,饮了一口,忽的想起薛宁刚喝过,又默默地放下了。 第44章 君心 君心 十日之期来的很快, 无干此事的人会觉得不过就是普通的日子,寻常的过活。可卷入本次的人,譬如皇后, 可是结结实实地失眠了几个夜晚,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后几日还专门去了小佛堂祷告——万事顺遂, 胡家百世昌盛。 当日清晨, 乌云蔽日, 天灰蒙蒙的压得极低, 好像要塌下来,这绝不是个好兆头。皇后心里还窃喜着, 莫不是神佛听见了她虔诚的祷告,必要顺了她的心意!一举除掉冀王这个心腹大患? 她精神头好了许多,刘嬷嬷给她扑了层不轻不厚的粉, 恰恰遮一遮眼下的青黑。 “二皇子通知了么?告诉他一定要来的!”皇后问道。他要是不来,岂非辜负了皇后处心积虑的竭力谋划?他要是不来,岂不是错过了风光无限冀王的倒台大戏? 刘嬷嬷闻声道, “娘娘放心罢!二殿下是最孝顺的, 您说的话哪有不听的?人早就来了, 就在外间等着呢,权等着娘娘示下,一道去养心殿。” 皇后嗯了声, 算是还满意这个回答。二皇子还是知道分寸的, 就算母子前日子闹了龃龉, 还是闹得清次序,分的明亲疏。 “阖宫那些后妃,有品阶的, 还有那些个皇子,统统都叫上了罢?”皇后对镜扶着鬓轻描,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对了,可千万别忘了那个人。虽人称病不出,到底也是陛下钟爱过的女人,儿子也是那般有本事。今天的盛景,怎么能少了她呢?容、贵、妃。” 刘嬷嬷是最了解皇后心意的,那用皇后开尊口?她早就派人去了。“娘娘放心罢,擎等着看好戏就成。” 皇后母子于一刻钟后到了养心殿门外,那些被吩咐着要来的人,一个个打扮齐整规规矩矩地按位份站好了,皇子们也都站在了一起,后边还站着太医院战战兢兢的那几位,各个噤若寒蝉。 皇后来的比约定的时候晚了一炷香,众人吹着冷风顺从地等着,没人敢有怨言,更不敢提旁的要求。几次年纪小些的皇子大早就给从被窝里拉出来,困的很,就跟跟奶娃娃似的,靠着他们母妃的腿补眠,皇后来了,人就被推醒了,含含糊糊地给皇后请安。 礼数做的不够足,皇后也不在意,因着她的心思全都被一件事牵走了——冀王竟还没有来! 皇后来回地逡巡了皇子堆两圈,愣是没见那个孤傲的冀王,心里的火蹭蹭蹭地就往上头窜!他是什么意思?竟敢这样给自己下脸子?国母都到了,他一臣子敢姗姗来迟?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可恨!可恨至极! 但这样的恼怒并没有持续多久,因她看见了立于众妃首的容贵妃。她今儿穿的素,没以前那般花枝招展,叫皇后看着就来气,恨不能上去扯烂了来! 她在人群中显得突兀,倒不是衣着,事实上,她一直在发抖,抖得跟狂风暴雨中的落叶似的。就连她身后的玉嫔都发觉了异样,问她是否身体不适?要不要向皇后告假回寝宫歇息。 刘嬷嬷压低声音道,“娘娘有所不知,容贵妃——至今都不知道冀王同您的赌约呢!要不是您善心提醒她来,怕不是一直要被蒙在鼓里?真该好好谢谢娘娘才是!” 皇后调高尾音哦了声儿,款款地朝容贵妃走过去。 她一直在瑟瑟发抖,皇后越看越觉得痛快!这个贱人,仗着陛下的光,踩在她头上多少年了?事事和她争抢,时时和她拿乔!今儿也正该叫她晓得,甚么是尊卑?甚么是贵贱! “跪下!”皇后呵斥道。 容贵妃见了皇后反倒是不抖了,她不卑不亢地抬起头,和皇后对视。“为何要跪?我乃正一品的宫妃,由皇上钦点!岂能让皇后娘娘不明不白的罚了?” 皇后见不惯她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冷哼了一声,咬着后槽牙道,“冀王不守规矩,你这个做母亲的难辞其咎!现下他没来,我只好先来教你。”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容贵妃也看出来了,皇后是铁了心的要找她的茬,就是不让他们母子二人好过!一味做小伏低又有甚么用呢?还不是要被拉出来针对!她也冷着脸道。 “娘娘说笑了,就是您自己尚不遵定下的规矩,现在离您定下的时辰,差不离也过了半盏茶。满宫妃嫔不敢生多言,偏偏我要说一句,怎好叫别人守时?” 这话一出,皇后当即被气得眼睛都红了,这许多人,她竟敢这般出言顶撞!她手直直地对着容贵妃的鼻尖,“你!好你个容氏!你给我等着吧!” 她贴近容贵妃的耳际道,“你以为你还有几时可以得意?我今儿就要让你看着,你亲眼看着!你的好儿子,冀王,是怎么被我挫骨扬灰的!” 她那话就像是丝丝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上了贵妃的身子,又叫她几不可见的战栗了起来。 “来人!”皇后大声道,“还不去看看冀王到哪儿了?要是还没来,就赶紧去请!”她在说请字儿时,特意加重了语调,冰冷的厉害,听得在场的人不由得心惊。 那内宦的嗻还没落地,人群后头就传来了小声地议论,冀王到了。 皇后几乎是和容贵妃同时转过了脸去。不止是她二人,在场的所有目光几乎都聚到了他的身上。冀王一身浩然气,端生的齐整,就是迈步过来,那强大的压迫感也足以让在场的人侧目。 他先朝皇后行了礼,再朝容贵妃问了安。旋即就是在场的诸位皇子和皇妃,众人也都回了他礼。 “哟,难得呢。我还以为冀王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呢!看来是多虑了。”皇后阴阳怪气地斜睨着他,吐出了几句。 明渊拱手,笑得矜贵,“怎敢呢?娘娘凤令岂有不从,不过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在皇后和贵妃打擂台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二皇子,此刻倒是难得的开了尊口。“有事?原来陛下的安危在冀王心中不过尔尔……”声音阴恻恻的。 明渊并不在意他的讽刺,反而轻笑道,“不及二哥孝心。”二人唇枪舌战起来,皇后也懒得理了,迟了便迟了罢,再怎的今日的重头戏落不到这种零碎事儿上,后头还多的是要她费神的地方。 她居高临下地扫过他母子二人的脸,虽仍有不悦,还是道了声罢了。扭身往前走去,定在了人群的最前,端着架子。众人亦是垂着手恭顺的等着。 偏容贵妃在见着明渊后就静不下心来。她轻拉着冀王的袖口,蹙着秀眉道,“渊儿……”冀王还能不知道他的母妃要说甚么?左不过是些担忧愁郁的话,事到如今,这些东西都是枷锁,除了束缚身心,再帮不上其他。 他伸手轻握了握容贵妃的手,与了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贵妃偏过了头。 这涌涌的人群,各怀着心思,好也罢,坏也罢。越临近结果,焦虑和不安就像是杂草蔓延开来,侵蚀着人群的理性,越发的害怕又期待起来。 门开了。 开门的是侍奉的小太监,先出来的是几个宫女。 皇后那绞着锦帕的手都泛白了,嘴唇紧咬着,咬的半点血色也无。明渊也能感觉到自己母妃的慌乱从指尖传来,掐得他生疼。 究竟还是皇后先按耐不住了,她拉着那桃色宫装的小宫女,疾言厉色道,“陛下如何?啊?” 没有人比她更关切这个结果。 那个小宫女只是做洒扫杂活的,并不清楚,被皇后拽的怕极了,就一味的垂头摇着。皇后气急败坏地甩开她,唤了声太医,就想提裙往里边儿走。 小川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来的。 她的脸色惨白,眸中晦涩空洞,是被搀扶着出来的。和旁边人扶她的人相比,她纤细得像是一把蒲草。十天前,她像充满生气的山间仙灵,十天后,她就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 皇后不顾小川虚弱,一把拉住了她冷肃道,“陛下怎么样了!” 小川听见她声音,缓缓地掀起眼皮,迟钝了几秒,嘴唇张张合合没吐出个字儿来,最后无力地抬起了右臂,指了指里头,示意皇后自己去看。 皇后觑了她一眼,领着太医乌泱泱地往里头奔了。 衣摆卷起袖口风,拂过小川面上。人潮涌过后,小川昏聩的神智终是占据了上风,脑子里的一切越发的迷糊,连眼睛都看不真切了,她撑在殿门的手实在稳不住,人一寸寸地往下滑落,轻飘飘地像是一片羽毛。 她彻底丧失记忆之前,恍惚间,仿佛是看见了冀王。她从来没见过对方这般手足无措过,俊脸上全是害怕,在她坠地之前,不顾众人的惊呼,飞身接住了她的身子。 她似乎还听见了对方声嘶力竭的在叫太医!身边的人战战兢兢的提醒他,太医全被皇后娘娘带走,看陛下去了……他红着眼叱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薛府找齐大夫! 他低头搂紧她的身子,一直在她耳边,轻声唤着小川,小川……嗓音里有着难抑的哽咽。 她突然也变得很难受,想安慰他别这么害怕,她只是太累了。可她还来不及说出口,意识就湮灭成了灰烬。 闭眼之前,她脑子里还蹦出了一个念头—— 真好,总算是…… 得偿所愿了。 第45章 似我 似我 明渊的确是昏了头了。他看见小川直愣愣地倒下的那一刻, 脑子里紧绷的弦铮地断掉了,甚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接住她, 只想保护那个脆弱的随时会飘走的魂灵。 他将人纳进怀中, 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她脸色惨败的厉害, 呼吸更是细不可闻, 这一切几乎要将他的神智击溃!究竟是那儿出的问题?他是真的怕了, 分明每一步都算到了,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素来深谋远虑的冀王为自己的行差踏错悔的快青了肠子。 直到玉兰在一旁小声的提醒, “此处风头大,殿下, 不宜将姑娘久留在此处。” 冀王慌乱的神智总算是清醒了来,他囫囵着点了几下头,放轻了手脚把人抱了起来, 动作小心翼翼,眼神更是一刻没离过她的脸,疾步抱回了小川的寝殿。 等到他走后, 容贵妃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她喃喃道, “我没看错吧?渊儿那是……” 徐嬷嬷在她身边道,“是,娘娘, 殿下已经带着那姑娘走了。” 容贵妃抚着胸口大喘了几口气, 问徐嬷嬷道, “那个姑娘就是上回那个罢?就是来明月宫找渊儿的那个孩子。”答案很明显了,偏是她还是想再从徐嬷嬷那儿得到肯定的答案。 “是。就是那个姑娘。”徐嬷嬷点头笑道,“看来殿下看中的人也就是她了,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操心了这许久,殿下的婚事看来是有着落了。” 容贵妃也很高兴,嘴角咧开了就停不下来,“我还以为渊儿是个不省事儿的,没想到,竟是给我了个好大的惊喜!你看见他那个眼神没?要说他没动意我是不信的。他二十又三了迟迟不娶妻,你不知道,我都差点以为他是个——” 话说到这儿就没了下文了,毕竟龙阳的癖好,亲娘说出来,总叫人笑话不是!况如今看来,自己那儿子事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那痴情的劲儿,就是陛下都没有用在她身上过!哦,对了,说起陛下,还不知道他在养心殿情况究竟如何呢? 贵妃给了徐嬷嬷一个眼神,二人便也进了殿里。 说回小川那边儿,冀王把人抱回来之后,放在了她的榻上,裹得严严实实,边边角角都是掖了又掖。那地已经整整十天没人住了,冰凉又冷寂,幸而还有宫女收拾,勉强看得下去。不过就算看不下去,冀王现在哪来儿来的心思追究呢? 他满脑子都是小川——小川怎么了?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虚弱?怎么会莫名其妙晕倒? 他也不敢细想,想得越多,他心里的愧疚越盛,直要将他凌迟,叫他恨死了自己!这世上这许多人,怎就小川这么倒霉遇见了他?他还庆幸自己命好,得遇小川…… 可是小川呢?她怕是心觉自己真是流年不利罢!怎么就要多管闲事,捡了个该死的人!害得原本顺顺利利地好日子全没了!净是算计和伤害,没一天过的顺当! 明渊把她无知无觉的手,抵靠在自己的面上,无助地唤着她的名字,他真恨啊……恨不能替她受罪,要是躺在那儿的,是自己该多好?他也不用感受心口一点点裂开的痛苦。 “殿下。”玉兰确定了周围没多余人了,才敢小声地开口,偏明渊太投入了,他似乎听不见玉兰喊他的声音,直到玉兰提高了些音量又喊了一回,他才怔忪地回过头来。 玉兰不忍心打扰他的所为,可她怕自己不说,自己主子要在这儿活活煎熬死了。她思忖再三,还是开了口解释,“殿下不必担心,姑娘并未大碍,她只是几天没阖眼了,需要休息……” “嗯?”明渊的神智似乎清明了些,他对玉兰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几天没阖眼!” 更重要是,此事儿玉兰在信中竟然半点没有提起过,每回传的信,都只六个大字——诸事顺利,勿忧。明渊为玉兰做事的不牢靠生了几丝怒意。 玉兰也很委屈啊,这事儿是姑娘说的,不许往外边传,万一让皇后知道了,又换了人用些新的法子可如何是好?她们也不是每回都有这么好的气运,能抓住对方的小尾巴,总有错漏的时候。他们补得起,可是我们赌不起! “七皇子专门和姑娘提过,要小心皇后,她提走了太医院所有的朱砂,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姑娘聪慧,她把所有能藏朱砂的地方和加朱砂的药物,是过了又过,没有在手上走过三遍的东西,是绝不肯再用的,也不许任何人单独接触陛下。皇后安排的人,没有机会动手,我们风平浪静的过了四天,可是……” 玉兰的气息有些着急,“可是第五天,陛下病情突然就急转直下了,姑娘急坏了!因为我们查不出那东西是下在了那里?是用甚么法子下的!姑娘就干脆用自己的身子试药,试了几回,终于是查出来了。姑娘示意我们不要声张,别让那人发觉了。” “查出来那个人是谁了么?”明渊的声音极冷。 “查出来了,是那个给陛下伺候恭桶的小子,叫刘贵儿。我呸!我看他应该叫龟儿的!出来之前,已经着人拿住了,吓得不行,嘴里也给堵了棉布,就怕他咬舌死了!”玉兰咬牙道。 “后来四天,姑娘一直守着陛下,是一次眼睛都不敢闭上。再加上那朱砂,她多少也吃进了一些,身子骨自然是没有之前好的。我和姑娘说了几回,换我来守着,我看她眼睛都熬红了,喘气儿也不匀。可是她就是说甚么都不肯,她说,她说……殿下为她牺牲了许多,她错不起。” 玉兰急的要哭出来了,她望着明渊的后脑勺,红着眼眶道,“殿下,辜负了您的重托,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姑娘。” 明渊没说话,过了会儿,他才缓缓地开口,“没事,不怨你。你走罢,我一个人在这儿待会儿。”玉兰闷闷地应了声是,低头耸肩地出去了,顺手还不忘带上了门,给他们两个人留了独处的机会。 那门阖上的声音一响起,明渊原本的伪装土崩瓦解。他将小川纤手执起,合在自己掌中,亲昵地抵在额间,像是只受了伤的小兽,倔强的汲取着周围的温暖,但这样的努力始终是徒劳的,对方半点响应也无,他终于泄了心气,抽噎着出声。 小川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一向所向披靡的冀王竟然靠在她身上睡着了,他的睡颜很安静,带着无邪的孩子气,只眉眼轻轻地皱着,像是在不悦甚么,小川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这么一带,竟把人给带醒了。 他先是木然的看了小川一眼,倏尔激灵了过来,眼里亮了亮,把人抱进了怀中。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像是要把人揉碎了捏皱了,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小川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轻轻唤了声殿下。明渊像是听见了天籁,他的嗓子哑哑的,“你叫我什么?” “殿下。” “别叫我殿下了,你可以跟我母妃那样,唤我阿渊。”他小心的试探着。 “阿渊……” “再叫一次” “……” 他抱了好久,抱到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适了,才缓缓松了手。“你睡了好久。”明渊温声道。整整一天一夜,久到他都有些害怕了。 这中间老齐还来过,他匆匆忙忙的,一听说小川出了问题,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了,就直往这宫里奔。人到的时候,衣裳对襟的扣子还歪着,挪了位置,看起来狼狈的很。 他多话没说,推开明渊就把脉起来。号了一会子,白了旁边的明渊一眼,撇着嘴道,我看你的人急成那样,以为我这小徒儿叫你作践没了! 明渊虚心地问他究竟怎么样了?他收手敛色道,呃,人没事儿,休息会子就成啦!下回不许这般风风火火的吓老夫了,真是的!我这老骨头还经得起几回? 明渊哑然失笑。 “是啊。”小川轻轻开口,她靠在床边坐起,“我做了个梦。” “是吗,甚么梦?” “唔……”她回忆起来,“我梦见…了天荫村,有我爹阿娘,我们坐在榆树下头乘凉,王婆婆…到我家来,说他们家做了玉米饼子,给我带了几个。还有大年哥,他跟我说今年的茶叶卖得很好,杏花姐回家了……” “有我吗?”明渊并不委婉地问道。 小川听了他这话,初时愣了会子,过了不久才浅浅的点起了头,“有。” “是美梦吗?”他问这话的时候,心都微微有些抖,可他仍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个答案。 “是。”小川梦见了他,梦见他帮自己念书,带她写字。 还梦见他趴在她家墙头,那时他不是皇子,只是个普通的邻家小子。小子笑呵呵地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溪涧里头溜水?那儿没有妖怪了,全都被他赶跑了。要是还有,他就牺牲自己,让那些妖怪不要去欺负小川。 小川高兴地笑了,扬声说好。 第46章 和气 和气 明渊替她拨好额髻凌乱的碎发, 喃喃道,那就好。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也做梦了, 你不在的那几天。” “是吗……有我么?”她也问。 “有。”只有你。 “是美梦吗?” “当然。” 这算是甚么?她把他的问题问一遍, 他再学她的答案回答一次吗?偏偏他说的好认真,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真, 小川突然觉得酸, 眼睛酸, 鼻子酸, 心里更是酸涩的厉害。 她在那十天里,总是抑制着自己不去想, 不去多想和冀王有关的事。偏人就是怪的很,越是强调了不许做的事,就越有人要去做, 越是讲明了不去想的人,却止不住的想。 某一日,她阖着眼小憩, 忽的就想起他笑盈盈的样子, 轻描淡写的说小王的命就交到姑娘手中了, 烦请尽心则个……她醒了,胸口的翻涌还是压不下去,一阵阵的泛起, 噎的她心口疼。如此大事, 他怎能说的像约人品茶般轻松呢?他真的那么相信自己, 无悔无怨? 又怎敢不尽心力,叫冀王失望。 她觉得自己都快疯魔了。那几日过的模糊,她分不清日夜了, 只记忆一直停留在做了千百回的事儿上,不敢分神,不敢懈怠。 等见着明渊的脸了,心才从天上落回了人间,才卸下了重的快将她压垮的包袱。不知道他呢,是甚么样的心情?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想的究竟是陛下的身子如何?还是她这几日在里头怎么样呢?她不敢问。 她不问,可是有人愿意讲。 “你从养心殿出来,前脚刚出,后脚就倒了。你不知道,我当真是怕极了,怕你有甚么不测。”小川记得,记得他那会儿的癫狂和不安,记得他手足无措的叫她的名字。 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不想再等了。小川,我的心意,你应该……”他的心意?是自己想的那种吗?小川的心跳的极快,像是作战之前要擂的鼓,又重又实,闷闷地敲在她胸腔,叫她气息都快汲不上来,耳朵后边儿也爬上了绯色。 偏那会儿来了人,好巧不巧,把明渊的话给打断了。 那人是徐嬷嬷,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她扣了扣门,清清嗓子道,“殿下,陛下醒了,要见人呢。您和陈姑娘一道儿去吧,有甚么话歇会儿再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来的这么不是时候,搅黄了冀王的好事。冀王的表情自然是不怎么好的,但他还是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了声知道了。 明渊转过头来,温柔笑着,“其实,你应该知道我要说甚么。小川,我等着你的答案。” 他走了,小川还有些怔忪的木着。过了会子,来了个宫女,是明月宫的人,奉命帮小川整装的,小川歇过了劲儿,精神了许多,也不用别人操心,接了衣裳自己换就是。 养心殿。 众人都到齐了。明渊回身望了眼远远伫立着的小川,她低垂着眉眼,袅袅婷婷,怎么看怎么叫人舒心。 陛下已经清醒过来了,他半倚在床榻上,身后垫着明黄金丝玉枕。皇后正在给陛下奉药,她今儿穿的朴素,那指甲丹红的甲蔻连夜剐蹭掉了,晨间吩咐刘嬷嬷涂粉少用些,必定要显得人憔悴些。 皇帝看她冷冷的,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还是允她继续侍奉。他往旁边撇了一眼,后宫所有人,他熟悉的不熟悉的,统统都在了,还有他的那些儿子们。 他将皇后递到跟前的手,连带手里的御碗推了推,“不必了,辛苦皇后。” 皇后忙不迭地放了东西跪下,语气像是受宠若惊,“陛下说的那儿的话?这都是臣妾该做的。下头人做不好,总叫我操心,每回看见陛下躺那儿,我都恨不能以身代您……” 她呜呜咽咽地,“臣妾整日都跟诸天神佛请求,求他们一定要保佑陛下。只要……只要陛下能好,就是要臣妾的命都使得,万幸天神开眼,陛下无虞了,我的这颗心啊,总算是落下了。” 她说的情真意切,哭得抽抽嗒嗒,皇帝原无波无澜的脸上,还是露了恻隐之情。“起来罢,皇后的心意朕都省得,该赏。” 皇后在刘嬷嬷地搀扶下慢悠悠起了,只帕子还搭在鼻下,要哭不哭的,“臣妾那儿敢要甚么赏赐啊?都是应该的,只想着陛下能念着我,念着我胡家人,还有皇儿一点儿好,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还给了二皇子一个眼神,想要他上来表一番忠心,皇后替他准备的说辞都在心里过了几遍了,只等二皇子开个口,她就继续往下头接。不料二皇子还没开口,皇帝就给了皇后一个退开的手势。 皇后哪儿敢不依啊,她挪了挪身子,就看见在她身后,被她遮的严严实实的容贵妃。陛下莫不心疼的看了她一眼,叫她上前来,贵妃乖顺地走至皇帝跟前,红着眼眶唤了声陛下。 皇帝的心一下就软了,将自己苍老的手搭在容贵妃的腕上,摩挲了几下,放轻了语气道,“瘦了。” 他这话一说完,贵妃的眼泪哗哗的就往下头落,滴在紧握的手上,啪嗒啪嗒地响。 “没。”容贵妃的声音柔的很,“陛下才瘦了,比臣妾要瘦的多。” 皇帝哪听的这话?落到他心上简直令他难抑,到底还是陪了自己这么些年的旧人知心。他宠幸新人,坏了身子,不仅没有怨言,反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这样的真心…… 浑浊的眼里有些起雾了,但他时刻提醒着自己,身为帝王,不能外化喜怒,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渊儿呢?朕听说他回来了。”皇帝问起了冀王。 “是,回来了有些日子了。”贵妃小声说。 明渊一听到陛下问起他,便往前了几步,站出人群,在离皇帝几步的地方顿足,恭敬地对陛下行了叩拜礼。 皇帝唤了声起罢,让明渊上前来,他上下的打量了明渊几眼,怅惘道,“伤好了么?” 明渊颔首,“大好了,多谢陛下关心。” 皇帝缓和了些,不过倏尔,眼中又涌起了愠色。他咚地捶拳在榻上,恨恨道,“西夷小人,无耻之尤!”房内人跪了一地,纷纷劝慰起来,陛下注意龙体的声音此起彼伏。 连明渊都出声善意安慰,“陛下注意圣体!不值得为此事恼怒,到底是臣无能,才让西夷贼人得手。” 皇后在一旁毫不客气的讽刺起来,“冀王知道就好,你看陛下为你操了多少心?你在外头奔波,最忧心的就是陛下了!回回为你的事儿饭都吃不好,觉也睡不着。你自己也该多反省反省!” 皇帝低斥了一声闭嘴,皇后吃了个哑巴亏老实跪着。皇帝唤了声起罢,满屋子的人才敢直起身来,谁也不敢多言。 他复又对明渊说,“你是朕的儿子,有没有本事朕心里有数,不必妄自菲薄。西夷同我大虞,积怨已深……你从他们手中接连夺回了日、月双城,他们恨极了你,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朕听闻,那西夷王更是万金悬赏你的性命?你少年英气,不惧风浪,朕知道。但还是要多考虑考虑——明渊不仅是朕的儿子,更是大虞的冀王,是长盛军的主帅!” “陛下说的极是,臣日后做事定会小心,绝不让此事再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至今都还记得,长盛军的军报自千里外传来,告知他冀王身死的那一日。他觉得脑子里嗡嗡的,眼前一黑,人直挺挺地往后头倒。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但凡守边疆的,哪个没有死在沙场的可能呢?就算他是龙子龙孙也逃不过。 可是…… 可是前几日,他还收到了明渊亲写的奏折,道是情形一片大好,图尔特溃不成军,很快就会被赶回西夷。他满心欢喜地拿那奏折给御史大夫张大人看,张大人也笑了,他不仅夸了冀王带兵好,还盛赞了冀王的字儿,有陛下年轻时的风骨,桀骜不羁。 皇帝眉开眼笑,和张御史商量着,等冀王班师回了要怎么赏他…… “很好。”皇帝又转了话题温声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多陪陪你母妃罢,她在宫里总是念着你。”冀王和贵妃齐齐说了声好。 这和气融融的一幕,落在皇后的眼里,叫她眼底都恨出了血来。陛下是甚么意思?心里就只装得下冀王母子吗!她劳心劳力算的了什么,二皇子在前朝殚心竭虑又算什么?他们才是一家人罢,她这个皇后当的就是个笑话! 此时,皇帝的洪钟般的声音突然传进她耳朵里,“皇后,兰答应呢。”兰答应就是给陛下下药,害得陛下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那位。 皇后虽然心有不悦,面上还是装的得体,“她谋害陛下,已经被杖毙了。” 皇帝冷哼一声,“的确该死。” 皇后眼珠儿一转,又想起了一事,“说起来,那人还是丽嫔举荐的……”话没说完,皇帝的眼神也往后头投去,正正落在垂首怕得快要哭出来的清丽女人身上。 第47章 赏赐 赏赐 丽嫔瑟缩着, 站在宫妃偏后头的位置,她位份不算高,也不得陛下的宠。纵然生了皇子, 也没几个人真的将她个人物捧着供着。 此刻, 她正肉眼可见的抖着, 垂着头, 嘴唇抿成一条线, 贝齿紧咬。养心殿那么静, 皇后的话自然是清清楚楚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那声儿堪比地狱传来呓语,叫她后背发凉, 浑身发抖。 无奈着,她只得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走了出来, 向陛下行了礼。“陛下万安,妾身……” 皇帝定定看着她,并没有多想皇后口中的事儿, 丽嫔的性子他晓得, 淡泊的很, 向来不争不抢,怎么有胆子行株连九族之事?眼见她骇得快直不起身子,话也捋不直, 还是难免生了恻隐之心, 唤了声起身罢。 丽嫔踉跄着起身, 被小宫女颤巍着扶到了一旁。皇帝并不追究她的过失,却恍若大梦一场般感慨起来。 “朕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那阎罗殿的小鬼都甩着枷锁等着了, 黑白无常也一左一右立着,面上森森的,就等着朕头上,头上盘桓的龙气灭了好动手……” 皇后莫不惶恐地说道,“陛下快别说这种丧气话了!你可是天子,哪个小鬼胆大的敢拿您?那可是要十八层地狱炸油锅的…再说了,说句大不敬的话,阎罗殿那里敢收您呢!陛下是要上西天极乐的!” 皇帝看了她两眼,自喉间闷闷的发出笑声,“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谁敢拿朕呢?不多会儿,他们就都跑了,朕被丢在一个甚么都没有的地方,周围全是黑的,没有方向,也没有动静。可是朕却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自天上而来,指引着朕,把朕拉了出来。那人……” 皇后越听眼睛越亮,“那人定是二皇子罢?”皇后也不顾什么礼仪了,直接就拉着二皇子上前来,“明孚孝心,时时记挂着陛下,每逢得空,那是必须得来照顾陛下的!臣妾劝都劝不住,眼看着孚儿眼睛都熬红了,次日还要上朝……明孚的孝心,天地可鉴呐!” 她动情地说着,示意二皇子也说上几句。可是明孚自始至终像个木头似的,只说了句应该的,便再不诉衷情,气得皇后跳脚。 皇帝懒得看她表演,只冷着脸说,“那声儿孱弱,更像是小七。” 皇后当即如坠冰窟,明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丽嫔吃惊的张大了嘴,其余人莫不面面相觑。 “过来吧,明郁,到朕这儿来。”皇帝温声说。 明郁躬着身走到皇帝跟前,卑微恭敬,皇帝让他抬起头来,他才缓缓地仰面。 皇帝逡巡了几眼道,“你和你母妃很像。不仅是相貌,更是温善如水的性子,行了好事却不邀功,朕知道是你……丽嫔把你教养的很好。” 丽嫔忽的从地狱到人间再到天上,惶惶然跪下道,“陛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明郁亦是掀袍和丽嫔跪在一起,脊背挺得笔直,“儿臣心甘情愿。” 皇帝抚着掌喝了声好!他让内宦扶起他母子二人,接着道,“你不邀功,但朕却是个赏罚分明的!你说说罢,可有想要的赏赐?朕一定满足你!” 明郁躬身道,“陛下的好意,儿臣心领了,能为陛下做事是儿臣之幸,如何敢要赏赐?”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是一定要赏你的!无妨,你大胆的说罢。” 皇帝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难免有些不识抬举,明郁笑了笑,便不再做推辞,“旁的也不敢劳烦陛下,只一件事需要陛下做主,既是为人臣,也是为人子……” 皇帝也好奇了,“甚么事?” “儿臣看上了一位姑娘,想娶她。但她身份不够,所以才想请陛下做主。” 皇帝抿嘴笑了起来,“朕还当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嫁娶本就是人生大事,有中意的人多难得?就是身份差些也无妨。说起来,你都赶在了你五哥前头呢。也好,让朕少为你的婚事操心!说说罢,是谁家的千金?” 明渊蹙眉,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极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明郁又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不是谁家的千金,是为陛下治病的那位姑娘,叫做陈、川、芎。”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姑娘,前两天,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冀王给抱走了……冀王当时疯魔的模样,见者难忘,不用一天,就传遍了整个紫禁城,七皇子这是甚么意思?兄弟阋墙么! 要是陛下知道了,这桩事不仅成不了美事,那姑娘说不准命都保不住了。 小川一直站在最后头,头垂的低低的,拳头也攥得紧紧的。她想过今儿皇帝会见她,但绝不是因为这种缘故。七皇子是甚么意思?他从前说的那些话,她还以为是他随口打哈哈,怎么就成真了?还拿到了陛下的跟前眼前来讲。 这不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吗?她要怎么说,她能怎么说……她难道要说这是七殿下的一厢情愿,说她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呢?可是谁会信呢。今天来了这许多贵人,陛下也应许了,自己要是当中驳了七皇子的面子,下了皇帝的脸子,会不会直接被拉出去砍头了?还有冀王殿下,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鲜廉寡耻的人,前脚和他有旧交,后脚又和七殿下纠缠不清。 她越发的不敢抬头了,本想着来走个过场,谁成想快要把自己交代进去了?周围人刀子一样的眼光,她都不用抬头,也能感受的清楚明白,简直要将她一寸寸破开了。 皇帝低闷地声响传来,是在叫小川的名字。 无奈,她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顺着太监的指引往前走,每走一步,就觉得冷汗打湿了内衫一分。她站定跪下磕了两个头,嘴皮都在抖着。 皇帝笑盈盈地让她起身,是家中长辈对小辈的模样,慈祥又温馨。但小川知道不是的,在场的大多数人也知道——那是上位者无形的施压。 “朕听人说,是你妙手帮朕治好了病?”皇帝唤她抬头,“年纪轻轻,确实有本事,模样也周正。” “民女不敢,陛下有上苍……庇佑。民女不过是顺应天时罢了。”小川这番话,将自己的功劳尽数抹去,只盛赞皇帝是真龙天子,全是自个儿能耐,直夸的对方飘飘欲仙。 皇帝呵呵了两声,对着旁边的皇后说了句‘是个讨人喜欢的’。皇后讪笑了两声,装模作样地道了声是。“方才我郁儿的话你也听见了罢?他对你痴心一片,甚么奖赏都不要,只想讨你去……呵呵,你怎么说?” 他的那两声呵呵直笑得小川心口发闷,她已然预见自己生了包天的胆子,拒了皇帝,被龙颜大怒的天子拉出去打板子的场景了。 她心里乱,久久不开口。明郁含着笑望着她,端的风流倜傥,胜券在握…… 冀王却稳不住平日的好模样,他急的快要自己张口说了,偏被容贵妃扯住了衣袖,皱了几皱眉头,示意他不可。 长久的沉默之后,皇帝乐呵呵的脸色似乎也有些沉不住了。 小川跪下,那头垂的都快磕着地了,颤颤巍巍地说,“民女无德无能…如何能得殿下厚爱,惭愧难当。实在担心辜负了陛下的苦心,这桩婚事怕是不成的。” 她总算是说出口了,心里的那口气松下了许多,皇帝的脸色果然如想象中变了,黑沉的要滴水,为她的不识抬举而愤愤。“你想好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甚么吗?” 小川的心里清楚的很,她从来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本心,就是把刀横在她脖子上,她还是那句—— 民女难当殿下厚爱。 明渊听她说完那话,不由得想起了些往事,心里是又酸又苦还有些疼,她还是这样的性子,看似纤纤柔柔,实则硬的厉害,任谁都折不弯。 皇帝连说了几声好,还咳嗽了几口,看那架势,缓过气来就是要罚人了。还是容贵妃急急上前,不顾皇后吃人的眼光,替皇帝抚起胸口来。末了,等皇帝过来了气,她才状似无意的宽慰起来。 “臣妾总听人说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平白替他们操劳这许多做甚?七殿下才还不到十九呢!哪儿用得上这么着急成亲,我那不争气的渊儿且还独着呢!要说这姻缘啊,都是命定的,七殿下龙章凤姿,真到了那时候,多的是贵家的娇娇女儿稀罕呢!” 她这话说完,皇帝的脸色看起来是好了些,可他心里仍顾及着自己许诺的事儿未践行上,闷着不开口。皇帝抬眼,看了会子明郁,他脸上无光,看起来是受了好些打击。 皇帝软了语调问明郁,他怎么想? 皇帝心道,若是明郁执意要这个女子,就算她死活不愿,这婚也一定要赐!他就没见过这么冥顽不灵的,天潢贵胄尚且看不上?拿乔甚么! 被点名的明郁抬起头来,嘴皮轻碰着。 第48章 不负 不负 总算是结束了, 小川深一脚浅一脚的行在养心殿的外头。 养心殿的后半程,她是跪着过来的。自打她拒了婚事,把皇帝气着了之后, 皇帝便把她晾在一边, 不理她也没叫她起身, 皇帝都不提, 哪个没眼力劲儿的会来多管闲事呢?她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跪的腿都麻了, 下半身也没知觉, 可她也不敢挪动挪动身子,生怕殿上的目光又回焦到她那里了。 其实跪着也挺好的, 不比拖出去扒了裤子打板子强?不比皇帝勃然大怒直接把她拉出去砍头强? 皇帝后半程一直在论功行赏,就是宫里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婢子都得了天恩!偏她小川,这位治好了皇帝的大功臣, 甚么都没捞着,还在那儿跪的凄凄楚楚,连晚心、玉兰那几个小丫头看了心口都酸涩的厉害。凭什么啊, 连伺候养心殿花草的那几个小子都有奖, 偏陈姑娘没有? 小川本人还算是看得开。比起自己那位被救好的病人捅个半死的师傅, 跪一跪已经算得上佳了。就算是救了陛下又怎么样?只要陛下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是受龙气庇护,加之七皇子的指引才走出的囹圄。她的努力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说起来,也幸亏七皇子及时收了话头, 止了皇帝的怒气, 不然, 或许这事儿就不会是跪会子那么简单了? 一个时辰前,养心殿内。 皇帝问了明郁自个儿是甚么想法?七皇子苦着脸道,“感情一事不能强求, 既是陈姑娘不愿意,我自然也不能做这种强人所难的事儿。” 皇帝叹了口气,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越发的心疼,相反的,看小川的眸色越发阴冷和寒栗。 冀王开口道,“陛下,还是给明郁些旁的奖赏罢!今日论功行赏,赏人又算得甚么天恩呢?人心易变,还是些实在的东西长久些,也叫小七惦念着陛下的恩情。” 皇帝看了眼小川不受教的样子,也觉得此事的确不美。他点头道,“郁儿,你可有甚么想要的?说出来,父皇自当满足你,君无戏言!” 皇帝这会子的话说的很满,众人都晓得,此刻明郁提什么要求,多半都会被应允了。他们翘首以待,就是丽嫔也眉开眼笑的,等着明郁开口。 明郁伏下身,语气凄切,“父皇,儿臣哪有甚么想要的?您赋予臣的一切,都叫臣满足不已,感激涕淋!不敢再言他物。若说有,还请父皇顾念母妃伴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陪陪她罢,她待在宫中的日子,太久了……” 这话说完,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看得丽嫔那眼泪哗啦啦地淌,连帕子都掖不住。这大好的机会,七皇子没想着为自己谋利,反而是顾惜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孝心…… 皇帝点了点头,喃喃起来,“丽嫔在宫里也有二十多年了。朕记得,你是江南那带的人,父亲是南岭地的通判罢?前年,高庭回来述职,还说过你父亲,说你父当官当的清廉。” 丽嫔揩揩眼角,哽咽着出声,“陛下说的不错,臣妾是云城人。父亲也是,在云城做官几十年了,清廉么?这是应该的,父母官都该如此。” 皇帝听她说完,有些怅惘,“上回还和皇后商量,晋一晋你的位份,四妃的位置理应有你。说来也是,也是冀王的事不凑巧!后面的重心都在这上面,才把这桩事耽误了。皇后啊,这回就把这事儿落下罢,早早的着内务府去办了!” 皇后闷着脑袋说了声是,丽嫔喜极而泣,跪下连声谢恩。 皇帝继续道,“明郁,你有孝心,你母亲的位份不算奖赏,这都是应该的。朕要问你想要甚么?你肯定不愿意说,这样罢,朕就替你做主了……太常寺有个少卿的位置还空着,朕瞧着你适合做,得了空便去罢!好好学着!” 明郁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后就结结巴巴地说起来,“陛下,陛下怕是不妥罢,七皇子初次亲政,怎能与他正四品的官职?还是先去翰林院找大学士编策罢!” 那位置早在皇帝还昏迷不醒的时候,就被胡家的亲戚顶了,在场众人皆知,唯独皇帝不晓得。皇后生怕那位置易了主,更怕皇帝知道了那位置在未得他首肯的情况下,属了他人。 皇帝一个眼风扫过来,“这大虞是你做主?还是朕做主!”皇后哑了火。七皇子也没推拒了,恭顺乐呵地应了声是。 小川不再去想,反正那里头谁得了奖,谁获了赏?和她没有丝毫干系。她就只想着赶紧回了殿,收拾东西远离这是非之地,再不踏足。 身后不远不近的传来一声‘小川’。她回过头去,是冀王,她还当皇帝要多留他说会子话呢,没想到他竟然出来的这么快。 “我送你回去。”明渊道。 小川应了声好,两人并排着,也没说话。此刻的氛围不比方才的轻松,小川心里踌蹰的很。 她偷偷了撇了一眼冀王,对方面色端凝,目不斜视地负手而行,如高岭雪山般泠泠肃肃,日色给他镀上了金光,人却仍不显得和暖,有些阴郁。他该是生气了罢?小川想。他肯定是生气了。 气归气,可在殿上哪会子,他还在想法子给自己解围,就是冒着陛下迁怒他的危险……那时候,小川分明能感受到陛下被气坏了,连气都喘不上来,她也真是心大,这样都不愿服软,万一陛下真的拉她出去砍了,她到那时候才后悔么?真是有些胆大包天。 不过,冀王待她是真好,小川怔愣地看着他,看得发痴了,末了还发出一声喟叹。明渊总算是装不下去了,小川刚盯着他那会儿他就察觉,心想着看吧看吧,又不少块儿肉,何必跟姑娘似的扭捏?过了会儿罢,小川还在瞧,没有收尾的迹象,他那脸皮总算是绷不住了,掩掩地咳嗽了下。 小川果真没有看他了,倒不是因为他那声咳嗽,而是后头遥遥地传来了声“陈姑娘——” 两人齐齐回头,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那交汇的眼神里藏着疑惑、委屈、无奈…… 对方是七皇子明郁。 小川不知道他来找自己做什么,但想着他两的事儿,总要有解决的时候,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早结束一日,便少受一日的负累。她小声地对明渊道,“殿下,您可以…可以去前头亭子里等我会儿吗?我很快会来的。” 明渊冷冷地看了眼明郁,眸中雾霭沉沉,过了几秒才放软了音色回她,“好,我应你。只是你要记得,这是最后一次,把话说清楚,以后都不许见他了。” 他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涌上来的占有欲,更离奇的是,小川竟还默认了他的说法,乖乖地点了下头。明郁走了过来,从容不迫地同明渊问好,明渊面无表情地回了他,提腿便走了。 明郁当然能感受到对方的敷衍,但他仍旧是温柔儒雅的做派。他笑看着明渊的背影,对着小川嘟囔起来,“五哥看起来,有些生气呢……” 小川并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开口就直奔主题,“殿下找我……有甚么事儿吗?” 他像是吃了好大的惊,睁大了眼睛道,“啊呀!陈姑娘真是忘性大!方才您在养心殿,众目睽睽之下,回绝了我向陛下讨来的你我二人的婚事,害我丢了好大的人,我就不该问问缘由么?”他有些委屈的样子。 小川一个头两个大,“我以为……殿下明白。” 明郁皱着眉,“明白甚么?” 小川抿了抿唇,眼睛也不眨地望着他道,“殿下,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明郁道,“当然。” 小川却摇头,“我和…殿下不过几面之缘,泛泛之交。我实在想不明白,陈川芎何德何能,能得殿下青眼?我左思右想想不明白,殿下自己…能说的上来么?” 明郁像被噎了一下,但他还是笑呵呵的,“说来说去的有甚么意思?那都是骗人的把戏。我请陛下赐婚,许你一个皇妃的名份,不比那些糖言蜜语来的实在?” 小川听了这话,心里的不适更多了,她总觉得七皇子同她不在一个世界,兀自在各说各话。“不是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您才能明白?就拿今儿的事说,您没有问过我,擅自去提了,将我逼至如斯的境地,若非……抗旨不尊,我该是人头落地了,殿下到底当我是甚么?这样的关系,我实在不敢要,也不稀得要……” “更要紧的是……我在殿下的眼里,根本看不到真心。”她一口气说了个完。 明郁笑得很僵硬,但仍固执地扯着嘴角,“哦?那你是在谁那儿看到真心了,冀王么?” 他这会儿不叫五哥了,一口一个冀王,笑容亦是冷森森的。小川觉得这样的七皇子很可怕,他突如其来的强势,压得小川有些喘不上气来。 只是一瞬,他又阴郁变了晴天,他摆摆手朗声道,“真是遗憾呢!我还以为陈姑娘与我心意相通,原来是我一厢情愿?罢了罢了,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罢。” 小川松了一口气,缓缓道,“七皇子龙章凤姿,以后定会有……倾心于您的人。” 明郁呵呵一笑,说了声是么?小川点头。等到她走远了,明郁才状似无意的喃喃起来,可我偏喜欢不倾心我的。 第49章 相思 相思 小川的确没说谎,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识人的人。但好赖也见过那许多,毫不掩饰的喜欢与不喜欢,厌恶到了极致却还装模作样的人。七皇子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种, 他具体算哪一种?小川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 七皇子看她, 和看周围任何人都没有区别, 是那种温柔又带着疏离, 客气又带着冷漠的神色。这种姿态, 在小川和他相处的过程中, 并无任何不妥,可放在男女关系上, 却显得古怪了,谁会对自己的意中人做虚以委蛇的模样呢?她很确定,七皇子是不喜欢她。 这么想着, 她心口又泛起迷糊了,他废了这么多功夫,当着那许多人的面, 就为了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走罢, 车马都在外边候着了。”头顶传来明渊的声音, 拉回了些小川的回忆。 她的行装,让明月宫的几个小丫头收拾完了,本来晚心那几个也想来的。可是陛下那里正当值着, 忙的不行, 那个有空顾得上送她呢?也就互相给了个眼神, 权当是尽了送别的心意了。 “今日给你备了接风宴,苦了你近日的付出。还有薛宁兄妹,他们也都很想你, 念你的紧。”明渊轻声说。 眼神落在她若有所思的脸上,她听得这话,眼睛骤然闪烁了下,阴霾一扫而空,唇角浅浅地翘起来。“我也…也想他们的。” 她从阴霾中恢复过来的样子,明渊看着,都替她难受。 小川本该是今日的大功臣,最受陛下嘉奖的对象,不说是问她想要什么赏什么,好歹有些金银玉器,就算她不稀罕这些,救皇帝的恩情,也足以让她在这大虞立足,受人敬仰。可她最后却甚么也没得到,还受了陛下的劈头盖脸的一顿责罚,这样的落差?落在谁的头上,都难免不平,都难抑愤恨,可她竟然平静如斯。 说起来,明郁…… 好端端的,非要向陛下请求赐婚,他是打的甚么主意?还非要挑在这种时候讲?明渊当然是相信小川和他清清白白,光从她当时错愕又惊恐的眼神,就能读出个七七八八——她也在状况外,浑不知情。 可不管他打的甚么主意,他都是今日绝对的赢家,今日的大赢家。用一桩本不能成的亲事,四两拨千斤,既折了小川的努力,还博得了陛下的怜爱与赏赐,不动声色地帮他那位母妃晋了晋位份…… 明郁的城府果真不似看起来那般浅薄,他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夺到了皇后掌中的位置,陛下信他爱他,对他极近宠爱,看起来这都是天恩,可明渊却还记得,明郁和他那母妃领旨谢恩那会子,他不寻常的神色。 “小川,明郁和你……”他才刚开口,就被小川出声否认了。 “不……不是的,我没有。七殿下……我都不熟的,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她急的脸都红了,话也比平时说的还不顺,就跟被人追着赶着,那话晚点就说不上了似的。 明渊忽的就笑了出来,他伸手摸了摸小川的头,黑眸里满满温柔。“我知道啊。我是想说,你在殿上那会儿,当着满殿的宫妃皇子,拒了陛下的旨意,就那会儿,你脑子里在想些甚么?” 想甚么?能想甚么?无外乎是…… “七殿下,我我又不喜欢他,怎能接受陛下的赐婚呢?” “他好歹也是陛下的亲儿,下了皇家颜面,陛下气不过将你重罚了,你心里不怵么?” 小川缩了缩脖子,“是有点。可是……您会帮我罢。”她仰面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可心又小意。 明渊似笑非笑的,盯着她道,“我是会帮你没错,可是那可是陛下啊,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是我们所有人生杀大权的掌控者。万一我说话不顶用,你把陛下气坏了,陛下压根就不听我的解释,旁人再去拱火几句,龙颜震怒,陛下非要惩处你,那会子可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么?” 小川咽了咽口水,似乎是有些被他这话骇着了,张了张嘴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子才小声说,“真的?” 明渊也装作心有余悸的样子,拖长了音,“是啊——” 其实并不是,小川诊治陛下,这么大的功劳,就算是陛下不认了,那在场的所有人,朝中的文武百官,都会不认吗?前脚才治好了人,后脚就把人拉出去砍了,这普天之下,谁还敢?谁还愿意?为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天子尽忠呢?众人会痛骂皇帝的昏聩,指责他的残暴,就算是陛下一时被冲昏了头,也多的是人,会替他分析其中利害。 小川不会有事的,明渊看着她瓷白的脸,这样干净善良的人,一心一意只想治病救人,这样的赤忱和简单,本不该经受这无妄之灾。 明渊道,“其实……” 小川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声说,“就算…是那样也没有关系,我小时候,爹爹总叫我要循着自己的…本心,不做违背良心之事,我本就不喜欢七皇子,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偶见得几次。我若是妥协了,或许以后都要在懊悔中度过。不真心的……亲事,我做不来,也做不好。” 就算是违背了天恩,冀王殿下求告无门,她也不后悔,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够被人像提线木偶一样的操纵。 明渊笑起来,为她的那番话所动,“哦?那你的心意……” 小川以为他在问自己,那天的那个回答。心想着,既然是早晚都要面对的,还不如就是现在了,她握了握拳头,不敢看对方的脸,“我的心意?或许……和殿下一般。” 她鼓起今生从未有过的勇气,比在养心殿那会儿需要的气力还多,话刚落地,整个人有一种被掏空的虚弱感。她也不敢抬头看,耳朵从根儿上迅速蹿红了,白白粉粉的,像只熟透的小桃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确定了心意,可她就是确定了,非常确定。冀王殿下待她是真的好,她也有心,能感受的出来,庆幸这样的倾心是相互的,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 她也省得自己和他身份霄壤之别,可是冀王殿下都不愿意放弃,他那么真诚,不介意自己的身份,她又哪来的勇气狠着心将他往外边儿推呢?人一生苦短,现在是彼此选择就很好,将来……将来就算是冀王殿下不要她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她也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大不了就痛痛快快的分开,她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隐居,她还能看病,饿不死自个儿。 明渊是不晓得她脑子里连自己后路都安排好了,只沉浸在她那句,我和殿下心意一般。 他先是怔愣了一会子,撇头看见她脸红得像烧起来了,心里就暖起来了,暖极了,甚么乌七八糟的事儿惹出的烦恼,都被卿卿这一句心意冲的四散。 他强忍着内心的狂喜,温柔道,“小川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小川知道他肯定听到了,毕竟两人的距离那么近,他就是故意的,他想要自己主动一些。小川偏不,“不说。好话只说一遍,没听见就算了。” 明渊高兴极了,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小声道,“方才风太大了些,我似乎是听见,小川姑娘道,心意同我一般……我心悦姑娘已久,姑娘莫不是……” 他就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紧张,有多焦灼,此时此刻,他还拿那些话来磨她,就想要她亲口承认,小川心想,冀王殿下可真恼人! 她转过头去,两人面对面,脸贴的很近,小川的脸还是很红,但她佯作生气的模样道,“是啊!我也心悦我自己个儿……” 说完,洋洋得意地看冀王吃瘪,瞪他一眼也不等他了,自己就埋头往前头走了。走着走着,她就觉得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拦腰抱住了,小川自喉咙发出了一声惊呼,后背抵上了温热的身子。 小川有些急,“殿下别闹,被人瞧见了,不好的。” 明渊贴着她的颈,轻轻蹭了蹭,“没什么不好!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也好叫那些人都晓得,你是我的人,其他人想都别想了。尤其是明郁,真是……若是你早些和我说明,说不准今儿求陛下赐婚的旨意就是我去请了。” 冀王可真霸道,小川想,幸好没一早就和他讲,她都还没有准备好呢,之前殿下的亲人她一个都没有见过,今天在殿上的容贵妃娘娘,就是殿下的母妃罢?她可真美,明明有了年岁,却像个被人呵护的很好的小孩,陛下爱重她,殿下也敬爱她,她见多了人间姝色,会喜欢自己么? 小川一动不动,冀王桎梏的紧紧的手,总算是松了些,她推开了人,慌乱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凶巴巴地剜了明渊一眼,对方脸皮极厚,不以为意。“殿下别闹了,咱们……先回家成么?” 明渊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心里涌起股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他遥遥伸出了自己的手,“回啊。”话虽如此,人却不动如山地立着。小川不懂他的意思,看他眼神示意了几回,才反应了过来,他是想要自己牵。 小川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是没人了,才敢上前哄了起来,“殿下是小孩子么?自己…自己不会走路,还是不认路。” 明渊笑盈盈的,他今日是真的高兴坏了,“原是会的,偏偏今儿看见姑娘就不会了。” 小川在心里暗骂了一下明渊的没脸没皮,心道平日里正正经经的人,给了些好颜色也会蹬鼻子上脸,到底还是顺了他的意,伸出手拉着人走,边走还边嘟囔着,“幼稚。” 明渊反手握住她的一整个拳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又软又柔,他的声音亦是柔和,“就这会子。” 第50章 补偿 补偿 醉梦楼。 青衣男衫的俏丽女子, 正拉着小川左三圈右两圈的看,小川也不恼,就任着她摆弄, 两人相视一眼, 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瘦了些, 川儿。”薛好道。 “没, 没怎么瘦, 就是……”小川自己也想找些说辞, 无奈她自己都找不出来了, 只能苦笑着点点头。 “啊—— ”薛好怅惘起来,拍着小川的肩膀道, “没事,今儿来了醉梦楼,好吃的可多了, 你可别客气,反正也不是你我给钱,敞开了肚皮吃就是。你瞧瞧, 你这一瘦, 脸上不仅清减了, 就连胸也快没了……” 薛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就差上手比划两下了。 给钱的薛宁极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提醒薛好说话注意分寸。 薛好回头, 看见靠的歪歪斜斜眼神飘忽的薛宁, 还有他旁边坐的端端正正不动声色的冀王。上回他看见冀王心里还有些惶恐, 今儿一见,发觉冀王还是很好说话的,温柔又耐心, 就完全不怕了,甚至还敢怼上对方两句。 当然不敢直面着冀王的脸,只敢对着小川哼哼唧唧,“川儿,你年纪小不知道,男人的嘴最是靠不住,接你走的时候,说的信誓旦旦,完了还不是那样子,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 她后脑勺对着冀王,冲着那方向甩了个白眼。在宫里吃亏受苦这许多,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么赏赐都没有!薛好问小川的时候,小川只是沉默着摇摇头,既然陛下好了,那奖赏肯定少不了啊,怎么会这样呢?思来想去,她只想到了一种可能——好处全给了冀王。 这么想着,难免替小川鸣不平了,可她又不能将那个男人怎么的,只能从别处找补,“无妨!你也别难受,男人靠不住,可我薛好还是靠的住的,我拿你当姐妹,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从前我进宫,太后陛下赏了我诸多好东西,回头你去我那儿看看,稀罕甚么拿去便是!也免得你奔波一场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薛好很是豪爽,可听在小川的耳朵里,只觉得她单纯的可爱,她们两人同岁,薛好一口一个‘你年纪小’,生怕她上当受骗,吃些哑巴亏,这样正直的心思,一心一意为她着想,实在是难得的紧。 她道,“定儿待我真是极好,只是……御赐之物,怎可轻易与人?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薛好撅着嘴,嘀嘀咕咕地,“可是……” 薛宁打断了她,“你别可是了,薛好,你一大家闺秀,怎么张口闭口男人靠不住的论断?要我说,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冀王殿下更稳妥的男人了。小娘子,你说是吧?” 他嘻嘻哈哈地问起了小川的意思,小川笑而不语,这一幕落在薛好眼里,那就是他们在逼迫小川屈服。可恶呐!薛好愤恨道,“我们川儿在宫里这么久,那许多庸医都说治不好的病,偏叫她治好了,我就不信陛下醒了一点奖赏也没有!肯定是……” “是什么?”薛宁问。 “是有人抢占了她的功劳。”薛好气鼓鼓道。 一直没说话的冀王,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好的样子,他并不理会薛好的冷嘲热讽,只是低低地唔了一声,“确实。” 薛好更生气了,心道这人可真是无耻,竟还自己承认了,他是笃定自己拿他不能怎么着吗?可恶!薛好越想越气,好像是真的拿他没辙,说又说不过,这人脸皮厚,打又更别想了,谁不知道这是为刀剑前立军功的能人? 薛好气得想哭,薛宁在旁边笑,也不解释更不哄,就喜欢看着自己的妹子吃瘪。小川却是看不下去了,扯了扯她的袖口想同她讲,那事儿赖不着冀王,“定儿……” 薛好反手捂住小川的嘴,示意小川别替他说话,就算天塌下来她也要替小川主持公道。 冀王点头,“薛姑娘说的不错,小川有功,有大功,怎么能没有赏呢?就是陛下不给,于情于理我也该给的。”薛好嗯了声,面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算你识相。 明渊接着道,“这一般的赏赐,小川约莫也看不上,我在外行军多年,委实也没什么拿得出手……”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他像是思忖了会儿,“这样罢,鄙身无长物,只能把冀王府交托于姑娘了,王府的所有,皆为姑娘所有。” 此言一出,在座的三人惊的掉了下巴。 最夸张的要数薛好,嘴大张着,能塞个拳头。她断断没想到,冀王殿下是如此慷慨,原只想帮小川讨点好处最好让冀王出点血,这下子好了,对方这不是出点血,简直就是要流干血啊。 她结结巴巴的想说句‘没这必要’,被薛宁疯狂地摇头给制止了,早不劝告,晚不阻止,冀王都说了他才有反应?薛好不能理解,他不应该是偏帮冀王殿下么?怎么这会子还帮起她来了。 连小川的表现也很不正常,她竟然发愣了!是犹豫了在考虑?小川也不像是爱慕虚荣的人,冀王这样讲是他讲,可要是真的答应了,自己和小川却成了甚么人了?薛好心惊肉跳的,生怕小川被冲昏了头。 小川悠悠开口,“殿下别闹了……”薛好松了一口气。 明渊笑着,“没闹,我是说真的,我很早就这么想了。” 小川叹了口气,“我……我没准备好。” 明渊道,“来日方长,你总有准备好的那一天,我会等你的。” 薛好那口气,终究是没有松下去,怎么从要不要,变成了什么时候要呢?听冀王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死活都要给小川了,人不要,他还强逼着人家要。得了,她扭头看了眼薛宁,同样在围观,她满脑子浆糊,薛宁却含着笑点头,那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醉梦楼的所有菜肴都是在一个时辰内送上的,也免得来来去去惊扰了贵人进餐,今儿的菜,都是薛好点的,没被禁足之前,她是这里的常客,最是知道品鉴美食,连跑堂小哥都熟了,扯着嗓子往厨里一吼,就省得用甚么料,做那些佳肴。 今天的人多,菜也多,有鸡汁松茸、青柠明虾、八仙盘、汤沐绣丸、水晶龙凤膏……薛好胡糟糟的心情,在美妙的吃食面前土崩瓦解,也懒得去理之前的事儿了,她明媚了起来,打算和小川好好说说这些吃的讲究。 跑堂的小子先笑嘻嘻道,“薛公子好久没来了,许姑娘都念你几回了。” 薛公子指的不是薛宁,而是薛好,她穿的男装,从前来这儿一直都是。在外头,总归做一身男儿打扮,行事要方便许多的。薛好一听这话,立即就乐呵起来,眼睛亮亮的,“你看我,小川回了我太高兴了,竟把这茬给忘了!你叫她来,正好我也听听她新谱的小调儿如何?” 小子诶诶了两声,躬着腰出门了。 “恭喜啊,恭喜。”薛宁压低声音开口道。 明渊提箸夹了一筷子,自己也不吃,专往小川碗里搁。闻言,他顿了顿动作,放下了竹箸也没回他这话,反倒是问起旁事来。 “国公爷回了?” “是。昨儿就回来了,祖父日夜兼程回了京,我父在北境薛家军中执掌要务,你要见么?” “不了,我们的关系……到底不适合私下见面。京都里的眼睛可太多了,明里暗里,宫内宫外,若是闹大了,陛下深究,勾结重臣,攀附皇子的罪名,谁都担待不起。国公爷一世英明,万不可毁在这种事上。”明渊品啜了一口茶水,慢慢道。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白跑这一趟了。”薛宁问。 明渊摇摇头,“白跑?不会白跑的,宫里传了信来,不日便要举办皇宴了,陛下圣体康健,这是天大的好事,届时京都所有的达官显贵皆至,便是最好的时机。” 薛宁点头,“总要有人引头的。这起子火要人烧,还不能慢慢撺,得一把烧空了才行。那个去长盛军假传圣旨的,还有养心殿的那个叫贵儿的小太监,都死了,不明不白的死了,您都省得罢?” 明渊嗯了一声,声音压的很低,“他们该是急疯了,杀人灭口最直接,不过我有策,擎等着那一天。” 薛宁说了声好,“皇宴还余几天?” 明渊答,“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 薛宁掐着指头算了算,“那不是还有不到半个月了。” 明渊平静的很,提起筷子夹了两口,“是啊,还有十多天给他们销毁证据,杀掉证人了。只是可惜,坏事做的太多太绝,满身都是窟窿,堵得上几个?怕不是自欺欺人罢了。那些助纣为虐之人,满手血腥,也该想着有被反噬的那一天。” “殿下说的极是,只是关门打狗,也要防着逼急了他们,做些玉石俱焚之事。” “不错,这几日帮我看着点。” 薛宁狡黠一笑,拍着胸脯就保证起来,“那肯定,殿下放心吧!”门口轻轻传来叩门声,打断了说话的两人和进食的两人。 领人来的是另一位小厮,他扬声道,“薛公子,梨见姑娘来了——” 薛好急忙说,“快请她进来。” 明渊和薛宁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梨见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她笑得温柔, 第51章 得舍 得舍 门口的女子垂着面进来了, 她穿着绣芙蓉的褶裙,广袖飘香,乌发间簪着白玉簪子, 抱着红木五弦琵琶。薛好迎上去, 和她寒暄起来, “梨见, 我可好久没见你了, 你最近过的如何?” 梨见原见她还是很开心的, 但见房中还有这许多人, 也不好太过放肆,不顾尊卑礼仪, 只得冲她福了福身子,“托姑娘的福,梨见诸事顺利。” 薛好笑了起来, “那很好啊!对了,那个狗男人后来没来找过你罢?” 梨见摇摇头,“他哪儿敢啊?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就仗着我胆小又无凭仗, 才无所忌惮。好在有姑娘替我撑腰, 周全了这桩烦心事。” 薛好却有些难受地低下了头,“我被关在府上,总不能出门, 帮你一回就怕帮不上两回, 你又心软好说话, 我听闻,他还来恬不知耻地纠缠过你,是不是?” 梨见没说话, 薛好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从前薛宁就同她讲过,让她不要多管闲事,容易将人推到了更险的境地。小人,若是不能将其一击毙命,等他算计起来,那可是变本加厉的。薛好是国公府千金,没人拿她怎么办?可是那些寻常人,回过头来,会不会因为薛好的出头,被记恨的更重呢? 梨见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浅浅地笑了起来,“姑娘别恼,贱人自有天收,他上回来醉梦楼折腾了我,回去的路上,就被车马撞折了腿,没个三五个月别想下床,更别说来烦我了。” 薛好大惊,又惊又喜,“太好了!可有查出是哪位壮士?” 梨见不语,薛宁听得却是直皱眉,“壮士?当街纵马行凶,这样的重罪,你也能夸的出口。朝廷严令禁止在闹市区策马,醉梦楼出去没几步就是昌盛街,人挤人挤人,那是要出人命的!” 薛好气囊囊地,梗着脖子道,“我……我就是想和那位壮士说说,下回不许这样了。你看你,你急什么急啊!我又不是鼓励他干的好,干的漂亮!” 薛宁一脸的不相信,那表情仿佛在说——我怎么觉着你就是在夸那人干的好呢? 小川无奈地和明渊对视了一眼,明渊开口问道,“那人是谁?查出来了么。” 梨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低下了头,并不说话。薛好赶紧打起了圆场,“哎哟,还问那些无趣的事儿做甚?梨见你来弹两曲罢。” 梨见小猫似的嗯了一声,问她要听甚么? 薛好沉吟了一会子,方才开口道,“就……就你上回那个罢。你自己谱的小调儿,好像叫《小清风》还是甚么的,听起来舒服极了,我还夸过的那曲。” 梨见嗯了一声,咿咿呀呀地用吴语唱了两句前调,才上手弹奏起来,琵琶声儿如风过,如鸟鸣,清脆婉转,悠扬动人。 “你们怎么认识的?”薛宁隔着琵琶音问道。 薛好不情不愿的,这话头一出,她就晓得薛宁要教训她。左不过是让她不要瞎交朋友,没得招惹些麻烦,可她不没觉得麻烦啊,梨见又暖又甜,待人极好,不是那起子不三不四的人。 明渊道,“薛姑娘结识了个不一般的人呢,这位……这位梨见姑娘,可是上回薛宁来,亲自点都点不来的人。” 薛宁是想起来了,他和冀王上回来,偶遇二皇子那回,据说二皇子是看上了一位姑娘,才三天两头往这醉梦楼里来,好巧不巧就是叫梨见。那会子他们说想见见人,那个不知道是没眼色还是眼色太好的小厮道,这位可是二皇子的人,没人有胆子叫她出来见人。 可是,薛宁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他扭头斟酌着字词对明渊道,“这……这也不算是我点的罢?” 明渊对他笑,皮笑肉不笑,“难不成是我?” 他笑里的威胁意味太重了,薛宁咽下这哑巴亏,义正言辞地对满脸好奇地小川道,“确实是我,殿下清清白白,在外头从来不点姑娘,也不近女色,小川你可别冤枉他。” 你要是冤枉了他,少不得他就要来冤枉我了。 明渊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小川哭笑不得,低低地哦了一声。 薛好白了薛宁一眼,才开口道,“人家知道是你,当然不愿意来啊!别说梨见了,就是一般的姑娘见着你,都恨不能拍马跑了,成天不着调。我和梨见是甚么关系?我不同你讲,总之是好的很。” 她喜滋滋的,薛宁被她堵的哑了口,要不是为了维护冀王殿下,他至于背这口黑锅?薛宁都能猜到薛好怎么想的,你求而不得的人,我一请就来了,谁听了不说一句薛好人品卓绝,薛宁讨人厌呢? 薛宁恹恹地,听着罪魁祸首问他,“梨见姑娘的脸……” 闻言,薛宁撇了几眼,她姿色寻常,放在美人如云的京都,简直不够看,只胜在面上干干净净,没多少瑕疵,只是绝色是决计够不上的,“不及我家小娘子。” 明渊道,“没让你拿小川比,我是说,你看她不觉得眼熟么?” 薛宁吃了暗亏,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殿下,您可是快要有家室了,盯着外头的姑娘不放,这不大合适罢?人不在的时候,我还能替您转圜一二,现在当着人的面,我可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叫我将小娘子敲晕?” 明渊也不生气,反倒是施施然的解释了起来,“梨见长得和令妹有点像。” 薛宁心道,哪个妹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就只有一个妹妹吗,此刻正在自己前头跟着哼哼唧唧的薛好?他心里咯噔一下,“殿下你别瞎说,我父亲只娶了我母亲,家中也没有妾室,她怎能和薛好长得像呢?” 薛好此时正离了席,她在离梨见只有几步远的地儿,梨见同他们隔了几丈远。 小川道,“薛公子别急,世间人千千……万,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些相似的地儿也正常,不一定要有血缘干系。” 薛宁笑,“我就说……” 小川又接着道,“不过定儿和梨见姑娘……是有些像,您成日和定儿呆在一起,见得多了,太熟悉了,难免就会少些感知,我们同定儿见的少些,有时候看人凭的是一晃眼的感觉。”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薛宁皱着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梨见的脸,究竟是看不出来,“哪儿像啊?” 明渊道,“眼睛。” 小川也点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梨见长相不过尔尔,中人之姿,薛好的长相可要好上太多,说声国色天香也不为过,气质更是梨见远不能及……就是眼睛,就只有眼睛,两人生的像极了,尤其是笑起来时的弧度,眼尾的上挑,简直如出一辙。 这么说着,就连薛宁也犹豫起来,好像是有些像。 一曲毕,梨见正在调弦,薛好也遛了回来,见三人都在盯着自己的脸,拈了块儿芙蓉酥入口,不经意问道,“你们都在聊些甚么?” 薛宁答,“说你和梨见长得像。” 薛好也没觉得这么比有甚么不合适的,她将口中糕点咽下了肚,灌了口茶水才道,“真的?不瞒你说,我头回见着梨见,就觉得同她有缘,看来这缘分竟是这般呢!” 薛宁听得直扶额。明渊沉声开口道,“薛姑娘,我听闻太后娘娘在皇子中为你择婿?众皇子你见过的罢?” 薛好没心没肺,也不知道他想问什么,顺口就答到,“还听闻呢?那会子您又不是不在。” 这话一说,冀王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白了又白,薛宁看他那神色,极不厚道地声笑出了声来。 明渊心虚的看了眼小川,见她神色如常,方才继续问道,“薛姑娘见过所有的皇子么?” 薛好脱口而出,“哪儿能啊?有些年纪比我还小的,身体不好的……我是无缘得见。”薛好比较谦虚,那是太后娘娘看不上的,自然不用见。 “那二哥,你见过吗?” 薛好蹙起了眉,想了好一会子,方才摆摆手道,“二皇子么……那时候他还没回宫呢,没见过,没见过。” “后来可曾见过?” “后来……我进宫也不怎么多了,二殿下跟着皇后,不怎么去太后那儿的,一次也没碰上过。” 薛好刚想问冀王,问这个做甚?不待她开口,梨见就出了声,直言自己该走了。薛好有些舍不得,但她晓得梨见身子不行,也不做强留,转身送了她出门去。 “殿下问这做什么?”薛宁问。 “没事,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明渊起身,伸手想要牵小川。 薛宁睁大了眼睛,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明渊瞪了他一眼,拍开了他的手。他捂着手诶诶两声,“殿下,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小娘子尚住在我薛家呢,怎能说带走就带走,我可不许啊!”薛宁跟老母鸡护鸡崽似的。 他给小川递了个眼色,小川也觉得他说的是,“唔,我还答应了齐大夫,得回薛府继续跟他学,殿下,不能……不能背信的。” 薛宁道,“就是,就是。” 明渊这辈子吃的瘪都没有今天多,他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没地儿使。最后泄了气似的道,“你就放心我一人回去?” 小川没说话,倒是薛宁催促起来,“有甚么不放心的?殿下赶紧走吧!府上是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么?自己家不回净往人府上跑……要说真有,前段时日不都被您清理了?现在谁还能碍着你回家。” 小川啊了一声,不解其意。 薛宁笑道,“小傻子,你们家冀王在给你腾地方呢!” 第52章 干架 干架 小川最后还是跟薛宁、薛好兄妹二人回了薛府。 醉梦楼里的时候, 趁着薛好不在的当口,薛宁还笑兮兮问了问小川,她和冀王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小川支吾了会子, 要说确定心意?确定自己的心意, 确定对方的心意, 彼此互相确定, 都是不一样的, 有些甚至她自己个儿都说不上, 就大概的说了个今儿罢。 薛宁抿着嘴, 眼里满是笑意,“殿下今儿给你布菜, 临走那会子伸手就想拉你,你们跟老夫老妻,在一起好多年似的, 我爹娘都不经常做的,殿下倒是顺手的很,直接就来了。” 小川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她陪着笑, “殿下他……” 薛宁哈哈的笑起来, “冀王殿下可真是不容易,总算是抱的美人归了。”末了又补上一句,“小娘子, 你眼光很好啊。” 冀王身份贵重为人又谦和, 最要紧的是, 薛宁认识他这许多年了,分明发觉这是个特别执拗的人。他选择的道路,会一条走到底, 选择的人,会一直走到尾。 “没,不算是我有眼光,殿下……很好。”小川红着脸道。 薛宁戏谑道,“啊?这就很好啦!他上回说你的那些话,你都不计较啦?要我说,就该好好晾着他,也叫他晓得,伤了姑娘的心要付出代价。”薛宁说的有鼻子有眼,就差亲自帮小川撵人了。 小川笑了起来,她低着头很柔的音色道,“我早不在意那个了,那时候……我是觉得难受,心里想起来就堵的很,想殿下也没错,我的确是个卑贱的人。可是后来,我见着他,他待我和我想的好像不太一样……就是在村里那会……那会儿他是处处替我留心,我心里有个声音,总提醒着我,殿下是真真真的待我好。” 薛宁感慨起来,“殿下是个难觅的良人。但你们二人,终归是身份差的多了些,之后的路也许会不好走,说不准会跌得头破血流。他是皇子,尊贵有加,你们不成了京都的贵女也是任他挑选,可是你不一样……” 他没继续说,反倒是问起来,“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这事儿她早就想好了。世事无常,山盟海誓会被冲散的那一日,容颜也有枯槁衰败的时候,人心不是委曲求全能留住的,若真有那一日,体面一些离开,也算是个圆满了。 可是现在,小川娓娓道来,“或许……我说这话,薛公子听着,会觉得我蠢。我是没有退路的,若是跟了个普通百姓,农夫走贩的,受了委屈还能向乡里请个公道,可……可是我非要挑一个地位离我百八十里远的人,受了难哭都没地儿哭……” 她慢慢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似有点点繁星,“但我就是不后悔,殿下愿意选择我,我没法子劝自己放弃。” 薛宁看她坚定的样子,像是受她所染,发自内心的为她感到高兴,他还记得在天荫村那会儿,她总是怯弱而卑微,谨小而慎微的,时至今日,却有了这般强大的信念。 薛宁笑呵呵道,“唉呀,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也别当真了,你都说了世事无常,说不准你二人的事儿出奇的顺利呢?可别听我瞎扯,回去胡思乱想,真把你吓跑了,明儿冀王殿下就冲到我府上打人了!” 他笑,小川也笑。 送完人的薛好刚好探了个头进来,“打人,谁要打人?” 薛宁道,“来的真慢,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回府!” 薛好自鼻孔发出冷哼,“别以为我没听到,你就是最欠打的!我不过是和梨见多说两句话,你看你那德行!啧啧,怕是你想和人说话都没机会呢,嫉妒我罢?” 薛宁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兀自邀了小川往外头走,薛好把小川抢了回来,在她耳朵边小声的说,“做甚要打人啊?” 小川听她掐头去尾的问这一段,也不好回答,便脸不红心不跳的随口一编,“薛公子言—— ” 她紧挨着薛好的侧耳,那柔柔的声音就灌进了她的耳朵,“定儿……定儿日后的夫婿,若是对她不好,薛公子便要亲自上门动手。” 薛好听的一愣,“真的?” 小川,“真的!” 薛好歪了下嘴,心道,算了,自己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了。 ——分割线—— 之后的几天,小川一直呆在薛府。 “我来考考你,也看看你这几日有无进益。”老齐坐在藤椅上,捋着没有胡须的下颌,悠哉悠哉道,“明目的药有哪几味?” 对方不答。 老齐也不气恼,继续问,“同为理血剂,血府逐瘀汤和十灰散有甚么区别?它们的组成如何?” 靠在门框上的人一动不动,抱臂于胸前,直愣愣地看着外头也不答话,周身散发着冷气。 老齐捞起旁边的杆儿往他臀上轻轻一戳,那人立刻就炸毛了,拔了刀指着他,龇牙咧嘴道,“你找死!” 老齐腾地就站起来,扯着嗓子喊,“救命啊!小陈——要杀人啦!” 小川听见老齐的惨叫,手上东西一丢,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这边跑,喘看见老齐的脖子上明晃晃的横着一把刀,指着的人怒目而视,老齐哆哆嗦嗦。 小川给了个’你做甚要惹他的表情‘,蹑手蹑脚地上前,轻拉了拉对方的袖,“小白公子,你莫……莫要伤他,殿下不是让你来保护我的么?他且没害我。” 白沉是三天前被冀王殿下派来的,言其武功奇高,京都境内全无对手,保护小川再适合不过。小川却讲自己在薛府好的很,用不着这般,而且看白沉的脸色,也不像是自己愿意来的。 明渊却坚持的很,说是只这几天,小白跟着她明渊才放心。小川拗不过他,想着跟着就跟着罢,不叫他做事,也闹不出什么事。 白沉斜睨着她,顿了好久,方收回了手道,“哼,他是没害你,他想害我!这个老秃驴竟敢在背后搞偷袭,还有啊,不许叫我小白!”白沉觉得恨极了,这个女人年纪比他还小呢,竟敢跟明渊哥哥一样叫他。 小川道了声歉,温声开口道,“那我怎么称呼……” 白沉端着思忖了一会儿,“叫我白小将军,呸呸,不是,是白大将军。” 他在长盛军中的时候,大伙儿都是称呼白将军,小白也很喜欢,不过他们那会子因为他年纪小,总会在前头加个小字,是为白小将军,白沉自己是不乐意的,他总觉得他们这么喊没气势,今儿便自己做回主了。 小川说了声好,身后的老齐就不要命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白沉咬牙切齿。 老齐看见小川来了,像是有了依仗,心里也不怵了,又靠在了藤椅上,恢复了怡然自得的神色,“啊呀,这位白大将军,来我这儿几天了,甚么都没学到,问个明目的药都不省得……这般,也不知道是怎么带兵打仗,还成了大大大将军,冀王殿下,这眼神……啧啧。” “你、说、甚、么?”小白一下子火就冲起来了,他最恨旁人拿他来侮辱殿下!沉恶刀又出鞘了,闪着锋锐的光。提刀人刚想挪步发觉左腿一重,低头发现了个圆润的脑袋,小川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腿,他虽理智不复,却也晓得这个女人是动不得的,一时不知道该骂她好?还是控制点力道把她打晕好? 小川尽量心平气和地同他讲,“白大……将军,您别和齐大夫计较了,他就是嘴快并非成心的,您若是在我这儿伤了人,殿下来了,会生气的。”同时给了老齐一个恳求的眼神,祈求二人能偃旗息鼓。 小白气鼓鼓地,立在原地踌蹰了一会儿,方推了推小川的肩,“你起来啦,别拽着我!” 小川问他,“我起来,你别伤人……” 小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小川才松开了手,他扯回了腿原地顿了顿,“就跟谁稀罕来似的?小爷我的武功,就是放眼整个大虞,不说数一数二,那也能排进前十!你个老秃驴没眼光,还敢说我明渊哥哥。” 他嘟嘟囔囔的,小川满头的虚汗,压低声音和老齐说,“齐大夫您……您别再招他了,下回我可真不一定赶得上了。况且,小白公子本就不是来这儿学医的,不知道那些也很……很正常,您要是想考学问,问我就是了。” 老齐也有些小性子,他也气着了,“别惯着他,你们一个个的,他连最基本的包扎治疗都是胡乱来的,看着我就来气!我就想教他些医识,害得了他么?他既是长盛军的将领,效命于冀王,就更该多知道些!若是哪天,他和同伴在外头受了伤,就二人,他甚么都不知道,药草不识得,不平白糟践性命?若那人恰好是冀王呢!” 他这话说完,小川都觉得羞惭,一方面她也觉得齐大夫说的在理,他教小白的都是些最实用,最基础的,高深的几乎没讲。另一方面她又不能替对方做主,他不喜欢,不愿意听,初始的部分本就是枯燥无趣的,即使小川看多了都觉得艰难,更别说天性活泼的白沉了。 小白也被那番话说的有些亏了心,但他还是继续顶嘴道,“谁说我不知道?我受伤都是自己弄的!哪回出了事儿?到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你别危言耸听了!” 老齐哼了一哼,“仗着自己年轻硬熬,气运好罢了。不是人人都有你这种好身子骨!” 小白是下定了决心要和他较劲了,他走到齐大夫面前,中间隔了个小川,仰着鼻孔道,“老秃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行?” 老齐自信的很,“不才,还凑合。” 小白道,“我有一问,若你能办到,那我便老老实实的跟着你学你那些明目啊,止血的!” “说罢。” 小白道,“我们在幽都和西夷人交手那会儿,他们有一凶武,名唤拜月弯刀……” 第53章 亲密 亲密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入夜,小川沿着廊下回了房,长廊幽静, 挂着灯笼倒也不算暗。她对这路是极熟悉的, 来往的人也少, 她低着头半阖着眼, 轻揉着太阳穴, 缓解脑子里的酸胀。 白日里, 小川过的是战战兢兢, 事儿也不好做,就时时盯着那院儿的动静, 生怕一个不留神,两人又闹了起来。倒也不担心谁吃亏谁没吃亏,就是齐大夫年纪大了, 小白又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别说打杀人了!就是推搡几下,小白毛儿都掉不了一根, 齐大夫可不一定了, 三天下不来了床都是可能的。 齐大夫也不爱顺着小白的毛捋, 捡些好听话来说,竟往小白心窝子里头扎,扎的差不多了, 要打起来了, 就叫小川去救他!小川去了, 这事儿了了,他下回还敢,小川也是哭笑不得。 她推开了门儿, 背后传来一阵风声,将她席卷了个天翻地覆,还顺带关上了门儿。等她清明过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来人腿上,对方长臂一揽,圈着她的细腰,将她往怀里带。她原还要挣扎几下的,对方的力气实在是大的厉害,她脱身不得,就听之任之了。 “今儿累么?”对方脸贴的很近,温润的气息就喷在了小川耳侧,像是柳絮轻抚,有些痒痒的。 小川苦笑,她能怎么说?今儿累成这样,明儿也未见的多松快,难不成她还能叫眼前的男人把小白领走。这般带回去,小白会不会因为事儿干的不好受惩呢? 罢了罢了,她小声道,“还好,殿下怎么来了?” 明渊笑得清朗,“还好?真的么?都三天了,白沉那小子竟然没有给你惹祸,他可是我长盛军中最会犯事儿的人了。” 小川听他说那话,不由得有些恼怒,她不轻不重的打了下明渊,那力道在后者眼里跟撒娇没甚么区别。“殿下你都……知道,干嘛还要来问我呢?” 他把手贴在小川的腰窝,轻捏了下,“说说罢,他干了甚么混事儿了?” 小川按着他的手不许他动作,沉吟了一会,才将小白和老齐起冲突之事,捡了些部分来讲,那忽略的地方,自然就是小白提刀欲伤人之事。“小白公子……小孩子心性,顺着哄着也没多大事儿,偏齐大夫也很犟,两人撞上了,自然是谁也不肯退让的。” 明渊心道,小川倒是把和白沉的相处之道,摸的差不离了。他轻笑着,“真就只吵嘴了,没打人?” 小川头埋的低低的,小声地嗯。这不算撒谎,确实没打人,那会子是要杀人。 “啊,老齐说的也没错。是我疏忽了,白沉确实少了些教诲,还得我亲自来才行,不过这会子暂时也顾不上了……” “殿下最近忙吗?” “是啊。” “那怎么还来这儿?不在…不在王府里好生歇着。” 他贴着小川的颈窝蹭了蹭,声音有些委屈,“忙归忙,到底姑娘是我的良药,见着了你甚么疲累都无了,王府对我是全无吸引,你说说这是甚么毛病?” 小川被他说的耳朵通红,他靠在她半边肩膀的身子又重,推都推不开,她气鼓鼓地说,“是有些毛病……要给殿下灸么?实在不成,齐大夫那儿还有几套等着。刀啊针的,定要……治好您这病。” “姑娘好狠的心啊。”他顺着袖口执了她的手,放在唇角轻吻了一下,“还是别用那些危险的法子在我身上了,万一折腾坏了,可如何是好?姑娘的本事大着,就是素手,也能叫我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是?” 小川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但总觉得不是甚么好话,她抽回了手,娇嗔地剜了他一眼,“没事儿就回吧,天不早了,您不累…我还要歇的。” 她挣了挣,对方仍旧是纹丝不动,两人大眼对小眼的互看着,还是明渊先败下阵来,确实有事。他顿了一顿,“母妃想见你。” 小川登时就慌了神,嘴里念念着,“贵妃娘娘……见我……做甚么?” 明渊扑哧地笑了出来,拍了拍她迷迷糊糊的小脑袋瓜,“你说找你做甚么?当然是想见见自己的儿媳妇。”那日闹的沸沸扬扬,满殿的人,怕是只有陛下还被蒙在鼓里,容贵妃自然也知道了,趁着明渊入宫面圣的机会,找了他,非要他把小川带进宫,说是上回匆匆一眼,没看个通透。 “可是……可是我……” “可是你还没准备好,还没准备好面对我母妃,对么?所以嘛,我帮你推了。”明渊笑呵呵地看着她,满脸求表扬的神色。毕竟现在连他见她一面都难,好歹要全了他的相思之苦,再考虑旁人不是? 小川这会子总是恼怒了,她杏眼圆瞪,气呼呼地质问对方,“原就是不成的事儿,你还……还拿出来,说与我听,就是想看我急!看我……手足无措!你这人心真坏!” 小川趁着明渊看她发怒的当口,一鼓作气地甩开了他的手,兀自站了起来。还不到一秒钟,又被人扯了回去,这回束缚的比上次还紧了,对方仗着自己长手长脚,像藤蔓一样纠缠着她。 明渊贴着她的侧耳,轻咬了一口,“非要说的这么清楚么?是我想你了,没日没夜的想你,想见你。我真后悔没早点告诉你我的心意,要是娶了你就好了……” “你说说,小川,这天下哪有这般的理儿——自己的媳妇儿要去别人家看,还得躲着人翻墙去看。说出去,谁不言一句风光无限的冀王惨极呢?” 小川被他这话逗笑了,刚想说一句活该,就被对方抢先一步堵住了嘴,他的气息清冽,像是晚风,侵占了她浑身上下的毛孔。小川的脑子里瞬间出现了空白,连呼吸都吓得停住了,对方在她的唇上辗转流连,寂静深夜里,她只听见,自己隆隆如雷声的心跳。 末了,对方才拉着她的手,像是得了糖吃的小孩儿般餍足,“猜你不会说好话,我便先说了,今夜美梦。”说完,人便走了。 小川当夜果真做了梦,却不算是美梦,具体是甚么?次日薛好来见她的时候,也很好奇。 她提着裙左左右右的看了一圈,又掰着对方的脸端详了会儿,“你昨儿个是梦见甚么不干净的东西么?怎么脸色这般差,早上起来,可有照过镜子?” 小川哑然失笑,不干净的东西么?倒也不至于,她轻轻柔柔地开口,“我没事,就是昨儿睡的不好。” 薛好一听这个,立马就来劲儿了,“哎呀!别说你了,谁成日里关在这府邸头,精神能好的起来?这么着罢,要不咱两……” 她屏退左右,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就咱两,一道出去转转,如何?多见见世面,心境也开阔些,今儿你师傅也不在,还守在这儿做甚?过几日就是中秋了,这会儿街上可热闹,漂亮极了!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回!” 薛好的话极富吸引力,勾得小川都有些动了心神,“要告诉……薛公子么?” 薛好撅起了嘴,“告诉他做甚?” 小川刚想解释,前几日薛公子说过,若是她需要出门的话,一定要告诉他,他方便派人随行。当然最好是待在薛府,哪儿都不要去。小川当时满口答是。 薛好却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且放宽心罢!这事儿我可干过许多回了,从没出过事儿,这回咱两换了男装再出门,保准好的没边儿!你若是同薛宁那小人讲了,这事儿肯定就不成了,没准……没准儿他还要去告我的状!我又要被禁足了。小川,你可别呀……” 小川看她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虽心知有不当之处,却还是妥协了。薛好顿时就喜笑颜开,拉着她打算出门去。 房檐上嗖地划过一道人影,挡在她二人面前,白沉抱胸,跟个凶煞神一般,“你们要去哪儿?不许去!” 薛好也和白沉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个甚么性子,“诶,白公子,冀王让你保护小川,又不是叫你限制她行踪!你好好想想是或不是?” 小白若有所思,好像是没说过不许她出门。 薛好继续游说,“外头可好玩儿了,有吟诗作对的,有卖各种吃的……哦对了!还有耍刀耍枪的,会喷火的呢!当然啦,他们刀剑的功夫肯定是不及将军的,白公子要保护小川,既如此,要不要纡尊随我们一道儿去?” 白沉被夸的飘飘欲仙,加之他自己也是个关不住的性子,待在薛府几天早就待烦了,便变扭地哼哼唧唧起来,“小爷答应你,才不是因为自己想出去玩儿!不过是明渊哥哥交代我要看我那个女人,我才不得已去的,别以为小爷是个好说话的,若是出了门,你们不听我的,可别怪我……” 他话没说完,抬起头就发觉那两人跑了好远了,不禁气得跳起脚来。 三人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偷摸着翻墙出了薛府,当然白小将军是不肯承认自己是翻墙的,他纵身一跃就过了,那能叫翻墙么?不能罢,看着后头的两人趴在墙头气喘吁吁,白沉嫌弃的眼神不加掩饰。 “我有言在先,你们两别乱惹麻烦,小爷虽说一人打十个没问题,到底也不是……”小白趾高气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薛好打断了。 她扶了扶歪倒的帽,满不在意的拍着小白的肩,“知道啦,知道啦!白公子厉害的很,打遍天下无敌手,快走吧!再拖会子就赶不上表演了。” 她一把捞起地上的小川,一手扯过杵在原地跟木桩似的小白,三人并行前去。 然而,出门不到一个时辰,这一行人就出了事儿。 第54章 绑架 绑架 小川和薛好被绑架了, 准确的说,是她们其中一个被人盯上了,捎带上了另外一个。 半个时辰前, 小川、薛好还有白沉, 挤去了人潮涌涌的长安街, 那会子确实热闹, 人多的跟下饺子似的, 挤的不成了。薛好笑得咯咯咯的, 像只欢实的百灵鸟, 带着小川四处窜,这满京都的大街小巷, 就没有她不熟悉的地儿。 两人仗着身姿玲珑,在人群中动作远比白沉灵活,挤着挤着就远了些, 不过是错了错眼的功夫,两人就不见了。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齐刷刷的不见了, 白沉惊的眼睛都直了, 他四下张望去, 一股极大的惶恐涌上了心头。 小川和薛好几乎是同一时间醒过来的,小川稍稍早些,她觉得后颈疼的厉害, 脑子里也是昏沉沉的。她甩了甩脑袋, 忽觉手脚有些发麻, 她动了动才晓得,自己被人绑了个结结实实,粗麻绳束在身后, 用死结绑在一起,她勉强坐直了身子,环顾了一眼四周。 像是个小院子,安静的很,外头没有任何的声音,估计是远了人,也不怕她醒了喊叫,绑她的人并未堵住她的嘴。小川遥望着紧闭的门,想着门口会不会有守着的人呢? “哎哟,下手也忒重了罢,姑奶奶头都给他敲肿了……”薛好迷迷地醒了过来,依稀记得意识混沌前那呼啸而过的风声,钝物击头的闷痛感。 她咬着后槽牙道,“别让本姑娘知道他是谁?否则定要他好看!唉……唉……谁把我手给绑了啊,甚么意思啊这是?杀人还是绑架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救命——” 小川侧着身子一点点往她那边挪,废了老大的劲儿了,才看见了薛好露出的脚,正在奋力的蹬踹着,“定儿别叫了,当心把那些人叫来了。” “小川?”薛好翻了个转,看见果真是她,“你怎么也被抓来了啊?我还以为就我一人呢!真是对不住,他们应该是冲着我来的,把你也害惨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竟遇见这种破事儿!那个白沉呢?成天里牛皮吹破了天,关键时候连个影儿都没有!” 薛好哭丧着脸,她好歹也是镇国公嫡孙女,长大这么大,甚么时候遭过这种孽啊? 小川舔了舔干涩的唇,安慰她道,“定儿……定儿你别自责,说不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呢?是我……” 薛好带着哭腔道,“怎么可能是你?你才来京都多久,平时门儿不出,上哪儿得罪人去?” 小川刚想说那可不一定,就听见薛好哽咽了起来,“肯定是我了,呜呜……我骗了你,出门前,我同你说偷遛出来从没出过事儿,都是假的!呜呜……其实我惹了好多事,上回我去清风院就抢了秦小公子的人,可那也不能怪我啊,都说了价高者得。上上回我还打了胡国舅那侄儿,谁让他出言侮辱祖父还有薛宁呢……” “其实还不止这些,有些太久了,我都记不起来了。”薛好哭得稀里哗啦,也不知道是为着当下的窘境还是以往的错事儿。 小川叹了口气,“定儿莫要丧气,他们绑了……绑了我们来,未见得是要怎样,若真是来报复的,现在……哪儿还能全须全尾呢?” 薛好也觉得她说的是,正想问她怎么办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步步铿锵应该是男人,从脚步声听来,估计还不止一个。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儿,听得门口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都有半盏茶了,应该醒了罢?” “不好说,我那个估计是醒了,另一个,你拿棒子敲晕的,约莫会晕的久些。” 薛好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好啊你啊!下手可真毒啊,竟然直接上棍子了?是真想让我死是吧! “我怕手风不够,弄不晕她,叫喊起来麻烦的很。” “下回不许这样了,多练练,那街上的人那许多,你动作太大早晚要被发现的!这次没有,是我在旁帮衬,下次可难说了。” “知道了。”打晕薛好的男人受了斥责,认错的姿态放得很低,“对了,不是说只有一个人有用么?另外那个,也不知道是个甚么身份?要不要把她放回去。” “放回去干嘛,通风报信么?”对方冷冷的回答,这是不许的意思。 薛好心道,小川果真是受了她的牵连,要不要和外头两人商量商量,把小川放了留她自己就成。可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不太行,那两人说的很明了,她两人是一个都别想走。 门推开了,是两个男人,一个虎背熊腰,一个瘦些,倒也是中等身形。薛好看了眼自己和小川的细胳膊细腿儿,寻思硬来应该是没有出路的,就是其中一个大概也能将她两整治地服服帖帖,便想着迂回着来,说上些好话静待援兵了。 “两位好汉,有话好好说,您要钱还是什么的都使得……要价也好商量。”薛好赔着笑脸。 那瘦些的男人皱着眉,“你当是在街边买菜呢?还讨价还价!” 小川看氛围变得低沉,便也开口劝到,“二位……二位所求为何,尽可以说来,伤人之事就莫要做了,虽我不知此地,但想来尚未出京都,若动静闹的大了,难免……难免你们的目的达不成了。” 瘦男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高高在上的看着她,“你放心,你在这儿,在我们手上,目的就算是达成了。至于剩下的,擎等着我们家主子来了再说。” 这话一说完,小川疑惑的很,主子?旁边儿的薛好就挣扎着坐了起来,“所以你们不是来绑我的!” 那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闷声道,“你哪位?” 薛好气急败坏,这男人敲晕了自个儿抓了来,还反问起她来了,她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需要知道你是谁吗?” “好的很!我告诉你,姑奶奶是镇国公府薛好是也,识相的,就赶紧放了我,否则,我定将回禀了太后,别说你两小瘪三了,就是你主子也要人头落地!” 薛好的话掷地有声,两人却是被她的身份威慑到了,齐齐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壮男人没想到竟是绑了尊大佛,一时有些失策,小声问另一个要怎么办? 那人抬指给他做了个禁言的手势,那人哑了喉,瘦男人不慌不忙道,“镇国公府又如何?薛安那老头,向来和我家主子不睦,这回也赶巧了,你既是镇国公府中人,杀鸡儆猴,便利落的一并除了。也叫他晓得站错队的下场。” 对方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很快就要横到她二人脖子上的匕首,小川和薛好都被吓得不轻,身上冒起了虚汗。 外头又传来脚步声,前头是一个垂着头的小子在引路,恭顺的厉害,后头跟着一个面色阴沉沉的青衣公子。那两人回了头去,看清了是谁,皆躬下了腰向他行礼。 碍着视线,小川和薛好是没看清对方真容的,只依稀听得脚步声,停在离二人有几丈的位置,小川心想,那人应该就是他们的主子罢。 “人呢?”青衣男子的声音低沉,说不上情绪好坏。 “在里边儿,还有……”那个瘦男人话还没说完,青衣公子就不耐烦地迈进了门去。 那会子是青天白日,屋内的光线并不弱,他几人的视线便撞在了一起,他先是冷冷的扫了小川一眼,直到不经意瞥见了一旁的薛好,青衣公子面上出现了几不可察的慌乱,他偏过脸去,恶狠狠地对后头追来的人问,“你怎么把她也弄来了?” 那胖瘦男人都不明所以,但又不能不回主子的话,“她两人一道的,弄晕了一个不带另一个怕不容易,对了,她方才还说,自己是镇国公府的……” 被青衣公子更厉的声儿打断,“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是……问题是,这会子你还想叫我得罪镇国公不成?” “那殿……公子的意思是?” “放了。” “放了?” “是,两个一起。” “可是,娘娘……”他将声音压的很低,“娘娘那边儿要怎么交代?听宫里说她都快急疯了,冀王步步紧逼,不留一丝的情面,若是没这筹码叫他收手……” “怎么的,有了这筹码冀王就一定会收手么?你是不了解我那位弟弟的性子,他可比你想象的心狠。再说了,那是胡家人自己作孽,怨不得旁人,早晚该有个了断的。” 那人还想在分辨几句,“娘娘做那些,也是为了您……” “呸!为了我?”青衣公子气得狠了,“我今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答应了她,认贼作母!你不知道我有多恨……她就是利用我,借着我的姓,行她胡家的权!她早该有此一天,就是不用我的手,也该叫她付出代价。” 那两人默言,对视了一眼,应了一声是。 小川和薛好身上的桎梏被解开了,两人揉了揉腕子,互相搀扶着起来,青衣男子背对着她们,催促她二人赶紧走。 小川的心直直下坠,真不知道这位……殿下打的是甚么主意。 第55章 讨好 讨好 “壮士, 多谢了!”薛好拱手,对着青衣公子道。 对方偏头,凤眸微睨, 深吸一口气道, “你走罢。” 半盏茶之前, 薛好是非常乐意听见这话的, 若是抓她的人允了,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可这会子, 她反倒从容不迫了, 薛好走到对方侧面儿,歪着脑袋嘟囔道, “壮士,我怎生觉得你这么眼熟呢?” 她扯着对方的袖子,想要拉下他挡脸的手, 对方甚是固执,铁青着一张脸将袖边儿给扯了回来。“不熟,快滚!” 他语气不善, 脸色更是黑的厉害, 薛好却没被吓着。她有一种直觉, 这人不会伤害她,便还留在原地,挠着脑袋瓜子, 偏她还没想个透彻, 就被小川抓着手给硬拽走了。 她两人走了, 青衣公子才恢复了清贵的姿态,旁边的人疑惑道,“殿下, 您认识那位不着边际的薛府小姐么?” 认识么?他也在心里想,“算是罢。” 青衣公子走了,那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还在那院儿中,房檐上掠过极轻快的脚步声,一阵疾风过,两人双双倒地,哎哟哎哟地被叫个不停,那个瘦些的男人贴着地,脸被靴底儿狠狠地踩着。 踩人的人可算是用了十成的力,连脸上也在用劲儿,被踩的人,整张脸胀得通红,扭曲的厉害。那个胖男人捂着胸口爬起来,他想,这样快的速度和力道,是个绝顶高手,自己是决计打不过的!干脆双手合十向对方告饶,“这位兄弟,你放了我哥哥罢!有甚么事儿好好说!” “哼!”他咬着牙,“说!那个女人被你们绑哪儿去了?” “哪个女人?” “就是你们在长安街上绑的,那个讨厌的女人!” 讨厌的女人?胖男人哪里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想到长安街,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连忙给他指了路,道是人早就放了,往西南方向走了。 “真的?”小白半信半疑。 “真的,真的!您看这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况且小公子武功盖世,一个指甲盖都能叫我兄弟二人翻不了身,我怎敢骗您呢?” 小白收回了脚,刚想往那边儿走,忽然又像是想起甚么?顿住了脚往回走,皮笑肉不笑道,“敢跟本小爷抢人?你们是吃了熊心豹胆了!今儿不揍你们一顿,改明儿还不人人都欺负到我头上,笑话小爷是个软蛋!” 他揉搓着拳头向两人靠近。 半个时辰后,小白在离薛府半里地儿的巷口追上了她二人,也不敢说话,就在后边儿不远不近的跟着。出门那会子还是午时,现下都已经夕阳垂落了,她两人在说小话。 “啊——小川我想起来,那人我见过的,就在醉梦楼里头,是发生了点儿冲突……不过那事儿都过了这许久了,他气性再大也应该气过了吧?怎么这会子才来抓我。”薛好寻思,是不是自己出门的太少,他没个机会?可是不应该啊,她是没事就往醉梦楼里头扎的! 小川觉得薛好真是单纯的让人无奈,那两人分明都说了,是冲着自己来的,甚至不知道薛好的身份,可她还是要把责任归咎到自己的身上去。 “定儿,你真不…认识他么?” “认识啊,我们在醉梦楼里见过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知不知道……知道他的身份?” 薛好摇头。 小川不语,薛好好奇的不行,挠着小川的胳肢窝,“他谁啊,快说……你这话的意思,是你知道么?” 小川被她弄笑,点了点头,“是二皇子。我在……在宫里的时候见过。” “二皇子么……可是他抓我们做甚么?不对,他是甚么都没做,又把我们给放了!好奇怪啊,他这个人,我还当他在记恨着我揍了他的事儿呢!”薛好皱着眉头感慨道。 “定儿,这种事儿……不是回回都有好结果,这几日,就别往外头了,万一……真有人起了坏心,就是薛大人也恐鞭长莫及。”小川小声道。 薛好低低地唔了一声,“对了,你说白沉那小子这会子在哪儿?会不会回去搬救兵了!完了完了,咱两肯定要挨骂了,你都还好,我肯定是逃不了一顿家法的。到时候你记得哭得惨些,就跟我死了似的,这样我祖父才会心软。” 小川嗔她,“别死啊活的,我会……会帮你求情的,大不了咱两就一起挨罚,我给你分一半儿。” 两人相视,又嘻嘻的笑了起来。 回了薛府,一切风平浪静,像是甚么都没有发生,直到日落,才看见白沉揣着手回来,若无其事的,跟落了这么丢人的事儿,白小将军才不会说出去丢人呢。 晚些的时候,小白主动和小川说了话,“诶,那谁……” 他变扭的很,小川看他就觉得好笑,但还是转身耐着性子问他,“白大将军,有什么……什么要说的。” 他嗯了一声,“我有东西想送你。”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平素小白不给她找事,她都是谢天谢地了,今儿还想送她礼?小川警惕起来,小声问道,“是甚么?” 小白示意她伸手,小川递了过去,慢悠悠地摊开手心,小白握着的拳头忽的松开,那玩意里落在她手中,她定睛一看,是只青黄色的蛐蛐儿。 “我把我这镇西大将军送给你了,以后咱两就是朋友了,你可不许去明渊哥哥那儿告我的状!否则……”他否则了半天,没说出个东西来,“我不管!反正你不许告我的状!你不知道,镇西大将军可厉害了!是我在王府的后院里捉的,你别看他小小个儿,我拿它去斗,没一个打的过的,就我一样厉害!” 小白很是得意,他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也一定会喜爱的。小川哭笑不得,原他是怕自己去明渊那儿说他的不好,损了他的名声,才割肉舍了自己的心爱之物与她。 “那我便……多谢白大将军了。”小川笑盈盈的,自顾自道,“正愁没东西……泡酒呢。这蛐蛐儿小是小了些,说不准别有妙用!得了,我这会子就拿去。” 白沉听完她那话,人顿时就颓了,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镇西大将军,“别啊……别啊,多可惜啊,怎么能泡酒呢?” 小川停了步子,把蛐蛐儿递给他,“那你拿去!我不要了。” 小白自然是想接的,但看见小川气鼓鼓的脸,心一横便道,“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理儿!我白沉可不是轻诺之人。你自拿去别给我了!我赶明儿……赶明儿又去抓,说不定还有好的!” 这只蛐蛐儿最后还是给了小川,小川给它编了个小笼子,就挂在房门口,每日等白沉眼巴巴的看着着急,喂些水啊吃的,过了季节,自己就死掉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中秋佳节后,大虞出了件好了不得的大事——皇后彻底倒台了。 那天,小川照旧在薛府跟着老齐学东西,这几天冀王都没来找她,这人罢,偏就是怪的很,对方上赶着来的时候,急着把人赶走,这会子真的不来了,小川心里又念他的厉害。 小川心不在焉的翻着医术,薛好突然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嘴里叨叨着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小川搁了手里的书,给她倒了杯温茶,先递给她让她慢慢喝,再问她出了甚么事? 薛好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长出了一口气,才道,“皇后死了。胡国舅……胡家被满门抄斩!就是昨儿个下的旨,听说皇后……啊,是胡氏,原陛下都没要她的命,是她自己听了那道旨意,在冷宫绝望自裁了。据说是撞死的,流了满地的血,那送饭的宫人去看,她眼睛还大睁着,死不瞑目啊!” “殿下还好吗?”小川听得胆战心惊的。 “哪个殿下?” “冀王,冀王殿下。”小川哪有心思关心别人呢? “冀王好的很,中秋宴那会儿,他也在场,不过那些事儿都与他无干,天子的怒火自然烧不到他身上。”薛好答道。 小川这会儿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有心思考虑旁的事儿。她记得皇后,在禁中那会儿,她高高在上,拥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却不想这还没多久便天翻地覆,“是……怎么回事?” 薛好喘匀了气,才娓娓道来,“皇家宴那天……原都是风平浪静的,直到来了人,告御状。那人拿着先帝赏的丹书铁券,字字泣血,祈求陛下为他们主持公道。” “是谁?” “是个半大的小子,张御史的儿子。说来也怪,自张大人辞官之后,他们便没了踪迹,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陛下气坏了,胡国舅却淡定的很,言及那事儿是个误会,自己不成器的侄儿已经交由大理寺法办了。” “那……那后来怎么会?”小川问。 “一罪不二罚,陛下也没什么好说的。偏告御状只是个开端,张御史的小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许多的证据?一条条罗列着,全是皇后和国舅杀贤才、欺百姓、害社稷的罪证……” “起初,皇后等人还是竭力的抵赖,言及此事是有人在背后构陷,一个半大小子,哪来的这通天的本事找出这许多证据?再加上其中一两条不够明晰,陛下果真犹豫了……直到七皇子借着酒意哭起来,说是有一事,一直藏在心底,若是今日不言怕以后再无机会。” “甚么?” “陛下重病,是皇后的手笔。” 第56章 霸道 霸道 皇后苦心孤诣这许久, 最后竟是落得这样的下场,胡家满门抄斩,连她自己也没落着个好, 她也算是果决了, 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也不在失了势后受宫里的冷眼和算计。曾活在云端的贵人, 是没法子忍受人间的炼狱的。 小川忽觉的怅惘, 贵贱也好, 声名也好, 总要想着有不复的那一日。再加之皇后为人做事过绝,更是把自己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若是一直高高在上还好,听不见下头的怨毒和咒骂,可是真有了坠下的那一刻, 怕会被反噬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入夜,她正和衣打算歇了,门口忽的传来一阵响动。小川坐了起来, 借着微弱的光, 看清了来人,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却在和小川对视后笑了起来。 “你歇了么?”他问。 “也没……没多久,殿下等我会儿, 我现在起来, 陪你……说会子话。”小川摸索着手边的外衫, 窸窸窣窣地抖落开来。 “不用了……”明渊轻声说道。 小川以为他见着了人,这下子是要走了,心口堵的很, 却不知道说些甚么。对方大步走了过来,抵着她的肩膀将人往里推,“这几日没睡好,头重的很,借姑娘的榻让我躺会儿。” 小川也没反应过来,就往里头缩了缩,他顺势一躺,就挨在她的旁边,大剌剌地抢了她大半个床。小川愣了愣,才诶诶的叫他,对方安静地闭着目,看起来像是真睡着了。 “殿下回……回王府休息吧。这是在别人家,你宿在这儿,成什么样子了……”小川提醒他的声儿越说越小。 明渊悠悠地睁开了眼,扯着她的褥子耍起无赖来,“姑娘可怜则个,若你愿跟我回王府,自然是不必舍近求远了。” 这是又把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了,小川无奈的苦笑。 暖烘烘的被里,一双不规矩的手轻轻悄悄地捏着她的手心儿,手的主人温声请求她陪自己躺会儿。本来这般无耻的要求,小川就该厉声的拒绝了,再把他踹下床叫他滚蛋的。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累,就是睡着了,眉间还散布着些皱褶。 小川又往里挪了半寸,突然,她的脚腕受了股外力,连带她整个人都被扯了下去,小川惊呼了一声,对方伸手将她翻了个转儿纳进了自个儿怀里。一阵天旋地转,小川定睛,看见他大了许多的俊脸,高挺的鼻梁,长睫盖着眸,下颌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 他将小川更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中,半虚着眼调笑道,“好看么?你男人。” 小川当真是被他的厚脸皮给震惊到了,气了半天却不知道是骂他好,还是打他好,靠在他胸口兀自生着窝囊气,“谁要看……看你了,还不是你自……” 他笑起来,坦坦荡荡地说,“是我是我,都是我!在下是个厚颜的登徒子,姑娘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小川那会儿真和他生气呢?不过是做作样子罢了。过不多久,又听他说了起来,“你说,我若是早遇见你该多好……等你到了岁数,咱两就成亲。也不一定,可以先订亲,你爹娘要什么聘我就给什么,多的也给……这会子,说不定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他说的沉浸,浑然不觉怀中人满脸通红,幸而夜深的很,漆黑作一团,也看不出她的羞赧,“殿下,来日……方长。” 明渊将人抵得更紧些,语气里有些低落,“长吗?我都恨不得明儿个就娶了你,日子拖的越久,这其中的变故桩桩都叫我不安。” 他忽然正色问起来,“小川,你愿意等我吗?我也不知道有多久……”或许是两三个月,或者是三年五年。 小川不解,又听他继续说道,“罢了,是我太自私了,你不愿等我也无妨。只是你今生,注定是我的人,我活着一天,总要把你抢到手的,就算你有了旁人我也不在乎。” 这人可真霸道,小川心念,又怎么能够不在乎呢?就是小川自个儿也得承认,她对明渊是有占有欲的,她想要他对他好,想要他只对自己一个人好。她不喜欢明渊家里那些莺莺燕燕,每次想起来,就觉得火上心头,烧得她疼,烧得她想哭,幸亏明渊心底的想头和她是一样的,才免了这许多的烦忧。 她正想告诉他君心似我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小川无奈的叹息在深夜里弥散开来。 第二天。小川醒来的时候,明渊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收拾了一会儿,吃了早点,又碰见了薛好,来她的房里窜,她最近总是这个样子,没事儿就来找小川。上回两人出了事儿,她就学乖了,再不邀着小川四处蹓跶,但是串门儿还是可以的,唠唠嗑不也自得其乐? 薛好坐在小川那院子里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边摆弄着花草边和她聊天,“今年八月十五,过得实在不算太平……皇后没了,二皇子也被陛下斥去了封地,非召不得回。” “就连我祖父也要走了,这才回来没几天呢!又要回北境,薛宁也要去……我悄悄同你说,他是被逼着去的,昨儿我见着他,黑沉着脸,见谁都没个好颜色!唉呀,虽他这人讨厌的紧,可没了他罢,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况北境那边儿,蒙古人各个悍勇的很!据说有九尺高,打杀起来不要命的!也不知道薛宁吃不吃的消……” 小川看她嘟囔,不由得感慨起来,“有人……有人平时可是最烦薛公子的,见了他是一定要吵嘴的。这会子倒是担心起来了。” 薛好撇着嘴,“谁担心他啊!我……我那是怕他上了战场不行,丢我们薛家人的脸!”这话说完,薛好自己都有些心虚。 小川抿着唇,并不拆穿她的话,“知道啦!薛公子好歹……好歹是将门之后,就算是没上过战场,有薛大人的指引,是断断出不了错的。” 她又问起来,“不过,北境最近有战事么?怎生一点动静没……听说呢?” 印象中,北境大多时候都是太平的,自当年蒙古王莫德惨败在镇国公手下后,蒙古便偃旗息鼓了很长时间,边境一直没有战事,百姓大多安乐。 “不算是打仗吧,规模不大,只有一股子游兵,成不了大气候,正好也练练薛宁,磨一磨他身上吊儿郎当的气儿。”薛好道。 那样也很好,既不是大规模的行军打仗,应是危及不到薛公子的性命,小川替他松了一口气。耳边又传来了薛好的声音,“不过幽都那边儿就惨了,西夷纠结了大批的人马,连下了好几城……长盛军千里加急,连送了十三封信函给陛下亲启,就在……就在前日!” “甚么?”小川的脑子像是被重击了,一片空白,怔忪了足足三秒。这样大的事儿,为甚么会一点儿风声也没有?长盛军受难了?这么说来,冀王他岂非是……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西夷那边儿好像和冀王素有恩怨……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好像叫甚么乞古斯?可不得了,我听我祖父提起过,说他的可怖凶狠程度,不亚于当年的蒙古王莫德!昨儿个陛下急召冀王入宫,说的应该就是这事儿!唉,估计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小川的脸色白的吓人,像是丢了魂儿般盯着前方,身子发着颤。薛好看她不正常的样子吓得慌了神,晃了晃她的肩膀唤着小川的名字,后者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甚么时候?” “什么甚么时候?” “冀王……离京?” “应该快了,就这两天吧。小川,你没事吧?你看起来脸色好差啊。” 小川道了声无事,强打着精神对薛好扯了个笑容。 当夜。 冀王又翻了薛家的墙头,一进门,就看见小川正经危坐着。房里也没点烛,借着月光依稀可见她清丽的脸,明渊也没客气,上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笑呵呵道,“在等我呢?” 话还没说完,手上就不规矩起来,小川这次是真不客气了,拧着眉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明渊掰着她脸扫了一眼,像是肯定了般,“唔,看起来是生气了?” 小川不语。 “在生谁的气呢——”明渊跟哄孩子似的。 “不会是我罢?我猜猜……难不成是气我昨儿晚上表现的不好?哎,确实也是昨晚困的狠了,不怪你怨怼。但无妨,今夜精神头足,便好生服侍姑娘,把昨晚的一齐补上!”说着就要凑上来。 小川很是不满的推开了他,隔着两尺的距离道,“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明渊问,“瞒你什么?” 小川不喜欢他这样子,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总装作若无其事。她直言道,“殿下……殿下要走了,幽都那边出事了,不是吗?” 明渊顿了顿,他其实也没想瞒她的,只是怕她知道了难受,晚一天知道就晚一些难受,“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西夷看似兵力雄厚,来势汹汹,实则是些游兵散将,我已备好了应对之策。你就在家里等着,我很快便会凯旋,届时……” 小川小声的说了一句,明渊没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明渊顿时沉了脸,“不许!” 小川说的是,我也要去。明渊当然不会同意,她在京都,自己才没有后顾之忧。偏小川也是个倔得很的性子,明渊说了不许,她便也气着了,推着人出了门去,还狠着心的落了锁。 两人不欢而散。 第57章 交锋 交锋 自那天不欢而散之后, 两人很久没再见面,明渊拉不下脸来,小川也是个犟性子。互相使性子罢, 总有人要先服软的, 冀王殿下可不就是先软下来的人!也不敢亲自来, 怕又被不留情面地赶走, 委实有些难看, 就先送了些礼, 甚么镯子啊, 钗镮的……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尽往薛府里送, 明里暗里送了一茬又一茬。 无一例外,全都给小川丢了回去,怎么送过去的, 就怎么送回来。冀王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么?有些事就是没法子妥协的,若她提的是旁的要求,或许明渊早早的就依了她, 快快活活的过这几天。偏她要跟着去, 战场瞬息万变, 万一出了事……他承受不起这个万一,就像当初送小川入宫,她折了手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争不出个结果, 日子就拧巴巴的过着。 就连薛宁也察觉了他们之间的古怪, 那天跑来见了小川, 状似无意的先提了旁事,“诶,小白那臭小子呢?” 小川看了他一眼, 淡淡地答道,“他回了,前日……殿下召了他回去。” 当然得回去了,皇后垮了,小川安然无恙,白沉在这儿可没有用武之地,他得回自己真正的战场去了。幽都那边儿有了战事,他算是有了一展威风的机会了,回去了也好,他关了这么久,终于有一件遂了他心愿的事儿了。 薛宁叹道,“哎,这臭小子!真是白疼他了,走了竟然也不同我说一声!他难不成不知,本公子也要去北境了?那边危险的很,竟连句贴心话都不留与我,若是我不成了,将来谁还能陪他顽?谁来关心他看顾他?啧啧,真叫本公子心寒。” 这话薛宁自己说完,都有些亏心,若是小白在这儿,听了他这没皮没脸的几句,定要啐他厚颜!白小将军哪儿需要人照顾?他神威着呢!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有那一天,那也轮不上薛宁呀!白沉最烦他了,见他一回就要闹腾一次。 可薛宁还是要说,不合适也要说,就为了看看小川的反应。偏对方闻言不起波澜,薛宁只好更近一步,“其实啊,不止……不止本公子要去北境了,就连冀王啊,他也要西返了!你知道吗?” 小川还是没有反应,冷冷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薛宁在心口长叹一口气,心道这说客可真是不易,“你就不想去见见他么?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西夷可远比蒙古难对付,此行艰难,我说句不吉利的,若是他真有个闪失,你可不得悔死?若你不好当面说,或者说与我听,我替你转达都使得。” 小川顿了顿,纤细的身姿看着单薄的很,过了会儿才传来了她压抑的声音,“此行凶险,薛公子……一路顺遂。” 薛宁不解,不是问你要说与冀王么?你说与我听做甚。再要问,小川便缄默不言,薛宁哭丧着脸原话回了,冀王却很高兴。 明渊的人马在两日之后启程,次日薛宁也走了,小川的院子寥落了些,少了人气,齐大夫总有要专的事儿,只偶尔指点一下小川,小川一个人的时候就更多了。 有时也会至些不速之客,是宫里来的,没见着小川的面儿,就递了封函来,小川看了一眼,就丢到了一旁,送信人问她,姑娘你不展信看看么? 小川撇了她一眼,没什么好看的,我们之间本就无纠葛,何苦要做些多余的事儿叫人误会?我若应了这回,少不得还有下回,不如回绝的彻底些,也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那人应了声是,领着信走了。 这其间来的最频繁的,还要属薛好。她拿了宫里赏的金银玉器、瓜果珍馐分与小川,有时又同小川讲,薛宁寄来了家书。七七八八写了一堆,多是托她照看这照看那,就连他房里的草木都要给他好生养着……薛好撅的嘴老高,道是他关心谁都比关心自己妹子多。 说着还把那信递给了小川,非要她看看,来给自己评评理。小川扫了一眼,指着最后一页的几字道,“瞧这儿——待吾归家,所求皆应。看来,薛公子对你才是最好的呢。” 薛好盯着那几个字儿,似要盯个窟窿眼儿,过了半晌才把信折上收进袖口道,“他许的诺可太多了,今儿说送我这,明儿说带我出去顽儿,这个?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兑现呢!” 小川笑起来,“不怕!我会……替你作证,况且,这白纸黑字写着呢,薛公子不会……不会抵赖的。” 薛好也翘着嘴角颔首,“也是!那我可得好好想了,得要个甚么好呢?必得要薛宁好生疼一疼才行……唔,对了川儿,我听府里的小厮说,驿使来送的信,有一大半都是你的!那都是谁给你的啊?” 还能是谁?当然就是那位远在天边的冀王,他可真是坚持,寻个落脚的地儿就要燃烛写上两封,小川一次也没有回过他,可他还是很认真的在写,一字一句诉着想念。 小川何尝不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呢?那信,每封她都看了许多遍,墨上的起承转合,隐匿的情思,她统统都记得。时而从梦里惊醒,那莫名涌上的怅惘和失落,几乎要将她吞没,让她窒息。 不过无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小川低声回了薛好,是个遥远的人。 说回那位遥远的人身上,他和白沉一道,于三日前回了长盛军中。 当日,众军列阵,齐呼恭迎冀王殿下,这样的阵仗和气势,是上一任将官看不到的。冀王很满意,这才是大虞的男儿,大虞的兵!就算他本人久不在营中,也不会疲怠和松散。 他整顿好了三大营,回了大帐。白沉回了长盛军,跟脱缰野马似的,整个人欢实的不行,见了谁都要去打声招呼,当然他招呼的人中,最兴奋的还要属老金了。 他是一大营的将领,已过而立之年,平素和小白好的穿一条裤子。白沉刚回,两人就拉扯到一起,你一拳我一脚,这是他们独特的打招呼法子,互相切磋,也看看对方这功夫有没有落下。 “好家伙,你这小子是吃拳头长大的吧?在京都这么久了,武艺竟还没落下,难得啊真是难得……”老金搂着他的肩膀,两人抱着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哼,当我是谁?再过十年,我也是这军中最能打的!”白沉道,是狂妄的没边儿了。不过他也没胡吹,他刚来长盛军那会儿,一人便能战倒七八位好手,如今是更精进了些,不过碍于冀王不许私下斗殴,才没试过,不过这军中,有谁敢不服他呢? 老金左右四顾,确定没了人,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他,“诶,你实话同我说,你他娘的还是个雏蛋子吗?回了趟京都,那么多漂亮的婆娘,噫,你不受用一番,可真不叫个男人了!” 小白用手肘子别开了他的身子,面露不虞,“我怎么不是个男人了?你且把你口中那些男人叫来,看我是不是揍的他们满地找牙!哼,本小爷岂止是男人,更是男人中的男人!” 老金啧了一声,抵着他的肩膀,“你怎生不开窍啊?揍人算甚么本事!就是那熊瞎子都能扑倒两,要我说,嘿嘿,还是在榻上弄得女人欲仙|欲死才是真本事,真男人!” 小白听不懂他那些诨话,懒得理他,两人相偕进了冀王的大帐,彼时后者正专注地看着地形图,时而在上面指点勾勒,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大帐中不止冀王一人,还有二大营三大营的将领,一同了汇报军情。 明渊往后边一靠,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坐下。他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正色道,“很好,人都来齐了,从谁那儿开始?” 老金自告奋勇,“我!殿下,我可有好多事儿想说……” “嗯。” 他开始倒起苦水来,“您不在,兄弟们的日子过得苦啊……外有西夷那群小人侵扰,内有一个纸上谈兵的草包将军,甚么都不会就知道摆架子,我还挨过他几顿胖揍,哎哟喂,下手是真的狠啊,那人是同我有仇罢?还是殿下好,您回来了,我这心就落地了,踏实了!您不在的时候……” “打住,打住!”明渊扶额,总算是听不下去了,二三营的将领是见怪不怪了。“捡要紧事说,现下没功夫听你废话。” 老金受了斥责,挠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太久没见殿下了么?一兜子的话等着倒,也没留意个缓急,殿下勿恼怒,嘿嘿。” 明渊赏了他一个锋利的眼刀子,意思是要他赶紧闭嘴,旋即扭头向了另一边,“于田,你说!” 于田是三大营的首将。 他拱了拱手,正色道,“我们已照殿下传信,在赤水沿岸、鱼子谷顶等地布下了重兵,擎等着殿下号令。我营先锋率三千众于前日出发,绕过了越山从后袭他,前后夹击,势要打乞古斯个措手不及!” 二营将领道,“乞古斯声势浩大,称是集了百万人马,定要踏平我大虞……近来与其交锋数次,我军佯败,西夷人想要趁胜追击。千里奔袭,定会人疲马累,却是我们反击的大好时机!” “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三人齐齐回答道。 老金问,“殿下,您在京中,那卫鸣,可有审出个究竟?”旁人是不知道的,但今儿的这几位不算是旁人,信得过,冀王坠于赤渡之事,就据实相告了。 “他嘴硬的很,甚么都没说。”明渊摇头。 “那殿下可有查出背后指使之人?”老金问。 “唔。”明渊面上又恢复了运筹帷幄的神色,“差不多。” 第58章 婚配 婚配 可惜他千算万算, 还是算漏了陛下的心思。他才复宠,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皇后下地狱。中秋当日,陛下听他说完那话, 脸色就变了, 白了又白, 甚至比大病初愈的当口还不如。 陛下自是不愿意相信, 他原当她胡家只是好大喜功, 不成想还有这样的歹念。谋害天子?这大破天的的指控若没有真凭实据, 是绝不敢摆到台面儿上来的。皇帝颤着声儿叫他继续说。 他应了声是, 将近来宫中之事陈开来讲,不仅有证据, 且人证物证俱全,陛下龙颜盛怒,皇后辩无可辩, 苦苦哀求而不得,当即就昏死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雷厉风行地交由大理寺处理胡家,陛下是气得没奈何了, 可过了几天, 才悄摸着咂出个味儿来。他找来了冀王问他, “朕身边的人,净是豺狼虎豹吗?” 明渊当他在为皇后的事儿闹心,便劝慰道, “废后心思不正, 陛下既决了, 附骨之蛆已然不存,还望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混浊的眼遥望着他,像是在看他, 又像是在想事儿,最后摇了摇头兀自道,“他明知皇后要害朕,却耐着性子忍得住?从事出到现在,甚么也没讲,偏这会儿才来踩一脚。胡家万劫不复了,他好从中受益?呵,朕的这个儿子啊,可真是个好儿子。” 末了,皇帝转眼冷冷地看着他,散发着帝王之威,“不过啊,朕可不止一个好儿子。那晚的事儿,是你挑的头罢?朕总觉得怪,张家那小子,毛儿都没长齐,说个话哆哆嗦嗦的,哪儿来这样天大的本事?左思右想来,还是只有你了……冀王,你又存的甚么心思?” 明渊心口骤然一紧,咚地便跪倒在地,闷声道,“臣不敢。” 皇帝把手边的奏折往他面前一丢,厉声道,“你不敢?哼,好好看看,这里头写得是些甚么!” 那奏折就落在他脚边,正好开了,他略略扫了一眼,‘乞古斯大军压境’几字赫然就在眼前。皇帝用如钟般的声音道,“你手下那个叫白沉的,杀了乞古斯幼儿,他借着这事儿起头攻打我大虞,连占了边境几城,杀人纵火,无恶不作……冀王啊冀王,你难辞其咎!” 明渊跪的笔直,也不看皇帝盛怒之下的眼神,只是郑重其事道,“西夷人狼子野心,想要侵吞我朝也非一日之事。陛下,就是没有白沉,他们也会寻旁的借口,臣请……” 皇帝自鼻孔发出呵呵的声儿打断了他,像是威胁又不像是威胁,“非也,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乞古斯派使前来和谈,条件有二,一来把白沉交出去由他处理,再加之每年奉上万金,他便退兵,十年之内不踏入我大虞。” “万金么,倒也不算多,给的起。若舍了白沉一人,可保我朝十年基业,他也算功德无量了,你说是不是啊,冀王?”皇帝起身背着手道。 此言一出,明渊便咬着牙道,“陛下!您若应下了,难免西夷人觉得我朝软弱可欺,人人都能来分上一杯羹,这回是西夷,下回就是蒙古,下下回就是南蛮子。这回要金,下回要地……贪欲永不满足!大虞早晚会被吞噬殆尽,祖宗留下的基业不能这般断送了,陛下!” 皇帝眉毛一挑,哦了声道,“那你说?” 明渊沉声道,“臣请战,不破西夷誓不还!” 闻言,皇帝抚膺喟叹,“很好!起来吧冀王。”皇帝亲自伸手将明渊给扶起,他拍着明渊的肩膀,“便交由你了,好好给朕杀杀西夷那起子贼人的威风!” 明渊应了声儿是。 接下来的日子里,明渊大多时候都醉心于和乞古斯的交手上,后者的确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倒不是他盛大的声势骇着了明渊,乞古斯新收拢的兵,大多松散,整顿不佳,只能仗势逞逞威风,单拉出来操练不见的比长盛军士兵强。正儿八经凶悍无比的西夷铁骑十之无一。 这几日呈上的军情,整个势头都是好的,只一点,西夷人是越发的阴狠毒辣了…… 原是拜月弯刀上的刺棘叫人头痛,上面淬了毒,喇了个小口子都能令人挣扎痛苦数日,气运上佳的,熬过了就没事了,运气不大好的,烧个几天几夜人就闭了气过去了。 现在他们更是歹毒了。长盛军夺回几城,里面埋伏着西夷的人,若是西夷男儿也就罢了,大不过杀个你死我活!可他们实在卑鄙,连妇孺都用上了,叫他们藏在大虞人中下手,袖里揣着匕擎待着下手。 因着西夷人和大虞边境人实在是像,言语也通,长盛军实在分不出来,又不能滥杀无辜,几回遭了她们的道,头痛的厉害只能求明渊的令。 “呸!真不要脸,他们算甚么男人?竟推自己女人孩子来挡刀。”小白忿忿道,他最看不上这种人了,有本事就真枪真刀的来拼杀啊,耍阴招算甚么本事! 来问话的人道,“白小将军有所不知,西夷人自小受的教诲就是如此,男女妇孺,皆以杀去外人为荣 ,尤以大虞人为甚,称此举死后可上西天极乐……各个视死如归,杀不成的还痛哭流涕!那天,我就眼看着一个老太婆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剪子,要捅人。” 白沉皱着眉,都是甚么毛病啊? 那人问冀王要怎么办?明渊道,一来提醒将士们提高警惕,不要独行。二来扫城后,要特别上意那些眼神动作古怪的人,发觉异样及时报上,予以悬赏制,长盛军耳目有限,发动百姓说不准儿有意外收获。 那人应了声是,撩帘就出去了,前脚刚出,后脚又有人进来,扬着声儿道,“殿下,有人找。” 明渊也没抬头,问了句谁?那人挠了挠脑袋,对方也没报姓名啊,便说是一个小子。 小子?明渊想,估计又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想要加入长盛军的人罢。可惜近来正忙着打仗呢,哪有功夫招兵买马?明渊摆了摆手道,“把他打发了,这会儿不是收人的时。” “可是,可是……”传话人急得很,“他说一定要见着您的,您不去他就不走。我瞧着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好久的路来的,可怜的紧,您真不……” 明渊觑着他,冷冷道,“你在替我做主?” “不敢,不敢。”那人躬着身子,弯身出去,小声嘀咕了一句。 “回来!”明渊突然站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像是如临大敌,吓得不成了,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明渊又道,你嘟囔的那一句,是什么?那人哭丧着脸,回忆了起来,“哦,小的是说,那小结巴白来一趟了,殿下正忙着呢。” 明渊的手颤了颤,心直直的往下坠,是他吗?是她吗?她怎么来了,她是怎么来的!动作比思绪还快,他风风火火地就往外奔,路过那人旁边的时候,还压着声音道,“不许再议论她结巴,听见没?” 对方喏喏称是。 一身甲胄还跑得如风掠过的冀王,终于在军营门口,见着了自己心尖儿上的人。 她穿着一身简朴的男装,乌发用木簪束起,没有多余的装饰,看着小小一人清素的厉害,明渊却盯得心口砰砰直跳。 他奔袭而去,一把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头枕在对方的颈窝,对方亦环住他的腰,两人亲昵无比。 明渊松开了人,捧着她的脸扫了一圈,嘴里不停问着,“你怎么来了?这儿离京都这么远,你一个人来的吗?这儿不太平,路上有没有遇见甚么危险?你怎也不提前和我说,是要吓死我么?吃苦了么,这么远的路,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都没有回?” 小川道,“你不是……不是说,我字丑么?我怎好意思给你回信?” 明渊叫她这话堵着,嘴上可死活不认,“谁说的?哪个不长眼的竟嫌姑娘的字儿丑!要我说,我整日跟盼甚么似的就等着你的字儿呢!一两字也好啊。” 他又道,“你怎么来了?”两人分开那会儿,还隐约使着性儿呢。 小川以为他要气恼,先佯怒推开了他,“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明渊挑着尾音哦了一声儿,“那你是?” “我来帮……帮齐大夫交答案了。”小川笑盈盈的,眸色狡黠,“殿下,这回小白公子……可真的要跟着他习医了。” “甚么意思?”明渊不解。 小川道,“那天罢,小白公子和齐大夫打了个赌,赌的是……” 大帐中。 小白拉长着个脸,“我不去,我不去!明渊哥哥,算我求你了,就这一次!那老头子成天捣鼓些恶心的心啊,肝儿的……我见一回,两天都吃不下饭,我死都不去!” 明渊勾着嘴角,看他撇着嘴的样子道,“白小将军,言而无信可不兴。” 白沉的孩子劲儿可上来了,“我不管,我就不去!谁听见我答应啦?压根就没这事儿!”语气凶巴巴的,现在是开始不认账了。 明渊不待理他,就把人干晾在那儿,等到老金进来了,他两还在暗暗较着劲儿。 老金没发觉这压抑的氛围,倒是搓了搓手道,“殿下,我营中忽来了个好了不得的小子您知道吗?比原来的军医要强些……经他手治的受拜月刀伤的将士,这几日都好了个七八,我还去看过,确实好了,且那小子人长得还挺水灵。” 小白嗤笑一声,“小子?你瞎啊,那是个女的你看不出来?”他毫不留情的笑话老金,“就这还敢跟我吹你阅女无数!” 老金嘿嘿一笑,“那咱不是待在男人堆里太久了吗?连个女人味儿都没闻到过,这可赖不着我啊!” 他摸着下颌神神秘秘问起来,“看着讨喜,也不知道那女子可有婚配?” 小白哼哼唧唧的,我哪儿知道啊?倒是一直没说话的冀王开口了,“约莫是有的。” 老金继续追问,“谁啊?”若是什么青梅竹马,到这会儿还没娶,估计是不成了。若是借口金榜题名,十有八九是个负心郎,还不如跟着他呢,至少他有品有阶的。 明渊抬头,浅笑着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不、才、在、下、。” 第59章 结局 结局 三大营配合得宜, 杀了乞古斯几回措手不及,再加之白沉绕路,截了他西夷几批粮草, 烧之。长盛军连胜连捷, 形式一片大好。 乞古斯阵线拉的过长, 加之行军时间长了, 队伍难免疲怠。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以为啃下了边境几座小城, 便能吞掉整个幽都, 延误了战机,士气受了不小的冲击, 兵卒更是在长盛军开始反扑后损失惨重。西夷内部一片阴郁之色。 相反的,长盛军内便显得乐呵多了。 小川被安排去疗治受伤的兵员,众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说话便没什么顾忌,一来二去的,大家都混得熟了, 甚么话都肯同他讲。 这些小兵卒大多年岁不大, 比小川大不了多少, 入伍的时间也短,没事儿的时候天南地北的都唠起嗑来,和气的跟一家人似的。 “陈大夫, 你是哪里的人哩!”一个右胳膊伤了的小子问。 小川一边帮他换药, 一边回答他, “我是小村子里……出来的人,不算是大地儿,说不来你可能都不知道。” “哎哟, 我也是个小地方来的!没事的,说说罢,说不定我还就真知道呢!”小子捂着右胳膊豪爽道。 小川嗯了一声,便将天荫村道来。不仅如此,她还补上了附近大的城,心道这样总知道了罢。岂料对方不仅知道,他家离小川他们那边儿还挺近,翻两个山头就是了。小子高兴地手舞足蹈,道他二人也算是老乡了,能在这儿见着可真不容易。 兴奋得猛了,还扯着了自己的膊,疼的嘶了一声,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地,“我就说,陈大夫这口音听起来怎么这般耳熟,原是乡里乡亲啊!我表姐就是嫁到你们那村儿去的,就是……就是那家姓田的!卖货的田二,你晓得罢?” 小川笑,点头说自己是知道的,这下子可是开了对方的话篓子,不停的往外头倒,家长里短是三天三夜都聊不完。末了,他还问了他一句,“怪了,你怎想着来长盛军呢?说起来,我们那儿可离镇国公的薛家军要近些。”要报效家国,舍近求远可不是个怪事儿么? 小川反问他,你怎么不去呢? 那小子笑的得意,拍拍大腿道,“来长盛军还能是为什么?自是因为仰慕冀王啊!他可厉害了!我总听说书的人讲他的事迹,那会儿他才十六罢,就上了战场……三年后拿了副指挥权,引着手底下仅有的八千余兵,抢回了西夷人占了三年之久的日月双城!你敢信么?光日城的守卫就有两万余众,敌众我寡之势,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呢,你也是因为仰慕冀王殿下才来的么?”小子很笃定的问。 小川笑得内敛,她边收拾残物,边答道,“算是罢。” 这不,两人又有了共同话题,小子高兴地跟甚么似的,仿若手上的伤不复存了,叽叽喳喳跟着鸟雀似的,一刻都不安生地畅谈着冀王的诸般好。 直到外头有人来催促,“陈大夫,冀王请您一见。” 小子推了推她的肩膀,好奇地问,“你跟殿下很熟吗?” 小川扭头,“还好。” 那小子比她还急,“那你快去,别耽搁了!” 小川到了时候,冀王正在喂马,他手里拿了一把干草料,递到黑鬃马边上,它便寻着味儿吃进嘴中嚼巴起来,草料很快卷入腹中。 见着小川来,明渊冲她招了招手,行至和他比肩的位置,明渊便执起她的手,引她拿槽里的新草料喂马。 小川紧紧地攥着东西,却不敢上前,只原地杵着,跟腿里灌了铅似的。她嗫嚅着嘴皮,无奈地看向一旁看戏的男人,“我不敢。” 明渊看她缩着脖子的可怜样就觉得可爱,收了戏弄她的心思,站在小川和马儿的中间,一手牵着她,一手顺着马鬃,“你别怕,它很乖的,过来试试。” 马儿的大眼黑漆漆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鼻孔还在哼哧哼哧得冒着粗气,小川犹豫了好久才鼓足了勇气一点点的支手过去。 马儿果真很乖顺,一点没吓她,把她手里的草料吃了个干干净净,小川笑颜明媚,转头看向明渊,对方一脸‘你看我说什么’的表情。 小川像是得了乐子,孜孜不倦地给马儿喂,喂多少它就吃多少,后来还开始拿头来拱小川,小川正给它挑着料草没留神,差点被它顶的一个趔趄。 还是冀王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小川的腰,且稳住了她的身形,明渊眉眼弯着轻声对小川道,“别怕,它就是喜欢你,随我。” “殿下,快别说了……”小川脸皮薄,当场便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儿把自己塞进去。 明渊松开了手,纵身一跃上了马,他背着日头,从小川的方向来看,就像是笼上了一层金光。明渊俯身朝她伸出了手,“今儿天气爽朗,我带你出去看看。” 小川道,“这不大好罢。”战局未定,主帅怎么随意奔走?岂非落人口实。 明渊浅笑起来,遥遥的指着远方道,“西夷人退兵了,昨晚的事儿,此仗咱们是赢了,真是顶高兴的好事儿。走罢,也在班师之前,带你见见这边境的大好风光!来这儿且有一阵儿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却在小川心里激起了千层浪,她高兴的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下一瞬,竟是涌起一股子莫名地感慨。赢了吗?是真的赢了吗?这么说来,故土失而复得,那些想家的将士们归期有期了! 明渊见她也不主动,干脆自个儿下马,掐着她的腰就将人送了上去,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挥,马蹄便扬起前尘土,往前方奔去。 有幸围观此景的一位小将士问旁边儿的金将军,“将军您瞧见了吗?王爷待陈大夫亲密的有些过分了罢!哎,当真是素的久了,殿下现在竟连男人也下的了手!您说,要是殿下看上我了,我到底是从还是不从呢?” 老金别了他一眼,啪的扣在他脑门儿上,“把心放到你的狗肚子里!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殿下能看的上你?” 小将士觉得委屈的很,不就是随口问一句,至于发这么大火吗?老金也觉得委屈,自打他不要命的问了能不能娶那女子后,他总觉得,殿下看他的眼神冰凉冰凉的。 不就是随口一句吗,殿下不会真记仇了罢! 马儿停在了越山山脚,那儿水草丰美,郁郁葱葱。 明渊抚着马儿的颈上油的发亮的毛道,“从前就是在这儿遇上的它,我从军多久,它也就陪了我多久。出生入死许多次了,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我真拿它当自己的亲人看待。” 小川在另一侧看着他,眸中又亮又温柔,“殿下……果真是极好的,待身边的一切事物皆是如此。难怪我在……在军中,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夸您的。” “哦?”爱听人吹嘘自己真是男人的通病,无论多厉害的男人。他问道,“都夸我些甚么?” 小川眼珠子转着竭力想了想,“唔……约莫是说,殿下年少有为,是大虞英才,是长盛军军中人人的榜样!” 明渊很受用,他抿着唇道,“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那会儿我心里眼里都只装得下那一件事,想着西夷人狠,我就要比他们更狠,拼起来都是不要命的,一定要将他们打服了打怕了,也没想甚么扬名立万的事儿。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卖起了关子,小川也作不知他要说什么的样子,“是么?现在是哪儿不一样了?” 明渊绕过了马去,他们之间再无阻碍,他一本正经道,“我现在不那么想了,最好边境永远太平,再不要生事端。我等的人,等我的人都能得偿所愿。” “小川,我们成亲吧。”明渊是一刻都等不了了,他将人搂着了怀里,对方小小柔柔一团,却费了他好大的气力。 怀里小小的人儿嘟囔起来,“您不嫌我……嫌我是个村姑了?” 他笑了起来,没想到她还挺记仇,便耍起了无赖来,“没有的事,怎么能是村姑呢?我看啊,姑娘分明就是仙姑,从天上来的,要勾我的命去。” 小川痴痴的笑起来,自己哪有勾人命的本事,不成了黑白无常了吗?她不说话,对方晃了晃她的身子她才缓过神来,“好啊,可是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明渊扛在肩上放回了马背,对方笑得狡猾,“走罢娘子,趁这功夫做点儿成婚之人该做的事儿!” 小川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明渊扬起鞭子,马儿一声长啸回荡着空阔的越山边角。 今儿天色很好,人间颜色更好。 ——全文完——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