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来自www.wshlou.com 题名: 哑女 作者: 妙玉子 文案 烟儿生下来时便是哑巴。 十五岁那年,她被人牙子卖进郑国公府,成为世子爷郑衣息的通房丫鬟。 世子待她极好,教她读书习字,教她弹琴作画,教她明理人事。 时日见长,烟儿心悦于他,有了身孕。 彼时郑衣息攥着她的手,允诺抬她为贵妾,护她安康。 烟儿不在乎名分。 她知自己生来卑贱,只盼能日夜陪在心上人身侧便好。 然而好景不长,郑衣息定了亲。 宁远侯府家的嫡三女苏烟柔出身高贵、端秀典雅,与烟儿有云泥之别。 不过抬了抬手,烟儿便险些被磋磨了大半条命去。 她以世子夫人的身份,高高在上地睨着烟儿,笑道:“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因与我有两分像,才得了夫君的宠爱。” 烟儿不信,所以她等。 一日日地从斜阳初升,等到夕阳落下,却总是等不到郑衣息的身影。 后来,听小厮们隔着窗笑谈:"爷娶了名门美妻,难道还会记得那个哑巴?" 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些年他的温柔以待,也不过是因为苏烟柔。 她从头彻尾只是个替身。 - 郑衣息大婚前一日,烟儿设计逃出了郑国公府,什么也没带走。 她来到一偏僻乡野,与一庄稼汉结识相亲。 庄稼汉憨厚老实,不在乎她的过往,掏心掏肺对她好,她逐渐被打动,应下了婚事。 然而,大婚那日,烟儿没能等来新郎,却等到了无数骑马而来的官兵。 他们以剿灭匪徒之名,将他们拜堂的田舍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迫使她抬起脸,阴鸷的眼神险些将她生吞活剥。 “谁许你另嫁他人的?” 【排雷】 1.女主是哑巴,最后也不会说话。 2.xp为男女主身份差,且位高者为位低者着迷。 3.男女双c,对男主的洁非常严苛,虐男主不会手软,作者本人并不厌女,也不是娇妻。 4.很狗血,放飞自我一把。 6.可以批评,但不可以说脏话。作品不代表作者三观,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看文只是为了消遣,希望大家不要生气。 6.本文每日收益的1%会捐给山区贫困儿童,后续会发在wb之上,大家如果有靠谱的机构可以推荐给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卑贱、低微,可又该死的迷人。 立意:在逆境中开出最美的花朵 第1章 偷听 烟儿是郑国公府里最下等的粗使丫鬟。 府内西边的廊庑过道迎着暑热、临着冬风,是府里下人们最不愿去的地方,烟儿却被管事的方婆子安排了在那儿洒扫落叶。 “你既生来就是个哑巴,手脚上的工夫就要更勤快些,若是一味地躲懒耍滑,我便回了大太太,将你卖到花楼窑子里去。” 方婆子生的粗黑蛮壮,最不喜烟儿这般貌美柔怯的女子,时常挑着刺训斥烟儿。 有几个宽厚些婆子看不过眼去,说了几句公道话:“你是狗嫌人弃,补不到大太太院里的缺儿,便使劲欺负这哑女,也不怕遭天谴。” 方婆子不过咧开嘴一笑,耀武扬威似地在烟儿洁白莹润的皓腕上拧了一把,嘴里道:“我便是欺负了又如何?谁还能为这哑巴做主不成?” 那几个婆子拗不过她无赖的行径,也只能摇头离去,独留下烟儿一人泪眼婆娑地瞧着手臂上那一大块青紫的痕迹,却是不敢落下泪来。 她生来便是个哑巴,娘亲五岁那年投了井,爹爹一味地好赌酗酒,缺钱时便把她卖给人牙子抵债。 人牙子见烟儿生了副好颜色,便打算养大些后将她卖进花楼里,谁成想竟遇上了郑国公府挑买貌美丫鬟这样的好事。 那人牙子二话不说便领着烟儿去了郑国公府,得了五十两银子后,欢天喜地地离去了。 烟儿生就一双似颦非颦的弯弯柳眉,水凌凌的杏眸里好似蒙着一层清浅水雾,再配上一身莹白细润的肌肤,勾着人挪不开目光。 世子爷院里的李嬷嬷一眼便瞧中了烟儿,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通后,便问:“可有学过伺候人?” 烟儿只敢摇头。 李嬷嬷又盘问了她几句,她皆只敢摇头或点头,并未答上一个字。 李嬷嬷渐渐起了疑,使了些手段吓了烟儿一通后,便试出了她是个哑巴,还不是被人喂了哑药毒哑了,而是天生便不会说话。 消息传去明辉堂,惹得郑老太太发了好大一场火,将郑国公夫人刘氏唤来狠骂了一通,只说:“你打量我死了不成?就这么磋磨息哥儿?给他寻个哑巴做通房丫鬟,好来作践他是不是?” 刘氏吃了老太太一通挂落,便也下了狠手,将卖烟儿进府的人牙子寻了出来,打了五十大板后送去了京兆府。 本是打算连烟儿一起处置了,可刘氏一心向佛,到底是存了两分善心,只说:“不过是个丫鬟,打发的远些也就罢了。” 至此,烟儿便被发配去了外院做粗使活计,愈发谨小慎微地做活,并不敢惹出一点事端来。 方婆子倚仗着烟儿柔弱可欺,又叫苦无门,行事便愈发肆无忌惮,险些将烟儿的这半条命都磋磨了大半。 谁成想四月底时,郑国公府欲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花宴,却一时凑不上人手,少了几个在水榭里伺候的丫鬟。 且老太太还吩咐要做活爽利,样貌不俗的丫鬟,以免丢了郑国公府的脸。 外院大总管便想起了烟儿这号人物,指着名要她去花宴上伺候。 方婆子因此好几日不敢下狠手磋磨烟儿,只是到底心气不顺,想着等花宴结束后,再好好教训她一回。 花宴那一日。 烟儿得了件水青色的平素绡襦裙,略收拾一番,便遮不住脸上盈韵动人的美色和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如清谷幽兰般勾缠着旁人的目光。 水榭里的活计较为轻省,不过是烧炉煽风和替宾客们斟茶倒水,大多时候烟儿都避在最里侧,并不敢出头拔尖。 那管事的婆子见她做事勤勉,便越过了其余几个丫鬟,只吩咐她去水榭后头的凉亭里将世子爷请来。 “老太太与大太太她们一会儿便要来水榭,你且手脚快些,别误了时辰。”那婆子嘱咐道。 烟儿点点头,忙放下手里的蒲扇,往通往凉亭的青石甬道上走去。 * 凉亭外的琉璃瓦翼角上敛下春日里的娇艳暖阳。 郑衣息正端坐在石椅之上,与严明致商论着发小许敏的婚事。 “他一个伯亲王家的世子,却放着清河郡主不娶,硬是要娶一个小官小吏家的女儿,可不是猪油蒙了心吗?” 郑衣息笑而不答,只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严明致,揶揄道:“这不是正合严兄的心意吗?” 严明致立时噤了声,两腮红作一团,只道:“清河郡主怎么瞧的上我?” 这话却是不大好接。 索性郑衣息已定下了婚事,便游刃有余地打量起了凉亭外的明媚风光,视线落到凉亭右侧的一处假山上。 他便转了话头,与严明致说:“这假山以藤萝为盖,掩着一条曲径通幽的羊肠小道,严兄可要去瞧上一瞧?” 严明致侧身往郑衣息脸上看去,便见他一身墨底暗纹对襟长袍,清落落的素衫衬得他眉如刀裁,眼若泓溪,举手投足间漾着几分冷傲矜贵。 同样是庶子出身,郑衣息能攥住嫡母与老太太的心肠,成了郑国公府的世子爷。 他却连半个功名都没考上。 严明致心内颓败一片,正欲答话之时,却听得那巍峨假山上飘出些微微弱弱的说话声。 “殿下当真要对我这么绝情吗?”女声如莺似啼,份外恳切。 严明致尚且听不出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郑衣息却在一夕之间噤了声,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掠过些讶色。 “苏小姐贵为侯府嫡女,且也有了极为相配的夫婿,何必对本王苦苦纠缠。”男声温润似山间清泉。 严明致这才后知后觉地变了面色,这道男声再好辨识不过,出自刘贵妃膝下的五皇子。 本是天潢贵胄般尊不可及的人物,偏生了一副仁善温良的心肠,朝中大臣们皆对他颇有赞词。 而那位女子的身份则更好猜。 侯府的嫡女,又姓苏。不就是与郑衣息定亲的苏烟柔吗? 她乃是宁远侯府家的嫡三女,出身显赫不说,更生了一副桃羞杏让的好相貌。 当初郑衣息被请封为世子后,郑国公府与宁远侯府结下两姓之缘,门当户对、强强联姻,可让严明致好生羡慕了一回。 如今却…… 严明致偷瞄了好几眼郑衣息,见他眉宇间好似凝着化不开的郁色后,便识趣地笑道:“郑世子别见怪,我突然有些内急。” 说罢,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凉亭,生怕惹祸上身。 假山上的那一对男女仍在你侬我侬的纠缠。 “烟柔的心里只有殿下一人,那桩……那桩婚事是父母之命,并不是烟柔之意。” “苏小姐琼玉之貌……” “我不信殿下对我无意,只要殿下一句话,烟柔便能违了父母之名,退了与那庶子的婚事。” 两人越走越远,似是去往了假山的深处,说话声再传不到郑衣息耳中。 庶子、庶子。 是了,与身份高贵的皇子相比,他这个庶子出身的世子爷又算得了什么呢? 郑衣息气极反笑,修长的玉指正盘握在茶盏之上,只消稍一用力,这盏值千金的白玉缡纹杯便能在顷刻间化为粉齑。 从前,嫡母那个娇娇嫩嫩的儿子还在世时,他纵是科考功名在身,再如何地出人头地,却也没资格使这样值钱的器具。 庶子一词便如同刻在骨髓上的烙印,不论他经韬纬略、谋能才干何等的出色,也只配做嫡子的垫脚石。 他不服。 所以,郑国公夫人刘氏的那个嫡子才会不满八岁就夭折。 因郑衣息格外忌讳庶子一说,府里上下便无一人敢提,外间打交道的那些人奉承他都来不及,更是不敢。 许久不曾听过的话,今日,他却是在自己的未婚妻这儿听了个清清楚楚。 透着鄙夷的一句“庶子”,将他踩在脚下奉承讨好别的男人。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郑衣息漆眸含冰,一敛再敛后才收起了心头的怒意。 宁远侯府能助他攀上御前司司正一位。 此刻他发作不得。 只能忍。 他眼风往后一瞥,将凉亭内外的景象都尽收眼底,以确保这等奇耻大辱之事再没人知晓,却在堪堪收回目光之时触及到右侧竹林掩映下的一片石青色襦裙。 是郑国公府上丫鬟的服衫。 那片竹林离假山更紧,躲在那儿的丫鬟定是比他听得还清楚。 郑衣息从石椅上起身,施施然地走向了那一片竹林。步伐沉稳,眉宇如墨似水,仿佛并没有半分杀意蕴藏其中。 他倏地探身到竹林一旁,将躲在其中的烟儿扯了出来。 烟儿被一股大力拉得差点绊倒在地,还未曾来得及辨清方向时,却已被郑衣息修长的玉指掐住了喉咙。 郑衣息起了杀意,使得力道极大。 烟儿只觉喉间刺痛无比,窒息的蔽塞之感迫使她无力地捶打起了郑衣息的臂膀。 她水凌凌的杏眸里滴下了如玉般的泪珠,正巧砸在了郑衣息欲杀人灭口的手背之上,烫的他不自觉地松开了些力道。 烟儿得以喘息,便使着劲去掰开郑衣息的双手。 素白的小脸上布满泪痕,粉唇一张一合,似是在祈求郑衣息饶了她的性命。 自始至终,烟儿都未曾发出一点声音。 郑衣息也觉察到了怪异之处,便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 烟儿霎时如软泥一般瘫倒在了地上,好似池塘里濒死的鱼儿般不断喘息着。 郑衣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问:“你是个哑巴?” 烟儿柔柔怯怯地躺在地上,杏眸红肿的似桃儿一般,弯弯盈盈的柳眉颦在一处,露出一张顾盼生辉的俏丽面容来。 郑衣息反复地打量着烟儿,唇角勾起两分戏谑的笑意。 这丫鬟的眉眼与苏烟柔竟有七分相像。 他才压下去的怒意裹挟着肆虐的恶意一齐涌了上来。 如今,他不能对苏烟柔本尊做些什么,可眼前的哑女与她有七分相像,再好摆弄不过。 郑衣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烟儿,眸光落在她起伏不宁的雪软之上,再移至那不盈一握的腰肢。 而后,他便听见了自己恶劣至极的话语。 “把衣衫脱了,我就不杀你了。” 第2章 使坏 烟儿怕极,方才从鬼门关里夺回了性命,立时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脑中嗡嗡作响,便把郑衣息这句浸着冰冷恶意的调笑之语盖了过去。 郑衣息未得回应。 修长的玉指便勾住了烟儿腰间的衣襟带子,只需轻轻一扯便能窥见里头的曼妙春色。 他倏地笑出了声,清润的嗓音染着几分疑惑。 “莫非你还是个聋子?” 烟儿这才回了魂,拢住了自己身前的衣襟,杏眸里浸润着几分泪意,拼命地摇头。 “世子爷” 一声急促的呼唤斩断了此刻的旖旎之景。 郑衣息起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恰见郑老太太身边的于嬷嬷正杵着拐杖往凉亭的方向走来。 他忙敛起了脸上那抹不怀好意的神色,疾步朝着于嬷嬷走了过去,扶住她后,才道:“嬷嬷怎么亲自来了,不拘叫哪个小丫鬟跑一趟就是了。” 于嬷嬷笑弯了眼:“老太太与大太太正在水榭那儿等着世子爷呢。” 这多半是有贵客在等着郑衣息的意思。 “改日我再来瞧嬷嬷。”郑衣息柔声说罢,便朝着角门的方向唤了一句“双喜”。 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个刚留头的小厮撒腿跑了过来,朝着郑衣息讨好一笑道:“爷有什么吩咐?” “扶于嬷嬷回去。” 吩咐毕,郑衣息便好似忘了竹林一角上还躺着个气息奄奄的哑女,一径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 烟儿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后,再不敢往水榭那儿露面,以免又招了郑衣息的记恨。 那是个活脱脱的煞神,与方婆子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磋磨不同,他只差一点便要了烟儿的性命。 狠戾、果决,并不把丫鬟的生死放在心上。 烟儿裹着泪回了自己那一间狭小.逼仄的寮房,走到床板旁将压在发霉被褥下的木钗拿了出来。 将那木钗捧在心口,念及幼时娘亲的音容笑貌,方才多了几分苟延残喘的气力。 黄昏之时,花宴散会。 劳累了一整日的方婆子也回了寮房,推开屋门后,却见烟儿正躺在床榻上安睡。 她立时便横眉竖目地吼了一声:“多下作的小蹄子,不去做活,竟躲在这儿躺尸?” 骂声粗俗不堪,闹醒了好不容易入睡的烟儿。 方婆子本就藏着一肚子火气,又见烟儿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心内愈发着恼。 她便走上去拧了一把烟儿的玉藕,又扯着她的发髻将她从床板上拖了下来。 力道之大,疼得烟儿立时滚下泪来。 方婆子发泄了一通,见烟儿泪眼婆娑的倒在地上,脖间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正欲张嘴怒骂时。 外头却响起了丁总管的声音。 “烟儿,烟儿” 丁总管是郑国公身边的心腹,统管外院一切大小事务,还掌了公中钱库的钥匙,连大太太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方婆子再顾不上磋磨霜儿,整了整钗环衣衫后,换上了一副笑颜。 兴冲冲地跑到外头廊庑上,捏着嗓子唤了一句:“丁哥哥来了。” 丁总管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声宝蓝色的对襟长衫,袖中还藏着一柄羽扇,端的是一副文人书生的儒雅之气。 只他面庞老衰,眼下乌青,一瞧便知被色酒挖空了底子。 他不肯正眼瞧方婆子,只沉声问:“烟儿呢?” 问了好几声,方婆子才不情不愿地将他领进了寮房。 烟儿正满脸是泪地跌坐在地上,杏眸通红,鬓发凌乱,好不可怜。 那丁总管立时回身瞪了方婆子一眼,待瞧清楚烟儿脖颈间触目惊心的红痕后,更是恼得狠狠踹了方婆子一脚。 “滚远些,别杵在这儿碍眼。” 方婆子吃了一通挂落,不过谄媚一笑后便退到了外头廊庑上,临走时嘴里却不住地骂道:“娼妇和龟公。” 寮房内只剩下丁总管与烟儿两人。 丁总管凑到烟儿跟前,多瞧了两眼她清雅动人的素白脸蛋,心间意动不已。 “你今日躲懒,水榭那儿便少了一个伺候的丫鬟,还是我替你寻了个由头搪塞了过去。” 烟儿一怔,抬起泪意涟涟的明眸,撞进丁总管不怀好意的狭长细眼中,身子忍不住一颤。 她往后退却了一步,惧意布满清亮亮的水眸。 丁总管却笑道:“你且好好想想吧,若是你跟了我,便不必再受这方婆子磋磨。还能穿衣戴银、遍身绫罗,比寻常人家的正头奶奶还体面呢。”说着,他便攥住了烟儿莹白润腻的皓腕,细细柔柔地摩挲了一番。 烟儿胆寒不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皓腕被牢牢缚住,她只得被迫扬起杏眸,撞进丁总管狭长猥琐的细小双眼里。 她使了全力才从丁总管手里拔出了自己的皓腕,忍着心内的嫌恶避过身去。 丁总管见状则恶狠狠地一笑道:“不过是个人人可欺的哑巴,还跟我在这儿拿乔呢。” * 忙碌了小半日,送走了各家宾客后。 郑衣息便回了自己的外书房,伏在铁梨象纹翘头案上,将五皇子遣人送来的信笺拆开。 上头赫然写着一首情意满满的艳诗,一手齐齐整整的簪花小楷,用词大胆放浪,尾处还印上了六角红梅的信款。 “蠢女人。”郑衣息冷声骂了一句。 旋即将那信笺撕碎了扔在青炉方鼎之中,虽已销毁了证据,可胸膛处凝着的怒意却久久不散。 五皇子自然不似表面上那般仁善儒雅,刻意接近苏烟柔,迎得她芳心的原因也很简单便是为了宁远侯府的兵权。 只可恨那苏烟柔愚蠢不自知,被人甩的团团转不说,还将他的脸面一齐奉了上去,让五皇子踩在脚下践踏。 郑衣息难消心中怒意,又不能与宁远侯府撕破脸皮,沉吟了半晌后,才吩咐双喜:“让嵇代他们去吓一吓苏烟柔,最好吓病些时日,少让她出门丢人现眼。” 双喜忙应下,一溜烟儿地往书房外头跑去。 只是吓一吓那个蠢笨的女人,却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满腔的怒意蓄在心口,却无纾解的法子,更令他怒火中烧。 倏地,郑衣息便敛下眸子瞧了瞧自己的一双手,忆起在今日竹林里,他差点活活掐死的那个哑巴。 虽是个哑巴,却有那般清丽动人的样貌。 闲时拿来解解闷,倒也不失有几分意趣。 郑衣息眸子陡然一亮,漾起些恶意凛凛的念头。 * 烟儿被吓得大病了一场。 先是在竹林那儿差点被郑衣息活活掐死,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又被那阴险如毒蛇的丁总管盯上了。 丁总管离去时放了好些狠话,愈发让烟儿惧怕无比,当日夜里便发起了高热。 也不知方婆子是怕烟儿病死后无人磋磨,还是发起了善心,竟是绞了条帕子放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嘴里忍不住骂道:“熬不熬的过去,全看你这贱蹄子的命。” 许是她命不该绝,两日之后,烟儿的烧便退了下来。 此番郑国公府的花宴办的人人称赞,郑老太太自觉面上有光,在荣禧堂撂下话道:“那日在花宴上当值的下人们赏一个月例银,午膳多两盘肉菜。” 大太太刘氏坐于下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捻着手里的佛珠不声不响,仿若荣禧堂里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二太太苏氏却娉娉婷婷地走到郑老太太身旁,接过紫鹃手里的美人捶,替老太太捶起腿来,还笑道:“宁远侯夫人离去时还拉着媳妇儿的手念叨,说咱们府上的丫鬟个个样貌清秀,干活又爽利。” 郑老太太最喜听奉承之语,苏氏又生了一张伶俐巧嘴,回回都能把她老人家逗得眉开眼笑。 “要我说,还是母亲会调教人。您院子里的丫鬟和长嫂院里的白芍待客时落落大方,又插金戴银,穿了那么鲜亮红艳的一身罗裙,惹得那京兆尹府家的夫人连连称赞:‘府上的小姐可当真是貌美有气度’,母亲您说好笑不好笑。” 荣禧堂内霎时沉寂得鸦雀无声,大紫檀雕猁案旁歪躺着的银发老妇人止了笑意,矍铄的眸子扫过刘氏与她身后的白芍,不由冷哼着笑了一声。 “婧语和婧嫣被你养的胆小怯弱,通身一股登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你这陪嫁丫鬟倒比她瞧着更气派几分。”郑老太太面色冷凝地发难道。 刘氏立时从紫檀木太师椅上起了身,恭声道:“儿媳不敢。” 白芍也红了眼眶,只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却是半句也不敢辩。 苏氏将美人捶递给了紫鹃,烟烟袅袅地走到刘氏身旁,笑盈盈道:“母亲向来疼长嫂,如今长嫂不过是御下不严,对身边人松泛了几分,却也不是什么大错。” 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郑老太太的面色愈发难看,瞥了刘氏好几眼,才道:“她能管得好什么家?” 又一派慈和对苏氏说:“这几日你多留心着些,将府里那些偷奸耍滑、吃酒赌牌的下人统统撵出去。” 苏氏连忙应下。 出了荣禧堂,一脸喜色的苏氏便被一大群仆妇们簇拥着去了前院的议事厅。 她与刘氏皆是出自金陵豪族的大家闺秀,管家理事不在话下。郑老太太虽偏宠她这个二儿媳,却不得不给刘氏这个长媳冢妇几分薄面。 如今得了郑老太太的首肯,苏氏便欲大展拳脚,先撵走几个刘氏的心腹仆人,也好让自己的人够上采买的肥缺儿。 “二太太。” 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凑到苏氏跟前,讨好似地笑道。 苏氏认出这婆子是丁总管的二儿媳丁忠家的,便也给了个好脸,问道:“可是要支对牌?” 丁忠家的笑得愈发得意,先是赞了一通苏氏的品貌,而后才道:“花宴上大房出了八个丫鬟去水榭伺候,却有一个叫烟儿的丫鬟躲病不出,也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缘故,二太太该给她些颜色瞧瞧,省得这蹄子不知天高地厚。” 第3章 挨打 西院内芭蕉正绿,春意渐浓。 烟儿挽着鸦发,绕了个松松的云鬓,躺在寮房最里侧的木板床上,透过窗棂赏景。 廊庑下,方婆子与两个交好的嬷嬷正边磕着十香瓜子,边嚼些不堪入耳的舌根。 “丁忠仁的大儿子都比这哑巴大了两岁,他竟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可见是连脸面都不肯要了。” “国公爷这般信赖他,别说是讨个在外院做活的哑巴,便是他瞧上了大太太身边的白芍,大太太还能说个不字?” 说笑声飘入烟儿耳畔,迫得她阖上了杏眸,方才堪堪止住里头卷涌起的泪意。 一刻钟后,人迹罕至的西院院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来几个面色板正的粗壮婆子,抬脚就问:“这儿可有个叫烟儿的丫鬟?” 方婆子几人被这等阵仗唬了一跳,来不及藏那枕凳上的瓜子壳,便高声嚷嚷道:“在寮房里躺尸呢。” 几息后。 鬓发松乱、病容未散的烟儿便由两个粗壮的婆子们架着出了寮房,一径往前头的议事厅走去。 回廊上到处是各方各院有头有脸的仆妇,遥遥地瞧见烟儿被架着的狼狈姿态,便小声地说起了些闲话。 左不过是丁管事瞧上了一貌美的小丫鬟,不巧被家里的母老虎察觉,正使了法子要磋磨这小丫鬟一事。 绕过角门后的影壁,便能觑见议事厅前厅的门廊。 正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在廊柱旁,给那两个架着烟儿的婆子各塞了一两银子。 “这钱可不是这么好拿的,一会儿打板子时得让这丫鬟出气多进气少才行。”丁忠家的略嫌不耐道。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烟儿左手边的婆子便有些踟蹰不定,右手边的婆子却接下了银子,反而奉承起了丁忠家的:“我们省得,好姐姐放心,不过是个比花儿还娇弱的丫鬟,挨不过我们手底下的十个板子。” 丁忠家的这才点了点头,又往议事厅后头走去。 烟儿病的昏昏沉沉,四肢绵软使不出力来,只得任由这两个婆子摆布。 她虽意识朦胧,却还是听清了丁忠家的与那两个婆子间的谈话。 二两银子,就要买了她的命吗? 烟儿被这两个婆子端放在一人宽的春凳上。 朦朦胧胧间,似是瞧见了上首坐在瑰色扶手椅里的华服美妇人,鬓发里簪着淬了璨色的金钗,黄澄澄的晃人眼目。 苏氏不过睥了眼被按在春凳上的烟儿,便勾唇笑道:“打十个板子吧,再送到庄子上去。” 冷冰冰的一句发落之语,没有前因,没有缘故,唇舌翕动之间,已定下了烟儿的命数。 一条贱命,值二两银子。 烟儿使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侧眸朝着那两个婆子望去,杏眸被泪雾遮掩,却还是能映出满腔的伤之意。 “姑娘,你我本就是贱命一条。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去了地狱阴私寻仇人,可要找准丁忠家的和她那婆婆才是。”那婆子压低了声音道。 话音甫落。 那一丈长的圆木棍已落了下来,十成十的力道击捶在烟儿的臀骨处,痛得她泄出了两声小兽泣血般的嘤咛。 苏氏却被这等闷骨伤筋的喊声所扰,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堵上嘴。” 粗麻布塞入嘴中。 烟儿如今彻彻底底成了个哑巴,连临死前的留下些挣扎声响的资格也被剥夺。 第二棍正要落下时。 郑衣息已绕着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疾步走入了议事厅,瞥了眼春凳上气息奄奄的烟儿,冷声与苏氏说:“二叔母好大的威风。” 他本就是个矜冷自傲之人,如今抿起的嘴角里少了几分和善的笑意,只剩怒意凛凛的肃杀。 苏氏虽时常与刘氏打擂台,却不敢得罪了郑衣息,当即便改了面色道:“息哥儿怎么来了?” 郑衣息懒怠与苏氏多费唇舌,不过多瞧了烟儿两眼,薄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几分恼意。 “二叔母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 苏氏愈发胆寒,立马吩咐丫鬟们把烟儿从春凳上抱了下来,再搬来藤榻,让烟儿趴在上头挪动。 “息哥儿,二叔母……” 郑衣息却是半点面子也不肯给苏氏,只命双喜与梧桐将烟儿带去澄苑。 独留苏氏一人立在原地,久久也压不下脸上的难堪之色。 * 澄苑内。 梧桐与双喜搬来了个藤椅,藤椅上躺着个花容月貌的丫鬟。 且郑衣息还随手赐下了价值百金的玉容膏,并道:“替她涂药。” 正在庭院里侍弄兰花的冰月、霜降、珠绒三人面面相觑,眸色里映着如出一辙的惊讶。 冰月去博古架上取来了玉容膏,与霜降一齐褪下了烟儿的衣衫,在伤处细细柔柔地敷了一层玉容膏后,才走出隔间问廊庑立下的梧桐。 “这是老太太赏的丫鬟?” 梧桐摇摇头:“爷什么都没跟我说。” 冰月再去耳房问正在歇脚的双喜。 双喜贼溜溜的眼珠一转,边吃果子边答:“冰月姐姐可是吃味了?” 冰月红着脸啐了他一口:“你若再没个正形,明儿要我做的香囊、荷包,可不能够了。” 双喜这才正色答道:“她原先在西院里做活,生的倒是一等一的貌美,可惜是个哑巴。” 这话一出。 冰月七上八下的这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郑国公府内规矩极言,尤其是世子爷的澄苑,再不可能让个哑巴做爷的通房丫鬟。 “生的确实美。”冰月赞了句烟儿,娇俏的脸蛋上浮起几分裹着得意的慨叹,“倒是可惜了。” 霜降、珠绒二人也从冰月口中得知了烟儿是哑巴一时,先头的戒备霎时消散了大半,便也尽心尽力地照顾起了烟儿。 昏睡了整整一日。 烟儿总算是悠悠转醒,入目所及的是窗臼上摆着的青玉窑瓶,上头插着几支娇艳欲滴的芍药花。 外头日光正盛,她便借着窗棂间洒下来的曦光打量起了这间屋舍。 正中摆着一只梨花木桌案,左侧是一处雕花玉镂的梳妆台,右侧便是她如今躺着的松木软塌。 布局别致雅韵,馨香染目。 烟儿愣神时,一身栀子色云纹素华裙的冰月已娉娉婷婷地掀帘进门,步伐摇曳生姿,腰间的流苏玉带石叮咛作响。 她与烟儿四目相对后,率先莞尔一笑道:“你总算是醒了。” 烟儿不声不响。 冰月先是一愣,而后才哂笑道:“倒是忘了你不会说话。” 她走到烟儿的软塌旁,笑盈盈地说:“你如今在世子爷的澄苑里,我叫冰月,还有两个丫鬟叫霜降和珠绒。” 一提起郑衣息,烟儿便不由得忆起了那日在竹林里时他狠戾无比的手劲。 杏眸里顿时漾起了些惧怕之意。 冰月生的雪肤丹唇,虽则一双眼眸不如烟儿颦然含情,却也有几分清润盈巧在。 她待烟儿极为和善,觉出烟儿似有惊惧之色,便温声劝解道:“世子爷不难伺候,平日里只让梧桐与双喜跟着,我们不过做些针线活计。” 不一时,去老太太院里送糕点的霜降和珠绒也回了澄苑,冰月忙将她们叫进了里屋,只说:“都来瞧瞧烟儿妹妹。” 烟儿昏睡的这一日里,冰月已将她的来历弄的一清二楚,知晓她并非家生子后,愈发待她和蔼温柔。 “爷从不让我们进书房和正屋,你以后且小心着些,别犯了爷的忌讳。”霜降生了一张圆圆的杏脸,笑时有几分娇憨之态。 珠绒倒是话不多,只从她铺盖旁的箱笼里挑了几件旧时的衣衫,扔在了烟儿身前,道:“这几件我都嫌小,你拿去穿吧。” 除了衣衫,冰月还从妆奁盒里寻出了几支银簪,霜降寻了几双旧时的布鞋,统统送给了烟儿。 烟儿一时便暖意簇拥,泪眼汪汪得忘了惧怕那喜怒无常的郑衣息,无声地谢过冰月三人后,便躲进棉被里哭了一场。 月落西沉,夜色寂寂。 书房里点起了几盏烛火,冰月与霜降立在书房廊庑下小声说话。 “爷倒是没有什么吩咐,连提也不曾提过烟儿。”冰月眉颦莞尔,眼梢里漾着些柔淡的喜意。 霜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朝着冰月狡黠一笑道:“先头梧桐和双喜将她送来时,可把我唬了一跳。” 冰月笑而不语。 霜降心里止不住地腹诽,面上却娇娇柔柔地说:“珠绒把发了霉的衣衫送给那哑巴,她竟也能感动得泪花涟涟,可见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丫鬟,如何比的过冰月姐姐的出身见地?” “好了。”冰月呵斥了她一声,眼角的余光正紧紧落在几寸之隔的书房上,见里头无声无息,也只得按捺下心里的满腔热切。 不知凝神望了多久,冰月才舍得收回自己的目光,与霜降说:“爷今日应是宿在外书房了。” 话里有浓浓的憾意。 “还有那烟儿,往后就让她在东面的花圃旁浇花洒水。”冰月道。 霜降立时答应了下来,心里却不屑道:还不是因那哑巴生的比她美,她便蛮横地不许人家往爷面前凑。 这冰月伺候了爷三年,连个姑娘的名分都没挣着,只是个一等丫鬟罢了,却处处要摆世子妃的款儿。 两人在廊庑下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 又候了一阵,双喜从书房里探头出来要添茶水和糕点,并无其余的吩咐。 借着半阖的门扉缝隙,冰月望见了那伏在梨象纹翘头案上提笔运气的郑衣息,烛火影影绰绰,摧得他俊白薄冷的面容多了几分凡尘暖意。 冷月贪看不止,一腔情意无处安放。 倏地,门扉被双喜阖上。 霜降的催促声也打断了冰月的绮思,“冰月姐姐,咱们还在这儿等什么呢?爷白日里也不让我们进他的书房,更何况是夜里?” 冰月掩住明眸里的失落,叹了一声道:“回屋吧。” 两人方才调转身形,欲要踏下书房前的泰山石阶。 可身后烛火通明的书房里却冷不丁冒出一声茶盏落地的清脆声响,划破了寂冷夜色里的宁静。 冰月与霜降皆唬了一跳,回身之时双喜已推开了书房大门,面色惊慌地与冰月说:“快去把那个烟儿唤来,爷要见她。” 第4章 书房 烟儿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她记得郑衣息将她从苏氏的手里救了下来,也记得他赐给了自己价值百金的玉容膏。 甚至那玉容膏,比一百个她还要值钱一些。 珠绒颇为艳羡地说:“整个郑国公府里统共只有一丁点儿,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儿都没有,世子爷却都给了你。” 烟儿趴伏在软塌中,神色讷然沉静,两缕凌乱的鬓发遮住了她皎若美玉的脸庞,只剩些病中的愁容懒态。 珠绒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后便凝神端详起了铜花镜里的丽容颜。 她的容貌虽比不过这新来的哑巴,可却比冰月和霜降要美上几分。 往后多去书房廊庑下露一露脸,何尝没有被世子爷瞧中的机会? 珠绒正在悠然自得时,厢房外却响起一阵阵零碎的脚步声。 菱花珠绣卷帘被掀起,趁着浓重的夜色,露出两张怒意凛凛的娇俏面容来。 “烟儿,世子爷命你立刻去书房里伺候。”冰月面色惨白,盯着烟儿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凿穿一般。 霜降堵着气不肯正眼去瞧烟儿,坐在团凳上梳妆的珠绒也慌了神,手里的篦子闻声而落。 “爷怎么会传唤她?” 在如此旖旎的夜色里,越过她们这三个面貌清雅、口齿伶俐的丫鬟,却偏偏让那个哑巴去书房里伺候。 里头的深意实在引人遐思。 三人望向烟儿的视线里已是漾着如出一辙的嫌恶与忌惮。 而躺在软塌里的烟儿听得这句传唤后,竟是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思绪已拢回那日在竹林时,被郑衣息掐的只剩一口气的时候。 那一霎那的郑衣息分明就是镀着人皮的恶鬼,修长的指节便如索命的锁链。 “快些吧,别让爷等烦了。”冰月冷声催促道。 烟儿自然不敢违抗郑衣息的吩咐,只她下半身的伤痕尚未痊愈,翻身下榻时抽动了伤处,疼得她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冰月三人却打定了注意要冷眼旁观,并无一人愿意上来搀扶一下烟儿。 烟儿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寮房,满心满眼思虑地皆是郑衣息的阴森可怖,单薄清秀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循着廊庑下的朦胧灯辉,烟儿慢吞吞地移挪到了书房门前。 里头的双喜听见动静后,立时打开了屋门,如获救星般道:“爷在里头等你。” 说罢,便如一阵风便钻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门扉半敞,烟儿已从缝隙里瞥见了郑衣息的身影,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进来。” 伏案习字的郑衣息已抬了首,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烟儿,目光从她清丽素白的脸蛋游移到不盈一握的腰肢,眸色讳莫如深。 烟儿垂着头,顶着灼人的视线走进了书房,抖着身子立在了堂屋中央,顿涩地屈膝行了个礼。 “倒忘了你不会说话。”郑衣息笑了笑,眸光却自始至终未曾从烟儿身上移开。 那眸光里透着审视、好奇、不怀好意,还有些居高自傲的鄙夷。 他凝神的太过入神,以至于烛火掩盖住了璨眸里的冷色。 烟儿抬头,恰撞进他如一汪深潭的明眸里,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书房的屋门尚未阖上。 似是有人提着六角宫灯在廊角遥遥地窥视着书房里的动静。 郑衣息倏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把玩着手里封好的墨砚,笑道:“你身上的衣衫是冰月常穿的那件。” 杏花百褶衫,绣边是俗色的大红配绿,衬着烟儿莹白的肌肤,反而有几分别样的雅致。 “可今夜一过,她们便会统统记恨上你。”他幽幽开口道。 烟儿怯生生地抬了头,水凌凌的杏眸里凝着些不解。 她摇摇头,又顿了顿,再摇了摇头。 郑衣息嘴角漾起的笑意愈发轻佻肆意。 他将那冻墨搁在了桌案上,道:“你是在说,她们对你很好,不会记恨你?” 烟儿怔然抬眸,虽是不曾从嘴里吐一个字来,可那双清浅的黛眸却将她单纯的心思暴露得明明白白。 郑衣息心下愈发满意。 夜色深许,烛火不明,眼前的这个哑女颔首半遮不掩的情态与那出身名门的苏烟柔有五六成相像。 且这哑女还胆小怯懦,心思也好揣摩的很儿。 一连烦躁了几日的心绪总算寻到了缺口得以纾解,郑衣息不再正襟危坐,只慵慵懒懒地倚靠在乌木镌花扶手椅里。 “这府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一门心思地想往上爬?主子是这样,丫鬟们也不例外。”郑衣息道。 烟儿却仍是垂眸不语,并不明白郑衣息话里的深意。 郑衣息盯着烟儿瞧了半晌,见她仍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便蹙眉将话说的更直白了些。 “澄苑的这三个大丫鬟都一门心思地想做我的通房,我在夜半之时传唤你进书房,她们自然会记恨你。” 烟儿后知后觉地蹙起了柳眉,撞进郑衣息不怀好意的黑眸里后,便折膝跪在了地上。 郑衣息勾唇一笑,饶有兴致地说道:“还好,还不算太笨。” 烟儿本就又惧又怕,如今愈发觉得郑衣息喜怒无常,心思难测。 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黏腻腻的触感裹挟着从门扉缝隙里钻入的夜风,迫得她身子不住地发虚发寒。 如此窘迫,却比不过上首那人似笑非笑的言语里藏着的恶意要来的可怖。 她便如林间断了腿的幼鹿,是生是死都只随眼前之人肆意摆弄。 “烟儿。”郑衣息将这两个字放在唇舌间咀嚼了片刻。 愈发觉得眼前的哑女是上苍赐给他的宝物,连名字与苏烟柔也这般相像。 五皇子身边那碍人的爪牙,也可尽数除去了。 到时五皇子要连损膝下两位有治国宰辅之才的心腹。 而他,不过是折损个卑贱的哑女罢了。 思及此郑衣息的眸色愈发阴郁不定,他望着颤抖不止的烟儿,语调不禁放柔了几分:“我生母便是个爬床的奴婢。大太太去母留子,一条白绫活生生绞死了她。” 烟儿猛然抬头,清亮的杏眸里蓄满了烟蒙的泪雾。 他……他将自己不堪的出身都告诉了她,莫不是要杀她灭口。 烟儿跪在地上颤抖的模样如雨霜里的娇嫩花儿一般,蒲扇般的睫羽被泪水沾黏作一团,清瘦的身姿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郑衣息却不为所动,睥睨着烟儿泪眼涟涟的面庞,轻笑道:“若我要杀你,竹林那一回,你便已死了。” 话音甫落。 烟儿总算是止住了哭腔,身子也不再抖如筛糠,俨然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 郑衣息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了,“你难道只有活下去一个念头,活的难堪,活的屈辱,也全然不在意?” 烟儿眨了眨杏眸,柳眉有所松动。 她自然不是全不在意,只是生而为奴,便成了世上的一只蝼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已耗费了她全部的心里。 如何还能去妄想有尊严的活。 郑衣息一眼不落地盯着烟儿瞧,仿佛能从她素白的小脸上窥视到她心里的念头。 一个卑贱到尘埃里的哑女,在郑国公府里为奴为婢,因美貌而被丁总管夫妇百般折辱。 “我可以给你尊严,也能让你做澄苑奴仆里的主子,衣食份例都比着三姑娘和四姑娘的例儿,再给你配个小丫鬟伺候。”郑衣息仿若施舍地说道。 “我还会教你读书写字。” “你若喜欢丹青,我也能教你。” 郑衣息兴致勃勃地等着霜儿的回答。 他有千万种手段能逼着眼前的哑女为他做事卖命,可强人所难这词也太难听了一些。 他实在是不喜。 他已弄清楚了烟儿的出身来历,也知晓她从前在西院做着洒扫的活计,被那方婆子百般欺.辱.践.踏。 他自信抛出来的条件已经足够诱人。 书房里有片刻沉默。 与郑衣息笃定的预料不同,烟儿久久不语,娇俏的面容上也并未浮现欣喜之色。 郑衣息只得沉下脸,加重了语气后,满是不虞地问: “爷房里缺了个通房丫鬟,往后你就在书房里研研磨,不必做那些粗使活计。” “你可愿意?” 询问声里已染着不分不耐。 烟儿怔然抬首,望向郑衣息饱含阴郁的俊美面庞,里头薄冷的没有半分暖意。 半晌,她才壮起胆子摇了摇头。 曾记得她那赌鬼爹爹养了她十来年,却只给她做过一碗裹着卤蛋的长寿面。 吃完这一碗长寿面,便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她出身卑贱,也见识浅薄。更不敢肖想天下掉馅饼的好事。 况且,她初初被人牙子卖来郑国公府时曾听李嬷嬷说过。 世子爷要纳一个心悦的通房丫鬟,且要出身清白,为人伶俐,最好还识得几个字。 她与郑衣息之间,哪儿有半分心悦? “不愿意?” 上首响起的清薄嗓音里已染上了几分愠怒。 郑衣息手里盘弄的冻墨已应声落地,沉闷撞地的砸击声把烟儿唬了一大跳。 下一晌,她听见了自己慌乱无比的心跳声以及上首那位主子怒意凛凛的话语。 “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5章 栽赃 时值深夜,股伤未愈的烟儿正挺立着脊背,跪在书房冰冷的地砖之上。 夜风习习,将烟儿单薄的身姿吹得愈发清濯可折,如一株破败凋零的杂草一般任风攀折。 郑衣息睥了她两眼,便起身褪了下外衫,随手搁在了朱漆描金花卉纹架上,施施然地走进了内阁。 他躺在了铺着羊绒毛毯的软榻里,烟儿则只能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良久才敢弯松一会儿脊背。 一层影影绰绰的缦帐隔开了软榻与外间的地砖,划出了天堑般的鸿沟。 冷意侵入衣襟,打着旋儿钻在烟儿的肌肤之上,冻得她止不住地发颤。 她想,这兴许就是郑衣息赐给她的罚酒。 不曾挨打,不曾谩骂,只是罚她跪在了冷风口子里,便能让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何为尊卑之分。 一个奴婢,兴许没有资格违抗主子的吩咐。 可通房丫鬟代表着什么,烟儿也明白。 她虽卑贱,却也不想违着心委身于他人,丁总管,亦或是世子爷,于她来说并没有差别。 * 天边洒落曦光。 时隔许久,郑衣息又梦到了他的生母。 如溺水之人陷在汪洋湖泊里的噩梦,磨得他睁眼时眸子里已挟染起了凌厉的怒意。 他素来不喜人贴身伺候,穿衣净面之时从不假手于人。 撩开内阁的幔帐时,他瞥见了桌案旁跪得笔挺的烟儿,倔强的身姿碍眼至极。 郑衣息冷哼了一声,大步越过烟儿,离开了书房。 一刻钟的工夫后,双喜悄悄来了外书房,瞥见里头清丽的身影后,便走上前去将烟儿搀扶了起来,嘴里道:“爷说你可以起来了。” 烟儿跪了一整夜,如今自然直不起身来,一张素白的小脸因疼痛而扭作一团,额角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双喜怜惜之心顿起,便索性将烟儿扶去了寮房,掀开门帘时,恰好迎上收拾齐整的冰月。 冰月扫了一眼脸色泛白的烟儿,苦凝了一夜的愁绪霎时消散了大半,嘴角也露出了几分笑影。 “莫不是你惹恼了爷,被爷罚跪了?” 话里漾着的幸灾乐祸太过明显,连双喜也看不过眼去,只说:“冰月姐姐,来搭一把手。” 男女授受不亲,因此他不敢使狠劲揽住烟儿。 冰月白了他一眼,却是再装不出昨日那副温柔和蔼的模样来,撇了撇嘴道:“你爱做烂好人,就自己送她进去。” 双喜气结,可冰月已扭着腰肢去了东侧的厢房。 烟儿自始至终皆是一副垂着头的沉静模样,无声无息,也无悲无喜。 双喜将她放在了软塌之上,又替她斟了一杯茶递了过来,烟儿朝他张了张嘴,以示感谢。 他清秀的面容上立马浮现了两分赧然,而后道:“我劝你一句,别和爷对着干,奴才怎么拗的过主子?” 说罢,便小跑着离开了寮房。 烟儿喝了些水后便倒在了软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她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是她这一双腿跪得高高肿起,连下榻走两步路都如凌迟般疼痛不已,便只能躺在软榻上忍受着腹中的饥饿。 不知等了多久。 冰月和霜降才相携着走回了寮房,手里正侍弄着一支累丝攒珠金钗,在夜色笼罩下,愈发显得要耀彩夺目。 “今日二太太不知为何出手如此大方,竟赏了我们一人一只金钗。”霜降边笑着边将那累丝攒珠金钗簪进了她乌黑的鬓发里,比着铜镜仔细对照了一番。 冰月虽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丫鬟,托了老太太那儿的路子来澄苑里做活,也见识了不少好东西。 可却也惊讶于这支金钗的成色和份量。 只怕三小姐和四小姐那儿也不常有这样精巧的金钗呢。 “二太太莫不是有事要求世子爷,借着我们探探口风?”冰月把玩着那金钗,忽而肃着脸发问道。 霜降掩唇一笑,只道:“姐姐放心,二太太若当真要求世子爷办事,自该去讨好双喜才是,找我们做什么?” 心里却嗤笑着冰月不知天高地厚,连世子爷的书房都进不去,又能替二夫人探得什么口风? 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着,心照不宣地忘了软塌上的烟儿,连眼风都没偏过去一个。 一刻钟后,去老太太那儿送插花瓶的珠绒也回了寮房,一撩帘便眼尖地瞥见了霜降鬓发上簪着的金钗,脸立时拉了下来。 “你们又撂开我去做讨巧的活计。” 霜降瞟了一眼珠绒,慢条斯理地卸下了鬓发上的钗环,摩挲着那支累丝攒珠金钗,洋洋得意地笑道:“二太太只给了我们两支金钗,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及珠绒妹妹,难不成倒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反去跟主子讨要不成?” 冰月但笑不语,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珠绒也是个暴碳性子,明里暗里与霜降别了好几次苗头,都在冰月的刻意拉偏架下吃了好几回暗亏。 如今却是再忍耐不得,抄着手里的红沁福寿瓷瓶便往霜降身上砸去。 幸而霜降先一步反应过来,侧着身避了一避。 那红沁福寿瓷瓶便砸在了团凳子上,一夕之间砸得四分五裂,碎片溅到了几寸之外的博古架旁。 霜降被吓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挪动了步子,便要龇牙咧嘴地要去跟珠绒拼命。 珠绒已被吓懵在了原地,两行清泪从眸中夺眶而出,她低着头去瞧自己的双手。 喃喃道:“我……我…” 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冰月忙凑上前去瞧那瓷瓶的纹路,见上头烧刻的福禄寿三花纹样后,便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上。 霜降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回身去瞧地上的瓷瓶碎片。 “这……可是老太太房里的那一个瓷瓶?去年她六十大寿时爷学了烧瓷,费了不知多少工夫才得了一个沁红色的玉瓶,老太太爱的跟什么似的。” 冰月满目惊烁,而后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疾走到珠绒身旁朝着她的脸便狠狠地扇下了两个巴掌嘴里骂道:“你自己作死,还要赔上我们的命。” 清脆的巴掌声把软塌上的烟儿都唬了一跳,迷蒙的杏眸里掠过些无措与不解。 珠绒捂着脸,自知闯下弥天大祸,撇着嘴连哭声也不敢泄露出来分毫。 冰月惨白着脸,正踱着步思索着出路。 这红沁福寿瓷瓶非但价值昂贵,还承载着世子爷对老夫人的一片孝心,便是赔上她们的命也难以熄灭老太太的怒火。 她是家生子,爹爹和娘亲都是各房各院有牌面的人物,这一砸,十几年辛苦攒下的体面与威势都将化为乌有。 且冰月心里藏着对郑衣息的一片痴心,总想着要挣个通房丫鬟的名头。 若被老太太一气之下发落了,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另一侧的霜降已与珠绒厮打了起来,一个骂着“不要脸的娼妇”,一个回嘴着“眼皮子浅的贱婢”。 “够了。”冰月沉下了脸,露出几分不怒而威的肃穆来。 她清亮的明眸里滚过了一遭狠戾,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往烟儿身上打量。 “如今我们想活命,便只有一个法子。” * 烟儿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夜,一时肚子里泛起些饥肠辘辘的烧灼之感,一时又被双腿、股间的痛.意磨.得了无困意。 冰月三人围睡在寮房另一侧的长铺上,没了方才的争执吵闹,竟是露出一丝令烟儿安宁的和谐来。 天色渐明,烟儿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倏地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总算是又熬过了一日。 冰月三人已起了身,利落地端来银盆净面洗漱,而后便缓缓走了出去。 珠绒临去前,将那银盆放在了烟儿的软塌旁,还递给了她一条簇新的软帕,方才疾步离去。 清水涤净了脸庞。 烟儿又用那软帕擦了擦膝上的伤痕,冰凉触感使得那刺骨的痛意减退了些,她心间总算是松快了几分。 只是肚子……快要饿扁了。 四肢酸软无力,她又不能出声祈求别人的帮助,只能缩在这一方软榻之上,任凭气力一点点的消失,生气一点点的枯萎。 饿到头晕发胀时,烟儿总算是悔了。 她不该和郑衣息对着干。 午膳时分,冰月总算是想起了烟儿这号人物,去厨灶间给她端来了一碗鸡丝粥并两碟爽口小菜,放在了她软榻边。 烟儿抖着手将那一碗鸡丝粥喝下,胃里总算是有了几分裹腹感,杏眸冷不丁落下了两滴泪,恰好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冰月瞧见这一幕,也只是敛下了眸子,替她收拾好碗筷后又走出了寮房。 夜幕时分。 郑老太太院里来了个身量修长的婆子,一声咳嗽,便唬得冰月三人垂首立在廊下,万分谦卑地喊起了:“郑嬷嬷。” 郑嬷嬷生了一张容长脸,矍铄的眸子里凝着几分锐利,她扫了一眼冰月和珠绒,已是冷声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明知道老太太多爱重那红沁福寿瓷瓶,也能让个哑巴不小心打碎了?” 冰月啜泣着回道:“嬷嬷息怒,我们再也不敢了。” 郑嬷嬷不过冷哼一声,怒意凛然地瞪了冰月一声,板着脸说:“我和你娘也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你这点小九九在老婆子我面前还不够看。” 话音甫落。 冰月惨白的脸上已浮现了几分谄媚的笑意,忙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给郑嬷嬷,嘴里道:“嬷嬷拿着这点碎银,全当是我们孝敬您的酒钱。” 郑嬷嬷这才松了松嘴角,将那银袋放进袖口后,便道:“领我去那哑巴房里。” * 烟儿被一阵冰冷刺骨的凉水浇醒。 身前是个一脸横肉的凶恶婆子,正龇牙咧嘴地怒骂她道:“竟敢摔老太太房里的红沁福寿瓷瓶,便是打死了你,也解不了老太太心里的气。” 烟儿浑身酸疼无比,双手被粗布麻绳绑出了血痕,泛起的痛意却比不上那婆子迎面兜下来的一巴掌。 她霎时眼冒金星,口中腥甜无比。 她想使劲摇一摇头,哪怕是告诉眼前这个婆子,她没有摔过什么红沁福寿瓷瓶,却是使不上任何力道。 哑巴为婢。 一朝是被无端打了板子。另一朝便是被胁迫着出卖身子,最后便又被人陷害着痛打了一顿。 烟儿说不出话,喉咙里卡着一股灼烫的热意。 她想问一问那些人,究竟为何要这么对她? 眼瞧着那婆子便要打下来第二个巴掌。 双喜却推开了柴房的屋门,横眉竖耳地呵斥道婆子道:“住手,爷要亲自审问这丫鬟。” 那婆子悻悻然地收了手,便退到了杂草堆旁。 未几。 一双绣着金丝细线的锦靴缓缓出现在烟儿眼前,而后便是一道磬如山泉般的清冽嗓音。 幽幽响起时,染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你如今,还愿不愿意了?” 第6章 答应 荣禧堂内。 匆匆赶来的郑衣息不过是在郑老太太面前说了几句软和话,郑老太太便既往不咎,躺在软塌上笑眯了眼。 “息哥儿说的是,那寿瓷瓶碎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不必打杀了那丫鬟,罚她两个月月例就是了。” 下首立着的苏氏也一改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顺着郑衣息的话陪笑道:“息哥儿最是个孝顺的孩子,今年您整寿时不知又会奉上什么奇珍异宝,那寿瓶碎了也就碎了。俗话说得好,碎碎瓶安,这可是母亲您福寿康泽的意思呢。” 一席话把郑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连心里那最后一丝芥蒂也消了,还赏了两道菜去苏氏院里。 郑衣息陪着郑老太太说了几句体己话,便以御前司事忙为由头退了出来。 他一袭墨色宝相花漳缎锦袍,东珠为冠,金石为带。 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地立在庭院之中。 廊道上伺候的丫鬟们频频朝他侧目望去,却只敢偷偷瞄上一眼,便叹惋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满府的丫鬟仆妇们,谁人不知世子爷是副何等的心狠手辣、不近人情。 早先有两个不知死活的丫鬟爬了他的床,竟是被他下令生生打断了双腿,裹着草席扔出了郑国公府外。 自那以后,便无人再敢在郑衣息面前丢手帕、递眼波,只战战兢兢地尽着自己奴仆的本分。 可今日。 在满府里规矩最严的荣禧堂里,郑衣息却让人抬了副软轿来,将一个身着月白死淡衣的女子挪去了澄苑。 角门处洒扫的罗婆子踮起脚往那软轿里瞧了一眼,恰好瞥见烟儿素白秀丽的容貌,心里愈发惊讶。 不多时,郑国公府的下人们便传起了风言风语,只说那万年不肯收用女子的世子爷似是转了性,将一貌美丫鬟抬回了澄苑。 * 烟儿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她娘围在摇床旁哄她入睡的柔淡眉眼,一声声吴侬软语般的童谣小调,飞入她黯淡无光的梦魇里。 娘亲的怀抱无比温暖,烟儿只是朝她走近了几分,便觉得浑身上下被热切的暖意包裹,将她藏在心底的委屈统统勾了出来。 郑衣息瞥了眼罗汉床上躺着的烟儿,漆眸讳莫如深,辨不出喜怒。 此刻的烟儿过分狼狈,鬓发被冷水浸湿后紧紧贴在她脸颊两侧,粉唇失了血色,泛起孱弱的晕白。 她埋在薄被里的身躯也在不断发颤和抖动。 郑衣息瞥了眼博古架旁的纯铜炭盆,随口吩咐双喜:“烧些银霜炭。” 双喜一怔,见他家世子爷正坐在临窗大炕上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对面的烟儿,心里一时作不了准。 这银霜炭是拿来给谁使的? “耳聋了?”郑衣息见双喜立在门帘处发愣,蹙起剑眉问了一句。 双喜唬了一跳,立时走上前去拿起了炭盆,逃也似地离开了正屋。 郑衣息额间隐隐作疼。 他方才陪着郑老太太与苏氏吵嚷了一回,只觉身心俱疲,脑袋更是胀痛无比。 思及此,他便扬起眸子来仔细端详了一回烟儿。 心里竟是掠过了个怪异的念头。 若是非要有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一个哑巴要比那些能说会道的丫鬟好上许多。 这念头不过想起一霎,便又被后涌起的戾气生生压下。 这哑巴上一回胆敢违抗他的吩咐,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不是留着她还有几分用处,阖该几棍子打死了才是。 “呃...” 一声如莺似啼的凄厉呢喃打断了郑衣息的思绪,他循声朝着烟儿的方向望去。 便见她惨白着一张脸,紧阖的杏眸里滚下斑驳的泪意,好似林野间被母兽遗弃的纯澈小鹿。 他凝神细看,便见烟儿的丹唇一翕一合,虽只泄出了些零碎不成形的呓语,可郑衣息还是看懂了她的嘴型。 她在唤“娘亲”。 * 近来,双喜只觉得自己的差事越来越难做了。 先是被一同在澄园伺候的冰月痴缠,央他去世子爷面前为她说几句好话。 世子爷最不喜心机叵测的丫鬟。 明明是冰月、霜降与珠绒三人打碎了老太太的红沁福寿瓷瓶,可最后被押去荣禧堂受罚的人却是烟儿。 这里头的官司爷一瞧便知,自然是恼了冰月等人。 冰月拉着双喜的袖子,泪眼汪汪地说:“本以为爷并不把那哑巴当回事儿,谁成想爷会特地去荣禧堂捞她,早知如此……” 双喜却冷冷地打断了冰月的话,眸中漾起了些许薄怒,他问:“咱们都是为奴为婢的人,最明白活在世上有多不易。可你们倒好,犯了事却还要让个更不易的哑巴为你们抵命。” 好不容易摆脱了哭哭啼啼的冰月,双喜又去小厨房里寻了一筐银霜炭,烧热了以后方才端进了正屋。 可还未立定着歇上一会儿,郑衣息的吩咐已落了下来。 “去替她烧两个汤婆子来。” 双喜这回当真是懵在了原地,那一霎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门帘后飞来一只琉璃杯盏,险些要砸上他的额头时,双喜才回过神来,一溜烟地离开了正屋。 而斜坐在临窗大炕上的郑衣息也瞥见了双喜惊愕到失态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地饮了口茶,才压下心里错乱的思绪。 这哑巴再可怜又如何?不过是贱命一条,不值一提罢了。 他倏地搁下茶盏,整个人又恍如浸在了无边的冷意之中。 * 烟儿醒来之时,脸颊上已敷了一层清凉消肿的药膏。 她躺在罗汉床之上,身上盖着厚实的羊绒毛毯,手边还塞着两个温热的汤婆子。 意欲起身时,便有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缓缓走上前来扶住了她的皓腕,嘴里道:“姑娘慢些。” 烟儿被这道清清灵灵的嗓音吓了一跳,杏眸里染着深切的疑惑。 那小丫鬟忙展颜一笑道:“我叫圆儿,以后便由我来伺候姑娘了。” 圆儿一张鸭蛋脸,笑时还会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说话也爽利讨喜。 烟儿渐渐地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她被老太太院里的人拖去了荣禧堂,不由分说地便被关进了柴房里,不多时便有个婆子过来行私刑,下了狠手要治烟儿于死地。 她并未打碎那红沁福寿瓷瓶,不过是被人推上前去抵命罢了。 后来,郑衣息走进了柴房。 俯在她耳边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通房丫鬟。 烟儿不想死,便只有点头答应这一条路。 她自问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可人贱命轻,躲不过那些恃强凌弱之人肆意的践.踏。 从鬼门关里走了几回,也让烟儿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这一身容色于一个哑巴来说,并不是件幸事。 躲也躲不过,那便只有直面相对。 那些人有他们的手段,她也有自己的倚仗。 她不想害人,只求自保而已。 * 郑衣息非但是给了烟儿通房丫鬟的名头,还匀出了正屋里的暖阁供她歇息,并从外院里遣了个小丫鬟圆儿贴身伺候她。 冰月三人知晓这等消息时,捧在手里的食盒应声落地,惹得探亲归来的李嬷嬷板着脸教训道:“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李嬷嬷是郑衣息的奶娘,在澄苑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她自来对冰月颇有微词,又从双喜那儿听说了红沁福寿瓷瓶一事,愈发不喜冰月,只说:“爷念在你勤勤恳恳地伺候了三年的份上,才没将你发落出府。你可别会错了意,再做出什么下贱的事儿来,我可饶不了你。” 一席话说的冰月脸颊胀红,窘迫得好半晌不肯抬头,低着头垂泪不止。 晚间歇息时,郑衣息尚未回府。 冰月与霜降一齐躲在寮房里,小声地商议着她们的出路。 “谁曾想爷当真会抬那哑巴做通房,咱们如今可是将她得罪狠了。” 世子爷与宁远侯家小姐的婚期还有两年之久,世子妃未进门前,烟儿的地位便远胜她们这些一等丫鬟。 “也不知爷究竟瞧上了她什么?”霜降既艳羡又愤恨地说道。 她自诩貌美过人,在冰月与珠绒之中更是脱颖如出。 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进了澄园伺候,本是存着几分争名逐利的心,却不曾想竟会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哑巴抢了先。 冰月更是面如土色地说道:“咱们险些害了她的性命,她如今一朝扬眉吐气,还不得使那些狐媚子工夫撺掇着爷来磋磨我们?” 霜降也愁色满面,话里还带出了珠绒,只说:“都怪那小蹄子,若不是她,哪儿有今天的事?” 话音甫落。 立在檐下偷听的珠绒却掀帘走了进来,她脸上非但是没有半分羞窘之色,反而还浮动着几分诡异的光亮。 她说:“如今我们三人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与其相互抱怨,不如正经想条出路出来。” 话毕,连冰月也恼上了她,瞪着眼问:“哪儿有什么好办法?她得了爷的喜爱,便能在郑国公府里横着走了。” 珠绒却说:“二太太膝下可有两个庶子,世子一位并非谋求不得。她见天儿地与大太太过不去,又收买你们探听世子爷的消息,可见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你们若去求她,兴许还有些立足的法子。” 珠绒这话一出口,冰月脸上灰败的面色便回暖了不少。 她与霜降面面相觑一番,到底是披上了御寒的斗篷,提着六宫角灯往苏氏的折清堂走了过去。 如今夜色寂寂,已值各房各院落钥之时。 冰月不敢耽搁工夫,进了折清院后,也不曾求见苏氏,只与苏氏身边的红双提及了此事。 红双与冰月交情匪浅,当即便应下此事,将她们送出二门后才返回折清院。 正屋里。 苏氏卸了钗环华服,只着一身单薄的寝衣,正趴伏在软榻之上,手里还捧着公中的账册。 “那两个来寻你做什么?”她搁下了账册,笑问红双。 红双一五一十地答了,迎上苏氏略显疲惫的面容,笑着说:“不过是澄苑里争风吃醋的小事,太太不必理会,且全心养着肚子里这一胎才是。” 提及此,苏氏板正的脸蛋里也浮现了几分笑影。 她出身金陵苏家,娘家比不过刘氏一半富贵。唯一比刘氏好些的便是她进门第二年便生下了个嫡女。 如今隔了十来年,她竟又怀上了子嗣。若能一举得男,便是郑国公府两房里唯一的嫡子。 纵使谋不来世子一位,可将来分家时也能多揽不少好处。 “我也正好奇呢,那一日息哥儿眼巴巴地跑来了荣禧堂,将个丫鬟带回了澄苑。听那罗婆子说,这丫鬟容色极佳,难不成就是那日被我打罚的哑巴?”苏氏兴致勃勃地问。 红玉也答道:“方才冰月说了,爷收了她丫鬟做通房丫鬟,似是提到了一嘴哑巴。” 话里甫落。 苏氏本黯淡的眸子里霎时迸出了些鲜亮的光芒,她从软榻上起了身,倏地走到红双跟前,攥着她的皓腕道:“郑衣息能稳坐世子一位,靠的不就是和宁远侯家的那桩婚事吗?收个哑巴做通房,可是明晃晃地在打宁远侯府的脸啊。” 红双的皓腕被抓的生疼,可她却是连蹙下眉都不敢,只迎合着苏氏的话语道:“正是如此,且不论世子爷一事,咱们二老爷也是四品大官,走的是封侯拜相的路子,将来这郑国公府要靠谁还不一定呢。” 这话却是说在了苏氏的心坎上,她明眸一转,便与红玉说:“明日将丁忠家的给我叫来,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红玉将苏氏扶起了内寝,便觉她身子隐隐透着些战栗,好似是欣喜到了极点。 只听她眉目生姿地说道:“若将这哑巴利用得当,兴许能把郑衣息与宁远侯府的这一桩婚事搅黄也不成。” 第7章 练字 翌日一早。 苏氏果真传召了丁忠家的,细细地问清楚了烟儿的来历后,掩着帕子痛快地笑了一回。 适逢郑老太太犯了热症,大太太刘氏又为早夭的嫡子念经诵佛、闭关不出,故只有苏氏前去荣禧堂为老太太侍疾。 郑衣息数日晚归,下颌处生出了些隐隐淡淡的青茬,璨若曜石的眸子也密布着疲惫之意。 这一日。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荣禧堂,陪着郑老太太喝了药、又说笑了一回,才提脚回了澄苑。 郑老太太倚靠在石青色的迎枕上,饮了好几贴补气敛神的汤药,灰败的面色总算是回暖了几分。 她拍了拍苏氏的柔荑,满眼爱怜地说道:“珍儿,你自己有了身子,还衣不解带地服侍了我这些日子。你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 珍儿便是苏氏的闺名,她当即便朝着郑老太太柔顺地一笑道:“夫君与大伯日夜在外操劳,咱们这些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有在家好生孝顺母亲,尽些儿媳的本分罢了。” 话音甫落。 郑老太太漾着喜意的脸色立时耷拉了下来,好似是忆起了那冥顽不灵的长媳,说话时都勾起了几分怒意。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哼,可有些人眼里却没有我这个母亲。” 苏氏听了这话后,嘴角处的笑意愈发得意。 她便轻柔地替郑老太太揉起了胳膊,边说道:“要说我们息哥儿也当真是有出息,还未及冠之时便已靠自己成了御前侍卫,眼觑着翻过年还能再升上一升。咱们这些人家里,哪有比息哥儿更妥帖的孩子?” 一席话算是戳到了郑老太太的心坎上,她神色愈发惬意,人也瞧着有精气神了几分。 苏氏觑了眼郑老太太的脸色,倏地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有一点不好……” 郑老太太的笑意戛然而止,见苏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时便竖眉问道:“怎么了?有话就直说。” 苏氏叹了口气,撩开自己的裙摆,方方正正地跪在了床尾脚踏之上,目露恳切地与郑老太太说:“息哥儿那孩子瞧上了个丫鬟,欲收作通房丫鬟。” 郑老太太松了口气,颇为责备地说:“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一个通房丫鬟也值得你这般惶恐?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苏氏却红了眼眶道:“那丫鬟性子灵巧,样貌也不俗,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偏不巧那丫鬟是个哑巴,生下来时就不会说话。” 话毕。 郑老太太手里盘弄着的佛珠应声落地,发出些沉闷的声响。 良久,她才纾出了一口气,只道:“若收个哑巴做通房丫鬟,将来不好给宁远侯府交代。只是……” 只是郑衣息素来是副冷情冷心的性子,独来独往了数十年,难得有了个可心的人。 郑老太太也不想驳了他的意思,一时便有些踟蹰。 苏氏却在一旁献策道:“母亲不必烦心,若是怕人风言风语带累了息哥儿的名声,我便去与大嫂商量,想法子将那哑巴送出府去。” 郑老太太摆了摆手道:“不必,且留着吧,过几日让她到我房里来磕头。” 苏氏一怔,本以为郑老太太如此看重名声之人必不许郑衣息身边有个天残的哑巴伺候,谁成想这老虔婆竟是真心地疼爱郑衣息。 连个哑巴都容得下,也不怕郑衣息与那哑巴再弄出个哑巴种子来? 苏氏挑拨离间的主意落了空,只得暂时搁置不提,笑意盈盈地岔开了话头,只与郑老太太说了些讨巧的闲话。 可是郑老太太却始终愁眉不展,露出几分疲容后便遣退了苏氏。 不一会儿,于嬷嬷便杵着拐杖走进了荣禧堂内寝,欲要见礼时却被郑老太太喝止,“你这老东西,在我面前还这般多礼做什么?” 于嬷嬷这才寻了个团凳坐下,便见郑老太太神色倦怠,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息哥儿收了个通房丫鬟,明日你去瞧瞧,若是副狐媚性子就撵出去。” 于嬷嬷忙连声应下。 * 烟儿在澄园正屋内宿了两夜,先头还惴惴不安,只怕郑衣息色心大起,将尚未病愈的她收用。 煎熬了两日,见郑衣息未曾现身,她便也松了口气,陪着圆儿在罗汉榻上绣起了针线。 圆儿正是爱说话的时候,时常笑着凑到烟儿跟前,嗅着她身上沁人的淡香,说道:“我见过那么多姐姐,就姑娘你生的最好看。” 烟儿正为这副姣丽的容貌所扰,闻言也不过莞尔一笑,并未将她的童言稚语当真。 黄昏洒下金橙橙的余晖,从剔透的鎏光檐角映落到支摘窗的窗棂之上,晃得人瞧不真切手里的绣绷。 烟儿索性便放下了绣绷,支起身子欲将那支摘窗合拢,她半副身子已探出了窗臼之外,不过眨了眨眼的工夫。 便见一侧的廊道上走来一个英武挺秀的男子。 那人面色冷凝,步伐沉稳。 已在烟儿愣神之时走进了正屋,往宝蓝色捧寿禅椅上一座,便阖起了透着疲累的漆眸,坐定着休养生息。 圆儿一瞧郑衣息这副生人勿近的冷厉模样,心里便怕得直发憷,握着绣绷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烟儿怜她胆小,便指了指外头耳房,示意她不必再待在正屋里伺候。 圆儿如蒙大赫,放下绣绷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此时一阵泛着寒意的过堂风拂进了正屋,卷起隔断明堂和内寝的云莲纹软烟罗帘帐,吹起了郑衣息鬓间的碎发。 烟儿坐直了身子,偷偷扬起眸打量了一眼对坐的郑衣息。 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对襟长衫,心里犹豫着该不该去架笼上替他拿件墨狐皮大氅来。 踟蹰片刻,她还是缩了缩身子,继续盯着手里的绣绷发呆。 一个时辰后。 郑衣息总算是抚平了一腔的心烦意乱,霎时才品察出正屋里毫无声息的宁静。 他抬眸望向坐在罗汉榻上兀自出神的烟儿,瞥见她清浅黛眉下的一双杏眸,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砖上的花样瞧。 郑衣息倏地勾唇一笑,讥讽般开口道:“我如今是知晓你的好处了。” 他最不喜人聒噪,而一个哑巴,不会说话,更不会吵嚷到他。 无声无息地就好似沉睡在一汪池塘里的睡莲。 烟儿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便慌乱无措地抬起头,恰好撞进郑衣息漾着薄冷的眸子里。 “随我去书房。”他说。 郑衣息起身往外间走去,正欲推开屋门时,却见坐在罗汉榻上的烟儿不曾有动作。 被忤逆吩咐的怒意裹上心头,郑衣息当即便要发作。 烟儿却先一步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露出几分难堪之色来。 她膝盖上的伤还没有好,根本无法下地走路。 郑衣息顿时蹙起了剑眉,眸中掠过些嫌恶之色。 只是念及今日他在五皇子那儿所受的折辱,心间要拔除五皇子爪牙的念头便更旺盛了几分。 他缓步走到烟儿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思虑再三,他还是忍着心中的嫌恶,上前揽住了烟儿不盈一握的腰肢。 温香软玉入怀,意料之中的穷酸苦味未曾飘入鼻间,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他从未闻见过的淡雅香味,丝丝入弦,沁人心扉。 郑衣息脸色略有些古怪,却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烟儿俯靠着他温热的胸膛,脸颊和皓腕不慎触碰到了他身上那滑腻绵柔的云锦衣料。 郑衣息又不肯使出全劲来抱她,烟儿只觉自己的身子不停地往下坠,便不得已朝他胸膛里侧钻了一钻。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贴近,近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变得无比清晰,充斥着郑衣息的心魄。 以至于在他走到书房门前时,他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熏的什么香?” 烟儿睁大了杏眸,满脸的无措与惊讶。 郑衣息也顿觉他这问话没头没脑,忙沉声吩咐双喜去将藤椅搬来,而后便把烟儿扔进了藤椅之中。 烟儿被砸的一懵,捂着股间的伤处红了眼眶。 双喜悄悄退了出去,因瞧见廊道上有冰月等人探头探脑的身影,便阖上了书房的屋门,如门神般守在了廊庑里。 书房内。 郑衣息褪下外衫,露出一条天青色的绸缎里衫,腰间还别着一个样式老旧的荷包,显得与那那奢靡金贵的锦服格格不入。 待股间的痛意缓过去一些后,烟儿才凝神打量起了郑衣息,也瞧见了他腰间极为突兀的荷包。 黑蒙蒙的底色,上头还绣着一支小老虎。 虽则布料粗粝不堪,可那小老虎却活灵活现,十分雅趣。 烟儿多瞧了两眼,便不曾发觉铁梨象纹翘头案后的郑衣息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未几,书房外倏地响起一阵老迈的嗓音,再是双喜染着喜色的呼唤之声。 “于嬷嬷怎么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铁梨象纹翘头案后的郑衣息敛起了脸上的厉色,搁下了手里的狼毫,快步走到门前推开了屋门。 下一瞬,烟儿便听见了郑衣息喜上眉梢的笑谈之声,往日里凝在眉宇里的郁色化成了能溺死人的柔意。 “于嬷嬷,您是一个人走来的?” 烟儿简直不敢相信的耳朵。 如此高高在上的郑衣息竟会用这般尊敬的语气去与一个奴仆说话? “我给世子爷做了些糕点。世子爷日日事忙,定是忘了用晚膳。”于嬷嬷老迈的嗓音里透着几分疼惜之意。 这点疼惜无关身份,无关尊卑,是一腔出自真心的孺慕之意。 烟儿听在耳里,也不由得忆起了自己那温柔和蔼的娘亲。 鼻间蓦地一酸。 郑衣息小心翼翼地将腿脚不便的于嬷嬷搀扶进了书房,亲自搬了团凳来让她坐下,又吩咐烟儿去斟茶倒水。 转念想到烟儿腿脚不利索,便隔着窗吩咐起了双喜。 于嬷嬷笑花了眼,只说:“世子爷不必忙了,老婆子我不渴。” 说罢,她才坐定了身,望向了藤椅里的烟儿。 烟儿顿觉不自在,便欲从藤椅里起身,谁知于嬷嬷却笑着说:“是个伶俐齐整的好孩子。” 郑衣息瞥了眼烟儿,倒是没有多说些什么。 他与于嬷嬷难得相见一回,便细细问起了于嬷嬷腿上的旧疾,以及饭食安康之类的事宜。 于嬷嬷一一应了,笑着说道:“爷不必惦记我,老太太指派了两个小丫鬟照顾老婆子的衣食起居,我如今可是在享清福了。” 这一声淳厚衰颓的笑声让郑衣息抑不住地心内一叹,眉眼又放柔了几分。 他道:“嬷嬷要寿体安康,福泽百年。” 于嬷嬷也软了心肠,替郑衣息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叹道:“咱们息哥儿如今是有出息的人,你娘……”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你姨娘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意气风发的模样,必然十分高兴。”于嬷嬷笑着说道。 郑衣息敛下眸子,不让里头的情绪泄出来分毫。 于嬷嬷又坐了一会儿,遥见外间夜色寂寂,才说道:“老婆子该回去了。” 郑衣息欲亲自将于嬷嬷送回荣禧堂,于嬷嬷却死死拦住他的手,只说:“息哥儿好不容易挣下了这些前程,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话毕。 郑衣息眸子一黯,只得让双喜和小庄提着琉璃灯盏,将于嬷嬷送回荣禧堂。 于嬷嬷走后的半个时辰里,郑衣息都好似陷在了无边无垠的情绪之中。 烟儿却只是坐在藤椅里无声无息地打量着郑衣息清濯的身影。 她说不清心间漾起的怪异感受。 眼前之人分明是拥有了一切的天之骄子,锦衣玉食、权势地位,他统统都握在了手心。 可他此刻的神色为何会如此哀伤痛,凝着天上那轮圆月,漆眸里却怀着深深的思念。 像极了她思念自己的娘亲一般。 书房寂静了许久,直到送人归来的双喜隔着窗问了一声:“爷,奴才已给伺候于嬷嬷的那两个丫鬟塞了银子,命她们好生照顾嬷嬷。” 郑衣息不过“嗯”了一声,方才眸底的脆弱不翼而飞,他敛回了思绪,又成了那个薄冷无情的郑国公世子爷。 一炷香的工夫,郑衣息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搁下狼毫后走到了烟儿面前,问:“可识得?” 烟儿一愣,诚实地摇了摇头。 郑衣息此刻似是心绪颇佳,轻启薄唇念道:“这上面的两个字是烟柔。” 烟柔? 她明明是叫烟儿。 烟儿眨着杏眸,疑惑不解地望向郑衣息。 郑衣息也不打算向她解释,只说:“以后若有官场的人在,你便叫烟柔。” 烟儿点点头。 郑衣息今日耐心甚好,非但是给烟儿取了个名字,还提笔写了“大”、“小”、“中”这三个大字。 “你不识字,便慢慢开始学起。” 郑衣息将烟儿从藤椅里拉起了身,他此刻兴致勃勃,也不管烟儿的双膝是否刺痛无比,便将她拉到了翘头案前。 问道:“可都握过笔?” 烟儿被一道大力强扯着走了几步路,膝盖处刺痛不已,脸色霎时惨白无比。 如今立在这翘头案前也是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可她既是不能出声讨饶,又违抗不了郑衣息的蛮力,便只能乖顺地立在他身侧。 摇了摇头已示回应。 郑衣息见她摇头,便欺身将她笼在了身下,握着她软若无骨的柔荑,彼此勾缠着握住了那狼毫。 “挺胸,顺气,右手握笔。” 烟儿不敢挪动,却觉上首那人的气息太过灼热,烫的她耳根止不住地发红,身子更是躬作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握笔握的好,别人便会以为你是出身侯府的大家闺秀。”郑衣息一时心潮翻涌,又对烟儿这个哑巴并不设防,便脱口而出道。 烟儿倒是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只觉双膝那儿传来了一阵阵磨人的痛感,令她顾不上那股笼着她温热的气息。 半晌后,郑衣息才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搁下手里的狼毫,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腰间的荷包。 他脸上溢着的喜色立时落了下来,整个人又仿佛隐在了无边的暗色之中。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说:“世上缘何会有这样的道理?生你养你的人不能唤她亲娘,却要认个杀母仇人做母亲。” 烟儿顿时身子一凛,她并非愚钝之人,也从下人们的风言风语之中听过郑衣息的出身。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罢了,我与你这奴婢多说这些做什么。”郑衣息自嘲一声道。 第8章 不悦 这一日过后。 但凡是郑衣息宿在澄园的日子,他总会将烟儿唤来书房,教她写几个大字,再教她握笔。 整个郑国公府里会识字的丫鬟不过凤毛麟角,如今却要再添上一个不会说话的烟儿,惹得不少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尤其是冰月与霜降。 谁不知大太太身边的白芍正是因识字识得多了,才越过了不少伶俐的家生子,成了明辉堂的一等大丫鬟。 论在主子跟前的体面,可比大房的那两个庶女要讨巧的多。 冰月和霜降起先还战战兢兢地惶恐,生怕烟儿成了郑衣息的通房丫鬟后会使法子磋磨她们。 可等了几日,既是没等来烟儿的刁难,还在廊下觑见她立在庭院里罚站的身影。 此刻澄园的庭院里。 烟儿头顶着一方托盘,托盘里摆着一只青玉狼毫,清瘦的身姿歪歪斜斜地扭动,素白的小脸拧作一团,不敢让狼毫从托盘里掉落下来。 膝上的疼痛磨得她额间渗出了些细汗,可她却是不敢松懈分毫,只好勉力秉着心内的那口气。 而郑衣息却坐在了书房的藤椅之上,隔着大敞的屋门,边捧读着手里的诗册,边遥望着阶下摇摇欲坠的烟儿。 他轻启薄唇,清冽的嗓音里掺着几分恶劣,“若是掉了,就再罚站一个时辰。” 烟儿欲哭无泪,姣丽瓷白的面孔上浮现几分难堪之色。 她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教她大家闺秀的站姿,站不好竟还要再多罚站一个时辰。 垂立在侧的双喜与小庄也面面相觑了一回,都从彼此的眸中瞧见了如出一辙的不解。 世子爷这是在挑女人还是再教女学生呢? 双喜自诩更懂些郑衣息的心思,便避着人偷偷与小庄说:“你不懂了吧?” “这是爷嫌弃烟儿的出身,要教她些规矩,省得带出去丢了爷的面子。” 小庄点点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爷既是嫌弃烟儿不堪的出身,又何必要收她做通房丫鬟? 冰月与霜降在廊角瞧见了这一幕,心里涌起了一阵喜色,前几日蓄起的惴惴不安立时消弭了大半。 倏地,书房里又飘出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你只是个哑巴,又不是个聋子。我都教了你三回了,怎么还是这幅不伦不类的模样?” 话里的嫌恶之意根本不加遮掩。 冰月与霜降愈发欢喜,彼此间交换了脸色后,便退回了寮房。 只道:“我就知道爷瞧不上那哑巴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 霜降也顺势笑道:“爷不过是被这狐媚子的美色迷住了一会儿而已,如今又醒转过来了。” * 日暮时分,各方各院都摆起了膳食。 双喜也从小厨房里提来了食盒,与小庄和秋生一起替郑衣息布膳。 梨花木桌上摆着数十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菜肴,浓烈的饭菜香味从书房内飘到了庭院之中。 而泰石阶下的烟儿却依旧在罚站。 纵使她双膝仍是刺痛无比,肚子也饿得饥肠辘辘,却仍是不能挪动分毫。 又过了一个时辰,等郑衣息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晚膳后,烟儿才被允准着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她膝上钝痛无比,走到泰石阶前,欲提脚迈步时,实是抵不住袭来的晕眩憋闷之意,两眼一翻栽到在了石阶上。 双喜忙要过去搀她起来。 郑衣息也站起了身,蹙着眉睥了眼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烟儿,便吩咐小庄:“将府医请来。” 不多时,伺候烟儿的圆儿赶了过来,与双喜一齐将昏迷不醒的烟儿抬回了正屋的罗汉榻上。 郑衣息却转身走回了书房里,铁青着脸凝视着翘头案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三日了,这哑巴字也写不好,站也站不像。 当真是没用。 不多时,府医赶来了澄园,双喜立在一侧听了一会儿府医的诊治后,才回了外书房。 郑衣息已褪下了大氅,只着单衣坐在翘头案前,案上铺着大钺朝的舆图。 他瞧得入神,清俊的面容上透着专注与真挚。 双喜轻手轻脚地搁下了茶壶,瞥了一眼郑衣息,还是将临在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世子爷似是并不怎么在意烟儿的死活,他也不必多嘴多舌地说些讨人嫌的话。 他正欲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时。 身后的郑衣息却已从舆图里抽出了心神,冷不丁地出口问道:“府医怎么说。” 双喜一怔,旋即答道:“府医说烟儿姑娘是积劳成疾,一时气力不支才晕了过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闻言,郑衣息的脸色辨不出喜怒。 双喜忖度着他的意思,添了一句道:“只是……那府医说烟儿姑娘的腿疾要好好诊治,否则年迈时会落下病根。” 郑衣息不以为意,又将目光放回了舆图之上。 那哑巴命薄如丝,如何会有年迈的时候? 双喜却顿住了步子,忆起方才抱进怀里那瘦弱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身躯。 踟蹰再三,仍是说道:“爷,你若是不喜欢烟儿,将她打发的远远的就是了,何必这般磋磨她?” 话一出口,双喜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得一时他怜惜之意上涌,竟说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语? 翘头案后的郑衣息已抬起了头,如霜般的冷凝眼锋已递了过来,霎时便唬得双喜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自己扇起了自己巴掌。 这两年澄苑里未曾见血,让他过了不少安生日子,以至于忘了眼前的这位主子是何等冷血无情的人物。 书房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清脆巴掌声。 双喜将自己扇得两颊通红之时,肃着脸的郑衣息才说了一声:“别打了。” 双喜停下了动作,心却依旧慌乱无措。 他此刻后悔不迭,跪在地上的身子也止不住地发颤。 脑海里更是不合时宜地忆起了早先忤逆过郑衣息的那几个小厮的下场。 思绪纷杂之时,却听得上首的郑衣息那儿响起一阵漾着浓浓疑惑的话音。 “可当初我只学了三回,就会握笔写字了。” 更别提规矩仪态这些简单之事,他都不必费心去学,那些东西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双喜听郑衣息不像是恼怒的模样,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道:“您是天之骄子,是咱们府里的世子爷。可那烟儿不过是个奴才秧子,还天生不会说话,学规矩的速度自然不能与爷相提并论。” 这话也算是解了郑衣息的疑惑,便大发善心地放烟儿休息了几日。 * 而躺在正屋里的烟儿却是闷在被角里痛哭了一场。 原先她以为自己躲不过以色侍人的命运,虽则伤心,却也不得不认命。 可来了澄苑的这几日,郑衣息并未让她伺候在侧,而是教起了她写字与握笔的姿势。 她从前不曾使过狼毫,更不懂何为大家闺秀的握笔姿势。 郑衣息格外严厉不说,还不肯以身作则地示范给烟儿瞧,不过嘴上点拨几句。 她若做不到要领之处,便要受他冷言冷语的奚落,再去庭院里罚站两个时辰。 这哪里是在教她写字和握笔,分明是在刻意折辱她。 从前在外院里时被那些婆子们百般欺负,如今不过是换成被主子欺负罢了。 一旁的圆儿见烟儿哭的伤心,便绞了帕子替她拭泪,劝道:“姑娘别伤心,爷亲自教着认字的体面,满府里也只有姑娘你一个人得了。” 烟儿不过苦笑一遭,便揉了揉圆儿的头,放她去外头玩竹蜻蜓。 不多时,烟儿便躺在罗汉榻里睡了过去。 早先多少苦日子她都生生地熬了过来,哭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 还是多笑笑吧,总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不一会儿,圆儿便与两个相熟的小丫鬟在廊角踢起了毽子,未曾瞧见往正屋里走去的李嬷嬷。 李嬷嬷站在门槛外,透着帘帐往里头望去,轻唤了一声:“烟儿?” 见无人答应后,虽略有踟蹰之意,可想起大太太的吩咐,还是提脚走了进去。 罗汉榻上的烟儿已然睡熟,李嬷嬷不过瞥了眼她清丽沉静的面容,便止不住心内的讶异之色。 这哑女,竟当真与那侯府嫡女有五分相像。 她望着烟儿瞧了许久,面色一变再变,到底是没有出声将她唤醒。 一炷香的工夫后,李嬷嬷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正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 明辉堂的小隔间内。 大太太刘氏正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地对着佛台上的牌位焚香祝祷。 按理说,早夭的孩子不能立下牌位。 可向来静默恭顺的刘氏却在荣禧堂发了一回狠,以银簪抵住了国公爷的喉咙,迫着他给夭折的衣莫立了牌位。 郑衣莫是她三十岁那件生下来的嫡子,挣命般小心呵护着,却仍是不满八岁就夭折。 说是夭折,可阖府上下谁人不知是郑衣息哄着衣莫喝下了一碗莲子羹,当日夜里衣莫便撒手人寰。 庶子势大,这几年已投的太子喜好,成了御前司的带刀侍卫。 等宁远侯府家的嫡三女进门,兴许便能靠着岳家之力坐上御前司的首领。 官途青云、扶摇直上。 刘氏面容上无悲无喜,手里正捻着紫檀木佛珠,整个人便如老朽坏了的木鱼一般,纵使奋力击锤,也发不出什么振聋发聩的响音。 可往后却不一样了。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小隔间的屋门,躬着身与刘氏问安道:“老奴见过大太太。” 刘氏嘴上的念经声不停,好半晌后,她才从蒲团上起身,带着李嬷嬷去了正屋明堂。 明堂里四处皆是透着悲苦禅意的摆件,最为鲜亮的便是早夭的二爷留下来的一只虎头鞋,正孤零零地摆着博古架之上。 李嬷嬷不敢乱看,只肃容与刘氏说道:“大太太猜的没错,那哑女是与苏小姐是有五分相像。” 刘氏眸色沉静,她手里盘弄着的紫檀木佛珠上下攒动时发出些沉闷的声响。 良久,她才开口道:“你说,息哥儿将她养在房里,是为了解闷儿,还是另有安排?” 李嬷嬷素来知晓刘氏与郑衣息之间有几件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当即也不敢多话,只说:“定是世子爷爱慕极了苏小姐,便借着这个哑女睹物思人吧。” “呵。”刘氏轻笑一声,面沉似水的脸庞里陡然露出几分彻骨的恨意。 “宁远侯府若知晓此事定会心生不悦,我们这个世子爷可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李嬷嬷瞪大了眼眸,只道:“太太的意思是,世子爷是当真瞧上了这个丫鬟?” “是不是如此,一试便之。”方才的恨意一闪而过,刘氏又恢复成了往日里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 * 今日宁远侯夫人段氏带着嫡三女苏烟柔登了郑国公府的门。 郑老太太盛装打扮后亲自见客,还将称病不出的刘氏唤到了花厅,苏氏也陪同在侧。 段氏与苏氏有几分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便笑着赞了几句苏氏膝下的嫡女与两个庶子,而后便自顾自地与刘氏说起了话。 刘氏的母家伯恩公府是段氏亲妹妹的夫家,故纵然刘氏待段氏不甚热络,可段氏依旧兴致勃勃地与刘氏说话。 苏烟柔也安安静静地坐在段氏身旁,她今日细心妆点过一番,乌黑的鸦发里簪着金镶玉霓凰展翅步摇,一身花缎罗衫,绣边金线揽进流溢春光。 纵使苏氏再不喜欢这个眼高于顶的侯府嫡女,也不得不由衷地赞上一句:当真是好容色。 苏烟柔维持着大面上的礼数,握着杯盏的手却恹恹地不知该放在何处。 说句心里话,郑衣息已比京城大部分的纨绔要好上许多,他非但生的面如冠玉,周身的体魄更是英武挺拔,叫人移不开眼去。 好是好,可与清雅如谪仙的五皇子比起来却落了下乘。 她虽对五皇子情深一片,可宁远侯府与郑国公府的联姻势在必行,她实在违抗不了长辈的命令。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五皇子能求得太后允准,为她们两人赐婚。 苏烟柔思绪纷杂之时,一身玄色窄袖锦袍的郑衣息已遥遥地往花厅走了过来。 他步伐沉稳,身脊如兰。玉石腰佩然生响,天边曦光洒落,恰镀着他长身玉立的体态,衬出些得天独厚的俊朗。 苏烟柔有片刻失神,待到郑衣息走进花厅后方才敛回了自己的目光。 郑衣息彬彬有礼地向高堂上的长辈们行礼,而后便立在了刘氏身后。 他不过对段氏行了晚辈礼,对苏烟柔行了同辈礼,并无过分殷切,也无失礼冷待。 段氏心内暗暗点头,与郑老太太说笑了几句后便道:“听闻贵府的内花园造景乃是京中一绝,烟柔在家中和我嚷嚷了好几回,正想亲自去瞧上一瞧呢。” 这话分明是要让郑衣息领着苏烟柔去内花园里散散心的意思,也好让两个小儿女在婚前联络出些情谊。 郑老太太闻歌弦知雅意,忙与郑衣息说:“息哥儿,还不快领苏小姐去内花园瞧瞧景色。” 说完,又吩咐紫鹃:“多让几个婆子跟在后头。” 段氏笑盈盈地瞧了眼郑衣息,怎么瞧怎么顺眼,正欲再与刘氏说笑几句时。 身侧的苏烟柔却贸然出声道:“母亲,昨夜我不慎染了风寒,只怕是不能去内花园里吹风。” 话音甫落。 花厅内霎时鸦雀无声,郑老太太脸上的笑意立时落了下来,眸子里凝着几分不虞之色。 刘氏也再持不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饶有兴致地望向了苏烟柔。 段氏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无比,握着锦帕的指节攥得泛起了灰白之意。 倒是苏烟柔一派无畏,郑衣息也不过垂下了眸子,将心内的所有情绪都敛藏在其中。 * 烟儿正在书房里练字,她如今膝盖上的伤处好了不少,下地走路时也不会再钝钝地发疼。 上一回郑衣息让她写了“大”这个字,如今则要让她学会写“小”这个字。 这两个字笔画虽简单,可对于烟儿来说却不甚容易。 她好不容易写完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便颇为气馁地叹息了一声。 挫败一回,她便再度站直了身子,欲再重写两个“小”字。 正提笔之时,书房的屋门却被人从外头踹了开来,巨大的声响让烟儿浑身一颤。 她扬头朝着屋门的方向望去,却只见一抹玄色的衣角从她眼前掠过。 下一瞬,她已被人掐住了不盈一握的细腰。 丹唇被人重重碾过,那人吻人的力道里盛着野兽般的凶猛强盛,已撬开她的内齿,咬住她的粉舌。 第9章 求情 烟儿的腰肢被男人大力箍紧。 沉重的胸膛与她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块儿,清冽的染墨香味逼得她寸步难行,只能无力地攀迎住他的手臂。 郑衣息本是欲咬住烟儿的粉舌、以让她痛不欲生的方式来泄恨。 可温香软玉在怀,唇齿相磨间他心口蓄堵着的怒意因一阵沁人的芬香而消弭了大半。 粉津入心,漾着些桂花蜜般的甜意。 郑衣息不由得放柔了动作,可掐着烟儿腰肢的手却没有松开,不过给她留下了两分喘息的余地。 烟儿便是觑着这个空隙挣扎着要脱离郑衣息的桎梏,皓腕盈动时便不慎勾到了郑衣息腰间的玉带。 以及玉带之下不该被她触碰的地方。 倏地,郑衣息的神智归拢。 他骤然松开了怀中的烟儿,猛然生硬的力道险些让稳不住身形,跌落到冰冷的地砖之上。 郑衣息无措地望向烟儿,见她云鬓松散,杏眸已氤氲着烫人的泪花,丹唇微微红肿,泛着些刺眼的水泽。 不等心内的情愫上涌,他几乎是咬着牙对她吼了句:“滚。” 烟儿自是不愿再留在郑衣息眼前,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外书房。 独留郑衣息一人地跌坐在梨木镌花椅里,怒意已不见所踪,只余满心的荒唐狼狈之意。 方才,他都做了什么? 一刻钟前。 郑衣息心里藏着的戾气无处发泄,从花厅走回澄苑的路上,脑海里已千万遍地回荡着苏烟柔落他面子的那一番话。 那个女人私下里纠缠五皇子便罢了,竟敢在长辈们面前落他的面子。 当真是恬不知耻,蠢笨无知! 郑衣息怒气汹汹地走回了书房,并不让双喜等人跟着,本是打算写上几个字静静心气。 谁成想会在迈步进门槛前,瞧见了翘头案后盈羸而立的烟儿。 她今日穿了身与苏烟柔相同花色的衣衫,只是衣料天差地别。 她就这样娴静安定地提着笔练字,好似在汹涌池塘间静静伫立的荷莲,轻而易举地便能激起人肆虐的恶意。 郑衣息便鬼使神差地掐上了她的腰,覆上了她的唇,意欲以咬伤她唇舌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怒意。 可一吻作罢,怒意非但没有消弭半分。 他竟还因为这卑贱哑女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郑衣息将翘头案上的笔墨纸砚统统挥在了地上,连带着案角的珐琅熏炉也逃不过他的大力。 生平第一次的陌生意动,让郑衣息方寸大乱。 * 烟儿躲回了正屋,垂着泪走到珊瑚炕桌旁,眼瞧着身子要瘫软而倒,在团凳上做针线的圆儿立时扶起了她。 “姑娘不是去练字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圆儿使力抬起了烟儿的皓腕,瞧见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 “姑娘,你怎么哭成了这样?”圆儿的翘眉拧在一块儿,脸上尽是担忧之意。 烟儿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万分委屈,却又无从张嘴,便只能靠在圆儿肩头默默流泪。 正当她肆意流泪之时,支摘窗外却响起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再是冰月掩不住笑意的唤声。 “烟儿,老太太房里的缠枝说,老太太要见你。” 在郑国公府里,郑老太太的吩咐便如金科玉律般郑重,烟儿只好抹了抹泪,垂头丧耳地往廊外走去。 冰月引着她去了角门处,笑盈盈地与那儿立着的缠枝说笑道:“缠枝姐姐,我把这哑巴带来了。” 话一出口,她顿觉失言,忙改了口道:“我把烟儿带来了。” 缠枝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小事,瞥了眼垂首不语的烟儿,忙道:“快跟我走吧,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烟儿唯有从命。 倒是冰月兴致勃勃地目送着这两人走上九曲十八拐的回廊,愈发得意地一笑。 走回寮房后,她便与正在梳妆的霜降说:“那哑巴又惹了爷不痛快,方才哭着走出了外书房。” 霜降也面露喜色,手里的脂粉都扔在了一旁,“怪道书房里传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冰月觑着霜降姣丽的容貌,忽而赞叹了几句,并道:“我瞧着你比那哑巴还生的艳美几分,若是多去爷跟前伺候几回,说不准也能抬个通房丫鬟。” 话音一落,霜降的双靥霎时染上了些红晕。 冰月的话让她忍不住沉思了起来。 烟儿成通房丫鬟后的待遇有目共睹,先是宿在了正屋,又有个小丫鬟贴身伺候,一日三餐的份例更比她们要好上许多。 说不羡慕是假的。 霜降到底不是什么蠢笨之人,闻言便迟疑地开口道:“可是,爷不许我们近前伺候。” 冰月笑着拍了拍她的柔荑,道:“若是我有你这样的容色,早就打扮了去爷面前献殷勤了。原先是原先,如今爷既已收了那个哑巴,便是不再厌烦我们近前伺候的意思了。” 这话却有几分道理,纵使素昂就心有惧意,到底抵不过通房丫鬟这名头的利.诱大,便也听了冰月的话,好好地梳妆打扮了一番。 * 荣禧堂内。 四处廊庑下都立着不少颜色明丽的丫鬟们,皆各司其职、小心翼翼地做活,没有一个敢乱瞟乱看。 缠枝也不曾多话,临到荣禧堂正屋门前,替烟儿打起了帘子。 一进正屋,入目所及的便是弦丝雕花屏榻上闭目养神的银发老妇人,好几个仆妇围立在她身侧,却是鸦雀无声。 烟儿在缠枝的示意下跪在了屋门前的空地,并道:“等老太太醒了,你再起身。” 烟儿点了点头,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楚,郑老太太的这一觉只怕是要睡上一个时辰。 * 日暮前夕,郑衣息终是从烦绪里抽出了身。 他从一片狼藉的地上捡起了两章宣纸,将御前司的各处机要写在了宣纸之上。 若按往常来说,他凝神思虑公事时从来不曾分过心,今日却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与烟儿唇舌交缠的一幕。 他只得尽力驱散心中的绮念,将心神放在了眼前的机要公务上。 才专注了几息的工夫。 他正要蘸墨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地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小”字。 烟儿清丽婀娜的模样又浮上他的心头。 郑衣息只得暂且搁下笔,朝外头被昏黄的余晖笼罩的庭院里望去一眼,却没发现烟儿的身影。 字练成这样,就躲着不肯再写了吗? 郑衣息板着脸,恼怒起了烟儿的惫懒。 盯了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再一次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眼前的宣纸。 方才低头,书房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而后是一阵清清灵灵的脚步声。 借着余光望去,是一抹艳色的衣裙纹样。 郑衣息下意识地以为来人是烟儿,冷笑一声道:“你今日练的这两个字不像,重写。” “爷。” 捏着三分嗓子的甜腻柔音响起。 郑衣息一怔,旋即抬起头,正巧撞进霜降晃着娇媚之意的美眸之中。 她双靥如腾云偎霞般羞红,含情脉脉地望了郑衣息一眼后,便道:“爷可是该用晚膳了?” 话音甫落。 郑衣息已垂下了眸子,连一丝多余的眼风也不递给霜降。 他偏头朝着廊道上喊了一声:“双喜。” 须臾间,双喜已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进了外书房,满面笑意地问:“爷有什么吩咐?” 进了书房后,他才瞧见身前杵着的霜降,见她煞白着脸不知所措,便沉声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谁让你进书房的?” 霜降已唬得泪流满面。 双喜有心想要救她一回,扬着笑脸对郑衣息道:“爷,是这丫鬟不懂澄苑的规矩,你就饶她这一回吧。” “那你替她挨板子。”郑衣息挑起眉,漆色的眸子里尽是森然的戾气。 双喜噤了声。 不一会儿,几个粗壮的婆子们便用麻布堵住了霜降的嘴,将她拖到了澄苑庭院里,打了足足三十大板。 等霜降的老子娘来领她出府时,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几日的工夫便咽了气。 料理完了霜降。 郑衣息一时也顾不上用晚膳,蹙着剑眉问双喜:“那哑巴呢?” 双喜忙答道:“烟儿在老太太院里,已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回来。” 郑衣息听后倒是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的两个“小”字瞧。 * 烟儿跪得双腿发麻,膝盖处好不容易消下去些的旧伤又冒了上来。 起先她还能支撑的住,等那一阵刺骨般的痛意上涌时,便无力地软了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砖上。 软帘后的郑老太太嗤笑一声,与于嬷嬷说笑道:“到底是外头买来的丫鬟,连跪人的工夫都不精进。” 于嬷嬷不过奉承陪笑两句,并不敢为烟儿说话。 郑老太太既是没有要让烟儿起身的意思,她便也只能忍着刺骨的痛意,再度跪直了身子。 “息哥儿是长房唯一的血脉,他既不嫌你出身卑贱,将你收用在房里。你便要好好学学规矩礼数,别丢了息哥儿的脸。” 郑老太太边慢条斯理地品茶,边如此说道。 烟儿心内一片荒凉,膝盖处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 她无声无息地应了。 郑老太太才笑了一声道:“既如此,再跪上一刻钟就起身吧。” 话音甫落。 荣禧堂的庭院里已多了一抹玄色的身影,郑衣息提脚走进了正屋,仆妇丫鬟们并无一人敢拦。 屋内烛火通明。 他第一时间瞧见了门槛处跪的笔挺的烟儿,以及她惨白无比的脸色。 剑眉忍不住蹙起。 郑老太太欢喜的唤声还未出口,便听得郑衣息裹着笑意的话已率先说了出来。 “祖母,让这哑巴起来吧,她膝盖上还有伤。” 第10章 登对 烟儿在烛火迷蒙处抬起了头。 原是没有奴婢扬首直视主子的道理,可软帘后的郑老太太太与一众仆妇们太过震烁,以至于没有人在意烟儿这等“大不敬”的动作。 她无措地望向长身玉立的郑衣息,见他眉宇里依旧凝着薄冷淡漠的矜傲,心口处紊乱的惘思渐渐消止。 她虽是不知郑衣息为何在郑老太太面前护下了她,可缘由定然与怜惜她无关。 良久。 郑老太太总算是回过了神,她凝视着软帘后那与已故的老郑国公五分相似的面容,纵使心里千万般的恼怒,也只汇成了一句: “既如此,息哥儿便领这丫鬟回去吧。” 郑衣息隔着帘恭声对郑老太太说:“多谢祖母。” 旋即便屈尊纡贵地攥住了烟儿的皓腕,使力欲将她从冰冷的地砖上拉了起来。 可烟儿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早已肿痛无比。 郑衣息又不肯用全力,她一时便只能巴在了地面上迟迟起不了身。 软帘后的郑老太太面色好看了几分。 郑衣息却蹙起了剑眉,以寒意凛凛的目光睨着她道:“还想再跪?” 烟儿急得满面通红,只得眨着雾蒙蒙的杏眸,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后,祈求般地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周身的气韵一下子沉了下来。 踟蹰良久,他满不情愿地弯折了些脊背。在众目睽睽之下,揽住了烟儿不盈一握地细腰,将她连搂便抱地带离了荣禧堂。 非但是缠枝等人惊掉了下巴,连郑老太太也愣了好半晌,才道:“息哥儿既要抬举她,便赏些绸缎钗环给那丫鬟吧。” * 烟儿从不知晓郑国公府的院落是这等的开阔通明,从荣禧堂到澄苑的这条路又是这般蜿蜒曲折。 绕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终是在灯火阑珊处瞥见了双喜与小庄的身影。 这两人皆提着一盏琉璃花灯,遥遥望见疾步而来的郑衣息,以及他怀里的烟儿后,俱是惊讶无比。 小庄见郑衣息面色不善,便乖觉地迎上前去,朝着郑衣息伸了手。 本是打算由他来搀扶行动不便的烟儿,可郑衣息若熟视无睹,一径往正屋里走去。 念及烟儿在荣禧堂受了一回磋磨。 郑衣息难得发了一回善心,将她扔在了罗汉榻上后,冷声道:“好生歇息几日吧。” 而后便衣袂飘飘地往外走去,离去时恰好瞧见了靠在方凳上躲懒的圆儿。 圆儿唬了一大跳,已是忆起了方才庭院里霜降的惨状,立时便要滴下泪来。 谁曾想郑衣息却只是淡淡地吩咐她道:“明日一早给她请个府医来。” 圆儿一愣,霎时点头如捣蒜。 走出了正屋,郑衣息英武挺拔的身躯隐入了幽暗的夜色之中。 四里之外唯一的光亮便是身侧支摘窗内的明亮烛火,烛火正映衬着一抹静静端坐在罗汉榻上的清丽身影。 夜风将澄苑内西南角的那一架紫藤花吹得摇曳生姿。 郑衣息鬼使神差地顿住了步子,黑眸的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糊纸之上。 明澄澄的昏光正勾勒着女子婀娜身姿的身影,无端地便让人驻足流连。 倏地。 廊角处伫立的小庄轻唤了一声:“爷可要用晚膳,小厨房还留着火呢。” 这一声裹着谄媚的讨好之语将郑衣息从朦胧思绪里拉回。 他蹙眉暗骂了自己一声,恼怒着方才不合时宜的失态。 又不是没见过貌美似天仙的女子,这哑巴也不过是生了副好颜色罢了,如此卑贱、不值一提,骨子酿着疯残血脉,实是连做个通房也不配。 寂冷的夜风拂上郑衣息的脸颊,一潮又一潮地涌来,终是驱散了郑衣息心底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敛回目光,漆眸又沦回了毫无温度的模样。 方才他愿意去荣禧堂将这哑巴救回来,也不过是因着那个吻而生出的一点点歉疚罢了。 更别提他还要利用这哑巴的命来达成目的,总不能让她被磋磨地狠了,以至于耽误了他的计划。 仅此而已。 * 非但是郑衣息不明白他为何要去荣禧堂救下烟儿,烟儿自己也不明白。 圆儿取来了药膏,拿了小银勺替她敷在了膝盖上,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疼惜:“原来以为姑娘成了爷的通房丫鬟,定是不必再吃苦了,谁成想膝盖上的伤就没好过。” 烟儿笑笑,心里感念圆儿无微不至的照顾,本是意欲赠她些钗环首饰,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可她既是没有拿到过月例,连换洗的衣衫也依旧是从前那几件,只不过一日三餐的份例比寻常丫鬟好些。 烟儿实在是囊中羞涩,便从床头拿出了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笑盈盈地展开给圆儿瞧。 那软帕上绣着一朵清雅灵动的梅花,圆儿一瞧见便十分欢喜,连声道:“姑娘的绣活可真好。” 两人一个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个笑而不语的听着,倒是把白日的委屈和烦事儿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 翌日一早。 郑国公传遍了郑衣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消息。 素来冷情冷性的世子爷竟为了个通房丫鬟去荣禧堂要人,罔顾郑老太太的威势,在荣禧堂的一众仆妇丫鬟们面前,将那丫鬟抱回了澄苑。 苏氏听闻此事后,连手上盘账的动作也快了几分,嘴里笑道:“既如此,便比着我们房里姨娘的月例,送去给那哑巴吧。” “这……”红双略有迟疑。 苏氏瞟了她一眼,嗔道:“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脑袋还是这么不灵光?昨日郑衣息在荣禧堂下了老太太面子,老太太心里必然不舒服。今日我又抬了这丫鬟的份例,老太太会以为是谁的授意?” 红双立时回过味来,遵了苏氏的吩咐,将裹着红布的五两银子送去了澄苑。 一路上,但凡是各房各院眼熟的丫鬟,她总要停下来与她们攀谈一番,生怕对方不知晓她手里捧着的月例是要去送给澄苑的烟儿。 * 早膳之后。 圆儿领了新来的府医进正屋。 因烟儿只是个丫鬟,故也不必设屏诊治。那府医放下了药箱,便要替烟儿诊治。 烟儿也事先在衣裤膝盖处剪了一条口子,以便府医为她诊治。 两相一抬眼,烟儿与那新府医皆是一怔。 那府医生的清俊儒雅,身量也颇为修长,倒是一副好人才。 烟儿挥着手满面笑意,已是认出了府医的身份。 “烟儿,原来你被你爹卖来了郑国公府里。”李休然惊呼出声道。 圆儿在一旁歪了头,疑惑不解地问:“李大夫和我们姑娘认识?” 李休然俊白的脸颊上染着些喜色,他仔细打量了一回烟儿,见她不再如从前那般狼狈瘦弱,一时便叹道:“你走后我找人打听了你的消息,可是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却没想到再相见便是在这高门大户之中,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成了主子身边的通房丫鬟,一个成了郑国公府的府医。 初时的激动过后,烟儿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再见故人,便让她忆起了那一段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悲惨日子,还有醉酒的爹爹没完没了的痛打。 说到底,即便在郑国公府饱受冷眼与薄待,日子过的也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烟儿从未享过什么福,可在进郑国公府前,唯一欢喜无忧的时刻,便是李休然带着她满山遍野地疯跑之时。 思及此,烟儿的杏眸里便氤氲起了泪雾,李休然清润的眸子里也漾着浓浓的怜惜之意,他问:“你过的好吗?” 烟儿便打了手势,告诉他:我很好。 李休然沉默不语,眸光落在烟儿红肿糜烂的膝盖之上,眸中闪过些沉痛之色。 “我替你上药。”他颤声道,人却对着烟儿狰狞的伤口无从下手。 圆儿不知怎得也难过了起来,眼瞧着烟儿便要滚下泪来,还笑吟吟地打岔道:“李大夫辛苦,耳房里有小厨房新送来的松子糖和桃花糕,我去拿些给你吃。” 圆儿退出去后,正屋里便只剩下了李休然和烟儿两人。 李休然心内感慨不已,迎着烟儿泪意涟涟的杏眸,临在喉咙口的话已是脱口而出:“我去镇上学医,想攒下聘礼的钱,回来后你爹爹便……把你卖了,我……” 他哭过,也闹过。更是日夜不休地守在了人牙子门前,却怎么也探听不得烟儿的下落。 李休然很是消沉落寞了一段时日,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前尘旧事,便勤勤恳恳地在回春馆行医。 不曾想此生还会有与烟儿再相见的日子。 他死去甚久的那颗心彷如被注入了甘霖,跳动的脉搏彰显着他此刻的喜悦。 泪雾已模糊了烟儿的双眸,她连忙挤出个莞尔的笑意,打着手势告诉李休然: 她不怪他,也不想他责备自己。 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 清俊儒雅的府医微微扬起头,满含愧疚的眸子落在身前的清丽美人之上,两人虽隔着几寸距离,可却另有一股别样的缱绻情意在。 遥遥瞧着,便如一对神仙璧人般登对。 郑衣息抬脚迈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这般刺眼、惹人恼怒的画面。 那在他跟前动辄落泪祈求、哭啼不已的卑贱哑巴,正对着那面生的府医,扬起一抹娇靥如花般的笑容。 第11章 补更 郑衣息立在帐缦之外,冷眼瞧着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心口漫上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薄怒。 他自恃身份,不曾出言打断烟儿与李休然的笑谈。 直到烟儿朝着李休然打了几个他根本看不懂的手势,再配上那恰到好处的赧然之意,活脱脱一副郎情妾意的娇羞模样。 只听李休然讶异地答道:“你是要我帮忙,去替你扯几块布料?” 烟儿窘迫地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言语她捉襟见肘的窘境。 而此刻的郑衣息也终于寻到了怒火的发泄口,他迫不及待地出言呵斥,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把帐缦后的那两人唬了一大跳。 “你在爷房里住着,却还要求别人给你扯布料,莫非是活腻了不成?” 李休然抬眼见那锦衣华服的世子爷迈步进了内寝,面如冠玉的俊脸上好似凝着一层薄冷。 他霎时屏声静气,不敢言语。 烟儿无措地望向郑衣息,见他面有怒意,且说出口的话没头没尾地让人心生疑惑,便朝着郑衣息做了几个手势。 她是第一回 在郑衣息面前使手语。 便见那个本就通身上下笼罩着阴寒的世子爷愈发戾气十足,眉宇间如藏着亘古不化的冰雪一般。 郑衣息听不懂烟儿的手语。 眼觑着他漆色的寒眸里翻涌着怒意,好似下一瞬便要欺身上前掐住烟儿细润的脖颈一般。 李休然心中大骇,想也不想地便出声解释道:“世子爷,她的意思是她想给圆儿做一身衣衫,可是没有料子。” 本以为他出言为烟儿说话是解了眼前的困局。 可一声怒意愈甚的冷笑却倏地飘进了李休然的耳畔。 “我问你了吗?” 李休然一怔。便见郑衣息连个眼风都偏给他,自始至终只目光炯炯地望向烟儿一人。 郑衣息睥睨着烟儿,竭力将心内异样的情绪压下,只说:“私相授受犯了郑国公府的大忌,阖该挨上十几个板子才对。” 烟儿的脸色霎时惨白无比,杏眸里已盈着深切的惧怕之意,人也止不住的发颤。 与方才对着这府医笑靥如花的模样儿全然不同。 郑衣息没来由地觉得心口一闷,眼瞧着烟儿泫然欲泣、泪珠顷刻间便要夺眶而出,便没好气地说了句:“抖什么?” “我又没说要打你板子。” 说罢,因实在是理不清自己心口的异样情绪,郑衣息便不想再与烟儿大眼瞪小眼下去,作势要往屋外走去。 才迈了一步,他倏地回身,头一次将发愣的李休然纳进了眼间。 “你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 郑衣息心绪非常不佳。 他虽未像前几日那般怒形于色,可此刻却如深陷梦魇里的人一般失神地坐于扶手椅里,连公务也都撂在了一旁。 双喜已从圆儿嘴里得知了事情的起末,进书房给郑衣息递茶送水时,便说道:“爷,老太太那儿给烟儿姑娘送了些蜀锦缎绸来,烟儿姑娘有些不敢收,正等着您的示下呢。” 郑衣息听罢立时道:“让她收下。” 说罢,他吩咐双喜:“一会儿去我的私库里,多挑些衣料布匹给她。” 双喜忙要应下,却听郑衣息又添了一句:“平日里她缺什么你便作主送过去,这些小事也要我来操劳吗?” 双喜一听这话便唬了一大跳,立马跪在了地上,恳切地认错道:“爷息怒,都是奴才想的不周全。” 他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私自开郑衣息的私库可是要打板子的大罪,没有郑衣息的吩咐,他怎么敢? “起来吧。”郑衣息面色不虞地说道。 双喜心下胆寒,绞尽脑汁地说了几句讨喜的话,见郑衣息连眼皮也未抬一下,便道:“爷要保重身子才是。虽则私相授受是大罪,可烟儿姑娘与那新来的府医是旧相识,原也不过是熟人间捎带些东西罢了,伤不了郑国公府的名声。” 话音甫落。 郑衣息倏地扬起首,阴晦不明的眸子落在双喜身上。 是了,他这满心的异样都是因为怕烟儿会损坏了郑国公的名声罢了。 双喜见郑衣息沉郁的脸色松快了不少,嘴角也露出了几分笑意,只说:“爷既无事,奴才便退下了。” 郑衣息凝神沉思不答,手里把玩着一方玉体通透的墨砚。 双喜便作势要退出外书房,才跨出门槛,却听郑衣息问:“你可是有个亲戚天生不会说话?” 双喜身形一震,回身满目不解地答道:“正是,爷正是好记性。” 郑衣息清清淡淡地问:“那他可会手语?” “会。他媳妇儿还专门去书铺买了本手语册子,才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呢。” 郑衣息“哦”一声,又陷入了沉思。 双喜瞥了眼他冷硬如镌刻般的侧脸,一时福至心灵,忆起了不会说话的烟儿,忙道:“爷可要奴才去外头买一本手语册子回来?” 良久良久之后。 沉默不语的郑衣息才点了点头。 * 昨日还捉襟见肘的烟儿此刻正坐在罗汉榻上,听着圆儿欢呼雀跃的笑声。 一寸之隔的梨花木桌上,正摆着郑老太太送来的两缎蜀锦和云绸,那衣料细润滑腻,一摸便知价值不菲。 再有就是二房苏氏身边的红双,特地来了一趟澄苑,给烟儿送了这个月的月例。 足足有五两银子。 烟儿握着那烫手的五两银子,心下有片刻怔愣。 当初爹爹在赌庄里欠下了五两银子的赌债,竟是起了要将娘亲卖去花楼抵债的念头,娘亲不堪受辱,才投井了却了自己的性命。 五两银子,能让娘亲灰心地离她而去,也能是大户人家通房丫鬟的一月份例钱。 奢靡贫贱,这般天差地别。 一刻钟后,烟儿才拢回了思绪,由圆儿扶着走到了梨花木桌旁,已盘算着该给圆儿做一件灰鼠褂子,以御秋寒。 圆儿笑吟吟地攀着烟儿的皓腕,嘴里说道:“我就知道我是跟对了主子。” 烟儿忙摇摇头,意思是她才不是什么主子。 圆儿却狡黠一笑,与烟儿说:“在姑娘之前,澄苑伺候的那些姐姐们都不能近身伺候世子爷,连书房也不能进。” 世子爷摆明了待烟儿格外不同,将来说不准还有什么大造化呢。 正说话时。 双喜已带着冰月与珠绒进了正屋,三人手里正捧着布匹绸缎,以及几件上好的白玉青瓷摆件。 冰月与珠绒两人垂首默立,经了霜降的事儿,她两人都已吓破了胆,将平日里的性子都收了起来。 双喜却扯开嗓子笑道:“这都是爷让我送来的,若是烟儿姑娘还缺银钱使,便来寻我就是了。” 烟儿朝他福了福身子,意欲道谢。 双喜却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将来说不准还要烟儿姑娘来提携我呢。” 一席话说的身侧的冰月与珠绒二人心里极不是滋味,可郑衣息挑明了是要给烟儿作脸的意思,她们也只有好生听从吩咐这一条路走。 待三人离去后,烟儿才坐回了罗汉榻上,瞧着那些奢靡富贵的摆件,既迷茫又无措。 * 翌日一早。 门房处便得了宁远侯府的帖子,段氏邀请郑衣息以及郑府女眷们去宁远侯府赏看花宴。 因上回花厅内苏烟柔的无礼举动,使得郑老太太心生恼怒之意,便只派苏氏前去赴宴。 苏氏如今肚子里的孩子已满三月,有丫鬟婆子们服侍着,去趟花宴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向来不理俗务的刘氏却从小佛堂里走了出来,到荣禧堂与郑老太太说:“没的让弟妹怀了子嗣还要去宁远侯府劳累一场,还是媳妇儿去吧。” 郑老太太讶异不已,到底是给了刘氏这个体面,将苏氏留在了家里。 苏氏本就不是个气量宽大之人,当即便在折清堂将刘氏骂了个千百遭。 只说:“早先去那些五品小官的家里赴宴时,她怎么不抢着去?偏要等老太太定下了我,再横插一脚出来。” 红双只有温声劝解的份儿。 这日黄昏前夕,苏氏仍裹着一肚子气在前厅理事,恰逢郑衣息下值回府。 苏氏挤出一抹笑对步伐匆匆地郑衣息说:“息哥儿回来了,明日可要就要宁远侯府了,今日记得早些安寝。” 往日里的郑衣息不过朝她颔首一番,吝啬着不肯吐出任何话语。 可今日他却停下了步子,倏地走进了议事厅,沉声问苏氏:“二叔母,家中可是换了府医?” 苏氏一怔,旋即便一派热情地答道:“先前的那个老大夫病了,便把自己的徒弟送了过来,还跟我打包票说他徒弟医术精进,我这才应下。” 郑衣息不过白问一句,知晓了李休然的来历后,便作势要回澄苑。 可今日他如此好说话,苏氏自然不想放过这等机会,便出声相拦道:“息哥儿,你且等一等。” 郑衣息这才回身,望向苏氏的眸子里已捎带上了几分不耐,“二叔母还有什么吩咐?” “那日苏家小姐在花厅里这么落你的面子,二叔母心里瞧着很是为你不忿。她家虽是一品侯府,我们家也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又哪里比不上她们了?”苏氏颇有些义愤填膺地说道。 郑衣息却是神色如常,俊白的面容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怒之意,还多了些审视的意思。 苏氏只得硬着头皮道:“她们既这般落你的面子,你也不需事事忍让她们。明日去宁远侯府,不如就带上你房里的那个烟儿,她这般美貌,再好生打扮一番,必能艳冠群芳才是。” 第12章 赴宴 苏氏并非是个蠢笨之人。 相反,她当年能越过一众家世更显赫的贵女们,成了郑国公二房的掌家太太,靠的全是会审时度势的心计。 如今满府上下都巴着郑衣息这块香饽饽,她自然也不会例外。 见郑衣息脸上并无反感之色,她便滔滔不绝地说道:“总要给她点威慑才是,省得她成婚后处处拿捏着你。” 良久,郑衣息才勾唇一笑,谢过了苏氏的好意:“二叔母如此为我着想,侄儿当真是受宠若惊。” 苏氏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郑衣息自然瞧得明白。 只是。 苏氏的这最后一句话却恰好暗合了郑衣息的心思。 带那哑巴去赴宴……也未尝不可。 * 宁远侯府的这场花宴曲折颇多。 起先段氏是打算在自家府里举办,可后来太子与五皇子都要来宁远侯府凑这个热闹,可把段氏愁得好几日都睡不了整觉。 满京城之人谁不知太子与五皇子水火不容,所到之处必生事端。 段氏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将花宴的地方该放在了安国寺。 佛门圣地,这两位天潢贵胄总该有所收敛才是。 赴宴前一日。 烟儿正对着刘氏赏下来的紫玛瑙头面一筹莫展,圆儿也是看愣了眼。 这头面太贵重,哪里像是个通房丫鬟能带出去的首饰。 两人与这副紫玛瑙头面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无从下手。 幸而李嬷嬷进屋时瞧出了烟儿的困窘,笑盈盈地将她扶到了铜花镜前,亲自替她戴上了这副头面。 “要我说,还是大太太眼光毒辣,这紫玛瑙与你这一身雪白的肌肤极为相配。”李嬷嬷笑着赞道。 烟儿瞧着镜中作富贵浮奢打扮的自己,只觉得格外陌生。 李嬷嬷又一连串地称赞了她几句,才口称手边有事,慌忙离开了正屋。 烟儿卸下了钗环后,便把给圆儿做的小褂子拿了出来,描了个迎春花的花样子,笑着指给了她看。 圆儿笑着歪倒在烟儿身侧,说道:“姑娘给我做的,我都喜欢。” 郑衣息提脚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两人玩笑打闹的一幕。 前一瞬还眉眼弯弯的烟儿霎时拘谨了面色,慌忙从罗汉榻上起了身,朝着郑衣息躬身行礼。 郑衣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只能瞥见她清浅黛眉下一汪失了光彩的明眸,里头蓄满了惶恐与惧怕。 他就这么可怕? 郑衣息抿唇不语,躬身行礼的烟儿唬得心里直打鼓,便将身子往下再沉了两分,愈发谨小慎微。 可偏偏是这么细微的一个动作,划出了主仆尊卑间的天堑之别。 没来由地让郑衣息心口发闷,连来正屋的目的为何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拂着袖愤愤地离开了正屋。 烟儿目送着他清濯冷傲的背影离去,心里只觉得这位世子爷愈发喜怒无常,心思实在是难以捉摸。 * 天刚蒙蒙亮时。 烟儿早已起了身,洗漱打扮后穿了一件湖绿色的绢纺衫裙,乌黑的鸦发间簪了支紫玛瑙玉钗。 不过略一打扮,便显露出清丽脱俗的容貌来。 她由李嬷嬷引着和刘氏共乘一辆翠帷香车,郑衣息在前侧骑马。 半个时辰的路途,刘氏始终阖眼轻诵着佛经,手里念着一串紫檀香串,俨然一副慈悲和蔼的仁善模样。 到了安国寺门前,郑衣息也翻身下马,走到香车旁,隔着帘恭敬地说道:“母亲,到了。” 刘氏身边的白芍与绿枝这才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又搬轿墩,又打香扇,簇拥着将刘氏扶下了马车。 烟儿则缀在最后,只寸步不离地跟着李嬷嬷,并不敢斜眼乱看。 安国寺门前车马济济,刘氏先领着郑衣息与相熟的人家寒暄了一同,这才迈步进了寺庙之内。 一路上,烟儿皆只是垂首走路,瞧不清安国寺的庙宇内的气派模样,只能盯着脚底下刻着雪莲花纹样的青砖发愣。 到了正堂,宁远侯府家的二奶奶已立在了廊庑下,笑着上前迎过了刘氏,又笑脸赞了郑衣息一番。 与以往的热络不同,郑衣息听后不过颔首一笑,清俊的眉宇里隐隐藏着几分不耐。 苏二奶奶心生不悦,可因小姑子理亏在先,便也发作不得。 “侯爷和夫君他们都在雅阁里坐着,世子爷快过去吧。”苏二奶奶笑道。 刘氏听罢,也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喜悦,并一脸慈爱地与郑衣息说:“多敬着些侯爷,总有你的好处。” 郑衣息眸色一冷,勉力压下心口的嫌恶,应道:“儿子定当谨记母亲的教诲。” 他离去前,还不忘悄悄瞧烟儿一眼。见她正站在刘氏身后神游太虚,便绷不住嘴角上扬了几分。 幸好,还有人和他一样没有将刘氏这佛口蛇心的话语听入耳中。 * 苏二奶奶领着刘氏去了安国寺后院的雅间,颇为羞赧地说:“本是要安排夫人去后院那几排杏花树下吃酒赏花,可谁曾想太子良娣与五皇子家的侧妃闹了起来……” 当今太子与五皇子皆没有正妃,寻常时只带着良娣与侧妃出门赴宴,这两位皆出身世家大族,也是彼此相看两厌。 刘氏一脸了然,笑着与苏二奶奶说:“二奶奶不必挂心,我本也不是那等爱热闹的人。” 苏二奶奶笑时眉目生姿,闻言便把刘氏领进了雅阁,吩咐丫鬟们好生服侍,而后便告罪着往另一头的雅阁方向走去。 刘氏仍是那一副沉闷不已的模样,捻着手里的佛珠香串,靠坐在佛印迎枕之上。 烟儿暗自吁出了一口气,原先她还以为这趟花宴必会不太平,谁成想不过是在刘氏身边站着立立桩子,不必跟着郑衣息去四处行走。 她正暗自窃喜时,刘氏却已睁开了眸子,正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烟儿。 “烟儿。”刘氏的嗓音里染着些深寂的沙哑,如低醇的梵音,无端地便让人高悬起了心。 烟儿立马走到了刘氏神情,一副任凭差遣的怯弱模样。 刘氏瞥了她一眼,古板沉郁的脸上掠过两分笑意,她道:“你去瞧瞧世子爷,别让他喝多了酒。” 话落。 烟儿便点了点头,往雅阁外头走去。 * 一处僻静竹林里。 左侧是一大丛郁郁葱葱的青翠笼竹,右侧是奇骏巍峨的连绵假山。 郑衣息正与一身着四爪蟒袍的太子对饮小酌,四处静谧无比,皆无一人敢上前叨扰。 几息之后。 太子裴霁成隐隐露出了几分醉意,连饮了几杯酒后与郑衣息说:“父皇日日夸赞老五,倒是一点也不把本宫这个中宫嫡出的太子放在眼里了。” 郑衣息不过温言劝解了几句,因怕裴霁成再饮下去会失态,只得让双喜先去后厨讨一碗醒酒汤来。 裴霁成连连摆手,大有借此机会与郑衣息不醉放休的势头。 郑衣息凝着眉,待要再劝之时,东宫的内监们已快步走了过来,尖利细长的声线划破了竹林的静谧。 “殿下,吴良娣说她身子不适,似是被五皇子侧妃推了一跤。” 吴良娣是裴霁成的宠妾,且又身怀子嗣,郑衣息连忙道:“殿下快些赶过去才是。” 听得此话,裴霁成的醉意立时去了大半,忙由内监们搀扶着离开了竹林。 凉风习习,刮落下竹林丛中的零散叶片。 薄薄的几片青翠竹叶落在郑衣息肩头,引得他偏头望向了右侧的奇骏假山。 这安国寺也不愧本朝第一名寺之称,单单这泰山石所就的假山便价值不菲。 只是假山于郑衣息来说多伴随着不愉快的回忆。 幼时曾被刘氏安排的丫鬟推下高处的假山,幸得于嬷嬷搏命所救,这才留下他一条命。 成年后再假山处亲耳听闻未婚妻向别的男子献殷勤,且那男子还与他是针锋相对的仇敌。 唯一还算说的过去的事。 郑衣息一愣,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了烟儿娉娉婷婷的身姿,催得他脑袋混沌不已。 他拿起了石桌上的杯盏,想也不想地便饮下了一杯酒,试图浇灭心中的怪异情绪。 方才饮下不久。 他便觉察出了自己的不对劲,四肢绵软使不上力来,喉咙处也灼烫不已,且眼前的视线渐渐地开始模糊。 他只得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去唤躲在暗处的死士,可接连放出了几个信号,那些死士们却迟迟未曾现身。 四周分明风平浪静,可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却刮过些冷厉的呼啸之声,好似一拨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他一般。 郑衣息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立时意识到了是石桌上的酒有问题。 可太子已饮下了这么多杯…… 是东宫出了内鬼! 安国寺的这场花宴是冲着他来的! 郑衣息的心不停地向下坠,随着那些脚步声的逼近,他已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意欲和袭击他的人死战一番。 可他身形摇摇晃晃,虽已勉力咬着下唇不让神智再混沌下去,可那药物的作用太猛烈了些,他越是想死战,四肢愈发瘫软无力。 倏地,郑衣息手里的匕首应声落在了地上。 金石撞地发出的清脆声响,飘进了廊角正往郑衣息的方向走来的烟儿耳畔。 湖蓝色的衣角飘入郑衣息迷蒙不清的眼底。 郑衣息也只能靠着最后一点意识朝着烟儿大吼道:“快逃。” 他已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没了反抗的气力,那几批刺客已露出了泛着银辉的匕首,只需几息间便能让郑衣息人头落地。 他必死无疑,仅存的这点善心便用在了保住烟儿这条命之上。 也算是他做的一件好事了。 将来在地底下与娘亲团聚时,倒也能拿出来说一说,让她高兴高兴了。 郑衣息如此想着,唇边便勾出了一些餍足的笑意。 这等突兀的笑意让围着他的刺客们一怔,留给了他些喘息的余地,也让廊角的烟儿寻到了离凉亭不远的敲钟小楼,急中生智地想出了个救人的法子。 她咬着牙举起了铜棍,朝着钟架上的梵钟奋力击锤了一番。 霎时,竹林假山周围响起一阵震颤人心的钟声,片刻间,守在外围的太子亲兵们闻声而来。 方才未来得及动手的刺客们见亲兵们朝着竹林的方向赶来,便也只得退却离去。 漫长的钟声息止。 郑衣息在意识昏迷前,最后一刻似是望见了不远处衣鬓散乱,神色惊惶的烟儿。 她的手里那拿着敲钟的铜棍。 他想。 这个哑巴真傻,怎么不逃命呢?竟还想着敲钟救他。 若是太子的亲兵赶来的慢一些,那些刺客们断断不会放过她。 为了他这么一个恶劣的主子。 值得吗? 第13章 喜色 澄苑内已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 正屋内寝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躺着个双眸紧阖的俊俏公子,脸颊两侧泛起了病态的惨白。 郑老太太忧心忡忡地望着昏迷不醒的郑衣息,嘴里忍不住叹了句:“太医说息哥儿两个时辰都能醒过来,这都四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昏睡着。” 立在郑老太太身后的苏氏拿起软帕压了压眼角,瞧了眼坐在团凳上岿然不动的刘氏,泣道:“息哥儿好好的一个人,跟着长嫂出去一回,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若换了往常,刘氏再不会将苏氏夹枪带棒的话语当真。 可今日,她却是一改从前的淡然不争,回呛苏氏道:“二弟妹这话我却听不明白,息哥儿遭了袭,难道不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为痛心?轮得到二弟妹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劈头盖脸的一番诘问,让苏氏掩着帕子落泪的动作一僵,一口气堵在心气不上也不下。 几息后,她才回过味来,横眉竖目地说:“我为何这么问,长嫂心里还不明白?息哥儿的姨娘是怎么……” 话未说完。 郑老太太的冷喝声已落了下来,“好了。” 冰冷矍铄的眸子凿过苏氏与刘氏的脸庞,话音里染上了几分愤慨: “息哥儿还没醒呢,你们便掐得和乌眼鸡似的,当我是个死人不成?” 郑老太太发了怒,苏氏便噤了声,只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肯再言语。刘氏则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淡然模样。 “你们都回去吧,让息哥儿好生歇息。”郑老太太扫了一眼各怀鬼胎的两个儿媳,仿若在一夕之间卸了力气,满面疲累地说道。 苏氏心有不甘,狠狠地剜了刘氏一眼后,才由红双等丫鬟搀扶着离开了正屋。 刘氏也被白芍搀扶了起来,正张了张嘴欲对郑老太太说些什么时,却被郑老太太伸手挡了回去。 “你走吧,息哥儿这儿有我看着呢。” 刘氏眸色微闪,到底是不敢违拗郑老太太的意思,瞥了眼拔步床上无声无息的郑衣息,转过身时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冷笑。 而后再由白芍搀扶着离开了澄苑。 正屋里只剩下郑老太太以及紫鹃、绿珠等丫鬟,并一个立在外间暗地抹泪的双喜。 烟儿缀在缠枝身后,面色里凝着些惊惶与无措。 郑老太太慨叹一声,拒了紫鹃递来的茶盏,泪眼婆娑地说:“方才在这屋子里坐着的人里,除了我,又有哪个当真在意息哥儿的生死?” 这却不是几个丫鬟敢接的话,紫鹃只好婉言劝道:“老太太别担心,陆太医方才不是说了,世子爷已无大碍,只需仔细将养两日便能痊愈。” 几炷香的工夫后。 郑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黄昏未至时便已露出了疲惫之色,被丫鬟们苦劝了一番后,才舍得回荣禧堂安歇。 离去前,她特意瞥了眼烟儿,放柔了语气道:“息哥儿不许丫鬟近身,你便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事,便差人来荣禧堂禀报。” 话一出口,郑老太太又忆起这烟儿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便把自己的两个大丫鬟都留了下来。 烟儿垂眸,乖顺地点点头。 * 绿珠与缠枝都是伺候郑老太太的大丫鬟,在郑国公府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等闲从不与那些外头采买来的丫鬟多言。 可今儿她们俩却亲亲热热地攀住了烟儿的皓腕,笑道:“我们也不知道世子爷院里的规矩,一切近身伺候的活计都要仰仗烟儿妹妹才是。” 烟儿面露难色,她也没有近身伺候过郑衣息啊。 绿珠和缠枝却已退到了外间明堂里,与双喜凑在一处悄声说着话,时不时地瞥一眼帐缦后的烟儿。 笑话。 满府里谁人不知那霜降的下场,谁敢不要命地犯了郑衣息的忌讳。 烟儿只得去外间打了盆热水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郑衣息腰间的衣带。 苍翠暗纹锦袍半敞,露出郑衣息遍布狰狞伤痕的胸膛来。 烟儿绞了帕子,正欲替郑衣息擦拭身子时便瞧见了上头触目惊心的伤痕,最长的一条从腰间蔓延到了脖颈之上。 那伤痕像是用鞭子鞭笞而留下来的痕迹,饶是烟儿瞧了,心里都格外不落忍。 这位爷从前的日子似是不太好过。 她轻柔地替郑衣息擦拭了一回,放下铜盆时忍不住吁出了一口长长的叹息。 今日在安国寺的竹林丛险象环生的景象时时刻刻萦绕在她的脑海里,至今想来她仍是觉得后怕不已。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去撞钟震慑那群亡命之徒。 若是那些侍卫们晚来一步,她会有何下场? 烟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夜半时分,昏睡了许久的郑衣息总算是醒了过来。 彼时烟儿已困意连连,身子倚靠在拔步床的脚踏旁,竟渐渐地阖上了杏眸。 郑衣息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趴伏在床沿边熟睡过去的烟儿。 她好似累极了的模样,弯弯的柳眉蹙成一团,掩住了浓密如蒲扇的睫羽,和睫羽之下不染而红的小巧丹唇。 郑衣息清咳了一声,本意是想唤醒烟儿。 可一声落地,她一动也不动,倒把外间的绿珠唤了过来。 绿珠眨着眸正要问郑衣息有何吩咐时,郑衣息却眼疾手快地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清白冷厉的面容上漾着与之极不相符的温柔小意。 绿枝僵着身子怔了好久,一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缓缓放下了身前的软烟罗幔帐,如丢了魂般坐回外间的团凳之上。 郑衣息的四肢不再绵软无力,他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思绪游移到了昏迷前千钧一发的时刻。 这哑女为何不逃命,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救下自己。 比起东宫有了内鬼一事,烟儿跌跌撞撞地持着铜棍赶回竹林的一幕更让他惊诧无比。 活了这十几载,除了芳魂已逝的娘亲和于嬷嬷外,竟还有个人愿意在生死关头对他不离不弃。 而这个人,还是往日里他最瞧不起的卑贱哑巴。 惊诧之后,郑衣息的心口还漫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色。 起先,这点喜色仅仅只是弥漫在心口,而后便沾染到了他的经络血脉之中,迫得他嘴角不可自抑地上扬。 他兀自沉溺在蓬勃的情绪之中时,睡得极不安稳的烟儿缩了缩身子,将头偏向了铺着绵软褥子的另一侧。 大约是熟睡后开始怕冷了。 郑衣息瞥了她一眼,瞧见她因发寒发冷而蹙起的柳眉。 竟是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锦被,弯下身子将烟儿从脚踏处抱上了床榻。 烟儿清瘦的好似一缕薄烟,郑衣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了上来。 循到温热之意后,烟儿便倾身倚靠了过去,温香软玉的娇躯再度陷入郑衣息宽阔的胸膛之上。 她无意识的动作却让郑衣息心跳滞了一拍,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只得缓缓地躺向了里侧。 烟儿似是疲惫极了,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郑衣息不过离她咫尺的距离,能清楚地瞧见烟儿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也能觑见她浓密睫羽下显眼的乌青。 更能听见自己扑通乱跳的心跳声。 郑衣息紧盯着烟儿眼下的乌青,面色怪异的不像话。 心口竟是漫上了些极为骇人的念头。 他似乎在心疼她。 心疼一个他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哑巴。 这个认知让郑衣息愕眸怔愣不已,心里滚过些嫌恶与不忿。 * 烟儿醒来后,郑衣息已不见了踪影。 她怔愣地坐起了身,察觉自己正躺在郑衣息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后,心内止不住地发寒。 她怎么好端端地睡了过去?睡过去也罢了,怎么又睡在了世子爷的床上? 若是被世子爷知晓了,岂不是要生吞活剥了她? 烟儿惧怕不已。 几乎是踉跄地跌下了床榻,须臾间已从冰冷的地砖上爬了起来。 圆儿便在这个时候提着食盒走了进来,瞧见面色惊慌的烟儿后,笑盈盈地说:“姑娘,今日厨房里多赏了五道菜呢。” 揭开食盒一看,的确是多了几道精细的功夫菜。 烟儿心下愈发惶恐,朝着圆儿做了个板着脸的表情。 圆儿忙答道:“爷在书房里练字呢,方才走时还嘱咐我不必吵醒姑娘。” 这便更为奇怪了。 郑衣息可从不许丫鬟们近身伺候,碰他一下都是大逆之罪,更遑论她直接睡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烟儿怕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囫囵吞枣般吃完了一碗饭后,便哭丧着脸欲去外书房领罚。 谁曾想刚走出屋门时,一声灰色鹤氅的郑衣息已迎面向正屋走来,步伐稳健,神色疏朗,不见半分病容颓色。 烟儿霎时躲回了正屋,杏眸已氤氲起了泪雾。 那日霜降不过是进了趟书房便被罚了三十大板,她犯下的罪责却要比霜降严重许多倍。 郑衣息缓缓走入正屋,跨过门槛时便瞥见了垂头神伤的烟儿。 他下意识地蹙起了剑眉,余光落在了梨花木桌上完好无损的菜肴之上。 这些菜是他特意嘱咐小厨房熬煮的药膳,有些补肾养气的效用,最能治眼下乌青的亏空症状。 可她怎么不肯吃? 莫非是味道不好? 郑衣息板着脸沉思不止,落在烟儿眼里却是他要痛罚自己的证据。 她吓破了胆,一时软了双膝,跪在地上垂泪不语。 可觑见这一幕的郑衣息面色却愈发难堪,见烟儿“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便陡然忆起她尚未好全的膝盖。 漆色的眸子里掠过些恼怒之色。 他上前一把扶起了烟儿,迫使她扬起头后便撞见了她裹着泪花的杏眸。 恼怒霎时化成了疼惜与不解。 “哭什么?”郑衣息刻意放缓了几分语气,与冷硬的面色相冲,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温柔。 烟儿指了指内寝里的床榻,又指了指郑衣息,最后再以忏悔的神色指向了自己。 她想告诉郑衣息,她再也不敢睡在他的床榻之上。 求他网开一面。 烟儿兀自害怕之时。 上首却传来郑衣息竭力掩饰却依旧露出些蓬勃喜色的话语。 “你想与我共宿一榻?” 第14章 心动 这般腻人的话语从郑衣息嘴里说出来时,无异于给了烟儿一记当头棒喝,裹着惧意的杏眸里凝结着些更为惶恐的不安。 她往后退却了一步,使劲地摇了摇头,将郑衣息暧昧的话音隔绝在一寸之外。 颤抖不止的身姿已将她的心意吐露得明明白白。 她并不想与郑衣息共宿一榻。 她很怕他。 如此低贱、不值一提的哑巴,正在以她的方式划出两人泾渭分明的界限。 正如那不敢进内寝伺候他的绿珠与缠枝一般,避着他高高在上的锋芒,并不敢以她们的卑微之身靠近他半分。 烟儿的动作分明该暗合他的心意。 可郑衣息却恼了,心口还翻起了惊涛巨浪般的怒意,摧得他伸手将烟儿拉扯到自己眼前,攥住她皓腕的大手不断地收紧。 “你躲什么?” 烟儿疼得泪眼汪汪,腕骨仿佛被人捏碎了一般疼痛不已,盈盈的泪珠不争气地往下落。 泪珠砸在了郑衣息的手背之上,一如那日在竹林时一般滚烫灼人。 他慌忙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黑眸里掠过些懊恼之意,只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抹矜傲冷厉的神色。 “不知好歹的东西。” 骂完,郑衣息便顶着一张沉郁恼火的面孔,气冲冲地离开了正屋。 阴晴不定的模样,总是让烟儿惴惴不安的心得了片刻安宁。 * 郑衣息回了外书房后,便将翘头案上的散物统统砸在了地上。 犹此还不够,他还命双喜端了一套崭新的青窑玉制杯盏来,使着大力砸了个粉碎。 双喜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守着,惊惶的面色里有说不出的无奈。 这些时日,爷的脾气才瞧着好了几分。 怎得如今又没头没脑地发作了一回? 若郑衣息心绪甚佳,他的差事还能当的顺心一些。可若是郑衣息心绪不佳,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双喜转头朝着正屋的方向望去,忙将廊下立着的小武唤了过来,嘱咐他道:“让小厨房做碟糕点来,就说是烟儿姑娘为爷做的。” 小武领命去了。 眼觑着外书房内一片狼藉,郑衣息似是也发泄够了,正坐在扶手椅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本手语册子瞧。 双喜扬着讨好的笑意,凑到他身前道:“爷何苦跟烟儿姑娘置气呢?” 郑衣息眉眼一动,一汪沉潭般的阴寒眸子扫过他的面容,冷着声道:“我什么时候和她置气了。” 笑话。 他堂堂一个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会与一个低贱的哑女置气? 郑衣息矢口否认,可却正好瞧见了双喜手里的白瓷碎片。 外书房的地砖上一片狼藉,折着日光的杯盏碎片晃了他的眼,处处彰显着他方才的怒意是何等得突兀与失态。 郑衣息一怔,错愕的眸子里多了两分惊恐。 地上那一套青窑玉制杯盏也称得上是他的心爱之物,竟因为那哑巴的一个退却动作,便顷刻间化为了齑粉。 除了愕然,郑衣息打从心底地犯起了嫌恶。 非但是嫌恶那低贱、惹人恼怒的哑巴,更嫌恶为了哑巴而方寸大乱的自己。 顷刻间。 郑衣息的面色愈发泛青泛白,刀锋般镌刻过的脸庞绷成了厉然的弧度,整个人颓然地陷在了扶手椅里,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傲。 双喜忖度了一会儿,见小武在廊道上探头探脑,便笑着说道:“爷,奴才方才瞧见烟儿姑娘往小厨房去了。” 郑衣息不答,瞥向他的眸子里添了两分疑惑。 双喜便跨出了外书房的门槛,从小武手里接过了那一碟子桃花糕。 双喜将那一叠桃花糕递到了郑衣息身前的翘头案上,嘴里只笑道:“烟儿姑娘做的桃花糕和她这个人一般明丽呢。” 郑衣息心口堵着好些难以言喻的愤恼,闻言不过扫了那桃花糕一眼。 只见那映着嫣红桃色的花口白瓷里托着几团粉粉嫩嫩的薄皮糕点,上头还淋着些染了花汁的糖霜,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不过是个哑巴罢了,担的起你这般夸赞吗?”郑衣息挑着眉问,修长的玉指却已捏起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后。 他才傲气十足地说:“太甜了些,不好吃。” 双喜憋着笑不敢言语,瞧着郑衣息雨过天晴的开霁神色,愈发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世子爷待烟儿的确是有些不一般。 单说今日一早,爷大费周章地让他开私库寻了好些药材,将他累得气喘吁吁,不过是为了给烟儿的午膳多添几道药膳。 * 郑衣息盛怒离去的模样让烟儿用晚膳时也心不在焉,清亮的眉眼里漾着深切的怅然。 适逢圆儿染了风寒,头昏脑涨的厉害,却不肯回家去吃药修养。 烟儿这才知晓圆儿家里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爹娘将弟弟捧在手心里的疼爱,却把女孩儿们都卖给了人牙子为奴为婢。 眼瞧着圆儿烧的厉害,再不诊治只怕会误了病症。 烟儿不得已要去求郑衣息恩准,请府医来澄园替圆儿诊治一番。 她在外书房的廊道上立了许久,却是不敢推门进去。 直到里头的双喜往外头来传膳时,才瞧见了烟儿的身影。 “烟儿姑娘来了。”不高不低的声量,正好能让伏案习字的郑衣息听个清楚。 他搁下了手里的狼毫,朝着半敞的屋门递去一眼,瞥见了一抹湖蓝色的衣角。 未几。 那抹衣角的主人便已在他愣神之时走进了外书房,朝着他福了福身子后,期期艾艾地扬起杏眸。 她那双如玉般的柔荑先画了一个圆儿,而后便摆出了几个手势,那些手势在空中漾起了些飘逸多姿的弧度,仿若一个在清辉月色下翩然舞动的仙子。 郑衣息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烟儿停下了动作,跪倒在了冰上,水凌凌的杏眸里尽是恳求之意。 他蹙着眉瞥了眼立在门槛处的双喜,见他也只是呆立着发愣,竟极罕见地生出了几分窘迫之色。 清了清嗓子后,郑衣息才答道:“好,你先回去吧。” 烟儿果真起了身,朝着郑衣息扬起了一抹欣然的笑意,而后便身姿轻快地离开了外书房。 待烟儿离去后,郑衣息才翻起了翘头案上的手语册子,却是翻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瞪向了双喜,诘问道:“你家里不是有个哑巴亲戚吗?她方才的手语是什么意思?” 双喜哪里看得懂手语,他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呢。 可郑衣息凌厉的眼锋已递了过来,双喜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奴才知晓了。” 他欢呼雀跃地说:“方才烟儿姑娘不是画了个月亮吗?她定是在说爷是月亮般耀眼俊美般的人物,请您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好歹要宽恕她一回才是。” 第15章 借刀 话音甫落。 郑衣息的双颊以肉眼可见的势头染上了红晕,让双喜怔然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垂着头偷偷笑了一回。 不一时,澄苑的二门内响起了一阵落钥的动静。 陷在汹涌情绪里的郑衣息才缓缓的抬起了头,借着隐隐绰绰的烛火,从细泽光亮的一方磨砚里瞧见了自己。 俊秀如玉的脸庞映在黑黝黝的墨汁之中,虽瞧不真切上头细致的面容,却能清晰的瞧见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在笑。 因为一个低贱哑巴随口的一句夸赞,正不可自抑地上扬着嘴角,周身被喜悦笼罩得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这不该是他。 他是高高在上的郑国公世子,大房唯一的儿子,不靠祖荫便跻身进了御前司、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孙。 与那哑巴有云泥之别。 郑衣息不明白自己心口处的欢喜为何而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可他最该明白的事是纵然那哑巴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主仆之别不可磨灭。 明日该赏赐她些金石玩物、财宝珍银也就罢了。 她这般低贱的人,除了闲时取乐、加以利用,不该容存在他的心间才是。 笑意戛然而止。 郑衣息冷凝的眸子里藏着森然的戾气,他扫了一眼脸上仍挂着笑意的双喜,恼怒的话语已砸在了寂冷的夜色里。 “滚开。” 双喜不明所以,可也是习惯了郑衣息的阴晴不定,当即便缩着脖子退出了外书房。 * 得了郑衣息的恩准之后,烟儿便欢天喜地的回了正屋,又去寻了躲在暖阁里的李嬷嬷。 李嬷嬷已烫了脚、通了头,正欲小酌一杯再入寝,不曾想烟儿会突然闯进她的暖阁,当即便被唬了一跳。 烟儿走到她身前,朝着她比了好几个手势,可李嬷嬷却是一脸无奈的笑道:“老奴听不明白烟儿姑娘的意思。” 烟儿心中急切,眼角的余光望见了桌案上的白玉膏,那是李休然带进来治蚊虫叮咬的药膏。 她立时睁大了杏眸,指了指那白玉膏后,再指了指正屋里躺着的圆儿。 “白玉膏……圆儿那丫头是伤寒,要这药膏来做什么?”李嬷嬷疑惑的问道,话落,她也回过了味儿来。 “你是想让李大夫进澄苑来给圆儿诊治?” 烟儿欢喜的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李嬷嬷腰间的钥匙。 李嬷嬷却蹙起了眉,苦口婆心的与烟儿说:“我的姑奶奶,二门都已落了钥,如何能为了一个丫鬟大费周章的开门、请府医?你不要命,可别拉上我。” 烟儿脸上的笑意一凝,水凌凌的杏眸里掠过些委屈之意,任凭李嬷嬷如何劝说,却是不肯挪动步子。 李嬷嬷只好再劝道:“我劝姑娘少折腾些,咱们世子爷也可不是个长情的人,那可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人,你可不要犯了他的忌讳才好。” 分明是这老奴自己懒怠,已褪下外衫,便不愿再顶着寒气去二门处开门,却非要拿郑衣息做筏子。 若当真是为了些许小事就罢,可正屋里的圆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夜。 想到圆儿乖巧伶俐的好处,烟儿立时便要落下泪,竟是梗着脖子、不愿离开暖阁。 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她们这些人本就命贱,身为奴婢便如蝼蚁般渺小不堪,已是这般艰难,缘何奴婢还要作践同为奴婢的人? 李嬷嬷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如今更是被烟儿这副倔强的模样气得火上心头,说出口的话也极不好听。 “烟儿姑娘如今是气性大了,也不把我这个管事婆子放在眼里,纵然你成了世子的房里人,可你也要想想,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跟我在这装什么清高?” 谁知往日里怯懦胆小的烟儿竟头一回生出了些胆气,扬首直面着李嬷嬷,执拗地指向她腰间的钥匙。 唇舌无声,坚定的目光却在告诉李嬷嬷三个字:开!二!门! 李嬷嬷踢翻了脚边的木桶,污秽的脏水污了烟儿的裙摆,她也横眉竖目地拧了一把烟儿的皓腕,嘴里骂道:“多下作的小娼妇,不过是得了爷们儿几句好,便在这儿跟你老子叫板了。” 她本就饮多了黄汤,正是意性大发的时候,便愈发无遮无拦地打了烟儿一巴掌,叫骂声响彻了整个澄苑。 烟儿再没想到这李嬷嬷会蛮不讲理到动手动脚,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便要伸手去扯李嬷嬷腰间的钥匙。 李嬷嬷却当她要攀打自己,使了大力把烟儿推开。 她本就是粗壮高大的妇人,整治烟儿这等身姿娇弱的丫鬟实在是容易的很儿。 烟儿被一阵蛮横的力道推的摇摇欲坠,身上无一处不发疼发颤,眼瞧着便要歪歪斜斜地砸在地砖之上。 久坐在书房的郑衣息也听见了这等嘈杂的声响,更是听见了李嬷嬷颐指气使的怒骂。 李嬷嬷乃是刘氏安插进澄苑的人,偷奸耍滑、耳报神般地递消息给刘氏。 郑衣息早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正苦于宗法孝道,不能把这老虔婆赶出澄苑。 如今,却是有了机会。 他闻声赶去了暖阁,推开屋门时变撞见了李嬷嬷大力推烟儿的一幕。 郑衣息几乎是下意识的袭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即将要砸在地上的烟儿。 而后便趁着李嬷嬷不知所措之时,怒意凛凛地说道:“嬷嬷在这澄苑里当家做主惯了,竟连我心爱的丫鬟也敢动,我的主子之位阂该让给你做才是。” 李嬷嬷的醉意霎时去了大半,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正要开口求饶之时。 郑衣息薄冷无情也落了下来:“您是跟着我的嬷嬷,我本该给您养老送终。可您倚老卖老,非要与我心头上的人过不去,便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也得让嬷嬷吃点教训才是。” 烟儿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鼻尖充斥着男人清冽的墨竹香气,神思有一刹那的怔愣。 说罢,他便对双喜说:“去将灶上的朱二婆喊来。” 这话一出,李嬷嬷已卸了身上的大半力气,心如死灰的瘫倒在了地上。 这朱二婆就是活生生打死霜降的那个婆子啊! 第16章 吃醋 烟儿被郑衣息揽进了怀中。 听他慢条斯理地宣召着对李嬷嬷的处置,慢条斯理的笑容里藏着几分戏谑的嗜意,心里划过些异样的情绪。 活了十六年。 她从来没有被人挺身而出护在身后过。且她没有与人争辩的唇舌,是邻里右舍挂在嘴边的不祥之人,多少次被欺辱痛打,不曾有一个人在意她的安危。 便是青梅竹马的李休然,也并未为了她与李伯母相争过一回。 烟儿有片刻失神,而匍匐在地上的李嬷嬷已被双喜和小庄等人捂着嘴拖了出来,不多时庭院了便响起了朱二婆的笑声。 郑衣息似是痛快极了,搂紧烟儿腰肢的手也忘了伸回来,他便以这般慵懒的姿态注视着庭院里的景象。 烟儿心里万分别扭,耳畔充斥着郑衣息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此起彼伏的韵律如平地惊雷般划破了夜色的宁静。 庭院里响起了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再是接踵而来的悲鸣痛呼。 郑衣息嘴角的笑意更甚,往素总是凝结在一处的眉宇里掠过些明快的悦然,薄冷沉郁的面色染上了几分暖意。 就仿佛游走在幽冥地狱里的罗刹恶鬼忽而朝着人柔情一笑,不近人情的清冷谪仙镀上人间凡尘的烟火之气。 此刻的郑衣息,眸色鲜活的才像是一个人。 许是烟儿眼中的震烁太过显眼,终于惊动了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庭院内景象的郑衣息。 他倏地低下了头,泠泠的目光在寂寂夜色里与烟儿清亮的目光勾.缠在一起,激起心潮蹁跹,划出旖旎愠色。 两人一齐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直到庭院里不识时务的双喜问了一声,“爷,已打了十个板子了,可要继续?” 郑衣息神魂归位,猛地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 他施施然地走到了廊庑之下,睥睨着已几乎要痛晕过去的李嬷嬷,笑道:“嬷嬷到底奶了我两年,我也不舍得要了嬷嬷的命。” 说罢,他染着森然冷意的话语又落了下来。 “再打五个板子。” 下了吩咐后。 郑衣息重又走回了暖阁里,瞥了眼仍在发愣的烟儿,放沉了语调道:“跟我走。” 烟儿这才抬脚缀在了郑衣息身后,穿过了两道回廊,走到了他的外书房。 * 书房内未熄烛火。 翘头案上摆着一本已圈圈画画过的《三字经》,另有两支易握易上手的羊毫。 郑衣息朝着那《三字经》瞥去一眼,嘴边勾着笑道:“你已懒怠了好些日子了,该写几个字了。” 这一声总算是驱散了烟儿心底的绮思。 她慢吞吞地挪着步走到了翘头案旁,方要伸手研磨时却见身边的郑衣息已倾身靠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屏声静气,心也跳的极快。 郑衣息不过越过她拿了本左边架子上的游记散文,绣着金丝细线的衣摆拂过她的皓碗,引出些绵绵麻麻的痒意。 烟儿双靥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清瘦单薄的身子更是拘成了一团。 她心浮气躁,写出来的字便愈发七歪八扭。 郑衣息坐在扶手椅里,眸光却似有似无地落在烟儿身上,如今凑得这般近,他才发觉她与苏烟柔并不相像。 苏烟柔的容貌是靠着琼浆玉液、金石器具养出来的艳丽,便如花圃里的浓艳芍药一般,瞧的多了,便没了味道。 而眼前之人却是因着纯澈良善的心性生出来的清丽动人,虽着荆钗素服,却如淤泥里盛放的白莲一般,越凑近,越能品出她的幽香来。 更何况,苏烟柔如此蠢笨。 甚至还比不过眼前凝神写字的哑巴。 郑衣息瞧的入神,炽热的目光几乎要把烟儿的侧脸凿穿。 烟儿本就觉得今晚的自己格外奇怪,如今又被郑衣息紧紧盯着,心中的局促与慌乱更甚了几分。 她握着羊毫的手一顿,宣纸上的字便极为难看。 郑衣息看不过眼去,就从扶手椅里起身。作势要圈住烟儿,教她如何写“孙”这个字。 可他方才欺身上前,还未触碰到烟儿柔荑之时,却见她好似惊弓之鸟一般往后退了一步,腰肢不慎往翘头案的边缝上撞去。 边锋那儿正摆着个珐琅熏炉,长长的炉角撞红了一大片腰上的皮肉。 烟儿被这股痛意砸的眼角沁出了泪花,嘴里也泄出了些嘤咛之语。 郑衣息倏地蹙起了眉,盯着烟儿退避一步要躲开他的动作,心里升起了些烦躁之意。 他瞪了一眼烟儿,问:“你躲什么?” 就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烟儿只顾着腰上的痛意,一时答不上来郑衣息的话。 郑衣息这才想起她不会说话一事,心里只觉得愈发憋闷,好似被一块密不透风的兜布罩住了头脸一般,一腔怒意无处发泄。 与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在一块儿相处,当真是不方便。 他眉眼沉沉,方才镀在面容上的暖色消失殆尽,整个人又恢复成了那副薄冷无情的模样。 怒意不止。 可烟儿却无所察觉,既是没有像冰月、霜降那些丫鬟们一般跪下地来卑微祈求他消气,也不曾与双喜、小庄一般说些软和话糊弄过去。 郑衣息觉得这哑巴很不识好歹。 即便方才整治李嬷嬷不全是为了她的缘故,可他也算是为了她出了口恶气。 屈尊纡贵地护住了卑贱的她。 她倒好,宁愿撞在那珐琅熏炉上,也要离他远远的。 除了恼怒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外,郑衣息的心里还生出了些窘迫的恼火。 这哑巴当他非要眼巴巴地靠近她不成? 若不是为了心中的计划,他甚至都不愿意与这低贱的哑巴共处一室。 卑贱之人更该明白自己何处卑贱,也该好生讨好自己的主子才是。 郑衣息越想越气,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他正欲罚烟儿跪下时,脑海却忽而想起她膝盖上的旧伤。欲罚没她几个月月例时,又忆起那日她笑盈盈地托那个姓李的府医去扯布头的模样儿。 她没银子,就得去求那个府医。 思及此,郑衣息心里堵着的那股怒火又烧的旺盛了几分。 是了,这哑巴可不知好歹的很儿,在自己跟前是避如蛇蝎,遇上那府医又温柔得好似一滩春.水了。 郑衣息有满腔的呵斥骂语要说出口,可若是痛骂她一顿……又不像是那月亮般尊贵俊美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郑衣息怄得脸色灰败不已。 好不容易熬过一阵痛意的烟儿总算是站起了身,抬眼见郑衣息的脸色已凝结成冰,整个人既阴冷又愤怒。 她以为是自己写不好字才惹了他不快,立时就移回了原位,提起羊毫欲要再重写“孙”字。 恰在这时,庭院里的双喜着急忙慌地走进了正屋,向叶谨言恭声禀报道:“世子爷,李嬷嬷已晕过去了,我让朱三他们将她挪回了暖阁。” 双喜的这一道声音拯救了郑衣息愤怒无处发泄的窘迫,也打破了书房内僵硬的氛围。 郑衣息难板着脸,语气冷淡地问:“嗯。她可有说别的话?” 本是随口问了一句。 谁成想双喜却瞥了一眼郑衣息的面色,呆了一会儿后,才说:“李嬷嬷说,是烟儿姑娘非要让她开二门,好方便她与李府医私会,她怕这事会污了世子爷您的名声,这才会在恼怒之下推了烟儿姑娘。” 话音甫落。 郑衣息先是一怔,而后便忆起了方才烟儿来书房时在他面前做的一通手势。 他难堪地敛回了冰冷的目光,神智已被翻涌的怒意搅成了一团乱麻。 难道那个圆圈并不是赞美他俊美如月,而是在祈求着他将李休然放进二门,好让她们能恣情私会? 莫不是他会错了意、还为了这点“错意”喜悦不已? 一股难以言喻的耻辱袭上心头,只比方才的情绪还要再凶猛几分。 烟儿闻声慌忙摇头。 望见郑衣息眸底翻涌着的怒色后,将羊毫搁置在了一旁,屈着膝跪倒在了地上。 他笑了一声,目光紧紧攥着烟儿素白的脸庞不放。 “你去找李嬷嬷,是为了二门处的钥匙?” 烟儿点点头。 郑衣息面色阴冷了一些,整个人被一股肃杀冷傲的戾气笼罩着,仿佛下一瞬就是山雨袭来的暴怒。 方才那个泛着尘世暖意,将烟儿牢牢护在身后的人突然不见了,如今只剩下了那个薄冷无情的高贵主子。 烟儿垂下眸子,心里说不清的失落。 “是为了李休然?”郑衣息抛出来的话毫无温度。 烟儿猛然地摇了摇头,可摇到一半又点了点头。 是了,她想让李休然进澄苑来为圆儿整治,自然与他有关。 双喜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退了出来。 书房内只剩下那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与那卑微跪地的哑女。 烛火影影绰绰。 “呵。”郑衣息记不得什么主仆之别,也忘了什么卑贱不卑贱,他只知道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躲他、怕他,却对一个样样不如他的府医百般柔情。 如此低微、不值一提的下贱哑巴怎么敢、怎么敢不把他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她怎么配? 郑衣息骤然起身,一把将跪在地上的烟儿拉了过来,而后便将她硬扯在了自己怀中,趁着她还愣神的时候。 薄唇如疾风骤雨般向她莹白细润的脖颈处袭去。 与上一回强硬中却带着柔意的吻不同,这一回却是如野兽般的啃咬。 不计力道、至死方休。 第17章 送人 郑衣息用尽全力咬在了烟儿脖颈之上,耳边飘入她被痛意浸润着的嘤咛声响,左手箍紧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后手则死死攥住她不断挣扎着的莹白皓碗。 清丽如兰的温软身姿正被他锁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他肆无忌惮地以唇舌宣泄着汹涌的怒意,而身于低位的烟儿也只能被迫承受。 丝丝痛意入心,更裹挟着无法反抗的绝望。 烟儿落下了泪,被泪水浸湿的青丝缠勾着落入了雪软之中,曼妙着引得郑衣息的目光愈发深邃了几分。 他收了劲,发泄般的啃咬里染上了几分柔意,只是黑沉沉的目光里依旧侵.略.性十足。 烟儿寻到了一丝空隙,撑着皓碗要从他怀里逃出,却见郑衣息埋下首咬在了她的皓碗之上。 烟儿欲哭无泪,几乎以为这位世子爷是饿的发了狂,要寻她下酒菜呢。 而郑衣息也的确是神智不甚清醒,否则他怎么会半搂半抱地与这卑微的哑女共饮一处的气息,齿肉相合,发泄怒意的同时还缠着些难以言喻的旖旎。 他终于不再啃咬,而是眸色深沉地随着青丝倾入曼妙雪软之处,烛火影影绰绰,衬得雪软愈发曼妙莹白。 与那一回在书房里被不慎触碰到后才勾起的热切不同,这一回的郑衣息不过是定神瞧了片刻。 他心内汹涌的怒意便化为了实质的欲.念。 这欲.念直白、蓬勃,让郑衣息在一夕之间暗了暗眸色,浑身上下的血肉都在叫嚣着要占有眼前的女人。 欲.念主宰着他的意识,他的吻渐渐地失了分寸,激起烟儿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这是惩罚。”他艰难地咽了咽嗓子,说出口的话里既沙哑又染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才不是因为男女情爱,或是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欲.念,而是他对烟儿的惩罚。 下贱的哑巴,顶着他通房丫鬟的名头,竟敢与外男私会?即便他不愿收用这个哑巴,她也不能与别的男人有染。 这无关情爱,不过是因着他的东西不能容别人染指罢了。 趁这个水性杨花的哑巴出墙之前,他或许应该先让她明白何为通房丫鬟,省的她闹出什么有辱自己脸面的丑事来。 这样的念头只升起一瞬,跌在失控当口的郑衣息就仿佛寻到了合适的理由,箍住细腰的动作愈发大力,目光也游移着探向了烟儿的衣襟。 此情此景之下,即便烟儿是个痴痴呆呆的傻子,也该明儿郑衣息所说的话是何深意。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可面对此刻格外可怕的郑衣息,只得无助地扬起泪眸,祈求他能放自己一马。 她不停的摇头,身子止不住的发颤。 素白的脸蛋上没有一丝血色,两颊布满了斑驳的泪痕,杏眸里盈着的惊惧和不愿再明显不过。 仿若兜头浇下了一盆刺骨的冷水,烟儿的眼泪斩断了郑衣息的满腔热切。 他大力地推开了怀中的烟儿,汹涌的力道让烟儿躲闪不及,倏地便直挺挺地砸在了冰冷的地砖之中。 她狼狈地抬起头,却见郑衣息已满目阴寒地起了身,望向自己的目光似泛着清辉的银刀。 “你以为我稀罕碰你?” 他咬牙切齿地说,宽阔的胸膛因冷冽而不可控的情绪徒然地上下起伏着,仿佛在不间断地告诉他一个屈辱的事实这哑巴的的确确在嫌弃着他。 她怎么敢?以她如此卑贱的身躯嫌弃出身高贵的他? 烟儿眨着泪眸,一脸的无措与难堪。 郑衣息实是不愿再多瞧她一眼,也不愿再为了个如此卑贱的哑巴继续失态下去,为了防止他心里的怒火愈演愈烈。 他便冷冰冰地背过身去,不屑地抛下了一个字。 “滚。” 烟儿怔然地起身,腰间的淤青、脖子里的咬痕让她精疲力尽,爬起来的动作便慢了许多。 而上首的郑衣息却已耐心告罄,不耐地又喝了一声:“快滚。” 剧烈的声响惊动了外间廊道上的双喜,他偷偷瞥了眼书房内的景象,见他家世子爷已恼火地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那烟儿又是一副有苦说不出的凄苦模样。 心里不禁叹道:他家世子爷的脾气可当真是越来越差了。 * 翌日一早。 各房各院的人都听闻了李嬷嬷被郑衣息打罚一事,明辉堂气氛阴沉,伺候刘氏的下人们俱都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刘氏也让身边的心腹嬷嬷去二门外递了信,快马加鞭传去金陵,要家中哥哥再挑两个出身清白、且美艳动人的瘦马来京。 折清堂内却是一派喜色。 苏氏斜靠在临窗大炕上,手里正拿着管事婆子们递上来的账目,眉目里染着说不清的得意。 “息哥儿这是连面子情也不愿维系了,大嫂这会儿可不得气坏了身子?” 红双也在一旁附和道:“没想到世子爷当真如此宠幸那个哑巴,她如今可称得上是野鸡变凤凰了。” 话语里捎带着些艳羡之意。 苏氏却笑着嗔了她一眼,只说:“你羡慕什么?咱们这位世子爷可不是好伺候的人,昨日不过是要与嫂嫂打擂台罢了,当哑巴只是个幌子。” 说着,苏氏便沉思着止住了话头。 那哑巴的确有几分美色,可出身太过不堪。待刘氏回过身来出一出手,她能有几条活路? 如今郑衣息既是开了荤,她不如多安排些貌美的女子进府,将郑国公府的这滩浑水搅得越浑浊越好。 倏地。 折清堂正屋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忽而走进一个与苏氏生的有五分相像的妙龄女子,本是一副三庭五眼的端庄模样儿,可偏偏在右脸上长了一大块儿黑痣,样貌便落了下乘。 “娘。”郑容雅娇嗔着唤了一句,已施施然地走到苏氏身旁,摇着她的衣摆道:“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朱家妹妹下帖子?” 苏氏最疼爱这个嫡女,当即便笑着将她揉进了怀里,只说:“你急什么?便是再中意朱家二郎,也不能这么上赶着献殷勤,否则嫁过去还有谁会把你当一回事儿?” 郑容雅却满不在乎地说:“我怕什么?朱家二郎在大哥哥手低下当差,往后只有朱家求着我的份儿,谁又敢给我脸子瞧?” 朱家乃是京城新贵,因族里出了个跻上嫔位的娘娘,才算是半只脚踏入了京城世家圈子。 苏氏精挑细选着才为女儿选定了这么一家婆母和善、妯娌势弱、夫君又上进的亲事,闻言到底不舍得呵斥女儿,便道:“过两天娘就给朱家人下帖子。” * 近来,郑衣息心情非常不好。 非但是伺候他的双喜与小庄遭了好几回责骂,连门房处对他点头哈腰的小厮也被他逮着错处骂了一通。 双喜暗自里去找了烟儿一回,正巧撞见正屋里病的奄奄一息的圆儿,霎时便拍了拍脑袋道:“那夜里你去寻李嬷嬷,不会就是为着她吧?” 烟儿正替圆儿擦拭细汗,闻言便点了点头。 双喜只觉得脑袋肿痛得厉害,连声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将李嬷嬷的话告诉爷才是。” 害的爷这几日连个笑影也不露,还一脸砸坏了好些价值不菲的摆设。 双喜虽懊悔,可瞧着圆儿病成了这副模样,不得已只得去二门外将李休然请了进来。 由他为圆儿诊治了一番后,才算是保住了圆儿的性命。只是圆儿的伤寒拖了好几日才好,调配的药方上便多了一味极难得的牛黄。 烟儿盯着那牛黄发愣,一旁的双喜则摇摇头道:“爷的私库里有这一味牛黄,只是……”他的目光落在烟儿身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可不敢去接近暴怒的郑衣息,还是要烟儿这抹绕指柔来浇灭世子爷的怒意才是。 烟儿却是不想去求郑衣息,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是不敢再去自取其辱。 她摸了摸脖颈里未曾痊愈的伤处,忆起在暖阁里那一刹那周身笼罩着暖意的郑衣息,杏眸里凝过些黯淡。 双喜还想再劝一劝,可因书房那儿的小武已立在了阶下催促他去当值,他也只得离开了正屋。 * 烟儿不过纠结了半炷香的功夫。 便理了理自己鬓发,换上了一身鲜亮些的衣衫,先去小厨房里讨了一碟糕点,而后便端着糕点去了外书房。 她才走上了廊道,遥遥地立在一处月季盛放的角落,翩舞的繁花落在她的肩头。 抵着墙角走了两步,她才一步一挪地来到了书房外的回廊之上。 双喜瞧见了她,顿时换上了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并快步走上阶梯替她推开了外书房的门。 烟儿正要提着糕点走进书房时,却与里头贸贸然走出来的相撞在一块儿。 那男子也是一身的锦衣华服,眉宇间多有几分不羁,只是神色不如郑衣息清明朗俊,还多了几分猥琐之意。 郑衣本要发作之时,扬首一见眼前立着个娉娉婷婷的俏佳人后,那眼里的不耐便化成了兴味十足的欢喜。 “好生俊俏的丫鬟。”他诞笑着说道,黏腻的目光不肯从烟儿婀娜的身段上移开。 正心烦气乱的郑衣息听得这番话,心口猛地一动。 隔着门扉,听郑衣越发不像地说:“大哥哥真是好福气,院里竟养了这么一位神仙佳人。” 他顿觉烦躁不已。这三弟乃是二叔所出的庶子,平日里只一味地贪财好色,不拘是丫鬟还是婆子,若是颜色鲜丽几分,便要尝一尝个中滋味。 郑衣息本是不想多管。 那哑巴是个不知好歹的,他也不必为了她多耗费心神,横竖等利用完她,保下她一条命,就当还了安国寺的恩情就是了。 可一想起安国寺那日的险况,和那哑巴跌跌撞撞地持着铜棍向他跑来的模样,郑衣息心口的烦闷更甚。 倏地。 外间响起了杯盏落地的声响,再是双喜打圆场的笑声:“三爷别恼,烟儿姑娘不会说话。” 话音未落。 满目阴寒的郑衣息已推开了书房屋门,瞧见郑衣正抓着烟儿不放,上前往听郑衣的小腿处狠硬地踢了一脚。 郑衣这才松开了手,可他被郑衣息打惯了,当即便舔着脸笑道:“大哥哥,这丫鬟我喜欢的很儿,你便给了弟弟吧,改明儿弟弟替你挑几个颜色样貌工夫都好的瘦马来。” 第18章 替身 宁远侯府内。 东院的小佛堂的窗棂外蒙了一层黑纱,将外间明澄澄的曦光隔绝在外。 烟烟袅袅的鼎炉之后,跪着个秀丽嫣然的女子。 此刻她正无措地落着泪,娇柔的膝盖下虽有厚实的蒲团相垫,可依旧让自小养尊处优的女子倍感耻辱。 “娘。” 苏烟柔染着哭腔唤了一句。 立在插屏后的妇人摇着手里的团扇,听到这声呼唤后,脸色倏地一变。 “怎么?不过跪了一个多时辰就受不住了?”段氏冷笑着开口道。 苏烟柔膝盖处隐隐传出些刺痛,段氏染着厉色的话语飘入她耳畔,激得她眼圈一红,嗫喏道:“娘,女儿知错了。” “知错?”段氏的声量陡然放高了几分,美眸里滚过一遭滚着失望的怒意。 “你竟还有脸说你知错?” 她从袖口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展在苏烟柔面前骂道:“你一个闺阁小姐,竟敢给五皇子写这样大胆的艳诗?若是被外人知晓了,你的名声往哪里放?侯府的名声又要往哪里放?到时你连郑衣息都嫁不得了。” 苏烟柔心里极看不上与郑衣息的这桩婚事,是以并不怎么讲段氏的怒语放在心上。 眼瞧着段氏气的胸膛不断的上下起伏,她这才低头服软道:“娘,女儿当真知错了。” 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挣命般生下来的亲生骨肉,如今垂着眸认错的模样也实在是可怜。 段氏还是硬不下心肠,便道:“明日我就带你去郑家,你给我收收你那副脾性,好好与息哥儿相处。” 苏烟柔乖巧应下,蒲扇般的睫羽掩住了明眸里暗潮涌动的情绪。 * 郑国公府内。 满府里都在传,三少爷去了一趟澄苑后不知怎么得惹了世子爷的不快,被痛打了一回不说,还被罚三月不准出府去鬼混。 三少爷不惧皮肉上的磋磨,可若是不让他出去花天酒地的潇洒,便是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世子爷与三少爷关系不匪,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起了争执,引得郑国公府的下人们猜测连连。 双喜有几个别院里交好的小厮,闲暇时被他们灌了几杯黄汤下肚,便口无遮拦地说:“世子爷这回发怒,是因着三少爷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肖想爷心尖上的人物。” 那些小厮们俱是一震,不想细想素来眼高于顶的世子爷会将什么样的人物放在心坎上。 “莫非是宁远侯府的那位小姐?” 双喜嗤笑一声,指着那小厮说:“什么侯府小姐?三番五次地给爷脸子瞧,若不是为了宁远侯府的威名,爷如何愿意娶她?” 这话的深意便再明显不过。 这几个小厮皆是心思活络之人,当即便笑道:“那哑巴当真有这般本事,竟能将咱们爷迷成这样?” 双喜醉的厉害,不过哼唧两声,并不言语。 不过一日功夫,郑衣息冲冠一怒为“哑巴”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还传到了在二房养伤的郑衣耳中。 他痛定思痛,忙捂着昨日被郑衣息揣痛的双股,急匆匆地赶去了澄苑。 * 郑衣息从双喜嘴里知晓了那夜烟儿硬要出二门与李休然相会的真相。 原是为着那叫个圆儿的丫鬟。 他恍然大悟,心里说不清是何等的纠结与迷茫。 他误会了那个哑巴,还因这等误会而勃然大怒,差一点便不可自抑地要了她。 这等认知让郑衣息通体发寒。 这些年他花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手段才爬上了世子爷一位。登上高位以后多少貌美伶俐的丫鬟与氏族小姐向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可他却眼风都没递给这些人。 却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与这低贱的哑巴有了肌肤之亲。 前夜里他几乎要忘了这哑巴的血里兴许染了什么腌的疯病,也差一点忘了他将这哑巴安在澄苑里做通房丫鬟,为的不过是图谋大计。 他失态了。 这些失态可以对着出身高贵的苏烟柔,或是个出身清白的小家碧玉,只是绝不该对着一个一无是处的哑巴。 郑衣息抿了抿嘴,强硬地驱散了脑海里乌烟瘴气的思绪,只定定地盯着手里的信笺瞧。 他才沉下心读了读手里的信笺,书房外却响起了一阵吵嚷之声。 双喜不见了踪影,那些粗使的小厮又不敢靠近书房,是以只有小武敢上前拦一栏郑衣。 郑衣却有一股蛮力在,一把推开了小武后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郑衣息的书房门前,扯着嗓子大喊道:“大哥哥饶了弟弟一回吧,弟弟再也不敢冒犯大哥哥心上的妙人儿了,求大哥哥饶了我。” 书房里握着狼毫的郑衣息动作一顿,才刚压下去不久的恼意因着郑衣的话语而愈发汹涌地冒上心头。 什么心上的妙人儿。 他郑衣息怎么可能将个哑巴视作心尖上的人物? 正愣神时,外头跪着的郑衣声量愈发尖利,那哭泣的态势实在是凄苦无比。 “大哥哥,弟弟外头的相好都是些弱柳扶风的女子,一日没有弟弟的滋润,便像枯萎了的花朵儿一样没了生机啊” 混不吝又低俗不堪的话险些气笑了郑衣息,若不是记挂着幼时郑衣时常给他送些吃食,他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他。 小武忙要上去捂住郑衣的嘴,只劝道:“三爷快别喊了,满府满院的人都要听见了。” 这话也给郑衣息提了醒。 这澄苑里非但住着他,正屋里还住那个哑巴呢。再让郑衣嚷嚷下去,他的脸皮该往哪里放? 倏地。 郑衣息便起身踹开了屋门,脚步匆匆地走到泰石阶下,将跪地不起的郑衣拖进了书房。 待屋门阖上后。 郑衣息方才瞪着郑衣问:“谁说那哑巴是我心尖上的妙人儿了?” 郑衣瞥了眼他怒意凛凛的面容,心里虽害怕不已,可想起葫芦巷里养着的几房外室,便大着胆子道:“大哥哥缘何不肯承认?往日里弟弟向你讨要什么,你都眼儿不眨地给了我,连你和宁远侯府家小姐的定亲玉佩都能随手给了我,怎么偏偏就不肯给我那貌美的丫鬟?” 一席话,砸的郑衣息有片刻失神。 他俊朗的脸颊两侧浮起些既恼怒又窘迫的神色,忽而化作了凌厉的掌风,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郑衣的脊背上。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郑衣忙欢天喜地地应了,也不顾身上的痛意,一溜烟儿地跑了没影,独留下郑衣息一人陷在了无边的阴郁之中,眉宇间凝着的寒意仿佛都拧出汁来一般。 书房外的小武觑见了这一幕,心里暗自思忖一般,便默默地告诉自己:富贵险中求,趁着双喜不在的空档在爷跟前露个脸,将来指不定会有什么好前程呢。 他挪着步子走进了外书房,才跨过门槛,脚边上便飞来一个珐琅熏炉,差点砸到他的腿骨。 小武颤了颤心,走到阴云密布的郑衣息身前,笑道:“爷吩咐的牛黄,我已给烟儿姑娘送去了。” 听到“烟儿”二字,郑衣息愈发心烦意乱,只挥了挥手不想多说一个字。 可乖觉地小武却接着笑道:“烟儿姑娘高兴的很儿,连声称赞爷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呢。” 郑衣息一怔,胸腔内翻涌着的怒意有一刹那的息止。 他瞥了眼小武,半信半疑地说:“你看得懂手语?” 小武点了点头,觑了眼郑衣息黑黝黝的脸色,便当即作势要走出外书房,谁知郑衣息却唤住了他,道:“她……没听见衣的胡言乱语吧?” 小武忙回了身,诞笑道:“便是听见了又如何?就跟爷书房里各式各样的青玉瓷摆件一样,爷若是不放在心上,又如何会日日放在眼前赏玩。” 话落,郑衣息的脸色霎时衰败了下来。 小武立时话锋一转道:“可物件儿就只是物件儿,爷再喜欢也只是物件儿而已,待赏看够了,爷不拘是放在私库里或是赏给别人,都是条路子。” 这话却是霎时让郑衣息思绪一顿,积攒在心口的那些烦忧愁绪被拨开了大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也终于有了存在的理由。 烟儿与他书房里的青玉瓷瓶哪儿有半分不同?皆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他也是肉体凡胎,一是迷了心也是常有的事儿,况且那哑巴对他而言多有用处,他用些心也是应该的,待物件看厌了,也没了利用价值自然也就好了。 不过是件东西罢了,不拘是放在心上还是砸在地下,都随他处置就是了。 何必再庸人自扰? 他既是茅塞顿开,眉宇间的戾气霎时少了大半,他也不再郁结于心,极难得地夸了小武一句。 * 午膳之后。 宁远侯府夫人突然带着苏烟柔登了郑国公府的门,郑衣息称病不出,并不愿去花厅待客。 苏氏却是殷切地与段氏攀谈了一番,而后又让郑容雅陪着苏烟柔去逛后院的内花园。 苏烟柔眼高于顶,连郑衣息都瞧不上,自然更瞧不起郑容雅。 郑容雅只得铆足了劲讨好苏烟柔,可她皆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两声。 不得已,郑容雅只得神秘兮兮地与苏烟柔说:“苏姐姐,你可知我大哥哥收用了个丫鬟。” 苏烟柔一怔,她的一颗心都放在了五皇子之上,倒是不知晓郑衣息这里的动静。 倒底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苏烟柔便问了一句:“哦?” 见她来了兴致,郑容雅便愈发夸张地说道:“那丫鬟还是个哑巴,和苏姐姐你有几分相像呢。” 这话一出,却是如同在死水波澜的沉潭里扔下了一块重石,砸起了滔天般的浪花。 苏烟柔脸色霎时变得难堪无比,阴沉的恼意里还染上了几分自得。 收用个通房丫鬟也要与她有几分相像,可见那郑衣息的的确确是对她一片痴心。 只是他怎么敢寻了个与她极为相像的……哑巴? 这等天残的卑贱之人如何配与高贵的她扯上关系。郑衣息到底是小家子出身的庶子,连痴恋她也痴恋的这般不堪。 苏烟柔冷笑一声,便问郑容雅道:“可否带我去瞧瞧你大哥哥的房里人?” 第19章 花灯 郑衣息赏了牛黄给圆儿作药引,一剂药之后,圆儿的高烧便渐渐地退了下来。 烟儿也放下了心,左右并无什么差事可做,便坐在罗汉榻上做起了针线。 倏地听见庭院里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突兀的声响吓得烟儿手里的绣绷一抖。 再回神时冰月压抑着的泣声已从支摘窗外飘入烟儿耳畔。 “月儿,娘都与你说了多少回了,当真是爷让我们领你回去。你再下去,难道还想落得和霜降一样的下场不成?”说话的是个声音粗粝的妇人,语气虽不耐,细细听着却有一腔关切之意在。 冰月嚎哭不止。 她自进澄苑起便对郑衣息生了几分痴心肠,寤寐思之、日夜不休,经了霜降一事也不改她的半分痴心。 成婆子见她油盐不进,便往冰月皓腕上拧了一把,欲将她强拖下台阶,往二门的方向走去。 冰月泪意涟涟的眸子无措地望向紧紧阖起的书房大门。 见识了世子爷这般清贵无双的人物,若要再让她去配个猥琐不堪的小厮,她如何愿意? 思及此,冰月便陡然从胸腔里生出了一股大力,迫得她挣脱开了成婆子的桎梏,不要命似地往书房门前的阶下撞去。 她本意并非是要寻死,不过是想撞出个好歹来,搏得郑衣息几分怜惜罢了。 可等她头破血流地跌在了泰山石阶下,那书房的门却仍是一动也不动。 成婆子嚎哭不止,嘈杂的声响扰到了正在提笔写字的郑衣息。 不一时,小武便推开了外书房的门,遥遥地立在台阶之上,睨着成婆子道:“爷说了,若是你们再吵吵嚷嚷个没完,便一家子打了板子拉到庄子上去。” 这下成婆子连哭也不敢哭了,尚且留有几分意识的冰月也心如死灰,任凭成婆子拉扯着出了澄苑。 正屋里的烟儿目睹这一场闹剧,也忍不住长吁短叹了一番。 思绪不由得飘到了那夜里郑衣息为着她发落了李嬷嬷的景象。 她并不敢往深处多想,只是隐隐约约间觉得郑衣息待她似是有些不一般。 可那是簪缨世家的世子爷,下一任的郑国公。 自己不过是个仰人鼻息才能苟活的卑微哑女,期间的天谴之别不消细说。 烟儿摇了摇头,想起那人喜怒无常的性子,说不准那一日便会厌了她,这点“不一般”实在是不必放在心上。 她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拢回,只安然地做起了绣活。 李休然告诉过烟儿,这牛黄非但价值不菲、还极难储存。便是如郑国公府这般钟鸣鼎食的人家,也不惯常使这样的药材。 可郑衣息却是眼都不眨地赏了一两牛黄下来。 烟儿感念他救下圆儿的恩情,便欲亲手做个香囊答谢他。 日升斜阳。 一道金澄澄的曦光从天边洒落而下,裹挟着细细密密的柳絮,打着旋儿般飘进了支摘窗,落在倚窗而坐的烟儿鬓发之上。 乌黑顺滑的鸦发好似镀了一层清辉,衬得她飘飘渺渺的好似仕女图上的仙子,一双清浅黛眉下露出盈润多情的一双杏眸。 总也让人移不开眼去。 郑衣息提脚迈入正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迷晃人心的一幕。 他有片刻愣神,方才收到东宫密信后的那一片壮志欲酬的热切尽皆消散了下去。 郑衣息缓了缓心神,将来正屋前在脑海里滚过一遭的思绪又滚了一遭。 他如今有求于这个丫鬟,很该对她好些,才能让她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既是逢场作戏和利用交织,屈尊纡贵地与这哑女相处一番,也不算什么大事。 “烟儿。”说服了自己后,郑衣息便立在门槛处,凝眸望向了罗汉榻上的烟儿。 冷不丁的一句声响,险些把烟儿唬了一大跳。 瞧清楚来人的样貌后,烟儿手里握着的银针陡然一歪,便往她青葱般的玉指上扎去,沁出一缕一缕的血丝。 那血污了绣绷上绣着的花样子,也让郑衣息瞧见了一片黑红掩映的挺拔墨竹。 这是男子才会用的纹样。 他霎时忆起了那个清清雅雅的府医。 这般小家子气的纹样,多半是做给他的吧,定是为了谢他诊治那个叫圆儿的丫鬟? 只是这哑巴当真没良心,自己好歹也帮过她几回,怎么不想着来做个香囊谢谢他? 郑衣息心里极为不屑,若换了前几日,只怕早已不由分说地发作一通了。 如今却是生生忍下勃然的怒意,起身走到罗汉榻边,一忍再忍,到底是酸言酸语地讽了两句: “这竹子好生土气,料子也差劲的很儿。” 烟儿脸色霎时一白,忙将那绣着墨竹纹样的绣绷收好,心里泛起些苦涩。 她早该明白的,她做出来的绣活世子爷怎么看的上眼? 倒是白忙活了一场,还得了他几句嫌弃,何苦来哉? 郑衣息却是未曾察觉到烟儿的失落,理了理不算舒朗的心绪后,朝着她扬起了一个似笑……又绝称不上是喜色的笑容。 “过几天,鹊仙桥那儿有一场花灯节,你可想去?” 囿于这四四方方宅院的丫鬟中,有哪个不想去外头散心游玩? 尤其还是由郑衣息亲自提起了此事,这等体面非同往常。 郑衣息静等着烟儿的回答,心里却已在思量着该给她去珍宝阁挑何等颜色的衣衫,才能以假乱真,与苏烟柔有个七八成相像。 谁知烟儿却摇摇头,敛眉凝神的模样里漾着几分哀伤。 郑衣息一怔,蓬勃的怒意立时涌上心头,强扮出来的温柔外皮立时要剥落。 他来不及怒意相向时,外头廊庑下却已传来了一道娇俏的嗓音。 “若这丫鬟不愿意陪郑世子去看花灯,那就由我来陪郑世子吧。” 说话间。 满身绫罗、鬓间珠光宝气的苏烟柔已娉娉婷婷地走进了正屋,身后还跟着个郑容雅。 烟儿抬眸,瞧见那气度高洁、举头投足间染着富贵奢靡的苏烟柔,心里的酸涩更甚,一时只得讷讷地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萤火如何能与月辉争光。 她是地下的泥土,而世子爷的这位未婚妻则是盛放在夜幕里的星辰。 她们之间有云泥之别。 郑衣息瞥了眼苏烟柔,却是连余光都不想往她身上递,心间蓄满了嫌恶。 他板着脸不肯接苏烟柔的话,苏烟柔嘴角的笑意也是一僵,美眸里翻涌着些许怒意。 还是郑容雅瞧着势头不对,便笑着打圆场道:“大哥哥,苏姐姐特地来澄苑寻你。快让你房里的丫鬟给她倒茶。” 如今正屋里只有烟儿一个丫鬟,她听得此话后立时要走去耳房提苏烟柔斟茶。 她只穿了件素淡无比的薄衫,身子清瘦的不像话,路经苏烟柔身旁时,愈发显得瑟缩可怜。 郑衣息心里忽而泛起了些憋闷之感,他扬首觑见苏烟柔美眸里的得意,心中的嫌恶更甚。 “行了。” 他出声喝住了烟儿。 “苏小姐,随我去书房吧。”郑衣息淡淡开口,泠然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情绪。 似是喜悦,似是恼怒,这样时常发泄在烟儿身上的情绪不见了踪影。 苏烟柔自然不会与烟儿这等低贱的丫鬟多计较,闻声便跟在郑衣息身后,往外书房的方向走去。 独留烟儿与郑容雅立在书房,一个黯然神伤,一个心口直跳。 “大哥哥怎么见了苏姐姐,似是一点都不高兴?”郑容雅喃喃自语道。 烟儿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如今的眼里只能装下回廊上那两道离去的身影。 一样的锦衣华服,一样的高贵模样,像极了一对神仙眷侣。 本就是桩门当户对的姻缘,再相配不过。 * 书房内。 苏烟柔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博古架上的青玉瓷器,嘴里忍不住称赞道:“没想到郑世子的眼光倒是不俗。” 郑衣息并不答话,只端坐在了扶手椅里,思绪却不知不觉地飘到了方才烟儿垂着眸摇头的模样之上。 他走神的太过明显,苏烟柔抛出去的话语得不到回应,一时心里有些不高兴,便将目光移到了翘头案后的郑衣息身上。 郑衣息今日穿了件墨色的对襟长衫,鬓发不过随手一束,潇洒俊逸的姿态衬出几分冷然不羁,竟是瞧着比从前要更俊朗几分。 苏烟柔不是个蠢人,她自负美貌、又出身高贵,一开始的确想坐上五皇子正妃一味,可五皇子对她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清。 所以她也不得不稳住郑衣息这一头,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忆起方才进正屋时,瞧见郑衣息的眸光紧紧攥着那丫鬟不放的模样,苏烟柔心里竟是有些不大得劲。 如今郑衣息不答她的话,她心里愈发不爽。 她都给他机会与自己独处了,怎得这人还不说些风花雪月的好话来引她开心? 苏烟柔忍着恼意又说了几句话,见郑衣息仍是一副陷在了思绪里不言不语的模样。 当即便冷笑着出声道:“你那位嫡母方才还与我说,要我过几日陪着你逛花灯节,如今瞧着世子爷的样子,怕是不大乐意呢。” 话毕。 那头的郑衣息也终于沉思出了个结果,只是这等结果实在是令他难以开颜罢了。 他昨日听梧桐说府里的不少小厮与丫鬟们都相约着一齐去逛花灯节,一年一度的盛会,郑国公府也不会拘了他们。 这丫鬟不肯答应自己,莫不是……莫不是已和那姓李的府医约好了的缘故? 第20章 醋意 郑衣息屡次无视苏烟柔的话语,她也着了恼,气鼓鼓地离开了外书房。 在花厅前的影壁处,还碰上了刘氏与她身后的一大群仆妇们。 里头有两个样貌清灵的女子,一把细如柳枝的蜂腰,一双漾着妩媚的杏眸,格外显眼。 刘氏见了苏烟柔后,一反常态地与她寒暄了几句,临去时不忘指着那两个貌美女子道:“这都是我给息哥儿挑的房里人,都是些老实乖巧的孩子。” 言外之意是要让苏烟柔这个未来儿媳先掌一掌眼。 苏烟柔瞥了眼那两个妖妖冶冶的女子,不过嘴上敷衍两句,心里却是恼怒的很儿。 回宁远侯府后。 苏烟柔越想越气恼,把五皇子的事儿都撂在了一旁,只是不解郑衣息明明恋她恋到要摆个与她相像的替身在身边,却又对她这个正主如此冷淡。 总不可能是她这个侯府嫡女还比不过一个腌下贱的哑巴。 她想不明白里头的关窍,便问起了身边的贴身丫鬟灵竹。 灵竹笑着答道:“定是因姑娘前几回落了郑世子的面子,他故意如此为之而已。” 见苏烟柔面色稍霁,灵竹则继续说道:“咱们这些簪缨世家里有哪个爷们儿回放个哑巴做通房?没得再生下个小哑巴来污了世家血脉。” 烛火摇曳,苏烟柔了悟的目光望了过来。 灵巧狡黠一笑道:“定是世子爷在故意气姑娘呢,假意摆了个和姑娘有几分像的哑巴在房里,否则那郑四小姐缘何要向姑娘提起此事?” 这话却是正中苏烟柔下怀,一时也不顾不上恼怒,颇为矜傲自得地笑道:“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 烟儿本是不想落泪的。 可今日月明星稀,隔着支摘窗往外望去时能瞧见寂然夜色里洒下层层清辉般的月色。 可这样好的月景,总是让她忆起娘亲还在的时候,便不知不觉地勾出了些泪意。 双喜正从廊道上小跑着过来,途径支摘窗时便瞥见了烟儿独自垂泪的清丽模样。 他霎时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是烟儿姑娘这月的份例。”他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烟儿的哀伤。 烟儿抹了抹泪,朝着双喜福了福身子以示谢意。 双喜见她身子愈发单薄瘦弱,素白的脸蛋上布满了斑驳的泪痕,心下一阵叹然。 他劝道:“姑娘别怪我说话难听,爷就算平日里再宠爱你,可也越不过苏小姐去,咱们心里该有个数才是。” 烟儿一怔,慌忙避开双喜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目光,只擦拭了自己眼角的泪痕。 双喜撂下这话后便离开了正屋,独留下烟儿一人,既是心里漾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又因双喜的话而生出了几分难堪。 就好像她本不该去仰望天边的朗月,却还是偷偷地扬起头,将那一轮明月纳进了自己心间。 * 翌日一早。 郑衣息天未蒙蒙亮时便赶去了东宫,连早膳也来不及用,也不许双喜跟着,只点了小武一人随行。 这可把双喜气了个够呛,不由分说地跑到了正屋,欲与烟儿好生说一回小武的坏话。 可烟儿却因昨夜里泪流的多了些,那双水凌凌的杏眸红肿的好似桃儿一般,便只愣愣地坐在团凳上,神色木讷的很儿。 双喜才刚口出恶言几句,外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须臾间,李休然已提着药箱走进了正屋。 他照例去给圆儿把一把脉,而后便坐在了梨花木桌旁,一眼不眨地望向烟儿,眸子里的缱绻情意仿佛要滴下来一般。 双喜坐如毡针,忙起身去耳房沏茶,才得以脱身。 回来时,却见那位清清润润的府医已不知何时攥住了烟儿的手,眸色真挚地问:“过几日的花灯节,你可愿陪我一起去?” 双喜霎时放轻了脚步,生怕吵嚷到了屋里的人,只是如此小心,也让他瞧不见烟儿的回应。 直到李休然落寞离去时,双喜仍是抓耳挠腮的烦忧烟儿到底是如何回答他的呢?究竟是愿意陪他去,还是不愿意呢? 不一时,便到了午膳时分,双喜不好再赖在正屋里,只得揣着满腹疑问离开了正屋。 烟儿用过午膳后,便忆起了方才李休然的问话。 “你可愿陪我去逛花灯节?” 世子爷也对她说了差不多的话语,只是两人的态度却有天壤之别。 可偏偏那人如此冷硬的态度却让她心生悸动,以至于她想也不想便回绝了李休然的相约。 她正在愣神之时,明辉堂里的楚嬷嬷已带着两个身姿妖娆的女子走进了正屋。 楚嬷嬷是刘氏身边的心腹婆子,待烟儿并无半分客气,只颐指气使地走到她身前,道:“这是太太给爷安排的两个丫鬟,一个会弹会唱,一个能歌善舞,皆是聪明灵秀之人,你且小心伺候着。” 烟儿忙垂首应下,心里却是有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能弹会唱、能歌善舞,俱是她做不到的事儿。 楚嬷嬷走后。 那两个丫鬟先是亲亲热热地攀住了烟儿的胳膊,笑盈盈地说:“我叫青鸾,她叫黄莺。姐姐叫什么名字?” 烟儿答不上来话,只欲引着她们往正屋外的寮房走去。 谁知青鸾和黄莺立马变了脸色,先是甩开了烟儿的皓腕,脸上颇有些嫌弃地说:“原来你不会说话。” 黄莺觑了眼正屋这富丽堂皇的陈设摆件,美眸里掠过几分艳羡,只道:“太太说了,将来是要我们给爷做姨娘的,你都能住正屋,缘何我们要去下人住的寮房里?” 青鸾和黄莺俱生了一副桃羞杏让的丽容颜,说话时一把如莺似啼的妙嗓更是声声悦耳,更别提那婀娜鼓囊的身段。 别说是郑衣息瞧了,连烟儿这等女子见了也把持不住。 忆起方才楚嬷嬷的吩咐,烟儿只得苦笑一声,将这两个丫鬟引去了书房。 既是要做姨娘的人,少不了要为世子爷红袖添香,带她们去外书房总出不了错。 * 郑衣息回澄苑时已近黄昏。 他陪着太子与那些迂腐的幕僚们喝了好些酒,步伐虽稳,可神色里仍有几分微醺之意。 小武欲陪着郑衣息进书房,却被双喜拦在了屋外。 须臾间。 郑衣息的暴怒之声便传了出来,再是青鸾和黄莺两人哭哭啼啼的娇弱之声。 小武退却了一步,双喜忙推开书房屋门往里头走了进去。 一进书房,便见郑衣息立在翘头案后,冷厉的眸子里凝着些深切的怒意。 而底下那两个我见犹怜的丫鬟则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身旁还有青玉瓷瓶的碎片。 双喜叹了一声,走上前道:“这两个是太太身边的楚嬷嬷送来的。” 郑衣息本就劳累了一日,额间隐隐作痛不说,还被这两个贸然跑出来的丫鬟吓了一跳,头脑更是胀痛不已。 “我瞧着你是鬼迷了心窍,连这些规矩都不记得了?明辉堂送来的人随意寻个粗使活计打发了就是,竟还能让她们污了我的书房?” 郑衣息头昏脑涨,方才坐在扶手椅里时被那个名叫青鸾的丫鬟扑了个满怀,鼻间还流盈着那股甜腻恶心的香味。 他立时便要发落双喜,可双喜却先一步跪在了地上,声声恳切地说:“是楚嬷嬷吩咐烟儿姑娘安置她们,烟儿姑娘不敢做主,才将她们送来了书房。” 那哑巴? 郑衣息一怔,疲惫了一整日的心又泛起了些憋闷之感。 “拖下去吧。” 他一声令下,门外的小武以及无双等人便走进来将青鸾和黄莺两人拖了出去。 待那两个妖妖冶冶的碍眼丫鬟离去后,郑衣息心间哽着的那股邪气才算是通畅了几分。 双喜见状便道:“奴才还有件事儿要和爷说。” 郑衣息扫他一眼,眉宇间蓄着深切的不耐:“有话就说。” 双喜道:“白日里李大夫来了正屋,给圆儿把了脉后,便约着烟儿姑娘去逛几日后的花灯……” 话未说完,郑衣息已是从扶手椅里起了身,疾风骤雨般的怒意砸了下来,险些将双喜吓了个够呛。 “你说什么?” 郑衣息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心内翻涌的怒意,他攥起了双喜脖间的衣领,咬着牙问。 双喜心里慌得直打鼓,嘴上却说:“依奴才来看,烟儿姑娘应当是同意了李大夫的相……” “约”字还未落下,郑衣息已松开了他,大步流星地踹开了书房屋门,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寂冷的夜色之中。 此刻走上回廊的他脚步飞快,行走间染着几分要与烟儿玉石俱焚的恨意。 怪不得,怪不得这卑贱的哑巴有胆子拒绝自己的相邀。 原来,她果真与那府医约好了。 丫鬟配府医倒是郎情妾意的很儿,她拒下了自己不说,还将那两个倒胃口的丫鬟送来了书房。 这是何用意? 这低贱的哑巴,当真是一点也不把他这个主子放在心上。 简直是不知好歹,蠢笨至极。 * 烟儿正坐在正屋的罗汉榻上,手里仍是绣着那日未绣完的绣绷。 虽则郑衣息十分嫌弃这墨竹花样子,可已做了一半的绣活,烟儿实在不愿放弃。 就如她这个人一般,虽则出身低微、又天生不会说话,处处收人冷眼与欺凌,可还是好好地活着。 她做的累了,便直起腰从支摘窗往书房的方向望去,却是只能瞧见一片暗色。 烟儿心内有说不清失落。 她苦笑了一回,不敢设想此时的郑衣息遇上了青鸾和黄鹂这两个尤物,会是何等的“情”难自抑。 正兀自伤心之时,正屋的屋门却被人从外头大力踹开。 一刹那,一身玄色锦袍的郑衣息已走进了正屋,在烟儿还未回过神来时,便已疾步走到了罗汉榻旁。 倏地。 她手里的绣绷被他一把夺过,强硬地扔往了支摘窗外。 而她则已被郑衣息压在了罗汉榻上,腰肢嵌入他的大掌,双手被他反剪着锁在榻首,丹唇被死死封住。 疾风骤雨般的吻落了下来,几乎要让她无法呼吸。 第21章 失控 烟儿根本不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可她如今被郑衣息制住了四肢,非但是动弹不得,还要被迫承受着他的肆虐的怒火。 怒火化作了密密麻麻的吻,起初只是碾着她的唇不肯松开,而后他便欺身往前压了压,大掌从不盈一握的腰间游移到她莹白细润的脖颈处。 稍一用力,便能折断她的颈骨。 烟儿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濒死的鱼,郑衣息怒意凛凛的吻隔断了她与外界所有的联系。 她只能攀附着眼前之人,才能从他热切的吻里汲取一两分活下去的气息。 月色入户,清辉般的光亮洒在罗汉榻上,将那旖旎的风光衬得愈发曜目。 吻意渐渐地变了味。 郑衣息鼻尖充斥着烟儿清幽的淡香,仿如夏日里的明荷,将方才那股甜腻恶心的脂粉香气压下了去大半。 他微微愣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忆起这个哑巴从来不用脂粉,也不爱抹那些香料。 就在这愣神的时候,双喜从廊道上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隔着正屋的门扉大喊了一句。 “爷,于嬷嬷……于嬷嬷她去了。” 这一声吓走了烟儿心里的惶恐,也搅破了正屋里的旖旎春.色,让陷在欲.色里的郑衣息重归清明。 他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来不及去与她说些什么,便被心里震荡般的痛意驱使着朝外间走去。 烟儿满脸是泪,手足无措地理了理自己散乱的衣襟,忆起方才那人吻着自己时嗜骨般的力道,心里升起些刺刺的酸涩之意。 他吻她,是为了什么? 泄愤还是泄.欲? 总不可能是因他心悦她吧。 烟儿偏头望向支摘窗,望见窗下被随后扔在地上的绣绷,上头是她熬了几个大夜绣出来的花样,可在世子爷眼里却是可以弃如敝帚的腌之物。 月色沉沉,凉风渐起。 刮起了庭院里那株单薄挺秀的青玉树,叶子随风摇曳,发出的声响遮住了正屋内渐渐升起的抽泣之声。 圆儿睡在懒几之上,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 她朝着罗汉榻的方向望去,恰见烟儿正笼在清辉般的月色之下,身姿缥缈的就好似下一瞬一缕抓不住的青烟。 她不懂男欢女爱,可却是瞧出了烟儿的难过。 且这点难过多半是为了方才离去的世子爷。 圆儿不语,陪烟儿一起静默无声地赏月。 * 于嬷嬷在郑衣息还是个庶子的时候,曾日夜不休地照顾过他。 那时他发起了高热,府里无一人在乎他这个碍眼的庶子,父亲和老太太都聚在刘氏的明辉堂,喜气洋洋地候着嫡子的降生。 一边是三个太医围着那襁褓婴儿团团转,一边是十岁的庶子病入膏肓却无药材为引,父亲不过打发个小厮过来瞧一瞧,再无别的话语。 那时郑衣息第一次体会到人情冷暖,嫡庶尊卑。 幸而有于嬷嬷衣不解带地照顾,也幸而他命大。这才生生熬了过来。 后来。 他投了太子所好,渐渐地露出锋芒来。随意使了些手段,那八岁的嫡出弟弟便不明不白地死去,连父亲那儿,他也下了绝嗣药。 长房只能有一个儿子,那便就是他郑衣息。 世子爷的位置一到手,郑老太太对他的态度便变了。嘘寒问暖的模样,就好像他真的是她自小疼宠长大的孙子一般。 可郑衣息明白,整个郑国公府里只有于嬷嬷一人是真心盼着他,盼着他能一生顺遂、平安安康。 可如今,于嬷嬷也要走了。 郑衣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飞也般的赶去了荣禧堂。连郑老太太那儿的面子情也不愿做,便走入了于嬷嬷所在的寮房内。 一进屋,他便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瞧见了床榻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于嬷嬷。 此刻,于嬷嬷已气若游丝,不过是靠着参汤吊着命罢了。 郑衣息眼圈一红,掀开衣袍便跪在了床榻前的脚踏之上,出口的话语里带着哽咽。 “嬷嬷。” 于嬷嬷已瞧不真切眼前的人,耳朵里也只剩嗡嗡作响的杂音,可她就是知晓,她的息哥儿来瞧她的最后一面了。 她太老了,老的有时连路也走不动了,再不能帮息哥儿什么忙了。 于嬷嬷伸了伸手,郑衣息立马握了上去,他的手不停地颤抖,既是不敢握紧了那纤细无比的手腕,又怕松开后于嬷嬷会离他远去。 身后的双喜也捂着嘴哭了起来。 “嬷嬷累了大半辈子了。”郑衣息终于不再哽咽,却有几滴泪从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滴落,砸在于嬷嬷枯老的好似树皮般的手背上。 她双眼渐渐涣散,嘴唇翕动了一回,却是发不出半句声响。 郑衣息握紧了于嬷嬷的手,察觉到冰冷一片后,耳畔似是炸出了几声巨大的声响。 可他听不见了。 他只能听见回忆里于嬷嬷哄着他入睡时哼的歌谣,歌声绵长悠远,吊着他眼里的泪,迟迟不肯落下。 郑衣息就这么跪在脚踏前,一动也不动。久到身后的双喜也止住了哭声,遥遥地瞧见荣禧堂正屋的婆子探头探脑。 他便小声地劝郑衣息:“爷,该起来了。” 若是跪得太久,伤心的太久了。郑老太太心里会不舒服,爷好不容易才爬到了今天的地位,不能在这个时候失了老太太的欢心。 郑衣息自然明白这些道理。 他有正经的祖母,而眼前的于嬷嬷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仆。 他若是太过尊敬于嬷嬷,便是在打郑老太太的脸儿。 他自然明白。 活在这世上就是诸多擎肘,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郑衣息缓缓起身,膝上的刺痛感于他而言还比不过心头那空落落的钝感。 他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阶,眼前分明灯火通亮,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本能朝前走。 * 烟儿到底是把那绣绷捡了回来。 若是世子爷当真不喜欢,她便挂在罗汉榻前,总不能让这绸缎白白浪费了。 她盯着那绣绷上的墨竹纹样微微愣神。 其实,这料子一点也不差,是那日她偷偷抚过郑衣息的对襟长衫后,从那几匹布料里寻出来与他最为接近的布料。 世子爷定是没有细看就认定了她做出来的香囊极上不得台面,料子也必定粗粝无比,就如她这个人一般。 烟儿见识过郑衣息温柔可靠的模样,可更多的还是他高高在上、目染鄙夷的冷傲模样。 她本不该对这样的人生出半分绮念,可偏偏她只是个肉体凡胎的俗人,控制不住的自己的心。 正愣神之时,外间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烟儿下意识地以为是郑衣息,心里不知是喜悦多些还是惊惧多些,往那软帘的方向瞧去,却见双喜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 “烟儿姑娘,爷……爷不对劲,你快去书房瞧瞧。” * 书房内一片暗色。 郑衣息是个喜光之人,书房里的烛火总是彻夜不止,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 烟儿缓缓走进书房,因瞧不见里头的景象,只能伸出手摸黑着往前走去。 才走了两步,便摸到了一处宽阔温热的胸膛,她下意识地想伸回手,却被一股大力往前扯了一把。 下一瞬,她已陷入了这温热的胸膛之中。 气息严丝合缝地勾.缠在一块儿,烟儿好似是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挣扎着从郑衣息的怀抱里挣脱而出,将翘头案上的烛盏点亮。 烛火昏黄,让她瞧见了眼前郑衣息的模样。 他正立在窗旁,左手腕不止何时割伤了,正有丝丝密密的血痕不断向下渗,可他却好似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木然地望着烟儿。 烟儿立时便拿出了帕子,走上前去缚住了她的伤口,动作极为轻柔,生怕弄疼了郑衣息。 郑衣息一动也不动,只是任凭着烟儿摆弄,那漾着哀意的眸子落在她洁莹细腻的脸庞处,瞧清了她蹙在一块儿的柳眉。 烛火摇曳间,杏眸里好似掠过了几分疼惜之意。 郑衣息扯了扯嘴角,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一把将烟儿抱进了怀里,俯身咬住了她的耳垂,清幽沁鼻的香味入心,他心口那股痛彻心扉的伤意才减轻了一些。 可这么一点,实在是不够。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没有一处不破碎不堪。 他想要更多。 郑衣息松开了她的耳垂,想也不想地就吻上她的唇。 唇齿旖旎间,他说:“你想治我的伤口?” “那就做我的药,烟儿。” 第22章 情动 烟儿从不曾知晓, 原来那般高高在上的人哄人时呓出的嘤咛,也会像山间的清铃一般颤动着她的心。 这似乎是郑衣息头一回如此温柔地与她说话,以至于让她忘了呼吸,忘了应答, 忘了他们之间的尊卑之差。 须臾间。 她被托举着逼至窗臼与明台的空隙处, 清辉般的月色从缝隙里钻了进来, 落在烟儿莹白的脖颈处。 “就这样。”他说话的声音发着颤,吻随着月色一起摇曳游移。 烟儿靠在那薄木所制的窗棂之上,几乎能听见候在外间的双喜的呼吸声。 她心内又羞又惧。 只能无力攀附着眼前之人。 不知何时,庭院内的青玉树上飞来了一只布谷鸟, 立在枝头低鸣着寻觅雄鸟的踪影。 声声如莺似啼,盖住了里屋细微的声响。 可耳聪目明的双喜仍是听见了些像小猫挠人般的响动,他立时要去寻声音的来源,可找了半日人却定在了书房的支摘窗旁。 月色在支摘窗上映出两道依偎着的身影。 他的脸霎时红了一大半, 几息间连步子也迈不动。 而一窗之隔的郑衣息也在凝神注视着他的小猫。 望着眼前好似镀了一层月辉的莹白之人, 他不可自抑地覆了上去, 千疮百孔的心才得以愈合。 只有靠近她,拥有她。 才能解他心头之苦。 这一刻的郑衣息忘了何为主仆尊卑,也忘了于嬷嬷的死, 更忘了太子的严声教诲。 他不再去想御前司的官职,不再去谋从龙之功。 他只想与眼前之人一起堕落在无边的月色之中, 永不分离, 不死方休。 * 双喜臊了一夜, 临到天刚蒙蒙亮时,才听见里头的动静息止。 他立时便跑到了耳房去, 将炉灶上的水壶拿了起来,而后便殷切地靠在书房门前, 轻声问了一句:“爷,可要水。” 无人应答。 双喜忙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喜滋滋地说:“我怎么也犯蠢了,爷累了一夜,此刻只怕早已睡熟了。” 再过一会儿,各方各院的小厮们都已出来上值。 小武与无双也穿戴齐整地走到了书房前,却见双喜颐指气使地立在台阶前,对他们说:“别吵爷,都滚一边去。” 无双还好些,小武却抬着脖子与双喜回呛道:“爷今日要去宁远侯府送节礼,已嘱咐过我的。” 双喜却笑道:“烟儿姑娘昨夜可宿在了书房里,你当真要进去?” 小武听得这话,方才的气焰立时消下去了大半。 他如今已能摸清楚爷的大半脾性,可偏偏爷对这位烟儿姑娘的心意,他实在是摸不透。 他到底是不敢再与双喜挣扎下去,两人一起蹲在了书房门前,等着里头的声响渐起。 日上三竿时,荣禧堂来人问了好几回,得知郑衣息仍是未起身后,郑老太太身边的关嬷嬷也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声:“爷再不起,可就误了去宁远侯府送节礼的时辰了。” 双喜只能苦着脸与关嬷嬷说:“嬷嬷也知晓爷的脾性,我们再不敢进去劝的。” 关嬷嬷听罢倒也只能点了点头,只是瞧着澄苑里上下伺候的只有几个小厮,连个丫鬟的影儿也没有。 她立时蹙起了眉,问双喜:“你们院里那个叫烟儿的丫鬟呢?” 双喜脸颊一红,指着外书房的方向道:“在里头。” 关嬷嬷也是过来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双喜话里的意思。 “行了,我知晓了。 ”说罢,便离开了澄苑。 回荣禧堂的路上却是不小心撞上了刘氏身边的楚嬷嬷,关嬷嬷与楚嬷嬷素来不对付,当即便冷言冷语地讥讽道:“呦,楚妹妹今日怎么敢出门子了?” 楚嬷嬷脸色一窘,立时便要快步离去,谁知关嬷嬷却是不肯放过她。 “说出去我都替你臊得慌,巴巴地送了你侄女去爷院里,可爷连瞧也不瞧,就把那两个丫鬟打了板子扔出去。” 楚嬷嬷忍着气,脚下的动作愈发快了些,关嬷嬷却仍旧高声喊道:“咱们世子爷就算收用个丫鬟,也不肯要你家的那个妙人呢。” * 烟儿悠悠醒来时,发觉自己正枕在郑衣息的臂膀之上。 身侧是碎了一地的青玉瓷瓶,好似是昨日里她最难熬时因寻不到撑力而不慎挥碎的。 双喜曾说过,这些瓷瓶价值不菲。 她脸色一白,都顾不上身上的痛意,下意识地要去挪开那些碎片。 可她一动,身旁的郑衣息便睁开了眼,大力箍住了她的蜂腰,将她重又拉回了自己身边。 “跑什么?”他哑声问。 四目相对间,郑衣息漆色的眸子里仿佛蓄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沉潭,蓬勃的热切目光仿佛要将烟儿拆吞入腹。 他散着衣襟,外衫不过随意地垫在身下,不至于让她们二人宿在冷硬的地砖之上。 烟儿一见他讳莫如深的眸色,便下意思地发颤,忆起昨夜里零碎的回忆,和他索求无度的样子,立时便摇了摇头。 郑衣息却兴味十足地笑,问她:“不喜欢吗?” 烟儿瞥见他打趣的目光,双靥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 郑衣息盯着她不肯挪开目光,忽而发觉除了那事能让他减轻心内的痛意外,连逗弄她、让她羞赧不已也能如此。 他也是他头一回。 从前只嫌那些丫鬟们卑贱,并不肯收用。如今却对一个最卑贱的哑女起了意,占了身。 且郑衣息清楚地明白,他对烟儿的“意”只怕没那么快消止。 郑衣息心内有一刹那的别扭,思绪也渐渐飘到了昨夜里于嬷嬷只余一口气的景象,埋在骨髓里的痛意又涌了上来。 适逢烟儿以皓腕遮住了自己的莹白,似是要起身往外头走去。 可下一瞬,她却被郑衣息牢牢地按在布满褶皱的衣衫之上。 她说不了话,只得被他强硬地封住了双唇。 间隙。 郑衣息瞥见了身前博古架上的青玉瓷瓶,心内有一瞬怔愣,而后便化作了最纯澈的渴求。 就如小武说的那番话一般。 他喜爱瓷瓶才会将其摆在书房的博古架之上,日日夜夜地赏玩不休。 如今与这哑巴在一块儿沉沦,也是因为自己对她的身子有几分兴趣罢了。 这与情爱、心悦什么的并无关系。 只有堕于这无边欲.念,方能止痛。而这哑巴刚好能让他其意罢了。 是了。 就是如此。 郑衣息覆上烟儿的唇,对自己这般说道。 * 书房外的双喜一个头赛两个那么大。 如今已近午膳时分,书房内的郑衣息非但没有半分要出门的意思,那不该有的声响却又响了起来。 他可听了一夜墙角了,如今再听已是接近麻木,心里担忧不已,可又不敢出声煞了郑衣息的兴。 好在老太太房里的人不来打听,烟儿姑娘又是个哑巴,发不出什么声响来。 双喜急的直跺脚,空等了一个时辰后,里屋的声响终于息止。 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终于,书房紧紧闭阖的大门开了,出来的人也是他盼了许久的世子爷。 郑衣息衣衫不整,神色间有几分凝郁,他抬眼对双喜说:“去把府医请来。” 双喜一愣,旋即猜到了关窍。 他家爷这般不知节制,烟儿姑娘又是柔柔弱弱的娇人儿,怎么禁得住? 他应下,忙要朝庭院里跑去时,却又被郑衣息唤停。 “罢了,还是去回春馆请个懂妇科的大夫来。” 双喜忙点头。 * 明辉堂内。 楚嬷嬷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向刘氏哭诉了一通后,便道:“太太替世子爷寻了个模样、性情都挑不出错儿来的瘦马,还有我那不成器的侄女,一并送去了澄苑,可爷却连正眼也不肯瞧。” 刘氏正坐在梨木镌花椅子里,手里正捧着一个青花缠枝茶盅,神色安详,不见半分恼意。 楚嬷嬷撒开丫子闹了一场,连往日里的体面都不要了,可刘氏却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她心里也没了底,便只能说起了郑衣息收用那哑巴一事。 “世子爷这么做可是在明晃晃地打太太您的脸儿,咱们这些簪缨世家里,再没有哪个爷们儿的通房丫鬟是个哑巴的说法。” 刘氏不过搁下了茶盅,对楚嬷嬷说:“你那侄女叫黄莺,生的也不错,过几日让她来给我磕个头,我替她挑桩好婚事。” 此话一出,楚嬷嬷便羞窘地垂下了头,知晓她的心思都被刘氏看穿,便不言语了。 这时白芍捧了一碗莲子汤过来,楚嬷嬷忙起身接过,殷勤地伺候刘氏用莲子汤。 白芍却是面色凝重地走到刘氏身旁,说道:“方才去大厨房要莲子羹时,那里的朱婆子竟是先紧着澄苑那儿,说双喜特地来讨要了一碗滋补的药羹,要送去给爷身边的烟儿姑娘。” 刘氏神色终于有了些松动,她抬起冷冰冰的眸子,落在白芍身上,“大厨房那儿都是苏氏的人,她是在挑拨我和息哥儿的关系呢。” 白芍与楚嬷嬷皆听不出刘氏话里的深意,知晓她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并不喜旁人多嘴,便住了口不敢多说。 刘氏沉吟片刻,忽而将那莲子汤递给了楚嬷嬷,笑问她:“你说的没错,他是在打我的脸。” 白芍见状则道:“太太何不将那哑巴收揽过来?那哑巴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几锭银子就能让她乖乖听话。” 说罢,楚嬷嬷却推搡了她一下,嘴里骂道:“你出的什么主意?咱们太太是何等尊贵之人,碾死那哑巴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犯得着还要屈尊纡贵地收买个哑巴?” 刘氏面色如常,不见喜色,也不见怒意。自从她的嫡子夭折了以后,她便常年木着一张脸,好似失去了喜怒哀乐。 良久,久到楚嬷嬷和白芍心里都犯起了嘀咕,刘氏才轻声开口道:“把那个叫烟儿的丫鬟带来。” * 烟儿的确是晕了过去。 郑衣息也知晓自己过了火,便请了个人替她医治,配了膏药后才起身出了澄苑。 此刻他神清气爽,并刻意忘却了于嬷嬷一事,只想着将送节礼一事办的妥当一些。 可他刚走,楚嬷嬷便气势汹汹地赶来了澄苑,扯着嗓子要寻烟儿的踪影。 恰逢双喜去送回春馆的大夫出门,小武又不见了踪影,其余的小厮们不敢做澄苑的主儿。 楚嬷嬷领着人冲进了正屋,瞧见烟儿正躺在罗汉榻上紧阖着双目,忙唤人上前扯掉了她的锦被。 “太太要见你,快起来。”她横眉竖目地吼道。 昏昏沉沉的烟儿耳畔响起一阵粗俗不堪的声响,她想睁开眼,可身上酸胀劳累的厉害,怎么也睁不开来。 楚嬷嬷却不是个讲理的人,当即便差人把烟儿从罗汉榻上拖了下来。 而后便一群人合力将她从澄苑拖去了明辉堂,在回廊拐角处恰好碰上了回来的双喜。 双喜被眼前一幕唬了一大跳,见凶神恶煞的楚嬷嬷等人拖着烟儿往明辉堂的方向去,神魂都吓飞了大半。 刘氏与他家世子爷的恩怨极深,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将烟儿抬去明辉堂,别是使了法子要磋磨她。 他忙去前院寻郑衣息,可即便他脚程飞快,也赶不上郑衣息骑马远去的速度。 因怕烟儿会有性命之忧,双喜咬了咬牙,便拔开腿往京城正街的方向跑去。 * 明辉堂正屋。 烟儿无力地趴伏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因头昏脑涨的缘故,她瞧不真切刘氏的面容,只能靠着声音来分辨方向。 上首的刘氏睥睨着趴伏在地的烟儿,就仿佛在打量什么腌至极的东西一般。 若不是郑衣息做事太不留情面了一些,她也不想为难一个低贱的哑巴。 半晌。 刘氏手里盘弄着的佛珠止了声响,她也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倒忘了你不会说话。” 烟儿听不真切,不过勉力抬起头,望向刘氏。 立在刘氏身后的楚嬷嬷却上前拧了一把的皓腕,嘴里骂道:“谁许你抬头直视太太。” 刘氏却朝她瞥去一眼,嘴里道:“佛祖跟前,不许动手。” 楚嬷嬷这才悻悻然地退回了原位。 烟儿跪直了身子,腕上疼痛不已,便只能愈发小心地垂下了头。 她不知刘氏将她唤来明辉堂是作何打算,可也明白郑衣息与刘氏之间藏着诸多龃龉,心下便有些害怕。 等了良久。 刘氏见烟儿身子跪得有些不稳,便笑着说:“你伺候息哥儿辛苦,这里有一碗汤药赏你,你便喝下吧。” 语毕。 楚嬷嬷便从身后的案几上拿了一盏药碗,另几个婆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按住了烟儿的手。 凑近了以后。 那药碗泛起的浓重哭意呛的烟儿连连咳嗽,抬眼见楚嬷嬷狰狞的面容,和刘氏佛口蛇心的模样,她已是能猜到这碗药里装的是什么。 * 双喜不要命地往京城正街上跑去。 满头的淋漓大汗,双腿更是沉重的好似灌了铁一般,可他却是不敢停下来,只生怕世子爷不赶回去,烟儿姑娘便会丢了性命。 他抄近道朝着宁远侯府的方向跑去,终是在郑衣息下马前赶到了他身侧。 双喜气喘吁吁地拦在郑衣息马前,大汗淋漓的模样让郑衣息蹙起了剑眉,“你怎么来了?” 双喜忙答道:“爷一走,楚嬷嬷就带人把烟儿姑娘抬去了太太院里,烟儿姑娘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郑衣息一怔,旋即便翻身下马细问双喜:“你瞧见了?” 双喜点头如捣蒜,他望了眼不远处的宁远侯府,和郑衣息不算舒朗的面色,竟是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万一他家爷不打算赶回去救烟儿姑娘呢? 郑衣息望着不远处的宁远侯府门楣,瞧着那半敞的红漆木大门,心里却有几分纠结。 于情于理,他都该登门像宁远侯致歉,再将事先备下的节礼送出去。 这才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该做的事儿。 刘氏极有可能会磋磨那个哑巴,可磋磨就磋磨吧,不过是件供人赏玩的瓷玉瓶儿,碎了就再买一件。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旁的双喜却是黯了黯眸子。 他早该想到的,爷哪怕再将烟儿姑娘放在心上,也比不过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缘。 是他做事莽直了。 双喜失望地垂了头,心里又想起烟儿往日里的好处,一时便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伤心之感。 所以,他们这些奴仆们,就当真不配被主子放在心上吗? 思绪凝滞之间,身后却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 双喜回身一看,见他家世子爷正骑马而来,神色有说不清的肃冷与凝重。 他停在双喜面前,见他连路也走不安稳,就把他提上了马。 而后,便全力驶向郑国公府。 临到大门前,双喜还欢喜得一颗心直往上跳。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从烟儿姑娘来了澄苑以后,他家爷便变得有人情味多了。 郑衣息抽着马鞭,不断加快着回府的速度。 心里却是一阵阵的烦躁。 他是疯了不成?明明宁远侯府就在眼前,他却只让丁总管进门去送节礼,而他则赶回郑国公府去救那个哑巴。 方才只差一步就能迈步进宁远侯府的门槛,可他偏偏忆起了昨夜里那哑巴拿着帕子为他擦拭伤口的专注模样。 他暗骂了一声,还是驾马回了郑国公府。 而此刻的宁远侯府内。 昨夜里,苏烟柔不知为何梦到了郑衣息。这梦里他还是那副冷清冷心的模样,连正眼也不肯往她身上望来。 可偏偏就是这一副模样,让苏烟柔一颗心如小鹿乱撞般慌乱不已。 醒来后。 她便漫不经心的向身边的丫鬟提起了郑国公府的节礼一事。 “我记得去年是郑衣息来送的吧?”她问。 身边的丫鬟忙答道:“正是呢,姑娘往年都不肯去前院与郑世子说话。” 苏烟柔愈发红了脸,只让灵珠为她梳头发,再让白药从箱笼里挑件最鲜亮的衣裙。 打扮一新后,才喜意洋洋地去了前厅。 只是等了大半个时辰,却是不见郑国公府的人上门。 宁远侯脸色不好看,段氏也不高兴,便数落苏烟柔道:“都是你这孩子,先头郑世子来送节礼时总推脱着不肯出来见他。” 苏烟柔撇了撇嘴,小声地说:“我今日不是出来了吗?”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 门房才来报,说郑国公府来人了。 苏烟柔假意在品茶,眸光却紧紧落在前厅之外的廊道上,殷切的眸子里多了两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喜悦。 不多时,丁总管便迈步进了前厅,做小伏低地对宁远侯府的三个主子行了礼,嘴里道:“咱们爷身子不舒服,不能亲自来送节礼,还请侯爷、侯夫人见谅。” 苏烟柔脸上的笑意一僵。 * 烟儿已打碎了楚嬷嬷递上来的药碗。 刘氏并未着恼,不过望着烟儿一笑道:“倒也不笨。不过这一碗里装着的只是避子汤,你打碎了,就得喝下一碗。” 下一碗才是绝嗣的汤药。 刘氏不可能屈尊纡贵地去讨好、收买一个卑贱的哑巴,可却能让一个没有子嗣的女人迫于无奈来投靠她。 一个哑巴,且没有子嗣。等苏烟柔进了门后,她还有谁可以依仗? 刘氏眸中掠过几分自得,一声令下,楚嬷嬷便上前掰开了烟儿的嘴,意图将这碗汤药灌进她喉咙里。 烟儿的手已被别的婆子制住,再无可以挣扎的余地。 就是在这个时候,郑衣息带着双喜闯入了明辉堂。 外头几个相拦的婆子统统被他踹倒在地。 刘氏觑见这一幕,气的从椅子里起了身,横眉竖目地喝问他道:“你是疯了不成?嫡母的院子也敢乱闯。” 郑衣息却理也不理她,将楚嬷嬷一把推开后,抱起烟儿便离开了明辉堂。 连一句话也不愿与刘氏多说。 回澄苑的路上,郑衣息低头望了眼怀中泪流不止的烟儿,见她蜷缩在一块儿,身子止不住的发颤。 心间冒起的恼怒之意竟是比方才还要再多几分,且还掺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这样的念头只闪过一刹那,郑衣息便摇了摇头,将烟儿带回了澄苑。 他想,是他昨夜太过火,早上又要了她一回。如今对她有几分歉疚也是应该的。 他这么告诉自己,心头那些千丝万缕的痕迹也消散了不少,只是见烟儿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的模样,竟是生平头一次磕磕绊绊地说起了话。 “人呢?都死哪里去了?快去传府医。” 无双忙跑去请府医,双喜累的够呛,先躲去寮房里歇息一番。 小武悄悄走进正屋,见罗汉榻上的烟儿双目紧闭,他家世子爷则目光灼灼地盯着烟儿瞧,脸上横布着些说不清的情绪。 说不清是恼火,还是烦闷。 他忙走上前,谄媚般的与郑衣息说:“爷别担心,烟儿姑娘也未遭什么罪,一会儿府医来了,定能将她治好。” 郑衣息却是被他戳中了心事,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只说:“谁说我担心了?” 说话时却是刻意放弱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发觉,他说这话时不想让内寝里的烟儿听见。 小武笑着说:“爷跑来跑去也定是累了,先回书房歇歇吧,奴才让无双在这里守着,一有什么信儿就来报您。” 郑衣息隔着软帘,望了眼其后安静缥缈的好似一缕青烟的烟儿,竟是生出了些不想走的心思。 他猛然一惊,却又正好撞进小武探究的眸子里,仿佛被他洞穿了心内的念头。 一时便步履成风般地往正屋外走去,似是要证明他并不“担心”烟儿一样。 未几。 他便迈步进了书房,瞧见的却是昨夜荒唐之下留下来的痕迹。 那破烂不堪的衣衫,那半开半阖的窗棂,那碎了一地的青玉瓷瓶。 无一不再勾起郑衣息心中那迷乱、旖旎的回忆。 他好似食不知味、不知餍足。 也不知道为何,偏偏碰了那个哑巴,能让他心间的不虞与苦痛一齐消散。 郑衣息只觉得脑袋胀痛无比,密密麻麻的思绪纠缠在一块儿,越是想理个一清二楚却是会深陷其中。 他不愿再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烟儿的身子实在是迷人。 兴许,他对那哑巴的身子敢兴趣吧。 且看三弟就是了,在外头养了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外室,难道他每一个都喜欢? 不过是贪恋美色和身子罢了。 这念头一出,郑衣息果然好受了许多。 不一时,小武便端着茶盏走进了书房,瞧了眼郑衣息的脸色后,便作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道:“太太也当真是不给爷面子,爷前脚刚走,便纵那老奴进澄苑逮人。” 郑衣息抬头,望向他。 小武接着说道:“爷这么做也是有气性,奴才十分佩服。” “气性?”他喃喃道。 “可不就是英雄气概吗?奴才知道您不是为了烟儿姑娘才特地赶回了府上,而是为了在太太面前争一口气,打狗还有看主人呢,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磋磨烟儿姑娘,可不就是在下爷您的面子吗?” 这话一出,郑衣息心里最后一丝芥蒂也随之烟消云散。 是了,他又不是特地为了烟儿才会赶回郑国公府,也绝不是为了她才会撂下宁远侯府的节礼一事。 而是为了告诉刘氏,她不能轻易动自己的人,换作双喜或小武被抓去了明辉堂,他也会如此紧张。 他原本就是如此。 * 李休然为了烟儿诊治了一番。服了一剂宁神的药后,烟儿才醒了过来。 她神智渐明,便第一时间抓住了李休然的手,比划着问她还能不能再有孩子、刘氏的那碗绝嗣汤她喝下了一点,可会有什么后果。 李休然满目疼惜,见状也只能实话实说:“烟儿,你的身子比旁人瘦弱,本就不好有子嗣。” 这是她从生下来就有的不足之症,又因好几年不曾吃饱穿暖,又积留了好些病症。 见烟儿眸色茫然,里头涌起了些凄苦之色。 李休然便只能将话说的更委婉一些,“也不是一定不能有,只是会比旁人凶险些。你也知晓生产是九死一生的事,你比旁人身子弱,更不好生养。” 烟儿却是立时滴下了泪来,经了昨夜的事儿,她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那人用如此温柔的语调与她说话,也不再阴晴不定地发怒,今日还特地赶去明辉堂救下了自己。 她心里很感动。 她想,她应该是喜欢郑衣息的。毕竟那么粲然夺目的月亮高悬在天上,即便是陷在泥泞土地里的人也会被月辉照耀。 她不敢有别的非分之想。 名分、子嗣都不敢想,只是却抑制不住心内的哀伤。 李休然瞧了烟儿好几眼,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劝解她,只好写下了药方,再提着药箱离开了澄苑。 圆儿忙拿着药方出去煎药。 用过药后,一阵困倦之意袭上心头,烟儿的眼角还挂着泪,便靠在迎枕上沉沉睡去。 * 这两日,郑衣息都忙着承担刘氏的怒火。 那日他硬闯了明辉堂,当众给了刘氏没脸。刘氏便去郑老太太面前哭诉了一番,话里话外都是说他不敬嫡母的意思。 本朝极重孝道,若是此等闲话传到外头去,对郑衣息的名声也不利。 郑老太太便将郑衣息叫过去斥责了一通,又问起宁远侯府节礼的事儿。 她也和小武抱着一样的想法,认定了郑衣息不可能是为了个卑贱的哑女才特地跑回了郑国公府,定是因要与刘氏别苗头才会赶回来。 郑衣息面上听着郑老太太的斥责,心里却不以为意。 如今他不过是羽翼未丰罢了,待有朝一日他得了从龙之功,必然要刘氏血债血偿。 他被迫向刘氏磕头请罪,而后便脸色沉沉地回了澄苑。 适逢圆儿陪着烟儿在庭院里赏花,院里那一株盛放的杏花树浓艳无比,石砖上落英缤纷的模样也妍丽的很儿。 烟儿闷了几日,如今才有闲情逸致出来赏赏景。 郑衣息走回澄苑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一身素白衣衫的烟儿挽着云鬓,立在飞絮翩舞的杏花树下,不施脂粉,却眉目清艳生动,担得起一句人比花娇。 他多瞧了两眼,心口堆积着的烦躁压下去了些。 而后他便缓缓走到烟儿身旁,从圆儿手里夺过了她的皓碗。 烟儿冷不丁地被人扯到了怀中,先是唬了一大跳,待转头瞧见郑衣息俊秀的脸庞后,却是下意识地红了脸。 谁知她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却比方才那股凝神赏花的清冷模样更添了几分妩媚。 郑衣息心中一动,揽着她腰肢的手收紧了几分,便凑到她耳边笑道:“那处还疼吗?” 第23章 心爱 烟儿总是不明白, 为何郑衣息生了那么一张泠泠如月的清冷面庞,说出口的话却总是这般……放浪形骸。 她双靥嫣红不已,忆起那夜里郑衣息所说的更不堪的话语,一颗心彷如被放在火炉上炙烤过一般。 圆儿早已退往了百步开外的角门处, 眼观鼻、鼻观心, 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郑衣息见四下无人, 动作便愈发肆意。 大掌游移在扣襟之上,进一寸便是供人采撷的雪软,退一寸便是落英缤纷的碎杏。 “问你话,怎么不答?” 烟儿如何敢答。 她连大力呼吸都不敢, 生怕郑衣息会忽而意动,在这杏花树下作出极为臊人、不齿的事来。 只是她这低头一躲,清浅黛眉下那一汪水凌凌的杏眸便染上了羞意,衬着那一截瓷白碧玉似的脖颈, 勾起郑衣息零碎的回忆。 他俯身逼近了烟儿, 箍住她纤细的腰肢, 借着力让她不得已跌落在自己怀里。 果不其然。 她愈发害羞,张着目去寻四下有无人在,郑衣息便掠往了雪软, 心里惬意无比。 在荣禧堂受的闲气、被迫向刘氏下跪的屈辱、不能在人前为于嬷嬷哀悼的不忿。 统统消失了。 郑衣息眸色渐深,已是意动不已。 俯在她耳畔的嗓音里染上了几分了沙哑与热切。 他说:“别怕, 没人看见。” 可烟儿却是犯起了执拗的脾气。 察觉到郑衣息的意图后, 她双靥里凝着嫣红变深变浓, 化为了惊弓之鸟般的惊惧。 她虽抵不过郑衣息的大力,可却仍是在不断地挣扎, 杏眸里也因屈辱而沁出了些泪花。 她不愿意。 郑衣息一怔,抬眸望向她。 触及到一大片泪痕后, 那阵汹涌的意动才淡去。 “别哭了。”他沉声说道。 已是扫了兴,郑衣息便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头也不回往书房走去。 拂袖离去的淡漠背影与方才绕着她鬓发的柔情模样判若两人。 烟儿缓缓拿出帕子拭了泪。 不一时,圆儿便走了过来,指着角门外的双喜说:“姑娘别哭,没人看见。双喜在那儿守着呢。” 烟儿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杏眸里不再莹润着泪水,可却不可自抑地望向外书房的方向,见那屋门紧阖,她心里有片刻失落。 自她对郑衣息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后,便存了两份痴妄的心思。 两情相悦、互尊互重。 她虽知自己与郑衣息有云泥之别,她一个出身卑微的婢女不该肖想什么尊严、体面,抓住郑衣息的宠爱才是真。 可临到那时,却又做不到。 烟儿敛下眸子,将其间的黯然藏下。 * 郑衣息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生这一场气。 他先是恼怒烟儿的不识抬举,他分明已告诉过她,澄苑内四下无人,她大可放心便是。 可她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一味地哭。 也正是这点眼泪,让郑衣息猛然意识到这哑巴兴许从不愿与自己有肌肤之亲,不过是碍于自己的强硬手段罢了。 只怕她是与那府医有情呢,这才落泪给自己瞧。 郑衣息愈来愈烦恼,砸了手边的狼毫还不过硬,扬着声把外间候着的双喜唤了进来。 双喜忙笑着走了进来,一见郑衣息那怒意凛凛的面色,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爷有什么吩咐?”他小心翼翼地问。 郑衣息扫他一眼,只说:“去和那哑巴说,哭够了就挑两件鲜亮的衣衫,明日跟爷去逛花灯节。” 双喜一愣,瞧了眼郑衣息铁青的面色,心里很是不明白:逛花灯节分明是件极开心的事儿,主子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他揣着疑惑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便走向了正屋,还未迈步进去时,便听里屋的圆儿在劝哄着烟儿。 “姑娘别伤心,爷不就是那个脾性吗?三两句不中听了就要发怒,您没来澄苑时,爷可是动辄便要喊打喊杀,如今倒是好多……” 话未说完,端着茶盏的圆儿已瞧见了正屋外探头探脑的双喜,忙走炕上滚了下来,嘴里的糕点也立马藏在了袖子里。 双喜笑:“行了,谁还不知道你是个馋嘴猫,继续吃吧。” 说罢,他便走到罗汉榻前,一见烟儿也正在榻边低头垂泪。 心里大致明白了些什么。 烟儿见他来了,立时就要去搬凳子,拿红匣子里的糕饼。 双喜却摆了摆手,道:“爷让你挑件鲜亮的衣衫,明日陪他去花灯节。” 烟儿点点头,总算是不似方才那般神色低迷。 双喜笑着劝她:“圆儿这话说的是没错,爷就是这个脾性,你别与他硬碰硬,凡事多软和些。” 好生劝了烟儿一通后,双喜便去外书房回命。 照着时辰,应是朱家的二郎进府来与世子爷说话的时候了。 朱家二郎与四小姐的婚事尚未过明路,可却也差不离了。 郑衣息虽懒怠应付这些人,可碍于宗亲联姻的面子,不得不见一见。 此刻,朱家二郎朱若镇正坐在书房的藤椅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手里的青玉瓷瓶。 郑衣息则若有所思地伏案出神,神色里隐含几分期待。 双喜不知这朱家二爷是何时来的澄苑,可照着世子爷平日里的规矩,便不敢进去打扰,只坐在了书房阶下。 他想,复命这事也不急,等爷的客人走了,他再进去回话就是了。 才坐在那泰山石阶上一会儿,屁股都没有捂热,便被人从后头踹了一脚。 力道不大,可却把双喜唬了一跳。 他回身一瞧,却见本该伏案与朱二爷谈话的郑衣息正满目阴寒地立在他身后,语气不善地问:“回来了怎么不进书房?” 倒让他白白等了许久,这奴才当差越发不尽心了。 双喜忙从石阶上起身,点头哈腰地对郑衣息说:“烟儿姑娘应下了,如今正与圆儿在一同挑件衣衫呢。” 郑衣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拧结着的眉宇也舒朗了不少。 双喜见状忙要跟着他往书房里走,谁知却听得他冷声道:“去外头候着,传你再进来。” 这又不许他进去了。 双喜无奈一叹,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用途,世子爷与烟儿姑娘闹了别扭,可不就得让他传话吗? * 朱若镇生的剑眉星目,虽不如郑衣息气度出尘,可却比京里那些的酒囊饭桶要俊秀的多。 且他还生了一双慧眼,瞧出了如今的郑衣息心情愉悦,便也识趣地提起了明日的花灯节。 “我妹妹天天吵着闹着要去逛花灯节,好不容易磨得娘亲同意,结果她又犯起了寒症,这两日在家里哭闹呢。” 郑衣息闻言一顿,也道:“这花灯节就这般好看?” 朱若镇把玩着手里的青玉瓷瓶,眸中掠过了一丝艳羡,而后又生生压下。 他道:“世子亲自去瞧一回就知道了。” 两人一时无言,郑衣息抬眼见朱若镇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他书房里的青玉瓷瓶,便随口道:“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朱家远不如郑国公府显赫,这样的瓷瓶并不多见。且朱若镇又是个爱玉赏玉之人,当即便笑着谢过了郑衣息。 又说了一会儿子话,郑衣息也乏了,朱若镇放欲告退。 阖起的书房屋门却被人推开,本该守在外头的双喜不见了踪影。 而一身桃茜色花素绫衫裙的烟儿却端着一盏糕点立在书房门前。 她鬓发挽在了一边,飘逸的碎发如溪泉般往下坠。 素白的脸蛋上细细地上了一层脂粉,黛眉盈巧,丹唇染脂。 说不清的明艳动人,勾心摄魄。 烟儿局促地立在门槛前,心里想着双喜方才的那一番话和圆儿苦口婆心的劝哄。 她说:“姑娘如此美貌,朝着爷略送一送秋波,只怕爷就受不住了。” “爷让双喜来问姑娘去不去花灯节,便是在给姑娘递台阶了,姑娘也该去爷跟前表个态才是。” 她这才生平头一次仔细妆点了一番,又从箱笼里挑了件鲜亮的衣衫,打扮一新后来了书房。 只是她从未这样打扮过,一时颇有些紧张局促,便只盯着自己的足发愣。 而一寸之隔外的郑衣息与朱若镇双双发愣。郑衣息还好些,朱若镇却是看呆了。 朱家家风严谨,是以他身边并不曾有过这般美艳的丫鬟。 郑衣息也掩不去自己眸子里的惊艳,只是他还来不及问烟儿话时,身旁的朱若镇一动也不动的模样引起了他的注意。 可陷在美色里的朱若镇尚且没有察觉出异样,也没有发觉郑衣息望过来的逐渐冰冷寒戾的目光。 终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回身见郑衣息眸中有寒芒掠过,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只道:“世子真是艳福不浅。” 郑衣息正眼也不看他,只冷声道:“拿着你的瓷瓶,滚。” 他素来就是这么阴晴不定的性子,朱若镇也丝毫不恼,掂了掂手里的青玉瓷瓶,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独留下郑衣息一人生着闷气,书房外的烟儿不知所云,见那外男离去后忙将手里的糕点端进了书房。 食碟才搁到翘头案上,郑衣息已是没好气地开口道:“谁让你这么打扮的?” 那朱若镇的一双招子都要黏在她身上了,还说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清雅公子,竟是如此没见过世面。 不过是个生的好些的哑巴罢了。 郑衣息心头不虞,说出口的话也不好听。 烟儿霎时白了脸色,攥着衣襟的手微微发颤,整个人单薄零落的好似一片被风吹散的落叶。 瞧着她煞白的脸色,郑衣息有片刻懊悔,旋即又被心口用上来的怒意吞没。 他说:“出去吧。” 在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 烟儿眸中的泪泫然欲滴,走出书房时恰遇上了小解回来的双喜。 双喜正欲与她说话,却瞧见了她通红无比的杏眸。 她走往了正屋,单单一个落寞的背影,便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双喜叹气,正欲往书房里瞧一瞧时,却听得里头响起了一阵瓷瓶落地的碎声。 一个哭着跑了,一个砸东西泄愤。 双喜摇了摇头,不敢再言语了。 * 是夜。 郑衣息凝神思索了许久,终于是弄明白了心头的无名火究竟为何而来。 他与烟儿有了肌肤之亲。烟儿便是完全完全属于他的东西了。 既是他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他自然不爽。 如此说服自己时,他下意识地忽略了方才送出去朱若镇的青玉瓷瓶。 也下意识地不去想,为何青玉瓷瓶他能随意地给出去,可烟儿可连一眼也不许人多瞧。 书房内点起了几盏烛火。 郑衣息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却只落了两笔墨。 庭院里响起一阵风声,呜咽着刮落了青玉树上的枝叶。 的叶落声与双喜的说话声一齐飘入了郑衣息的耳畔。 他似是站在书房外的支摘窗旁与无双说话。 “烟儿姑娘连午膳都没用,可见是伤心的狠了。” 无双也应和道:“是了,圆儿说烟儿姑娘掉了许多的眼泪,瞧着好不可怜。”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盖过了呼啸着的风声,抵在郑衣息耳畔,一回接一回地响起。 他刻意凝了神,要继续写字。 可那道声音却仍是此起彼伏地回响在耳畔。 吵的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做别的事。 郑衣息只能搁下了狼毫,余光瞥着翘头案上的糕点。 喃喃自语道:“我也没说什么重话。” * 烟儿已清水净面,卸下了钗环,换上了素服。 闭着眼躺在了罗汉榻里。 圆儿大病初愈没多久,身子骨还没完全修养好,不过在炕上坐了一会儿,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四下无声,正好能让烟儿放肆地痛哭一场。 今日,是她鼓足了勇气后,才打扮了一番去了外书房,既是想讨好郑衣息,也是为了一句“女为悦己者容”。 可如今看来,这与自取其辱并没有半分区别。 她还是越过了雷池,不该有这样逾距的念头。 烟儿掩不住心内的伤心,又不肯哭出声响来吵醒了圆儿。 便只有侧躺着朝里头,将头埋在枕被的空隙间。 倏地。 身侧的软垫陷了下去。 烟儿一惊,忙要回去去看来人是谁,却已被郑衣息大力地揽紧了怀里。 她脸上泪痕斑斑,全抹在了郑衣息的脖间。 冰冰凉凉的触感,染着沁人心扉的淡香,惑得他收紧了箍在烟儿腰间的手掌。 烟儿下意识地要挣扎,郑衣息却仰头吹熄了案几上的烛火,吻在她的耳垂处,轻声道:“嘘,你那个圆儿还在外间睡着呢。” 罗汉榻与圆儿熟睡的外间只有一道软帘作隔,罗汉榻上若是弄出了些什么声响,必然会惊醒她。 烟儿闻言便不挣扎了,只是却别过脸去,不肯瞧郑衣息。 借着迷蒙的月色,郑衣息似是瞧见了这个丫鬟无声的动作,心下竟似被小猫爪过一般泛起些痒意。 他想,明日他还有求于这个丫鬟,少不得要说几句软话。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方才,我心情不好。” 他讷讷地开口,幸而烛火熄灭,烟儿瞧不见他脸上的窘迫与别扭。 只是这一句话,却消不灭烟儿心里的伤心。 郑衣息轻了轻嗓子,俯在她耳畔说:“明日你就这么打扮。” “很美。”这一声微若蚊蝇,可烟儿还是听到了。 她仰头望着覆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心里既酸涩又难过,见清辉般的月色镀在这人脸颊之上,衬得他愈发俊美出尘,薄冷中添了几分暖色。 又克制不住心间的悸动。 她就这样望着郑衣息,不足一寸的距离,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月色为舞,洒下旖旎般的光亮,照进两人映出彼此的眼中,也照进了紧紧贴合的胸膛之上,最后落到胸膛之内的心房里。 郑衣息咽了咽嗓子,借着月色以眸光描绘了她的唇型,而后,便吻了下去。 没有掠夺般的粗.狠,没有止痛的利用。 只是单纯地想吻她而已。 一吻作罢,郑衣息便哑着嗓音问:“我会安静点。” 起码不会吵醒外间那呼呼大睡的圆儿。 烟儿脑中嗡嗡作响,愣神之时已由他摆布。 小衣经不起一扯,飘入了脚踏与罗汉榻之间的缝隙。 外间的圆儿睡的无比酣甜,轻微的鼾声盖过了烟儿的哭求与低泣,也盖过了郑衣息失控的沉沦。 * 翌日一早。 罗汉榻里已无郑衣息的身影,美美地睡了一觉的圆儿忙要去唤醒烟儿。 却见她鬓发微湿,正紧贴在脖颈之上,半睁半阖的杏眸里漾着说不清的媚意。 圆儿一愣,忙道:“姑娘是热醒了吗?” 可如今明明是初秋,处处爽朗的很儿。 烟儿红着脸不答,先是打算自己起身,可想起自己不着寸缕,便只能对圆儿比划了小衣的手势。 圆儿愈发疑惑,却还是乖顺地从箱笼里翻出了一条干净的小衣。 姑娘为何睡一觉起来,就要换小衣呢? 在替烟儿换衣衫的时候,她终于得出了答案。 白日里,郑衣息并不在郑国公府。他因在安国寺伤了身后,太子便替他去御前司请了一个月的假。 如今一月之期,郑衣息便去御前司上了值。午休之时,因用不惯御前司的饭食,便驾马去了白云斋用膳。 白云斋的饭菜较为清淡,颇合郑衣息的胃口,方才用罢,却迎面撞上了宁远侯府的世子爷苏琪政。 苏琪政与苏烟柔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自小便极为疼宠这个幼妹。 起先苏烟柔对郑衣息爱答不理时,苏琪政便在苏烟柔面前说过他不少好话。 如今苏烟柔对郑衣息又起了意,苏琪政自然乐见其成。 今日,苏琪政便撩开衣袍坐在了郑衣息身旁,笑着与他说:“今年年底御前司就要选新司正了,郑世子可有把握?” 郑衣息对这位宁远侯府世子还是颇为客气,闻言便说:“应有三四分把握。” 苏琪政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只说:“郑世子过分谦虚了,我爹爹最疼爱柔姐儿,待你们成了婚,这御前司司正的职位岂不是非你莫属?” 郑衣息但笑不语,应付走了苏琪政,他便从袖袋里拿出了东宫新递来的消息。 “良娣临盆,计划暂搁。” 他眸光微闪,须臾间便走出了白云斋。 * 夜色入幕。 郑衣息驾马而行,身后的马车里坐着郑容雅与烟儿两人。 一路上,饶是郑容雅这等受过闺训的大家小姐也耐不住好奇,掀起车帘瞧了瞧街边热闹的光景。 到了鹊仙桥前,马车停下。 郑衣息将郑容雅从马车下抱了下来,连带着也抱了一把身后的烟儿。 郑容雅的目光牢牢落在不远处的烟火璀璨的鹊仙桥上,眸光里映着彩灯的光芒,“大哥哥,我去瞧花火。” 郑衣息扫了眼郑容雅身后的婢女们,沉声嘱咐道:“仔细护着四小姐,不许有差池。” 郑容雅离去后,郑衣息才缓缓挪到烟儿身边,瞥了眼远处临湖而建的楼阁,道:“那儿能瞧见临湖的所有夜景。” 烟儿一愣,目光也望向了郑衣息所说的楼阁,那楼阁一半掩在雾蒙蒙的夜色里,一半掩在绚彩夺目的花火之中。 的确如他所说的一般。 若是她也能上去瞧一瞧就好了。 郑衣息见她只顾着看,并不挪动步子,一时便蹙了眉道:“走啊。在这里能看到什么?” 烟儿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一时便忍不住莞尔一笑。 笑时,天边恰好炸出了一道璨然烂漫的烟火。 郑衣息正欲回身说话时,眼前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 朝前望去,便见一身姹紫嫣红百蝶衫的苏烟柔正含笑向他走来,她步伐如诗如画,行动间腰间的佩戴与银铃所撞,发出些清脆声响。 她走到郑衣息身旁,先睨了一眼烟儿,而后便直勾勾地盯着郑衣息瞧,嘴里道:“郑世子来晚了,该自罚三杯才是。” 郑衣息方才还晃着柔色的面容霎时冷了下来,他扫了一眼苏烟柔,淡淡道:“苏小姐说笑了。” 不多时,前去鹊仙桥凑热闹的郑容雅走回了轿辇旁,遥遥一见苏烟柔与郑衣息相对而立,映在夜色下无比般配。 她便堆着笑道:“远看还不觉得,近看一瞧大哥哥和苏姐姐就像画本子里神仙壁人一般。” 苏烟柔适时地垂了眸,掩去了美眸里的羞意。 郑衣息不冷不热,不声不响,眸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榭楼阁之上。 郑容雅津津有味地说道:“我都忘了,大哥哥和苏姐姐本就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人,可不就是一对神仙壁人吗?” 第24章 巴掌 她爽朗的笑声飘入烟儿的耳畔, 与苏烟柔腰间的金石佩环一起晃了烟儿的眼。 烟儿往后退了两步,退到离郑衣息有几寸之隔的地方。 可明明只是那么细微的一个动作,郑衣息却瞧得一清二楚。 他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不悦,连眼前的漫天烟火都失了滋味。 只是他不明白。 自己在不悦些什么? 苏烟柔瞥了一眼郑衣息, 见他神色冷凝, 心间莹润着的喜意也戛然而止。 昨日她收到了郑容雅写来的信, 上头说:郑衣息并未收用刘氏送去的两个貌美丫鬟。 她捧着信,不知不觉地弯了明眸。 还是身边的丫鬟灵珠若有所思地说:“姑娘这几日似乎不提起五皇子了。” 这时,苏烟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忆起郑衣息冷傲的模样, 心口竟是泛起了一股惘然的甜蜜。 可郑衣息似乎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察觉到他的冷淡后,苏烟柔心内也失落了一阵,可她也并未将这事纳往心间。 总是她从前痴迷于五皇子在先,多少次给了郑衣息冷眼瞧, 如今他要拿乔, 也是应该的。 所以, 苏烟柔反而朝着郑衣息走近了两步,望过去的笑眼里漾着缱绻的柔意,她说:“那儿的水榭楼阁能眺望整个江畔的风光, 郑世子可否赏脸去瞧瞧?” 郑衣息一愣,推辞的话语在喉咙口滚过一遭, 出口时已变成了“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让离他几寸之隔外的烟儿黯了黯眸子。 未几。 郑衣息已与苏烟柔一前一后地往水榭楼阁那儿走去, 两人皆是锦衣华服、天人之姿,男子清贵无双, 女子姣丽动人。 任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烟儿想,她其实不难过。 只是实在好奇那水榭楼阁上望出去的风光会是何等的丽。 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郑容雅早已由丫鬟们簇拥着去了鹊仙桥的另一边赏玩, 双喜与小武也跟着郑衣息一同去了水榭处。 郑国公府的车马旁,便只剩下了烟儿一人。 她也是第一回 逛花灯节,望着璨然的灯火余晖,一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因来时路上郑容雅身边的嬷嬷仔细嘱咐过,花灯节上拐子不少,姑娘家切忌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最好就杵在人最多的鹊仙桥上。 思及此,烟儿便走向了鹊仙桥,坐在了桥尾的石墩子上。 漫天的迷蒙夜色,她就这样静静地扎在人潮之中,分明没有半点耀眼的妆饰,却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水榭楼阁立着的郑衣息的目光。 他倚靠在栏杆旁,既是望着江畔夜景,也在望着夜景中的烟儿。 身侧的苏烟柔时不时地便扬头瞧他一眼。 正值天边绽放了一抹绚烂的烟火,江畔的乌船里飘出些悦耳的丝竹之声,凉风习习,拂动了她的心。 她不由得朝郑衣息靠拢了半步,直到他伸一伸手就能将她揽进怀里的距离时,才堪堪止了步。 江畔的歌声渐渐勾起了几分靡靡旖旎的调子,舒朗的凉风吹往情人相依相偎的心间。 苏烟柔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 此情此景之下,极容易勾起女子的心间的情怀。 她想,若是能与眼前之人如此安宁地共度一生,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她心里欢喜,便偏头朝着郑衣息打量着的鹊仙桥望去,笑盈盈地说:“我奶娘说,若是寻常夫妻能从桥首走到桥尾,便能一辈子不分离。” 话音未落,身侧的人却倏地僵了僵身子,而后便在苏烟柔情意绵绵的目光之下飞快地跑离了水榭雅间。 背影之决绝,势头之凌厉,就好似丢了神魂一般。 独留苏烟柔一人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 烟儿再没想到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遇上了拐子。 那拐子生的眉清目秀,罩在外头的衣衫也并非凡品,所以在他一把攥住了烟儿的柔荑,并对身边过路人们说:“这是我府上的逃妾。” 便没有一个路人敢多嘴。 那拐子的力道极大,黏黏腻腻的目光仿佛要将烟儿生吞活剥了一番。 烟儿唬得忙要挣扎,素白的脸蛋拧作一团,虽发不出什么声音,可沁着泪的求助目光已落向了离她最近的蓝衣妇人。 那蓝衣妇人见状虽有些迟疑,可还是出口与那拐子说:“这真是你家的小妾吗?” 那拐子早已成人精了,当即便横眉竖目地对那蓝衣妇人呲牙道:“少管你小爷家的事儿,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人情冷暖,蓝衣妇人为烟儿问上一句已是仁至义尽,却不愿再为了她惹火上身。 须臾间。 烟儿已被那拐子带至一处偏僻巷尾,寻了间逼仄的屋房便要将她塞进去。 郑衣息也是这个时候赶到了这处巷尾,他的心高高悬起,一瞥见巷尾满眼是泪的烟儿与那紧抓着她不放的拐子。 眼瞧着那拐子的手放在不该放得地方。 郑衣息再难自控,已是被翻涌的怒意驱使着迈步上前,阴戾十足的步伐里裹挟着肃杀之意。 他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匕首在檐角花灯的映衬下泛出了渗人的银辉。 那拐子见郑衣息来者不善,作势要丢开手往另一处逃窜,可郑衣息根本不给他逃脱的机会,如疾风骤雨般逼至他身前,攥起他的衣领将那匕首往他腰间一扎。 惨烈的痛呼声险些划破烟儿的耳膜。 她眼前猩红一片,只能瞧见郑衣息一下一下地用匕首刺向了那个拐子。 直到那拐子再没了声息。 他这样癫狂冷厉的样子,与往日里那副孤高冷傲的模样大不相同。 烟儿不曾见过这般血腥的景象,当时便吓得阖上了眼。 而后,郑衣息便扔了手里的匕首,凝着冷厉的眸光落在烟儿身上,确保她完好无损后,才算是真正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浑身上下都叫嚣着的杀意淡淡消退。 天知道他在楼阁雅间里瞧见烟儿被那拐子带走时,心口处翻涌着何等烧心挠肝的怒意。 如今。 等情绪息止后,他渐渐地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可转瞬间又为自己找寻到一个完美的理由。 烟儿于他而言还有大用,若是被这拐子拐走了,可就坏了殿下的大计。 所以他的失态,也在情理之中。 他朝着烟儿走了过去,沉声吩咐她:“帕子。” 烟儿愣了一息,才睁开眼从腰间拿出了一条干净的软帕。 郑衣息擦了手后,方才蹙着眉与她说:“胆子真大,竟也敢往人堆里凑。” 烟儿受了一场惊吓,睫羽里还挂着些泪珠。 郑衣息还有满肚子奚落之语要说,可瞥见她红肿的如桃儿般的杏眸,楚楚可怜的很儿,便也咽下不提。 郑衣息带着烟儿重回楼阁时,苏烟柔已不见了踪影。 他本就不想与那讨人厌的蠢女人相处,见她不在楼阁内,反而松了口气。 不过只高兴了一会儿。 郑衣息便见苏烟柔带着一群大小仆从气势汹汹而来,方才的柔情蜜意、温柔似水都不见了踪影,改而换之的是颐指气使的娇蛮。 她走到郑衣息身前,居高临下地问:“郑世子方才去了何处?” 如此冷硬的态度,却让郑衣息心里好受了许多。这样飞扬跋扈的苏烟柔,才是他记忆里那个一无是处的蠢女人,方才模样就像套上兔皮的狐狸一样,无端地便令人发呕。 “有事。”他坐在梨花木桌旁,抿了一口茶后冷声道。 轻蔑、毫不在意的话语瞬间点燃了苏烟柔心里的怒意,她望向了立在郑衣息身后的烟儿,怒不可揭地冲上去扇了她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无比,砸在了郑衣息耳畔。 他蹙起了剑眉,扫了眼颇为失态的苏烟柔,愈发不明白这个蠢女人今日是在抽什么风。 “苏小姐莫非是又在五皇子那儿碰了壁?”他嘴角扬起一抹讥讽般的笑意,凌厉的视线牢牢攥在苏烟柔扇过烟儿的手掌之上。 怒意好似蜘蛛网一般盘住了他的心口。 一丝一丝地寻了空隙往外头钻,要迫着他失控、催着他发狠。 可苏烟柔听得此话后却霎时蔫了下来,方才的嚣张跋扈不见了踪影,只余些故作倔强的伤心。 她说:“郑世子可是不想再娶我了?” 否则,他怎么会贸贸然地跑离了水榭,慌张失态地从那拐子手里救下了这个哑巴? 明明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不拘是让那个小厮去打发那拐子就是了。 可他偏偏要屈尊纡贵地亲自捅死了那个拐子。 莫不是他当真对着哑巴起了意,入了心? 郑衣息的怒意一滞。 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烟儿捂着脸的哀伤模样,也知晓她受了不少委屈,还刚受过一场惊吓。 苏烟柔的话没头没尾,打在烟儿脸上的巴掌也莫名其妙。 郑衣息很不爽。 可这点不爽在听见苏烟柔的这句话后又变成了深切的茫然。 怎么可能不想娶她? 御前司司正的职位、娘亲的血仇、太子的襄助,统统离不开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亲。 郑衣息不再发怒。 什么怜惜、什么不忿,统统都消弭了个干净,他放缓了语调,答了苏烟柔的话:“没有。” 烟儿身形一颤,脸上扬起一阵比刚才更为火辣辣的痛意,且这股痛还从脸颊两侧蔓延至了心口,烧得她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苏烟柔的面色也终于回暖几分,流转着愁色的美眸里掠过几分得意,她扫了眼姿容毫不逊色于自己的烟儿。 嘴角染起的笑意漂亮又残忍。 多美的一张脸,只可惜,一辈子也只能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一旦权势利害摆在眼前让人权衡,这般低微的奴婢就是能让人不假思索地放弃的东西。 她望向郑衣息,不再掩饰眸子里的恶意。 “那郑世子可否将这个哑巴送与我?正好我身边还缺个人使唤呢。” 第25章 嫉妒 水榭内的氛围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郑衣息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滚过的狼子野心也倏地一凝。 他望向苏烟柔,见她神色真挚不似调笑。 又见身侧的烟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凄苦的面色里写满了祈求。 “郑世子意下如何?”苏烟柔的话语愈发迫切,正一眼不眨地等着郑衣息的回答。 郑衣息敛回了自己的余光, 说话时已放缓了语调。 “苏小姐堂堂一个侯府嫡女, 难道还会缺丫鬟使?” 苏烟柔哪里是缺丫鬟使, 不过是想试一试郑衣息是否当真在意这个哑巴罢了。 闻言,她便答道:“郑世子只说愿不愿意就是了。” 郑衣息思忖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说:“这丫鬟蠢笨无状、粗鄙卑贱, 还不会说话。我只怕她会冲撞了苏小姐。” 他话里对烟儿的鄙夷意味太过明显,直让苏烟柔的心都好受了不少。 “至于方才不说一声便离去,只是因为御前司的官职所在,捅死那拐子也只是因他身带凶器, 负隅顽抗罢了。”郑衣息继续说道。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瞥清了自己与烟儿的关系。 苏烟柔的面色好转了不少, 她也不是当真要将烟儿讨要过去, 闻言也不再抓着不放。 倒是烟儿,一下子就灰了心。 郑衣息话里话外对她的轻蔑太过明显,她便是不想听, 也在一夕之间全听入了耳中。 出身卑贱、过分粗鄙、蠢笨无状。 烟儿的泪水不听话地落了下来,滴在她的衣摆之上。 而她身前那两个高高在上的主子仍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笑着, 话语里漾着深切的尊贵。 是了, 他们俩才是即将要成婚的夫妻。 是门当户对的公子小姐。 而她只是个低微的哑巴罢了。 其实, 就算郑衣息不提,她也是知道这些的。 不过是存了两分痴心妄想罢了。 * 烟儿走出了水榭, 呈在她眼前的漫天烟火好似失去了光彩一般,落在她眼底只剩了没完没了的喧闹。 她想, 她应是受了冷风吹,头脑晕晕的发了寒吧。 方才郑衣息冷声吩咐她,让她离开水阁。她也只是直起了发麻的双膝,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水榭,哪怕在门槛处跌了一跤,也不曾停下步子。 她再度走向了鹊仙桥,望着那些在桥头桥尾相携相伴的男男女女,涌上心头的泪意竟是比方才还要再汹涌两分。 如今盛景,各人皆是喜气洋洋。独独她一人正在对着烂漫江景兀自垂泪。 如此寂寥哀伤地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周边的人潮才渐渐淡去。 也刚好能让水榭二楼的郑衣息清晰地瞧见烟儿拭泪的动作。 他与苏烟柔正一同靠在栏杆旁赏着夜景,各处都是些烟波迷蒙,绚烂夺目的景象。 可他偏偏只把目光落在鹊仙桥处。 见烟儿泪流不止,他不知怎得心间也憋闷的很儿。明明不想再把目光放在那一处,可又抑制不住地去看她。 他是疯了不成? 恰好,一道绚丽灿烂的烟火在夜幕里炸出了光亮。 身边的苏烟柔笑着说:“郑世子快瞧。” 郑衣息只得不耐烦地将目光挪到了苏烟柔的方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见了火树银花般的烛光焰色。 “我看到了。”他说。 极为敷衍的一句话,瞬间浇灭了苏烟柔心里的热切。 “郑世子似乎很不高兴。”苏烟柔蹙着柳眉说道。 郑衣息一愣,旋即失口否认道:“我没有不高兴。” 如今苏烟柔似乎不再热衷于嫁给五皇子一事,这意味着他御前司司正的职位十有八九能拿到手。 他婚事顺遂,职位一路青云,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从前,我与世子接触不多。兴许是对世子多有误会。”苏烟柔莞尔一笑道。 从前郑衣息屡次向她献殷勤,她却弃如敝帚。如今他对自己不再热切,她却反而想向他靠近。 这世上的事果然没有个定法一说。 苏烟柔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了。 可是如今对着这烟火氤氲的光景,能与郑衣息携手立在这儿观赏,她心里很高兴。 “嗯,是你误会了。”郑衣息如此说道。 他一遍遍的在心中告诉自己,他没有不高兴,一点都没有。相反,如今他事事顺意,应该是得意风发的时候才是。 郑衣息偏头望回了鹊仙桥的方向,却见方才还在桥尾垂泪的烟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一惊,随即就要去寻找烟儿的踪迹。来回的搜寻了一番之后,便在鹊仙桥附近的一处摊贩旁瞧见了她。 因隔得太远了些,他瞧不真切烟儿脸上的面容,却能瞧见他身侧立着的李休然。 绚烂烟火之下。 李休然身着一条淡色的对襟长衫,神色朗朗,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正一眨不眨的望着烟儿。 漫天盛放的花火为这两人做了陪衬,女子娇美婀娜,男子长身玉立,远远瞧过去,多少人都会觉得这两人般配不已。 可这一幕落在郑衣息眼中,却实在是刺眼至极。 郑衣息的心一下子荡到了谷底,方才那些压抑在心口的怒意和戾气如翻江倒海般地涌了上来。 比起方才那一阵若有若无的不高兴,如今的他就可以称得上是阴云密布了。 立在他身旁的苏烟柔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当即便蹙起了柳眉,问:“郑世子是瞧见了什么?” 郑衣息不答。 冷厉的眸中只能容得下不远处摊贩旁相携而立的那一对男女。 不知烟儿对着李休然说了些什么,李休然倏地脸颊一红,从那摊贩手里买过了一支木钗,而后便情意缱绻地给烟儿簪上。 郑衣息的心里不合时宜地掠过了一句“夫为妻簪,妻笑盈然”这一句话。 果不其然。 烟儿仰首朝着李休然一笑,杏眸中漾着能溺死人的温柔。 郑衣息修长的指节正搭在那栏杆之上,不自觉的收紧发白,攥起了些咯吱作响的声音。 苏烟柔方欲说话,便听身侧的郑衣息面色铁青的说:“苏小姐一个人赏夜景吧,我头有点痛,就不奉陪了。” 而后,他便在苏烟柔怔然的目光下,气势汹汹的离开了水榭。 比起刚才那一回的无措,这一回留给苏烟柔的背影里则捎带上了几分玉石俱焚的怒意。 * 一刻钟前。 烟儿也不曾想到,李休然会突然出现在鹊仙桥。 她下意识的想去掩住自己流泪的面庞,却还是被李休然瞧出了端倪。 他声音清润,好似春日里的凉风一般熨帖着她的心,“这风沙大,容易迷了眼睛,不如我们去那里瞧一瞧吧。” 烟儿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 李休然走在烟儿身前,时不时的就回头张望一下她,见她双眼红肿的如桃儿一般,心里不禁升起了几分疼惜之意。 他想问一问烟儿是受了什么委屈,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都说从鹊仙桥的桥头走到桥尾的男女,就能白头偕老,一生永不分离。”李休然说这话时,目光牢牢的落在烟儿身上。 烟儿却并未察觉,她满心满眼的被悲伤淹没,实在是没有气力再去细听别人的话语。 她一人枯坐在鹊仙桥的桥尾已接近一个时辰,能遇上一个熟人,自然再好不过。 烟儿不欲再让自己沉沦在无边无际的伤心之中,当即便对李休然展颜一笑。 也正是这一抹笑容,如春日池塘边的和煦之风,炎炎夏日里的薄凉之雨,冬日里的无边暖意,让李休然怎么也不肯挪开眼去。 那日烟儿拒了他的花灯一说,他回去后伤心了许久。 今日在花灯盛会上与烟儿不期而遇,他这颗悸动的心便再一次升腾跳动。 “小朗君,可要买支木钗给这貌美的姑娘?”身侧摊贩的叫卖声夺去了李休然的注意。 他朝着那摊贩手指的钗环望去,见那木钗上刻着一朵并蒂莲,清艳动人,灼灼其华,像极了烟儿。 李休然立时从摊贩手里买下了那木钗,做了一件生平为之最胆大的事。 他没有问过烟儿的意愿,便拿起那木钗替烟儿戴在了鬓发之中。 烟儿一惊,扬首时恰巧撞上李休然眸色深深的双目,那直勾勾的欢喜根本不加掩饰。 她赧然地垂下头,已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李休然的示好。 而李休然也深吸了几口气,望着周围恰到好处的氤氲着浪漫的氛围。 他便鼓起勇气地烟儿说:“烟儿,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话音一落。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烟儿僵在了原地,霎时脑袋便迷蒙成了一团浆糊,窘迫之下便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休然极有耐心地等着烟儿的回话,双手垂在了身侧,因过度紧张的缘故弓成了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只是他依旧停止了脊背,温文尔雅地等着烟儿的回答。 他已想过了,若是烟儿愿意,他就去求郑老太太,让她允准自己迎娶烟儿。 至于娘亲那里,他这几年都不肯相看其他人家的女孩儿,娘已是松了口,只希望烟儿成婚后不要再与她那赌鬼父亲联络。 李休然一颗心扑通乱跳,他望着眼前娉娉婷婷的女子,全身上下都头发丝都迷人到极致。 那双秋水剪瞳似的眸子里仿佛漾着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一般,清清瘦瘦、娇娇小小的模样更是让人想将她抱进怀中怜惜。 他翘首以盼着烟儿的回答。 夜色寂寂,仿佛在为他的情意作让步。 就在这时,郑衣息满怀恶意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李大夫怕是要失望了,这哑巴已被我收用了,如何还能嫁给别人呢?” 第26章 大病 这道恶意满满的声音划破了夜色的宁静, 也击溃了李休然心内的满腔情意,更是在烟儿脸颊处狠狠地扇去了一巴掌。 这一声也算是惊醒了烟儿。 是了。 她已是被郑衣息收用过的人了,如何还能再去接受别人的心意? 烟儿落寞地敛下眸子,朝着李休然福了福身子, 朝着身后退了一大步, 已是清晰地表明了她的态度。 李休然心内黯淡, 方欲说些什么时,郑衣息却已一把拉住了烟儿的皓腕,目带警告地说:“你也要注意点分寸,别让李大夫误会了去。” 这话一出。 烟儿心内的委屈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眼泪好似断了线般直往下落,氤氲起的泪雾几乎氤氲了她眼前的视线。 她哭的太过凄苦,倒让一腔怒意的郑衣息也一愣。 只是方才李休然的话语实在太过刺耳,他分不清心内翻江倒海的怒意是为何而来, 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这丫鬟于他而言还有大用, 怎么能嫁给别人? 思及此,他方才消弭了些的怒意又归了位,摧使着他攥着烟儿皓腕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而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离了鹊仙桥。 烟儿拗不过他的大力, 只能被他拖着往鹊仙桥的东侧走去。 郑家的车马就停在那儿, 郑容雅还未归来, 车马旁不过坐着几个说闲话的婆子,遥遥瞧见气势斐然的郑衣息往车马的方向走来, 立时都唬了一跳。 那几个婆子朝着郑衣息谄媚一笑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滚。”郑衣息却以最恶劣的态度宣告了他的不满。 那几个婆子忙瑟缩起了脖子,一声都不敢多说。 烟儿被郑衣息强硬地拖上了车马, 在他的大力推搡下脊背砸到了车厢硬板,一阵痛意使她脸色一白。 可她还来不及去抚一下被压疼的背部,郑衣息已捏住了她的下巴,气势汹汹地吻住了她的唇,发着狠撬开了她的牙关后,便将她逼至了马车死角。 既是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只能让她无力地攀迎住自己的脊背,被迫去承受他的滔天怒意。 这吻着实太过粗蛮,烟儿被郑衣息怒意凛凛的气势填满,在水榭里被羞辱、被践踏的话语再度飘往了她的耳畔。 今夜她已流了太多泪水,可独独此刻的泪水最为汹涌。 郑衣息吻着吻着双手就不自觉地开始作乱,怒意淡去以后,浑身上下的血液便在叫嚣着要占有眼前之人。 她本来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即便是在这马车上行事,也全由他的心意就是了。 郑衣息的动作愈发肆意,吻也渐渐地往下游移,渐渐地也松开了些对烟儿的桎梏,好让她能使出力来推开他。 她那微弱的力道在郑衣息面前并不够看,可是她还是紧紧环住了自己的身子,以她的方式拒绝着郑衣息。 烟儿的拒绝,落在郑衣息的眼里便是对那个李休然暗生情愫。 这样的念头一起,就足以让郑衣息的神智分崩离析。 他睁着眸色暗沉的双目,灼灼地望向烟儿,嘴角扬起了一抹戏谑的笑意,“你若是想嫁他,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说罢,又吻上了烟儿的丹唇,只是力道不如上一回来的大。 郑衣息的舌头长驱直入,依旧要如上一回般撬开烟儿的牙关,可谁曾想烟儿竟重重地咬了下来,一股血腥味霎时弥漫在两人交.缠的唇舌之中。 郑衣息从未吻过除了烟儿以外的人,也不曾知晓舌头被人咬破会是如此的疼痛。 惊讶过后,他便扬首撞进了烟儿伤心里裹着决绝的眸子。 不知为何。 他的心猛地一颤,即便舌头疼痛无比,可他仍是未曾从烟儿的唇舌中退出。 相反,那点痛意好似为他的欲.念鼓了舞,助了他想要在这车马里占有了烟儿的兴。 可他动作却是放.荡,吻意越是汹涌。 落在烟儿的眼里,便是他将她当做玩物儿的铁证。 他只把她当做了最下贱的泄欲工具,因她卑微、软弱,无法与他抗衡,便只能任由他摆布。 且被他摆布了之后,还要再受他和他那未婚妻的羞辱。 意识到这一点的烟儿只觉得浑身下来的骨血都在隐隐作痛。 泪水划过她的脸庞,滴在她的手背之上。 若是她只为了那通房丫鬟的份例和优待,那她一定会卑躬屈膝地承欢。 可她偏偏喜欢上了郑衣息。 喜欢上了一个人以后,总是会多出几分无用的傲气。 比如现在,烟儿哪怕是死也不愿让郑衣息在这车马里占了她。 哪怕她是个蝼蚁般的人物,如郑衣息所说一般卑微、低贱、不值一提,也想护住自己那一点情爱之后的尊严。 所以。 烟儿手脚并用,抵抗着郑衣息的动作,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告诉他: 她!不!愿!意! 她竭力抵抗的样子让郑衣息停下了动作,烟儿飞快的系好了自己散乱的衣襟,泪眼婆娑地望着郑衣息,眸子里却有一股执拗的坚定在。 这下可真是气笑了郑衣息。 “挡什么?当我稀罕碰你?”他蹙着眉问,整个人显得无比阴沉。 烟儿才不去听他这些话语,她只自顾自地垂泪,外加护住自己的衣襟。 郑衣息见她这副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想到方才李休然为她簪上木钗的温柔模样,心里更是堵得慌。 他冷声笑道:“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女?昨夜怎么不拒了我?” 话一出口。 他就悔了。 昨夜在那清辉月色下,失控的人分明是他才对。 烟儿也因他这话而伤心地阖上了眸子。 是了,她早该拒绝了才是。 何苦又要越陷越深? 若说烟儿方才掉的泪只是些肆意流淌的泪雾罢了,如今却是实打实地低泣。 郑衣息从不知哑巴发出的哭声竟能这般沉闷、这般直击人心。 他心中的欲念淡去,怒意也消弭,只余脱口而出难听之话的懊悔。 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直愣愣地盯着烟儿落泪。 那泪水就仿佛带着什么渲染力一般,也让他心头不好受了起来。 为了不让这点不好受再继续蔓延滋长下去。 郑衣息便欲从马车里出去,谁曾想才掀开车帘,就看见郑容雅与苏烟柔相携着立在车马旁。 一个惊讶里捎带着几分尴尬,一个则是难堪中裹挟着几分怒意。 可此刻的郑衣息实在没有心思去劝哄这两个人,他不过是扫了郑容雅一眼,而后说:“玩够了?” 郑容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方才都听见了什么? 那个素来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大哥哥竟打算在这车马里与那哑巴行事? 怎么可能? 她神情呆愣,郑衣息也没有多少耐心,就冷笑着说道:“你若是不想回去,我就先走了。” 郑容雅这才后知后觉地瞥了一眼身侧的苏烟柔,嘴唇翕动间却见苏烟柔已换了面色。 不知她是如何咬着牙才能不让心里满腔的怒意与不忿泄出,她的美眸也好似结了冰,先是落在无比坦然的郑衣息身上,而后则死死地盯着那车马里的人。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苏烟柔的眼眸里仿佛淬了毒般,让旁观的郑容雅都忍不住心里一颤。 郑衣息扫一眼苏烟柔,可今日他的心绪已起起落落的厉害,实在没有气力再去讨好苏烟柔。 他当即便翻身下马,仿佛没有看见苏烟柔这号人物一般,带着郑容雅和躲在马车里未曾出来的烟儿一齐回了郑国公府。 * 这几日。 宁远侯府家的婆子时常来郑国公府串门,每回来总会寻了理由去澄苑,一是为了瞧瞧烟儿的影子,二也是提她们家三小姐瞧瞧未来姑爷。 自那日花灯会节后,烟儿就病了。且这场病全是因心病而起,即使李休然给她开了药,圆儿也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仍是没有好起来。 郑衣息夜夜宿在了外书房,心情时好时坏,可大多时候都跌在了谷底。 他虽嘴上不说,可双喜却瞧出了他的不虞,便把烟儿的病情透露给了他。 谁知郑衣息却说:“那哑巴病死了,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双喜却知晓他家世子爷只是嘴硬而已,没见他一日三回地去外书房禀报烟儿姑娘的病情,他家世子爷不见半分恼怒,还赏赐了他好多回吗? 郑衣息心里也存着一股气,那日在车马里的吻实在太过凶残,非但是让烟儿大病了一场,也让他生出了一个疑问。 这哑巴于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他既是不愿屈尊纡贵地去瞧那哑巴病的如何了,却也总是忍不住好奇。 双喜曾劝过他几句,大抵是这世上的女人都是水作的身子,容易哭,也容易心软。 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去哄一哄那哑巴的意思。 可他凭什么要去哄那哑巴?明明是她自己与那李休然不清不楚,还拒绝了自己的求欢,就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到头来却还要他去哄人! 笑话。 他郑衣息堂堂一个郑国公世子,在外也被不少人奉承讨好,再内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去讨好一个哑巴? 郑衣息不肯去,却在烟儿大病的第六日收到了东宫寄来的密信。 这封信乃是太子亲笔所写,上头则写着一些催促郑衣息早日施行计划的话语,最好在一个月内除了五皇子的那两个爪牙。 郑衣息握着那封密信独坐到天明,到底是把双喜叫了过来,冷着声调问:“所以,若是一个女子不高兴了,该怎么哄她高兴?” 第27章 发现 双喜一愣, 随后便回郑衣息的话道:“奴才也不会哄人,不过奴才看过许多话本子,上头说女子多爱钗环首饰,爷不如投其所好试试。” 投其所好? 郑衣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他似乎从来不知晓那哑巴喜欢些什么。 如今殿下急着要铲除五皇子的爪牙, 他也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自尊, 屈尊纡贵地去向那哑巴服个软。 郑衣息如此想着,心间非但没有任何不快,反之,还多了几分豁然开朗之意。 他立马吩咐双喜:“你去私库里挑几件她会喜欢的东西。” 双喜笑着应了, 不多时就带了几匹云锦和几件富贵奢靡的摆件回来,嘴里还笑道:“爷,这些东西烟儿姑娘一定喜欢。” 郑衣息“嗯”了一声,随后便从扶手椅里起身, 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人还在立在廊道上, 并未走进正屋时, 便听见里头的圆儿郑在小声地说话。 “姑娘好歹用些吧,哪怕您再不高兴,也不能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这话却是戳中了烟儿的心思。 她伤心、失落, 原也没人在意。既如此,又何必为了旁人而弄伤了自己呢? 她接过了圆儿递来的药碗, 忍着苦意将那药统统喝了下去。 圆儿这才笑道:“姑娘当真是生的美, 就连喝药的样子也比旁人美上几分。” 郑衣息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正屋, 吓得圆儿差点连手里的药碗也拿不稳,险些便砸在了地上。 一瞧见郑衣息背着手面色沉郁的模样, 她便忍不住地发憷。 好在郑衣息也没有要与她计较的意思,不过指了指外头道:“出去吧。” 圆儿立时落荒而逃。 躺在罗汉榻上烟儿听见了郑衣息的说话声, 可她却装没听见,既没有翻身下榻行礼,也不曾睁开半阖的眸子。 郑衣息瞥她一眼,一见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便来气,不过惦记着太子的吩咐,只能耐着性子与她说:“病可好些了。” 烟儿继续装没听见。 郑衣息因她显而易见的无视而生了怒意,他立在软帘后绷紧了面色,正目光灼灼地打量着烟儿。 “聋了?”他放沉了语调。 烟儿这才睁开了杏眸,翻身下榻,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她就这样跪在明堂中央,分明身处低位,分明只是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哑巴,可她偏偏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地望着他。 就像身处泥泞地里的青莲,不可折,折不断。 郑衣息被她这样清倔的目光一望,心竟是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怔愣间已将方才蓄起的怒意都抛在了脑后。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我让双喜拿了几匹云锦给你。” 烟儿无悲无喜地扬起头,眸子里没有惊喜之色,平淡的好似一滩冰冷的池水。 郑衣息说不出心头那盈润而起的情绪是何,他只知满府的下人里没有一个有资格用云锦制衣,可他却赏了好几匹云锦给这丫鬟。 她阖该对自己感恩戴德才是,如何能用如此冷静的眸色望着自己? “烟儿。”郑衣息已无力排解心中的不忿,便冷然开口道:“我虽不知你在拿什么乔,可我得告诉你,我的耐心有限。” 他愿意低声下气地哄一个低贱的哑巴,已是违了自己的心意,极给这哑巴的体面了。 她很该见好就收才是。 跪在地上的烟儿却仍是不声不响,甚至于此刻她听着郑衣息高高在上的话语,心中已然无波无澜。 昨日的花灯节,彻底让她明白了自己在郑衣息心里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是她自己奢望的太多,以为郑衣息阴晴不定的温柔就是对她有了两分在意。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这情爱一事当真是极磋磨人呢。 若不是因为心悦上了郑衣息,只怕她还没有胆子跪在这儿“下”他的面子吧。 “很好。”郑衣息怒不可揭,提脚就要走出正屋。 他一起身,烟儿就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 也正是因为这点细微的动作,让怒意凛凛的郑衣息身子一怔,旋即便有一阵更为汹涌的怒意在他心间炸开。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个哑巴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这么胆大? 她是不想活了还是吃错药了?与那李休然不清不楚就算了,在马车里还拒绝了自己的求欢,如今对着自己还摆出了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她究竟想做什么? 郑衣息出了正屋后,便恼怒地在庭院里直踱步。 双喜见状忙走了上来,笑道:“爷,烟儿姑娘可喜欢你给的赏赐?” 他这话就等同于哪壶不开提哪壶,郑衣息提脚便踹了过来,幸而双喜机灵地躲开了。 “滚。”郑衣息怒道。 双喜这下知晓一定是烟儿下了他家世子爷的面子的缘故,他家世子爷才会如此失态。 自烟儿姑娘来了澄苑以后,他家世子爷的脾气便愈发阴晴不定了,有时高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又如暴雨骤来。 双喜虽摸不透郑衣息的心思,却明白烟儿的心意。 他立时叹了一口气,对郑衣息说:“烟儿姑娘如此心悦世子爷,只要世子爷说几句好话,烟儿姑娘定然……”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刚才还暴跳如雷的郑衣息已回了身,正以一个格外怪异的面容静静打量着他。 双喜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有没有什么问题。 可郑衣息却已在努力敛住了嘴角的笑意,仍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意钻上眼梢,凝于眉角。 他说:“她心悦我?” “哼。就她刚才那副忤逆我的模样儿,哪儿有半点心悦我的意思?”郑衣息似笑非笑地说道。 双喜却道:“爷难道瞧不出来吗?昨日您在水榭楼阁里与苏小姐说话,苏小姐还打了烟儿姑娘,自那以后烟儿姑娘就不言不语了,这不是摆明了是在吃醋吗?” 这话恍如平地里砸出了一道惊雷,先是让郑衣息愣了一拍,而后便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意侵入他的骨髓之中。 笑意不可自抑地爬上他的嘴角,他喃喃道:“吃醋?” 双喜点了点头,只说:“连奴才也瞧出来了,爷这个当事人不会不知晓吧?” 郑衣息白他一眼,却眸子里却无多少真切的怒意。 他把双喜说的话放在心中仔细品鉴了一回,先是觉得浑身上下添多了些飘飘然的惬意之感,而后则是一股自内而外的狂喜。 是了,若她是心悦自己而吃了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第28章 名分 郑衣息欣喜过了度, 飘飘然地将双喜唤到他眼前,只问:“你是这么觉得的?” 双喜茫然地抬起头,虽是不明白郑衣息这话的意思,可瞥见他脸颊以及耳垂处不自然的潮.红后, 霎时又明白了。 他忙大声回道:“是的。奴才可生了一双慧眼呢, 明明苏小姐不曾现身时, 烟儿姑娘还那般高兴,后头却又立马不高兴了,这不就是吃醋吗?” 当然,他这话隐去了苏烟柔羞辱并扇她巴掌一事, 只捡了郑衣息爱听的话说了出口。 郑衣息果然点了点头,傲然地瞥了一眼,转动着玉扳指的姿态矜贵又雀跃。 “原来如此。”他说。 怪不得呢,怪不得前夜里烟儿还任他摆弄, 一副对他百依百顺的模样。昨日在马车里却又作出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来。 原来不是因为那李休然, 而是因为她吃了醋。 一切都说的通了。 双喜觑着他的面色, 笑吟吟地说:“爷是何等尊贵的人,就不要与烟儿姑娘多计较了吧。” 郑衣息听后不过嗔怪似地瞪他一眼,嘴里道:“我何时就要和她计较了?” 非但是不与烟儿计较, 连晚膳也让双喜摆在了正屋,破天荒地与烟儿凑在了一处用膳。 烟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身边的圆儿更是吓得身子忍不住地发颤, 给烟儿步菜时的手都在发抖。 在圆儿握着筷箸迟迟夹不起一块软烂的酥肉后, 郑衣息也蹙起了眉道:“退下吧。” 却是未曾发怒。 圆儿如蒙大赫,躬身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郑衣息扫一眼烟儿, 见她正望着梨花木桌上的十二道菜肴发愣,侧颜柔美又清雅, 好似一朵坚韧、不可折的木莲花。 心间渐渐浮起了些痒意。 一想到自己正被这哑巴放在心上爱慕、敬仰,便连恼也恼不起来了。 “多吃些菜。”他道。 烟儿却是不知晓他这般阴晴不定的缘由,分明方才还震怒不已,如今怎么又如此小意温柔地与她说话? 她只吃了一点胭脂鹅脯,而后便摇了摇头,以示不饿了的意思。 郑衣息却蹙了眉,一把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半边身子与她紧紧贴合在一块儿,只道:“你还在恼我?” 这清润的话音里捎带起了几分幽怨与诱哄的意味,温温热热的气息喷洒在烟儿莹白细腻的脖颈间,激起她一震战栗。 双喜还立在几寸开外,正笑吟吟地盯着他们。 烟儿便作势要避开郑衣息的手掌,可她越是挣扎,郑衣息的手却愈发就纠缠而上。 直到牢牢地将她锁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后,才道:“别动,好好吃饭。” 烟儿两靥嫣红无比,她已设想过了,若是郑衣息再以高高在上的模样羞辱她,即便是挨上一顿板子,她也不愿再让他近身。 可却是没想到郑衣息会改了性子,竟是痴缠着她不肯松手。 她又羞又愤,又被攥住了命脉不得挣扎,一时杏眸里便莹起了泪意。 郑衣息一瞧便不悦了,瞪一眼双喜后,将伺候的下人们统统赶去了正屋。 而后他便赶在烟儿眸中的泪落地前,先说道:“不许哭。” 这一声掺着恼怒的喝问一下子就勾起了烟儿压在心底的委屈。 被郑衣息羞辱、被苏烟柔扇巴掌,还有在车马里的不堪,统统都哭了出来。 一时热泪竟有决堤之态。 郑衣息一怔,而后也顾不上再恼怒。 只下意识地去寻双喜的踪迹,想问他,女子吃醋竟还会这般落泪吗?落了泪又该怎么哄? 可此刻的双喜已坐在廊角数起了蚂蚁,身边的圆儿小声地与他说:“爷每回遇上我们姑娘,都好奇怪。” 双喜不过笑笑,“连你也看出来了。” 郑衣息无人可求助,只能自己放缓了语调,对泪流不止的烟儿说:“将来我会娶苏烟柔进门,也会抬你做贵妾。” 话一出口,他与烟儿俱是一愣。 他方才想说的不过是“抬你做妾”,可说出口以后却变成了“贵妾”,贵妾与妾自然天差地别,不但子女自生自养,用度份例更是远胜普通妾室。 郑衣息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太子密信上的口吻太过急切,逼得他下了血本来讨好这个哑巴。 竟连和她生育子嗣一事都想好了。 他是疯了不成? 烟儿也止了泪,透过朦胧的泪眼去瞧郑衣息的面色。 贵妾?以她的出身来说,将来若能做郑衣息的贵妾,已是高攀了。 可她本不在意名分,她只是想要郑衣息的尊重,而不是将她当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儿。 她睁着泪蒙蒙的杏眸,朝着郑衣息摇了摇头。 方才还在恼怒自己失言的郑衣息霎时身形一僵,身前的桌碗筷箸一下子被他掀翻在地,怒意使他胸膛不断地起伏。 他眼锋如刀,眸子里的戾气仿佛要把烟儿生吞活剥:“怎么?难道你还不稀罕做我郑衣息的妾?” 烟儿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觑见郑衣息的怒容,她立时从团凳上起身,跪在了郑衣息身前。 她居于下位,跪得结结实实,姿态也极尽谦卑。 可郑衣息心内非但没有半分痛快之色,反而还愈发烦闷不堪。 寻不到发泄之地,他也实在不……想伤了她,更不想让她跪地向自己求饶。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样的念头一起,郑衣息好似自己都发觉到了自己的阴晴不定太过怪异。 每回好似都是因这哑巴而起。 即便有太子的密信在手,他似乎也不该这么在意这个哑巴。 “在意”一词实在太过暧昧,如何会出现在郑衣息身上,而且还是对着个卑贱的哑巴? 思索时,郑衣息的余光落在碎了一地的碟盏筷箸之上,四溅的菜肴正在耀武扬威般地向他彰显着他方才的失态。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一次两次便罢了,怎么每一回都能因这个哑巴而勃然大怒?仅仅只是因为她摇了摇头吗? 这样的理由实在是站不住脚。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向他献殷勤的女子,从丫鬟到世家小姐,他几时这么在意过一个女人。 哪怕是苏烟柔向五皇子献殷勤,还将他贬到了尘埃里。 他也没有恼怒到失控的地步。 郑衣息盯着烟儿瞧了半晌,眸子里滚了好些莫名的情绪,似是烦闷,似是欢愉,似是觊觎,似是不屑。 最后统统化成了浓烈又汹涌的占有欲。 他不愿再深想,弄不明白的事就丢开手吧。 他也不愿再为了这个低贱的哑巴烦心,既是对她不一般,往后就把她锁在自己身边,允她一个贵妾当一当。 反正也只是个奴婢而已,还能翻得起什么浪来?多一个贵妾,也不会阻了他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 如此想着,郑衣息便欺身上前,蹲在了烟儿身前,视线堪堪与她齐平。 他反复深谙川剧里的变脸戏法,分明前一刻还是阴云密布,如今这一刻又平静的好似无事人一般。 郑衣息替烟儿拢起了鬓边的碎发,黑沉沉的目光如有实质般钻入烟儿的五脏六腑之内,他轻笑一声,灼灼地望着她,问道:“你心悦我,对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彷如窥探到了烟儿心里最隐秘的秘密。 她泪意一滞,无措的美眸凝着些不堪与窘迫。 那些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的苦涩,那埋在最深处的对苏烟柔的艳羡,似乎在这一刻都被生生地曝于人前。 而她此刻的窘迫模样也让郑衣息心中大悦。 他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唇,浅尝辄止后,笑着说:“那就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会给你贵妾的体面,护你一生安康。” 而后还添上了一句“苏烟柔是正妻,你与她有云泥之别,没必要去吃她的醋。” “你可明白?” 第29章 丹青 烟儿自然明白。 她与苏烟柔自出生至今便有天堑之别,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女,一个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婢女而已。 有朝一日,苏烟柔会成为郑衣息的正妻,她顶头上的正室夫人, 碾死她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贵妾。 其间的旖旎意味烟儿听得明白。 可是。 她还来不及往深处细想, 郑衣息来势汹汹的吻已覆了上来, 轻柔的动作里捎带着几分强势,手掌已攀上了她的腰肢。 郑衣息觑见烟儿脸色有所动容后,便先逼着她承受他的热切。 直到衣襟抽带的声响响起后,烟儿才意识到情况的失控, 那些细微的反抗声尽皆吞没在郑衣息更为强势的动作中。 廊角候着的双喜与圆儿皆听见了里头的声音,脸色俱都一红。 圆儿赶去耳房烧水,双喜则把庭院里的洒扫婆子都赶得远了些。 动静一个时辰后方歇。 双喜本以为今日郑衣息已是不会再有什么吩咐,可谁知只等了一会儿, 郑衣息便隔着窗吩咐了一句:“搬些热水来。” 正屋的隔间里就有木桶, 要净浴也十分方便。 双喜忙将热水放在了门前, 正踟蹰着该让圆儿抬进去还是自己抬进去时,屋门却被人从里头推开。 此时夜色已悄然入幕。 清辉般的月色洒下凡尘,得天独厚般地映照着郑衣息的脸庞。 他面色餍足, 眉宇间盈存着几分惬然之色,如瀑般的青丝由一根绢带随意一结, 正零落地搭在他的肩背之上。 双喜一见他衣襟半开, 颈窝处似是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一时便惊讶的不知该说何话语。 “放着吧。”郑衣息扫了眼罗汉榻上正在熟睡的烟儿,虽由锦被覆住了她的身躯, 可还是能借着烛火瞥见她玲珑婀娜的身姿。 遣退了双喜后,郑衣息便亲自将水桶搬进了里屋, 又抱起了罗汉榻上的烟儿,替她洗了身子后再轮到自己草草净身。 临睡前,郑衣息扶着烟儿柔顺的鬓发叹息了一回,望着身侧迷蒙月色之下的哑女,他心里的迷茫之意比方才还要更多了些。 * 郑衣息这两日休沐。 他连外书房也不曾去,只陪着烟儿在正屋里大眼瞪小眼。 吃早膳时在,午膳时也在,吃完了午膳还在。 烟儿不明所以,与郑衣息对坐了两个时辰后,忍不住心内的疑惑,朝着郑衣息作起了手势。 她手势的意思是:爷究竟想做什么? 郑衣息虽看不懂她的手势,可却能从她深深蹙起的柳眉里瞧出些端倪来。 她是在问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郑衣息自己也不明白,权当是为了太子的计谋吧。 他不曾与女子日夜不分地待在一处,如今与烟儿凑在一起,心里倒没有半分别扭之意。 坐了一会儿后,烟儿便做起了针线。 她不愿去想昨夜的混乱与荒唐,也不愿去猜测郑衣息对她的心思。 反正她也是个生死不由自己的婢女,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然,贵妾之说她也不曾放在心上。 那绣着墨竹纹样的香囊只差收尾的几针了,烟儿做完手势后便回罗汉榻上做起了针线。 郑衣息就坐在扶手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从发丝到脸颊,再到绣针线时一抬一落的皓腕,遥遥望着竟是觉得她要与苏烟柔更像个大家闺秀一些。 他也被脑海里冒出来的这等念头给唬了一跳,收拢好思绪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哑巴正在绣给李休然的香囊。 上一回这绣绷明明给被他给扔出了窗外,她怎么又拿回来了? 一股无名火立时袭上心头,郑衣息正要发作时,对坐的烟儿已摆正了那香囊,瞥了一眼郑衣息后,慢吞吞地走到了他身前。 烟儿微微躬了身,将那香囊递到了郑衣息身前。 她并无多少期待之意,毕竟郑衣息多少名贵的东西没见过,定是会无比嫌弃这香囊的粗粝料子。 只是她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总得送出去才是。 她这一动作,却让临近暴怒的郑衣息陡然一震。 心口堆积着的怒意霎时消弭了个干净,而后是一滴春雨般的悦色泛开在他心窝处,很快地便传遍他的全身,几乎要让他心花怒放。 他难以克制心内的喜悦,除了喜悦外,还有一抹说不上来的歉疚。 只是歉疚太淡,被喜悦冲刷了个干净。 “这香囊是给我的?”他问。 烟儿等了太久,本以为郑衣息定是瞧不上她做的香囊,正欲收回手时才听见他的说话声。 而后她便点了点头。 郑衣息飞快地接过了香囊,说话间已别在了自己的腰间上,如此飞速的动作,也让烟儿一愣。 她水凌凌的眸子凝着些惊讶,郑衣息慌忙挪开眼,好似没事人一般说道:“这料子也着实太粗糙了些,针线瞧着也比不过府里的绣娘,边上还缀着流苏,瞧着像是姑娘家戴在身上的……全是看在你的一片心意上罢了,我也就不嫌弃了。” 烟儿敛下眸,藏起了眼底的失落。 她就知道,她做的香囊难登大雅之堂。 郑衣息本是为了掩饰自己心口的慌乱,才故意说出了这一堆贬低的话语来。 可瞧着烟儿脸色不好,他又隐隐有些后悔。 两人间的氛围一僵,即便是郑衣息心有几分懊悔之意,也不知该如何放下身段来说软和话。 僵了一刻钟后,他瞥了一眼垂着眸不语的烟儿,眼神飘忽地说:“你送了我香囊,我就教你认几个字吧。” 说着,也不管烟儿愿不愿意,攥着她的柔荑便带她去了外书房。 大约练了一个时辰的字,烟儿都是一副一言不发的模样。 因她许久未曾练字,写出来的字便歪歪扭扭的厉害,郑衣息今日耐心十足,并未出言斥责她。 在烟儿接连连废了几张纸后,他甚至还煞有兴致地为她寻了个理由开脱,只道:“你许久未写字,因是手生了。” 而后又拿出了画笔,预备着教烟儿丹青之事。 谁曾想烟儿在写字上没什么天赋,画出来的东西倒不算难看,那一朵迎春而放的杏花就画的极为传神。 郑衣息目露惊讶,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画的不错。” 烟儿垂下眸。 她娘亲极擅丹青,爹爹不曾嗜于赌.博时,也曾勤勤恳恳地干过些帮工的活计,娘亲卖卖画,日子也顺遂不已。 她出了神,身侧的郑衣息却已从博古架里拿出了郑大师的真迹,画轴里有一册《梅花图》,他摆在烟儿面前,供她临摹。 除了教她丹青外,郑衣息还着重教了她握笔的站姿。 连着教了七日,每回从御前司下值后,郑衣息头一件事便是检查烟儿的画功,以及纠正她的站姿。 两人之间相处的氛围一时和善了不少。 十五的这一日。 郑衣息将御前司的事务撂在了一旁,领着烟儿去了珍宝阁内挑件几件鲜亮的衣衫。 他带足了银票,只对烟儿说:“不拘看中多少件,什么价目的衣衫,统统买下就是了。” 一旁的双喜听了艳羡无比,张了张嘴后企盼着郑衣息也能给他买上个一两件。 可他家世子爷自始至终只紧紧盯着烟儿一人,并不曾搭理过他。 还有他腰间的香囊,已是连着佩戴了十日了,怎么也不肯换下来。 烟儿有些不适应郑衣息的态度,可自从她送出这个香囊以后,郑衣息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那股高高在上的尊贵模样不见了踪影,每日里都陪着她练字、练丹青,即便她写出来的字极为难看,他也和颜悦色地说:“无妨。” 若不是休沐的时候,他便会与自己一起用早膳和午膳。 再是晚间共寝,分明他能宿在外书房的软榻上,或是正屋的镶云石大床上,可他偏偏要与她一齐挤在外间的罗汉榻上。 同吃同住、亲密无间。 甚至让烟儿产生了几分错觉,以为郑衣息的心里有自己的一寸立足之地。 可那日苏烟柔的巴掌和郑衣息充满鄙夷的话语仍是时不时地回荡在她耳畔。 让她生出几分希冀的时候,再度认清自己的身份。 郑衣息今日休沐带她来珍宝阁添置衣衫,豪气十足的话语也让烟儿摸不着北。 分明昨日公中已送来了好几身鲜亮的衫裙,俱是云锦料子,绣边还缝着金丝细线,极为富贵奢靡。 如此优待,让烟儿心里愈发惶惶不安。 她坐在马车里,朝着郑衣息摇了摇头,又做了几个手势。 这几日郑衣息已将那手语书来回通读过几遍,加上他本身也聪慧过人,半猜半看的也好似明白了她这些手势的意思。 “我的衣裙够多了,不必再买了。” 郑衣息却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肢,几乎是半挟半抱着将她扶下了马车,而后便攥着她的柔荑进了珍宝阁里。 那珍宝阁的掌柜一见郑衣息便笑弯了眼,连带着也卖力地奉承了烟儿一通。 珍宝阁内各处都珠光宝气的很儿, 烟儿拘谨不已,束手束脚地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郑衣息瞧出了她的窘迫,索性对那掌柜的说:“最近有什么时兴的衣衫样式,统统包了送去郑国公府。”说罢,又道:“那些世家小姐们如今爱戴什么簪环?” 那掌柜的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只恨不得将眼前的这两位大主顾供起来才是,便吩咐小厮们把那些新制的首饰统统呈了上来。 那些钗环皆非凡品,烧制的技艺也应是不俗,可郑衣息仍是不满意,只觉得这些钗环太普通了些。 如此,他对那掌柜的说话时便捎带上了几分不虞,“拿些好的来。” 那掌柜的笑意一僵,知晓郑衣息是个不好糊弄的人,虽面有迟疑,却还是将压箱底的钗环拿了出来。 那是一套紫玛瑙的头面,遥遥一瞧便见光华流彩、富丽堂皇得十分夺目。 郑衣息正要拿银票时,却听那掌柜的苦笑着说:“这紫玛瑙头面极难得,这几年里只得了这一套成色好的,价格便高了些。” 郑衣息瞪他,“当爷是付不起不成?” 那掌柜的连忙摆手,只说:“我可不敢小瞧了爷,只是不巧,这头面已被宁远侯府家的三小姐定下了。” 第30章 心上婢 前一瞬还兴致勃勃的烟儿立时垂了首, 听得苏烟柔的大名后,那一日在花灯节上被掌掴、羞辱的记忆又漫上了心头。 恰逢曦光从天际洒下,钻入窗棂,映到那熠光闪闪的紫玛瑙头面上。 璨目的光亮让她移不开眼去。 这样体面奢靡的头面, 原也不是她这等人配戴在头上的, 更何况苏烟柔还定下了这一套头面。 所以烟儿便拉了拉郑衣息的袖摆, 以简单的手势表明了她的意思:没关系,她本就不配戴这样的头面。 可郑衣息却不高兴了,是他提议要给烟儿买衣衫和首饰,买些凡品回去自然不符合他的身份。 好不容易瞧上了这一副紫玛瑙的头面, 却又被苏烟柔捷足先登。 是以他不过沉吟了一会儿,便漫不经心地将身上的数十张银票都扣在了桌案上,冷声对那掌柜的说道:“你且再说一说,这头面是谁订下来了?” 那数十张银票晃了掌柜的眼儿, 想到也并非是苏烟柔本人挑中了这头面, 而是她身边的大丫鬟, 心一狠,便应了下来。 是以郑衣息便替烟儿买下了这紫玛瑙头面,回府的路上, 还与烟儿有说有笑道:“后日带你去逛庙会。” 说话时眉梢里万分惬意,语气也温柔的不像话。 他越是温柔, 烟儿心里却是愈发惶恐。尤其是郑衣息还把苏烟柔看中的头面送给了她, 其间的意味实在太过旖旎和暧昧。 回府的路上, 烟儿抑不住散漫的神思,又是受宠若惊, 又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时不时地便抬首瞥一眼郑衣息,见他正襟危坐, 清润的明眸微微闭阖,嘴角还翘着两分笑意。 不似天下薄冷的谪仙,而是地上的俊俏的郎君。 一时心潮翻涌,烟儿便状着胆子多瞧了他几眼,头几眼还算收敛,后来竟是抬着眸仔细地注视着他,就这么直勾勾地凝望着。 灼热探究的目光总算惊扰到了郑衣息,他睁开眼,恰与烟儿水蒙蒙的杏眸相撞。 郑衣息毫不遮掩他的欢愉,如今虽与烟儿之间多了几分外人不能瞧见的亲昵,他却也并不着恼,只将自己怪异的心绪归为“逢场作戏”和一点点的在意。 他循着本心将烟儿一把揽到了自己膝盖,伏在她的颈窝处,道:“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府里。” 言外之意是还有时间做些别的事儿。 烟儿霎时便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旋即红了双靥,正欲挣扎时,郑衣息漾着热意的吻已覆上了她的丹唇。 这段时日里,郑衣息夜夜与她同寝,颇有些索求无度的意思。 且他极为缠人,强硬地不许烟儿有半分不愿。 只是如今在车厢里,也实在是太荒唐了些。 哪怕此刻的烟儿对郑衣息心存感激,心悦之意已填满了胸腔,也不愿就此遂了他的意。 郑衣息的吻飘忽不定、漫无踪迹。 他是想在车厢里荒唐一回,可想起烟儿是个脸皮薄的人,便也只得把心中的欲.念生生压下,不过浅尝辄止了一番。 * 这段时日,烟儿的字大有进益。 郑衣息也将那本手语册子上的手势都学了个遍,可还是会有词不达意的时候,这时候便不得不借助笔墨来表达烟儿的意思。 在这一点上,郑衣息执拗的不像话,不仅非要弄懂烟儿话里的意思,还要逼着烟儿把她要说的话表达个清楚。 这份执拗,落在双喜的眼里,便是郑衣息心悦烟儿的铁证,否则世子爷怎么会如此在意烟儿姑娘说了什么呢? 只是世子爷自己不承认罢了。 今日是澄苑的奴仆们发月例的时候。 郑衣息不在府里。苏氏身边的红双一早便在角门处候下了,手里拿着苏氏赏赐给烟儿的糕点,站的脚有些酸。 可正屋里的烟儿还没起身,她也不敢出声吵嚷了她。 如今的郑国公府里,谁人不知郑衣息最宠身边的哑巴婢女,许她住在正屋,与他同食同寝,分明是世子夫人才有的体面。 二太太苏氏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特地趁着发月例的日子,让红双赶去了澄苑,打听打听消息。 澄苑内如今没有多少伺候的丫鬟,刘氏派去的那两个丫鬟已被郑衣息调到了外院做粗使活计,再就是双喜、小武那几个小厮了。 李嬷嬷这个管事嬷嬷也早已名存实亡,如今不过挂个名,领一份例银罢了。 所以,红双立在角门口许久,也没有个人上前招呼她去耳房里坐上一坐,她只能这般硬等。 又等了一刻钟,正屋那儿终于传出了些动静。 圆儿提着铜盆走上了廊道,总算是瞧见了角门那儿的红双,忙笑着迎上前道:“红双姐姐来了。” 她将红双迎进了正屋,正在对镜梳妆的烟儿也放下了手里的篦子,撩开软帘对着红双福了福身。 红双满目惊讶,盯着烟儿身上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茜色花素罗衫瞧了许久,怎么也掩不住眉目里的惊艳。 她还是头一回见烟儿穿这般颜色鲜亮的衣裙,本就是一张清韵动人的脸庞,再配上这样夺目的裙衫,瞧着倒像是神仙妃子一般。 被红双盯得不好意思的烟儿垂下了眸,她赧然不已,却想起昨夜郑衣息的强硬要求,之好忍住了心内的羞意。 “我们二太太让我给你送月例好。”红双收回了目光,嘴上挂着笑道:“还有这一盒糕点,也是我们二奶奶送你的。” 烟儿立时接过了那一碟糕点,朝着红双做了个手势。 圆儿立时在一旁解释道:“我们姑娘说谢过二太太,也谢过红双姐姐特地来澄苑跑一趟。” 如此道谢之后,按道理红双也该推辞离去,可今日她却坐在了团凳之上,直勾勾地望向烟儿道:“世子爷也真是疼你。” 烟儿见她没有去意,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红双,她让圆儿斟了杯茶来,而后便笑盈盈地点了头。 二房的人都不好相与。若说刘氏是佛口蛇心之人,那么苏氏就是蜜里藏刀之人,她身边的红双更是不好得罪。 烟儿只好敷衍几番,等着光阴快些过去。 可今日的红双大谈特谈,从郑衣息的喜好、到烟儿有无喝避子汤、乃至苏烟柔进门后烟儿的位份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起先烟儿还能挤出笑意来,后来却是昂首不答,一旁的圆儿也不愿充当“翻译”,场面便冷了下来。 终于,红双不愿再自讨没趣下去,便讪讪地离开了正屋,烟儿亲自将她送出了澄苑,这才回正屋用午膳。 * 折清堂。 苏氏正躺在贵妃榻里安心养胎,身边的桌案上摆着一盘鲜艳欲滴的葡萄,她只尝了两颗便赏给了夏之。 不多时,去澄苑内送例银的红双回了折清堂,苏氏让人将葡萄留了些给她。 红双谢了恩,便与苏氏说:“太太所猜不错,那哑巴的吃穿用度都比从前好了不少。” 苏氏瞥一眼红双,见她眸色里隐隐有几分羡慕之意,便道:“你可是羡慕?” 红双忙说不敢,苏氏笑着点她:“你羡慕她什么呢?将来侯府嫡女进了门,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红双只摇了摇头,苏氏耐心十足地与她说:“如今这哑巴对我们有大用,辛苦你多去澄苑跑两趟。” 红双忙说不敢,不一时郑容雅来了上房,苏氏便笑着从贵妃榻里起了身,上前攥住了女儿的柔荑,说:“雅儿来了。” 她们母女说体己话时并不许丫鬟们伺候在侧。 郑容雅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氏坐回了贵妃榻中,嘴里嗔道:“那苏烟柔最不好相处了,母亲偏要领着我去宁远侯府。” 苏烟柔乃是侯府嫡女,又曾被太后教养过些时日,遂生了副眼高于顶的性子,郑容雅可没少被她奚落、贬低过。 苏氏心里自然也是心疼的,只是为了二房长远的大计,不得不委屈一下女儿。 “你爹爹官途虽没有你大伯畅通,可也凭着自己的本事升了两回官。若是大房没了子嗣,这世子一位说不准就要落在我们二房头上了。”苏氏美眸里划过些光亮,说话时已是染上了几分激动。 郑容雅与郑衣息关系还算融洽,回回听得苏氏算计郑衣息,总是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大哥哥挺好的。” 这回也不例外。 苏氏听后立刻斥责她道:“好什么好?你也年纪渐渐大了,过些时日就要嫁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女孩儿心性。世子爷的堂妹和世子的亲妹妹之间的差别难道你不懂?” 郑容雅撇了撇嘴,不敢言语了。 苏氏教训了一痛郑容雅,却又不肯把话说重了,还把自己方才剥好皮的葡萄递给了她,嘴里道:“娘如此筹谋还不是为了你和肚子里的这一个,你可要给娘争气。” 这番话郑容雅都听得耳朵生茧了,却也不敢驳斥。 * 翌日一早。 郑容雅便打扮一新后登了宁远侯府的门。 苏烟柔并未亲自出门迎她,而是让身边的丫鬟冬雨去影壁那儿候着。 郑容雅心里不高兴,面上却与冬雨说说笑笑道:“冬雨姐姐瞧着气色好多了,伤寒如今可都大好了吧?” 她娉娉婷婷地走在回廊上,身姿清丽婀娜,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团儿总也让人移不开视线去。 恰逢宁远侯府的二爷苏瑞琪从前厅里走出,迎面撞上了郑容雅,那目光就仿佛黏在了郑容雅的身前,颇有些贪看的意味。 等郑容雅走去内院后,他才笑着身边的小厮,“那是谁家的小姐?” 小厮答:“是郑国公府的三小姐。” 一听是郑衣息的堂妹,苏瑞琪的心思就淡了大半。 那可是条不好惹的毒蛇,如今因韬光养晦而不曾露出爪牙来,可一旦有了机会,必是不肯再屈居人下。 “罢了。”他叹了一声,便往侯府外头走去。 * 郑容雅被冬雨领去了苏烟柔的院中。 这也是她头一回去苏烟柔的闺房。郑国公府已是够富贵了,二房的嫡女吃穿用度也不算差,可比起苏烟柔富贵奢靡的闺房来说还是差了不少。 她心里越是艳羡,面上却越是要端庄得体。 进了里屋后,苏烟柔正坐在临窗大炕上,瞧见郑容雅的身影后也只是抿唇一笑:“雅儿妹妹来了。” 郑容雅记得苏氏的谆谆教诲,与苏烟柔相处时愈发做小伏低,坐下才一刻钟,已是说了一箩筐的讨好话语。 而后,便借着说京城里时兴钗环的由头提起了珍宝阁的那一副紫玛瑙头面。 她颇为义愤填膺地说:“前几日娘亲带我去珍宝阁时,瞧见了那压箱底的紫玛瑙头面,我一眼就看重了,娘亲也想替我买下来,可掌柜的说那是姐姐您定下来的爱物,我这才收了心思呢。” 苏烟柔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 她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珍宝阁的那一副紫玛瑙头面的确精巧,她便出手定了下来,只是一直忘了派人去取。 不过是副头面罢了,既然郑容雅出口向她讨要,她也没有不给的道理。 苏烟柔便吩咐身侧的冬雨,“你取了银票,去珍宝阁将那头面取了,送去郑国公府里。” 冬雨忙应是,立时就要往外头走去。 谁知一直怯怯懦懦的郑容雅忽而涨红了脸色,瞥了一眼苏烟柔后,便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动作幅度之大,让人怎么也忽视不了。 苏烟柔也蹙了眉,问她:“怎么了?” 郑容雅这才支支吾吾地说道:“苏姐姐如今去取,只怕已是来不及了。” “为何?”苏烟柔疑惑地问道,她可不认为那珍宝阁的掌柜有胆子把她看中的头面卖给别人。 可郑容雅偏偏回答道:“母亲告诉我,那一副紫玛瑙头面已戴在了烟儿的头上,还是大哥哥亲自去珍宝阁给她买下来的。” 话落。 苏烟柔辛辛苦苦捡了一个多时辰的佛珠全被她挥洒在了地上,而后那桌案上摆着的茶盏也被她砸在了地上。 霎时,她便褪下了世家小姐端庄知礼的外衣,怒不可揭地呵斥冬雨等丫鬟道:“去珍宝阁查,那副紫玛瑙头面还究竟在不在。” * 这时的烟儿已被郑衣息带着去了逛了庙会。 安国寺内人流如织,因怕烟儿再遇上那一日的拐子,这一回圆儿与无双也紧跟在她左右。 今日烟儿细心妆点过,还用幕离遮住了样貌,身上穿的仍是那一套花素绫衣衫,配上娴雅的走姿,遥遥瞧着也与世家小姐差不了多少了。 那庙会上热闹非常,虽还是白日却也挂上了彩灯,有猜灯谜的摊贩儿,也有卖佛香的围地,寺门前的桃花树上还挂满了求姻缘的绢条。 烟儿四目张望,走在她身前的郑衣息却压低了声音说:“一会儿再领你逛庙会。” 如今却是有顶顶要紧的事儿要做。 郑衣息让双喜等人在寺外候着,自己则领着烟儿进了安国寺的后院。 他先带着烟儿去了一处雅阁,这雅阁中央摆着一座插屏,且插屏的边缝处还被人绞出了一个小洞。 另一头的人能透过这个小洞瞧见插屏后的人的几分身影。 郑衣息神色肃穆,鬓发间隐隐渗下了些细汗,他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与烟儿说:“你且在这插屏后坐好,替我把这一卷佛经抄了,不论外头有什么声响,你听见了什么,都不要动。” 他说这番话时神色无比严肃,泠泠的眸子里凝着几分狠厉。 烟儿却无所察觉,只记得在来庙会的路上,郑衣息说与她听的话语。 “今日我要为我姨娘祈福,大师说要让我身边亲近之人替姨娘抄一卷经书,其间不可断,也不可离开。” “烟儿,你可愿意?” 这段时日郑衣息待她十分温柔,事无巨细地好,连身边的圆儿也说,“世子爷有些不一样了。” 烟儿自己更是能体会出郑衣息的不同,从前他总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望向自己的眸光里有嫌恶和睥睨。 如今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却纯澈得只能映出自己的倒影。 从花灯节后,他好似是渐渐地将她放在了心间,这无关尊卑、也无关身份。 烟儿不敢奢望太多,也不敢与苏烟柔这轮明月争辉。 她只想好好活下去,若能与心上人两厢厮守,自然更好。 所以,她没有发觉出郑衣息话里的漏洞,只是欣然应允下。 因郑衣息将她当成身边亲近之人,心间还升起了些惘然的甜蜜。 郑衣息百般嘱咐了她,她便也郑重其事地应下。 她的字虽还是难登大雅之堂,可她也会尽力为之。 郑衣息嘱咐完这番话语后,便推脱说还有事,要出去见一个旧人。 烟儿点了点头,乖顺地绕到插屏后的桌案,自己研了磨,开始专注地抄起了佛经。 整整两个时辰,她连身子都未曾挪动一下,只靠着“心诚则灵”的一片真心,真挚地祈求着郑衣息的姨娘能享些福报。 她依遵着郑衣息的话语,手酸了也不敢停,累了渴了也不敢动一下。 直到日暮时分,烟儿才搁下了羊毫,因不见郑衣息的身影,她正想去雅阁外头瞧瞧。 就在这时,两个受了伤的男子正相互搀扶着走进了雅阁,一进门便瞧见了那十分显眼的插屏,和插屏后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 遥遥瞧去,那女子还十分眼熟。 那两个男子只觉得胸膛处的痛意愈发汹涌,险些便要支撑不住逃亡的意志。 这一处的雅阁里怎么会有个世家小姐?一切实在是太过诡异。 只是身上的毒发的太过猛烈,让那两个男子无暇思索。 第31章 占有 那两个受了伤的男子正是五皇子身边的左膀右臂刘勇与谭明, 这两人皆出自寒门,皆对五皇子忠心不二。 今日安国寺埋伏重重,刘勇与谭明身中剧毒,已是头昏脑涨到神智不明。 如今进了这雅阁之后, 闻到了里头更浓重的迷药, 再瞥见了插屏后坐着的贵女, 心里已是恼怒无比。 他们没有忘记今日来安国寺的初衷,本是听闻郑衣息独身前往此处,并未带多少护卫,想着总有法子将郑衣息拿下。 可一进安国寺, 便被郑衣息带来的死士们团团围住,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进了这雅阁后又头重脚轻得厉害。 刘勇在倒地之前依稀瞧见了不远处的蜀锦云靴,那靴子顶端还镶着一只硕大的东珠, 如此奢靡, 像极了侯府嫡女苏烟柔的作风。 并且这次给五皇子递信的人也是安插在宁远侯府的眼线。 可那人报上来的的消息统统都是假的。 是苏烟柔! 她与郑衣息一齐演了这出戏。 刘勇被那迷药迷的四肢瘫软无力, 人已是支撑不住,只好秉着最后一口气将所中迷药不多的谭明推出了雅阁。 * 郑衣息进雅阁时,刘勇已七窍流血而死。 谭明应是在他们的有意安排下逃回了五皇子府。 雅阁内的烟儿正眨着水蒙蒙的杏眸无措地望着他, 如受了惊的林间小鹿,神色间尽是惹人怜惜的纯澈。 郑衣息嘴角的笑意一凝, 便缓缓走到烟儿身旁, 与她说:“不必再抄了。” 只是庙会也逛不成了, 那些死士和东宫的暗卫们还在等着郑衣息的消息,他实在是抽不空来陪烟儿闲逛。 郑衣息难得露出几分歉疚的神色来, 一时便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了烟儿, 道:“这玉不错,你拿着玩吧。” 烟儿不懂。 她不仅不明白闯入雅阁的那两个男人是谁,也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给她这块玉,更不明白为什么庙会逛不了了。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烟儿被双喜与小武一起送回了郑国公府。 回去的路上,圆儿不解地问:“不是……要逛庙会的……吗?” 双喜连忙给她递了个眼神,又朝着神色郁郁的烟儿怒了努嘴。 圆儿这次闭上了嘴。 而此时此刻的郑衣息,正与好友傅景行在一块儿密谈。 探的就是被“有意”送回五皇子府的谭明。 傅景行是太子的伴读,也是刑部尚书的嫡长子,他生性比郑衣息更谨慎几分,闻言便道:“这计谋漏洞百出,五皇子会信吗?” 郑衣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只说:“他生性多疑,纵使不信,也不敢再搭上宁远侯府这条线。” 傅景行点了点头,见郑衣息嘴角噙着一抹笑,再不似早先那般恼怒,便揶揄道:“那女人如此落你的面子,你怎么瞧着一点也不恼怒。” 郑衣息扫他一眼,眉宇间已凝起了冷色。 傅景行忙收了取笑之意,正色般说道:“那丫鬟呢?我来替你了结了她吧。” 话音甫落。 方才还神色鲜明的郑衣息却陡然一僵,整个人好似被雷击中了一般,凝着冷意的眉宇愈发沉郁不化。 傅景行打量他几眼,神色颇为疑惑地说:“若要一劳永逸,这丫鬟绝不能活着。”否则就会有被五皇子勘破计谋的可能性。 再说了,谁又能保证这丫鬟一辈子替他们保密,殿下的千秋大业可是一点细节都马虎不得。 这也是太子的吩咐,一条贱命罢了,大不了多给她家人一些银子就是了。 郑衣息默了良久,才扬起眸子与傅景行:“她是哑巴,她不会说出去。” 傅景行一怔,疑惑在他眸底越放越大,直到一刹那汇成了深切的惊讶。 他问:“郑衣息,你疯了吧?” 郑衣息望向他,神色依旧淡漠无比,“我没疯。” “你可知这丫鬟活着,就能攥住你我的命脉,她若有异心,耽误的更是殿下的大业。”傅景行的声量已扬高。 郑衣息却叹了一声,无比笃定地说:“她不会有异心。” 眼见着傅景行的面色十分不虞,他又添了一句:“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执拗,分明是硬要保下那丫鬟的命。 傅景行慌得在雅阁里踱步了好几圈,见郑衣息都是一副死性不改的模样,便道:“你真瞧上那丫鬟了?” 郑衣息自己也不明白。 可他唯一能确信的,就是他不想烟儿死。 “可你刚开始是怎么答应殿下的?如今又要让我怎么去交差?”傅景行问。 从前的计划都不作数了。 他已答应要给烟儿贵妾的位份,再多的虽给不了,总要让她好好活在这世上。 “我去向殿下请罪。”郑衣息岿然不动地说。 * 晚间之时。 烟儿略用了些晚膳,便坐在罗汉榻上替郑衣息绣起了对襟长衫。 若是绣累了,便歇下来瞧瞧郑衣息送她的这一块玉。 双喜方才说了,这玉乃是郑衣息被请封为郑国公世子后,郑国公亲手赠予他的,平日里郑衣息从不离身。 可他如今竟是将这块玉送给了烟儿,里头的含义实在是引人遐思。 烟儿心里虽有失落,可瞧着那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玉佩,又好似被涌上来的暖意填满了一般。 她握紧了那玉佩,映着佩身倒影的烛火一下子被她攥在了手心,就如同她的这颗心一般,飘荡摇曳,不知什么时候燃,也不知什么时候灭。 郑衣息悄无声息地走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下顾影自怜的烟儿。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心口升腾而起的那股怜惜之意是为何而起,只是立在门槛处静静注视着她。 他忆起初遇烟儿的那一日,自己差一点便活生生地掐死了这个哑巴。 短短几个月内,却又为了保下这哑巴的命而去东宫请罪。 何其怪异,根本一点也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 他活了这么大,除了于嬷嬷以外,何曾这么在意过一个奴仆? 郑衣息想,就如傅景行所说的一般,他是当真有些在意这个哑巴。 他盯着烟儿的目光太过炙热和绵长,长到缝完了针脚的烟儿扭头望向了屋门的方向,恰巧发现了立在那儿的郑衣息。 她立时放下了手里的对襟长衫,朝着郑衣息走了过去,那水凌凌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欣喜之色来。 就仿佛根本不记得白日里郑衣息的失约一般。 郑衣息喉间一哑,本已想好的说辞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 良久,他才上前将烟儿拥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怀抱突兀,且盛着最热切的欲望。 大胆、炙热、不加遮掩。 他甚至不给烟儿一丝喘息的余地,就撬开了她的贝齿,与她的唇舌缠.交在一块儿。 烟儿伸出手想推拒他宽硬的胸膛,却已是被他缚住了双手,更为汹涌的吻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浮浮沉沉的江洋之中,烟儿俨然无力攀迎。 一切息止时,她已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无。意识涣散前夕,却发觉郑衣息已做了一件更大大胆的事。 连她自己都不敢探足的行径。 他却游刃有余地把控。 末了,再覆上烟儿的眼角,吻去沁出的泪珠,霸道地掌控着她的欢愉与哀切,再她的心上刻下烙印。 烟儿泪意决堤,已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她的杏眸里盈满了沉沦在汪洋里的失控,粉唇轻启,无声地在询问郑衣息为何要这样做。 郑衣息复又吻上了她的唇,一吻息止后,才回答了她的话。 “没有理由。” 这一刻没有天堑般的身份之差,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她也不是那个泥泞里的卑贱哑女。 只是一对将彼此放在眼里、心上的肉体凡胎罢了。 * 翌日一早。 郑衣息难得误了去御前司当差的时辰,双喜急的在廊道上团团转,见正屋里没有任何声响,愈发不敢出声吵嚷。 好在一刻钟后,郑衣息推开了正屋的屋门,火急火燎地吩咐双喜:“备马。” 他才出了二门,却又被丁管家拦住,郑衣息对他没有好脸色,只说:“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丁总管却谄媚地拦住了郑衣息的去路,笑着与他说:“今日宁远侯府夫人递了帖子,要上门与大太太说话呢。” 两亲家之间走动也是极寻常的事儿,郑衣息并不放在心上,只说:“知晓了。” 丁管家这便又往明辉堂跑去,向刘氏禀告了此事后才折返去了二房的折清堂。 宁远侯夫人段氏此次登门的意图也极为简单她想让两家孩儿的婚事提前,最好把定亲宴也办的隆重一些。 第32章 一更 段氏被迎进了郑国公妇花厅。 郑老太太仍是称病, 由刘氏和苏氏招待段氏。刘氏摆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只肯维持着面上的体面。 苏氏明明大着肚子,行动已多有不便。可她却还要殷切地凑到段氏身前,笑盈盈地与她搭腔。 段氏抿了抿茶, 眸光只牢牢落在默不吭声的刘氏之上, 嘴角噙着的笑意比之方才要消淡了几分。 良久, 也不见刘氏主动与自己说话,段氏的脸上便有些不大好看,抿了口茶后方说:“夫人意下如何?” 刘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全凭苏夫人做主便是了。” 她心里千万个不愿意让郑衣息与苏烟柔的婚事提前,可既是宁远侯府的人开了口, 她也没有阻拦的余地。 段氏大约听闻过刘氏与郑衣息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当即也不继续追问,只与苏氏寒暄几句后便推辞离去。 等苏氏把段氏送出郑国公府后,她再由红双等人搀扶回花厅, 却已不见了刘氏的身影。 她冷笑一声, 说:“我这位长嫂, 只怕如今心里怄的厉害,又去她那小佛堂里泄恨了吧。” 红双等人不敢搭腔,苏氏不过过过嘴瘾。 如今大房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提前, 她们二房愈发难出头了,苏氏走回折清堂的路上面色可谓是冷凝不已。 而此刻的荣禧堂内却是一派喜色。 郑老太太听刘氏身边的白芍来报段氏已离去, 肃正的面容上也显露出几分笑意来。 “先头那苏烟柔屡屡给息哥儿没脸, 如今却又要把婚事提前, 也不知宁远侯府打的是什么主意。” 白芍已退下。 绿珠等几个大丫鬟忙笑道:“咱们世子爷这般品貌、人材,配那侯府小姐也是绰绰有余, 本就是应该的事儿。” 这话可是说在了郑老太太的心坎上,自郑衣息展露出他自己的本事之后, 郑老太太便开始“宠爱”这个孙子。 “宠爱”着“宠爱”着,倒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 等郑衣息将苏烟柔娶进门后,他们郑国公府的威势便要更上一层楼了。 郑老太太心里高兴,却也不免居安思危了起来。 她将绿珠唤到了她身前,敛了笑意问:“如今息哥儿还是那么宠爱那个哑巴?” 绿珠一愣,并不敢欺瞒郑老太太,只如实答道:“瞧着……是比先头还要再宠爱几分。” 郑老太太的脸色愈发难看,她这一拧眉沉思,荣禧堂内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们也都小心翼翼地收了笑影。 漫长的静寂之后。 郑老太太才幽幽的的说了一句:“罢了,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 烟儿这一整日脸颊都好似被火烧过一般霞红不已。 幸而她本就不会说话,也不必从早到晚地与人周旋,心里的那点异常也无人知晓。 当然,要除掉日日与她在一处的圆儿。 白日郑衣息不在府里,圆儿便陪着烟儿用午膳,只吃了几口后便笑着问烟儿:“昨夜里姑娘和世子爷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声响?” 烟儿握着筷箸的手一顿,整张脸嫣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一般。 圆儿提起此事,也不是为了要臊一臊烟儿,而是今日在澄苑里伺候的婆子向她提起了此事。 那些婆子们都是些口无遮拦的人,听了这点“墙角”,也不知会在私底下如何编排烟儿。 圆儿明白何为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况且烟儿只是世子爷的通房丫鬟,若是被人议论的太过,只怕是对她不好。 明辉堂的大太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呢。 世子爷即将要成婚,却在房里养了个这么宠爱的丫鬟,将来世子夫人会如何处置烟儿? 圆儿不敢再深想下去。 她也学着那些年长些的婆子们说话,将其中的道理说给烟儿听。 烟儿也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这些时日里耽于郑衣息的温柔之中,便把这些道理抛之脑后。 如今圆儿细细地与她分析了一通,她才觉得寒意从心底蔓延了开来。 是了,郑衣息总有一日要迎娶正妻进门,若是那些婆子们传着她“饱受宠爱”的风言风语,将来她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烟儿心里既惶恐,可忆起昨夜里郑衣息的举措,心里又热切滚烫的吓人。 他……连那样的事都为她做了,可见他心里当真是有她的一席之地。 将来苏烟柔必是不会容她。 郑衣息可是会如他承诺的那般,将自己抬为贵妾,妥善珍视? 烟儿知晓她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一个仰人鼻息的奴婢,若要依仗着主子的“宠爱”过活,等到年老色衰的那一日,只怕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都明白。 可仍是无法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悸动,也总是会存着一份奢望郑衣息的心里有她,他也不是个薄情寡恩的人。 用过午膳之后,圆儿想回家一趟,烟儿从妆奁盒里拿了好几张银票给她。 圆儿不肯收,烟儿却难得地板了脸,非要让她收下。 郑衣息给的银票数目众多,烟儿平日里根本没有地方使这些银钱,且圆儿家里贫困无比,这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就能解她家的燃眉之急了。 圆儿红着眼接过了那银票,跪在地上给烟儿磕了几个响头,嘴里道:“姑娘大恩大德,圆儿没齿难忘,我那哥哥在外院当马夫,姑娘若要买些什么东西,大可让他跑一趟就是了。” 烟儿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嘴边笑了笑,又拿起了罗汉榻上的对襟长衫,一针一线地替郑衣息缝了起来。 晚膳前夕,夕阳西斜,金澄澄的晖光洒进了澄苑之中。 烟儿绣累了长衫,便起身走往了书房,预备练上几个字。 书房内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 她研磨、铺好纸后,便凝神写起了字。写着写着忽而忆起早先郑衣息教她写字时的蛮横,与如今的温柔模样好似有天壤之别。 她顿了笔,瞧了眼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心里颇为遗憾。 好久没练字,这字果然又见不得了。 这等思绪一冒出来,烟儿忽而又忆起了郑衣息如今不再敦促着她练字一事,心间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必是她的字一直没有进益,所以郑衣息也不愿再教自己了。 烟儿练着练着便忘了时辰,偏头朝着支摘窗望了一眼后,便见天色已完全昏暗了下来。 往常这个时候,郑衣息早已回府了,今日却是不见踪影。 烟儿已习惯了与郑衣息一起用晚膳,当即便搁下了羊毫,走到了书房外去瞧郑衣息的踪影。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非但是不见郑衣息的声音,连双喜的影子也没瞧见。 好不容易等来了无双,烟儿便迎上前去问了一声郑衣息的行踪,无双却苦着脸说:“爷去了宁远侯府,被侯爷拉着喝酒,如今还不得归呢。” 烟儿一愣,好半晌才挪步去了小厨房,用桂花为饮做了一碗醒酒汤。 * 宁远侯府内。 宁远侯苏卓正高举着酒杯,爽朗的笑声飘入酒杯,溅出一圈圈的涟漪来。 郑衣息正坐在他下首,躬着身子接过了苏卓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后,脸颊处染上了一抹红晕。 苏卓还要再让郑衣息喝,苏琪政却为他打圆场道:“父亲快别让他喝了,小心他怕了你这个泰山,不肯娶三妹妹了。” 话音一落,坐在前厅插屏后的苏烟柔脸色蓦地一红,忙拉着身边段氏道:“娘,大哥又取笑我。” 段氏笑着扶了扶女儿的鬓发,心里一派熨帖。比起那个薄冷无情的五皇子,还是郑衣息更适合自己的女儿。 门第合适、性子合适、且这郑衣息还是庶子出身,将来少不得要仰仗他们宁远侯府,便也不敢薄待了柔姐儿。 “你哥哥就是嘴边没个正形,所以京城里的贵女们都瞧不上她,最后只得娶了个商户之女。”说到此处,段氏的话音里已染上了几分嫌恶。 苏琪政的正妻曾氏乃是商贾出身,虽是皇商,可到底难登大雅之堂,可偏偏苏琪政只愿娶曾氏一人,段氏也拗不过他。 眼见着段氏恼了起来,苏烟柔忙岔开话头道:“再喝下去只怕就要多了,娘快去劝劝爹爹。” 说话时,苏烟柔的眸光已透过了影影绰绰的插屏,只望向了苏琪政身旁坐着的郑衣息。 柳眉微蹙前,已是担忧他再下去便要醉了。 谁知段氏却耸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笑道:“你爹爹是故意的,喝多了又如何,让他住我们府上就行了。” 苏烟柔这才不言语了,只是眸光却依旧随着郑衣息饮酒的动作而摇曳游移。 烛火明亮。 郑衣息正穿了一件墨色的对襟长衫,东珠为冠,玉石为带,与那些纨绔子孙们打扮如出一辙,却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矜傲清贵。 怎么她从前不曾发觉,这郑衣息不但生的俊美朗秀,还有一股清雅出尘的气韵在? 而插屏前的苏卓已有些醉意,他笑着拍了拍郑衣息的肩背,对他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性子骄纵了些,往后你可要多担待些她。” 今日苏卓大费周章地将郑衣息从御前司请来,好酒好菜的招呼着他,为的不过就是这一句话。 他要郑衣息作个保证,往后必会妥善珍视苏烟柔,保证了之后,他才会为郑衣息争取司正一位。 世家联姻大多如此,不过是桩好听些的买卖罢了。 明码标价、曲意逢迎,都是郑衣息做惯了的事了。 他早在赶赴宁远侯府的路上已设想过这等处境,当即便笑着应下道:“侯爷说笑了,苏小姐貌美灵秀,性子端庄大方,是衣息高攀了才是。” 插屏后坐着的苏烟柔听得他这番话后,心间就好似裹了糖霜般甜。 第33章 二更 苏烟柔知晓了郑衣息将她的那一副头面送给了烟儿后, 也的确是在闺房里发了一通邪火。 本来,她对烟儿的态度也是鄙夷和漠视较多,不过是个通房丫鬟罢了,她自恃身份, 才不愿和她计较。 将来等她进了门, 寻个由头打发出去就是了。 可郑衣息待那丫鬟的态度却如此暧昧, 竟还把她瞧中的头面送给了那丫鬟? 苏烟柔一夜未眠,觉出了一阵危机之感。 天刚蒙蒙亮时,苏烟柔便去寻了段氏,话里话外都是她不想再吊死在“五皇子”这棵树上的意思。 段氏听后大喜, 先是拿话安抚了女儿,又说了一箩筐郑衣息的好话,才将女儿身边的婢女唤了过来。 那婢女将这段时日苏烟柔对郑衣息的热切、以及头面一事统统告诉了段氏,得了段氏赏下来的好处后, 才离开了正屋。 段氏为了苏烟柔对五皇子的这一片痴心, 简直要愁白了自己的鬓发, 如今见女儿对郑衣息起了心思,便也连声念佛道:“柔姐儿改了性儿,咱们宁远侯府也不会牵扯到夺嫡之事里了。” 至于郑衣息宠爱的通房丫鬟, 她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此刻,苏卓与郑衣息相谈甚欢, 前厅内也是一派和气。 插屏后坐着段氏便唤了两个丫鬟上前, 让她们去理一理客房, 预备着郑衣息醉酒后,让他住下。 可一个时辰后, 郑衣息脸颊通红,眸色却依旧清明无比。 苏琪政欲留他宿在宁远侯府上, 可郑衣息却以苏烟柔的名声为推拒理由,硬是要回郑国公府。 段氏听罢暗自点了点头,那提着灯盏的小厮们好生送郑衣息回府。 * 郑衣息回澄苑时已接近午夜时分。 正屋内的烛火已灭,他立在庭院之中瞧了眼墙角的迎春花,心口藏着的千头万绪也渐渐息止。 在宁远侯府的两个多时辰里,他好似将这一辈子该说笑的话语都说了出去,披着虚伪的外皮的自己,陌生得不像话。 苏卓是个老狐狸,于这样的人相处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此刻的郑衣息已是疲累不已,只想躺在那罗汉榻上,抱着烟儿入睡。 既是起了这样的念头,郑衣息迈步入正屋的动作便愈发迅速了些。 推门的动静吵醒了罗汉榻上躺着的烟儿,她撑起臂膀要翻身下榻,可酒意入心的郑衣息已如疾风骤雨般奔至罗汉榻旁。 他跑的很快,即便是隐在这如霜的月色之下,烟儿也能看见他在朝着自己奔来。 郑衣息素来是一副孤傲自持的模样,何曾露出过如此像稚童的一面? 烟儿当时便要笑,可嘴角才动了一下,却已被郑衣息痴缠着压在了罗汉榻上。 月色入户,咫尺间的距离,照亮了彼此的容颜。 烟儿的手没有被桎梏住,便对着郑衣息作了一个手势。 郑衣息清亮亮的眸子弯弯一折,笑意漾进眼底,他俯下身亲了烟儿一下,一股酒意借着唇舌递到烟儿脑中。 “我没醉。”郑衣息说。 烟儿这下才知晓,郑衣息喝醉了。 她旋即要翻身下榻去把事先备好的醒酒汤拿来,可人还没离榻,就已被郑衣息锁住了臂膀。 两个人的身躯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块儿,烟儿根本动弹不得。 她想解释,想告诉郑衣息若不喝了醒酒汤,明早起来就会头疼。 可郑衣息却死死地攥住了她的皓腕,不给她作手势的机会。 烟儿无奈地望向耍酒疯的郑衣息,借着月色打量他俊俏的眉眼,盯得久了,便鬼使神差地倾身吻了他一下。 这是烟儿第一次主动吻郑衣息。 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却让郑衣息方寸大乱,脑海里仿佛炸开了漫舞绚烂的烟火,比花灯节的那一夜还要再夺目璀璨一些。 因烟儿的这一个细微的动作,郑衣息的心间酥软的好似被成千上万的羽毛拂过一般。 他不是醉酒后就会失控的人,这点酒还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可那些在心内滋长蔓延的爱意悖于世俗,别于尊卑,往日里压抑的太久,如今寻到了个口子倾斜,自然蓬勃而出。 蜻蜓点水的吻仿佛一块巨石被扔进了池潭之中,砸出了一朵朵的涟漪水花。 那不可触碰的行径、那齿于诉说的交.缠,那离经叛道的爱意,在彼此的呼吸间攀腾而上。 郑衣息循着本心拥着她、吻着她。 在寂冷的月色之下,真正地拥有了她。 一切息止后。 烟儿已是累极,她被迫陷入郑衣息宽阔滚烫的怀抱之中,困意来袭前,耳畔似是响起了一句呼唤。 “烟儿。” “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 翌日醒来时,郑衣息仍躺在烟儿身侧。 烟儿眨了眨眼,待意识清明后才回忆起了昨夜里郑衣息的话语。 她不知是自己听错,还是那只是个梦。 愣了半晌后,她才要起身,方动了一下,身旁的郑衣息也睁开了眸子。 两人四目相对。 一时间都忆起了昨夜的荒唐行径。 郑衣息还好些,烟儿却窘红了双颊,便不敢正眼瞧郑衣息。 不多时,李嬷嬷隔着窗问了一句。 烟儿的心一凛,瞥了一眼郑衣息后便欲下榻穿衣,再去将李嬷嬷送来的避子汤喝下。 这是郑国公府里的规矩,世子夫人未生嫡子之前,通房丫鬟每一回侍寝都该喝避子汤。 烟儿顿顿都喝了下去,一次都没有漏过。 她低着头欲去开门,郑衣息盯着她清瘦婀娜的身影瞧了许久,似是也忆起了昨夜他鬼使神差的话语。 与烟儿有个孩子。 和她生的一模一样的小人,一样的乖巧柔顺,一样的灵秀俏丽。 似是不错。 “今日不喝了。”郑衣息倏地喊住了烟儿。 烟儿脚步一顿,心间的踟蹰与失落尽皆化成了无边的喜色。 昨夜她听到的,都是真的。 门外候着的李嬷嬷听到郑衣息的说话声后,虽是有一肚子的话想劝,可想起这位主子的喜怒无常的性子,便也只得生生忍了下去。 只是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儿却瞒不过去,李嬷嬷心想,她还是得去荣禧堂说一声才是,否则在苏小姐进门前出了庶长子一事,她有几条命可活的? 李嬷嬷一腔心事,正欲退下时,郑衣息已穿好了衣衫走出了正屋。 他神色慵懒,眉宇间漾着些难以言喻的散漫,衣襟也未合上。 “李嬷嬷。” 阴阴冷冷的嗓音从身后响起,险些让李嬷嬷大夏天的打了个寒颤。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明白。” 第34章 一更 李嬷嬷自然不敢多说“不该说的话语”, 她应下了郑衣息的话后,便挤出了一抹笑容道:“昨日烟儿姑娘已喝过了避子汤,今日自是不必再喝。” 察觉到郑衣息的不悦后,李嬷嬷甚至贴心地替郑衣息寻了个合适的理由。 不论是郑老太太那儿, 还是大太太刘氏那儿, 这样的理由总也能搪塞过去。 郑衣息清薄的目光旋在李嬷嬷的笑脸上, 面上禁不住地嗤笑了一声。 “如今瞧着,嬷嬷倒是比从前聪明多了。” 起码知晓了一个道理,他郑衣息才是将来在郑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只顾讨好刘氏, 可没什么用。 烟儿局促地垂下了头,一时间只盯着自己的足尖发愣。 她不知郑衣息这句“要个孩子”是不是一时兴起,可她此时的确是欣喜的过了度,丝丝如弦般的甜蜜涌上心口。 她与郑衣息孩子, 会生的更像谁一些? 烟儿遽然抬头, 漾着喜意的眸子望进郑衣息那双泠泠如月的漆眸之中, 再到他挺翘的鼻子,刀削般的下颚线。 她盯得太过入神,连李嬷嬷退去, 郑衣息回身望向她也不曾发觉。 郑衣息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处甚至染上了些不自然的潮红, 他只好倾身上前捏住了烟儿的双靥, 以亲昵的动作掩饰他心内的赧然。 “莫不是高兴坏了?” 烟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了目光, 她就这样娉娉婷婷地立在郑衣息身侧,静谧美好的好似一株青山里的幽莲。 郑衣息只觉得手边的触感滑腻莹润, 比御赐下来的蜀锦杭绸还要再润手一番,捏着捏着, 他的动作便变了味。 好在这时双喜从二门口跑了过来,笑着与郑衣息说:“爷,东宫送来了些赏赐,太子殿下身边的福鲁特地登了门,指明说要见爷。” 郑衣息听后也是一愣,忙松开了自己的手,对双喜说:“他人如今在何处?” 双喜笑道:“人在花厅,丁总管正在接待他呢。” 福鲁虽只是个太监,可却是自小服侍太子的太监,身份自然与其余的太监不一样。 郑衣息便道:“你去将他领来澄苑,我在外书房等他。” 太子身边的人的确该礼遇有加,可即便再礼遇,也不能忘了主仆尊卑。 说到底那福鲁也只是个太监而已,郑衣息再不会屈尊纡贵地去亲自迎接。 双喜忙应声离去,烟儿也朝着郑衣息福了福礼,再往内寝里走去。 * 福鲁离开郑国公府时已值午膳。 恰巧郑衣息今日休沐,便索性在外书房里练起了字,翘头案上还摆着昨日烟儿练过的几个字。 郑衣息便搁下了狼毫,拿起了那两张宣纸,瞧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脑海里隐现烟儿提笔写字时的笨拙模样,便再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这时,双喜正端着糕点走进了外书房,一推开屋门,瞧见的便是郑衣息笑意洋洋的模样。 双喜便也笑着上前凑趣道:“可见是东宫的赏赐合了爷的意,竟让爷笑得这般开心。昨夜在宁远侯府,您的笑可都只浮在面皮上呢。” 这一番话好似当头棒喝般提醒了郑衣息,他敛下了笑意,想起方才福鲁的一番话,心头扬起些说不清的愁绪。 “殿下托奴才给世子爷带句话,那丫鬟的命您想留着就留着,逢场作戏、百般利用也好,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可世子爷您千万别因此冷待了宁远侯府那一头。” 福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一声抑扬顿挫的尖利之语划破了书房内的寂静,也让嘴角噙着笑的郑衣息脸色陡然一变。 这太监已上了年纪,那双矍铄的眸子仿佛泛着银辉的刀刃一般,几个眼神递来后便要将郑衣息的心口凿穿。 他这话虽说的委婉客气,可郑衣息还是听出了里头的言外之意。 太子在警告他,不要为了个身份低微的丫鬟,将苏烟柔惹生气了。 不仅他需要宁远侯这个岳丈,太子也需要宁远侯府这个倚仗。 郑衣息素来知晓东宫的暗卫遍布这个京城,却不知太子还要窥探他房里事儿的爱好。 他心生厌烦的同时还有些被窥探隐秘的窘迫。 堂堂一个郑国公世子爷,日日与一个卑贱的哑巴厮混在一块儿,说出去只怕也会贻笑大方。 郑衣息被福鲁的话说的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好半晌才应道:“劳公公来我府上走一趟,我知晓了。” 他当然知晓何为大局,何为重中之重。这些日子他耽于私心之中,将这些事都抛在了脑后,甚至都有些不像他的作风了。 他郑衣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冷眼才成了郑国公府的世子爷。 成了世子爷后,他费了多少力气,殚精竭虑地提太子谋划,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得个从龙之功,借着太子这把青云梯爬到权势高位之上。 到时,娘亲的仇也能报了,他也不必再虚与委蛇地去讨好旁人。 那是他朝思夜想的显赫权势,不能毁在一点难登大雅之堂的私欲之上。 如此想着,郑衣息方才望着宣纸时眉眼里凝着的笑意渐渐地冷退,整个人紧紧绷在一处。 他想,他是有些在意那个哑巴,可是这点在意和权势地位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爷。”双喜仍是笑吟吟地开口道,他指了指手里的糕点,说:“这是烟儿姑娘做的糕点,您可要用些?” 晨起时郑衣息分明还在为烟儿出头,可此刻的他却伏在翘头案上,连正眼也不忘那糕点上瞧,嘴里只道:“我不饿,你送回去吧。” 双喜颇为纳闷,盯着手里的糕点发了一会儿愣以后,才作势要往外头走去。 可他刚把头转过去,抿着唇的郑衣息却唤住了他,嘴里道:“不用送回去了,你在这儿把这些糕点吃完吧。” 双喜愈发不明白郑衣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见郑衣息眸色笃定,这才捻起一块糕点吃了下去。 烟儿亲手做的糕点味道自然不俗,且她用来装饰糕点的糖霜里也勾芡着花汁儿,入口甜而不腻,回味留甘。 双喜本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可见那糕点实在是好吃,一时也忘了害怕,大快朵颐地吃下了肚子。 郑衣息本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书看,可双喜吃糕点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些,他又没用午膳,一时便忍不住望了过去。 那一碟桃花形状的糕点的确是颇俱令人垂涎欲滴的资本,连他也忍不住咽了咽嗓子。 双喜一口气吃了两个糕点下肚,还要去拿第三个。 郑衣息终是忍不住了,便开口道:“别吃了。” 双喜被这等突兀响起的声响吓了一跳,一时间都不敢继续嚼糕点了,只无措地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被他瞧的极不自在,只是肚子实在是有些饿了,他便对双喜说:“拿一个给我尝尝。” 双喜才不敢说什么“爷刚才不是说不要吃这糕点”这样的话,只是笑着将那一碟糕点奉到了郑衣息身前。 那一个花白青玉瓷的碟盘上还有两块桃花糕,郑衣息一口一个,一瞬间便已将这碟盘扫荡干净。 他囫囵吞枣,还想再吃时可那碟盘上哪里还有第三块糕点。 因此,郑衣息还嗔怪似地朝着双喜瞪去一眼,好似是在恼怒着他吃的太快了些,竟只给他留了两块。 双喜一脸的委屈,却是半句也不敢争辩。 郑衣息吃完了烟儿亲手做的桃花糕后,便又望着那青玉瓷碟盘发起了愣。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烟儿对他来说似乎也并不只是“无味”,弃了她也着实有些“可惜”。 他想,等来日把苏烟柔娶进门后,他凡事总要先给苏烟柔这个正妻体面,等生下嫡子后,再把烟儿抬为贵妾。 至于正屋,他也该少去睡一睡。成婚前也不能让烟儿闹出庶长子一事来,否则宁远侯府的人该不高兴了。 思及此,郑衣息心间既是有些憋闷,又生出了些懊悔。 也怪他昨夜酒多了,竟是说出了这样神志不清的话语,早起还让人把烟儿的避子汤撤了。 郑衣息心里既是懊悔,又恼怒于被胁迫着做违心之事。 烟儿本就是他的房里人,便是怀了他的子嗣,又如何呢? 可这点恼怒却是化不为实质。 他身于诡谲的局势之中,担负的不仅仅只是自己的荣辱身家,还有整个郑国公府。 如此一来,郑衣息的脸色便霎时灰败不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双喜忙端起了那瓷盘,欲悄悄地退到书房外头去,可才走了两步,面色冷凝的郑衣息却唤住了他。 双喜顿觉不妙。 便听郑衣息倏地出声道:“让李嬷嬷重熬了避子汤,送去给烟儿。” 双喜一怔,抬头一见郑衣息可怖的脸色,忙低头应下,什么话也不敢提了。 * 而此刻的烟儿已用好了午膳。 她本是翘首以盼着能与郑衣息一起用午膳,可等到菜都凉了之时,却还是不见郑衣息的声影身影。 她大约是知晓郑衣息今日要接待贵客,便也只能按捺住心潮,自己草草用了些午膳。 不多时,李嬷嬷便端着一碗避子汤走了进来,笑着与烟儿说:“姑娘快些喝下去吧。” 烟儿一怔,身旁的圆儿忙替她说话道:“今日爷说过了,姑娘不必喝避子汤。” 谁知李嬷嬷嘴角的笑意却愈发上扬了几分,话音虽漾着几分讨好,眉目里却蓄着好些冷意。 “老奴猜不透爷的心思,只是爷刚下了吩咐,说让姑娘喝下这避子汤,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第35章 夏氏 李嬷嬷自从被郑衣息下令打了一场板子后, 行事比之从前要谨小慎微的多。 如今也是得了郑衣息的吩咐后,才敢将这避子汤端来正屋。 烟儿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她凝眸望着李嬷嬷,见她坦坦荡荡地没有半分惧色, 心反复陷在了泥泞之中。 明明昨夜郑衣息还那么温柔地告诉她, 他想和她有个孩子。 烟儿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她与郑衣息共同孕育的子嗣, 可这样的念头只是想起了一霎,便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她是天残之人,生下来的子嗣也许也会带上残症。 若她心悦的人是个平头百姓也就罢了,也偏偏郑衣息是身份尊贵的世子爷, 他的血脉再不能被她的残病所连累。 所以烟儿也只是偶尔想一想罢了,她不敢奢望与郑衣息有子嗣。 而郑衣息昨夜的那句话,就仿佛让她这颗漂泊不定的心有了归途,那些妄自菲薄, 那些如履薄冰的惧意, 统统消弭了个干净。 也正是郑衣息的这句允诺, 让浮在云端的烟儿头一次真切地落了地,也真切地相信郑衣息的心里有她。 “姑娘,快些喝药吧, 省的一会儿避子汤没用了。”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添了一句。 烟儿被这一声打断了思绪,她不想在李嬷嬷面前露出怯意来, 想扯一扯嘴角扬出一抹笑意, 却发现自己胆寒的厉害, 怎么也笑不动。 她任命般地端起了药碗,闻着那泛着苦味的呛鼻味道, 心里更是苦涩的可怕。 郑衣息明明允诺了自己,为何又要临时变卦?是他冷静了之后后悔了吗?生怕会生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天残子嗣来? 既如此, 他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答应她。 圆儿瞥了一眼欲拿起药碗的烟儿,见她面容颓丧不已,有满心满腹的话想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子爷下的吩咐谁能违抗? 她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丫鬟罢了,难道还敢摔了眼前的避子汤,违抗了世子爷的吩咐不成? 这样的念头只是想起了一瞬,便让圆儿面色一凛,眼瞧着那药碗已贴近了烟儿的唇边,圆儿便故意崴了脚,人直直地朝着烟儿的方向撞去。 烟儿被这等突如其来的力气一撞,身子便朝着一侧倾斜过去,手里捧着的药碗也顺势砸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搞的?”李嬷嬷惊呼出声,先是心疼撒在地上的这一碗避子汤,又是恼怒于圆儿的失态举措。 “哪里来的小蹄子?进府时学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不成?”李嬷嬷横眉竖目地骂起了圆儿,由此还不解气,还想动手打圆儿一巴掌。 谁知一直温温吞吞不说话的烟儿却从团凳上起了身,一把攥住了李嬷嬷即将要扇到圆儿脸上的手。 她虽说不出半个字来,可全身上下却笼着一股护犊子的气势。 李嬷嬷霎时气短,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便骂骂咧咧的收拾起了那避子汤药,又快步走去小厨房再煮一碗。 圆儿便趁着李嬷嬷离开的空档,对烟儿说:“姑娘快去书房寻爷吧,别是这个老奴拿鸡毛当令箭,有什么话没有听实,闹出了什么误会来。” 烟儿此时已是伤心至极,听了圆儿的话后,难免生出几分冀望来。 她思索了一番,便起身往外书房走去。 只是此刻的郑衣息已离开了澄苑,去了郑老太太所在的荣禧堂。 除了郑老太太高坐在上首的贵妃榻上,刘氏和苏氏也分别坐在手首的紫檀木扶手椅里,姿容肃穆,神色严峻。 郑衣息走进荣禧堂后,便觉出了一阵不对劲的氛围。 他先朝着郑老太太见了礼,而后再与刘氏、苏氏问安。 才一落座,便听苏氏阴阳怪气的开口道:“息哥儿,二叔母有件要紧的事要与你说呢。” 上首的郑老太太不动如山,已是默许可苏氏将那一件事告诉郑衣息。 郑衣息也望向了苏氏,脑子里染现几分疑惑,“二叔母有事直接说就是了。” 他心里门清,苏氏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此番如此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话,必是他们大房之中出了大事。 苏氏先扫了一眼身侧坐着的刘氏,见她岿然不动,脸上的笑笑容愈发得意,“还不就是你与苏烟柔的定亲宴。安国寺的大师又为你们重新合了一次八字,上一次还是龙凤呈祥的顺签,可这一次却为息哥儿你批了一道极为奇怪的命符。” 话一出口,郑衣息就忍不住蹙起了剑眉,他并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一个人的命会由大师们的几句话就草草决定了下来。 可若是有人要拿他与苏烟柔的八字做文章,那便颇有些头疼了。 “哦?”郑衣息勉力笑了一下,泠泠如月的目光落在苏氏得意的面容上,“是什么命符?” 苏氏捂了嘴,竭力要做出一副惧怕不已的模样,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嘴角冒出来的笑意,当即便沦为了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方城大师说,息哥儿你的背上趴着一个死不瞑目的女鬼,她姓夏,是金命……” 苏氏还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对坐的郑衣息已用衣摆将身侧桌案上的茶盏挥在了地上。 茶盏应声而落,发出的清脆响声回荡在整个荣禧堂内。 郑衣息脸上再无半分笑意,眉宇间凝着更古不化的阴寒,灿若曜石的眸子里仿佛能射出刺人的刀剑一般。 他已是怒极,险些便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 上手的郑老太太到底怜惜他几分,便出言打圆场道:“那人既生养了息哥儿一场,却什么福都没有享到,有些冤屈没有散去也是应该的,便让大师给她做一场法事吧。” 郑老太太的话语把临在悬崖边的郑衣息给拉回了人世间。 他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不让自己落到失控的境况之中。 多少年了,再听人提起他的娘亲夏氏,郑衣息仍是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 于嬷嬷曾告诉过郑衣息,夏氏虽落的一个去母留子的下场,可她一点也不后悔生下郑衣息。 她还有一句话让于嬷嬷带给郑衣息不要恨,也不要为她报仇,好好活着,过好自己的锦绣人生。 瞧瞧,夏氏这个女人多蠢,赔上自己的命不说,甚至临死前还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划。 郑衣息鼻头一酸,他敛下眸子里的哀伤,忽而扬眸望向了对座的刘氏。 刘氏还是那一副安定沉静的模样,手里只捻着那一串佛珠,垂首盯着自己的足尖,仿佛并不将荣禧堂内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可郑衣息知道,此刻的刘氏必是得意极了。 眼瞧着他这个卑贱的庶子为了早已死去的生母失控失态,挣扎着龇牙咧嘴的露出怒意来,让他庶出的血脉如此直白的暴露在人前。 刘氏心里必是快意极了。 这样的招数不是第一回 了,刘氏乐此不疲,隔一段时间便要用这样恶心的招数来羞辱郑衣息。 如今眼瞧着他即将与苏烟柔定亲,刘氏的招数只怕会更加层出不穷。 郑衣息就这样定定的注视着刘氏,眸间除了森然的恨意,还有一抹嗜然的兴味。 而刘氏也终于注意到了打量她的这一道灼热的视线,她缓缓的仰起头,朝着郑衣息笑了一笑,里头尽是挑衅的意味。 * 苏卓本是打算在女儿嫁去郑国公府前先办个定亲宴。 这也是世家大族联姻之间常办的事儿,左不过是寻个由头,彼此之间联络一下感情罢了。 苏烟柔为此绞尽脑汁的搜罗了新衣和首饰,是要在那一日迷的郑衣息移不开目光去。 段氏闻言便笑道:“搜姐儿已是这般美貌了,还需要什么首饰?息哥儿是个好孩子,自会好好珍视柔姐儿。” 苏卓听罢也点了点头,话语中也尽是对郑衣息的满意,“郑衣息可比那些只知顽固守旧的纨绔子孙要好多了。” 今日离定亲宴本还有些日子,苏卓得了闲儿,便欲下几个帖子,请几个好友到府上小酌一杯。 可谁知郑衣息却突然来访,苏卓便撂下了自己的好友们,亲自去前厅迎接了他。 “息哥儿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我?”苏卓是个直爽的性子,一进前厅便劈头盖脸的问道。 郑衣息也施施然地像苏卓行了个礼,与上一回登门时清冷淡漠的眼神不同,此刻的他漆眸里漾着炙热的火苗。 “侯爷,不如明后天就把定亲宴办了吧。” 这话着实打了苏卓一个措手不及,他还来不及追问原因,便听郑衣息继续说道:“衣息深慕苏小姐才华,但求能尽快将苏小姐娶进家中。” 第36章 躲 苏卓本是打算替女儿拿一拿乔, 先晾一晾郑衣息。 可谁知苏烟柔已从门房那儿得了信,梳了妆后便赶去了前厅。 郑衣息也一扫从前的疏离淡漠,朝着苏烟柔温润一笑道:“见过苏小姐。” 清亮的眉眼里尽是殷切。 分明只是一抹浅浅的笑容,也无任何肌肤上的纠缠, 却臊得苏烟柔敛下了美眸, 身前的两只手正绞着帕子打旋儿。 “世子爷。”轻轻柔柔的一句呼唤里漾着女儿家独有的羞怯。 女儿的一颗心都仿佛安在了郑衣息身上, 苏卓的拿乔“出师未捷身先死”。 “好,就办在大后日。”苏卓旋即笑着与郑衣息说道。 郑衣息也回了礼,只恭敬答道:“多谢伯父。” “不必谢”苏卓摆了摆手道,“咱京里素来有这样的规矩, 大婚前总要办个定亲宴讨讨喜气。” 依着苏卓话里的意思是,既然定亲宴都提前办了,那索性把婚宴也提前些日子吧。 郑衣息自然来的正好。 苏烟柔也羞羞怯怯的应了,这时段氏也笑着走进了前厅, 温声与郑衣息说:“今儿就留在我们府里用晚膳吧。” 郑衣息点头应下, 正襟危坐地陪着苏卓饮了酒,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回了郑国公府。 * 月辉寂冷地洒下大地,将澄苑庭院里的那株青玉树照的枝丫清晰可见。 烟儿正搬了个团凳坐在廊道之上,守着来回两道角门, 将左右来往之人瞧得一清二楚。 只是枯坐了一个多时辰,连身姿也不曾挪动一下, 平静无波的杏眸循着夜色等候着她的心上人。 可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却连郑衣息的影子都没瞧见。 立在她身后的圆儿实在是瞧不下去了, 便劝道:“姑娘身子不好,何必在这儿苦等?” 要她说, 若是世子爷愿意来正屋瞧烟儿,白日里多的是时候, 可世子爷不来,姑娘再等下去又如何呢? 李嬷嬷端来的那碗避子汤足以表明世子爷的心意了。 见烟儿岿然不动。 圆儿又叹了一声,她是年纪尚小,根本不明白情为何物,也不明白烟儿为何要在这廊道痴心苦等。 她岁不明白这些道理,却知晓烟儿身子孱弱,若受了凉风,下月里来月事时又要痛上许久。 所以圆儿这就要去里屋拿一件厚些的袄子出来,方一回头,却见身前的烟儿已从团凳上起了身。 她起身时已垂了首,也顺势敛起了眸子里一切情绪,将她的委屈、害怕、不安统统都掩进了心内。 她想,这一夜她等得已是够久了,兴许是等不到郑衣息回澄苑了。 正屋门阖起时,正巧从西边刮来一阵呼啸的大风,将庭院里的青玉树吹得作响。 而身形微颤的郑衣息也在这时从角门处走进了澄苑,却是故意不往正屋的廊道上走,绕了路到了外书房门前。 即将迈步走进外书房前,到底是抬眸瞧了眼正屋支摘窗的方向,瞥见那明纸后勾勒出来清丽身影。 心头竟是猛地一跳,好似有什么情绪要挣脱出牢笼,可在权衡利弊之后,又被他生生压下。 郑衣息收回滋长的情绪,推开屋门走进外书房。 小武已眼疾手快地点起了烛火,影影绰绰的烛火照亮了博古架上泛着清辉的青玉瓷瓶。 郑衣息提笔写了许久的字,小武也知晓他心绪不佳,不敢说一个字来打扰郑衣息。 可郑衣息写着写着却又顿了笔,冷不丁地问:“往后成了婚,书房里应是不该再摆着青玉瓷瓶了吧。” 他俨然是在自问自答,并不需要小武的回应。 * 折清堂内。 因郑二爷得了两个庶出的儿子,且在苏氏有意的教导下,都养成了一副只吃喝酒耍乐的纨绔性子。 已是及冠的年岁了,身上一个功名都没有。郑国公府要使银子为他们活动,也实在是没脸开口。 可大房的郑衣息呢?同样都是庶子出身,年纪轻轻地便靠着自己的本事补了御前司的缺儿,如今更是要将宁远侯府家的嫡女迎娶进门。 宁远侯府可是开.国功.勋,屹立了百年也不见半分颓势的簪缨世家。 与这种人家联姻的好处可比明面上的那一个御前司司正的官职还要再多些。 眼瞧着定亲宴提前了日子,苏氏如何会不着急? 只是她更在意自己肚子里的这一胎,便也不敢真的动气,不过与红双唠叨两句:“大嫂就只能使这样的招数了?我若是郑衣息,才不去管那个死了不知多久的夏氏。” 红双却难得地说了两句实诚话,只道:“大太太既然使得出这样的招数,就说明世子爷定是在意极了。奴婢也想过,那夏氏在世子爷落地时便已死去,世子爷哪儿会真对她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怕别人提起他的出身罢了。” 这话却是说得通一些,苏氏听后也沉吟了片刻,才笑盈盈地与红双说:“那哑巴呢?” 红双听后嗤笑了一声道:“听澄苑里的人说,世子爷如今已不搭理她了,只一门心思忙活着定亲宴的事儿。” 苏氏听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转瞬间却又收起了自己的愁绪。 那烟儿只是个出身卑贱的哑巴罢了,郑衣息起先不过是贪她几分颜色罢了,如今只怕是腻了。 “那哑巴也是不中用。”苏氏嗔怪道。 而此时此刻的明辉堂内,刘氏也正与身边的楚嬷嬷和白芍议论着澄苑的这一桩事。 先头郑衣息是何等地宠爱烟儿,几乎称得上是与这丫鬟同吃同住,他私库里的奇珍异宝也似流水般送到了这丫鬟手里。 素来冷情薄性的郑衣息何曾这么在意过一个人? 连刘氏这般内敛的人听了这消息后,也真情实意地笑了。 只是没想到郑衣息这么快就厌倦了这个丫鬟,昨日还是掌上明珠,今日就成了泯然众人的鱼眼珠了。 “我倒是不信。”刘氏捻着手里的佛珠,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声。 楚嬷嬷忙笑着附和道:“老奴也这般认为,这烟儿毕竟是世子爷头一个女人,虽只是个哑巴,可到底占了个先儿。男人不就为了腰间的那二两肉吗?等这哑巴再好生打扮一番,说不准又复宠了。” 刘氏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她自恃身份,不好把话说的太粗俗和直白。 漫长的思索过后,刘氏手里捻着的佛珠终于停止了响动,她蓦地勾了勾唇,清渺淡漠的目光落在楚嬷嬷身上。 “明日你去把这丫鬟领来明辉堂。”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 郑衣息就趁着正屋里还没有亮起烛火的时候,出门去御前司上值了。 红漆木大门从里面被推开,郑国公府门前的街道上清清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 睡眼惺忪的双喜缀在他身后,大脑正是混混沌沌的时候,他便不假思索地问:“爷,这会儿离上值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咱们这么早出门做什么?” 郑衣息回身瞪他一眼,这一记狠厉的眼刀可把双喜瞪清醒了,他慌忙站直了身,朝着郑衣息讨好一笑道:“奴才知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这话一出,郑衣息愈发不想搭理他了,他一身御前司的暗纹鹤袍,端的是一副濯濯其华的模样。 见他器宇轩昂地走在京城正街上,去胡饼铺子里买了糕饼,吃着糕饼翻身上马后往御前司驶去。 双喜便候在了御前司外头,想破头也不知晓今日世子爷为何要早起一个多时辰出门,莫非是在躲谁?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霎时想起了在正屋里的烟儿。 世子爷定是为了躲烟儿姑娘。 想明白了这一点的双喜又犯了难,可他又不明白了,明明前段日子世子爷和烟儿姑娘还好的和蜜里调油一样。 怎么如今就要躲着她了? 非但是双喜想不明白,连烟儿自己也很是不解。 昨夜她没有等到郑衣息,便想着一大早去书房给他送早膳,已是起的比平常早了许多。 可烟儿一进书房却傻了眼,里头已人去茶凉,哪里还有郑衣息的身影? 这下烟儿也算是明白了郑衣息在躲她。 她心里的苦涩比之昨夜等候无果的时候还要再汹涌几分,漫上来的情绪险些让她难以维持面上的平静。 烟儿抬了抬眸,确保自己眸中氤氲的泪意不会流淌而下。 此时的澄苑内万籁俱寂,太过安静的后果就是让心碎的声响不断地在脑海里回荡着,一遍遍的回旋,一遍遍的重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楚嬷嬷推开了澄苑的角门,正瞥见立在书房门前的烟儿,便扬高了声音道:“烟儿,大太太要见你。” 在这一刻,烟儿甚至有些感谢楚嬷嬷,起码在她说这一句话后,冒上心头的恐惧与不安压下了那绵绵密密如罗网的痛意。 她好似溺了水的鱼,被人捞出湖面后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所以,烟儿便浑浑噩噩地跟在了楚嬷嬷身后,绕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走到了刘氏所在的明辉堂。 明辉堂正屋内没有多少伺候的丫鬟,只有紫檀木太师椅里正襟危坐的刘氏,听得打帘子的声响后,她搁下了手里的佛珠。 此刻的烟儿被彻骨的伤心左右着情绪,她僵着身子跪在了地上,朝着刘氏跪拜行礼后,脸色更是煞白无比。 刘氏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见她面有凄惶之色,心里愈发高兴。常年木着的面容上也隐隐现出了几分笑意。 “烟儿,你可知咱们家即将有大喜事了?” 烟儿抬起头,杏眸里凝着死气沉沉的茫然。 刘氏愈发满意,便笑道:“你还不知道呢?咱们息哥儿与宁远侯府家嫡女的婚事提前了,非但是婚事提前,定亲宴也就在后日了。” 第37章 怀孕 刘氏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好似砸落在深潭里的巨石。 激起百米高的浪花, 溅起的涟漪沾湿了烟儿的身子,让她落到了一个狼狈不堪的境地。 原来如此。 那碗端走又端来的避子汤、郑衣息的反常、等不到的心上人都有了解释的理由。 烟儿垂下了头,眸眶中的泪水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啪嗒啪嗒”地砸在了地砖之上。 她越是痛苦,刘氏的心里便越是餍足。 她静静地凝视着烟儿落泪, 等到泪水模糊了烟儿的视线, 才听得上首的刘氏说:“你可还因为上一回的避子汤而记恨我?” 愣了好半晌, 泪眼婆娑的烟儿才抬起头,摇了摇头后又默然不语。 如此乖顺柔巧,哭时梨花带雨,定眼瞧人时更有一抹清艳的风情, 不愧是刘氏一眼看中的细作。 “苏烟柔是侯府嫡女出身,也有一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泼辣性情,你这般品貌,等她进了门后, 你这无根无基的丫鬟只怕会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刘氏道。 烟儿只是垂着头不语。 刘氏便继续说道:“若不寻一份倚仗, 你要怎么活在这内宅之中呢?” 她已把自己的言外之意挑明, 便是在劝烟儿再寻一个可靠的倚仗而这个倚仗出了她以外,还能有谁呢? 烟儿并非蠢笨之人,既是听得出刘氏话里的深意, 也明白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一事。 刘氏必是要命她做些什么。 见烟儿愣愣地瞧着自己,眼中有戒备闪过, 刘氏脸上的笑意便消弭了一些, 只道:“我与息哥儿之间多有误会, 这些年母子间被小人挑拨得水火不容,我实在是伤心, 只能寄希望于你。若是你愿意替我吹吹枕头风,将来我必保你一世平安。” 说着, 她又轻笑着添了一句,“也绝不让你落得夏氏那般的下场。” 烟儿还是那般无措地望着刘氏,迟迟不肯顺着她的心意,也不肯点下头。 好在刘氏极有耐心,已是算到了这丫鬟兴许对郑衣息有几分痴心,当即便笑道:“你放心,我也不逼你。” 说着,外间立着的白芍倏地走进了里屋,把一包药粉递给了烟儿。 刘氏适时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一包暖情的药粉。你若是能哄着息哥儿喝下,还愁什么倚靠呢?一日夫妻百日恩,便什么也不必怕了。” 白芍硬是将那药粉放在了烟儿手上,半强迫似地将她送出了明辉堂,再亲自将她送回澄苑正屋后,这才回明辉堂向刘氏禀报。 刘氏一脸的怡然自得,白芍却在一旁欲言又止,思索了半晌后还是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 可刘氏却笑着出声道:“我知晓你的意思,这法子太粗苯,只怕这丫鬟会不愿意,对吧?” 白芍赧然地垂下头。 便听刘氏幽幽地说道:“如今她是不愿意,可往后呢?等定亲宴后、等大婚后呢?她既是对息哥儿有情,又怎么甘心被他一直冷落下去?” 白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听刘氏继续说道:“人心算来算去都离不开贪、欲二字。这绝嗣药,郑衣息不喝也得喝。” * 烟儿一回澄苑,先是对镜落了一回泪。 而后便在圆儿的劝声下将那一包暖情的药粉倒进了西边墙角下。 而后,烟儿便木然地躺进了罗汉榻里,任凭圆儿如何询问,却只是小声地啜泣,一句话也不说。 这日黄昏,烟儿只下地用了一小碗鸡丝粥,缝到一半的对襟长衫也不再去动它了。 她仿佛失去了生命力的蝴蝶,被人生生地砍断了双翅,如今只能在囚笼中苟延残喘。 圆儿想了多少法子让烟儿开心,甚至都撺掇着烟儿去外书房向郑衣息“献殷勤”,可烟儿却连头都没抬起一下。 书房里的郑衣息虽时时刻刻都躲着烟儿,可却对她的消息了如指掌。 他听闻烟儿这两日功夫都没有好好用膳,整日里失魂落魄的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郑衣息也蹙眉道:“可是身子哪里不适?让府医进门来替她诊治一番。” 明日就是定亲宴了,他忙着筹备事务,实在是抽不出空去瞧她。 虽然这也只是个借口,可手边有琐事在忙,总是让郑衣息心里的愧疚减少了几分。 双喜忙应下,不多时便带着李休然进了澄苑,他还要忙着去料理明日的定亲宴,便也不曾多留。 李休然进正屋时,便瞧见了坐在罗汉榻上的烟儿。 虽只是一个多月不见,可她整个人却瞧着清瘦颓败了许多,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失了鲜活。 圆儿瞧见李休然后,便忙迎上前去与他说:“李大夫,我们姑娘这两日吃东西都没什么胃口,时常只吃一点点东西,就吐出来大半。” 李休然听后连忙把药箱搁在了梨花木桌案上,走到罗汉榻前替烟儿诊治了一番。 烟儿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心如死活的模样,耳畔响起李休然熟悉的嗓音后,想扯一扯嘴角,却是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来。 李休然瞧着她这副模样,已是感慨般的叹道:“烟儿,你怎么……” 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烟儿霎时便红了眼眶,却是强撑着不肯让泪珠滚落下来。 她知道自己很傻。 天真地以为那九天宫阙上的月亮也能照亮泥泞凡尘里的自己。 她奢望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才会狼狈地从高台上跌落,摔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李休然见烟儿满面凄苦,那些劝解的话语便也按下不提,只伸出手按在了她皓腕上的经络之处。 半晌之后,李休然便蹙起了眉,好似不敢相信这滑珠似的脉象。 他再凝神替烟儿把了一回脉,而后脸色愈发沉郁。 “烟儿,你这个月月事是不是没有来?”李休然追问道,声音里染着几分仓皇。 烟儿点了点头,可她素有宫寒之症,月事一向不准,所以她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李休然的脸色愈发难看,说出口的话音里已是带上了两分颤抖,“你的脉象是喜脉,估摸是应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第38章 不配 “身孕”二字如一记惊雷在烟儿脑海里炸开。 短暂的怔愣之后, 她便扬起了被水雾浸润的杏眸,无措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休然也沉默凝噎了许久,好似过了一个时辰那般久, 他才涩然地开口道:“你要这个孩子吗?” 这话一问出口, 他便懊恼地连连咋舌。 烟儿能怀有子嗣已是不易, 况且以她的身子来说,又如何能不要它?那虎狼一般的落胎药能要了她半条命。 思及此,李休然便起身走到了梨花木桌旁,让圆儿替他研磨。 自始至终, 他都没有开口询问烟儿,要不要把怀有身孕一事告诉郑衣息,只是凝神替她写下了安胎的妙方。 除了圆儿,没有一个人知晓。 李休然离去前将孕妇该有的忌讳统统告诉了圆儿, 虽是欲言又止、放心不下, 可他又是外男又只是个府医, 并不好逾距多言。 倒是圆儿愣愣地立了好半晌,回身见烟儿也坐在罗汉榻上出神,忙走上前去笑道:“姑娘,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先说郑老太太如此宠爱世子爷,日日夜夜盼着的不就是能早日抱上玄孙? 如今她家姑娘怀了孕, 岂不是正合了郑老太太的心意。 “姑娘该早些告诉世子爷才是。”圆儿喜得不知所以, 待情绪平复下来一些后才瞥见了烟儿平静的近乎哀伤的神色。 她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满腔的喜意都扑了个空,定了定神后, 呢喃道:“姑娘……” 明明是件再好不过的喜事,姑娘怎么不高兴呢? 烟儿缓缓地抬起头, 杏眸里果真凝着些刺眼的泪意,而后她便在圆儿不解的目光下作了几个手势。 她是在告诉圆儿:她有身孕的事不能说出去,若是说出去,这孩子就保不住了。 圆儿虽懂些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可也多是写浮在面上的道理,再深到子嗣宠爱一事上,她就不明白了。 烟儿只得噙着泪向她解释:“世子爷即将要定亲,大婚的日子也近在眼前,她这个通房丫鬟绝不能再这个时候有孕。” “这是在打郑国公府的脸,也是在下宁远侯府的面子。” 烟儿把道理掰碎了讲给圆儿听,她总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些什么,方才还喜气洋洋的脸蛋上只剩下了深深的畏惧。 她是越想越心惊,早先便听府里年长的嬷嬷们说过世子爷生母夏氏被去母留子的惨事,当时便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伤心。 如今换作烟儿,圆儿心里更是有了彻骨之痛的实感。 她连忙压低了声音,朝着正屋外头望去,见没有人在外头伺候后,才轻声道:“幸而没有人在外头洒扫。” 而后圆儿便把李休然写下来的药方妥善收好,预备着避开那些相熟的丫鬟和婆子,偷偷在小厨房里给烟儿煎药。 临走时,圆儿蹑手蹑脚地放轻了动作,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味道。 可烟儿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实在是难以克制心内汹涌的情绪,整个人好似一朵失了生气的花儿一般,被风霜捶打的枯萎了大半。 这几日,她已是意识到了郑衣息的有意冷落,更明白了自己的卑微。 也许那些日子甜蜜缠绵只是过眼浮云而已,她也不该将情动时郑衣息的允诺当真。 她于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婢女而已。情爱一说,终究是她奢望的太多。 随着心中千头万绪被一点点地拨明,烟儿终于止了泪,她低头摩挲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虽不知前路如何,可她总是不想牵连这无辜的小生命。 * 郑衣息在荣禧堂里坐了一下午,听刘氏向郑老太太禀告着订婚宴的事务时,已是神游了几回太虚。 好在小武立在他身后,时不时地戳他一下,催着他将思绪拢回。 筹备订婚宴一事才算囫囵过去。 刘氏是一刻也不想在荣禧堂多待,应付好面上的这点事务后便由白芍搀扶着离开了荣禧堂。 郑衣息心绪闷闷,人虽在荣禧堂里坐着,可心却飘到了澄苑的正屋,已是在担心烟儿的病情。 她身子好像比旁人瞧着要弱上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在来澄苑前被那些婆子们磋磨的狠了。 如今李休然来为她诊治,也不知诊治的如何了,那哑巴不是个性子聪明的,有什么难受的地方总憋在心里。 他是不是该让双喜去盯着一些? 转念又想到双喜被他指派着去各家送名帖,不免又生出了几分懊恼之意。 其余的几个小厮都太粗俗和笨拙,办事也不机灵,他身边只有双喜和小武能当当差。 思绪好似飘舞的飞絮一般没有个定性。 一时间郑衣息又想起烟儿体弱,总不免忆起他与烟儿肌肤交缠时她羸弱怯怯的模样,分明只是噙着泪、仰着头的清媚容颜,却数次让郑衣息方寸大乱。 正如此刻的他,呼吸间也是染上了几分急迫。 这些日子,他总躲着烟儿,也克制着不让自己去亲近她,更少了那些唇舌交缠的亲密之事。 他其实早已心猿意马,欲念横生了。 只是。 如今定亲宴就在明日,与宁远侯府的这桩姻亲也触手可及,很快便要被郑衣息攥在手心。 这两日刘氏的面甜心苦郑衣息都看在眼里,等定亲宴一过,刘氏愈发像纸糊的的老虎一样,再没有可以撼动他地位的爪牙了。 到那时,他也终于能把那些掩藏了许久的仇恨拿到台面上了。 除了蛰伏已久的复仇之念,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权势在等着他采撷,宁远侯府的这把青云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攀住。 往后等着他的便是无上的权势和万人敬仰的官途。 一个卑贱的哑巴与这些东西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哪怕是个性情中人,在权衡利弊后只怕也会弃这个哑巴于不顾。 又何况是心存野心的郑衣息? 那些情动旖旎的夜里缠绵悱恻的吻,那些失控不驯的欲.念,那些诚挚许下的诺言。 只有他与那个哑巴知晓,不会有人再知晓他郑衣息对一个低微的哑巴动过些心思。 这些心思是见色起意,转瞬间便如随风飘落的柳絮一般,碾在尘土里再也瞧不见了。 便如同此刻,郑衣息分明意动,可他却靠着自己的理智将这点“意动”压下,顷刻间又恢复如常。 他与烟儿本就有云泥之别,若是养在身边当个乐子,不会影响他与苏烟柔的这桩婚事也就罢了。 如今烟儿的存在既是会挡住他的青云之路,那他就该痛快地舍弃才是。 至于此刻心头漫起来的思念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根本不算什么。 也根本算不上是喜爱和心悦。 等他将苏烟柔娶进门,就什么都忘了。 一个哑巴而已,难道还能让他剥下一层皮,抽掉全身的筋骨吗? * 翌日。 前院到处是上门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定亲之喜的宾客们。 烟儿却只在澄苑正屋里坐着,喝那碗苦的要命的安胎药。 她一口一口地喝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腹中的胎儿。 但愿她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像她一样生下来就是个哑巴,轻易地就被人弃如敝帚。 喝完一整碗安胎药后,烟儿便想安睡一番。 这段时日,她嗜睡的很儿,身子也比往日要孱弱许多。 圆儿则尽心尽力地在外头守着,时不时地为烟儿泡些热茶。 如今澄苑的小厨房里已是不再殷勤地送糕点来,连热水也要圆儿自个儿去耳房的火炉上煮了来。 圆儿不止一次地在背后里怒骂过这些婆子们,只道:“先头这些婆子们没少奉承姑娘,如今世子爷不来正屋了,她们便跟红顶白地作践姑娘。” 话音甫落,一阵悦耳的丝竹之声从前厅的方向飘进了澄苑,除了丝竹之声外还有堆在一处的哄笑声。 声声处处彰显着此刻前厅的喧闹。 如此人声鼎沸的盛况与正屋里死寂般的宁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圆儿听了心里都憋闷无比,更何况是身怀有孕的烟儿。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将这满心满语的劝诫之语说出口。 如今姑娘还怀了世子爷的孩子,往后的性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郑老太太和大太太又会不会接受一个生母为哑巴的孙子? 圆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只怕自己会落下泪来。 一个多时辰后,前院那吵嚷的声响才渐渐息止下来一些,睁着眼无法入睡的烟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正当她想要阖上烟儿,掩去眸子里的伤心之时,正屋外却响起了一阵仓促不已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圆儿推开屋门的声响,再是郑老太太身边的连霜的说话声音。 “烟儿姑娘可在?老太太唤你去前厅伺候。” 圆儿听后立时蹙起了眉,前厅分明是世子爷与那位侯府嫡女的定亲宴,叫她们姑娘去伺候,岂不是在姑娘的心上扎刀? 她家姑娘还怀着子嗣,这胎本就不稳,全靠安胎药吊着呢。 连霜却是肃着脸说道:“烟儿姑娘快些过去吧,别让主子们等急了。” 圆儿当即便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烟儿赏给她的玉镯子塞给了连霜,只说:“连霜姐姐,我们姑娘来了月事,正痛的下不了地呢,求你通融通融。” 那玉镯子成色极好,饶是连霜瞧了也不免有几分眼热,可此刻的她却是不敢收下,只是冷硬地说道:“你也别难为我,便是烟儿姑娘只剩一口气,也得过去。苏小姐,未来的世子夫人点名要她去伺候,哪里是我能通融的事儿?” 第39章 跪 圆儿还欲再为烟儿抗辩, 却见连霜的脸色已灰败不堪,她只得攥住了连霜的衣襟,近乎祈求地问:“姐姐,我们姑娘连爬也不爬不起来, 又怎么能去前厅伺候?” 连霜已沉了脸, 只冷声道:“主子的吩咐, 我也只是照办而已。” 圆儿正要再说时,身后却响起了一阵的声响,便见本该在罗汉榻上安眠的烟儿已穿戴好了衣衫,正以她清瘦柔弱的身躯立在门扉旁, 目光沉静的望了过来。 分明只是一个清渺淡薄的眼神,却让圆儿霎时红了眼圈,一时连尊卑规矩都忘了,便在连霜面前嚎啕大哭道:“我们姑娘的命怎么那么苦?” 被弃如敝帚、一片真心错付就罢了, 连偷偷怀了身孕也得受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磋磨。 这干嚎般的两嗓可把连霜吓了一跳, 霎时便疑惑地望向烟儿, 觑见她清媚中凝着几分娇俏的面容,虽只着一件素色的罗衫,可娉娉婷婷地立在那儿也有些濯濯其华的气韵。 连霜在心里叹道:怪道这么多年世子爷只收用了烟儿这一个通房丫鬟。 如此貌美灵秀, 却不该生在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脸上。瞧,前厅里坐着的那些侯府嫡女, 不就在想法子磋磨她吗? “跟我走吧。”连霜收起了心内一闪而过的同情, 肃着脸领着烟儿去了前厅。 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 一路上烟儿只默然地缀在连霜身后,既是不能说话, 也是无话可说。 * 前厅内。 方才太子亲临郑国公府,庆贺郑衣息与苏烟柔这对神仙壁人结下百年姻缘, 也算是将郑国公府和宁远侯府拉到了东宫的这一条船上。 对此,宁远侯苏卓也乐见其成。毕竟陛下对皇后娘娘仍有结发夫妻的敬爱之意在,太子又是正经的中宫嫡出,大统之位非他莫属。 而五皇子的生母刘贵妃再得宠也只是个庶妃而已,且刘家与皇后的母家承恩公府又有天壤之别。 苏卓在定亲宴上豪饮了许多酒,回府时已由苏琪政片刻不离地搀扶着他,郑衣息先将未来岳丈和未来大舅兄送出了府。 再与太子在花厅内攀谈了一阵,太子和颜悦色地与他笑谈了一阵,便起身说要回东宫。 郑衣息自然要亲自将他送出郑国公府,这还不够,还得殷勤地再将他送回东宫,顺带密谈一番接下来的安排。 所以此刻郑国公府的前厅内便只剩下了郑老太太、苏氏与苏烟柔。 刘氏则与段氏去了后院说话。 苏氏正在与苏烟柔攀亲,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也认了个族亲。 若换作从前,苏烟柔定是不愿搭理苏氏,可将来她嫁到郑国公府后也免不了要与苏氏相处,当即便也给了个笑脸。 郑老太太也乐见其成,只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里笑眯眯地瞧着底下的苏烟柔。 连霜带着烟儿走进前厅时,便正好听见郑老太太将她嫁妆里的一只翡翠镯子送给苏烟柔赏玩。 那镯子成色极好、通体碧玉,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苏烟柔当即便笑盈盈地应下,对着郑老太太福了福身道:“多谢老太太。” 笑声甫落。 连霜已带着烟儿跪在了前厅正中央,因着烟儿不会说话,故只是给郑老太太磕了个头。 因喝了那安胎药的缘故,烟儿的手脚正在发虚发汗,从地上爬起来时便显得有些笨拙。 便见正摆弄着那翡翠镯子的苏烟柔倏地嗤笑了一声,眸光虽不肯往烟儿身上瞥去,可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酸厉的笑声。 “怪不得人人都说郑世子宠你。你瞧,我不过是吩咐你来前厅伺候,你却拖了这样久太肯现身。” 上首的郑老太太与苏氏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苏烟柔的话一般,一个字都不曾说。 她们大抵是知晓了苏烟柔要在嫁进郑国公府前好生磋磨烟儿一番,一是为了立下主母的威严,二也是为了挫一挫烟儿的气焰。 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儿,郑老太太和苏氏都是做过主母的人,也曾整治过夫君身边的妖妖冶冶的通房丫鬟。 自然不会在这等时候出声为烟儿出头。 苏烟柔的这一句落了下来,烟儿便又不得不重跪回地上,垂眉敛目地等候着她的发落。 她越是谨小慎微,苏烟柔的心里就越是痛快。况且郑老太太与苏氏都待她客气至极,也助长了她的气焰。 苏烟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烟儿,瞥见她姣美的好似粉桃一般的面容和跪着也挺的笔直的脊背,心里蓦地一闷,余光又瞥见她耳朵上的玛瑙坠子。 一股奔涌而来的妒火耸遍她的全身上下,催着她伸出手去夺烟儿的耳坠。 因苏烟柔的大力动作,烟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处传来一阵撕破皮肉的痛意。 她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便只能任凭苏烟柔将那玛瑙耳坠摘下,粗蛮的撕扯动作划伤了她的耳垂,渗出细细密密的血丝。 拿回玛瑙耳坠的苏烟柔终于从妒海里抽身而出,眼觑着上首的郑老太太合了眼,而对坐的苏氏却望了过来,苏烟柔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懊悔于自己的冲动,竟是与一个如此卑贱的哑巴争风吃醋。 而且她还是落于下风的那一个,一时便横眉竖目地与烟儿说:“你这丫鬟手脚不干净,竟是偷拿了我的玛瑙耳坠,便去外头跪上两个时辰吧。” 话一出口。 仿佛入定的郑老太太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她抬了眼皮,含笑着望向苏烟柔,道:“哦?我们府上竟还有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东西还偷到柔姐儿身上来了,阖该去报官才是,这才能给柔姐儿一个交代呢。” 这话虽是好似向着苏烟柔儿说的一般,可话里的讥讽意味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听得明白。 这是郑老太太不高兴了,苏烟柔要磋磨个小丫鬟也就算了,怎么还给了她泼了个“手脚不干净”的罪名,这可攀扯到了郑国公府的家风。 郑老太太自然不乐意。 苏烟柔也自觉失语,见郑老太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时便改了口风道:“许是我记错了,只是这丫鬟屡次对我不敬,祖母可要为我做主啊。” 还没嫁进郑国公府,却已是唤起了郑老太太祖母。 苏氏本在静静地喝茶,听得苏烟柔的这句撒娇之话,险些便绷不住笑了。 幸而她这点细微的动作没人瞧见。 既是苏烟柔退了半步,郑老太太便也不紧咬着不放,只道:“既如此,便让她去庭院里跪上一个时辰吧。” 苏烟柔今日不过是要来试探一下郑家人对郑衣息的这个通房丫鬟的态度,如今得了郑老太太的庇护,自然兴高采烈地应了。 两个主子之间其乐融融,却苦了跪在地砖上的烟儿。 她身子孱弱无比,耳垂又因方才苏烟柔的动作而渗下了血丝,比起那抽动筋脉的痛意,被苏烟柔肆意□□后坍塌的尊严才更戳痛着她的心。 也许一个卑贱的丫鬟本就不该提什么尊严。 可烟儿只是不明白,苏烟柔为何还要这么羞辱她?明明郑衣息已经连见也不肯见她了,分明是将一颗心都放在了苏烟柔身上的意思。 她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痛意入心,烟儿被连霜从地上搀扶起来时听见了她一句压低声音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脑海混沌的没有办法去分辨前路,只能任由连霜拉扯着往庭院里走去。 她跪得双膝疼痛不已,以为好得已差不多了的旧疾也被勾了出来。 短短半年,她先是尝了一回情爱的滋味,被郑衣息捧在云端上,又重重地摔在了泥土里。 也许泥泞之地,本就该是她待的地方。 那个寂冷的月夜里,郑衣息轻柔的啄吻也如南柯一梦般可望而不可即。 烟儿就这么跪在庭院之中,任凭四处来往的奴仆下人们对她指指点点。 膝盖上的痛意尚且能忍,人前的尊严也能弃之不顾。 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 她还这样小,能不能受住这一场磋磨? 烟儿不敢想,她只能忍着泪意,脸颊两侧被一阵阵萧瑟的秋风拂过。 不知跪了多久,本就胀胀的带有刺痛感的膝盖好似被人拿刀割了一下一般,再然后就是一阵牵连到肚子的痛感。 这股痛感从四面八方向烟儿袭来,几乎让她无所遁形、无处逃避。 她方才还跪得笔挺,如今却只能弓着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大口地喘气,洁白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瞧着是不太好了的模样。 不远处的前厅里,郑老太太正与苏烟柔在说话,苏氏也在一旁凑趣,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并没有人把目光放在庭院之中。 自然也没有人发现烟儿的异样。 还是垂立在回廊上的连霜瞧出了些端倪,她遥遥瞧了眼烟儿,见她后头的衣摆处渗出了些血丝,一时有些心惊。 莫非是来了月事? 可是瞧着这血有些止不住的势头,甚至于要浸湿烟儿垂在石子地上的衣摆,连霜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流出来的血这样多,可不像是月事。倒像是小月了。 连霜立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去寻了绿珠,将此事说了后,两人一合计便先一起使力把烟儿扶去了一处僻静之地。 又等了一会儿后,前厅里的苏烟柔才问起了烟儿,连霜却壮着胆子上前禀报道:“苏小姐,她已是跪了一个时辰了。” 烟儿的的确确是跪了半个时辰多,被抬去耳房也有两刻钟了。虽还是比一个时辰要少些,可苏烟柔一时也难以察觉,只随口嘟囔了一句:“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庭院石子路上的点点血迹已被小丫鬟们端着水冲掉了大半,故苏烟柔离去时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 李休然赶到耳房时,烟儿已疼的几乎昏厥过去。 几个郑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替他把药箱搁下,连声催促道:“李大夫,你快瞧瞧她。” 此刻的烟儿正躺在耳房的软榻上,身子佝偻成一团,因过分疼痛的缘故,全身上下好似都被汗水打湿了一般。 凑近了之后,李休然还能听见她因疼痛而泄出的呓语,声音闷闷的好似泣了血,就像一只被猎杀的小兽一般。 李休然几乎是红了眼眶,撩开烟儿的衣衫下摆,瞧见那几乎要浸湿她裙裤的鲜血,忙拿出金针来替她止血。 说罢还对身后立着的绿珠说:“她这是小产了,最好是要一碗参汤吊一吊精气神。” “小产”二字恍如一道惊雷一般把绿枝砸懵在了原地,短暂的怔愣之后,她便对上了李休然那双朗俊的面容,她蓦地红了脸。 “你且等等,我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 郑国公府里哪儿有奴仆配用参汤的道理。只是烟儿流掉的这个孩子必是世子爷的,兴许郑老太太也愿意赏下一碗。 绿珠忙辞别了李休然,一去前厅见郑老太太还在其中,忙对她行了礼道:“老太太。” 却见坐在插屏后的苏氏也绕了出来,绿枝张着嘴本是不知该不该说,只是想起耳房里气息奄奄的烟儿,若是不说,这一辈子也难以心安。 她便道:“烟儿小产了,府医说要参汤给她吊一吊精气。” 说罢,本在饮茶与说笑的郑老太太与苏氏都是一怔,两人皆不约而同地收起了笑影。 绿珠心里慌乱的直打鼓。可她转念想到她与烟儿都是一般的苦命人,挣扎着活在这深宅大院中,若是能有相帮的地方,总不能袖手旁观才是。 郑老太太听得绿珠的话都面色极为难看,她先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小产过三回的产事,再想起烟儿的这一胎定是郑衣息的种。 心里既高兴,又不高兴。 思索了许久后,她才道:“去我私库里拿吧。” 郑老太太私库里的可都是上好的百年人参,绿珠听后也是心头一喜,忙不迭地跑出了前厅。 而苏氏心里已是喜得不知所以,郑衣息竟然在成婚前闹大了通房丫鬟的肚子,这事儿可是太过不堪,若是让宁远侯府的人知晓了,这桩婚事…… 郑老太太终是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她瞥了眼喜色不作掩饰的苏氏,暗自在心里慨叹了几声,而后便道:“苏氏。” 她声音严苛沉迈,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恼怒。 自苏氏嫁进郑国公府起,郑老太太对她这个二儿媳便格外优待,也不曾对她说过什么重话,今朝是头一次用“苏氏”二字来称呼她。 苏氏不由得心间一凛。 “我知你心里在盘算着些什么,若是把这事捅出去,搅黄了息哥儿和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兴许有朝一日世子爷一位就能落到你们二房的两个庶子手里了。”郑老太太冷笑着说。 她矍铄的眸子里仿佛凝着寒刀,透过外衣窥见了苏氏的内心,苏氏也是笑意一僵,正欲解释之时,却听郑老太太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我只告诉你,这爵位绝不可能落到二房。” “老大老二都是我的嫡亲儿子,谁的孩子做世子爷与我来说没什么差别,可与我们郑国公府百年的威望来说却有天大的差别。” 苏氏哪里敢直面郑老太太的怒火,当即便要说不敢。 谁知郑老太太已把手心里握着的茶盏砸到了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几乎要震破苏氏的耳膜。 “我会把这哑巴远远地送出京城,或是让她去家庙里空度残生。其余知情的人也会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的,若是外头还有半点风言风语,就全在你身上。” 第40章 劫 郑老太太除了威胁和恐吓了苏氏一通外, 更是将知晓此事的丫鬟们统统威胁勒令了一番,吩咐她们不许往外泄露半个字。 若是府里传出了半句风言风语,便将这些知情的人统统发卖了。 “还有息哥儿那儿,这事也不许告诉他。”郑老太太面沉似水地吩咐道。 厅内厅外的丫鬟们听了后皆应了下来, 立在廊道上的连霜听了郑老太太对烟儿的安排, 心里极为不落忍。 说是让她去家庙里了却残生, 可一个身子孱弱的婢女,又该怎么在寺庙里过完残生?其实就不过就是放她自生自灭罢了,不过把话说的好听些罢了。 “让她在府里好好将养,等息哥儿大婚前, 便把她送出府去。”郑老太太如是说道。 连霜忆起在耳房里孱弱的面色煞白的烟儿,本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做了世子爷的通房丫鬟,却是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她心里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同情, 身边的翠竹见状耸了一把她的肩, 劝道:“咱们不过是伺候人的丫鬟, 只有安心听主子吩咐的道理。” 连霜听后点点头,谢过了翠竹的好意,只道:“翠竹姐姐说的是, 是我犯了痴心了。” 半个时辰后,绿珠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来, 李休然接过后便喂着烟儿喝下, 又在她的腰腹部施诊。 喝了点参汤后, 烟儿总算是缓过了些精气神,瘫软无力的四肢总算是能使上些力了, 只是下腹里的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仍是没有消减,折磨的她泪意似决堤。 耳房的软榻上铺着一层棉布, 不过须臾功夫,这棉布已被烟儿下身的血迹和恶露浸湿,模样实在是触目惊心。 她疼得额角不断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张了张嘴似是要呼痛,也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休然便只得加快手上施诊的动作,确保能完完全全地护住烟儿的性命。 至于那个与她无缘的孩子,只能化为一团尚未成形的血肉。 不多时。 那股撕心裂肺,摧心挠肝的痛意终于消弭息止。 大汗淋漓的烟儿也终于有了个喘息的机会,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反复濒死的鱼终于尝到了一点甘霖。 李休然忙走到桌案旁去写药方,如今烟儿的命虽已保住了,可身子却损伤了大半,需吃一剂要催出体内的寒气才是。 绿珠和连霜听到里头的动静息止,忙走进了耳房。绿珠的一颗心都安在俊朗的李休然之上,说话间已围在了他身侧。 “李大夫,这孩子……已没了吧?” 李休然握笔的手一顿,旋即眼觑了脸上的一切神色,只平静地回答道:“已处理好了。” 绿珠瞥见他俊白的面容,脸上的羞意更甚,只说:“我们老太太的规矩,李大夫是知晓了的。” 大户人家的阴私事众多,在其中做府医的人更要小心谨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得好好掂量。 李休然旋即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明白。” 而连霜已走到了烟儿身旁,见她半阖着眼儿,好似已脱了力的模样,想起这娇花一般的人被摧残到了这等地步,心里实在是难过。 她没本事为烟儿挣出一条生路来,也不敢将郑老太太对她的安排告诉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她几分。 连霜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条粗厚的大围布,先是盖住了烟儿的身子,而后便将还在与李休然说话的绿珠唤了过来,道:“走吧,咱们一起把她抱到澄苑去。” 这也是郑老太太的吩咐,且抱回澄苑的路上还要极为小心,且不能撞见来郑府做客的宾客们。 绿珠听到连霜的唤声后,也红着脸从李休然身前跑开,她忙与连霜一起抱起了烟儿。 本以为两个人要极为小心地才能抱得动烟儿,没想到怀中人的重量仿佛几根羽毛堆在一起一般,实在是身轻如燕,让人心悸。 李休然见状也想上前帮扶一把,可伸出手后却意识到自己是个外男,还是不能知晓太多内情的府医,便只得悻悻然地收回了手。 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着人,连霜与绿珠两人总算是将烟儿送回了澄苑,只是这等阵仗能躲过外院里的婆子,却躲不过正屋里的圆儿。 她一见烟儿这孱弱的模样,心便不停地往下坠,一股不好的预感由心而生,迫得她僵在了原地。 连霜与绿珠将烟儿放在了罗汉榻上,而后才与圆儿说:“快些烧些热水,再打了帕子替你家姑娘擦擦身子。” 这话一出,圆儿霎时身形一晃,眼瞧着便要往地上摔去,幸而连霜扶了她一把,嘴里道:“好好照顾你家姑娘,不然……” 烟儿的命就更苦了。 圆儿含着泪应了。 * 烟儿醒来的时候已日落西沉,下半身的痛意已不似几个时辰前那般疼痛。 只是醒来之后,身子没有那么疼了,心却像被蚁虫啃噬的缺了一大块,钝痛的让她喘息时只觉心肝脾肺被人挖空了一般。 她茫然地偏头,正巧能从支摘窗的窗棂处望见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黄澄澄的清辉仿佛镀了金一般,让人辨不清前路。 倏地,这个时节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纯白无暇的玉兰花,先是挂在了蜿蜿蜒蜒的灰墙之下,而后被一阵凉风拂过,落在泥泞的杂土之中。 烟儿的眸光虽着那朵玉兰花浮浮沉沉,凝神之时眼前的视线已被氤氲而起的泪意遮掩。 她倏地想起了母亲投井前念过的那一句“宁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①” 那时的她不明白这一句诗的意思,后来她学会了丹青,在郑衣息的教导下画了一朵在枝头抱香的梅花,那时才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深意。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烟儿阖上了杏眸,任凭两行清泪流淌而落。 待夜幕降临之时,李休然给烟儿配的药也终于熬煮好了,圆儿先是端了一碗粥来,让烟儿喝一些垫垫肚子,再饮下了这一碗泛着苦意的药。 圆儿煎药时已是哭过一场了,此刻的双眸仍是通红无比,烟儿扬起头时正巧瞧见圆儿红肿的双眼。 她身上虽无多少力气,可还是伸出手揉了揉圆儿手上的软肉,并朝着她莞尔一笑。 笑时眼角还噙着泪花,模样可怜又柔静。 似乎是在说:不要哭,我一切都好。 谁知圆儿见了她此等模样,眼中的泪水却愈发如断线的风筝般不停地往下落。 哭着哭着便有些止不住的态势。 姑娘怎么可能一切都好?那可是活生生的磋磨啊,流了这么多的血,膝盖上的淤青、耳朵上的伤痕,样样都触目惊心。 若这些痛还能忍受,可丧子之痛又该如何平复? 明明。 姑娘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偏偏要被人如此□□践踏。 圆儿早明白奴婢的命如蝼蚁一般轻贱不值,可她总以为姑娘是不一样的,世子爷早先与姑娘同寝同住,教姑娘读书画画,多少值钱的私物都如流水般送给了姑娘。 她本以为姑娘如此美貌灵秀,又柔顺沉静。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爷总会顾念几分旧情。 可如今却是大错特错了。 圆儿泪流不止,引得烟儿也落了泪,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挤出一抹笑道:“姑娘不能哭,将来会落下风沙眼的毛病。” 烟儿泪意涟涟地抬起手,朝着圆儿作了两个手势。虽只是两个手势,却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如今她已失了郑衣息的宠爱,圆儿却还愿意不离不弃地陪伴在侧,她心里万分感念。 只可惜她说不出来话,无法将心内盈存着的感激统统告诉圆儿。 “我去给姑娘灌个汤婆子。”圆儿擦了擦泪,又往外间走去。 烟儿便躺在罗汉榻上,目光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空荡荡的正屋里到处是富贵奢靡的摆设,烟儿望来望去,直至倦累到阖上眼睡去时,也不曾往支摘窗的方向再望去一眼。 既是那一扇支摘窗正对着郑衣息的外书房,而此刻的外书房也灯火通明。 她都不曾望过去一眼。 翌日一早。 连霜遵了老太太的吩咐,并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来澄苑瞧烟儿。 见她脸色不似昨日在耳房挣扎时那般惨白,心里的愧怍敢便也减轻了一些。 她将糕点递给了圆儿,虽是竭力掩饰,可望向烟儿的眸光里还是染上了一分同情。 烟儿却无所察觉,她只知昨日迷迷蒙蒙的时候是连霜安慰了她几句,还从圆儿口中得知了连霜和绿珠将她抱来了澄苑。 她心内感激不已,昨夜里已让圆儿将她妆奁盒里的值钱首饰统统拿了出来。 这些首饰都是郑衣息送她的,爱恋一场,她已伤成了这副模样,便也不愿再留着这些首饰。 连霜本是推辞不肯收,可听圆儿在一旁说:“连霜姐姐还是收下吧,我们姑娘也不愿再留下这些了。” 触景生情一词连霜也明白,经了昨日的惨事,她自然同情烟儿,如今见烟儿的嘴角虽还挂着笑,可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仿佛被人掐灭了一般。 哀莫大于心死,约莫就是如此。 收下这些名贵的首饰后,连霜愈发坐如针毡,喝光了两杯茶后才寻了个由头将圆儿支出了正屋。 烟儿疑惑地望了过来,便听连霜俯在她耳边将郑老太太的安排说了,而后便道:“你且去求求世子爷吧,总要寻出条活路来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爷不至于让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第41章 心死 连霜走后许久。 圆儿端着糕点盒子走进了正屋, 便见烟儿已持着那柔弱无比的身子,挣扎着从罗汉榻上起了身。 她本就红肿如桃儿般的杏眸愈发黯淡无光,身形颤颤巍巍的好似被风霜拍打的白莲,说不清的柔弱与可怜。 圆儿忙搁下了手里的糕点盒子, 走上前去扶住了烟儿, 嘴里问道:“姑娘, 您要去哪儿?” 烟儿扬起通红的眸子,伤心彷徨到了极致,已是再流不出来泪水了。 她被圆儿扶住了身子,脱了力的身躯也终于能做出了两个手势。 手势繁复, 可前段时日她已在圆儿面前演示了无数次。 所以圆儿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姑娘要去寻世子爷?” 烟儿点了点头,已是决定要往外书房走去。 她能从这场伤心彻骨的情爱之中挣扎而出,多亏了连霜、圆儿以及李休然等人的援助,自然对连霜的话深信不疑。 郑老太太要让她死, 是因为她成了郑衣息的污点, 在成婚前怀了他的子嗣。 可她不想死, 她想好好活着。 她如今也是明白了郑衣息的薄冷无情,已是不再对他有任何的期望,却还是不死心地盼着他能顾念一点点旧情, 放她一条生路。 圆儿欲搀扶着烟儿往正屋外走去,谁知烟儿却摆了摆手, 硬是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往外头走去。 她心里刹那间慌乱到了极致, 并没有十成十地把握地能保住自己的命, 也至少不能拖累了圆儿。 从正屋到书房不过几百步的路程,烟儿却走了足足一刻钟, 她单薄的身形隐于夜色之中,每走下的一步都会勾起浑身筋肉上的丝丝抽痛。 这些痛也在告诉她, 将真心交付给错误的人,会得到怎么样的报应。 她头一回用足尖去丈量她与郑衣息之间的距离,原来仅靠她一片痴心,走向他竟是这般地苦难。 这一刻的烟儿总算是明白了何为云泥之别。 书房门前正坐着小武和无双二人,他们本在说笑,回身瞧见身形摇晃的烟儿后,俱都蹙起了眉,只说:“世子爷不在。” 烟儿艰难地转了转头,目光望向了灯火通明的外书房,虽瞧不真切里头是否有人在,可既是烛火亮着,就该有人在。 夜色影影绰绰,她忍着身上的痛意,朝着小武做了个手势。 她已是在尽力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并非是死缠烂打,也并非是纠缠求宠,她只是想再见一面郑衣息,求他放她一条生路。 可小武哪儿会给烟儿好脸色,如今郑衣息已是要迎娶侯府家的嫡女,这个通房丫鬟与摆设无异。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懂手语。 “我说了,世子爷不在。”小武道。 一个时辰前,郑衣息就与双喜一起出去了,去的是何处也不曾告诉小武,小武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 可烟儿如何会相信这样的推脱之语,她下意识地只以为郑衣息不愿见她,满心的悲怆与哀伤,而后又煊成了深切的愤然。 他也想让她死,毕竟他即将要迎娶侯府嫡女,自然不能与通房丫鬟闹出什么珠胎暗结的丑事来。 若是她死了,就能给他的名门正妻一个交代了。 夜风渐凉,正往烟儿身上拂来。可她却是一点也觉察不到冷意,只因她此刻的心已是如坠冰窟。 “一个低贱的奴婢怎么还敢来攀扯爷?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爷迎娶的正妻可是侯府的嫡女。”小武与无双的嗤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下显得那么清晰可闻。 低贱、高贵。 这样的词烟儿听过太多了。 奴婢兴许生下来就要低人一等。可烟儿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从没有本分要勾.引郑衣息或是做他通房丫鬟的意思。 明明都是郑衣息迫了她,这孩子难道还是她一人有的不成?可瞧瞧,到头来伤了身子、要丢了性命的人也只有她。 而郑衣息却能漠然地置身事外。 凭什么? 那些能明白、不能明白的事儿,烟儿往后都不想再去明白了。 她不仅是一片真心错付,爱上的还是个无情无义之人,纵然这世上的人里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可难道身处上位者就一定高贵吗? 不,譬如郑衣息,自私自利到了极致的人,必然是低贱的。 这样的人,哪里配被她放在心上? 蠢。 是她太蠢了。 烟儿倏地自嘲一笑,缓了缓心神,扶着墙调转了方向,亦步亦趋地走回了正屋。 此刻她已不再去想郑衣息,不再去想自己的前路为何。那些情爱虚无缥缈,譬如一阵无足轻重的轻烟,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那些情动时的狗屁誓言,如今听来只让人觉得无比讽刺。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脑海里回想的都是娘亲投井前告诉过她的话语。 娘亲说,我们烟儿虽然生下来就是个天残之人,可只要心底善良,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就不必任何人差。 娘亲还说,烟儿不要自轻自贱,要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即使所有人都看低你,你也不能看低你自己。 是了,她坦坦荡荡地爱人,并没有半分错处。 卑微、低贱、自私自利的人不是她,而是郑衣息。 烟儿收起了泪意,身子虽僵硬无比,一颗心也碎的七零八落,可她立在迎面而来的风头之中,如墙角的那株白玉兰一般落在了最低处的泥泞里。 越是残破,越是泥泞,越是跌到了谷底,她反倒从心内生出了一股力气,一股攀腾而上的力气。 苏烟柔恶毒、郑衣息阴狠,刘氏佛口蛇心,郑老太太也是一副假慈悲的模样。 她们想碾死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可烟儿不想如了她们的意。 正屋里的圆儿一直在等着烟儿回来,听得廊道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后,忙走到外头去迎接烟儿。 她一头钻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却见身形瘦弱的烟儿正如苍松翠柏一般立在廊道之上,眉目虽还是红肿无比,却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好似不一样了。 “姑娘。” 一声低吟将烟儿从纷乱的思绪中唤醒,她回身朝着圆儿挤出了一抹笑意。 她浑身上下并没有多少气力,只是不想让圆儿担心。 回正屋之后,烟儿便躺在了罗汉榻之上,吹了许久的冷风,已是让她头重脚轻。 圆儿守了烟儿一夜,心里虽说不上来有什么实感,可她却是觉得烟儿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起码她不会再想先头那些日子一般,日日夜夜地等着郑衣息,或是望着支摘窗出神发愣,或是干脆在廊道上候上好几个时辰。 不等了也好。 世子爷如此薄情寡性,姑娘还是早些认清这一点才是。 * 此刻的郑衣息的确不在府上。 太子与五皇子在御前起了争执,且陛下还偏袒在了五皇子这一头,直把太子气得连夜把幕僚都唤来了东宫。 商议着要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总要让五皇子彻底没有夺嫡的能力才是。 郑衣息自然也不能缺席,只是他这段时日睡的都不安稳,闲暇时总会忆起烟儿,思及她素来孱弱,又身子不适。 也不知如今大好了没有。 他心里又是担心又是茫然,既想去亲自瞧一瞧烟儿,又不想在成婚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明明他这般身份的人不该把一个哑女如此放在心上,可偏偏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心。 这一点,让郑衣息无比厌恶。 厌恶自己,也厌恶让自己心思浮动的烟儿。 他思绪如此纷杂,以至于连太子的回话都没听见。便见太子蹙起了眉,瞥见郑衣息满面的疲惫后,只道:“本宫也知你这几日累了,便早些回去吧,只记得要哄好你那未婚妻,宁远侯府断不能靠到老五那一头去。” 这样的话语太子已对郑衣息说过无数次了,他实在是听厌了,当即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从东宫离去时已近天明,双喜早已靠在东宫大门外闭眼休憩了起来,郑衣息出来后他才睁开了眼睛。 “爷。” 郑衣息没理他,翻身上马后便往郑国公府行去,只是行到半路之后到底是没忍住,问了双喜一声:“烟儿的病怎么样了?” 说的就是前两日李休然上门为烟儿诊治一事。 双喜也在骑马,他马术并不精湛,不过僵着身子秉着全身的力气才能不摔下去。 “那一日奴才去送帖子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知晓烟儿的身子如何了。 郑衣息的脸色愈发难看,已是冷的仿佛能拧出汁来一般。 双喜撇了撇嘴,忆起这段时日澄苑奇怪的氛围,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爷既是日日都想着烟儿姑娘,何必要躲着他呢?” 话音甫落。 前侧正在骑马的郑衣息却倏地勒了缰绳,回身望向双喜的眸子里有无措、有被窥探隐秘的恼怒、也有一丝怔然,如此鲜明,在无边的夜色下都能让人瞧个一清二楚。 双喜忖度了好几日,瞧着郑衣息好几日都不开怀,才状着胆子将这话说了出来。 “奴才实在是不明白,爷可是郑国公府的世子爷,与苏小姐也是门当户对。何必要如此压抑着自己?烟儿姑娘本就是您的通房,您宠着她些也情有可原。” 郑衣息先是一愣,好似是把双喜的话听入了耳中,好似又将这话拂往了地上。 那些雄图伟业,那些世家联姻之间的隐忍,世子爷的地位,娘亲的身后名,双喜怎么会明白? 他的确是有几分在意烟儿,可这点在意与权势地位相比一点也不重要。 郑衣息便在心头安慰自己,再过些时日就好了,等他娶了苏烟柔,亦或是等太子登上了帝位,他也能靠着从龙之功扬眉吐气。 到时无边的权势地位揽在手心,他想要什么东西会得不到? 一个哑巴,实在不该乱了他的心志,被他放在心上。 第42章 逃 郑老太太派来的人来瞧了烟儿好几回, 烟儿回回都作出一副身子孱弱的模样,连抬头、微笑都耗尽了全部气力。 且她唇舌泛白不堪,颇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模样。 连霜回去向郑老太太禀告时也是实话实说,只叹息着道:“奴婢观那哑女情状, 只怕是拖不到世子爷大婚了。” 她红着眼答话, 心里委实为烟儿不值, 可这点心思也只能憋在心里。 郑老太太听后也是一愣,低声地念了一句佛,沉思了半晌后才说:“等她死后,给她制个木馆葬了, 再给她家人五两银子。”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郑老太太为求心安也不愿再将她挪去家苗。 既是瞧着寿数不长,那便索性不去管她了吧。 连霜面上笑着附和了一句“老太太仁善”,心里却慨叹道: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还为世子爷怀了子嗣, 到头来却只值五两银子。 老太太身旁桌案上摆着的那琉璃杯盏都要十两银子。 这就是她们奴婢的命数, 实在是可悲可叹。 而烟儿装病送走了连霜后,便把圆儿叫到了罗汉榻旁,将郑衣息送她的值钱器具统统给了她。 “叫个信得过的人去外头折价卖了, 不要再让第三个知道。”烟儿的手势意思简单明了。 圆儿大抵是知晓了府里的主子们对烟儿的安排,“她”如今是郑衣息婚前的污点, 他们统统不想姑娘再活着, 如今姑娘也只能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连霜和绿珠方才来瞧姑娘时, 分明发觉出了姑娘的“病”有些奇怪,可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只按着圆儿所说的病症报去了老太太那儿。 圆儿想,郑国公府内的主子们都是吃人的妖怪, 可那些同为奴婢的姐姐妹妹却各有各的心善,譬如烟儿,就是她遇到过的性情最和善的姐姐。 这样好的人,自然不能白白死去。 “姑娘放心,你只顾着你自己就好。即便东窗事发,主子们也怪不到我头上来。”圆儿眸色坚定地说。 即便怪她,也不过是打十几个板子罢了,她可是家生子,总比外头采买来的丫鬟多两分倚靠。 烟儿捏了捏圆儿的手,感激的话说不出口,只能将自己手掌内的热意传达给她,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她的谢意。 可圆儿却反握住了烟儿的手,一时眸中竟是沁出了些泪意,她道:“听那些老婆子们说,外头时常有穷凶极恶土匪和拐子,姑娘可万万要当心。” 烟儿点点头,正欲再朝着圆儿作几个手势时,李休然已来了澄苑,立在廊道上唤了一声。 圆儿忙去领他进来,又亲自在正屋门前站岗,只生怕被人偷听了去。 李休然一掀开屋内的软帘,瞥见罗汉榻面色惨白的就像将死之人的烟儿后,眸子倏地睁大了不少,说话的音调都在发颤。 “烟儿,你这是怎么了?” 烟儿忙朝着他摆摆手,又指了指妆奁盒里的脂粉,再指向自己的面色。 李休然这才放下了心,替烟儿诊了脉后说:“好端端装病做什么?” 烟儿闻言也抬起了杏眸,将眸底的沉静与哀痛统统展露在李休然面前。 她想活下去,就要逃出郑国公府。而唯一能逃出郑国公府的方法便是装死脱身。 这就不得不借助李休然的医术。 思及此,烟儿便撑着手臂在罗汉榻上坐正了身子,她就这样朝着李休然跪了下来,眸中隐隐有泪花浮动,袖边还呈起了数十张银票。 这都是郑衣息曾赏下来给她的银票,如今她便想用这些银票买自己一条命。 李休然心内怔然不已,他盯着烟儿瞧了许久,心内既是怜惜又是慨然。 “假死的药很伤身子。”他将银票还给了烟儿,只如是说道。 而这假死的药非但只是伤身子那么简单,烟儿本就有些宫寒之症,小月之后又伤了身子,若再服用那假死之药,只怕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再有子嗣了。 “你可想清楚了?”李休然问她。 烟儿有一瞬间的怔愣,可那怔愣也不过持续了几息,她连命都要没有了,再去谈什么子嗣不子嗣的也着实太过虚无缥缈。 她先是将李休然推辞不要的银票重递给了他。 已欠了他这么多人情,不能再多了。 而后才神色庄重、肃穆地点了点头。 * 郑衣息回澄苑后,小武便顶替了双喜的活儿,在书房内外伺候着。 他小心翼翼地拿了茶壶替郑衣息斟茶,退去时冷不丁被郑衣息唤住。 回身见郑衣息眸色深深地问:“她怎么样了?” “她”指的是谁实在太明显不过,小武立时答道:“烟儿姑娘一切都好,昨儿夜里还来外书房寻爷呢。” 这话说出口也是为了试探一番郑衣息对烟儿的态度。 果不其然,郑衣息听后也只是凝神了一会儿,而后便继续提笔写字,根本不把烟儿放在心上。 小武嘴角一勾,忖度着郑衣息的心意说:“世子爷人多事忙,自然没空搭理烟儿姑娘,再者世子爷与苏小姐大婚在即,也该让烟儿姑娘明白自己的身份才是。” 一席话说出口后郑衣息却连头也没抬,只顾着凝神写字,倒让小武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 隔了许久,郑衣息才搁下了手里的狼毫,漫不经心地说道:“出去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似没有恼怒,也好似根本没有把小武的话放在心上。 小武本就爱揣度郑衣息的心思,如今更是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愈发不把烟儿放在眼里了,只预备着等苏烟柔进了门,再好生奉承服侍这位世子夫人。 而小武离去之后,郑衣息也无心再练字。只盯着那一摞宣纸中藏在最下面的那一张发愣。 上头只歪歪扭扭地写着“郑”“衣”“息”三个字,如此蹩脚的字迹,一瞧便知出自烟儿之手。 郑衣息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以修长的指节去描绘那"衣"、"息"二字以外的渲染的墨迹。 仿佛能借着这个动作拂到烟儿莹白细润的柔荑一般。 她在写下“郑衣息”三个字时,心里可是在企盼着与自己岁岁年年、相离不弃? 他仍记得上一回与烟儿在这书房里练字时也是这样阳光明媚的日色,她娉娉婷婷地立在翘头案前提笔运气着写字。 他也如现在这般倚靠在扶手椅里,望着烟儿的眸光里漾着些暖色的涟漪。 时隔这么久,郑衣息依旧记得那一日他心头浮起的闲适与惬意,就好似把那些争名逐利的心都丢在了一旁,不必烦心,不必忧虑,只要恣意地做他自己。 郑衣息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竭力忍耐,却是怎么也忍耐不了。 似乎从刻意不与烟儿相见开始,他便不曾真心实意地笑过一回。 甚至于此刻的空虚与思念催着他生出了一股“离经叛道”的心思。 他非要娶苏烟柔为妻吗?那些飘渺得连手都抓不住的权势当真这么重要吗?他非要这么躲着烟儿吗? 为什么他就要非得隐忍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他就不能循着本心去与烟儿亲近? 思绪纷飞的那一刻,郑衣息才僵滞般地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本心当真与那个哑巴有关。 这一刻,郑衣息便从扶手椅里起了身,步伐沉稳有致地走到了廊道之上,已是在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他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势头,这一刻想见一见烟儿的心思盖过了那些争名逐利的心。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立在泰山石阶下的小武出声将他从这股情绪之中拉回人世间。 “世子爷,老太太有急事寻您。” 一声呼唤,让他神智归位,眸色清明无比。他怔然地望着不远处的正屋,立了不知多久,还是折返了方向,往荣禧堂走去。 * 荣禧堂内。 段氏正坐在郑老太太下首,手里捧着丫鬟刚斟好的热茶,却是没有心思饮茶。 郑老太太面色还算和顺,瞥了眼竭力掩饰却还是倍显慌张的段氏,笑着与身侧的绿珠说道:“再找个小丫鬟去催一催世子爷。” 段氏却笑着阻拦道:“不必催,他们年轻人事多,我等等也无妨。” 态度恭敬谦卑的好似有些心虚一般。 郑老太太心下约莫有几分猜测,只说道:“苏夫人的意思是,把息哥儿和柔姐儿的婚事提前到十天后?缘何要这般急切的成婚?太唐突了只怕面上不好看。” 段氏笑答道:“定婚宴都已办好了,帖子也拟的差不多了,柔姐儿的嫁妆也都备齐了。如今朝堂局势不明,为免生事端,还是提前的好。” 说话间,郑衣息也走进了荣禧堂,郑老太太向他提起了婚事提前一事。 他万分惊讶,忙问段氏:“这是为何?” 段氏还是那番说辞,郑衣息听后心头无比疑惑,却仍是道:“一切都由祖母做主。” 郑老太太凝神沉默了许久,久到段氏以为这位老太太瞧出了什么端倪,心下愈发惶恐不安。 “好,就依着苏夫人的话办。”郑老太太的脸上终于显出了喜色。 话音甫落。 段氏高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又与郑老太太寒暄了一阵后才离开了郑国公府。 等段氏离去后,郑老太太立时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神色沉沉地与郑衣息说:“苏家不知闹出了什么幺蛾子,她们既然要把婚事提前,那就提前吧,横竖你娶苏烟柔也不是为了她这个人。” 若说句心底话,郑老太太实在是不喜欢苏烟柔那副被娇宠得近乎刁蛮的性子,也觉得这桩婚事委屈了郑衣息。 郑衣息听后点点头,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若有所思。 祖孙二人相对无言,还是郑老太太饮了一杯茶之后,盯着郑衣息凝苦的面容,说了句:“你那个通房丫鬟烟儿。” 话只说到此处,愣神的郑衣息已抬起了头,眸子从方才黯淡无光的模样迸出了夺目的光辉。 郑老太太心下一沉,好半晌才说:“她身子不好,祖母会多赏些药材给她。” 她还是不敢告诉郑衣息烟儿落胎一事,婚事在即,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郑衣息听后便谢过了郑老太太的赏赐,旋即便要推辞离去。 谁知他方起身,郑老太太便说:“你若中意那丫鬟,等成婚后将她抬成姨娘就是了。你也是咱们府上的世子爷,不必讨好苏家到这个地步,京城里多少爷们儿养粉头外室,难道你还不能养个通房丫鬟了?” 说罢,她又补了一句:“不过这段时日还是要多忙着你的婚事,婚后再去瞧那丫鬟吧。” 郑衣息心头一动,瞧着郑老太太关切的目光,默了良久后,一一应下。 * 整个郑国公府的人都知晓郑衣息与苏烟柔婚事提前。 “病重”的烟儿也在小武与无双的帮助下搬出了正屋,改而宿在了寮房内。 自始至终。 烟儿都不曾见过郑衣息一面,她也一味地放任自己“枯萎”,等待着重获自由的一日。 大婚前夜。 病重到难以喘息的烟儿连手都难以抬起,这一日澄苑的下人们都去前厅们听管事的派遣,隔着窗走过寮房时瞧见了里头病重的奄奄一息的烟儿。 小武率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说:“双喜和这哑巴把关系搞好有什么用?她病成这样爷连问都没问一声。” 一旁的无双也笑着附和道:“这是自然,世子爷马上就要娶侯府嫡女进门,又怎么会把一个卑贱的哑巴放在心上。” “而且,这哑巴当初能住进正屋,得爷宠爱。不也是因着有几分相像苏小姐的缘故吗?如今爷要娶正主了,又怎么还会搭理这个哑巴?”他笑着添了这一句。 一墙之隔的烟儿将这番话语听进了耳朵里,心头最后一丝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她明白郑衣息的无情无义,也知晓了他的卑劣自私。可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向自己这个奴婢许下那些誓言。 他大可不必用那些柔情蜜语来哄骗自己,不应该也没必要。 原来是因为苏烟柔。郑衣息把自己当成了苏烟柔的替身。 那些情动时的旖旎爱意是真的,所以才会以假乱真地让她付出了真心,只是那爱意是给苏烟柔的而已。 她从头到尾只是个替身。 烟儿阖上了杏眸,流下了她为郑衣息流的最后一滴眼泪,也是在郑国公府的最后一滴眼泪。 倏地,她听见东边的前厅里响起了一阵奏乐之声,那是抑扬顿挫的喜调,昭示着明日的大婚之宴。 名门公子,喜得佳妻。 恢宏盛大的婚宴之后,结为连理,永生不弃。 没人知晓这间昏暗的寮房里,郑衣息曾对着一个哑女许下过山盟海誓。 连烟儿也不知道,她只想像墙角的白玉兰一样,迎着东风,盛放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 第43章 死遁 这几日郑衣息的确忙于处理大婚之事, 以及宁远侯府弄出来的这一桩丑事。 先头段氏眼巴巴地来郑国公府提及婚事,只恨不得在短短的几日内就把如此繁复的婚事办下来。 郑老太太这么些年也炼就了一双识人的火眼金睛,当即便觉察出了不对劲,遣人去打听消息。 这一打听就打听出了苏烟柔与五皇子的丑事, 消息是五皇子府的婆子们放出去的, 言及郑苏两府订婚宴后苏烟柔与五皇子私会一事。 且据那婆子说, 苏烟柔一直对五皇子一往情深,那一日是伤心太过,太会情难自抑地与五皇子有了首尾。 这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非但是传到了郑国公府的人耳朵里, 同样也传到了宁远侯耳中。 苏卓已为了此事熬了两个大夜,嘴角长了两个燎泡,正在外书房内焦急地踱步。 段氏正坐在玫瑰镂金扶手椅里,往日里趾高气扬的主母却期期艾艾地不敢多言。 陆姨娘端着一碗莲子羹来了外书房, 一进门先是朝着段氏行了礼, 而后便走到苏卓身前道:“侯爷, 妾身为你亲自……” 话未完,一向对她宠爱有加、和颜悦色的苏卓却挥手打翻了那一碗莲子羹,嘴里骂道:“滚回去。” 陆姨娘怔然地不知所措, 段氏便从扶手椅里起了身,对陆姨娘说:“侯爷心情不好, 不是冲着你的, 先出去吧。” 陆姨娘这才噙着泪退下了。 “侯爷, 事已至此。咱们还是要稳住郑国公府的这桩婚事才是。”段氏轻声说道。 对于这个正妻,苏卓再恼火总也得忌惮她背后的娘家, 故他只得沉声道:“你到底是怎样教养柔姐儿的?竟让她做出如此不堪的丑事来。” 段氏眼眶一红,忙为苏烟柔辩解道:“柔姐儿也是中了五皇子的套, 一去赴会便晕了,醒来时已不着寸缕。”她也知这话说出口难为情的很儿,便越说声音越轻。 苏卓狠厉的眸光已经望了过来,嘴里也没好气道:“中了套?五皇子一个外男下帖子让她去赴会,她怎么就能舔着脸去赴约?她和郑衣息的大婚日子近在咫尺!” 这话一出,段氏已是辩无可辩。 发泄了一通后,苏卓也不舍得让这个嫡女去家庙里了却残生,只思虑着要怎么为她擦屁股。 “把柔姐儿的嫁妆加厚三成,田产铺子换成银票。” 段氏听后一惊,可觑见苏卓阴沉的好似铁锅般的面色,便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 东宫内。 太子裴霁成恼怒地砸了一套东番上贡来的月牙石杯盏,由此还不解气,总要把书桌里博古架上的所有器具统统砸个干净才好。 郑衣息进书房时撞见的便是如此混乱的景象,一地狼藉之下,盛怒的太子猩红着眸子,怒火已是临到了喉咙口。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五皇子在金銮殿大言不惭地与宁远侯苏卓攀起了亲家,俨然是把宁远侯府的兵权视作己有。 “你来了。”太子终是敛起了些怒火,扬着眸子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也知晓了苏烟柔与五皇子之间的糊涂事,晨起时还收到了苏烟柔写给他的信,信上说了,苏烟柔是被五皇子哄骗出府,这才会着了他的道。 只是郑衣息并非蠢人,即使苏烟柔将话说的再好听,再寻出多少合适的理由出来,也难以掩盖她与五皇子私会的事实。 郑衣息本就对苏烟柔多有嫌恶,如今满京城都知晓了他郑衣息即将要娶个不贞不洁的正妻进门,他的脸皮已是被人踩在了脚下。 太子恼怒是因为五皇子与他争锋相对,和陛下对五皇子的有意偏袒,五皇子恼怒是因宁远侯府仍要与郑国公府践行婚约,宁远侯府恼怒是因为嫡女的名声坏了。 各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其间从没有人在意过郑衣息的感受。 譬如太子发了一通火后还是对郑衣息说:“辛苦你了,将来本宫替你挑两个貌美又柔顺的美妾进门,总不至于让你身边两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瞧瞧,分明是要让他忍受这一番屈辱,却把话说的这样好听。 郑衣息垂在身子两侧的手不断地收紧,直至攥紧后指节间泛白,痛意才驱使他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笑容道:“多谢殿下。” 从外书房走到东宫大门约莫有一刻钟的路途,郑衣息非但是驻足观赏了东宫内的妍丽景色,心境也从憋闷恼怒变成了豁然开朗。 他想,既是人人都不在意他的感受,人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肆意而为,那他何必再如此委屈自己? 倒不如纵情声色,肆意而为。 思绪潮起潮落、纷杂反复,烟儿低头时那清浅黛眉下的姣丽面容却总是飘浮在郑衣息心头。 “回府。”出东宫大门时,他倏地勾起了笑意,与双喜这般说道。 驾马回郑国公府的路上,郑衣息只觉得风清木秀,连街道两侧丛生的杂草也显得那么精巧可爱。 积压在心头的阴霾消弭的干干净净,悦然之下,他甚至还大发善心地扔了一袋银子给路边行乞的痴儿。 双喜不知所以,却总觉得世子爷如此反常的神态与烟儿有关。 行到郑国公府的红漆木大门前,郑衣息先一步跨进门槛,步伐间染上了几分松快之意,而双喜却负责把两匹马领去马厩之中。 马厩旁便是一处通往府外的角门,便见正老太太院里的连霜正立在角门处,眼眶微红,神情戚戚。 双喜忙走了过去,笑问:“连霜姐姐怎么在这儿。”凑近后瞧见了连霜的面色后,只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连霜抹了抹眼泪,只含糊其辞道:“没什么事,就是有个小姐妹病了,被挪到府外去了。” 双喜还笑着安慰她道:“连霜姐姐别伤心,待她大好了,自能回府来伺候。倒时她又能和连霜姐姐一起作伴了。” 连霜虽是勉强应下了双喜的话,可背过身时却说了一句“只愿她再也不回来才是。” * 郑衣息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前段时日身上的那股沉郁之气荡然无存,脸上也不见半分恼怒之色。 走进澄苑时可把庭院里的小武和无双吓了一跳。 小武舔着脸迎了上去,只说:“爷,新房都已收拾妥当了,各处都挂上了喜字和红灯笼。” 郑衣息敷衍地应了下来,旋即就要踏上石阶,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谁知才走了两步,小武便接着说道:“还有那哑巴,我也让她挪出正屋了。那正屋是爷和世子夫人……” 话未说完,小武已挨了郑衣息一脚,心窝处传来一阵钝痛,踢得他立时跌在了地上。 “我何时下过这样的吩咐?”郑衣息匪夷所思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小武,恼火到了极致,已是在疑惑这个奴才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做他的主。 小武心口痛的不得了,可抬眸瞧见了郑衣息气得胸膛不断上下起伏的样子,连痛也不敢呼,只道:“爷,您消消气,都是奴才不好。” “还有。”郑衣息眯起了眼睛,冷厉的狠意从漆色的瞳仁中泄出,“谁让你喊她哑巴的?” 小武迎着郑衣息突如其来的怒火,心里既是惶恐,又是懊悔。他还是太自作聪明了一些,自以为揣摩到了郑衣息的心思,却不知这位主子对那哑巴的心思极难琢磨。 “去领五十大板,不死就继续伺候着。”郑衣息冷冰冰的吩咐落了下来,小武已仿佛丢了半条命。 五十大板,即便不死也是个残废了。 郑衣息立时就要去寮房寻烟儿,可圆儿不知为何正立在寮房外头,瞧见郑衣息走过来的身影后,好似护犊子一般护在了寮房门前。 “世子爷。”她唤了一声,眸子里有惊惧掠过。 郑衣息对圆儿的态度尚且还算和煦,且他如今心头盈润着些对烟儿的愧疚,说话时便没有往日里那般冷硬。 “你家姑娘可大好了?我去瞧瞧她。”说着,他就要撩开寮房的门帘。 谁知圆儿却硬生生地顶在他跟前,只道:“世子爷请回吧。” 澄苑之中,还是头一次有丫鬟敢如此顶撞郑衣息,郑衣息却也忘了恼怒,想起自己这段时日躲着烟儿的行径,她若是闹起了小脾气也是应该的。 “前些时日事忙,一直没空来瞧她。”郑衣息眸光闪烁,好似是为了自己寻了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可没想到圆儿却恍若未闻,只是重复了一遍:“世子爷请回吧。” 神色哀伤的非同以往,没来由地让郑衣息心下一沉。 恰在这时,双喜回了澄苑,一进院子便瞧见了正在被打板子的小武,神色倏地一喜。 可走到下人寮房处,却又瞧见了立在门口的郑衣息,方才他脸上洋溢着的喜色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些森然的歉疚。 双喜正欲走上前去与郑衣息说话,回廊上却来了个二房的婆子,正是苏氏身边最受器重的金嬷嬷。 她遥遥地立在回廊上,笑着对郑衣息说:“三爷有要紧事儿要与世子爷说呢。” 催促声响起了几回,郑衣息才把目光从眼前的寮房之中收回。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或许他应该为了烟儿的拿乔而倍感恼怒,或许也该斥责她不知尊卑。 可这样的话他如今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细细密密的歉疚与不忍好似蛛网一般包裹住了他,既是裹住了他的怒意,也裹住了他的高高在上的自尊。 金嬷嬷的说话声第三次响起时,郑衣息终于是走上了回廊,一步三回头地瞧着身后的寮房,见里头的人没有半分动静后,这才往二房而去。 二房最东边的易竹阁是郑衣炳的住所,郑衣息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冲鼻的酒气,便见郑衣炳正坐在软塌之中,手里还提着个酒壶。 郑衣息本就心绪不佳,见状则立马快步上前拿走了郑衣炳手里的酒壶,沉着脸骂道:“大白天喝成这样做什么?” 郑衣炳生的虽不如郑衣息丰神俊朗,可却也是个面貌清俊的公子,只是被声色犬马的荒.淫日子掏空了底子。 他一见郑衣息便落下泪来,只道:“小雨儿怀了我的孩子,却一尸两命难产而死。我心里实在是难受。” 小雨儿便是郑衣炳这段时日最宠爱的外室,生的秀美灵巧,还能歌善舞,最是讨郑衣炳的欢心。 有了小雨儿以后,郑衣炳连花楼都不逛了,关起门在葫芦巷的一间屋舍里和小雨儿做起了一对夫妻。 可谁曾想小雨儿却这般福薄,带着孩子离他而去。 郑衣炳心痛得难以言喻,便只能借酒浇愁,才能驱散些心头的钝痛。 郑衣息听得此话后微微有些怔愣,可想起这位三弟往日的风流作风,便说道:“行了,过几日等你瞧上了另外的美人儿,便把这个小雨儿丢到一旁了。” 郑衣炳却扬起了满是泪意的眸子,嬉皮笑脸、混不吝惯了的人眸中却掠过了那么神伤的情绪,彷如丢了魂一般地说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小雨儿。她走了,我的命也丢了。” 这一声话语彷如平地响起的惊雷,炸开在郑衣息的耳畔,一时震得让他忘了呼吸,心间不停地发颤。 那些刻意回避、刻意压抑的情潮好似终于寻到了一个口气,正成群结队地往外钻营,没有丝毫遮挡地暴露在郑衣息眼前。 他张了张嘴,没有直视郑衣炳的眸子,只问:“可她身份低微,配不上你。” 郑衣炳虽风流无度,却从没有主仆尊卑之分,当即便蹙着眉说:“哥哥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情爱之事如何有尊卑之分,即便小雨儿是个卑贱到尘埃里的乞丐,那又如何?我爱的是她的聪慧仁善,并非是那一套庸俗的世道名声。” 这番话好似一记火辣辣的巴掌,把郑衣息扇得头重脚轻,往日他总觉得三弟是个再糊涂不过的人,如今却是相形见惭,万分窘迫。 郑衣炳说了这一会儿话,酒意也驱散了一些,便也想起了他让郑衣息来二房的原因。 “昨日我去给太太请安的时候,正巧听见那些丫鬟们在嚼舌根。说是哥哥房里的通房丫鬟怀了孩子,却又掉了。身子怎么也养不好,如今已被人一席草卷从东门抬出去了。那几个丫鬟还说,是祖母吩咐要瞒着你,可我听着只觉得哥哥身边的那丫鬟好生可怜……” 话音未落,方才还一脸淡然地在数落他的郑衣息已如疾风骤雨般离开了易竹阁,背影慌乱无措到了极致,跑下石阶时还重重地跌了一跤。 第44章 悔 圆儿立在寮房外, 眸光随着东边墙角处被风拂起的大红灯笼而摇曳起伏。 她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害怕是假的。 烟儿虽“病”了一些时日,服了假死之药后也和那些濒临死亡的人没有什么差别,可仍是有被发觉的可能性, 倒是非但是姑娘活不下来, 连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圆儿塞了些银子给那些婆子们, 也让连霜去郑老太太跟前禀报了一回。 郑老太太听后却说要赏烟儿一口薄馆,在郑家京郊外的庄子上发丧。 如此一来,烟儿假死一事便穿了帮,圆儿不得已之下便编造了一个极为蹩脚的谎言, 她哭着对绿珠说:“姑娘死前口痰生黄,兴许是得了痨症。不如一卷草席扔到乱葬岗去,我让我哥哥将她烧了,再把她的骨灰撒进湖泊里, 也好让她解了束缚, 下辈子自由自在的。” 绿珠听了圆儿这番话也是心有戚戚, 一时也掩着帕子落了一回泪,嘴里道:“咱们丫鬟的命就是苦。” 她去郑老太太面前禀报了此事,郑老太太也为之感叹了一番, 让人把给烟儿丧银加厚了两倍。 “府里将要办喜宴,万不能在喜宴前闹出这样的事儿来。”郑老太太紧锁眉头, 心中对烟儿的怜惜不过掠过一瞬, 而后又是另一阵担忧。 绿珠顺着老太太的话应了, 出荣禧堂后便给了前院的几个婆子们一些赏钱,央着她们把只剩一口气的烟儿抬出郑国公府。 只是不要送去城北的乱葬场, 寻个僻静些的地方放下来就是了。 连霜听得此消息后也去了澄苑,目送着那几个婆子们用一床草席把烟儿抬出了澄苑, 她脸上盖着白布,路过身侧时连霜已不忍细看。 她把烟儿送到了角门处,思及她端庄秀美的灵巧模样和那日将首饰都赠给自己的大度可亲,泪水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却不想遇上了郑衣息身旁的双喜。那时的连霜正在为烟儿不值,对双喜说话也没个好脸色。 圆儿也是如此。她自知自己身份低微,只要郑衣息抬抬手,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如此,她方才还是不假辞色地挡在了寮房面前,也回绝了郑衣息要进寮房内探望烟儿的举措。 虽然那时的寮房里早已没有了烟儿的身影,可圆儿就是不愿意。 姑娘病了这么久,若世子爷当真在意过来,当真关心姑娘的病情,定是早就来看她了,何以等到如今? 圆儿虽年纪尚小,可却从烟儿枯萎的过程里发现了一个道理,那便是男人情动时的山盟海誓不可信,女子也不可轻易地将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 她立在寮房门前盯着那大红灯笼出神,心里盘算着该去给哥哥送个信儿,让他领着烟儿去京郊之外才是。 圆儿的哥哥虽只管车马上的活计,可却有几分胆略和见识,在京郊处的小村庄上也有相熟的好友。 等那假死的药过了时限,再等李大夫替姑娘弄来了文书和路引,到时姑娘便能离开京城,自由自在地过活了。 思及此,圆儿的嘴角便忍不住地向上扬起,可她没忘了如今她正该是神伤的时候,便立时敛起了笑意。 也亏得的她敛起笑意的动作够快,所以当郑衣息横冲直撞地从回廊上跑下来时,并没有瞧见她方才那副窃喜的样子。 圆儿凝神往郑衣息的方向望去,却见往日里清明淡然的他正如丢了魂般朝着寮房跑来,步伐零碎的不像话,摇摇晃晃的身形在跌下台阶时重重的摔了一跤。 他身后还跟着面容凄苦的金嬷嬷,正扬声喊道:“怎么又摔了?” 圆儿蹙起眉,很是不解郑衣息疯疯癫癫的行状是为何而起,直到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的郑衣息跑到了她的身前。 往日里那双薄冷到近乎没有温度的眸子里盈满了星星点点的泪花。 非但是金嬷嬷、圆儿,连慢一步赶过来的双喜也不曾见过郑衣息如此失态的模样。 上一回还是于嬷嬷死的时候,只是那时世子爷的也还能隐忍的住心里的伤痛,如今却是好似疯了一般。 此刻的郑衣息已是听不到天地间的风声与鸟鸣声,更听不到金嬷嬷与双喜满怀担忧的问话,他只是捧在自己这颗已四分五裂的心,定定地望向了圆儿。 他问:“烟儿生了什么病?她怎么……”说到此处时话音已颤抖零碎的不像话。 “死”这一字如此轻巧地就能说出口,可背后承载的却是永生永世阴阳两隔的苦痛。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好似也成了个哑巴,不论如何张嘴,都不能把“死”这一字说出口。 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喘息,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让难以呼吸的自己得到一丝赦免,可这点赦免也只是一瞬罢了,下一息那排山倒海的痛意又如蛛网般包裹住了他。 也正是因着他如此神伤的落泪模样,让圆儿心里浮起一股讥讽之意。 想起烟儿那些从斜阳初升等到日落西沉的日子,想起她因小产而痛彻心扉的时刻,想起她不得已以假死脱身而吃的苦头。 圆儿心里忽而觉得十分痛快,郑衣息这般伤心的模样,就好似他很在意烟儿一般。 “爷已两个多月没来见过烟儿了,自然不知晓姑娘病的有多重。”她那双眸子里也落下了眼泪,眼泪愈汹涌,说出口的话便愈激动。 “姑娘已死了,世子爷将来娇妻美妾在怀,自然不记得有个通房丫鬟为您落了胎,临死前还在病榻上心心念念着要见您一面……” 圆儿还要往下说,却被双喜一把拉住了袖子,制止了话头。 这般大不敬的话语,换作往常,郑衣息总要将圆儿打个几十大板才是。 可如今郑衣息却只能听见“死了”二字,那些日子的纠结与躲避如上万根银针一般往他心口扎去,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扎了个干净。 怎么就死了呢? 她怎么能死了呢?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在神智分崩离析的前一刻,郑衣息推开了眼前的圆儿,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寮房里。 寮房里有一股阴暗潮湿的霉味,左侧的病榻上有几丝人躺在上头的痕迹,病榻旁还有个铜盆,上头盛着好些斑斑点点的血迹。 如此触目惊心,让从不怕痛的郑衣息捂住了心口,躬着身子才能抵得住那一阵痛彻心扉的情潮。 他一步步地走到病榻旁,往日里的矜傲清贵都不见了踪影,只余满身上下钻入骨髓的悔意。 悔。 怎么能不悔。骤失烟儿之后他的脑袋就好似被人蒙头打了几十棍一般,什么权势地位,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宁远侯府的婚事。 都是狗屁。 郑衣息方才已重重地跌过了两跤,膝盖处已渗出了些血丝,可他却好似察觉不到这抹痛意一般,只直直地跪在了那病榻前。 如今靠得近了,他的余光已是瞧见了病榻前沿上摆放着的对襟长衫,那滑腻的云锦料子上绣着一丛夺目的青竹。 这是为他做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郑衣息怔了一怔,旋即便高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如此突兀,如一道惊雷般划破了悲伤堆积起来的寂静。 寮房外的双喜也沉痛地低下了头,想起烟儿素日里的好处,以及她沉疴难治时所遭得罪,一时也落了泪。 圆儿便静静地立在了寮房外,听着郑衣息此起彼伏的笑声,心里的痛快更甚了几分。 只因那笑声凄厉又悲凉,悠悠远远地回旋在天际,漾着能撕破人心的沙哑与痛感。 不知笑了多久。 郑衣息才从寮房里走了出来,他木然着一张脸,无悲无喜地走到了圆儿身前,手里还捧着烟儿给他做的那一条对襟长衫。 左右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正有丝丝缕缕的血迹从上头滴落,正砸在瓷白的地砖之上,无比触目,无比惊心。 他扬起头,问:“她怎么落得胎?又是得了什么病?如今葬在何处?连死前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一连串的疑问砸了下来,配着郑衣息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就仿佛他真的把烟儿看的极重要一般。 圆儿却是不吃他这一套,她眼睁睁地瞧着烟儿被百般磋磨欺辱,最后又心死绝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等来郑衣息一回。 她已是看穿了郑衣息的自私薄冷。 当即便挑着最尖利的话头说道:“爷难道不知晓吗?那日订婚宴时,前院锣鼓喧天。您即将要迎娶的那位正妻把姑娘叫去以后,以莫须有的罪名让她罚跪了好几个时辰。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立时就没了。姑娘日日夜夜地盼着您能来瞧她一眼,哪怕就是一眼,可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落胎时、病重时辗转反侧的难眠,却是等不来爷的身影。” 郑衣息面色惨白,此刻他再没有理由驳斥,只能任凭噬骨的痛意与深切的愧疚摧心挠肝,将他的神魂理智统统剥开。 漫长的停顿之后,郑衣息才艰难地问了一句:“她被抬去了哪里?” 圆儿扫他一眼,神色愈发肃穆地说道:“姑娘临死前告诉我,说千万不必告诉爷她已死了这件事。” 郑衣息心下愈发钝痛,只下意识地以为是烟儿不想让自己伤心。 这个傻姑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临死前却还惦记着自己。 郑衣息又想起了书房翘头案上歪歪扭扭的“郑衣息”三个大字,也忆起了那一日烟儿为他处理伤口时的柔顺模样。 翻江倒海般的悔意将他吞噬。 “姑娘说,这辈子遇见您这么薄冷无情的人是她命里该有此劫,只愿您再别去扰了她的清净,也别在她死后假惺惺地收敛棺木。” “她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一辈子、乃至于永生永世,都不想再与您有半分牵扯。” 第45章 婚宴 圆儿的话如冰冷的剑刃, 将郑衣息捅了个对穿。引以为傲的尊严与盈满心间的情爱皆被人弃如敝履。 他该生气,也该斥责圆儿的无礼犯上。更该将一切的罪责归咎到烟儿身上。 就像他从前数次逃避一般,变着法儿地不肯认清自己的心。 可那在安国寺被刺客们围剿到濒死之境,烟儿不逃反而折返回来救他的声音总是在他脑海里此起彼伏。 还有那月色旖旎下, 紧贴着彼此的那两颗心。 她生下来就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 在书房的翘头案上描绘“郑”、“衣”、“息”三个字时心里在想什么, 日日夜夜地苦等之后却又等不到自己的身影时,心里又该是何等的委屈。 被苏烟柔磋磨地落了胎,落胎时剥离骨肉的痛又该如何启齿,临死前挣扎着呕心沥血时又忍受着怎样的痛。 郑衣息不敢想, 他只是生生受下了圆儿近乎刻薄的话语。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愿再见他。 临终前,她定是恨他入骨。 郑衣息低头望一眼手里针线严密的对襟长衫,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瞧见腰间的那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 分明他身上没有任何病症,人也只是略显颓废地立在那儿, 风声渐止, 日头舒朗, 可他却平白无故地呛了一声。 而后郑衣息便听见了耳畔双喜传来的惊呼声,再是金嬷嬷捏着嗓子的尖叫声。 这些尖利刺耳的声音终于把身陷无边地狱的的郑衣息拉了回来,他低头瞧见手里捧着的长衫, 那是烟儿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而此刻那本该无比干净的长衫上正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郑衣息伸出手擦了擦嘴角,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 原来是他吐了血。 原来失去一个人, 痛到极致是会咳出血来的。 心肝脾肺乃至如同被火烧般的喉咙口里都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 还有一股无法忽视的钝痛之感。 可那又如何呢? 即便此刻郑衣息把自己全身上下的血肉都掏出来,也换不来烟儿的命了。 哑的人不是烟儿。 是他才对。 浸在苦海里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郑衣息推开了双喜要递来的帕子的手,就以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往书房走去。 每走一步, 嘴角的血丝都不停地往下落,模样惊人,仿佛失去了理智。 * 明日就是郑衣息与苏烟柔的大婚之日,郑衣息也该去郑老太太或刘氏那儿听一些婚宴上的安排。 郑老太太身边的连霜来唤了几回了,可郑衣息就只是坐在书房的翘头案上,一声不吭地望着翘头案上的宣纸瞧。 除了那张好似写着什么字的宣纸外,还有一条被血迹沾染的不成模样的对襟长衫。 连霜立在书房门扉处唤了好几声郑衣息,觑着他好似丢了魂的面容,却是不敢高声说话。 不多时双喜才跑了过来,肃着脸与连霜说:“你和老太太说,就说世子爷身子不适,不能过去了。” 如今郑衣息分明是失去了理智,如何能去郑老太太跟前听候吩咐。 连霜点点头,再去寮房那儿瞧了会圆儿,这才回了荣禧堂。 只是府里的下人们都为了明日的婚宴吊着一口气,郑老太太更是不辞疲劳地与丁总管和怀有身孕的苏氏对了好几回流程。 如今剩下的事务都需要郑衣息的参与。 连霜回了荣禧堂,在郑老太太跟前回了话后,便见郑老太太的面色立时冷凝了起来,已是沉着脸让人去把双喜叫了过来。 仔细盘问了双喜一番,郑老太太才知晓是纸包不住火,郑衣息不知从何处知晓烟儿落胎一事,也知晓了她被一盖草席挪出府去一事。 郑老太太听得此话后,便瞪了下首正在喝茶的苏氏一眼,苏氏发觉了郑老太太灼烫的视线,却仍是在气定神闲地抿茶。 她可没有违背郑老太太的吩咐,不过是“恰好”让老三听见了烟儿落胎一事罢了,老三自己要和郑衣息说,与她可没有半分关系。 “息哥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那丫鬟怀的又是他头一个子嗣,有些伤心自然在所难免。”郑老太太嘴上如此说着,并没有把这事当成个正经事儿看待。 爷们大多都是喜新厌旧之人,况且那死去的哑巴虽则颜色鲜亮了几分,可难道这世上没有比她颜色更好的丫鬟了? 郑衣息虽伤心,可也只会伤心一会儿罢了。 她还不懂男人吗? 等明日她娶了名门贵妻进府,自己再做主该他添置几房貌美且出身清白的良妾,他自然就会不伤心了。 整个郑国公府里的人都知晓了世子爷身边的那个哑巴通房已香消玉殒一事,有些心善的便在背地里长吁短叹了一番,有些心狠的还要在背地里编排烟儿几句。 只是不论何种脾性的下人,还有郑老太太、不盼着大房好的苏氏、乃至将郑衣息恨之入骨的刘氏,都不曾设想过郑衣息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会为了一个通房丫鬟而不顾的明日的婚事。 即便苏烟柔失了贞洁,可为了宁远侯府的权势地位,郑衣息定会闭着眼把她娶进门。 所以在翌日一早,双喜寻不到书房里的郑衣息时,他还不曾往婚事办不下去这一方面思索。 他不过是多派了几个腿脚灵活的小厮去找郑衣息,可翻遍了整个郑国公府,却不见他的身影。 吉时已到,该是新郎官出府去迎娶新娘的时辰了,郑老太太房里的嬷嬷们也来打听好几回了。 满府里皆张灯结彩,处处都挂着洋溢着喜气的彩绸与大红灯笼。 锣鼓喧天之下,双喜已急得泪流满面。 “嬷嬷,世子爷不见了。” 罗嬷嬷也是郑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多少大风大浪都不曾让她改过面色,如今听了双喜的话后额上尽是渗出了好些细汗。 前厅乃至后院的水榭处早已高朋满座,多少世家族亲已备了厚礼登门,庆贺郑国公府的这桩喜事。再有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御赐之赏,更有东宫太子的亲临贺喜之荣。 这桩婚事哪里是谁娶了谁,分明是两个豪门士族声势浩大的结合才是。 “我去禀告老太太。”罗嬷嬷白着脸道。 郑老太太本在花厅与旧友们说笑,忽见一向沉稳经得住事儿的罗嬷嬷一头大汗地走进了花厅,心下起疑的同时也生出了一阵惧意。 不多时罗嬷嬷便走到了她身侧,小心翼翼地与她耳语了一阵后,郑老太太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搭在紫檀木扶手椅里的手已开始发颤。 “遣人去寻,让外院的喜婆拖一拖时辰。”她压低声音吩咐罗嬷嬷道。 罗嬷嬷忙应下,脚步不停地往外头走去。 吉时已到。 郑国公府外已围着了好一批来观赏婚宴的百姓们,正等着主家发下来的赏钱。 可伸长脖子等了许久,却是不见新郎的半点身影。 这时也有宾客们偷偷嚼起了舌根,只说:“这位世子爷不会是临时变卦了吧?” 如今满京城都知晓了苏烟柔与五皇子有染一事,多少人都在背后耻笑郑衣息是绿头乌龟,来郑国公府门前观赏喜事的人也多存了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郑衣息迟迟不现身,愈发点燃了围观群众们的八卦之心。 一时便有更多的人议论纷纷道:“说不准真是如此,宁远侯府的权势虽大,可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愿意捡破鞋穿?” 又等了许久,郑国公府门前仍是不见郑衣息的身影,这时来往宾客和围观的百姓们说闲话的身量更大了几分。 这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很快便传到了宁远侯府之内。 来街口瞧新郎踪影的小厮们飞快地跑回了宁远侯府,向世子爷苏琪政禀报了此事。 如今已到了新浪该来宁远侯府娶走新娘的时候了,可却仍是不见郑衣息的身影。 苏琪政面色不好看,有满心满语的愤懑话想出口,可想起自己胞妹在成婚前做的糊涂事儿,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阴沉着脸对那几个小厮说,“再去等等,郑衣息一定会来。” 郑国公府与宁远侯府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是为了士族大计,并不是为了儿女情长。 苏烟柔婚前失贞是宁远侯府的过错,可宁远侯府也备下了丰厚的嫁妆以此来弥补郑衣息。 他不该再赌着气下宁远侯府的面子才是。 * 郑国公府乱成了一锅粥,只要手边还有空闲的下人们便开始在各处搜寻郑衣息的踪影。 连在息竹阁内借酒浇愁的郑衣炳也被挖了起来,因是郑老太太的吩咐,他也不敢违背,便当真花了几分心思去寻郑衣息。 最后便在京城西山的一处坟地旁寻到了郑衣息的踪影,那坟地里正安睡着早已死去的于嬷嬷。 而此刻的郑衣息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满是血污的对襟长衫,那长衫上还绣着墨竹纹样,穿着这样一身对襟长衫的他正在于嬷嬷的坟前席地而坐。 身旁还摆着好些酒坛。 郑衣炳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旁,只轻轻说了一句:“哥哥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何心这么痛的时候,喝再多酒也醉不了?” 郑衣息一动也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郑衣炳的说话声,而郑衣炳也撩开了自己的衣袍,配着郑衣息席地而坐。 “哥哥也知晓我从前是个怎么样的糊涂人,可我遇见小雨儿以后,发现从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不作数了。” 郑衣息抬起了头,望向郑衣炳的目光里有赞同,也有探究。 “小雨儿难产死后,我觉得天都塌了,如今这副□□虽还安然无恙,可我知道,我这颗心是空的。” 郑衣炳说着就拿起了地上的酒坛,对着嘴一饮而尽。 一坛、两坛、郑衣息带来的酒几乎都被郑衣炳喝光了,而郑衣息也终于把自己的目光收回,而是望向了于嬷嬷的坟墓。 他已陪着于嬷嬷说了许久的话,大约是在向她忏悔着自己的胆小怯懦,明明已对烟儿情根深种,却不肯承认自己的心。 以至于亲手将她送上了死路。 “哥哥,你悔吗?”喝多了的郑衣炳好似是终于寻到了能倾吐烦忧的人,便问道。 郑衣息不答,可打着颤儿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心。 怎么可能不悔呢? 他已是一天一夜没有阖眼了,也根本无法闭眼,一闭眼就是烟儿的音容笑貌。 丝丝缕缕的就像盈存在空气里一般,他呼气、吸气时占据着他全部的心神,摧着他的神智、磨了他的骨肉。 只有比摧心挠肝更痛的痛感才能麻痹着他的理智,让他得以喘息,不再像溺死的鱼儿一般连呼吸都是个奢望。 “我不知道哥哥,可我是悔了。”郑衣炳敛下落寞的眸子,忽而从腰带里拿出了一条长命符。 “这是我给小雨儿求的,愿她下辈子能平安健康,不再似这一世这般短命。方集大师已为我做了法,来世我还是能遇见小雨儿。但愿来世我们能做个平头百姓,我不是国公府的小爷,她也不是苦命的花娘。” 话音甫落。 那长命符却已被郑衣息一把抢过,他终于开了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这符能求来生。” 平静的话语里漾着再明显不过的癫狂,郑衣息说出口的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郑衣炳愣了一下,而后才回答道:“嗯,方集大师说了,来世我必能遇见小雨儿。” 良久,一阵山风刮过,勾出郑衣息几近哽咽的声响。 “我也想和她求一个来世。” 第46章 第二春 一处僻静的溪涧旁, 正有一间临溪而建的屋舍。 屋舍外头堆着主人方从山上砍下来的木头,零零落落地堆了一地,困窘之中更显露出几分贫瘠来。 不一时,便有一个身量高挑, 面貌平凡的男子从屋舍里走了出来,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的泛白的粗布衫, 走到鸡舍里将昨日猎到的山鸡拿到了厨灶间。 说是厨灶间,其实不过是几块木板搭出来的灶头罢了,只能烧烧火做做饭。 半个时辰后,那男子便从厨灶间里捧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走进屋舍后也只敢将那鸡汤搁在桌案之上,他垂着头走出了屋舍,自始至终都不敢拿正眼去瞧木板床上的“仙女”。 男子就坐在庭院里砍柴,砍柴时还不忘将声量放小一些, 只生怕吵嚷到了里屋里的人。 等他把堆的像个小山似的柴火都砍完了以后, 圆儿的哥哥圆路才拎着一包药材来了屋舍, 他遥遥地瞧见了正在砍柴的男人后,立时笑着说:“陆大哥。” 被称为“陆大哥”的男子也扔下了手里的砍刀,笑着望向了圆路, 只说:“你来了。” 圆路走路时一瘸一拐,陆植看不过眼去, 便一把搀扶住了他的手臂, 又拿了个小凳子让他坐下。 “多谢陆大哥。”圆路坐在了小凳子上, 谢过了陆植后便伸长脖子瞧了眼里屋的烟儿,见她没有半分苏醒过来的迹象, 一时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那些高门大户里瞧着花团锦簇的样子,可里头的日子又岂是那么好过的?”圆路叹道。 陆植却不接他的话, 只拿起那一包药材,脚步飞快地走进厨灶间,替烟儿熬起药来。 圆路感叹完后,便把目光放在了背影挺阔的陆植之上,心里颇为赞叹:陆大哥为人忠直可靠,是个极信得过的人,把烟儿姑娘放在他家里,倒是件极好的事儿。 几个月前,圆路拉车时不小心被车轮压了脚,吃了多少口头且不去说,那被压过的脚已发黑发硬,还流出了吓人的脓汁,可他却实在没钱去看病。 那回春馆的大夫要价高的吓人,圆路不得已只能求到了在澄苑做活的小妹身上,圆儿与家里人关系并不好,可这么大的事儿她到底忍不下心束手旁观。 圆儿本是打算当掉她唯一的一支镂空金钗,谁成想烟儿会大手笔地赏下了五十两银子,这可算是救了圆路的一条命。 所以圆路才会冒着风险把“假死”的烟儿运到了京郊处的这一块僻静村庄里,又拖了为人可靠的陆植照顾烟儿。 而他今日带来的药材也是李休然特地交付给他的,他说烟儿姑娘服用了那假死的药后会损伤身子,要喝完三个多月的药才能痊愈,到时方能启程离开京城。 愿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便在李休然和圆儿跟前打了包票,说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将烟儿护送出京。 一会儿的功夫后,陆植便捧着一碗黑黝黝的浓药去了里屋,圆路也跟在他后头走了进去。 一进屋,圆路便瞧见了桌案上的那碗鸡汤,一瞧那米白的色泽便知其中的滋味是何等的美妙。 圆路咽了咽嗓子,到底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一句“给我也喝一碗”。只是等那股馋劲压下去以后,他才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陆大哥对烟儿姑娘是不是太殷勤了一些? 如今烟儿姑娘已昏迷了十来日,他每回来瞧她,总能看见桌案上摆着一碗滋补身子的汤。 圆路望向了木板床上的烟儿,见她虽形容狼狈,整个人清瘦的陷在麻布被子里,乌糟糟的一团却仍是掩不住她那股清雅出尘的气度。 就好似九天宫阙之上的仙女一般,不小心落入了凡尘,却仍是俗世里最耀眼的存在。 而陆植也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上前,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只干净的勺子,一口一口地给烟儿喂了下去。 如此壮硕的一个人,立在烟儿身前有一股格格不入的粗蛮,可他喂药的动作却极尽温柔,连圆路瞧了也觉得心里一动。 他就这样立在桌案旁,静静地注视着陆植给烟儿喂药。 心里则是一派了然。 这世上有几个男子不贪爱美色的?更何况这位烟儿姑娘的容貌不是那些乡野村妇可比得上的。 陆大哥何曾见过这般貌美似天仙的女子,如今一瞧自然克制不住自己的心。 等陆植喂完了药后,圆路才感叹般的添了一句:“李大夫说,再喂个七日的药,烟儿姑娘也该醒来了。” 他有意把“烟儿”二字咬重了一些,正好让陆植知晓这位仙女的名讳,也不免他空相思一场。 这时的圆路还在心里嗤笑起了陆植的异想天开,一个面貌平凡的农夫,和生着桃羞杏让般容貌的烟儿姑娘,实在是太不般配了一些。 这简直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般。 等圆路离去以后,陆植收拾好了一片狼藉的厨灶间,便坐在庭院里,任凭自己被一阵阵凉风吹拂着。 今夜月明星稀,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若是挑着这个时候去山里打猎,应是会收获颇丰。 可陆植却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若是他这一去打猎,里头的那个女子该怎么办呢?她生的这样美丽,若是被村头的哪个二流子瞧去了,可是不好。 除了不去打猎以外,陆植也有十日不曾进屋去睡过觉了,他一般都拿着一块草席铺在庭院里,囫囵一夜也就过去了。 他大约是知晓了烟儿身份的不一般,虽则圆路没有跟他把话挑明,却也隐晦地提起了烟儿的过去。 她曾是世子爷身边的通房丫鬟,后来世子爷娶了妻子,身边再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她才不得已用假死这样的方法从那高门府邸里逃了出来。 陆植为烟儿喂药时时常会盯着她姣美的容颜瞧,若不是如今真真切切地遇上了,他都不敢相信世上当真有说书先生嘴里“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就这样合着眼躺在木床之上,也宿在了他家徒四壁的屋舍里,可她的存在却好像让残破贫瘠的屋舍多了几层光芒一般。 那光芒是多么的耀眼和夺目,多少次让陆植都不敢直视着烟儿。 陆植睡在草席之上,虽是拿着一件破布盖了身子,可夜色微凉之后,他仍是察觉到了森森然然的冷意。 纵使这般,他也不愿进屋去睡,以免唐突了烟儿的名节。 * 三日后。 昏睡了许久的烟儿总算是醒了过来,那时的陆植从山上采了些野菜和菌菇,熬了一碗菌菇汤给她补身子。 烟儿冷不丁地睁开眸子,露出一双秋水剪瞳似的杏眸,可把木床旁坐着的陆植唬了一跳,手里的碗险些拿不稳。 小麦色的脸庞处染上了两抹不自然的红晕,整个人也局促的不得了。 烟儿眨了眨眼,瞧见四处全然陌生的屋舍和眼前全然陌生的人后,心下先是生出了一股惧意,而后才是恍然大悟的欣喜。 她全须全尾地从郑国公府里逃出来了。 在陆植眼里,烟儿不笑时已美的足够惊心动魄,如今一笑则愈发清丽动人。 他盯着烟儿瞧了一会儿,而后便撞上了她含着喜意的杏眸之中,旋即便尴尬地垂下了头。 陆植赧然了好半天后,才指了指手里的碗,问道:“这是给你补身体的。” 烟儿一愣,瞧着眼前之人温温吞吞又不失尊重的模样,便伸出手做了个手势,以示对陆植的感谢。 而陆植却一脸惊讶的瞧着烟儿的手势,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烟儿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与这世上大多数人的嫌弃不同,陆植心里当即便生出了些怜惜之意。 世道艰难,一个哑巴活在这世上比正常人要更难一些,如此娇娇弱弱的女子,又饱受被人抛弃的苦楚,且还不能痛快肆意地宣泄。 怎能不让人怜惜? 陆植直愣愣地要把碗递给烟儿,可烟儿昏睡了这些日子才刚刚醒过来,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力气去拿这个碗。 所以她只能万分窘迫地望着陆植,而陆植脸颊两侧的红晕则愈发明艳,红艳艳的好似夕阳之下的云霞一般。 陆植还是一口一口地给烟儿喂了这一碗菌菇汤,喂完之后则在烟儿探究的目光下飞快地离开了里屋。 烟儿如今满心满眼盈存着的都是喜悦,从那吃人的地方里逃了出来,遇上的也是个好人,可见她是否极泰来了。 等陆植端了一碗苦药进屋后,浑身上下都有些乏力的烟儿已从衣襟里拿出了银票,等陆植近身后便把银票递给了她。 因她皓腕上实在没有力气,将银票放到陆植手心时修长的玉指便不慎勾到了他宽阔的手掌,丝丝麻麻地勾起了陆植心里一片战栗。 他愣了好半晌,而后才意识到烟儿将银票递给他是什么意思。 陆植忙摆了摆手道:“是圆路让我照顾你的。不用这么多银票,真的不用。” 烟儿却是用柔荑将那银票往他的身侧推了推,那银票的面额颇大,都是从前郑衣息赠给她的,如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她执意要陆植收下,陆植百般推脱不得,为了让烟儿心安理得地住在屋舍里,便也只得收下。 只是第二日,陆植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去了一趟京城正街。 回屋舍时手里捧着几身干净的鲜亮衣衫,和好些松软好克化的糕点,并几本供人闲时解闷的话本子,统统放在了烟儿躺着的木床旁。 还剩下的一些银子则被他用完来些滋补的药材,烟儿大病初愈,不好猛补,却也不能不补。 第47章 疯魔 烟儿说不清心里是何感受, 她头一次遇见陆植这样的人,无缘无故地便待人如此好,好似心善是与他俱来的品质一般。 她再不敢将银票塞给陆植,只生怕他把京城有名的楼阁买空, 且买的还都是她的吃食布衫。 这之后, 烟儿也渐渐地养回了几分气力, 也能自己端着碗喝药了,这几日也能下地走上两步。 因她心里有愧的缘故,一朝能下地走路后便抢着要干些洒扫的粗活,却被陆植拦下。 老老实实的只会闷头傻笑的汉子却头一次用如此真挚、且不容烟儿拒绝的眼神望向她, 嘴里只道:“你还病着,不该做活。” 而后他便接过了烟儿手里的扫帚,走到院外将堆了一地柴火的庭院扫了个干净。 今日日头渐盛,丝丝缕缕的朝阳折射进茅草屋舍之中, 微凉的风卷起烟儿鬓角的碎发, 碎发打着旋儿般拂走, 露出一张俏丽姣美的容颜来。 陆植本是一门心思在扫地,闲暇时抬头正巧撞见烟儿怔愣着出神的模样,心下好似被人那烧红的烫钳灼了一下一般。 他一时便有些握不住手里的扫帚, 整个促狭得可怕,若不是低着头在专心做活, 只怕脸颊两侧早已烧红成了一团。 烟儿略在屋门处站了一会儿, 便踉跄着走回了木床边, 她若是站在那儿久了,陆植连柴火也不劈了, 只顾着担心她。 所以她还不如躺在木床上,也能让陆植少操一些心。 圆路自十天前来过一趟以后便再没有现过身了, 陆植虽是心中有些担忧,可却也不敢贸然联系圆路。 他不敢撇下烟儿独自去山上打猎,便只能从左邻右舍那儿接过些柴火,替他们一一劈好后赚个几文钱。 至于烟儿的银票,他更是半点都不惦记。 等陆植劈好所有的柴火后,伸出头去望一望里头的烟儿,见里头没有半分声响,猜测她约莫是睡着了,便也放下了心。 他劈了一会儿柴也出了汗,便走到了屋舍后头的空地,端了一盆冷水从上至下浇了一通,本是想就此换上一身衣衫,可不曾想身后竟响起了一阵细细娆娆的调笑声。 陆植回头一瞧,便见溪花村里有名的刘寡妇正在不远处小山丘的栅栏旁注视着他,这寡妇性子奔放,早先便向陆植示过好,可陆植却是恪守本分,连眼神都没乱瞟过。 那刘寡妇站在栅栏旁朝着陆植抛了个媚眼,见他讷讷地低下头,逃也似地回了家中后,便暗自笑骂了一声:“孬种。” 而陆植红透了脸跑回了里屋后,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上半身还赤.裸着,而屋内的烟儿还未曾熟睡,正在与他大眼瞪小眼。 陆植这身小麦色的肌肤霎时红成了煮熟的虾子,整个人似被从天而降的惊雷砸到头顶一般跑出了里屋。 背影决绝的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一般,因跑的太快,不慎滑了一跤,姿态蹩脚又别扭。 可偏偏是他如此蹩脚的姿态,让本心情不算舒朗的烟儿掩嘴笑了起来,淡然的笑声里染着几分真切的欢喜。 这一刻,烟儿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从那四四方方的宅院里逃出来了,且遇上的还是个极为心善的好人,若没有他的悉心照顾,只怕她身子也不能好的这样快。 是以,当日夜里烟儿睡到一半惊醒时,便从木床下翻身下了榻,推开屋门便见陆植正躺在庭院里安睡,身下只有一条薄的仿佛会被粗粝的石子磨破的草席。 夜风微凉,拂到人身上时也会激起一层战栗。 烟儿心里渐渐升起了一阵心酸之意,分明她才是那个客人,却鸠占鹊巢着把陆植这个主人赶到了庭院之中。 憨厚老实惯了的也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她缓缓走上前去摇了摇陆植,等他睁开眼后便握住了他的手,要将他拉到里屋里去睡。 烟儿自觉已是欠下了陆植还也还不清的人情,愈发不愿再让陆植委屈自己,浑身上下还病着,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气力,已是把陆植拉的坐起了身。 陆植睡眼朦胧地睁开了眼,便觉手掌处传来一阵滑腻莹润的触感,借着迷蒙的月色,他定了定神后才瞧清了烟儿的面容。 她虽说不了话,可手里的动作却再明显不过,便是要让他去里屋里安睡。 可陆植怎么愿意污了烟儿的名声,在他们溪花村里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未婚的男女宿在一个屋子里,便算是拜过天地了,往后就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了。 所以陆植此刻只是臊红了脸庞,说什么也不肯进屋舍里。 他如此执拗一是为了烟儿的名声着想,二也是不敢肖想天上的明月罢了。 他最是明白自己腌的如地下的泥土一般,与柔美姣丽的烟儿有云泥之别,这样美好的女子该嫁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而不是他这般只会干粗活的笨拙庄稼汉才是。 如此想着,陆植便往后退却了一步,也不敢直视烟儿的杏眸,只道:“我不能污了你的名声。” 烟儿本就对陆植怀着几分愧怍之意,如今听他如此谨小慎微的话语,心里愈发酸涩的可怕。 她自生下来以后,除了娘亲以外就没有人待她如此好过,从前她以为郑衣息愿意出头护着她就是把她放在心里了,可如今与陆植相处尚不足一个月,她便算是体悟到了何为珍视与尊重。 分明她们没有半分关系,只因圆路的相托,陆植便能掏心掏肺地待她这般好。 更衬得从前郑衣息的“好”轻渺飘淡、一无是处了。 在烟儿愣声的时候,陆植已担心起了她的身子。她如今虽比前段时日瞧着好些了,可却还是不能吹冷风。 “我没事,从前暑忙时都在庭院里打地铺。”他憨厚一笑道,到底是忍不住心内的担忧,便说:“倒是你,身子还没大好呢,快些进屋吧。” 他温温吞吞地说了,却是不敢直视烟儿的面容,也不敢上手去触碰烟儿的皓腕,只是这般局促地立在她身前。 夜色寂寂,清辉般的月光洒落在两人之间,既是照亮了陆植眼前的妙人,也让烟儿第一次真挚地把陆植纳进了眼中。 眼前的男人只穿了一件再粗粝不过的长衫,那长衫之上还有数十个补丁,只是因绣活不佳的缘故,那补丁不算好看。 而着长衫的人远不如郑衣息俊美郎秀,可眉宇间却存着一股憨实的可靠之感,无端地便会让人放下心中的愁结,只这般安然地望着他。 良久,烟儿才对着陆植比了个手势,陆植虽不明白那手势的意思,可见烟儿倔强着不肯进里屋后,也不由得犯起了难。 若是进里屋睡,便会损了烟儿的名声。可若是不进去,万一她吹了冷风受了寒可怎么好? 陆植正在犹豫的时候,烟儿却是已环住了自己的身子,微微地打了一个喷嚏,眼见是要受寒了。 这喷嚏可把陆植从纠结之中拉了出来,便见他立刻走进了里屋,急切之下便也不顾不了那么多,拉着烟儿一同走了进去。 等进了里屋之后,陆植也不曾闲着,忙去了厨灶间给烟儿泡了一碗热茶,当即便要忙活着给烟儿再泡一碗姜汤。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见烟儿喝下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后,陆植才放下了心。 烟儿已不知从那个犄角疙瘩寻出了一条破棉被,她本是打算由她来盖棉被,把木床让给陆植,可陆植说什么都不愿意,烟儿只得作罢。 这一夜,陆植与烟儿共宿一屋,后半夜几乎只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回后便化为了深切的羞意。 他知晓一个男人不好经常这般作羞,可此刻却是怎么也不忍不住心内的如潮般的思绪,便如同在翻江倒海的汪洋里起起伏伏的小船一般。 * 此时此刻的郑衣息正在那一间烟儿离世前待过的寮房里安睡。 他大婚之日闹失踪,给了宁远侯府一个天大的巴掌,如今两家人非但是成不了婚,还结了仇。 好在宁远侯苏卓不曾昏头到投奔五皇子,又因为苏烟柔婚前失贞理亏,便求了太子从中说和,总要让婚事继续才是。 太子为此登了三回郑国公府的门,可前两次撞见的都是醉的不省人事的郑衣息,只有第三回 遇见的是神智还算清醒的人。 太子并不知晓郑衣息为何会性情大变,只想着多安抚他,让他收下苏烟柔这个烫手山芋,等将来太子登上帝位以后再好好补偿他。 郑衣息如今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应,愣愣的坐在书房里一整日,连太子离去时也没有亲迎亲送。 他如今只想着和烟儿求一个来世,在大师跟前潜心求了好几日,大师才点了头。 可却是必须要一根烟儿的毛发,往日里丝毫不信鬼神之说的郑衣息便让圆儿的哥哥领他去了烟儿的下葬之地。 预备着开馆再见一眼她。 可圆路却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已依着烟儿姑娘的遗愿,把她一把火烧了。” 这便是死不见尸了。 若是没有烟儿的头发,即便大师如何做法,也求不来他与烟儿的来世了。 疯疯癫癫的郑衣息当即便要杀了圆路泄愤,却被圆儿死死拦住,只说:“姑娘若是在地底下知晓爷因为她杀人,只怕会更不想见爷。” 这话却是戳在了郑衣息的心坎上。 那么柔顺,那么仁善的烟儿,平日连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如今离他远去,甚至于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他一面。 郑衣息心痛如绞,捂着不停抽痛的心口,已是不知几次呕出了血来。 丝丝密密的血迹污在他身前的石砖上,触目惊心的鲜红,一下子便让他忆起了烟儿离世前的模样。 这一世没了,也求不了来世。 这便是烟儿给他的惩罚吗? 第48章 一更 郑衣息疯疯癫癫的行为让郑老太太心生不虞, 也让常年礼佛的刘氏有了些争权夺势的念头。 她不曾把二房这些跳梁小丑放在眼里,也不愿让长房失去荣势权利。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郑国公世子给换了。长房却没有其余的庶子了,可是整个郑家族里却有适龄又上进的子弟。 等郑衣息彻底被家族遗弃之后,再过继一个全然听从刘氏话语的儿子, 到时不仅大仇得报, 也不至于损毁了郑家的百年基业。 郑国公府与宁远侯府没有结成亲这一消息早已传去了西北, 本在戍守边关的郑国公郑尧知晓这消息后,便八百里急奏进京,向圣上严明有顶要紧的家事要处理。 圣上对这个忠臣大将颇为怜惜,收到急奏后也允了郑尧进宫。 三个多月的路途, 郑尧骑着他叱咤在沙场上的战马,只花了一个多月便赶到了京城。 他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荣禧堂给郑老太太请安,郑老太太望着自己鬓边染上白霜的大儿子, 一时也颤颤巍巍地落下泪来。 母子两人数年未见, 当即便执手痛哭了一场。刘氏也穿戴一新地来了荣禧堂, 向郑尧见了礼。 而后则是郑二老爷郑旭,如今他虽官途青云,可在嫡兄面前还是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弟弟。 且郑尧与郑旭感情颇深, 数年未见之后,郑旭情难自抑, 当即便泪眼汪汪地握住了郑尧的手, 哽咽道:“长兄。” 慢赶来一步的苏氏走进荣禧堂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她那素来刚硬无比的夫君像个娇弱的女子般与郑尧相拥在一块儿。 苏氏不忍再看, 忙上前对郑尧行礼道:“大伯,夫君快坐坐好吧, 我把儿子们和女儿都带过来了。 ” 而后则是二房的儿女们向郑尧行礼,可最该出现的郑衣息却迟迟不见身影。 郑老太太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吩咐了绿珠好几次,也不知差了多少个婆子去廊角上候着,却仍是等不到郑衣息。 素来寡言的刘氏便目光炯炯地望向了郑尧,也不顾还有二房的孩子们在场,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国公爷还不知晓吧?息哥儿房里的通房丫鬟没了,他正在为她守孝呢,连和宁远侯府家的那桩婚事都推了。” “刘氏。”上首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的郑老太太沉声喝了一句,意在打断刘氏的话语。 可郑尧的面色已阴沉无比,他是习武之人,生的本就比寻常这个年岁的男人要更刚硬几分,摆下脸色的时候露出的冷凝之意足以止小孩夜啼。 郑容雅正坐在郑尧的对面,瞥见这大伯的脸色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终于,等荣禧堂内的氛围冷硬无比的时候,宿醉未醒的郑衣息终于被双喜等小厮搀扶着走来了荣禧堂。 烟儿死去后他无心用膳,时常饮酒度日,酒坛子堆在外书房的阶下,已是堆的快比人还高了。消沉之下,更是把御前司的官职也撂在了一旁,彻夜彻夜的难眠。 如今他虽梳了鬓发,也换上了玄色圆袍长领衫,东珠为冠,金石为带。 可仍是难掩他眼下的淤青与黑沉,整个人瞧着清瘦消沉了不少。 他站到荣禧堂明堂内后,定了定身子才依稀辨出了郑尧的方向,行了礼后唤出的这一句“父亲”还染着浓浓的酒意。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你这样耽于酒色的畜生也配做郑国公世子爷?”郑尧一见郑衣息这副模样便来气,说出口的话语也刺耳至极。 郑老太太蹙起了眉,既是觉得长子说话太难听了些,又觉得浑浑噩噩度日的郑衣息也该被教训一番。 纵然那哑巴死的凄惨,肚子里又怀过郑衣息的头一次子嗣,可堂堂一个郑国公世子爷,如何能为了个通房丫鬟失态至此? 这简直不成体统。 郑衣息被郑尧骂了一通后,才渐渐敛回了些神智,他扬首望向怒意凛凛的郑尧,依稀有些恍惚。 他好似回到了幼时无人照管的时刻,那时于嬷嬷病了,那些仆人们跟红顶白的不肯给于嬷嬷请大夫,他便只能壮着胆子求到了郑尧跟前。 那时的郑尧也是这般冷漠和怒意磅礴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尚且年幼的郑衣息,砸下来的话好似万斤重的雪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头。 “为了一个奴婢,就哭哭啼啼的不成体统,你可还配做我郑尧的儿子?” 记忆里郑尧颐指气使的模样与今日的样貌重叠在一起,几乎是在一瞬间之内把郑衣息扔回了那些腌耻辱的回忆之中。 奴婢又如何?通房丫鬟又如何? 他生下来就死了亲娘,爹爹也和死了没什么差别,幼年时的挣扎日子,全靠着于嬷嬷的悉心照顾才熬了过去。 于嬷嬷死后,他又被烟儿救了一次,那些萧瑟无人的深夜里,她不止一次地救赎过他,将他那颗破碎的七零八落的心拾起,以她的温柔恬雅愈合了他的伤口。 可这样好的烟儿,还是被他弄丢了。 “跪下。”郑尧见郑衣息愣愣的不说话,一时心中的怒意更甚,便提脚往郑衣息的膝盖处踹了过去。 这一下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踹的郑衣息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膝盖骨撞到地砖上发出的闷闷声响让一侧坐着的郑容雅心下一惊。 这一下大哥哥该有多疼啊。大伯总是这样严苛地对待大哥哥,一点情面也不讲。 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上一说。 郑衣息跪倒在地后,上首的郑老太太率先坐不住了,她先呵斥了郑尧两句,而后让人去将郑衣息从地上搀扶起来。 郑尧虽想惩治一番郑衣息这个不孝子,可到底是要顾忌郑老太太的面子。 “既是老太太为你说话,我便放过你一次。若你再鬼迷了心窍,为了个低贱的丫鬟寻死寻活,连宁远侯府的婚事也不顾了,便也不必再当我们郑国公府的世子爷了。”郑尧沉声喝道。 刘氏在一旁隔岸观火,心里实在痛快的厉害,便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一句劝导的话也不说。 还是郑旭和苏氏为郑衣息说了两句好话,郑尧的气才消了下去。 可偏偏就是在郑尧要饶郑衣息一码的时候,郑衣息却又梗着脖子望向了郑尧,冷笑着道:“父亲可是忘了,我也是奴婢生的。就连父亲你,也不是祖母亲生的,而是爷爷的通房丫鬟所生。” 话一出口,满堂寂静。 郑国公府最为隐秘的阴私从郑衣息的嘴中飘出。 “若我的母亲,若我心爱的女子卑贱。那我这个郑国公世子爷骨子里也流着卑贱的血,生下我的你也同样流着卑贱的血。” 第49章 二更 自从陆植宿在了里屋后, 他便愈发容易害羞,时常盯着烟儿瞧两眼便会红透了脸颊,或是烟儿与他做两个手势,他也要傻乐上半天。 这一日, 烟儿正躺在木床上望着郑衣息送她的木莲花玉钗出神, 郑衣息送的那些名贵的首饰都被她送给了连霜和绿珠。 独独这一支木莲花玉钗被她留了下来, 留下来的原因也很简单,是因为郑衣息说过,这支玉钗像极了她。 她如今便借着从纸窗里洒落进来的曦光,仔细地打量着手里的木莲花玉钗。 打量久了, 便不免有些神伤。 那些情浓时的誓言时而还是会浮上她的心头,勾起她一阵恶寒,恶寒之后则又是一阵细微的不忿。 若一开始就无情,他何必对她许下那些誓言?若只是把她当成苏烟柔的替身, 又何必花这般心思去雕琢这一支木莲花玉钗。 可渐渐地, 她就释然了。 郑衣息对她或许有过几分喜爱, 这些喜爱于对小猫、小狗的喜爱没有半分差别,与他书房里摆着青玉瓷瓶也是一样的。 烟儿放下了那一支木莲花玉钗,却见坐在屋舍木凳上的陆植正在拾掇着方从山上摘下来的野蘑菇。 他为了一句村里老人说过的“这些野蘑菇兴许有毒”, 便先给自己熬了一碗菌菇汤,待喝下去没有半分异样后, 才拿给烟儿喝。 体贴入微, 细致关爱过了头。便是在情爱一事上不太灵敏的烟儿也察觉出了些什么。 她总共在陆植面前只做过几个手势, 可陆植就好似是无师自通一般,不用她煞费苦心的解释, 便能明白烟儿话里的意思。 此刻她就是这般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菌菇汤,连手也没抬起来, 陆植就问道:“只喝汤是不是没味道?” 烟儿忙摇摇头,眸子里凝着些感激之意。 陆植笑道:“我已喝过了,这菌菇汤味道还不错。你三日前用晚饭的时候不是还多喝了一碗吗?” 连三日前的小事他也牢牢地记在心上,这等体贴与尊重是烟儿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她缓缓地垂下了头,还是坚持着让陆植再拿了一个碗过来,一人分了半碗菌菇汤后才各自喝了下肚。 陆植背着身转过去将那半碗菌菇汤一饮而尽,心里好似抹了蜜一般的甜。 “对了。”陆植喝过菌菇汤后又回身对烟儿说,“我去圆路家瞧了他,也不知他是不是出去做什么活计了,家里也没人。” 说出这番话后,他也好似把心里的大石放下了。如今烟儿的身子已养得差不多了,若是圆路过来,便是要把她领走了。 这段时日与烟儿朝夕相处,陆植只觉得整个人都像飘浮在云雾之上一般,只是替烟儿煮药熬汤,便像喝了琼脂玉露一般高兴。 他是个老大粗,自觉配不上烟儿,只奢求着能与烟儿再多待一些时日。 烟儿听得陆植的话语之后,也摆了摆手以示她的态度。 她并不急着离开京城,她在郑衣息心里也排不上什么号,且他如今已娶了名门美妻,只怕是连想都不会想起自己这个低贱的婢女。 所以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陆植瞧见她摆手的动作后,心里愈发高兴,便走到庭院里继续砍柴,直到挥洒了许多汗水之后,才算是发泄掉了自己汹涌的情绪。 * 翌日一早。 陆植仍是睡在里屋的地上,天刚蒙蒙亮时他便起了身,先是给烟儿熬药,再是用米煮了些粥。 等一切都忙碌完毕后,烟儿才醒来。她闻到了厨灶间飘来的米香,一时懊恼无比。 她心里想的是,总不好日日夜夜都让陆植为她操劳,她也该早起为陆植做一顿早饭才是。 只是陆植全然不在意这些。 亲眼瞧见烟儿喝下了药,又把米粥都喝下之后,才对他说:“你的药都喝完了,我进城去给你买药。” 没等烟儿回答,他便鼓足了勇气,抬头望向烟儿道:“这次,我给你带个好看的绢花回来,好不好?” 这一句话已是耗尽了他所有的胆量,说完之后,便见他一张脸红成了猴子屁股,整个人更是扭捏、不自在的可怕。 烟儿一怔,而后便莞尔一笑着点了点头。 日头渐明,晨光洒在烟儿肩头,将她本就姣丽莹白的面容衬得愈发清丽动人。 陆植一时看呆了眼,连出门也忘了,就这般傻愣愣地注视着烟儿,到最后烟儿也不好意思了起来。 她约莫是知晓陆植对她有几分心悦,可被他这么直愣愣的目光盯着,也难免有几分羞赧。 半刻钟后,回过神来的陆植才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便脚步飞快地出了门。 陆植走后,烟儿便负责收拾收拾屋舍,也顺便把陆植和自己的脏衣物都洗了,这些活计本都是陆植干的,可烟儿自觉已亏欠了陆植许多人情,再不能对力所能及的事袖手旁观。 她将脏衣物都放在了木盆里,而后则端着木盆去了溪边。 那溪水旁已有了几个在浣衣的婶子,烟儿挑了个离她们远些的地方,自顾自地洗起了衣衫。 才洗了没两件,身后便传来一道妖妖冶冶的嗓音,烟儿回过头一看,便见村头的刘寡妇正笑盈盈地立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了刘寡妇,手边的活计不停,嘴角扬起了一抹和善的笑意。 可她这一笑,便显露出她清丽动人的面貌来。激的刘寡妇将长长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肉里,却是半点也察觉不到痛。 “你就是陆大哥养在家里的那个姑娘吧?”刘寡妇酸酸地问。 烟儿听着她这话有些不着调,心里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也只是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却让刘寡妇心里的酸涩更甚,她本就肖想着陆植壮硕的身材,本以为以美□□.之,陆植便会乖乖上钩。 谁曾想陆植却是连搭理都不曾搭理她,如今还在家中养了个这么貌美的姑娘。 “陆植他家一穷二白。他也是个脑子笨拙的庄稼汉。一点本事没有,你生的这么貌美,将来嫁给他以后可守得住?”刘寡妇不怀好意地笑问道。 烟儿听了这话后立时蹙起了眉宇,因刘寡妇话里对陆植的贬低意味太过浓烈,让烟儿都无视了那一句“嫁给陆植”。 便见她放下了手里的脏衣物,只朝着刘寡妇做了两个手势。 手势的含义再简单不过,就是陆植并非是个脑子笨拙的人,他不仅待人热忱真挚,常怀着一颗仁善的心,是在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 她如此严肃地做着手势,刘寡妇却在一愣之后捂嘴偷笑了起来。 只道:“原来是个傻愣子配哑巴,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着,她便扭着自己纤细的腰肢离开了溪畔,也不管身后的烟儿是何等的面色。 两个多时辰后,陆植才回了家中。 一进屋,他便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氛围,他忙放下了手里的药包和熏肉、糕点等,再把他特地挑好的绢花放在了木桌上,这才去瞧躺在木床上的烟儿。 便见烟儿合着眼睡着,好似是睡熟了。 陆植便放轻了手脚,不敢闹出什么声响来吵醒了他,且如今又该是烟儿喝药的时候,他便拿着药材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里屋,熬好药后才进门唤醒了烟儿。 烟儿本就是在装睡,其实已偷偷睁开眼瞟过陆植好几回了,她心里闷闷的很难受,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出来哪里难受。 只是她好似过惯了那些被人瞧不起、鄙夷的日子。如今却是不愿陆植因她而被人鄙夷、践踏。 她总觉得这世道不该如此,人与人之间该多一些关爱与体谅,生下来就天残的人更应该被人怜惜才是。 思绪纷杂的时候,陆植已端着那碗浓浓的苦药走进了里屋,他似乎是不想吵嚷了烟儿,有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 如此高大壮硕的人,行动间竟然如此小心翼翼之下,过分小心的动作间便生出几分滑稽之感。 烟儿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突兀的笑声划破了里屋内由陆植刻意打造出来的宁静。 陆植疑惑地望向了烟儿,正巧撞进她染着笑意的杏眸里,两人俱是一愣,而后则一齐笑了出来。 “来喝药吧。”陆植说。 烟儿从木床上做起了身,朝着村头的方向指了指,又指了指庭院里晾好的衣衫。 陆植有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歪着头笑问:“你还没好全,这些活计不能做。” 烟儿摇摇头,似乎是在告诉他,她话里不是这个意思。 她再一次指向了村头的方向,而后鼓起脸作了几个手势。 这下陆植才明白了过来。因是烟儿在溪边浣衣的时候遇上了刘寡妇。 他放下了手里的药碗,叹着气对烟儿说:“溪花村都是从外地闹了饥荒之后逃来京城的人。其实都是些苦命了,刘寡妇也是个苦命人。她说话做事……是奇怪了一些,你别往心里去。”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刘寡妇欺负了烟儿,可却没想到烟儿心里闷闷不乐的缘由却是因刘寡妇对他“出言不逊”。 烟儿摇摇头,却见陆植一副好老人的模样,满心满语皆卡在了喉咙口。 她苦笑一声,到底是把自己心内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埋了起来。 喝过药后,她便帮陆植一起收拾了这才去城里买来的东西,收拾妥当后才上榻安歇。 * 郑衣息在荣禧堂出言不逊,把郑国公府最难堪的隐秘宣之于口。 虽是出了心中的一股恶气,可带来的结果却是他受了二十大棍的家法。 且这家法的执行人还是郑尧,他撸起袖子拿了半尺宽的棍棒痛打了郑衣息二十下。 打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后,才在郑老太太的哭啼声之下收了手,而郑衣息已把自己的手臂咬的皮开肉绽,却也不曾发出一声痛喊。 被抬回澄苑后,双喜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三爷郑衣炳也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红着眼察看了郑衣息股间的伤情后,叹息着道:“大伯下手也太重了一些。” 郑老太太拿了自己的名帖让人去宫里把鲁太医请了过来,留下了好几罐子治跌打损伤的膏药,离去时也连连摇头。 郑衣息时而昏昏沉沉,时而又清醒了过来,嘴里自始至终只念叨着“烟儿”二字。 双喜在一旁一会儿掉眼泪,一会儿又忍不住叹息出声,既是有今日这般苦痛的思念,当初又何必违着心意把烟儿姑娘推远? 如今阴阳两隔,连来世也求不得。 双喜有此叹息,郑衣息在意识模糊间忆起的也是烟儿的音容笑貌。 他悔,悔得这条命都快被自己磋磨光了。被郑尧打棍子的时候,唇舌间因嗜骨的痛意而生出了些血腥气,那时他只觉得自己离死亡无比接近。 烟儿也遥遥地立在忘川河的那一头,嘴角的笑意一如情动时那般莞尔动人。 他不顾痛意地要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却使了所有的力气,却只能抓住一些细烟。 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最后只化成了一道细烟。 郑衣息几乎是被这股灼心的痛意给磨醒的,他顾不得股间的痛意,只是无力去承受神智清明后失去烟儿的痛。 是他害死了烟儿,是他的自私怯懦,是他的胆小懦弱。 如今他明白了,情爱一事没有高低贵贱,他与烟儿之间更没有主仆尊卑。那些冠上人上人名头的主子,个个穿金戴银,装的是一幅幅温润尔雅、陷阱大方的模样。 可内里却腌不堪。 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烟儿,没有一个人会想烟儿那般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睁开眼的那一瞬,两行泪从郑衣息眼角滑落。 他悔。 可是没有用了。 即便此刻他明白了那些不曾启齿的爱意,也知晓了这世上的情爱从没有配与不配一说。 任凭他高傲孤高,爱上一个人以后也该放弃自己所有的骄傲,不该以主仆尊卑划出两个相爱之人之间的天堑之别。 郑衣息痛苦地闭上了眼,身边坐着的双喜下意识地以为是他腿间的双股过于疼痛的缘故,便忙道:“奴才再给您敷些药膏。” 郑衣息却不言不语,只任凭着那股痛意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直到最后他已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了之后。 才好似野兽悲鸣般泣了一声,“烟儿。” 这一声呼唤来的太晚,晚到他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至极。 他想,烟儿从不卑贱。 卑贱的一直是不肯承认爱意的他。 第50章 一更 太子裴寂成听闻郑衣息被郑尧痛打了一顿, 连地也下不得,气恼地赶来了郑国公府,劈头盖脸地将郑尧呵斥了一通。 除了呵斥郑尧以外,太子还去澄苑里瞧了一眼负伤在榻的郑衣息, 说了好些劝慰的话语, 又带了些珍奇的药材, 这才离开郑国公府。 郑衣息浑浑噩噩的厉害,等股间的伤势好转了一些以后就让双喜搀扶着他去了寮房。 如今的寮房已与当初的寮房不一样了,因那里留存着烟儿最后一丝痕迹,为了不破坏这点痕迹, 除了郑衣息以外,任何人不准入内。 郑衣息扶着墙壁缓缓走进寮房,仍是如往常一般走到床榻旁,钻入烟儿临终前盖着的被衾里, 藉此幻想着与烟儿相拥在一起。 躺到日落西沉的时候, 他才忍着痛翻身下榻, 有几缕金澄澄的余晖洒落进寮房内,将这一间逼仄的屋子内所有的摆设都照的清清楚楚。 从梳妆台到摆放过净面用的铜盆的木架,再到一方木桌案, 郑衣息不停地用修长的指节去触碰上面已淡去的痕迹。 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察觉到烟儿的存在, 才能让他欺骗自己, 烟儿还活在这世上, 她并没有离开自己。 指尖勾到妆奁盒外沿的那一层流苏时,不小心就那暗屉的开关也给勾了出来, 露出里头空荡荡的盒身。 郑衣息眸光闪烁,似是忆起了从前烟儿拿着那妆奁盒里的首饰爱不释手的模样, 她还偷偷告诉过自己,那暗屉装着她所有的家当。 当时她全然信任着自己,一股脑儿般将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他,手势虽慢,可郑衣息还是听懂了。 她说,她有一个嗜赌的爹爹,娘亲很早之前都投井死了,在进郑国公府为奴为婢前,她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 可即便如此,那些腌黑暗的境遇却没有损了她的心志,反倒让她用野草般的韧劲生出了一副柔善不可折的心性。 郑衣息阖起了眸子,将痛苦与后悔尽皆掩住。任凭汹涌的清朝淹没他如一潭死水般的心池。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波痛意才消退了一些。郑衣息也能恢复些神智,他伸出手欲把那暗屉阖上,可就在行动的那一刹那,脑海里好似迸出了一个惊雷。 这暗屉本该摆放着数十张银票,可如今都不翼而飞了,烟儿死的突然,自然用不着这些银票,所以这些银票去哪儿了? * 刘寡妇第二次上门闹事,挑的又是陆植不在的时候。 烟儿正因为自己心里的小小“别扭”而不自在,而陆植这个傻大粗却是一点也不懂女人心。 见烟儿连日都气呼呼的,还以为是她来了那个小日子,还去相熟的阿婶家要了些红糖,给她煮了一碗红糖姜茶。 这可让烟儿啼笑皆非,好半晌才对着陆植嫣然一笑,做了个手势,让他去山上捕猎时小心一些。 也正因为这一抹笑容,让陆植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双脚踩上山路时竟是像踩在云端一般飘飘欲仙。 同行的村中老人一见他这副羞红了双颊的思春模样,便打趣他道:“陆植,你小心可是寻到婆娘了?这几日怎么娘们似的。” 陆植一锄头砸在了他的脚后跟旁的土壤里,也立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 那老人见状也收起了打趣他的心思,陪陆植一起捕猎。 到了黄昏的时候,陆植猎到了两只野兔和一箩筐的山笋,下山时路遇一处山花烂漫之地,身后的老人推搡了他一把,指着西边的落日说:“快走吧,不然就要天黑了。” 可陆植还是走到了那一处山花盛放的地方,不顾那老人的催促,从中细心挑件了几朵绽放的最美丽的山花,摘下来后便小心翼翼地用衣角包住。 回家之后,见里屋的烟儿无声无息,他便先处理了两只野兔,将山笋放在盆里洗了一洗,这才走进了里屋。 如今日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里屋里却没有点烛火,陆植忙走到木桌旁点起了蜡烛,而后才唤了一声:“烟儿。” 烟儿听得陆植的唤声后,便从木床上坐直了身子,待走近了些后,陆植才瞧见了她红肿的好似桃儿般的杏眸,眼底通红,一瞧便知她刚刚哭过了一场。 陆植本是打算把用衣角包好的山花拿出来给烟儿瞧瞧,谁曾想竟是撞见了烟儿落泪,这下他什么事也顾不上了,只急切地问:“怎么了?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烟儿摇摇头,本是不愿让陆植发现她的伤心,可却又难抑制汹涌而来的心绪。 今日刘寡妇上门,也不知是为何,叉着腰在门口大骂了烟儿一个多时辰,说出口的话简直不堪入目,几乎把烟儿贬到了尘埃里。 而那些难听至极的话语,句句都离不开“哑巴”、“娼妇”,甚至还说烟儿是从暗寮里出来的娼妓,好不容易巴上了陆植这个老实人,就可劲的缠着他。 烟儿不能言语,身子也没有好全。受了这等恶毒至极的咒骂,一不能扯开嘴与刘寡妇对骂,二不能冲上去与她撕打在一块儿,只能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陆植心疼的不得了,反复地问烟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烟儿见他如此担忧,便摇了摇头,只是其余的话却是一句都不肯说了。 陆植急的团团转,想弄清楚烟儿落泪的原因,又苦于不能全然理解烟儿的手势,当即也只能走到邻居家问问他不在的时候家中可有谁来过。 邻居家的婆婆是个十分慈祥仁善的人,一见陆植过来便要给他泡大枣茶,陆植连忙摆手道:“婆婆,不用忙了。” 说明了来意后,婆婆便叹着气说道:“整个溪花村都知道刘寡妇瞧中了你,可你这段时日带了个这么水灵的姑娘回来,刘寡妇心里不舒服,就在你家门前骂了那姑娘一个时辰。” 话毕,陆植脸色大变,只向婆婆道了谢后便火急火燎地往村头的方向赶去。 * 刘寡妇正在晒腊肉,这几日她那几个相好都去外头找活儿干了,她也闲着无聊,便预备着先备下些年货。 从前陆植虽不怎么搭理她的示好,可进山捕猎后仍是会带些野货给她,虽则邻里街坊都得了陆植的野货,可刘寡妇心里还是高兴。 但烟儿出现以后,陆植仍是给街坊四邻送野货,却独独不给她送。 刘寡妇观察了许久,得知陆植是有意不给她送野货后,心中妒意横生,她知晓陆植是为了让屋里那个姑娘安心才不给自己送野货。 可她想不明白,明明她比烟儿识趣、有风情那么多,偏偏陆植都连一次露水姻缘都不肯给她。 莫非是瞧中了那个嫩雏儿的清白身子? 刘寡妇嗤笑一声,暗道陆植是个不会看人的二愣子,她可眼毒的很儿,只瞧着烟儿走路时那盈盈颤颤的细腰,便知她已被人收用过了。 清白?别是个从花楼里出来的暗娼吧。 刘寡妇心里又嫉又妒,不忿自己竟然还比不过个身子不清白的哑巴,遂挑了个陆植不在的时候,去他家门口处痛骂了一顿烟儿。 她本是在逞口舌之快,也没想到烟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吃定了一个哑巴没法把那些难听至极的话语复述给陆植听。 更何况即便是陆植听了又如何,他是副什么性子难道刘寡妇不知晓?说好听些是个憨厚的老好人,说难听些就是个二愣子。 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跟别人红过脸,都是住在溪花村的老人了,难道他还会为了个不清白的哑女和自己大吵大闹不成? 刘寡妇有恃无恐,却是低估了陆植对烟儿的看重。 她才把那些熏肉放上衣架,便见陆植已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夜色暗沉,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能从他匆忙的脚步声中听出些怒火。 刘寡妇正要讥笑出声时,陆植却已先一步将她刚摆好的熏肉架子踢端,他用了十成十的蛮力,那架子应声而倒,上头挂着的熏肉也落在了泥土里。 刘寡妇惊叫了一声,忙要去捡起地上的熏肉,可发了狠的陆植动作却更快了一步,他先夺过了刘寡妇手里的熏肉,将其都扔到了村头的溪池里。 把这些熏肉扔了个干净后,才听他一字一句地对刘寡妇说:“你头一回搬来溪花村的时候,没人愿意给你东西吃,是我让你白吃白住了大半年。你要勾搭多少人我不管,别惹我心上的那一个。若是你在欺负她,我就把你家拆了。” 刘寡妇从没见过这么恼怒的陆植,一时也愣在了原地。 他此刻的心口被怒意充斥着,往日里清明的神智不见所踪,心里只剩下了对烟儿的疼惜。 她自然记得刚搬来溪花村的那些事儿,她刚死了丈夫,一个弱女子都不知该怎么过活,也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 那么冷的天,她饥肠辘辘,且只有一条单薄无比的外衫裹着身子。 只有陆植。 只有心善无比的陆植帮了她,给她吃的,也让她住在了他家里。 所以不论她有过多少相好,为了活下去委身于多少个男人,陆植在她心里都是最好的那一个人。 所以她会嫉妒,她会怨恨,她也会吃醋。 明白了陆植对烟儿的心意后,刘寡妇伤心的都忘了那些被作践的熏肉,只语带不甘地问:“你可知她不是个清白的女子,已是不知被多少人收用过了。” “那又如何?”陆植咬牙切齿的反问,有蓬勃的怒意在他心间勃动。 他当然知晓烟儿的底细,就算是圆路没有告诉他,他也从他三三两两的话语里猜出了个大概。 可那又如何? 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你……难道还想娶个哑巴为妻不成?难道你就不怕再生个小哑巴下来?”刘寡妇心内酸恨到了极致,便这般说道。 “是。”陆植干脆与她把话挑明,眉宇里凝着深切的冷意,冻得刘寡妇心里直打颤儿。 “我要娶她。” 第51章 二更 圆儿这几日染了风寒, 却因捉襟见肘的缘故不敢借着出府的时候去回春馆配药。 从前她病了的时候,还有烟儿在一旁照顾她,病的重了,她也会设法求得李休然为她诊治。 往后却是要让她自己扛了。 圆儿心里虽有些失落与伤心, 可想起此刻的烟儿已像一只翱翔在天际的飞鹰一般自由自在的, 便又不难过了。 她请府里相熟的老妈妈配了一剂土放子, 又穿了厚厚的衣衫,灌下肚了一碗浓浓的姜茶,本以为伤寒能就此痊愈,谁知伤寒却愈演愈烈。 她一人住在偏僻的下人寮房里, 也无人关心照料她,迫不得已只能忍着头晕去寻了双喜。 双喜对圆儿颇为怜惜,又是特地去二门外跑了一趟,将李休然寻来, 又是差使了个小丫鬟替她煎药。 问起圆儿为何不去回春馆配一剂去伤寒的药时, 圆儿只得昏昏沉沉的回答道:“我爹又去赌钱了, 月例都给他了。” 双喜听后也只得感叹了一番,再无旁的话语。 几日后。 郑衣息的伤势好了许多,如今已是不需要别人的搀扶就能下地走路了。 郑尧打了他一顿, 见他伤的足足半个多月下不了榻,心里也有点后悔。 他念着膝下只有郑衣息这一个儿子, 便也只得忍着心中的不虞, 亲自去澄苑瞧了瞧他。 郑衣息却仍是那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郑尧一瞧见他这副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撂下一句“等你养好伤, 和宁远侯府的婚事照旧”后便拂袖而去。 引得双喜也在背地里叹了两句。 国公爷好似不是世子爷亲生的爹一般,将儿子打伤成这样, 竟是连伤处问都不多问一句。 说的第一句话还是让世子爷去娶苏家小姐。 怪道世子爷会这么喜欢烟儿姑娘,这些会说话的主子们各怀鬼胎,心里眼里都只有利益和权势,说句话的功夫都要激出背上一层冷汗来。 远不如与烟儿姑娘相处时轻松自在。 思及死去的烟儿,双喜口中的叹语愈发真挚,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就死的这般不明不白,哪怕如今世子爷悔青了肠子,也换不来烟儿姑娘的命了。 等郑尧走后,双喜便服侍着郑衣息喝药,见郑衣息今日神色沉沉,仿佛在凝神细想着什么事情一般,便主动找话题道:“圆儿姑娘病了,奴才替她请了府医。” 这事虽不大,可还是要说给郑衣息听一遍才好,省的日后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他说完这话后,郑衣息也没什么动作,不过因为圆儿曾经伺候过烟儿,对她另眼相看几分而已。 “缺什么药材去我私库里拿。”他面无表情道。 这等宽厚的态度也给了双喜些鼓舞,便见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圆儿也是可怜,贪上了那么一个好赌的爹,每月的月例都拿去给那个爹还赌债了,连去回春馆买副药的钱都没有。” 话音甫落。 床榻上躺着的郑衣息却陡然坐起了身,伸手攥住了他的衣领,指尖因过分用力的缘故泛处了青白色。 他一字一句,发着抖问:“你把话再说一遍。” * 自从陆植去刘寡妇家闹了一通后,他便又不敢宿在里屋了,却也没有再露天睡在庭院里,而是在狭小的厨灶间里挤了挤。 他白日里还是事无巨细地照顾烟儿,只是却不敢在她面前露出笑影来了,送药和做饭也是谨小慎微的厉害,只生怕多留在她眼前一瞬,会引得她不喜一般。 烟儿先头还有些难过,可瞧着陆植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又觉得酸涩无比。 她欠陆植的恩情实在太多太多,并非是几张银票就能还清的。 烟儿不知道自己能给陆植什么,可是这两个月里的朝夕相处让她全身心地信赖上了陆植,因他体贴入微的照顾,也让她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 这一日,斜阳慢慢地洒进这残破的屋舍里,暖洋洋的光照在烟儿身上,让她心中横生了几分慵懒闲适之意。 恰逢陆植进屋送了一碗热水,不等烟儿下榻留他,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屋舍。 等到夜间归来的时候,更是不敢在烟儿面前晃悠。 陆植对于情爱之事实在是太过笨拙,并不知晓该如何哄得女子的欢喜,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烟儿那日所受的伤害。 他虽未亲耳听到刘寡妇痛骂烟儿,可大概也能猜到从刘寡妇嘴里说出来的是何等腌的话,烟儿因为他受了这样的委屈,他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所以这一夜,陆植仍是缩在厨灶间过夜。 不曾想烟儿却推开了里屋的门,只着单衣走到了厨灶间,蹲下身子一把握住了陆植的手。 夜色寂寂。 她手心微凉,却烫的陆植脸颊好似烧红了一般。 半晌后,他才从那股灭顶而来的羞意中挣扎而出,便听他真挚地说道:“对不起。” 烟儿却是莞尔一笑,将自己与陆植相握在一起的手贴合的更紧一些。 她如今对陆植虽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可她并不排斥他,甚至于对他十分依赖。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里,从没有人像陆植那样照顾、关爱着她。 她想,若是能在这溪花村、这茅草屋舍里过上一辈子,兴许也是件美事。 烟儿的手一直没松开,陆植的脑海里也炸出了漫天的绚烂烟火。 巨大的欢喜淹没了他,在这一刻,他反而僵了身子,什么动作、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唯有用心去感受指尖传来的温度。 他想,原来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也会有照耀到地下的泥土的时候啊。 * 圆路自从被郑衣息痛打了一顿后,就在媳妇儿的娘家住下了,其一是因为心中有愧后想躲一躲郑衣息,其二是因为他老丈人是个赤脚大夫,住着也好为他诊治。 前几日都是风平浪静,闲暇时他还听妻弟提起过一件郑国公府内的事儿。 说是为了和宁远侯府家的那桩婚事,郑尧痛打了郑衣息,打的他连地都不下得。 圆路听得此消息后,心里顿时豁然开朗,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也落了地。 他正在沾沾自喜的时候,本该在郑国公府养病的郑衣息却带着一大群小厮们闯入了他妻子的娘家,阴沉沉乌压压的一片人,将那狭□□仄的屋舍围的水泄不通。 圆路躺在床榻上,目瞪口呆地盯着来人,便见郑衣息慢慢走上前,步伐虽还不稳当,那双阴鸷得仿佛凝了冰的眸子却好似要把圆路凿穿一般。 “你把爷的烟儿藏到哪里去了?” 第52章 相爱 自从那一夜之后, 烟儿与陆植之间那一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便破了,展露出的便是一些昭然若是的暧昧。 圆路迟迟不肯现身,也不提要把烟儿带去江南一事。陆植便也识趣地不去提,依旧是细致入微的照料着烟儿。 溪花村统共就这么一点大, 那一日陆植为了烟儿“冲冠一怒为红颜”, 得罪了刘寡妇, 也连带着得罪了刘寡妇的相好们。 那两个相好也都是些吃喝女票赌之人,觑了个陆植去山上捕猎的空档,意欲冲进他家里要□□一番,进屋一瞧便见木床上睡着个天仙般的美人。 瞧见烟儿以后, 这两个男人便淫.心大起,立时就要冲上去一亲芳泽,同伙帮拉住了个子矮小些的男人,嘴里劝道:“等等, 万一陆植回来了, 咱们可打不过他。” 他们也是受不住刘寡妇的磨功, 为了逞男子气概,决心要给欺负刘寡妇的陆植点颜色瞧瞧。 当然,这点“颜色”仅限于将陆植家中的家具砸一砸, 与陆植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因陆植身材高大英武,曾经在山上与野狼搏斗时也没落过下风, 溪花村内的二流子们都不敢与之硬碰硬。 可色字头上一把刀, 此刻的烟儿静谧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如空谷幽兰一般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身量矮些的那一个胆量大一些,当即便要解开裤腰带快活一番, 身量高的那一个拉住了他的衣袖,面露犹疑地说:“万一陆植回来了……” 以那厮的莽直性子, 极有可能把他们二人杀了。 “怕什么?他这一去起码要一两个时辰。”矮子已凑到了木床旁,手往烟儿的皓腕上探去,堪堪要触碰到那一片莹润细腻的地带时,却冷不丁被一道泛着银辉的兵刃挡了去来。 原来在这两人闯入屋舍起烟儿便醒了,只是不知这两人的来意不敢贸然动作,在那个矮子靠近她的时候,她就偷偷拿出了郑衣息给她的匕首。 据说这匕首削铁如泥,便是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拿着也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护住自己。 此刻就是这样,烟儿拿着那匕首横在了矮子面前,方才刀刃已划破了矮子右臂上的衣衫,触及到他内里的皮肉。 鲜血如注般冒出,再是一阵排山倒海般涌来的痛意,几乎要让矮子高呼出声。 烟儿吓得心直颤,面对着眼前两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手里的匕首是她唯一的武器。 矮子被痛意磨得眼角沁出了泪花,龇牙咧嘴的厉害,也不知烟儿手里的匕首是何物,仅仅只是划出了一道伤痕,竟能带来如此撕心裂肺的痛意。 高个的男子本就胆子小,一见矮子血肉模糊的右臂,愈发没了主意,当时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烟儿举着那匕首,后背紧紧贴在身后的墙壁上,姿态戒备至极,泛着涟漪的杏眸里竟是害怕。 就在这时,陆植提前赶了回来,瞧见离去时紧紧闭阖的屋门正朝外敞开着,心便不停地往下坠,他忙跑了进去,猎来的野物也只是随手一扔。 “烟儿。”他边急切地喊着,便走进了里屋。瞧见的就是烟儿与村里那两个二流子在木床前对峙的模样。 陆植一愣,旋即便往离他最近的高个脸上揍了一拳,这一拳打的高个眼冒金星,一时间便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矮个子的男人本就因为痛意而心神俱碎,如今瞧见了脸色阴沉的好似能把人生吞活剥的陆植,心里是又惧又怕,腿肚子直打颤。 “陆陆……陆大哥,你怎么回来了?”话还没说完,陆植已朝着那矮个的男人小腿骨处踢了一脚,力气之大,险些让那人在一夕之间痛哭出声来。 而躲在木床上瑟瑟发抖的烟儿瞧见陆植之后,氤氲在杏眸里的泪雾也一下子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低低的哀泣,哭声十分脆弱无助。 陆植一见烟儿这副楚楚可怜,满腔委屈无处发泄的模样,脑海里的清明理智好似告罄殆尽了一般。 他几乎是猩红着眸子,一拳一拳打在矮个子的男人脸上,几拳下去他就鼻青脸肿、血肉模糊。 眼瞧着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烟儿才从木榻上走了下来,上前死死抱住了陆植的手臂,哭着制止他。 他并非是郑衣息那样的天潢贵胄,也不能随意的弄死一个拐子的性命,若是在这儿把这个矮个子的人打死了,陆植可是要赔命的。 烟儿不想让陆植赔命,自然只能全力的制止他。 陆植发泄了心中的怒火,瞧着身下出气多进气少的李二狗,也渐渐的回过了神。 高个的男人叫王子阳,与李二狗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两人可以称得上互为狐朋狗友。 他不过是受了陆植一两拳,伤的不是太重。而李二狗不仅右臂上被刀划伤了,而脸上更是血迹斑斑、模样可怖。 “陆大哥。”王子阳已经被吓愣了,又是不敢去拉地上的李二狗,又是不敢直视陆植的目光。 陆植望了一眼烟儿,先要去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亦或是有没有受这两个人的欺负。 被吓懵了的王子阳脑袋瓜子突然灵光了一下,忙对陆植说:“陆大哥,我们什么都没对这位小娘子做,你放心。” 陆植的脸色虽然还是阴沉无比,可神态却是比刚才要好上许多,总算是不像从阴曹地府里归来的罗刹恶鬼一样了。 烟儿回身望了一眼李二狗,想给他使眼色,却又觉得心里膈应。方才他与那李二狗一起合谋着要沾了她的身子一事实在是恶心。 从前爹爹好赌,娘亲又是十里八方里最标致的美人儿,多少地痞无赖曾上门欲染指娘亲,幸而娘亲是个烈火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烟儿如今也作此等念头。 她只能僵着身子朝着陆植点了点头,她不能昧着良心去原谅这两个人,却不愿陆植为她担上人命官司。 方才李二狗被陆植痛打时的叫喊声仿佛能冲破云霄一般,溪花村统共就这么一点大,自然人人都能循着声走了过来。 邻里右舍的人把陆植的屋舍围了一整圈,对着里头面色阴寒的陆植和她身边小鸟依人的烟儿指指点点。 因李二狗和王子阳都是溪花村里出了名的浑人,便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们出头。 王子阳见陆植脸色好看了不少,便灰溜溜的抬起了地上不成人形的李二狗,又顶着村里人打量的目光离开了陆植家。 * 这一桩事过后,陆植便不出去打猎了,他几乎是寸步不离烟儿,只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又被人欺负了去。 而烟儿起先还有些不自在,可身子渐渐好转了以后,便与陆植一起去山上踩野菇,打猎物,心里是万般的高兴。 幼时那边无忧无虑的日子好似在一夕之间回到了她的身边,那磨弯了的脊骨和时常跪在地上的膝盖都因此养好了。 陆植见她高兴,便也更加高兴,愈发不去想圆路这号人物了。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最好烟儿就一直留在溪花村,也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连着几日去山上放风后,烟儿的精气神也好了不少,如今也总帮着陆植做些家务活计。 陆植不肯让她干,烟儿便装作恼了。她一恼,陆植就会束手无策。 两个人过着品味山风,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万般惬意。 只是因着陆植将李二狗痛打了一顿,如今李二哥还躺在床上下不了榻,他家里人都死光了,还剩一个同样混不吝的堂兄。 那堂兄整日里只知吃喝嫖赌,一点也不关心李二狗的身子,心里盼着李二狗早点死去,他好从陆植那儿讹一笔银子出来。 谁成想李二狗真没有熬过去这一坎,好几剂药喝了下去,却总是不见好,又因为身边没有照顾人,便没能熬过几个大夜。 陆植知晓了此事后也见了李二狗的堂兄,也商定好了要赔偿他五两银子。 可李二狗下葬的第二日,京兆府便来了人,说溪花村里犯了命案,指名道姓要陆植去官府走一趟。 溪花村内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和庄稼婆,一碰上官府里的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胆怯不已。 那些红衣官差们押着陆植离开前,烟儿将自己带来的所有银票都递了上去,好说歹说才免了陆植的一场严刑拷问。 只是这点银子已用掉了一半多,并不足以填饱官府诸人的胃口。 烟儿急的团团转,一想到陆植会被那些官府的衙差们磋磨,便担忧的连饭也吃不下。 黄昏之前,她到底是翻出了木床下的匕首和郑衣息送她的那一支木莲花玉钗。 两样东西加在一块兴许能值个百两银子。 等烟儿把所有家当都带到京兆府前疏通后,浑身是伤的陆植才被衙差们放了出来。 烟儿一见陆植便红了眼眶,陆植虽受了一场磋磨,可眉目却仍旧坚毅无比,他忍着痛揽住了烟儿的肩头,勉力笑道:“只是看着疼,其实一点也不疼。” 烟儿的眼泪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落了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活在这世上的贫苦百姓在这些有权有势的人面前渺小如蝼蚁,他们只需动一动手指,便能要了贫苦百姓们的一条命。 “我们回家。”陆植因过分疼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便只能稳了稳神后,如此说道。 * 经了这件事后,烟儿与陆植之间的关系便反了过来,从前是陆植照顾烟儿,如今是烟儿照顾陆植。 陆植心疼烟儿忙忙碌碌的身影,又愧疚于烟儿为救他花掉了所有的银子。 反复思索之后,在一日夜色入幕前夕,恰逢烟儿在给陆植换伤口处的药,陆植却猛地抬起了双手,轻轻地握住了烟儿的皓腕。 他溪水一般的温热眸子望了过来,里头漾着最纯粹、直接、大胆的爱意。 “烟儿,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不好?” 第53章 找到她了 此时此刻的京兆府内。 京兆府尹刘竹正坐在桌案后头, 支摘窗半开,借着天边洒下来的曦光,细细地打量着手里的木莲花玉钗。 旁边立着的是他的师爷王瑞祥,正佝偻着身子含笑凑趣道:“没想到这穷乡僻壤里竟还能淘出这样成色的玉钗。” 刘竹也笑着说:“是了, 这玉钗用的竟是上等的和田玉, 少说也得值两百两银子。” 王瑞祥知晓刘竹贪财又好色, 刘寡妇在床.事上又是副极放得开的性子,与王瑞祥也是“老交情”了,他便偷偷与刘竹提起了她。 刘竹早就有此念头,比起那些花楼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魁娘们, 倒是这等放浪的乡野妇人更有味道一些。 “你看着安排吧。”刘竹颇为矜持地说道。 王瑞祥立时应下,当即便脚底生风地走出了里屋,他一走,刘竹便预备着那玉钗收拾好, 改日送去给葫芦巷里养着的外室。 正是因这点收拾的动作, 让刘竹瞧见了那木莲花玉钗里刻着的一个“郑”字, 他霎时身形一凛,想到前几日登了京兆府大门的郑衣息。 先头郑国公府与宁远侯府婚事不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再是郑国公郑尧千里迢迢地从西北赶了回来, 将郑衣息痛打了一顿。 所以他的贸然登门把刘竹吓了一大跳,见他走路一瘸一拐, 面色却阴狠冷厉的仿佛能拧出汁来一般, 便愈发小心翼翼。 “世子爷可是要寻人?”刘竹问。 郑衣息瞥了他一眼, 眸底有汹涌的暗流掠过,“劳烦大人替我寻个哑巴, 面貌秀美,身量到我这儿。”他比划着自己的肩头道。 那时刘竹好声好气地应下, 还亲自把郑衣息送出了京兆府。 如今刘竹手里攥着那木莲花玉钗,心里慌的直打颤,忙命人去把王瑞祥喊了回来。 跑的满头是汗的王瑞祥走到了泰山石阶下,一脸疑惑地望向了刘竹,只抱拳作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刘竹的面色已是极不好看,忙问王瑞祥道:“来给陆植赎身的那个女子,可是个哑巴?” 王瑞祥闻言也凝神思索了一番,而后便忆起了前夜里与刘寡妇颠龙倒凤时她无意中提起的那一句“下贱哑巴”。 “是,大人。”王瑞祥忆起了烟儿灵秀的外貌,当即以为是刘竹看上了她,便问:“可要卑职去替您把那哑巴……” 话音未落,刘竹已蹙起了眉毛,面色极为难看地说道:“坏事了。” * 烟儿忙前忙后地照顾陆植,因身子还没好全,又担忧起往后的营生,脸上的神色实在是凝涩无比。 邻居家的那位婆婆怜她体弱,有时便那些剩饭剩菜给烟儿和陆植,也总能囫囵过去一顿。 陆植身子硬朗,不过几日工夫便能下地走路了,他让烟儿扶着他去了庭院里用竹子围起来的鸡舍里,将埋在最里头的银子挖了出来。 统共只有三两银子,办场亲事应是够了。 陆植挖出银子后,便带着烟儿去京城的成衣铺子里挑了一条颜色鲜亮的衣衫,并一支并蒂莲纹样的银钗。 这便花去了二两银子,余下的一两银子用来置办酒席。 溪花村内流言蜚蜚,外加陆植被官府的人抓去了,便有不少人在背后非议,左不过是说陆植家里的那个哑巴是个扫把星之类的话。 可陆植却浑然不在意,非但不在意,还要给烟儿一场盛大的婚宴。 烟儿心里感动,一日夜里便拿着一匹破布凝神思索了起来。 她与陆植已是商议过了来日的营生,总是去山上捕猎也不是个办法,陆植打算去京城里做长工,烟儿则做些浆洗缝制的活计。 她的绣活还算精湛,费个五六日能做出个花样精致的香囊来,拿去成衣铺子里卖,应是能卖出几十文银子的价钱。 陆植听了烟儿的打算后,心里愧疚的厉害,只恨不得寻个日夜不休的活计,多赚些钱补贴家用,将来才不会让烟儿吃苦。 他半句不提为了烟儿才惹上了李二狗这笔人命官司,也不在意她是个哑巴,更不在意她曾经跟过府里的主子。 烟儿说不清心下是何感觉,只是明白她这一辈子再也找不到比陆植更好的人了。 纵然情爱之上差了一点,便是为了心安和可靠,她也答应了陆植的求爱。 就这样两个人相依相靠,简简单单地活在这溪花村里,兴许也是一件极美的事儿。 烟儿在屋里做绣活时已时不时地开始畅想日后的生活,陆植去外帮工,她在家做绣活补贴家用,若是有幸能再有个孩子。 思及此,烟儿脸上的笑意霎时一僵,她倏地放下了手里的绣活,走到正在劈柴的陆植旁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因身子还没好全,陆植砍柴时便不免有些气喘吁吁,人也颓丧的厉害。可回身一见烟儿娉娉婷婷地立在他身后后,又霎时笑了起来。 “怎么不躺着休息?”他笑问。 烟儿被他热切的目光一盯,脸颊处也有些红扑扑的,忙摆了摆手。 陆植放下了手里的斧头和柴火,起身拉住了烟儿的柔荑,将她领回了里屋之中。 前些日子迫不得已只能让烟儿照顾他,陆植心里已是万分愧疚,如今再不愿意让烟儿多劳神劳思。 “明日我们就成亲了,你只要在屋里坐着休息就好了。”陆植轻声说道。 说到底他与烟儿都是漂浮在这世上的浮萍罢了,如今终于能寻到倚靠之人,他自然迫不及待地要把烟儿娶回家。 溪山村里的流言蜚语他不在乎,烟儿的过去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和烟儿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相携相伴到老。 陆植抬眸望向烟儿姣美秀丽的脸蛋,心里有一腔爱意在其中浮动,翻涌之间,最后化成了一句:“烟儿,我好高兴。” 他是真的高兴,哪怕此刻只是握着烟儿的柔荑,并无其余亲密的动作,他也高兴。 那些穷凶极恶的官差们把他抓进了牢里,百般地磋磨了他,为的不过是磨出他身上的银子。 他被打的最狠的时候,听着衙差们恶狠狠的问话,心里想的却是如一轮明月般闪耀的烟儿。 那时他心里想的不过是若他死了,烟儿往后该怎么?刘寡妇或是溪花村的那些二流子会不会再去找她的麻烦。 他不敢奢望烟儿来救他。这并不是他怀疑烟儿的为人,只是这世道大抵是如此,人情冷暖,还不值一块熏肉。 谁曾想烟儿竟会把自己的所有家当都交给了衙差,用她爱不释手的木莲花玉钗换了他的命。 陆植想,若他能熬过这一关,便不打算再藏起自己的爱意,他要大大方方地告诉烟儿,他心悦她。 陆植嘴角的笑意太过浓烈,臊得烟儿双颊通红无比,好半天才莞尔一笑,以示对他的回应。 只是笑完,她便又想起了正事,她对着陆植做了个手势,而后再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再做了个手势。 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她曾经怀过别人的孩子,因落了胎伤了身的缘故,往后兴许都不能再有子嗣了。 她做完手势便敛下了眸子,不敢去瞧陆植的神色,也怕瞧见的是失望与嫌恶,更怕陆植因此就不想娶了她。 她不知道的是,早在圆路把烟儿送来陆植家中的时候,就语焉不详地提起过烟儿落胎一事。 这些事,陆植早已猜到了。 面对着烟儿的惴惴不安,陆植只是鼓足勇气朝她走近了一步,而后滚烫的大掌便攀上了烟儿的皓腕,迫使她抬起头。 陆植的气息猛烈而直接,覆上烟儿的丹唇时,左手更是止不住地打颤。 这个吻只持续了一瞬,而后陆植便通红着脸往后退开了,浅尝辄止的吻已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的心悦仅仅只是对烟儿这个人,与其余的事没有半分关系。 烟儿双靥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她垂着手不知所措,只觉得身子都不像是她自己的了一般。 她想,她应该是有些喜欢陆植的。这样好的一个人,将她视作世上最宝贵的珍物,百般疼惜,万般珍视,又有谁会不动心呢? 这一刻,她早已忘了那个薄情寡性的郑衣息,也忘了在郑国公府里引颈等待郑衣息的日子,更忘了在澄苑正屋里一点点枯萎的时候。 她只是循着自己的本心往陆植走去,踮起脚、鼓足勇气吻上了她的唇。 溪水潺潺,微风飘拂。将一个吻描绘的无比烂漫。 * 翌日一早。 陆植便拿出了昨日买好的炮仗,放了几响之后,便回屋换上了新衣。 他与烟儿的大婚只请了几个关系还算好的邻居,高堂上也由邻居家的婆婆担任父母双亲。 烟儿换上了那一身鲜亮的衣衫,用粗粝的脂粉上了妆,而后便静静地等在里屋中。 虽则这一场婚宴仪式简单,她身上的衣衫还不过从前在澄苑里的寝衣,可她仍是紧张喜悦的厉害。 随着邻居婆婆家儿子的一声高呼,陆植又放起了炮仗,烟儿便缓缓地走出了里屋。 庭院里设了桌案,也摆了燃放的龙凤花烛。虽则东西没有尽多尽善,可却也是陆植能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烟儿心里万分感念,而陆植也含笑望着她,眉目里尽是缱绻的情意。 她二人相握着手,彼此搀扶着要跪在那贴着喜字的蒲团上,上首的婆婆也慈眉善目地笑道:“往后可要一辈子相依相扶……” 话未完,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却从后侧响了起来。 烟儿只觉得这颗心慌乱无比,她忙回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便见为首的那人一身玄色对襟长衫,手里握着马鞭。 东珠为冠,玉石为带,整个人阴沉又冰冷,好似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的马停在了陆植家的屋舍前,翻身下马后一脚便踢翻了那摆着喜糖、喜酒、喜米的桌案,阴鸷的眸子紧紧盯着烟儿不放。 “谁许你,另嫁他人的?” 第54章 抓回来 郑衣息的突然而至让烟儿浑身颤抖的厉害, 她与陆植交握在一块儿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心底里漫上来的惧意将她紧紧地包裹住。 一地狼藉,那些陆植亲自去采买、花了全部家当摆上桌案的器具统统被他毁了个干净。 陆植只能将手里的柔荑握的更紧了一些,他仰头直视着郑衣息的怒容, 本该质问、本该恼怒, 可在那尊卑如天堑般分明的威势下, 他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植只能将烟儿的手攥的再紧一些,再紧一些,好似这般烟儿就不会被人夺去。 而上首的郑衣息也正怒意凛凛地注视着不远处跪在蒲团上的那一对新人,两人双手交握, 密不可分地依偎在一起。 新郎高大,新娘柔美,身后的青碧潺潺的溪水为见证着他们的结合。 多么登对的一幕,天地为聘, 日月为礼, 他们就在这处偏僻烂漫的小溪村里私定下了终身。 郑衣息怒极反笑, 一双漾着嗜骨冷意的眸子一眼不落地扫过烟儿的遍身,最后汇在了她与陆植交握的那只莹白的手之上。 怒意翻涌、叫嚣着,杂乱无章地钻入他的骨髓之中, 将他的清明神智剥离,迫着他要将思念入骨的烟儿揉碎了占为己有。 可他不敢。 此刻的烟儿眨着水蒙蒙的杏眸, 望过来的眼神里竟是惧怕与躲避。 郑衣息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嫉妒, 但更多的还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那些以为永远失去了烟儿, 连来世也求不得的寂冷日子太过难忘,天知晓京兆府尹刘竹将那木莲花玉钗拿来给他时, 他心内有多么的欢喜。 他简直……简直要欢喜的晕过去了,那一瞬连太子的传召也不顾了, 只撂下一切、忍着身上痛意后赶来了溪花村。 谁知如潮般的喜悦之后便是灭顶而来的怒恨。 郑衣息的手不停地发抖,他每朝着烟儿走过去一步,腰间的玉石带子便相撞着发出些清脆的声响,以此来掩盖他眸中隐隐闪过的泪花。 在郑衣息逼近之后,吓呆了的陆植也终于回过了神,便见他横冲着挡在了烟儿面前,抬首直视着郑衣息。 而郑衣息却紧蹙眉宇,一声令下便有人上前将陆植推搡到了一旁,穷凶极恶的小厮们合力按倒了陆植,并用布帕捂住了他的嘴。 陆植起先还要挣扎,可被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们压着,这点挣扎等于做无用功,他渐渐地耗尽了气力,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不远处的郑衣息拉起了跪在蒲团上的烟儿。 遍身绫罗的人只有动动嘴皮子,便能将他们这些贫苦百姓们压得连四肢也无法动弹。 陆植心中不仅有愤怒,更有深深的无力感。 而烟儿也怕的厉害,她知晓此刻的郑衣息正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眸光里溢满了肃杀之意。 她假死脱身,乃是世家大族里最受嫌恶的逃奴。从前京城里的成国公府,便当着许多宾客的面活生生地打死过一个逃奴。 她的下场呢?郑衣息会不会也要活生生地打死她? 如此想着,两行裹着惧意的清泪便从杏眸中滚落,滑下脸颊之后也滴在了这一身红艳艳的嫁衣之上。 时隔三个月未见,她依旧是这般清清艳艳的动人模样,脂粉素素,沉静地跪坐在蒲团之上,如一朵空谷幽兰般清韧不折。 只是这朵幽兰好似极不愿见到郑衣息,此刻清瘦婀娜的身子颤抖得厉害,素白的小脸上几乎是泪流满面。 与方才和陆植一齐拜天地时的娇俏欢喜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等鲜明的对比便如寒芒利剑一般深深刺痛着郑衣息的心,如今凑得近了,他才算是瞧清楚了烟儿尖了一两圈的下巴。 “你假死,就是为了在这个破地方过着连饭也不吃不饱的日子吗?” 多少话在喉咙口滚过,有深切的思念,有失而复得的欢喜,有想把她拥入怀中的脆弱,可出口之后却只化成了这样一句。 烟儿只顾着害怕,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郑衣息已朝着她伸出了手,预备将她从蒲团上拉起来。 谁知他一拂动袖子,烟儿便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打她,便闭着眼抖着身子往后躲,那害怕的架势就仿佛把郑衣息当成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她越是怕,郑衣息就越是怒和恨,不舍得将这些翻涌着的情绪发泄到烟儿身上,便疾步走到陆植面前,朝着他的腿骨处便是一脚。 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即便陆植的嘴被帕子们掩住,可仍是因这等透骨的痛意而发出了闷哼的唤声。 郑衣息仍是觉得不解气,提起脚要往陆植身上再踹去一脚,而不远处的烟儿也总是会灭顶而来的惧意里回过了身,她忙起身往陆植的方向奔去,在郑衣息出脚的那一霎那挡在了陆植身前。 烟儿救陆植心切,便结结实实地吃了郑衣息一脚,郑衣息瞥见烟儿的倩影时方寸大乱,可已收不住自己的力道。 生受了郑衣息一脚的烟儿痛的脸色煞白,可还是勉强支起了身子,要去察看陆植的伤腿。 他在京兆府的牢里受了一场磋磨,伤的也全是右腿,多少个日夜他夜不能寐,右腿痛的连抬也抬不起来,如今却又被郑衣息发着狠踢了一脚。 烟儿心疼不已,眼泪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滚落了下来,砸在了陆植的伤腿之上,也砸在了高高立着的郑衣息心上。 他未曾料到烟儿会如此看重这个庄稼汉,竟还会不顾一切地去替他挡下这一脚,这一脚,十成十的力道踢在她身上,让郑衣息心痛如绞。 郑衣息百般愧怍与内疚,还来不及去察看烟儿的伤势,便见她已匍匐到了那庄稼汉受伤的右腿处。 如此疼惜的眼泪落了下来,已是把郑衣息的这颗心揉的四分五裂,只余些喘气的空隙。 “烟儿。”疼的神智混沌的陆植还是察觉到了烟儿在哭泣,当即便忍着痛唤了一声烟儿。 他的嘴被帕子掩着,“烟儿”这两个字喊的不清不楚,可烟儿还是回过了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陆植。 本来高大英武、健健康康的一个人,先是为了她惹上了个人命官司,去牢里受了一场磋磨,如今还被郑衣息当成野狗一般□□践踏。 烟儿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恼怒,最后都化成了深深的惧意。 她抹了抹泪,终于是调转了方向,朝着身前长身玉立的郑衣息跪了下来。 翱翔在天际的飞鹰终于还是被人抓回了那四四方方的金丝笼子中。 烟儿敛去了面容上的笑意和悲伤,她扬首一瞧,恰撞进郑衣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漆眸之中。 他正紧紧盯着陆植,彷如盯着一块死肉。 烟儿不过犹豫了一身,便噗通一声跪在郑衣息身前,不断地磕头,祈求着郑衣息能放陆植一条生路。 她不敢赌,对于郑衣息来说,碾死陆植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她也不知晓郑衣息会如何处置她这个逃奴,婚事被毁、自由不再的苦痛比不过陆植这条命。 “够了。”郑衣息冷声地喝问,见烟儿仍是不肯停下,还是一下一下地用力磕着头后,霎时心痛如绞。 他攥紧了自己的指节,不让自己心内翻涌着的情绪露出半分。 “就这么在意他吗?”在意到都不在乎自己的命了。 郑衣息自嘲地一笑,荒凉的笑里有几分悲悯的意味。 不是悲悯烟儿或陆植,而是在悲悯着自己。 “我不杀他。” 终于,在烟儿磕了第七个头的时候,郑衣息松了口,顺着她的意不再难为陆植。 他把烟儿从地上横抱了起来,见她额上遍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立时让遥遥候在外沿的双喜去请太医。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了溪花村,离去时却悄无声息。 * 夜色入幕。 澄苑内却一派灯火通明,宫里来的鲁太医给烟儿诊治完后,便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叹息着对郑衣息说:“世子爷,这位姑娘先前可是落了胎?” 郑衣息面有沉痛之色,点了点头。 “将来子嗣上……”鲁太医摇了摇头道:“怕是要比旁人艰难了,老朽也只能量力而行。” 鲁太医是妇科圣手,连当年刘贵妃的胎也是他一路施药诊治才保下来的。 郑衣息听后也是一愣,而后只能敛下眸子,将里头的情绪掩了起来。 “多谢太医。”说罢,郑衣息便亲自把鲁太医送出了澄苑。 * 回了澄苑之后,烟儿便昏了过去,她仍是躺在了那张罗汉榻上,正屋内的一应布局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连圆儿也被郑衣息调了过来,仍是贴身伺候着烟儿,双喜立在廊外,圆儿便忍不住心内的疑惑,去问了双喜缘由。 听双喜提及了烟儿与陆植大婚之日被郑衣息找上了门,圆儿难掩眸中的感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而双喜打开了话匣子后,便有些止不住的势头,他忙继续与圆儿说道:“你没瞧见,烟儿姑娘好似是真喜欢上了那个庄稼汉,在爷跟前磕头磕的爷心都软了。” “那时姑娘心里定是害怕极了,只差一点就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如今却还是被爷抓了回来。”圆儿叹道。 双喜却扯了扯嘴角,促狭地望向了圆儿道:“姑娘是局中人瞧不出来,你我难道还不明白?那庄稼汉自然是性命无恙的,我们爷怎么舍得让姑娘伤心?况且退一万步说,若是那庄稼汉死了,咱们姑娘就要念着他一辈子了,爷才不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呢。” 第55章 泪 烟儿做了一个昏昏沉沉的梦, 梦里的时时刻刻里都是陆植身影,他为了自己忙前忙后的模样,再到大婚前他翘首以盼的欢喜神色。 他说要照顾她一辈子时的笃定与真挚,和那个短暂绚烂的吻。 差一点点, 她就成为了陆植的妻子, 从此过上男耕女织般的平凡日子。 烟儿几乎是疼醒了过来, 分明她的伤处已敷上了凉药,那止疼的沸散也灌了一碗下肚,可她仍是疼的厉害,几乎是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便落下了两行清泪。 郑衣息正在一旁守着她, 听到一点细微的动静后便望向了她,本是满心欢喜,可瞥见她如丧考妣的面容以后,便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她在伤心, 并且这抹伤心与他无关。 良久, 他才压下了心内翻涌的情绪, 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道:“还疼吗?” 方才是由他亲自给烟儿胸前上的药,那儿乌青一片的伤痕实在是过于触目惊心,郑衣息愧怍又疼惜, 恼恨上了那个粗粝卑贱的庄稼汉。 若不是那个卑贱的人,他怎么会不小心踢到烟儿? 烟儿睁开眼后便见郑衣息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梦里的陆植不见了踪影, 昨日里被闹翻了的婚宴场景渐渐地拂上心头。 她心里愤懑憋屈的厉害, 见郑衣息状似温柔地与她说话,便又想起了那一日听得小武与无双的谈话。 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苏烟柔的替身, 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罢了。 偏偏他不肯放过自己,在她即将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时亲手捏碎了她的梦, 还要作出这一副对她情意深重的模样来。 她的杏眸里除了氤氲着的泪雾就是深切的惧怕之意,这点疏离和惧怕让郑衣息僵了僵身子,舌尖回旋着一股苦涩之意,慢慢地蔓延至全身,最后汇成了心口处的钝痛。 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烟儿,昨日在溪花村的飞扬跋扈与高高在上已不见了踪影,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将他心内的这满腔情意吐露出来。 或许是他此刻的神色太过受伤,也或许是他望向烟儿的眸子里掺了太多柔情,更或许是此刻的郑衣息与当日将烟儿弃如敝帚的模样差别太大。 烟儿非但没有觉出他半分真心,反而还自心底生出了好些嫌恶之感,她胸前挨了郑衣息一脚,如今还疼的厉害。 所以在郑衣息柔声询问第二遍“疼吗”的时候,烟儿就不可自抑地捂着胸口呕吐了,她肚子空空如也,吐出来的也只是些酸水,恰好都溅在了郑衣息的衣摆之上。 那价值不菲的云锦布料上沾着她吐出来的秽物,烟儿既是怕,又不合时宜地忆起郑衣息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她竟敢将秽物吐到他身上去,只怕是要生受他一场怒火了吧。 烟儿吐过之后,心里荒凉一片,泪水就似决堤一般落了下来。她甚至自暴自弃地不敢去看郑衣息的脸色,想着自己若是被郑衣息打死了也就算了。 可郑衣息不过是撇了撇那衣角,眸光自始至终只落在烟儿一人身上,见她胀红着脸吐得难受,剑眉也跟着紧紧蹙了起来。 只见他猛地一下从团凳里起身,烟儿虽四肢无力,可还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脸。 她以为郑衣息要打她。 如此惧怕的模样让郑衣息如鲠在喉,可他还是扬声将外头的丫鬟们唤了进来,除了圆儿还有几个脸生的丫鬟。 随着郑衣息的一声令下,她们便鸦雀无声般地鱼贯而入,要么端着铜盆,要么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盏。 烟儿很快就被这些丫鬟们团团围住,又是被服侍着净面,又是被抱起灌下了一杯温度合宜的热茶。 而郑衣息却阴沉着脸立在离她一寸之隔的地方,眸色深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佛珠,随着捻起捻落的动作,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佛珠之中。 他低头一瞧,只见那紫檀木而成妇佛珠上布满了他手指尖的痕迹,多少个辗转难眠的日夜,他都是不停地捻着这一串佛珠,为烟儿和自己求一个来世。 可如今烟儿没有死,非但还活着,更是爱上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庄稼汉。 刘竹呈上来那木莲花玉钗的时候,郑衣息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心情,就好比陷在阴曹地府里的人终于窥见了一丝光亮,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行将就木的身子好似在一夕之间活了过来。 所以他放下了一切的身外之事,不管不顾地赶去了溪花村,可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一抹刺眼的红。 红布、红色的喜字挂在床上,一身鲜亮红色嫁衣的烟儿,一对郎情妾意的新人。 那一刻,郑衣息不知自己的理智去了何处,他浑身上下只叫嚣着要把烟儿身边的陆植撕碎,他也真的那么做了,可没想到烟儿会上来替他挡下那一脚。 那时的郑衣息甚至有些恍如隔世的怔愣,眼前为了个庄稼汉而不顾一切的烟儿与那夜清辉月色下替他疗伤的烟儿重叠在一起,分明是一个人,可却又不是一个人。 郑衣息心中苦涩不已,他好似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那一句“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庄稼汉”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仅仅只有三月,烟儿就能忘了他吗?他不信,也不愿去深想。 在郑衣息怔愣的时候,圆儿等丫鬟们已退到了外间,烟儿也躺回了罗汉榻上,只是眸色痛苦不堪,并不肯往郑衣息身上望来。 可如今她能全须全尾地活在郑衣息面前,就已经是对郑衣息的恩赐了,他不敢去戳破这一层完美的泡沫,便只默然地坐在烟儿身旁,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 他的视线实在太过炙热,即便烟儿不想搭理他,可实在是过分难受,便睁开眼朝着郑衣息作了个手势。 往后他该如何处置她,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若是她没有遇上陆植,没有被人打从心底里尊重过,没有品尝过自由的日子,她兴许也会认了命。 郑衣息分明是要将她当成金丝雀豢养起来,这与情爱无关。或许是他与苏烟柔的这桩婚事出了什么意外,他又忆起了自己这个替身。 烟儿想,奴仆的命都握在主子的手心,她的命也由郑衣息主宰,如今还要加上一个陆植。 思及陆植,烟儿便痛苦地阖上了眸子,任凭泪水肆意般地在脸上滑落。 郑衣息仍是这般望着她,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眼睁睁地注视着烟儿落下泪后,便伸出手替她拭了泪。 他动作轻柔,可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气势。他竭力地想掩住自己的气势,可那些高人一等矜贵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澄苑的正屋内,影影绰绰的软帘随风飘舞,再往里一寸就是正襟危坐的郑衣息,他英武挺阔的身形将那罗汉榻上躺着的姣美女子的遮得严严实实。 廊道上立着的圆儿时不时地往正屋的方向望去,心里一片慨然,可此刻庭院外刮过的风声太大,几乎把她的叹息声吞没。 * 郑衣息将烟儿领回澄苑的阵势太大,先是郑尧那儿知晓了这个消息,而后再是明辉堂、折清堂,最后这消息才传回了郑老太太所在的荣禧堂。 这段时日她已不像从前那般疼爱郑衣息,除了那日郑衣息在荣禧堂喊出了郑国公府的隐秘以外,更有一层原因是因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 郑尧将郑衣息打成了那般模样,却也没有让他松口应下再娶苏烟柔一事。 可郑国公府与宁远侯府的婚事不能废,郑老太太不得已只能把目光放在了二房的郑衣炳之上,他虽没有郑衣息有出息,可生的却是不俗。 而宁远侯府为了颜面也只想早日把苏烟柔嫁来郑国公府,至于嫁的人是世子爷还是二房庶子则没了所谓。 所以郑老太太这些时日都忙着置换郑衣炳身边的丫鬟,也没那个闲心去操心郑衣息的事儿。 他如今还有东宫这个靠山,若是再消沉下去失了太子的欢心,这世子一位也该与他无缘了。 倒是荣禧堂内伺候的连霜与绿珠知晓了此事后,既是为烟儿难过,又不免有些高兴。 外头虽自由,可到底危险诸多。烟儿是个貌美的哑巴,若是被有心人觊觎了美色去,下场说不定要比待在郑国公府里更惨。 她们为烟儿唏嘘感叹了一番,又说起了前段时日世子爷为了她丢了魂的模样,便道:“二房的婚事若能成,兴许烟儿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绿珠比连霜经的事儿多一些,目光也更长远,她道:“先头世子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嚷嚷出了老太太和国公爷的隐秘,老太太觉得丢了面子,这才冷了世子爷。三爷虽好,可身上却一点官职都没有,苏小姐心气这么高,怎么瞧得上她?” 连霜那时虽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从前苏烟柔眼高于顶、十分挑剔未来的夫婿就罢了,如今她都名声尽毁了,难道还要挑剔她们家三爷吗? 三日后,宁远侯夫人段氏带着许久不曾现身的苏烟柔登了郑国公府的门,郑老太太亲自待客,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后,段氏便颇为赧然地与郑老太太说:“老太太。” 这一声出口,郑老太太便心下一跳,面色陡然一沉。 “苏夫人有话直说就是了。” 段氏瞥了一眼身侧娉娉婷婷的女儿,哪怕再不愿,还是厚着脸皮说道:“我这女儿对世子爷一片痴心,谁也不愿嫁,只想与世子爷再续前缘。” 第56章 吻 这番话将前厅内本就不甚明朗的氛围搅和的愈发沉闷。 段氏说出口话, 自觉唇干舌燥。 她心里没底,便只得把苏烟柔嫁进郑国公府时带的嫁妆加厚了几分,并道:“这便是我们宁远侯府的诚心。” 郑老太太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神色,手里握着的紫檀木杯盏也微微发着颤。 她清了清嗓子后, 对段氏说道:“苏夫人是瞧不上我们家老三?” 分明前几日段氏还一脸欢喜地与郑衣炳说笑, 言谈间对这个未来女婿没有半分不满。 段氏面露难堪, 身侧静静坐着的苏烟柔却贸然出声道:“不是三爷不好,是整个京城都知晓我是与世子爷订的婚,如今换了夫婿,我岂不是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柔儿。”段氏倏地出声呵斥了苏烟柔, 面色已是极为难看。 苏烟柔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是晚辈,如何能在郑老太太跟前如此恣意地说话? “是,母亲。”她便垂下了眸子, 不再为自己争辩了。 段氏又笑着对郑老太太说:“老太太不要和柔姐儿计较, 您家的三爷也是人中龙凤, 只是柔姐儿从前是许给世子爷的,如今换了,只怕是名声不好听。” 边说着, 她再度提起了苏烟柔的嫁妆,只说要加厚三成。 不管郑老太太心里如何唾弃段氏与苏烟柔这一出一唱一和, 可面上却只能附和地感叹道:“正是这个理。况且我们炳哥儿身上没有一官半职, 也实在是配不上苏小姐。” 这话段氏却是不敢接, 不过笑一笑糊弄过去。 等段氏与苏烟柔离去之后,郑老太太才发了一通大火, 贴身伺候的丫鬟们俱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气息,屋内连喘息声都没有。 晚膳前夕, 宿醉方醒的郑衣炳来给老太太请安,却在廊下被连霜拦住,只听连霜说:“三爷可别在这个时候触老太太的霉头。” 听得这话之后,郑衣炳的酒意被吓走了大半,肃容问连霜道:“发生了何事?” 连霜瞥一眼郑衣炳,还是将段氏和苏烟柔的推脱之语说了,谁知本该羞恼难当的郑衣炳却拊掌大笑道:“这敢情好,反正我一点都不想娶她。娶那母老虎回来还不如娶你呢。” 连霜又是羞又是怕,想伸出手捂住郑衣炳的嘴,却反被他握住了柔荑,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愣在原地。 郑衣炳的眸光却紧紧追随着她,仿佛要从她这张素白淑丽的脸蛋上觑见别人的影子一般。 连霜垂下头,见回廊上立着的婆子们频频往她的方向望来,素白的脸蛋霎时红透了半边天,嗫喏出口的话语也如蚊蝇般微不可闻,“三爷。” 郑衣炳深知钓鱼不能心急的道理,便也只解下了腰间的玉佩,强硬地塞给了连霜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荣禧堂。 独留下连霜一人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只觉得手里的玉佩万分烫手。 * 烟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夜,意识迷蒙时耳畔似是时常响起了郑衣息的说话声。 好好的一个梦,听得他的声音后,便又变成了吓人的噩梦。 她醒来时额头上尽是涔涔的冷汗,而在她床榻边上坐着的郑衣息也随着她的苏醒而睁开了眸子,下意识地问:“是伤口又疼了吗?” 自然不是。 只是烟儿做了个有郑衣息的噩梦。 夜色朦胧,正屋里只点着一盏影影绰绰的烛火。 她被郑衣息炙热的眸光紧紧盯着,只觉得万分恶心,便撑着手臂往里屋的镶云石架子床上指了一指。 她如今对郑衣息没了情爱,便连那些繁复的手势也不愿意再做了,能减少些与他的接触,就减少一些。 只是郑衣息却仿佛变成了一个眼盲心瞎的人,对烟儿的冷淡视而不见,将她指向里明显的意思加以曲解。 便见他一把横抱起了烟儿,趁着她还在愣神的时候,大步流星地掀开了通往内寝的软帘,须臾间已把烟儿放在了那一架镶云石床榻上。 烛火昏黄,一点透进来的光晕照亮了床榻上显眼的喜字。 烟儿也在瞧清那艳红红的一抹喜字之后,倏地忆起了溪花村狭小无比的屋舍,陆植一人搬着板凳爬到高处贴上了喜字,回头时望向她的那一抹灿烂笑容。 她不可自抑地落下泪来,可身前之人却牢牢地缚住了她的柔荑,逼迫她正视着他,哪怕落泪,哪怕心伤,这一刻她的泪眸里也只能装下郑衣息。 情意与无情凝滞在彼此交缠的视线之中,或许是烟儿流下来的泪有止也止不住的势头,郑衣息率先败下阵来,他伸出修长的玉指替烟儿拭了泪。 灼烫的触碰让烟儿身子一抖,分明她的脊背已紧贴着床榻,避无可避的境遇之下她还是往后头躲了一下。 正是因为这细微躲避动作,让郑衣息竭力掩饰的怒意似决堤的涛浪一般倾斜而出,那些痛失所爱的不安,那些眼睁睁瞧着所爱之人爱上别人的妒恨,都被这一个动作给勾了出来。 他的指节陷入烟儿如瀑般的青丝之中,腰肢被他的大掌牢牢扣住,蛮横且不讲道理的吻覆了下来,气势如雷,好似是要与烟儿一齐共赴阴曹地府。 烟儿被他牢牢桎梏住,即使无法反抗,也是无力反抗。只能被迫承受他的热切,委屈与伤心化成了更加汹涌的泪水,滴在郑衣息的手掌之上。 终于,他松开了烟儿,只是那双如潭水般深冷的眸子却紧紧攥着她不放。 烟儿抽泣不止,几乎只能听见脑袋里嗡嗡作响的声音。 “你可有把身子给了他?” 郑衣息终于不再伪装成前两日那副温润如良的模样,从第一次见烟儿与陆植交握在一块儿的手时就生出的嫉恨终于翻涌着冒上了心头。 他不再掩饰对烟儿的占有欲,和话里想让陆植死无葬身之地的阴狠。 烟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在他低声询问第二遍的时候,终于屈服在他话里的癫狂怒意之中,用力摇了摇头。 一瞬之后。 如密密麻麻的雨点般的吻落进了她的脖颈之中,再弯折蔓延,直到烟儿不能承受那样的肆意行状,嘤咛出声求了饶。 浅尝辄止的郑衣息也寻回了几分理智,他虽是不信烟儿的话,却也不愿意再深究下去。 只是那个陆植的命…… 他思绪一顿,而烟儿却已将自己松散的衣襟解好,盯着他怒意凛凛的目光,将他推开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就这样跪在郑衣息身前,如一朵不可攀折的青莲,却偏偏要为了那个放在心房上的人弯下脊背,恳求郑衣息的饶恕。 烟儿好似连自己的伤也不顾不上了,只是这么殷切地望着郑衣息,即便不用做手势,郑衣息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许久。 郑衣息上前拉起了烟儿,强硬地将她抱在了床榻上,俯身钻入了她的颈窝。 烟儿不敢动,连哭也只敢默默地流泪。她怕,怕自己一不小心惹恼了郑衣息之后,陆植就会因她而死。 她知道,郑衣息做的出来这样的事。这些权势顶端的人从不把贫困百姓的命当一回事。 “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不会动他。” 嗓音清渺又带着几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 烟儿阖上眸子,以沉默表明了她的态度。 * 西北无人,此番郑尧回京已是圣上格外恩准,下月底前他一定得启程回西北。 这段时日他日日都宿在明辉堂,与刘氏的关系也没有从前那般差了,两个人商量一番之后,还是决定让郑衣息迎娶苏烟柔。 刘氏嘴上皆是为郑衣息打算的意思,可见郑尧态度温和,便又提起了重回澄苑的烟儿。 “国公爷也别总与息哥儿置气,他难得有个喜欢的人,就算是个哑巴,身份低了些又如何?咱们息哥儿还能糊涂到让个哑巴生下他的子嗣不成?”刘氏觑着郑尧的面色道。 郑尧一听这话便来气,沉着脸呵斥刘氏道:“都说慈母多败儿。都是你一直纵着那小兔崽子,才养成了他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刘氏面上难堪,心里却乐开了花。她几句话的功夫挑的郑尧勃然大怒后,便将白芍唤了过来,笑着对她说:“快去伺候国公爷,该说什么你也知晓。” 白芍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身段也抽条的好似婀娜的细柳,听得刘氏这话之后也红着脸应了。 * 翌日一早。 郑老太太传唤着让郑衣息去荣禧堂,本是要与他提起再娶苏烟柔一事,谁知自从那一次在荣禧堂撒泼之后,郑衣息便也撕开了面上的那层外皮。 他直截了当地与郑老太太说:“我不会娶苏烟柔。” 态度生硬的仿佛坐在他眼前的是他的仇人一般,郑老太太气的满脸胀红,由身边的绿珠和连霜扶着顺气才回转过来了一些。 可郑衣息却半点也不在意,只对郑老太太福了福身后才回了澄苑,不一时太子身边的暗卫也跑来了澄苑。 传达给郑衣息的指令也很简单,就是让他务必要答应迎娶苏烟柔,宁远侯府必须站在东宫这一边。 郑衣息只点头说他知晓了,而后便又让双喜去将郑衣炳叫了过来,他在外书房里等着,可等了许久没等到郑衣炳,却等到了郑尧。 * 郑尧气势汹汹地而来,几乎是踹开了的书房大门。 他待郑衣息的态度向来如此,动辄打骂不说,高呼呵斥时从不避讳着下人,哪怕郑衣息早已脱胎换骨,从从前那个人人可欺的庶子成了如今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可只要郑尧立在他眼前,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你这个不孝子,老太太好心与你说话,你怎么又把她气成了这般模样?”郑尧横眉竖目地骂道。 孝字能压死人。 即便郑衣息有多不想在眼前之人露出怯来,可还是止不住心内汹涌的情绪。 他的沉默映在郑尧眼里却是他忤逆不孝的铁证,郑尧上前便是冲着郑衣息的腿骨踢了一脚,而这一回的郑衣息不会再像幼时那般傻愣愣地扛着。 郑衣息往后退了一步,躲开郑尧来势汹汹的这一脚。只是却没躲过郑尧扇向他脸颊的那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回旋在书房之内,而后则是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既是让郑衣息万分难堪,又是让他冷笑出声。 “只可惜父亲年纪大了些,否则您一定就亲自去娶苏烟柔进门了吧。” 郑尧眸子瞪得极大,对上郑衣息满不在乎的眉眼之后,脑海里忽而想起了白芍昨夜里说的话。 他冷哼一声,阴鸷的眸子攥着郑衣息不放,道:“你是知晓我的手段的,若是你不愿娶苏烟柔,且想想你房里的那个哑巴会是什么下场。” 第57章 枯萎 郑尧与郑衣息不欢而散, 谁也不知这对父子在书房里商论了些什么,只知晓书房博古架上的青玉瓷瓶碎了一地,正彰显着这两人之间的谈话有多不愉快。 郑尧甚是愤怒,回明辉堂后便当着刘氏和白芍的面儿痛骂了一回郑衣息, 还是觉得不解气, 只对刘氏说:“族中难道就没有看的过眼的子侄?” 刘氏一听这话便来了兴致, 再要接话的时候便见郑尧已沉下了脸色。 他好似是忆起了太子对郑衣息的器重,以及如今朝堂上百臣对太子臣服的模样,心中的火也渐渐息止了一些。 哪怕郑衣息有千万个不是,可到底得了太子的青烟, 也算是稳固了郑国公府的百年基业。 “我与那逆子说不通,明日你去和他说,务必要让他应下娶苏家小姐一事。”郑尧非但是不再提另选子侄做世子爷一事,反而还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刘氏。 刘氏可是心不甘情不愿, 可又不能当着郑尧的面推辞不干, 只得含糊其辞道:“是, 国公爷。” * 两日之后。 郑衣炳从郑老太太那儿开口讨要了连霜。连霜本是郑老太太身边的心腹丫鬟,可因宁远侯府的事儿,郑老太太自觉亏欠了郑衣炳, 便也应下了此事。 连霜收拾了行李后,便去了二房。离去前, 大房内与她交好的丫鬟们都过去与她辞别, 各自送上了一些心意。 在正屋内养病的烟儿从圆儿嘴里知晓了此事, 冷硬淡漠的眉眼总算是抬了一抬,她让圆儿把梳妆镜旁的妆奁盒拿过来, 拿出了一大叠银票后,道:“送去给连霜吧。” 圆儿听后却是一愣, 望向烟儿冷冷淡淡的面容后,颇为疑惑地问:“姑娘,你这是……” 即便是姑娘与连霜交好,也不能这么不把银票当钱吧。 谁知烟儿却会错了圆儿话里的意思,板正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意道:“我也留了你的。” 她给连霜、绿珠等都留了银票,也给圆儿备下了将来做嫁妆的银钱,唯独没给自己留下半分银两。 圆儿听后心里不好受,便叹道:“姑娘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烟儿这些时日的心灰意冷,圆儿都看在眼里。先头世子爷对烟儿的确是不好,可如今世子爷也算是改了性,日日围着姑娘转不说,连宁远侯府的这桩婚事都推了。 还为了姑娘被郑国公打成了那副样子,就连圆儿看了心里也有些动容。 “世子爷他也是在乎姑娘……”圆儿张了张嘴,正欲为郑衣息说几句好话的时候,却见烟儿神游太虚,眸光已散乱无章地挪移到了支摘窗外。 那湛蓝的天幕之中正高高飘扬着一只纸鸢,纸鸢样式平凡,像极了在溪花村时陆植亲手为她做的那一只。 今日万里无云,和风微煦,那只纸鸢正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地之中,不似她一般,只能被缚住手脚,日复一日地躺在了这一寸罗汉榻上。 圆儿一见她这般落寞的神色,那劝慰的话语便也不肯再说了。 一个时辰后,圆儿离开了正屋,准备给烟儿熬药。 去御前司上值的郑衣息不知为何这么早地便下了值,一回澄苑便火急火燎地走进了正屋,嘴里只不停地高呼:“烟儿,烟儿。” 自从他找回了烟儿之后,几乎每日都是这般。 烟儿瞧见了那飞舞在天际的纸鸢之后,一颗心就仿佛被人攥紧了一般,闷闷的,动也不想动。 好在郑衣息早已习惯了烟儿的冷漠,自顾自地搬来个团凳往她身边一放,坐下后便从袖袋里拿出了一盒栖鸿阁的糕点,再是一支东珠制成的玉钗。 几乎每一日下值,郑衣息都要从袖袋里淘出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为了逗烟儿高兴,或是为了让她对自己有一个回应。 那糕点烟儿没有半分胃口,那东珠制成的玉钗则太贵重了些,所以她便朝着郑衣息摇了摇头,以示自己的态度。 这表态的方式虽则十分简单,却也是一日之内烟儿唯一与郑衣息的对话了。 郑衣息极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点机会,一点烟儿将他放入眼中的机会,他不是没有伤心过,也不是没有想办法改变过这样诡异的氛围。 只是烟儿如今对他的淡漠是打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她本是个哑巴,本就不会说话,可即便如此,郑衣息还是能察觉到她与从前明显的差别。 除了淡漠以外,烟儿好似还越来越清瘦了,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渐渐地枯萎,失去活力一般。 郑衣息不敢像那夜里一般使出那些强硬的招数,他怕他再避一避烟儿,烟儿就活不下去了。 那样剥皮抽筋的苦痛,他不能再尝一回。 郑衣息嘴角挂着笑,自言自语般将这一日的所见所谓说了后,便照旧问烟儿:“可要出去走走?” 如今烟儿已能下地去外头走上一会儿了,可她却是不愿。宁可透着那一扇狭小的窗户,去窥见外头明媚的风光。 郑衣息不明白她,却不敢强迫她。 他将手里的糕点放在了梨花木桌案上,恰见圆儿端着药走进了里屋,他忙从圆儿手里接过了那药,要喂烟儿喝下去。 烟儿喝药的事倒不怎么反抗,不过每回只能喝下去一点点,再多喝一点就要呕吐不止。 郑衣息也不敢强逼,不过与她说笑几句,再诱哄着她多喝下一些。 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烟儿才喝下了半碗,却已是双颊惨白,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郑衣息隔三差五便请太医上门为她诊治,明明喝了这么多药下肚,可烟儿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生命力好似也在一碗碗苦苦咽下去的浓药里耗尽了。 太医说,她是心病难治,加上早年的一些旧疾,这才会缠绵于病榻。 郑衣息听了这话之后,甚至开始后悔那一夜里逼问着她与陆植的过往,早知如此,就不该如此逼她。 哪怕他心里再后悔,烟儿也已变成了这副枯萎不已的模样,清瘦枯萎的好似一朵残破的娇花,已在风霜拍打之下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郑衣息说不清心里是何感受,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想让烟儿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如今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终于,在烟儿病势加重了几分后,郑衣息不再似前段时日那般用糕点和首饰或是银票来哄她高兴,而是叹了口气后说:“若是你能好起来,我让你见一面陆植,好不好?” 第58章 见面 郑衣息这一生, 前半生简单到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忍辱偷生四字。 郑尧他自己明明是妾室所出,却硬要拗来一个嫡出的出身,与郑老太太母慈子孝地过了数十年, 却在庶子出生之后忆起了自己不堪的出身。 所以他对郑衣息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恶感, 虽然他们血脉相连, 是嫡亲的父子。可每每与郑衣息接触,郑尧都会不合时宜地忆起那些铆足了劲往上爬的日子。 庶子如他,他如庶子。卑贱的血脉留存在骨血之间,一个“庶”子就差点让立下赫赫战功的郑尧与郑国公一位失之交臂。 所以他不仅是厌恶郑衣息, 更厌恶与郑衣息一般出身的自己。 在刘氏给郑尧诞下嫡子之后,郑衣息这个庶子便没有了存在的必要,郑尧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培育好嫡子,对庶子的处境几乎是不闻不问。 他忽视了庶子太久, 以至于忘了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做出一些癫狂不已的事来。 而那清瘦的只剩下一双明亮的眸子的郑衣息就趁着奶娘们打盹的间隙, 在去明辉堂请安的时候, 将那一碗放着毒药的碗盏递给了郑尧的嫡子。 嫡子惨死之后,郑尧几乎把郑衣息打的只剩下了一口气,可他膝下只有两个儿子, 如今嫡子已死,若是再把庶子打死了, 他就连一点传宗接代的血脉都没有了。 所以, 郑衣息活了下来。 至于后来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靠着自己的本事进了御前司, 再得了太子的赏识,便都不在郑尧的掌控之中了。 在以为烟儿死去的这几个月里, 郑衣息曾无数次地做过同样一个噩梦,梦里是他的生母, 与于嬷嬷一样会将他抱在庭院里乘凉,为他打扇,为他梳头。 娘亲身上香香软软,嘴里还哼着那一曲动听的江南歌谣,声声慢慢的曲调漾着和软安适的暖意,摧得郑衣息在梦里落下了泪。 只是,这歌谣总是会在一夕之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郑尧穷凶极恶的怒骂声。 那段日子里的郑衣息过的是行尸走肉的日子,他虽还能体悟到泛着暖意的日光和舒舒朗朗的空气,外里瞧着仍是锦衣玉服、光鲜亮丽,内里却是腐朽不堪,只剩一口残气支撑着。 他知晓自己对不住烟儿,知晓自己的犹豫躲避给烟儿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可在他从娘胎落地到及冠的这一日起,从不曾有人教过他如何去爱人,他从郑国公府的那些长辈身上学到的,除了勾心斗角之外,就是权势利益。 在失去烟儿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望着空荡荡的澄苑,无数次地怀疑,活在这雕栏玉栋的府邸之内,享尽这些奢靡的荣华富贵,他就会高兴了吗? 不是的。 他高兴不起来。 在这府里,刘氏恨他,郑老太太只是为了郑国公府的体面才会疼爱他,苏氏只盼着他遭劫,郑尧更是弃他如敝帚。表面上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其实内里脏污腌的不得了。 只有烟儿,会眨动着莹亮涟涟的杏眸望着自己,含笑等着自己归家,如风霜雨雪中的避风港一般,给了郑衣息最大的慰藉。 漂泊不定的心也有了归属。 他想,过去的他自视过高,也不曾意识到烟儿于他来说有多重要,那层色令内荏的外衣被连皮带肉地剥下,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好在。 好在老天到底垂怜他,烟儿没死,不过是躲在了溪花村,与一个庄稼汉结了缘。 郑衣息怒恨,也万般嫉妒。 可他遭了那一场摧心挠肝的“劫难”,早不复从前那般洒脱肆意,他甚至投鼠忌器到不敢杀了陆植泄恨,只能把扎在心尖上的这根刺挪放在一旁,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他唯一一次失控,是那夜里烟儿躲开他触碰后的发泄,却也不敢失控到过火。 郑衣息直面着自己的心,他明白烟儿对他有多重要,便变着花样儿地要哄烟儿高兴,那些钗环首饰、数不清的银票,都无法让她开怀,只有在郑衣息提起陆植的时候,烟儿冷冷淡淡的眸色里才会浮现几分暖色。 多讽刺的一幕。 他甚至需要用那个低贱的庄稼汉来吊着烟儿的心,让她不至于再那般枯萎消沉下去太医说,若是烟儿再这般闷闷不乐下去,只怕是寿数不长。 这于郑衣息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几乎要把他砸懵在原地。 天知晓那些以为烟儿死了的日子里,他在安国寺的蒲团前如何地虔诚祈求,祈求来世能与烟儿再续前缘。 许久,他才艰难地张了嘴,问太医,“若是仔细将养,寿数可有碍?” 那太医答道:“仔细将养的话,应是无碍。只是如今这位姑娘已没了生志,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他。” 送走了太医后,郑衣息在迎着风的廊道上立了许久,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长身玉立地立在廊道上,任凭冷风侵蚀拍打。 隔了许久之后,冷风已将郑衣息的双手双脚吹得冰冷无比,挪动一步时竟是勾出几分刺心的痛意。 从廊道到正屋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可郑衣息却走了足足一刻钟,他用足尖去丈量了廊道到正屋的距离,竟是觉得离烟儿无比的远。 他走进正屋,第一眼觑见的便是凝眸望着支摘窗外的烟儿,顺着她纯澈的眸光向外望去,便见一只纸鸢正在天际翱翔。 郑衣息心内一颤,想起太医的嘱咐,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与她说了些外头的新鲜事儿,却见她仍是不为所动。 百般尝试无果之后,郑衣息还是长叹了一声,连劝带哄地说了一句:“若是你能好起来,我就让你见一面陆植,好不好?” 哪怕他千万个不愿,哪怕他此刻妒恨到恨不得把陆植千刀万剐,为了烟儿的身子,他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而本枯萎的心如死灰的烟儿听了这话之后黯淡无光的眸子陡然一亮,她先是望向了郑衣息,好似听到了什么极惊喜的话一般,可转瞬间眸光又暗了下去。 她了解郑衣息,这样薄情寡幸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好心,只怕他是想着要使阴谋诡计磋磨陆植,或者干脆就是在哄骗她吧。 或许是烟儿脸上的失望太过显眼,郑衣息心口的钝痛感比之方才还要再烫人几分,他勉力放缓自己的呼吸,不让脑海里堆积的如潮心绪蔓延开来。 良久,他说:“我不骗你,只要你好好喝药,好好活……健健康康的,我就让你见他。” 话音落地的时候。 烟儿的眸中便有两行清泪落下,这泪意来的太过急促,泪水如断线的风筝便滚落,滴在了郑衣息的心头。 这一刻,郑衣息才不得不承认,烟儿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庄稼汉了。 她的眼里已再没有他了。 就好比被判了秋后处斩的死刑犯终于被推上了断头台,那闸刀落到了他的脖颈上方,就差一厘,就要干脆利落的夺走他的性命。 烟儿的泪不断,郑衣息则只坐在团凳上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因为思念那个庄稼汉而落泪,泪水涟涟,也将他的那一份一起流了下来。 “烟儿。”他陡然出声,声音沉闷无比,染着显而易见的哀伤。 可此刻的烟儿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对陆植的担忧之中,她欣喜于郑衣息肯让她们相见,也惴惴不安,担心着陆植腿上的伤势。 那么好的陆植,救下了她,细致入微地照顾她,给了她除了娘亲以外最暖人心的关爱。 她亏欠他太多太多。 至于郑衣息是否伤心,如此安排的用意是何,烟儿则半点都不在乎了。 “烟儿。”意识到烟儿的走神之后,郑衣息只能再唤了他一声,声音疲累无比。 这时,烟儿才挪了眸子望向郑衣息,夜幕瞧瞧降临,澄苑内已是漆黑一片,幸而在外间伺候的丫鬟们先一步点亮了烛火,照亮了黑暗的正屋。 所以郑衣息才能瞧见烟儿眼底的泪意,才能在恍惚间猛然忆起仲夏书房里那个烂漫无比的夜色。 于嬷嬷死后,他伤心难忍。在书房里不小心划伤了自己,而那时的烟儿满心满眼都只装着他一个人,替自己处理手腕上的伤口时更是柔意万千。 如今想来,那段时日便是郑衣息这一生最痛快、最惬意的时候。 只可惜他没有好好珍惜。 郑衣息就这样定定的望着烟儿,直到一股泪意蹿上眼帘时,他才背过身去望向了正屋的一处角落。 这个寂静无声的夜色里,对坐着彼此张望的郑衣息与烟儿皆落了泪,只是烟儿的泪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郑衣息的泪水里则藏着深切的忏悔。 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了。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去的懦弱与逃避让他失去了什么。 * 陆植被搀扶来郑国公府时腿伤还未痊愈,圆儿和圆路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先是绕过了影壁,再从就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上走到了澄苑门前。 雕栏玉栋的恢弘建筑之内,各处都立着规矩极严的丫鬟和仆妇们,个个皆是训练有素、仪态大方,与处处拙笨的陆植有天堑之别。 圆路见陆植生了怯,便小心翼翼地俯在他耳边说道:“别怕,我领你去见烟儿姑娘。” 圆儿也瞧了一眼额头上密布冷汗的陆植,也劝道:“陆大哥别怕,只记得我嘱咐你的就是了。” 陆植点了点头,想起圆儿来时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心里颇为酸涩。 “嗯,我会小心,不正眼看她,只称呼她为烟儿姑娘。”陆植道。 圆儿在心里叹了一声,忙领着陆植去了澄苑。 今日一早郑衣息便去了御前司当值,平时也不会有其他院里的人来澄苑走动,是以陆植的到来也算是悄无声息。 正屋内早已布下了插屏,正立在烟儿躺着的罗汉榻前。 郑衣息虽允了烟儿与陆植见面,可心里还是不得劲的很儿,便以“遵循郑国公府的规矩为理由”将一座花鸟花卉插屏搬了出来,隔挡在了陆植与烟儿的身前。 可烟儿本就是个哑巴,若是再有插屏挡着,又该如何与陆植说话呢? 走进正屋之后,入眼的便是各处都金碧辉煌的摆设,再见那缥缈如烟的软烟罗内帘后袭来的一股沁人的芳香,愈发让他局促的手也不知往何处摆放。 陆植一进正屋,圆儿便打发走了其余伺候的丫鬟们,由她端着茶盏在正屋里伺候。 “烟儿姑娘。”陆植只立在内帘后,尝试着唤了烟儿一声。 而躺在罗汉榻上的烟儿听得这道熟悉的嗓音后,便要从床榻上起身,想要绕过插屏去瞧一眼陆植的伤势,又怕郑衣息知晓了会难为他。 踟蹰之下,陆植已先一步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那日你为了挡了一脚,我……我……” 圆儿的视线已望了过来,若有所指般地挪到了支摘窗外,好似是在提醒陆植隔墙有耳。 所以陆植只能改了口风,只说:“我一切都好,腿也不疼了,你不用担心。” 插屏后的烟儿只能无声地落泪,她与陆植分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可却由一架无法逾越的插屏挡在她们二人之中。 那插屏能影影绰绰地映出陆植的身影,也能让烟儿瞧见他分外拘谨的模样。 只是这样一眼,能让她知晓他一切都好,就够了吗? 烟儿在心里这般地问自己道。 因烟儿不会说话,所以只能由陆植一人来说,只是他除了问一问烟儿的病势,又还能问些什么呢? 难道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庄稼汉,还能和郑国公府的世子爷抢人不成? 既是抢不过,也没有争抢的资格。 况且烟儿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摆在店铺里的货品,谈什么抢不抢的呢?他这样粗鄙的人,又怎么配的上明月一般闪耀的烟儿? 略坐了坐后,陆植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好好养病,不用担心我,我下次……下次再来看你。” 说到下次的时候,陆植微微有些哽咽,因他心里清楚他与她没有下次,与没有以后了。 圆儿听着陆植满是哀叹的话语,心里也不好受。 可事已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先把陆植送出正屋,回来以后再好好安慰烟儿一番。 陆植欲转身离开正屋,从内帘到屋门只有几步的距离,可他却一步三回头,满是不舍地望着插屏后的那个人影。 而罗汉榻上坐着的烟儿听见了陆植要离去的动静之后,再难抑制心内的心伤,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从插屏后跑了出来,路也走不稳,却往陆植的怀里扑去。 她泪流满面的抱住了陆植,说不出话,却泪如泉涌。 她知晓,这一回陆植若是走了,她与他下一回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兴许这一别,就是一辈子。 第59章 痛 这个拥抱来的实在太突兀, 太离经叛道,太有悖宅门规矩。让圆儿僵在了原地,连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植知晓若是为了烟儿、为了他自己好,他该狠狠心推开烟儿, 可是触及到怀中的这一片温热。 他却是怎么也狠不下心。 正如烟儿泣声里蕴含的哀伤一般, 陆植心里也被同样的悲伤填满, 他若就此离去,只怕是这一辈子也再见不到烟儿了。 明知此刻的相拥相偎会给彼此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还会让他这条命交代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 他都知道,可还是没有松开回抱着烟儿的手。 而陷在惊讶里的圆儿也终于回了神, 忙走上前去想把烟儿从陆植怀里拉开,嘴里正欲劝解之时,耳畔却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如此突兀,好似在一夕之间划破了正屋的寂静, 冷不丁地便让圆儿打了个寒噤。 “外男怎么来了息哥儿的正屋?”说话之人正是面露怒色的刘氏, 她不知何时立在了正屋门口, 一双淬了毒的眸子如针凿一般望向了相拥着的烟儿与陆植。 这时,陆植也终于回过了魂,他轻轻地推开了烟儿, 而后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希望藉此来消弭刘氏的怒火。 刘氏觑了一眼形容平凡的陆植, 却是像瞧见了什么腌的东西一般, 连一眼都不想多瞧, 她的眸光自始至终都只落在烟儿一人身上。 此刻的烟儿仍是泪意涟涟,杏眸里仿佛藏着月华一般绚烂夺目, 身上的衣衫也不是如何的出彩,可偏偏套在她身上以后却显得清灵动人, 总让人移不开眼去。 虽只是个哑巴,却把郑衣息迷成了那一副样子。 刘氏见烟儿泣着泪,可眸光依旧紧紧盯着陆植不放的神情,心口猛地一凛,嘴角已是忍不住向上扬起,“烟儿,你可是息哥儿的通房丫鬟,如何能与外男在澄苑正屋里拉拉扯扯?” 话毕。 刘氏便一改从前佛口慈悲的模样,眉毛微微下沉,眸中旋着几分主宰人生死的自得。 “按照规矩,这外男得杖一百才是。” 烟儿听得刘氏幽幽出口的这一句话后,当即泪水也顾不上再流了,只愣愣地跪在了地上,满目祈求地望向刘氏。 一百杖,打下去。 陆植哪里还有命活着。 圆儿也在一旁为陆植求情道:“夫人,他们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他们一命。” 烟儿被吓傻了,素白的脸蛋上落下了两行清泪,极致的恐惧之下,她已是连磕头求饶都忘了,只能这般无措地落泪。 望着跪在地下任人宰割,抖如鹌鹑的烟儿,刘氏心里愈发高兴,非但是眉梢里染上了喜色,连出口的话语里也狎带着深切的欢喜。 “这一百杖也不是非要打。” 她轻声唤了一句烟儿,亮晶晶的眸光里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除非你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 往常从御前司下值之后,郑衣息都会马不停蹄地回府,今日却是难得在京城四街六坊里逛了逛。 身旁的双喜好奇地问:“爷不急着回府吗?” 郑衣息不答,一张俊白清濯的脸上尽是阴郁之色,即便此刻京城内落英缤纷,各处都是一派春花烂漫的景象,可他仍是半点也不开怀。 双喜识趣地闭上了嘴,心里却是为着郑衣息和烟儿这对怨侣多生感慨。 烟儿姑娘不过是身份差了些,与世子爷却是般配的很儿。他们世子爷从前被这层世俗身份所蒙蔽,错失了烟儿姑娘的心,如今回转过来,却不知还能不能再打动烟儿姑娘了。 在四街六坊里逛了一个多时辰后,算着时辰陆植与烟儿的这次会面也该结束了,郑衣息这才带着双喜回府。 此时已日落西沉,他一进郑国公府便要照常般往澄苑走去,谁知绕过影壁之后却遇上了打扮得宜的郑容雅。 她手里还高举着一封桃花信笺,眉眼里漾着显而易见的欢喜,正与身边的丫鬟们说话,瞧见了郑衣息后,她便道:“大哥哥。” 郑衣息顿了步子,回道:“嗯。” 他近来一直是这般冷冷淡淡的模样,郑容雅也不与他多计较,只笑盈盈地说:“明日宁远侯府有花宴,苏姐姐给我下了帖子。” 小女儿家的事,郑衣息并不关心,不过白嘱咐郑容雅几句,让她多带着奴仆们,而后便要越过她往垂花门处走去。 谁知郑容雅却出声唤住了他,嘴里道:“大哥哥,苏姐姐日日都盼着你、想着你。她说她这辈子只想嫁给你一个人。” 这话飘入郑衣息的耳朵中,却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 金澄澄的黄昏余晖从天际洒落下来,从檐角爬到了支摘窗上,折射出来的光晕时常让人睁不开眼去。 澄苑静悄悄的,除了各处回廊上亮起的六角宫灯之外,已没有其余的亮色。 郑衣息已习惯了这般沉静的澄苑,也习惯了烟儿的冷脸。如今他所求的不过是以天长地久的真心打动烟儿。 日子久了,她兴许就能忘记前尘、忘记陆植、忘记他曾犯下的过错。 至于与苏烟柔的这桩婚事,郑衣息是千万个不愿。如今郑尧虽苦苦相逼,太子也几次三番地催促着他再娶苏烟柔。 可郑衣息就是不愿。甚至为了不娶苏烟柔,还与五皇子在暗地里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郑衣息不是非要巴着东宫这面大旗。等郑尧从京城回西北,他的言行举措就能代表整个郑国公府。 思绪纷杂,不知不觉间郑衣息已走到了正屋门前。此时的正屋正半开半合,隐隐露出些里头的景象来。 脑海里混的那些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心里盘算的那些权势地位,荣辱与共,好似都在郑衣息踏入正屋门槛的那一刻起消弭的一干二净。 此后无数年的波折纠缠之中,郑衣息时常在想,他哪怕遍体鳞伤也不肯松开烟儿的原因,究竟是何? 是漫漫一生里所剩不多的慰藉与安宁,还是爱之入骨松了手便失去了一切的执着? 或许是两者皆有。 在郑衣息走进正屋了之后,心绪得到安宁与救赎的同时,脸上的神色也不知不觉地敛紧,变得端肃持重。 他如今不去奢望烟儿能像从前那般待他。 只企盼日月长河,他的诚心终有一日能把她打动。 撩开软帘,他便打算坐在团凳上去与烟儿说上几句话,按照往日里的样子,烟儿必是背过身去,再不肯正眼瞧他。 郑衣息也没有抱什么期待。 可今日,郑衣息一撩开袍子坐下后,正欲开口的那一刻便见烟儿从锦被里钻出了头,清亮的杏眸头一次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隔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用这么平和的眸光落在郑衣息身上。 他欢喜不已,周身的血液好似都活过来了一般,说出口的话更是打着颤儿,颇有些不可置信。 “烟儿。” 而后便见一向冷漠的她翻身下了榻,慢慢地走到了梨花木桌旁斟了一杯茶。 她在斟茶时动作似乎略有停顿,可这点停顿只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她又像没事人一样端着茶盏走到了郑衣息身前。 烟儿一向知晓郑衣息是个聪明人,虽不是明白他嘴里说的对自己的情意能不能作得了真,可为了让陆植活命,她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若是被他察觉出来,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想,她这等如蝼蚁一般的人从没有做选择的权利,甚至于她来讲,只要能保住陆植的这条命,她什么都愿意做。 这样,才能偿还她亏欠陆植的情意。 烟儿郑重其事地端着那茶盏,走到了郑衣息身前,透亮的眸光紧紧攥着他不放,两颊也漾着因过度紧张而生出的惊惧。 她竭力放缓呼吸,想让自己瞧起来自然一些。刘氏的吩咐还犹然在耳,为了陆植的安危,她不能露出半分怯意来。 可郑衣息只是多扫了她一眼,再将目光挪移到她手里端着的茶盏之上,一时间便心如明镜。 他望向烟儿,见她不敢直视着自己,心中的肯定愈发作了准。 满腔的欢喜如被人兜头浇下来了一盆冷水。 默了许久,郑衣息几乎是自嘲般的一笑,而后则从烟儿手里接过了那茶盏,好半晌后才说了一句:“我已是许久没有喝过你泡的茶了。” 话里漾着丝丝缕缕的苦涩。 而后,他便将吹凉了这一碗热气腾腾的茶,一饮而尽。 不管里头盛的是琼浆玉露还是□□毒药。 他都甘之如饴。 第60章 真心 叶谨言将那一盏茶一饮而尽。 暮色浮动, 半阖的屋门里拂来一阵夜风,将软烟罗内帘吹起一个角儿,露进来的凉风摧得烟儿打了个寒噤。 月光洒满支摘窗,窗外静悄悄的一片。 烟儿摆在身侧止不住地发颤, 心跳如擂之下让她不敢正眼去看郑衣息的面色。 刘氏恨郑衣息, 将那一包绝嗣药递给烟儿时眸色里积藏数年的怨毒已尽数攀爬而出。 “你放心, 这不是毒药。只是会让郑衣息难受几日。” “若是郑衣息死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烟儿本是不愿做这样的事,可是陆植的性命被刘氏攥在手心。 她没有办法。 说到底,她心里也是恨郑衣息的。 恨他狠心拆散了她与陆植, 恨他生生折断了她的羽翼,将她囿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更恨他让她再不能有子嗣。 “烟儿。” 那一包绝嗣药的药效发挥的没有那么快,所以此刻的郑衣息还能抬着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烟儿。 月沉似水, 朦胧的清辉洒落凡尘, 将眼前的女子清丽的身形勾勒的一清二楚。 “我喝下去了。” 话一出口, 那翻江倒海的痛意便涌了上来,这抹痛意让郑衣息说出口的话零碎不成形。 只是他的眸光还是落在烟儿身上,在痛意的折磨之下, 他更是伸出手一把紧紧地攥住了烟儿的皓腕。 他说:“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住你,如今我把这一碗茶都喝下去了, 你能不能……” 清落落的眸子里尽是祈求。 “能不能不再恨我了?” 话落, 那绝嗣药便开始真正地发挥效用, 霎时一股如秃鹫啄肉的痛意朝着他袭来,由此还不够, 那全身上下恍如被火炙烤般的痛意才更为灼心。 这两抹痛意散去后,便是一股如坠冰窟的冰寒, 仿佛严冬腊月的酷刑,一丝一丝蚕食着郑衣息的心。 绝嗣药带来的痛意不足以让他落泪,只是他不合时宜地忆起了从前他与烟儿情浓时的样子。 他自诩是个极能忍痛的人,可瞧着眼前的烟儿,她眸子里的冷淡,不必用嘴说明便能显露出来的不在乎,和亲手端过来的那一碗茶。 比这世上所有的酷刑加起来还要再痛一些。 烟儿瞧着郑衣息痛到几近昏厥的模样,往昔高贵如天上月的人惨白着脸、不断地攥紧了她的手腕,明润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清明,只剩磅礴的泪意和祈求。 他在不断地祈求着她,让她不要再恨他了。 这一刻,烟儿才明白。原来郑衣息早就知晓她端来的这一碗里茶里掺了东西。 可是他为什么愿意喝下去呢? 这疑问如惊雷一般炸开在烟儿脑海,她摇了摇头,杏眸里也氤氲起了迷蒙的泪雾。 她认识的郑衣息不是这样的人,他只爱自己,只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从不把卑微低贱的人当一回事。 他从前对自己好,只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苏烟柔的替身。一旦娶了苏烟柔,自己这个替身就会被他弃如敝帚。 该是如此才对。 他若是一早便知晓了这碗茶有不对劲的地方,很该恼怒之下杀了自己才是,他为什么要喝下去呢? 烟儿泪如雨下,满是不解地望向了郑衣息。 而此刻的郑衣息已被那绝嗣药的后劲折磨的不成样子,连祈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像一只濒死的野兽般匍匐在烟儿的脚旁。 他惨白着脸,好似是受不住那一波波涌来的灭顶痛意,颤抖着身子吐出了一口血。 那抹触目惊心的红灼的烟儿眸眼一痛,愣了一会儿后,她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正屋,去廊下将双喜唤了进来。 * 太医赶来澄苑的时候,刘氏与郑尧以及郑老太太也都候在了郑衣息床榻前。 郑衣息毕竟担着个郑国公世子爷的名头,且又是宁远侯府钦点的姑爷,太子又对他颇为看重,如今这等时候是再不能出什么意外。 郑尧忙将太医迎进了屋内,冷硬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担忧之色,“犬子这病来的蹊跷,还请太医为他诊治。” 那太医也知事出紧急,不敢多话耽误时候,便立时走到郑衣息身边为他诊治。 只见郑衣息躺在床榻上,脸色惨白的仿佛没有了血色一般,鬓发陷在枕被里,凌乱颓丧得不像话。 此刻郑尧望着床榻上躺着的没有生息了的郑衣息,心里倒是极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疼的意味。 待太医为他诊治过后,便道:“老朽不敢断定。可观世子爷的脉象,应是中了一抹西域奇毒,这毒奇就奇在无毒可解,吞服下去后会受扒皮抽筋、摧心挠肝之苦。并且……” 太医欲言又止,郑老太太率先坐不住了,问道:“太医有话直说即可。” “并且中了此毒之人,此生再难有子嗣。” 话落,正屋里一派寂静。郑尧一言不发,脸色黑如铁锅。郑老太太也空叹了几声,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刘氏身上,却也只剩下叹息了。 刘氏叹息了一声后也状似不舍地说道:“这……太医你再想想法子,息哥儿是我们郑国公府的世子爷,可不能没了子嗣……” * 烟儿陪着圆儿一起宿在了寮房,听着东边正屋里一派吵嚷,烟儿的心也慌得直打鼓。 一旁的圆儿绞了帕子替她拭泪,见她眸中仍有泪意,便道:“姑娘,方才大夫人身边的白芍已送了信来,说已把陆大哥送回家了。” 烟儿接过了软帕,高悬着的那颗心落了地。 温温热热的帕子覆上脸庞,好似擦拭一番之后就能将上头的泪意擦去。 她怔怔的盯着手里的软帕出神,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忆起方才郑衣息痛苦的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竟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直至此刻,她仍是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喝下那碗茶? 难道正如他嘴里所说,是为了让自己原谅他? 可不该是这样。 圆儿欲言又止地瞧了烟儿好几瞬,终是忍不住心内的感叹,说道:“姑娘。” “世子爷没有娶苏小姐。” 烟儿望向了圆儿,眸中有不解,更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后怕。 “姑娘定是也察觉到了,澄苑虽各处都挂着大红灯笼,可却没有苏小姐身影。您还记得您假死出府的那一日吗?世子爷知晓您的死讯之后就好似疯了一般,大哭大闹不止,赤着脚在澄苑里跌了两跤。” “足足有两个月,世子爷日日在书房里饮酒。听双喜说,国公爷与老太太逼着世子爷娶苏小姐,可是世子爷却不愿,甚至还因此被国公爷痛打了一顿。” 烟儿愣在了原地,情绪陷入圆儿抛出来的话语中,好半晌都无法抽离。 郑衣息与苏烟柔的婚事早已人尽皆知,世家联姻好处颇多,他不该不愿才是? 她虽一字未说,可惊烁的眸子里已是写明了她的疑惑。 为什么?郑衣息这样自私薄冷的人最该明白娶苏烟柔会有多少好处,他汲汲营营了这么多年才爬上了世子爷一位,眼瞧着权势地位就要更上一层楼,根本不该放弃才对。 烟儿的心怔然的厉害,随着脑海里渐渐拨开了些亢杂的思绪,似乎有一颗盖着腐烂外衣的真心正昭然若揭般等着她去发掘。 可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圆儿等了又等,却不见烟儿作出手势来询问她缘由。 她只能顿了顿后,一脸真挚地烟儿说道:“姑娘,在我这个旁人眼里看来,世子爷是爱极了您的,将您找回来,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您好。” 第61章 毒意 郑衣息昏睡了三日才醒来。 醒来的时候已日落西沉, 夕阳的余晖从支摘窗内洒落进屋内,正巧落在床榻前摆着一只团凳之上。 团凳之上还坐着个郑衣息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倩影,只着一件素色薄衫,乌黑的鬓发上只簪着一支梅花玉钗, 未施脂粉, 面容疲惫。 可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如旖旎春日里最烂漫的娇花一般让郑衣息移不开目光。 如今他身上那股嗜骨的痛意已然淡去,只是四肢依旧绵软无力。 烟儿恰坐在他身侧的团凳之上,杏眸未阖,整个人笼罩在一股说不清的疲惫之中。 她坐姿弯弯扭扭, 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瞧着是在照顾病中的自己。 郑衣息的心中霎时被喜悦填满,嘴角的笑意浮动,已然是忘了昏迷前遭受的这一场苦痛。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攥住烟儿的皓腕, 可是伸了伸手后, 却发现自己无力去攀附烟儿, 只能徒然地落在了床榻边沿。 这点响动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烟儿,她睁开眼后,便见郑衣息正满眼热切地望着她, 那缱绻的眸光如附实质,仿佛要将她的皮肉凿穿一般。 烟儿心里既是盈着恨, 又是盈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 她理不清心内的思绪, 便不想与郑衣息视线交汇, 只颓然地垂下头。 “烟儿。”郑衣息唤她。 烟儿无所遁形,只能抬眸望向郑衣息。 四目交汇间, 她率先败下阵来,眉目闪烁着张了张嘴。 双喜告诉她了, 郑尧得知郑衣息被灌下绝嗣药的时候勃然大怒,更是扬言要将郑衣息身边伺候的人都打死。 在刘氏的蓄意挑拨下,郑尧便迁怒到了烟儿身上,已是将丁管事叫到跟前,要他把烟儿打个半死后再发卖了才是。 那时的郑衣息已疼的不成人形,可还是出言求了郑老太太,保下了烟儿的一条命,也不必让她再受打板子的酷刑。 听了双喜这番话的烟儿止不住地发抖,心里即是庆幸陆植已安然无恙,又是感叹刘氏的心狠手辣。 烟儿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后悔她实在不该与虎谋皮,只是当初陆植被刘氏的人带走,眼瞧着就要没了性命。 她别无选择。 这辈子已是欠了陆植那么多的情,不能再添上这样一桩。 烟儿不怕刘氏的磋磨,只是不想让陆植因她丢了性命而已。却再没想到郑衣息会回护她。 在给那一盏茶里下药的时候,烟儿已是想过了自己的后果。她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从中换取陆植的生机。 她预想过郑衣息盛怒之后会如何处置她。 杀了她,或是将她打了板子发卖。 一切怒意她都能承受。 只是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如今的郑衣息,他明知那茶碗里下了毒,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喝了下去。 喝下去的理由那么简单和直接只是为了让她不再恨他。甚至还在叶国公要发落她时,忍着痛护下了她。 郑衣息的所作所为就好似圆儿所说的那一番话一般,是在真真切切地爱着她。 爱。 这个词太过沉重,上一回烟儿不仅伤了心,更是损了身,这辈子都再难有子嗣了。 所以烟儿不敢去相信圆儿的话,也不想去相信郑衣息的爱。 她避开了郑衣息灼灼的目光,只抬起手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虽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可却是烟儿难得的示好,郑衣息自然高兴,当即连自己身上的酸痛也忘了,只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朝着烟儿笑道:“多谢你照顾我。” 这一句说出口的话不仅话音里染着温柔,他望向烟儿的目光则愈发柔意似水。 烟儿只觉得万般不适应,身子发颤的厉害,作到一半的手势停了下来,眉目里竟是多了几分畏惧。 她愣了一会儿神之后,才鼓起勇气望向了郑衣息,而后无声地告诉他:“放我离开吧,我们两清了。” 烟儿因为落胎的缘故此生不能再有子嗣,如今郑衣息也被下了绝嗣药。 他们两人都不会再有子嗣,如此,也算是两清了。 她不愿再去想那些夹杂着无数爱恨的前尘旧事,也不愿再去猜郑衣息的心思,她只想离开郑国公府,去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烟儿的话语映在郑衣息的眼里,却是她要出府去与陆植双宿双飞。 方才的喜悦与温柔霎时不见了踪影,郑衣息凝眉望向了烟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会放你离开。” 他的回答简单明了,语气更是坚定无比。 烟儿眸中的光亮霎时黯淡了下去,只剩几分微弱的光芒。她望着郑衣息严肃的神色,心里荒凉一片。 几息之后,她倏地从团凳上起了身,赶在郑衣息说话前去梨花木桌案上端了一碗药过来。 郑衣息接过了那一碗药,喝下后才说了一句:“这是我的最低底线。” 是在说不能放烟儿离开一事。 他灼烫的视线紧攥着烟儿不放,整个人既是在忍着身上的疼痛,又因烟儿的靠近而欢愉不已。 而烟儿也好似是认了命,漫长的沉默之后,她无声无息地点了头,转而再拿起了团扇,替郑衣息扇风。 只扇了两下,郑衣息便撑着手臂夺过了烟儿手里的团扇,言辞万分真挚地说:“以后你不必做这样伺候人的活计,我会给你个名分。” 话音甫落,烟儿便回忆起了上一回郑衣息说这样的话时的场景。那时他让烟儿给他生个孩子,还允她了贵妾的位份,说要与她一生一世不分离。 可结果呢?她几乎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烟儿听了这话之后许久没有抬头,郑衣息便也在心内叹息了一声,只说:“没有两清,我还欠你许多。” 若是可以,他怕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烟儿瞧上一瞧,让她明白他如今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她好,这份爱意也真挚无比,不掺任何虚假。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烟儿不敢再信他了。 况且情爱一事太伤身伤心,她与郑衣息之间有身份上的云泥之别,若是再一次将自己的心交付出去,后果她承担不起。 所以烟儿只能装傻充愣,恨意淡去了不少,却是不肯回应郑衣息。 他为主,她是仆。若是换不得这一世的自由,就以主仆的身份相处。 “烟儿。”郑衣息轻唤一声,好似是对烟儿的沉默感到十分不满。他骨子里就是一副强势、占有欲极强的性子,虽是刻意去学陆植那副温柔、老实的模样,可还是会有些狠厉之色从话里话外倾泻而出。 他也是当真想用这一出“苦肉计”来搏得烟儿的芳心。刘氏的阴谋浅显不已,那绝嗣药的把戏已闹过几出了,他喝下去仅仅只是为了烟儿罢了。 烟儿落胎一事一直是郑衣息心上的针刺,如今他也不能再有子嗣了,那些愧怍和忏悔也能就此消散一些。 他做了十足十的准备,甚至还让双喜和圆儿去烟儿面前说了许多好话,可即便如此,烟儿还是不肯原谅他。 郑衣息心中虽有些气馁,可想着日子漫长,便也说服自己安了心。 * 明辉堂内。 刘氏一言不发,正跪在明堂中央,平日里伺候的丫鬟们都不见了踪影,屋内只剩下她与郑尧。 “我知你恨息哥儿,可大房只有他一个男丁,若是你想保住自己的富贵权势,还是要早些想通才是。”郑尧到底是对刘氏这个嫡亲含愧,说出口的话也漾着几分柔意。 而刘氏却是一言不发,眸光只落在明堂旁博古架里摆着的虎头鞋之上,倏地,她麻木不已的视线里仿佛淬了毒,比激涌而出的泪意先一步涌出来的是深切的恨意。 “是他杀了我们的嫡子,是他!是郑衣息!”刘氏几乎是嘶吼着出声道,她太过失态,已然忘了该在郑尧面前扮演一个仁善慈爱的嫡母,只以最歇斯底里的语调宣泄着压抑多年的恨意。 “刘氏!”郑尧铁青着脸开口道:“注意你的身份!” 刘氏的这颗心浸在无边无际的毒意里久了,已然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梦到了她抱着自己乖巧可爱的嫡子,醒来时怀中却只有被泪水浸湿的枕头。 杀子之痛。 她焉能不恨? “我已是瞧在自己的身份上,瞧在郑国公府的名声上,才只给他下了绝嗣药,而不是那摧肠烂肚的毒药。”刘氏道。 郑尧听了这话之后,霎时勃然大怒,他想出口斥责刘氏阴毒不慈1,可想起年幼的嫡子死时的惨状,这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沉默。 终于,郑尧长叹了一口气,只说:“二房的庶子们没一个能立得住的,苏氏这一胎又生了个嫡女,能支撑郑国公府门脉的人,只有郑衣息。” 说罢,便扬长而去,离开了明辉堂。 * 绝嗣药的风波之后,郑衣息在澄苑内养了半个月的身子,而后又去御前司当值。 太子时常来澄苑与他下棋,如今却是半句也不再提与宁远侯府的婚事,只与郑衣息商论着该如何处置刘贵妃新生下来的皇子。 上月里,年近四十的刘贵妃又为陛下添了个皇子,这可把陛下给高兴坏了,大笔一挥便将刘贵妃封为了皇贵妃,位同副后,与皇后娘娘一起协理后宫。 这还不止,皇上还封尚了刘贵妃的母家,将刘贵妃的胞兄提拔成了兵部侍郎,掌了实权。 更别提如今的五皇子是何等地圣恩隆重,朝堂内外,宫闱里外的排场与气势比太子还要再张扬几分。 而这时的宁远侯府也“慧眼识珠”,苏卓将五皇子请到府上,痛饮了一番之后,便定下了幼女与五皇子的婚事。 太子听得这消息后盛怒不已,几乎把东宫书房里的所有器具都砸了个干净,发泄了一通后才赶来了澄苑。 郑衣息如今的心不在朝堂之上,听得太子的抱怨之后,便也无比泰然地与他说道:“臣有一法子可解殿下燃眉之急。” 太子对郑衣息的态度又热络了起来,只说:“何法?” “当年鞑靼进犯的时候,五皇子率兵出征。领了赫赫战功归京,可正这等功劳他才会得了陛下的青眼,一举被封为了亲王。”郑衣息道。 提及此时,太子心里便无比恼怒。这些年他在政务之事上勤勉不已,对于臣下们更是礼贤下士、百般谦让,唯独在领兵打仗一事上被五皇子压了一头。 他心里实在是恼怒,这才会想尽法子笼络父亲是一等国公的郑衣息。 “是了,老五就是靠着这点本事才入了父皇的眼里。”太子颇为嫉妒地说道。 郑衣息听后笑道:“可若是五皇子根本就没有立下那些战功,而是在西北屠.杀平民,以次充功、欺瞒君上。不仅犯了诛九族的杀民充功之罪,更是犯了不可饶恕的欺君之罪。” 这等罪名若是能安在五皇子身上,自然会让他永生用世都翻不了身。 可是谈何容易?西北边关太子可没有人手。 “可父皇如此宠爱老五,怎么会相信?” 郑衣息不疾不徐地说道:“白纸黑字、证人百姓摆在陛下面前,他一定会信。” “什么人证?”太子已然激动不已,说出口的话音里染着几分尖利。 要伪造一份五皇子字迹的白纸黑字十分简单,可这个人证却实在是困难。 “刘恩伯嫡子刘向荣,当年曾随着五皇子一起去边关出征。”郑衣息掷地有声道。 太子一愣,旋即便望向了郑衣息,只说:“是你嫡母的亲侄子?” “正是。”郑衣息笑了笑,眸中划过几分冷厉之色。 刘氏实在是太碍眼了一些,今日能对他下手,将来说不定就会伤害烟儿。 该早些解决了她身后的刘家,这才能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第62章 见他 外头风起云涌, 烟儿却只蜗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心情愉悦时侍弄侍弄石阶旁的吊兰,心情烦闷时便只躺在塌上闭门不出。 她与郑衣息之间的相处方式愈加怪异,既是没有如胶似漆的亲密之感, 也没有疏离淡漠的冷淡。 用圆儿和双喜的话来说, 便是:“奇奇怪怪的两个人。” 只是郑衣息却对此处之泰然, 比起前段时日烟儿对他冷漠到几乎算是无视的态度,如今的和平相处已然弥足珍贵。 他几乎是把自己私库里所有值钱的器具都送到了烟儿手里,不管她想不想要,都一股脑地送了过去。 目睹了一切的双喜在背地里感叹道:“话本子里说的话都不假, 一个男人若是心爱一个女人,身上的钱便都会给那个女人使。” 烟儿却是一副轻渺淡然的性子,虽是收下了郑衣息送来的所有器具和银票,那些富贵到奢靡的钗环首饰也是束之高阁, 从不取用。 圆儿见状便好声好气的劝她道:“如今满府满院里都在说世子爷中了姑娘您的道, 把您说成了个千年狐狸精, 连老太太也在房里念叨了好几回,说都是因为您,咱们世子爷才遭了这一劫。” 话音甫落。 烟儿抬起头, 握着绣绷的动作一顿,她静悄悄的瞧了圆儿一眼, 扬起一个宠辱不惊的笑容。 也正是因为这个笑容, 让圆儿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姑娘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自然也不会在意府里的风言风语。 即使那些下人们把她议论成了洪水猛兽,亦或是千年的狐狸精转世, 她都不在意。 圆儿又陪着烟儿说了会儿话,这才端起了午膳的食盒, 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正屋。 才走到回廊之上,去见一身淡墨色对襟长衫的郑衣息正从角门的那一头匆匆而来,他嘴角边还漾着些笑意,整个人便如温润如诗,没有半分从前的戾气。 圆儿侧身朝着他行了个礼,然后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去了耳房。 才撩开耳房的帘子,便见双喜正坐在小木几上吃花生米。 圆儿忙走过去拍了一下双喜的肩膀,可把他吓了个半死,捂着心口道:“我的姑奶奶,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谁叫你偷懒,躲在这儿吃东西不去干活。”圆儿如此娇嗔道。 如今她渐渐的身量抽条了一些,一张肥嘟嘟的圆脸也露出了微尖的下巴形状,从前还只是个娇憨天真的小女孩,如今却隐隐的露出几份妩媚清秀的模样来了。 双喜本是打算像旧时一般捏着她的双颊,可一伸手触及到那圆儿脸上那莹润滑腻的肌肤,便倏地脸上一红。 他僵硬的放下了自己的手,不敢拿正眼去看圆儿,嘴里道:“你可知宁远侯府与五皇子定下了婚事。” 圆儿一听立马瞪大了眼睛,“那位苏小姐先头不是还说非世子爷不嫁吗?”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双喜边说着,边神神秘秘的凑到了圆儿身旁,“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桩婚事可离不开我们世子爷在背地里的助力。” 圆儿听了这话之后,眼睛瞪得越发大了,整个人好似陷在了无边无际的疑惑,当即便喃喃自语道:“世子爷怎么还掺和进了这样的事?” 双喜连忙朝她做了几个手势,后见她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便道:“咱们世子爷这样做,都是为了烟儿姑娘。” 圆儿一愣,旋即便听双喜继续说道:“烟儿姑娘可是有大造化的人,将来说不定不止脱个奴籍,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 郑衣息走进正屋的时候,烟儿还在望着知摘窗外的风景出神。 见他来了,她才不舍得收回了目光,将杏眸里的留恋掩下。 郑衣息知晓烟儿在溪花村里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本是囚笼里的金丝雀,一朝得了自由翱翔在天地之间,便愈发向往着自由。 金石玉器、钗环首饰,甚至是府邸田铺,只要烟儿想要,郑衣息统统都能给她。 可偏偏给不了她自由。 所以此刻的郑衣息只能装作没有瞧见烟儿眼底的伤心,走上前去像个没事人一样,与她说道:“太医说你不能吹冷风。” 烟儿的思绪被打断,回身见郑衣息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心猛的往下坠,她点了点头以示对郑衣息的回应。 “过几日等你身子再好些,我带你去京郊那儿赏花,好不好?”郑衣息说出口的话里装着能溺死人的柔意。 烟儿只觉得万般不自在,却又无处躲避,只能迎着郑衣息的目光做了两个手势。 大抵是在告诉郑衣息,她不想去京郊那儿散心。 郑衣息听罢不过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笑着和她说:“太医说你的身子再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将来说不准也能再怀上子嗣。” 子嗣之事,是郑衣息心里无法触碰的伤痛。他只能想尽办法调养好烟儿的身子。 至于他自己,则没了所谓。 烟儿听罢疑惑的瞥了郑衣息一眼,如今她实在是摸不透眼前之人的性子,便也不敢把他的话当真,只点了点头敷衍了过去。 而郑衣息却朝着烟儿更加贴近了几分,如今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咫尺,微微一动,便会跌进彼此的怀里。 不能再怀有子嗣一事一直是烟儿心上的一根刺,于她这般卑微、命如蝼蚁的人来说,能有个血脉相连的子嗣,也是贫瘠短暂的一生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可是我不能再有子嗣了,烟儿,你明白我的意思。”郑衣息如此说道。 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即便太医治好了烟儿的身子,她也不能再有子嗣了。 烟儿闻言眸子里的光亮立时黯淡了下去。 这是她早先就预料到的事,原也没什么好失望的,只是心口处却久久的萦绕着一股苦涩与伤心。 陆植那憨厚可靠的模样也时不时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就成为了陆植的妻子,从此过着男耕女织、闲适自在的日子。 到底是意难平。 郑衣息紧盯着烟儿,见她一副郁郁不开怀的模样,心里纵使再不乐意,也只能对她说:“明日我带你去看看陆植,好不好?” 本是心如死灰的烟儿立时身子一颤,望向郑衣息的目光里染着浓浓的不敢置信。 “只要你乖乖的待在我身边,我会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郑衣息嘴角虽还在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第63章 死 半月后, 正值郑衣息休沐,他便信守诺言带着烟儿去瞧陆植,出门的时候正好在京城正街遇上五皇子府的人马。 那些小厮和侍卫们都挑着铺满喜字的聘礼,正有条不紊地往宁远侯府行去, 一路上引得行人们侧目, 街坊四邻之间皆是对这桩婚事的议论之声。 郑衣息却面不改色地骑马, 时不时往身后瞧一眼,确保马车里的烟儿无恙。 陆植如今还在溪花村。 只是今日过后,郑衣息便会赐给他白银千两以及离开京城的路引和文书,保他一世富贵的同时, 也要他永永远远地离开京城。 但凡是个神智清明的正常人,也知晓他该选择哪条路。 白银千两于郑衣息来说不过是书房博古架上的一只青玉瓷瓶罢了,可于贫苦百姓们来说,却是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钱财。 所以, 郑衣息能笃定, 陆植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后, 郑衣息与烟儿才到了溪花村。此时已近晌午,不少溪花村的村民们都已立在道场上扯起了家常,遥遥见一辆香车宝马缓缓地向陆植家中驶去, 为首骑马的那人更是天人之姿,说不尽的矜贵清傲。 村民们都止住了话头, 目光纷纷朝着郑衣息望去, 心里都在揣测着贵人驾临溪花村的目的。 片刻后, 郑衣息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 便画本子上头写的朗逸郎君一般夺目动人。 他走到了马车旁,将里头打扮的无比富贵奢靡的烟儿扶了下来, 这时几个溪花村的村民们便认出了烟儿的身份,当即便大惊道:“这不是陆植家里的那个哑巴吗?” 当初那个怯弱的哑巴已全然变了模样,乌黑的鸦发上簪着滴翠凤钗,行动间那鸽子蛋一般大小坠下来的累珠摇曳着晃动姿态,身上的衣衫衣摆处还绣着金丝细线,遥遥一瞧,称得上一句花团锦簇、富贵逼人。 郑衣息攥紧了烟儿的柔荑,牵着她走进了陆植的家中,只是方才推开屋门觑见里头的景象后,他便飞快地用大掌蒙住了烟儿的双眼,并道:“你先别进去。” 被蒙住眼睛的烟儿疑惑不已,可郑衣息攥着她皓腕的力道大的不得了,若是她想挣扎,只怕是会弄伤自己,所以烟儿只能乖乖地背着门站着。 郑衣息脸色铁青地把双喜唤到了他身前,又点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们,指了指里头道:“把里头的尸体处理一下。” 他说话时也染着几分厌烦,眉宇里蓄着深深的愁闷。 他已是想了许多法子来威逼利诱陆植,总要让他尽早离开京城才是,只有他富贵地安享一世荣华,烟儿才不会日日夜夜地念着她,才不会心怀愧疚。 可是如今陆植死了,他的计划落了空。 并且更糟糕的是,往后不论他如何对烟儿好,也无法再比过一个死人了。 被郑衣息半搂在怀里的霜儿听得“尸体”二字后先是大脑一片空白,而后身子便不可自抑地颤抖了起来,手里握着的帕子已被冷汗浸湿。 她不敢相信,可泪水还是如汹涌的潮浪一般落了下来。 “你先别哭。”郑衣息蹙着眉道,此刻他心里又烦闷又恼怒,已是恨不得把杀害陆植的幕后真凶千刀万剐。 因烟儿整个人好似呆愣得失去了神智一般,郑衣息瞧了心里便不得劲,也实在是担心,便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放回马车里后才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那些村民们。” 陆植是什么时候死的,近来有没有可疑的人来找过陆植。 那些村民们都是胆小怕事之人,一见一身华服的郑衣息向他们走来,便争先恐后地往后面躲去。 谁知郑衣息一和那些村民们打照面,便从袖袋里抽出了十数张银票,嘴里只说:“一条消息就是一百两银子,把你们知晓的事都告诉我,这些银票就是你们的了。” 俗话说的好,鸟为财死、人为食亡。方才还战战兢兢不肯正眼去瞧郑衣息的村民们见了那一叠厚厚的银票,便什么都不怕了。 “贵人是要问我们什么?我们定是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中一个会说些官话的村民笑着对郑衣息说道。 郑衣息脸色无比冷厉,他本就生的比寻常人高大英武几分,如今抿着嘴阴沉着脸的模样更有几分凌然的气势,他问:“最近你们谁见到陆植了,或者有没有在溪花村里撞见眼生之人,亦或是深夜的时候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 话一出口,村民们俱是一怔,而后一个个便都绞尽脑汁地回忆起了这几日溪花村的异常。 还是方才那个奉承郑衣息的村民先答话,“好似是半个多月前,我曾见过一回陆植,那时他模样瞧着有几分憔悴,和他说话也不理睬我们。” “最近倒是没有瞧见什么生人,不过那一日有个男子在刘寡妇家里探头探脑……”一妇人如此说道,可是她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另外几个村民便推搡了她一把,不让她再往下继续说。 那妇人眸光闪烁,嘴巴颤动了一番之后还是没有再往下说下去。 可是这些村民们如此异样的举措已是引起了郑衣息的怀疑,他也不与他们多费口舌,而是拿出了自己别在腰间的匕首,狠厉地横在了那妇人眼前。 “说。”一字之内,已是载着蓬勃的怒意。 那匕首削铁如泥,从妇人的鬓发处游移到她的脖颈之地,虽未用尽全力,可也几乎要割破那妇人脖间的皮肉。 一夕之间鸦雀无声,不仅是那个妇人颤抖着不敢说话,另外几个村民们也收起了插科打诨、再顺走些银票的心思。 眼前的这位贵人杀伐果决,一瞧便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刘寡妇靠着皮肉生意过活,时常会带着些陌生的男子来我们溪花村。”便有村民如此对郑衣息说道。 眼瞧着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消息来了,郑衣息便按照承诺的那般赏给了村民们银票,而后才走回了马车旁。 此时的小厮们已把陆植的尸首抬了出来,虽已是在尸首上盖了块白布,可还是能依稀从那白布的形状上瞧出陆植的身形来。 而烟儿此刻被泪意吞噬,她只是掀开帘子瞧了一眼,便瞧见了被小厮们抬着的陆植。 本是那么高大健硕的一个人,如今却只能无声无息地躺在白布之后。 烟儿眼前的视线已被氤氲而起的泪意充斥着,她此刻还是不愿意相信陆植已死的真相,只能尽力去舒长自己的呼吸,才能让她不晕眩着昏过去。 可即便如此,那过分急促的呼吸已还是染上了两分哭腔。 可那几个抬着陆植尸首的小厮们不知怎么跌了一脚,那白布便也顺势滑落了下来,陆植毫无血色的面容猛地撞进了烟儿眼中。 她的脑袋处突然传来一阵钝痛之感,起先只是一阵细细微微的痛意,而后则旋起了一阵刮心般的痛。 那痛从脑袋里钻了出来,重又钻进了骨髓之中,翻涌着让烟儿哽咽出声。 她明明是个哑巴,哭不出来声音,此刻也只能哭出些嘶吼的声响,不伦不类、不清不楚,却能从中听出锥心的痛。 郑衣息的脚步一顿,他停在了马车前方,静静听着烟儿宣泄心中的苦痛,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 * 圆儿留在澄苑,本以为今日郑衣息与烟儿必会到日暮西沉的时候才回府,却没想到她们会这么快地赶回澄苑。 郑衣息几乎是半搀半抱着将烟儿带进了澄苑,圆儿立在回廊上想走上前去迎接烟儿,可却是瞧见了烟儿红肿的好似烂桃子般的双眸。 第64章 愚笨 陆植的死, 如同在初雨开霁的天际里洒下一点阴霾的种子,本已是觑见了一丝天明,可转瞬间却又被阴云覆盖。 郑衣息连日来心情不佳,在御前司当值时更是与同僚们多有争执, 双喜的活计便愈发不好做了些, 整日里皆胆战心惊的厉害, 生怕说错了话后惹恼了郑衣息。 而烟儿从溪花村回来以后便病了,即使太医来看诊之后说她只是心病,并不需用药,可郑衣息还是如临大敌, 吩咐圆儿等丫鬟好生照顾烟儿。 半月后,郑衣息派出去抓捕刘寡妇的线人们总算是递回来了些消息。 陆植死后,那刘寡妇便预备着潜逃出京城,谁曾想却躲不过郑衣息布下的天罗地网, 在毗邻京城的一处县城里被郑衣息的人寻到了。 起先那刘寡妇什么都不肯说, 等郑衣息亲自卸了她一条胳膊后, 刘寡妇才如实交代。 杀死陆植的人是小武。 就是从前在澄苑伺候的小武,后因言语中对烟儿多有冒犯,被郑衣息下令打了几十大板后赶出了澄苑。 谁曾想这厮如此命大, 生生熬过了这几十大板之后便被刘氏收买了过去,领命去溪花村与刘寡妇搅和在了一块儿, 这两人一个领命行事, 一个对陆植深恶痛绝, 便想出了给陆植下毒的毒计。 而陆植回溪花村的那几日里,每一夜都睡不安稳, 不得已只能饮酒来消磨神智。 那一夜他醉的不省人事,小武便与刘寡妇一起掰开了他的嘴, 将那一碗□□给他灌了下去。 陆植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 而后小武便彻底消失了,不仅不曾来赴刘寡妇的约,连他家里的母兄也说好几日不曾见过他了。 刘寡妇断了一条胳膊,霎时被那股痛意磨得满脸是泪,可见上首的郑衣息眉目冰冷,那狠厉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凿穿一般,她就连哭也不敢再哭了。 “我都是被那个小武哄骗的。”起先刘寡妇还高声为自己辩解,可见郑衣息一言不发,她说话的声音便也越来越微弱。 郑衣息盯着刘寡妇凝神思索了一番,见她有意地敞开了胸前的衣襟,不停地向他递着媚眼。 他心绪十分复杂,一是嗤笑于陆植这个蠢货竟会死在这么腌的一个妇人身上,二又是不明白刘氏的用意。 陆植命如蝼蚁,实在是不必刘氏如此费心。 可她偏偏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只是为了杀死一个陆植。 郑衣息心不停地往下坠,思绪翩翩间已是明白了刘氏的用意。 * 烟儿病了的这段时日里,郑老太太身边的绿珠来瞧了她一次,如今在三爷房里做通房丫鬟的连霜也备了厚礼上门,除了这两个有头有脸的丫鬟外,连明辉堂的大丫鬟白芍也来了澄苑正屋瞧她。 圆儿对明辉堂的人多有戒心,只横插在白芍与烟儿中间,不肯离开正屋半步。 只是已许久不管事的李嬷嬷却忽而冒了出来,冷着脸将圆儿撵出了正屋,以一个莫须有的名头绊住了她。 待四下无人之后,白芍才说明了她的来意。 “太太已是给陆植备下了路引和文书,也如我们当初说好的那般备下了厚银,只可惜陆植命薄……” 烟儿缓缓地抬起头,似乎是想去分辨白芍话里的真伪。陆植的死让她痛不欲生,她如今还能留存着一口气,也不过是靠着想为陆植报仇雪恨的念头罢了。 她这一辈子过得太过坎坷,与陆植在一起的日子是她灰暗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一点光亮。 若不是因为她,陆植不会卷入到这些阴谋诡计之中,更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所以她恨自己,更恨杀害陆植的幕后真凶。 烟儿躺在床榻上久了,整个人的脸色便显得格外的惨白,只是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却依旧攒着鲜亮的火苗,此刻便一眼不眨地注视着白芍,好似要把她肚子里的那点算计窥探个清楚。 白芍稳了稳心神,顶着烟儿灼热的目光,状似感慨地说道:“我们都是做奴婢的人,自该知道命数都不由得自己做主。只是我与陆植接触不多,却也知晓他是个仁善之人,实在是可惜了。偏偏碍了旁人的眼,如今死的这般悲惨……” 一声长叹,再配上微红的双眸,已是将戏演得九分足了。 可烟儿不仅不接茬,甚至眸色平淡的好似一滩死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芍也知晓说多错多的道理,临走前只在烟儿跟前撇下了一句,“你可还记得在澄苑伺候过的小武?” 若是不说这一句话,烟儿兴许还能信她两分。如今如此刻意地提到了小武,便着实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等白芍离去后,烟儿也长叹了一口气,敛下浓密如蒲扇般的睫羽,也顺带着将所有的情绪掩住。 时隔许久,她才算是明明白白地知晓,那日刘氏要她给郑衣息下绝嗣药时的计谋有多浅显无知,分明是把她当成了粘板上的鱼肉,肆意玩弄罢了。 她阖上杏眸,不敢再去回忆。 不多时,郑衣息下值回了澄苑。 他静悄悄地走进正屋,见烟儿正躺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高悬着的心也松泛了几分。 即便他有意放缓了自己的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边时烟儿还是睁开了眸子,递过来的视线不算疏离,反而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 郑衣息本就天性聪颖,更兼他花了不少心思去了解烟儿神色之间的含义,如今只需瞧着烟儿眉颦间的弧度,便能窥见她心里的思绪。 他缓缓地走到烟儿面前,衣摆勾到了她垂在罗汉榻边的柔荑,上好的滑腻云锦打断了烟儿的思绪。 她方才思绪混沌时已是想到了郑衣息,忆起刘氏利用她给郑衣息下的绝嗣药,忆起陆植死去时毫无血色的面容,最后涌上心头的则是方才白芍欲言又止的面容。 多思多想的后果便是她清晰地明白自己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能被利用、亦能被弃如敝帚的棋子。 这大宅门里到处是勾心斗角的人精们,且他们各个位高权重,盘算着的阴谋诡计都是杀人于无形的快刀,而底下的奴仆们则是被主子们推出来的棋子。 有用时略微地嘉奖一番,无用时或是杀了、或是卖了,全凭主子的心意罢了。 想到陆植的悲惨结局,以及刘氏命白芍来给她下眼药的行径,烟儿心里只觉得恶心的厉害。 她作势要呕,而身侧的郑衣息却先一步揽住了她的上半身,轻抚着背替她顺气。 第65章 计谋 刘氏此番的计谋不仅没有让烟儿记恨上郑衣息, 反而给了郑衣息一个与烟儿坦诚相待的机会。 陆植的存在如一层灰蒙蒙的薄雾,遮挡住了两人彼此相望的视线,郑衣息本以为自己与烟儿之间已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谁曾想刘氏的挑拨行径会让他“柳暗花明又一村”? 烟儿自觉被刘氏当成了蠢人, 勾起她对前段时日给郑衣息下绝嗣药一事的歉疚, 与郑衣息相处时愈发柔和。 郑衣息也把刘寡妇嘴里所说的话统统告诉了烟儿, 并以最严酷的誓言赌咒发誓道:“这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我甚至已有大半年不曾见过小武了,更不可能指使他去杀了陆植。” 说出口的这一番话虽还算是平静,可是那双炙热的眸子却是紧紧攥着烟儿不放, 里头有恳切、有祈求、更有哀怜。 他由衷地希望烟儿能相信他的这一番话语,可却又不敢表现的太过迫切,以免徒增烟儿的疑心。 只是他也明白,自己做过许多让烟儿伤心、失望的错事, 她若是不信自己, 也是应该的。 正屋内的气氛有片刻的冷凝。 郑衣息从一开始的满心期盼到一点点灰败了心, 最后则自嘲一笑道:“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 话音甫落,一直不曾出声的烟儿却是伸出手轻轻地缚住了郑衣息微微发颤的手掌, 而后便在他怔愣的目光下,朝他莞尔一笑。 * 这几日郑衣息的心情极佳。 双喜这个身边人得了不少赏赐, 起先还高兴的不得了, 可后头连他给郑衣息倒杯茶都有赏钱拿, 他便有些受宠若惊。 后来圆儿与她说了正屋内叫水一事后,双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家世子爷得了肉吃, 这才会心情如此愉悦。 圆儿与双喜的关系越来越好,两个人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 已是在不知不觉中对对方起了些朦朦胧胧的情愫。 “你真听见了?”双喜笑着问圆儿,他生的还算清秀,笑时嘴角还有两个小梨涡。 今日天气也不算闷热,澄苑庭院里的杏花树迎风绽放,抖下些粉雾般的碎花,洒落在圆儿肩头。 双喜一时看迷了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圆儿瞧,直把圆儿瞧的双颊通红无比。 “你瞧什么?”她羞赧不已地问。 双喜挠了挠自己的头,答道:“自然是在瞧你。” “没个正经儿。”圆儿嗔怒一声之后忙用旁的话语来掩饰她心里的羞怯,“我当然听清楚了,咱们姑娘瞧着松软了许多,可见是世子爷的诚心感动了她。” 这几日郑衣息的确是留宿在了正屋,不过也只是与烟儿同床共枕罢了,并未入巷,只是寻些甜头吃吃罢了。 他如今极有耐心,自然不会心急。 只是他坐怀不乱,烟儿却是坐不住了。她已是下定决心要为陆植报仇,可是却苦于没有法子。 若她与苏烟柔一般是出身侯府的嫡出千金,替陆植报仇可是轻而易举,可偏偏她只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能倚仗的也只有郑衣息罢了。 他与刘氏本就有血海深仇,还有那绝嗣药,也是刘氏使了毒计逼迫她下在了茶碗里。 她大抵是相信了郑衣息说的爱她,所以才会在郑衣息进正屋安睡的第三日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此刻,云雨方歇。 郑衣息一脸餍足地躺在镶云石架子床上,身侧拥着的是不着寸缕的烟儿,她正躺在郑衣息的臂膀上,浓密如蒲扇般的睫羽挡住了她清明的眸子。 “过几日我再去替你打一支东珠做成的玉钗。”郑衣息面庞雀跃,此刻只怕是想把全天下的宝物都捧到烟儿面前来。 烟儿神色寂寂,待心潮平复之后,才伸出手作了几个手势。 大意是在告诉郑衣息:当初绝嗣药那件事,是她做错了。 绕指柔般的话语如春风般飘入郑衣息的心间,他本就不恼烟儿,如今更是心软成了一滩池水。 他说:“你没有做错。” “是我犯下了错事,让你受了苏烟柔的磋磨。你不能再有孩子,我自然也不能再有,这本就是一件无比公平的事。”郑衣息道。 烟儿一愣,再没想到会从郑衣息嘴里听出“公平”二字,这个词来的太过突兀,以至于让她忘了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话。 郑衣息的变化似乎不只是体现在嘴上。 只是如今陆植的这一条人命牢牢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没有心思再去想情爱一事。 时至今日,陆植的尸骨于埋藏于溪花村旁的一处坟地里。烟儿却还是想不明白,刘氏为何要杀了陆植。 仅仅只是为了挑拨她与郑衣息的关系吗?一条人命难道就只值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吗? 烟儿心痛如绞,既是为陆植的死愤懑不平,也为了这不公的命运。贫苦百姓们的一条命,竟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玩弄人心的筹码。 她恨刘氏,此番定是要刘氏付出该有的代价。 思绪涌动时,烟儿朝着郑衣息靠拢了几分,半边身子几乎是攀附在了郑衣息的肩头,肌肤相触间让郑衣息心口一颤。 方才偃旗息鼓的欲.念又冒上了心头,他瞥一眼鬓发还未干透的烟儿,到底是忍住了作乱的心思,只说:“你想与我说什么?” 四目相对时,烟儿先败下阵来,她低头做了个手势,而后便见上首的郑衣息说:“是说刘氏迫你给我下绝嗣药的事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语便把那些腌的隐秘说了出来,仿佛那日疼的几乎丢了半条命的人不是他一样。 纵使此刻的烟儿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撞进郑衣息那双漾着缱绻柔意的眸子之后,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唯一的筹码就是自己的身子,委身于郑衣息并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折辱的事,况且她有所图谋,本就是不占理的那一个。 所以此刻的烟儿神色并不如何自然,那裹着汗的鬓发正紧紧贴合在她的脸颊一侧,露出几分娇媚的疲容来。 □□好之后,她本是打算有样学样地与刘氏一般挑拨她与郑衣息的关系,可没出口的时候却见郑衣息已目光灼灼地望了过来。 “我都知晓。” “你想让刘氏付出代价,为陆植报仇,是不是?” 烟儿愕然,一刹那忘了回话。 郑衣息朝她倾身俯去,大掌攀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薄唇覆在她莹白滑腻的脖颈中,唇齿间勾出些旖旎的味道。 “好。” “我帮你。” 第66章 离开 月明星稀, 夜风习习。 烟儿由圆儿扶着坐在了门扉倚槛处,她虽然素面朝天、未施脂粉,却与寂冷的月色清辉融为一体。 “爷去明辉堂的时候没有带上竹骨灯笼,姑娘可要去接他?也能显出您的好处来。” 圆儿也是一片好心, 这几日烟儿与郑衣息的关系融洽了许多, 同起同卧不说, 更是连用膳都凑在了一处。 眼瞧着烟儿好似是认了命,扎根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成为郑衣息手边豢养的金丝雀。 那便要做这些金丝雀里活的最好的一个。 本以为烟儿不会拒绝她的提议,圆儿兴致勃勃地从耳房里拿出了两只竹骨灯笼。 谁知烟儿一瞧那骨节分明的竹骨灯笼, 便霎时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里染上了几分神伤。 圆儿提着竹骨灯笼愣在了原地,既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只万般局促地说:“姑娘, 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 不就是忆起了死去的陆植, 他们二人在溪花村里安宁度日的时候,陆植也曾亲手给她做过这么一只精致的灯笼。 削了厚厚的几节竹子,手上也被刺下了不少伤痕, 虽没有金丝细线作摆,也没有软烟罗为布, 可依旧如此精巧动人。 烟儿想, 纵使眼前的竹骨灯笼价值不菲, 在她心里却也远远比不上陆植亲手做的那一个。 半晌后,烟儿终于抵御住了那股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的悲意, 她生生忍住了泪水,转而朝着圆儿莞尔一笑。 如今她处处仰赖郑衣息, 也只有靠着郑衣息才能为陆植复仇,所以她没有拒绝圆儿的提议。 只见烟儿接过了那两只竹骨灯笼,当即便从团凳上起身,欲往廊道上灯火明焰处走去。 才走了几步,便见廊角的拐角处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抬头一瞧,便见郑衣息镀着夜色而来。 此刻的他似是心思雀跃的厉害,往日里冷厉凝滞的眉宇间尽是松泛之意,嘴角浮现了两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步伐松快,脚步轻巧。 一走上廊道的时候,郑衣息便瞥见了一身月白色素衫的烟儿,眉眼里弥漫着的笑意越发深重。 “这么冷,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他语气温柔,连责备的话语里都带着亲昵之感。 烟儿尚未动作,郑衣息却上前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宽阔且温暖的胸膛紧紧地包裹住了她。 “我们回房。”他拥住了烟儿,仿佛拥住了这世上的珍宝。 不多时,圆儿和其余伺候的丫鬟们都悄然退出了正屋,给两位主子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郑衣息心思浮动,一双炙热的眸子正紧紧攥着烟儿不放。 他方才开了荤,又是好不容易才重又得了烟儿的欢心,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不过是与烟儿四目相对一番便心潮澎湃。 烟儿不过望了郑衣息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图,她先是一愣,而后认命般地攀附住了郑衣息的肩膀。 衣衫褪去、香肩半露,清辉月色下一颦一笑皆是摄人心魄的风情。 郑衣息仿佛饮用了来自西域的曼陀罗花汁,每每对上烟儿,便方寸大乱去,清明神智不见所踪。 而烟儿则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那打着结儿的襟带并不繁复,只需轻轻一扯便能窥见曼妙。 郑衣息方才还一心热切,可借着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他撞见了烟儿忍着屈辱的神色,以及她轻咬着下唇的不虞。 他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盘冷水,那满腔的热意霎时不见了所踪,半晌后郑衣息握住了烟儿的柔荑,仔细摩挲后叹道:“我想要的不是你的身子。” 说话时他的目光正游移在烟儿的心口,意思再明显不过。 自始至终,郑衣息想要的都是烟儿的心,他为她殚精极虑,为她谋划复仇大计,甚至为她背上与整个郑国公府为敌的罪名。 为的不过是能夺回她的心,就像从前没有陆植的时候一样,烟儿满心满眼都只装着郑衣息一人一样。 “郑尧明日就要回西北戍守边关了,陛下既是十分信任他,又十分忌惮他,此番必然不会轻易将他放回京城。”郑衣息如此快意地说道。 这话背后的含义再明显不过,那便是郑国公郑尧不能再做郑衣息的主了,他只要想好万全之策,刘氏必死无疑。 屋内寂静无比,烟儿正坐在郑衣息的双膝之上,两人相隔只有咫尺,唇齿交缠间尽是未尽的情意。 郑衣息凝望着烟儿清凌凌的眉目,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春水,望的久了,心口便生出了一股痒意。 便见他笑着轻啄了一下烟儿的丹唇,这个吻只是浅尝辄止,没有半分情.欲的意味,只是突然想吻她。 而烟儿却只是清清冷冷的回望着郑衣息,虽则没有作出半分抗拒之意,可是整个人却木然的厉害。 郑衣息不过片刻失神,霎时便又压下了心内的气馁之意,他笑着与烟儿说:“我已有完全的法子,也为刘氏布下了天罗地网,此番她必死无疑。” 他对刘氏痛下杀手,非但是为了搏得烟儿的欢心,更是为了抱挤压已久的母仇。 于嬷嬷死前百般劝诫他,要让他放下心中的仇恨,从此自由自在的度日。 只是他却迟迟放不下心中的执念,那些被人看清的日子,那些活的尚且不如卑贱奴仆的日子,那些被郑尧百般轻视的日子。 郑衣息寻不到缘由,如溺死在汪洋大河里的无助之人,不明白那些血缘至亲为何会对他弃如敝帚。 若是生母还在,他岂会如在世浮萍一般任人欺凌? 所以他不得不去憎恨刘氏,一旦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在刘氏身上,他心里就好受了许多。 起码不必再日日堕落在无边的仇海之中。 只是这些年为了挣上世子之位,为了夺得郑老太太的欢心,为了让全京城的人都知晓郑国公世子的大名。 郑衣息已是殚精竭虑,日日活在权谋之中,他又如何能开怀? 似乎与烟儿在一起的日子,方才是他最高兴、最惬意的时候。 他已错了一次,这一次的错误让他差一点永远失去了烟儿,往后则再也不能犯错了。 若要郑衣息说一句心里话,这日复一日的算计已是让他疲累无比,郑尧给他的压力也让他喘不过气来。 还有东宫太子,那也是个狼子野心之辈,一旦他登上帝位,郑衣息也不知晓他能不能如愿挣到个从龙之功。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你去江南,好不好?” 第67章 擒拿 烟儿没有回答。 郑衣息静静等了一会儿, 见她只是扬着那双透亮的杏眸望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柔荑没有半分动作,便也敛下了眸子,淡声说:“安寝吧。”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 郑衣息出门之后, 明辉堂便来人传唤了烟儿。 刘氏如今是郑国公府的主母, 她的传唤烟儿没有胆子推拒,只是在临行前圆儿好声好气地劝她,总要忍过这一遭,不能意气用事。 烟儿朝着忧心忡忡的圆儿一笑, 以手势告诉她,自己不会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儿。 本以为去明辉堂后会有一场不见硝烟的大战,谁知居于高位的刘氏只是含笑着与烟儿说,“过几日府上会办一场花宴, 到时未来的世子夫人会上门赏玩, 你小心些伺候。” 烟儿听后也不曾惊讶。 虽则郑衣息曾允诺过要娶她, 可是那话与稚子之间的玩笑话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是钟鸣鼎食的大族里的世子爷,而她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云泥之别,不足以涵盖两人之间的身份之差。 娶妻一事, 不异于天方夜谭。 两日之后,烟儿也从奴仆们的嘴里问出了那位要嫁来郑国公府的小姐的身份。 原来那是刘氏母家的内侄女, 闺名叫晚晚, 听闻是个兰质蕙心、端雅灵秀的大家闺秀。 这些事本是与烟儿无关, 她该照旧做好自己的活计,可偏偏那一夜里郑衣息的允诺之声总是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 “我想娶你为妻。” “待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一起去江南,好不好?” 这些话究竟是出自他的真心, 还是一时意气使然,烟儿已经分不清了。 陆植的仇未报之前,她已然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情爱之事。 烟儿的反应如此平淡,可郑衣息知晓了此事之后却勃然大怒,若不是双喜等人死死拦着,只怕早已冲到明辉堂去与刘氏对峙了。 郑老太太也对此视而不见,她知晓自己这个长媳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嫡母给儿子选妻实在再合适不过,她这个祖母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再者刘氏虽有私心,可那刘家小姐却是个招人疼爱的大家闺秀,与先头那个飞扬跋扈的苏烟柔不同,是个柔善纯良、娇娇滴滴的大小姐。 倒是与郑衣息十分相配。 “老大媳妇,是准备熬死了息哥儿,把大房的所有事物都牢牢攥在她的手心里呢。”郑老太太如此感叹道。 一旁的绿珠正捏着团扇替郑老太太煽风,嘴边还不忘说道:“大太太打的是什么心思,咱们这些下人心里也门清,更何况是世子爷?咱们世子爷遭了劫,她再给世子爷寻了个自己母家的妻子,这是要把我们世子爷给架空了。” “哼。”郑老太太虽有心想偏帮郑衣息,可想起那日他在荣禧堂不管不顾地嚷出了旧日里的隐秘,便又不肯再为郑衣息说话了。 绿珠见郑老太太住了嘴,便也识趣的略过了这个话题。 * 郑衣息阴沉着脸坐于书房翘头案之后,方才研墨写下了一封信件,吩咐小厮们立即送去东宫。 除了东宫之外,他还写了一封信件,则是让一个暗卫悄悄送去五皇子府上。 从前他以为为太子抛头颅、洒热血,为他的千秋大业殚精竭虑,也能换来太子的倾心相待。 可如今想来,这些久居高位的人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权势和算计。 甚至于在郑衣息最难过消沉的那段时日里,太子所做的就是不断逼迫郑衣息去迎娶苏烟柔。 即便苏烟柔与五皇子已有了夫妻之实,即便满京城的人都在笑话他郑衣息是个活王八,即便他一点都不想娶苏烟柔。 可太子还是不断逼迫着他。 即便他左右逢源,也是被逼迫至此。 在书房里久坐了一个时辰之后,郑衣息才觉得自己胸腔内盈润着的怒意消弭了不少,他起身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烟儿正在梳理这一月澄苑的账目,听得郑衣息零碎的脚步声后,便猛然抬起了头。 她鬓边的碎发轻轻落落的洒在耳畔,虽然未施脂粉,可明艳的就像出水芙蓉一般摄人心魄。 郑衣息走进她身边之后,便不管不顾把她拥进了怀里,头倚靠在她的颈窝处,狭小的团凳根本容不下两个人的身躯。 烟儿叫苦不迭,想拍打郑衣息的肩头让他松开自己,却反被他握住了手腕,呼吸间已被他捏住了下巴,再然后便是如翻江倒海般袭来的热切的吻。 她被搅弄的无法呼吸,双手无处安放,只能无力地攀迎住郑衣息的双臂,依托着他给与的热切方能有几分喘息的机会。 这不是烟儿头一次与郑衣息有亲密接触,可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密不可分、如胶似漆。 况且如今还是在白日,正屋门前仍有不少奴仆会无意中路过,若是往里屋里瞟去一眼,瞧见了这一幕…… 意识到这一点的烟儿立时开始了死命的挣扎,只是她的这点气力在郑衣息面前便如小猫小狗在挠痒痒一般,实在是无足轻重。 只是郑衣息念她一向比别人脸皮更薄一些,吻的尽兴了之后便也只能松开了对她的桎梏,改而将她抱在了自己膝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莹白的脖颈瞧。 “你是不是很高兴?” 烟儿又羞又恼,而后又被漫上来的羞愤所主导,望向郑衣息的眸光里尽是不虞。 她怎么会高兴?如此白日宣.淫,传出去只会被人百般耻笑。 郑衣息见她脸上浮起了羞恼之色,连耳垂都泛起了粉色的红晕,一时便绷不住笑了,只说:“我说的不是刚才我亲你这回事。” 烟儿一愣,回身望向郑衣息,见他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自己,方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他是在说刘氏给他安排正妻一事? “让我来猜猜烟儿心里在想些什么?”郑衣息将烟儿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边显出一抹染着讥诮的笑意,一边好整以暇地望着烟儿。 他的手也随着话语覆上了心口之地,霎时让烟儿的双靥烧红了起来。 “报完仇,我再娶了世子夫人。再多一年的功夫我就会厌了你,还了你卖身契,放你自由对不对?” 话音甫落。 烟儿倏地垂下了头,被窥破了心中隐秘的她浑身不自在,连在她心口处作乱的手掌也顾不上阻拦了。 “爷的好烟儿,那位刘小姐进不了门,我也不会娶除你以外的人。”郑衣息边说着边覆上了烟儿的粉唇,轻啄了一下才放开了她。 * 三日后,郑国公府果然办起了花宴。 刘氏花重金从城东的花卉铺子里买了不少名贵的花种,一是预备着给上门赴宴的客人们赏玩,二也是为了显出她内侄女的好处来。 刘晚晚其人,最为钟爱兰花,整日里钻研古书典籍,倒也被她钻研出了个侍弄兰花的法子来。 此次花宴,刘氏便想让内侄女在花宴上大展风采。 所以一大早刘氏便派出了身边的陪嫁婆子们,让她们先去刘府将刘晚晚接到郑国公府里来,算着时辰,刘晚晚也该到了才是。 刘氏在花厅里一边待客,一边不停地喝茶。往门口的方向张望了好几回却还是没有瞧见刘晚晚的身影,她心里升起了疑惑,便以内急为理由悄悄走出了花厅。 这时那几个被她派出去的婆子们才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只见那几个婆子们个个汗流浃背,脸色惨白无比,遥遥地瞧见刘氏之后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喊道:“夫人,方才锦衣卫去了刘家,已是把刘家所有的男丁都擒拿了,女眷们也下了狱。” 第68章 求 郑国公府的这场花宴不欢而散。 刘氏的父兄以及内侄统统下了狱, 女眷们还好些,交了钱财出去总能保住自己的清白。 刘晚晚因姿色出众,没少受到狱卒的调笑,只是却无人敢上前去进犯她。 刘氏花了不少银钱疏通, 只是刘家此次犯的事儿与五皇子有关, 朝中的门生和旧日的同僚们都只能装聋作哑, 不敢在立嫡大事之前站队惹圣上不快。 刘家一倒,五皇子以民充敌、滥杀无辜、以此顶功的行径便兜不住了。东宫等的便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出动人手百般弹劾五皇子。 即便有生母刘贵妃作保,五皇子的地位还是岌岌可危。 郑国公府也受了刘家的牵连, 不仅郑衣息的婚事被搁置了,连带着郑容雅与朱家的亲事也告吹了。 郑容雅日日在家中以泪洗面,郑老太太心疼孙女,便把她唤到了荣禧堂, 好声好气地劝解了一番。 谁知这郑容雅满心满眼地只装着朱家三郎, 一门心思想要嫁去朱家做朱家妇, 如今郑家受了刘家的牵连,朱家弃了木石之约改聘其余人家的小姐。 郑容雅受不住这等打击,便趁着丫鬟们打盹的时候, 偷偷拿了根绳子意欲上吊,幸而被廊道上的婆子瞧见了, 赶忙把她救了下来。 这也把郑老太太和苏氏疼坏了, 嘴里咒骂朱家人无情无义的同时, 还数落着郑容雅的蠢笨。 最后还是郑衣息出面连恐带吓地骂了一通,郑容雅才收起了寻思的念头, 整日只枯坐在自己的闺房里,半步都不肯出。 郑老太太自诩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虽则如今郑国公府受了刘家的牵连,可到底没有损伤根骨,至多半年的功夫便能安然度过此劫。 只是对于刘氏来说,娘家的倒台无异于灭顶之灾,她虽写信给了去往西北的郑尧,可心里却明白郑尧不会在此时归京,更不会为了她的娘家与圣上、东宫作对。 即便他回来了,又能如何呢? 短短几日功夫,刘氏便苍老了十岁,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个个担心不已,身份比寻常丫鬟高上两分的白芍便对刘氏说:“若不然夫人去求一求世子爷,咱们府里也只有世子爷能与东宫说上话了。” 话音甫落。 本就郁愤难当的刘氏霎时抬起了淬着毒意的眸子,朝着白芍的滑嫩姣美的脸蛋便扇去了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明辉堂正屋之内,让屋内伺候的丫鬟们俱都身子一凛。 这可是刘氏第一次对白芍动手。 被打的脑瓜子嗡嗡作响的白芍立时跪在了地上,美眸里泫着泪,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 “夫人息怒。” 刘氏恼火的胸膛不断地上下起伏,只是除了巴掌以外,她却是说不出半句反驳白芍的话语来。 没错,整个郑国公府能与东宫说上话的人只有郑衣息。 要想救她的娘家,似乎只能去求郑衣息。 可她怎么愿意?那可是杀了她孩子的仇人,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恨不得吃他的肉、剥他的皮、喝他的血。 白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刘嬷嬷则悄然走进了正屋,把盛怒的刘氏扶到了紫檀木扶手椅里,又板着脸数落了白芍几句,白芍这才哭哭啼啼地退了下去。 而后刘嬷嬷才温声规劝刘氏道:“夫人何必与这小蹄子置气?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国公爷虽想把她带去边关解解闷,可夫人您不愿意,国公爷不也没把她带走吗?” 刘氏听罢只是摆了摆手道:“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在意这个?” 郑尧的宠爱于她而言半分不值,所以她才会把白芍推出去伺候郑尧。 刘嬷嬷笑得愈发柔和,只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夫人您是奴婢此生见过最聪明的人,自然能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事涉立嫡一事,且有刘贵妃为五皇子作保,五皇子必然性命无忧。圣上只会迁怒我父兄,这一遭怕是难过了。”刘氏边说着边落下了两行泪,她细长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手掌肉里,可却是察觉不到本分痛意。 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听得刘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而后与刘嬷嬷说:“随我去澄苑。” * 郑衣息已在澄苑内候了刘氏好几日。 这一日又是等到了日暮昏黄的时候才从书房内走了出来,才刚踏足廊道,却迎面撞上了刘氏与刘嬷嬷。 他倏地敛起了笑意,眸光紧紧落在与他遥遥相对的刘氏身上,眸子里的得意已悄然爬上了眼梢。 “母亲。”一声染着讥讽之意的称呼,混杂着能冻死人的冷厉,青天白日的让刘氏出了一身冷汗。 她硬着头皮走到了郑衣息身前,朝着他笑了笑,“母亲有话要和你说。” 郑衣息回身朝着书房的位置挥了挥袖子,等刘氏迈步走进书房之后,便给双喜使了个眼色。 双喜上前拉住了刘嬷嬷,笑着说:“嬷嬷随我去耳房吃些果子吧。” 刘嬷嬷自然不能跟着刘氏一起进书房,只是她担心自己的主子,一边被双喜拉着往耳房走去,一边时不时地回头张望。 书房内。 郑衣息坐在了扶手椅里,正含笑打量着刘氏。母子十几载,这是刘氏第一次走进他的外书房。 冷汗涔涔之余,刘氏不忘左右环顾书房,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讥诮之意。 郑尧嘴上说着厌恶这个儿子,可却把私库里的大多器具都送来了澄苑。 只是此刻刘氏不能把心思用在此处,她勉力收起了心内的嫌恶,抬眸望向了郑衣息,“母亲今日过来是有件事要求你。” 郑衣息好似十分讶异,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哂笑道:“母亲竟还能有事来求我?儿子可要洗耳恭听了。” 话里明晃晃的讥讽意味。 “我母家遭了劫,太子那儿可否请你转圜一回?总要保你舅舅表哥表妹他们的性命才是。”刘氏没了法子,只能厚着脸皮如此对郑衣息说。 她已预想过郑衣息会如何回答,左不过是嘲讽她一回,亦或是将她辱骂一回。 总之不可能会痛快地答应此事。 可出乎刘氏意料的是,郑衣息笑着盯了一会儿刘氏,对她脸上浮现的祈求与哀切神色十分满意。 “好。” 一声答话让刘氏猛地抬起了头,旋即撞进了郑衣息不怀好意的眸子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翘头案之后,毫不遮掩自己笼在自己外.围的森然恶意。 “母亲不高兴吗?”郑衣息说话时笑意不达眼底,眸中露出的寒芒仿佛要把刘氏凿穿一般。 刘氏局促地攥着手里的帕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不是不高兴。” 是不敢相信。 郑衣息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 仿佛是在作证着刘氏的疑惑,伪装的笑意淡去之后,郑衣息终于露出了他的爪牙。 只见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刘氏,说道:“只要母亲服下这药,我就会去东宫求太子对刘家网开一面。” 第69章 复仇(上) 对于刘氏来说, 这笔买卖几乎可以算是稳赚不赔。 仅仅只是让她服下面前的药,兴许就能让刘家人得以保全性命,即便刘氏心中再多疑惑,此刻也只能呆呆地望向郑衣息, 眸中写满了无措。 郑衣息将刘氏的犹豫与害怕尽收眼底, 而后便残忍地一笑道:“母亲若是不愿意, 就罢了。” 他游刃有余地收回了那一瓶装着药丸的瓷瓶,而后便似要离开书房一般从扶手椅里起身,俨然不给刘氏有任何犹豫的时间。 而刘氏也被郑衣息的决绝所逼,立时便把那瓷瓶攥在了手心, 说出口的话语带着浓浓的颤栗,“你可会食言?” 她心里已然做了决断。纵使知晓郑衣息不安好心,可刘氏又能如何?她能在这内宅里搅动风云,却是不能在朝政上使出什么力来。 她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刘家败落, 也不能瞧着自己父母双亲、兄弟姐妹们丢了性命, 昔日的门生姻亲们因为东宫的缘故不肯施以援手, 如今也只有郑衣息这一条路了。 刘氏视死如归般地握住了那一只瓷瓶。 而郑衣息则只是轻轻一笑道:“母亲该明白,如今不是我求母亲服下这药,而是母亲服下药后求我救刘家。” 他立在了不败之地, 只要刘氏有求于他,他就能拿捏住刘氏的命脉。 漫长的沉默之后, 刘氏也终于听出了郑衣息话里的冷然, 在那一刹那间, 她只觉得自己立在了万丈悬崖的末端,前方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而郑衣息就是将她逼上悬崖的人。 刘氏的脑袋里的怔愣只持续了一会儿, 很快她便忆起了出嫁前夕慈祥和蔼的父母双亲为她添妆的景象,那时的母亲鬓边微白, 攥着她的皓腕说道:“囡囡要一生平安喜乐。” 那是生她养她的爹爹和娘亲,为人子女者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爹娘死去? “我会把这药服下。”刘氏讷然抬头,望向郑衣息时正巧撞进他满是得意的眸子里。 而后,她便顶着郑衣息灼灼的目光,放那瓷瓶里的药丸服下。 艰难地吞咽之后,她的身子微微发颤,身形已是难以维持下去,只听她说:“还请你一定要遵守诺言。” 郑衣息不过是冷哼了一声,而后便越过了刘氏,往书房外走去。 等郑衣息离去后,刘氏才好似被抽走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一般颓然地倒在了地上,她面色胀红不已,双手不断地去攀附自己的喉咙,想让那药丸倾吐出来。 只是如今已于事无补。 * 自从那一日之后,刘氏便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将往素一个康健的人变成了一具躺在床榻上的行尸走肉,郑老太太亲自下帖子请了好些太医来为刘氏诊治,纵使那些太医们医术了得,却也诊治不出来刘氏的病症。 白日时,郑衣息在刘氏榻前侍疾,一到日落黄昏的时候便回澄苑,一刻也不肯多待。 郑老太太为此很是感叹,本以为是刘氏娘家的剧变让她遭受打击后一病不起,又如何知晓会是因为刘氏与郑衣息做了交易的缘故? 刘氏这一病,苏氏便当真成了郑国公府内的掌权人,她本就是副贪财爱权的性子,如今更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昧下了不少公中的银财去补贴自己的娘家。 郑老太太年纪大了,对于管家理事一事也是有心无力。她只希望苏氏不要做太出格的事儿,否则也不想插手多管。 那一日刘氏的病才好些,整个人不似前段时日那般昏昏沉沉,意识清明些以后,她便记挂起了生死未卜的父母亲人。 恰逢这一日刘嬷嬷为她换洗衣衫,她便趴伏在刘嬷嬷耳畔,以无比微弱的嗓音问起了陛下对刘家的处置。 谁知刘嬷嬷一听得此话后霎时红了眼眶,可见刘氏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孱弱模样,便又止住了话头,只能泫着泪说道:“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氏与刘嬷嬷自闺中相伴至今,彼此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如今刘嬷嬷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刘氏的眼泪便如决堤般落了下来。 她已然觉察到了不好的预感。 只是此刻的她全身上下已没有多少气力,只能不断地伸出手去抓刘嬷嬷的衣袖,可因气息孱弱的缘由,那双瘦如枝干的手腕又颓然地跌在了床榻之上。 刘嬷嬷再也忍不住泪意,当即便嚎啕大哭道:“陛下连伸冤的机会都不给老爷太太,已是判下了男丁斩立决、女眷们流放宁古塔的责令。” 话落,再也受不住这股灭顶而来的打击,当即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刘嬷嬷当时正紧紧攥着刘氏的手,察觉到手心一片冰凉之后,她也慌了神,一叠声地让白芍去荣禧堂求助郑老太太。 * 烟儿正坐在紫藤花架上赏景,郁郁葱葱的绿枝点缀着娇艳无比的红花,交相掩映着露出迷人的春景来。 不多时,从角门口疾步而来的郑衣息便上前朝着她笑道:“跟我走。” 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烟儿心里无比惊讶,只是忆起这段时日郑衣息的谋划,她的双腿还是不自觉地跟在郑衣息身后,往明辉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郑衣息虽刻意放缓了步调,可步步生风的快意模样还是显露出此刻他的欢喜。 烟儿心里隐隐浮起了一个猜测,只是如今还不敢作准。 临到了明辉堂门前,郑衣息才回身望着烟儿,修长的玉指触碰到了她的皓腕,带着滚烫的气息,说出口的话语里也有难以掩饰的激动,“你的仇如今能报了。” 话音甫落,里屋中便传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声,那尖利的哭声仿佛要钻入烟儿的耳中,将她的心房刺的乱颤一般。 第70章 复仇(下) 哭声响起之后, 烟儿仍在愣神之时便被郑衣息攥住了皓腕,被他的大力牵引着走进了明辉堂中。 郑老太太、白芍以及刘嬷嬷都趴伏在刘氏的床榻旁,俱都是一副红着眼无比伤怀的模样,苏氏也姗姗来迟, 一进屋便悲怆出声道:“嫂嫂这是怎么了?” 此时的刘氏已面若金纸, 了无生息般躺在床榻上, 眸光涣散、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瞧着便知性命岌岌可危。 苏氏哭声凄厉,她与郑老太太立在一处,都泪眼婆娑地望着刘氏。 郑衣息进屋时众人的目光只落在他身上一瞬, 而后又望向了床榻上的刘氏,所以烟儿也只是静静地立在郑衣息身后,注视着刘氏慢慢死去的模样。 太医赶来的时候,刘氏的精气神已被方才好多了, 只是太医却摇了摇头, 对郑老太太说道:“国公夫人已是药石无医……如今这般有精神也是因为回光返照的缘故。” 说着, 太医就退了下去。 郑老太太不由地想起她与刘氏做婆媳的数十年,两人之间虽有过许多小龃龉,可大抵还是一对和谐的婆媳, 刘氏这人本性不坏,只是自从嫡子死后便钻进了牛角尖里。 如今这般悲惨地死去, 难免会让人唏嘘感叹一番。 而苏氏眸中虽垂着泪, 可心里却是惬意高兴的很, 一旦刘氏死去,她这个二房的主母就能名正言顺地执掌着国公府的中馈。 刘氏当真是死的好, 死的妙,最好连今日都熬不过去最好。 郑衣息缓缓走到刘氏病榻前, 回光返照的刘氏也第一眼瞧见了他,霎那间,那些深入骨髓、埋在心底的恨意一下子都冒了上来,钻过皮肉、钻过血脉,钻过这数十年蹉跎的人生。 她勉力抬起头,额间青筋凸起,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郑衣息说道:“毒……毒……” 后头的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而郑衣息不过是扯了扯嘴角,连一分悲伤的情绪都不愿演出来,他淡淡道:“母亲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话音甫落。 刘氏便瞪大着眼睛咽了气,走马观花的一生,从大家闺秀到手握权势的世家冢妇,被囿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临到头竟是落得个死不瞑目的结局。 烟儿就立在郑衣息身后目睹着刘氏死去的景象,心里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悦,反而还生出了一阵悲凉之感。 她的确是恨刘氏,可她渐渐地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该不该恨刘氏?陆植的悲剧似乎不该只怪刘氏一人,也该怪她自己,怪郑衣息。 刘氏枯萎死去,郑衣息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微微发颤,夙愿得偿,已是让他无力去抵抗向他袭来的喜悦。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才压下上扬的嘴角,回身去瞧烟儿的面色。 他本以为此刻的烟儿也定是痛快极了,可回身时只瞧见了烟儿一脸淡然的模样,杏眸里莹润着迷茫、慨叹、哀切,却独独没有喜悦。 郑衣息寻了个由头带着烟儿走到了明辉堂庭院中央,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烟儿:“你不高兴吗?” 为何不高兴? 明明她对刘氏恨之入骨,甚至于无数次地求他手刃了刘氏。 烟儿缓缓地抬起眸子,撞进郑衣息满是不解的眼神中后,竟是从心口生出了一股泪意。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刘氏死去她一点也不高兴?反而生出了一阵荒凉之感? 比起用一条人命换出来的复仇喜悦,她宁可从未认识过陆植,宁可陆植仍做回那个在溪花村自由自在生活的庄稼汉。 若是可以,她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烟儿的沉默已是给了郑衣息答案,他虽不明白烟儿是为何不高兴,可大约是猜到了些端倪。 她本就是个心善之人,先头对刘氏恨之入骨也不过是因为被刘氏逼上了绝路,要她眼睁睁地瞧着刘氏死去,于她而言也是个残忍。 刘氏的丧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郑衣息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自然也有许多事要忙,所以烟儿便独自一人回了澄苑。 郑国公府内各处都挂上了丧幡和白布,时不时还会响起一阵哀切的丧乐,没来由地让人心头一紧。 夜幕之时,烟儿对窗而坐,望着头顶上泛着清辉的月色,心里有片刻恍惚。 她明白与郑衣息做交易的代价是什么,一生一世地在这内宅里做被他精心豢养的金丝雀,不仅是个哑巴,还要被折断羽翼。 想明白了自己结局的烟儿心中冒出了极为荒唐的念头,以后她会不会成为像刘氏一样的人? 这样的念头让烟儿浑身发冷。 等黎明前夕,郑衣息总算是忙完了琐事,走回澄苑时却遥遥地瞧见廊道上立着一抹熟悉的倩影。 他的心蓦地一紧,连忙快步走到烟儿身前,用披在自己外头的大氅罩住了她单薄的身子,并道:“照顾你的丫鬟们呢?怎么能让你一人立在廊道上?” 烟儿的身子本就不好,太医已多番叮嘱她不能受冷风吹。 郑衣息已是发了怒,当即就要责罚圆儿等人,幸而烟儿伸出手攀住了他的胳膊,半副身子都倚靠在了郑衣息怀中。 怀中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郑衣息一愣,临到喉咙口的怒意也消弭的干干净净。 “烟儿。”他轻唤一声,嗓音温柔似水。 烟儿也鼓起勇气踮起了脚,学着平日郑衣息吻她的模样映上了他的唇。 郑衣息霎时欢喜得连手脚也不知道放去何处,只能愣在原地徒然地任由烟儿吻着她。 等烟儿移开自己的唇后,郑衣息才反应过来,他伸出手掐住了烟儿不盈一握的细腰,因过分激动的缘故,额头还不慎撞到了烟儿鬓边簪着的那一支梅花流苏玉钗。 流苏与骨额相撞发出了一声闷响,此等细小的疼痛都却是阻挡不了郑衣息此刻的热切。 月色翩舞,郑衣息揽住了他的心上人,一寸一里般地深吻着她,清辉般的月光洒落在两人如玉如珠般的脸颊上,映出人世间最美的光景。 一吻作罢,郑衣息抵住了烟儿的额头,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好半晌他才说:“烟儿,我好高兴。” 这一刻,他只以为烟儿是接受了他的爱意,浑身上下的血肉都仿佛僵硬了一般,只能听见脑海里炸开绚烂烟火的声响。 可烟儿却只是抬起了清明无比的眸子,那双眼里哪儿有半分沉沦于情爱的模样,她望向郑衣息,而后便对着他做了一个手势。 手势的含义清晰无比“能不能放我走?” 第71章 大结局 这手势如此轻易地就浇灭了郑衣息心中的满腔热意, 洒落下来的月色堆叠着洒在他的脸颊两侧,如一道道锋芒毕露的银刃,将他的心剖得明明白白。 彻骨的痛席卷了他,让他霎时连喘息的余地都没了。 好半晌, 他才问:“方才的吻, 也是为了要让我放你走吗?”语气中染着浓烈的讥诮。 他在嘲笑着自己的可笑。 这还是郑衣息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将自己的真心捧给烟儿瞧, 他微微发颤的身子、暗暗泛红的眸底,都在宣告着他的哀伤。 不知为何,烟儿霎时只觉得难以直面郑衣息的目光,便颓然地垂下了头, 借着廊角迷蒙的灯笼光,去瞧地板上的青梅缠枝纹样,枝茎缠缠绕绕,正如此刻她纷杂的心绪一般。 良久, 她终于抬起了头, 就这样不卑不亢地望着郑衣息, 以手势告诉他,“你是郑国公府的世子爷,而我只是一个婢女。” 她以为比起直截了当的“不爱了”三字, 兴许还是这种迂回的方式能让郑衣息心里更好受一些。 可她忘了郑衣息曾是个多么霸道、不讲理的性子,就如同溺水的人寻到了一根稻草一般, 当即他便抓住了烟儿话里留出来的余地, 紧紧攥住不放。 “我可以不做郑国公的世子爷。”他忽而掷地有声的说。 这一声迫切的话语打着旋儿般在廊道上翩迁飞舞, 又好似与寂冷的夜色融为一体,淡淡地砸入了烟儿耳中。 此刻的她再也不能维持着先头的淡然, 她万分错愕地望着郑衣息,一目目都是不敢置信的样子。 怎么可能呢?郑衣息怎么可能能为了她抛下郑国公府世子爷一位?那分明是他的毕生所求, 是权利与欲望交织的顶峰。 他怎么会愿意放弃? 烟儿脸上的惊讶久久不散,郑衣息也趁着这个空档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皓腕,说:“在遇见你之前我并不知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那时我以为我永远失去了你,才明白原来权势和地位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你。”郑衣息苦笑一声,将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捧给了烟儿瞧。 烟儿仍是怔愣地望着郑衣息,亢长的沉默之后,她才勉力把自己的手腕从郑衣息的手中抽出,而后告诉他,“你不必为了我放弃这些。” 若是可以,她宁愿从来没有与郑衣息相遇过。那陆植会还好好的活在世上,她也不会因为前头的事永远不能生育。 思及这些往事,烟儿忍不住红了眼眶,晶莹的泪水霎时滚落了下来。 她一哭,郑衣息的心便好似被人攥住了一般提不起劲来,他只能朝着烟儿逼近一步,再一次献上自己的真心,“若我说,权势和地位都没有你重要呢?” 说罢,他便伸出手将烟儿揽进了怀里,倚靠在她的肩头,闷闷地说:“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声音里尽是祈求的意味。 烟儿被郑衣息严丝合缝地抱在怀里,温热的暖意将她紧紧包裹住,耳畔还传来他带着哽咽的声响,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束缚住了她的手脚。 她差一点就想答应下去。 可是怎么能答应呢?她与他的身份之间有天堑之别,还隔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随着烟儿久久不回答的沉默,郑衣息的心也坠到了谷底,他只能再次开口道:“我查过了。陆植还有个姐姐外嫁去了岭南,过的并不好。我会派人去照料她的日子,保她一生无忧。” 夜色入户,掩住了廊道上相拥的两人的身形。 直到被郑衣息带进里屋的那一刻时,烟儿都没有再做任何手势。 * 又是一月过去。 郑老太太因刘氏的死郁郁寡欢了几日,本预备着要替郑衣息挑选正妻,却又因母丧而搁置了下来。 其余人家的子弟如郑衣息这般年岁的时候都已膝下有子了,可他们大房却是人丁单薄,郑老太太如何能不担心? 但是三爷郑衣炳定下了婚事,虽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嫡女,名为杜氏,却也是个样貌、诗书礼义都上乘的闺秀,听闻在家中还极擅长管家理事。 苏氏并不愿意庶子娶一个如此能干的媳妇儿回来,可二房只有三爷和四爷两个男丁,四爷年纪尚小,她也只有倚靠着郑衣炳这一个法子。 为了不耽误三弟娶妻,郑衣息便主动去了荣禧堂,向郑老太太开口,说他要娶妻。 彼时的郑老太太欣喜无比,当即便道:“你能转过弯来就是最好,如今还在母孝也不急着过明路,只瞧中了那家闺秀前去捎个信就是了。” 立于荣禧堂正中央的郑衣息一身苍翠锦袍,面目坦然,挺挺而立,等郑老太太念叨完后方才撩开衣袍跪在了地上,只说:“孙儿要娶烟儿为妻。” 话落,荣禧堂内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 非但是郑老太太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连她身后立着的绿珠、缠枝等人俱都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世子爷要娶烟儿为……妻?一个奴婢怎么能做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而且烟儿还是个天残之人。 “孽障。”随着一声高呼,郑老太太已从紫檀木太师椅里起了身,手里握着的滚烫茶盏已狠力砸向了跪在地上的郑衣息,飞溅出来的热水将他的衣袍浸湿。 “你是魔怔了不成?你可是我们郑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能娶一个奴才秧子?你是想让全京城都把我们郑国公府当做笑柄不成?”郑老太太气的胸膛不断上下起伏,脸色胀红不已,仿佛下一瞬就要断了气一般。 一旁的绿珠与缠枝等人连忙上前替她顺气,只说:“老太太息怒。” 即便迎着郑老太太如此盛怒,郑衣息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在下首,再一次重复道:“孙儿心里只有烟儿一人,还请祖母成全。” 郑老太太瞧着底下那脊背挺直、如兰如松的长孙,心里又恼火又叹然,既是暴怒于他这离经叛道、不可理喻的念头,又总是狠不下去处置他郑衣息生了一张与已故的郑老太公极为相似的面庞。 终于,郑老太太阖上了眼,对身边丫鬟们说:“今日是世子爷喝多了黄汤,说出了些不着调的话,你们都给我把嘴闭严了。” 连霜和缠枝连忙垂首应是。 而后,郑老太太才用锋芒毕露的目光望向了郑衣息,语气里染着不容置喙的狠厉,“息哥儿,这样的糊涂话我不像再听见第二回 ,你若是实在喜欢那丫鬟,等你的妻子进门之后把她抬为姨娘也就罢了。” 本来像烟儿这样的天残之人连给主子们做姨娘的资格都没有,郑老太太愿意让步,已是算对郑衣息多有怜惜了。 她说话时忍不住将语气加重了两分,没等郑衣息开口的时候就让绿珠等人将她搀扶了下去,心里已是怕郑衣息会说出更加离经叛道的话语。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她才往插屏后走了一步,便听跪得笔笔直直的郑衣息蓦地开口道:“祖母,难道你忘了我也是奴才秧子生的,非但是我,父亲也是。人与人之间本没有那么多不同,我喜欢烟儿,只想与她长相厮守。” 郑老太太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意又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连绿珠和缠枝温声相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便见方才还脚步蹒跚的郑老太太立时疾步走到了郑衣息身前,不由分说地便扇上去了两巴掌。 “逆子!” 结结实实的两巴掌,打的郑衣息眼冒金星,可心里那浮起的愧怍之意总算是消弭的干干净净了。 他就这样抬起头望向郑老太太,眸子里生出了两分癫狂,只见他扯了扯嘴角笑道:“祖母,我已做不了郑国公府的世子爷了。” 郑老太太心下一紧,说出口的话语颤抖不已,“逆子,你做了什么?” “五皇子与太子都知晓我左右逢源,以毒计覆灭了刘家,又让五皇子失了陛下欢心一事,刘贵妃一党已是恨上了郑国公府,连太子也对我弃如敝帚,不可能再出手相助。” 话音甫落,郑老太太霎时身子一软,眼瞧着就要往地上跌去,幸而郑衣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趁着她还留有一丝神智的时候说道:“只要我离开郑国公府,让三弟做世子爷,再加上父亲的兵权,太子还是会拉拢三弟,郑国公府不会受半点影响。” 听完这一番话后,郑老太太再也受不住这等打击,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 烟儿知晓此事的时候已是十日后,她正在正屋的团凳上坐着,与圆儿一起为郑衣息缝制对襟长衫。 恰逢二房的连霜来瞧烟儿,还带了好些樱桃,二房的三爷那儿统共只得了一点,竟是都给了连霜,连霜也不藏私,匀了一大半送来给烟儿。 烟儿整日待在房中也无事可做,每回连霜来瞧她时都万分喜悦。这便让圆儿去小厨房端了碗牛乳羹过来。 “快别忙了,三爷特地托我来和你说件要紧事呢。”连霜顺势坐在了团凳上,柔荑缚住了烟儿的皓腕,语气万分急切。 烟儿也让屋内其余的丫鬟都退了下去,等只剩她和连霜两人之后,才开口询问了事由。 连霜舒出一口长气,慨叹道:“你可知我们郑国公府上的世子爷要易主了?” 话音甫落,烟儿手里的绣绷应声落地,清亮亮的杏眸里满是讶异。 是郑衣息出了什么事? “你先别担心。”连霜忙摆了摆手道:“不是你们家世子爷出了事,是老太太刚下的吩咐。” 烟儿自己也不曾察觉到她方才高悬起心的情状,此刻脸颊也如腾云偎霞般赧然了起来。 “三爷也弄不清楚情况呢,所以特地去荣禧堂问了老太太。结果老太太就告诉他,是世子爷在荣禧堂说他要娶你为妻,这才惹恼了老太太。” 连霜的话刚说完,烟儿便“蹭”地一下从团凳里起了身,慌乱中朝着连霜做了几个手势,好似是在询问着他缘由。 郑衣息是疯了不成? 连霜忙将她拉回了团凳之上,并道:“三爷说也不全是这样原因,总之是世子爷自己做的计谋,这世子爷一位他已做不了了,我估摸着你们很快就要离开郑国公府,所以今日特地来寻你,以免往后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说到尾处,连霜的话语里已是带着浓浓的不舍。 而烟儿也坐在原地发起了愣,她的心慌的直颤,整个人懵懵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连霜坐了一会儿后也离开了澄苑。 等晚间郑衣息归家时仍是如常般给烟儿带了些糕点,而后笑着问她这一日都在府里做了什么。 却见烟儿一脸的失魂落魄,好半晌才迎上了郑衣息温柔似水的眸子,问他:“为何不要世子爷一位。” 郑衣息蹙起了剑眉,不成想烟儿会这么快地就知晓了这个消息,当即也只能如实相告道:“若是有世子爷这一层身份在,我娶不了,也必定要被胁迫着娶别的女子。可我不愿意,烟儿,我只想娶你。” 话落。 烟儿愈发连手脚也不知晓该往何处放,心乱如麻不足以概括她此刻的处境。 郑衣息为了爱她,连世子爷一位都不要了。 说不震撼、不感动是假的。 可…… 郑衣息分明是个耐心十足的捕猎之人,一旦瞧见了自己的猎物有片刻的松懈之意,他便要钻着这个空子把这点“松懈”之意千百般地放大。 他抓住了烟儿心软的这一刻,立刻开口道: “我们去江南,过你想过的日子。寻一处僻静的山居,整日听着溪水潺潺、清风拂拂,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权势算计,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许久许久之后。 久到郑衣息忘了呼吸,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动一下手指都似是酷刑一般的时候。 烟儿才把目光从自己的□□挪开,也定然地望向了郑衣息,瞧清楚她眸底的祈求意味后,才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 一月之后。 码头上头的天空风轻云淡,是个难得的好天色。 郑衣息既是得罪了五皇子与太子这两党之人,便做好了此生不再入京城的打算,他小心翼翼地护住了身边娇小的女子,两人走上了官船之后。 便见身后的双喜和圆儿也不管不顾地跟了上来,只说:“听闻江南有京城难见的好风光,我们也想去领略一番。” 望着身后熟悉的两张面孔,烟儿也淡去了心间的紧张与不安,笑着点了点头。 江南春色好,若能安稳一生自然更好。 (正文完结) 第72章 番外 到达江南的前一日。 烟儿总算是从双喜的嘴里问出了郑衣息舍弃世子爷一位的真相, 他竟是半点也不给郑老太太退路,主动向五皇子和太子坦白了他的身份。 为了不让郑国公府陷入夺嫡之乱中,郑老太太只有听之任之的份儿。 可烟儿听了双喜的这番话后却是泪流不止,她便躲去了船舱里枕着被子痛哭了一场, 圆儿虽欲上前安慰她一番, 却被郑衣息死死拦住。 不多时, 郑衣息便走进了船舱,一把捞起了还躲在被子里哭的烟儿,满脸疼惜地问她,“为什么哭?” 烟儿也说不明白她为何要哭, 大抵是因为觉得愧疚,觉得难过,觉得她辜负了郑衣息的一腔爱意。 郑衣息本不打算告诉烟儿此事的原因也在此,怕她觉得有负担, 怕她伤心难过, 他伸出手替烟儿拭了泪, 笑着说:“不全是为了你,我也早已厌倦了那些争名逐利的日子。” 只有与烟儿朝夕相处,日夜不分离的日子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活着, 而不是在那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做人前的世子爷,却要被逼着娶自己根本不爱的女子。 这个决定, 他绝不后悔。 烟儿就这般依偎在郑衣息怀里, 虽是仍有泪水不停地往下落, 可说到底她还是掩去了心头的哀伤,慢慢地接受了郑衣息的示好。 “你会不会有危险?”烟儿打着手势问。 面对烟儿的关心, 郑衣息心里万分惬意,只笑着说道:“放心, 五皇子根本活不到年底,他没空来找我的麻烦。” 郑衣息这话却是半点没有说错,刘贵妃与五皇子一党正忙的焦头烂额,一方面要止住陛下的疑心,一方面又要挡住朝臣的诘问,东宫那儿又时常抛来些难题。 五皇子根本就无暇分心,也没有精力去管逃去江南的郑衣息。 等郑衣息带着烟儿、双喜和圆儿去了江南小镇的一处村舍时,五皇子又因被东宫翻出了贪污的旧事而遭受了弹劾,陛下本是要放自己这个儿子一条生路,可节骨眼上却出了一件大事。 五皇子的枕边人苏烟柔不知为何拿出了一本满是证据的账本,里头清清楚楚的写着五皇子收受哪些大臣们的贿赂,而收受了贿赂之后又为这些大臣谋夺了怎么样的好处。 这可是犯了陛下的忌讳,纵使有刘贵妃在一侧为五皇子求情,也无济于事。 五皇子的亲王位份被夺,刘贵妃也被降了位份,夺嫡一事再无可能。 * 这些朝堂上的琐事都与江南小民们无关。 这两日双喜和圆儿正喜气洋洋地为着烟儿和郑衣息的大婚张罗器具,如今条件虽不比往日在郑国公府时那般富裕,只是依山傍水的办一桩婚事,也有几分闲云野鹤的趣味。 尤其是烟儿未施脂粉时已美的惊心动魄,如今细心妆点了之后便与身后交相掩映的桃林与杏花融为一体,担的上一句人比花娇。 来参加大婚的宾客只有双喜和圆儿两人,他们相携着立在一处,望着眼前的一对新人,竟是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②” 清风徐徐而来,正巧在竹廊前吹起了烟儿的红头盖,露出一张桃羞杏让的面容,而与她对立的郑衣息正满眼缱绻的望着她。 笑意渐渐爬上两人的眉梢。 烟儿想,这一世虽然没有了孩子,可起码她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身边还有个相知相伴的人,此生足矣。 郑衣息想的却是,来世太远,他只想把握今朝。 “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