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来自www.wshlou.com 本书名称: 明月别枝 本书作者: 顾沉知 本书简介: 【明艳世家贵女×俊朗少年将军】番外隔日更 【重生换男主青梅竹马接档文《春台在望》文案下拉】 本文文案 许明舒生得美,又是家中独女,自出生起便是府中长辈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十六岁时在姑母宸贵妃的授意下以靖安侯嫡女的身份嫁给了她的养子,七皇子萧珩,成为他的正妃。 萧珩为人稳重内敛,琼枝玉树,平日里又待她极好。原本以为他们夫妻二人能彼此恩爱,相敬如宾。 未曾想大婚当晚,萧珩却踏进了妾室的房间,让她成了整个皇宫的笑话。 后来许家落难,她被禁足在宫里成为虚有其名的太子妃时,她才明白萧珩曾经的虚情假意,都是迫于无奈不得已的隐忍。 萧珩登基那日,许明舒身着一袭素衣,于宫中自尽。 没人知道,远在兖州浴血沙场三天三夜得胜归来的年轻将军邓砚尘,在听闻消息后突然毫无预兆地坠马,倒在地上心悸到无法呼吸。 …… 再次睁开眼时,许明舒回到了前世入宫前的那年除夕夜。 外头爆竹声声响起,她寻声而出,在长廊尽头看见了长身而立,披着盔甲的俊俏少年。 许明舒热泪盈眶,她同前世一样开口问他:“小邓子,我的岁敬呢?” 少年笑得温润好看,将手伸到她面前,一枚明月簪静静的躺在掌心里,“在这儿。” & 邓砚尘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精通兵法做到了玄甲军副将的位置。 后来靖安侯被返程途中遇袭,他从老侯爷的手中接过玄甲军那日起,浴血沙场抵御外敌从无一日停歇。 他想拿军功同皇帝换一个人,可那个人却没等到他回来…… 食用指南: 1.重生换男主,1v1双c前世今生都是洁。 2.文章前期侧重于女主成长,感情线慢热,无工业糖精。 3.非爽文!非金手指文!没有重蹈覆辙和无脑虐渣剧情! 4.全文架空,制度仿明,私设较多考究党及杠精礼貌劝退,看盗文别来正版评论区,弃文不必告知。 作品简评: 靖安侯独女许明舒,生得容貌丽,明艳动人。前世嫁给姑母宸贵妃养子萧珩后,遇人不淑痴心错付,如花的年纪香消玉殒。一朝重生,许明舒重回韶华。在避免重蹈覆辙,改变前世的命运的过程中逐渐发觉竹马邓砚尘两世对自己的爱意与付出,二人更是在这一世点滴相处中彼此心意相通。本文行文流畅,人物形象饱满剧情充实,前世今生故事线相互交替,共同推进剧情发展,情节跌宕起伏宿命感十足。男女主在相互治愈中双向奔赴,是一篇值得一看的佳作。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明舒,邓砚尘 ┃ 配角:萧珩 ┃ 其它:预收《春台在望》《忍冬》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与竹马少年将军再续前缘 立意:历经千帆,见山仍是山 第1章 寅时三刻,外面的天还是暗着的。 昨夜飘了一整晚的雪,许明舒推开门时,见红灯笼的光亮映照在东宫院内白茫茫的雪地上,放眼望去煞是好看。 今日是冬至,是她夫君萧珩登基为帝的日子。 也是她被禁足在东宫,做这个徒有虚名的太子妃将满一年的日子。 廊下传来宫人的低语与接连不断的脚步声,整个皇宫都在为准备这场登基大典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沁竹捧着药碗进来时,见许明舒正坐在窗前观雪,消瘦的身形隐在里衣里,显得愈发单薄。 “姑娘您今日瞧着精气神好多了,把这副药喝完,兴许您就彻底痊愈了。” 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沁竹搁了药碗关上窗道:“外面天冷,姑娘莫要再让冷风吹着了。” 许明舒指着院外看向她笑道:“昨个儿夜里醒来时只觉得院内分外亮堂,猜想是下雪了,你看果不其然。” 沁竹见自家姑娘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开心了几分,将氅衣披在她身上,嘱咐道:“的确是从昨天夜里开始下的,今岁的第一场雪倒是下的比往年晚了许多。” “今岁的第一场雪啊......” 许明舒默默地念着沁竹的话,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她小的时候父亲常年在外打仗,每每临近年关方才能回京述职,同她与母亲团聚。 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对时间并没有什么概念,老侯爷常常会嘱咐她道:“入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是爹爹打了胜仗在向你们报平安。下过了雪,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了。” 只可惜,今岁第一场雪如约而至,她却再也没有家人可以团聚了。 沁竹见许明舒陷入沉默,苍白的面容上毫无血色,知晓她是又想起了侯府的伤心事,忙转移话题宽慰道:“姑娘,昨晚奴婢从殿下书房前经过时,看见兵部侍郎前来议事,听说小邓将军在兖州同敌军交战三个月,已经大获全胜,想来这几日就能返程回京述职了。” 提起邓砚尘,沁竹的语气也欢快了些,一脸骄傲地接着道:“这次敌寇选这个时间入侵,必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领兵作战,没想到这样的困境小邓将军却能以五万玄甲军拖住敌寇十二万大军,当真是得侯爷真传!” 许明舒欣慰地笑了笑,道:“他在领军作战上一直都很有天分,是个难得的做主将的好料子。” 沁竹刚要应声再夸赞几句时,听见院中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两行女使各自捧着托盘走进来。不多时,寝殿的叩门声响起。 为首的嬷嬷最先行礼道:“太子妃娘娘,前殿的仪仗已经准备就绪了,再过一会儿您就要出席封后大典,受群臣朝拜,内廷司命奴婢们过来给您梳妆。” 说着嬷嬷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女使将手中的托盘呈上来。 凤冠霞帔,大红色拖地长衫绣着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凤凰,辅翠圈金,饰以东珠坠子。 许明舒眼神在那些精致的服饰上淡淡扫过,像是提不起任何兴趣。 见她毫无反应,嬷嬷冷着脸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太子妃娘娘梳妆,若是耽误了时间影响到流程,你们一个个的担待得了吗。” “不必了荀嬷嬷,把东西放下就好......”许明舒侧首看向对面的铜镜,自嘲地笑了笑道:“毕竟是头一次做皇后,我想亲自梳妆。” 荀嬷嬷漠然道:“可是太子妃娘娘,殿下交代让奴婢们照看着您......” “从前在宫里,常常是我帮姑母梳妆,这点事我自己还是能做好的,嬷嬷不必忧心。”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面前这位太子妃的姑母名唤许昱晴,是靖安侯许昱朗一母同胞的妹妹,亦是先帝此生挚爱。 自入宫后先帝亲封为宸贵妃,享受着帝王的独宠和无上尊贵,是满京城女儿家人人羡慕的存在。 而许明舒作为靖安侯的独女,宸贵妃的嫡亲侄女生得更是明艳动人,面若春桃,比起宸贵妃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金尊玉贵的人家总是有颇多讲究,荀嬷嬷看了看许明舒容貌丽的脸,虽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看着精神却比前几日要好上许多。 许明舒这次病得凶险,倒也在情理之中。 靖安侯府传承百年,祖祖辈辈替朝廷戍守边关立下汗马功劳,未曾想竟会家破人亡落得如此惨淡的结局,即便是外人听了也不免有些唏嘘。 几经犹豫后,荀嬷嬷也没再坚持。 她眉间皱了皱,还是不放心的嘱咐道:“说句不该说的话,太子妃不要怪奴婢言语冒犯。” “如今老侯爷去世已久,许家又因意图谋逆落难,您早就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女了。太子殿下为人宽厚看在玄甲军多年来保家卫国劳苦功高的份上不计较这些,依旧让您做正妃的位子,还要封您为皇后,这可是天大的恩宠,您就别总端着您那天之娇女的身段了......” 话匣子一打开,白嬷嬷便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都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就算她马上是要做皇后又怎样? 靖安侯已经不在了,宸贵妃搬进佛寺修行不问世事,没了许家可倚仗,满东宫上下哪个不知道她不过就是个名存实亡的太子妃。 若不是太子殿下登基在即,不可轻易失百姓与众将士心,皇后的位置兴许还落不到她头上。 毕竟太子因为从前那些宫闱秘事恨透了宸贵妃,也恨透了让他尝尽受制于人滋味的许家人。 “奴婢知道这段时间太子妃因为靖安侯府的事忧思过重伤了身子,不过到了这会儿还是请太子妃以大局为重,靖安侯府的事已成定局,殿下当时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许明舒心中一阵苦涩,迫不得已的苦衷, 是啊,连他当年娶了自己也是因为迫不得已。 只可惜,当时的她并未看懂萧珩玉树琼枝的外表下极力压抑着的隐忍。 类似的话,这段时间她已经不知道听身边的人说了多少遍。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萧珩让她做这个皇后的真正目的。 靖安侯府百年间战功赫赫,一手带出的玄甲军更是战无不胜,积累了不少声名与威望。 她父亲死在返程的路上,许家又莫名其妙卷入谋逆案,如此种种本就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萧珩想得到许家兵权,荣登大宝,就必须让玄甲军真正为他所用。显然,许明舒作为靖安侯府唯一的血脉成了他笼络人心最好的一步棋。 心底的一抹寒意逐渐蔓延至全身,她幽幽开口:“嬷嬷教训的是......” 荀嬷嬷见她如此恭顺,又数落了几句方才带着几分得意地离开。 期间沁竹几次想上前争辩,都被许明舒不动声色地拦下来。 沁竹虽是心中气愤,但想着自己再多说什么只会惹得自家姑娘不快,只能扭头偷偷拭泪。 靖安侯府出事的这段时间,许明舒流尽了眼泪,做尽了努力。她连日奔波苦苦求情,可惜世态炎凉,偌大的侯府就像被连根拔起的树,人人恐惹祸上身。 她也曾不顾一切地哀求萧珩能高抬贵手善待许家,可萧珩看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许明舒,你们许家人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 自那以后,她被禁足在这东宫里,一晃就是一年。 … “兖州之战大获全胜,兴许不出两日邓砚尘便能抵达京城.....” 许明舒伸手将梳妆盒内,那枚珍藏许久的明月簪递到沁竹手中,嘱咐道:“你将这个送去他府上,就说...就说簪子断了还要劳烦他修补。” 沁竹皱眉不解问道:“奴婢现在就去吗?可小邓将军不是还没有回来吗,更何况姑娘你这边......” “去吧...”许明舒打断她轻叹道:“过了今日,我就要困在这儿,做这后宫中许多无趣女子中的一个,连同着你们再想出宫都变得难了。” 她抬手替沁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一直以来静若死水的眼眸起了几分波澜。 这丫头自幼同她一起长大,如今神情模样也与她从前有几分相像了。 “顺便...替我去给爹娘亲友上炷香......” 靖安侯在返程途中遇袭,其夫人顾氏忧思过重抱病而终。许家又亲友卷入谋逆,被贬的被贬,流放的流放。 偌大的靖安侯府一朝败落,从前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事发至今日连前去祭拜的人都寥寥无几。 她即将受封皇后,得天下万民朝拜祝福,却给自己生身父母上柱香都做不到。 沁竹咬着下唇,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站起身道:“姑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这会儿出宫定然能赶在宫门关闭前回来。” 直到沁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宫门处许久,许明舒方才缓缓起身。 她抬眼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目光也变得荒芜空洞。成亲不过一年,她竟快不记得那个曾经尚在闺阁时无忧无虑的自己。 … 许明舒初次见到萧珩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生母出身低微,又触怒龙颜,导致他们母子二人在宫里过的并不如意。 后来他生母因病去世,皇帝心疼他年幼丧母将他送到许明舒姑母宸贵妃膝下抚养。 她姑母从前因为意外伤了身体不宜有孕,对他也算视如己出。 萧珩很争气,短短几年重获圣宠一跃成为储君最佳人选。 后来,她因为姑母这层关系与萧珩的接触逐渐增多。 他为人总是谦逊有礼,琼枝玉树,平日里又待她极好。 那时的许明舒单纯地误以为萧珩同她一样,都是也是喜欢着她的。那年宫宴之上,先帝问起她可有心上人时,她当着各宫嫔妃与皇室宗亲的面,将手指向了萧珩。 后来没过多久,在她姑母宸贵妃的授意下她便同他定了亲。 宸贵妃心疼他从小受苦,所以在许明舒嫁给萧珩之前还常常劝诫她道:“七皇子从前在宫中备受欺凌,虽贵为皇子却要受缺衣少食之苦,好在他心性坚韧才有今日。你既日后嫁了他便稍稍收敛些从前在家中的骄纵任性,今后夫妻同心互敬互爱,他在前朝打拼时,你也能替他守好后院这片天。” 许明舒牢牢记在心里,自那以后竭尽所能地对他好。 朝中波云诡谲,他行的每一步都格外谨慎小心。 他一无所有,她就学着做他背后的支撑。 她会在他受其他皇室子弟白眼嘲讽时出言维护,会在夺嫡之争动用家世力量为他保驾护航。 那时的她也是对未来婚后生活充满期许,只可惜一切在萧珩成功入主东宫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成亲前一个月,他便待她比从前冷情许多,她递去东宫的信件也如同石沉大海般毫无音讯。 许明舒以为是他刚刚受封太子太过忙碌,如今看来一切早有预兆。 大婚当日,她凤冠霞帔用着比肩公主的仪仗嫁入东宫,引得京城百姓纷纷前来围观。 她是侯府独女,全京城最尊贵的姑娘,又嫁给了情投意合又贵为太子的如意郎君,说不欣喜是不可能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洞房花烛夜那一晚,宾客散去后,萧珩久久没有踏入她的房间。 许明舒在屋内苦等了一晚,待第二日宫人进来伺候时方才发现她还头戴盖头坐在床榻上动也未动。 听东宫的人说,昨夜萧珩一个人喝酒到深夜,次日从书房出来时收了一位婢女做妾室。 一夜之间,那个人人羡慕的高门贵女成为了全京城的笑话。 她自幼金尊玉贵,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明舒闭门不出,萧珩虽每日下朝都到她院中来看她,夫妻二人却也只是相对无言。 直到后来,她经萧珩身边的人说起,方才得知他厌恶她厌恶许家的真相。 原来当年他成为姑母宸贵妃的养子,并非是体恤他年少丧母无人照看。 而是先帝为了不让无子嗣傍身的宸贵妃备受争议,将目光放在了这对深宫里不受重视的母子身上,企图杀母夺子。 于是,一场宫闱秘事后,萧珩生母程贵人的名字消失在皇城里,而昭华宫宸贵妃身边却多了一位面容坚韧阴郁的皇子。 ... 她轻阖双眼不忍再回忆,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静地摆放着一袭华服,顶头的凤冠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亮。 许明舒缓缓迈步走过去,抬手摸了摸华丽的凤冠,每一颗东珠都是经全京城最好的工匠,夜以继日打造而成,价值连城。凤冠之下,一根根金线贯穿在衣料中,微微一动便如同凤凰羽翼一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举止投足间栩栩如生。 再过一个时辰,她便要穿着这身华服与萧珩并肩而立,接受万千臣子的朝拜,成为全天下女人艳羡的对象。 一国之母,无上尊荣。 只可惜这份荣耀是踩着父母亲人,踏着靖安侯府上百口人的性命换来的,分量之重让她此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 自萧珩入主东宫后,先帝的身体也已经一日不如一日,监国的重任落在了他一人头上。 大权在握,隐忍多年的他终于毫无顾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须再刻意隐藏自己的爪牙。 这一年来,萧珩杀伐果断,明里暗里对许家兵权剥削打压,不念旧情。如今她父亲离奇死于战场,四叔卷入谋逆案,接连的打击让许家一蹶不振。 没了先帝庇护与靖安侯府做倚靠,萧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在当年他生母程贵人一事中,有所涉足的宫人逐一查出,当着各宫嫔妃的面杖毙。 宫人的嘶吼惨叫声吓坏了这位深居简出的宸贵妃,她本是名门养出的大家闺秀,生的温柔又善解人意。 宸贵妃一生和善待人,在后宫虽独宠了这么多年,从未与人有过恩怨,与皇后更是情同姐妹。 却不想因着皇帝当年的一个决定,卷入这场无妄之灾,养虎为患最终咬的自己和家人遍体鳞伤。 得知真相的宸贵妃积忧成疾一病不起,最终在皇后的庇护下搬去大相国寺余生常伴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宸贵妃走后,萧珩为他生母拟了封号,命人重制了牌位和灵堂。 许明舒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脚步虚浮地走进灵堂,平日里高大的身影蜷缩在角落,手指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生母程贵人新制的牌位上抚摸着,面上悲喜交替,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那时,许明舒方才明白,这些年他待她的好,不过都是迫于靖安侯府权势的隐忍。 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是恨着她,恨着许家人的。 ... 窗外雪落无声,朱红的宫墙上覆上皑皑白雪。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映照的屋内格外亮堂,也衬得她未施粉黛的脸愈发苍白。 华服凤冠在侧,许明舒视若无物,依旧穿着一袭素衣。她从床榻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白绫,赤着脚踩在凳子上将其悬挂于房梁之上。 她轻阖双眼,已经不愿再回想自己半生同萧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更不愿留在他身边做他的皇后,陪他演这场帝后情深的戏码。 许家没有了,许家的女儿也不能独活,她活着只会让世人忘记当今圣上为了谋权夺位,对靖安侯府所做的一切恶行。 忘记许家祖辈带领玄甲军替朝廷守卫疆土,一腔碧血,两代忠骨。 他们是将士,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而英雄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非死于宵小之手。 晴阳穿透阴郁的云层照在雪地之上,新岁将至,又是一年。 她慢慢松开脚下的凳子, 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就到此为止吧。 “大权在握,去争你的天下吧,今后再也没人能成为你前行的阻碍......” 而她此生,不做他的皇后,更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意识逐渐涣散,呼吸变得愈发困难。 恍恍惚惚间她好似看见了双亲坐在堂内看着她笑,待她行贺岁礼后,阿娘将红包递到她手里,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们舒儿又长大了一岁,今后就是大姑娘啦。” 许明舒艰难地朝前方伸出手,想要像幼时那般牵住阿娘的衣袖,无声念道:“阿娘...带我回家吧......” 屋檐上的积雪逐渐融化松动,咚得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散开来。 那双吃力抬起的手,终究还是坠了回去。 ... 仪仗行驶至奉天门时,风雪逐渐大了起来。 新帝在礼部的主持下祭拜天地宗祠后,内侍替他换上衮冕礼服前往宫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年轻的帝王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殿前众臣,坚韧深邃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礼毕后,御前的刘内侍望着纷纷而下的雪花喜笑颜开道:“瑞雪兆丰年,陛下您看,这来年定然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萧珩微微蹙眉,目不斜视道:“许氏那边如何了?” 刘内侍愣了神,片刻后反应过来连忙道:“太子妃...哎呦,瞧奴婢这嘴,陛下是想问皇后娘娘?尚衣局的人清早就过去替皇后娘娘梳妆打扮,这会儿应当正穿戴整齐等待行封后大典呢。” 萧珩低下眼睫沉默了片刻后,幽幽开口:“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封后之事不可出一丝一毫差错。” 闻言,刘内侍神色一凝。 这场封后大典置办的如此风光本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靖安侯府祖辈替朝廷戍守边疆战功赫赫,多年来积攒了不少声望。 此番靖安侯正值壮年身体康健,突然战死沙场一事本就蹊跷,再加上许家偏房卷入谋逆案朝廷出手迅速不留情面,朝野上下早就议论纷纷。 新帝尚未站稳脚跟,迫切需要做一件抚慰朝臣百姓之事。 册封靖安侯独女为一国皇后,便成了最好不过的选择。 短短几瞬,刘内侍便明白皇帝话中深意,连忙道:“奴婢这就着人过去侍奉,确保皇后娘娘万无一失。” 说着,刘内侍指派了跟在身边的几位女使前去照看。 萧珩侧首看了看女使离开的方向,薄唇微动,最终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刘内侍跟在他身边许多年,察言观色方面倒是比别人敏锐了几分。 见他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忙宽慰道:“陛下莫要太过忧心,皇后娘娘只是因为靖安侯府的事一时有些想不通罢了。陛下同娘娘自幼相识,自然是情比金坚,不会因为些琐事伤了情分。” 刘内侍揣摩着圣上心思继续道:“奴婢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久,陛下对娘娘的关照奴婢也是看在眼里的,这段日子朝中事务繁杂,待得了清闲陛下多抽时间陪陪皇后娘娘,夫妻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萧珩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但愿......” 话音未落,宫门之处突然响起一阵宫人凌厉的呼喊声,震得天地与宫殿同时颤抖。 “太子妃娘娘殁了!” 萧珩猝不及防慌忙转身,锐利的目光透过纷纷扬扬的大雪与层层宫阙看向东宫方向,眼中满是惊恐。 在他身后,雪虐风饕。 .... 京城外,覆着积雪的官道上马蹄声骤起。 有人身骑白马,一路逆风顶雪朝着城门疾行而来。黑灰色的披风随劲风猎猎而飞,长枪立在身侧,锋利的枪头发出亮银色的冷芒。 呼啸的寒风如同刀刃一般从他裸露在盔甲外的皮肤上划过,腹间流淌的鲜血已经凝固在衣物之上。 来人心无旁骛,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前方。 望台守卫兵见有人单枪匹马而来,上前正欲阻拦,怀中被人扔进了一块玄铁制的腰牌。 守卫兵定睛一看,玄甲军三个字映入眼帘。 白马银枪,正是如今的玄甲军主将邓砚尘。 “邓将军!” “快开城门,邓将军回来了!” 邓砚尘目不斜视,皲裂的手掌紧紧握住缰绳,直奔皇宫而去。 守卫兵正欲上前寒暄几句,突然,皇城上空丧钟声响起,一众守城官兵闻声齐齐跪地。 邓砚尘勒马定在原地,一双明亮的眼眸中尽是荒芜,他僵硬地扭过头在那阵白马的嘶鸣声和钟声的余音中,听到了夹杂的哭喊声。 “太子妃娘娘殁了!”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失了颜色。 有温热的液体自他口鼻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滴答滴答连成线,在雪地上绽开了一朵朵梅花。 邓砚尘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预兆地自白马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喘息都变得异常艰难。 胸腔内的疼痛加剧,他艰难地抬手从盔甲里掏出一枚血迹斑斑的平安符。符的边缘已经磨损有了开线的迹象,邓砚尘将它放置在心口上,滚烫的泪水自脸颊滑落。 他远在兖州战场,九死一生。 没有人告诉他京城的情况,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安康。刀剑碰撞之声终日不绝于耳,他不知疲倦,不惧死亡。 他只知道打赢这场仗,就能带走她心爱的姑娘。 只可惜,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漫天雪花纷纷而下,他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红。 如明月坠地,跌碎的终究是一场美梦罢了。 第2章 未央巷,靖安侯府。 沁竹一边将手中最后一个,写着靖安侯府字样的红灯笼递给身边的小厮盛怀,一边嘱咐道:“再往左边一些,照得门前亮堂。” 闻言,盛怀轻微地移动了几下,扭头道:“好了吗?” 见下面的人点头,盛怀自栏杆上跳下来,用衣袖随意地擦了两下汗,看着廊下整整齐齐的一排灯笼开口道:“今年府里准备的灯笼比往年亮些,姑娘看见肯定开心极了。” 屋内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动静,透过门窗的缝隙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桌前的一点光亮,想来是怕惊扰了里面人休息。 盛怀百般无聊地踢着脚下的雪,时不时地抬头朝里面看一眼,皱眉道:“姑娘这一觉睡得还真是有点久,马上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要不你进去催催呢?” 沁竹摇摇头:“姑娘叫冷风吹着了,夫人特意嘱咐不可打扰......” 彼时,许明舒仰面躺在屋内软榻之上,听着廊下两人的交谈声,陷入一片茫然。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脑海,她用了很长时间方才明白自己如今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房间内的雕花床旁摆放着一盆山茶花,虽是被人精心呵护着,可放在这样的季节里还是耷拉着枝叶,毫无精气神。 许明舒记得,她小时候府中来了位江南画师,她在画师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看到了一幅山茶花画,火红的山茶花树攀在墙壁上,枝繁叶茂,画得栩栩如生好看极了。 她自幼在京城长大,鲜少出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自那以后,她总是缠着爹爹,求他外出征战时带上自己,去江南看一看真正的山茶花。 靖安侯为了圆女儿心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冬日里将一枝树苗一路自苏州护送回京城,只可惜这花树终究是没能活到第二年春天。 为此,许明舒还大哭了一场。 此时此刻即便她再震惊也不得不去相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尚未等许明舒收拾好心情,思考如何去见这一世的亲人朋友时,窗外再次传来了动静。 她连忙拉上被子,佯装还未睡醒。 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着绛紫色外袍,雍容华贵的妇人朝院内走来。 廊下的二人忙小跑几步迎了上去,行礼道:“给夫人请安。” 来人是靖安侯许昱朗的发妻徐氏,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徐夫人轻抬手,开口道:“起来吧,明舒醒了吗?”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圆润漂亮,讲话也是温声细语。沁竹摇了摇头问道:“夫人,要奴婢进去叫叫姑娘吗?” 徐氏朝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不必了,我去吧。” 徐氏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到许明舒面前。在看见被子里的人眼皮颤抖时,无奈地笑了笑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许明舒手指紧紧地握成拳,控制着情绪努力让自己看不出端倪。 她错开目光不敢同母亲对视,徐氏却误以为她受凉身子不爽利,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把了把脉。 发现她无恙后方才开口道:“这么大人了还赖床,被人说出去丢不丢人。快些起来吧,今日府中设了宴席,你三叔四叔,还有黎叔叔他们都过来了。” 许明舒正欲起身,听见熟悉的名字时动作一顿,神情中带着些许惊讶和期待,她看向母亲犹豫地问道:“黎叔叔他们...今晚也过来吗,可有带家眷?” 徐氏笑笑:“那也得等人到了才知。” 视线下移时,她看见母亲隆起的小腹,突然心口一阵堵塞。 算起来这个时间正是母亲再次遇喜的那一年,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母亲有多欣喜。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腹中的小生命其实根本没能有来到世上的机会。 靖安侯同徐氏是少年夫妻,多年来琴瑟和鸣,唯独在子嗣一事上颇为伤神。侯爷过了而立之年方才有了许明舒,对她更是千疼百宠。 这些年徐氏做了诸多努力,也只是在她将满十三岁的这一年方才再次有孕。 许明舒记得,就是在这一年的初春,一场意外徐氏一时大意脚下不稳,滑入池水当中。冰冷的水浸透了她全身的衣衫,份量沉重让她根本无法自救。 徐氏被救上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当晚,发起一阵高热。宸贵妃许昱晴得知消息派遣数十名太医进府中轮番照看,昏迷数日虽是退了烧,却再也听不到胎心跳动。 想是当年积忧成疾落下来病根,自那以后母亲徐氏的身子便一直不好。后来更是在听闻靖安侯于返程途中遇袭失了性命时,气血不顺,也随着侯爷去了。 许明舒抿了抿唇,于她而言,她的确回到了她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高堂尚在,母亲身怀六甲阖府欢乐。 这一年,她被姑母宸贵妃接进宫里,机缘巧合结识了被关在幽宫的萧珩,自那以后开始了她同他之间的诸多孽缘。 也是这一年,新岁将至,她见到了如约而至的邓砚尘。 徐氏牵着她坐到梳妆台,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了件绯红色带着山茶花刺绣的袄裙,递给许明舒。 那衣裳领口和肩部绣着些晶莹剔透的北海珍珠,珠子雪白,一颗颗点缀在锦缎上甚是好看。 “新年就是要穿的喜庆一点,阿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盼着每年过年能有新衣服穿。” 说着,徐氏替她整理了下发髻,打量片刻后道:“我家姑娘果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许明舒轻轻抱着母亲徐氏的腰身,像幼时那般靠在母亲怀里,甜甜地笑道:“生得像母亲自然是会好看的。” 徐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呢,快换上吧,别耽误了用晚膳的时间。” 正是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堂内乌泱泱的站满了人,四处充斥着交谈声。 许明舒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眼眶有些发酸。她已经太久没没见到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时候了。 堂内除了许家人几房以外,还有两位客人。 许家有四房,大房便是如今的靖安侯许昱朗,也就是许明舒的父亲。他是老侯爷原配长子,原配为老侯爷孕育二子一女于中年病逝。 后来老侯爷迎娶继室进门,三房四房皆为继室所生。老侯爷死后,许家没有分家,在许明舒父亲操持下一家人兄友弟恭,也算其乐融融。 许家乃是武将出身,世代戎马,她二叔许昱深年纪轻轻便为国捐躯,未曾娶妻生子。姑姑许昱晴是皇帝亲封的宸贵妃,深受宠爱。三叔四叔则是走文官的路子,分别任职都察院和户部。是以靖安侯府在朝中地位根深蒂固,无人能企及。 而靠最右边坐着的两位身形高大健硕的长辈,是玄甲军的副将,个子高些的名唤黎,年轻些的则叫杜鸿飞。 他们二人并非出身名门,而是她父亲一手从军营中培养提拔起来的,同她父亲也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许明舒调整好情绪缓步上前,给坐在主位的父亲行礼,口中道:“女儿给爹爹请安。” 随即转身依次问候堂内各位长辈,“明舒给三叔三婶婶,四叔四婶婶请安。给黎叔叔,鸿飞叔叔请安。新岁将至,祝各位叔叔婶婶身体康健,诸事皆宜。” 她是靖安侯独女,也是偌大侯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女儿家,又生得面若春桃,一双杏眼瞳孔乌黑明亮,举止有度,落落大方,是府中长辈人人疼爱的存在。 房中众人围着许明舒夸赞了几句,四房更是拉过她的手打趣道:“我家姑娘今天可真好看,到底是年轻什么颜色都撑得起来,不像我们一个个人老珠黄挑个颜色还得劳神费心!” 众人跟着一起笑。 黎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递到她面前说:“明舒啊,我和你鸿飞叔叔途经东海时,寻到了颗鸽子蛋一般大的东珠。色泽圆润,用来做你们女孩子家的首饰最好不过了。你鸿飞叔叔当时高兴坏了,一直念叨着这次回来想要当面送给你呢。” 杜鸿飞摆摆手道:“别听他瞎胡说啊!我只念过一次!” 许明舒笑了笑,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的东珠果然是硕大圆润,她抬起头朝面前的的二位叔叔行礼致谢。 靖安侯看向面前的女儿,眼中同样流淌着笑意:“你祖母身体不适不过来用晚膳了,待会你用了饭后记得过去同她老人家请安。” 许明舒点点头道:“女儿记下来。” 徐氏坐在靖安侯身边的位置上落座,看向黎与杜鸿飞所在的方向,柔声道:“今日人多府中琐事嘈杂,若是有招待不周地方还请两位弟弟见谅。” 闻言,二人连忙拱手道:“嫂嫂哪里的话,是我们多有叨扰......” 三房家中有位圆滚滚的男娃娃,乳名叫正正,今年只有五岁,生得白白胖胖很是有福相。 堂内众人聊得火热,想是没人陪他玩无趣极了。半大点的孩子抱着手中的编织球,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把抱住许明舒的腿,眨着大大的眼睛看向她,奶声奶气道:“姐姐!陪我玩!” 许明舒搂过软乎乎的正正,喂了他一口桌案上的糕点,一边侧耳听着屋内的交谈声,一边眼神时不时地向外面瞟。 婢女们依次上前添茶倒水,靖安侯搁了手中的茶盏道:“禹直与逢恩难得来一趟,逢恩尚未成家也就算了,禹直怎么没带妻儿一起过来,说起来也是许久未见过阿凛和砚尘了。” 黎神色闪过一丝落寞,随即缓缓开口道:“近来天冷,阿凛旧疾复发每每到了晚上双腿就要疼上一回,就不带着她出来走动了,免得再受些折磨。” 说着他抬手指向院子,又接着道:“府中小厮在将送来的礼品入库,砚尘正留在那帮忙清点。” 徐氏含笑看向靖安侯,夸赞道:“真是个细心的好孩子。” 许明舒握着编织球的手一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每年新岁将至大军返京后,两位将军都会选在这一天来府上坐一坐,一起用顿晚饭。基本上每次到访,黎将军都会带上他的养子邓砚尘。 前世,许明舒是侯府嫡女,邓砚尘是下属养子。 因着身份差距,所以两人见到的次数并不多,只是每年这个时候他同他养父来府上做客时,能见到一面,但每一次相见都让许明舒印象深刻。 她同邓砚尘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不差,最起码当时的许明舒觉得,至少他会是一个能站在她这边,站在靖安侯府这边的人。 她们关系僵化,是从十六岁那年,许明舒一门心思地想嫁给萧珩时开始的。 其实如今想来,其实她与邓砚尘之间也没有多大的嫌隙与矛盾,无非就是她一门心思地扑在萧珩身上,被情爱蒙蔽双眼时,邓砚尘一直在她身旁捡一些不好听的话来说。 什么“此人心思深重,城府颇深,绝非良配。”什么“蓄谋已久,图谋不轨”诸多种种,为此许明舒同他大吵了一架,自那以后两人不欢而散,邓砚尘再也没有到她面前再讨她嫌。 世事难料,待到她父亲过世,靖安侯府身陷囹圄无人愿意伸以援手时,只有邓砚尘单枪匹马,从她父亲手中接过四分五裂的玄甲军,守护住许家多年来打下的声名。 院外,一阵响动声传来。 不知是京城哪家富贵门户选在这个时间燃放烟花,一朵朵烟花在天空中四散开来,绚丽多彩,漂亮极了。 屋内众人的视线纷纷被吸引过去,许明舒低头看了看腿边的奶团子,心生一计。 她转身走到母亲身边,开口道:“阿娘,我带正正去外面看看烟花。” 徐氏嘱咐道:“系好衣裳莫要冻着,若是冷了便快些回来。” 许明舒点点头,牵着奶团子的手朝外面走去。 高空之上接连绽放的烟火照得四周亮堂堂的,不知怎么得,她感觉自己心跳加速,逐渐紧张了起来。 穿过一段石子路,在长廊的尽头,许明舒看到了长身而立,披着铠甲的少年。 月光将他的身影映照的格外好看,少年站在一地的礼品盒子前认真地清殪点着,下颚线硬朗流畅。 许明舒在顿在原地许久,终于鼓起勇气朝他喊道:“邓砚尘!” 硕大的烟花在此时于他们二人头顶上空绽放开来,少年闻声扭头,俊朗的面容上,一双极亮的眸子倒映着烟火的光芒望向了她。 他站在原地,旋即回她浅浅一笑。 第3章 许明舒第一次见到邓砚尘,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 漫天的烟火如夜幕上盛开的花朵,绚丽多彩,美轮美奂。 靖安侯携夫人徐氏正在前厅陪同客人饮酒聊天,许明舒百般无聊从房间内偷偷溜出来,躲在屏风后面往席面上看。 约莫饭菜将要上齐了时,有两人姗姗来迟才刚刚进入大院。 来人身材魁梧健硕,身上带着独属于武将的精气神。他拱手朝前行礼道:“末将来迟了,还望侯爷和夫人见谅。” 靖安侯与徐氏双双起身:“今日是家宴没有那么多规矩,禹直,快过来坐吧。” 席面上其他人跟着打趣道:“黎将军,快坐下吧。侯爷和夫人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我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你,既然来得晚了还不快自罚三杯!” 被称作黎将军的人笑得温润,“罚肯定是要罚的,不过得劳烦各位弟兄在等我一下。” 话音刚落,他扭头朝身后招了招手,众人方才发现他一个矮小瘦弱些的男孩身影正现在阴暗处。 黎将军放缓声音道:“砚尘啊,快来见过侯爷和夫人。” 闻声,身后的少年抬起头,端着手中的礼盒略有些僵硬地走上前行礼道:“给侯爷和夫人请安,祝侯爷夫人福启新岁,万事长宁。” 许明舒在屏风后探出头,抬眼偷看着堂内的少年。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极亮的眸子,他看着要比同龄人瘦弱许多,面色苍白衣服也有些不合身,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但他肩颈端正,脊背挺拔,看向人时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即使没有笑的时候,眉眼间也仿佛荡漾着明亮的笑意。 徐氏示意身边的侍女将少年捧着的重物接过来,又上前几步俯身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这位就是砚尘吧,过来京城多久了?” 黎将军道:“有一个月了,属下寻见他时孩子瘦的不成样子,现在安置在属下府上。” “京城气候不比江浙,一路舟车劳顿,苦了你了孩子。”徐氏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鬓发,眼中满是心疼,“你黎叔叔尚未有子嗣还不太懂得照顾孩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侯府找你许伯伯和我,莫要委屈了自己。” 邓砚尘摇了摇头,规矩道:“砚尘谢过夫人,我如今在京城一切安好,叔叔婶婶对我十分照顾,没有觉得不适应的地方。” 面前的这个孩子举止端正,不卑不亢,靖安侯夫妇二人看着他倒是更为疼惜了些。 少年话音刚落,许侯爷侧首时敏锐地在黎脸上捕捉到一丝落寞。 许侯爷低下眼睫,思考了几瞬后看向黎道:“你常年随军征战,阿凛独自在家多有不便,她从前也是沈国公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儿,难免性子骄纵任性了些。如今回来了就多抽出时间陪陪她,带上砚尘一起,一家人总要有个一家人的样子。” “侯爷说的是...”黎抬头摸了摸邓砚尘的头发,接着说道:“近来我发现砚尘这孩子在枪法上很有天赋,不过是看了我每日清早舞枪几次,竟用树枝也学得有模有样。到底是年纪小,学什么都快。” 说着,黎扭回头有些难为情地看向许侯爷,犹豫道:“属下想着,待今年大军出征时,能把砚尘带在自己身边照看,时时指点着,不辜负了这么好的苗子。” 席面逐渐静了下来,靠近前排的几人接着喝酒的动作掩饰着。 听他这样讲,徐氏微微蹙眉,似有疑虑,刚想上前开口便被许侯爷眼神示意,不动声色的退了回来。 许侯爷虽是隐隐有了猜测,但他毕竟是外人不好对别人的家事加以干预,只道:“少年人有天赋就要注意培养,这样,我库房里有一把闲置的长枪,份量和长度都要比寻常枪差上一些,正适合砚尘这般大的孩子练习用。” 他挥了挥手,嘱咐身后小厮道:“你去,到我库房里把这把枪找出来,再带这孩子挑些称心如意的小玩意。” 邓砚尘同着黎将军一起行礼致谢后,很在府中小厮身后往外走去。 许明舒躲在屏风后的地上,盯着邓砚尘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厮盛怀带着邓砚尘一路前行,尚未到达库房时,有一抹娇小的身影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拦住了他们的退路。 待看清来人后,小厮惊讶道:“姑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许明舒目不斜视,眼神半点没从邓砚尘身上离开,理直气壮道:“屋里闷得慌,我出来玩。” 盛怀赔笑道:“哎呦姑娘,这外面天寒地冻的有什么可玩的,小人送您回去吧。” “是有点冷...”许明舒劣行毕露道:“那麻烦你帮我去屋里取一件氅衣吧。” 闻言,盛怀微微一愣,看了看身边的邓砚尘,又看了看许明舒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许明舒不难烦地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呀。” “哎,小人这就去。” 目送小厮离开以后,许明舒扭过头看向邓砚尘。 出乎她意料的是,邓砚尘也看着她,丝毫没有畏惧躲闪的意思。 许明舒上前几步,伸出手将掌心摊开问道:“我的份呢?” 邓砚尘微楞:“什么?” “我都看见了,你和你父亲一起过来给我父亲送岁敬。” 他不明所以,眨了眨眼,“所以呢?” 许明舒理直气壮道:“既然你父亲来给我父亲送岁敬,那按理来说,你也应当给我送一份才是!” 得知她的意图,邓砚尘一直紧绷着的心神突然松缓起来,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许明舒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神,那是她第一次在别人脸上看到如此毫无杂质的笑容。 “我来的匆忙,的确是忘了给许姑娘准备岁敬,怎么办啊?” 他讲话语调和京城的人不太一样,末尾上扬,带着些许的逗趣。 偏偏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许明舒难得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半晌只道:“你下次来记得给我带就行了......” 邓砚尘脸上笑意更浓,却认真地答应下来。 自那以后,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他和养父前来侯府时,他都会带着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送给许明舒,从未有过遗忘。 ... 故人再见,许明舒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拼命地眨着眼想要控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一手牵着奶团子缓缓走上前,如同前世一般开口问道:“小邓子,我的岁敬呢。” 少年望向她,俊朗的面容上带着毫无杂质的笑意。他将手伸到她面前,一枚明月簪静静地躺在掌心里, “在这儿。” 院外的一阵爆竹声响起,邓砚尘寻声望了过去,恰到其处的掩饰了许明舒眼角滑落的泪水。 前世,她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还耍脾气气走了邓砚尘。 可即便如此,邓砚尘还是拼尽全力护着她,护着靖安侯府,护着许家人世代积攒下的声名。 他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万般包容,即使是她年少时一个顽劣的无理取闹,他都牢牢记在心里,认真准备着。 如今兜兜转转,这枚被她送回去的明月簪,最终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邓砚尘扭回头,夜里光线昏暗,她又低着头使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见她半晌不说话,邓砚尘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道:“我眼光差,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样的款式,只知道这是款好料子,不用来做簪子委实可惜了些。” 许明舒右手食指没入掌心,轻微的疼痛感提醒着她保持清醒。 良久后,她像以往一般开口道:“我觉得很好看,你眼光还不赖。” 邓砚尘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彼时,正正一个手滑,将手中的编织球掉到地上,小球自石阶上一层又一层的滑了出去。 邓砚尘眼疾手快,迅速拦住小球的前进方向,弯腰捡起来重新交回正正手里。 小孩笑得眉眼弯弯,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许明舒见他走近,抬眼看着他问道:“这次回来,会在京城留多久?” 邓砚尘摇了摇头,似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边境那边屡有敌寇进犯,黎叔叔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许明舒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正院内突然传来一阵男人强压着怒气的训斥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争吵声。 “沈凛!你要闹回家去闹,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嫌我丢你人了,如今嫌我丢人当初你黎大将军别娶我进门啊!” 闻声,二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过去。 许明舒余光看见邓砚尘在听见那段争吵声时,一瞬间神情变得紧张无措起来。 第4章 席面上的菜刚上齐,众人的眼光便被婢女递上来的最后一盏羹汤吸引过去。 那汤色泽金黄,香气四溢,还带着一股浓郁的奶香味。虽肉眼分辨不出是用什么食材熬制而成,但猜想来也是金贵稀罕之物。 席上众人忙着品尝,场面倒是一度安静下来。 杜鸿飞饮了一口汤,惊奇地抬起头问道:“嫂嫂,这汤是用什么做的,味道竟如此鲜美!” 听到这般满意的夸赞,徐夫人笑容满面道:“我胞弟近来在外打了些野味送了过来,个个膘肥体壮,我想着用来煲汤再合适不过了。知道你们今日过来,特意嘱咐下人从昨夜便用山泉水炖上,加了些杏仁提味增香,逢恩若是喜欢稍后我命人包几只你带回去,也好让家中长辈也尝个鲜。” 杜鸿飞是玄甲军中最年轻的副将,跟在靖安侯身边的这些年虽是长进许多,于沿海一带打了大大小小不少胜仗,依旧是欢脱跳跃的性子。 闻言,站起身拱手高兴地道:“那就多谢嫂嫂了。” 靖安侯的目光顺着杜鸿飞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黎身上,见他低头喝汤一语未发,许侯爷轻咳了几声吩咐道:“也给禹直包上一份,这次大军返程后续勘查由你一人全权负责,着实是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在家好好休息,也养养精气神。” 府中婢女应了声,正转身退下去准备时,黎搁了手中的筷子,开口阻止道:“不必麻烦了......” 他扭过头,看向靖安侯夫妇道:“不必麻烦了,边境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属下放心不下,打算过完初五便同砚尘一起率军返程。” 他讲话的语气同本人长相倒是极为不符,明明是个武将,脱下铠甲后倒是显得温文尔雅,举止谦谦有礼。 可就是这样温润平和的语调,却激起席面上的千层浪。 徐夫人微微蹙眉,开口问道:“这么快就走吗,一年到头也只回来这一趟,怎么不多待一段时间。” 黎沉默了片刻,微笑着回道:“近来边境一带敌寇猖獗,屡有进犯,怕是......” 话音未落,一阵凌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怕是我们黎大将军在这个家里一刻都待不下去,急着走呢吧?” 来人一袭红衣,肤色瓷白,容貌丽。她被身边侍女搀扶着,缓缓走进堂内,犹如一朵鲜艳的蔷薇花。只可惜,这朵花周身气质如同尖锐的刺,神色冷厉让人难以直视。 气氛一时凝固,众人忘了动作。徐夫人见状站起身,走上前笑着开口道:“阿凛也来了,快过来我身边坐,许久未见你我姐妹好好叙叙旧。” 被唤作阿凛的人,名叫沈凛,是靖安侯许昱朗恩师的女儿,也是如今黎将军的夫人。 沈凛出身国公府,是沈国公的爱女,在家中排行第二,兄长更是朝廷亲封的怀化将军。 据说国公夫人怀孕之时曾多次找人相看,都说这一胎还是一个男孩子,便一早取了沈凛做名字。谁曾想,待到腹中胎儿出生后,方才发现是个女胎。 她自幼性情冷厉,不似寻常女儿家一般喜好做些针织女红,倒是深受父兄影响,爱好舞刀弄枪,在马术和枪法上颇有造诣。 后来,沈国公父子二人双双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沈国公临终前,将一家老小托付给靖安侯夫妇照看,这些年下来他们夫妇待沈凛也如同胞妹一般。 一次外出作战,沈凛跟在靖安侯身边时,结识了当时刚打了胜仗回来意气风发的黎。 再后来,他们二人便在靖安侯的操持下成了亲。 本以为他们夫妻二人一见倾心能成佳话,如今看来却是促成了一段孽缘。 沈凛推开侍女的手,努力站稳后规规矩矩地朝前行了礼,道:“沈凛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自她进来,黎脸上的愁容更深了几分。 他开口道:“外面天寒地冻,你过来做什么?” “我过来做什么?”沈凛讥笑道:“黎大将军出席正宴,不携夫人,倒是时刻将别人的儿子带在身边,真是可笑,想我也是这将军府上的女主人,出来赴宴居然要被人这样质问。” 黎别开眼,不愿在这里同她争吵。 杜鸿飞左右打量了一圈,连忙站起来道:“嫂嫂勿怪,黎大哥也是担心你的身子,来的路上他还同我说要赶在开春前寻回那位云游四方的老医圣,给您好好看看腿伤......” 沈凛侧首眼神带着怒意地看向他:“你莫要再替他开脱,这些年他所作所为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别人出征在外常常寄家书回来,他呢?他几时想过自己还有个家,还有个我?” “嫂嫂这......” 沈凛说完这些话后,顿了顿,脸上的怒意转变为讥讽,幽幽开口道:“他不愿回家自然是有他的理由,我想在座各位也对京城那些流言蜚语有所耳闻吧,说他黎大将军多年来心里挂念着青梅竹马,痴心不改,更是将故人之子视为亲子!” “沈凛!”黎勃然起身喝道:“沈凛!你要闹回家去闹,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嫌我丢你人了,如今嫌我丢人当初你黎大将军别娶我进门啊!你心里既然念着青梅竹马,早干什么了,去追啊去娶她啊,何必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了旁人,为别人生儿育女!” 此时此刻,黎也顾不上礼仪处境了,提高了声量道:“我与何家姑娘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我幼时得她家人搭救方才捡回一条命来,她家中遭难明知她有子嗣流浪人间,我照顾一二难道不应该吗?这点事情揪着不放这么多年,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许明舒跟在邓砚尘身后进来时,刚好将他们的争吵声听得一清二楚。 上一世,她只知道邓砚尘是黎叔叔故人之子,因着他亲生父突发意外无人照看,黎叔叔自边境回来后便只身奔赴江浙一带寻找邓砚尘的下落。 苦苦寻了三个月,最后从闹市巷子里找到被一群流浪汉抢饭受到殴打的邓砚尘。 她后来也是听母亲偶尔说起,沈家姑姑不喜邓砚尘,竟不知背后还有如此隐情。 许明舒看向邓砚尘的侧脸,他眼睫低了下来,方才还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满是落寞,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 怪不得邓砚尘从小便跟着黎去了军营,每逢年关方才回来一趟。怪不得他回京城后平日里都宿在校场,她每次随着母亲去将军府上拜访时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原来日后被奉为少年英才的邓将军,年少时有些如此尴尬的处境,过着这般左右为难的生活。 在许明舒的记忆中,邓砚尘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眼中含笑的模样。 她几乎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一丝一毫对生活的抱怨,仿佛永远都是那个乐观开朗的少年郎。 也正是因为如此,身边人才会如她一般,常常忽视他那张笑脸下隐藏的落寞与孤寂。 恍恍惚惚间,这些年的疑问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许明舒抿了抿唇,犹豫半晌后伸手轻轻拉了拉邓砚尘的衣袖,小声道:“你过来和我去个地方。” 第5章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邓砚尘跟在许明舒身后来到府中前院, 听他开口,许明舒转过身看向他,笑得灿烂。 “你送我礼物,我自然也要有回礼的。” 她语气欢快,邓砚尘只觉得方才紧张悬着的心一点点放松开。他露出一点笑容,问道:“什么回礼。” 话音未落,许明舒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小厮将摆在前院的几箱烟花拿了出来。 她抽出几根香攥在手里,就着廊下的灯笼里的火点燃,欢快的跑回来分给了邓砚尘几根。 邓砚尘感到有些好笑,不明白她口中回礼的意思,“这是做什么?” “放烟花啊!”她伸手到邓砚尘眼前,声容并茂道:“我之前在话本子里看到过有人说,人们喜欢在节日里放烟花爆竹,一是用来庆祝,二是会将这一年的烦恼寄托在烟火里,砰的一下四散开来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说“砰”字时,用双手在邓砚尘眼前做了个炸开的姿势,逗得他跟着笑了起来。 “哎,这就对了嘛,什么烦恼最后都会烟消云散,人呢还是要活得开心快乐。” 说着,许明舒飞快的跑向地上摆放的最远的一处烟花那里,小心翼翼地点燃后连忙躲开。 这些烟花是宫里特制,燃放时间长,花样多,是宸贵妃特意叫人送到府上留给许明舒玩的。 随着引线逐渐消失,漫天的烟火四散开来,照得四周亮堂堂的。 许明舒仰着头赶紧拍了拍邓砚尘,“快许愿,许愿!” 邓砚尘笑了笑,倒是也配合上她的这一幼稚行为。 烟火燃尽后,许明舒扭回头盯着邓砚尘犹豫半晌问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邓砚尘抖动着香灰,漫不经心道:“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真小气!”许明舒瞥了他一眼,又说:“那我换个问法,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邓砚尘伸了个懒腰,面上又恢复了一片轻松肆意,一双明亮的眸子望向苍穹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想着好好打仗,能替黎叔叔分忧就好,至于别的还没有想过。” “我替你想过。” 邓砚尘侧首看她,像是没听见,问了句:“什么?” 许明舒也仰着头看向深邃的苍穹,不知怎么的,仿佛和邓砚尘待在一起,她就能短暂的忘记曾经的痛苦。 这一刻,她只是许明舒,是即将少时尚无烦忧的许明舒。 “我是说我替你想过!你以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 邓砚尘舒展的双臂缓缓收了回来,借着烟火的光芒他看清面前姑娘脸上的神情,有虔诚、有认真、唯独没有像是一句玩笑话。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扭回头,见黎满面怒气地叫着他同自己一起离开回府。 邓砚尘匆匆忙忙和许明舒道了别,转身朝黎走去,临出门时回首朝许明舒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二人一起相跟着出了府门。 ... 这场家宴最终还是以黎将军气愤离场而告终,徐夫人担心他们夫妻二人回去再做争吵,便留沈凛在府上暂住。 入夜,许明舒卸了钗环洗漱过后,呆呆地坐在铜镜前整理思绪。 这一整晚发生了太多事,也让她看到了许多前世未曾知晓的隐情。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回到了过去没多久,就仿佛有许许多多的真相在等着她去弄清。 许明舒从衣袖中将邓砚尘送她的明月簪拿出来,借着烛火仔细端详着。 这枚簪子是用上好的金料锻造而成,上边嵌着块色泽圆润如同一弯明月的汉白玉。工匠打得仔细认真,在底部雕刻出祥云的形状衬托起这轮明月,设计巧妙且十分精美。 许明舒生在侯府,又有备受恩宠的宸贵妃照拂,从小到大见过的名贵物件数不胜数。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从来没有一个礼物如这枚簪子般贴合她的心意。 她自幼在锦绣花丛中长大,以至于上辈子收到这枚簪子时只知道高兴,根本没想过这份礼物的价值完全超过了邓砚尘的能力范围。 她更不知道的是,邓砚尘寄人篱下过着怎样惨淡的人生。 红烛的光太暧昧,照得记忆也有几分氤氲模糊。 许明舒手指自那簪子处的祥云图案上摸过,其实这枚簪子同他前世还给邓砚尘时的那一枚大不相同。 当年她一意孤行要嫁给萧珩时,邓砚尘曾风尘仆仆的从边境赶回来,不顾身份规矩闯进她的院子里。 彼时,正在窗前梳妆的许明舒吓了一跳,险些一剑错劈了他。 那段时间,他们闹得很不愉快,所以即使听说邓砚尘是不远万里特意赶回来见她,她也仍旧没摆出好脸色。 果不其然,再次相见,他还是如以往那般劝她慎重对待这门婚事。 他说:“萧珩此人幼时备受欺凌,性情阴晴不定,城府颇深,绝非良配。” 许明舒怒不可遏,随手从身边抓了个物件重重地摔在地上,讲话也开始不过脑子专挑难听的说。 “我不能选他,难不成选你吗?邓砚尘,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一个将军府的养子,如此背后议论皇嗣,议论我未来夫婿真当我不会生气吗?” 她发了一通火后情绪逐渐平稳下来,突然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向他的眼睛。而邓砚尘在听完了的话后一语未发,良久后,许明舒余光看见他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 是那枚他曾经送给她的明月簪,明月之下的金色祥云已然断裂。 邓砚尘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残渣,神情满是落寞,就像是捡起早已经千疮百孔,破碎不堪的心。 他背过身去,缓缓开口道:“是我言语冒犯了,抱歉。” 自那以后,直到许明舒婚期已定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后来,许明舒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准备出嫁的那一日,婢女沁竹从她常用的首饰盒中寻到了那枚被曾被她摔坏的明月簪。 断裂的祥云位置被人重新雕刻了树枝的形状所替代,依旧如从前一般,牢牢地托举着上面的明月似的白玉。 思及至此,许明舒眼眶涌上一阵酸涩,她自认为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回来当下仅仅只一个夜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落泪。 房门外传来一阵交谈声,许明舒站起身时见沁竹推开门跟在徐夫人身后走进来。 她忙迎上前,搀扶着母亲道:“阿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徐夫人靠着床榻缓缓坐下,道:“刚刚从你沈姑姑房里出来,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就想过来看看。” 许明舒抿了抿唇,犹豫道:“沈姑姑怎么样了?” “现下已经睡下了...”徐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也是知道的,你沈姑姑这个人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哪里是想真的给禹直找不痛快,她只是心里委屈罢了。” 许明舒点点头,沈凛姑姑没有家人可以倾诉,身边也没有个能替她说话劝阻她的人。 黎将军常年在外夫妻二人见上一面都难,那些未能得到解决的误会与矛盾积年累月的发酵,最终到了三言两语无法挽回的局面。 许明舒将头枕在自己徐夫人腿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阿娘,沈姑姑为什么那么讨厌邓砚尘呀,难道真是只是因为他是黎叔叔故人之子吗?可我瞧着黎叔叔心里是很喜欢沈姑姑的。” 徐夫人抬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心思倒是多的是。” 紧接着,徐夫人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其实当年你黎叔叔同沈姑姑二人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不然你爹爹也不会极力促成这门婚事。” 那一年,沈国公的女儿嫁给了接连立下几次战功的后起之秀黎,在当时也是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他们之间也是曾有过浓情蜜意的,事情的转变要从沈凛受伤开始说起。 台州交战地,沈凛率领五千将士追击敌寇,却在当时遇见了一个让她十分熟悉的对手。 来人便是杀害她父兄使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沈凛在看清来人时便怒火中烧,失了理智。可敌军将领对沈家枪法十分熟悉,且她一介女流力量终究差距悬殊。最终还是败于其手,自马上重重摔了下来,被马蹄踩断了一条小腿。 许是一家三口接连兵败于同一人,颜面尽失。也许是沈凛重伤在身,此生无法再如从前一般骑马在战场上肆意驰骋,她一生要强,如今却只能困在府里做她从前最厌恶的,后宅大院里万千女人中的一个。 自那以后,她性情大变,不愿意出来抛头露面,也不愿意去接受自己后半生要倚靠别人搀扶的事实。 那几年,黎倒是一有空就急着回家照顾沈凛,从日常康健再到沐浴更衣,细致入微,从未有过抱怨。 他们二人之间互生嫌隙起因是沈凛执意想要个孩子,而黎并不同意。 沈凛出身武将世家,从小到大舞刀弄枪上阵杀敌远比待在闺阁的时候多。 久而久之,身上难免出现一些病痛。 她同黎成亲之后虽然一直用些温和滋补的药调养着身体,但却一直没能有孕。 时间长了,京城里一些流言蜚语便随之多了起来。 沈凛自受伤休养在府中,许是受了那些闲话的影响寻遍名医不顾腿伤想要尽快有孕生养一个孩子。 当时的沈凛基本上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在黎看来当务之急应是尽快养伤,且他觉得当时一个连自己都没办法照顾好的人,何谈孕育子嗣? 多番争吵下夫妻二人陷入冷战,一个外出作战不常回府,一个房门紧闭不愿见人。 再后来,就在这僵化的时间段里,黎从江浙一带找到了流浪在外的邓砚尘,并将他接回自己府中,视若亲子。 许明舒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讲述,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分明都是相互爱着对方的两个人,却走到如今的地步的确是叫人唏嘘不已。 回想自己前世被禁足在东宫,与萧珩相看两相厌,每天掰着指头打发时间的日子,许明舒心里不免对沈家姑姑更为心疼了几分。 她握着母亲的手叹息道:“我以后一定多去府上陪陪沈姑姑,不叫她一个人孤孤单单。阿娘,你同爹爹也多劝导劝导黎叔叔,有矛盾误会就要及时解开啊,找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人实属不易,不然待到日后悔之晚矣!” 徐夫人听见她的话略微惊讶道:“没看出来,我家姑娘竟这般懂事通透,那依你之见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做夫婿啊?” 见许明舒陷入沉默,半晌不语,徐夫人又开口道:“天下男子那样多,舒儿想要什么样的,总要有个大概想法。” 许明舒脑海中再次闪过萧珩的身影,方才脸上还洋溢着的笑容一点点的消散开。 曾几何时,萧珩也对她许诺过永不相负的誓言,可后来她才发现,她与他之间那点情感在他心里根本比不过仇恨与权势。 他可以为了权力极力隐忍迎娶仇人侄女入门,也会为了他的声名,强推她坐上后位。 思索半晌后,许明舒缓缓开口道:“我嫁得这个人他会记得我的喜怒哀乐,时刻将我的话放在心里。我不要嫁一个我爱他比他爱多更多的人,我希望他娶我是因为这个人是我。” 不是宸贵妃的侄女,也不是靖安侯府的嫡女,就仅仅只是她许明舒。 第6章 都说天子脚下,一切事情都逃不过皇帝的耳目。 果不其然,大年初二的晚上,宫里来人传话,皇帝吩咐黎携着邓砚尘明早入宫。 彼时,邓砚尘正同校场一众新兵在一起比赛投壶,分明是寒冬几个少年却都穿得单薄,玩得一片火热。 几轮过后,邓砚尘毫无疑问的又拿了第一名,众少年不服输正欲加赛时,将军府的人来叫邓砚尘回去。 校场离将军府尚且有一段距离,又逢着新年闲来无事,几个少年嚷嚷着送他一程,一路上谈天说地甚是轻松快活。 到达府门时,为首扎着红发带的少年开口道:“邓兄,记得你还欠我们一场比赛啊,明天记得还回来,这次我可不会让着你了!” 其余人跟着笑,打趣道:“真是长了个嘴什么话都敢说,三个你加起来也没邓兄一个人投进去的多!” 邓砚尘俊朗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他挥了挥手同他们作别道:“天晚了,你们也快些回去吧,明天再约。”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啊!” 目送他们走远后,邓砚尘缓缓打开府门动作极为小心,将方才那阵熟悉地欢声笑语关在了门外。 黎常年在边境,府中大多数小厮女使都是沈夫人一手挑选的。他这几日日夜宿在军营,并不清楚沈夫人是否已经回府。 他知道自己出现在沈夫人面前多半是要惹她不快,所以每每回府都是尽量避开人,直奔自己的房间。 夜里,他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 府中一片安静,想来是沈夫人并没有回来。 从前他们夫妻二人也常常起争执,但每每吵完都是回各自的房间里冷战,接连几天未曾回府,这还是第一次。 邓砚尘翻过身,平躺在床榻上枕着自己的双臂,心想,老话说人睡觉认床的确是有道理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头一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门前已经备好了去宫里的马车。 宫阙巍峨,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不知道皇帝此番召黎带上自己入宫是福是祸,但无论是什么,对于处境尴尬的他而言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守卫兵对他们二人进行简单的搜身后,由一名内侍带路,引着他们去往奉天殿南的箭亭,听闻这里一向是众皇子平日里练习射箭的地方。 在一众女使内侍的包围中,邓砚尘透过缝隙看到一抹明黄十二章衮袍的衣角,他低下了头退后半步安静地跟在黎身后。 内侍领着他们二人一路走到皇帝面前,黎携着邓砚尘规矩行礼道:“臣玄甲军黎参见陛下,圣躬金安。” 片刻后,一个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朕安,起来吧。” “难得这几日不必上早朝,朕便想抽时间来看看众皇子们的课业。”光承帝抬手朝前指了指,六七个皇子正握着长弓往草靶子上射箭,场面略显杂乱。 “这几年来盛世太平,不似当年敌寇猖獗内忧外患,安稳的日子享受的多了人的惰性便逐渐与日俱增。你看,如今朕的这几个皇子中竟挑不出一个在骑射上有过人之处的。” 黎拱手道:“陛下治国有方,如今四境安稳将帅兵马充足,自然也不似当年一般紧绷着练习,昼夜不休。况且众皇子年纪尚小,不必急于一时。” 光承帝笑了一声,道:“不小了,今日过来的几位皇子里最小的也有十四岁了......” 说着光承帝朝黎身后望了一眼,问道:“朕记得你的养子也是十几岁的年纪,听闻他这些年一直跟随着你走南闯北,屡立奇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听到皇帝提起邓砚尘,黎心中一沉,随即拱手道:“陛下过誉了,都是些被美化的传言,不可全信。” 他朝邓砚尘挥了挥手,示意他上前道:“砚尘,快过来见过陛下。” 光承帝打量着上前行礼的邓砚尘,少年举止得体,肩颈端正脊背挺直,带着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朝气。 “黎将军不必谦虚,久闻将军骑射过人,你一手带出的孩子自然是差不了的。” 说着,光承帝侧首看向身旁吩咐道:“阿琅,你过来。” 一众皇子中身量最高的那个闻声走过来,躬身道:“父皇。” 来人是中宫嫡出长子,更是皇帝亲封的储君名唤萧琅。 太子萧琅才学过人,自幼得名师教导在儒学上有些很高的造诣。他心怀天下万民,以社稷安危为己任。在协助皇帝为朝政分忧的同时,看顾手足课业。 无论是作为长子,还是长兄他都尽职尽责,在他的操持下多年来皇室一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只可惜这位储君自幼体弱多病,做不得剧烈运动,平日里也是依赖药物养着身子。 就连今日众皇子聚在一起射箭,他也只能是陪在一边看着,无法上场。 他们萧家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皇帝寝宫里至今还悬挂着太|祖皇帝当年打江山时所用的霸王弓,就是为了提醒后世每一位皇帝时刻记得大业艰辛。 是以光承帝虽平日里政务繁忙不能亲自督促众皇子练习,但一直以来都请最好的骑射师傅前来指导。皇帝越是看重此事,便越是对这位在其他方面都挑不出任何问题的太子感到不满。 光承帝面色冷了几分,开口道:“今日黎将军过来,你去叫你弟弟们射几箭来看看,也好让黎将军替朕检查一番他们最近可有长进。” 说着光承帝扭过头看向邓砚尘,“顺便也让朕看看得黎将军一手调教出的孩子,箭术如何?” 邓砚尘领了命,侧首朝面前扎满箭矢的一排排草靶子上望了一眼。 正犹豫时他听见皇帝开口又道,“不需有顾虑,也不必弄虚作假,朕想看的是你的真实能力。” 萧琅领着邓砚尘走向箭亭处,吩咐内侍取了一套新弓具过来,递给邓砚尘。 “久闻玄甲军箭术威名,可我常在宫里未能亲眼见识,今日见了你也算是圆了心愿。” 萧琅语气温和,显得平易近人,但说出的话倒是让邓砚尘倍感惶恐。 他连忙拱手道:“太子殿下抬举,砚尘萤火之光尚且不能代表玄甲军。” 萧琅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见皇长兄带了生人过来,众皇子纷纷回头打量。 京城里的流言蜚语他们也是听过一些的,甚至有传言说这邓砚尘是黎将军同青梅竹马的私生子,瞧着通身的打扮也没有半点富贵人家的模样,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们各个出自皇室,身份尊贵不屑与这种人打交道。 最右边的一位蓝衣皇子眉头紧锁催促道:“皇兄,就别拖延了现在开始吧。” 萧琅笑了笑,轻声安抚道:“四弟方才射了那么久,皇兄这不是怕你累着让你多休息休息吗。” “这种比赛无论再比多少次,我都是第一名!” 说着,这位身着蓝衣的四皇子从箭筒中拿出一只崭新的箭矢,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见状,萧琅叫人清场,一众皇子一次排列开纷纷举起弓箭对准了前方草靶子正中央的红心。 邓砚尘捏着弓绳,余光一直注意着周围。 萧琅不必上场,四皇子萧瑜打头阵,他握紧弓瞄准前方一射,正中草靶中心。 周围宫人内侍一阵喝彩,萧瑜显得十分受用。 然而他脸上的得意尚未显露,位于最后方的靶心上也稳稳地落了一箭。 萧瑜侧首,看清了那只箭的主人,是他眼中那位上不得台面将军府养子邓砚尘。 萧瑜眉头紧皱,最后两箭更是拼尽全力,连靶心都被箭矢所射穿。 反观邓砚尘,最后一箭偏了方位将将搭上红心边缘。 太子萧琅统计完成绩后,众皇子赶在太子递交给皇帝之前纷纷围上来看。 这场比试下来,四皇子萧瑜稳居第一,邓砚尘紧随其后,唯有一人三箭全空显得格外尴尬。 众人看向末尾记着零分人的名字萧珩,发出一阵嗤笑声。 “果然是乡下来的土包子”,“笨得很”,“真是丢人现眼”...... 各种难听的字眼从几位皇子嘴中传出来,邓砚尘不由自主地朝身边看了一眼。 这位名叫萧珩的皇子无论是年纪还是身量都同他差不多,衣着打扮上也比其余几位皇子逊色许多。 没记错的话,从比赛开始到现在,萧珩从未开口说一句话。即使听见身边一众兄弟的嘲讽之声,也仍旧一语不发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的箭矢,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真是笑死我了,七弟你和兄长们说说你这箭是怎么练得,一箭不中也是难得的本事。这种距离,即便是扔也能搭个边吧?” 周围哄笑之声此起彼伏,萧珩像是听不见一般,伸手专注地解着腕带。 衣衫松动之时,邓砚尘目光落在萧珩宽大衣服里若隐若现的肩臂肌肉轮廓上。以及,右手虎口处凸起的老茧。 那样的茧子,他手上也有一个,是常年握弓练枪磨擦所成。 似乎是察觉到有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萧珩侧首同邓砚尘对视,面色肃然,旋即松开衣袖,再次遮盖住了肩臂手腕,背着箭筒转身大步离开。 多年行军打仗的直觉,让邓砚尘一眼看出萧珩那双看向他的,深邃的眼神里掩盖的杀意。 几乎是在一瞬间,邓砚尘意识到,这人是在藏锋。 光承帝接过太子递来的成绩册,淡淡地瞥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皇帝同黎二人心照不宣,最后一箭是邓砚尘有意射偏。 这孩子年纪轻轻握箭的姿势老练标准,拉开弓时的重心更是极稳,在他身上已经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未来优秀武将的模样。 光承帝将手中的册子递给身边内侍,漫不经心道:“君子六艺有射,朕的这些孩子们还是得勤加练习,将来继承大统之人又怎么是一位有短板的君王。” 闻言,侯在一侧太子萧琅低下眼睫,面色愈发苍白了几分。 黎应和道:“皇嗣教导不仅是家事,更是关乎于国事,陛下思虑周全。” “朕先是一国君主,是后宫妃嫔的丈夫,再是他们的父亲,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皆需忧心。为臣者也是一样的,你说是吧黎将军?” 光承帝站起身,一众内侍纷纷迎上前伺候,銮驾候在原地随时准备启程。 他背过身,由内侍伺候着穿好外袍开口道:“沈国公全家为国捐躯,妥善照顾其遗孀及爱女之事既是国事也是你们家事,黎将军朕不管你们夫妻之间有何恩怨误会,许多事还是不要闹得人尽皆知的好。” 第7章 新年一过,京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起来,庭院内的积雪逐渐融化,每每到了晌午艳阳高照竟也不觉得寒冷。 窗前,少女乌黑的长发梳成云髻,上面插着一支精美的明月簪,一身绯红色山茶花袄裙衬得她肤色白皙面若春桃。 沁竹将氅衣轻轻披在许明舒身上,道:“姑娘别在窗前久站,外面天冷,仔细着莫要着凉了。” 许明舒一怔,面前少女的话同前世的记忆相融合,顷刻间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连喘息都变得异常艰难。 “外面天冷,姑娘莫要再让冷风吹着了......” “姑娘精气神瞧着好多了,把这副药喝完,兴许您就能彻底痊愈了。” “侯爷去世已有数月,姑娘您也要仔细着自己的身子。” ...... 沁竹见自家姑娘呆呆地盯着自己,像是通过自己的眼睛在看什么人一般,不解道:“怎么了姑娘?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良久,许明舒方才有所反应,她摇了摇头背过身去。 许明舒相貌上继承了靖安侯,才十三四岁的年纪里就出落的比同龄女儿家高出半个头。 她是小辈中唯一一个姑娘,平日里靖安侯府上下长辈都格外宠着她,就连那位任职于都察院不苟言笑的三叔每每见了她眉眼也舒缓了几分。 自幼在长辈宠爱中长大的她性格开朗骄纵,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模样。 沁竹看着许明舒的侧脸,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总觉得她这几日有些不太一样。 就说今早她刚刚推门进来时,见自家姑娘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边,眼神空洞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沁竹总觉得姑娘这点段时间心事重重不说,身上的气质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分明还是眼前的这个人,却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多了几分沉稳的味道,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沁竹晃了晃头,企图将脑袋中荒唐的念头甩出去,她笑着看向许明舒:“姑娘,你在这坐了好一会儿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许明舒指了指房檐上滑落的雪块,轻声道:“从前只觉得冬日漫长,你看,年一过春天就快来了。” 时至初四,听闻玄甲军营一半将士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行李,兴许她父亲也会很快再次离开家带兵出征。 “姑娘是怕侯爷启程去边境吧?”沁竹笑着道:“不必担心,方才我从前院回来听夫人身边的嬷嬷说,侯爷这次要在家过了十五才动身返程,这下又能陪姑娘和夫人在家多待上一段时间了。” “十五?” 沁竹点点头,“对,嬷嬷就是这么和我说的,应当是错不了,不然午饭时候姑娘亲自问问呢?” 许明舒顿了顿,又问道:“那黎叔叔他们几时启程?” 沁竹思索半晌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应当还是初五吧。” 沈家姑姑尚且还在府上,黎将军便要动身前往边境了,一年到头方才能回来一次,不知怎么得,许明舒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有些不是滋味。 她回过神时,见沁竹站在水盆边不知道擦拭着裙角,看着很是费力。 许明舒看着她的姿势感到有些好笑,便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沁竹有些生气抱怨道:“别提了,不知道哪个不仔细的把油撒在石阶上了,我早上去夫人那寻杜嬷嬷时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险些掉进水池里。” 闻言,许明舒眉头微蹙,思索半晌后开口嘱咐道:“你一会儿叫人过去那边清扫一下,近来天气暖和水池里的冰面也化了若是失足掉进去危险的很。” 沁竹应了声,“好,我这就叫人就去。” “还有!”许明舒叫住她又嘱咐道:“同母亲身边的人尤其是杜嬷嬷她们说一声,这段时间不要从那边经过,即便绕路而行也要时刻仔细着脚下。” 许明舒低下眼睫,叹了口气,“待我一会儿过去也得好生叮嘱下母亲。” 徐夫人早就过了最佳生育的年纪,平日里这一胎养得也是十分仔细。沁竹想自家姑娘这是担心母亲,忙安抚道:“放心吧姑娘,夫人吉人天相,小世子一定会平安降生的。” 许明舒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默念着,但愿如此。 如果能凭借着她前世的记忆帮助母亲免于此难,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姑娘,姑娘?”沁竹见她神情有异,捏着衣袖的指尖关节泛白,不由得轻声唤道。 许明舒回过神来,见院中盛怀已经小跑过来了,朝她道:“姑娘,夫人让小人过来叫您,午饭已经备好了请您过去用饭。” 许明舒应了声,裹紧身上的氅衣道:“走吧。” 她到时,母亲徐夫人正陪在祖母身边讲话。 见她进来老太太喜笑颜开道:“舒儿过来了,快到祖母身边坐。” 老太太姓余,是她已过世的祖父许老侯爷的继室,亦是她父亲的继母。 余老太太出身太师府,自幼饱读诗书,家中三位兄长皆是翰林出身,门阀清贵在京中备受敬仰。老侯爷原配发妻因病去世四年后,她经太后指婚嫁进靖安侯府。 老侯爷常年在外带兵打仗,自她嫁进侯府后将府中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妥善照顾年幼的侯府长子长女,也就是许明舒的父亲许昱朗和姑姑许昱晴。 更是为老侯爷孕育二子,便是许明舒的三叔许昱淮和四叔许昱康。在她的操持下,多年来侯府上下一片祥和,内宅安稳井然有序,父慈子孝,兄妹和睦。 是以,这么多年来许明舒的父亲和姑姑都十分感激她的恩情,更是当做亲生母亲那般孝敬着。 许明舒行了问安礼后,乖巧的坐到祖母身旁。 余老太太往她的碗里面夹了一块糕点,道:“这是祖母的小厨房新做的糕点,特意嘱咐了不要放油和糖调味,只有食物本身的清香,你来尝尝。” 许明舒请咬了一块,入口软糯香甜一点都不似寻常糕点那般腻得慌。 她笑着望向余老太太道:“祖母小厨房做出来的东西果然是最好的!” 余老太太喜笑颜开,又往她碗里加了一块。许明舒正欲再尝时,身下的裙角被人揪了揪,她低头见三叔家的奶团子正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一手拿着糕点吃一手揪着她,眨着大眼睛对她笑。 徐夫人见状将正正拉到自己身边,用帕子擦了擦小孩吃了一脸的油渣道:“是我接正正过来用饭的,你三叔一早就去了都察院,三婶婶忙着理账,我便把这孩子叫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小孩虽被带到徐夫人怀里,但眼神分毫没从许明舒身上离开,看得她心里痒痒伸手在他圆圆的脸上捏了一把。 正正叫了一声,忙抬袖子挡着脸。 许明舒眼尖地看见他衣袖口都是油渍,甚至有些蔓延到臂膀的位置上。 拉过另一只手,也是一样的。 “这是怎么了搞得满身都是油!”许明舒点了点他的小脑袋问道:“跟姐姐说,你是不是去厨房偷吃了?” 正正躲到徐夫人身后,奶声奶气地开口道:“我没有!大姐姐你乱讲!” 余老太太也跟着笑,打趣道:“那你怎么弄了一身的油啊?” 正正想了想,说:“我去玩桶里的水了!” “什么水啊?”许明舒一边给他卷着袖子一边问道。 “阿娘放在仓子里的水,早上有人拎着水去桥边擦地,我也偷偷跟着去了!” 闻言,许明舒动作一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正童言无忌,并不知道桶里面的东西是什么,许明舒联想到沁竹方才无意中提起的摔跤的事,心口一凝。 毕竟跟在姑母宸贵妃在宫里待了几年,又跟在萧珩身边当了一年的太子妃,那些从前她不在意的话和事如今听在许明舒耳中让她更为警觉了几分。 府中荷花池修在母亲院子前,上面修建的石阶小桥是她每日礼佛的必经之处。 前世,就是在初春池水融化时,母亲自佛堂归来脚下不稳摔进荷花池中,大病一场失了腹中胎儿不说,还伤了身子好多年都未曾养回来。 许明舒看着面前正正天真烂漫的脸,心里逐渐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不禁猜想,当年母亲失足落水之事是否背后另有隐情? 许侯爷端着茶水走进来时,正见自家女儿捏着正正的衣袖发愣。他走上前缓缓落座后,开口道:“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许明舒回过神,笑了笑道:“没什么,弟弟蹭了一手的油我给他把袖子卷上去。” 说着,她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故作轻松道:“正正,你告诉姐姐今天早上你去和谁一起玩水了?” 奶团子嚼了嚼口中的糕点,快速咽下去说:“杜嬷嬷!” 许明舒脸上的笑容在嘴边凝固,她努力按捺住自己心里的翻江倒海,“这样啊......” 府中下人已经布好了菜,余老太太笑着道:“好了,难得聚在一起简简单单吃顿家常便饭,快些动筷吧。” 徐夫人抱起正正放到身边的椅子上,应和道:“母亲,慕之这次要在家过了十五再返程呢,还能陪母亲在家多用好几顿饭呢!” 闻言,许明舒喜笑颜开看向自己父亲道:“真的吗,那爹爹岂不是可以在家过团圆节了!” 许侯爷笑着点了点头,“对,都已经安排好了,十六早上再返程。” “慕之许多年不在家中过节了,”余老太太拍了拍徐夫人的手臂,道:“这样,上元佳节府中操办之事我亲自安排,你如今有了身孕就多多休养身子吧。” 徐夫人道了谢后,老太太又多嘱咐了几句。 许明舒低下头,嚼着口中的鱼肉默不作声。 今日之事连同着祖母都是有目共睹的,既然她父亲不急于返程,家中主君尚在府中,有些事最好还是趁现在调查清楚的好。 第8章 午膳过后,徐夫人命厨房准备一份相同的菜肴送去沈凛所在的客房。 这几日化雪,她腿上的旧疾越发疼了起来,再加上前几日一时冲动在靖安侯府上闹得纷纷扬扬,更加不愿出来走动。 许明舒点燃了三炷香,虔诚地朝香案上拜了过去。面前佛堂香烟袅娜,衬得她面容清冷,神色凝重。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许明舒自蒲团上站起身,同来人打了个照面,吓了对方一跳。 杜嬷嬷看清面前的人,捂着心口道:“哎呦,是你啊姑娘,吓了老婆子一跳。” 见许明舒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杜嬷嬷四下打量着又道:“怎么是姑娘在这儿,夫人今天没有过来礼佛吗?” “阿娘今日中午去陪沈家姑姑用饭,我便过来替她上几炷香。” “啊,这样啊...”杜嬷嬷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那今天晚上呢,今天晚上夫人还要过来吗?” “嬷嬷急什么。”许明舒笑了笑,“礼佛这件事,嬷嬷看着比阿娘还要上心呢?” 杜嬷嬷拍了拍手,干笑着道:“老奴这不是担心夫人有孕在身,要时刻在身边伺候着吗。” 许明舒应和道:“嬷嬷有心了。” 见她神色淡如水,杜嬷嬷心中有些恼火。石阶上的油一连刷了好几天了,却因为府中这几日一直有事,徐夫人前来礼佛的次数也比从前少了许多。 眼看着夫人身子一天比一天大,那边的人又时时催促着她,若是拖到胎坐稳了就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了,说不心急也是不可能的。 正在沉思的时候,杜嬷嬷听得许明舒突然道:“嬷嬷在我阿娘身边伺候着也有十几年了吧,我记得小时候您还常常抱着我,给我喂甜汤喝。” 听她这么说杜嬷嬷一愣,想起往事随即看向许明舒的眼神也变得柔软许多。 当年那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出落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时之间,杜嬷嬷心中也有些唏嘘,感慨光阴似箭。 “嬷嬷做事一贯细心,这些年来有您陪在阿娘身边,爹爹在外征战也是放心不少的。” 许明舒伸手牵住杜嬷嬷的衣袖,看着她粗糙生着薄茧的手,又道:“我看嬷嬷也如同看待亲人那般,若是嬷嬷您有什么困难,也可尽管同我亦或者同阿娘提,千万不要委屈着自己。” 闻言杜嬷嬷,心中一暖,眼眶也跟着酸涩了起来。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道:“姑娘这是抬举老奴了。” 此时,杜嬷嬷心中五味杂陈。她在府中伺候着徐夫人这么多年,主仆之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且徐夫人待人宽厚从不苛责下人,对她也是十分信赖。 可凡是人总有软肋,杜嬷嬷有一个混账儿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也就算了,前段时间不知怎么的卷入一场人命案子里,现在已经被官府收押,等候发落。 杜嬷嬷就这么一个儿子,且他冲撞的是个富贵人家,无论如何都是死罪难免。且许侯爷征战在外,徐夫人又在这些事上插不上话,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舍出老脸到三房夫人门前跪着求见。 三房主君许昱淮任职于都察院,且其正室胡氏许诺她,事成之后定会救她儿子脱困。 紧要关头,人终究还是利己。 杜嬷嬷不愿再听许明舒说什么,她的决心多动摇一分,儿子就离死刑近了一分。杜嬷嬷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情绪道:“后院还有一些杂事,老奴就先告退了,姑娘您忙。” 说完,杜嬷嬷快步出了佛堂。 许明舒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面生薄霜。 ... 未时刚过,挂着黎字灯笼的马车停在靖安侯府。 邓砚尘自马车上跳下来,将里面的礼品逐一往下搬。 明日就要启程返回军营,在这之前黎需得妥善解决好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至少,先要虚心道歉将人哄回来。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枕边人是个怎样的人他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为夫者,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是同自己妻子过不去的。 黎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脚迈进侯府大门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在原地有些犹豫地看向邓砚尘。 邓砚尘后退了半步,笑着指了指侯府练武场方向道:“黎叔叔,我过去转转。” 黎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侯府占地面积极大,就连练武场也格外开阔。 邓砚尘到的时候,许侯爷的几个亲卫正在相互打拳。离老远的看见有人过来,众人停下齐齐朝门口张望过来。 待看清来人,为首的那个亲兵挥了挥手,呼喊道:“小邓兄弟,这边!” 邓砚尘几步跑过去,同他对了个拳道:“可以啊长青兄,几日不见这胸肌又健硕了啊!” “哥哥这几日可一刻都没有在练拳上松懈!”亲卫长青伸开双臂得意地展示了几下,又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怎么样,这几日你有没有练枪啊?哎,你这孩子大冷天的就只穿了个单衣?” 说着,长青捏了捏邓砚尘的手,也是一片冰凉。 “不是,你府上...”话说了一半,长青猛地想起这几日由于和黎将军吵架而留宿在侯府的沈夫人,话到嘴边连忙转了个弯说:“你们大营没给你发冬衣吗,冻坏了可怎么着。” 邓砚尘笑了笑,“你不懂,我这是独门秘诀。” 听他这样讲,身边的几个亲卫也凑过来道:“什么独门秘籍,快说来给听听。” “秘籍嘛,就是......” “就是什么啊,别卖关子了!” 邓砚尘有些好笑道:“就是穿得少了对周围的感知就变得明显,哪边有暗箭过来带起的风动我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得到。” 他说完,周围一阵寂静。 片刻后众人不约而同的发起一阵笑声,“开什么玩笑,我当时什么呢,小邓兄弟你这人可真够无聊!” 唯有长青站在原地看了看邓砚尘单薄的衣衫,没有说话。 “小邓兄弟,既然来了就别闲着了,咱们去前面寻枪过来切磋一下吧。” 邓砚尘应了声,抬脚跟着他们去武场挑兵器。 长青将自己的外衣披在邓砚尘身上,轻轻捏了捏他裹着白色绷带的右手腕,道:“就算是想提高警惕,也得先顾及着自己的身体。你还年轻,凡事尽力就好不必急于求成。” 邓砚尘颔首,没有说话。 长青朝前面的一众弟兄们招了招手,呼喊道:“这个时间点徐夫人礼佛,咱们小点声别惊扰了周围的人。” …… 佛堂内,许明舒同自己对弈了两轮后,命人收了棋盘缓缓站起身。 距离杜嬷嬷离开已经有了一个多时辰,来之前她特意叮嘱沁竹先不必清理石阶上的涂油。她想,杜嬷嬷若是听了她的那番话有心悔改,这会儿早就亲自将石阶清理干净。 如果没有... 那今日她就务必借此机会闹得满府上下人尽皆知,将有人意图谋害侯府主母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家贼不除,阖府上下将永无宁日。 只是,总要有个人来促成这件事。 而这个人必须得身份尊贵,不然根本不能引起祖母和父亲重视。 许明舒抬眼看向佛堂,上面的香已经快要燃尽。按照约定,再过一盏茶的时间沁竹就会过来接她回去。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不能再做犹豫。 许明舒从佛堂内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行至院前的荷花池边。正如她猜想的那样,每一层石阶上都覆盖着一层薄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晌午刚过,池水中央已经完全融化开来,只在边缘处还能看见几块浮冰,不必试探就能猜想到必定是冰冷入骨。 许明舒深吸一口气,她一向是怕冷怕疼的。 可若是同前世母亲失去腹中胎儿从此落病,不治而终、父亲返程途中遇袭、侯府落败家破人亡相比,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她都已经是死了一回的人了。 不远处,祖母身边的几个下人正赶过来收集着香灰,用来做院子里花草肥料。 墙外,一抹青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万事俱备,许明舒闭紧双眼踏上石阶,佯装脚底打滑身子一歪,笔直地朝池水中坠落进去。 彼时,沁竹刚刚迈进院内,就见自家姑娘从石桥上掉入水中,水花四射发巨大的响动声。 沁竹一颗心已经被提到嗓子眼,她慌乱地跑上前呼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呐!姑娘落水了!” 她飞奔上前,脚下再次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膝盖磕在石阶上痛出了眼泪,一瞬间的剧痛叫她站也站不起来。 可此时此刻她顾不上自己,只能哭着喊道:“快来人呐!” 许明舒刚一落水,冰冷的池水迅速将她包裹起来,吸走了周身的热气。 她后来学过一些在水中闭气和游水的技巧,求生的欲望使她挣扎着想要往岸上游,可池水远比她想象的冰冷。 刚一下去周身便僵硬难以控制,用尽全力力气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的往下沉。 一时间有些心急,连续呛了几口水,她不禁想,她阿娘当初怀着身孕落入水中该是多么绝望啊。 意识逐渐涣散,许明舒正暗自猜想着外面的人怎么还没动静,耳边听到一阵落水的响动声。 有人来救她了! 许明舒吃力地在水中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邓砚尘那双明亮的眼和高挺的鼻梁。 邓砚尘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带着她往上游。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拥着靠近岸边。 脚下刚一站稳,邓砚尘将她背在身上朝院子里飞奔。 许明舒靠在邓砚尘背上,他们二人周身皆是在不停地滴着水。迷迷糊糊间,她睁开眼看向邓砚尘棱角分明的侧脸,哑着嗓子道:“我想起来了......” 邓砚尘没听清,侧首问:“什么?” “从前,你也是这样救过我的......” 第9章 被冷池里的水这么一泡,倒是让许明舒想起了些在记忆深处,一直以来模糊不清的事情。 其实前世,在她同萧珩成亲之前,她和邓砚尘还是见过一次的。 当时正值盛夏,烈日悬挂于苍穹之上,林间蝉鸣声阵阵。 许明舒晃动着手中的团扇坐在亭子里乘凉,一边吃着冰镇的梅子,一边看着府中女使小厮来来往往。 今日是沈国公夫人的七十岁的寿宴,由沈国公的爱女沈凛同其夫婿黎一起操办。 因着国公府满门忠烈,在朝中声望极高,此次寿宴就连皇后都携皇家一众子嗣亲自到场,更不用说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的人家。 前院和后花园乌泱泱的都是人,官宦勋爵人家更是借着这个机会带着家中适龄的姑娘公子出来相看一番。 妇人多得地方家长里短欢声笑语便格外的多,许明舒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更不喜欢看着那些根本没怎么见过的夫人们拉着她一同赞扬,以此来奉承她父亲母亲。 她趁着没人注意,同沁竹一起抱着两盘果子寻了个偏僻的位置躲清闲。 临近晌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许明舒皱着眉手中的团扇一直扇个不停,却也只觉得吹过来的风都是泛着热气的。 她伸手进盘中欲再拿一颗冰梅子,手指却径直地碰到了盘底。她低下头看了看,方才还满满当当的盘子不知何时变得空空如也。 她有些生气地扔了手中的团扇,抱怨道:“这鬼天气我都快要被蒸熟了!” 沁竹坐靠着亭柱坐着,听她开口转过头来笑道:“心静自然凉,姑娘你今天怎么如此烦躁?” 被人说中了心事,许明舒瘪了瘪嘴。 她的确是心情不好,但她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因为是什么。 或许是这几日写给萧珩的信都没得到回应,亦或许是明明今日萧珩会随着一众皇子公主来为沈国公夫人贺寿,此时人应当就在前厅,可过去这么久了半点也没有来寻她的意思。 为了今日赴宴,许明舒一大早就起床梳洗打扮,此时此刻她同沁竹主仆二人坐在这里望天,只觉得倍感烦躁,看哪里都觉得不顺眼。 思来想去许明舒依旧嘴硬道:“起太早了,我又热又困。” 沁竹站起身,收了石桌上的盘子道:“那我再去给姑娘盛一碗冰梅子。” 许明舒点点头,目送沁竹从小路离开后,只觉得没人陪她说话好像更困倦了些。 左右四下无人,她朝身后的椅背靠了过去,用手帕蒙着双眼遮挡住亮光后,仰面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真的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时,依稀听见身边响起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许明舒误以为是沁竹,便没有动作懒洋洋地继续靠着。 半晌,没等到对方说话,许明舒意识逐渐清醒了些,开口道:“这么快回来了?” 身边人还是没有做声。 这丫头是受人欺负了?许明舒心想。 她坐起身一手摘了眼上的帕子,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地她睁不开眼睛,模模糊糊间看到一个身形修长的黑衣青年正站在自己面前。 视线逐渐清晰后,她看清了来人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眉眼明俊,鼻梁高挺,是邓砚尘。 不知道是不是许明舒的错觉,她觉得今日的邓砚尘有些反常,眼眶也泛着淡淡的红。 “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个话吓我一跳。” 邓砚尘又盯着她看了片刻,方才错开目光道:“路过,正好看见你在这休息。” 许明舒点点头,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朝四周打量着,心想沁竹这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这次你在京城留得时间还挺久的,怎么都不来找......”话说了一半,许明舒顿住了。 她本想问他怎么不过来找她玩,突然间想起前一段时间他从边境回来去寻她时,他们刚因为萧珩的事大吵了一架。 许明舒当时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字字诛他的心。其实那些话刚一说出口她便后悔了,尤其是看见邓砚尘脸上一瞬间的落寞,许明舒指尖狠狠地插进手心里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可尚未等她鼓起勇气道歉,邓砚尘便捡起被她摔碎的明月簪转身离开了。 自那次争吵后,好长一段时间许明舒都没有再看到他。 新旧愧疚在她心里混杂着,许明舒抿了抿嘴站起身,犹豫道:“那个,我有话想和你说。” 邓砚尘认真地看着她,没有开口,他在等她的下文。 “之前的事,对不起啊,我一时生气口不择言,其实我也不是有心的......” 许明舒断断续续地说完话,低下了头没敢看邓砚尘脸上的神情。 她揪着自己的裙角,没能得到他回答,她竟有些紧张不安。 良久后,她听见邓砚尘清朗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同我之见不必说对不起。” 在他心里,无论他的姑娘做什么,都不过是耍些女儿家的小脾气,他都会纵容着她。 她对他,也无需说对不起。 闻言,许明舒抬起头,明艳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父亲提起玄甲军又要不日启程的消息。 她看向邓砚尘问道:“这次什么时候返回边境?” “就这几日了。” “这样啊......”不知怎么的,许明舒感到有些遗憾,他们才刚刚缓和了关系,他便又要离开京城。 抬眼时,许明舒好似看见邓砚尘薄唇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于是她歪了歪头问道:“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邓砚尘沉默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决心嫁给萧珩了吗?” 同样地问题反反复复,许明舒甚至已经能猜到他后续会说什么,有些不高兴的点了点头。 出乎她意料的是,邓砚尘在看见她点头后底下眼睫,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说。 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是将一个金黄色的东西不动声色地藏进了衣袖里。 尚未等许明舒看清是什么,就听见他道,“那祝你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他今日神色实在是有些古怪,许明舒不禁多看了几眼,正欲开口时,听见身后一阵尖锐的女声响起。 “哟,这不是许姑娘吗?我说怎么到处都寻不见你,原来搁这儿会情郎来了?” 来人是宫里刘贵妃的女儿,成佳公主。 刘贵妃孕育二子一女,自认为于皇家养育子嗣功劳颇深,一直将备受恩宠的宸贵妃许昱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的子女更是骄纵任性时常对许明舒和她姑母出言不逊。 成佳公主上前几步盯着邓砚尘看了看,少年脊背挺拔丰神俊朗,气质出众。 她虽身在宫里,但这几年没少听见过邓砚尘的名字。 传言他十五岁带兵,十七岁挂帅,少年英才天赋异禀。 只可惜,天资再高,论起出身来,不过是个丧家之犬罢了。 “我当是谁呢。”成佳公主掩面笑了笑,一手指着邓砚尘,一手指着前院道:“一个旧情人之子,一个歌妓生的孽障,许明舒,说你怎么总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混在一起啊,难不成是有什么癖好吗?” 许明舒本不屑理她,可她这一句话,连着萧珩和邓砚尘都骂了进去,她一向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姑娘,直接几步上前朝着成佳公主那张洋洋得意的脸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成佳公主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打人,一时间头顶的钗环都被打歪了,她惊讶地捂着脸看向许明舒,恶狠狠地道:“你敢打我!” 许明舒冷笑着看向她:“打的就是你,你也十几岁的人了,当知道出门在外不说人话是要挨打的,既然没人替你长这个见识,那我大发慈悲做这第一个人吧。” “我可是公主!是父皇亲封的成佳公主。” 许明舒看着暴怒的她没有丝毫胆怯:“你大可去皇后娘娘身边告我的状,切记把你的原话一字一句的说一遍。毕竟人我也打了娘娘若是罚我,我也认了,只是你会不会再挨一顿打那可就不好说了。” 话音未落,成佳公主方才脸上的得意被委屈所取代,她捂着脸眼泪在眼圈打着转,却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 许明舒看着她这幅模样只觉得烦,她走近邓砚尘身边道:“出来的太久了,我要回去找阿娘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待返程日子确定后告诉我一声,我和阿娘一起送你们一程。” 邓砚尘点点头,在看着许明舒离开后,自己也朝着反方向走去,留下成佳公主一人尴尬地站在原地。 谁知刚走开没多久,邓砚尘听见身后一阵水花迸溅的声音,猛地回头见成佳公主站在桥上得意地笑出声。 而湖中央,一抹象牙白色的身影正在吃力的挣扎着。 几乎是一瞬间,邓砚尘没有做任何犹豫地跳入湖中朝着许明舒游过去。 她不会水,更不知道如何在水中自救,越是扑腾着呛入口鼻的水越发的多。 邓砚尘赶到她身边时,她几乎已经快失去了意识,身体一直往下沉着。 此时他顾及不上其他,紧紧抱着许明舒纤细的腰身往岸上游。 怀里的姑娘奄奄一息,邓砚尘背着她游上了岸将她拥在怀里不断按压着胸口,企图将呛进去的水挤压出来。 萧珩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场景,许明舒面色苍白的躺在邓砚尘怀里,二人周身皆是被水所浸湿。 许明舒象牙白色的长衫打湿后变得有几分透明,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少女较好的身形。 萧珩怒火中烧几步上前,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在许明舒身上,不由分说的将她从邓砚尘怀里抱了出来,吼道:“滚开!” 他打横抱起许明舒,大步朝后院走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邓砚尘站在原地久久不曾离开。 同萧珩相比,他没有守在她身边的资格。 第10章 像是做了一段很长的梦,许明舒醒来时只觉得眼前昏昏暗暗,萧珩、邓砚尘、成佳公主等许多人的脸在她眼前打转。 许明舒感到一阵阵头疼,痛苦地皱起了眉。 她抬起手按了按眼角,谁知稍有动作,便惊动了屋里守着的人。 徐夫人走到她身边低声询问道:“舒儿醒了,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许明舒睁开眼,见母亲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内心安稳了不少。 屋内四周亮堂堂的,她左右打量了一圈后突然坐起身,急切地拉着徐夫人手臂问:“阿娘,现在几时了,我睡了多久了?” “快到午时了,”徐夫人伸手在她额头上试探了下|体温,“还好没有发热,睡了一整天了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小厨房先端点甜汤过来喝?” “睡了一整天了...”许明舒呆呆地念着母亲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问道:“今天是初五了吗?邓砚尘呢,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徐夫人摇了摇头,“他生了病,再加上府中有些事尚未处理,皇帝准许你黎叔叔可在京多留十日,届时再同你父亲一起返程。” 得知邓砚尘尚未离开,许明舒这才松了口气,可悬着的心一直未曾放下,继续问道:“他也病了吗?是不是因为落水?” 记忆里,邓砚尘永远都是身体康健一副不畏严寒意气风发的模样,深冬腊月里穿着单衣在京城里晃悠。 少年身上像是长着火炉,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觉得寒冷。 提起这个,徐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感到有些羞愧。 当时府中小厮前来禀报他们许明舒落水的消息后,满府上下都慌忙地往后院赶,急着去看望许明舒。 待他们到时,见邓砚尘背着浑身湿透已经昏厥的许明舒,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跑。 徐夫人心急如焚,帮着许侯爷将女儿安置在屋里,吩咐下人赶紧去请大夫来医治。 池水冰冷想来是冻得狠了,许明舒在昏迷中还瑟瑟发抖,徐夫人站在一旁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待到大夫仔细检查确认无事后,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亲卫长青扶着磕伤的沁竹进来,也借着机会给沁竹膝盖上的伤开了些涂抹的膏药。 她双膝上有些大片的青紫,裤腿挽起时看得甚是骇人。 武场位于佛堂西侧的不远处,幸好邓砚尘耳聪目明,第一时间听到呼喊声,他们这才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许侯爷简单询问了事情经过,从沁竹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些许端倪,他低头看了看沁竹裙角的污渍,又拿起许明舒的鞋底仔细查看了一番。 虽是一语未发,屋内众人从他凝重的神情上也猜想到,这兴许并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落水。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正凝重时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邓砚尘走到进屋内,将一把用手帕包着的混合着油渍和泥土的刷子,递到许侯爷面前。 “池边的树下找到的,和石阶上涂抹物基本一致。” 他的话简短,却格外有深意。午膳时三房家中正正的一小段插曲,此刻在房内众人心里渐生疑虑。 徐夫人抬眼看向身边的许侯爷,似乎是犹豫着想询问些什么,许侯爷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做声。 毕竟许侯爷同三房不是一母同胞,有些事在尚未查明真相前,他不好冒然行事,恐伤了多年来维系住的兄弟情分。 “深宅大院暗箭伤人的事多了去了,从前我家里那群姨娘们玩起阴谋诡计来堪比孙子兵法......” 沈凛在黎的搀扶下缓慢挪进了门,他们夫妻二人听见府中动静后便也急着过来看看许明舒情况如何,正巧刚一进院便将邓砚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沈凛在给余老太太行过礼后,在侧边的椅子上落座,她看向许侯爷神色冷峻道:“明舒年岁小正是身体康健的时候,若是换了旁人,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脱险了。侯爷,恕我直言,此事无论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都必须查得清清楚楚不可纵容。世家大族,往往可都是从里头开始败坏的。” 她话音刚落,坐在主位的余老太太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来人。” 门外候着的老嬷嬷闻声走进来,等候余老太太指示。 “速去都察院请三郎回来,就说我病了叫他多告假几天。” 许侯爷站起身,道:“母亲这事就不必劳烦您......” 余老太太制止了他的的话缓缓站起身,径直走到许侯爷面前,从他手中拿过了那手帕中包着的油刷。 “你夫人怀着身孕不可伤神,舒儿又尚在昏迷之中,你是家中主君自当在她们身边多多陪伴才是。既是内宅之事,我身为这宅子里的一把老骨头,交由我来处理再合适不过了。” 说到这儿,余老太太颇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当然,要是大郎信得过我这个母亲的话。” 许侯爷连忙道:“母亲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没有母亲这么多年悉心照顾哪里有我们兄妹今天。” “母亲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余老太太拍了拍许昱朗的手,对自己身边的嬷嬷再次嘱咐道:“再叫人过去将府中各个门口把守住,只许进不许出,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说着她扭过头看向沈凛和黎,微笑道:“让凛凛和将军看笑话了,若是不嫌弃今日便在府上再多留一日吧,也好一同做个见证。” 黎拱手上前正欲开口说几句客套话时,只听见身后似乎是有重物坠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众人回头一看,一直沉默地靠在门栏处的邓砚尘晕倒在地,他方才站着的地面之上已经积了一小滩水渍。 此时此刻,屋内中人方才想起,邓砚尘跳入冰冷的池水中将许明舒救了出来,一路护送至后院,他浑身上下也同样没有一处干着的地方。又站在门口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方才大家都紧张着许明舒,竟将邓砚尘忘在脑后。 许侯爷快步上前,将邓砚尘扶了起来。 邓砚尘周身烫的吓人,额头处不停地往外冒着冷汗,俊朗的眉眼紧紧皱着像是极力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将人同样扶去偏房安置后,脱下邓砚尘湿透了的外衣,许侯爷惊讶地发现他不仅只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浑身上下更是没一块好地方。 胸上,背上,青的青紫的紫,右手右臂上更是缠着厚厚的绷带,系得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在往外渗着血。 许侯爷诧异地看向黎,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搞的一身伤?” 黎此时也是一头雾水,邓砚尘日夜留在校场平日里都是和一众玄甲军将士们在一起,也是昨日在自己要求下邓砚尘方才回府中住了一宿。 至于他平日在校场都做些什么,这些伤时怎么来的,黎也不知道。 唯有一点,黎心里很清楚,邓砚尘不愿意回府是想尽量减少沈凛看见他的机会,他们夫妻二人难得团聚,终归还是不想一见面就要为些陈年往事吵个不停。 一边是心爱的妻子,一边是故人之子。 时间长了,其实黎自己心里也是不太愿意让邓砚尘同沈凛二人有碰面的机会,而邓砚尘的懂事,就在他们眼中变成了理所当然。 久而久之,他空有一个养父之名,却半分没尽到一个作为养父的责任。 军中御下森严,断然不会出现欺凌之事。且邓砚尘虽年纪小,在玄甲军中人缘却极好,无论是年长些的老将,还是新兵都很喜欢他。 许侯爷叫人带着令牌,寻几个平日里和邓砚尘相处时间久的亲卫前来问话。 一番询问方才得知,邓砚尘自入军营后,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除却吃饭时间外,不是在练枪就是在读兵书。常年没日没夜的练习使他握着长枪的手生满了一层薄茧,一年四季总是渗着铁气的干燥。 他总是在身上绑着各种大小的沙袋,以此来增加枪身和抬起双臂的力量,时间长了身上各种青紫勒痕新旧交加。 单薄的衣裳,可以助他更好的感知周围的风动,以此来练习更为灵敏的躲避动作。 这世间从来没有人可以仰仗着天资优越风光一辈子,有的都只是一刻都不敢松懈的努力,和强于旁人的意志力。 许侯爷看向床榻上仰面躺着的少年,自他被黎接近京城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却早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臂膀紧实有力,十四五岁的年纪里却已经具备了一个成年人的力量。 许侯爷头一次发现,原来到了这个相对安逸的时代,在这些只会贪图享乐的年轻人中,还能有这样一个意志坚韧如苍松劲柏般的少年。 第11章 靖安侯府的小厮急急忙忙出门,将尚在都察院处理公务的许昱淮请了回来。 母亲余老太太身体一向康健,且许昱淮昨日还陪伴老人家用了晚膳,多年来查案审讯的养成的警惕让他意识到兴许是府中有要事发生,还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许昱淮连忙吩咐人套了马车回府,从一脚踏入府门起,就明显的发觉府中气氛不对。 正准备去见他母亲余老太太时,经过偏院听见一阵熟悉又尖锐的女声:“你们这是诬蔑!无恩无怨我为什么要去害人!” 闻声,许昱淮本就毫无表情的面容上渐生冰冷。 许昱淮侧首看了看身边一直偷偷往里张望的小厮,那小厮面上一红,忙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他掀起厚重的门帘走了进去,屋内,余老太太端坐在主位之上,脚下跪着两位仆人,身旁站着一位身着墨绿色外衫,面容苍白略显慌恐的女人,正是他的正妻胡氏。 许昱淮目不斜视,径直朝余老太太面前走去,行礼道:“给母亲请安。” “回来了...”余老太太点点头,她抬了抬手示意身边服侍的孙嬷嬷道:“去把侯爷夫妇二人请来。” 孙嬷嬷领了命,麻利地转身朝着许明舒的院中走去。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余老太太看向许昱淮缓缓开口道:“今日我谎称病重叫人请你回来,是想让你也一同在场听我问话,也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得清清楚楚。” 闻言,胡氏慌了神,连忙上前扯住余老太太的衣角哀求道:“母亲!母亲!有什么是我们一家人私下解决不好吗,既然郎君也已经回来了,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媳妇知道错了,母亲您要打要罚媳妇都没意见,说到底咱们才是血浓于水一家人啊!” 余老太太低头看着面前声泪俱下的儿媳胡氏,柔声道:“三郎和四郎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你同三郎的婚事当年也是我一手促成的,这满府上下除了大郎和他夫人皆是我的骨肉至亲,你做出这样的事,让我这做继母的如何同大郎交代,如何同徐氏母女交代,又如何同死去的老侯爷交代?” 胡氏见求老太太无望,转过身一路膝行至许昱淮脚下,哀求道:“郎君,郎君你救救我,你我夫妻这么多年,这次我真的是一时糊涂......” “你也不必去求他,”余老太太打断她,厉声道:“他才刚回来尚不知来龙去脉,你求他也是无用。” 话音刚落,门外小厮禀报道:“侯爷夫人来了。” 说着,许侯爷挽着受到惊吓的夫人徐氏缓缓走进了门。 许昱淮同他们夫妇二人行过一个平辈礼后,余老太太招了招手示意徐夫人到她身边来坐。 方才沈凛的一番话听得徐夫人心神不宁,此刻神色显得极为不安,许侯爷坐在她身边隐在衣袖里的手一直紧紧握着她,不断安抚着。 “既然人都到齐了,杜嬷嬷,你把你知道的当着大家的面一字一句的说清楚,不得欺瞒。” 一旁跪着的杜嬷嬷闻声抬起头,瑟瑟发抖道:“年前老奴家中那不争气儿子失手伤人被官府抓了起来,偏偏打伤了的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那家有权有势一番添油加醋地辩白后,老奴的儿子便被定了个死刑......” 话讲到这里,杜嬷嬷抬头心虚地看了身旁的胡氏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余老太太催促道:“你不必看她脸色,只一五一十交代便好。” 杜嬷嬷重新低下了头,接着道:“老奴就这么一个儿子,听闻消息后心急如焚一时间走投无路时,想起三爷任职于都察院,便想向三夫人求求情,救我儿一命。” “当时三夫人听闻老奴的来意,的确答应了老奴的请求,只是两日后她身边的翠柳姑娘带过话来给老奴,叫老奴日日提着棕油桶去大夫人礼佛途径的石桥上涂抹。她说...她说......” “她说什么?”许昱淮冷着脸打断道。 “三夫人她说,侯爷和夫人没有嫡子,倘若大夫人这一胎没坐稳,以她的年龄必然是不会再有孕,将来侯府继承人就会轮到三房,轮到她的儿子头上。” 一语激起千成浪,闻言徐夫人惊恐地站起身看向胡氏,道:“嘉禾,我自问做长嫂这么多年从未有得罪过你的地方,你何苦这般害我?” 说着,徐夫人声泪俱下颤抖道:“你可知我盼这个孩子盼了多久...自我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以来,多少人笑话我是老蚌生珠,这些我都不怕,我就是想留下这个孩子。 “我从不奢望腹中胎儿究竟是不是男孩,我只想着这孩子能平平安安降生。他只是个尚未降生的孩子,又挡不了你的路,你何苦这样害他啊!” 许侯爷将哭得声嘶力竭的徐夫人揽在怀里,看向余老太太道:“母亲,夫人她情绪不稳,我先送她回去了。” “杜嬷嬷在我夫人身边服侍了多年,无论是何苦衷做出此等谋害主人之事皆是不可原谅。既然三弟回来了,那就请你替兄长清理门户,严惩恶奴警示府中上下。” 许昱淮拱手道:“兄长放心,昱淮定然不会徇私枉法。” 事情既然已经调查清楚了,又有他这个任职于都察院有些明辨正枉,铁面如山的三弟在。 如何处置府中恶仆和弟媳,他这个做长兄点到为止即可,直接插手恐惹得家宅不宁。 许侯爷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徐夫人走出院中。 余老太太看了看地上瑟瑟发抖的杜嬷嬷,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胡氏,缓缓起身开口道:“我要问的事情已经问清楚了,至于之后如何处理,就看你自己了。” 众人接连离开后,胡氏看着背过身一语未发的许昱淮,心中生起阵阵不安。 事到如今她方才意识到,没有人能就得了她了,就连她的枕边人现在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处置自己。 她夫君自幼就是个冷峻的性子,办起事来说一不二,成亲这几年虽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但她也明白真的遇见问题时,就连枕边人他都不会去维护。 在他眼里,一切事情非黑即白,只有礼仪正法。 胡氏瘫在地上,放弃了再向他求情的念头,安静地等待他这位都察院御史的审判。 良久后,她听见他开口道:“来人。” “罪妻胡氏意图谋害长嫂,十恶不赦,待草拟休书依律杖责后,送回本家。” 胡氏跌坐在地上,忽然笑了起来。 “想我嫁与你时,那你不过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书生,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领兵作战接过老侯爷的长枪,又没个长子之位能继承侯府。这般尴尬的处境,难道我为自己,为我的儿子好生打算一番也有错吗?” 许昱淮叹了口气,“我知当年你是低嫁,是你抬举我,所以这些年我夜以继日就为能出人头地,好让你在人前风光。” 他看向妻子胡氏,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怒意,“一个都察院御史夫人的头衔还不够吗,这样和睦的生活还不能让你满足吗,一定要为着些爵位头衔闹得家宅不宁吗?你在后宅过着安逸的生活,可知这些年母亲和长兄长嫂操持着府中上下,维系着家庭和睦,又付出了多少,隐忍了多少,这些你有想过吗?” “你没有,从始至终,你想着的只有你自己。” 许昱淮转过身,背朝她道:“休书不久后会递交到你手上,我还要去看望明舒。她是侯府嫡女,连陛下都有心当做未来太子妃培养的人,若是事情闹到宫里,今日掌刑的人兴许就是大内了。” ... 窗外积雪融化,水滴自房檐落在廊下的石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许明舒推开门,见邓砚尘仰面躺在床榻上,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听府中大夫说,他身上练功留下的伤口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又泡了水吹了冷风引起炎症来,才一直发高热昏迷不醒。 一觉醒来,想起了前世被她忽略掉的许多细枝末节。 原来两辈子,每每在她需要时,都只有邓砚尘能出现在她面前,不辞辛苦,不问原因。 即便是在靖安侯府深陷泥潭,无人敢靠近时,也只有邓砚尘默默地接过她父亲手中的长枪,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战役,只为保住许家一手带出的玄甲军多年积攒的名声。 许明舒轻轻上前,拉起邓砚尘放在被子外的手。 那双手极为干燥,上面还有着一层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糙。可他的手生的却极为好看,手指修长挽剑花时流畅灵动,再配上他明俊的脸看着甚是肆意潇洒。 许明舒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动作间,邓砚尘的眉眼微微皱起,似乎对周围有所感知。 许明舒放轻了动作,盯着邓砚尘的脸看了许久,直到他眉目一点点的舒展开来。 有一个念头在她心里不断清晰,她想,自己能有个重新再认识邓砚尘的机会。 去了解他的喜怒哀乐,了解他的理想与志愿,去做他人生里不可或缺的那一个人。 第12章 萧珩晨起时,透过有些破旧风化的窗户,见母亲程贵人正坐在院前的石桌上打磨着什么。 他整理好自己的外衣起身将房间内的炭火拢了拢,推开门走向程贵人。 “阿娘。” 闻声,程贵人扭头看向他,一双杏眼含笑道:“起来了。” 萧珩看清她手中打磨着的像是扳指一样的东西,叹了口气道:“外面还冷,阿娘别在这儿久坐了,扳指我还有一个暂时不需要新的。” 程贵人笑了笑,伸手摸干净扳指上打磨的细碎粉末,“前几日就见你的扳指磨得不成样子,你每日练箭时间长,再带下去恐伤了手指筋骨。” “阿娘,以后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无须你亲自操劳。” 程贵人将手中的扳指清理干净后,交到萧珩手上,语重心长道:“我儿争气,平日里刻苦努力从不曾有所松懈,当娘的帮不到你什么,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萧珩握着手中温热的扳指看了许久,方才开口道:“阿娘放心,不会再用太久的日子,我定能让您摆脱此困境,风风光光的走出这幽宫中去。” 程贵人摸了摸他的头发,初入幽宫时也曾觉得日子漫长难捱,如今一转眼竟然也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如今也高出自己大半个头来。 看着面前日益长大的萧珩,程贵人动容道:“阿娘这一生从不曾奢望什么,只要你我母子二人能平安顺遂,阿娘能看着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那就足够了。” 萧珩握紧手中的扳指,按压进掌心里的痛感不断地提醒着他,要快些,要再快一些。 只有更快的变强,他才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才能让母亲摆脱幽宫禁足,过上安稳享福的日子。 见他半晌不说话,程贵人收回了手柔声道:“好了,不是还要去练功吗,不早了快些过去吧。” 萧珩点点头,自门前取过简易的箭筒,同程贵人作别后径直走了出去。 目送他离开后,程贵人回到房间内拿出针线缝补着衣衫。 少年人个子窜的快,身上的里衣才没过几个月就袖口就短了一大截。她这几日在宫中绣了许多精致的帕子与荷包,待到了日落宫门快要关闭时,将这些东西交给一位同乡的小太监,叫他帮忙出去卖掉换些银钱。 如此一来,便能赶在春天到来前给萧珩置办几身新衣服。 想起儿子日益健硕的身材和出挑的相貌,程贵人有时候也会幻想着他将来能娶一位温柔贤淑的女子进门。 这女子无须有优越的出身和家世,只要萧珩喜欢,夫妻恩爱能彼此相伴一生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思及至此,程贵人对未来愈发有了期待,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初入宫墙禁锢于幽宫时,失意落寞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就有了寄托和希冀,想要看着萧珩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万事顺遂。 萧珩不在的时间里,程贵人几乎一直都在做些缝补刺绣的手工活来打发时间。 日落时分时,程贵人听见宫门处有些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她猜想是是同乡的小太监过来拿绣品,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迎了出去。 门推来时,同来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见了她松垮的面皮上换上一抹虚假的笑意,夹着嗓子开口道:“咱家给程贵人请安了。” 来人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初次入宫时程贵人曾见过几面,后来她同皇帝矛盾僵化时,也是这位内侍派人将她和孩子送到此地。 程贵人看着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小太监,其中一位双手举着的托盘里放着酒壶,另一个则是托着层层叠好的七尺白绫。 刹那间,慌恐占据了她的神经。 她倒退了几步,道:“你们要做什么?是陛下让你们过来的吗?我做了什么事叫陛下这般容不下我?” 年长的高内侍并没有理会面前女人的歇斯底里,他笑着看着她开口道:“程贵人莫慌,咱家这次来是带着陛下的恩典过来的,陛下是替你们母子寻一条可靠的出路啊!” 程贵人看着他,眼中尽是恐惧与不解。 高公公缓缓开口道:“程贵人,你当知道满宫里最受陛下重视的便是宸贵妃。你也应该知道你一个歌妓出身,能做皇帝的女人为皇室孕育子嗣究竟是因为什么。” 程贵人因恐惧瞪大的双眼中,映出高公公的面容,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提起那段她不愿回首的陈年旧事。 “因为贵人你,容貌有三分像宸贵妃娘娘啊......” 像宸贵妃娘娘啊...... 那是她被接进皇宫侍奉皇帝的理由,更是她困在这宫门半生不得随意出入的原因。 她一介歌妓,因着模样上有与皇帝当时那位得不到的心上人极为相似,才一跃成为宫里的贵人,享受着帝王的宠爱和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那时的她在不明真相时,也曾误以为自己是像话本子里那样漂泊半生,最终找到了真命天子。 可这一切在真正的宸贵妃被迎进宫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皇帝处置了身边所有同她有过交集的人,更是将她禁足在冷宫里不得随意出入。 几年的朝夕相对,根本不值得皇帝动容。她只是一个能慰藉消除他相思寂寞的替身,这些年他透过她的眼睛,都在看着那个他得不到的人。 程贵人哭过,闹过,绝望地歇斯底里过。 可那位站在高位的帝王已经不会在分任何一个眼神给她。 贪慕荣华,误入宫墙,最终作茧自缚。 后来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抱着年幼的儿子住进幽宫一住就是十年。 本以为母子相依为命,日子虽苦但也乐得自。如今看来,皇帝还是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我困在这宫里十年未曾踏出一步,更不曾与宸贵妃娘娘有过交集,即使这样陛下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高公公摇了摇头,缓缓道:“贵人您误会了,陛下这是替你们母子寻一个出路。” “一个歌妓生出来的皇子,能有什么未来可谈,无缘皇位不说日后其他皇子登基了更不会认可他这个手足,七皇子殿下跟着您,只会被您拖累成个废人。咱家想着为母者没人不盼着孩子好,这点子事程贵人不会想不通吧?” 他围着跌坐在地上的程贵人晃了几圈,接着道:“如今满宫里出身高贵却没有子嗣的只有宸贵妃娘娘一人,七皇子殿下若是认了她做母亲,有陛下的宠爱,和靖安侯府在背后做支撑,他日荣登大宝也是易如反掌啊!” 宸贵妃因伤病坏了身子入宫多年不曾有孕这件事,程贵人虽身处幽宫也是听来往的小太监们提起过的。 只是可笑,皇帝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便寻了她做排解相思寂寞的玩物。如今他心爱的女人不能诞下子嗣备受争议时,又要拿她的孩子去堵悠悠之口。 她这一生,说到底唯有多余罢了。 高公公将身后小太监的手往前推了推,拿起酒杯端到程贵人面前道:“七皇子萧珩生母因病暴毙而亡,陛下体恤其年少丧母将其交由宸贵妃许氏抚养。” “程贵人,领旨谢恩吧。” 酉时三刻,日落西沉。 萧珩拾起地上七零八落的箭矢,连同着被磨损和断裂的一部分一并仔细装好,放进随身携带的箭筒中。 夕阳映照在他如刀斧般雕刻的侧颜上,暖橘色的光让他眉目间凌厉硬朗的线条柔和了几分,一贯少年老成的脸也有了几分青涩的模样。 穿过箭亭后一路向西行,约莫走上半炷香的时间,方才到达他与母亲程贵人所住的破旧宫殿。 刚一拐出宫道,萧珩便见气氛隐隐有些不对。 宫门大开着,像是有什么人到访。 可他与母亲住在这里十年来都鲜少有人过来,即便来人也不会如此敞开着宫门。 他心中顿时生起一阵恐慌,丢了背上的箭筒大步朝宫门迈进去。 程贵人饮了壶中的毒酒,毒发的过程漫长且痛苦,她倒在地上口中不断地呕出黑红色的血块,直至逐渐失去了呼吸。 因着皇帝交代,高公公一行人需得见人咽气后秘密处理,不叫任何人发现。 未曾想正准备用草席子将人裹起来时,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声。 “阿娘!阿娘!” 高公公猛地回头,见七皇子萧珩正朝着屋内扑过来,连忙厉声道:“拦住他!” 七八个太监和侍卫扑向萧珩,身影晃动间他看见自己母亲倒在地上,身下的衣衫被血液浸染。 “阿娘,阿娘你怎么了!你们对我阿娘做了什么!” 萧珩拼命挣扎,奈何他一个少年人的身量根本架不住周围人的阻拦。 高公公没成想萧珩会这会儿回来,忙挥了挥手示意身边人赶紧将程贵人尸身处理了。 “殿下,程贵人旧疾复发已经暴毙了,奴婢们过来给她办理后事也好叫人安安稳稳地走。” 他走时阿娘还好好的,且她一向身体康健哪里来的旧疾。 身边一众小太监哪见过这种场面,瑟瑟着发抖的将程贵人拖进草席里。 萧珩双眼通红不断拉扯着,挣扎间他看见那群人正在拖着自己的母亲,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飞扑上去越过高公公抓住了程贵人衣袖。 一个跃起,将母亲背在自己身上,朝着宫门往外跑。 喉咙间一阵腥甜,他强忍着身体的痛苦努力甩开身后的侍卫和太监,他要去太医院,他要救他的母亲。 尚未跑出宫道口时,前方一行人马拦住了他的去路。 萧珩透过凌乱的头发缝隙中,看见皇帝的銮驾停在正前方,前后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见无路可行,萧珩将母亲从背上放下来,他跪在地上膝行上前,额头一下又一下的在石路上磕着,哭着乞求道:“父皇!父皇求您开恩救救母亲,我们知道错了,我和母亲今后不会再踏出宫门一步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求您开恩救救母亲吧!” 銮驾上一片死寂,萧珩不肯放弃不停地磕着头,鲜血顺着他额头流进眼睛里,看着极为骇人。 良久后光承帝威严的声音自銮驾上传来,“七皇子生母暴毙一时难以接受失了理智,还不速去送回宫里安置,什么时候想通了,再什么时候出来。” 说完,銮驾启程,朝着皇帝书房方向驶去,半分眼神未曾留给地上的母子。 身边几名侍卫上前将他拉起来,萧珩看着銮驾离开的方向挣扎着呼喊道:“父皇,求求您救救母亲,救救她啊......阿娘!别带走我的阿娘!” 侍卫将他按在地上,高公公追上来俯身安抚道:“哎呦,七皇子殿下您这是何苦呢!程贵人既然是自己选择的离开,必然是为了您好,您何苦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呢?” 他什么都不要了,不再隐忍着争权夺利了,他只要他的阿娘, 他要他的阿娘啊! 萧珩充耳不闻,用尽浑身力气向程贵人的尸身爬过去。 高公公没了办法,皱眉摇着头示意一众侍卫动手。 混乱的争执中,萧珩周身各处都挨了几记重拳,随即不知是谁在他后脑中重重一击,彻底昏了过去。 侍卫将他拖回了身后的宫殿,将宫门落了锁。 在他身后,程贵人的尸身被人用草席子包走,不知送往何处,石板上的血迹被冲刷的一干二净,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就好像,这周围平静的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第13章 像是身处在冰天雪地里,周身各处都透着冷风,邓砚尘打了几个喷嚏把自己惊醒了。 外面的天还亮着,他透过被石子打破的门窗缝隙中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还在飘着雪。 邓砚尘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服,蜷缩在草席里听见自己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几声。 屋里的炭火用完了,他需要再出去寻些枯树枝松针草叶来取暖,顺便找一些吃的果腹。 待到外面的风雪逐渐小了下来,他用自制的那把简易的锁锁好的门,踏着及脚裸的积雪吃力前行着。 穿过城内一条相对繁荣的街道,再走上半炷香的时间,有一片松树林是他常常挑拣柴火取暖的地方。 今日雪大,压断的树枝也会比平日多些,且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人同他争抢。邓砚尘衣袖里紧紧捏着麻绳制的布袋,低头看着脚下防止风雪刮入眼睛。 临近过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即使是在这样大的风雪天,出来采买和出摊的商贩也不在少数。 街上飘来阵阵食物的热气和香味,邓砚尘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见那家包子铺的主人注意到自己时,忙错开眼神低头向前走。 “小孩!” 包子铺的老板叫住他。 他扭回头,见老板从蒸笼里拿了两个热乎乎白胖胖的包子出来,走到他面前递给他道:“拿去吃吧。” 邓砚尘一双抬起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朝那老板笑,他经常从这里经过,这家老板他认识的,老板家中有位凶神恶煞的妻子,甚是不满丈夫平日里浪费粮食给流浪儿的行为。 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没有接那两个包子,笑着道:“不用了老板,我不饿。” 小孩模样生得漂亮,平日里见了人也礼貌客气,只可惜小小年纪有此悲惨遭遇,包子铺的老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将包子塞进他怀里道:“就剩最后两个了,还不知道要卖多久才能卖完,给了你我正好收摊回家了,你留着饿的时候再吃。” 邓砚尘收了包子朝老板道谢后顶着风雪再次前行。 沿路有识得他的妇人看见他经过时窃窃私语道:“就是他,就是这个孩子,他爹从前还是进士出身呢,居然死在那种地方,啧啧啧......” 身边人不解的问:“哪种地方,你说清楚啊?” 妇人压低声音嘲讽道:“就是潇湘馆啊,据说死的时候还是光着身子的,兴许啊是力竭而死哈哈哈哈。” 闻言有人啐了一声,“哎呦呦,造孽呀真是晦气。” “那他娘呢?” 妇人道:“他娘啊一口咬定自己丈夫是被人设计谋害的,非得要寻个证据真相不可,结果为着这事儿散尽家产不说,自己身子也拖垮了,半年前就过世了。” “要我说啊她就是面对不了现实,不相信自己丈夫死在那种地方,非要折腾,这下好了自己也撒手人寰的留下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这种话半年来只要是他经过的地方都会被人在背后议论,邓砚尘顶着风雪,呼啸的北风将一众议论声不断压低,他目不斜视径直朝前走去。 怀里的包子热乎乎的,周身的寒冷缓解了不少,温暖的他根本舍不得现在吃掉。 行过巷子口时,脚边被人抛过来一块坚硬的东西,他侧首看过去,见昨日朝他家中仍石子砸烂窗户的那群小混混正蹲在背风的墙角朝他看。 邓砚尘不想理会他们,扭头想继续赶路。 谁料,巷子里不知是谁养的狗扑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那狗站在他身前,舌头吐得很长,眼神一直盯着他怀里看。 邓砚尘下意识的捂住胸口,怀中的热量尚未温暖他多久,巷子里一行人走出来,七八双手伸向他用力的撕扯着他的衣服。 “妈的,这小子居然有热包子吃!咱们哥几个都没吃到呢!” 两个包子被一行人分了后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反倒是勾起了体内的馋虫。 一位小混混上前揪住邓砚尘的衣领,质问道:“你哪里弄来的包子,还有没有了?” 邓砚尘摇了摇头,他穿的单薄也的确不想还有藏货的样子。 那人松开手将他扔在雪地里,狠狠踹了几脚道:“量你也不敢偷藏!” 邓砚尘跌倒的瞬间,小混混捕捉到他脖颈上一闪而过的金黄色的东西,小混混弯腰凑近了去看,想要确认邓砚尘脖颈红绳上挂着的是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正伸手准备一把将红绳拽下来看看时,察觉到目光的邓砚尘死死地握住红绳,眼神中透着执拗。 小混混用力扯了几下红绳,依旧纹丝不动,不禁恼怒道:“都愣着干什么,给他点教训,不然纵得他无法无天不知道有好东西先孝敬咱们了!” 话音未落,七八双拳脚密集地朝他身上打来,邓砚尘蜷缩在地上,不顾周围的拳脚,双手紧紧握着握着脖颈上的红绳。 绳子上的挂坠是金料雕刻的树枝,是他爹爹亲手制作送给他阿娘的定情信物,取自她母亲的名字何景枝。更是阿娘留给他最后的东西,谁也不能从他手中抢走。 周身各处都在剧烈的疼痛着,邓砚尘咬着牙一语未发,将口中的血沫也一同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邓砚尘听见巷口一阵暴喝,有人过来驱散了围在他身边的一群小混混。 那人身量极高,蹲在他面前低声问道:“你是砚尘吧,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母亲的旧友,三年前你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你一把短剑。” 他浑身上下哪里都是疼的,依稀记得自己有一把短剑,至于是谁送得已经记不清了。 那人朝他伸出手,柔声道:“好孩子,你阿娘托我今后照顾你,你和黎叔叔一起回家好不好?” 再次有意识时,邓砚尘已经躺在位于京城的将军府中。 宽敞明亮的房间内,几个打扮极好的丫鬟女使正在清扫着房间。 喉咙间干涩刺痛,他急切地想要喝一杯水,挣扎着坐起身时惊动了身边的女使。 其中一个姑娘走过来问道:“你怎么了?” 邓砚尘张了张口,却见面前人眉头皱得更深。 再三重复了几遍后,那姑娘方才明白他说了什么,她掩面偷笑了下过去倒了杯水递给他。 邓砚尘面上一红,此时此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蹩脚的乡音在京城,在这座将军府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自那以后,他学习着周围人的交谈声,努力的去记住每个字的发音和语调。他将语速放得很慢,从而保证听起来标准又正常。 初来没几日,邓砚尘明显的感觉到沈夫人不喜欢他,因为每每见了他,她都会拂袖而走,亦或者是去找黎吵架。 府中的女使仆人都是沈夫人一手带出的人,看沈夫人的脸色行事,黎不在府中的日子里,整个府内上下没人同他讲话。久而久之,他变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 直到一次偶尔间黎发觉了他在练枪上的天赋,开始每日带他去校场同一众新兵聚在一起练习。 这些新兵是从各个地方招募过来的,其中不乏有他的同乡,后来没过多久他以方便练功为由,留宿在校场很少再回将军府。 那年新岁,黎带着他去往靖安侯府送岁敬。 一路上,邓砚尘捧着礼盒跟在黎身后不敢多言,更不敢肆意地抬头看。 玄甲军赫赫威名,即便他没来到京城时也是有所耳闻,他也曾暗自想象过能带出这样一只精锐部队的人究竟是何模样,但此番当他一脚踏进靖安侯府时,心中却极为惶恐。 所幸,靖安侯夫妇平易近人,对他嘘寒问暖甚是关心,还送了些小玩意给他嘱咐下人带他过去取。 当他一脚迈入庭院之中时,一个粉妆玉砌的女孩子挡住了他的去路,嚷嚷着让他也给她送一份岁敬。 邓砚尘看着她通身贵气的打扮,猜想她必定是靖安侯的掌上明珠,因着她的身份,他同意了她的无理取闹。 他想,不过是哄一个小他几岁的孩子而已。 邓砚尘觉得她板着脸一本正经恐吓他的模样有些好笑,不禁逗她道:“我的确忘了给许姑娘准备岁敬,怎么办呀?” 他一时放松,讲话时漏了乡音。 尚未等他做出反应纠正时,见那姑娘走进了几分朝他笑道:“你说的是哪里的话,真好听!” 邓砚尘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家乡话,我出生在江浙一带。” 小姑娘愣了愣,思考道:“啊,南方啊...你们哪里是不是有开着大片大片红色花朵的山茶花树啊?” 邓砚尘点点头,“对。” 小姑娘撅了噘嘴,失落道:“我还从未去过那边...你们那里的话真好听,软绵绵的像是在唱曲儿,我喜欢听你讲话。” 说不清当时的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邓砚尘只知道自己听了她的话后轻松的笑了起来。 临走时,小姑娘再次叫住了他。 她朝他挥了挥手道:“我叫许明舒,你可不能忘了我们的约定,明年这会儿你一定要过来带我一份岁敬!” 闻言,邓砚尘转回头在那个名叫许明舒的姑娘眼中,看到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期盼。 他心里生起一阵暖意与柔软,此时此刻方才意识到偌大的侯府里只有她一个小辈,还是个身处闺阁不能随意走动的女孩子,邓砚尘太明白这种寂寞的滋味了。 他应了声,转身似是洒脱地朝外走去。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童般的幼稚约定如同一刻微弱的种子栽进他心里,每一年的花开,便是寒冬他们再次相见之时。 第14章 邓砚尘这场伤寒来得凶险,在这之前他已经有几年没生过病了。 少年人火气盛,一直自视身强体壮整日不穿冬衣在校场乱晃。 长期高强度的训练和紧绷着的神经一经松懈了后,身上各个未得到良好处理的伤口出现发炎,疲乏如潮水般席卷全身,他发着高热昏睡着,一睡就是三四天。 偶尔尚且有意识时,府中的小厮会将他扶起来喂些骨头汤来喝。 许明舒这几日也没闲着,她观察邓砚尘手臂上的伤,猜想是比武时兵器挤压划伤所致。 他平日里不带甲,自己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手臂上的绷带系的歪歪扭扭,伤口也是草草擦了药,没能得到好的处理。 她叫人寻牛皮层层压缩再经打磨后按着他手臂尺寸制成一对臂缚,比铁甲分量轻上许多不说,还能有很好的保暖效果。 这日晌午,许明舒坐在窗边给一对制作好的臂缚点缀上花样,在内里绣着几朵红色的山茶花图案。 原本在边角处绣了邓砚尘的名字,几经犹豫后还是拆除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跟着黎在那里出生入死也就算了,她不想让连他的名字也在刀尖处打磨。 她想要个好兆头,她要邓砚尘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能平安无忧。 房门处传来微小的推门声,许明舒侧首过去看,只见三叔家中那个奶团子正正穿着里衣,手里握着竹蜻蜓站在门口歪着头愣愣的看着她。 许明舒将手中的臂缚放下来,朝他伸出手轻声道:“来姐姐这里坐。” 小孩犹豫地朝她走过来,在她身边极为规矩地坐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许明舒拿过自己的氅衣披在他身上,问道:“午睡时间,你怎么跑出来了?” 正正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生得圆圆滚滚的笑起来很有福相,这会儿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倒是和他那个在都察院当御史的父亲愈发相像了。 “怎么了,和姐姐说说我们正正有什么心事了?” 小孩张了张嘴,一脸委屈道:“姐姐,我阿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许明舒嘴角的笑容一僵,她抬手摸了下正正的脸,道:“怎么会呢,你阿娘只是暂时出门了而已,怎么会不要你了呢。” “那就是爹爹不要阿娘了。” 正正拉住许明舒的手,认真地看向她问道:“姐姐,她们和我说我阿娘犯了错事,爹爹不要阿娘了,我现在是没有阿娘的孩子了。” 闻言,许明舒伸手将正正揽入自己怀中,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她保护了自己的阿娘,却也使得年幼的正正远离了娘亲怀抱。 想起母亲徐氏日益渐大的肚子,许明舒轻叹了一口气,重活一世,于她而言,自然是要拼尽全力守护好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才是。 她安抚着正正道:“你阿娘没有不要你,爹爹也没有不要阿娘,她只是要暂时离开你身边一段时间。 听她这样将,小孩仰起头一脸真诚地看着他道:“那姐姐,阿娘还会再回家的对吗?” 许明舒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脸,没接他这个话茬,只道:“你乖乖听祖母的话,好好练字温书,日后祖母会寻机会带你去见你阿娘的。” 好不容易将怀里撒娇的奶团子哄睡着,许明舒只觉得腰酸背痛,她站起身舒展了下四肢,打算去偏院看看邓砚尘。 一脚踏进院子里时,许明舒闻见空气中浓郁的草药味。 邓砚尘所在的房间门是半敞开的,隐约间能看见里面人影晃动,想是同样有人过来探望他,许明舒快步朝房内走去。 推开房门,同里面坐着的人四目相对时,二人皆是一怔。 床榻边两位婢女正在给邓砚尘小心翼翼地喂水,许明舒最先缓过神来行礼道:“沈姑姑也来啦!” 沈凛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看着许明舒半晌后轻咳一声道:“哦,我那...我那有上好的山参可用来补气,便割了些参须就着鸡汤叫人喂给他。” 许明舒笑得明媚,甜甜道:“还是姑姑思虑周全!” 房间内邓砚尘嘴边的碗勺碰撞声有规律的响起,他这些日子被人掰着嘴巴喂药喂的习惯了,这会儿喝下去一碗汤也不是难事。 沈凛眉头微皱,反复盯着她看了好几次,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婢女们退下去后,方才犹犹豫豫道:“这件事你就不要在他面前提了。” “嗯?沈姑姑说得是邓砚尘吗?”许明舒侧首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又问道:“还是黎叔叔?” 见沈凛神色复杂没接她的话,许明舒自顾自地说道:“沈姑姑是一片好心,不管是邓砚尘还是黎叔叔他们都会感激您的这份心意的。” “谁需要他们感激。”沈凛咬牙道。 许明舒知道她这人生性倔强不愿服软,但其实却是刀子嘴豆腐心,一两句软话便能哄得她开心。 可偏偏她与黎夫妻之间聚少离多,多年积怨下来夫妻之间少了当初的浓情蜜意,彼此强绷着谁也拉不下面子去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许明舒上前握住沈凛的手,道:“我听说京城重月楼上的点心果子做的一流,过两天就是上元佳节了,想来是要举办灯会的。我已经叫人订了顶层的几间包房,到时候姑姑同黎叔叔一并过去坐坐,看灯赏月,岂不是畅快。” 闻言,沈凛眸光流转。 她本就是个女儿家,原本尚在闺阁时在父兄庇护下还能肆意地撒娇,耍些小性子。 可如今父兄不在了,母亲年迈身体不好,没有了能为她们遮风挡雨的人,她只能努力让自己坚强,学着把自己包装的无坚不摧,好来做这个家的顶梁柱。 许明舒的话让她回忆起自己年少时,每每到了上元佳节提着花灯骑在父亲肩头上一起逛灯会的画面。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去看过上元节的灯会了,除却她整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没人敢邀请她以外,小腿持久的疼痛也在不断地提醒着她,她这样的人出门在外只会被人指点笑话,成为身边人的累赘。 沈凛别开眼,执拗道:“不去。” 许明舒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上元节呐,一年就这么一次。且今年黎叔叔还在家中过节,多好的机会呢。姑姑,其实黎叔叔心里也是一直关心你感激你......” “我说了,谁要他感激!” 沈凛挥开被许明舒握住的手,冷笑道:“感激我什么,感激我替他照顾了故人之子?我不过是怕这小子病死在我眼皮底下,闹出个我苛待孩子的名声而已,用不着他感激。” 许明舒正要开口劝阻,余光看见床榻边晃动了下,她扭过头刚好看见邓砚尘捂着手臂的伤缓缓坐起身。 他面色苍白,垂着头沈默不语。许明舒心道不妙,想来他已经将沈凛冲动说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顺着许明舒的目光,沈凛也察觉到邓砚尘醒过来了。 沈凛神情复杂地看了邓砚尘一眼,随即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在身边婢女的搀扶下径直走了出去。 见她走远后,许明舒朝邓砚尘走了几步,俯身看着他道:“你醒啦,有没有觉得饿?” 邓砚尘抬头看向她,苍白干燥的薄唇微动,开口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接连的高热烧得他嗓音沙哑沉闷,听着竟有些许的磁性。 许明舒笑笑道:“我见沈姑姑过来看你,就跟着她一起来了。” 闻言,邓砚尘面上一怔,“沈夫人...她来看望我?” “对啊!”许明舒伸手指向桌案上的碗筷,道:“她怕你接连几日昏睡着不能吃东西坏了身体,就叫人炖了鸡汤给你喝,还怕你虚不受补只敢加了点参须进去。” 邓砚尘侧首看着那碗见底的鸡汤,明亮的眼睛波光闪动了几下,神情依旧还是那般,眼底却浮上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许明舒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道“唉,沈姑姑这个人其实是很热心肠的,她就是...就是有的时候不太善于表达,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她其实没有恶意的。” 邓砚尘点点头,“我知道。” “还有一件事啊,陛下听说你落水昏迷不醒,特许黎叔叔在家过了十五再同我爹爹他们一起返程,所以这两天你就好好养病,不必急着准备离开了。” 皇命来的如此及时,邓砚尘明白光承帝是在那次宣召他和黎叔叔一同进宫后,依旧密切地盯着将军府的一举一动。 光承帝是想借着他生病的机会,让黎多留京城几日,从而缓解同沈夫人之间的关系,打破外界流传的风言风语。 邓砚尘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道:“好。” 许明舒瞧见他精神越来越好了,手舞足蹈地正准备和他分享这几日所见所闻时,听见门口敲门声响起。 她扭头看过去,见沁竹拿着一封书信走进来。 “姑娘,宫里头来信了,宸贵妃身边的内侍叫我带话给您。” “什么话?”许明舒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 “内侍公公说,宸贵妃娘娘近来心情不好,想接您入宫陪她住一段时间。” 闻言,许明舒拆信封的手一顿。 这几日宫里的流言蜚语她也是听说了一些的,皇帝有意让宸贵妃协理六宫,却遭到朝臣反对,理由是她入宫时间短且无子嗣傍身。 前世,也是在这个时候宸贵妃因为前朝后宫的事倍感头疼,身边没个体己说话的人,才将许明舒接进宫里解闷。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许明舒在宫里第一次遇见了萧珩。 按着前世她后来听宫人说起萧珩生母的事来算,此时的萧珩,兴许正处于幽禁之中。 许明舒眸中一片冰冷,握着书信的手僵硬了许久,方才吩咐道:“和姑母说一声,我陪父亲在家过了十五后就进宫。” 第15章 月色氤氲,四周一片寂静。 许明舒捏着那张来自宫里的信把玩了许久,盯着床头摇曳着的灯火,看着它一点点燃尽。 前世,她嫁入东宫的那一日,也是如同这般盯着一盏烛火枯坐了一整晚。洞房花烛夜,一扇门将外面的喧嚣隔在房门外,门内只留她一个人等待了一整夜,都没能见到萧珩的身影。 次日一早,沁竹端着水盆进来为她梳洗时,她方才得知萧珩在书房宿了一夜,早晨出门时册封一位书房婢女做妾室。 许明舒恼怒地将面上的红盖头掀翻在地,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萧珩要在新婚之夜如此羞辱她。 东宫内的婢女和下人各个望向她的目光带着诡异与同情,甚至亲朋好友都得知了消息纷纷过来慰问于她。 许明舒这才意识到,东宫里昨日发生的一切事情,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一夜之间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话。 很长一段时间,许明舒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萧珩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被逼无奈,倒是每日回来都去她院子里看她。 那日,她同沁竹和盛怀坐在院子里分麦芽糖。 盛怀用糖捏成了一个小兔子的形状递到许明舒面前,那兔子被他弄得嘴斜眼歪模样甚是滑稽,沁竹前仰后合嘲笑了他许久。 盛怀回怼她,捏出来的鸳鸯像是个没长毛的鹌鹑。 见沁竹作势要打,盛怀连忙躲在许明舒衣衫后面叫她打不到。 一片欢声笑语中,萧珩的声音忽然在许明舒耳边响起。 “什么事情逗得太子妃如此开心?” 许明舒没理他,将自己做好的山茶花麦芽糖递给沁竹,道:“给你我的。” 沁竹没好脸色的打量了萧珩,又看了看身边坐着的许明舒,抬手欲接过那朵山茶花形状的麦芽糖时,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将那朵娇花夺走。 “既是太子妃亲手做的,该送给我才是。” 许明舒抬头瞥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如今他愿意装作深情的每日过来看她,她却不想配合他演这出夫妻情深的戏码。 洞房花烛夜,他撇下自己同个身份卑微的婢女宿在一起,想想都让许明舒觉得恶心。 她将手中的工具扔在麦芽糖盆里,站起身道:“既然太子殿下喜欢,那这一盆都送给你了。” 说罢,她转身朝房间内走去。 尚未行几步,萧珩攥住了她的手腕,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她回去的路。 身边的内侍察言观色,开始驱逐沁竹和盛怀出去。 许明舒没有阻止,她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和萧珩吵上这一回的。 萧珩盯着她,出乎意料地放低了姿态柔声道:“这么多天,你也闹够了吧?” 他的这一番话不仅没有安抚道许明舒,反倒是叫她更为恼怒了几分。 “我闹?我闹什么了?我是在新婚之夜进了别的男人房间了,还是将给你带绿帽子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辱没了太子殿下你的名声了?” 萧珩握着她手腕的力气重了几分,他极力压抑着怒气一字一句开口道:“我没碰她。” 许明舒微微一愣,随即冷笑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心肠好,什么都没做随随便便就能给人进位份,既然如此何不将东宫所有的貌美奴婢都抬成妾室,众姐妹一起同乐啊。” 萧珩看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的话虽在嘲讽萧珩,可也字字句句扎在许明舒身上,她本不是多坚强的姑娘,心中的委屈如同盛满水的罐子,稍稍晃动就止不住地往外溢。 她双眼含着泪却也不惧怕萧珩的目光,倔强道:“萧珩,我到底有哪里惹得你不快要这样对我?当年若不是我误打误撞,闯进幽宫将你救出来,要不是姑母多年对你的悉心照顾与帮助,你早就是躺在宫里无人发现的一具枯骨,又怎会有今日的风光!” 闻言,萧珩神情上迅速涌上一阵寒霜。 他死死地盯着许明舒,眼眶绯红怒道:“许明舒,事到如今你不会还以为自己当年是误打误撞遇见的我吧?” 许明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听见他道, “幽宫位置偏僻,且一直有人把守,若无人刻意指引十三四岁的你怎么会那么容易地闯进去,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把我带出来还无人阻拦?” “若不是因为你横插一脚,我怎么会出现在宸贵妃的昭华宫,又怎么会在神志不清时连母亲换了别人都不知道。” 在许明舒惊愕的目光中,萧珩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同你姑母毁了我一辈子,今日对你的这点委屈,我不觉得过分。” 思绪飞逝,许明舒回过神来,在烛火即将燃尽时,把手中的信放在火苗上烤了烤,看着它被火光一点点吞噬。 前世的今天,她被宸贵妃接进宫,误打误撞救了幽宫里满身狼藉的七皇子萧珩。 如今她安稳地坐在自己房间内的软塌上,并不想重蹈覆辙,参与有关他的一切。 萧珩是死是活,都已经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世,她该为自己活才是。 ... 萧珩在一阵剧痛中逐渐恢复了意识,后脑被刀柄重击的位置钻心的疼,他头昏脑涨眼前昏暗,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躺在这里是第几日了,依稀透过模糊的视线能分辨出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多日滴水未进,每每呕吐时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也只能吐出些苦胆汁。他靠着破旧的床榻坐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 枉他隐忍藏锋多年,即便再努力于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而言,他与母亲不过是一只随意拿捏的蝼蚁。 他缓缓侧过头,伸手摸到了床榻上的被褥和衣服。 这里鲜少有人来过,侍卫们随意找了间屋子将他关起来,找的却是他阿娘的房间。 萧珩摸索着拿起程贵人生前留下的衣物,宽大的袖口上有一处熟悉地裂痕,手指再往下探时被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顷刻间,他明白了刺中他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他阿娘未能为他缝补完的里衣,上面隐隐约约间还带皂荚香。 萧珩把绣花针拔了下来,将衣服紧紧地抱在怀里无声落泪。 晌午时分,一阵刺眼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在萧珩身上,眼前一片绯红,他伸手遮挡了一下。 多日未曾进食,他的体能开始逐渐下降,意识愈发昏沉抬起时颤抖的手提醒着他再这么下去他会饿死在这里。 , 这宫里有没有过曾经被饿死,且无人发现的皇子,他不清楚。 但他知道,若是死在这里他那位冷血的父皇不会在意。 他父皇心里只在意社稷江山,以及和那位放在心尖上的宸贵妃浓情蜜意。 他强忍者周身的疼痛挣扎着站起身,头脑中天旋地转使他没走几步便再次仰面倒了下去,磕在了旧伤之上,疼痛却顷刻间直达肺腑。 有那么一瞬间,萧珩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这样疼死。 谁来拉他一把, 只拉他一把就好。 良久后,萧珩躺在地上苦笑了下。 事到如今,他怎么还会奢望有人来救他,谁能救他,又有谁愿意救他。 宫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繁重的铁链摩擦着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有人推门走进房间内,看着倒在地上的萧珩惊呼一声。 尖锐的嗓音听得萧珩眉头一皱,他认得来人的声音,是皇帝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亦是逼他母亲饮下毒酒的恶人。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殿下扶起来!” 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忙前忙后、萧珩意识昏沉只能任人摆布。 有人端着一碗粥过来喂他,求生的本能促使着他不顾米粥滚烫,大口吞咽着。 温热的食物入腹,周身逐渐恢复了体力,意识逐渐清晰下来,但眼前依旧是模糊不清。 “殿下,您能听见奴婢说话吧?” 萧珩寻着声音方向,面上一冷。 “那奴婢就当您听见了哈。” 高公公笑着道:“马上就是上元佳节了,陛下的意思是叫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们于团圆节当晚一起赴宴赏月,图个阖家团圆的好兆头!” “陛下啊,特意让奴婢过来知会您一声,倘若您要是想通了,这就将您接出来。” 高公公一边讲话,一边察言观色,七皇子萧珩面色苍白眼眶泛着黑青,身上也是一片狼藉那日干涸的血迹还印在衣袖间,狼狈的根本不像是个皇子,倒像是在街边流浪许久的乞儿。 见萧珩眼神毫无焦距,他小心地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未成想萧珩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 “为什么?” 高公公捂着心口,惊魂未定,糊里糊涂地应声道:“殿下说什么?” 萧珩依旧坐在那儿,眼神空洞道:“为什么非要选择我?” 满宫里那么多皇子,同他一样生母位份不高的不在少数,甚至选择他年幼的皇子岂非更好摆弄。 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选择他。 闻言,高公公笑了笑,道:“因为陛下他看中了您的野心啊!” 萧珩顿时心头一沉,又听见高公公说道:“陛下也曾是先帝一众皇子中的一个,历经万难方才有了今日。七殿下不会觉得,您平日里那些自以为隐藏很好的雕虫小技,骗得过陛下这个过来人的眼睛吧?” 萧珩面色惨淡,他们母子二人有今日的下场,竟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贪念。 是他有了欲望,有所图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皇家儿郎,哪个对上头的位置心里没几分惦记,陛下也正是看中了殿下您的野心与能力,这才想好好栽培您,为您寻了个稳妥的靠山。靖安侯手握重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他做舅舅是多少人不敢奢望的事儿啊!” 萧珩没有说话,豆大的汗珠自额角缓缓而下。 高公公站起身,俯视他道:“明日这会儿奴婢还会再来看望殿下,还望殿下好生考虑下奴婢今日的传话。” 第16章 上元节这一日,邓砚尘起得很早。 他在院子里舞了一套枪后,默默地回房间整理行李。 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外,其余的不过是这几日住在靖安侯府,许侯爷夫妇送的一些小玩意。 整理衣物时,包裹里有个绛紫色的锦盒滑落出来。邓砚尘愣了片刻,随即弯腰慎重地将盒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端详着。 同过去日日抱在身边相比,他已经很久没去打开过母亲留下的遗物了。 锦盒里除了他阿娘留下给他的红绳和金坠子外,还有一些她多年来搜罗的证据。能为他父亲正名,洗清冤屈的证据。 边境战事频繁,他虽年纪小不能去前线杀敌,但后勤武器粮草运输,以及驻守军营都不是简单事。 整日的繁忙让他很少再去陷入失去父母的忧思之中,他一刻都不敢松懈,不仅是为了报答黎的养育之恩,更是为了一直放在他心里不敢宣之于口的事。 他想早立战功,做出一番成绩,引起朝野和皇帝注意。 到那时,他便有底气拿着这些证据向朝廷请旨,重审当年他父亲的案件。 庭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邓砚尘正抱着锦盒沉思,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方才察觉,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盒子往身后藏了藏。 黎进来时,将邓砚尘这一番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什么,自顾自的坐到了邓砚尘身边的椅子上。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邓砚尘掀开手臂上的宽大衣袖都道:“都愈合了连点疤痕都没留下,想来是用了侯爷不少上好的膏药。” 黎点点头,眼神从邓砚尘身上打量了一番,见他气色红润,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道:“今后有什么事同黎叔叔讲便是,不必因为不好意思而委屈了自己。” 邓砚尘道:“我已经好多年没伤寒过了,还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就没怎么在意。” “人食五谷杂粮,肉体凡胎的怎会不生病呢。”黎看过他手中握着的锦盒道:“你还小,很多事不必不是你能处理的,没必要这般严苛地要求自己。” 邓砚尘笑笑道:“不小了,听闻当年侯爷十五岁就能上阵杀敌,我想再给我一年我也未必及侯爷他万分之一。” 黎微微皱眉,并不赞同他这个说法:“今日不同往日,当年朝廷缺少将帅且又四面受敌,蒙古、女真、东瀛还有些旧朝之人屡有进犯,光凭老侯爷一人是远远支撑不了。慕之兄当年虽只有十五岁,却也不得不顶着压力带兵上阵杀敌。” 提起许侯爷的旧事,黎神情放松了些,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还记得他回来时,一群人围着他问他打了胜仗的感觉如何,他当时没和我们讲话,径直回了营帐休息。后来啊,我们才知道,从前线回来以后他后怕地两条腿一直控制不住地颤抖,连下马都是身边亲卫给抱下来的。” 邓砚尘不曾知道许侯爷年轻时还有这样的趣事,一时间也跟着笑了起来。 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沉声道:“所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少年英才,大家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而已,不要对自己有太高的要求。” 他视线下移,在邓砚尘紧紧握着的锦盒上驻足,道:“官场不必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年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黎叔叔,”邓砚尘低下眼睫,“你相信我父亲是清白的吗?” 黎没有接话,他与邓砚尘的父亲其实也只有几面之缘。 黎的母亲同邓砚尘的外祖母交情颇深,他同邓砚尘母亲何景枝更自幼相识,曾同在一家私塾读书,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十四岁那年,黎父亲遭人弹劾家中开始走向没落,皇命下来令他家中三代不许科考,不能为官。 多年寒窗苦读,被这般轻易地断了青云路。黎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拎着行李一头扎进了新兵营,开始替自己谋新的出路。 所幸后来他能力出众得到了许侯爷的赏识,一路提拔至玄甲军副将的位置,方才有了今日。 二十二岁那年,他小有成就回家探亲时,得知了何景枝已经同人定亲的消息,那人便是新科进士邓洵。 才子配佳人,黎没有多说什么,大婚之日去喝了喜酒送上祝福后次日一早启程返回军营。 再次见到邓洵时,他被朝廷调遣至老家苏州府遂城县担任知县一职,带着何景枝母子一同举家搬至苏州府。 那一年,黎带兵打仗途径苏州,又听闻他们刚搬家不久的消息,便顺路过去看了一眼。 他记得当时正赶上邓砚尘生辰,黎来的匆忙并没有带什么礼物,只好将随身携带的短刃当做礼物送给了邓砚尘。谁知那孩子接过短刃后爱不释手,整日捧在手心里把玩着。 又过了几年后,他回京述职听闻朝廷派人下去地方处置贪官污吏,报回的名单上邓洵两个字格外清晰。 据说衙门的人当时是在妓院里寻见光着身子,已经暴毙而亡的邓洵。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百姓都猜测他是死于寻欢作乐。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邓砚尘同他的母亲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邓洵死后,她们母子过得很是辛苦,何景枝不断搜集着能为自己夫君正名的证据,四处伸冤求情。只可惜他们孤儿寡母举步维艰,何景枝拖垮了身子,临死前也没能等到还他夫君清白的那一天。 他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这个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少年。 良久后,黎开口道:“你母亲选人的眼光不会有错,你父亲也很爱你的母亲,外面的传言不过是谣言并不可信。” 他伸手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就像在军营里同其他将士们打气地那般,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长大,背负的太多只会压垮了自己。” 邓砚尘点点头,没有说话。 黎站起身道:“好了,你休息吧,明早就要启程了该带的东西都带好,我今晚还要陪你婶婶看灯会。”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 沈凛能愿意出门,这是一个好兆头。 邓砚尘由衷地感到开心,他送黎出门时又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几句哪里的果子好吃,哪边铺子的灯最好看,哪里人多不易前行。 黎打趣了他几句后,满面笑容地出了门。 酉时过后,外面的天逐渐暗了下来。 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百姓和小孩已经开始在街上放烟花,点河灯。 许明舒订了重月楼顶层的几间包房,又吩咐好府中小厮套了马车,天刚一暗便催促着母亲父亲还有黎夫妇二人去重月楼赏月。 徐夫人怕许明舒在家中觉得孤单,想叫着她一块过去,许明舒摇了摇头,他们两对夫妻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有个能独处的机会她不愿意过去打扰。 “阿娘和父亲去就好,我就留下来和祖母一起给父亲准备行囊。” 徐夫人笑道:“这是正事儿,我女儿有心了。” 马车开走后,许明舒到了祖母余老太太房里,对着昨日列好的单子逐一检查着。 此去边境又要一年方能归来,缺什么少什么即便是寄信给家里送到军营也要一个月左右,许明舒尽量将一切用得到的准备齐全。 她心里极为不舍,此番重生后再见父亲也没几天,又要面临分离。 还有邓砚尘,随着她年岁见长,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府里肆意穿梭无人阻止的小霸王,如今她一个闺阁女子想再见到他就只能等到明年的除夕夜的宴席。 次日一早,玄甲军整装待发。 许侯爷同黎并驾坐在骏马之上,身上皆是穿着厚重的甲。 徐夫人带着许明舒和沈凛乘坐马车出来送他们,朝他们招了招手。 帘子挑开的那一刻,邓砚尘看见沈凛后不想打扰他们夫妻讲话,默默地从黎身边退开,站到了许侯爷身后去。 徐夫人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见状,许侯爷摸了摸许明舒的头,柔声道:“替爹爹照顾好你阿娘。” “爹爹路上小心,记得多多给家中来信。” 许侯爷点点头,随即调转马头下达命令准备启程。 大军浩浩荡荡往前行,许明舒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脏一阵紧缩,鼓起勇气从马车里探出头呼喊道:“小邓子!” 闻声,邓砚尘骑在马匹上回过头。 许明舒看着面前挺拔的少年,眼眶不禁酸涩起来:“明年,你也要记得守约!” 邓砚尘笑了笑,朝她挥挥手后跟着部队一同离开。 她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他也一样。 他们都在期待着明年寒冬相见时,再一次的花开。 第17章 次日,许明舒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慢悠悠地和沁竹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去宫里小住。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碧空万里,天朗气清,可许明舒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感到愉悦。 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她再次入宫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像是赌桌上的赌徒,身上背负着逆转家人命运,不像前世那般重蹈覆辙的使命。 进宫这件事对许明舒来说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即便没人指路她也是能摸得清地方的。 此时的许明舒站在宫门前,看着同最后记忆中有些许差距的宫墙,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光承帝赐婚于她和萧珩时,一时间引起朝野上下轰动。 靖安侯独女嫁了未来储君,婚期定后满宫上下都开始为这件事费心操劳,萧珩更是下令需事无巨细的准备着,连着宫墙都重新修葺了一番。 然而此时的萧珩还只是一个被幽禁的皇子,无权无势,同他有关的事根本不能引起这皇城中的人重视。 许明舒在沁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宸贵妃身边的贴身女使,昭华宫的柳姑姑已经亲自在宫门前等候着了。 见她过来,柳姑姑忙迎上来高兴道:“许久不见,姑娘越发标致沉稳了,若不是看着您从侯府的马车上下来,奴婢还以为天仙下凡了呢!” 许明舒笑笑,温婉道:“姑姑最会打趣我了。” 柳姑姑侧开身为许明舒引路道:“姑娘来的不巧,娘娘刚被陛下唤到皇后宫里议事,兴许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她不能亲自来接您,便吩咐奴婢在这儿候着。” “有劳姑姑了。” 宸贵妃的住所名唤昭华宫,宫殿内以椒涂壁,雕栏画槛,琉璃为瓦,云顶檀木做梁。 举目望去,每一庭柱辄悬宫灯,流光将水殿云廊照得灯火通明,如坠幻境。 这宫殿是当年皇帝迎她姑母许昱晴入宫时,特意按着她的喜好重新修建的,一砖一瓦无不彰显着帝王宠爱的隆恩。 心心念念了半生的人,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来到自己身边,年近四十的光承帝倒是像个头次娶妻的毛头小子,极力按捺着心中的喜悦,事无巨细地为许昱晴入宫做准备。 光承帝已有发妻王皇后,出身于百年世家琅琊王氏,虽不是家主正房嫡出,却也是三媒六聘,拜过天地宗祠的,更是陪伴他从东宫一路走到今日。 许昱晴入宫后受封为宸贵妃,但人人都知道皇帝意属于她多年,若不是当年她家中一早便同沈国公家世子定下亲事,大靖的皇后之位本该落在这位极受盛宠的宸贵妃娘娘身上。 所幸宸贵妃性情不争,自幼生的温柔婉约,同皇后又是旧相识,入宫后二人情同姐妹倒也成了一段佳话。 许明舒跟在柳姑姑身后进了内殿,房间内的陈设同当年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 宫女朝她行了礼,端来茶水果子,柳姑姑帮她安置好行李后,嘱咐道:“姑娘舟车劳顿就先在这里歇歇吧,若是困了便叫人送您去里间休息,奴婢还要去娘娘身边复命,就先不打扰您了。” 说完,柳姑姑正欲转身时,许明舒叫住她。 “柳姑姑。” “姑娘有何吩咐?” 许明舒笑着看向她,一脸天真好奇:“陛下为何会叫我姑母去皇后娘娘那里议事啊,是出了什么事吗?” 女官应声道:“姑娘不必担心,近来皇后娘娘要斋戒礼佛为家人祈福,想将后宫之事暂时交给咱们娘娘打理,今日过去应当就是想商议此事吧。” 许明舒捏起一块果子,漫不经心地咬着又道:“可最近我听说好多人不想让姑母接手这件事,那姑母自己是怎么想的呀。” 女官叹了口气,“姑娘你是知道的,咱们娘娘性子清静,本是不愿接手的。可皇后娘娘却说这事儿放到了别人手里,她不放心......” “啊,这样啊...”许明舒打断她,之后的事不必柳姑姑说她也是心知肚明,“那柳姑姑你快去忙吧,我自己在这儿玩一会儿就好。” 看着柳姑姑的背影一点点走远,许明舒将手中没吃完的半块果子丢回盘里,面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听柳姑姑这样讲,便是如今她姑母还没有接过协理六宫之权,也就是说,此时的萧珩还并没有从幽宫里被接出来,认宸贵妃为母。 那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便还有机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这一次,她绝对不会给萧珩接近她姑母的机会。 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也休想牵扯到她与姑母,以及靖安侯府身上去。 ... 宸贵妃自坤宁宫出来时,面上疲惫尽显。 这几天因为皇后有意将金印交由她掌管,代行协理六宫之权这件事前朝后宫人心惶惶。 惹得宫里一些比她资历深,又为皇室孕育子嗣的嫔妃不满不说,皇帝早朝时递上来的折子也是纷纷劝阻他三思后行。 又赶上宫里一位皇子生母突然因病暴毙,满宫上下只她一个位份高又没子嗣的嫔妃,这个孩子十有八九是要落到她身边抚养。 突然要做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的母亲,许昱晴心里满是惶恐。 回到昭华宫时,天已经半黑了下来。 柳姑姑扶着宸贵妃迈入宫门,廊下流光溢彩的灯火映在她精致的面容上显得愈发好看。 宸贵妃生得一张标致的鹅蛋脸,乌发雪肤,面若春桃,一双杏眼似春水般潋滟,看人时顾盼生辉。 不知是不是没经历过生育的原因,虽已经年过三十,依旧肤若凝脂,身着常服整个人看着也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 宸贵妃走入内殿时,见许明舒正靠在贵妃榻上悠闲地看书。 见到自己嫡亲侄女,宸贵妃心头的阴霾顷刻间烟消云散,温柔地笑着道:“小皮猴子过来啦。” 闻声,许明舒放下手中的书册小跑几步到宸贵妃面前,揽住她的腰身撒娇道:“姑母,我好想你呀。” 宸贵妃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嘴上说想姑母,也不说进宫来看看,我叫你过来你也在家磨磨蹭蹭了好几天。” 许明舒将脸在她怀里蹭了蹭道:“我想送阿爹返程再过来陪姑母嘛。” 宸贵妃笑容满面地朝身边宫女招招手,示意她们下去准备晚膳。 “等了这么久,肯定很无聊吧,和姑母说说今天下午都做什么了。” 许明舒拉着宸贵妃的手走到书案旁坐下,指着她方才看着的两本书道:“我在姑母这里寻了几本书,看到些有趣的故事。” 宸贵妃沏着茶,漫不经心道:“什么有趣的故事,说来听听。” “这本《魏略》和《汉晋春秋》上都记载了一个故事,魏文帝曹丕于黄初二年赐死甄宓甄夫人后,郭夫人心疼其子曹年幼丧母收他为养子,多年来视如己出。然而曹心中一直对其生母死因心存疑虑,疑心是郭夫人当年加害于甄宓,于是在他登基后不久,便逼杀养母郭夫人,追封其生母甄宓为太后。” 许明舒放下手中的两本书卷,状若不经心地问道:“姑母,你说这书上记载的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这郭夫人岂非是养狼为患?” 闻言,宸贵妃手中的茶盏滑落,滚烫的茶水洒满了她的衣裙。 许明舒急忙站起身欲拿帕子帮她清理,可宸贵妃却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问道:“明舒,你告诉姑母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许明舒皱眉,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她,不解道:“姑母,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明白。” 宸贵妃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最后像是失了力气般松开了手。 明舒一个闺阁里的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就连她自己都是今日被皇帝传唤过去方才知道宫里有位贵人因病去世,留下个十几岁的皇子无人照看。 后宫中的女子替皇室生儿育女,抚养子嗣本就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她身居贵妃之位却多年来无所出,若是连皇帝皇后这点请求都不答应,不免有些肆意任性,德不配位了些。 原本今日从坤宁宫出来时,她对这件事已经有些松口,可方才听见许明舒无意中提起的事不免担忧起来。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不是三岁四岁不记事的孩子,不会那般容易的接受她这个养母。 自她入宫后,从未见过那位程贵人,宫人只说程贵人犯了错事惹得龙颜不悦,连同着生下的皇子也不讨皇帝喜欢。 说来奇怪,宫里常有宴席,各宫嫔妃皇嗣无论出身位份都会一同参加,就连那位七皇子她也是见过许多面的,可唯独没有见过程贵人,一次都不曾有过。 宸贵妃不禁暗自猜测,倘若其中有一丝丝她不知道的隐情,或是程贵人母子身上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她冒然认了七皇子做养子,兴许会惹来一身是非恩怨。 思及至此,宸贵妃捂着心口后仰了几下。 许明舒眼疾手快地揽住她,问道:“姑母,你没事吧?” 门前候着的柳姑姑闻声赶过来,“娘娘,您......” 宸贵妃侧首快速地同她交换了个眼神,皱眉痛苦道:“回来路上被那狸奴吓着了,方才掉了茶盏,老毛病又犯了。” 柳姑姑心领神会,忙搀扶起宸贵妃道:“奴婢扶您去休息,叫太医过来给您请脉。” 宫女三五个上前搀扶起宸贵妃,她挣扎着扭回头嘱咐道:“明舒,姑母老毛病犯了身体不适兴许好几日不能见客了,你同柳絮一起多替姑母操心打点着点昭华宫。” 许明舒点点头,将宸贵妃臂弯交到宫女手中。 她侧首看向方才掉落的茶盏,滚烫的水渍蔓延开浸湿了桌案上的书页。许明舒将两本书拾起,匆匆装入了自己带来的行囊之中。 第18章 御书房内,皇帝倚靠在龙椅上,眉头紧锁的看着面前几本内容大致相同的奏折。 内侍沏了盏新茶送了进来,高公公隔着杯壁试探了下温度,方才送上前轻声道:“陛下,看了一下午了,喝盏茶歇歇吧。” 光承帝接过茶盏不耐烦地饮了一口,低头揉着自己的眉心。 桌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高公公瞥了一眼,劝解道:“陛下还是在为让宸贵妃娘娘协理六宫之事烦忧吗?” 光承帝合眸道:“早在朕册封她为贵妃时,就有人上书称她无子嗣无资历不可身居如此高位。如今前朝后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昱晴性子清净,若非皇后执意托付,朕也不想强她所难......” 高公公迎合道:“奴婢明白陛下是为了娘娘着想,要不然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的替娘娘筹谋。” 闻言,光承帝睁开眼,问道:“萧珩那边如何了?” 高公公一脸犯难,犹豫道:“进展不太顺利,七皇子殿下怎么也不肯相信程贵人是自尽,奴婢接连去劝了好几日也没能开导好殿下。” 光承帝坐直了身,一双锐利的眼看向高公公,看得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还不都是你办事不利。” 高公公连忙跪下哀求道:“陛下,奴婢也不知道七皇子殿下会这么快就回来啊,守门的侍卫说殿下平日里都是亥时方归,奴婢也没想到竟叫殿下当面撞上了。” 这事儿的确是不巧,没人想到萧珩会提前回宫不说,更没想到他会突然暴起背着咽气的程贵人拼死往宫外跑,迎面撞到了在宫道口,坐在銮驾上等候消息的光承帝。 如此一来,没能骗得了萧珩生母是自尽而死外,还叫这对父子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行了!” 光承帝被他吵得心烦意乱,“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他若是个识时务的,就该明白有些事过多计较只会害了他自己。” 高公公颤抖地站起身,用衣袖不断擦拭着头上的汗水,迎合道:“陛下深谋远虑,也是为了七殿下能有个好的出身和靠山,日后在这宫里便不会被人肆意欺辱,奴婢想着七殿下迟早能明白陛下您的良苦用心。” 光承帝站起身,朝窗外眺望,院中树枝已经有抽芽的迹象,初春将至。 良久后皇帝开口问道:“太医院的人今日去昭华宫请脉了吗?” 高公公小步上前躬身道:“去过了,今早奴婢还带着内廷司的人替陛下到昭华宫给宸贵妃娘娘送补品过去。太医说娘娘是受了惊吓引发心疾,仔细着养养精神便能好转。如今娘娘尚在休息,昭华宫内一切大事小情都交由许姑娘打理了。” “许姑娘?” 高公公点点头道:“对,就是靖安侯的独女,贵妃娘娘的嫡亲侄女许明舒许姑娘。” 光承帝脑海中飞速思索了一阵,的确是想起靖安侯有个年幼的女儿,生得还同许昱晴十分相像,随即问道:“今年多大了?” 高公公按着生肖一阵推测道:“虚岁有十三了,哎呦陛下您是没看见,到底是侯府里养出来的姑娘,贵妃娘娘卧病在床这几日许姑娘将昭华宫上下打点的仔仔细细,宫里人人都夸赞她,那气度做派一点也不输宫里的公主和娘娘!” 光承帝思量片刻,道:“靖安侯,可有给他女儿订过亲?” 高公公笑笑,“陛下,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们先下去吧。” 一众内侍领了命,躬身齐齐退了下去。 高公公不知这话里所指是否包含自己,开口试探道:“陛下,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正欲转身时,听见皇帝叫住他, “你留下。” 待人走尽后,高公公凑上前几步,“陛下有何吩咐。” “将幽宫门前的守卫撤走,叫太子萧琅过去。” 闻言,高公公神经一紧。 七皇子萧珩性子倔强一直不肯按照皇帝的命令执行,且他一直住在幽宫也不是办法,若是能有个中间人出来调和一下便再好不过了。 太子萧琅宅心仁厚,待人谦和有礼,平日里对众皇室兄弟姐妹也一视同仁,由他来做,实为恰当。 高公公豁然开朗忙领了命出去准备着。光承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深邃的面容上分不出喜怒。 ... 月色氤氲,边境四处阵阵寒风呼啸。 运粮车一辆接着一辆有序地行向军营,车轮碾压着冻得半硬的土地,发出阵阵刺耳轱辘声。 许侯爷身边的亲卫长青执勤结束后,接过粮草押运官递来的册子,躬身一头钻进生着火炉的营帐里。 北风吹得他一身铁甲像是结了霜坚硬冰冷,冻得他直打哆嗦,伸手围着火炉前烤着。 邓砚尘坐在矮凳上,给右臂处的旧伤换药,见长青进来扔给他一个烤好的红薯,悠闲道:“今天风大,冻僵了吧?” 长青笑着接过滚烫的烤红薯,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剥皮,“这鬼天气,年前也没见这么冷过。” 说着,他朝邓砚尘肩膀上飞速打量了一下,道:“这几天天冷,你也多穿点别冻坏了,你手上这伤还没好呢?” “早上出去练功,磨了几下。”邓砚尘放下衣袖,有袖带将腕口勒紧,清瘦挺拔的少年人肌肉线条在玄衣中若隐若现。 他抬头看向咬着红薯的长青,犹豫地问道:“侯爷最近有寄信回家里吗?” 长青摇了摇头,“还没呢,侯爷说不急,等这边都安顿好了在给夫人寄家书也不迟。嗯?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你要给谁寄信吗?” 邓砚尘笑笑,“若是要寄家书,想让送信官带着黎将军的一并回去。” 炉子里炭火烧得正热,长青暖和了过来,朝他靠近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小小年纪在京中有了心上人,急着鸿雁传书了呢。” 邓砚尘系着袖腕,没有吭声。 “哎,小邓兄弟...”长青吃完了烤红薯擦了擦嘴,舒展筋骨道:“你来京城也好几年了,京城世家贵族多了去了,你觉得哪家的姑娘最好看啊?” 邓砚尘面不改色,“我不清楚。” 长青发出失望的叹息声,“也是,你整日留在校场练枪,估计除了侯爷家爱女也没加过旁人......” “其实说起来这些年跟在侯爷身边出入宫里宫外的,也是见过许多世家姑娘的,论起容貌还得是许姑娘最出众。” 讲到这里,长青来了兴致又朝邓砚尘凑近了几分,问道:“你见过宸贵妃娘娘吗,我曾远远瞧见过一眼,那叫一个花容月貌惊为天人,当时人人都说京城里最貌美的当属侯爷的胞妹。许姑娘生得像宸贵妃娘娘,我想再过几年这第一美人的名号该让到许姑娘头上了。” 邓砚尘低着头,没有应和长青的话。 宸贵妃庄重,许明舒灵动。 在他看来,许明舒和宸贵妃并不相像。 邓砚尘没有吭声,记忆中初次见面时粉妆玉砌的小丫头短短几年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他想起他受伤宿在靖安侯府这几日,侯府来来往往有许多许侯爷夫妇的旧友带着家眷前来拜访。 席面上,几个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围在一起说说笑笑,邓砚尘从武场练枪回来,隔着一个长廊看见许明舒被众人簇拥在屏风前,坐在椅子上悠闲地解着九连环。 不知是不是邓砚尘的错觉,明明是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这次回来见到的许明舒周身的气质同从前大不相同。 好像短短一年成熟稳重了许多,不再是当年拦着他霸道地朝他要岁敬的小丫头。 她美目流盼,小小年纪却气质出尘,一众锦衣华服莺莺燕燕的女眷中间,她身着一袭月牙白色衣裙安静地坐在那里如深邃苍穹中一轮明月,举手投足间,仿佛有艳光流淌。 邓砚尘用树枝勾了勾火炉里的炭火,不敢再想下去。 见他半晌不说话,长青猛地坐直身拍了自己两巴掌道:“议论起侯爷的家人来了,失礼失礼,小邓兄弟你就当我胡说八道。” 邓砚尘跟着在军中已经好几年了,他一贯话少人又是难得的稳重,长青没将他当过外人,这样一想又胆大了几分,感慨道:“不过小邓兄弟,你说侯爷的爱女日后得寻什么样的人做夫婿啊?听闻当今圣上宠爱宸贵妃娘娘,连带着也十分看重许姑娘,你说不会日后叫许姑娘嫁给太子,培养她做未来皇后吧?” 邓砚尘沉声道:“不会。” 见他这般笃定,长青疑惑道:“为什么?” “当今太子身体羸弱,侯爷夫人舍不得将女儿嫁过去。” 长青点点头,认同他这一说法。 许姑娘出身高贵,嫁的人不需多富贵,重要的是对她好能相伴厮守一生。 听闻太子萧琅打娘胎里出来时便患有奇病,一贯体弱不说,身上若是一经磕碰划伤就会流血不止,难以愈合,靖安侯怎么舍得将自己女儿交给一个随时会有性命之忧的人身上。 “不过也没什么...”长青突然道:“日后谁当储君这事儿还不一定呢,许姑娘嫁的人怎么也不会是无名小卒。” 邓砚尘盯着燃烧的炭火,一语未发。 营帐被人掀开,有小兵捧着一个包裹走到邓砚尘面前,道:“小邓兄弟,你有东西落在黎将军那里了,将军命我给你送过来。” 邓砚尘道了谢,疑惑地接过包裹打开,从里面翻出两个做得精致的臂缚。 像是用牛皮层层叠加扎的,紧密厚实刀刃无法轻易穿破,内里铺了一层薄棉,减缓了牛皮坚硬的质感,既不会磨伤手臂也能保暖。 长青眼尖地望过来,拿过另一只臂缚上下打量着赞叹道:“这东西做得真好,又实用又好看,如此一来你那胳膊跟着你能少遭点罪了,看不出来咱们黎将军是这么心细之人。” 邓砚尘戴上一只,系腕带时在边角处看见了绣的火红的山茶花图案。 他心一惊,忙从长青手中抢过另一只,仔细观察着正如他猜想的那般,两只臂缚内里相同的位置上都绣着山茶花图案,那是许明舒最喜欢的花。 火炉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映照着邓砚尘瞳孔倒映出的火光摇曳着,耳边也被烤得泛红。 在长青不解的目光中,他抱着两个臂缚站起身笑着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说完转身朝着营帐外走去。 长青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呼喊道:“哎,你小子傻乐什么呢马上宵禁了!” ... 这日是难得的一个晴日,萧琅清早晨起时同太医一起替萧珩换了药。 自他被萧琅从幽宫带出来,安置在东宫内已有快一个月的时间。接连数日的疗养使萧珩在幽宫时留下的一身伤得到了治疗和恢复,整个人看着精神也好些,不再如刚出来时那般病恹恹的。 只是萧珩很少开口同人讲话,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床上自顾自地发着呆,一天下来一动也不动。 想是还没能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亦或者是受伤病影响。他不想说话,萧琅也不去逼迫他。 他后脑的磕伤严重,影响到了眼睛,时至今日看东西依旧模糊不清。 萧琅端着药碗递到他面前,轻声道:“七弟,趁热把药喝了吧,喝了药今日皇兄要带你出门一趟。” 萧珩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眼神空洞地望向太子萧琅,似乎想问要去哪里。 “宸贵妃娘娘生了病,各宫娘娘和皇室兄弟姐妹们都过去探望,兴许只剩你我还未到访。皇兄替你备好了礼,今日我们一起过去探望一下贵妃娘娘吧。” 萧琅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萧珩在听见宸贵妃三个字时,一瞬间惨白下来的面色,以及隐在衣袖里紧紧攥拳的手掌。 东宫的马车晃晃悠悠地朝昭华宫行驶,到达宫门时,萧琅先行下了马车,伸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看不清道路的萧珩下了车。 昭华宫的女官忙上前行礼,身后几个宫女接过他们带来的礼品后,女官带路引着他们进了宫门。 沿路在院中前行时,宫里各个局的女使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一路行礼问安。 萧琅正疑惑欲开口询问,侧首透过长廊看见正殿的大门敞开着,身着不同颜色衣裙的女使正依次排列站在石阶上。 房间内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像是在逐一问着话。 “先前送进昭华宫的礼品都放在哪里了?” 为首的女官上前一步,开口道:“按照姑娘的吩咐清点登记后都存放在库房里了,个别不易存放的放置在冷窖中,这是记下的名册,姑娘你过目。” 许明舒接过礼单,逐一看着漫不经心问道:“花朝节将至,给皇子公主准备的礼品都送到了吗?” 女官应声道:“都已经送到了,现下就剩出门在外的成佳公主和四皇子没有送过去,奴婢想着等他们回来再去也不迟。” “哦?”许明舒手指在礼单上划过,落到了最后一个名字上,“七皇子殿下那边送了什么,我怎么没看见?” 女官左右打量着,并不记得七皇子是哪个,也不记得从前是否给他准备过礼物。 许明舒看向末尾写着萧珩名字的一行小字,在那份礼单上他占用的篇幅极短,宫女给他准备的礼品也显得格外寒酸。 想来是昭华宫的人根本没将这份礼当回事,草草记下了敷衍了事,毕竟她们中人极少有见过七皇子萧珩的。 但这并不能成为理由,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想昭华宫再同萧珩有什么瓜葛。关照与亏待最好都不要出现,只当他是众皇嗣中的一个,既落不了口舌,也不会引起人怀疑。 许明舒扫了一眼面前的众人,道:“我当时便说除却各宫娘娘外,所有皇子公主一视同仁,可以投其所好挑选不一样的东西,但份量要是相同的,更不能有遗漏。” 一众宫女低下了头,又听见许明舒婉转的声音传来, “下不为例。” 众人点头,负责打点礼品的女官羞惭退下,换了尚衣局的女官前来问话。 许明舒问起话来条理清晰,面面俱到,行事果断又刚柔并济。若不是年纪太小些,还真有一宫主位的派头。 她是靖安侯的掌上明珠,宸贵妃娘娘的嫡亲侄女,连皇后都认作干女儿千疼百宠,满宫上下人人见了她都十分客气,不敢随意敷衍。 宸贵妃卧病在床这段时间,昭华宫上下大事小情被许明舒打点的清清楚楚。 萧珩眼前模糊不清,依稀间只能看见有位女子端坐在珠帘后面,气定神闲地问着宫人话。 萧珩听见她唤了自己的名字,眉头微微皱起。 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怎么地却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分外熟悉,像是...就像是在梦境中听过了千百遍那般。 引路的女官快步上前,开口道:“姑娘,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前来探望宸贵妃娘娘。” 许明舒捏着礼单的手一紧,她站起身穿过面前一众女使,看到萧珩锐利的目光朝她望过来。 许明舒垂下双手,刹那间面上血色尽失。 第19章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失去了颜色。 越过昭华宫殿前的白玉石阶,许明舒看见了那双曾令她爱慕,令心神向往直至最后令她恐惧的眼睛。 她隐在宽大衣袖里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脊背生起阵阵冷汗。 即便进宫之前早有预想会遇见萧珩,然而此时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许明舒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的那般坚强。 看到萧珩,就又让她再次回忆起前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 宫人嘶吼,白玉石阶上大片大片的深红血迹、宸贵妃哀求的哭喊声、以及靖安侯府全府上下百人的悲鸣。 哪些声音交杂在一起,震耳欲聋。而她被关在东宫内,拼命拍打着那扇紧锁的大门直至筋疲力尽。 她咬紧后槽牙企图将胸中那阵翻江倒海忍下去时,听见太子萧琅唤她。 “明舒妹妹。” 萧琅带着萧珩朝她走过来,许明舒纤长指尖深深刺入掌心,一瞬间的疼痛叫她清醒了几分。 她缓缓上前几步,行礼道:“给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请安。” 萧琅含笑将她扶起,道:“许久不见,明舒妹妹瞧着同我这做兄长的生分了不少,若不是昨日我去母后宫里请安时听闻她提起你,我竟不知你进宫已有半个多月了。” 许明舒上前几步,笑盈盈地望向萧琅:“姑母生了病我跟着着急,这段时间没顾得上去看望皇后娘娘和太子哥哥,是我的错。” 皇后与她姑母宸贵妃自幼相识,自宸贵妃入宫后又相处融洽情同姐妹,从前宸贵妃接她到自己身边时,也会经常带着她去皇后宫里坐上一坐。 皇后膝下只有太子萧琅和五皇子萧两个儿子,见了生得粉妆玉砌的小许明舒心中很是喜爱,拉着她非要认作干女儿不可。 一来二去,许明舒同太子和五皇子也十分相熟。 萧琅拉过身边的萧珩引荐道:“我来给你介绍,你们应当是没见过的吧,这是我七弟年岁上略长你两岁,也是要叫哥哥的。” 在萧琅提醒下,许明舒没办法在刻意避开萧珩的目光。 可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如坠寒窑,周身都是冷的。 她双手紧紧握拳,力气之大的叫她听见右手指甲断裂的清脆声。 许明舒僵硬地扭过头,开口道:“见过七殿下。” 萧珩拱手回了她一礼,多日以来双眼模糊不清,养成了他依靠听觉感知事物的习惯。 他虽不太能看清面前这个姑娘的面容,透过大概的轮廓和声音,他明显的察觉到她在害怕。 而造成她害怕的源头,似乎是他。 这宫里上下有人厌恶他,有人欺辱他,怕他的还是头一回见。 萧珩心里自嘲了下,时至今日他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让人觉得恐惧的。 气氛有一丝凝固,萧琅侧首看见许明舒面色惨白,正欲开口询问时,屏风后一阵女子婉柔的声音传来,“太子来了。” 许明舒心一惊忙回头看,见柳姑姑搀扶着宸贵妃自内殿走出来。 她害怕萧珩在看见姑母的那一刻会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但所幸,许明舒透过他涣散没有焦距的眼神中发觉他似乎视力有碍。 宸贵妃身着一袭素衣,面上未施粉黛,看着有些没精神。她招呼着宫人给太子萧琅和萧珩奉茶,热络地同萧琅聊起一些宫中琐事。 期间,许明舒余光一直死死盯着萧珩,僵硬地站在一边一语未发。 直到将二人送出宫后,她紧绷着的神经方才得到缓解。 胸腔内突然涌起一阵恶心,许明舒飞快地跑回房间,直到吐出了苦胆汁方才脱力地依靠在床榻边喘息着。 …… 夜里,许明舒躺在床上,周身如坠寒窑般瑟瑟发抖着,她又梦见了前世。 院外雪落无声,许明舒坐在昏暗的寝宫里透过窗户看着漫天雪花纷纷而下。 她父亲靖安侯率领玄甲军分支返程途中遇袭,消失在风雪中尸骨无存。 四叔卷入谋逆案遭人检举,北镇抚司的人出手干脆果断,没用上两天的时间便将一众人等关入诏狱。 许明舒闻信赶到时,一向爱说爱笑的四婶婶正被锦衣卫在拖行在地上,看见许明舒时拼命地挣扎嘶吼,昔日世家贵妇的形象荡然无存,道:“小舒,你四叔是冤枉的,你救救他啊小舒!” 许明舒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她去求锦衣卫,那些人回避着她不让她近身。 去寻昔日许侯爷的旧友,要么是唯恐祸及自身对她避而不见,要么则是无能为力。 许明舒没了办法,她放下骄傲与自尊跪在萧珩面前,不断磕头哀求着他,希望能放自己家人一条生路。 可萧珩只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们许家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 她阿娘因为接连的打击卧病在床,黎身受重伤被邓砚尘带回京中时,周身都在流血不止,连同着肋骨也断了三四根。 许明舒心急如焚,她连夜派人传话给邓砚尘,叫他带上她一起去边境雪地里搜寻许侯爷的遗骸,可不知怎的那封信竟到了萧珩的手里。 当晚,他带着怒气而来,当着她的面撕毁了那封写给邓砚尘的信,并将她禁足在东宫里不得随意出入。 被困在宫里的这段时间,许明舒由最开始的歇斯底里逐渐归于平静,每日就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期盼着有人能带回关于靖安侯的一星半点儿消息。 直到那日,成佳公主璃琬突然闯入她寝殿内,璃琬鬓边的珠花乱了,额前的碎发也掉了下来,一副焦急狼狈的模样。 璃琬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许明舒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挣扎着,璃琬转回头盯着她,双眼泛着红沉声道:“你不想看看你的好夫君对靖安侯府做了什么吗?” 闻言,许明舒停止了挣扎,跟着她一路行至昭华宫殿前。 外面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宫道处的积雪没有清理,许明舒看见各宫嫔妃和一众宫女太监聚在昭华宫门前,周围有锦衣卫把守着。 她姑母宸贵妃身披着厚重的氅衣站在正中央,神情满是惊恐。 而萧珩立在宸贵妃身侧,面无表情地盯着雪地上跪着的众人。 良久后,锦衣卫指挥使裴誉将一个蜷缩着的人扔在萧珩脚边,绣春刀出鞘,冒着寒光的刀刃架在了那人脖颈之上,吓得周围众嫔妃惊呼一声纷纷后退。 裴誉目不斜视,厉声道:“抬起头来,把你之前在北镇抚司招供的事一五一十再讲一遍。” 那人自雪地中抬起头,赫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从前跟在光承帝身边侍奉的总管太监高公公。 他面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一眼望过去身上四处也没有个好地方,显然是关在诏狱里受刑已久。 高公公挣扎着爬起来,缓缓开口道:“永德三年,奴婢陪陛下下江南,船只靠岸时当地官员送来几个歌妓给陛下唱曲儿解闷,其中一个长得由为不同,陛下看见她第一眼便遣散了众人将她留在了身边,后来返程时更是将人一同带回宫里。” 各宫嫔妃面面相觑,都在议论着话中女子究竟是哪一个。 “这女子深受陛下宠爱,入宫不久后诞下子嗣,陛下将其册封她为程贵人。”讲到这里,高公公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站着的宸贵妃,战战兢兢道:“永德八年,在宸贵妃娘娘入宫之前,程贵人母子触怒龙颜被陛下责罚搬至偏院的香云宫中去,不得随意出入,尤其是程贵人。” “永德十七年,宸贵妃娘娘奉命皇后娘娘之命协理六宫,饱受朝野上下口舌议论,陛下心疼娘娘为此事接连烦忧数日。奴婢...奴婢为讨向陛下讨功,谎称宫中有位被禁足多年的皇子前几日失去了生母,可将其接过来认宸贵妃娘娘为母,如此一来宸贵妃娘娘便不再会因无子嗣而受非议。” 在周围人的一阵惊呼中,高公公接着道:“奴婢蒙骗陛下过后,带人前往香云宫给程贵人喂了毒酒,之后又做出她因病暴毙的假象。再后来...再后来......” 之后的事便无须听他再说下去,程贵人留下的子嗣被送到宸贵妃身边,宸贵妃视如己出抚养了许多年,更是将自己嫡亲侄女嫁给了他做正妻,辅佐他登上太子之位。 如今皇帝中风卧床不起,大权尽数归于太子手里,今日将后宫众嫔妃聚集在此,安的什么心已经不言而喻。 圣驾仍在,太子虽有意处置当年谋害程贵人的罪人,却也不得不顾忌着皇家颜面和朝野上下悠悠之口,将全部罪责推至高公公身上。 宸贵妃听完高公公的话后,面上血色尽失。 这段时间以来接连发生的所有事,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先是自己侄女许明舒新婚之夜遭到冷落,再是兄长许侯爷兵权不断被削减,如今更是在返程途中遇袭尸骨无存。紧接着靖安侯府被扣上参与谋逆案的罪名,阖府亲友被抓入诏狱等候审讯。 时至今日就是她再无防备之心,也不情愿也不得不相信,是萧珩,是他蓄谋已久,每一件事都是他在背后有意为之。 是她养狼为患,害惨了自己的家人。 也是因为她,毁了程贵人与萧珩的一生。 萧珩侧首望向宸贵妃,面色森森:“母妃,您觉得这些恶奴害死了我的生母,该当如何处置?” 宸贵妃全身都在发着抖,若不是身边的柳姑姑搀扶着几欲昏厥。 萧珩笑了笑,“母妃一向宅心仁厚,既然您拿不出主意,儿子就自己做主了。” 说完,萧珩挥了挥手。 两侧候着的锦衣卫校尉手握廷杖上前,将地上参与当年杀害程贵人的一众宫人面朝下按在地上。 在锦衣卫指挥使裴誉的一声令下后,行刑开始。 廷杖所到之处尽是骨头内脏碎裂之声,没一会儿白玉阶上趴着的一众宫人便七窍流血,咽了气。 大片大片的血迹在他们身下蔓延开来,血腥味混杂着紧张的气氛使一众妃嫔开始不停地干呕。 许明舒望着眼前的一切瞠目结舌,她再也忍不住崩溃地蹲在地上放声尖叫。 锦衣卫寻声将她和璃琬带到面前,萧珩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面上有了惊恐之色,他上前几步将许明舒揽在怀里捂住了她的眼睛,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成佳公主璃琬。 成佳公主生母刘贵妃见状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哀求着萧珩念在璃琬年纪小,放过她这一次,萧珩一掌将刘贵妃推开,力道之大使刘贵妃跌坐在地上半晌都不能站起来。 “阿娘!”璃琬拼命挣扎着锦衣卫的禁锢,看向萧珩的眼中满是恨意。 视线下移时,她看到被萧珩紧紧拥在怀里的许明舒,突然冷笑道:“许明舒,你不想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是萧珩为了你们许家兵权派人暗杀,是他......” 萧珩怒不可遏,嘶吼道:“住嘴!来人,给我按住她把她给我带下去!来人!” 第20章 那日过后,宸贵妃的精神一度陷入崩溃边缘,她躲在宫里闭门不出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 梦里程贵人面色乌黑的站在她面前惨叫着,“还我儿子。”父亲周身是血怒目斥责着她毁了一家人平安幸福的生活,毁了靖安侯府百年的声名,短短几日宸贵妃便迅速憔悴下来。 萧珩本人就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样,依旧每日晨昏定省按时到昭华宫给宸贵妃请安。 他每来一次,宸贵妃的恐惧便多一分。 直到最后在坤宁宫闭门不出多年的皇后出面,安抚了萧珩后以宸贵妃为皇室祈福为由,将宸贵妃送出宫到慧济寺居住,此后余生常伴青灯古佛。 东宫里,许明舒的情况没比宸贵妃好许多。 她虽是被萧珩禁足在房间内不能随意出入,即便当日成佳公主的话尚未说完,后来的许多事她最终还是知道了真相。 那一年,太子萧琅病逝,储君位置之争落在了四皇子萧瑜和萧珩身上。 萧瑜生母刘贵妃乃户部尚书刘玄江之女,祖父曾担任过太傅,家中两位兄长更是翰林出身,是以在朝中有着极高的声誉。 萧瑜有此强大的外戚做靠山,自幼眼高于顶,行事肆意张扬,根本没把那位还小他两岁的萧珩放在眼里。 纵使萧珩走运做了宸贵妃的儿子又如何,养子无论何时都是养子,更何况还是萧珩这般歌妓所生登不上台面的东西。 显然,萧珩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要有能同萧瑜一争的能力,就必须仰仗靖安侯府,仰仗许侯爷手中二十万的玄甲军兵权。 索性这件事做起来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因为靖安侯的女儿许明舒喜欢他。 萧珩也一早就察觉到那姑娘平日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毫不掩饰的爱意。 靖安侯膝下无子,许家其他两房的子嗣年幼,同许明舒成亲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萧珩弓马娴熟是众皇子中最出众的一个,他日玄甲军的兵权落在他手里也算名正言顺。 可这一幻想在他同许明舒定亲后不久便迅速破灭,彼时他正值用人之际,靖安侯虽后继无人但许侯爷身强体壮,再征战沙场十余年不是问题,可萧珩等不了那么久,他急需这枚兵权同萧瑜做最后一争。 萧珩身边幕僚见他心神不宁,向他进谏道:“只要靖安侯在战场上受了些伤,一段时间不能上马打仗,届时殿下请旨带兵出征,不仅顺理成章得了兵权,人们也只会称赞殿□□恤臣子临危受命。” 闻言,萧珩低下眼睫陷入沉思。 几日后,一组行刺暗卫自京城前往边境。 只是让萧珩没想到的是,他下达的指令是叫靖安侯受伤暂时没有带兵的能力,却不想不知怎的许侯爷竟死在了返程途中,尸骨无存。 他一贯少年老成,喜怒不言语色,得知消息后竟是第一次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玄甲军虽战无不胜,但有极度依赖主将的问题所在,朝廷失去了靖安侯就如同断了半边羽翼。 更何况,倘若一朝东窗事发,他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许明舒。 萧珩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握着拳,内心焦躁不安。 她失去了最爱她的父亲,萧珩有预感,横在他与许明舒之间的恩怨已经积攒到了顶峰,她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自那日在石阶前杖毙了一众宫人后,许明舒整日将自己蜷缩在床榻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每次萧珩下朝回来看她,刚一走近,她就会发疯一般地大吼大叫,用身边一切够的到的东西向他砸过来,拼命地撕扯摔打着,直至筋疲力尽。 萧珩几次被她抛过来的东西砸得头破血流,他也不恼,任由着她发泄。 待到她浑身脱了力,事先喝下的安眠药物起了作用时,萧珩从背后将许明舒拥进怀里,轻声安抚着。 四年前,他母亲程贵人因宸贵妃而死。 四年后,他阴差阳错害死了她的父亲靖安侯。 萧珩抚摸着许明舒柔顺的头发,细数着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如今的他们都手上都沾染了对方亲人的鲜血,仇恨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分也分不开。 这样也好,他想。 一个人怀着怨恨隐忍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太痛苦了,那些嘶吼、眼泪、挣扎都只能隐藏在黑夜里,小心着不能被人发现。 现在他们两个血淋淋的人相拥而卧,倒也成了一种依偎。 左右,他们都已经是万劫不复。 萧珩拥着许明舒的手臂紧了紧,他将脸埋进她的脖颈,嗅着她周身淡淡的花香内心有了片刻的安稳,轻声道:“小舒,你忘了从前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即便夹杂着两代人的恩怨纠葛,他心里最珍视的只有她,此生除了阿娘以外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也只有一个她。 终于等到了能为他阿娘报仇的这一天到来,萧珩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孤独感。 他已然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许明舒。 只要她愿意,他余生什么都愿意为她做。予她皇后之位,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帮她重建靖安侯府,重振玄甲军威名。 只要她愿意...... 怀里的人睡着了,没有应声。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早已让萧珩身心俱疲,他拥着许明舒,没一会儿便沉沉地陷入梦乡。 屋内一片死寂中,怀里的人睁开眼睛,目光格外的清明。 梦里无边的黑暗吞噬着她,许明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呼吸也变得愈发艰难。 宸贵妃、高公公、裴誉、还有她父亲母亲各张面孔在她眼前打转,各种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或是指责,或是咒骂。 “明舒......” 一阵清脆柔和的声音响起,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清晰。 许明舒自深渊中抬起头,看见了身着盔甲手握银枪,站在光下的邓砚尘。 他那双望向她的眼睛明亮而又清澈,满含笑意。 邓砚尘朝她伸出了手,笑着道:“别怕,到我这儿来。” 许明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试探着将手伸了出去。指尖相触的那一刻,邓砚尘身上的寒意传递过来。 来自边境清爽的风穿过梦境,吹走了冬日里的阴霾,许明舒被他牵着走出了黑暗。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许明舒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身上单薄的里衣被汗水打湿。 暖阳透过窗户照在她梳妆台前,有什么东西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亮,许明舒抬手欲遮眼时,看清了桌上发光的物件。 是邓砚尘送她的明月簪,白玉同金色的簪身交相呼应,将四周映照得亮堂堂。 那一瞬间,她想见邓砚尘的心思再也控制不住。 正焦急着起身时,寝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沁竹欢快地跑进来挥舞着手上的纸张道:“姑娘,小邓公子给您来信了!” 第21章 邓砚尘行事谨慎, 送过来的信套着靖安侯家书的封皮。 且他这个人一向寡言少语,写信也是简明扼要绝不多一句废话。许明舒手指触碰到信件时,心中升起一阵失望, 薄薄的一张纸, 兴许只有三言两语。 许明舒赌气地展开信封,手中一滑, 从信封口里面掉出来一节发着嫩芽的柳枝。 而里面的确只有一张单薄的白色宣纸, 邓砚尘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写了十个字,“江南无所有, 聊赠一枝春。” 沁竹看着自家姑娘莫名其妙地盯着那张不知写了什么的信,看了许久,面露喜色不说最后耳廓居然红了起来。 走近欲替许明舒安置那一截柳枝时, 许明舒快速合上书信自己先行将那柳枝捡起来, 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观赏着, 随即问道:“就这些吗?他可还有叫人带什么话吗?” 沁竹摇了摇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姑娘不如去宸贵妃娘娘那里看看,侯爷寄回来的家书先行交给娘娘那边过目了,兴许有些事侯爷交代过了小邓公子就没再复述......” 许明舒颔首, 觉得沁竹说得有几分道理, 她立马梳洗打扮换了身干净的衣裙前往姑母宸贵妃寝殿里。 殿内, 宸贵妃靠在榻上看着手中捏着靖安侯送来的家书, 面上一片喜色。 见许明舒过来, 宸贵妃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坐。 许明舒欢快地跑到姑母身边,靠着她撒娇道:“姑母, 爹爹怎么突然寄信到宫里来了, 可是有什么急事?” 宸贵妃眉目柔和,拉过许明舒的手放置在自己掌心里, 轻声道:“是我有急事同兄长商议,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到军营,所以你爹爹才会寄信过来。” 她大约能猜想到姑母找父亲商议何事, 许明舒祖父祖母去得早,侯府虽是有继室余老太太妥善打理着,但毕竟不是血亲,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姑母宸贵妃便在心里形成了长兄为父的概念,平日里拿不了主意的也会及时同她父亲商议。 她甜甜地笑着,故作不知情的问道:“那姑母的问题解决了吗?” “算是解决了吧,你进宫也快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兴许也应当听说七皇子生母病逝,陛下有意将他过继给我做养子这件事......” 宸贵妃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窗外道:“原本姑母想着,姑母此生身受陛下隆恩却未能给皇室增添子嗣,且身居贵妃之位合该尽职尽责抚养皇子,替陛下分忧才是。可那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姑母心里担忧的很......” 许明舒点点头,感慨道:“十五岁,的确是已经能自立的年纪了。爹爹这个年纪时,都已经不知打了多少胜仗了呢!” 闻言,宸贵妃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所以姑母心里拿不定主意,这才写信想询问下兄长的意见。” 凭她对父亲的了解,他不会同意姑母认七皇子为子这件事。 前世,她误打误撞闯入幽宫发现了浑身是伤,昏迷在地上的萧珩,立即叫身边的人将他抬回了昭华宫,并叫太医过来医治。 萧珩身上各处都是伤痕,最为严重的是后脑被重物的锤击伤,这叫他很长一段时间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没人搀扶着连房门都没办法走出去。 许明舒自认为是自己救了个生得好看的小哥哥,正义感爆棚的每日跟在他身边照顾着。 直到有一日,光承帝前来看望宸贵妃和受伤的萧珩时,随口问了许明舒一个问题。 “明舒丫头,你家中只你一个,想不想要个兄长来陪着你啊?” 许明舒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萧珩,把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光承帝笑了笑,命人当即拟旨,将七皇子萧珩归于昭华宫宸贵妃名下抚养。 事后,许明舒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同她父亲讲时,许侯爷眉头一直紧锁着,更是当晚写了三封信派人送进宫转交给宸贵妃。 如今想来,这整件事漏洞百出。 许明舒年纪小,尚且看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平白做了光承帝桌上的一枚棋,但这不代表许侯爷会想不明白。 所幸这一世,光承帝的计谋没有得到施展,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们父子之间的一切恩怨纠葛尚未牵扯到她和她姑母身上。 宸贵妃收了信,随口问她道:“从前你小的时候一直吵着想要个哥哥,如今姑母不抚养七皇子,没个日后能走得近的哥哥陪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许明舒摇摇头,“要哥哥做什么?我马上就是要做姐姐的人了!” 宸贵妃笑了笑,“姑母正准备和你说这事儿呢,你母亲怀有身孕,约莫今年夏日就能诞下子嗣。陛下体恤你父亲特许他赶在端午前回京,军中的事可在他离开后交由黎将军和杜将军打理,随行的亲卫里有一个你应当是认识的,姓邓。” “真的吗!” 闻言,许明舒激动地站起来蹦蹦跳跳,满面欣喜之色。 “你这孩子,吓了姑母一跳!”宸贵妃按着心口,又道:“阖家团圆再填子嗣,今年的确是诸事皆宜的一年啊。” 许明舒上前拥抱着宸贵妃撒娇道:“到时候姑母也回家小住几天,咱们一家人也好久没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了。” 宸贵妃笑着应了声,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一种莫名的欣喜与期待涌上心头,邓砚尘要回来了,今年想再见到他便无须等到除夕夜了。 兴奋之余,许明舒突然意识到,黎将军留在边境军营,邓砚尘跟着其他亲卫返程后留在哪里? 沈凛不喜欢他,他更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惹她厌烦。 大军离京后校场空无一人,他又该何去何从。 许明舒心里一阵五味杂陈,她的小邓子不过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平常人家孩子正是调皮捣蛋无忧无虑的年纪里,他却过了半生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生活。 …… 入了春,京城的天气一日胜过一日暖和。 萧珩身上的伤养了这大半个月已经全部恢复,在太医的悉心调养下眼睛看物也逐渐清晰。 他住在东宫的这段时间,太子请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每日过来讲学给他听。他看不见,庶吉士便一字一句缓慢地念下书本上的内容。 东宫有装备齐全的练武场,每日闲暇时间他都会过去练箭,弓绳摩擦着拇指上的扳指,萧珩全神贯注,就像是他阿娘时刻在身后望着他那般,一刻都不敢松懈。 在这里,没有人逼着他认别的女人做母亲,也没有人肆意欺辱他。他可以无需掩饰地每日骑马练箭,读书写字。 日子过的平淡且安稳,就仿佛整个皇宫里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在某间不起眼的殿宇里,曾有一位柔弱女子受皇权压迫,失了半生自由不说最后连性命都丢得那般轻而易举。 萧珩拉着弓绳的手紧了又紧,直到掌心剧烈的刺痛难以忍受时,他才泄气般地松开手。 虎口的位置被磨破了皮肉,隐隐渗着血丝。 萧珩面不改色的那帕子随手擦了擦,突然间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他停下动作陷入沉思。 皇帝大费周章想逼死他生母,极大原因是想为宸贵妃寻一个可靠的子嗣,从而让她稳坐贵妃之位免受争议。 他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已无他挣扎的余地,未曾想宸贵妃突然生了病,且从她养病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人再到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宸贵妃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像是对此事知情的样子。 这一度让萧珩陷入怀疑,可方才看着自己虎口磨出的血迹时,萧珩突然回想起一个被他忽视的细节。 那日同太子萧琅前往昭华宫,即便他视力有损也明显感受得出,宸贵妃的侄女在看见他时露出的恐惧之色。 在萧琅同宸贵妃聊家常时,那姑娘侯在一边帮着宫人给他们二人沏茶。萧珩抬手欲饮时,瞥见白瓷茶盏上留下的一抹红。 他眼睛虽看远物还有些模糊不清,但离得近了还是可以辨认的出茶盏上一抹红是何物。 那是一个带着指纹的血印,小小的虽不明显,但血迹尚且湿润。 萧珩抬起头,借着饮茶的空隙看向站在他身侧倒茶的姑娘。她精心呵护的指甲里,还有着明显的血迹。 她戳破了自己的掌心。 这一点点在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如今回想起来萧珩几乎可以确认,宸贵妃以及她宫里的人对他的事并非毫不知情。 暮色沉沉,萧珩抬首看了一眼天边只剩一抹余红的夕阳,他擦了擦额角流淌下来的汗水,打算换好干净衣服去宫里寻皇兄萧琅,一起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他到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萧琅正站在后花园的石桥上等他。 萧珩脚下的步伐放快了些,直到走到萧琅身后,他都没有察觉,依旧望着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 萧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桥对面的湖心亭上,宸贵妃背朝着他们端坐着,而她面前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姑娘捧着一束火红的花正站在亭子里翩翩起舞。 宫人提着的灯将她周身映照的如同发着光一样,举止投足间如月光潋滟。 萧珩侧首看向萧琅,轻声提醒道:“皇兄。” 萧琅回过神,看清身后的人时含笑道:“来了,母后已经备好的晚膳就等我们过去了。” 萧珩点点头。 萧琅微微侧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感慨道:“你知道传说里的月驾车之神叫什么名字吗?” 萧珩不清楚他为何突然问自己这种问题,想了想依旧如实回答道:“‘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别称为望舒,也称...明舒。” 萧琅点了点头,看向湖心亭没有说话。 “皇兄喜欢她?”萧珩盯着萧琅认真的侧脸,突然问。 闻言,萧琅愣了一下对萧珩的这一说法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转回头笑着道:“美好的事物总是会叫人心生向往,不是吗?” 那边姑娘的舞跳完了,宸贵妃和昭华宫的宫人们一起鼓掌夸赞着她,四周洋溢着欢声笑语。 萧珩盯着那个姑娘的身影,突然开口道:“皇兄喜欢,可以请皇后娘娘赐婚。” 萧琅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一说法,“一朵娇花应当被放在土壤里悉心呵护,而不是过早折下来看着她逐渐凋零,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何谈护他人周全,寻常人家都不想自己女儿嫁给我这样的人,何谈是靖安侯的独女。” 他讲话的语气是一贯的平缓温雅,萧珩没有从他的话中听出遗憾的滋味,倒是有几分看透生死的洒脱。 萧珩眉头微蹙,沉声道:“可你是太子,你是君,靖安侯是臣。” 他想要的又有什么是没办法拥有的,又有什么是他不能得到的。 萧琅回首看向萧珩,神色认真道:“阿珩,这世间毕当皇帝更难的是做一名合君意、合臣意、合民意的储君。日后你就会明白,身居高位之时,往往才最是身不由己。” 萧珩没有说话,他不太能明白皇兄话中的深意,但他知道皇兄这个太子当的并没有那般容易。 这是文华殿的大学士们讲学时曾讲到,能明才不会惑于奸佞,勤恳才不会溺于安逸,决断才不致牵于文法。 在一众皇子还尚未听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时,萧琅已经全部都做到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夜深才得放下书卷休息。 身居太子之位的这几年,萧琅担当起做兄长的责任,悉心教导弟弟妹妹,从不偏私。他体察民生之苦,多次劝诫皇帝轻徭薄赋,善待贤臣,广开言路,赏罚分明。 多年来上至天子,下至皇室宗亲群臣百姓,都报以仁爱之心,是以朝野上下提起太子殿下时无不称赞其为人。 萧珩低着头跟在萧琅身后走着,良久后他突然开口唤道:“皇兄。” 萧琅侧首,“怎么了?” “我最近骑马练箭一刻都不曾松懈。” 萧琅突然笑得灿烂,他以为自己这个弟弟是在同他讨夸奖,遂道:“知道你辛苦,今日晚膳皇兄还叫母后多备了几个好菜,今晚就多吃一点补补身子。” 萧珩沉默了半晌,又道:“我以后,可以带兵打仗。” 他抬眼看向太子萧琅,锐利的目光中满是坚定,“皇兄没办法做的事情交给我来做,皇兄能做到的事只放心大胆的去做。臣弟,会替站在皇兄身后,辅佐皇兄做盛世明君。” 萧琅被他一段慷慨激愤的言辞说得愣了神,半晌后他欣慰地抬起手拍了拍萧珩的肩膀,“有这样好的弟弟,皇兄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 接连下过几场春雨后,边境的天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 草丛里不知名的野花开了,小小的一朵聚在一起,密密麻麻开得十分娇艳。 晨光微熹,邓砚尘提着枪从校场走回来,暖阳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额角生出的薄汗泛着光。 少年人长得飞快,一天一个样子,今日练枪时发觉鞋有些不合脚了。他提着长枪回营帐,想去包裹里找一双年前在京城新做的鞋子。 掀开门帘时,与里面正要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二人互相吓了彼此一跳。 邓砚尘回过神,收了枪尖笑道:“孙叔,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来人一愣,随即在邓砚尘肩膀上拍了一下道:“什么鬼鬼祟祟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小子的事过来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陈旧的册子递给邓砚尘。 邓砚尘在看到那本册子封皮上的几个字后,面上的笑容逐渐冷落下来。 他走进营帐内,用简易的木杯给孙叔倒了杯热茶,道:“孙叔先坐吧。” 被唤作孙叔的人名叫孙文成,是军中的文官,他是经朝廷挑选派遣至玄甲军中协助主将处理军务的官员。在跟随靖安侯来军中之前,曾在吏部任职过主事。 交到邓砚尘手上的册子不厚,是当年孙叔整理人事卷宗时出现错误留下的草稿。邓砚尘随手翻了几页,便看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永德三年,邓洵进士及第被选入翰林院做编修。 永德六年,邓洵经朝廷调遣至苏州遂城县担任知县一职。 永德十二年,死于潇湘馆,被人发现时衣不蔽体。 邓砚尘握着手中的书册,目光停留在写满他父亲生平的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没有说话。 孙文成几欲张口,最终还是宽慰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时间过去的太久,且当年你们一家刚搬过去没多久,在苏州府举目无亲,要查起来的确是困难重重。” 邓砚尘抬起头,缓缓道:“我那时候还是太小了,许多事情没办法记得清楚。只是后来听母亲提起时,依稀记得父亲总是在外奔波,鲜少回家。那一年春雨连绵,洪水冲垮了河道,淹没了百姓的农田,所以父亲每每回家时下半身都被污水浸湿。” “我娘她告诉我,父亲是寒门出身更懂得苍生疾苦,是个心怀百姓的好官。所以这么多年,无论是我娘还是我都不相信父亲是死于那种原因。” 孙文成叹了口气,陷入回忆之中,“其实当年你父亲动身去苏州府之前我曾见过他一面, ” “当年我整理你父亲卷宗时,见他精通治河之道,心想此等人才去了苏州府,必能应对的了洪灾。未曾想一年后再得知消息,竟是天人永隔。如今看来,天灾究竟是比不过人祸啊。” 闻言,邓砚尘侧首看向孙文成,一双明亮的眸子像是有火光晃动,认真的问道,“所以孙叔也觉得我父亲的死是为人祸而非天灾,对吗?” 孙文成点了点头。 江浙一带,本就是水深混乱之地。 许多世家官员世代驻扎于此地,树大根深,难以撼动。 邓洵为人正直,不善于官场的弯弯绕绕,且他出生寒门,凭借着一腔热血,是没有办法同那些经验老到的世家官员做斗争的。 邓砚尘握着书卷的手紧了又紧,没有再说话。 孙文成看着他落寞的目光,开口道:“你想查清当年的真相,还你父亲母亲公道,光靠这些东西是远远不够的。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朝中官员更替了不知多少人。小邓啊,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执着于此事了。” “你母亲查了这么多年一刻都不曾停歇,已经将自己搭进去了,你也要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吗?你还年轻,忘掉前尘往事日后跟着黎将军和侯爷前途无量。人啊,无论何时都是要朝前看的。” 邓砚尘盯着前方,眸光闪烁依旧执拗道:“正是因为我母亲为了此事失了性命,所以我才要继续追查下去,让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孙文成摇摇头,苦口婆心道:“这件事查下去关系非仅是一两个官员,也不仅仅是一两个权贵那么简单。兴许上至天子,下至朝臣百姓都会被牵扯其中,所带来的后果不是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孙文成叹了口气,这些年有关遂城县的事他也是留心过一些的。 邓洵去世这五年里,接连又有两位遂城县知县意外去世。 此地水深不可测,非寻常人可以涉足的。 邓砚尘收了手上的书册,正色道:“我意已决,孙叔不必多劝了。今日之事还要感谢孙叔倾力相助,砚尘感激不尽,不过还有一事需孙叔帮忙。” “什么事,你说吧。” 邓砚尘道:“今天的事就劳烦孙叔替我瞒着,不必在黎将军和侯爷面前提起了。” 孙文成应了声,一边叹息着一边摇着头走出了营帐。 这天夜里,邓砚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许是白日同人说起了许多过去的事,午夜梦回时他又梦到了他小时候。 在背着光的巷子里,他被几个熟悉的小混混他堵在里面,小混混们手中握着的或是石子或是臭鸡蛋,不停的往他身上抛打着。 他们嘴里咒骂着他是小畜生,他们说他爹死在潇湘馆那种地方,必定是和那里的□□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兴许是得了什么脏病,不仅害死了自己,还传染给了他娘,只留下他一个有娘生没养没娘养的小畜生。 邓砚尘浑身是伤走在风雪里,只要他经过,身边都会有人在他身后对他指指点点,谣言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村子。 他哭着和身边人解释他爹娘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却没有人愿意听。 人们始终相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不会在意事情的真相。 他爹下葬的那一日,邻里乡亲没有人过来送上一程。 他娘带着他拿了一把铁锹,寻了个相对偏僻不会被人打扰的位置,一下又一下用力挖着,冬日里表层土壤被冻的坚硬,一直到了日落时分方才草草的为他爹办了一场仪式。 两年后同样的一个大雪天里,邓砚尘背着那把铁锹,将他阿娘的尸骨同父亲合葬在一起。 再后来他被黎接到了京城,开启了他寄人篱下的生活。 初到将军府的第一天,邓砚尘就被发现,府上的人看着他时微妙的气氛。 将军府的女主人并不不喜欢邓砚尘,连同着府中下人也不会同他讲话。 那段时间,他躺在将军府柔软的锦被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离皇城越近,他心里便越发焦躁不安,他想出去看一看,想找到当年与父亲共事的官员,查清当年的真相,为自己父亲正名。 可他还太小了,什么也做不到,以他目前的状态就连这座将军府都寸步难行。 遗憾一新一旧,通通在他心里生了根。 梦中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场景发生变化,他踩着草坪之上,头顶是炎炎烈日,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地。 突然间,他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回首时发现一个身着月牙白色衣裙的姑娘,不知怎么落入水中,正在湖中不停地挣扎着拍打着,模样甚是痛苦。 邓砚尘心口一紧,没有做任何犹豫只身扎入水中游向那个姑娘。 他揽过那个姑娘纤细的腰身,一把将她抱起来游向了岸边,急切的给那个姑娘按压着胸口,嘴中呼唤着她的名字,直到看见她将胸腔里积水吐出来,这才放心。 然而下一瞬,有人带着怒气而来,将那姑娘从他怀里夺走,斥责着他“滚开。” 邓砚尘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茫然地跪坐在原地。直到起身时,透过清澈见底的湖面,梦境中的邓砚尘看见了一张像他却又不像他的脸。 那湖面中映照出来的人,无论是身量还是身形都要比现在的他高大健硕几分,脸部的线条硬朗,宛然一副青年人的模样。 周围环境熟悉又陌生,他可以清楚的知道哪里通往前院,哪里通往府中后花园。 他漫无目的地在梦境中走着,不知怎么得竟走到了一间院子前。他站在院前的长廊下看着府中接连有人在那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或是诊治或是看望。 直到日落西沉,院中方才一点一点的安静下来。 邓砚尘在廊下站了一整天,终于等到四下无人时,他鼓起勇气抬腿走进那间院子。 伸手推开门时,看见床榻上躺着的那个方才身着月牙白衣群的姑娘。 可不知怎么的,就像是眼前有一层薄雾一般,他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因她落水昏迷而感到着急不安。 他走到那个姑娘身边坐下来,握紧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他说了很多包含爱意的话,那个姑娘在睡梦中眉头微蹙,不知是不是因为听清了他的话。 心上人近在咫尺,心中压抑的情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邓砚尘不受控制地颤抖地伸出手,在触碰到她脸颊半拳的位置克制地停下来,隔空描画着她的眉眼。 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呼咚呼咚,在寂静的屋内一声比一声清晰。 直到最后,他忍受不住了那般情难自禁地俯下身,颤抖而又小心的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温热的唇瓣刚刚触碰到她冰凉的额角时,房间的门被人外面推开。 在一阵惊呼中,邓砚尘抬起头看到了沈夫人怒不可遏的脸。 他站起身正欲解释,却见沈夫人一脚朝着他胸口踹过来。 她自幼习武,力量远胜于寻常女子。这一脚,用了她十成十的力气。 邓砚尘倒在地上,头磕在到了雕花木床,瞬间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身,眼前一阵忽明忽暗。 沈夫人走到他面前,五官因愤怒而扭曲着,抬手指责他道:“你个畜生,你居然敢...你居然敢......” 邓砚尘随手擦了一下额头磕出血迹,他听见梦境中的自己声音沙哑着开口道:“沈夫人,你来的不巧。” 梦境中的场景再次发生改变,一阵天旋地转中,他置身于一座高大巍峨的宫墙外。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邓砚尘四下打量时突然听见那扇门背后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喊声。 像是有个姑娘拼命的拍打着门,呼喊道:“放我出去啊,放我出去啊我要去找我爹爹,邓砚尘你救救我,你带我出去,邓砚尘......” 邓砚尘心急如焚,扑上前不停的扒着拍打着门,他用尽浑身的力气苦苦挣扎着,但那扇大门依旧严丝合缝。 门内那个姑娘的哭喊声一声比一声弱,他正准备翻墙过去时,那扇门被打开了,门内的侍卫排成队走出来,大力地将他拖开。 邓砚尘奋力挣扎着,一瞬间七八双拳脚狂风暴雨般朝他身上打过来,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朝着大门吃力地爬行着。 他听不见了那姑娘的声音,门再次被打开,一个躬着身子的内侍从里面走出来,一脚踩在他脊背上,将他压垮了下去。 邓砚尘脸挨着地面被挤压的变形,内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夹着嗓子的声音缓缓质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天上的月亮。” 次日天亮时,邓砚尘难得的起晚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断断续续地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梦,或是真实的,或是虚幻的。不过醒来后,都被忘得干干净净,依稀只留下些模糊的片段。 他舒展了些酸疼的四肢,将枕头边放着的就卷宗草稿拿起来,放进自己的包裹里仔细装好。 他已经同黎将军商议过,此番由他接替长青的位置随许侯爷一同返京。 京城有他急需调查清楚的事情,亦有他想要见到的人。 邓砚尘露出一点笑容,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臂缚,踏着朝阳再次前往校场。 第22章 时值阳春, 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北疆送来军营几匹战马,各个身形高大健壮,据说可日行千里。 邓砚尘从营帐出来时, 正看见许侯爷带着一众亲卫在跑马场上试马。 新来的马散养惯了, 性子烈。 许侯爷挑了一匹高大的黑马翻身而上,那黑马见有人骑在自己背上, 拼命的挣扎着企图将人从背上甩下来。 许侯爷面无惧色气定神闲, 勒紧缰绳飞驰过场。短短半圈的时间便将那匹烈马控制住,开始按照他的指引跑成一条直线。 场内爆出一片喝彩声, 他端坐在马背上,朝营帐的方向招了招手。 许侯爷弓马娴熟,且本不是个喜欢张扬出风头的性子, 他翻身下马将草地腾给自己的一众年轻人们。 长青见邓砚尘从营帐内出来, 朝他招了招手, 示意他赶紧过来。 邓砚尘眼里流淌着笑意,快步跑上去。 跑马场上的人越聚越多,许侯爷在营帐前落座,喝了碗热茶笑着对身边坐着的黎道, “今日难得空闲, 设个宴给他们玩玩, 就骑着这批新送来的马, 谁先将马匹驯服, 围着跑马场完整地跑完三圈,我重重有赏。” 闻言, 周围聚集的一众将士们跃跃欲试。 牵马的几个亲卫听见这话当即就乐了, 凑过来问道:“侯爷说的可是真的?” 见许侯爷点头,他们笑得更为爽朗了许多。 他们这几个人很小便被选做当成许侯爷的亲卫来培养, 各个都是精于马术。这种比赛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 长青面上一片喜色,笑道:“侯爷,您这不是放着便宜叫我们占呢嘛!” 坐在许侯爷身边的黎将军,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笑开口道:“我看未必。” 长青疑惑挑眉,“怎么了将军,难不成您还藏着杀手锏一直没给我们看?” 黎招了招手叫邓砚尘过来,嘱咐道:“砚尘,你一向勤勉,今日就上场和哥哥们一起比一比,输赢不重要你只尽力就好,也叫我与侯爷都看看你最近有没有什么长进。” 长青和身边其余亲卫看向邓砚尘,笑得爽朗,“不是吧黎将军,你的杀手锏就是小邓兄弟啊!” “小邓兄弟你确定要来吗,可别到时候输了比赛哭鼻子怪哥哥们没让着你呢!” 邓砚尘搁了枪,几步走到他们身边道:“姑且一试,各位哥哥们承让了。” 长青拍了拍他的背,赞叹道:“好小子有志气!” 跑马场周围的众将士们围着马场依次站开,都想凑过来看看这场比试。 邓砚尘选了一匹通身雪白的马,他摸了摸马柔顺的毛发,趁着它尚未挣扎时,迅速翻身上马一把揽住缰绳紧紧地握在手里。 回首时,见侯爷身边的几个亲卫也都依次上马,蓄势待发。 身下的匹马性子烈,自邓砚尘坐上来时便开始喘着粗气晃动开。邓砚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将缰绳在手中缠了两圈,待一声令下后,他夹紧马腹,疾风般的冲了出去。 长青骑着匹赤红色的马,三两下便追赶上来与他并驾齐驱。 两人隔着不过半寸的距离,邓砚尘透过耳边呼啸的风声听见长青笑道:“可以啊小邓兄弟,没看出来你在训马上也是经验老到,既如此哥哥也不让着你了!” 说着,他加快速度轻松地从邓砚尘身边赶超了过去。 跑马场上的马道宽窄不一,越过前面的宽路后便是一段极窄的小路。 长青冲得快,到达窄路口时不得不迅速压下速度,方才能安稳通行。 身下的马在剧烈挣扎着,根本不愿接受长青降速的指令。长青握紧手中的缰绳,企图给它一些威威慑力,谁料马匹挣扎的越来越激烈。 行至窄路口时,前面不知谁连人带马翻到在地。 为了避开与人相撞,长青不得不狠狠的勒紧右手,将马头拉至偏侧,身下的马受惊疼了起来,刹那间挣扎的更为剧烈,长青没做多犹豫当即双手抱头翻滚下马,沿着马道滚了出去。 他呛了一嘴的灰土,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嘴中骂了几句。 电光火石间,只见一匹白马一跃而起,犹如一刀破开云层的闪电。 邓砚尘握紧缰绳从那匹倒在地上的马身上越过去,一个漂亮的落地,稳稳的落在马道上。 他夹紧马腹开始进行最后的冲刺,跑马场上围观的众人看见这一幕顿时人声鼎沸。 在距离终点不远处时,邓砚尘于白马上起身,借着踩踏马鞍的力量跃起来摘掉了上面挂着的彩头。 紧接着一个回旋稳稳地落座在马背上,脸上满是得胜的欢喜。 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烦闷在这一刻消散开,暖阳给他俊朗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柔和,流淌而下的汗水都显得格外的熠熠生辉。 他端坐在马背上,俨然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 有人敲响了铜锣,宣布最后的胜利。 邓砚尘翻身下马,拿着手中彩头走到许侯爷面前。 许侯爷同黎将军相视一笑,眼中皆是赞许,彼此都对面前的少年感到十分满意。 长青跟在身后走了过来,边摇头边叹气道:“遗憾遗憾,差一点我也能摘到这彩头了。” 他凑上前,揽着邓砚尘的肩膀继续道:“恭喜你小邓兄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你小小年纪如此精于马术,等到了我这个年龄啊,不知比我要强上多少了!” 邓砚尘拱手笑着道:“我这明明是走运,不过是诸位哥哥们让着我不屑于我争罢了。” 许侯爷笑着接过邓砚尘递来的彩头,道:“既然赢了,我也当言出必行才对,北疆送来的战马都是一等一的上品,你既然如此精通马术,刚才你骑过的那匹马就送给你了。” 话音刚落,邓砚尘的眸光中闪过惊喜。他看了看坐在许侯爷身侧的黎将军,又看了看许侯爷忙上前单膝行礼道:“多谢侯爷赏赐!” 长青笑着打趣道:“前几日小邓兄弟还在为自己的马生病,不能远行而担忧。今日,侯爷就将此马相送。小邓兄弟这回能陪伴侯爷一同回京城,又得此宝马真是叫我羡慕。” 许侯爷捋了捋胡须,道:“技不如人,你还得再接再厉。” 长青笑着点点头,带着邓砚尘欢快的跑去挑选宝马。 ...…… 一晃,许明舒入宫已有两个月之久。 这段时间以来,她除了帮尚在病中的宸贵妃打理些宫中事务外,连同着她姑母平常饮食起居都一并留心,叮嘱昭华宫宫人平日里将宸贵妃入口之物,身上衣物都务必仔细检查后方可使用。 离开家中许久,母亲徐夫人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行动愈发困难,这也叫许明舒开始忧心起来。 在同宸贵妃辞行后,她收拾好包裹带着沁竹一起乘坐马车回靖安侯府。 马车行驶过东街时,沁竹撩开帘子朝外看了看,道:“姑娘,再往前走就经过重月楼了,奴婢下去给侯爷打酒。” “去吧。”许明舒正有此意,她点点头叮嘱车夫在重月楼前停车。 沁竹下车后,许明舒百般无聊地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往外看。 这里是京城最为繁华的街道,来往的商贩行人络绎不绝,许明舒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目光经过某一处时停顿了下来。 不远处柳树前站着一个肩宽腿长,身形高大的青年,那人手里拿着一块玉佩不知在和行人争辩着什么。 其中一人一脸不耐烦高声喊道:“我还当是什么稀罕物呢,你到哪都是只能给这么多,这种成色的玉佩我们见得多了,不值个钱。” 看他通身穿的素净,衣袍边角已经被浆洗的泛白。拿着玉佩的手势又十分珍重,想是急需用钱才不得不将心爱之物转手于人。 青年握着手中的玉佩站在街面上犹豫着不肯走,高大的背影带着难掩的落寞。 许明舒盯着这张侧脸,只觉得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 周围的人见他半晌不说话,开始不耐烦地欲拂袖而去。 青年侧首的那一刻,右边太阳穴位置上的伤疤笔直地撞入许明舒视线中。 冒着寒光的刀刃,绯红的飞鱼服,纷纷扬扬的大雪以及那人脸侧边明显的伤痕。 各种有关前世的记忆在许明舒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突然朝车夫喊道:“把那个人给我叫过来!” 侯府的小厮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地看着异常激动的许明舒。 “快去!”许明舒催促道。 没一会儿,小厮带着青年走过来。 隔着车帘许明舒看见那人隐隐约约的轮廓,在车窗前站得笔直。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方才无意中瞧见公子像是在出手什么东西,可否让我瞧上一瞧?” 青年看着面前豪华的马车,犹豫了良久后将手里的玉佩递到她面前,缓缓开口道:“在下手里的这枚玉佩并非是什么稀罕之物,成色一般做工也粗糙了些,姑娘未必会喜欢。” 许明舒伸手接过仔细打量着,的确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但却让她记忆尤深。 她打量了他几眼后问道:“这玉佩看着有些年头了,却被公子呵护的很好。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公子急着是因何而急着将心爱之物卖出去。” 外面的人低下头,抿了抿干裂的唇沉闷道:“我需要用钱,给我的师父置办棺椁。” 他师父,许明舒记得前世也曾听人说起过有关他师父的消息。 依稀记得他师父曾是朝廷的一代名将,也曾指导过她父亲行军打仗。 未曾想退隐江湖,失去消息后这么多年,最后过世竟无银钱操持葬礼。 许明舒握着玉佩的手一紧,不禁心生惋惜随即问道:“你这个玉佩我要了,敢问公子可否留下姓名。” “在下姓裴,名誉。” 他报完姓名后,马车上的人半晌不说话。 正当他以为这富贵人家的姑娘看不上他这块成色不佳的玉要反悔时,他看见里面的人影晃动。 那姑娘透过车帘递来一个荷包,裴誉伸手接过时心一惊。 荷包里沉甸甸的,里面的银子别说是买他一枚玉佩,就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间铺子也是够用的。 裴誉不解地看向马车里的人,“姑娘你这是何意?” 车帘被人掀开,一张明艳又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出现在裴誉视线当中。只是那姑娘开口说话的语气有着超出她年纪的沉稳,有那么几个瞬间,裴誉还误以为里面是个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人。 “我想做个人情给公子。” 裴誉皱眉:“什么人情?” “公子既然是急着用钱之时不得已才要典当了心爱的玉佩,那这笔钱我出了。我做个人情给公子,荷包里的这些钱够你为你的师父风风光光的办一场葬礼,你若愿意是承我的情,便来我府上为我所用。” 话音刚落,裴誉面露怒色。 从前就曾听闻京城里许多大家贵族,花钱如流水随意买卖人命,却不想今日叫他也见识到了。 他虽是缺钱,但也不是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面前的姑娘生得一副慈悲面,却不想也是这样的人。 许明舒见他面色凝固,猜想他是有所误会,忙道:“我见公子肩宽背厚重心极稳,猜想你必定是多年习武之人。我需要一个武艺高强之人来帮我做些事,倘若公子愿意替我做这件事,事后可拿着这枚玉佩来靖安侯府寻我。倘若不愿,你就当做是有陌生人仰慕钟老将军大名,愿意出手相助,事后将今日之事忘了就好。” 裴誉接过许明舒还给他的玉佩,目光中满是震惊。 他听见她提起靖安侯,又抬头看了一眼马车上印着字的灯笼,犹豫着开口道:“姑娘出身靖安侯府?” 见许明舒点头,裴誉顿时瞪大了双眼。 如今放眼朝野上下,上至群臣,下至黎明百姓没有人未曾听说过靖安侯的赫赫威名,多年来玄甲军战无不胜,而靖安侯本人更是成为百姓心中的守护神。 有靖安侯在,敌寇就不会肆意进犯,连着他师父生前在世时,也时常提起靖安侯的大名。 男子汉大丈夫没人不想建功立业,他是钟老将军一手带出的人,自幼听着师父前半生的功绩长大。 现如今钟老将军去世的突然,他虽空有一身武艺却无施展之地,对自己的前途更是一片迷茫。 若是能得侯爷赏识,投身其门下,日后奔赴战场上阵杀敌,岂非全了自己和师父的一桩心愿? 那边,抱着酒坛子的沁竹正站在马车前张望着,不知该不该过来。 许明舒没有再与他多言,叮嘱他自己好生考虑后,带着沁竹一起乘车往侯府驶去。 身后裴誉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清时,许明舒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前世,裴誉是萧珩一手养出的好狗,从一个不得志的天涯客坐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更是帮助萧珩顺利夺嫡成功的左膀右臂。 锦衣卫创建最初是效命于皇帝,但裴誉当了指挥使之后,把控着整个北镇抚司,明面上听命于皇帝实际早就为萧珩马首是瞻。 那一年,她们靖安侯府落难,四叔家人尽数被抓入北镇抚司接受审讯。 许明舒跪在裴誉面前苦苦哀求,让他手下留情,他却一再后退着不让她触碰到他半点衣角。 他说,“太子妃,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报。” 许明舒坐在马车上心中五味杂陈,重活一世,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了还是个穷苦天涯客的裴誉。 有关前世的种种在脑海中闪过,她不禁暗自猜想,若是这一世赶在萧珩遇见裴誉之前,先行让他为自己所用,是不是之后靖安侯府被抄家之事便不会再发生。 第23章 晨光微熹, 院中鸟鸣声阵阵。 庭院内玉兰花树今日开得分外茂盛,正正坐在府中小厮盛怀的肩膀上,吃力地伸着小手朝上伸着, 像是想要摘高处开的最好的那朵花下来。 盛怀头上的视线被这三房家的小少爷圆滚滚的身子当了个严严实实, 他抬起头望了望随即问道:“小少爷能够到吗?” 正正又朝前努力了下,清浅的我眉毛皱成一团, 奶声奶气道:“你再往上一点, 就一点。” 闻言,盛怀将脚尖点地更高, 整个人身子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摇摇晃晃。 小奶团子憋着一口气,再次朝前抬手,这一次顺利地摘到了那朵开的最漂亮的花, 兴奋道:“摘到了!” 身边候着的几个丫鬟忙过来, 一面扶稳盛怀, 一面想抱着小少爷从背上下来。 正正将手中的花递给面前的丫鬟,看着她伸过来的双臂摇了摇头,道:“我还要再摘一朵!” 说着,他抱紧盛怀的脖颈再次坐上去, 道:“高一点, 再高一点!” 盛怀无奈, 只得将脚尖点地更高了些。 “许明笙!” 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 许明舒自长廊那边过来, 迈进院子的第一眼就看见小奶团子坐在盛怀身上摘着高处的花, 整个人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 她喝止住院子的人后,提起裙摆快步朝他们所在的位置走过来。 她今日穿得一身白色的云丝罗裙, 外衫上用金线绣出点点浅色祥云图案, 同头顶的明月簪交相呼应。乌黑柔顺的头发梳在脑后,露出粉妆玉砌的一张脸, 明眸皓齿,宛如画中仙。 盛怀扭过头,眼神看直得了。 他知道自家姑娘容貌丽,自幼生得便十分好看。可到底是尚未及笄,平日里穿的衣服也稚气了些。 如今一去宫里两个月再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一般,不仅穿得精致贵气,整个人气质也沉稳了许多,从前漂亮的小丫头一段时间不见出落得和周身冒着仙气一般。 皇宫风水养人,果然诚不欺他! 许明舒几步上前,将正正从盛怀身上抱了下来,胆战心惊地拍了他几下道:“你爬那么高做什么,还想飞出去不成?” 正正也不恼,仰着一张圆圆的脸看向许明舒,轻声道:“我想要花。” “那花就长在那里还能跑了吗,你摘它做什么,摘下来了就活不成了。” 奶团子瘪瘪嘴,没有说话。 许明舒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小孩,又道:“你爬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忘了去年从树上掉下来,摔破了膝盖哭鼻子哭了一整天的事了。” 正正抬眼,委屈巴巴地望着她道:“那朵花开的最好看,我想摘下来送给姐姐。” 说着他将手中的玉兰花递给许明舒,许明舒接过花愣了一下,小孩说得不错,这朵花的确是目之所及中开的最美的一朵。 刹那间,她的心便软了下来。 良久后,许明舒蹲在奶团子面前,道:“正正送花给姐姐,姐姐心里很开心,但是你也要答应姐姐以后不可以爬这么高,做这样危险的事了。” 奶团子点了点头。 许明舒捏着手中的花,站起身看向身边几个人,皱眉道:“小少爷年纪小不懂事就算了,你们怎么也由着他闹?” 盛怀红着脸摇头道:“是,姑娘我们知错了,不会有下次了。” 屋内,四房正室周氏跟在徐夫人身后从里间出来,闻声问道外头在吵什么。 门前候着的丫鬟笑着说:“姑娘过来时见盛怀他们带着小少爷爬高,训斥了几句。” 徐夫人微微皱眉,同身边的周氏打趣道:“女孩子家家的,瞧她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像个皮猴子。” 周氏今日穿着一身新制的绛紫色外衫,头发梳得油亮整洁。 徐夫人怀着身孕正是行动不便之时,这段时间来管家之权交到了四房周氏手里,周氏心疼正正年纪小没有娘亲陪伴,便将他接到了自己院里照顾着。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一个人,管起家来倒也是利落果断,一丝不苟。 许明舒扭头时,正好看见母亲徐夫人和四婶婶周氏正站在屋内看着她。 她朝她们招了招手,牵着奶团子的手走过去,欢快地给二人请安问好。 周氏引着许明舒落座,看着面前小姑娘的脸笑了笑道:“近来朝中事务繁忙,三哥和我家那位好几日都是踏着夜色回来,没了他父亲管教着,这孩子最近玩疯了。幸好小舒回来了,正正最听长姐的话,有她在我也能少操些心。” 许明舒正欲开口,听见母亲徐夫人道,“她哪里会带孩子,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徐夫人靠着软椅缓缓坐下,又问道:“四弟最近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他这般忙碌过。” 闻言,周氏摇了摇头叹息道:“听说是陛下有意修皇陵,朝中一些官员和太子殿下都不赞成此事,认为国库不足以支撑如此大的工程,陛下信不过,这几日叫户部的人查帐要一一验证。” 徐氏微微皱眉,“又要修皇陵?我记得十年前朝中就传出消息要修皇陵,后来好像是因为江南水患给耽搁了,看来这么多年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呢。” “可不嘛,修一座新皇陵耗资巨大,但陛下若是执意要建也没办法。” 许明舒听着母亲和四婶婶的交谈,瘪嘴道:“年前黎叔叔向朝廷讨要的军粮一拖再拖,至今都没如数送到,修皇陵倒是决定的迅速。” 徐氏看了看周围,见身边都是心腹丫鬟,方才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背后妄议天子是非,你的小命不想要了?” 许明舒低下头,没有说话。 周氏忙打圆场道:“没事,都是自己家里人,也是咱们的不对妇道人家竟议论起朝政来了。” 说着她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丫鬟将盘子端过去,吩咐道:“小舒啊,婶婶房里今日新作了荷花酥,味道清甜你也尝尝。” 说着,周氏也让丫鬟端去送给徐夫人。 徐夫人摆了摆手,道:“我最近吃什么都难受的厉害,这小东西一天天长大了,贯会折磨人。” 周氏看向徐夫人隆起的小腹,笑着道:“快了,用不了几日就要从你肚子里出来了,待到他长到了满地跑的年纪,嫂嫂还要怀念从前在你肚子里安安静静的时候呢!” 徐夫人低头小心地抚摸着自己的殪肚子,“我现在就希望孩子能平安降生,其余的什么都不求了。” 她这一胎来的不易,怀得更是不易。 不仅初怀孕时孕吐反应极大,时常吃不下东西吐得浑身无力。待到了胎儿一天天长大,在肚子里翻滚的也越发厉害,时常闹得徐夫人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所幸在家中有余老太太细心叮嘱下人变着花样得做补品来给她吃,府中大事小情也有周氏尽心打理着,没叫她在其他事情上多操一点心。 周氏沉思了片刻,突然道:“我听说慧济寺求平安符特别灵,要不明日我抽个时间替嫂嫂求个平安符过来如何?” “府中事务繁杂,”徐夫人摆摆手道:“你就不要在费心费力了!” 闻言,许明舒擦了擦脸上的荷花酥渣,站起来自告奋勇道:“我去,我去!” 周氏与徐夫人相视一笑,没有阻拦。 次日一早,盛怀叫人套了马车前往慧济寺。 寺庙内前来求签求符的香客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她同其他人一样依次围着佛殿转了几圈,虔诚地跪在地上祈福着,最后拿着求出来的平安符去找盛怀。 一套流程下来,已经是累得筋疲力尽。 许明舒这几天接连着四处奔波,又要早起,困得在马车上一直打瞌睡。 回到侯府时已经过了晌午,盛怀跳下了马车轻轻敲了下车窗道:“姑娘,咱们到了。” 许明舒正要下车时,沁竹慌慌忙忙地从府中跑出来,急切道:“姑娘,侯爷他们回来了!” ??? 许明舒一头雾水,之前寄回来的信上还说父亲他们要三四天之后才能到达京城,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许明舒急忙问道:“到哪了?” “已经进城了,这会儿应当被百姓簇拥着过官道呢。府中好多人都过去迎接,奴婢在这儿一直守着就等您回来告诉您呢!” 许明舒连忙拉着沁竹坐回车上,忙道:“那还不快去!” 京城西侧大街上,玄甲军的大军整齐地穿过街道,一路前行着。 许侯爷坐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之上,脊背挺拔器宇轩昂,身后的披风随风猎猎而飞。 京城百姓听闻许侯爷带着一小部分玄甲军回京,纷纷围在道路两旁张望着,手中不断向行过的将士们身上抛着花瓣。 许侯爷拱手向周围百姓致谢,视线后移时,众人看见许侯爷的身后跟着一个身骑白马,模样俊俏的少年郎。 周边一众少女从未在玄甲军中见过如此年轻的小将,且少年生得白皙端正,眼角一直带着谦和的笑,抛向他身上的花瓣也格外的多。 少年被花瓣遮挡住了视线,他也不恼,笑着打理着头上掉落的花。 许明舒到时,一行军队已经停在宫门前等候。 她探头看了看没见到许侯爷的身影,想是已经进宫面见皇帝去了。 左右打量时,突然听见前方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许明舒侧首望过去,见宫门前站在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孩,正伸手攥着一个人的衣袖,朗声道:“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人?” 被攥着衣袖的人推开半步,想要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那女孩依旧执拗着不撒手,俨然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少年侧首的那一刻,许明舒心中一急,当即下车挡在他面前,道:“他是我家的,你待如何?” 第24章 手里攥着的衣袖被人大力推开, 成佳公主看着突然闯到自己面前的人,不满道:“许明舒,怎么又是你, 你不在侯府好好待着跑宫门多管什么闲事?” 许明舒抬眼看她, “光天化日之下,公主殿下在自家门口拉着我家的人手不放, 还怪我多管闲事?” “你家的?” 成佳公主皱眉, 她从未听说靖安侯府里有这个年岁模样如此俊俏的少年,看着眉眼之间也同许明舒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就算是什么远方表亲, 她问问又怎么了? 思及至此,成佳公主朗声道:“他救了我的菲菲,我不过是想问他的名字方便日后答谢他而已, 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做什么?” “什么菲菲?” 许明舒不解地看向成佳公主, 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宫人。只见那绿色罗裙的女使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带着金黄色绳结的肥兔子, 一时没忍住笑了出声。 成佳公主见状,怒气更盛,她从前本就在宫里同许明舒因为些琐事结下梁子,两人每逢见面吵架斗嘴更是闹得满宫都知晓。 成佳公主生母刘贵妃在宫中地位仅次于许明舒姑母宸贵妃, 外祖父更是任职户部尚书, 几位舅舅也是翰林出身。 古往今来文官清流, 她从不觉得自己家中要比许明舒这个武将家中出来的矮上一头。 更何况她是当今圣上的血脉, 朝廷亲封的成佳公主, 靖安侯府声望再高又如何,不还是要替她们萧家打天下。 见许明舒颇为放肆地笑个不止, 一点都不将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成佳公主怒斥道:“你笑什么!” 许明舒一边掩面一边止不住地笑着,她拉了拉身边站着的邓砚尘道:“你听见没, 她给那只胖兔子起名叫菲菲哈哈哈...怎么会有人起这么肉麻的名字啊哈哈哈......” 邓砚尘将手轻轻搭在许明舒手臂上,没有说话。 许明舒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不要做得太过,可她对此并不在意,谁叫对方是成佳公主萧璃琬。 上辈子,成佳在知道邓砚尘身世后每逢见面都要出言讽刺一番,更是耍脾气以邓砚尘冲撞了她的马车为由,叫有伤在身的他在宫门前跪着,淋了两个时辰的雨。 而成佳自己悠闲地站在城楼里,一边吃着宫人送来的果子一边欣赏着楼下风景。 如今到了这一世,她还是一般的骄纵任性。 新仇叠旧怨,许明舒这一次不会这般轻易将此事翻篇,最起码也要叫成佳知道,她许明舒的人没那么容易被人随意欺辱。 “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父皇送给我的兔子,你竟敢嘲笑......” “没嘲笑啊,”许明舒打断她道:“既然是陛下送得那自然是只伶俐可爱的兔子,只是这兔子到了你手里倒是和主人越发相像了。” 成佳公主皱眉:“你什么意思。” 许明舒继续道:“给兔子系个金黄色大蝴蝶结这种事也就你能做得出来了,公主殿下咱们也是老相识了,我奉劝你多花点精力在学习穿着打扮上,别整日乱七八糟的钗环插一脑袋,全身花花绿绿的在宫里宫外乱晃。” “许明舒你放肆...你敢对本公主出言不逊!” 许明舒看着眼前人扭曲的一张脸,毫不畏惧道:“别人敬着你是位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血脉,对你的无理取闹以礼相待,但那不是你肆意欺辱别人的理由。你若是有本事有什么事尽管冲着我来,少来为难我家的人。” 说完,她拉着邓砚尘的手离开,半分眼神没在留给旁边的成佳公主。 邓砚尘被她推着往前走,慌忙之中不忘朝成佳行礼,却被许明舒更为大力的拉了几下。 行至马车前时,邓砚尘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看向许明舒道:“侯爷......” 见他犹豫,猜想是不愿先行跟她离开,许明舒开口道:“爹爹刚回来,陛下想来同他还有许多事要聊,阿娘已经在府中预备了接风宴,我们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再一起回去吧。” 邓砚尘点了点头,他侧首看向宫门处的方向又问道:“你方才同公主那般讲话,她会不会生气告你的状?” “没事,”许明舒摆了摆手,“我俩一见面就吵,陛下都习惯了,不过你做什么了惹得她一直揪着你不放。” 邓砚尘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他跟着许侯爷一同行至宫门前,侯爷下马时同他讲要去宫里面见陛下,叫他率军在此等候。 谁知侯爷前脚刚走,邓砚尘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呼喊声,抬眼时见一只毛茸茸雪白的东西从城楼上落了下来,他没做多犹豫,足尖轻点马背一跃而起,将那东西在半空中接住随即稳稳地落在地上。 怀里的东西似乎是受了惊吓,一直挣扎着,邓砚尘站稳后发现是一只系着金黄色绳结的兔子。 正不知所措时,宫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华服年岁同许明舒差不多大的姑娘从里面跑出来,心急地将那只兔子从他手中接过来轻声安抚着。 见兔子的主人赶到了,邓砚尘将兔子交走后正欲返回军列中,谁料那华服公主叫住他,问他叫什么名字改日去府上答谢他。 邓砚尘摇了摇头,区区小事不必挂心,可那公主却再三问他非要知道他的名字不可,抓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僵持中,许明舒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挡在他身前替他解决了麻烦。 许明舒在听完邓砚尘的描述后,毫不留情地说了两个字:“有病。” 听她这样讲,邓砚尘颇为轻松地笑了笑,眉眼弯弯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清爽与干净。 许明舒被他的笑晃楞了神,看着面前许久不见的人,她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她继承了靖安侯,在同龄女孩中个子算是高的了。 明明年初走时自己到他耳廓的位置,如今方才过了半年,许明舒觉得她好像将将能碰到他的下巴。 “我入军营时是个子最低的一个,那会儿总怕以后长不高,每日清晨攀爬饮牛乳一天都没落下过,谁知到了今年个子就一直往上窜......” 他抬手比了比许明舒的头顶,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许明舒也没客气,狠狠地朝他手臂打了一拳。 远处城楼之上,两个修长的身影将方才宫门前这一幕尽收眼底。 太子萧琅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道:“你瞧,琬琬如此骄纵任性,如今算是遇见对手了。” 萧珩看着马车前嬉笑打闹的少年和少女,眉头微皱道。 从前在宫里,成佳公主同其他几位皇子也曾多番欺辱他,他虽不喜这几个名义上的兄妹,但见今日许明舒挡在那人面前教训成佳公主,不知怎么地萧珩心里觉得有些堵得慌。 他犹豫半晌,开口道:“可她毕竟是公主,是天子血脉。” 萧琅侧首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弟,想起之前萧珩提起许明舒时称他是君,靖安侯是臣的话,语重心长道:“虽说自父皇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与靖安侯的关系便成先君臣后兄弟。可是阿珩,若是人登得高处后心中只记得尊卑等级,忘了从前患难与共的情分,未免太过冷情了些......” 萧珩低下眼睫,他那位皇帝父亲从前和靖安侯的交情,他也是听宫人提起过一些。 传闻当年先帝最满意的储君并不是如今的光承帝萧鉴晟而光承帝也不算诸多皇室子弟中最出众最受重视的那一个。 其余皇子在宫中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当时的光承帝却要接过带兵打仗的苦活,去的还是每逢冬日冰天雪地的北境。 北境敌军经历了一整个夏季的休养生息,正是粮草充足战马膘肥体壮之时,而光承帝当时带领的大军到了这个季节便陷入官道冰封难行,粮草供应不足的困境。 朝廷派遣来的军需一拖再拖,北境将士们的一日一日比一日难过,所幸有旧交靖安侯同他一起并肩作战,二人彼此相互照应也算越挫越勇。 而后,当时的太子因贪污受贿被废黜,在战场上展露风头的萧弘彰逐渐得到先帝重视,没过几年便受封为储君。 光承帝马背上赢来的荣光,是以对自己的一众皇子在弓马是否娴熟之事上十分在意。 萧珩看了看身旁面色还是有些苍白的萧琅,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更何况...”萧琅看向宫门处气得跺脚的成佳公主道:“琬琬这般心性日后迟早是要惹出事的,贵妃护女心切旁人又都顺着她的意,能有个人不畏权势叫她吃亏几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萧珩抬眼看了下头顶的烈日,催促道:“皇兄,该到喝药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吧。” 萧琅摇了摇头,无奈道:“都是那些东西,反反复复喝了多少年也没什么用,我已然感到厌倦......” “药物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皇兄自己的身体还是要靠自己妥善养着,近来皇兄睡下的时间越发晚了。” 提起这个萧琅面上忧愁更浓,“地方官员呈上来的账目和户部记载的对不上,且近来多有人递信控诉各方有贪污腐败之事发生,难解啊!” 萧琅抬手在萧珩后脑上拍了一下,道:“走吧,我们回去...” 话音刚落,萧珩眉头皱起一脸痛苦的顿在原地。 萧琅下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皇兄碰到你的伤了?” 萧珩蹲在地上双手按着额头,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后脑如同有尖锐的物体刺进来,疼得他不断渗出冷汗。 与此同时,像是有个影子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凝神耳边声音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挡在他身前训斥着前方众人, “七皇子是陛下的骨肉,更是我姑母的养子,今后同我便是一家人,你们若是再欺负他我第一个不答应。” “珩哥哥不怕了,从今往后他们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不过是受了点伤而已,等你养好了眼睛,你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差。” “萧珩,是我错看了你,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被爱的资格。” …… 汗水大滴大滴地自他额头上流淌下来,他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清脑海中那姑娘的面容,萧珩挣扎着想伸手挽留住那个逐渐离他远去的身影,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她半分。 他倒在地上,捂着紧缩的心口,他听见皇兄萧琅在身边焦急地呼唤他,他挣扎着想开口告诉皇兄自己无事,眼前一阵忽明忽暗最终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第25章 许侯爷自宫里出来后, 外面天色已暗。 徐夫人一早摆好了席面来给众将士们接风洗尘,因着天气暖和,她命人将桌案搬去了武场内依次排成排, 每桌备上精致的菜肴。 临近生产, 她觉得行动越发沉重,从房内行至府门前这点子距离也要花费许多体力, 但她依旧一早到达门前张望等候着。 离得老远, 她一眼望见了端坐在高头大马上逐渐走近的许侯爷,徐夫人挥舞着手中的帕子招呼着。 邓砚尘跟在许侯爷身侧的位置, 侧首时瞧见侯爷眉眼中流淌的笑意。 自他入京的这些年,看见听见高门贵府里夫妻关系不睦,家宅不宁, 宠妾灭妻的事多了去了。 唯独许侯爷夫妇多年来感情如初, 即便侯府子嗣稀薄恐陷入后继无人的困境, 许侯爷对此也不强求,一如当年般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从未有过动摇。 邓砚尘扭头看向身后的马车,那个姑娘自车帘中探出头, 回应着徐夫人的招手, 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在看到他的目光朝自己看过来时, 小姑娘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瞪了他一眼, 随即缩回马车中去。 邓砚尘不由自主地笑得开怀。 在爱里长大的姑娘, 大方爽朗的同时带着女儿家的娇气,从不吝啬于给予别人温暖。 黎待他不薄, 但在将军府乃至偌大的京城里, 他也不得不时时刻刻压抑着自己,谨小慎微地行事。 越是这样, 他越是想纵容那个姑娘在他面前的骄纵任性,就仿佛看见她过得开心快乐脸上洋溢着笑容时,自己也能跟着开心起来。 他扭回头,继续牵马前行。 一行人到达府门前时,四房周氏扶着徐夫人缓缓走下台阶,上前迎接着。 周氏率先开口笑道:“兄长若是再不回来,嫂嫂都要望眼欲穿了。” 许侯爷上前扶住夫人的手臂,眼中满是疼惜:“你大着肚子,怎么不在房里等着。” 徐夫人笑容满面:“无碍,家中大小事都是四弟妹打理着,左右我也是闲着没事,出来走动走动。” “这段时间,辛苦四弟妹费心照料了。” 周氏摆了摆手,道:“兄长说得哪里话,一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照顾长嫂也是我这个当弟妹应该做的。” 许侯爷道了谢,随即低头看向徐夫人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闻言,徐夫人侧身看向站在许侯爷身后的邓砚尘道:“砚尘,演武场备好了席面,劳烦你带着一众将士们过去用膳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府中下人提,替伯母招呼好诸位兄弟。” 邓砚尘拱手行了礼,正欲带人往演武场方向走时,又听见徐夫人叫住他。 “听闻你回来,伯母一早备下了些东西留给你。小舒啊,一会儿你去阿娘屋里将那个绛紫色的包裹拿出来,给你砚尘哥哥送过去。” 许明舒正站在原地发呆,听见母亲唤自己忙点点头道:“知道啦。” 说完,她正欲迈步跟上父亲母亲时,听见邓砚尘在她身侧轻笑了一声。 许明舒微微皱眉,有些疑惑。 她一早就发现了,邓砚尘自从宫门回来后就显得极为不正常。 不仅时不时的回头看她,眼里还一直带着莫名其妙的笑。 许明舒狐疑地看向身侧的人,问道:“你笑什么呢?” 邓砚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笑得更盛。 “喂,你到底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啊,别卖关子了?” 邓砚尘微微低头,看向她认真道:“你真想知道?” 许明舒点点头,见邓砚尘一副谨慎的模样,误以为是什么不能为外人知道的秘密,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几分。 片刻后,邓砚尘俯下身,炙热的气息抚过她耳廓。 她听见他低声缓缓开口道:“砚尘哥哥。” ...... 许明舒愣在原地,一脸呆滞地看着那人在说她耳边说完这四个字后扬长而去。 夜里,结束了一整日的奔波,邓砚尘回到房里终于能卸下身上的轻甲,舒展双臂准备休息。 想是得了徐夫人的嘱咐,晚膳过后侯府的小厮引着他来到离演武场不远处的厢房内。 屋内收拾的干净整洁,一应物品俱全,香炉里燃着安神香,味道淡雅清新闻起来心旷神怡。 原本他还打算去和其余几个亲卫房里挤上一晚,如此一来倒是省去了他许多麻烦。 房间内的被褥是新的,边角处折痕明显。 邓砚尘打量了许久,方才轻手轻脚地将衣物挂在床榻旁,像是不忍破坏床榻上的整洁。 廊下脚步声响起,邓砚尘透过敞开的窗看见一抹纤细的身影在树荫下晃动,她面上带着笑,一直同身边的丫鬟低声说着什么。 窗外虫鸣声阵阵,淡紫色的藤萝花爬满了红木栏杆,那抹月牙白色的身影经过时,宛如月光自长廊内流淌。 邓砚尘看着逐渐走近的身影,缓缓起身。 那人在他窗前站定,双手撑着窗沿看向他道:“等得久了吧?” 她从身边丫鬟手中拿过一个绛紫色的包裹,从窗户里递给邓砚尘道:“我阿娘说叫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明早叫人给你一并预备过去。” 邓砚尘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打开上面系着的结,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身面料柔软清凉的衣物。 他展开一件在身前比了比,大小正好合适。 这半年来他个子长得飞快,年初在京城预备的衣服袖口都短了一大截,入了夏去年的衣服更是小得没办法穿。 无奈,他只得在军营里同长青他们抢衣服穿。 包裹内依次由薄到厚摆放了七八件衣服,每一件尺寸都是极为合身。 邓砚尘不知道徐夫人是如何得知他的尺码的,但被人惦记终归是一件叫他觉得倍感幸福的事。 许明舒看着神情有些错愕的邓砚尘,心中满是酸涩。 前世,在这一年秋天,邓砚尘曾独自返京过一次。 他深夜返回将军府,似乎是想要取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开。当时被将军府中沈夫人的侍卫们发现,险些将他当做贼人处置。 许明舒那日刚好在将军府陪沈凛下棋,听见院外有动静方才跟着身边人一同出去查看。 沈凛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脸色便黑了下来,待邓砚尘递给她黎将军寄回的家书后,随口问了他几句后不再理会。 夜里,侯府的马车来接许明舒回家,沈凛便顺势叫邓砚尘护送她回去。 许明舒记得那天夜里风很大,邓砚尘穿得十分单薄,但在看见她打了几个冷颤后,没有任何犹豫的将外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夜里冷清,他骑马走在许明舒的马车身侧显得心事重重。 许明舒问他几个问题,譬如怎么突然毫无预兆地回京,他只说是有事处理,没有再多言。 马车行至侯府时,邓砚尘目送她离开,许明舒还想再问他几句但外面风实在冻得她瑟瑟发抖,她同邓砚尘告了别,想着明日再同他聊也来得及。 未曾想,次日一早便听到邓砚尘连夜返回边境的消息。 他玄衣外袍还挂在她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皂荚清香,由于浆洗的次数太多边角处隐隐有了泛白磨损的痕迹。 那日夜里的风那样的大,他将外袍留给了她,一身单衣于黑夜中前行,想想都让许明舒胆战心惊。 她记得那件衣服没过她手臂的尺寸,在徐夫人提出为邓砚尘赶制夏装时悄悄用手将大概的位置比量给裁缝看。 尺寸布料调整了许多次,许明舒方才觉得满意。 如今看着邓砚尘穿上衣服时正正合适的样子,许明舒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她刚想叫邓砚尘将其他衣服挨个试试,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丫鬟过来传话道:“邓公子,侯爷叫人过去,军中有要事吩咐您。” 那黄衣丫鬟声音娇柔婉转,许明舒扭头朝丫鬟脸上望过去,却见是一副生面孔。 丫鬟容貌清秀,身段窈窕,鬓边点缀了一朵粉花寻常发髻梳在她头上同府中其余丫鬟比起来显得格外好看。 许明舒没见过这个人,猜想是四婶婶新选入府里来的,便也没多问。 邓砚尘放下手中的衣服,问道:“需要我带甲吗?” 丫鬟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笑意,目光炯炯的望向邓砚尘,一刻都不曾离开柔声道:“不必,侯爷说只您过去就好。” 邓砚尘点点头,没再多言。 他行至窗边看向许明舒道:“我去找侯爷,顺路送你回去。” 许明舒点点头,“好吧。” 说完她扭过身朝院外走去,邓砚尘目不斜跟在她身后,没有半分犹豫。 行至长廊尽头时,许明舒余光偷偷往院门前瞄了一眼,见那丫鬟仍旧站在那里,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张望着。 许明舒感到有些好笑,嘴角不自觉的勾起。 邓砚尘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笑,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想到些开心的事。” 邓砚尘应声道,“哦。” 许明舒皱眉,“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 “兴许...”邓砚尘缓缓开口,“是同砚尘哥哥有关的事。” ...... 第26章 萧珩醒时, 眼前一阵忽明忽暗。 后脑旧伤的位置隐隐作痛,他强忍着皱了皱眉。 屋内烛火摇曳,窗前的书案旁背对着他坐着个人, 正在翻动书页看得颇为认真。 他吃力地坐起身, 看向那抹身影,气若游丝道:“皇兄。” 闻声, 萧琅转过身, 放下手中的书卷朝他走过来道:“醒了?” 萧珩点点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吗?” 萧珩叹了口气, 道:“不必。” 萧琅在他身侧落座,抬手替他整理了下翻折的衣领道:“你突然晕倒,吓了皇兄一跳, 前来问诊的太医都说你的伤已经痊愈, 我怎么看着你还是疼得厉害呢?” “皇兄。” 萧珩眼神中透着荒芜, 缓缓开口道:“我最近总是能梦到母亲......” 萧琅微微一愣,他也是听宫人提起,萧珩的母亲自尽而死,据说这位贵人饮下毒酒的那一刻还被回来的萧珩撞见了, 他就这样看着母亲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失去气息。 尚未经历别人之苦, 无法感同身受。 萧琅不明白这位贵人为何好端端的想不开自尽, 但想来无非同是非恩怨这几个字分不开罢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萧珩, 只道:“我曾听人提起, 若是频繁梦见一个人,说明你同的她距离越来越远, 缘分愈发淡了。兴许程贵人早就放下了尘世喧嚣, 安心追寻她的来世。阿珩,这是件好事。” 萧珩低下头, 没有说话。 梦里除了他阿娘,还有一个人,他记不清那姑娘的模样,亦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纠葛。 但他感觉得到,那姑娘被他伤透了心。 萧琅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阿珩,皇兄虽不知你和父皇因何而这样僵持,但皇兄想和你说的是,过去的事就叫它过去吧,一直停留在过去走不出来苦得是你自己。” “我已经同父皇商议,你若是不愿去昭华宫宸贵妃那里,就留在皇兄身边也好,我孤家寡人有你在也能热闹些。” 闻言,萧珩皱眉道:“他同意了?” 皇帝费尽心思赐死他母亲,逼迫他认宸贵妃为母,如今这事儿行至一半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弃了? 他心爱的女人不再需要一个子嗣稳住地位于声名,那他母亲岂非平白搭上了一条性命? 萧琅别开眼,有些愧疚地不敢看向萧珩,他没有将光承帝同自己说的一番话如数告知他的这个弟弟。 那日萧珩昏迷不醒时,光承帝传唤他过去御前问话。 他将萧珩近几日的情况同父皇交代后,龙椅上那个高大的背影缓缓开口道:“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可他并不领情。” 萧琅犹豫半晌,只道:“七弟刚失去生母不久,父皇虽是好心但这般急着叫他认别人为母亲,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还望父皇理解。” 光承帝冷笑了一声,“你们这几个孩子里,同朕脾气秉性最为相似的倒是萧珩。但他总是顾忌儿女情长跟在那个女人身边,一辈子把自己困在一方天地出不去能有什么出息,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朕对他的良苦用心。” 萧琅听得云里雾里,为了帮萧珩留在东宫,他也只道:“父皇说的是。” “也罢,他不愿就随他去吧,至少跟在你身边也比蹉跎在幽宫里好得多。” 见萧琅点头,萧珩低下眼睫沉默了半晌,道:“皇兄。” “我不想一辈子躲藏在东宫里劳烦皇兄庇护,更不想如他的愿任他摆布,皇兄既然猜忌江浙一带有贪污受贿之事,不如交由我代皇兄去查。” 萧琅微微一愣,他身体羸弱许多事没办法亲自过去查明,这几年派去地方的官员要么一无所获,要么总是出现些大大小小的意外。 他知道江浙一带不比其他地方,表面上看着虽是一片政通人和,实则暗藏玄机。 萧琅犹豫了片刻后,随即立刻否定道:“不行,江浙一带多有世家大族世代盘踞在此,树大根深,朝廷每年派过去的官员都难以应对,更何况是你。” “可我是皇子,”萧珩咬牙,即便他不愿承认自己同那人之间的关系,他别无选择,“一个皇子若是死在了他们的地盘上,是没办法同朝廷交代的。” “阿珩,许多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们害人无形防不胜防啊。”萧琅坐在他身旁道:“你可知永德五年,父皇有意兴修皇陵正赶上江南水患频发,百姓经此灾难食不果腹。朝廷拨款和派去的赈灾粮接连送过去仍无济于事。”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记得当年朝廷派遣了个精通治河之道的翰林才子过去,那人曾教导过皇兄课业,是个端方正直,温文守礼的清官。可到了苏州府遂城县担任知县没过几年,便传来了他的死讯。” “因何而死?” 萧琅张了张口,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只道:“据当地人说,尸身是在妓院发现的,仵作推测是死于心悸。” 萧珩皱眉,半晌后沉声道:“此事存疑。” “你也这样觉得吧,这件事这么多年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结,时至今日我仍不相信一个寒门出身苦读二十载,在翰林院拥有极高声名的人,会作出贪污淫|乱之事。” 萧琅叹息着,“更让我觉得可怕心寒的是,他们这般毁他,一个清风明月的官员落得肮脏龌龊的死法,身后名都保不得。” 盛夏的晚风自半敞的窗内吹进来,带着渗入心脏般的寒意,萧琅苍白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惋惜。 萧珩抬头望向窗外的皎皎明月,坚定道:“皇兄,让我去查吧。” …… 次日清晨,许明舒睡醒后,百般无聊的想要去演武场旁的厢房里寻邓砚尘。 一只脚刚迈入院中时,见门前站着昨日那位鹅黄色衣裙的丫鬟,正在擦拭邓砚尘摆在门前的长枪。 那丫鬟听见身后有动静,扭回头见是许明舒后,笑着迎上来道:“是许姑娘来啦,邓公子去武场了,您进来坐一会儿喝盏热茶等等吧。” 许明舒一头雾水,总不是她起得早了还没清醒,她怎么记得这里是自己的家,如今在自己家晃悠居然要被当做客人一般对待。 昨日见这丫鬟通身的打扮时,她便心生疑虑,以为是府里来的新人尚且不懂规矩便也没多在意。 银枪枪尖的凌厉的光刺痛了许明舒的眼,她微微皱眉看见那丫鬟将枪移动了几分。 许明舒上前几步,问道:“你是谁?” 鹅黄色衣裙的丫鬟笑得温婉,“奴婢是将军府沈夫人派来服侍邓公子的,沈夫人说邓公子已经到了舞象之年,正是征战沙场的年纪,身边需得人照料便派遣了奴婢过来。” 许明舒看着她满含笑意的眼,心想她所说的服侍照料兴许没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 “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府上的?” 丫鬟道:“奴婢是昨儿个夜里来的,因着须得先行见过侯府管事,所以今早才过来邓公子院里不久。” 许明舒抿了抿唇,邓砚尘说到底是黎将军的养子,如今也到了张罗亲事的年纪,今后的终身大事也是要交由黎将军夫妇做主的。 黎长年征战沙场,为邓砚尘相看合适姑娘的事必然落到沈夫人头上。 可沈夫人不喜欢他,挑选的姑娘若是不合他的意,凭他的性子必然也只会一味忍让。 许明舒一时走神,握着茶盏的手打滑,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她手臂上,疼得她站起身惊呼了一声。 眼前一道玄衣身影飞速靠近,一双结实的手臂穿过来握住许明舒烫伤的位置,心急道:“怎么了?” 许明舒满心的委屈,低声道:“手滑,烫着了。” 邓砚尘扶着她,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道:“我带你去涂药。” 鹅黄色衣裙的丫鬟见状忙上前道:“奴婢去取些冰过来。” 邓砚尘看了她一眼,记起她好像昨天替侯爷传过话,只道:“不必了,你回去忙你的就好。” 说完,他揽着许明舒转身离开,没再回头多看一眼。 那丫鬟看着他们二人离开的方向,急道:“邓公子……奴婢是……” 人已经走远了。 第27章 院子里, 许明舒瘫在邓砚尘房里的椅子上,悠闲地吃着沁竹送来的冰梅子。 她手腕处烫红了一片,邓砚尘将她安置在房里后, 便去寻烫伤药来。 过了好一会儿, 没等到邓砚尘回来,倒是她们侯府里的管事过来, 管家开门见山, 叫方才那位鹅黄色衣裙的丫鬟收拾东西回将军府。 说是邓公子听闻这人是沈夫人派来照顾他的,忙叫人带话去将军府婉拒了沈夫人的好意。 小丫鬟一时惊愕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 执拗着不肯走,片刻后更是从眼中挤出两滴眼泪。 她断断续续地轻声哀求着管家,一时间管家也没了办法只好先让她平复情绪再动身。 许明舒一边吃着梅子一边听着那丫鬟唱戏, 原来这丫鬟的确是沈凛叫过来照顾邓砚尘起居的, 只不过沈凛本是好意, 可选来的人却并不合适。 小丫鬟志气不小觉得自己相貌出众离开了将军府,没了沈夫人管束,若是能借此机会成为邓砚尘的人,今后便也算是能摆脱奴婢身份, 扶摇直上。 只可惜来了还没到一天, 便叫邓砚尘打发了回去。 许明舒嚼着梅子不由得笑了出声, 可转念想起邓砚尘那个人总是喜欢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此番将沈凛派遣过来的人送了回去, 若是让沈凛觉得是邓砚尘辜负她的好意,他们二人之间岂非关系更为恶化。 思及至此, 许明舒提笔写了一封信, 将今日发生的大事小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番。 她宁愿让沈凛觉得是自己骄纵任性,同这丫鬟没有眼缘, 也不想邓砚尘和沈凛之间刚有些缓和的气氛再次凝固。 许明舒将信件封口,正准备叫人送去将军府时,沁竹跑进来找她道:“姑娘,府门前的小厮说有一个青年拿着一枚玉佩说要来寻您。” 许明舒皱眉,半晌后方才想起这件事。 自她父亲回来以后,府中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过了,她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还以为这人不会来寻她了。 许明舒站起身,开口道:“你先叫盛怀接他进来,我等邓砚尘回来再过去。” …… 侯府演武场内,蝉鸣声阵阵。 开阔的场地没什么遮荫的地方,十几个少年赤身上身都挤在长廊下的木地板上,像是摊煎饼一样躺在地上时不时翻个面,嘴里发着烦躁的叹息声。 “太热了……” “这几年京城真是一年比一年热了,我想回边境跑马场上吹风。” 邓砚尘坐在栏杆上,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冬天张罗着要回京的人是你,夏天想回边境的还是你,好事都叫你想了个遍了。” 亲卫小齐望着万里无云的天,感慨道“哎......要是能把边境的风引到京城里来就好了。” 身边人踹了他一脚,“少异想天开了,快快快你往那边挪挪,挨得太近热死了。” 小齐被他推得翻了个身,觉得身下的木板都被捂得滚烫了,“能加入玄甲军,成为侯爷亲卫曾经也是异想天开!” 木廊另一端的尽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倚在栏杆上假寐的邓砚尘警惕地睁开眼睛,侧首朝身后看去。 他一动,其余几个亲卫也纷纷坐起身。 只见长廊的尽头站着和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灰衣青年,这人怀里抱着一把刀,衣衫显得有些褴褛,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长相和神情。 众人凝神,显然来人是冲着他们过来的,这人生得马蜂腰螳螂腿,下盘极稳,看着身上的功夫应当不低。 在场各位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尤其是邓砚尘,对风声都格外敏感,从演武场到长廊这么长的距离,这人脚步轻巧到走近了他们才听见声音。 邓砚尘自栏杆上翻身下来,迎上前道:“阁下可是前来找人?” 来人缓缓抬起头,看向一众亲卫道:“来找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中都带着些来者不善的滋味。 从前在军里,相互比武切磋的事他们也见过不少,不过要么都是自己人,要么是两家军队相互比试,如此堂而皇之的闯入侯府找他们比试的还是第一个。 小齐迅速穿好外袍,拿起一旁放在地上的长剑道:“阁下可有递拜帖进侯府,我们是侯爷身边的亲卫,没有我家侯爷许可,不同生人比试 。” 那人目不斜视,“少废话。” 话音未落,冷冽的刀刃出鞘,那人一个箭步袭来,刀尖自邓砚尘耳边擦过,笔直地朝小齐刺去根本不给人开口的机会。 小齐迅速抬手,剑身一横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来人刀法更为凶猛,钢锋碰撞间,小齐一时不备手上的剑竟被头挑了出去。 两人顿时分开,小齐右手还存留被震麻的余韵,像是还未反应过来情况那般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人收了刀,再次恢复方才的神色,淡淡开口道:“下一个。” 接连几名亲卫提剑上前,无一例外都是在三招之内被挑飞了剑刃,最终落败。 众人立在原地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男人,多番的比试下来已然叫他们看明白,此人功夫过人,即便是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上也未必能有胜算。 小齐手掌在袖口内紧紧握成拳,他们都是历经多年培训与选拔方才挑出的精英,一直以成为许侯爷近卫二感到荣耀。 如今这般轻而易举的被人击败,丢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脸面,更是侯爷乃至整个玄甲军的脸面。 僵持之中,邓砚尘提起长枪上前一步道:“承让了。” 灰衣青年打量了他一番,道:“近战,你用枪更难赢我。” 邓砚尘手紧紧握着枪身,没有说话。 他学武学的晚,平日里只能都是依靠加倍的勤勉,才有机会追得上其余亲卫的水平。 他人生里大半的时间都用来练枪,除了手里的长枪,他一无所有。 邓砚尘跨步而上, 长枪虽不利于近身作战,但胜在力量足。 许家枪法迅猛,他熟能生巧压迫着面前的人有些难以还手。 青年连连后退,但很快邓砚尘发现他是在试探自己。 这种在他疾风暴雨般猛攻下,仍旧运筹帷幄的自在给了邓砚尘很强的挫败和无力感。 他拼劲了全力,而那人像是在陪面前的小朋友过家家。 邓砚尘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口跳的剧烈,他强装镇定,让自己看起来如面前的人一般云淡风轻。 可握着枪身控制不住发抖地手臂还是出卖了他。 青年看准时机闪身一躲,避开了枪尖的锋芒,在方才的几次交手里他已经看穿了邓砚尘,这个年轻的男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借着刀锋碰撞的力量,他迅速闪到邓砚尘身后,扭转了被压制的局势。 刀柄反握在手中,一击撞在邓砚尘后心的位置。 邓砚尘转身擒住青年的手腕,但他力量不够,冒着寒光的刀尖对准了他的脖颈,眨眼间他猛地将刀柄按下,避开了要害只能刺入侧腰之中。 身上单薄的玄衣被刀刃划破,血迹逐渐蔓延开来。 僵持中,身后一个尖锐的女声呼喊道:“住手,够了!” 许明舒越过身旁的父亲靖安侯,提着裙摆朝长廊这边跑过来。 她本意是让裴誉过来同一众亲卫比试,将此人引荐给父亲的同时,也让邓砚尘同他交手一番,见识一下裴誉过人的刀法,谁料方才还打得好好的转眼间他便伤了邓砚尘。 分明裴誉来之前她特意嘱咐比武点到为止即可,是她疏忽了,真刀真枪打起来意外总是难以杜绝。 邓砚尘这个人在习武的天分上很高,为人勤勉的同时又有靖安侯和黎将军指点,十五六岁的时候便以精湛的枪法在玄甲军中名声大噪。 十七岁独自带兵出征,直捣敌军大营,生擒主将立下战功。 他成名于玄甲军战无不胜的时间段里,跟随靖安侯征战多年从未吃过一场败仗。 他有丰富的带兵经验,过人的天分以及常人难以匹及的坚毅,他拥有一个优秀的年轻主将所拥有的一切特质,唯独没有过失败的经历。 上一世,在她嫁与萧珩的那一年隆冬。 黎将军带领的玄甲军分营奔赴北境抵御敌军,到达交战地后不久整支队伍同驻扎在营地的将士们失去了联系。 北境每逢冬至雪虐风饕,许多人都会陷入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的困境,看守营地的将领焦急地等了三天后,仍旧没有等到黎的消息,派人快马加鞭同数千里之远的靖安侯汇报,恳求支援。 信件到达当晚,邓砚尘先行带兵奔赴北境,在漫天风雪中寻到了被围困的黎部队。 然而敌军在哪里埋伏等候了多时,当他带着一队玄甲军踏入交战地的那一刻起,便落入层层包围之中。 邓砚尘猜想到了会有埋伏,但黎将军生死未卜他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多年来玄甲军所向披靡带给了他必胜决心的同时,也让养成了他轻敌的性子。 而北境敌军在经历这几年的韬光养晦,内部斗争选取了新的首领后,早就不是当年无组织无章法的模样。 新的首领乌木赫自幼将靖安侯同玄甲军当做自己毕生的敌人,他熟悉许家枪法,了解玄甲军的作战方式,更是从中摸清了玄甲军存在的弊端。 同邓砚尘的那一仗,他早就暗地里准备了许多年。 没有任何意外,这场仗成了邓砚尘征战沙场多年来经历的唯一一场败仗,他带领的玄甲军尽数折损,前来汇合的黎将军更是身负重伤,肋骨断了好几根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在渗着血。 最终在将士们的拼死掩护下,邓砚尘背着重伤的黎方才突出重围。 黎将军只吊这一口气被送回京城,沈凛在看见他们二人进府的那一刻面上血色尽失,将军府被阴云笼罩着,府中各种名医来来往往,血水一盆接着一盆从里间端出来,仍旧没有黎将军清醒的消息。 邓砚尘目光空洞坐在雪地里,身上他的血混合着黎的血迹干涸在盔甲上,多年来战无不胜的声名被击碎,玄甲军连同着他在这一刻被捅穿了。 他掩面默默地流着泪,那些过往的辉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此后战败的阴云会一直笼罩着他,压得他无法喘息。 然而这种压迫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在许明舒被禁足在东宫,许家人遭受迫害的那段日子里,邓砚尘焦急地在京中寻找解决方式。 最后,事成定局后他也曾多次想不顾一切的闯入东宫,闯入北镇抚司解救许家人,可他遇见了一位难以应对的劲敌,锦衣卫指挥使裴誉。 裴誉武艺高强,刀法精湛。 邓砚尘曾带着许明舒从东宫里逃出来,抵达城门前裴誉已经在哪里等候他们多时。 许明舒还记得裴誉手握绣春刀,气定神闲的模样,已经担任主将的邓砚尘在他眼里不过还是未满双十的小朋友,毫无威胁可言。 十招过后,拼尽全力的邓砚尘被他踹倒在地上的积水里,裴誉手中的绣春刀指向邓砚尘的命门道:“邓将军,你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兴许再给你几年的时间便能有超过我的可能。只可惜,裴某并不想留给你这个机会。” 裴誉当年的一番话,叫许明舒记在心里许久。 所以一个月前,她在街上看到典当玉佩的裴誉时,下意识的回想起前世他同邓砚尘说过的话。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她拦住了他,想赶在裴誉尚未认识萧珩之前,说服他入靖安侯府。 一来,少了一位强敌的同时,也能帮助父亲寻一位武艺高强的人做近卫。 二来,这一世她想让邓砚尘提前尝到这种被击败的滋味,给他失败的经历,亦授予他重振旗鼓的坚毅。 裴誉见许明舒朝这边跑来,迅速收刀归鞘,居高临下的看着邓砚尘道:“你很有天赋,但是力量不足,速度更是不够,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先学习的不是进攻而是防守。” 邓砚尘撑着枪,缓缓站起身,面上除了神色如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 说不清究竟是太过疲惫,还是心存畏惧,他咬着牙扭身看向朝他走来的许明舒。 许明舒焦急地上前打量着邓砚尘的胸口,在侧腰位置看见了残存的血迹,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誉,扶着邓砚尘道:“我带你去包扎。” 说着,便没再理会裴誉转身离去。 站在远处的靖安侯早就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缓缓上前,在裴誉身边站定后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 第28章 房内, 邓砚尘身着白色的里衣仰面躺在床榻上。 他右侧腰间流淌的血已经止住了,府中丫鬟站在一旁用热水洗着沾着血迹的帕子,没两下, 瓷盆里的水染得鲜红。 许明舒坐在屏风后面, 盯着那盆水有些烦躁地等待着。 良久后,沁竹带着几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 道:“姑娘, 小邓公子的伤都处理好了。” 许明舒点点头,房内的人得到她的指令依次有序地退了出去。 她站起身, 绕到屏风后面,见邓砚尘正坐在榻上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在想什么?” 邓砚尘抬头看她,神情茫然道:“方才那个人出手速度太快, 快到我甚至看不清动作。” 许明舒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落座, 将一旁放着的药膏拿过来, 用指尖轻轻挑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涂在他指间被枪身磨红的地方。 “他自幼师从钟老将军,在刀法上有很深的造诣,你打不过他也在情理之中。” 邓砚尘皱眉, 思索了下她口中的这位钟老将军的名字, 犹豫道:“可是那位曾教导过皇帝的钟老将军, 他不是早就退隐了吗?” “没错, ”许明舒点点头, 继续道:“传言说钟老将军退隐后在乱葬岗救下一名奄奄一息的小儿,带回山里悉心照顾, 而后更是收他为徒, 将独门刀法传给了他。” 邓砚尘看着眼前颇为认真为他涂药的小姑娘,压抑着心中的躁动, 沉声问道:“你认识他,所以今日是你带他过来的?” 见许明舒没有否认,他眼中的眸光闪烁了下,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又问道:“他刚一过来,便开门见山寻我们几个亲卫过招,这也是你的意思,你是想...是想要他今后代替我们,或者说是我的位置?” 闻言,许明舒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对上了邓砚尘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许明舒突然笑出声,她拍了一下邓砚尘的肩道:“你不会觉得我请来一个高手就是为了把你们比下去赶走吧?想什么呢,我是想告诉你们,也提醒爹爹,山外有人,人外还有人。” 她拿帕子仔细地净着手,低声细语道:“钟老将军的刀法一流,他带出来的徒弟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这样的人若是能为爹爹所用,总不会是一件坏事。” 邓砚尘低头拢了拢衣袖,没有说话。 许明舒看不见他的神色,却不知怎么的觉得他今日好像有点不开心,猜想或许是因为同裴誉过招落败,正想着怎么安慰他一二时,恍惚间看到他脖颈上隐隐约约浮现一抹红,像是戴着什么东西。 尚未等她开口问,她听见他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许明舒将当日的情形说与他听,邓砚尘沉思了良久后,道:“此人出身江湖,兴许难以说服他为侯爷所用。” “这你放心,”许明舒摆摆手,胸有成竹道:“他既然今日能过来,便说明还是愿意投靠靖安侯府的,更何况今日爹爹也在,想来必然会同他好生聊上一番。” 邓砚尘低下眼睫,再次陷入沉默。 他看着同平时一样,面色依旧淡淡的,不知是不是有伤在身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 今日一直都是许明舒在滔滔不绝地讲话,他要么是应和一声,要么是问一些古怪的问题,搞的许明舒有些摸不清他在想着什么。 她抿了抿唇,柔声道:“败给裴誉那种高手不是一件怪事,就像爹爹从前说过的那样,经历过得每一场败仗日后都是人生路上的宝贵经验。” “更何况,”许明舒从桌案上摆放的盘子里拿起一颗蜜饯,递到邓砚尘嘴边,道:“更何况,裴誉也夸你天资过人,战胜他也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邓砚尘接过蜜饯放进自己嘴里,没他想象的那般甜腻,他慢条斯理地嚼着,寻着许明舒的目光望过去,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许明舒笑了笑,随即拍了下他身后的软枕,叫他靠在那里,别牵扯到腹部的伤。 邓砚尘十分听话地朝后面靠着,规矩地将双手放好,看起来一副又乖又安静的模样。 许明舒感到有些好笑,俯身上前替他掖了下被角。 小姑娘俏丽的脸上洋溢着的笑容,逐渐朝他靠近,无须他刻意便能闻得到她发间淡淡的花香。 他能感受得到她近在咫尺的气息,邓砚尘浑身僵硬,方才在紧张的比试中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邓砚尘别看眼,努力不去注意身边的人,可她的容貌不知何时已经镌刻进脑海中,即便闭上眼也能想象出她此时的模样。 他一手搭在自己的脉搏上,按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在许明舒坐回椅子上时开口道:“明舒。” “嗯?”许明舒俯身,以为他不舒服,“怎么了?” 邓砚尘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有件事我还没同你说。” “什么事?” “过几日我打算离开京城一趟。” “又要走吗?”许明舒微愣,“不是说陛下允许过了年在随军返程的吗?” 邓砚尘点点头,神色显得有些落寞。 “我这次跟随侯爷回京,是想借此机会回一下我的家乡。” 许明舒双手托腮,两辈子,自打邓砚尘来京中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要回家。 他出生在苏州,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是幼时许明舒吵着闹着想要靖安侯带着她去看花的地方。 只是,他父母早就过世,在那边并没有旁的亲属,她不知道此番他急着回去想做什么。 “是想回去看看散散心吗,也好。” 邓砚尘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笑道:“算是吧,总要回去看看,一些事才能有新的进展。” 他眼睫闪烁了几下,方才府中大夫开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又同裴誉拼力比试了那么久,许明舒猜想他应当是累了。 她忙站起身,叮嘱道:“你好好休息,我需得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一只脚迈入屏风后时,听见邓砚尘唤着她。 “明舒。” 许明舒扭回头,见邓砚尘目光灼灼的望着她,眼中满是执拗与坚定。 “再给我两年,我一定可以超过他。” 只两年而已,不需等他太长时间。 阳光顺着窗沿照在许明舒的鬓角上,给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色的柔和的光,她抬手理了理额头的碎发,笑着道:“我相信你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邓砚尘从未辜负过她的期待,永远都是记忆中那个白马银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 晚风透过敞开的窗,吹得屋内烛火摇曳。 邓砚尘仰面躺在床上,眉头紧蹙,身上单薄的里衣被汗水打湿。 一个又一个噩梦铺天盖地地将他笼罩着,头顶的阴云压得他艰难地喘息着。 他梦见漫天大雪中,他衣衫褴褛地在雪地中前行着,周围议论声阵阵,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地描绘着他父亲母亲的故事。 梦见除夕夜万家灯火,烟花爆竹声阵阵,他谨小慎微地跟在黎将军身后低着头,迈入靖安侯府。 那般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遮掩了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他侧耳听着周围人的寒暄交流,只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罩子将他隔绝在众人之外,让他同这京城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突然,一双手挡在了他面前。 在漫天烟火下,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眼中满含期待地站在他面前,道:“那你明年一定记得过来见我哦!” 暖意顺着脑海蔓延至全身。 开阔的城外官道上,玄甲军整齐地排列在后方等待着主将一声令下,开始返程。 即使没有回头,邓砚尘依旧很清楚地知道身后有一道身影注视着他。 他控制住想骑马过去,同那道身影并肩而行的冲动,片刻后他听见她声音传来,呼唤道:“邓砚尘,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邓砚尘转身,朝她挥了挥手,带着那姑娘的期待再次奔赴战场,等待下一次的花开。 月色氤氲,蝉鸣声阵阵,邓砚尘呆呆地盯着偏殿内的烛火,有些心神不宁。 他心中带着有些期待的欣喜,在桌案前端坐了许久后,那姑娘的声音再次传来。 许明舒靠在他的窗前,双手托腮眉眼弯弯,身上月牙白色的裙摆随风摇晃,发间的明月簪映烛火的光芒。 她将一个绛紫色的包裹抛给他,粲然一笑道:“等很久了吧?” 邓砚尘上前几步,同那姑娘面对面站在窗前,朝她缓缓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抚上那姑娘白嫩的脸庞上,他痴迷得盯着那张在边境梦中出现过多次的脸,低下眼睫,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万籁俱寂,他仿佛闻到了面前发间淡淡的花香,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亢奋着,抚着她脸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随即,在一声惊呼中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姑娘惊恐的表情。 正欲开口解释,那姑娘一脸气愤地跑开了。 梦境中画面再次扭转,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扭过头,看见门前站着一袭红衣的沈夫人。 身侧的床榻上躺着方才跑掉的姑娘,她因落水发着高热,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沈夫人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抬眼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凶狠,她怒不可遏抬脚踹在他心口上,指着他道:“你个畜生...那可是侯爷的独女,你竟然敢......” 邓砚尘捂着心口,眼前再次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踩在地上,挣扎着无法起身。 那人夹着嗓子居高临下地对他道:“凭你,也敢觊觎天上的月亮!” 邓砚尘在一阵混乱中惊醒,夜已经黑透了,房间内的烛火就快燃尽了,微小的火光晃动着。 他坐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意识逐渐恢复清明。 梦里,许多人指责着他,咒骂着他。分明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却在梦中显得格外清晰。 邓砚尘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沉思了半晌后,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提枪上阵杀敌时,他没有害怕。 第一次潜入敌军阵营时,他也没有觉得慌张。 可今日,许明舒将他败给裴誉的场景尽收眼底时,他控制不住的后怕开来。 他同这京城世家贵族的公子们都不一样,他们有着好的家世,有着时时刻刻为他们将来考虑的双亲。 而他除了手中的长枪外,一无所有。 他将梦里经常梦到的那些并不存在的一切场景,归结于自己对许明舒生出了妄念。 他一介浮萍,竟妄想触碰天上的月亮。 第29章 一连几日, 许明舒无所事事地在府中晃悠来晃悠去,终于发现一个问题。 邓砚尘好像这几日在故意躲着她。 他每日晨起练功时,许明舒还仍旧在同周公下棋, 自那日同裴誉交手后不仅没有因为有伤在身, 多加休养,反倒是更为勤勉了些。 这样也好, 她想。 邓砚尘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 许多事只需她稍加提醒他自会想得清楚通透。 可连着几日过去,许明舒方才发现他好像并不是勤于练习那般简单。 无论是午饭休息, 还是晚膳过后,许明舒来来往往他院中许多次,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 她思来想去, 猜想说不定邓砚尘心里有什么自己看不透的顾虑。 这日清晨, 许明舒刻意早起了一会儿, 提前众人一步先行到达演武场。 晨光微熹,武场周围草丛中散发着露水的芳香。 许明舒在草地里寻到了一朵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俯身摘了下来别在耳边抬手问身边的沁竹道:“好看吗?” 沁竹呵欠被她打断了,眼中溢着水花急忙道:“好看啊, 和姑娘今天这身衣服很配呢!” 许明舒平日里衣服穿的素雅, 不像那些世家贵族的姑娘家总喜欢穿些华服, 来彰显自己的家世地位。 她偏爱干净一些的颜色, 衣柜里绝大多数都是些淡雅色系。 她生的娇艳, 打扮又素雅,静静地站在那里时就如同一副色彩丽的画, 底色是白的, 眉眼间的艳丽之色非但没有被抹去,反而衬托的更盛。 许明舒笑着站起身想在沁竹耳边也别了一朵花, 沁竹忙躲闪开,边跑边道:“哎,姑娘奴婢今天穿的红衣服,带这个出去叫人笑话死啦!” 主仆二人正嬉戏打闹时,身后一阵脚步声靠近。 她转身时,一张点缀着紫色小花的精致眉眼就这样撞入邓砚尘视线中。 邓砚尘察觉到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天的心脏再次跳动开,那些暧昧的梦境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显现。 他平稳住心神,上前几步道:“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你。” 邓砚尘心口一凝,顿了顿犹豫着开口道:“我今日......” 话还没说完,那姑娘朝他走进了几步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学骑马。” 邓砚尘皱了皱眉,不理解她怎么突发奇想要学骑马。 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家出行皆坐马车,一来她们很少抛头露面,二来骑马这种事并不合乎身份。 他不解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学骑马?”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高墙上湛蓝的天,道:“我以后不会一直困在京里,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在这之前我需要学会骑马。” 邓砚尘看着她,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身引着她一同去往马厩。 一排排战马正在马槽前吃粮草,许明舒一眼认出属于邓砚尘的马匹。那马通身雪白,只在脖颈位置有一圈棕褐色的毛发,身形高大魁梧看着十分有精神。 她佯装不知跟在邓砚尘身后,看着他将那匹白马牵了出来。 白马很听他的话,即便被打断吃饭也没有恼,乖乖地走出马厩。 许明舒看着它通身干净的白色长毛,猜想邓砚尘必然是每日尽心照料,她抬手在马背上轻轻抚摸了下,问道:“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邓砚尘点了点头,道:“叫苍梧。” “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耳攀白日。是个好名字,兴许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邓砚尘梳理着白马的鬃毛侧首看她,静静地等着她讲接下来的话。 “我曾在一篇游记中看到过主人公描写的这样一句话‘初四日,兀坐听雪溜竟日。’我当时少不知事,读到此处时,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在本该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亦或者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年纪里,不去努力反倒是在山顶坐听雪化之声,是虚度光阴之举。” “如今方才明白,能不在乎世俗眼光,游山玩水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过一生的人,当真是令人艳羡。” 许明舒叹了口气,继续道:“世人皆知我姑母同陛下感情深厚,享受着帝王恩宠。可又有谁能明白,她只要是在宫中一日就不在是那个从前无忧无虑的许家女,她困在皇宫高墙里,今后只有数不尽的身不由己。” 邓砚尘将马鞍固定好,神色淡然道:“贵妃娘娘兰心蕙质,许多事情早在她做决定之前便已经有过预想,你不必太过忧心。” 邓砚尘的声音温润缓和,听起来就如同春风拂面,许明舒心中的阴郁一扫而过,歪头笑了下道:“也是。” 盛夏的清晨,风轻云淡,武场两侧的柳枝随风摇晃,用力吸下鼻子还能闻得到空气里淡淡的花香。 许明舒迎风朝武场走过去,暖风拂面,觉得心情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邓砚尘牵着马小步跟在她后面,行至武场中央时,他顿下脚步问道:“要试试吗?” 许明舒转过身,笑着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一手扶着邓砚尘的肩,一手抓进马鞍上的缰绳,足上用力在邓砚尘的搀扶下平稳地坐在马背上。 沁竹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 许明舒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调整好坐姿,良久后听到邓砚尘道:“别怕,苍梧很懂事不会随便闹脾气。” 见许明舒点头,邓砚尘握紧缰绳牵着马小幅度的前行。 正如他所说的那般,身下的马十分听话,坐在上面并没有觉得不稳。 许明舒伸手摸了摸马背,道:“苍梧脾气真好,你在哪寻得这样好的马?” “侯爷送的。”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笑道:“我爹还真是大方,过段时间等我学会了也得寻他要一匹属于我自己的马!” 邓砚尘低头笑笑,没有接话。 他们围着武场走完了一圈,许明舒摸得章法,正来兴致时听见邓砚尘叫她。 “明舒。” 她低头看他,“怎么了?” “你去宫里陪宸贵妃的那段时间,过得不开心吗?” 许明舒皱眉,“为什么这么问?” 邓砚尘目视前方,神情缓和道:“我总觉得我不在的这半年里,你变化很大。” “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看待问题也变得成熟通透了些。” 许明舒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武场对面飞来了两只喜鹊,正在池水上方相互嬉戏着。 “我家中只我一个女儿,爹娘总觉得女儿家就是要无忧无虑的长大,所以从小对我颇为宠溺,纵得我无法无天。” “可人又不可能一辈子都只是小孩子,从前欠下的债,日后是要加倍还回来的,还不如多些经历快些长大,能独当一面的同时也能替父亲照应好这个家。” 邓砚尘思索了一会儿,道:“所以,你叫来裴誉也是想提醒我,人外还有人。” 许明舒笑笑,伸手摸了下邓砚尘的发顶,道:“早就听说我们小邓子心思细腻,聪明伶俐,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邓砚尘的发顶被她揉乱了,他侧首躲过了她接下来的攻击,眼中流淌着笑意。 打闹间,许明舒又在他脖颈间看见了一段红绳。 那日她其实就想问了,但思考半晌后还是决定不要开口。 能被邓砚尘整日戴在胸前的,如视珍宝的物件多半是他爹娘留给他的东西,她不想再触及邓砚尘的伤心事。 她要他的小邓子在今后的每一天里,都能像今日这般轻松肆意,而不是背负着过去的那些不好的回忆,辛苦一生。 许明舒看着他的手,心里百味杂陈,目视前方道:“此去苏州路途遥远,我已经同盛怀说,叫他陪你一同过去。” 邓砚尘惊讶地抬头看她,尚未等他开口,又听见许明舒笑着道:“我搅黄了沈夫人送你的丫鬟,自当赔给你一个才是。” “盛怀会骑马,也懂一些防身的功夫,不会给你添麻烦。且他这个人一贯伶俐,到了苏州也能替你在当地打理一二。” 邓砚尘点点头,“我打算今晚同侯爷辞行,明早出发,你要来送我吗?” 许明舒斜眼看向他,道:“谁要大清早的去送你,我起不来!” “哦。” “你哦什么?” 邓砚尘将脸别向一旁,语气轻佻道:“从京城寄信去苏州怎么也得三五日才能送到,且我居无定所,要是有人因为联系不上我哭鼻子怎么办?” ??? 许明舒怒道:“我为什么非得要联系你,你少自作多情......” “那你要联系谁?”邓砚尘仰头靠近了她几分,低声道:“砚尘哥哥?” 话音未落,一双拳头朝着邓砚尘肩膀打过来。 他笑着本意是要躲开,却见面前的姑娘在马背上失了重心,笔直地朝他这边栽过来。 邓砚尘眼疾手快,迅速上前将那摇摇欲坠的姑娘拦腰抱在怀里。 小姑娘柔软的身躯靠在他身上,微风拂过时,她身上熟悉的花香再次嗅进他的鼻腔内。 衣衫之后,那颗一直未能平静下来的心跳地愈发剧烈。 玩笑归玩笑,即便他真的对许明舒生出了些妄念,也不可能放任自己清醒地沉沦。 她是靖安侯的独女,宸贵妃娘娘的嫡亲侄女,亦是当今皇后认下的干女儿。 她身份尊贵,若是她愿意即便是如今的太子也是嫁得了的。 这两年来,即使她尚未及笄,登门欲定亲的人数不胜数,天下男儿可任由许明舒依着性子做挑选。 而他要做的是,摆正自己的位置,安分守己地做好一个邻家哥哥。 看着她平安顺遂的长大,今后觅得良人,子孙满堂那就够了。 邓砚尘将她扶在马背上坐好,扭过头目视前方道:“我们继续吧。” 第30章 酉时三刻, 坤宁宫内歌舞声阵阵。 一位女官穿过两侧的宾客席面,径直朝成佳公主所在的位置前走来。 “公主,奴婢打探清楚了, 那日在宫门前救了您兔子的公子, 是玄甲军分营的主将黎黎将军的养子。” “养子?”成佳公主蹙眉道:“既然是将军府的养子,为何许明舒会说是她家的人?” 女官思考着道:“这位小公子目前在靖安侯身边做亲卫, 此番随侯爷回京便住在靖安侯府, 许家姑娘说是她家的人倒也不错,更何况......” 成佳公主耐不住性子, 催促道:“更何况什么,快说啊别卖关子!” 女官四下打量着,靠近了成佳公主身前, 抚耳道:“下面的人同奴婢讲, 说是沈国公家的女儿沈凛, 对黎将军接故人之子回府之事多有不满,更有人传言说这位故人曾是黎将军青梅竹马......” “呵,”成佳公主冷笑了一声,“沈凛那个女人从前在京中飞扬跋扈惯了, 我说怎么这几年消停下来, 能耐得住性子在府中足不出户了。” 她示意下人给自己的酒杯填满酒, 看着滴落酒水在杯壁荡起阵阵涟漪, 慢条斯理继续道:“闹了半天原来不止是因为腿瘸了, 还有这样一层恩怨往事。” 女官躬身道:“奴婢也是听着捕风捉影的传言,兴许并不可信, 公主您......” “他叫什么名字?”成佳公主打断道。 女官微微一愣, 随即应声道:“姓邓,叫好像是做邓砚尘。” “邓砚尘...”成佳公主将这三个字在口中默念了几遍, 傲慢地仰起头道:“模样倒是俊俏,只可惜出身太差了些。不过也没关系,武将出身日后若是混个大小战功傍身,也可......” “公主。”女官胳膊轻轻触碰了她一下,示意她向右边看,“宸贵妃娘娘来了。” 成佳公主侧首,看见昭华宫那位她与她阿娘一向最厌恶的宸贵妃正提步进来。 今日皇后于坤宁宫设宴,是为了给太子萧琅庆生,才一并叫上其他皇室子嗣前来参宴。 宸贵妃膝下无子,成佳公主皱眉抱怨道:“她来做什么。” 宸贵妃一袭水蓝色的衣裙在花团锦簇的宴席上显得格外清新脱俗。她在宫人的指引下缓步上前,朝皇后行礼。 坐在主位的皇后也早已经起身相迎,她眉眼带着柔和的笑意,开口道:“昱晴也来了,快过来坐。” 宴席上的座位都是以主位为中央,在两侧依次排开。皇后示意身边的女官在自己身侧,重新置办一桌席面,虽未多说什么但足以彰显宸贵妃在后宫当中的地位。 在左侧位置落座的萧珩,锐利的目光透过层层宫人,看向了前方那张同自己生母有几分相似的脸,隐在宽大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宸贵妃笑的温婉,示意身边人将手中的礼品呈上,道:“臣妾兄长近日回京,给臣妾带了些来自东海的奇珍异宝,特意等到今日拿来,庆太子殿下千秋华诞。” 闻言,在皇后身侧落座的太子萧琅站起身,拱手行礼道:“劳宸娘娘费心惦记,儿臣先行谢过了。” 宸贵妃身侧的女官带着两个宫女过去,将两个锦盒呈上前道:“这个是太子殿下的。” 随即,女官从另一侧拿上来剩下的一个锦盒道:“这个是宸贵妃娘娘赠与七皇子殿下的,也祝七殿下生辰快乐,来岁平安。” 萧珩望着眼前的锦盒微微一愣,侧首看向身边的皇兄萧琅。 萧琅显然也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也是才知道萧珩竟同他是一天生日。 此时此刻,看着坤宁宫周围为庆祝他的生辰所置办的一切,萧琅心中升起一阵愧疚。 他最先开口打破平静,接过昭华宫女官递来的两份礼,道:“儿臣们,谢过宸娘娘。” 女官颔首,躬身退了下去。 宫人呈上来的两个锦盒大小相同,里面各自装着两个物件,除了一颗圆润色泽上佳的东珠外,萧琅那份中放置了一块做工精美的玉如意,而萧珩盒子里则是一块雕刻着观音画像的玉佩。 萧琅看着盒子里面的礼品笑了笑,道:“宸贵妃娘娘心思细腻,送的礼物想必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 萧珩盯着那观音玉佩看了半晌,没有接话。 他同他阿娘程贵人人生中所有的痛苦并非来自天灾,皆是人祸。 造成这一切的祸根便是当今坐在最上位的那个人,因为皇帝心上人宸贵妃另许他人,才将寻了他阿娘作替身。如今更是为了维护宸贵妃的地位,逼他母亲致死。 若不是他临时回来将一切尽收眼底,戳破了皇帝的计谋,说不定到今日头还被蒙在鼓里,认仇人为母。 他阿娘平白失去了的性命,叫他如何能不怨恨,又叫他如何相信善恶有报,相信神佛渡众生? 掌心里玉佩在华灯的照耀下散发着润青色的光芒,观音像上的慈悲面此时看在萧珩眼中充满了嘲讽,他双目隐隐泛红,右手紧紧地握成拳,直到听见掌心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萧琅见他半晌不说话,犹豫着开口道:“阿珩,是做皇兄的疏忽,竟然不知阿珩同我是一天的生辰。” 萧珩回过神,眼中红血丝尚未褪去,沉声道:“无碍,从前我也没有过生辰的习惯,皇兄不必在意。” “那怎么能行呢。” 萧琅笑着端过面前那碗长寿面,拨出一半放在萧珩碗里,将上面用米皮刻着自己名字的姓名牌也掰了下来,写着“萧”字的递给萧珩,剩下的“琅”字留给自己。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不喜欢过生辰呢。做兄弟的生辰能在同一日,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今后阿珩的每一个生辰都有皇兄来陪你过。” 萧珩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心中一抹暖意渐生。 太子看着桌上两碗一样的面,叹了口气道:“此去苏州路途艰辛,这几日皇兄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要不我禀明父皇,另选……” “不必。”萧珩打断他道:“我意已决了,随行人员名单也已经拟定了,皇兄不必为我担心。” 萧琅顿了顿,沉默良久后道:“好吧,那你万事多加小心,若是在那边有什么事难以应对,即使寄信给皇兄,不要一个人硬撑。” 萧珩点了点头。 席面前方,舞女绚丽的舞姿引得在场众人拍手喝彩,场面一片歌舞升平。 萧珩面容上无悲无喜,像是对周遭的一切提不起半分兴趣。 见状,萧琅抬手在他头顶揉了几下,道:“今日是你我兄弟的生辰,开心一点。” 他往萧珩酒杯里填满了酒,“来,皇兄敬你,祝你此番远行一帆风顺,今后的每一年都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萧珩在他的催促下端起面前的杯盏,一字一句认真道:“也祝皇兄早日康健,臣弟愿意跟在皇兄身后辅佐皇兄做盛世明君。” 闻言,萧琅面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随即笑道:“那就借阿珩吉言了。” 酒过三巡,歌舞渐渐退去。 众人也乏了,皇后正欲招呼在场诸位可自行离席,宫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尚未等她派人打探,就听内侍提着嗓子呼喊道:“皇上驾到……” 席上众人纷纷回神,急忙起身上前行礼。 皇后同太子萧琅显得都十分惊讶,因为在这之前光承帝从来没有出席过太子的生辰宴,只是每年按时派内廷司的人送上贺礼。 王皇后迎上前笑容满面道:“陛下,您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光承帝眼神自王皇后脸上撇过,漫不经心道:“过来看看。” 视线在她身后跪着行礼的宸贵妃身上停留,光承帝凝神看了一会儿道:“都起来吧。” 王皇后今日显得格外高兴,她站在光承帝身侧笑着道:“今日陛下能过来琅儿心里必然是开心极了,琅儿他……” 她侧首看向光承帝时,嘴边的话一顿,见光承帝正握着着宸贵妃的手扶她起身,丝毫没有分神听她讲话。 王皇后自知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皇帝心里一直没多少分量,皇帝眼里心里只有他自小就放在心尖上的心心念念多年的宸贵妃许昱晴。 若非当年许昱晴一早就同沈国公家世子定了亲,而自己又仗着琅琊王氏的出身,被先帝赐婚做了他的正室。 兴许今时今日,许昱晴才是朝廷名正言顺的皇后,而她,连做宠妃的资格都没有。 王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抹温婉端庄的笑容,默默地收回了后半句没能说完的话。 左右,那人也并不想听。 宸贵妃心思细腻,察觉到了皇后同光承帝之间微妙的气氛,开口道:“陛下近来政务繁忙,昨儿个臣妾还同姐姐说,太子今日生辰您肯定是要过来的,姐姐还不信。你看我就说陛下心里自是惦记着姐姐和太子的。” 她为王皇后解了围,王皇后很领她的情顺势道:“昱晴妹妹为着今日太子的生辰宴,前后忙着张罗,也是花费了许多心思,今日送给太子的礼物又那般宝贵,我这做姐姐的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了……” 话音未落,光承帝像是提起了兴趣,开口道:“哦,是什么礼物连皇后都觉得名贵,朕可有机会目睹?” 王皇后愣了下,随即笑道:“瞧陛下这话说得,陛下想看呈上来给您看就是了,琅儿你去将你宸娘娘送你的礼物拿过来给你父皇瞧瞧。” 说着,皇后招呼着身边的女官,随太子萧琅将锦盒递过来在光承帝面前打开。 光承帝盯着锦盒里摆放着的玉如意看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这样好的玉如意,宫里面没有,靖安侯府却有。” 他讲这话时语气温和脸上带着笑意,就像是平常聊天那般,可那双眼睛却是冰冷的,看得人脊背生寒。 “靖安侯府不仅有,甚至可由得宸贵妃随意出手赠予,靖安侯当真是同朕的爱妃兄妹情深。” 宸贵妃也没预料到皇帝会突然因此发难,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朝野上下奉行简朴,她今日备的这份礼的确是昂贵奢华了些。 皇帝话里话外虽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却将矛头指向了靖安侯府。 宸贵妃当即跪下请罪,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见状,王皇后也跪下来不断替宸贵妃说着好话,企图打消皇帝的顾虑。 她一跪,身后众人接连跪了一片。 光承帝围着跪着的妃嫔面前踱步,缓缓道:“靖安侯此番回京,听闻京城百姓纷纷自发到城门前相迎。” “更有人说凭靖安侯的功劳,当流芳百世受百姓供奉敬奉,宸贵妃你常在宫中,可有曾听过这些民间传言?” 第31章 前世 京城的天一连阴着几日, 终于在冬至的这一天清晨下开了雪。 东宫大殿内的桌案前燃着几盏灯,萧珩如刀斧般雕刻的英俊面容,在烛火的摇曳下忽明忽暗。 他视线停留在那一张书页上许久都未曾翻动过, 半晌后, 他合住书册烦闷地揉了揉眉心。 周围静得可怕,半年前还常有一位喜穿月牙白色衣裙的姑娘靠着他的桌案, 陪伴着他办公。 他批阅奏折时, 她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画画。 她不似寻常女儿家画些鸳鸯,牡丹之类的图案, 每一次萧珩偷偷侧首看向她时,她画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红色山茶花。 萧珩不明白那种花有什么值得喜欢的,既没有牡丹国色天香, 又没兰花清新雅致。 画中的花一簇簇的开得茂盛, 红得俗气。 萧珩觉得刺眼, 赶在那姑娘扭头看他前收回视线。 殿门前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打断了萧珩的思绪,他愣了下随即抬起头,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 内侍端着锦盒上前,轻声道:“太子殿下, 将军府的人方才过来, 说是将邓将军赠予太子妃娘娘的新岁贺礼送过来。” 萧珩皱眉, “离过年还早, 他倒是殷勤。” 内侍回禀道:“将军府的人说, 靖安侯在前线失去联系已有多日,邓将军现已带兵奔赴交战地搜寻, 兴许除夕前赶不回来了, 便命人提前将贺礼送给太子妃。” 萧珩带着扳指的手指蜷缩了下,犹豫良久后开口道:“打开看看。” 内侍上前几步, 将锦盒在萧珩面前打开。 雕刻着祥云纹的木盒里,摆放着一张扇面,除却请名家题的字外,还画了红色山茶花画。 萧珩盯着那张扇面许久,直到眼眶刺痛,他伸手迅速将内侍手中的锦盒打翻,压抑着怒火道:“拿出去扔了!” 内侍不知原因,慌忙跪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扇面,躬身退了出去。 萧珩望着内侍离开的方向,心中怒气更胜。 邓砚尘喜欢她。 萧珩一早就看出来,邓砚尘每每看向许明舒时眼中毫不掩饰的倾慕。 她早在遇见自己之前就认识邓砚尘,光凭这她们之间多出的这几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就够萧珩心生妒意。 那是他的月亮,无论今后暗淡还是明艳,都只能是他的月亮。 萧珩站起身,正欲叫上宫里的太医一同去探望被禁足在自己寝宫里的许明舒时,殿门前再次传来一阵响动。 殿门敞开,侍卫周身夹杂着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满面惊恐道:“太子殿下!不好了,太子殿下!!!” 萧珩拧眉,看向殿下跪着的人,沉声道:“什么事?” “太子殿下,靖安侯在返程途中遇袭,所带的支队尽数被屠杀,尸骨无存!” 乌云遮天蔽日,整个天空暗得犹如黑夜。 萧珩眼中各种神情交杂,慌乱、难以置信、最多的是惊恐。 怎么会这样,他分明叫人行刺,仅仅只是叫靖安侯受伤,一段时间不能带兵打仗而已。 他从来没有想过取靖安侯的性命,那是许明舒的至亲至爱的爹爹,他没有想过要害许侯爷性命的。 他漫无目的地围着殿前的书案踱步里许久,猛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那般抬起头,透过层层宫阙看向那个熟悉的地方。 他提起墙上悬挂的长剑,大步朝着那个方向走了出去。 乾清宫的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锦衣卫校尉鱼贯而入,驱逐了殿内的宫人,在两侧依次站开。 太子萧珩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面上惨白神色肃杀,宛如黑夜当中的鬼魅。 锦衣卫指挥使裴誉跟在他身后,替他守着最后一道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寝宫内,层层帷幔笼罩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形瘦弱人,正在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那人目光涣散,像是被病痛折磨着,整个人看着干瘪毫无精气神。 萧珩将剑对准了床榻上的人,咬牙道:“是不是你做的?” 床榻上的人涣散的瞳孔望向他,朝他笑了一下,随即陷入一阵剧烈的干咳中。 “靖安侯,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那人咳了半晌才平复,看向萧珩的眼神中透着锐利,沉声道:“是朕。” 剑抬起几寸,冰凉锋利的剑尖对准了光承帝的脖颈,质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言,光承帝看着他突然笑了,问道:“那你,又为何要行刺靖安侯?” 萧珩一时语塞,吞吞吐吐道:“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受伤一段时间不能带兵,我只是想要兵权……” 光承帝用帕子掩面又咳了几声,收回手时白色的手帕上带着几丝血迹。 “你知道当你朕为何在众多皇子中选择了你吗?” 光承帝抬头看他,尚未等他开口自顾自的道:“因为在一众皇子中,只有你同朕最为相似。” 萧珩勃然大怒,他此生最是厌恶旁人说自己像光承帝。 光承帝无情无义,为了权力他不惜牺牲一切,无论是他爱的人,还是爱他的人。 萧珩并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皇长子萧琅空有仁爱之心,缺少狠厉的手腕。萧瑜骄纵顽劣,难成大业。萧寄情山水,只适合做个闲散王爷。唯有你,最合朕意。” “只可惜你守在那个女人身边,养成了顾忌儿女情长的性子。朕知道你些年你一直暗地里查询你生母死的真相,朕不怕你知道,你生母是为了给你的前程让路而死,这是朕给你上的第一课,今日,靖安侯之死便是第二课。” 萧珩身上的积雪融化,水滴顺着他深邃的眉眼蜿蜒而下。 “那可是靖安侯,是曾经患难与共,拼死将你从敌军手中救回来的人,是你心上人一母同胞的兄长,更是玄甲军的主将百姓心中的守护神,你就这么容不下他?” 他剑尖划破了光承帝的脖颈,可光承帝不为所动,依旧气定神闲道:“你也知道他许昱朗是百姓心中的守护神,那朕是什么?朕是天子,是君父,他是臣子,臣子怎可功高盖主?” “可他后继无人!”萧珩怒斥道:“他只有一个女儿,靖安侯府没有能继承他兵权的人,你为何非要他性命不可?” 光承帝冷哼了一声,道:“你既知他无后,你是他唯一的女婿,日后想要得到兵权亦 是名正言顺,为何要急于一时现在动手。” 萧珩在他的质问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如今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前来逼问朕,是因为想替靖安侯鸣不平吗?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宫里那个许家姑娘,”光承帝坐起身,眼神轻瞟着他道:“朕早就说过,你将儿女情长看得太重,为帝王者,不该是个多情的种。” 萧珩高大的身影突然凝住,被人戳破心中所想的恼怒燃烧着他,叫他无法喘息。 他强按住心神,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真心喜欢小舒。” “难道朕不是真心爱许昱晴吗?”光承帝声嘶力竭地吼道:“他许昱朗明知朕自幼对他妹妹情根深种,还是先行一步将他妹妹许配给沈国公世子,他就顾忌过从前同朕患难与共的情分了?他们许家人世代戎马,不是为了我们萧家江山,他们爱的是天下!” 光承帝用尽浑身的力气,挣扎着站起身,怒目一字一句道:“朕,先是一朝天子,是储君的父亲,而后才是她许昱晴的丈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萧珩,道:“萧珩,即便你再不想承认,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最是无情帝王家,你我父子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萧珩提起剑,对准了床榻上的那人,咬牙道:“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光承帝同他这个儿子目光对视,此时此刻,他的那副镇定自若方才被击破,因为他在萧珩那看似平静的眼中,看见了积攒了多年的滔天恨意。 裴誉在殿门前守了半晌,都未曾听见里面有动静。 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时,乾清宫寝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从里面走出来,惨白的脸侧挂着血迹。 目光下移,看见他手中的剑刃正在滴血,一点一滴落在在雪地里,像是盛开一朵朵梅花。 萧珩抬手擦了擦脸边的血迹,缓步走下石阶,阴森道:“传旨下去,陛下中风现已卧病在床,不许任何人探望。” 裴誉面色一凝,跪在雪地里惊恐地抬起头看向萧珩,他张了张口,道:“那……” “尸身先行送入皇陵,不得走漏风声。” 萧珩扔了手中的剑,呆滞地一步一步朝东宫方向迈去。 在他身后,纷扬的大雪遮天蔽日。 …… 宸贵妃在昭华宫里女官的搀扶下回了宫,宫人替她煮了安神汤压惊。 一直到一碗汤见底,她整个人都还是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光承帝在太子生辰宴上当着众人的面,提起她送的礼物太过奢华,质问她是否听闻民间对她兄长靖安侯的赞扬之声时,宸贵妃跪在地上瞬间慌了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僵持中,就在她濒近绝望时,那双曾经同她十指相扣的手又温柔地将她牵起来,轻声安抚着。 “朕不过是同爱妃开个玩笑,爱妃怎么还是这般不禁逗。” “朕同靖安侯曾有患难与共的情分,靖安侯府世代替朝廷守江山,此等丰功伟绩别说是朕几个玉如意,就是金山银山相赠朕也仍觉得不够用。” 这些年,外界那些关于光承帝的议论之声她也有所耳闻,传言他自登基后性情乖张,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宸贵妃只当是些捕风捉影的谣传罢了,为帝王者若不有些威严在身上,又怎能让朝臣信服。 况且光承帝每每在她面前时都是一副体贴入微的丈夫形象,同从前相比并未有太大区别。 结合今日在坤宁宫发生的事,即便光承帝笑着解释只是一场玩笑,宸贵妃还是觉得后怕心惊。 当晚,她派可靠的宫人备上厚礼去皇帝身边的内侍高公公那里打探口风。 高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跟在光承帝身边服侍了十数载,对这位外人看来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最是了解。 且他这个人行事伶俐,善于察言观色,他很清楚无论到何时,昭华宫宸贵妃娘娘都是皇帝放在心尖上呵护的人。 宸贵妃平日在宫里待他们这群人也大方,从不吝啬金银财物的赏赐。 高公公笑着接过了昭华宫送来的厚礼,客套了一番后,将近日朝中一些关于靖安侯的事如数同昭华宫的女官说了一遍。 听过女官的回禀,宸贵妃这才明白皇帝突然发作背后的隐情。 玄甲军是由许家人一手创建,多年来战功赫赫深受百姓拥戴,且多年来长征战在外,不免有些人养成了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的性子。 靖安侯返程途中,友邦曾派人奔赴边境守卫军的营帐地拿着印有兵部印章的信件求援,但主将不在,玄甲军最多只会提供庇护,绝不擅离职守出兵。 一来二去,两边闹了些口舌是非,玄甲军中有人大放厥词称没有侯爷的命令,天王老子来也不出兵。 兵部派去的人一时恼怒,立即回京参了靖安侯一本。 皇帝这边刚应付走兵部的人,转头想去后宫散心,不想撞到了坤宁宫太子生辰宴,看到了宸贵妃送予太子萧琅价值不菲的玉如意,一时积攒的火气达到顶峰。 夜里,靖安侯正陪妻女用晚膳时,府中小厮将宸贵妃命人送来的书信呈上来。 许侯爷接过信时,便预感有事发生,此时宫门关闭,宸贵妃的信只可能动用了些手段,方才送到他手上,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一刻也等不了。 许侯爷看了看身边没几日就要临盆的徐夫人,不动声色的将信件放在衣袖里,同往常一样安稳地吃完了这顿饭。 许明舒自小厮进来时眼皮就一直跳,她在用完饭后将徐夫人送回寝屋休息,转回头又去书房寻她父亲。 许侯爷正坐在书案前认真看着手中的信,面色凝重。 突然,书房的门被人打开了,许明舒捧着茶水缓步走进来。 许侯爷抬起头,见是许明舒进来,收了信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许明舒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道:“姑母不会无缘无故夜里叫人送信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许侯爷不太愿意将朝堂之上的事同家人讲,只含糊道:“一点麻烦,没什么要紧的。” 靖安侯这个人总是沉默寡言,行事说的少做得多,见他不愿多言,许明舒只好自顾自的说道:“边境有黎叔叔和杜叔叔在,兴许会同朝中有些小摩擦,但不会闹到陛下面前,来问您的罪。且信件出自姑母之手,是不是陛下那边有什么关于您的顾虑?” 许侯爷抬眸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柔声道:“小舒在宫中跟在你姑母身边这半年,学会了很多。” 许明舒笑了笑,只道:“所以,我是猜对了吗爹爹?” 许侯爷点了点头,“玄甲军与靖安侯府在民间威望过高,陛下那边听到了些不好的风言风语。” 许明舒颔首,其实她在过来之前便已经大致猜到事情的详情。 显然,前世她父亲返程中遇袭,以及靖安侯府横遭祸事都并非是意外,而是有心之人的一场蓄谋已久,其根源皆来自于君王的猜忌。 无论是光承帝还是萧珩,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内心敏感多疑,眼中只有权力没有感情,不会长久容得下威望颇高的靖安侯府。 许明舒倒了杯茶,递给许侯爷道:“爹爹放心,陛下只是一时恼怒罢了,就算中间存在有心之人挑拨,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下手。” 许侯爷的目光停留在女儿握着茶盏的指尖上,停顿了下道:“为何?” 许明舒声音婉转,一字一句道:“因为爹爹现在同陛下之间的矛盾还没有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况且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这几年来北境,东南沿海地区敌寇一直都在试探着,急于寻找一个机会进犯,皇帝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同爹爹过不去。有心之人也很清楚,若不能一举激化您与皇帝之间的矛盾,待到皇帝想让您率兵出征保家卫国时,先前的那些君臣之间的隔阂在大难来临时就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许侯爷看向自己女儿的眼神中带着些许的震惊,好像自打他此番从边境回来之后,许明舒同从前相比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很多时候,他侧首看向自己正在发呆思考着什么时的女儿,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今日她口中的一番言辞,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句句指向矛盾点,叫靖安侯觉得有些心惊。 许明舒扭头突然正色道:“爹爹能听我一句劝吗?” 许侯爷道:“你说。” “首先,您写信告知当前尚在北境黎将军和沿海交战地的杜将军,您在京的这段时间要他们依着朝廷命令行事,还要从严治军,严惩背后搬弄口舌是非之人。” “再者,您可以借阿娘生产在即,许家又添新子您需要照顾妻儿为借口,递一封折子给皇帝,上交手中分营的兵权,同时嘱咐皇帝边境不可一日无主将,请皇帝尽快找人接替您的位置。” 闻言,靖安侯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犹豫良久开口道:“小舒,且不说玄甲军素来有依赖主将的特点,分营的兵权一旦上交,若是落入贼人手里,那……” “爹爹放心。”许明舒知道他心中所想,坚定道:“如今四境安稳,您上交兵权表明衷心,待一旦到了用人之际,皇帝还是会将兵权交回您手中。” “因为皇帝很清楚,除了您他别无选择,朝中无人可用,他们萧家人更是无能。” 第32章 许侯爷听完她的话后沉默良久。 恍惚之间他产生一种错觉, 自己的女儿像是一夜之间便长大了许多。 他这些年在外打仗同妻女总是聚少离多,年轻时心比天高,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应征战沙场, 四海为家。人到中年方才感受到一家人和和美美, 在同一屋檐下过着平淡生活的幸福滋味。 他不禁回想起许明舒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季。 皓月当空, 万里无云, 月光映照得院子里分外明亮。 许是他这辈子杀孽太重,在子嗣上缘分颇浅。 过了而立之年, 妻子徐氏方才怀有身孕,且这一胎又极为凶险,怀孕前六个月几乎感受不到胎儿的存在。 许侯爷寻遍各地的名医给徐夫人把脉, 每一位大夫都是满面愁容, 劝他做好孩子无法顺利降生的准备。 好在他们夫妻未曾有过放弃的念头, 一直细心调养着。 许明舒生下来时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孩分量轻上许多,小小的一团包裹在被子里不哭不闹,像是一只濒临死亡的稚鸟,周围人只敢瞧着不敢伸手触碰。 余老太太见孙女那般瘦弱, 特意请来曾经在宫里侍奉过皇子公主的嬷嬷进府, 照顾年幼的许明舒。 在全家人的精心悉心呵护下, 几年过去后, 小明舒不仅身体康健更是养得骄纵任性。 许侯爷只她一个女儿, 又心疼她自小体弱多病,便也事事依着她性子。 一不留神, 那个侯府里曾经的小霸王, 皮猴子居然长得这么大了,早在他不知不觉中成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许明舒扭头正欲开口, 却见自己父亲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眼中满是温柔。 她忍不住出声道:“爹爹?” 许侯爷回神,收回了桌案上的书信道:“好了小舒,这件事爹爹会去处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许明舒点点头,她今日要说的也已经交代清楚了,至于后续的事情,她相信凭他父亲与光承帝多年相处的经验还是可以处理的完善。 她嘱咐了几句让她爹爹早些休息的话,转身欲离开。 “小舒。” 许明舒闻声转身,看向神情显得有些犹豫的靖安侯,道:“怎么了爹爹。” 许侯爷叹了口气道:“朝中的许多事爹爹不愿同你们母女说,是不想给你们母女添加烦恼。你是个女儿家爹爹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的过一生,做自己想做的事,今后嫁与自己喜欢的人。天塌下来有爹爹顶着,你和你娘只开开心心像平常一样生活就好。” 许明舒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没有多言,应了声后强装镇定退了出去。 她来的时候运筹帷幄,气定神闲,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猜了个通透,更是为她父亲寻找了好几个能避开朝中舆论锋芒的借口。 可一脚迈出房门时,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一般难受。 靖安侯府传承百年,早就是历代君王眼中钉肉中刺,她的爹爹明知道这一切,多年来在皇帝的猜忌和朝臣的针对中小心维持着平衡,守护着四境安稳太平。 许明舒想起前世她父亲抱病出征,在北境交战地苦苦厮杀三日之久,才将蛮人击退回边界内。 她爹爹这一生战功赫赫,无愧于国,更无愧于民,却倒在了返程的路上,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这叫她无论到何时,都没办法原谅他们萧家人,原谅萧珩。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靖安侯不知道,其实他捧在心尖上呵护的女儿已经一脚踏入这泥潭中,这一次,即便前路困难重重,她也要护着自己的家人平安无忧。 第二日清晨,靖安侯便遣人递了折子进宫。 言辞诚恳,称自己多年来征战沙场落下一身病痛,这半年旧疾复发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且他夫人生产在即,靖安侯府子嗣单薄,他请旨想借此机会留在家中陪伴妻女。 最后还补充道,边境驻守的玄甲军分营不可一日无主将,现已将兵符送上,请陛下早日则良将前往任职。 光承帝看完靖安侯递来的折子久久没有说话,那日他一时恼怒,在太子生辰宴上说了一番对靖安侯存在猜忌的话,没过多久便在宫里宫外传得人尽皆知。 即便话出口后他存心弥补,但也无济于事。 光承帝一手握着靖安侯送上来的玄甲军分营兵符,一手按着太阳穴,眉间皱得更深。 书房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声,高公公缓步进来将一盘糕点摆放到光承帝面前。 “陛下,近来天气炎热您胃口一直不好,尚食局特意依着您的口味新研制了点心,您尝尝。” 光承帝抬眼看向那碟子糕点,漫不经心地提起一块送入口中。 尚未咀嚼几下,便顿住了。 “这糕点,是用什么做的?” 高公公道:“回陛下的话,这是用芋头磨碎蒸制而成。” 光承帝将手中咬了一半的糕点放在眼前观摩了良久后,像是去兴趣般扔回盘子中。 高公公上前几步轻声询问道:“陛下,可是糕点不合口味。” “太甜腻了。” 高公公连忙将那盘子糕点撤走道:“奴婢让尚食局的人重新做一份。” “罢了,”光承帝摆摆手,“怎么做也没有当年的滋味了。” 高公公有些不解地笑了笑,“奴婢愚笨,没能理解陛下的意思。” 光承帝再次看向那碗芋头糕,有些唏嘘道:“你可知当年朕还在做皇子的时候,带兵去北境打仗,吃过最多的东西是什么吗?” 高公公摇了摇头佯装糊涂,等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光承帝手指叩了桌面几下道:“就是这芋头。” “北境天寒地冻,粮草短缺,朕同蛮人僵持了一个多月军队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靖安侯同沿海一带的敌寇打赢了仗,马不停蹄地前来北境增援。” 他目光看向窗外层层宫阙,像是在追忆着过往。 “那一年隆冬,冰封十里,无数战马牲畜被冻死在雪地里,朕同靖安侯每每打了仗回来就围在火炉边烤几个芋头吃,日子过得苦倒也乐得自在。” 他那时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其余兄弟在前朝协助皇帝处理政务,风光无两,他只能干着辛苦又费力不讨好的活,来到北境抵御无论是在体格还是军需装备上,都比他所带的军队要强上几倍的蛮人。 朝中官员各个人精,表面上奉承道一定会为殿下做好后续工作,实则送往北境的援军以及粮草一拖再拖。 只有许昱朗,在他送去沿海交战地的书信到达后不久,便带着玄甲军长途跋涉至北境。 光承帝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当日在太子生辰宴上说过的话实在有些过火,多年来许昱朗从无越界之举,他妹妹许昱晴在后宫中又不争不抢,从未给他增添过烦恼。 他不禁心想,既然靖安侯已经言辞诚恳地将兵符奉上,此事还不如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做个了结算了。 他犹豫着询问道:“靖安侯现下在做什么?” 高公公道:“侯爷身子不好,这几日都在府中休养,且侯夫人生产在即,身边离不开人侯爷得时刻盯着。” 光承帝长舒了一口气,嘱咐高公公派遣宫里的太医这几日过去靖安侯府侍候,又赏赐了许多名贵药材以示恩宠。 朝中一时还选不出得力的干将,且光承帝总要顾忌着朝中舆论风向,没有安排人选接替许侯爷的位置,只是先将兵符放在自己手中保存。 高公公觉得今日这盘芋头糕已经起效了,他领了命,麻利地退了出去。 靖安侯府内,许明舒这几日也是提心吊胆。 她阿娘再次临近生产,阖府上下陷入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既带着期待的高兴,又担忧徐夫人的身子。 毕竟她早就过了最佳的有孕时间,且上一胎也是十分凶险。 这日她起了个大早,想去慧济寺烧香拜佛,替母亲求个平安。 从前她年少无知,不信神佛,可如今重活一世,老天给了她再次同家人团聚的机会,她自该感恩戴德。 临出门时,许明舒方才意识到盛怀跟着邓砚尘去了苏州,好像没人替她驾车前往慧济寺。 正苦恼叫府里哪个小厮时,余光看见一个怀里抱着刀的身影,正低头靠在一旁的长廊下。 许明舒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人沉声道:“侯爷命我此番护送你去慧济寺。” 许明舒冷笑了下:“你这样的高手,给我当侍卫岂非大材小用了?” 裴誉面无表情,他觉得面前这个姑娘心思难猜。 先前她主动拦住了他,像是十分热络地给他一大袋银子,叫他为他师父办一场风光的葬礼。还以玉佩为约定,叫他想清楚后来寻她。 可当他按照她的要求拿着玉佩来靖安侯府,并顺利被留在靖安侯府的这段时间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那姑娘每每看见他,眼里时常会流露出厌恶和恨意。 裴誉不明所以,他倒也不想费心思去揣测一个姑娘心里所想。 他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日后能跟随靖安侯征战沙场。 他自诩在刀道上是个难得的人才,手中的刀亦是无价的宝贝,却苦于这么多年没能有用武之地。 一匹千里马,若是遇不到能赏识它的伯乐,便是空有一身技艺。 裴誉直起身,目不斜视道:“马车备好了,许姑娘,我们可以出发了。” 第33章 从靖安侯府到达慧济寺, 乘坐马车需要近一炷香的时间。 许明舒赶到山脚下时,见山顶雾气缭绕,四周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 闻起来倍感心旷神怡。 她来的早, 慧济寺此时前来上香的人并不多。 裴誉携带着刀器不便靠近,留在山脚下守着马车。 许明舒自进门后, 虔诚地朝着寺庙中每一位神佛依次拜过, 凝神为她母亲徐氏祈祷平安。 她求得平安符,沿着僧侣指引的方向, 欲将其悬挂在慧济寺的千年古树上。 古树上一根根红绸随风摇曳,承载着无数百姓的心愿。许明舒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同沁竹一起将自己的平安符系在树枝上。 她轻合双眼, 再次认真祈祷着。 慧济寺的钟声被敲响, 许明舒在那阵阵余音中睁开眼睛, 扭头对沁竹道:“我们回去吧...” 话音未落,沁竹指着旁边一个红绸欣喜道:“姑娘你快看,好像是小邓公子也来过了!” 许明舒忙凑过去看,红绸上俊秀的一行小字正是出自邓砚尘的笔迹, 最下面还有他的署名, 日期正是他离开京城的前一天。 本着不能偷窥人愿望的思想, 许明舒及时收回视线。 可她又忍不住去想, 邓砚尘回京不过几日, 又急着去往苏州。 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慧济寺是为了求什么呢,难不成是求自己此次外出一帆风顺? 几番心里斗争下, 许明舒还是控制不住, 心中念道:只看一眼,只看一眼, 只看他是为谁求的就好! 她手指轻轻撩开被遮挡着的红绸,却在看清上前的字时面上一片震惊之色。 那上面赫然写了一个姑娘的名字,许明舒在末尾看见邓砚尘一笔一画的替她许愿,“月儿长安。” 心脏仿佛有片刻停止跳动,许明舒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不再顺畅。 她心神不宁的在沁竹的陪同下走下的山。 临到山脚时,裴誉正抱着刀靠在马车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出来站直了身欲上车赶马。 “裴誉。”许明舒叫住他。 裴誉扭回头看她,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问你啊,军营里会不会有我这般大,或是比我大些的姑娘?” 裴誉拧眉,像是不明白她问什么这么问,只答道:“应当是没有,军营不似别的地方屡有战事发生,且侯爷治军森严,玄甲军又时常奔赴其他交战地,基本不会有女眷出现。” “这样啊......” 不是在军营里认识的,那就是京城或者其他地方。 可她在京城这么多年,好像没有在意过名字里有没有带月字,亦或者是乳名叫月儿的姑娘。 猛然间,许明舒心中有个念头出现。 邓砚尘虽被黎接进京城许多年,但也不排除他同故乡的人断了联系。 且他此番代替长青的位置跟随她父亲回京,就是为了得空回苏州,临出发前又来慧济寺求平安符。 许明舒不禁猜想,他是不是着急去见尚在苏州府的某一位旧友,并且这位旧友还是个名叫月儿的姑娘。 她心中一阵胡思乱想,没仔细留神脚下,一时不注意在石阶上踩空在沁竹的惊呼声中,从几层石阶上滑了下去。 ...... 盛怀陪同邓砚尘到达苏州遂城县他的家乡时,正值清晨。 一脚方才迈入城门,盛怀牵着马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有问题,总觉得这个县城四处阴森透着寒意。 自他们靠近城区开始,来往的每一个行人都会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们看。 最开始,盛怀还想是不是这里地势偏僻,很少有生人过来,城中百姓看着他们眼生一时感到好奇而已。 可随着他们牵马逐渐往街道中深入,两侧的商贩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直至他们走远。 盛怀觉得脊背生寒,他摸了摸额头犹豫道:“邓公子,咱们没来错地方吧,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古怪?” 邓砚尘也一早察觉到气氛诡异,他茫然地摇摇头,道:“没走错,这里街道还是从前的样子。” “可是邓公子,”盛怀有些困惑,“咱们为何不去苏州城,却来了这里?” 不知从哪里滚落了一个蹴鞠小球,邓砚尘低头打量了自己脚下片刻,弯腰拾起,淡淡开口道:“我父亲从前在这里担任过知县。” “哦!”盛怀恍然道:“邓公子你早说啊,既如此咱们寻个百姓问问,现下担任地方知县的是何人,有玄甲军的腰牌在,您此番过来想查清的事不就容易多了?” 见邓砚尘点头,盛怀四下打量,在靠左侧的铺子上看见一位模样看着憨厚老实的香囊铺面老板。 盛怀几步上前,同那老板攀谈。 邓砚尘留在原地替他牵好了马,再抬头时,见盛怀一脸郁闷地走回来,方才那香囊铺的老板更是面色铁青。 “怎么了,他怎么说?” 盛怀皱着眉看向邓砚尘,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老板一听知县两个字当即变了脸,我还想再问几句,他就催促着赶我走。” 邓砚尘侧首看向周围,每一个摊位上的人像是在忙着打理铺面,实则一直用眼神往他们所在的位置偷瞄。 这下盛怀再也忍不住道:“邓公子,我说的话可能有点难听哈,您家这边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啊,从前也是这样吗?” 邓砚尘摇头否认:“从前是一座很热闹的县城。” 无论是在他父亲的事发生前还是发生后,他记忆中的遂城县一直都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只不过,在他家中生变故后,这份热闹不再涵盖他在内罢了。 邓砚尘将手中的缰绳递给盛怀,道:“奔波了几日,我们找个地方先吃饭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闻言,盛怀顿时眉开眼笑。 他们昨夜没有留宿,策马直达遂城,他早就已经饥肠辘辘,肚子叫个不停了。 “好啊公子,咱们去吃什么?” 邓砚尘思考了下,“这里从前有个包子铺,做的无论是包子还是汤面味道都很好,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盛怀打断他,推着他往前走心急道:“过去看看再说,过去看看再说。” 邓砚尘明亮的眸子里流淌着笑意,被他催促着往前走。 寻着记忆中的方位走过去时,邓砚尘找到了那家熟悉的牌匾。 他安置了马匹,带着盛怀走进了那家安记包子铺。 店门前同过去一样摆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锅下面的柴火正烧得旺盛。 店里面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只坐了三四桌。 邓砚尘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前台忙碌着的老板一边拿着毛巾擦汗,一边小跑朝他们走来。 老板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两鬓发色斑驳,眉目看着却是一片柔和。 他躬身上前询问道:“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邓砚尘道:“两笼包子,两碗热汤。” “好嘞,您稍等。” 他们点的包子端上桌时,方才店内的几位客人已经买单离开了。 老板将最后一碗汤送过来,道:“二位客官,您慢用。” “安叔。” 邓砚尘开口叫住他。 包子铺老板脚步一顿,扭头打量着这个模样俊朗年轻的陌生少年。 他笑着道:“恕我眼拙,公子您是?” 邓砚尘站起身,朝他端正地行一礼道:“我姓邓,家曾住在遂城城东普济寺后,安叔当年一饭之恩,没齿难忘。” 老板盯着邓砚尘看了半晌,良久后方才抬手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你是...邓知县...何娘子家的孩子吧?” 他提起知县两字时下意识地向周围打量了一番,方才改口提起邓砚尘母亲。 邓砚尘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没有多言,只点点头。 老板顿时眉开眼笑,看向邓砚尘的眼神里也带着高兴,道:“哎呦,我记得从前你常在这条街上经过,深冬腊月的穿的那样单薄,又瘦又小看着怪可怜的,没想到一眨眼都长得这般大了。” 他伸手从邓砚尘肩摸到他手臂上,又感慨道:“后来再没见过你,听闻你被人接去其他地方,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可好?” 邓砚尘眉眼带着柔光,应答道:“安叔放心,我过得很好,现在在玄甲军中做亲卫。” “玄甲军?”老板思考片刻,神色中带着惊讶问道:“可是靖安侯所在的军队?” 见邓砚尘点头,安老板又惊又喜,欣喜道:“真好,真好,年轻人有出息......你这次回来是寻人吗?” 邓砚尘收缓神色,认真道:“回来想弄清楚一些事,安叔可知道当下遂城县知县是何人?” 闻言,安老板面上喜色褪去。 犹豫了半晌,他再次侧首看向周围,随即拉着邓砚尘和盛怀坐下,压低声音道:“小邓啊,现如今在遂城是提不得知县两个字的。” 听他这样讲,再结合方才在香囊铺面赶人的老板,盛怀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为何,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安老板满面愁容,凑近他们声音压得更低,“你们有所不知,这几年遂城县接连死了三个知县,各个死状凄惨。前两位知县去世后,遂城知县的位置空置了两年朝廷方才再次派人过来,结果人还没到遂城地界呢,就死了!” 盛怀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方才那一碗热汤不仅没能温暖到他,反而脊背上寒意更盛。 他咬着包子的动作顿了下来,僵硬道:“怎么死的?” “说是遭遇山匪抢劫,争执间失了性命。” “那前两位呢?”邓砚尘问。 安老板眉头皱起,像是不忍回忆,“算起来应该是你离开遂城的那年,朝廷派来一位官员接替你父亲的位置,那官爷刚来遂城时还时常出来查看民情。约莫过了两三年,某天突然听说他去世了,仵作验尸说是喝多了酒失足掉入池子里溺毙而亡。” “第二位知县也是上任没多久,外出上香时拉车的马匹突然失控,直直地朝着山崖冲了下去,连人带马尸骨无存啊!” 盛怀手中的半个包子掉在桌子上,他愣了愣神,突然一拍桌子道:“这明显是有问题!” 安老板忙按住他,捂着他的嘴道:“哎呦公子哦,有没有问题也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议论的了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有了先前邓知县的事,后来又接连两位知县去世,一时间外面都有谣言说是这知县是索人命的位置坐不得。遂城知县的位置一直空置了两年之久,不久前听闻一位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自行向朝廷请命前往遂城县,这不,好好的大活人,还没到呢就这么没了!” 邓砚尘低下眼睫,这种巧合不会一而再再而三。 他父亲死因本就存疑,结合后来接连去世的几位知县,就是傻子也能看得明白,遂城县内有人存心不愿让外来的朝臣涉足。 这小小的遂城县,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杀机。 安老板也没当他们是外人,话匣子一经打开便唏嘘道:“前几位知县听说原本就曾在朝中有过官职,可这最后来的这位张知县却是个寒门出身刚刚登科的进士。老话讲得好,兜里无钱莫进城,朝中无人莫做官,怎么就想不开非得自请来了这地方!” 邓砚尘正欲开口再追问些细节,包子铺门前走进来几位客人,朗声道:“老板!四笼包子!” 安老板急忙站起身,道:“来了,客官您稍等!” 临走前,他凑近邓砚尘身旁道:“小邓啊,你此番回来若是有人询问你,就说是给亲人上香。听叔一句劝,早些离开遂城县吧。” 第34章 临近大暑, 天气愈发炎热。 徐夫人在一天夜里突感腹中剧痛,房内值夜的丫鬟忙清醒过来,在府中奔走着寻人。 稳婆一直在府里候着, 当晚被一阵拍门声叫起来前去给徐夫人接生。 靖安侯府这天夜里灯火通明, 丫鬟小厮进进出出忙作一团。 下人将桌椅板凳摆放至正院内,四房周氏围着房门前焦急地不断打转, 绕得许侯爷心中更是烦躁。 许明舒自慧济寺回来扭伤了脚, 难得消停了几日在房里闭门不出,当晚听见动静后一瘸一拐地蹦过来, 陪家人一起等候着里面的动静。 全家人都在为徐夫人生产提心吊胆,余老太太更是在佛堂跪了一整夜,祈祷着她们母子平安。 临近天亮时, 一阵婴儿有力的啼哭声划破寂静的夜。 许侯爷猛地站起身看向人影晃动的窗, 那双常年握着几十斤长枪, 强壮有力的手控制不住的发着抖。 片刻后,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徐夫人的贴身丫鬟最先走了出来,笑着道:“恭喜侯爷再填子嗣, 夫人与小少爷母子平安!” 闻言, 院内候着的一众丫鬟小厮纷纷松了一口气, 开始庆祝起来。 周氏眉开眼笑, 激动地拉着许明舒的手道:“那群大夫还真没说错, 果然是个男孩子!这下嫂嫂不仅儿女双全,侯府也终于有嫡子了!” “侯爷, ”丫鬟见许侯爷半晌没说话, 偏头提醒了一声,“侯爷, 夫人和小少爷现下一切安好,侯爷要进去看看吗?” 许侯爷半晌回过神,应了一声后,僵硬地朝着房门迈过去。 许明舒眼尖地看见自己父亲走路的不自然,轻笑了下,多日以来悬着的心才终于是放下来。 周氏上前扶着她道:“走吧小舒,我们也去看看你弟弟,一会儿婶婶还要过去告知你祖母这个好消息!” 许明舒点点头,握着四婶婶的手缓慢挪进房间去。 柔软的锦被里包裹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奶团子,小脸圆润细嫩。 许明舒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小的孩子,靠近时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个小团子睡觉。 周氏轻声道:“哎呀这个孩子长得真好,哭完了就能睡,想来性格也好,以后肯定不会像正正小时候一般爱哭爱闹折腾大人们的。” 许明舒拉了拉四婶婶的衣角,笑着道:“四婶婶既然这么喜欢孩子,快趁早自己也生养一个吧。” 周氏道:“我倒是想,可生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四叔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小舒啊,你切记,日后找郎君也不能找你四叔这种忙起来什么都忘了的人!” 许明舒笑了笑,随即想到了什么,心里涌上一阵酸涩。 她低下头,看向锦被里熟睡的弟弟,没有再说话。 巳时刚至,沈凛听闻徐夫人平安生子的消息提着礼品赶来,刚一走进院子,同正从里屋一瘸一拐蹦出来的许明舒四目相对。 许明舒顿时生起一阵冷汗,光怕触动沈凛那根敏感的神经再惹得她不悦。 未曾想,沈凛盯着她打量了一番,突然笑了开口道:“怎么,不和好人学也跑来学我了?” 她生得大气明艳,眉眼间又带着爽朗的英气,笑起来时一双杏眼弯弯,似有柔光潋滟。 许明舒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道:“一不小心,扭了一下......” 沈凛道:“我常年离不开药,存了些活血化瘀的,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过来些。” 许明舒露出笑容道:“谢谢沈姑姑!” 她侧身正欲蹦着往出走,沈凛再次叫住了她。 “小舒。” 许明舒扭头,见沈凛神色复杂,问道:“怎么了沈姑姑?” “邓砚尘最近有没有联系你?” 许明舒摇摇头,说起这个她自己也有些烦闷。 邓砚尘虽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但从前虽她父亲离京后时常会寄书信过来。话不多,单薄的一张纸总是简明扼要的讲。 可自打他同盛怀一起动身前往苏州后,他竟一点消息都不曾带回来。 许明舒不禁暗自猜测是不是他已经在苏州见到他相见的人了,正忙着叙旧,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了。 正胡思乱想时,她听见沈凛继续说道:“之前他只同我说要回苏州看看,我以为是想给他...给他爹娘上香,就没多说什么。此番他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一直要好,他会同你联系。” 闻言,许明舒顿感不妙,着急地问道:“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沈凛皱了皱眉道:“宫里传来的消息,苏州遂城县新上任的知县死在了来的路上,其家人如今奔赴至京城敲登闻鼓鸣冤,这事儿已经闹到了太子殿下面前。再加上这十年来包含邓砚尘父亲在内,遂城县共计死了四个知县,太子疑心是有人背地里捣鬼所致。” “所以,”许明舒试探道:“姑姑是怀疑,邓砚尘此番回遂城县,是想调查他父亲的死因?” 沈凛点点头,“府中下人告知我,几日前,邓砚尘把他放在将军府里,他父母留给他的遗物带走了,我担心......” 许明舒稳住心神,宽慰道:“姑姑放心,我叫了盛怀陪他一同过去,他们二人都有武艺在身,不会出什么事的。” 沈凛望着她,犹豫良久,又道:“太子已经开始派人过去秘密调查遂城县,哪里如今形势复杂,不宜久留。你若是能联系上他,叫他快些回京。” 话音未落,沈凛皱眉又迅速补充了一句,“别说是我说的。” 许明舒点点头,随口问道:“姑姑可知道太子殿下派了谁过去?” 沈凛道:“七皇子,萧珩。” …… 邓砚尘同盛怀到达遂城县后不久,便遇上了雨天。 大雨昼夜下个不停,他们寻了一家客栈安置了几日后,终于等到天气晴朗,乌云散尽。 他一早醒来,想去曾经他的家那个老房子处看一看,便独自一人牵了马,寻着记忆中的方向赶了过去。 约莫到达差不多的位置时,邓砚尘将马拴在一旁的柳树上。 面前的场景同他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他站在山坡上朝下望时,甚至觉得此处异常荒凉不像是还能有人居住的地方。 曾经那些充满烟火气息,一个挨着一个的茅草房都已经破败不堪,像是许久都未曾有人靠近。 邓砚尘走下山坡,经过蜿蜿蜒蜒的小路,寻到了自己曾经住过的茅草房。 房前的木门年久失修,晃荡着似乎碰一下就会掉落。 院子内满是掉落的树枝树叶,破旧的窗户上蜘蛛网交杂。 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走进去看看的念头。 小时候那些常常欺负他的小朋友曾经也居住在这里,只是不知道现下他们搬去了哪里,成长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片曾经热闹的地界现已经荒无人烟,静得连落叶声都听得清。 邓砚尘有些失望,正欲沿路返回时,恍惚间好像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声。 他寻着方位走了过去,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在念着什么诗词。 凑得近了,邓砚尘看见末尾一家院子里还住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老人衣衫褴褛,坐在石凳上捡着地下掉落的花,口中反复念叨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邓砚尘小心推开木门朝里面走了进去,见老人门前生着一棵山茶花树。 彼时已至大暑,早就不是过了山茶花开放的季节。 山茶花不似寻常花,衰败枯萎时花朵是一瓣一瓣凋零,而它则是在开得最绚烂时,整朵从树枝上坠落犹如壮士断头一般,美得决绝。 老人坐在树下,捡着仔细地一朵一朵的山茶花,用手帕擦干净上面的泥土后,装进身后的竹篮里。 他似乎是精神已经不太好了,邓砚尘站在他身前许久,他都不曾抬头看。嘴中仍旧反复念着那几句话,一刻都不曾停歇。 邓砚尘蹲在他身前,轻声问道:“老伯伯,你捡这些花是做什么的?” 似乎是听见有人讲话,老人浑浊的双眼有了波澜,他手中的动作停顿了许久后,缓慢道:“送人,我在等我的爱人回来。” 邓砚尘侧首朝他屋里看了一眼,又道:“您的爱人是出门了吗?” 老人缓慢地摇了摇头,“她嫁去了别的地方。” 闻言,邓砚尘一惊,察觉到自己好像是问了不该问的话,正犹豫着怎么找补时,又听见老人道, “但她依旧是我的爱人。” 邓砚尘想了想,觉得这话也没错,他鼓起勇气试探着追问老人的故事。 老人放下手中的花,一双饱经风霜的眼望向深邃的苍穹,回忆道:“我与我的爱人曾是订过娃娃亲的青梅竹马,我们一同长大,感情和睦。只可惜我年轻时执着于功名,却连着三次榜上无名,误她十年青春年华,自觉愧对于她,遂同她解除了婚约。” 邓砚尘心中一沉,又听见他说道, “我当时年少无知,只觉得立业大于成家,她离开了我不必受奔波贫困之苦,如今年过古稀方知世间一切功名利禄,都比不过爱人温暖的手。” 讲到这里,老人方才清明的眼神再次变得混沌,意识也逐渐不清晰起来。 邓砚尘接连同他讲了好几句话,他都好似听不进去那般,依旧重复着捡起地上的山茶花,嘴中还是念叨着方才那两句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无奈,邓砚尘站起身同老人告别。 他将自己身上的钱袋放在老人身后的竹篮子里,正欲转身离开时,又听见老人道:“年轻人,有想做的事就放心大胆的去做,不要像我一般在悔恨中度过一生。” 邓砚尘扭头看他,却见老人还是保持着方才的那副神情,就仿佛刚才说话的人并不是他。 一阵风从远处的山坡上吹下来,门前的山茶花树随风晃动了几下,啪得一声,一朵火红的山茶花坠在邓砚尘脚下。 他弯腰,将那朵花捡起来,拂去上面沾着的泥土看了许久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揣入自己怀中,迈步离开了这里。 当天夜里,邓砚尘仰面躺在客栈的硬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他宿着的地方位于顶楼,透过敞开的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夜空里的月亮。 白日里捡到的那朵山茶花被他捏在指尖,隐隐约约间还能闻得到淡淡的花香,就像那个姑娘曾经靠近他一样。 老人的话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沉思了许久,最终从床榻上起身走到窗边。 深邃的苍穹上万里无云,无边的黑夜衬托着那轮月格外皎洁明亮。 他想,这样美的月亮,他似乎并不舍得交到旁人手上。 第35章 夜里, 空旷的山谷内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一行十几人的队伍策马而来,逐渐朝遂城县逼近。 靠近城门前最后一个驿站时, 为首的那人抬手示意, 身后所有人勒马而止,纷纷下马簇拥着其中一个身形挺拔高挑的黑衣人走进驿站。 驿站的大门被紧紧关上, 方才那十几匹健硕的良驹看不清被牵往何处, 周围再次恢复一片平静,像是从未有人深夜到访。 楼上等候的人听见动静后, 忙下来迎接,朝为首的黑衣人行礼道:“下官左副都御史崔弘章参见七皇子殿下。” 驿站大堂里的烛火被熄了几盏,昏暗的灯光下那黑衣男子缓缓摘下斗笠, 露出一张极其年轻俊朗的脸, 眼角带着凛冽的寒意。 他锐利的眼神自面前人身上扫过, 淡淡开口道:“免礼。” 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站起身,将文书递给一旁候着的侍卫检验,躬身作揖道:“来之前太子殿下已经同下官嘱咐过,此番到达遂城县后一切听从七皇子殿下调令, 不知殿下打算是先前往府衙见过当地官员, 还是到达案发地进行查验?” 萧珩抬眸, 沉声道:“不急。” 崔御史有些愣神, 不明白面前这位年轻的皇子口中的不急是什么意思。 萧珩道:“明日御史大人可拿着文书先行进城, 就说是朝廷下派的钦差大臣依着皇命前来查验杜吴知县遇袭一事,按照流程正常行事便可, 我在此静候大人佳音。” 崔御史一惊, 他本以为太子向皇帝请命选了个得力的皇子来监督钦差办案,未曾想也是个懒散躲清闲的草包。 他面上神色冻结, 碍于礼数还是应道:“下官遵旨。” “若是有人问起,”萧珩继续道:“有人问起就说七皇子尚未抵达遂城县,在路上游山玩水耽搁了。” 崔御史思考片刻,恍然间明白面前这位七皇子殿下的用意。 遂城县虽小但地势复杂,且地方官员仗着天高皇帝远,做些掩人耳目的事也极少被人发现。 此地接连葬送了四位朝廷命官,可谓是水深不可测。 此番朝廷派遣钦差下访一事早已经传开,遂城县官兴许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倘若单刀直入,恐陷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困境。 如此他同七皇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两厢配合兴许效果颇佳。 几经犹豫后,崔御史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道:“下官奉皇命前来,不愁性命之忧。可殿下隐姓埋名在暗处,若是遭遇什么不测,下官难同太子殿下交代啊!” 萧珩神色淡漠,开口道:“我身边有东宫亲卫,大人不必担心。” 见他坚持,崔御史点点头没在多说什么。 ... 次日一早,崔御史同萧珩作别。 他们二人兵分两路,崔御史先行前往进城寻去遂城县县衙,而萧珩则是奔赴吴知县遇袭的事发地前去查验。 事发已经过去多日,官道案发地上吴知县生前留下的痕迹所剩无几。 亲卫仔细搜索了一整日,在周围找到了些车轮印和树木刀痕,可以看得出这里的确是发生过一场打斗。 但至于是不是当地官员口中遭遇山匪一事,还有待考究。 萧珩叫身边人换了一身麻衣素服,前去寻当地百姓打探周边山匪一事。 夜里,崔御史派人偷偷送信过来。 信中将他这几日在县衙同当地官员接触,以及查验吴知县尸身一应细则交代完善。 经仵作检验,吴知县身上被刀器划伤,数十道伤口深浅不一,致命伤在脖颈处失血过多而死。 吴知县被人发现时周身污秽,身上以及行囊里的贵重物品被拿走,指甲缝中满是干涸的泥水。 若是有人想行刺取吴知县性命,合该一刀致命,不给他留有挣扎的余地。 如此若是说山匪谋财,倒也说得通。 崔御史在提起当地官员以及知府钱大人时,语气中带着疑虑,只在信中交代了“天衣无缝”四个字。 萧珩看完了那封信,随手放在一旁烛火上看着纸张焚烧殆尽。 到达遂城地界已有近十日,案情没有半分进展。 当地官员预料到朝廷会派钦差过来查案,桩桩件件预备妥当。不仅门户大开接受朝廷调查,更是声泪俱下对吴知县去世感到惋惜。 如此一来,不仅借朝廷之手洗脱了嫌疑,更是在百姓心中树立好父母官的模样,将先前几位知县的死因归结于人鬼怪力身上。 烛火映照着萧珩深邃的面容,他眉间的沟壑皱得更深了几分。 来之前皇兄萧琅再三嘱咐,遂城县水深不可测难以应对。 当时萧珩不以为意,此番身处其地方知事情没他想象的那般容易。 驿站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身形高大,穿着素衣的男人利落地从马背上下来,径直走进房间内。 门前的守卫听见动静,走进来禀报道:“七殿下,去打探情报的人回来了。” 萧珩抬起头,挥了挥手示意屋内闲杂人等退出去。 为首的素衣男子先行上前行礼道:“殿下,这几日我们伪装成百姓混在城区里,打探到遂城周围的确常有山匪出没,且有百姓当时从案发地经过,可以确信是山匪所为。” 房间内一片死寂,萧珩面色暗沉,沉默了许久后方才开口道:“其余的呢?” 他声音有些冷,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渗着寒意。 亲卫低下了头脑中一阵飞速思考,良久后道:“百姓中有人说起,遂城周围的山匪富裕,每日歌舞酒肉不断,按理说不会为了这点钱财杀人害命......” 萧珩眸光一闪,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些像样子的线索。 吴知县是朝廷的新科进士,方才及第不久尚无俸禄积蓄,且他出身寒门家徒四壁,随身携带的行囊内也断然不会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 此地山匪虽猖獗,但犯不上去打劫一个穷官员的道理。 他们盘踞在此多年,必然明白劫杀官员,弊远大于利,没道理给自己找麻烦。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借他们之手,杀人害命。 “还有一事......” 亲卫打断萧珩思路道:“七殿下,属下觉得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此地不宜久留。” 萧珩凝神,听见那亲卫继续道, “属下打探山匪和吴知县的消息时,那百姓曾对属下说,近来城里来了许多陌生面孔,前几天也曾有一位青年询问他有关山匪的消息。” 闻言,萧珩微微皱眉。 朝中除了他没有再派遣其他人前往遂城,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尽快转移至其他地方,一刻都不能久留! 他站起身,正欲开口,有箭矢划破风声笔直地朝他所在的窗□□进来,钉在了一旁的床榻上。 房间内的人皆是一惊,纷纷拔刀喝道:“保护殿下!” 话音未落,数千只箭矢自无边的黑夜中袭来,刀刃同箭身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萧珩握着手中的刀,挡住了十几只射向自己的箭后,在亲卫的掩护下从驿站后门退了出去。 外面候着的亲卫一早牵好了马,萧珩没有犹豫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朝远处奔去。 出人预料的是,方才那些射箭的人并没有追上来。 萧珩一行人跑远了几里后,他缓缓放慢速度,此时此刻方才明白过来那些人像是故意逼着他们往这里跑。 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已经落入贼人的包围之中。 思绪尚未收回,周围顿时火光冲天。 两侧的山谷中跑下来近百个带着兵刃的山匪,挡住了他们进退之路。 为首的人在一众山匪的簇拥下缓步上前,这人生得粗犷魁梧,手中抱着一把鬼头刀,似有几十斤重。 身边小山匪盯着萧珩打量了一番,走到这人面前道:“大当家的,就是他!” 被唤作大当家的的人顺着小山匪指的方向看向萧珩,杂乱的眉毛挑动了下,眼角带着轻视的笑,并不将这个模样年轻的人放在眼里。 萧珩面色平静,手中勒紧缰绳道:“阁下拦路,意欲何为?” 大当家的爽朗地笑了几声,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玩笑话,随即道:“你不是一早就打听到我们是这里的山匪了吗,山匪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劫财啊!” 萧珩语气毫无波澜,“恐怕不只是劫财那么简单。” “你说得对!”男人道:“看在你就快死了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有人出高价买你的性命,我自然是愿意赚这份快钱。” 萧珩面上阴郁更盛,双眸死死盯着他问道:“谁派你来的?” 男人没有答他的话,他拎起手中的鬼头刀道:“这个,你就自己下去问阎王爷吧!” 夜色如墨,数百名山匪在男人的一声令下朝着萧珩一行人所在的地方飞奔而来。 萧珩身后十几名亲卫迅速下马,刀刃碰撞厮杀之声响彻整个山谷。 男人拎着鬼头刀无视身边众人,径直朝萧珩奔来。 萧珩握紧刀柄奋力一挡,重重地撑住了这一击。 鬼头刀力量重,且男人身形魁梧,拼蛮力萧珩是没办法斗得过的。 他不停地变换位置,利用周围人多杂乱寻找合适的机会切入。 男人步步紧逼,萧珩挂刀格挡,但被鬼头刀重力的撞击不断后退着。他在男人加速进攻时看出破绽,突出一脚,扫翻面前的人。 男人翻滚了几下,在身边人的掩护下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双手牢牢地握着刀柄,再次直冲萧珩面门而来。 萧珩避闪着,手中的薄刃在密集碰撞中震得他双臂发麻,鲜血顺着他衣袖蜿蜒而下,一滴一滴掉落在泥土里。 他已经看出面前这个魁梧的男人存在的弱点,他空有莽力,灵活性不足。 萧珩再次找准时机,趁着男人同亲卫搏斗还没收回目光时,借着身后山体的力,一脚将男人踹向后方,鬼头刀掉落在地上。 那人在跌向后方时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脚踝,把他也拖倒在地。从腰间摸出匕首,笔直地朝萧珩脖颈上刺过去。 萧珩抬起双臂死死地握住男人手中的刀柄,他被这个魁梧的山匪牢牢地压制在身下不能动,拼力量他远远不是面前人的对手。 刀尖不断朝着萧珩的脖颈下落时,萧珩听见男人厉声道:“去死吧,小崽子!” 山谷的另一侧,马蹄声骤起。 一匹白马一个漂亮的起跃,穿过厮杀的人群,直奔山匪头目而来。 银色的光亮在萧珩和山匪中间一闪,那把横在他们手中的匕首被挑了出去。 男人手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他被剧痛吸引了注意力,萧珩借机从他禁锢中挣扎出来。 山匪捂着手上的伤,面目狰狞地看向来人。 白马银枪,是个模样俊朗的年轻人。 他愣了愣神,瞬间拾起地上掉落的鬼头刀,朝着白马上的人砍过去。 银质的枪身重重地接住了他的这一击,令他诧异的是,青年双臂没有一丝抖动,甚至一点点抬起枪身,借着力将他的刀刃推了出去。 男人看着自己手中的刀,面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从来没有人能挡住他用尽十成力气的一击,更没有人将他的刀刃反推出去。 他打量着坐在马背上气定神闲的这个少年,他甚至没有喘息,单薄的衣服下像是隐藏了深不可测的武艺。 他没再犹豫,握着刀再次朝少年面门而去。 冒着寒光的枪尖绕着鬼头刀的刀刃打了个转,随即轻巧地将刀刃挑了出去。 刀器离手,在他尚未回神时,后心受到枪身重重一击。 男人跪在地上,双膝深陷入泥浆之中,嘴角开始不断滴落着血迹。 枪尖再次指向了他的脖颈,男人抬起头,他已经无力反击。 邓砚尘端坐在马背上,眉目间神采飞扬,朗声对着其余山匪道:“再不束手就擒,当心你们头儿性命难保!” 周围山匪见状,纷纷弃刀投降。 萧珩所带的亲卫上前将兵刃收走,用绳索禁锢住邓砚尘挟持着的山匪头目。 周围人皆松了一口气,邓砚尘侧首时看见方才被山匪压制的人,正站在不远处朝他看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邓砚尘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且他记性很好,认得此人是宫里的某位皇子。 而萧珩在他骑在白马收枪时,也同样认出了他。 是成佳公主当时拉着袖子不撒手的那位年轻人,也是被宸贵妃侄女牢牢护在身后的人。 除此之外,萧珩凝神,觉得后脑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仿佛觉得好像在更早之前就见过这个人,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哪段被遗忘的记忆深处。 第36章 盛怀牵着马走到邓砚尘面前, 开口道:“公子,周围检查过了,没有旁的人马埋伏。” 邓砚尘点点头顺势收回停在萧珩身上的视线, 但即使他扭过头依旧能感受到来自身后, 萧珩那道尖锐的目光。 方才的打斗场面将盛怀看得目瞪口呆,惊讶之余还生出了几分热血沸腾的感觉, 他朝邓砚尘靠近了几步, 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语调道:“邓公子,你方才简直是太厉害了!” 并非他有意吹捧, 这山匪如此魁梧力量强悍,若是叫他上去应对兴许没过几下就做了人家的刀下鬼。 这几日接连奔波,查案又无果, 邓砚尘难得开怀地笑了下, 压在心中的担子似乎在此刻轻松了许多。 那日同裴誉的一场比试, 叫他从中悟出了许多道理。 习武之人根基不牢,地动山摇,若是一味追求进攻,忽视了防守的重要性, 即便再如何练习都铱会陷入被动。 周围的山匪被萧珩身边的人控制住后, 其中一亲卫上前询问道:“殿下, 你没事吧?” 萧珩面色惨白, 右手手臂上的鲜血顺着指尖向下流, 他沉声道:“无碍。” “殿下,这些山匪如何处置?” 萧珩看向远处泛着火光的驿站, 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坦然面对。 “通知当地官府过来羁押。” 他抬手指向跪在邓砚尘银枪下的山匪头目,道:“看好这个人, 明日我同崔御史一道审问。” 亲卫领了命,上前将山匪头目从淤泥中拉了起来,捆紧绳子后带着周围一众被捆绑的山匪向城内行驶。 盛怀见他与邓砚尘被这群黑衣人晾在一旁,心中顿时有些气愤。 他也就算了,邓公子方才可是救过他们主子的性命,更是缉拿了山匪头目,怎么连句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 思及至此,盛怀上前几步朗声道:“喂!好歹也是救了你们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也太无礼了吧!” 为首的那名亲卫方才回神,朝他们二人走过来,从怀中摸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到盛怀手上,拱手道:“多谢两位兄台出手相助,小小心意你们拿去用,若是不够可前往县衙说明今日之事,同当地官员知会一声自会有人再送银钱与你们。” 盛怀抱着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惊呆了,他看了看身旁的邓砚尘,又看向捂着手臂上的伤被随从扶着上马的那位年轻人。 那人面色阴郁全程没对他们说一句话,自他上马后又朝着邓砚尘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审视的目光中像是还有似有似无的轻蔑,随即扭头吩咐着身边人离开。 盛怀回过神来,方才胸腔里的那点子火燃得更胜,他看着已经听从命令动身离开的一行人朗声道:“谁缺你这点钱,我们可是靖安......” 他话未说完,邓砚尘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盛怀当即闭了嘴,看着逐渐远去的人影,他皱紧眉头有些不解道:“邓公子,他们也太少教了,要不是您阻拦,我非得上去和他们理论一番。” 邓砚尘握紧缰绳牵着马缓步朝前走,目不斜视道:“他们是宫里的人,应当是来调查吴知县遇袭一事,此事牵扯过多我们出门在外不要给侯爷惹麻烦。” “宫里的人?” 盛怀一惊,随即扭头看向身后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人影。 怪不得方才听他们讲话不仅没有口音,骑的马也是万金一匹的良驹。 盛怀回想起十几个亲卫簇拥着的那名年轻人,那人看向邓砚尘阴森透着寒意的眼神,当即打了个冷颤,扭回头继续赶路。 萧珩同亲卫押着山匪行至遂城城门前时,天渐渐亮了起来,远处苍穹升起一抹鱼肚白。 他勒紧缰绳在城门前站定,语气漠然,“去查查。” 迎着风,身旁的亲卫没听清他讲话,凑近了几分问道:“殿下,您说什么?” 萧珩目不斜视,“去查一查,靖安侯府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 这天夜里,许明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自那日沈凛来府中告知她萧珩被派遣至苏州后已经过了半个月,她还是没有得到关于邓砚尘的半点消息。 而最让她担心的是,她怕邓砚尘会在那里遇见萧珩。 她同萧珩纠缠了一辈子,对他这个人再是了解不过。 他敏感多疑,喜怒无常,恭顺的外表下实则是乖张阴鸷。 因着生母出身低贱,从前母子二人在宫里没少受皇室众人欺辱,就连宫里捧高踩低的下人都能给他脸色看。 经年累月下来,权力地位这个东西被他看得越发重要。 在他眼中,只有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不再受制于人,不必隐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也是因为这个,当年她在幽宫里发现昏迷不醒的萧珩,将他带去昭华宫后,他借此机会成为她姑母宸贵妃的养子。 他心思缜密,认仇人为母只是他隐忍的第一步,真正图谋的是宸贵妃背后的靖安侯府。 他很清楚没有一个有力的靠山,根本没法在这波谲云诡的宫中拼出自己的一条路,也没办法越过出身地位,伸手触碰到那九重宫阙。 显然,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十分成功。 宸贵妃对他视如己出,帮助他顺利地入住东宫,成为国之储君,而后更是代替中风卧床不起的光承帝监国。 萧珩此人无情无义,他心中唯一的那一抹柔情与良知早就随着程贵人的死而消散了,即便这一世有太子萧琅悉心教导,许明舒也不得不提防他再有崛起的可能。 若是萧珩在苏州遇见了邓砚尘,凭他的性子必然会怀疑当地接连发生的案件同靖安侯府乃至将军府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 彼时,她父亲上交了兵符,光承帝正处于当日冲动行事后的愧疚中,她们府里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经历任何风浪。 现如今她母亲徐夫人平安产子,压在许明舒心口的巨石终于松动了几分。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暗自庆幸,这一世许多事情在她的努力下还是可以得到改变。 她阿娘和弟弟是这样,爹爹、姑母、四叔、乃至整个靖安侯府也是一样。 窗外蝉鸣声阵阵,许明舒意识逐渐模糊时,心想道:她应当趁着萧珩不在宫里,去看看姑母。 光承帝当日毫无征兆地发怒,必然将她姑母吓到了。 如今府中有她父亲坐镇,她不能叫她姑母在宫里孤立无援。 眼皮越来越沉,许明舒打了个呵欠,枕着自己的月儿枕陷入梦乡。 ...... 月色氤氲,太子萧琅所在的书房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手中拿着一本地方志不断翻阅查询着,看到有用的位置便执红笔耐心地做着批注。 他看得投入,连院中来了人都未曾察觉。 王皇后透过敞开的窗看见萧琅正侧身坐在那里,嘱咐下人噤声,不要惊扰到他。 王皇后从身边女官手上接来了篮子,缓步走近书房中。 桌前烛火晃动,萧琅抬首时方才发觉母亲已经站在自己房前。 他连忙站起身,惊讶道:“母后,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王皇后面上洋溢着笑容,走近道:“就知道你还没睡,过来看看,顺便做了宵夜给你。” 萧琅绕过桌案走到王皇后面前,扶着她在椅子上落座,“这种事交给宫人来做就好了,母后何必亲自跑一趟。” “你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平常宫人送来的补品你总是借口推脱,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娘的只能过来亲自督促。” 萧琅有些难为情,柔声哄道:“母后,这些东西儿臣日日都服用,也没见有什么效果,何必再辛苦了您和东宫众人。” 王皇后拧眉,“没效果就是最好的效果,这几年你身子也稳定了,不再似从前那般容易生病,这已经很好了。” 她抬手指了指书案上放置的篮子道:“再者说,这些是你宸娘娘费心搜寻送来给你的,你若是不用,岂不是枉费了她一份心意?” “宸娘娘,”萧琅微微一愣,话到了嘴边还是收了回去。 王皇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你宸娘娘的确是对你的事十分上心,先前宫宴上你父皇斥责了她之后,昭华宫这段时间来奉行节俭,连多一个蜡烛都不敢点。可还是寻了这些名贵的药材私下叫人送到本宫这里来,从未有过间断。” 萧琅心头一暖,犹豫半晌开口道:“父皇当日之事,的确是有些欠妥...儿臣这就派人去昭华宫给宸娘娘道谢。” “罢了,”王皇后抬手制止道,“今日去不得,算了吧。” “为何?”萧琅问。 王皇后目光看向远处,缓缓道:“今日,是沈国公世子的祭日。” 宸贵妃在进宫前曾同沈国公世子定了亲,这是满宫皆知的事情。 萧琅神色一凝,没再多说言。 房内气氛凝固了许久,萧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忙道:“按照以往,今晚父皇会去母后那里留宿,您怎么出来我这了?” 王皇后端起宫人递来的热茶,闻声茶盏送到嘴边一顿。 她像是失去了兴趣般将茶盏放下,苦笑道:“昭华宫去不得,便想到坤宁宫图清静,不见也罢。” 萧琅眼中流露出震惊之色,他轻声提醒道:“母后!” 王皇后回神,避开他的话题朝他笑了笑道:“喝药吧,过会儿该凉了。” 第37章 边境夜风清凉, 吹得人倍感舒爽。 黎百忙之中终于寻了个空闲,拿着两坛子酒独自一人前往军营对面的山坡上,寻了棵树靠着坐下来, 俯视着下一排排方灯火通明的军帐。 他揭开一坛子酒的封口, 将里面的酒水尽数洒在地上,又开封另一坛, 往嘴里灌了一口, 叹息道:“云铮兄,许久没同你一起喝酒了。” 晚风吹得树枝摇晃, 黎看着身边掉下来的树叶,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沈屹的画面。 记得也是同样一个闷热的夏天,他同许侯爷一起到沈国公府上做客。 他们这群人常年在外打仗, 鲜少有机会能聚在一起, 沈国公难得开心, 席间拉着他们多喝了几杯,开始自在地谈天说地。 黎不胜酒力,没几杯的功夫就发觉头晕目眩。 沈国公打趣了他几句后,叫他自己四处转转醒醒酒。 他净了手, 沿着国公府石子小路低头走着, 不知怎么地晃去了府里的练武场。 穿过一道长廊, 黎忽然听见了女子的低语声, 他顿下脚步没有贸然走出去。 练武场内没有树荫遮蔽的地方, 日光映照的四周分外亮堂,有个身形高挑仪态端正的青年正拎着一把精致泛着银质光泽的长枪, 迈步向长廊的另一头走去过。 他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容, 眼里满是柔情。 廊下,一名穿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缓步上前, 抬起手用帕子小心仔细地替他擦着脸上的汗水。 微风吹过,女子轻纱飞扬,整个人站在日光下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 三千青丝被挽成一个简单的碧云髻,发间只带着一支清雅的兰花簪。 才子配佳人,站在一处时如同一幅饱含温情的画卷。 仅仅只是一瞬间,他就知道那名女子是谁了。 许侯爷的嫡亲妹妹,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许昱晴。 而她身边的青年,黎认得,是国公府世子沈屹。 这不是黎第一次见到沈屹,从前在国公府、战场上、亦或者是宫里他与沈屹有数面之缘。 黎自己也曾是世家公子,家道中落才投身军营做了武将,此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在少数,可每一次见到沈屹时,黎都会从心里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这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就像孔圣人在书中所写的那般,“谦谦君子,铮铮若铁。” 这人年纪轻轻精通兵法文武双全,舞得一手好枪,他手上的亮银枪乃是先帝御赐,特意遣工匠为他量身打造而成。 枪刃锋利削铁如泥,枪身由木和纯银制成,比寻常长枪重上许多,除了沈屹寻常人难以自如使用。 不知怎么,沈屹像是察觉到他的存在,朝长廊的那边望过来,看清是他后,随即挥了挥手示意他过去。 黎躲闪不得,只能顶着尴尬走过去。 那女子顺着沈屹的目光望过来,一张明艳动人的脸闯入黎的视线,她躬身行了一礼后,悄声退了下去。 沈屹的目光追随她而去,直到人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中。 他方才回神,看向黎道:“禹直兄,许久没见你了。听婉婉说,你们这一仗打得很是辛苦。” 黎一愣,顿在原地许久方才意识到沈屹口中的“婉婉”是何人。 鲜少有人知道,那个在京城家喻户晓的女阎罗,能以五千骑兵逼退敌寇两万大军的沈国公爱女沈凛,还有这样一个带着姑娘家娇柔的乳名, 婉婉。 就连黎本人,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唤她。 沈屹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也没解释,只笑着道:“我们家中三代只出了婉婉一个女孩子,她自幼在习武世家中长大,又有父兄惯着,性子的确是肆意张扬了些,同寻常女儿家不大一样。” 黎想起马背上那猎猎而飞的红衣,脸上露出一抹柔情。 “家里人一直担心着,婉婉如此心性难以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后来听闻你们早已经心意相通,我同父亲也是真心感到高兴。” 沈屹拍了拍黎的肩,语重心长地道:“禹直兄,婉婉能跟着你我很放心。她这个人看着外表刚强实则骨子里还是个娇气的姑娘,总是做些口是心非的事,今后还希望你能多担待她些。” 黎看向沈屹,认真道:“世子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凛。” 沈屹会心一笑,“叫什么世子,我们都快是一家人了,叫我表字云铮就行。” 黎点点头,“云铮兄。” 沈屹的目光时不时地便往长廊尽头处瞧上一眼,即便方才的人早就已经离开了。 黎如有所感,忍不住问道:“云铮兄同侯爷的胞妹早就定下亲事,如今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提起这个沈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开口道:“我已经同父亲定下来,立秋去侯府提亲,今年年底操办婚事。” 尚未等黎开口,沈屹笑着自顾自的说道:“说起来不怕禹直你笑话,我啊,太想成亲了,一刻都等不及了。” 当时的黎还不能体会到沈屹这种心理,但他可以理解,许昱晴那样一个名动京城的美人,即使一早就同沈家定下婚约,满京里惦记她的人也不在少数。 譬如,当今新帝萧鉴晟。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便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许侯爷胞妹的爱慕之情。 只是可惜,沈屹最终虽如愿迎娶到了许昱晴,却没有同他相守一生的机会。 黎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酒坛,闭上双眼不忍再回忆。 良久后,他将自己坛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朝山坡上走回军营。 当天夜里,就着氤氲的烛火,黎在桌案前静坐了许久方才提起笔在信纸上一字一句认真地写着, “吾妻婉婉,见字如晤,展信舒颜。自京城一别,已有数月。吾久居战火,白日厮杀劳苦,夜里孤寂落寞,唯有吾妻过往所执家书相伴,聊以慰藉......” 他提笔写完那封信后,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里封好。 亲卫端着茶水送进来,见他正摆弄着一封信,忙道:“将军可是要寄家书回府上,属下帮你送去给信官吧。” 黎捏着信封得到手一顿,犹豫了许久,将那封信放进衣袖里道:“不必了。” 他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说开才比较好。 彼时,御书房门前候着的两名太监低着头昏昏欲睡。 高公公抱臂靠在门前的柱子上假寐,光承帝处理政务至深夜,他不走,御书房内周围侍奉着的就都得强打着精神。 桌案上的烛火快要燃尽了,光线一阵忽明忽暗。 光承帝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将笔搁在一旁。 他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烦闷地放在桌案上。 碰撞声惊动了门前打盹的高公公,他忙进屋看向略显烦躁的光承帝, “奴婢给陛下换盏新茶......” “不必了。” 光承帝打断他,“朕想出去透口气。” 这夜深人静的去哪走动,高公公话到了嘴边还是笑着道:“那奴婢叫人备上銮驾。” “不必。” 光承帝再次制止,“就走着吧。” 高公公嘴角抽了抽,还是笑着应了声。 他跟在皇帝身后漫步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发觉面前的人停下了脚步。 高公公抬头看了看,昭华宫的大门近在咫尺。 他立马领意,询问道:“陛下,宸贵妃娘娘像是已经睡下了,要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吗?” 光承帝抬头看向那昔日流光溢彩的宫殿,如今几乎连点烛火的光芒都看不见,黑漆漆的像是陷入一片死寂。 但他知道,他想见的那个人此时必然还未就寝。 沉默良久后,开口道:“回去吧。” 高公公佯装糊涂,询问道:“陛下,咱们回哪里?” 光承帝闭了闭眼道:“去皇后哪。” “陛下,方才坤宁宫的宫人过来同奴婢知会,皇后娘娘因太子殿下不按时用药发了好大的火,现下已经去往东宫兴许还未回来。” 光承帝脚步一顿,他立在原地,良久后苦笑了下。 堂堂一个皇帝,当今天子,竟然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 高公公察觉他脸色变化,忙道:“昨日刘贵妃宫里的人还过来问奴婢,贵妃娘娘前段时间生了病十分想见见陛下,但考虑陛下忙于国事未曾叨扰。陛下,娘娘如此体贴,不如您借此机会宽慰娘娘一二,想来娘娘必然心生欢喜。” 见光承帝没有拒绝,高公公眉开眼笑道:“摆驾咸福宫。” ...... 遂城县内,崔御史这几日忙得头昏脑涨,觉得案件陷入了一种死循环。 被绑来的山匪多番审问后,仍旧一口咬定行刺吴知县和七皇子萧珩都是为了谋财,且案发现场也的确少了吴知县的财物,而关于如何得知七皇子的行踪也只是说是误打误撞。 他们心知肚明,吴知县那些微薄的盘缠根本都不够山匪塞塞牙缝,当日山匪行刺七皇子时计划缜密,也根本不是他们口中的碰巧。 奈何他们拿不出半点证据,这群人又都是些泼皮无赖,无奈之下,七皇子亮明身份,以山匪欺压百姓,行刺皇子为由派遣当地官兵包围了山匪的老巢。 可半路不知谁走漏风声,官兵抵达时,山匪早已经携带财产转移位置。 萧珩身边的亲卫在山上仔细搜寻了一番,一无所获。 此事僵持了半个月之久,眼看快要入秋,崔御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直到那一日,府上下人禀报有人奔赴县衙,说从吴知县遇袭的案发地发现了线索。 彼时,崔御史正在用午膳,得知消息后急得他将刚咽下口的饭菜吐了出来,提着官袍急急忙忙前去接见。 堂下站着两位年轻人,看衣着打扮和通身的气派都不像是遂城县本地人。 崔御史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心便悬了起来。 他正了正衣冠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在主位上沉声道:“不知二位公子此番前来,是有何重要发现?” 为首的那位个子高挑俊朗的少年上前一步,道:“回大人的话,我们怀疑吴知县并非死于山匪之手。” 崔御史皱眉,“你有何依据?” “我曾与这群山匪交过手,对他们所使用的兵器有所了解,当日被擒住的山匪皆是用刀。” 少年身边的随从上前,从包裹中拿出几节断裂的木板,放在崔御史面前,指着上面的断裂和划痕道:“我们经过吴知县遇袭的官路,发现地上残余了几块马车断裂的木板。习武之人都会知晓,刀枪剑刃使用方法姿势各不相同,所留下的创口也不相同。大人找人一辨就知,马车木板上留下的痕迹并非是山匪所用的刀器。” 崔御史盯着少年呈上来的木板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格外的意思来,只得叫来一旁的下人轻声吩咐道:“速去请七殿下过来。” 下人应声离开后,崔御史再次看向堂下二人,质问道:“你们是哪里的人,来遂城县做什么,又为何会去案发地?” 少年面对他的一系列质疑,有条不紊道:“我家乡在此地,回来祭拜亲人,听说城里正在查吴知县的案子,便想过去看看能不能帮到什么,略尽微薄之力。” 崔御史没有多言,他对面前的这两位少年身份存疑,不敢轻易透露有关案件的消息,只是不断试探着他们的身份,以及发生线索的经过。 少年似乎看出他内心所想,只道:“当日我曾从帮助七皇子殿下制服山匪,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去与七皇子殿下证实。” 崔御史一惊,他前几日刚从亲卫口中听闻那天晚上缉拿山匪的经过,言语中提到一位武艺高强的少年。 他还猜测是遇见了哪位高人,没成想这人现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僵持中,外面的人通禀,七皇子殿下到了。 崔御史忙起身迎接。 萧珩目不斜视走进堂内,眼神看向身旁的人时,眉头微微一皱。 崔御史迎着他坐在自己方才的位置上,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同他听。 萧珩招了招手,示意跟随他而来的亲卫上前检验木板上的痕迹是否是刀器所为。 崔御史目光半分不错的紧盯着,随即看见亲卫摇了摇头。 不是刀器,更像是一种狭长的剑戳进去所留下的痕迹。 崔御史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凑近萧珩身边问道:“殿下,此二人身份存疑,他们说得话不能全信。” 萧珩沉声道:“无碍。” 当日见到山匪后他便寻人打听邓砚尘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疑心此事同靖安侯府有些不为人知的联系。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亲卫很快带着消息回来,邓砚尘的确是冲着吴知县的事过来,但似乎只是他自己的私事。 包子铺的老板,以及地方卷宗上都能证实,邓砚尘曾是遂城县的人。 卷宗详细记载了他家中亲友,在此地生活的时间地址,以及同什么人有过交集。 令萧珩惊讶的是,他竟是邓洵之子。 永德三年的那位探花郎,曾任职于翰林院,为太子讲过学。 是他皇兄口中那个端方正直,温文守礼的清官。 也是那位被派遣至苏州遂城县后,短短几年失了性命,落得肮脏龌龊死法,连身后名都保不得的可怜人。 萧珩一贯疑心深重,不知怎么地在看完亲卫递来关于邓砚尘身世的卷宗时,却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一样的不公,一样的失去至亲至爱,一样的无力伸张正义。 邓砚尘虽有幸被将军府收养,但根据打探回来的传言,萧珩猜想邓砚尘在京城寄人篱下,不受待见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如意。 就像他曾经认宸贵妃为母,每日小心讨好,做出一派纯真良善的姿态应对着昭华宫的每一位宫人,奉承着靖安侯的那段时间,亦是他此生最狼狈最不想回忆的日子。 突然,萧珩握着木板的手一顿。 他在想些什么? 他根本没有认宸贵妃为母,更是同她并无几次交集,方才脑海里闯入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 从前他也常常做一些古怪的梦,可刚刚头脑中出现的那些画面真实的就像曾经经历过一样,更是与梦中情景交相呼应着。 萧珩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看向宸贵妃,强装微笑时心底的怒意。 崔御史见他半晌不说话,提醒道:“殿下,殿下?” 萧珩回过神,用他们二人能听见的语调道:“此人是黎将军府上的人,当日曾协助我缉拿山匪,尚可一信。” 邓砚尘站在堂下虽不知他们二人交流了什么,但凭借崔御史的面色变化依稀能猜测到他们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话。 同萧珩相遇的那一日,邓砚尘便怕萧珩同自己一样,一早就认出彼此的身份。 更怕给靖安侯和将军府惹来麻烦,所以借包子铺老板之口,将调查他的亲卫搜查重点引到他身世上。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坦率行事。 反倒是能借机提醒崔御史和萧珩,自己父亲也是在任职知县时死的不明不白的这桩旧事。 崔御史仍旧心存疑惑,他抬头看向邓砚尘问道:“凭借这剑痕没办法确认不是山匪所为,万一当时他就是使用剑行刺的吴知县呢?” 邓砚尘气定神闲道:“这个简单,大人可将那山匪叫来一试便知。” 崔御史道:“如何试?” 邓砚尘目光看向坐在主卫上的萧珩,道:“劳烦借七殿下剑一用。” 萧珩锐利的目光落在邓砚尘脸上,他没有做多犹豫,将自己的剑拔出来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随即吩咐道:“去把那名山匪带来。” 没回一会儿,亲卫带着当日那个身材魁梧的山匪进来。 这山匪浑身是伤,想是这段时间受了不少审讯。 但他这个人生得健硕魁梧,皮糙肉厚,寻常打板子这种刑罚放在他身上就如同挠痒痒,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他带着镣铐被人推进来看见众人时,脸上却是一片不屑的表情。 亲卫按着他跪在地上,解开了他手上的镣铐,崔御史朗声质问道:“孙二,你之前说吴知县是你杀死的你可承认?” 名唤孙二的这名山匪道:“认!老子一直都认了!” “你为何要害吴知县,又是怎么害得他?” 孙二冷笑了下,道:“你们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子都说了好几遍了看他是京里来的想某个财,没想到这人不仅弱得很,几下就被老子砍死了,更是个穷鬼身上什么钱都没有。” 崔御史又道:“你当日行刺是用的刀吗?” 孙二道:“不然呢?” 崔御史侧首看了一眼萧珩,没有再说话。 孙二见状嘲讽道:“老子都已经认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磨磨唧唧的算怎么回事儿!” “手下败将。” 身后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孙二猛地回头,看见左侧还站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便是当日手执长枪将他刀挑出去的那个少年人。 孙二怒火中烧,朝他吼道:“你在说谁!” 邓砚尘笑笑,漫不经心道:“说你啊!” 想他在遂城县盘根这些年何其风光,如今竟被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打得极为狼狈,孙二瞪着邓砚尘的双眼泛红。 一旁的盛怀明白了邓砚尘的意思,上前继续嘲讽道:“怎么了,我家公子说你是手下败将你还不服气啊!喂!也不是我说你,就你这两下子还当山匪呢,趁早回家种地去吧,别浪费了这一身肌肉!” 闻言,孙二胸口起伏加剧。 他双目猩红,打量着周围,随即趁人不备一个暴起伸手抓住了桌案上的剑,双手握着剑柄笔直地朝邓砚尘砍来。 堂内的亲卫没有阻拦,仔细地打量着孙二握剑的一举一动。 邓砚尘并不还手,只是不停躲闪着变换着位置。 待到时机差不多,他已经摸清楚这人的底细时,方才拔了亲卫的剑开始反击。 他动作快而迅速,招招朝着孙二要害地方刺过来,却在触碰到他时如同蜻蜓点水,只划了些皮肉伤,不足以致命。 身体各处的痛感传来,孙二很快认识到面前的少年在戏耍他,但奈何他不会用剑,也不够灵敏,只能拼着蛮力将手中的剑当做刀刃一般砍向他。 人在恼怒或者性命攸关之时做出的动作最为真实,邓砚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借着墙体的力一个翻跃双脚踹向孙二胸膛,踢得他当即倒在地上无法起身。 邓砚尘利落地收了剑,看向萧珩道:“七皇子殿下,您可看清楚了?” 第38章 立秋这日, 许明舒同身边的丫鬟们摘了许多桂花,蒸了满满几大锅桂花糕出来。 一时间香气四溢,满院子里都飘着桂花特有的清香。 她用油纸包好, 分别送去了侯府各房。 一脚迈入西院里时, 许明舒便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太安静了,甚至安静的有些冷清。 院内只有几个丫鬟在洒扫地上的落叶, 自打三房休妻之后, 她三叔整日留在都察院办公,到了夜里便也宿在那边。 正正交给四房周氏照料, 偶尔许昱淮会回来看看孩子。除此之外,若非府中有事余老太太派人去请,他鲜少回家。 正院里为着府中再填子嗣的事, 欢声笑语到了现在都未曾停歇, 而西院这边相比之下用凄凉二字形容都不为过。 许明舒迈进院子的脚步顿在原地, 思考半晌还是离开了。 她三叔生得一副冷面不苟言笑,就像天生便适合当个明辨正枉公正不阿的都察院官员一样。 许明舒见过几次他笑起来的模样,不能说有多开怀明朗,但也如同晴光映雪让人眼前一亮。 仔细想来, 三叔为数不多的笑容, 都是在家中, 面对着妻儿时才在脸上流露出来。 许明舒心口一阵酸涩, 回到自己院中后多准备些桂花糕, 着人送去了都察院。 她心里还记挂着沈凛,给府中众人分发过后, 打算前往将军府看望一番。 将军府的人见她过来, 热情地引着她进门。 许明舒左右打量着,府中被沈凛打理的很好。 干净整洁, 雅致漂亮,一眼望过去小桥流水百花盛放,风景极好。 沈凛根本不是京城传言里说的那样,只会舞刀弄枪的女阎罗。 她喜欢花,喜欢看书品茗、也喜欢热闹。 许明舒被丫鬟领着落座没一会儿,沈凛便从后花园里赶过来了。 看见她后,面上难得流露出明艳的笑。 沈凛引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叫下人们准备各类点心果子给她吃。 许明舒将带来的桂花糕送到沈凛面前,见沈凛愣了一下,随即打开油纸包吃了一口。 “没白疼你,居然还想着我。” 许明舒笑的乖巧:“那当然了,你可是我的沈姑姑。” 沈凛斜了他一眼,问道:“你脚好了?” 许明舒点点头,“早好了,还要多谢姑姑送来的伤药。” 沈凛打趣她,“走个路还能扭了脚,真没出息啊。” 许明舒朝她做了个鬼脸,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沈姑姑,黎将军最近在前线还好吗?” 闻言,沈凛嚼着糕点的动作一顿。 黎身边的亲卫会替他执笔,将军中大事小□□无巨细地写下来,每个月初准时送到府里。 无非就是打了几场仗,俘获了多少个敌寇,缴获了什么稀罕的装备,最后在加几句问候她是否安好,嘱咐按时用药的话。 都是些琐事,沈凛见怪不怪。 不过说起来,这个月边境的信好像一直还没送到。 “还是老样子,”沈凛闷声道:“这几年四境安稳,北境还是沿海一带的敌寇虽屡有试探,但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沈国公和沈世子虽然当年殉国,但那一战蛮人损失更是惨重,没个十几年的休养生息是不足以再重振旗鼓同如今的玄甲军一战的。 许明舒心口一凝,同前世一样,所有人都认为蛮人当年被击败后不是朝廷的对手,草率轻敌酿成大祸。 她想了想,只开口道:“我觉得未必,距离当年那一战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顶着这样大的血海深仇,合该更为团结勤勉才是,姑姑下次回信也提醒下黎将军,左右多加小心也不是一件坏事。” 沈凛凝神,她这几天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原本没怎么在意,黎也不是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听了许明舒的话还是打算过几日书信到了叮嘱一番。 院里,一个身着粉色罗裙的丫鬟缓步进来,行礼道:“夫人,宫里的太医过来给您请脉了。” 沈凛用帕子净了手,侧首看向许明舒道:“我过去一下,你自己在府中先转转玩一会儿。” 许明舒点点头,目送沈凛离开。 将军府结构并不复杂,但装扮的雅致美观。 许明舒沿着石子小路晃悠到花园时,在长廊的另一侧看见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子。 屋前,一个丫鬟正在擦拭门窗。 许明舒走上前问道:“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的?” 丫鬟不知道有人过来,许明舒一出声吓了她一跳。 她扭过头朝许明舒行礼,“回许姑娘的话,这是邓公子从前住的房间,他许久未回来住了,奴婢偶尔过来打扫一番。” “邓砚尘的房间?”许明舒一惊,犹豫着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丫鬟愣了一下,侧首朝房间内看了一眼。 反正邓公子也久不回来,房内也没什么他的东西,丫鬟想了想侧开身给许明舒让了路。 邓砚尘的房间很简洁,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房里的书架上有很多书,大部分都是些兵法谋略之类的,还有的便是一些有关他家乡的地方志。 许明舒随意抽出一本,翻看欲打开看看。 书册里掉出一朵红色山茶花制成的书签,花瓣纹路清晰,被保存的很好。 许明舒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红色的花瓣落在白皙的掌心里,她好像能幻想出邓砚尘坐在这里认真仔细地夹花时的画面。 嘴角勾起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将那朵山茶花又放了回去。 这本讲的是兵法谋略,结合着史书描写的有些深奥难懂,书页边空白的位置上有邓砚尘一字一句写下的批注。 说是批注,倒不如是翻译。 上面的字迹对比邓砚尘如今略显稚嫩,应当是他年少时所写,许多不理解的词语都被他做上简易的翻译。 在书册的最后一页,许明舒注意到一行工整的字迹----愿以余生效忠玄甲军,护家国无忧。 许明舒轻轻抚摸着那行小字,心中五味杂陈。 她想起上一世,在靖安侯府落败后,萧珩怕玄甲军不听命于他,将其分割的四分五裂。 而当时,已经韬光养晦多年的蛮人首领乌木赫得知靖安侯身死的消息,率兵大举进攻,前线接连几道关卡被击退。 彼时黎将军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杜将军又在沿海牵制倭寇,难以分|身。 玄甲军多年来战无不胜的声名被打碎,朝廷中人都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只有邓砚尘,不顾伤情自行请命奔赴战场。 明知朝廷内忧外患,包括萧珩在内想要他命的人不在少数,前路艰险难行,他却没有任何犹豫的去了。 玄甲军战士铮铮铁骨,他们效忠的从来不是萧家人口中的靖安侯,而是天下。 一代又一代将士们用鲜血铸就太平盛世,不负祖辈威名,他们为的是百姓四境安稳,百姓能安居乐业。 只可惜,他们一腔热血却要受到来自敌寇和自己人的前后夹击,不得安生。 许明舒握着那本书的手微微颤抖,她没有等到邓砚尘得胜归来的那一天。 前世,在邓砚尘捷报传回京城后,在萧珩登基大典之上,她一袭素衣吊死在东宫。 回来的这段时间,她一直不敢猜测前世在她身死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想,无论当萧珩看见自己的尸身时,是恼怒还是惊愕,都与她无关了。 她被那个曾经真心相待的少年伤透了心,已经不想再回忆或是猜想同萧珩有关的一切。 可此时此刻,看着邓砚尘年少时写下的一字一句,许明舒突然感到一阵后怕。 她不敢想象,前世当邓砚尘得胜归来听闻自己的死讯时,会作何反应? 许明舒记得,邓砚尘领命挂帅出征前曾不顾东宫亲卫阻拦,执意闯进来见她。 彼时,萧珩每日叫嬷嬷给她灌下安神药,叫她整日神志不清昏昏欲睡,没办法有力气折腾。 她闻声从房内挣扎着走出来,努力地打起精神,看见被裴誉拦在门前的邓砚尘。 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推搡间有血迹沿着手臂流下来。 裴誉兴许是看在他要奔赴战场的份上,没有再对他动手,只是站在门前叫邓砚尘一步都不得靠近。 见她出来,邓砚尘朝她挥了挥手,高喊道: “明舒,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你不要害怕,等着我回来......” 身边的七八个侍卫围上前,推着他往外走。 东宫的大门关上之前,许明舒听见他道:“他已经答应我了,打完这场仗我就能带你走......” 当时的许明舒神志不清,依稀只记得他说要她等着他回来,等他得胜归来带她离开。 邓砚尘像是当时同萧珩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交易,但许明舒猜想,应当是同自己有关。 只可惜奔赴前线浴血沙场的邓砚尘不知道,萧珩早就断了他的妄想。 萧珩在邓砚尘离开时,着手准备登基大典。 连同着她一起,受封为皇后。 他想把她这一生都同他绑在一起,半步都离不开皇城的层层宫墙里。 许明舒挣扎过,以死相逼过,可萧珩无动于衷。 他沉默地看着被她砸的一片狼藉的东宫,亲手打扫干净她的床榻,将她抱回去,把那碗安神汤灌在她口中。 柔声安抚道:“别闹了,小舒。” “你是我的妻,我们拜过天地宗祠,你这一生都只能是我的人。” “睡一觉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 他低沉的嗓音犹如鬼魅,叫许明舒在半梦半醒中胆战心惊,陷入梦魇不能脱身。 酉时日落后,许明舒没有乘马车,而是心神不宁地回了靖安侯府。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毛毛雨,将她的裙摆打湿。 晚膳时,父亲见她面色惨白,追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许明舒摇了摇头,只道回来淋了点雨 许侯爷吩咐下人准备安神汤送过来,许明舒咬着筷子在听见安神汤三个字时,心中一颤手上不稳打翻了碗筷。 精致的白瓷碗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许明舒看着脚下的碎片,周身剧烈的颤抖着,那些泛着热气可口的菜肴此时看在许明舒眼中不断扭曲着,她再也控制不住,冲出房门到花坛前一阵剧烈地干呕。 一旁也在用饭的四房周氏吓了一跳,她忙追上许明舒,不停地拍打安抚着她的背。 当晚,靖安侯府连夜请来了大夫,请脉开药一串流程后,沁竹端着汤药进来打算给自家姑娘喂下去。 可许明舒不知是怎么了,对汤药十分抗拒,只要沁竹拿着药一靠近,她眼中就流露出惊恐之色。 许侯爷无奈,叫人退了下去,不要逼迫于她。 许明舒躺在床榻上休息,只觉得胸腔内依旧泛起阵阵恶心。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沁竹再次进来,欢快道:“姑娘,邓公子来信了!” 许明舒打起精神,强撑着坐起身接过沁竹递来的信。 应当是快马加鞭,刚刚送达侯府,信件摸上去还带着寒意。 许明舒颤抖着手,将那封信展开。 邓砚尘简单交代了这段时间他们的行踪和身边发生的一些趣事,最后同她致歉,他们这段时间频繁去往各地居无定所,没办法寄信过来。 她看完了信,仰面倒回床上。 信纸上带着墨香,不知是不是许明舒的幻觉,她总觉得除却墨香外,还有着邓砚尘身上淡淡的清香。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就像是雨后的晴空,又像是来自边境爽朗的清风。 能吹散梦境里的阴霾,叫人心安神稳。 胸腔内的恶心感逐渐被缓解,当晚,许明舒抱着那张信件沉沉地睡着了。 第39章 邓砚尘的信送往京城后不久, 许明舒便沿着他留下的地址回信过来。 除却交代了侯府再填子嗣,她有了一个模样可爱的弟弟外,将最近京城与朝廷发生的一些大事小情同他讲了一遍。 信件最末, 许明舒语气难得地强硬。 她嘱咐他, 朝中风云变化,多双眼睛盯着遂城县的一举一动, 叫他不可久留尽快回京。 邓砚尘仔细收好了信, 面上一片淡然。 其实许明舒不说,他也已经有了返程的打算。 从遂城县到苏州府再到京城, 每一件事背后的真相被掩盖的如此隐秘,皆是因为一层接着一层朝廷官员官官相护所为。 他没有品阶在身,插手其中也是徒劳, 凭他自己的力量去对抗这群地方官员犹如蚍蜉撼树。 不仅撼动不了他们分毫, 稍有行差踏错之处还会给玄甲军, 甚至靖安侯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邓砚尘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这段时间留在遂城县查到了许多对他有利的证据,即便尚不能有为冤案平反,但也算不枉此行。 遂城天气一日一个样子, 昨晚小雨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今早推开窗便是一片晴朗, 目光所及之处阳光明媚。 深吸一口气, 还能闻得到空气里花香混合泥土的清香。 下一次再回来, 便又不知道是何时,他想临走前再四处转转。 他这一生, 同父母之间或是幸福, 或是坎坷的回忆都留在了这座小县城。 纵有万般不好,提起遂城县三个字时, 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泛着柔情。 邓砚尘换了身干净的白衣,头发用蓝色发带规整的束起来。 常年东征西跑,他很少穿颜色浅些的衣服。 不耐脏不说,身上有伤口便会第一时间被敌人察觉,这是武将的禁忌。 暖阳顺着敞开的窗照在邓砚尘立挺的五官上,也给他周身镀了一层柔光。 他本就生得模样俊朗,一双眼睛明亮带着淡淡的光,无论何时都仿佛流淌着笑意。 他肩颈端正,身姿挺拔,因着常年习武肩臂肌肉线条漂亮,腰身劲瘦有力。深蓝色的发带增添一一抹少年气,站在日光下活像是话本子里的描写的翩翩公子。 邓砚尘系好腰带推开门,朝客栈外走出去。 刚一出门,见一个黑色的背影正负手站在他门前不远处,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人背影看着有些眼熟,拇指上有一个白菩提子做的扳指。 邓砚尘眼神快速扫了一下,走到他身后。 “七殿下可是前来寻我?” 面前的人转身,一张深邃宛如刀斧般雕刻的精致面容映入邓砚尘眼帘。 那人看向邓砚尘,眼中锐利丝毫未减。 他们二人身量差不多高,年纪也是一般的大。 萧珩审视的目光在邓砚尘身上停留了许久,沉声道:“你不是还有话要同我说?” 邓砚尘顿了顿,随即笑起来道:“殿下聪慧,一眼便能看出我的心思。” 萧珩没有应声,径直地朝楼下走下去。 此地人多眼杂,的确不是一个适合聊些不为人知的话的好地方。 邓砚尘跟在他身后,出了客栈后二人各自上马,沿着城中东街一路行驶至对面山坡上。 他们二人同时勒马,邓砚尘停在他身后半寸的位置,同他一样齐齐看向山下。 良久后,邓砚尘最先打破平静,幽幽开口笑道:“其实七殿下不来,我明日也会将东西送到县衙您的住所。” 萧珩微微侧首,“你要离开?回靖安侯府?” 邓砚尘点点头,“来遂城县快两个月了,我是靖安侯的亲卫自然是要回到侯爷身边。” 萧珩目视前方,良久后道:“为何不等案情查明再离开。” “我还有仗要打,亦有属于我的生活要过。有人曾告诉我,人不能在已经过去的事上困顿一生。”邓砚尘凝神,“再者说,如今不是有七殿下过来查案了吗?” 人不能在已经过去的事上困顿一生。 好像从前也有人曾这样开解萧珩,不要困在过往的恩怨里无法脱身。 萧珩皱了皱眉,他想不起来说对他这话的人是谁。 又或者,根本没有人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又是他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萧珩按住心神,道:“这些年来朝廷派来遂昌县查案的人不在少数,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案情积压至今仍没有任何能重审的机会,你为何相信我能查明真相?” 邓砚尘沉默了下,或许是因为萧珩同遂城县,乃至牵扯在其中的诸多朝廷官员没有任何联系。 也或许是他同自己一样无所依靠,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拥有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在宫中打拼出自己的一席之地。 亦或者是邓砚尘当日捧着木板告知县衙众人,吴知县并非死于山匪之手时。萧珩虽一语未发,但眼神紧盯着邓砚尘,将手里的官银放在桌案上轻轻磕了几下。 别人兴许不明白他的动作,邓砚尘心里却是十分清楚。 那银子是从山匪身上搜出来的。 当日萧珩带人围剿山匪老巢,虽是放出消息说一无所获,实则不然。 遂城县县衙中有内鬼,虽是提前告知山匪离开,但事发突然,许多金钱银两来不及带走。 萧珩从山匪老巢中寻到了几大箱刻着官印的金银珠宝,默默地叫亲卫抬走收好。 那是罪证,是当地官府勾结山匪行凶的证据之一。 且邓砚尘一直相信,被苦难淬炼过的人内心真诚,善恶分明。 萧珩此番过来,兴许是遂城县百姓日后能得以安稳度日的转机。 “遂城县旧案过去了多年,放眼整个朝中也就只有太子殿下还记挂在心上。只要这案子多一个人在意,便能多一分重见天日的机会,所以在听闻七殿下亲自前来遂城县办案,我心里是高兴的。” 邓砚尘的话听得萧珩自嘲地冷笑了一下,“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子,又能做的了什么,你对我的期望未免太高了些。” 邓砚尘笑笑,“殿下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且殿下为人稳重素来勤勉,日后必定贵不可言,又何必妄自菲薄。” 萧珩扭头看向他,一年前的宫中射箭亭上,两个年岁相同的少年透过层层宫人摇摇对视时, 他看清了他的隐忍藏锋, 他也看清了他的谨小慎微。 一年后的今天,邓砚尘驰骋沙场褪去了少时的谦卑,整个人自信开朗,俨然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 而他自己,困在这暗无天日充满着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怀着那点无人知晓的仇恨,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 他摸不清自己的定位,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当亲卫递给他调查邓砚尘的卷宗时,他从他的前半生里看到了些自己的影子,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如今再看,只觉得可笑。 命运这个东西,当真是不公。 邓砚尘从怀里掏出一叠子崭新的宣纸,递给萧珩。 “自我父亲去世后,我同母亲从未放弃搜集有关当年案件的线索。在后来,遂城县接连又有三位知县去世,我暗自调查了许多年,发现其中有一些相似之处。” 萧珩接过邓砚尘递来的书稿,仔细翻阅着,又听见邓砚尘道, “我父亲是因为精通治河之道才被朝廷派遣至遂城县担任知县,永德六年,他初来遂城县发现此地百姓生活困苦,且受水患影响,难以度日,遂向朝廷请求拨赈灾钱粮。” “当时的朝廷同意了父亲的请求,四年之后河坝兴修完善,解决了遂城水患问题后父亲开始着手处理遂城县积压的欠税。他翻阅账本,发现遂城县比苏州府其余几个县多出了一项税收,且金额巨大,百姓但以承担。” “什么税?”萧珩拧眉,侧首看向他。 邓砚尘道:“名为人力税收,实则是丝税。” 江浙湖广一带多有丝绸征税,这件事他们都很清楚。 但丝税都是根据各个州府每年能产量多少而制定的,再依据下面各个县大小按照比例征收,不存在只让一个县承担的道理。 邓砚尘看出萧珩心中疑惑,继续道:“我父亲也是对此存疑,及经调查后可以确认的确苏州府其他各个县没有此税,便将此事上报州府。” 萧珩追问,“然后呢?” 邓砚尘摇了摇头,“州府只说会调查,但一直未曾采取行动。后来,父亲等了许久不见回复,便自行同其余几个县知县进行交涉,并写好文书将此事报于京中户部。” 永德十二年,在遂城县如往常一般,准备前往河坝查看水势的邓洵不知怎么地,一整日都未曾回府。 次日,朝中巡抚在看完邓洵的书信后,赶来遂城县调查此事时,怎么也寻不见邓洵。 而后经百姓报官,在东街潇湘馆发现了衣不蔽体的邓洵尸身。 永德十三年,遂城县迎来了一位姓孟的新知县。 孟知县兢兢业业,自到遂城县后亲自带领百姓劳作,广受好评。 但没过两年,在一个夜里酒后失足落入水池中溺毙而亡。 邓砚尘并没有放过这一细节,他将孟知县生前所做之事翻来覆去地调查了许多遍,终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孟知县曾同他父亲一样,对遂城县多出的丝税存疑。 但邓砚尘推测,孟知县可能从他父亲的死因中猜到了什么。他拟好的文书未经过州府,也未曾直接上报户部。 而是借朝中都察院言官之手,同皇帝当面说明。 也是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遂城县再次传来孟知县身亡的消息。 第三任知县在孟知县去世后不久便奔赴遂城县上任,可他来到当地只有一个月,乘车出行后马突然失控,连车带人掉落山崖,尸骨无存。 萧珩仔细地看完邓砚尘递来的书稿,眉宇间愁色更浓。 桩桩件件联系在一起,叫谁看了都会觉得此事蹊跷,疑团重重。 他咬了咬牙,道:“简直目无王法。” 邓砚尘苦笑了下,“天高皇帝远,他们自己就是当地的正法。” 微风吹过,远处的花树上坠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花,红色的一团落在地面的积水里,啪的一声。 邓砚尘下马,上前将那朵花丛淤泥里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污渍,动作中满是爱惜。 萧珩盯着他手里的花,开口道, “不恨吗?” 邓砚尘微微挑眉,他迎着风突然听见萧珩像是说了什么,却没能听清。 “他们那样毁你父亲,你不恨吗?” 萧珩说这话时,目光眺望远处,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黑沉沉的眼中透着阴森凶狠。 若换做是他,不会大费力气周旋,同此事有关联之人有一个便杀一个,叫他们受凌迟而死痛不欲生。 良久后,萧珩听见邓砚尘道, “恨吧,但比起仇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等七殿下查明真相后,我能为父亲平反。” 再比如,回去见他想见的人。 同她讲他一直藏在心底许多年,未曾吐露的心声。 邓砚尘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豁达地笑了笑,“七殿下,其实时至今日我仍旧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谎言总会用被揭穿的那一天,世间亦有公道可循。” ...... 许明舒缠绵病榻许久,每日只要一闭眼,就能梦见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墙。 梦见一碗接着一碗灌入口中的安神汤,梦见靖安侯府每个人的哀鸣。 梦境中有一双大手,每晚趁着她意识不清时,牢牢地将她禁锢在怀里,说着一些天长地久的话。 她抗拒喝药,侯府中的下人也没办法,只能每日做些好消化的汤或者米粥一口一口的喂着她。 但每每许明舒自噩梦中醒来,又会吐得一干二净。 接连几日下来,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看起来病恹恹的。 这日,她折腾了许久浑身无力终于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她同以往一样,再次陷入梦魇之中。 她拼命的拍打着东宫那扇怎么也打不开的大门,声泪俱下的呼喊着。 梦境中那种沉重,窒息的感觉压迫地她无法喘息。 就像是有人死死地扼住她的脖颈,就在她几欲绝望时,听见有人一声声唤着她。 “明舒!明舒!” 许明舒被这焦急地呼喊声唤回现实,她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看清对方轮廓时,突然起身扑向那人怀里。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闻着他身上透着寒意的清香。 是能让她心安神稳的风的味道。 来自边境的那阵风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 第40章 被拥在怀里的人身形一顿, 僵硬许久后一双温热的手搭在许明舒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温柔的安抚着。 她模模糊糊听见他问道,“做噩梦了吗?” 双臂的力道紧了紧, 许明舒用力地环住邓砚尘劲瘦的腰身。 他虽看着瘦弱, 腰腹间却满是肌肉极为有力。 身上的热量透过单薄外袍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许明舒冰凉的双手一点点被温暖过来。 良久后, 她终于平稳住心神, 缓慢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邓砚尘被面前一脸委屈的姑娘吓到了,愣了一会儿, 笑道:“你怎么了,看着怪可怜的。” “你怎么才回来?” 邓砚尘收了笑,认真道:“有事耽搁了。” 他蹲下身仰视着床榻上的许明舒道:“我刚回来, 听沁竹说你病了很久, 还不好好吃药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刚一进你院子, 就听见你又哭又闹地喊着什么,是做噩梦了吗?” 许明舒点了点头。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么伤心,”邓砚尘从桌上倒了杯茶水递给她,打趣道, “总不会是我死了吧。” 他话音刚落, 许明舒握着茶盏的手一抖, 整杯茶水尽数撒在邓砚尘外袍上。 邓砚尘没在意, 他歪了歪头看着面前姑娘惊慌的神色, 道:“不是吧,难不成你真的梦见我死了?” 许明舒半晌方才回过神, 恶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你胡说八道什么,好好的干嘛咒自己!” 她拿起身边的帕子迅速擦拭着邓砚尘衣衫上散落的茶水。 “也值了。” 她听见他念叨了一句话, 但没具体听清,问道:“什么?” 邓砚尘目光落在她头顶的明月簪上,突然有些落寞地道:“要是我有一天战死沙场,能见你哭得这么伤心,倒也值了。”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厉色道:“小邓子,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刚回来想过来找打?” 她佯装生气时清秀的眉拧在一起,看着怪可爱的。 有那么几个瞬间,邓砚尘想抬手摸一摸她的鬓发。 念头一经产生,还是便快速打消转移视线。 他站起身,“我去看看沁竹的药煎好没,你稍等我一下。” 许明舒见他又要走,刚想出声阻拦,转念一想邓砚尘刚刚左右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间,似乎是觉得他们二人共处一室有些不好,方才想出去寻人回来。 没过一盏茶的时间,沁竹捧着药碗走进房间。 邓砚尘同盛怀跟在后面,盛怀站在门口同她打了个声招呼后,便没再进来。 房间的门敞开着,沁竹将药放在桌案上,愁眉苦脸道:“姑娘,这是今天重新煎的第三碗药了,你好歹喝一点吧,不然奴婢也不好同侯爷交代啊!” 许明舒看着那碗褐色的汤药,只觉得胸腔内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恶心感再次顶上来。 她捂着嘴,干呕了几声。 邓砚尘走到沁竹面前道:“我来吧。” 他坐到许明舒身边的矮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油纸包,里面放着几块白白糯糯的点心。 “一天没吃东西,喝不下去药也是正常。”他隔着纸捏起一块点心送到许明舒嘴边道:“你尝尝,我从苏州带回来的,味道和京城里的不太一样。” 许明舒皱着眉在那糕点上试探地咬了一口,入口软糯清香,不似从前吃的糕点那般甜腻。 “这是什么?” 邓砚尘看着她,眼中盈着笑意,“条头糕,江南一带的小吃。都是传承下来的老做法,只有食物本身的清香,没有额外放糖。” 许明舒眼睫忽闪着,盯着他手中的糕点看了一会儿后,一语不发地伸手将邓砚尘手里的糕点都拿过来,像一只小松鼠存粮一般捧着糕点吃得脸颊边鼓鼓的。 邓砚尘觉得她好笑,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对没见过的东西没吃过的食物都会感到新奇,若是合她胃口了就会开心好一阵,之后再对此念念不忘。 就像当年在江南画师手中看到一副红色山茶花画像,心心念念了许久想去南方亲自看一看。 京城只寻得见普遍的白色山茶花,这几年开始培育了些红色的品种呵护着,兴许是南橘北枳的道理,开得一直没有江南茂盛。 若是日后有机会,带她去苏州亲眼看上一看。 他想。 小松鼠将粮食消化结束了,有些不舍看着手里空空荡荡的油纸。 邓砚尘笑道:“还有呢,除却送往将军府和侯爷夫人那里的,还给你留了很多。” 许明舒抬起头,看向他的眼中带着明晃晃的期待。 邓砚尘将方才那碗汤药端到她面前,“在这之前,得先把药喝了。” 她咽了口口水,依旧抗拒着面前的苦汤药。 但不知怎么得,却也没有再觉得恶心难受。 邓砚尘用汤匙拨弄着汤汁,吹了吹,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地喂给她。 许明舒咬着牙喝了两口,觉得整个口腔内都苦了。 她盯着邓砚尘手上的汤碗,心一横,长痛不如短痛。 伸手夺过药碗,紧闭着眼一饮而尽。 顷刻间,浓郁的苦味蔓延全身每一处神经,刺激得她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沁竹看着自家姑娘痛苦的模样,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咧了咧嘴角,抬手做了个佩服的手势。 修长的手指夹着滚圆的东西送到许明舒嘴边,她想也没想,张口含住了。 味道酸酸甜甜,是她一贯喜欢的梅子中和了口腔内的苦涩。 许明舒睁开眼看向邓砚尘,“你出去一趟学会变戏法了吗?” 他挑眉,“哄小孩子的把戏。”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碎碎念道。 邓砚尘将喝完药碗递给沁竹,沁竹捧着托盘识趣地退了出去,找门口的盛怀聊天。 “好啊,”邓砚尘扭回头看她,问道:“那许大人能不能同小的说说什么样的噩梦把你吓成这样了。” 许明舒神色一顿,脸上的笑一点点褪去,良久后她望着邓砚尘明亮的眼,正色道:“你真的想听吗?” 邓砚尘点头。 “我梦见北境蛮人利用反间计,蓄意使我父亲同陛下之间心声嫌隙。蛮人多次越过防线挑衅,黎将军带着玄甲军前去分营支援却入埋伏,损失惨重,被你送回京城后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再之后,我父亲挂帅出征,虽是大获全胜但返京途中遭人暗算,尸骨无存。我四叔被人诬陷贪赃枉法靖安侯府因意图谋逆遭到锦衣卫抄家,一夕之间,偌大侯府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无人愿意伸手相助。” 她声音平静缓和,条理清晰,像是在叙述一个发生了许久的老故事。 邓砚尘听着她的讲述陷入一阵沉默,良久都没有说话。 许明舒抬眼看向他,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吗?” 邓砚尘同她对视,却道:“那你呢?” “什么?” “梦中,你自己过得如何?” 许明舒一愣,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萧珩的存在。 犹豫许久后,她叹了一口气合眸道:“梦境中,我嫁给了一个不该嫁的人。他娶我是因为图谋许家兵权,觊觎着靖安侯府的权势,就是我嫁给了他,才害得侯府接连出事,更是使父亲母亲,三叔四叔四婶婶连同我在内都不得善终。” 邓砚尘的神色有些悲伤,许明舒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自己前世的事。 她说了别人也不会信,只当她是病糊涂了,或是觉得她年纪小说出的话也没什么值得警惕的地方。 可邓砚尘的反应却出乎许明舒意料,他听的很认真,就像是真的当做这是许明舒真实梦见到的梦境,而并非她胡言乱语。 见他半晌不说话,许明舒问道:“你不觉得我这个梦荒诞又惊悚吗?” 邓砚尘摇了摇头,“北境蛮人这两年的确活跃了起来,小动作颇多,你的梦见的成为现实也说不定。” 许明舒低下眼睫,轻声道:“所以我很怕......” “你在梦里嫁的人...是因为喜欢他吗?” 许明舒一愣,没想到邓砚尘会问起萧珩,她仔细想了想当初的自己的确是被所谓的情爱蒙蔽了双眼,一门心思的扑到萧珩身上。 觉得他哪里都好,饱经磨难却心性坚韧,无论是对她和她姑母还是对身边以及昭华宫众人,都是一般的温柔和善,玉树临风。 她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邓砚尘隐在衣袖里的手一顿,没有再说什么。 许明舒看他面色不好,以为是被她将的故事吓到了,忙笑着道:“你知道你在我的梦里是什么样的结局吗?” “什么?” 她回忆起邓砚尘穿着灰色的盔甲,身骑白马手握银枪意气风发的模样,道:“在梦里,黎叔叔和我爹爹接连出事后,玄甲军一蹶不振,朝中更是没人敢带兵出征前去迎战。只有你站了出来,自行请命奔赴战场,最终打赢了蛮人,得胜归来。” 许明舒望向邓砚尘的眼,“小邓子,你在我的梦里可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呢!人人都羡慕你,敬仰你,说你是不可多得的领军作战的奇才!” 她没有看到邓砚尘后来的结局,只能幻想憧憬道:“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主将,带领玄甲军征战四方,实现你年少时的梦想,幸福安稳的过完一生。” 邓砚尘在许明舒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良久后他嗓音低沉道:“不会。” “什么?” 邓砚尘正色道:“不会觉得幸福。” “我没办法想象,没有靖安侯府、没有侯爷夫人、没有黎叔叔沈夫人...也没有你在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完余生。” 第41章 邓砚尘说完这话时, 二人皆是陷入一阵沉默。 房间内安静的许明舒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颗有力的心脏在胸腔里持续地跳动着,咚咚, 咚咚, 一声清晰过一声。 许明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僵持中她听见自己有几分颤抖的声音问道:“那假如, 我是说假如我梦里的这些事变成现实, 靖安侯府有一天不在了,你待如何?” 邓砚尘沉默良久, 叹息道:“侯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想,我应该会去调查事情的真相,还侯府一个公道, 不死不休。” 心口猛地一凝, 许明舒闭上眼仿佛又能看得见浑身是伤, 被东宫七八个亲卫按在地上拖行的邓砚尘。 看见他骑着苍梧闯入东宫,企图带她逃出生天。 看见他被裴誉踹倒在积水里无法起身,鲜血自嘴角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浸湿了他胸前的盔甲。 是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靖安侯府没有了, 万念俱灰的根本不止她一个人。 她胆小懦弱, 没有办法同萧珩同整个朝廷抗争, 选择了最没有出息的方式逃避现实。 明明知道萧珩一早就处心积虑想要邓砚尘的性命, 她不顾同他的约定,将邓砚尘孤身一人留在哪儿对抗暗无天日的朝廷。 她的小邓子带伤出征, 得胜归来后发现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 是萧珩为他设下的一个圈套,不仅没能带她离开, 等待他只有她的死讯。 许明舒看向邓砚尘,少年眼中总是带着明亮的光,像是对一切都满怀希望。 前世,她是怎么忍得下心,舍得弃了邓砚尘毫不犹豫地离开。 她神游天外许久,方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邓砚尘看。 而邓砚尘那双干净明亮,不染纤尘的眼睛也一直在望向她,同她对视着。 目光坦荡,直白。 不知怎么地许明舒突然生出一阵心酸, 她不禁暗自心想,如果这样炙热的眼神能只望向她就好了,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只看着她,做她一个人的小邓子,不许任何人觊觎。 邓砚尘微微歪头,眉眼弯弯,“你这样瞧着我不像是做了噩梦,倒像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亏心事。” 许明舒一愣,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她同沁竹去慧济寺时,在一旁的古树上发现了邓砚尘为其他姑娘求的平安符。 那写满柔情的四个字丽嘉许明舒至今都记得清晰,“月儿长安。” 邓砚尘返乡,兴许也有想见那个姑娘的原因。 许明舒心里一阵阵地抽疼,语气里都是自己未曾察觉到的怪异,“做亏心事的是你吧。” 邓砚尘突然笑了,“我做什么亏心事了?” “那你说说,你回苏州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许明舒理直气壮地质问倒是叫邓砚尘有些惊讶,但她自小就是这幅霸道的性格,邓砚尘也乐意看着她毫无顾忌,充满女儿家骄横的模样。 他想了想,细数道:“就是像信上同你讲的那样,去给爹娘上了香,同他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也回曾经的家看了看。见了些故人,也结识了新的朋友,追查的案情有了些新的发现。” 许明舒的大脑在他讲起见过故人时便停顿下来,之后的话她半点也听进去。 她瘪了瘪嘴,心想,他可没在信上说见过哪些故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对了,有个事我没同你讲。”邓砚尘打断她的思绪,“我在那边遇见了一个人。” 许明舒看着他,眼中一片平静。 “你遇见了萧珩。” “?” 邓砚尘顿了下,随即道:“你怎么知道?原来他叫萧珩,我只知道他是宫里的一位皇子,听说是行七。” 许明舒一阵无语,“他为难你了?” 邓砚尘道:“那倒没有,他是过来查案的,恰好同我查的案子有些相关,就提供了些线索给他。” 许明舒面色黑沉,“萧珩此人心机重城府深,以后还是离他远吧。” 邓砚尘有些好笑,“我到从未见过你这样评价一个人,不过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是天潢贵胄,我这样的身份,以后连见他的机会可能都没有。” 许明舒没有应声,如果前世邓砚尘不插手她与萧珩之间的恩怨纠葛,兴许就可以平安无忧的过完一生。 终归还是她亏欠了他。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同侯爷讲。” 许明舒皱眉,“什么?” 邓砚尘道:“我这一年在查案时详读了朝廷记录的《会典》和《苏州府志》,发现自永德二年开始,至今日已经有十五年。遂城县比苏州府其他县城年多出一项税收,且折算成银两数额巨大,以至于遂城县百姓常年承受着过重的税收难以度日。” “这同我爹爹有什么关系?”许明舒不解地问。 “同侯爷没关系,”邓砚尘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是他抄写的《会典》有关遂城县税收的部分内容。 上面详细记录了遂城县将每年征收的数目,以及钱款流动过程。 从县衙至州府,再从官府到户部,邓砚尘的修长的手指在纸上滑过,最终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下来。 许明舒赫然瞪大了眼睛,上面签着的三个字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那是她四叔许昱康。 顷刻间,所有的疑惑在此时都变得清晰起来。 许昱康是父辈中最小的一个,才成亲也不过两年。他在考取功名后被分配至户部做一个小小的主事,官职不大,但政务繁忙。 且他为人稳重做事认真,多年来在户部也算兢兢业业,备受好评。 前世,她与母亲得知父亲在返程途中遇袭的事情时陷入一片恐慌,整个靖安侯府也完全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们所有人都忙于打探许侯爷的消息,无暇顾及其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朝中有人借此机会弹劾她四叔许昱康贪赃枉法,靖安侯府意图谋逆。 北镇抚司的人奉命前来调查,裴誉带着的人动作迅速,在她们所有人还处于震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时,四房一家人都被关押起来接受审讯。 上一世,许明舒一直努力想查明真相还侯府一个公道。 可偌大的靖安侯府一朝败落,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谁不愿涉足其中。 她求便所有人,做尽了努力,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且后来她被萧珩关在东宫里,他身边的嬷嬷整日定时定点来灌她安神汤,她已经无力再做挣扎。 她对朝政之事都得不多,一直不清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导致她四叔许昱康有冤屈在身,却百口难辩。 回来的这段日子,她也时时注意四房动向,提醒四婶婶周氏多加小心,但时至今日她仍未发现有反常之处。 许明舒仔细掐算着时间,一番思索后道:“这个税收是从永德二年开始征收的,距今应当已经长达十五年。我四叔任职户部不过三载,他应当是不知情。” 邓砚尘点点头,赞同她这一说法,“所以,我才想要不要同侯爷说一声。此事颇为蹊跷,且我怀疑遂城县包括我父亲在内去世的四名知县都是同此事脱不开干系。” “你父亲?” 许明舒脊背顿生冷汗。 邓砚尘既然能这样讲,必定是经历了一番调查,手中已经掌握些有力证据。 倘若真得如他所说,因着这件事接连四位朝廷官员失去性命,他日若是东窗事发即便她四叔不知情,也难逃问责。 “只是,我尚不知这笔钱款究竟去了何处。” 邓砚尘皱了皱眉,继续道:“能将目光放在千里之远的遂城县小县城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对那儿的情况十分熟悉,亦或者是在那里有可信任的人。” 许明舒想了想,她好像并不清楚朝中哪位官员是遂城县的人,虽说户籍在江南一带的朝中官员不在少数...... 有的!她的确知道一个! 不过不是官员,是四皇子的生母,咸福宫的刘贵妃。 早年她远赴京城入宫受宠时,咸福宫里日日听得见瑶琴之声,她也是因为这个备受光承帝宠爱,在剩下两个皇子后母凭子贵一跃成为贵妃。 而她能在后宫有如此高的地位,不仅仅是依靠她自身,更是因为有一个在京中做官的父亲。 户部尚书尚书刘玄江。 许明舒凝神,此事想调查清楚,兴许要借助姑母之手。 …… 月明星稀,坤宁宫内灯火通明。 女官在大门前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一阵后,面色不悦的走回殿中。 摆着精致菜肴的桌案前,坐着一个仪态端庄容貌华贵的妇人,她透过敞开的殿门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月亮。 女官看了一眼快要燃尽的香,又低头扫了一眼已经凉透了的菜肴,忍不住开口道:“娘娘,奴婢叫人将这些送去热热吧。” 面前的人没有应答,女官见状自作主张地挥手示意周围的女使撤菜。 刚一动身,听见她道:“不必热了,都拿下去吧。” 女官一愣,忙道:“可是娘娘,您还一口没吃呢。” “每年都是这几个菜,没吃腻也看腻了,送下去吧。” 女官不死心,又劝道:“若是一会儿陛下过来,咱们宫里没有准备席面,是否会......” “他不会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内侍从宫门外躬身快步走进来,低着头轻声道:“皇后娘娘,陛下身边的高公公命奴婢告知您,陛下今晚留宿咸福宫,叫您不必等候。” 内侍撞着胆子将话带完,殿内静的可怕,他隐隐有些开始发抖。 良久后他听见王皇后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内侍如释重负,慌忙离开。 女官看着他一副惊恐的模样,只觉得怒火中烧,委屈极了。 不怪这内侍害怕,中秋之夜皇帝撇下中宫皇后留宿宠妃宫里,任谁来传这个话都得忧心着自己会不会小命难保。 可她们皇后素来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因为这些事迁怒于下人。 思及至此,女官不禁为自家娘娘鸣不平,抱怨道:“先前是宸贵妃,这又来了个刘贵妃,陛下未免太过分了些。” 王皇后侧首看她,眉眼平静却不失威仪。 女官知道自己说了错话,可时至今日她也不在乎了,继续道:“娘娘,您就是太心软了。自打宸贵妃和陛下那边闹了矛盾,陛下日日宠幸刘贵妃,纵得刘贵妃这段时间张扬跋扈,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看不见她身影,这样下去,她目无有中宫,还能敬重您这个皇后吗!” 王皇后苦笑了下,“陛下宠幸谁自有他的道理,他心里挂念着宸贵妃又可难以逾越对宸贵妃思念故人的介怀,如今搞出这么大动静叫满宫皆知他同刘贵妃日日缠绵,不过是想逼宸贵妃低头罢了。” 她叹了口气,望向深邃的苍穹。 无边的黑暗中镶嵌着一轮明月,何曾几时,她也是家族中的掌上明珠。 “兴修皇陵一直是陛下的心愿,早年间他有意动工,却赶上江南水患,朝廷拨钱给苏州一带置办赈灾粮,此事便耽搁了这么多年。如今国库尚且充裕,陛下旧事重提便需要户部的助力。打仗御敌又需要靖安侯在前线支撑,我琅琊王氏于陛下而言,已经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女官冷哼一声,眼中透着怒气,“陛下当年若无琅琊王氏的助力,又怎么能顺利夺嫡入主东宫。想是在高位站的久了,忘了自己的来路,也忘了他当年是承了谁家的恩情。” 王皇后沉默良久,没有再看她,只道:“你今日狂妄之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自行下去领罚吧。” 第42章 中秋过后, 京城的天气逐渐凉爽下来。 许明舒的病静养了一段时间已经完全好转,不知是不是心里的错觉,每每到了夜里恐惧入睡时, 一想到邓砚尘同她宿在一个府里, 离她不远的距离,许明舒便会觉得安心很多。 前些日子送往昭华宫的书信得到回复, 她姑母托身边可靠的女官查阅了宫里的户籍卷宗。 咸福宫的刘贵妃善瑶琴, 她在来京城之前同其母在苏州生活。 在查阅其父亲刘玄江的祖籍时,正如许明舒猜想的那般, 他祖籍在苏州遂城县,年幼时曾在那里读过几年书后来举家搬至苏州。 光承帝在被册封为储君的那一年,寒门出身的新科状元郎刘玄江在官至三品后, 风风光光地将妻女接入京城, 成了一段被传颂已久的佳话。 许明舒的祖母出生于书香世家, 对子女为人处世以及学业功课十分重视。 她三叔为人刚正不阿,在都察院素有佳名。 四叔虽年轻,却才华横溢是一甲进士出身。 被调任至户部这几年恪尽职守,凭许明舒对他的了解, 他极有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平白做了他人的棋子。 当年朝廷弹劾她四叔的奏折突如其来, 根本就是有心之人想赶在靖安侯出事的时间段落井下石, 不给她们丝毫挣扎的机会。 所以, 很可能朝中现如今已经有人知晓此事, 只是再等一个能一击即中的时机。 靖安侯府在朝中声望颇高,谁都清楚, 只要有靖安侯在谁也动不了其家人分毫。 许明舒捏着昭华宫女官送来的书信思考许久, 决定将此事赶在她爹爹留在京中的这段时间告知于他,也好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也赶在萧珩将一切事情查清楚之前, 保全她四叔。 许明舒换好衣裳去书房寻许侯爷时,听见里面一阵谈话声,是她爹爹正在和身边人交代军务。 她走去廊下坐着等,离她不远的石阶上像是被人在上面画了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许明舒侧首打量了下,站起身朝那边走过去。 直到走近了,方才发现地上用颜料画着猫儿狗儿的脚印,一个一个排列着像是有什么规律可循。 想是正正曾偷偷跑来过这里,趁人不注意时在地上留下的杰作。 许明舒脚踩在石阶上的脚印上,一步一步按照他画的走着,想要摸索这小孩究竟搞了些什么东西。 走了两遍后,她灵光一闪,好像是个舞步! 还是她常常跳的那一段! 许明舒当即从石阶上跳下来,正欲惊叹这小孩的记忆力时,听见身后铛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忙扭头,看见石阶上静静地躺着一根金色的簪子。 簪首的金色祥云被摔断了,光秃秃的只剩一弯明月。 心脏猛地一疼,许明舒愣在原地震惊地看着又被她摔坏的簪子。 重活一世,她居然同过去一样,再次将邓砚尘送她的簪子摔断了。 顷刻间,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被关在东宫里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里,都是靠这枚簪子支撑下来。 无数次,她将头顶的簪子拔下来置于脖颈间企图自行了断。 可她舍不得, 这枚簪子不仅花了邓砚尘许多心思,更是他们相识多年的见证。 那一年除夕夜,她霸道地朝他讨要岁敬。 眉眼带笑的少年郎站在月光下,朝她摊开手,递给她一枚流光溢彩的明月簪。 漫天的烟花在她们头顶绽放,邓砚尘一双明亮的眸子倒映着烟花的光芒,笑得格外好看。 后来,她一心扑在萧珩身上,每一次同邓砚尘见面都闹得不欢而散,甚至一气之下摔断了他送给她的簪子。 断了的位置,同今日竟是截然相同。 前世,她万念俱灰自尽于东宫之前,不忘叫沁竹将簪子送回邓砚尘手中。 如今兜兜转转,这枚簪子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可她还是将它摔断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簪子面前,泪水止不住的在眼眶中打转。 突然,身后传来声音。 “怎么在这儿站着?” 是邓砚尘。 见许明舒没有回头,邓砚尘歪头看了她一眼,上前几步正欲开口,看见地上摔断的明月簪。 “摔坏了啊,”邓砚尘语气清缓,又探头看了看她,突然笑了:“不是吧许大人,我怎么觉得你快要哭鼻子了。”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簪子捡起来,放在手心里打量着断裂的位置,又探头看了看她。 “一个簪子而已,待到新岁我再送个更好的给你。” 许明舒瘪着嘴摇了摇头,“不要!” 她一开口,泪水再也收不住,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我就要这个!” 邓砚尘没想她真的说哭就哭,瞬间慌了神,连忙安慰道:“好好好,就要这个,我修好了再给你送过来行吗,许大人?” 他打量着周围,书房内侯爷还没有同身边人议事结束。 方才在房间里,他正对着窗户,恰好许明舒一进院子他就看到了她。 想是那姑娘怕打扰到侯爷先行在外面等候,许侯爷交代军务时,他难得分心,时不时地就朝外面看上几眼。 那姑娘提着裙摆,站在石阶上一遍又一遍的蹦蹦跳跳,似乎是在练什么舞步。 她身姿轻盈,动起来裙摆飞扬,甚是好看。 邓砚尘心口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收回目光专心听讲。 再抬首时,那姑娘呆呆地站在石阶前,一动不动,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不过是碎了个簪子,若她喜欢他再送她百个千个都无所谓。 但见她如此珍惜自己送她的东西,邓砚尘心里止不住的开心。 他上前一步,靠近她道:“你这个样子也见不成侯爷了,不如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许明舒抬头看他,随即点点头。 只是她没想到,邓砚尘说得好吃的竟是烤芋头。 彼时,许明舒同他一起蹲在草地上,看着面前烧得正旺的火炉,嘴角抽了抽。 “你说的好吃的,就是这个?” 邓砚尘拨了拨炉子里的火,显得有些得意。 “相信我,味道很好的。我从前在军营里经常烤芋头来吃,整个大营属我手艺最好,不信你去问问侯爷。” 不知怎么地,她突然生出一种被登徒子欺骗的感觉。 许明舒瘪瘪嘴,没有说话。 邓砚尘挑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芋头,仔细地拨好的皮用手帕包裹着递到她嘴边。 “你尝尝,这个看着能不错。” 许明舒生在侯府,自幼过得金尊玉贵不亚于宫里的公主,这种不精细的东西还真是第一次有人宝贝似的拿到她面前。 前世,她住在昭华宫的那段时间,萧珩每日变着花样的寻各处美食带到她面前。 她一贯挑嘴,太咸了不行,太甜了也不行。 萧珩不止一次地说过她娇气,可每次还是叫人撤走她不爱吃的东西,记好她的喜好做下一次的准备。 当时的许明舒觉得除却家人以外,这世上没有比萧珩更好的人了,能对她百依百顺,纵容她的小脾气。 如今想来,当年的萧珩必定是恨极了处处给他惹麻烦的她。 许明舒叹了口气,眼神中的落寞一闪而过。 “不想吃吗?” 听到邓砚尘声音,她回神看向眼前冒着热气的芋头,伸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软糯香甜,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邓砚尘似乎是察觉到的心思,笑道:“其实所有东西本身的味道就很好,佐料加的多了反而会觉得腻。” 许明舒点了点头,很是赞同他这一说法。 从前她也不是没吃过芋头做的东西,前几口还觉得好吃,吃到第三块便再也提不起兴趣。 倒是这烤芋头,味道清淡香甜很符合她一贯的口味。 她侧首看向邓砚尘,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在火苗的晃动中忽明忽暗,拨弄着炭火时认真专注的模样格外好看。 邓砚尘似乎很擅长给自己寻找乐趣,总是有一双善于发觉的眼睛。 每每到了冬季,军营里储备的粮食只够勉强度日时,他会苦中寻乐同人烤几个芋头,或者出去打几只野兔来吃。 入春时,会在当地折一段柳枝,亦或是是几朵开得茂盛的花制作成干花,夹在寄往京城的信里送给她。 夏日炎热,他早起练剑归来会坐在廊下认真地看着蚂蚁搬家,蛐蛐打斗。 到了秋季,赏秋观月,是他每日辛劳后入睡前的莫大慰藉。 他眼中的世间万物充满了生机,和寻常人无法发现的美好。 明明他自幼饱受磨难,接连失去父亲母亲后,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过着在刀尖下讨日子极为辛苦的生活。 可他似乎半点都不在意,他身上仿佛永远带着少年人的真诚与朝气,这曾经被她所厌恶的人世间,于他而言甚是美好。 许明舒觉得,邓砚尘身上的朝气似乎是感染了她。 一直到夜里她回房休息,都觉得心情极好,看见什么都开心。 就连沁竹捧着热水进来帮她洗漱时,都忍不住问了她好几次,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开心事。 许明舒没有告诉沁竹,她一个人守着心里那点小秘密,抱着怀里的月儿枕沉沉入睡。 次日一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房间时,许明舒便已经醒了。 她昨个儿夜里睡得好,一夜无梦,醒来便觉得浑身轻松。 推开窗时,见盛怀和沁竹正在院子里打扫。 听见动静,二人同时扭头道:“姑娘醒了?” 沁竹擦了擦手上的水,从袖带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 “小邓公子早起经过咱们院把这个送了过来,说是帮姑娘修好了簪子,叫您看看可还满意。” 许明舒伸手将那枚簪子接过来,正如前世那般断裂的祥云位置被他替换成了一截金色的树枝,托举着这轮明月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许明舒没有犹豫,开心地将修好的新簪子插在头上。 正对着铜镜仔细端详时,听见盛怀小声嘀咕着什么。 “姑娘这簪子上的树枝,同邓公子脖子上带着的吊坠好像一模一样......” 许明舒皱眉,“什么吊坠?” “就是邓公子用红绳穿起来一直戴在身上的那个。” 许明舒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好几次在邓砚尘脖颈上看见一抹红色,却不知下面挂着个什么样的东西。 她也曾问过邓砚尘,戴着的是什么。 他告诉她,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东西,将来叫他送给他的心上人。 当时的许明舒怕触及邓砚尘伤心事没有继续追问,此时此刻她看着铜镜里的簪子,心口剧烈的跳动起来。 这一截金色的树枝,早在上一世她摔断了他送的簪子时,邓砚尘就用它修补好,再次送给了她。 在她满心欢喜的想要嫁给萧珩时, 在她为了萧珩同他多次争吵,不顾往日情分时, 在她成婚当日,她凤冠霞帔从府里出来,他满身疲乏躲在墙角不愿上前送她时。 许明舒双手颤抖着,前世邓砚尘说过的许多话此时在她脑海中格外清晰。 辗转两辈子,原来从一开始,他喜欢的人就是她。 许明舒在沁竹和盛怀惊讶的眼神中提起裙摆跑了出去,她一路飞奔,直到看见练武场那个熟悉的身影方才停歇下来。 许明舒缓步靠近邓砚尘,明明是几步的距离,如同走了一辈子般漫长。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稳住剧烈跳动的心脏,朝他开口。 “邓砚尘。” 闻声,少年扭回头略带惊讶的看着她。 “你喜欢的人,是我吧。” 第43章 许明舒不等他回答, 径直问道:“你在信上说,回京有要紧的事做,亦有想见的人……” 她顿了顿, 对上邓砚尘那双清亮的眼, 一字一字道,“你想见的人...是我吗?” 这话一经出口, 饶是许明舒活了两辈子也不免觉得面红耳赤。 她眼神慌乱, 一时间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语无伦次道:“抱歉, 我这样问可能有点冒失。但是邓砚尘...我是真的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邓砚尘紧绷着的神情在听见她的话后放松下来,他伸手挠了挠头,眉眼带笑道:“被你看出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 看向她, “其实在返程之前, 我也已经做好同你表明我心意的准备。可我一回来,就听说你病了……”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邓砚尘。”许明舒打断他的话,眸光带着晶莹。 许明舒望向他那双含笑的眼睛, 心口涌上的酸涩蔓延至五脏六腑, 声音里都是带着无法掩饰的委屈。 再早一点, 要是她能再早一点知道的话, 要是她能多点耐心, 而不是一门心思的扑在萧珩身上,多留意身边人, 身边事, 兴许上一世就不会有那么不幸的,事发生了...... 怎么办啊许明舒, 那么好的邓砚尘,那般真心待你的邓砚尘,你却误了他一辈子。 “你说得对。” 邓砚尘认真地看着她,“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上前几步,替那姑娘温柔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他语气突然放得很轻,“因为我之前,总是有一些顾虑。” 许明舒抬眼问道:“什么?” 邓砚尘叹了口气,道:“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很多,但自古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又何况是在京城这样看重出身地位的地方。你是侯爷的掌上明珠,是天上的月亮,只要你想,就是天潢贵胄也嫁得的,我对你的那点心思不过是妄念。” “更何况,”他顿了顿,“我在意的是你知道这些事后,心里会怎么想我?” “是会因为我对你生出了觊觎之心,因此疏远我吗。” “是会觉得我是异想天开,从此同我不相往来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有些话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它烂在心里,一辈子不被旁人知晓。” 她咬唇,将涌上来的汹涌泪意努力憋了回去。 祥云样式的簪子在摔断后被他细心地修补,替换成了他娘亲留给他的金色树枝。 她曾问过他,这枚簪子叫什么名字,邓砚尘遮遮掩掩了许多次,都未曾透露给她。 可是最后,她还是从工匠那里得知了名字。 明月别枝。 别枝,别枝...... 当时的许明舒只觉得是他一时兴起取得雅称,如今再回首,方才发现,他早在很久之前便用这种方式像她表明心意。 劝她及时回头,不可深入穷巷。 只是当时的许明舒却小人之心地以为,是他误解于萧珩,对萧珩心怀敌意。 前世,闲谈时她不止一次地问起过邓砚尘,日后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亦或是有没有喜欢的人。 每每问道这些时,邓砚尘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从来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那个在战场上手握银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个做什么都乐观沉着的邓砚尘,偏偏在面对她的事时,总是会陷入重重顾虑之中。 若是她没有重活一世,多了同邓砚尘朝夕相处的机会。 若是她今日没有发现那枚簪子的秘密,没有当场过来质问邓砚尘,她怕就像前世一样,自己始终不知道邓砚尘的心意,不知他一早就曾爱慕于她。 而他,甚至会同上辈子一样,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同她保持着妥善的距离。 幸好,老天给了她这样的机会。 这一世,靖安侯府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而他们还有未来许多个日夜能够诉说这些年的相思。 许明舒拉住他的袖子,执着地问道:“那,为什么从苏州府回来就决心同我表明了?” 难不成出去的这段时间,他另有奇遇? 邓砚尘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因为舍不得。” 舍不得看着他捧在手心里的月亮另许他人,无论同她携手一生的人是谁,他都不会放心。 他没办法再压抑他心中对许明舒的渴望,就像是身处荒漠已久的树,无时无刻的不再思念着水源。 无法控制,不能自已。 在遂城县这几个月里,他时常到爹娘坟前陪他们说说话。 从前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在遂城县时,常常有人问他阿娘,为了个男人背井离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举目无亲的,值得吗? 他阿娘也只是笑笑。 她当然可以留在京城,等着丈夫五年期满从遂城县再次风风光光地调任回京,届时她便是朝廷命妇,风光无两。 可他阿娘却觉得,五年太久了,久到可以一些微小的不被在意的变故会因为时间,因为距离一点点发酵,逐渐酿成无法挽回的过错。 她随着丈夫举家搬至遂城县,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一家人在一起幸福开心,她心里亦是从不后悔做这个决定。 邓砚尘小时候,父母也时常教导他勤勉用功,珍惜当下。 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即便来了京城,也时刻铭记于心。 他从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那段时间在爹娘坟前倒也碎碎念了许多事。 比如他在京城的所见所闻,在边境如何抵御敌寇蛮人、再比如侯爷和夫人待他多么好。 当然,说得最多的便是黎将军和沈夫人。 他们夫妻两个都是要强的性子,谁也不愿意向谁低头。 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却因为一点点误会没能在当时得到化解,积怨越来越深,隔阂越来越大。 随军出征的那段时间,邓砚尘时常会看见黎将军晚上坐在营帐里提笔写着什么,或是将沈夫人的回信翻来覆去的看,企图在里面找到一丝柔情与关怀。 邓砚尘很能理解黎将军的心思,黎将军这个人总是说的少做得多,对沈夫人的爱意远远比别人想象的多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想像这对夫妻那般在遗憾和误解互相折磨。 即便许明舒虽尚未到及笄的年纪,可满京城有意同靖安侯府结亲的人家不在少数,这也让邓砚尘察觉到了几分危机。 若非当今太子身体羸弱,凭借宸贵妃同皇后娘娘的关系,一早她就该是命定的太子妃。 他总不能拖到许明舒许配了别人,亦或者是她有了心上人的那一天,方才觉察悔之晚矣。 决心返京时,他做了这个决定,非常果断。 “明舒,我心悦于你,早在很久以前。” 邓砚尘看着她,目光中透着坚定。 “虽然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没有军功在身,没有官职爵位,根本没办法同那些京城亦或者是皇宫里的皇子公子们相比,但我还是想将我的心意告知于你。” 许明舒惊愕地抬起头,又听见他道, “再给我一点时间,两三年就好。我虽一无所有但胜在年轻有的是力气打拼,只要两三年,我会带着战功去向侯爷提亲。” 他将自己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一口气都说了出来,面前的姑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邓砚尘朝她伸手,珍重地握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你方才问我,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同你坦白。明舒,我没办法看着宫里乃至京城的皇子贵族打你的主意,即便他们其中有人也是真心爱慕于你。” “我会嫉妒,会心急。”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所以,就算你对今日之事还需慎重考虑,我也要告知于你。” 许明舒听着他的话,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鼻间更是酸涩起来。 她点点脚,纤细白嫩的手指拂过邓砚尘的眉眼,轻声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你?” 邓砚尘的目光同她对视,许明舒清晰地看见,他眼睫微微颤了颤。 许明舒望着他,眼中是积攒了两世的柔情。 “你说你一早就心悦于我,早到什么时候?” 邓砚尘没有任何犹豫,“我第一次来侯府时。” 那一年,他初次来到靖安侯府,第一眼看到那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时,便猜想到她是靖安侯唯一的女儿。 一开始,她霸道的朝他要岁敬,邓砚尘因着她父亲的身份,同意了她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过是哄一个小姑娘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当他转身准备要离开时,她叫住了他,迫切地嘱咐他明年记得一定要来。 邓砚尘在小姑娘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似有似无的期盼,他心里顿时生起一阵柔软。 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里,好像还有一个人牵挂着他,期待着他每年一次的到来。 被人挂念,无论是到什么时候,都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 靖安侯与其夫人待他不薄,知晓他住在将军府同沈夫人之间气氛尴尬,每每回京总是替他找好借口叫他留在府中,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不说,更是破格提拔了他做侯爷身边的亲卫。 因此他不得不更为勤勉,以便更快追上其他亲卫的脚步,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好侯爷吩咐的每一件事,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将士,上阵杀敌。 几年下来,他住在靖安侯府的日子越来越长,同许明舒见面的机会也越发的多起来。 看着她从无忧无虑的娇气小霸王,成长成为一个稳重心思细腻,为家族事事考虑的大姑娘。 他欣喜同时也为他的姑娘脱胎换骨而感到心疼。 正因为如此,他便越想纵容这个姑娘的张扬与娇气。 他希望看见的是更多的时候,许明舒毫不掩饰开怀畅意的笑。 “那么早啊......” 许明舒说这话时嘴角是微笑着的,可眼泪却大颗大颗地从脸颊滑落,浸湿了邓砚尘单薄的衣衫。 炙热柔软的唇印在邓砚尘额头上,她张开双臂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多日来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 她将脸埋进邓砚尘怀里,哭着抱怨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啊,你知道我看见成佳欺负你,看见你在慧济寺求得平安符,还以为你心里有了其他的姑娘,你知道我心里又多难过吗!” “邓砚尘啊,你真是个自私鬼,薄情郎!” 邓砚尘一手抚摸着她的后脑,一手回抱住他,无奈地笑了笑,哄孩子似的哄她:“好了,我的确是个自私鬼,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第44章 那天夜里, 许明舒拥着被子又哭又笑了一整夜,闹得沁竹差点以为她着了魔障。 她只是太高兴罢了,她喜欢的人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心悦于她, 活了两辈子都没有哪一次如此时开怀过。 互相表明心中所想后, 她同邓砚尘一起追忆了许多从前被她记着,亦或者是被忽略被遗忘在时间里的事。 她的手被邓砚尘温柔地握着, 抚摸间还能感觉的到他掌心里的薄茧。 一想到他常年奔波于边境, 还时时记挂着远在京城的她,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 每逢年关想着准备什么礼物能讨她欢心。许明舒心疼之余,内心不由得被温暖占据的满满当当。 她一边恨自己没能早点发现邓砚尘的心意,平白错过了一辈子。 一边又暗自庆幸她还能有同邓砚尘重新开始的这一世, 老天待她, 终究是不算太苛刻。 次日, 许明舒睡到了日上三竿,盯着两个肿成核桃的眼睛起了床。 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武场和邓砚尘的房间乱窜,却一直没有寻到他的身影。 不知怎么地,许明舒不由得慌了起来。 太美好的事总是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许明舒总怕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等到梦醒了一切恢复以往。 她漫无目的地在侯府里晃着, 不知过了多久, 在马场前看见了那抹熟悉地身影。 邓砚尘今日穿着徐夫人送他的灰色外袍, 头顶扎着一根深蓝色的发带,长身而立, 正站在那里专心地给苍梧梳理毛发。 许明舒一点点朝他靠近, 他耳目过人,尚未等她走几步便朝她转过身。 四目相对时,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许明舒面色不对,明显地愣了一下。 “醒了?” 许明舒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要用晚膳时才能看见你了呢。” ...... 见许明舒没有说话,他歪头问道:“眼睛怎么了,瞧着精神也不太好。” 许明舒不想同他说那么多,只摆摆手道:“有蚊虫飞进屋子里,没怎么睡好。” “晚上,我叫人帮忙送些熏香到你房里。” 他放下手中的刷子,解开拴马的缰绳,将苍梧牵了出来走到她面前。 “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去外面骑马。” 许明舒抬眼看他,目光一点点流露出欣喜,“那我去换个衣服,顺便叫上裴誉!” 邓砚尘面色一凝,“叫裴誉?” “叫他做什么?” 许明舒摸了摸苍梧的毛发,道:“哦,你和盛怀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爹说我若是外出要他跟在身边。” 邓砚尘皱了皱眉,小声道:“盛怀已回来了。” 许明舒满脑子都是出去玩,心不在焉道:“盛怀他昨日吃坏了肚子,这会儿正在房间休养呢,来不了了。” 说着她快速的撸了几把苍梧,道:“你等等我啊,我换好衣服很快就回来!” 入了秋,天气一点点冷下来。 许明舒换了身轻装,还不忘给自己多带了一件氅衣,随着邓砚尘一起去郊外骑马。 裴誉倚在离他们不远的树旁,背对着他们闭目养神。 邓砚尘时不时地往后面看一眼,若有所思。 许明舒见他半晌不说话,开口道:“在想什么?” 邓砚尘幽幽开口道:“我在想,你为何那么信任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许明舒回头看了一眼裴誉,道:“其实主要是因为他也算师出名门,他师父钟老将军刀术精湛,也曾经教导过我父亲一段时间。”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又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徒弟而已。” “而且,”邓砚尘抬眼看她,“我总觉得你对他的了解好像太多了。” 经她的描述,许明舒不过是在裴誉筹钱给师父办葬礼时偶然遇见。 她不是一个愿意抛头露面,结交朋友的人。 这一点,邓砚尘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自然是清楚的。 尤其是许明舒这两年内心性变了许多,不再像幼时爱说爱笑。 “我留着他自然是有用的。” 一个能刺的她与她家人遍体鳞伤的刀,若不提前收之为她所用,就只能尽早将他毁掉。 更何况,裴誉这半年的表现暂时看不出任何问题,在听她说起能跟随许侯爷时,眼神里也是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结合着前世她同裴誉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许明舒猜想,前世很可能是裴誉宝刀蒙尘多年,一身才华武艺无处施展,恰巧被萧珩这为伯乐发现,这才叫裴誉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做事。 既然许多事情到了这一世都被许明舒一点点化解,她想,今后面对萧珩时也是一样。 她要裴誉这把从前听命于萧珩的刀,成为今生刺向他的利刃。 邓砚尘见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色凝重许久不说话,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回神了。” 许明舒端坐在马背上,低头看他:“你说什么?” 邓砚尘叹了口气,“怎么我一提起这件事,你就总是魂不守舍的。” 许明舒刚想开口解释,转瞬间却从邓砚尘的话中品出了几分酸涩。 她低下头,凑近邓砚尘耳边,轻声道:“小邓子,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闻言,邓砚尘抬眼看她,目光明亮干净,没有丝毫躲闪。 片刻后,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许明舒身后拥着她。 耳边传来少年人炙热的呼吸,许明舒不由得微微躲闪。 可她刚一动,腰腹间环着的手便收紧了几分。 随即,听见身后的人开口。 “明舒,我昨日的话兴许没说明白。” “在对待你的事情上,我很没有安全感。” 许明舒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侧首问他,“为何?” “京城上下,打你主意的人家数不胜数。”邓砚尘顿了顿,又道:“我其实很怕没能到我提亲的那一天,一道圣旨下来将你赐婚给了别人。” 许明舒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了几下,随即试探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邓砚尘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我也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中所有人都在阻挡我们在一起,而你最后也嫁给了别人。” 闻言,许明舒瞳孔放大。 周身也是止不住的颤抖,“除此之外,你还梦见什么了?” 邓砚尘看着她突然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以为她被风吹冷了,忙将氅衣替她在胸前紧了紧。 “也没什么,就是这个事梦见了两次,我想可能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吧。” 邓砚尘笑了笑,“毕竟,若是等到你及笄时,我还是一事无成,即便向侯爷提亲,想来身边人也是不愿看着你今后的日子要跟着我这样人度过的。” “你不要这样想,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也不会同意的呀...”许明舒刚想开口安慰,便被邓砚尘打断。 “所以,明舒。”他看向她,目光灼灼满是坚定。 “我日后一定会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叫你风风光光的嫁给我,做全京城最幸福的姑娘,也叫侯爷和夫人能够放心。” 许明舒心中满是暖意, 两辈子,邓砚尘对她做出的承诺桩桩件件无一不得到实现。 即便他不说,许明舒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她愿意相信他,也愿意陪伴他一路成长。 他们今后,还有大把的时间相互扶持着共度余生。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靠着树假寐的裴誉迅速起身,手按在刀柄之上。 邓砚尘敏锐的听到声音,翻身下马朝来人的放向看过去。 一道身影逐渐逼近,邓砚尘认得他,是将军府沈夫人身边的人。 那人策马而来,在看见邓砚尘时迅速勒马翻身下来,道, “邓公子,将军府出事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 许明舒同邓砚尘一路飞奔赶到将军府时,见沈凛穿着一身红色轻装提着剑被府中丫鬟小厮围在中间。 “夫人!” “夫人!您不能去啊!” 许明舒看着面前的这般打扮的沈凛愣了愣,从前她腿没受伤之前时常穿着这样一身衣服骑马驰骋。 沈凛眉眼间生得英气,这身红色的轻装十分衬她,许明舒一惊许多年没有见沈凛这副打扮。 邓砚尘冲上前,忙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丫鬟见他回来哭泣道:“咱们将军带兵抵达北境,遭遇了蛮人设下的埋伏,夫人得知消息就急着想亲自带兵过去救出将军。” 邓砚尘心中一惊,他稳住心神问道:“这件事已经发生多久了?” 丫鬟道:“奴婢也不知道,平常每个月月初都有将军的家书送回府上,近来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前线一丁点消息都没传回来,夫人觉得有些反常,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也是今日才得知此事。” 北境,蛮人,陷阱。 许明舒从他们的交谈中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的字眼,她惊恐地站在原地,手指止不住的颤抖。 上一世黎将军也是在追击蛮人时不幸落入陷阱,兵马折损过半,还是邓砚尘顶着压力前往增援,费劲千辛万苦方才将重伤在身,陷入昏迷的黎将军救了出来。 只是,许明舒没想到前世发生的事情,到了这一世会提前这么久再次发生,叫人猝不及防。 她拍了拍身边的裴誉,小声道:“你回去府上将今日之事告知我爹爹一声。” 僵持中,沈凛握着剑越过身边众人,喝道:“叫人备马,整顿兵马随我去北境。” 邓砚尘闪身拦住他面前,沉声道:“沈夫人,您不能去。” 沈凛毫不犹豫地大力推开他,“滚开!” 邓砚尘锲而不舍再次拦住她,不断地后退着安抚道:“沈夫人,你冷静一下,你冷静一下您不能这样就过去。” 沈凛冷静不了,此时此刻周遭的一切声音她根本没办法听进去。 她头脑中只有一件事,她要带黎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能在像她父兄一样,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尸骨无存,只留下个衣冠冢供后世之人怀念。 念头一经产生,沈凛心中的恐惧催促着她一刻都不能多等了。 她企图再次越过邓砚尘迈出府门,然而这一次,面前的这个一向在她面前恭顺的少年牢牢地挡在她门前,不给她离开的机会。 不过几年的时间而已,那个当年被黎带回来的,又瘦又小的男孩如今已经高出她大半个头,张开双臂时,她几番挣扎竟没办法成功越过他。 沈凛抬眼,锐利的目光死死地望着他,“再怎么说,你也是将军府的养子,黎他对你有养育之恩,如今他出了事你百般阻拦,究竟意欲何为?” 邓砚尘叹了口气,沈凛这个人虽是无心之举但说出的话总是叫人觉得尖锐刺耳,他见怪不怪。 只安抚道:“沈夫人,黎叔叔出了事我心里也很是担心,可正因为他现在情况未知我才不能叫您这般草率的奔赴前线,若是您再出了什么事,我没办法同爹娘,同黎叔叔交代。” “我的事不用你管!也无须你同谁交代!” 沈凛拔剑出鞘,径直地对准了邓砚尘,道:“我再说最后一次,给我让开。” 见状,许明舒跑上前张开双臂挡在邓砚尘身前。 “沈姑姑,别,你冷静一点!” 沈凛怒喝道:“你叫我怎么冷静!” “小舒,”沈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道:“你若是还当我是你姑姑,就带着这个小子走远点!” “阿凛!” 尚未等许明舒开口,身后传来一声威严的喝止。 许侯爷大步迈进府门,眼神扫过面前乱成一团的众人后,笔直地盯着沈凛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闹!” “我胡闹,”沈凛咬着牙颤抖道:“我救我的丈夫怎么就成了胡闹了?” 许侯爷上前几步,站到她面前语重心长道。 “阿凛,你从前也是担任过主将的,用兵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许侯爷看向她周身的打扮,还有右腿防止磕碰刻意绑着的厚重护袋。在嘴边的话打了个转,还是忍了回去不想触及她的伤心事。 只道:“阿凛,黎担任一方将领并非三两天的时间,他有应对风险保全自己的能力,你这般冲动行事就算赶过去了若是落入敌人陷阱,岂非给他再添负担?” 沈凛听了他的话,一连冷笑了好几声,手中的剑脱手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无力地蹲下身,双手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头,道:“那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难道要我一个人就坐在府中等吗,就留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吗?” 她越说越崩溃,颤抖道:“当年父亲,兄长同蛮人那一站,你们也是叫我等,等不到了侯爷!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等到啊!” “侯爷你上交了兵权,小杜在沿海一带没办法傅赶过去支援。就算请示朝廷,等内阁商议出策略皇帝做决定,文书到达兵部手里至少也要三日,你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啊!” 许侯爷看着蹲在自己身前满是泪水的沈凛,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安慰于她。 黎的事情只是沈凛派人打探回来的消息,没有确凿的书信证实黎的确是在北境落入蛮人围困。 皇帝疑心深重,即便他此时进宫面见圣上,请求暂领兵符前去支援,空口无凭的皇帝必然不会同意。 僵持中,一个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 “我去吧。” 邓砚尘低着眼睫,幽幽开口道:“我去吧。” “我在玄甲军中没有军职,此番带着沈国公留给沈夫人的亲兵前往支援,陛下会看在国公府以及沈夫人救夫心切的情面上,不会计较,更不会因此连累侯爷。” 第45章 入秋后, 苏州的雨接连下个不停。 一晃离京数月,萧珩调查的案子再次陷入僵局。 他手中虽已经掌握了新线索可以证明,吴知县并非如当地县衙说的那般遭山匪打劫, 在挣扎中失去性命, 更是有着遂城县官员同当地山匪勾结的证据。 然而尚未等到他同崔御史将嫌疑人关押审问,经衙役禀报, 遂城县的宋主簿于前一晚吊死在卧房里, 并在桌上留下了认罪书。 信上将宋主簿谋杀吴知县一事交代详细,起因是宋主簿在遂城县担任了近十几年的主簿, 多年来事无巨细的打理着遂城县的大小事宜,虽未有知县之名,承担了知县之劳。 兢兢业业在此操劳了半生, 却一直没有高升的机会。 对这个刚刚考中进士不久, 就被派遣至遂城县担任新知县的吴知县心怀妒忌, 起了妄念,私下勾结山匪取他性命,伪装成因打劫同山匪厮打而死的假象。 而萧珩在山中缴获的那几箱子带着官印的银子,便成了证明宋主簿谋杀吴知县的罪证。 萧珩握着宋主簿的认罪书, 请人再三查验, 确实是他本人字迹无误。 当天夜里, 苏州知府荀柏现身于遂城县县衙。 荀柏拜见过萧珩和崔御史后, 当着众人的面请仵作验尸。 经仵作检验, 人的确是死于窒息,脖颈处勒痕明显且身上并无外伤。 荀知府将从宋主簿家中搜罗出来的一应罪证摆放在庭院内, 供人检验。 证据确凿, 做实了宋主簿勾结山匪谋害新知县性命的罪名。 想来是因为朝中皇子同都察院御史前来遂城县查案,宋主簿担心自己做出的事情败露, 惊恐受到责罚,赶在尚未审讯之前悬梁自尽。 荀知府当即将此事结案,拟好文书呈给崔御史,同萧珩和崔御史御史说了许多奉承感激的话。 言语间企图催促着他们带着文书返京的意思愈发明显。 无奈,萧珩只好以想在苏州游玩一段时间为借口,方才得以继续留下来。 一连几日,随行的亲卫回禀,萧珩与崔御史所居住的宅院附近在暗处多了许多眼线。 萧珩低着眼睫看书,没有在意。 似乎就像他所说的那般,留下的这段时间每日游山玩水,去往各个风景别致的地方赏秋。 十几日下来,身边的眼线逐渐减少。 萧珩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换上一身玄衣直奔寒山寺。 他阿娘程贵人曾经便是苏州的歌妓,此番他托人偷偷从宫里带出她的骨灰一路小心护送至这里,就是想寻个机会叫僧人替他阿娘做场法事。 寒山寺内,事先联系好的僧人引着他进入寺庙后院。 古朴的木门前,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女。 僧人同他对视了一眼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院中只他们二人,那女子望向他,眸光波动。 随即提着裙摆跑到他面前,眼中含泪跪在地上道:“表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萧珩低眼看他,面色肃然。 那女子声泪俱下,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这些年的不容易,萧珩的视线停留在她裸露的脖颈上。 寻常姑娘家很少会将领口开的如此低,离得甚远尚能闻得到她身上廉价的脂粉味。 虽是已入深秋,她却穿得十分单薄,一脸的娇羞媚态也与这身白衣并不相配。 不知怎么,萧珩头脑中又闪过那个常常在梦里出现的女子身影。 也是一袭月牙白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衬托的气质如月亮般皎洁出尘。 不需有什么动作,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就像是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身段纤细,发间也带着淡淡的清香。 萧珩眉头不自觉的微微蹙起,后退了半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那女子一双带着湿漉漉水汽的眼睛望向他,“表哥,如今有程家血脉的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我一介女流孤身留在这里每日都担惊受怕。” 她膝行了几步,抓住萧珩的衣角哀求道:“表哥,你带我走吧。” 萧珩眉头更紧,下九流出身的人一上来就同他攀亲提起血脉关系来,萧珩心中的反感更盛。 若非看在她同他阿娘程贵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今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插手她的事。 良久后,萧珩转过身沉声道:“日后你就留在我宫里,做个婢女” 那女子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婢女?” 萧珩斜眼看她,凌厉的眼神似乎是再质问她还有什么疑问。 女子被他的眼神吓得低下了头,手指死死地揪着衣角看起来委屈极了。 当天夜里,萧珩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位女子站在流光溢彩的宫殿内翩翩起舞,月光倾洒在她身上,衬得她影子又薄又好看。 一舞毕,那姑娘欢快地朝他走来,歪着头眼中带着期许地问道:“珩哥哥,我跳的好看吗?” 他心想,好看,不会有人比她更好看了。 可梦境中,萧珩听见自己近乎冷漠地开口:“还好。” 那姑娘眼神中闪过一阵失望之色,随即像是给自己打气般地说道:“这曲子我今天第一次学呢,以后多跳几次应该会更好。” 见他不说话,那姑娘抬起头略带羞涩地看着他,“抱歉啊,珩哥哥。” “本来想着今天是你的生辰想学这个舞跳给你看的,”她咬了咬唇,委屈道:“但是,我好像搞砸了。” 梦境中的自己淡淡地开口道:“我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今后不必费心准备了。” 那姑娘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中带着淡淡地水汽。 恍惚间,萧珩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一般,连着五脏六腑都难受的厉害。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将那个姑娘拥在怀里,双手抚摸着她的脊背安抚着,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她盈盈一握的腰身上的温度,透过单薄的纱裙源源不断地传到他手上。 顷刻间,萧珩只觉得身上逐渐升起一阵燥热,目光也不再清明。 他握着她腰间的手不断收紧,盯着那张嫣红的一张一合的嘴唇再也忍不住欲低头下去。 怀里的人消失不见了。 他急切地围着宫里寻找着,却四处都看不见她的身影。 恍然间,萧珩突然发现自己仿佛记不得她的长相。 只记得她爱穿一身月牙白色的衣裙,身姿纤细气质出尘。 记得她唤他珩哥哥,曾陪伴他在宫里度过许多个难捱的日子。 记得她看见他时满心欢喜语气,也记得她对自己伤心绝望之时,说出同他决绝的话语。 大梦惊醒,萧珩仰面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窗外细雨连绵,关着窗的房间内密不透气。 身上的那股燥热尚未褪去,他明显的能感觉得到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 时至今日,萧珩近乎可以确信,他梦境里这个多次出现的姑娘一定是存在过的。 兴许是他提前梦到了未来发生的事,亦或者是他的记忆出现了某些残缺。 可这个人一定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世上, 只不过是他惹他生气了,她才躲着他不愿意见他。 他要找到她。 ...... 邓砚尘自那日带兵离开已经有十几日,北境那边还是半点消息未能传过来。 徐夫人生怕沈凛在家中出了什么事,又因小儿子尚且不能断了母乳喂养,便叫许侯爷将沈凛接进府中照看。 一连几日,沈凛都坐在榻上神情呆滞地朝窗外望着。 靖安侯府上空,每隔一个时辰就能看到自北向南飞过的大雁。 许明舒每每到了晌午也守在沈凛窗前,盯着成群结队的大雁看。 时至今日,有了相同的经历,她方才能明白沈凛这些年性情大变背后的隐情。 一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足以看尽春去秋来万物更替变化。 一年的时间又太短了,短到同心爱之人尚未来得及讲完这一年有趣的见闻,这一年相思之苦,就要再次目送他离开。 等待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她只等了邓砚尘十几日, 不敢想象这些年沈凛一个人在家,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 前世黎受到敌人埋伏在这一世提前发生,想来玄甲军同蛮人的那一战差不多就在这两年之内了。 只要她与她家人,还有邓砚尘能顺利安稳度过这段时日,前世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再重蹈覆辙,她们才能真正过上平静安逸的生活。 府门外,马蹄声骤起。 盛怀骑着马至门前,快速朝府里跑来呼喊道:“侯爷,邓公子他们带着黎将军回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再次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 几个将士们翻身下马,将简易的马车上那个浑身被鲜血浸染的人小心翼翼地抬下来,朝靖安侯府内走进来。 闻声,侯府内所有人都急着赶出来。 沈凛目光更是顷刻间恢复清明,不顾腿伤大步冲到院前。 在看清担架上躺着的那个人的模样时,她近乎站也站不住,面上一片惨白,若不是身边有徐夫人和丫鬟搀扶着,兴许已经瘫坐在地上无法起身。 人群中唯有许侯爷理智尚存,他指挥着众人将黎安置在卧房内,叫盛怀拿上他的腰牌去宫里请最好的太医过来。 得他指点,府中丫鬟小厮有序地动作起来。 起炉灶,烧热水、准备止血的药材。 沈凛被徐夫人搀扶着走进了黎在的房间,将军府跟来的丫鬟在看清他们将军周身是血,气若游丝时,胆子小的就已经忍不住担心地哭泣起来。 一片混乱的场面中,许明舒透过长长的石板路,同缓慢下马走至府门前的邓砚尘对视。 他看起来累极了,脸上身上灰尘和血迹交杂着,脸颊边淡青色的胡茬若隐若现。 那双眼睛,却是明亮依旧。 他扯了扯嘴角,在她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他时,回了她一个疲惫的笑。 第46章 靖安侯府内, 太医丫鬟在院中进进出出,一盆盆冒着热气的血水被端出来,看得人胆战心惊。 黎右胸前的肋骨断了好几根, 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得凹了下去。 肩上, 手臂上被尖锐的武器刺进去,深可见骨。 伤口流淌出的血水粘粘在衣服上, 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 太医企图将他的盔甲和衣服脱下来时,刚一动作, 周身的伤口便开始向外渗血。 无奈,几位太医只好拿着剪刀一点点将他衣服剪成碎片,方才能缓慢地清理伤口。 整个院子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众人守在外面吊着心, 气氛凝固着谁也不敢大声讲话。 良久后, 一位太医掀开帘子从里面走出来,面色凝重。 徐夫人打量着四周,率先开口道:“孙太医,情况如何了?” 太医拎着手里的药方子, 躬身轻声道:“将军这胸前肋骨断裂......” 徐夫人听了这一句, 心不断往下沉。 “肩上...双臂双腿上...没个两三年难以恢复如初啊。” 沈凛神色冷峻, 惹得身边服侍的众人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人已经回来了, 她悬着多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一些。 当下她早已经恢复冷静, 开始就着黎的伤势分析战况。 他不是初入战场的毛头小子,不会草率情敌不知前方情况贸然出击。 且他作战经验丰富, 骁勇善战只要兵器在手绝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许侯爷拿着黎将军脱下的盔甲站在门前仔细打量着, 盔甲中间被重物砸得凹陷,双肩双臂布满了大小相同的圆洞, 不是寻常兵器能留下的痕迹。 护送黎回来的将士们不眠不休奔跑了两天两夜,线下已经去值房休息。 许侯爷左右打量着,想寻找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人询问一下详情。 转身时,见自己女儿身后露出半条黑色的披风。 他走上前,正欲开口询问,许明舒抬手至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邓砚尘坐在石阶上,头靠着廊下的柱子疲惫地睡着了。 许侯爷蹲下身,动作小心地掀开邓砚尘身上的披风,在他背后的盔甲上看到了相同的圆洞。 他顿时心中一惊,将整条披风拨开后,见邓砚尘左肩上的盔甲被压弯,边角锋利的铁皮将裸露在外的衣领处的脖颈磨得鲜血淋漓。 许明舒站在一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邓砚尘带着黎回来后,所有人都忙着照顾重伤在身的黎,一时间顾不上其他。 且邓砚尘看起来安然无恙,同许明舒说了几句话后只是双眼越发沉重,靠着柱子睡着了。 许明舒以为他是太累了,又挂念着黎将军的伤势不愿同一众将士们回去休息。 哪成想隐藏在黑色披风下面的他,竟也遍体鳞伤。 许侯爷此时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拍了拍邓砚尘的脸,语气中竟是难得的惊慌。 “孩子!孩子醒醒!” 许明舒蹲下身双手在邓砚尘胸前搜寻着,想要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口。 果不其然,腰间,腿上几处的布料都变得僵硬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她心里一直清楚邓砚尘会带着黎顺利返京。 正是因为对未来之事了如指掌,方才行事轻率。 明明这一世不止一次告诫邓砚尘不要轻敌的人是她,如今犯了这样大的错误的人居然还是她。 许明舒慌了神,声音颤抖着呼喊道:“邓砚尘,醒醒!” 邓砚尘在一片喧哗中缓缓睁开眼,看了看许明舒,又看向许侯爷轻声道:“侯爷。” 许侯爷伸手扶着他,“好孩子,苦了你了。” “侯爷,”邓砚尘坚定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闪烁,气若游丝道:“我的枪...断了......” 闻言,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古往今来,武器都被看待的如同习武之人性命一般重要。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这个道理换成其他兵器也是一样。 他们这些人都是看着邓砚尘长大,对他更是知根知底。 邓砚尘在习武上有很高的天分,且为人勤勉年纪轻轻便舞的一手好枪。 就连许侯爷也曾感叹,兴许再有个三五年,邓砚尘便可以远远超越他,独当一面。 正应如此,他们才放心大胆的让他前去接应黎。 可现如今,黎重伤在身昏迷不醒。 邓砚尘遍体鳞伤,断了跟随他多年的长枪。 无须再过多言语,可见这一仗打得惨烈,蛮人凶狠兴许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他们发明了一种周身是刺的铁锤,中间用铁链相连。放置在地上可以将战马绊倒,待人从马上摔下来时再用铁锤砸向面门。” 邓砚尘的枪在多次抵挡朝他头部砸来的铁锤时,枪身逐渐弯曲,直至断裂。 他艰难地喘息着,回忆起此去北境见到的场景。 黎带去的玄甲军遭蛮人围困,但蛮人部落的新首领乌木赫却下了命令,不取他性命。 他们在等,等玄甲军真正的主将靖安侯许昱朗前来支援。 延绵数代人之间的仇恨纠葛,叫乌木赫自幼将靖安侯和他所带的玄甲军视为毕生劲敌。 终其一生,乌木赫都在醉心于研究对付玄甲军的办法。 在战场上,最了解你的人并不一定是身边同生共死的战友,而是对你恨之入骨的敌人。 显然,如今的乌木赫已经在多年来的摸爬滚打中寻到章法。 玄甲军之所以被称为玄甲军,是因为他们常年穿着厚重的黑色铠甲。 这种铠甲是精铁打造,份量极重。 时常穿在身上对人的身体也有一定的损害,所以每每打完了仗,许侯爷都会安排另一批未上战场的将士们轮值,以便下了战场的人卸甲好生休息一番。 玄甲厚重,寻常兵器难以戳破去伤及要害。 再加上多年来有素的训练,玄甲军才有了今日战无不胜的名声。 而乌木赫此番,用得并非寻常兵器。 周身带刺的铁锤虽用起来蠢笨,但却能达到一击毙命的效果。 蛮人天生比中原人身量高,力气大。 乌木赫利用了这一点自行改造兵器,将双锤中间链接锁链,当玄甲军将士们身穿黑甲落入他们的层层包围中时,铁锤从各个风向挥舞过来,径直砸在将士们的头上。 邓砚尘赶到现场时,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玄甲军将士的尸身。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被重器砸伤脑袋死状凄惨,面目全非。 “侯爷,抱歉我救不回其余的兄弟们。” 许侯爷听着他的讲述,脊背生起一阵寒意。 此战之凶险,即便是他带兵前去战场也未必能将其余被围困的玄甲军救出。 这是一场精心为他制作的陷阱,却让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替他承担了这一遭。 许侯爷眼中流露着动容,良久后他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道:“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听我的,先回去好好休息养伤,什么都不要想了,你黎叔叔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 说完,许侯爷吩咐身边人将邓砚尘送回房间内休息。 许明舒同父亲母亲还有沈凛行礼,带着盛怀一路随邓砚尘过去。 邓砚尘被送进房间的床榻上后,盛怀带着人小心翼翼地帮他将身上已经变形的盔甲脱了下来。 卸了甲的邓砚尘身着里衣躺在那里,身形单薄的就像是一张随时都会破碎的纸。 许明舒看着他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默默地拿着药箱一言不发地坐到他身边,仔细地替他擦拭着脸上,脖颈处的血水。 期间,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盛怀察言观色,贴心地开口道:“姑娘,我去请太医过来。” 说着推搡着其他人一同离开。 房间里的人走光后,邓砚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许明舒脸上,然而面前的姑娘冷着脸专心地为他擦拭伤口,一点眼神都未分给他。 良久后,邓砚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明舒。” 许明舒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许明舒依旧没看他,闷声道:“是。” “抱歉,我回来的晚了。” 听见他的话,许明舒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谁气你这个了?” “那你......” 许明舒打断道:“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邓砚尘愣了下,随即又笑了:“一点小伤,没什么事。” “那你也应当同我说才是!再者说,流了那么多血哪里是小伤!” 许明舒越说越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天知道她方才看见邓砚尘披风下满是暗红色的血迹时,心里有多着急。 她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再次看到邓砚尘涉身险境。 “为什么不说啊,就算是你觉得怕别人担心给别人添麻烦,那我在你心里也算别人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呢邓砚尘?” 邓砚尘看着面前委屈的姑娘,心中一软。 他费力的抬起手摸了摸许明舒的脸,轻声安抚道:“我的错,不会有下次了。” 她咬着牙,生气地朝他道:“你今后若是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也不来看你了。” 许明舒眼前一阵水汽,低着头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半晌后,她听见邓砚尘唤她。 “许大人。” 许明舒抬眼,见他目光还在半分不错地盯着自己。 “我的袍子破了。” ? 许明舒一愣,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徐夫人送给我的新袍子被划破了。”邓砚尘又道。 许明舒不以为意,“等你养好了伤我叫人过来给你做新的。” “新衣服啊...”邓砚尘看着她眼中笑意盈盈。 许明舒见他这幅伤疤没好就忘了疼的模样,有些恼火。 “你到底想说什么?” 邓砚尘笑了笑,缓缓开口道:“我是想说,我现在并无官职在身,也没有朝廷发放的俸禄。” 许明舒皱眉,“所以呢?” “所以...”邓砚尘伸手上前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干裂,带着薄茧的掌心里。 “所以在这之前,许大人不能不管我。” “今后养我,兴许要花费你好多钱。” “许大人记得记好帐,日后这些都是要在翻倍放在你的聘礼单子上的。” 第47章 玄甲军在这一年深秋遭受了多年未曾有过的重创。 黎抵达北境交战地当晚, 烽火台狼烟四起,有蛮人趁着夜色假扮成玄甲军将士的模样企图烧毁营地粮草。 在被守卫军及时发现及时制止后,黎安排一半玄甲军分营将士驻守军营看顾粮草武器, 另一半跟随他上阵杀敌。 经过了一整个秋季, 蛮人正是人强马壮物资充沛的时候。 黎陷入了一种困境,若是不将绝大部分主力调遣至交战地, 同蛮人大军交手显得十分吃力。 可若是驻守军营的将士们少了, 乌木赫带领的精锐部队就会从山的另一边翻跃过来,毁掉他们的粮草供应, 切断他们的后路。 他们同蛮人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对军需的安排。 蛮人首领为了越过边界,开疆扩土可以让所有事情为了打仗让路。 而玄甲军将士们却是要经历一层一层的上报,将文书呈拟于兵部, 再由兵部递交朝廷。 经内阁商议, 司礼监批红, 皇帝点头后户部方才能开始筹粮。 再经过一层一层的剥削,运输,损耗,待到送到前线将士们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 黎去年递给朝廷的文书, 户部以国库空虚为借口几经拖延, 长达九个月方才将这批粮草补齐。 如今在军营中, 粮草的重要性远高于一切。 这批粮草若是毁了, 待到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 待到依据流程审批结束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没办法去冒这个险。 而乌木赫就是在赌他这一点,自交手以来, 黎带领的部队三战三败, 每次都是死里逃生。 这个年轻的部落首领似乎能洞察黎的所有心思,他对玄甲军作战方式的熟悉达到了恐怖的地步, 甚是会根据每次交战时的对手是谁,而调整作战方式。 乌木赫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将手下将士们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黎打法稳重,顾全大局。 乌木赫激进,步步相逼,不给黎犹豫思考的机会。 他似乎一开始就做好了同玄甲军分营耗下去的准备,带着精锐部队将次次将黎逼入困境,拿捏好分寸的同时留给玄甲军一丝喘息的机会。 乌木赫在等,等他真正的对手出现。 那个笼罩在族人和父辈头顶多年的阴霾,从这一刻起他要加倍的讨回来。 两个月后,在他第三次将黎等人围入困境时,终于等到了玄甲军援军出现。 令他诧异地是,来的人并不是他期待已久的靖安侯,而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少年。 玄衣少年即便身上穿着厚重的甲身形也显得十分单薄,同他们身强体壮的族人相比像是个空有其表的竹竿。 乌木赫一开始并没有将这个模样看着还要比他小上许多岁的少年放在眼里,可几次交手他却从中发现了微妙之处。 那个外表看着清瘦单薄的少年不仅多次抗住了他沉重的铁锤,还声东击西,巧妙的破解了他布下的陷阱,将被层层围困的黎救了出去。 他自诩少年英才,因着有年岁小时便在展现了在战场上的过人天赋,一直被族人视为未来的希望。 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乌木赫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击垮玄甲军,带领自己的族人征战四方,开疆扩土。 他第一次担任主将带兵上战场,就击垮了玄甲军中三将之一的黎。 乌木赫在族人一声声的称赞中也不禁暗自窃喜,靖安侯手下的人也不过如此,成功比他预想的简直容易的太多了。 他自幼听着玄甲军的故事长大,玄甲军在他眼中就像是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可当乌木赫真正踏上战场同玄甲军交手时,发现这只军队存在的弊端太多了。 无论是自身的,还是外在的环境因素。 每一件深究起来都足以成为他翻越这座高山的关键点。 多日来积攒的信心在遇见那个玄衣少年时被打碎,那少年武艺高强,论起枪法来丝毫不逊于靖安侯。 这世间最让人感到恐惧的不是英雄不老,而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部落衰败了近百年,方才出现了乌木赫这样的天才。 玄甲军中新一任靖安侯正值壮年,年轻一代的小辈竟也能达到如此之高度,不禁让乌木赫感到一阵恐惧。 那晚,他独自一人返回交战地,在那片满是狼藉的草地里,捡到了半截断裂的长枪。 原本光滑的枪身被铁锤打击的弯曲变形,在末端的位置,乌木赫摸到了刻字。 借着月光,他将枪身放在手心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识得的中原字并不多,恰好为首的那个字他认得。 是个姓邓的少年。 晚风带着寒意吹遍整个草原,那天夜里,乌木赫从怀中掏出尚有余温的酒,看着周遭被破坏的陷阱独自坐到了天明。 ...... 邓砚尘受的伤比许明舒预想的要严重的更多,除却一些流血的伤口外,后心,手臂被铁锤重击的地方留下了大片大片淤青。 同许明舒说了没几句话,还没等到太医过来他便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 太医在给他换药包扎时,掀开里衣周身青青紫紫竟找不到一片好地方。 徐夫人见此当即别过头去心疼地不忍再看。沈凛看着床上薄薄一条的人,面色肃然,手指隐在衣袖下死死地捏住了裙摆。 她对敌寇的痛恨已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先是她父兄,如今是她的丈夫和孩子。 新仇叠旧恨,通通在她心里生了根。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被抹去,反而生长得愈发肆意。 此行不过十几日,邓砚尘瘦了很多。 平躺在床榻上盖着被子,一眼望过去竟觉得锦被里像是空空荡荡。 他应当是累极了,多日以来吊着的精神一经放松,整个人全身上下被疲惫占据。 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怎么也叫不醒。 期间,许明舒偷从库房里拿了几根她父亲收藏的千年老参煮汤,每日清晨过来邓砚尘房里,一口一口的顺着他嘴角喂了下去。 邓砚尘睡着的样子很是安静,面色略显苍白,呼吸平缓。 有那么几个瞬间许明舒仿佛觉得邓砚尘好像要这么长睡不醒了。 她用帕子轻柔的擦了擦邓砚尘嘴角流下来的汤水,让他倚靠在自己怀里,看着桌上的汤碗突然笑了。 邓砚尘回来那日同她说,花在他身上的每一分钱,日后都要翻倍放在她聘礼单子上的。 她偷拿父亲的那几根野山参,个个价值千金,许明舒揽着邓砚尘的肩,自言自语道, “小邓子,你要是再不醒,恐怕将来就要卖身还债了。” 第48章 补5.13 黎被邓砚尘送回京城已有半月之久,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从最开始的有进气没出气一点点变得顺畅微弱。 他身上胸前,背后, 双臂双腿许多地方夹着钢板, 绑带上还带着殷红的血迹。 嘴唇惨白毫无血色,整个人躺在那里像是被拼凑起来, 随时会碎了的琉璃。 太医每日定时定点地来府里给黎换药, 从战场上穿回来的外袍被剪得破碎不堪,太医小心翼翼地取下黏在心口的最后一片衣料随手递给一旁的沈凛手中。 沈凛坐在一旁一直没敢出声, 待到太医一点点将钢板拆除后,她方才犹豫地开口问道:“孙太医,他已经昏睡了半个月了, 会不会......” “夫人莫急, ”孙太医安抚道:“将军身受重伤且这段时间以来在战场上吊着精神, 已经是疲乏至极,恢复自然是要慢上一些。” 孙太医将手中的药方子和往常一样递给沈凛身边的丫鬟,嘱咐道:“这几日黎将军的伤已经恢复的很好,药还得继续再喝上几副。伤筋动骨一百天, 黎将军胸前肋骨断得严重, 还需用钢板固定再静养一段时间。” 沈凛点点头, 吩咐身边人奉茶, 煎药。 孙太医净了手, 开始为黎重新固定身上的钢板。 冷硬厚重的板子压在身上,将人挤得像是正在遭受极刑, 昏迷中的黎也如有所感眉头皱了起来。 沈凛手攥紧了拳, 看着他痛苦的模样一阵心疼。 突然,手里像是有什么四四方方的东西透过单薄的衣料显现出来, 尖锐的边角刺中了沈凛掌心。 她回过神看着方才孙太医递给她的一片衣料,沿着那四角的尖锐摸索着,发现里面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沈凛用力将暗线撕扯开,从黎心口的衣服中取出一个被叠得十分整齐的信封。 那信封表面已经被鲜血浸染,皆是一片暗红。 沈凛拿着那封信的手顿了顿,黎放在心口珍藏着的信,不知怎么地她有些犹豫该不该轻易窥探他的心事。 她握着信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时,如同过了半生那般漫长。 几经犹豫,沈凛最终像是狠下心般快速地打开了那封信件。 刚入目的一行小字,却看得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封信,不是黎珍藏别人的,而是他写给她的。 “吾妻婉婉,见字如晤,展信舒颜。自京城一别,已有数月。吾久居战火,白日厮杀劳苦,夜里孤寂落寞,唯有吾妻过往所执家书相伴,聊以慰藉......” 你我夫妻许久没有互寄家书,有许多话想同你说,提笔却不知先从何处说起。 边境的格桑花开了,漫山遍野地盛放,你若见了必然欢喜。 在外的这段时间,白日忙碌,每每到了晚上格外思念远在京城的你。 即使你不说,我也能猜想到你在府里远比我过得孤寂。 从前你总是提起,下辈子要找一个爱你远胜于你爱的更多的如意郎君,可是阿凛,我从未告知于你,那年盛夏你身着红衣在草场上骑马时,肆意的模样早就已经牢牢地刻进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早在你认识我之前,心悦于你。 很抱歉,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这些年没能给到你家的温暖,给你安全感...... 沈凛握着信件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除了发觉这封信竟是黎写给自己的以外,她还意识到,上面的字迹其实同每个月寄回府中的家书一模一样。 一年十二月,月月不落。 这么多年原来他都是亲手为她写信,而她却一直误以为是亲卫代劳。 手里的拐杖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金属的震颤声引得屋内众人纷纷往她所在的位置看。 孙太医见她突然面色惨白,连忙道:“夫人,您没事吧。” 沈凛回过神,平复好情绪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孙太医替黎换好了药,收拾妥当后朝沈凛拱手到:“夫人,臣太医院那边还有事处理,先行一步,若是将军这边有变故可随时告知于臣。” 沈凛道了谢,叫身边丫鬟送孙太医离开。 房间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沈凛如同被抽走了脊骨一般,整个人险些从椅子上瘫下来,胸口激烈地起伏了几下,像是疼极了。 一只手颤抖着捂着心口,一只手死死地抵在嘴角,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哭泣的声音。 ...... 许侯爷前去探望跟随邓砚尘返京的一众将士们时,一只脚刚迈进院中,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邓砚尘右臂夹着钢板,用布带固定在脖颈上,他披着厚重的氅衣剩余的那只还能自如的手不断拍打着身边人的脊背。 听见脚步声,众人抬起头看见靖安侯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了。 俯身干呕的小齐正欲行礼打招呼,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脚下步子踉跄。 见状,许侯爷连忙制止,免去了行礼。 小齐撑在地上,吐了个彻彻底底。 他无力地顺着墙壁滑下来,坐在石阶上,整个人双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许侯爷目光环视院内众人,大家看起来同小齐如出一辙。 虽说下了战场已经许久了,当时忙着逃命竟也不觉得什么,神经得到放松后各种问题便都找了上来。 蛮人挥舞着的铁锤重重地砸在他们头上,虽是奋力抵挡,又有盔甲保护,可这一锤下去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砸蒙了,眼前一阵忽明忽暗。 邓砚尘走上前几步想扶起他,小齐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起不来。 他浑身发着抖,下了战场的后遗症就是被砸得头晕目眩,一阵阵的恶心干呕,吃什么吐什么。 几日下来,他们这群人虽是有命回来,但也都被折腾的不成样子。 小齐坐在石阶上半晌,意识方才逐渐清明些。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看向许侯爷道:“侯爷,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咱们兄弟们都带着重甲,一锤下去非死即伤啊。” 许侯爷看着周围兄弟们的模样,也能猜想得到那些未能或者回来的将士们是何惨状。 边境一些部落的人常年用刀箭捕猎为生,在刀术和骑射上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远超于中原人,且他们用的都是份量极重的鬼头刀。 为了应对这些人入侵中原,方才建立了玄甲军,冷锻重甲对刀箭有很强的防御作用。 数十年过去了,如今蛮人也研究出克制玄甲军的办法。 在铁锤面前,重甲不仅没办法起到保护将士的作用,反倒是会在两者相撞时对戴重甲之人造成更强的伤害。 许侯爷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北境现下如何?” 小齐摸了摸浑浑噩噩的脑袋,继续道:“我们走时,长青那边已经带兵赶过去支援了,就是...就是不知道长青兄弟能支撑几天。” 沿海一带倭寇猖獗,杜鸿飞分身乏术。北境蛮人又大肆进攻,现如今黎将军重伤昏迷不醒,许侯爷被夺了兵权没办法上阵杀敌。 前线只剩一个亲卫长青苦苦支撑着,任谁都觉得这又是个必败的一场仗。 许侯爷见邓砚尘一直低着头站在那不说话,便出声询问道:“砚尘,你如何看待此事。” 闻言,邓砚尘抬起头,目光坚定道:“我觉得,长青兄尚能拖住一段时日。” 小齐伸长了脖子,“为何?” 邓砚尘一字一句道:“黎叔叔带领的队伍以刀箭为主,近战时在铁锤的绝对力量面前,剑法便显得不堪一击。长青和我们一样,都是侯爷的亲卫,自小练习枪法,只要同蛮人保持一定距离,很难叫他们一击即中。” 听了他的话,小齐脑子转了转,分析出几分道理。 他们能死里逃生,并非是运气好,也并非是武艺多高强。 而是常年的练习熟能生巧,将敌人克制在枪身距离之外,叫他们无法近身。 许侯爷缓缓从身后取出从黎身上拿下来的,被砸得凹陷的半块甲,沉声道:“这也正是我要同你们说的。” “蛮人的首领摸索出了我们玄甲军当下存在的弊端,就如同当年我们钻研如何防御他们是同样的道理。” “铁锤天生对重甲有所克制,但它也并非是无法破解的武器。军中善用长枪的将士们大有人在,我们可以组建一只精锐部队,换上轻甲以速度去对抗蛮力。” 良久后,小齐一拍手道:“好主意啊!真不愧是我们侯爷!” 周围跟着称赞的声音此起彼伏,许侯爷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诸位这几日便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府里提,当务之急是尽快养好身体。” 众人齐声道:“属下遵命。” 许侯爷离开时,邓砚尘同一众兄弟们道别,也跟随而去。 他跟在许侯爷身后半步的位置,问道:“侯爷,我们组建新的精锐部队,陛下那边......” 许侯爷知道他担心什么,开口道:“我已经向朝廷递了折子,咱们依照流程行事,不必担心。” 邓砚尘点了点头。 许侯爷驻足转身看向他,道:“孩子,你黎叔叔如今重伤在身,我又涉足朝中之事难以顾全自身,倘若此番朝廷不愿将兵权归还于我,未来的事兴许只能靠你支撑了。” 邓砚尘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尽是茫然。 “你不用担心,自小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此事若交到你手里我才更放心些。” 闻言,邓砚尘忙后退半步拱手郑重道:“砚尘定不辜负侯爷期待。” 许侯爷抬手扶他起身,叹了口气道:“方才我说的话,对你也是一样的,当务之急什么都不要想先养好身体,朝中之事有我,你不必跟着忧心。” 许侯爷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道:“好了,我还有事处理,你先回去休息吧。” 目送了许侯爷离开,邓砚尘转过身正欲回自己院中时,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许明舒。 他一愣,随即朝她笑了下,道:“要不要出去转一转?” ...... 许明舒久不出门,不知怎么的从马车上下来时还有点慌乱。 邓砚尘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道:“别怕,不会有人来劫色的。” 许明舒瞪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 刚打了不轻不重的一下,却见邓砚尘捂着胸口,眉头皱成一团。 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为人勤勉武功练得扎实,敌人的刀剑刺入身体里他都能面不改色一声不吭,又何况是她锤的这两下。 可见他捂着胸口皱眉的模样,许明舒还是有些心急,万一是自己碰到他里面的旧伤了呢。 她凑近几步,朝他衣领里去看:“我碰到你的伤了?给我看看?” 说罢,双手拉住邓砚尘的衣领作势要将他整个人剥开。 这下换邓砚尘感到惊慌了,毕竟大庭广众之下被姑娘家当街把衣服的确是一件不合礼数的事。 他连忙拉住许明舒的手,制止道,“别别,没打到,我装的。” 许明舒收敛了神色,转身朝前走道:“你真无聊。” 邓砚尘也不介怀,反而满面笑容地跟上来,那只尚能活动自如的手拉住许明舒,轻声道:“你要吃一个糖葫芦吗?” 糖葫芦? 这么早就有糖葫芦了? 许明舒抿了抿唇,算上前世,她好像已经有好几年没尝过糖葫芦的味道了。 她扭头看向邓砚尘,眼中带着似有似无的期待。 邓砚尘笑了笑,径直走向铺子买了一串最红的糖葫芦。 许明舒咬了一口,凉凉甜甜的,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样好吃。 她碎碎念道,“今年这么早就有卖糖葫芦的了......” “不早了,”邓砚尘抬头看了看阴着的天,道:“北境这个时候,就快下雪了。” 闻言,许明舒嚼着糖葫芦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几经犹豫后问道:“你是不是急着想回北境。” 邓砚尘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们晚一天回去,北境的兄弟们就多一分危险。” 许明舒想了想,也对。 他本就属于战场,正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年纪,怎可每日陪她留在这京城里无所事事。 可她舍不得,自从他前去北境救黎这十几日,许明舒每一天都在控制不住的思念他。 明明知道他能顺利回来,可还是担心他一路上遇见些什么意外,受到怎么样的伤。 原来到了这一世,她也要像母亲和沈姑姑一样,目送着心爱的人远去边境,一年方归。 “我爹,他是打算如何安排?” 邓砚尘道:“侯爷已经向朝廷递交了文书,想要建立一支精锐部队,对抗蛮人的铁锤军队。若我没猜错的话,侯爷会将这件事交给我。” 许明舒点点头,道:“那你自己如何想?”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邓砚尘侧首看她,“如此我可以正式在军中挂职,此番若是能击退蛮人也算大功一件,我离去侯府提亲也能更早一点。” 许明舒笑了笑,“你倒是算的明白。” 京城东街四处热闹非凡,许明舒生来就是个爱玩的性子,只是从前侯府中只她一个小辈,无人能陪伴她罢了。 每一年除却能见到邓砚尘,拿到他送给自己的新岁礼以外,其实最高兴的是能有个她喜欢的人,愿意耐着性子陪她玩。 其实自重生回来以后,她鲜少出门,本能的抗拒着外面的一切。 但如今有邓砚尘在身旁,她倒也逐渐放松下来,开始享受人间烟火气,找回了几分前世无忧无虑的感觉。 邓砚尘带着她一路看一路买,他们穿梭在人群中,看着各式各类的铺面,闻着美食的香味,听着耳边杂耍戏的吆喝声,觉得心里畅快极了。 这一刻,没有东宫层层高墙围困着她,也没有规矩礼仪束缚着她,她可以同邓砚尘一起开怀的笑,感受这广阔无边的天地。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只要闻见邓砚尘身上似有似无的体香就会觉得心安,那是自由的味道,是清风的味道,是让她觉得畅快,能摆脱一切阴霾的清香。 这样好的少年,她怎么就看不出他对她的心意,那般残忍地将他一人留在了人世间呢? 一路上道是看见了许多才子佳人相约出行,情侣之间暧昧的甜蜜气息感染者周围的每一个人。 街上商贩在两旁售卖着各种新奇的玩意,邓砚尘在一个卖花灯的摊位处驻足,那商贩见他过来,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正对糖人铺子着迷的貌美姑娘。 忙道:“公子可是要买花灯,是要送给那位姑娘表白吗?" 邓砚尘笑了笑道:“算是吧。” 闻言,老板皱了皱眉道:“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能说算是呢?公子啊,感情这事儿可拖不得,若是心中有意可得及时诉说才是。” 邓砚尘道:“我的错,您教训的对。” 商贩将摊面上的花灯依次拿出来道:“教训谈不上,都是经验之谈。您看看这些都是今年流行的款式,选一个送给您心爱的姑娘也算是应景了。” 邓砚尘眼神从上面扫过,在最角落里看见了那个被做的栩栩如生的兔子花灯。 “就这个吧。” 商贩应声道:"好嘞,这就给您装好!" 邓砚尘提着灯,朝糖人铺子前的许明舒走过去。 不知怎么的总是会不由自主得想起那年他在靖安侯府初次遇见许明舒时得情景。 粉妆玉砌的小女孩霸道地拦在他面前讨要岁敬的模样,记在了他脑海里许多年,悠悠而过,一晃他们已经相识了这么久。 可他总是觉得那些事还都发生在昨日,反倒是在记忆里不断清晰开来。 许明舒听见他回来,侧首问道:“买什么去了?” 邓砚尘将灯递到她面前,便问她:“好看吗?” 许明舒接了过去点了点头。 “你喜欢这糖人,要买几个回去吗?” 许明舒摇了摇头,“拿不下了,不买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玩,等到终于玩得累了,邓砚尘便带着她回马车上歇脚。 许明舒清点着今日出来买到的好玩意,只觉得手里每一样东西都格外好看,嘴角也一直带着微笑。 邓砚尘今日有些累了,他本就尚未恢复好身体,靠在马车门上眼中含笑地看着她。 “待我下次回来,你便快要及笄了。” 许明舒手上的动作一顿,前世在她及笄的那一年,光承帝赐婚给了她与萧珩。 当时的她光顾着自己高兴,根本没注意到无论是父亲还是萧珩在听闻这件消息后,面色都变得十分凝重。 说到底,终究是她害了父亲母亲,害了靖安侯府。 见她神色变化,邓砚尘歪着头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许明舒回过神,摇了摇头,却依旧心神不宁。 这让邓砚尘有了一瞬间的挫败感,他缓缓伸出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下她的面颊。 少女肌肤光滑有弹性,触感温热柔软。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邓砚尘似乎觉得自己着了魔,有些不忍收回手。 他试探着一点点将整个手掌贴在许明舒脸上,修长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着,那双明亮的双眼似乎在此时含上雾气。 许明舒抬头看他,一时间万籁俱寂,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邓砚尘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再不收手就失礼了。 可刚一有退缩的动作,那姑娘伸手紧紧地抓住了邓砚尘的手掌,将他拉进自己怀里。 随即,柔软的双臂小心翼翼地穿过他的腰身,似乎是想避开他的伤,环抱住了他。 两颗疯狂跳动的心避无可避,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谁的心跳声更剧烈了些。 许明舒埋头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过了很久,才闷声道:“能不能等我及笄,你就来提亲?” 第49章 温热的掌心自许明舒脊背上抚过, 随即她听见邓砚尘在自己耳边轻笑出声, “许大人,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恨嫁啊。”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京城东街上依旧人声鼎沸。 邓砚尘就坐在自己身侧, 同她十指相扣,就像来时那般。 许明舒盯着邓砚尘握着她的那双修长却满是结痂的手, 无需再用眼睛去看也能猜想到那身单薄的袍子里, 少年挺拔的身躯遍体鳞伤。 朝廷内忧外患接踵而至,过不了多久, 他们就会再次面临分别,像从前一样等待着一年一次的相见。 过往年少不识等待的滋味,如今看着眼前的邓砚尘, 她胸腔内涌上一阵酸涩委屈。 他们能好好在一起享受独处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可许明舒又没办法放松心弦任由自己耽于情爱。 上一世身边人的悲惨遭遇不断提醒着她, 要尽自己所能改变这一现状。 而邓砚尘,他心中也有着广阔天地,有着尚在北境御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再等等吧,许明舒。 她在心中暗自宽慰自己, 不能心急。 只有这一切结束了她和邓砚尘才能过上真正安稳的生活。 许明舒侧首看向车窗外飞逝的景象, 突然道:“慢一点。” 马车放缓了行驶的速度, 邓砚尘扭头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许明舒摇摇头, 没有说话。 和心爱的人独处的时光里, 她恨不能回去的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哪怕是走到天荒地老, 海枯石烂, 永无尽头。 邓砚尘侧首看着少女安静的侧脸,柔顺的长发, 内心生上一阵柔软。 若说这几天来天一直挂念着战事心神不宁,可在看见许明舒时不知怎么的便平静下来。 身边人常常夸他年少稳重,行事谨慎。 只有邓砚尘知道,其实那不过都是他故作云淡风轻的伪装而已。 他和所有人一样,会害怕,会恐惧,会陷入技不如人的自责。 铁锤砸向他面门的那一刻,他抬起长枪抵挡,两者碰撞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刺鸣声。 巨大的重量压得他双臂控制不住的颤抖,枪身弯折时,那一刻心脏剧烈的跳动着,那种无力感就像当初同裴誉比试拼尽全力仍伤不了他分毫一般。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许明舒曾经同他说的那句话。 有失败的经历,亦有重振旗鼓的坚毅。 回来的日子,午夜梦回他都会梦见北境开阔的草原上血肉模糊的玄甲军将士尸身。 梦见呼啸的北风伴随着乌木赫蹩脚的中原话,朝他道:“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去叫你们侯爷过来。” 然而此时,他坐在许明舒身侧,牵着她白嫩的手心里却是难得的平静。 他对那个叫做“余生”的字眼实在是太期待了,开始不断想象等他上门提亲,待他三媒六聘正式将她带到自己身边的日子。 这份憧憬让他再一次生出了所向披靡的勇气。 枪没有了,重新再做一把便是。 他的月亮只有一个,经不起他彷徨犹豫。 风微冷。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能感受到邓砚尘手上传来的滚烫热度。 邓砚尘侧首看她,见她半晌不说话柔声问道:“有心事吗?” 许明舒抬眼看向他,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不会是什么秘密吧,” 邓砚尘笑了笑,眉眼弯弯:“我能知道吗?” 许明舒坐直身子放松了下紧绷的双肩,道:“不是什么秘密,我就是在想怎么处理四叔的事。” 萧珩抵达苏州已经四个多月了,凭他的能力查清楚一桩旧案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又有邓砚尘提供给他诸多线索。 此案牵扯极大,他不会如此草率地的结案,必定会带着证据回京同太子商议。 若是能在此期间寻个机会,赶在问责户部之前让她四叔彻底摆脱这件事,兴许后续四房被锦衣卫抄家之事便可杜绝。 “明舒。” 邓砚尘轻唤她。 “有件事,我需得提醒你。” 许明舒抬头,问道:“什么。” “这些年因为拨给前线的粮草问题,玄甲军同户部积怨已久,这件事由侯爷出面劝解你四叔,恐怕不妥。” 许明舒猛的抬起头,她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忽略了。 虽说靖安侯府上下和睦,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但她父亲和四叔毕竟不是一母同胞,亲兄弟都得明算帐,更何况是同父异母。 这些年来,户部尚书刘玄江仗着自己是皇帝心腹,女儿又在宫中与宸贵妃平起平坐,行事多为放肆,也逐渐不将靖安侯府放在眼中。 凡是涉及玄甲军军饷问题总是一拖再拖,前线将士常常要受缩衣减食之苦,他却常常以国库空虚,江南旱涝,兴修皇陵为借口对军饷一再拖延,自己背地里却是捞的盆满钵满。 时间久了,两方弹劾的折子接二连三的递交到朝廷上。 一个上告户部存心拖延,一个控诉靖安侯仗着功劳行事骄纵。 她四叔尚在户部任职,这件事由她爹爹出面的确不妥。 许明舒忙道:“你说的对,我差点把这一层忘记了。” 邓砚尘道:“此事尚有周旋的余地,你不必太心急。” 少年望着她的眼神,竟是无限的温柔与包容。 许明舒似乎有那么片刻,对上邓砚尘的目光时,心跳没出息地漏了一拍。 风微冷,到达靖安侯府门口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 邓砚尘扶了她下马,笑着嘱咐她:“你先进去吧,我看着你走。” 许明舒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怕同自己一起进门惹来些不好的非议。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做得仔细认真,想得面面俱到。 许明舒静静地回视着他,问他:“你什么时候准备离开,记得提前告知我一声。” 邓砚尘一怔,笑了笑道,“好。” 丽嘉 …… 朝廷收到许侯爷的文书后不久,光承帝派人前来慰问黎将军的病情,并且同意了许侯爷提出组建长枪精锐部队的请求。 但关于玄甲军分营的兵权问题,光承帝却避而不谈。 许侯爷去邓砚尘院中寻找他时,看到盛怀正在给一匹模样俊秀的马梳毛。 他随口问道:“这是做什么?” 盛怀道:“回侯爷的话,这个是邓公子送给姑娘的马。” 许侯爷愣了一下,他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明舒对骑马这件事感兴趣。 世家出生的姑娘,每每出行都是乘坐马车。 但他们家中毕竟是武将出身,许明舒若是想学骑马,许侯爷也并不觉得有多惊讶。 他点了点头,朝盛怀道:“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邓砚尘如今住在侯府的房间靠近武场,是从前许侯爷练功午睡时留脚的地方。 这个房间并不大,自邓砚尘住进来后就成了他专属的房间,府中人也时时过去洒扫。 房间内书椅桌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除此之外并没有没有其他的陈述,显得房间单调又朴素。 书案正上方那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红色的花一簇一簇的盛放,茂盛又艳丽,同这房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许侯爷忍不住打量了那幅画许久,不知怎么的他越看越觉得画上的图案像是许明舒曾经经常画的山茶花树。 邓砚尘晚间回府时,听府中小厮说许侯爷正在他院内等他。 他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塞给身边的小厮,自己则大步的走向院子。 一只脚刚迈入院中时他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站在房间内注视着他墙壁上挂着的山茶花画。 邓砚尘缓步上前行礼道:“侯爷您找我。” 许侯爷转过身,迎着邓砚尘的目光点了点头。 邓砚尘斟了一盏茶递给许侯爷,缓缓开口询问:“是朝廷的批复下来了吗?” 许侯爷接过茶盏,漫不经心地看着绿莹莹的茶水,眉头微蹙。 “陛下同意了玄甲军组建精锐部队的请求,但是我们缺少一个合适的人来担此重任。且玄甲军速来有依赖主将的习惯,于公于私这个位置,都不能落到外人手上。” 邓砚尘抬眸,迎着许侯爷的目光有些犹豫的开口道,“所以,陛下还是没有把分营的兵权还给侯爷你吗?” 许侯爷摇了摇头。 光承帝疑心深重,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再将已经到手的兵权,重新交到靖安侯手上。 他甚至会怀疑此事会不会是许侯爷为了夺回兵权,做的一场苦肉计。 见状,邓砚尘开口道:“那侯爷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许侯爷抬头看一下他,目光坚定到:“我想举荐你,所以今日特意过来问一下你的意见。” 第50章 京城降下第一场雪时, 许明舒正在暖房里逗着襁褓中的弟弟玩耍。 这个孩子的降生全府上下都极为高兴,也让许明舒看到了靖安侯府能摆脱前世遭遇的希望。 她弟弟生得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人时目光沉沉, 宛如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家里人一早就为他起好了名字, 叫做许明。 许明舒常常拿着自己小时候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逗他玩,他只是盯着看, 却从未伸手触碰。似乎寻常小孩子喜欢的玩意, 很少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反倒是每每许侯爷过来时,小明揪着他挂在衣服上玄甲军的腰牌怎么也不放手。 原本只是以为小孩对没见过的东西感到好奇而已, 时间长了,包括许明舒在内的人发觉,这个孩子似乎对有关兵器的一切东西都极为感兴趣。 他眼神会越过面前诸多花花绿绿的玩具, 笔直地伸手抓住远处的匕首。 也会在一众手工物件中找到剑穗爱不释手的玩起来。 他同许明舒年幼时完全不同, 许明舒自小爱哭爱闹还十分粘人, 而许明小小年纪却不苟言笑,只要手中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可以不哭不闹独自把玩一整天。 起初,许明舒告知自己父亲她对弟弟的这一发现时, 许侯爷并不相信。 直到亲眼看见徐夫人在抱起许明准备出去时, 小小年纪的孩子挣扎地想回到自己床上, 只为了拿走他心爱的桃木剑玩具。 那一刻, 许明舒看见自己父亲望向弟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诧。 靖安侯府延绵百年, 朝中之人明面上虽对侯府多有敬重,背地里却对许侯爷未能有嫡子一事议论纷纷。 靖安侯许昱朗过了而立之年方才有了一女, 随后这么多年来一直未能再有子嗣。 不免有人传谣道, 是靖安侯杀孽过重,此生遭到了断子绝孙的报应。 还有人唏嘘, 偌大侯府今后居然要因为这样的事毁在这一代的靖安侯,许昱朗手里。 诸多夸张的,不切实际的传言层出不穷。 许明舒尚在闺阁都能时常听人提起,更不用说她的父亲母亲。 她猜不出许侯爷在看向许明对桃木剑爱不释手时的心情,但她想,无论如何终归是开心更多一些。 立冬那日,府里包了热气腾腾的饺子。 黎将军虽然还是未能苏醒,好在身上的除却骨折的地方,其余的外伤好的差不多了,面色与呼吸也愈发恢复正常。 兴许也是因为这个,沈凛近来心情好上了许多。 许明舒每每见了她都觉得她不似以往那般心事重重,眉眼间像是永远带着阴郁。 反倒是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偶尔还能寻徐夫人聊聊天,看看话本子。 府中难得热闹,余老太太派人请了三房许昱淮和四房许昱康回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饺子。 席间,四房周氏借此机会向余老太太告知了自己有孕的消息,徐夫人也跟着喜出望外,拉着周氏的手一个劲地叮嘱着。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许明舒望着周遭的一片欢声笑语,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余光看到远处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她转过头,对上了邓砚尘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房间内灯火通明,倒映在邓砚尘眼中似有月光般潋滟。 从她第一眼看见邓砚尘时,便被他的那双明亮不染纤尘的眼睛所吸引。 起初,她并不明白自己的触动来源于何处,只是觉得面前这个苍白清瘦的男孩子生得格外好看。 如果抬起头,甚至能看得见他眼中的蓝天白云,能看得见夜晚的万家灯火。 大概连他自己都不会知晓,因为这双眼睛,给他本就俊朗的面容增添了更多几分的韵味,让人过目不忘。 人在很小的时候都曾拥有过这样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就像现在她尚在襁褓中的弟弟那般。 像是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新奇,对未来满怀憧憬。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经历的越多懂得的道理越多,人不再单纯,眼神也变得没有幼时那般清澈如水。 活了两辈子,看尽世间人情冷暖,许明舒方才意识到这份清澈的可贵。 就像是长期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阴森房间里,突然有一天被放出来看见头顶湛蓝广阔的苍穹,苍穹并不自知,所见者自然心惊。 明明邓砚尘自幼历经重重磨难,可在他身上仿佛永远都看不见消极与怨愤,她的少年永远如记忆中那般带着朝气。 邓砚尘朝她打了个手势,随即喝完自己杯里的茶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 许明舒在自己位置上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随即寻了个借口朝邓砚尘离开的方向走去。 许明舒离席走到后院时,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得见踩雪的咯吱声。 少年披着氅衣站在院中央的雪地里,长身玉立。 听见动静后,扭回头看向她,眼含笑意。 许明舒迎上他的目光缓步上前,道:“要走了吗?” 邓砚尘点了点头,“人员已经集结完毕,明日该启程了。” 许明舒点点头,没有说话。 胸腔内的那抹酸涩蔓延至整个神经,她甚至觉得方才吃进肚子里的饺子涌上一阵阵苦涩味道。 邓砚尘见她半晌不说话,走上前几步握住她的双肩,低声道:“明舒,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不要委屈着自己。” “北境大营到达京城,有苍梧不过快马加鞭两日而已,你需要我,我随时都能赶得回来。” 许明舒正对分别之苦感到心酸时,听见他这话突然笑了。 “你为什么一直觉得我会冲动行事?” 邓砚尘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或许是从前我阿娘常常同我说,时间和距离会将一切误会与猜忌放大,会在彼此不知晓时已经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明舒,我心里,有一点担心。” 许明舒不解地看着他,“可我们之间并无猜忌。” 这下换邓砚尘笑了,“没有吗?” 他挑眉,凑近她,“那之前是谁误以为我在慧济寺给别的姑娘求平安的了?” 旧事重提,许明舒恼羞成怒再次朝他打了重重的一拳。 女儿家棉花似的力气,根本不能伤及邓砚尘分毫,他却仍旧乐此不疲地装疼。 “你再笑,我准备的东西可就不给你了!” 许明舒跺脚道。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邓砚尘看向她双手,问道。 许明舒作势不给,却听他哄孩子似的道:“大人不记小人过,许大人就别和我一般计较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 许明舒踩着他搭好的台阶,傲娇地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蓝色的平安符递到他面前。 邓砚尘在看清那平安符后,眼神亮了一下,高兴地接过去仔细打量着。 “有许大人的庇佑,这一仗必然所向披靡,得胜而归。” 许明舒看了他一眼,道:“别贫了,我阿娘给你置办了此行的衣物,已经叫人送去你房间里了,明早你记得带走。” 闻言,邓砚尘神情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声道:“侯爷和夫人的恩情,我此生难以为报。” 许明舒看向他,宽慰道:“你能带着玄甲军的将士们平安无事,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了。”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总担心你离开后我会同你有什么误会隔阂。” 邓砚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从前跟在黎叔叔身边久了,看着他和沈夫人彼此心中都有着对方,却倔强着谁也不肯低头,所以总是觉得惋惜吧。” 亦或者,是许明舒之前同他讲述的,和他曾经梦见的有一个共同点。 她许配给了别人,在他远在北境不能返京的日子里。 邓砚尘上前几步,牵住许明舒的手道:“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做事先考虑别人勉强自己,今后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要同我商议,好吗?” 许明舒看着少年温柔地眉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邓砚尘穿上自己的灰色铠甲,带着集结好的长枪精锐队于武场内集结。 靖安侯府内的众人前来为他送行,许侯爷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少年,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万事小心一路保重,若遇艰险及时调头不必为难自己。” 邓砚尘点点头,旋即向连同许侯爷在内的侯府众人郑重地行了一礼。 他起身,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翻身上马。 白马银甲,少年端坐在上方神色平缓,已经略有了几分主将的模样。 随着许侯爷一声令下,军队有秩序地朝府门外走出。 邓砚尘跟在最后,正欲牵马离开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沈凛缓步上前,看向马背上的邓砚尘,沉声道:“你的枪没有了,还怎么上阵杀敌?” 邓砚尘呼吸一凝,还是道:“我的没有了,军营里还有其他兄弟剩的,只要是枪,能杀敌,对我来说都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沈凛道:“一些破铜烂铁,连铁锤一下恐怕都扛不住,拿着这样的枪你怎么当的了主将。” 见沈凛言辞犀利,周围人纷纷看向她。 徐夫人暗自拉了拉沈凛的衣袖,道:“妹妹,砚尘今日出征,你别......” 沈凛没等徐夫人把话说完,从身后小厮手上接过一个细长的木制盒子,抛给了马背上的邓砚尘。 她虽是抛过来的,但身边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盒子一路上是两个小厮抬过来的,看着他们气喘吁吁的模样也知道份量不轻。 邓砚尘握住盒身时,也觉得身体猛地一沉。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那盒子,里面摆放着一把极其精致漂亮的银枪。 尚未等他问出口,身边一阵惊呼声。 那把枪,在场诸位都认得。 是沈国公世子,沈凛一母同胞的兄长沈屹生前用的亮银枪。 是先帝为沈屹量身打造,彰显着沈国公府的赫赫战功的无价之宝。 枪刃锋利削铁如泥,枪身由木和纯银制成,比寻常长枪重上许多,除了沈屹寻常人难以自如使用。 沈屹殉国后,这把枪一直由放置在国公府,他的灵位前。 所有人都诧异地瞪大双眼,谁也想象不到,沈凛今日会将沈屹的枪取出来送给她一向不喜的邓砚尘。 沈凛对周围的惊呼声置若罔闻,她抬头看向邓砚尘,依旧严肃道:“这把枪生前的主人从未打过一场败仗,今日送与你,希望你别辱没了他的荣耀。” 第51章 京城接连下了几日的雪, 寒风凛冽。 许明舒披着厚重的氅衣走进佛堂内,丫鬟替她掀起帘子,风雪顺势吹了进来。 许明舒站在门前抖了抖身上的雪, 双手揉搓着冻得通红的耳垂, 问道:“祖母呢?” 身边丫鬟道:“老夫人正在里间礼佛。” 许明舒脱了氅衣交到身后的沁竹手中,道:“那我们先在这儿等等。” 余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玉珠沏了热茶递给她们道:“姑娘先喝盏茶暖暖身子。” 佛堂内檀香味浓郁, 许明舒吸了吸冻僵的鼻子, 捧着热茶道:“今年真冷啊。” 玉珠抬眼看向窗外纷纷而下的大雪,似乎根本没有停的意思, 不由得感慨道:“幸好今年侯爷不必去北境御敌,北境本就天寒地冻,这样冷的一年必然是要叫侯爷旧疾复发。” 许明舒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那个一年四季总是穿得十分单薄的少年, 也不知道他远在千里之外有没有听她的话, 好好吃饭,好好穿衣。 正思索时,里间传来一阵响动,玉珠忙走过去从里面将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扶了出来。 见状, 许明舒站起身向走上前行礼, 道:“孙女给祖母请安。” 余老太太面容慈善, 望向许明舒时眼里含着笑意, 缓缓走过去开口道:“小舒今日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有什么急事想同祖母说吗?” 许明舒接过余老太太的手,搀扶着她在榻上落座, 一边替余老太太倒了盏茶一边道, “有些心里话想同祖母说,这边清净便过来了。” 余老太太笑着接过茶盏, 打趣她道:“哦?小皮猴子有自己的心事了,快说来同祖母听一听。” 许明舒笑而不语,从沁竹手中接过食盒,拿出两盘精致可口的点心放在桌案上,又将其中一盘递给余老太太身边的玉珠,笑着道:“玉珠姑姑,我带了重月楼的点心过来,您尝尝。” 玉珠察言观色,知晓许明舒是有些私密的话同余老太太说,自己不便在场,便接过点心拉着沁竹道:“那就多谢姑娘了,我同沁竹一起出去边烤火边吃。” 人走远了,余老太太抿了一口茶,抬起头看向许明舒笑盈盈地道:“什么事这么谨慎,连你玉珠姑姑都不便在场了。” 许明舒在她身边落座,道:“是有些急事不太好叫旁人听了去。” 闻言,余老太太眸光微动,放下茶盏突然正色道:“怎么了小舒,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许明舒愣了愣,还以为是她同邓砚尘的事被家人发现了,转念一想是她多心了而已。不过是她今日做事看着神情紧张,让余老太太误以为她有了心上人害怕被别人发现。 她连忙摆摆手,道:“祖母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的事。” 余老太太看着她,道:“你也快到了相看亲事的年纪了,有意中人也正常。前几日昌邑伯家的冯夫人还打听到我这里,问你可有婚约在身。还有中宫皇后娘娘那边,若非太子病情一直不稳定,你一早就该是同他订了亲的。” 许明舒笑了笑朝余老太太撒娇道:“我还小,还想在祖母身边多待几年。” 余老太太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祖母也是这样替你回绝的,咱们府中只你一个女儿家,不求你嫁得有多风光,也不会拿你的婚事稳定家族根基的助力,万事有你父亲叔叔们扛着,你自己能无忧无虑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足够了。” “祖母疼我,我一向是知晓的,” 说着她从衣袖里拿出一叠子书信放在桌案上,手指推着送到余老太太面前。“孙女今日过来,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同祖母谈一谈,事关四叔孙女拿不定主意特意来先行过问祖母。” 余老太太接过书信打开,眼神自上方逐次扫过,记载的是一些地方的税务账目。 从县到州府再到朝廷一层一层的记录后,末尾的私印余老太太熟悉地不能再熟悉,是她那个在在户部任职的小儿子的名字,许昱康。 余老太太仔细打量一番,这些账目无论是在流程上还是数额上都暂时没有看出任何问题,符合一个州府一年应缴纳的税收。 她抬起头看向许明舒问道:“可是你四叔在此账目上存在徇私枉法之处?” 许明舒摇摇头,“四叔进户部的时间短,这些都是地方的一些陈年旧账,想来只是他后来归档时负责审批而已,对此并不知情。” 她朝余老太太坐近了几分,伸手在账面上指着道:“虽说一个州府一年需缴纳的丝税的确应当符合这一数额,但祖母你看这里,苏州府下设七县,本应当是七个县共同承担的税收,几经辗转实则由遂城县独自承担。” 余老太太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应账目仔细看来的确存在诸多问题。 许明舒趁着她思索时从下方翻出来几张遂城县县衙发布的讣告,缓缓开口道:“近十年来,遂城县先后去世了四位知县,这四位知县都非本地人,是经朝廷调任至此,短短十年内接二连三的遭遇祸事。” 许明舒手指点了点桌面,道:“祖母,此事存疑。” 余老太太道:“这些东西,你是如何得到的?” 许明舒笑笑,“祖母您忘了,黎将军故人之子邓砚尘,他生身父亲曾是永德三年的探花郎邓洵,后经朝廷调任至遂城县担任知县。他被黎将军接进京城的前一年,他父亲含冤而死。” 闻言,余老太太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些年邓砚尘从来没有放弃追查他父亲当年的案子,他是如此,我想同他一样的人或许大有人在。如今,太子萧琅已经派遣七皇子前往遂城县查案,这件事兴许过不了多久便能水落石出。” 许明舒将桌案上的诸多证据推进,又道:“祖母,孙女担心此事会连累四叔。” “若非邓砚尘是自己人,查到这一步时先行将四叔这边的事告知于我们,日后一经东窗事发,四叔资历浅届时受人陷害也是极有可能。” 余老太太看着手中的账目,对许明舒的话愈发认同。 她自己的孩子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许昱康虽是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但他的性格并不适合官场内的弯弯绕绕。 本想着能在翰林院留个一官半职平稳度日便好,未曾想前几年竟然被调去了户部。 古往今来,同钱打交道的那都是人精待的地方。 一开始,余老太太也担心许昱康去了那里会多有不适。 如今看来,她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余老太太缓缓抬起头,将手中的账目折叠好看向许明舒道:“你们两个好孩子费心挂念四郎,祖母在这替你四叔道谢了,此事祖母会妥善处理,小舒不必担心。” 许明舒笑着道:“这个家里有祖母在,自然是事事放心的。” 这话说得不假,余老太太出身书香世家,管家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 当年她祖父过世后,更是以一己之力拉着五个孩子长大,将偌大的侯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此事交给祖母,许明舒最是放心不过。 她站起身,朝余老太太行了一礼,道:“那孙女就不打扰祖母,先行告退了。” ...... 北境大营内,马蹄声骤起。 长青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在雪地里打个好几个滚方才稳住身子,仰面躺在那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他摘了头顶的盔甲,涌上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只觉得从头盔到脑子都是有回音的,眼前也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 邓砚尘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伸手想拉他起身。 长青摆了摆手,示意不必管他,叫他自己躺一会儿。 “这一锤砸过来,我差点见到我爹娘了。” 邓砚尘在他身边径直坐下,厚重的积雪形成天然的软垫。 “早叫你摘了头盔,你不信。” 长青躺在地上叹息道:“不习惯啊,咱们一向是带重甲的,摘了就像光着屁股出来打仗一样。” 半晌,他又补充道:“不过,你说的也对,同这群人周旋一天这盔甲就一天带不得。” 邓砚尘抓了把雪,抬头看了看阴郁着的天。 “今年雪大天冷,咱们的战马没有蛮人的矮种马耐寒,昨日已经有两匹冻死在马厩,我们本就缺马,再这么下去这个冬天可能有些难捱。” 长青吐了口嘴里的血沫,暗骂一声,“从今晚开始老子要和青鸾同吃同睡!” 邓砚尘笑笑,“那你可离我远点,别一身臭味。” 北境冬季白日短,天已经逐渐暗下来,长青躺在雪地里终于将那股头晕恶心忍了过去。 他坐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从前总觉得蛮人不过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大个,根本没拿他们当做对手,如今遇见乌木赫方才发现我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 即便他再不情愿,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是乌木赫的对手。 这人简直是雪地里的狐狸,像是能提前嗅到对手的气息,根据来人是谁调整作战方式。 黎将军打法稳重,乌木赫便激进逼得他只能一味防守,招架不住。 邓砚尘没来之前,长青同他交过几次手。 长青擅长追击,可在北境这片乌木赫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他被乌木赫耍的团团转,险些在大雪中迷失方向。 这人太贼了,变化莫测根本摸不到章法。 营帐内传出一阵煮饭香,长青闻得腻了,皱眉道:“已经入冬了,朝廷应允的军粮还没送到。” 邓砚尘昨日前去粮仓清点过,加上些陈粮还能勉强支撑两个月,天越发冷了,马吃得多,人也一样。 “他妈的,户部答应给陛下修皇陵时出钱那么痛快,到了咱们这儿就步步拖延,前线将士的命在他们这群人眼中就好像不值钱一般。” 邓砚尘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雪,“无论如何,该打的仗也是要打的,军粮那边我已经送信给侯爷,他会替我们操办着。” 长青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道:“等打完这场仗,叫侯爷给我放个假我得好好歇一歇,也出去看看山山水水游历一番。” 说完,他侧首看向邓砚尘,问道:“小邓兄弟,这场仗打完了,你可有想做的事?” 邓砚尘握着手中的亮银枪,想赢的念头在此刻愈发膨胀,填满了他整个胸腔。 他点了点头,笑着往营帐里走,爽朗的开口道:“想回家成亲!” 第52章 除夕夜的那一天, 邓砚尘接到了远在京城许明舒的来信。 她在信中除却讲述了一些近来京城发生的大小事外,还将她四叔的消息一并告知给邓砚尘。 余老太太行事谨慎果断,得知消息的当晚召回了她的三儿子许昱淮和四儿子许昱康, 同许侯爷一同商议后, 开始暗自着手调查遂城县税收旧账的一事。 在掌握了诸多能证明同许昱康无关的证据后,余老太太奉劝许昱康辞去户部的差事, 明哲保身。 靖安侯府树大招风, 皇帝更是之前因对靖安侯功高一事,在太子生日宴上说出不满话语。 如今的侯府早就成了诸多人眼中钉, 肉中刺,不可再这样紧要关头,行差踏错。 更何况四房刚刚怀有身孕, 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折腾。 在余老太太的劝说下, 她四叔许昱康以身体不适为由同朝廷告病, 辞去了在户部的职位,只保留了在翰林院的官职。 她三叔许昱淮任职于都察院,在听过许明舒的讲述后对此案极为上心。 并应允了许明舒,尽他最大的力量查清遂城县旧案, 还邓砚尘父亲一个公道。 仿佛所有的事在这一年年底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许明舒寄来的书信里, 字里行间都暗藏着欣喜, 女儿家的心思一览无余。 遂城县的旧案已经逐渐有了眉目, 许明舒最后在信中叮嘱邓砚尘。叫他在北境安心打仗便好,京城中一切有她, 不必挂心。 邓砚尘看完了信, 小心翼翼的折叠好放回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中。 他仰面躺在简易的床板上,卸了甲少年身形略显单薄。 透过营帐, 看向漆黑的苍穹,明月当空,万里无云。 北境不是京城,到了这会儿不会充斥着欢声笑语,更不会有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 除夕的这一天,于他们而言同平时并无两样。 无非就是晚上军营的伙食里比平时多了几分肉星。 新岁将至,一晃又是一年。 邓砚尘不知怎么地,心情略显复杂。 他发自内心的感觉日后的每一年都会面临比当下有更多的危机。 可他又无比期待着新岁的到来,这样距离他娶到他心爱的姑娘便能更近了一步。 思及至此,邓砚尘看向方才许明舒寄来的信,心中微沉。 他从回遂城县回来时,许明舒曾生了一场大病,时常陷入梦魇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看着心爱的姑娘饱受折磨,邓砚尘曾经忍不住问她,在梦中究竟梦到了什么会让她如此害怕。 许明舒的话当时的邓砚尘半信半疑,觉得可能是近来发生了诸多事,让她受到了惊吓,心里做一些不好的猜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可如今许明舒说的诸多信息一一应验,黎将军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他代替黎将军出征,奔赴北境。 她四叔参与涉足于一场案件,不久后会导致全家被抄家流放。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像许明舒梦见的那般逐步成为现实。 唯一不同的是,诸多事尚有可化解的余地。 邓砚尘悬着的心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因为许明舒在梦里提到了她曾经嫁给一个人。 因为一心想要嫁给这个人,从而害了整个侯府,害得全家所有人不得善终。 当时的邓砚尘曾经问过她,在梦里嫁的人是因为喜欢他吗? 许明舒点了点头。 喜欢,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比如他喜欢许明舒,心里爱重她愿意包容她一切小脾气,可以尽自己所能满足她所想要的一切要求。 可邓砚尘扪心自问,他没有办法去接受许明舒喜欢别的人。 也没有办法看着许明舒另嫁他人。 或许换成从前的他还能伪装着隐藏好自己的心事,在许明舒看不到的位置,看着她过完自己幸福的一生。 可如今邓砚尘却是做不到了。 常年高悬于天上的明月,一经触碰怎么也不愿再离她而去。 他只想摘下那弯月,放在自己怀里仔细呵护一辈子。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榻上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尚未睡到半炷香的时间,只听外面一声巨响。邓砚尘慌忙坐起身穿好衣服,拿起床榻边的长枪冲了出去。 营帐外,其余的将士们听见动静稀稀落落地也从各自的营帐中赶出来。 长青一边系着扣子,一边暗骂道:“该死的蛮人,过个年都不让老子消停。” 邓砚尘翻身上马,还不忘道:“蛮人可不是今日过年。” 长青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去抓身边的玄甲,可刚一伸手,却愣住了。 随即收回了手拎起自己的长枪,牵过青鸾的缰绳翻身上马,追随邓砚尘而去。 没一会儿邓砚尘带领的长枪精锐队集结完毕。 为首的少年将军端坐在白色的骏马上,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前方。 长青牵着马上前半步,问道:“怎么打?” 邓砚尘隔着狼烟,看清远方的形势沉声道:“守着打。” 乌木赫从前对阵的是打法稳重的黎,即便黎他身受重伤但仍旧没叫乌木赫从他手中讨到半分便宜。 黎带领玄甲军队就像是一块顽石,死守在北境边界线线上。 任凭乌木赫狂风暴雨般的进攻,都没有挪动过丝毫。 在黎离开后同乌木赫对阵的则是长青,长青几番同他交手,由于对交战地的不熟悉,面对乌木赫也只能做到自保。 接二连三助长了乌木赫的胆色,才敢趁着中原人过节的日子里大肆进攻。 他这是在挑衅,也是他作为主将应有的勇气与果断。 同以往一样,乌木赫率领的军队分为三类。 为首的是盾甲兵,依次排开逐渐朝玄甲军大营压制。 厚重的盾牌将天边飞来的箭挡了个严严实实,在盾甲兵身后则是一队骑着矮脚马手握铁锤的精锐部队,最后方手握长刀的才是蛮人的主力军。 乌木赫作战的计划十分完备,将士们推着盾牌临近玄甲军大营时,当射来的箭因距离缩短造不成威胁后。 挥舞着铁锤的精锐部队就会一拥而上,拳拳朝向玄甲军将士的面门,击垮他们的防线,随后手握长刀的主力军便会蜂拥而上。 临近防线,城楼上射来的箭已经不再能对他们构成威胁。 随着乌木赫一声令下,蛮人开始撞门,沉重的大门发出阵阵闷响。 邓砚尘看着城楼上的玄甲军挥了挥手,燃烧的火石自楼上坠落,四周惨叫声四起,皮肉与衣料烧焦的味道蔓延开来。 在一片烟火中,邓砚尘带着手握长枪轻装上阵的玄甲军,迅速冲出营门。 马蹄踏在门前蛮人的铁盾上一个飞跃,稳稳的落在了后方,径直出现在了乌木赫带领的铁锤精锐部队面前。 为首的乌木赫打量着面前这个熟悉的少年,轻轻笑了一下。 征战沙场至今,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更何况他带领的铁锤军曾经击败过玄甲军分营的主将黎,又怎会惧怕面前这一个还没有他年岁大的少年。 上一次,这个姓邓的少年从他手里侥幸带走了黎。 然而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他挣扎的机会。 既是天才就应该及时扼杀在摇篮里,而不是放任他成长,有了能统帅一方的实力与他对抗的实力。 乌木赫举起手中的铁锤,舒展双臂,随着一声令下他骑着马冲上前去,沉重的铁锤径直砸向面前这个看着单薄瘦弱的少年。 然而在距离那少年一寸的位置时,乌木赫只觉得面前银光一闪,一把冒着寒光的枪从侧面插过来。 他忙侧首一躲,枪身落在他肩膀上,少年借着身下马匹向前冲的力道,将枪身死死的压向他一侧的肩膀,居然就凭着这股巧劲将乌木赫身体从侧边拨开。 铁锤随着乌木赫位置变化,扑了个空。 在那少年身后,几十名握着长枪的轻装上阵的将士也如他一般,巧妙的别避开了铁锤的进攻。 许侯爷高瞻远瞩,早就将黎将军兵败的原因分析的透彻。 玄甲军穿着厚重的甲,虽能抵御刀剑带来的突击,但是由于甲过于笨重行动多有不便,且铁锤又是克制重甲的最好利器。 他们如今组建了一支轻甲的军队,依靠着许家枪法,利用枪身的长度同铁锤在作战中保持一个巧妙的距离。 没了重甲的,他们骑在马上格外的轻盈。相比之下,蛮人握着几十斤重的锤子行动便显得略为迟缓。 许家枪法讲究快准狠,在此情形中优势格外明显。 显然,乌木赫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打着手势示意身边人先包围了邓砚尘,只要解决了这个小子,其余人不过是一盘散沙。 而他的这一举措正中邓砚尘下怀,邓砚尘顺势带领的长枪精锐队将乌木赫的铁锤军牢牢地牵制住后。 身后那些带着重甲的玄甲军紧随其后,冲向蛮人的主力部队。 玄甲军驻守北境几十年,没了铁锤的蛮人同过去没有丝毫区别。 在这片世代被玄甲军守卫的土地上,失去了优势的蛮人只能节节败退。 仅仅交手几个回合,乌木赫发现他带领的铁锤队伍在长枪造成的实际距离面前,很难发挥出优势。 几番交手后,许多将领被枪刃所刺中自马上坠落下来,被一枪封喉。 铁锤军选拔的都是体格强壮之人,经过多年的培训,能将重大几十斤的铁锤挥舞自如。 培养这样一批军队所花费的心血远远超乎寻常人的想象,此番先后已经损失了十几名铁锤将士,乌木赫必须及时作出反应。 眼见形势不对,他立即决定带着铁锤军后退。 可只要他有想将铁锤军撤回的念头,长青带着的玄甲军就会紧随其后。 乌木赫想赢,想证明自己的心太急切了,他被前几次太过容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有些急于求成才选择的今晚进行突击。 如今的玄甲军牢牢的占领着今晚这一战的优势,他若执意向前,恐陷入更为被动的困境。 可若是退后,又怎能甘心? 乌木赫死死地盯着为首那个白马银枪的少年,最终咬紧牙关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长青起身就要就要上前追,被邓砚尘拦了下来。 越过面前这条线,就是乌木赫的主场。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雪落无痕,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实则皆是乌木赫留下的陷阱。 今夜一战他们能大获全胜,完全是因为乌木赫草率情敌。 倘若他们在此时追击,陷入布下的陷阱,乌木赫及时调头必然也会给玄甲军再一次的重重一击。 思及至此,被邓砚尘这么一拦,长青忙意识到其中危机。 他策马后退了几步,心里没有得一阵后怕。 蛮人的军队正在快速撤离,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风雪中的。 长青突然声音颤抖着道:“我们这是...打赢了!” 他们抵御住了乌木赫的进攻,没让他从玄甲军手中讨到半分便宜,这是这半年来头一回的事。 压在长青乃至整个玄甲军头上的那一片乌云,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一点点阳光从中透射进来。 身后,有部分玄甲军正在低声庆贺着。 邓砚尘端坐在马上深吸了一口气,侧身拍了拍长青的肩膀道:“走吧,还能回去好好过个年。” 北境得胜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京城,许侯爷听着亲卫的传话,一向严肃的面容上有了隐隐的笑意。 许明舒站在书房门口左顾右盼,直到那个亲卫出来后方才忍不住拦住他,问他邓砚尘有没有带什么信或者东西回来。 那名亲卫笑了笑,恭敬道:“属下是快马加鞭先行回来同侯爷报喜的,小邓将军若是有信寄过来兴许送信官在今明两天就能抵达京城,姑娘且耐心等等。” 许明舒点点头,侧开身给他让了路。 回去的时候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她换上厚重的氅衣,牵好邓砚尘先前给她准备的小马儿打算出门。 一只脚刚迈出侯爷大门,裴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去哪?” 裴誉抱着怀里的刀,面色冷冷道。 许明舒吓了一跳,没好脸色地看着他道:“城门口遛马。” “我跟你过去。” 许明舒刚要发作,随即想起是自己父亲嘱咐他保护自己,便没再多言语,径直牵了马出门。 一连几天,许明舒每日准时准点在城门口遛马,裴誉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 许是这几日大雪堵塞了官道,她迟迟没能等到邓砚尘送回京城的信。 然而第三日的下午,在城门的官道处,她却等到了返京的萧珩。 第53章 (重修) 马蹄踏雪地的沉闷声响起, 一行骑着矫健骏马的队伍正逐渐朝着城门逼近。 裴誉抱着怀里的刀,听见动静后朝前方望过去。 他侧首看了看许明舒,将右手搭在刀柄上, 关节因用力而逐渐泛白。 显然, 他从许明舒警惕的眼神里发觉了端倪。 一行人在城门前站定,为首的一位亲卫下马向守城的官兵递交了文书。 许明舒站在原地低着头, 隐在厚重氅衣里的手死死揪着衣角。 萧珩牵着马绳缓慢朝城门方向靠近, 他锐利的眼神自上而下扫过一旁的许明舒身上。 许明舒没有回头,她屏住呼吸眼神看向脚下白茫茫的雪地。 萧珩就在离她不远的位置, 余光里还能看得见他沾满雪的靴子。 周遭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除却护卫同守城官兵的交谈,她甚至听得见周围的落雪声, 和马匹沉重的呼吸声。 片刻后, 城门口的官兵抬手示意, 可以放行。 萧珩视线淡然收回,带着身后的护卫快速入城而去。 直到那阵马蹄声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许明舒悬着的那口气方才彻底松下来。 看着眼前雪地上萧珩和亲卫留下的马蹄脚印,她方才一点点平复了剧烈的跳动的心。 是她太紧张了, 自打回来以后她只同在萧珩在宫里见过一面。 而那时他双眼受旧伤影响, 不能视物, 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 且她一贯畏寒, 这几日又天寒地许明舒出城时穿了厚重的氅衣, 将自己包裹的像一个只有脸和眼睛露在外面的布娃娃。 京城里世家出身的姑娘出行不会骑马,出行皆是乘坐马车。 她牵着马他同裴誉站在这里, 根本不会有人认出她的身份, 将她和靖安侯府联想到一起。 萧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过是在审视一个打扮有些怪状的年轻女子。 他当她只是个陌生人。 她同萧珩这一世, 也只会是陌路。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牵起马绳朝城门内走去。 萧珩回京这件事,毁了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她想,这段时间她要尽可能不去宫里,避开和萧珩打照面的机会。 裴誉又恢复了那般淡漠的神情,见她转身,开口问道:“不等了?” 许明舒摇了摇头,不知怎么的,看见萧珩之后先前心里那份期待与欣喜便消失掉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此时只觉得疲乏至极。 裴誉不再多言缓步跟在他身后,替她牵着马护送她回去。 许明舒走在回靖安侯府的路上心中五味杂陈,又是一年隆冬,寒风呼啸冻得人连手指都不愿伸出来。 放眼望去,一片银白,沉闷的大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最是讨厌这样的冬天。 前世,她最后一次在东宫见到萧珩也是一个极冷的日子。 那一年隆冬,京城的雪迟迟没有下下来。 彼时太子萧珩登基为帝的日子已经近在眉睫,钦天监日夜观察着天象,急得焦头烂额。 古往今来,人们总是将风雪雷电和帝王的功绩联系在一起,光承帝中风已久,朝中大事小情全部交由太子打理。 很长一段时间朝中大臣想探望光承帝,都被太子萧珩以皇帝病重不能见外人,而挡了下来。 时候久了,不免引起猜疑,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尚未等到他们决心张一探究竟时,一天夜里京城响起阵阵丧钟声,光承帝药石无医抱病而终。 事情发生的如此仓促,内阁一些元老不免起了质疑声。 首辅宋诃更是因他的孙女婿四皇子萧瑜被冠以谋反罪名,对萧珩这位太子多有不满。 再加上自萧珩监国以来,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处置了许多旧世家以及朝中尸位素餐的官员,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那段时间以来,每晚萧珩都是带着一脸的疲乏回到东宫。 他极少将外面发生的事同许明舒讲,因为就算说了许明舒也根本不会回应他。 她因着靖安侯府的事大病了一场,许是之前一碗又一碗的安神汤伤了元气,这段时间即使萧珩没有再派人送汤给她喝,她看着也是十分安静,整个人病恹恹的不愿多说一句话。 夜里,萧珩带着满身的疲乏归来。 进门经过房内桌案上摆放的吉服时,眸光一沉。 他沉默地脱了外袍躺在她身侧,从身后紧紧拥着她。 高大的身子蜷缩在被子里,像极了当初许明舒在幽宫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他将自己的头靠在许明舒的后心,闻着她周身淡淡的香,仿佛这样能缓解一天紧绷着的精神。 许明舒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说话,良久后,她听见他开口。 “小舒,我们重新成一次亲好不好?” 许明舒知道他口中的重新成亲指的是什么,这几天来东宫里断断续续的来了许多人,女官将她翻过来覆过去地量着尺寸。 萧珩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登基封后一事。 他自监国以来备受争议,如今急需一个能安抚朝臣百姓事来助他站稳脚跟。 靖安侯府世代守卫边境,战功赫赫,册封靖安侯女儿为中宫皇后便成了最好不过的选择。 不仅叫他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玄甲军的兵权,还能让世人觉得他体恤臣子,不忘功臣。 许明舒闭上眼,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掉在床榻上不见踪影。 多好笑啊萧珩,她全家满门成了他披上明黄十二章的垫脚石。 到了这会儿了他还要同她装出一副深情意厚的戏码来。 “我们彼此相互照拂,就像从前那样,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扰到我们了。” 许明舒不知道他口中打扰的人是谁,也没心情过问他之前封为妾室的那个奴婢去哪了,但她已经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挣脱他的怀抱禁锢,从这层层宫阙飞出去,再也不回来。 她扭过头,将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 萧珩搭在她腰间的手臂用力了几分, “内廷送来的衣服样式你若是不喜欢,我叫他们重新按照你的喜好再去做。小舒,你先试试尺寸可好?” 许明舒闭着眼,闷声道,“不必了。” 身后男子沉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即便许明舒没有转身也能察觉的到他凝视的目光。 “你是不喜欢这件吉服,还是不喜和你一起穿吉服的人?” 萧珩抬手,掰过她的双肩,迫使她转过身同他对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外面的人都在传,黎将军的养子邓砚尘多年来忠心耿耿为靖安侯府卖命,并非全是感激靖安侯恩情,而是对靖安侯嫡女,一片爱慕之心。” 冰凉的指尖顺着许明舒的脸侧划过,“邓砚尘一个罪臣之子,命好被将军府收养有了今日,蝼蚁之身胆敢去觊觎我的妻子。小舒,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他?” 许明舒望向萧珩那双狭长的凤眼,分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眉眼,今时今日却让她心生厌恶。 许明舒神色恹恹,“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如今连旁人的想法都要左右吗?” “我在意的是你。” 手腕被攥紧,萧珩凑近几分沉声道,“小舒,如果重来一次,你是不是不会想嫁给我了?” 她望向他的那双眼中满是嘲讽与苦楚,良久后,萧珩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 披起外袍,转身离开。 临到门口时,他驻足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良久后开口道,“吉服的样式你若是不喜,就叫内廷司的人夜以继日改到满意为止。封后大典在即,你养好精神这段时间我不会让其他人打扰你。” 许明舒将脸埋进锦被里,没有回头。 在他登基的那天,她会送他一个大礼。 ...... 寂静的夜里,东宫书房内突然传出一阵摔打声。 门前的侍卫探头查看,见书房地面上散落着摔得粉碎的笔墨纸砚,狼藉一片。 太子萧琅看着面前的一则卷宗,面色惨白,像是一张单薄的纸张,身子不断地随风颤抖着。 七皇子萧珩神情紧张,有力的手臂扶着太子生怕他站不稳。 萧琅看着眼前的字字句句,只觉得怒火中烧。 他猜想到遂城县接连有知县意外身亡背后另有隐情,但他没想到这一查居然能翻出这样大的阴谋。 萧珩此番前往遂城县,耗时半年终于将一应细则查得清楚。 他做事谨慎隐蔽,在来到东宫之前并未将这些事告知于太子萧琅以外的人。 案宗上记载详尽,永德五年翰林院编修邓洵,因精通治河之道被调任苏州府遂城县治理洪涝灾害。 他任职遂城县知县的这些年,不仅彻底的抵御了洪灾,遂城县也恢复了往日的政通人和。 然而,河水灾患杜绝后,邓洵发现造成遂城县百姓贫苦的根本原因并非都是因为洪涝灾害频发,百姓才饥不果腹。 在这背后还隐藏着一则原因便是就是巨额的税收,压得百姓无法喘息。 为此邓洵翻阅当地卷宗,整理旧账时发遂城县在这十几年来,比苏州府其他六个县多出一项丝税。 百姓每年要先行将自己的粮食换成银子,交给县衙。 再由县衙上交至州府,经过这样的周折,以至于许多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的钱最后流向了何处,被作为什么样的税收上交至朝廷,当地人也根本没有听说过丝绸税这一说。 邓洵拿着这些旧账和地方税务总会前往州府一探究竟,而苏州府知府荀柏给出的答复则是,他不知情,会着人去调查此事。 邓洵在遂城县许久都没有等到荀知府口中的调查人员过来,恰逢当时有朝廷巡抚途经此地,他便顺势将此事告知于当时朝廷派来的巡抚。 兴许是途中走漏了风声,又兴许是邓洵在这一途中早就触动了其余六个县知县乃至苏州知府的利益。 朝廷下派的钦差抵达遂城县的那一天,邓洵被人发现□□着身子死于潇湘馆,有朝廷钦差在场,眼见为实,从而作实了他□□的罪名。 苏州知府荀柏同其余六个县的知县顺势将罪责推在他身上,这样一个清官,便如此轻而易举的在污名中死去。 永德十三年,在邓洵死后不久朝廷派来一位姓孟的知县来接替他位置。 孟知县兢兢业业,任职遂城县知县后亲自带领百姓劳作,广受好评。 直到某一日,他在自己办公的房间里发现了上一位知县邓洵藏在书册里的草稿,从中发现了遂城县税收的秘密。 孟知县行事谨慎,他拟好的文文书,未曾告知与其他六个县也没有经过州府,而是借着朝中都察院言官之手上报于朝廷。 然而当时的言官在朝上提起此事不久,遂城县再次传来孟知县意外去世的消息,此事再次不了了之。 永德十五年,第三位知县奔赴遂城县任职时,正赶上孟知县的出殡仪式,本想过去祭拜一番,可在看到孟知县尸身的第一眼,他便察觉事情不对。 这位知县是仵作出身,经验老到,他一眼看出孟知县并非醉酒跌入池中溺毙而亡,而是身亡后被人在衣物上洒水酒水,伪造成意外去世的假象。 结合着先前几位知县的事,他左思右想当晚乘马车企图赶回京城逃离这个地方。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苏州知府荀柏的注意。 荀知府猜想,他是从中知晓的某些详情,便在路上设计人行刺,致使这位知县的马车坠入山崖,尸骨无存。 太子双手撑在桌案上,看着卷宗中记载的整齐文字,只觉得从中隐隐的透着寒意。 十几年来接连四条人命断送于遂城县,百姓深受欺压无处可申冤。 地方屡有人上奏者,可这些书信尚未递到萧琅眼前,就被人从中暗中截断了。 这叫他怎能不气! 此事若是不能彻底调查清楚,还几位知县一个清白,还百姓一个公道,那他这位太子当得实在是失职。 萧珩看着他剧烈抖动的身体,伸手扶住他,道:“皇兄不要动怒,气大伤身。” 萧琅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半晌他突然笑了:“阿珩,你说我这个储君当的是不是特别失败?” 萧珩伸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心,道:“皇兄,这世间总会有光照不到的地方,这不该归罪于你。” 萧琅双手握拳重重的在书案上砸了几下,“十几年了,朝廷四位官员葬送在他们手里。我小的时候邓洵他还曾常常教导我,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那么清正端方的人却在污名中死去,你叫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萧琅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萧珩扶着他在椅子上落座,缓缓开口道:“此事牵扯过大,所以我才没有惊动任何人先行过来告知皇兄,下至地方上到朝廷户部盘根错节,非我一人之力而能为之。” 萧琅抬起头,看向他正色道:“所以,你怀疑背后之人是谁?” 萧珩对上他的视线,说了一句极有深意的话: “刘贵妃的母家,户部尚书,刘玄江。” 第54章 上元佳节这晚, 皇后在宫中筹备了宴席,邀请各宫嫔妃皇子公主一同来饮酒赏乐。 王皇后特意叮嘱太子萧琅带上七皇子萧珩一同过来,她对萧珩这个孩子从未有过什么偏见。 王皇后虽是中宫之主, 但同萧珩的生母程贵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毕竟是光承帝下令关押起来的人, 光承帝不愿意告知别人缘由,她也没那个兴趣去过问。 她只需要当好他的中宫皇后, 帮他打理好后宫的事务, 其余不该做的一样不做,不该问的一样不问。 时候长了, 王皇后自己也养成了习惯,她开始对有关光承帝的一切失去的兴趣漠不关心。 她困在宫中整日约束着自己做一个贤良端淑的皇后已经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 她此生唯一的愿望, 不过是希望能看着自己两个儿子能平安长大, 看着他们娶妻生子, 万事顺遂。 大儿子萧琅自幼体弱多病,生在这宫中许多事都变得身不由己,即便身体不好,却还是要被当做储君一般教养, 每日苦学课业从未有一刻停歇。 小儿子萧白净俊秀, 天生一副笑脸人人见了都夸赞他生得好。 他本是个胆小的性子, 小时候最喜欢缠着母亲, 围在王皇后身前甜甜的笑。 可自打三年前, 萧被选为两国互换的皇子,到敌国小住了一年后从此性情大变。 他变得不再爱笑, 开始寄情于山水终日在外游荡, 小小年纪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在敌国的一年中,萧寄回京城的书信上从来都只是报喜不报忧。 为人母, 又怎会看不出儿子的强颜欢笑。 王皇后曾经也小心翼翼的询问过小儿子萧,在那边一年过得如何。 萧只是笑了笑,并不同她讲。 就连一向苛责淡漠的光承帝都能由着他的性子,答应他在外游荡,自由自在。 王皇后已经猜测到,他在外一年必然是过的很不如意,遭遇了极为不好不愿提起的事情。 他既不愿意说,她作为母亲也不愿意逼迫于他。 左右如今两个孩子都平安无恙,王皇后已经感到十分知足。 唯一叫她烦忧的就是无论是他的长子萧琅,还是小儿子萧,都在娶妻一事上极为抗拒。 王皇后接过身边女官递来的杯盏,看着一众皇子公主们交谈甚欢的场面,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宸贵妃侧过身看一下王皇后,开口道:“今日元宵佳节,姐姐怎么看着心神不宁。” 王皇后扶额,笑了笑道:“愁啊,太子早就到了该娶妻的年岁,你看他到现在对自己的婚事丝毫都不上心,介绍给他的姑娘,他连看都不看,你说我这当母亲的怎能不感到烦忧呢?” 宸贵妃拿过自己桌案上的茶盏掩饰地喝了一口茶,没有接这个话。 倘若太子如寻常人一般康健,原本同他结亲的一开始就定的是许明舒。 就算是宸贵妃同皇后交情颇深,也不能将自己的嫡亲侄女交到一个性命朝不保夕的人的手上,即便它可能是未来一国之君。 宸贵妃安抚道:“太子殿下一心扑在政务上,他还年轻正是历练的时候,既然他心中尚未有喜欢的姑娘,姐姐也不必太过着急,兴许只是缘分未到吧。” 王皇后笑了笑:“你说的也是,我可能是最近看着刘贵妃忙前忙后的,为四皇子物色合适的姑娘,一时也受了些影响吧。” 闻言,二人默契的往刘贵妃所在的位置上看了一眼。 许是因为当初太子生辰宴上皇帝的一番话点醒了宸贵妃,这一年来,她刻意回绝了许多次皇帝的宠幸。 退回了一个作为妃嫔应有的位置,同光承帝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谦卑恭顺,又带着礼貌的疏离。 然而她的这一举措却惹怒了光承帝,这一年来,光承帝很少踏入昭华宫中,倒成了刘贵妃所在的咸福宫里的常客。 刘贵妃仗着受宠,这段时间以来没少在宫里作威作福。 更是大张旗鼓的开始为四皇子萧瑜挑选富贵人家的姑娘,京城里的人趋炎附势,太子身体羸弱,能不能顺利荣登大宝还未可知。 宸贵妃膝下无子,刘贵妃又如此受宠,她的孩子在宫里的地位便仅次于太子之下。 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层出不穷,王皇后只当做没听见。 她并不在乎宫中又有哪位妃子分走了皇帝的宠爱,也不在意刘贵妃又行的什么越界之举,拉拢了哪些权贵。 刘贵妃张扬至此,背后必然是有光承帝的默许。 王皇后唯一怕的是她的儿子萧琅会因此感到伤心。 萧琅同她不一样,他将父亲母亲看得十分重要,都是他心里割舍不下的亲人。这些年他虽然不说,王皇后也看得出来,他十分想做好一位合格的储君,得到自己父亲的夸赞。 即使,他的这位父亲对此从来不在意。 彼时四皇子萧瑜和成佳公主,正一左一右靠在刘贵妃身边吃点心。 萧瑜翘着二郎腿,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抱着果子吃。 成佳公主见状,拉了拉母亲的衣袖道:“母妃,你看皇兄,活像个话本子里讲的纨绔膏粱哪有一点皇子的模样。” 萧瑜白了她一眼,对此毫不在意道:“没事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书,多学学怎么穿搭,你瞧你整天花里胡哨的。” 这一年,随着母亲受宠萧瑜的地位随跟着水涨船高。 他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京城中世家贵族同他一般大的公子都开始以他为尊,跟着他混。 他们每天一起打马射箭,喝花酒,风光又自在。 刘贵妃见他死性不改,只抱怨道:“你不要光顾着每天出去喝酒,阿娘给你选了这么多世家出身的姑娘,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要三天两头的就变着花样的换。” 萧瑜皱了皱眉,开口道:“你选了那些人我都不喜欢,快别白费力气了。” 刘贵妃漂亮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现在年纪小,婚姻大事于你而言评判的标准只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等你到了阿娘这个年纪就知道合适远比喜欢来的重要。” “你并非中宫嫡出,要是能有一位家世好,又有能力的妻子于你而言,不是更能锦上添花。” 萧瑜面露不悦之色,抱怨道:“母妃,你为何总是说着这些灭自己志气的话,我并非中宫嫡出又怎样?我的母妃是父皇最爱的人,我的外祖父是户部尚书,我乃是天潢贵胄,我的婚事还续什么锦上添花?放眼整个宫中,除了太子还有哪位皇子能同我相提并论?” 刘贵妃拉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这么大声。 萧瑜看了看周围,也觉得话说了的不是场合,便不再多言。 刘贵妃看向太子身边的萧珩,只和萧瑜道:“现如今,这宫里又多了一位皇子了,你这种大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早。” 萧瑜顺着刘贵妃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突然冷笑了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也能跟我比,歌妓之子能成什么大事。” 刘贵妃道:“你总是这样不听劝,瞧瞧你这一年来除了和人喝酒作乐你还做了什么?七皇子此番回京可是带着功劳的。” “那又如何?就他那种功劳我想要多少就能得到多少。” 刘贵妃看着萧珩所在的方向,心神不宁。 恰巧此时萧珩的视线从那边转了过来,同远处的刘贵妃对视。 阴森锐利的目光冒着寒意,看的刘贵妃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突然发觉,一年不见,这个孩子的眉眼间长得同光承帝愈发相似了。 她慌忙别开眼,开口道:“我听你外祖父说,七皇子此番在你外祖父老家待了半年,兴许会查出些什么不利于你外祖父的事,咱们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要大意轻敌。” 萧瑜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十分得意的说:“母妃放心,区区一个歌妓之子,我还对付对付不了他。” ...... 雪后的第一个晴天,许明舒正抱着月儿枕躺在房里和周公下棋时,沁竹拿着邓砚尘送回来的东西欢快地跑进她房里。 许明舒在睡梦中被她摇醒了,怀里被人塞进来一个锦盒。 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摸到那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便知晓那是邓砚尘送回来给她的今年的岁敬。 今年年初雪下的大,许多官道被封死了,以至于邓砚尘送回的东西在路上兜兜转转了十几日方才抵达京城。 这么多年,无论他身在何处,隔着多远的距离,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他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从未遗漏。 许明舒打开锦盒,里面摆放着一条深红色的朱砂手串,中间还缀着一颗色泽圆润的白色东珠。 她曾在古籍上看见过记载,朱砂有杀精魅,驱邪祟的作用。 想来是邓砚尘将自己常常做噩梦的事记在了心里,才特意为她准备的这条手串。 沁竹见自家姑娘捏着那条手串傻笑,歪头打量了一番,道:“咱们小邓公子真是贴心,每次送得东西都能送到姑娘心坎上!” 许明舒将手串戴在自己手上,笑着看向她道:“你该说是你家姑娘性格好生得美,看什么都喜欢,戴什么都好看。” “是是是,我家姑娘全京城最好看了!”沁竹伸手拖着许明舒道:“前院已经快用晚膳了,姑娘你快点起来吧!” 许明舒被她推着去洗漱,待她换好衣裙出门时,提上了先前在东街邓砚尘买给她的兔子灯。 许侯爷这一年未曾出门带兵打仗,徐夫人破天荒地允许他每晚可以小酌一杯。 许明舒估摸着她爹房里的酒快喝没了,打算去库房再拎上一坛。 刚同沁竹挑挑拣拣,取出一坛闻着不错的佳酿时。 许明舒一脚迈出库房,只听见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自高处坠下来,发出沉默的响声。 许明舒寻着声音看过去,像是身侧的那堵高墙后,有人在极力隐忍着痛苦。 许明舒同沁竹对视了一眼,朝墙外开口道:“什么人在外面?” 没有人回应,倒是听见了七零八落的脚步声。 “裴誉呢?” 许明舒刚一开口,裴誉不知从哪个屋顶上落了下来,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他耳目过人,许明舒指着墙道:“外面怎么了?” 裴誉抱臂淡然道:“有人行刺。” 许明舒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行刺?行刺谁,侯府的人吗?” “不是。” 她松了一口气,若是行刺侯府的人裴誉必然出手。 他站在屋檐上对此事漠不关心,说明外面的人只是恰好经过这里,别人的是非恩怨他一贯不喜欢参与。 “人都走了吗,我们出去看看吧。” 左右有裴誉在,她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也想弄清楚什么人有胆子在靖安侯府周围行刺。 沁竹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姑娘,外面怪危险的......” “无碍。” 裴誉没有阻拦,只跟在许明舒身后走着。 一脚迈出侧门,许明舒看见方才那个有声音的位置上,一个黑衣人正倚着墙,瘫在地上手捂着流血的腹部。 她提着手中的兔子灯,试探着朝前走过去。 光芒一照,见那人腹部,头部都是深红色的血迹。 凝固的血液将他的脸遮挡住,看不清面容,他倚在那里安静地像是已经没了呼吸。 见状,裴誉上前试探了几下,确定人还活着朝许明舒点了点头。 许明舒刚要开口,那人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锐利的凤眼同她对视,隔着前世今生数不尽的纠葛。 她一惊,手里的兔子灯径直地落在了地上。 许明舒目光沉沉,随即回过神拉着沁竹转身朝府门中走去。 她关上了门,心脏快速地跳动着,胸腔内的那股熟悉地恶心再次生起,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扭在了一起,她有点想吐。 沁竹以为她突然拉着自己回来是受了惊吓,赶紧扶住她道:“姑娘,我们先去侯爷那边吧。” 裴誉皱着眉,神色显得有些犹豫张了张口道:“许姑娘,外面这人怎么处理?” 裴誉方才检查那人呼吸时无意中看到腰上露出的半块腰牌,刻着宫里的样式。 若是个闲杂人寻仇恰好经过此地,他本不必理会。 可若是宫里的人,在靖安侯府周围丢了性命,弄不好要给许侯爷惹来什么麻烦。 许明舒掐着自己的手,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此刻,她也明白裴誉这样问的原因。 她稳住心神,转身冷冷开口道:“叫府中的小厮过去,只说在府周围发现个受伤的陌生人,给他送到附近医馆去,其余的不必理会。” 就算是运气不好就这么死了,也别扰了靖安侯府的清净。 第55章 许昱淮下了朝正欲回都察院时, 被东宫内侍拦住,引着他入了东宫。 他在门前站定了片刻,见内侍躬身朝书房内轻声道:“太子殿下, 许御史大人到了。” 窗内人影晃动, 随即一个青年温润的声音传来,“快请进来。” 许昱淮提着官服下摆走进书房,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臣都察院御史许昱淮参见太子殿下。” 萧琅上前几步扶他起身, 客套道,“许大人不必多礼。” 萧琅挥了挥手, 示意身边的内侍奉茶。 “今日请许大人过来,是有一些事想同您聊一聊。” 许昱淮在一旁的椅凳上落座,他脊背挺直, 一袭青衫落拓, 宛如苍松劲柏。 萧琅将书案上摆放着的吴知县遇袭的卷宗递到许昱淮面前, 开口道:“不知许大人近来可曾听闻过遂城县的案子。” 许昱淮伸手接过那些卷宗翻了几页,正如他所料,卷宗中记载的不仅仅只是吴知县一人的案子,而是包含了先前去世的几位知县在内。 许昱淮合住卷宗, 点了点头正色道:“不瞒太子殿下, 臣这段时间以来也一直在关注着遂城县的案子, 对十年间发生的大事小情也有几分了解。” 萧琅有些惊讶, 方才他递给许昱淮的大多都是十几年前的旧案, 那会儿许昱淮尚未调任至都察院,按理说应该对此并不知情。 “回太子殿下的话, 臣家中侄女自幼有一位要好的玩伴, 臣也是机缘巧合之下,从他们口中方才得知此事。” 太子微微皱眉:“小舒的朋友?姓甚名谁为何会同此事有关?” 许昱淮恭敬道:“这位少年的父亲是永德三年的探花郎, 邓洵。” 萧琅慌忙站起身,震惊道:“邓先生的儿子,他现在在何处?为何会同小舒相识?” 许昱淮道:“此子名叫邓砚尘,自幼命运多舛,父亲母亲接连去世后被黎将军接入京城将军府内收养。” 萧琅微愣,他听说过黎当年匆匆从江南一代接回了一位故人之子,养在府中视如己出,为此还同自己妻子闹得不太愉快,但他没想到这位故人之子居然是邓洵的儿子。 许昱淮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曾听兄长和黎将军说起,此子在领兵作战上极有天分。年仅十三岁时,便趁敌人不备夜闯敌营烧毁粮草。现如今代替兄长在北境抵御蛮人的人,便是他。” 邓洵一介文人出身,生出的孩子却是个练武的奇才。 萧琅尚未来得及唏嘘,回神道:“既如此,此事交由许大人查办再合适不过了。” “遂城县这几年接连有这么多条人命案件发生,我有意将此事托付给都察院,今日叫许大人您过来,便是想问一问您的意见,是否愿意协助我将此案查清,有冤之人一个清白,还百姓一个公道。” 许昱淮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朝太子行了一礼道:“臣定不辜负太子殿下厚望。” 萧琅叹了口气,“许大人,虽然我知你对此事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是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此事盘根错节,牵扯的范围广延绵时间长,是一件十分棘手的案子。若是许大人心有犹豫我也并不会强求。” 许昱淮神色平缓,目光满是坚定:“明辨正枉,本就是都察院职责所在,太子殿下言重了。” 萧琅谦和地笑了笑:“既如此,就劳烦许大人费心了。” 听他这样讲,许昱淮站的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神色显得有些犹豫。 萧琅看一下他,询问道:“许大人可是还有什么疑惑。” 许昱淮缓缓开口道:“有一事,本不该由臣来说。” “许大人无需顾虑,请讲。” “北境的军粮迟迟未能送到,如今玄甲军驻守的将士们已经弹尽粮绝,陷入饥寒交迫之困境。长兄一封接着一封的书信上交之朝廷,却也迟迟未能有所回应。臣斗胆替长兄向太子殿下带话,前线军情紧张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萧琅面色逐渐凝固。 他对此事丝毫不知情,朝中军粮一直都是由兵部上报,内阁商议后,再由户部负责筹备。 边关将士们在苦寒之地保卫家国,怎可让他们陷入缺衣少食的困境。 萧琅沉默半晌,哑声道:“许大人放心,我一定亲自带话给父皇,派人着手处理此事。” 许昱淮朝他行礼,“臣替长兄先行谢过太子。” 许昱淮走远后,屏风的那头一个头部包着绷带,身形修长的青年走了出来。 他走到太子萧琅身侧,看向许昱淮离开的背影,道:“皇兄为何不将此事交由刑部处理?” 刑部侍郎王冕,出身于琅琊王氏,是太子的表舅。 按理说由他来做,才最是放心。 萧琅摇了摇头,叹息道:“此事牵扯户部,如今放眼整个朝中能不畏惧户部尚书权势的,或许只有靖安侯府的人。” 他手指在卷宗上点了点,继续道:“年初,靖安侯府四房许昱康称病辞去了在户部中的官职,想来是许昱淮从此案件中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才劝阻其家人早日脱身免得惹祸上身。如此,即便是为他弟弟着想,此案交由他手里,于他而言必然是要比交到外人手里保险的多。” 萧珩眸光微动,应声道:“皇兄高瞻远瞩,谋的是以后。” 闻言,萧琅抬起头柔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珩道:“都是些小伤,太医说静养两天便能痊愈。” 萧琅愤愤道:“你查案方才回京这些人便已经按捺不住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杀人,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伸手在萧珩肩膀上拍了几下,“阿珩,这段时间的确是辛苦你了。”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言谢。”萧珩神情刚刚松缓,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开口问道:“皇兄,当日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萧琅道:“是靖安侯府的小厮,在西边墙外发现了受伤昏迷的你,便将你送去了附近的医馆,还是亲卫搜寻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你。我还没问,你当时会跑到靖安侯府那边去?” 萧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被人追杀沿路逃窜,想着若是到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地界门前有守着的侍卫,兴许能有一线生机。” 萧琅皱着眉,“还好你机灵,不然你出了什么事皇兄这心里恐怕怎么也过意不去。” 萧珩低着头,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犹豫着开口:“皇兄,你可知道靖安侯府周围有没有一位穿着一袭白衣,手提着银灯,年岁很轻的姑娘?” 昨晚意识朦胧时,他仿佛看见这样一个人朝他身边靠近,月光倾洒在她身上,衬托的她身姿纤细,影子又薄又好看,她的身影与他梦境中梦到的姑娘十分相似。 萧琅笑了笑,“你看错了吧,哪有什么姑娘?就算是有,靖安侯府合府上下只有一位年轻的姑娘,那便是靖安侯的女儿许明舒。小舒平素胆子小,晚上很少出门你应当是见不到她的。” 萧珩没有应他的话,记忆里那抹银白色的身影同梦境不断重合,他在脑海中默念了几声那个名字,许明舒。 …… 北境的雪地一望无际,巴图骑马回来坐在军帐前,将脚上的一双靴子脱了下来,抖了抖里面的积雪。 彼时正值天寒地冻,他手脚上生了几个冻疮。 他独自坐在火堆前烤了烤鞋袜,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整个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 听见脚步声,乌恩转过身看向巴图离开的地方。 他将手中的盔甲放到身边将士的手里,也朝营帐内走进去。 彼时,巴图正坐在矮凳上拿着手中的木棍,重重的往火堆里戳了几下,仰头闷了一口酒。 乌恩走上前,坐在他身侧吸了一口烟,看向自己身边神色愤愤不平的巴图。 “今晚你我出去巡夜,不要喝太多酒。” 乌恩原本是上一任首领乌日汗身边的副将,乌日汗过世后他便来到北边战场,跟随着他的儿子乌木赫行军。 此番打了败仗,损失了许多将士,他们士气不振也正常。 烈酒顺着巴图的脖颈滑落,他愤愤不平道:“早就说不要让那个毛头小子做主将,你们偏不信。先前的那一仗根本就不该打,他太贪心了,若是派我过去必然不会打成这样。” 乌恩吸了一口烟,平静道:“粮草和军需也同样重要,留你在这里驻守,前线的将士才能放心作战。” 巴图眼神凶狠,“说的好听,不过就是想让我放权给给这个小子。事到如今你也看见,什么天才不天才的,到了战场上,经验远比天分来的重要。选他当主将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你们就是太抬举这个小子了!” 乌恩开口安抚道,“可他毕竟击垮了玄甲军分营主将黎,这是包括你我在内十几年来都没能做到的事。” 巴图冷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今年我们有的铁锤军,这样无坚不摧的军队,放的谁带领都会得到这种效果。” 乌恩道:“所以,铁锤军是乌木赫提议创建的这一点,谁也质疑不了。” 闻言,巴图咬后槽牙没有再说话。 乌恩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雪地,重重的吸了一口手上的烟。 “我们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冬日太长了。许多人,牲畜,都冻死在了冬天里。只有进攻中原开辟新的领地,我们的人才能更好的生活,在这之前自己人不能有不该有的矛盾。” 话音刚落,营帐被人从外面掀开。 “将军,前方发现中原人一队轻骑徘徊已久,像是在风雪里迷失了方向。” 巴图猛地站起身,拿起身边的刀,恶狠狠道:“来的正好,看老子怎么把他们的头摘下来当球踢!” 乌恩挡住了他,皱眉道:“不要冲动,万一中原人的陷阱,我们需得先行请示首领。” 巴图看向他,眼里冒着火光:“等那个小子做出决定,什么都晚了,区区几个中原骑兵,不足为惧!” 乌恩道:“玄甲军来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年轻人,看着比乌木赫还小几岁,我见识过他们二人交手,凭你之力,不是他的对手。” “那又怎样!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而已!”巴图一把推开乌恩,“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前怕狼,后怕虎,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巴图大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道:“今夜,我要让所有人看一看,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勇士,而不是你们所谓的天才!” 第56章 乌木赫自雪地跑马归来时, 看见不远处的营帐前,一抹深蓝色的身影正朝他招手。 他眼中涌上笑意,随即翻身下马快速朝那抹身影跑了过去。 他紧紧的抱住了面前的人, 脸上洋溢着孩子气的欣喜, 抬手为她抚去了发间的风雪,开口道:“额吉, 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乌木赫今年方才二十岁, 是上一任首领乌日汗的独生子。 他的母亲吉雅,是当年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十几岁时便嫁给了年轻且骁勇善战的首领乌日汗。 二十多载年华匆匆逝去,岁月仿佛从未在他母亲身上留过痕迹,她还是同乌木赫记忆中一样知性美丽。 吉雅端详着儿子的面容, 手指轻轻拂过他消瘦的脸庞, 眼中满是温柔。 “我的担心是对的, 你看起来并没有好好吃饭。这次过来,额吉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马奶糕。” 乌木赫牵着母亲的手,往营帐中走。 统帅一方的年轻首领,此时在母亲面前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里离得很远, 又很危险, 额吉以后不要亲自过来做这些事了。” 吉雅被他牵着在营帐中的矮凳上落座, “我想来这里看看你, 我的孩子还是头一次离开我身边这么久。” 乌木赫咬了一口马奶糕, 闷声道:“额吉不必担心,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大家都很照顾我, 包容我。” 吉雅望着自己的儿子,眸光微动, 没有多说什么。 这段时间以来,交战地的消息她也听说过一些。 来的时候,她也已经将周围打量了一遍。 乌木赫独自一人住在营帐里,其余的帐子离他所在的地方相比都远了一些。 房间内的摆设简单,茶壶杯盏都是干净的,不像有人到访过的样子。 吉雅沉默地替乌木赫在帐子里燃烧着的火炉上煮奶茶,半晌后她递来滚烫的茶水,笑着开口问道,“方才去哪儿?” 乌木赫喝着奶茶,应声道:“去跑马,到山脚下祈祷了一番,我想请长生天赐给我一些宝贵的作战经验。” 乌木赫这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就对舞刀弄枪很感兴趣,他人生的二十年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败玄甲军,为族人,为父辈们报仇雪恨。 他十四岁那年在战场上展露头角,收获了一众的好评。 人们称他为天才,说他是部落指日可待的希望。 乌木赫在这些赞誉中成长,却从未松懈过对自己的要求。他已经具备了一个主将应该拥有的武艺和领军作战的头脑,唯独缺少一些经验。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靖安侯是压在他们部落人们头顶的一块巨石。 同玄甲军之间的作战,几十年如一日陷入被动受牵制的局面,这也使乌木赫他缺少主动进攻的经验。 吉雅慈爱地望着他,缓缓开口道:“长生天已经给了你宝贵的经验。” 乌木赫抬头,目光中带着些许错愕。 他从母亲的神情中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长生天赐给了他失败的经历。 吉雅开口道:“战场上的事情变幻莫测,你要学会应对每一种突发情况。天神庇佑我的孩子能在每一次危机中逢凶化吉。” 这日夜里,乌木赫同母亲吃了饭,早早地躺在军帐里歇息。 入夜,营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马蹄声。 他瞬间惊醒,披着外袍探头出去问道:“外面怎么了?” 守夜的亲卫回道:“乌恩的人马回来了。” 话音刚落,乌木赫扭头看见乌恩从马匹上摔下来,跌跌撞撞的朝主将营帐方向跑过来。 他胸前的盔甲被鲜血浸染,右边的胳膊看起来使不上力气。 乌木赫拖着鞋慌忙迎上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乌恩喘着粗气,“前几日,有将士回禀离我们营帐不远处,出现了一队玄甲军的轻骑,像是在风雪中迷路了。巴图得知消息后,不顾阻拦带着人马追着出去,中了那些中原人的陷阱。他们没有杀巴图,而是把他围困在那里慢慢的耗着,想让他们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我带着人赶过去营救,但根本不是那个拿着银枪的少年的对手。” “不过,那少年没有杀我,反倒是让我把巴图带了回来。” 乌恩挥了挥手,随即身后几名士兵抬着担架,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抬了上来。 那人周身是血,胸前的肋骨断掉了凹陷下去,像是被铁锤打砸出的痕迹。 乌木赫只看了巴图的尸身一眼,便明白了这位姓邓的少年的意图。 他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一报还一报,他将他们加注在黎将军身上的伤悉数还给了巴图。 之前,他围困的黎多日,致使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如今邓砚尘用同样的方式围困巴图,他在向他示威。 乌木赫双手紧紧握成拳, 从初次的交手中乌木赫就知道,若是再给这个银枪少年几年的时间,他兴许会成长为比靖安候更加难对付的对手。 早知如此,围困黎的那一晚,就该调动更多的兵马过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位少年活着离开。 …… 许昱淮自打接手了遂城县的案子后,回府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 许多事情,他私下需问一问曾经在户部任职的四弟许昱康,也有许多事要同长兄许侯爷商议。 许玉康自称病辞去了户部官职后,在家安分地照顾怀孕的妻子周氏,靖安侯府难得有机会全家人这样齐全的聚在一起。 如今四房有孕在身,不便再照顾正正,许明舒回绝了这一年宫里诗词歌赋,观花赏月的所有邀请,安静地在家中担当起长姐的身份,照料好两个年幼的弟弟。 春去秋来,黎将军的伤一点点好转,逐渐恢复地能下床行走。 经此一事,他同沈凛之间的关系好像缓和了许多,偶尔许明舒还能看见沈凛同黎独处闲聊时,脸上洋溢着的笑意。 北境一封接着一封的捷报传来,终于,在年末传来了玄甲军大获全胜,将蛮人逼回防线之外的消息。 如今边境安稳,她尚未来得及欣喜,许明舒眼尖的看到信上还写了邓砚尘在同蛮人的交战中深受重伤的消息。 索性仗已经打完了,许侯爷当即派人去接替邓砚尘驻守北境。 叫长青一路护送邓砚尘回京,妥善养伤。 彼时正值年末,邓砚尘有伤在身不便疾行,兴许赶回京城时已经到了新岁。 这一年来,朝中许多人时刻关注着北境的消息,邓砚尘也在短短的一年内在京城中人耳中名声大噪。 他返京的那一日,得知消息的百姓纷纷站在街道上欢迎。 许是因为太子通过他三叔知晓邓砚尘的新身份,也乘着马车出宫赶了过来,迎接邓砚尘带领着的玄甲军。 许明舒带着裴誉站到城楼上,本想目睹邓砚尘回京的场景。 她站在高处,却看见太子的那辆马车后还走下来两道身影。 一位身形娇小,穿着花红柳绿满头金钗的姑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成佳公主。 成佳垫着脚朝人群中看,吃力笨拙地样子看得许明舒隔空翻了个白眼。 而在她身后,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缓步走了出来,他身穿青色锦服,面色阴郁。 在许明舒看向他时,他仿佛如有所感扭头朝城楼上望了过来。 正是在那个晚上过后,她许久再未曾见过的萧珩。 锐利的目光同她对视时,许明舒听见楼下的呼喊声,随即一行人马刚一进了京城,便被人团团围住。 许明舒别开眼,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看见了白马上,那个肩颈端正,黑衣灰甲的俊朗少年。 一年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臂膀也比从前更加健硕。 他一进了城门,便被人层层包围住。或是寒暄,或是慰问。 邓砚尘一一回应着,脸上带着谦和的笑。 许明舒在城里上犹豫了半晌,一来不想下去同萧珩打照面。二来,此处也并不是她能与邓砚尘叙旧的好地方。 思及至此,她便带着裴誉先行回了靖安侯府。 许明舒在院子中那棵古树下转圈,邓砚尘进门时,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眸光亮了亮,脚下朝她走近的步子刚一动,便被走上来的小厮拦住,被告知黎将军和沈夫人正在前院门前等着他。 离得远,许明舒只能看见他们相谈甚欢,却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 她踩着脚下的那个小石子不停地转悠着,只觉得方才尖锐的石子已经被她打磨得圆润了。 她围着那个树开始转,一圈儿又一圈儿,不知道走到了地多少圈儿,撞到了一个人的肩头。 被她撞到的那个人没出声,笔直的站在那里,仿佛一堵坚硬的人墙。 许明舒盯着他凸起的喉结,在他领口看见了自己绣的那一朵小小的红色山茶花。 他们二人就这样站在那儿,谁也不先开口说话,许明舒亦是没有抬头看他。 在外面站的久了,这会儿冻得有些难受。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开口道,“好狗不挡道,劳驾让一让。” 邓砚尘不动。 半晌后,许明舒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以为你会去接我的。” 许明舒刚想说自己也出去了,但转念想起方才看见成佳公主看见他时雀跃的眼神,只是酸溜溜的说道:“接你的人那么多,不少我一个。” 闻言,邓砚尘没做声。 他缓缓伸手,修长的手指落在她鬓发上一点点下移,随即轻轻地抬起她的下颚,让她同自己对视。 许明舒在他眼中看见了波光粼粼的,自己的倒影。 她沉寂了一年的心在此时开始一点点加速跳动了起来,片刻后,她听见他问, “一年不见,许大人一点也不想我吗?” 第57章 邓砚尘的眼睛像是盛夏万里无云的苍穹, 缀满了万千星光。 许明舒在这直白的对视中第一个败下阵来,她心虚地错开眼,轻咳了一声, 道:“信上说你受了重伤, 伤哪里了?” 自他进门,一副腿脚灵活的模样, 许明舒实在是没有看出来他身上哪里有问题。 邓砚尘笑了笑, “确实是受了点伤,不过夸大其词的成分多了些。” 他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许明舒触到一大片坚硬。 她一时有些心急,“打钢板了?伤到骨头了吗,这还不算严重?” 当初黎将军身上的钢板用了近半年方才能拆下来, 整个人都被绷着难以行动自如, 邓砚尘胸间的钢板不小, 少说也得养个半年方能恢复。 “被砸了一下,不碍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邓砚尘温柔地看着她:“我受了重伤不便再御敌,才有机会叫陛下将兵权还与侯爷。” 许明舒眨了眨眼, 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初黎将军身受重伤, 北境陷入危机, 如此之困境光承帝都忍着没将兵权还给她爹爹, 就是还放不下对许侯爷的戒心。 现如今, 许侯爷上交兵权在家中安分守己的待了一年半,他对朝廷的忠心, 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邓砚尘是外姓人, 此番得胜而归,光承帝很可能借此封赏于他, 逐渐将玄甲军兵权排出许家人手中。 玄甲军素来有依赖主将的习惯,邓砚尘受伤,黎尚未痊愈,北境不可一日无主将,即便光承帝再不愿,朝中无人可用,这兵权也还是要落回许侯爷手里。 许明舒心口涌上一阵酸涩,前世,靖安侯府出事后,包括萧珩在内大的许多人想将玄甲军为他们所用。 派往前线接替的主将接连都因为同玄甲军间缺乏磨合,对作战方式的不熟悉而吃了败仗。 内忧外患下,玄甲军士气一落千丈,损失的人马不在少数。 危难之下,朝中人人都不愿再触碰这块烫手山芋,一时间竟无一人愿意带兵出征。 那时,萧珩因为许明舒的事已经处处为难邓砚尘。 明知前路可能是死局,邓砚尘还是站了出来主动请缨,抵御外敌。 许明舒抬起手,想描绘邓砚尘的眉眼。 邓砚尘看向她,低声道:“我的岁敬,许大人收到了吗?” 许明舒扬了扬手,宽大的袖子滑落了几分,露出少女白净纤细的手腕。 一条深红的朱砂手串戴在那儿,衬托的她皮肤愈发细若凝脂了几分。 邓砚尘盯着那串红色的珠子,白得洁净,红得灼眼。 像是北境白茫茫雪地里落下的一点朱砂,让人浮想联翩。 他轻轻咽了下口水,喉结微动了一下。 良久后,不知怎么的哑着嗓子开口道:“那你今年,还没同我说过拜年的祝福话。” 许明舒想起慧济寺树上悬挂的平安符,偷笑了下开口道:“岁岁长安。” 邓砚尘满意的笑起来,眉眼弯弯,头顶的深蓝色发带随风飘扬了几下。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她这会儿是真的冻得有些受不住了。 “你不在的这一年,遂城县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外面冷我们先进屋说吧。” 邓砚尘点点头,跟着她随便走进一间屋子内。 许明舒进去围着火炉边烤了烤手,身体逐渐被寒意包裹后,她方才发现邓砚尘笔直地站在那儿不动。 猛然间想起他胸前绷着的钢板,他应当是没办法弯下身子。 许明舒将自己的手烤的暖暖的,站起身将双手捂在邓砚尘冻得通红的耳朵上。 外面天寒地冻,他带着钢板只会更冷,还陪自己说了那么久的话。 “你有没有暖一点?” 邓砚尘点了点头。 许明舒叹了口气,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喜欢报喜不报忧,在对自己的事上格外的话少。 “这次回来了,打算住在哪儿?” 邓砚尘想了想,他本意是想和以前一样同长青一起住在军营,可这一身钢板行动多有不便,日日换伤药兴许还要打扰人休息。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黎叔叔方才同我说,府里的房间已经为我打扫出来了,吃了团圆饭,我同他们一起回去。” 许明舒垂下眼,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想着若是当年收养邓砚尘的是她们家就好了。 她摇了摇头,想把头脑中这个荒诞的念头甩出去。 邓砚尘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你想什么呢?” 许明舒没接他的话,只道:“先前你猜测的那些事已经得到证实,遂城县四位知县的死因的确是苏州知府荀柏所为,两个月前,荀柏已经被夺了官职,关押在刑部大牢里,但是......” 邓砚尘顺着她的话,道:“但是,他没有交代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吗?” 许明舒点点头,“他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按照他的说辞朝廷也只能定他个贪污谋害官员的罪名。可遂城县十多年间缴纳的巨额税收,不可能仅仅只进了他一个人的口袋里。” “户部那边怎么说?”邓砚尘问。 “天衣无缝,户部表示每年是按照一个州应缴纳的总额收税,地方内部出现的问题他们并不知情。”许明舒抿了抿唇,叹息道:“我们现在苦于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些钱流入了刘玄江的口袋中。” 邓砚尘低下眼睫,这个案子拖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将他的心性磨出来了,他语气平和道:“就如你所说,这么大一笔钱总要有去处,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盯着他查下去一定会有些蛛丝马迹。” 许明舒张了张口,神情显得有些犹豫。 邓砚尘微微歪头,看向她道:“你想说什么?” “你此番回来,有一个人要小心一点。” “谁?”邓砚尘不解的问。 “七皇子,萧珩。” 许明舒拉着他的手,缓缓道:“我知你此前去遂城县也同他打过照面,此人城府颇深,未达目的不惜一切,我怕日后他会为难于你。” 邓砚尘感到有些好笑,他不理解许明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尚未问出口,又听许明舒道, “萧珩返京后不久,曾在一天夜里被人行刺,倒在了靖安侯府墙外,这件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没有人会选择在靖安侯府门前行刺杀人。” 邓砚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问道:“然后呢?” “那天晚上,我怕他出了什么事给府里惹来麻烦,便叫小厮给他送到附近的医馆,后来我一直暗自留意着宫里的动静,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左右,听闻四皇子萧瑜被太子下令打了四十廷杖。” 太子萧琅这个人一向最是温雅谦和,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是一视同仁,关爱有加。 此番动怒将萧瑜仗责四十,一向恃宠而骄的刘贵妃也没有出来劝阻,可见的确是犯了不可饶恕之事。 这件事的风声被隐藏的极好,就算有人疑心太子那边也只说是弟弟年幼不懂事,他最为长兄教育一番。 可联系前因后果,许明舒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凭她对萧珩的了解,这极有可能是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伤害自己而为萧瑜布下的陷阱。 他将事发地点选在靖安侯府,便是想将事情闹大,若按着他的计划而来,事发的第二日,七皇子萧珩遭人行刺被靖安侯府的人救下来的事就会传的满城风雨。 可惜萧珩的如意算盘没打成,他撞见的是许明舒。 许明舒叫根本认不得他的小厮将他送去医馆,随后又将这位小厮派遣至外地的庄子经营生意。 整件事,靖安侯府完全不知情。 事关皇家颜面,无论究竟是何原因,太子萧琅都只会将此事归结于兄弟之间的打闹,寻了个借口教训了一番萧瑜。 萧珩的计划,极有可能因此扑了个空。 许明舒将事情的经过一字一句地讲给邓砚尘听,邓砚尘沉默良久后,问道:“所以,你是怀疑他想借此事将侯府拉入水中,还是他想借萧瑜引身后的刘贵妃亦或者是户部尚书刘玄江露出马脚?” 许明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平心而论,重活一世,即便带着前世的记忆,她依旧猜不透萧珩这个人。 她从前被亲人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不谙世事,心思简单。 许明舒自认不够聪明,也没那么勇敢,要不然前世也不会被他困在东宫什么都做不了。 她唯一勇敢一回,便是他登基的那一日,她毅然决然地奔赴黄泉路,毁了他苦苦经营的名声。 她不知道萧珩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要勇敢起来,不能再叫靖安侯府牵扯其中。 邓砚尘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没事,你既然担心就一定有你的道理,今后万事有我,不必害怕。” 许明舒望着他,眼中涌上一阵水汽。 这样熟悉地话,前世邓砚尘也同她说过,可是当时的她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从未听进去他的嘱咐。 邓砚尘抚摸着她的脊背,一年不见,面前姑娘也长高了一些,身材玲珑有致,手感极好。 一些在梦境中的画面不断在他头脑中涌现,兴许是舟车劳顿,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那姑娘听了他的话,低着头半晌未说话,邓砚尘低声唤着她道:“明舒?” 随着他出声,许明舒突然踮起脚双臂攀上他的肩,牢牢地环抱住了他。 屋里的火炉烧得旺盛,肌肤相触的地方变得愈发滚烫,邓砚尘余光还能看见许明舒白净的脖颈,微微透着红晕的耳垂。 邓砚尘由着她这样抱着,只觉得胸前那块一向冰冷的钢板在此刻炙热了起来,烫得他整个人气血沸腾。 一层接着一层的热浪涌上身体各处,他像是突然妥协了,又像是准许了自己这一刻的放纵,他抬起手,抚摸上那弯悬挂在他心间里许多年的月亮。 邓砚尘扳过她的脸,额头抵上她的,彼此炙热的呼吸交融缠绵着。 埋藏在心中许多年的汹涌爱意在这一刻冲破了心中的防线,他听见面前姑娘低声唤着她,带着呢喃,又像是带着某些准许。 他隐忍着,怕吓到她那般,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炙热的吻。 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而分,邓砚尘怕吓到她,刚想抬头时,对上了许明舒也同样紧紧望向自己的眼睛。 顷刻间,许明舒拉住他绣着红色山茶花的领口,急切地将自己的唇凑到他唇角。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崩裂开,化作万千烟花在头脑中炸裂。 邓砚尘再也忍不住,伸手扣住许明舒的后脑,重重地吻了下去。 四片唇瓣不断纠缠着,他们彼此热烈地亲吻着对方,似乎想无声地诉说着这一年以来的相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许明舒被吻得头晕目眩时,窗外咚的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亲昵。 许明舒当即回神,推开门朝外面望过去。 兴许是她太紧张了,根本没有人过来,窗前地上只有房檐处掉落的一块积雪。 邓砚尘见她站在门前叹了口气,忙问道:“怎么了?” 许明舒关上了门,神色有些不高兴,“掉了一块雪砸在窗前了,没什么事。” 被人打断导致许明舒现在心情非常不好,她赌气地走向邓砚尘,道:“来抱我!” 邓砚尘温柔地笑了笑,随即朝她张开了双臂。 房间内两人低声交谈声再次响起,窗外,一抹青衫身影沿着廊下小路轻手轻脚地离开。 邓砚尘揽着怀里的许明舒,面上的神色淡了下来。 他微微侧首,看向方才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第58章 永德十九年, 正月十三,大雪。 苏州知府荀柏关押至刑部大牢已有两个月之久,期间经三法司多番审讯, 终于在三日前将遂城县十几年间发生的四条命案一应细则调查清楚。 早朝之上, 都察院御史许昱淮将案件卷宗承交于光承帝过目,证据确凿, 一向喜怒不言语色的皇帝查阅卷宗时眉头抽了抽。 许昱淮没有就此草率结案, 他于大殿之上义正言辞地指责此番事件中对于遂城县百姓承担巨额赋税一事,户部存在的过失, 一时间满朝文武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光承帝强压着怒气退了朝,派人宣召户部尚书刘玄江前来问话。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传话的人带着刘尚书匆匆而来。 高公公正欲上前迎, 却见刘尚书提着官袍迈上石阶时踉跄了下, 他连忙上前搀扶住, 道:“尚书大人小心。” 刘尚书正了正衣冠,又恢复自若道:“有劳。” 高公公引着他进了御书房,贴心地替他们带好了门。 没过一会儿,听见内殿里面传来瓷器摔打的声音, 随之帝王的怒吼声响起, “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 刘玄江跪在地上, 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绯红的官袍微微抖动着。 “微臣有罪, 罪该万死。” 光承帝靠着身后的软塌,逐渐恢复了平静, 锐利的眼神自他身上扫过, 开口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罪该万死?” 闻言, 刘玄江抬起头跪的笔直。 苏州知府荀柏入狱后,他就猜想会有这么一天,诸多问题几经辗转还是会牵扯到户部头上。 他一字一句道:“回陛下,微臣得陛下信任,任职户部尚书不仅没有尽责,反而治吏昏乱,用人不察,酿下今日祸事,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光承帝垂着眼皮,“仅仅只是治吏昏乱吗?” 刘玄江说:“陛下,臣自任职户部尚书以来,从未行差踏错,此次之事全怪臣没能早日发觉户部中人做事不当。缴纳税收时某些官员为图省力只对照了州府应缴纳的总额,未曾对比过各个县应缴纳的具体数额,铸成今日的大错,致使遂城县百姓十几年间饱受压迫,如今细细想来,不禁汗流浃背,寝食难安。” 刘玄江叹了口气,十分懊悔的继续道:“臣恳请陛下降罪,严惩罪臣,已诫户部上下众人。” 随即叩首,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模样十分虔诚。 光承帝抬手饮茶,看向跪地磕头的刘玄江,说:“你说了这么多,朕只听明白一件事,此事全系苏州知府荀柏一人所为,同你并无干系,你仅仅是御下不严,检查不当是吗?” “陛下圣明!臣为官数十载,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从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贪枉之念。臣家中三代为朝廷效命,家父在世时也是先皇身边得力助手,臣敢对着列祖列宗发誓,若有贪赃枉法之举,天地不容!” 光承帝冷冷地看着他,眸中疑虑为消:“朕且问你一句话,苏州知府荀柏曾是你的同乡,遂城县百姓承担巨额赋税,他贪污的钱究竟同你有没有关联。倘若你现在把一切事情和盘托出,朕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如果你执意隐瞒,便是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刘玄江点点头:“臣明白,陛下,臣深得陛下隆恩,在职期间从不敢做出任何有违律法之事,陛下您常常教导臣,为官者需和光同尘,得心正,心正则心安,心安乃平安。家父在世时也常常念及身为臣子应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清廉从政、以报效朝廷。家父为官数十载,深得先帝喜爱,他老人家过世后,先帝更是亲提廉政二字。陛下明鉴,臣为官多年勤勤恳恳,从不敢肆意妄为啊,陛下!” 光承帝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淡淡的开口说道:“你这番表白当寻人抄录下来,发放给朝廷文武百官,让他们对着这番话每日三省。” 刘玄江低下了头,“微臣惭愧。” 光承帝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既如此,朕便信你一回。” 刘玄江面上一阵欣喜,尚未来得及领旨谢恩,又听光承帝徐徐道, “但此事户部仍有监管不当之责,与此案相关的户部官员罚俸三个月,你作为尚书在家中静思己过,写好罪责书。” 刘玄江微微一愣,将光承帝这话在头脑中反复思考了许久,终于摸索出点别的滋味。 皇帝此举是为了他考虑, 如今外面因为遂城县的旧案闹得满城风雨,他此番认了监察不当的罪,在家中静思己过都察院的那些人再拿不出别的证据前,就拿他没办法。 等到这阵风头过了,他又可以当做什么事没有重回户部执掌大权。 刘玄江心中窃喜,他是皇帝的岳丈,四皇子的外祖父,说到底他们也是一家人。 光承帝挑眉瞥向他一眼,问道:“兴修皇陵的事进展如何了?” 刘玄江忙跪好,恭敬道:“陛下放心,我同工部一直紧盯着这件事,不出意外今年入秋便能完工。” 光承帝嗯了一声,他张了张口,显得有些犹豫,还是说道:“这件事,尽量不要在太子面前提。” 刘玄江看向光承帝一眼,点了点头,“臣明白。” “陛下,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光承帝道:“说罢。” “臣听闻,先前四皇子和七皇子出了一点矛盾,因为这个太子殿下打了四皇子四十廷杖,足足休养了两个月方才有所好转,贵妃娘娘更是心疼地终日以泪洗面。四皇子殿下乃是金枝玉叶,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从未受过这么大的责罚,太子殿下这次做的...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话音未落,一本书卷重重砸到刘玄江头上。 光承帝眸中带着怒意,质问道:“朕没有治你们父女的罪,你反倒是有脸在朕面前提!” “刘贵妃养出的好儿子,居然跋扈顽劣到如此地步,敢在京城行凶刺杀手足兄弟,打他四十廷杖那是太子仁慈!” “萧珩再不济也是皇子,太子护着他连朕这个爹都没办法插手其中,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谋害皇嗣!” 光承帝怒火中烧,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玄江继续道:“这些年朕就是对你们父女太过纵容了,如今纵得你们连储君都不放在眼里,那是太子!是朕的嫡长子!他身后除了琅琊王氏,更是有宗法,礼教,舆情!他在百姓中的声誉比朕这个天子还要高!” 光承帝指向刘玄江继续道,“你应当庆幸,你的外孙萧瑜是个酒肉纨绔,找来行刺的人更是些草包。当日若是萧珩出了什么事,太子掘地三尺也得将萧瑜拖进大理寺绳之以法!” 刘玄江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背上被冷汗打湿,此时此刻方才生出一阵后怕。 太子仁德勤勉,事事亲力亲为,早就贤名在外,朝野上下提起太子萧琅无不一片称赞,连翰林院那些平素刁钻的大学士都鲜少能挑出太子的毛病。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因为太子萧琅羸弱的身体忽视了他的能力,忽视了他温文敦厚的秉性下,作为储君的果敢坚决,更何况这几年来萧琅身体明显比从前有所好转。 有萧琅在一天,任何人都撼动不了他储君的地位。 ...... 许昱淮从都察院回来时,外面纷纷扬扬的下了点雪。 侯府的小厮迎上来牵好了马车,许昱淮缓步走下来,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身上的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 他脊背挺直,眉眼带着些凌厉,绣着白鹇补子的青衫穿在他身上,像极了隆冬里傲然挺立的青松。 白日里查阅的账目存疑,一路上许昱淮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一只脚迈入院内时,他听见稚嫩的童声呼喊道:“爹爹!” 许昱淮寻声望了过去,见自己的儿子正正和一身形修长的玄衣青年站在院中堆雪人。 许昱淮对上那人视线时微微一怔,那青年转身时朝他规矩地行了一礼。 许昱淮点点头,随即躬身抱起奔向自己的正正,道:“在外面玩多久了,冷不冷?” 正正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伸出小手指向那边的雪人道:“爹爹快看,邓哥哥带我堆得雪人!” 许昱淮伸手替儿子拉了拉帽子,柔声道:“这个哥哥刚打仗回来,身上还有伤,正正乖我们回屋去玩好吗?” 闻言,小孩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地上的玩具,又看了看邓砚尘,瘪着嘴点了点头。 许昱淮抱着正正站起身,看向邓砚尘道:“外面冷,快些回屋休息吧。” 他没等邓砚尘说话,抱着孩子径直走向自己院子方向。 “许御史。” 邓砚尘叫住他。 许昱淮脚下的步子一顿,随即转过头看向面前的青年,神色淡然。 “听明舒说起,这一年来您调查我父亲的案子费了很多心。砚尘在此,谢过御史大人大恩大德。” 说着,青年朝许昱淮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许昱淮面上依旧淡淡,一字一句道:“我乃都察院御史,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他鞋尖转动,似是要再次离开。 “许御史。” 邓砚尘再次叫住他。 面前之人在都察院素有佳名,忙起案子来能一连几日不回府,这种情况在他与发妻和离后便更多了起来。 邓砚尘虽经常出入靖安侯府,但同许昱淮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更是从未与他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 邓砚尘望向那冷峻的脸,缓缓开口道:“不瞒许御史,我爱慕于明舒,在很早之前。” “我想建功立业,想早日能有足够的能力迎娶明舒,妥善照顾她一生。” 讲到这里,邓砚尘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知明月不可攀,但还是生了妄念,想奋力一试。” 许昱淮顿在原地,当日他撞破许明舒同邓砚尘亲昵,想来早就被这青年察觉。 他平静地望向邓砚尘,良久后冷静自若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这番肺腑之言,说错人了。” “您是明舒三叔叔,是她挚爱亲人,在我心中对您的敬重亦是不亚于侯爷。” 邓砚尘眸光微动,又道:“当然,待到合适的机会,这些话我一定会郑重地说于侯爷和夫人。” 许昱淮抱着怀里的正正,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背过身开口道:“你放心,你没准备开口之前我不会将此事说与长兄。” 话音刚落,他踩着落下的积雪朝西院走回去。 邓砚尘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 这段时间以来,许昱淮日日回府,西院他的书房内一早就被府中小厮打扫干净,火炉也烧得房间内温度适宜。 正正玩了一天兴许是累了,早就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将孩子轻轻递给身边的嬷嬷,叫她带孩子回去睡觉。 许昱淮脱了官袍,悬挂在衣架上点燃了香炉熏香。 那香料是宫里出来的东西,一指头大小价值千金,是宸贵妃特意按照他的喜好着人制成。 许昱淮盯着香炉看了许久,随即转身坐到一旁的书案上,提笔写下一封信,当天夜里送往了昭华宫。 邓砚尘回到侯府为他准备的房间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他缓缓解开身上披着的氅衣,上着台阶推开了门。 身上的钢板遇冷风凉得透彻,就像是终日贴着两块沉重的冰那般,穿再厚的氅衣也感觉不到暖。 他随手将衣服扔在床榻上,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靠近床榻慢慢坐了下去。 “嘿!” 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邓砚尘忙抬眼,看见许明舒在他房间内的屏风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他笑了笑,随即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按照往常,他会迎上前先抱住她。 可这身钢板限制了他的行动,一旦坐下去了就没那么容易直起腰了。 许明舒心虚地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即蹭到邓砚尘身边,面对面地坐在了邓砚尘腿上。 邓砚尘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生怕她滑下去。 手上一个用力,他们之间距离忽然拉近。 许明舒在邓砚尘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脱了氅衣她今日穿的是他最喜欢的月牙白色衣裙,头上带着的亦是他亲手为她制作的明月簪。 电光火石间,不知道谁先开的头,等许明舒意识回笼时,他们已经唇齿交融到难舍难分。 邓砚尘一手扣在她后脑,一手紧紧握着她的腰身。 力气之大,像是丝毫不允许她有后退的念头。 许明舒觉得平日里见到的邓砚尘和同她亲昵时的邓砚尘不像是一个人,她记忆中的邓砚尘温文尔雅,看着人时总是带着谦和的笑意。 而面前这个同她耳鬓厮磨的,温柔之下更多了几分霸道,他放在她腰间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摩擦间许明舒觉得自己像是一弯春水被人揉的近乎沸腾了起来。 这一吻尤其的漫长,像是彼此想把昨日被打断的全部补回来那般。 双唇分离后,邓砚尘染上□□的眼眸看着她,温柔地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许明舒被吻的七荤八素,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懒洋洋地靠在邓砚尘怀里。 邓砚尘下巴贴着她的鬓发,问道:“怎么过来了?” 许明舒闷声道:“到处没找到你,想得紧。” 她听见头顶传来邓砚尘的轻笑声,“怎么办啊许大人,太想成亲了。” 第59章 许明舒靠在邓砚尘怀里捏着他带着薄茧的指腹, “听闻乌日汗的儿子是个奇才,你在北境对上他打得很辛苦吧?” “还好,我同长青兄他们一起在玄甲军中长大, 彼此知道彼此的想法, 配合起来不觉得吃力。” 邓砚尘叹了口气,盯着她的鬓发幽幽开口:“从前只觉得行军打仗不过就是进攻防守, 如今担此重任方才领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 他此番能大获全胜, 并不是因为他战胜了乌木赫,他只是觉察到蛮人中存在着对主将的不信服, 也正因如此才能寻找到突击点,断了巴图这条防御线致使敌军失去了粮草军需供应,不得不退回防线。 许明舒皱了皱眉, “京城里的人都说乌木赫生得高大威武, 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草原雄鹰...你见过他, 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邓砚尘笑了笑,人们总是会对捕风捉影的谣言加以神化,他见怪不怪。 邓砚尘回想起同乌木赫交手时的场景,其实乌木赫同他之前见过的大多数蛮人不太一样, 他模样清秀, 讲的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只是邓砚尘觉得他在军中同其他将领相处并不融洽, 驻扎在此地多年如一日的老将似乎对这位刚刚展翅翱翔的雄鹰充满了疑虑。 “他略比我长几岁, 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 闻言, 许明舒抬起头看向邓砚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那你觉得, 你同他谁更厉害一点?” 邓砚尘由着她胡闹, 只道:“我不知道,其实平心而论对上他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慌。” 被砸断的长枪一直是邓砚尘心里难以逾越的一道坎, 对上乌木赫时心口的剧烈跳动声,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他一向话不多,多年来行军打仗早就养成了邓砚尘喜怒不言语色的姿态,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其实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不能后退,也没办法后退。 “但是,我和他最大的不同就是自他担任主将以来,从未打过败仗...”邓砚尘自嘲的笑了笑,又道:“而我这几年,有心无力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接受自己技不如人其实也不是一件难事。” 许明舒靠在他心口的位置上,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疑惑道:“你要是不说,其实我也觉得你遇见什么事都是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就连之前我......” 话说了一半,许明舒顿住了,她本想说就连之前靖安侯府出事后,他临危受命上了战场,在所有人看来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明明那场仗打得那般艰辛,带去的玄甲军分营损失殆尽,邓砚尘能活着回来,全仰仗于长青和一众亲卫的拼死相助。 前世,她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邓砚尘对她的照顾,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 明明那时他企图救自己出东宫,被裴誉带着锦衣卫打得遍体鳞伤。 明明她知道萧珩对他多有为难,可她总是觉得他无坚不摧,无所不能,一次又一次的使他为了自己陷入险境。 许明舒,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之前怎么了?”邓砚尘问。 许明舒回神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的你有血有肉的更真实了些。” 她的话让邓砚尘感到有些好笑,他的姑娘小小的脑袋里总是装着奇奇怪怪的想法。 许明舒将他头上的深蓝色发带捏在手心里把玩,“过了上元佳节,陛下就要传唤你们进宫论功行赏了,到时候我也和你一起进宫。” 邓砚尘看向她,“是有什么事吗?” 许明舒摇摇头,“这一年我一次都没入宫过,各种席面推了又推,别人也就算了,总要过去给姑母拜个年的。” 邓砚尘道:“也好。” 许明舒直起身,对上邓砚尘明亮的眼睛,正色道:“此番若是陛下赏了你,你可要准备坦白一切,同我父母提亲?” 邓砚尘点点头,道:“但在这之前,我可能要先一步和黎将军沈夫人知会一声,兴许要花费点时间。” “为什么?” 邓砚尘看向许明舒白净细嫩的脸,回想起他从前在军营时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梦中的他情难自禁偷亲了许明舒,却被赶过来的沈夫人发现,一脚踹翻在地。 不知是不是受那些梦境的影响,邓砚尘总觉得沈夫人很难接受他对许明舒的感情。 许明舒似乎是隐隐猜出他心中所想,问道:“你是担心他们会不同意吗?” 她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会同沈姑姑说的,既然是我决定的事她就不会阻拦。沈姑姑没了意见,黎将军自然也会同意!” 邓砚尘笑着望向她,“啊,那事事都劳烦许大人亲力亲为,是不是显得我这个郎君有些没用。” 许明舒在听见他口中“郎君”两个字时眸光亮了一下,不知道联系到哪些东西,耳廓也一点点红了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掩饰道:“不想麻烦我也行,不如你入赘呢?” “这样啊...”邓砚尘握着她腰的手一寸又一寸的上移,“那我岂不是入了虎狼窝了?” 许明舒捧着他的脸,忽然凑近:“你早就是我的人了,跑不了了。” 话音刚落,许明舒凑到眼前那张被她吻得嫣红的薄唇上,再次深深地盖了个独属于自己的章。 邓砚尘染上水汽的眼神望向她,握着她腰的手力道重了几分,缓缓凑近她,似乎是想要再次加深方才这个一触即分的吻。 咚咚咚等叩门声响起,许明舒眉头一皱,不打算理会。 那敲门声却一声高过一声,连着两次被人打断,许大人目前心情非常不好。 她赌气地快速从邓砚尘身上下来,朝门前走去。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屡次三番的打断她的好事! 屋门一开,在看清外面站着的人时,许明舒同那人皆是一怔。 裴誉没想到本该在房内睡觉的许明舒怎么出现在这儿,许明舒更是没想到裴誉能过来找邓砚尘。 她有些烦躁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誉不止一次在许明舒脸上看见她对他的反感之情,他虽不明白,但也不想耗神思索。 “来找邓公子,有事商议。” 许明舒看了看坐在床榻上的邓砚尘,又看了看裴誉,十分不情愿地侧开了身子道:“进来吧。” 裴誉抱着怀里的刀,迈步走了进去。 许明舒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茶水。 不知怎么的,她口干舌燥的很,仿佛觉得双唇干得像要着火了般。 三四杯茶水下肚,方才觉得好受一些。 待她抬头时,发现房间内两个人都在看着她。 许明舒尴尬地摸了摸发簪,开口道:“不是有事要商议吗,说罢。” 闻言,裴誉侧首看向邓砚尘。 “我听闻,许御史近来在查十几年前遂城县的旧案,这件事亦是同邓公子有关。” 邓砚尘点点头,“确有此事。” 裴誉道:“苏州知府认罪伏法,邓公子觉得这件事到此为止就算完了吗?” 邓砚尘听出他话外之意,径直道:“裴兄想说什么?” 裴誉道:“他背后之人尚在逍遥法外。” 闻言,邓砚尘抬头同他对视。 半晌后,邓砚尘开口叹息道:“我没有证据能证明户部尚书牵扯其中。” “我有。” 邓砚尘看向他,不确定地问道:“什么?” “我有证据。” 裴誉一字一句道:“户部尚书刘玄江为官数十载,盗窃官粮,私收贿赂中饱私囊,克扣边境军粮,多年来所获不义之财千万,活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一言激起千层浪,许明舒惊讶地站起身看向裴誉。 “此事关系甚大,你可别空口无凭。” 裴誉扭头看向许明舒,开口道:“许姑娘当知,我恩师钟老将军曾是朝廷驻守西北的将领,他在经历一场败仗后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许明舒点点头,这件事不仅是她,满京城人都是听说着钟老将军年轻时的传说长大的。 传闻他刀法独到,是驻守西北的铜墙铁壁,多年来从无一次败仗。 只是可惜,当年西北一战中,老将军遭人暗算身受重伤,自此退隐再也听不到有关他的传说。 今日裴誉重新提起这桩旧事,难不成当年钟老将军退隐另有隐情? 裴誉双目隐隐泛着红,继续道:“当年我师父在朝最后一战中,朝廷送往西北的军粮出现问题,新粮之下藏着的都是些发霉变质的粮食,无论是将士还是马匹,当晚身体都出现问题。次日一早这群本就抱恙的人上了战场,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我师父带着余下的人严防死守,拼尽全力才叫敌军退回防线。师父强撑着返京,想要为一众将士们讨个公道,可朝廷中人官官相护,竟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许明舒看着他愈发狰狞的面容,结合着前世,余下的事她已然能猜到个大概。 钟老将军因此事一气之下退隐,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成了山野间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村夫,怀着对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的愧疚,郁郁而终。 他死后,连一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一场风光的葬礼都办不成。 所以前世,裴誉死心塌地地跟着萧珩,根本不是他所谓的知遇之恩。 而是萧珩处置了户部尚书刘玄江,替他为师父钟老报仇雪恨。 当时的许明舒只是听说萧珩监国后,大刀阔斧地整治一些旧世家贵族,且他曾经备受刘贵妃宫里的四皇子萧瑜和成佳公主欺凌。 许明舒那会儿单纯地以为,萧珩对付刘玄江是因为与刘贵妃的个人的恩怨。 如今看来,萧珩似乎一早就发现了刘玄江盗窃国库,中饱私囊一事,他只是再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一击即中的机会。 她记得,那时的裴誉已经担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刘尚书出事后,便是他亲自带着人前往府上抄家。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她四叔便受牵连,被人举报贪污意图谋逆。 许明舒眉头抽了抽,她想起当年靖安侯府出事的那天,漫天大雪,也是裴誉带着人将四房众人捆绑起来在雪地里拖行。 许明舒得知消息慌忙赶回侯府,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手足无措地跪在裴誉面前,双手想要抓着他飞鱼服的下摆,不断地磕着头,苦苦哀求他网开一面。 而裴誉却步步后退,同她保持着距离,冷声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报。” 真是可笑啊,凭什么他的知遇之恩要让无辜之人付出代价来偿还。 许明舒稳住心神,冷眼看向裴誉,开口道:“你既也想扳倒刘尚书,为你师父报仇,就把你知道的证据说出来,不可有半点欺瞒。” 第60章 次日一早, 许明舒跟着许侯爷和邓砚尘的马车进了宫。 他们二人要先行在去往大殿内等候面见皇帝,许明舒在宫门口同他们分别没一会儿,昭华宫的女官便赶过来接应她。 女官福身朝她行了一礼, 笑盈盈道:“姑娘可是有一阵没来宫里陪陪娘娘了, 娘娘都同我们念叨你好多次了。” 许明舒捏着手里的帕子,“家里两个弟弟年纪小, 我帮着阿娘照应一二, 姑母近来在宫里过得如何?” 女官叹了口气,道:“还是老样子, 自打那次陛下在太子生生辰宴上说那番话后,娘娘好像对待陛下的态度就变了......” 女官芷萝说不上宸贵妃究竟是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她是宸贵妃刚宫时就被内廷司分配到昭华宫服侍的。 宸贵妃虽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又出身高贵, 可经一遭丧夫, 顶着二嫁女的名号被册封为贵妃,不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时的她初入宫闱生怕哪里行差踏错惹人非议,给光承帝带来麻烦,事事都同皇帝商议, 光承帝也耐着性子一件接着一件的替她讲解。 宸贵妃入宫这几年, 同光承帝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让人艳羡, 时候久了甚少再有人提起宸贵妃过往嫁过人的事。 只是自打那次的事后, 芷萝发现,宸贵妃依旧会对光承帝笑意相迎, 恭敬又谦顺, 但却不会再主动出现在皇帝面前。 平日里她除了到皇后那里坐一坐,就是整个人闷在自己宫里看些游记话本。 芷萝不知宸贵妃心中所想, 许明舒倒是能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甚至觉得自己姑母这样的状态也挺好的,及时清醒,看清为帝王者内在的薄情寡义,不至于日后陷入光承帝给她编织的美梦,伤心一场。 昨日刚过完上元佳节,昭华宫门前还挂着几个精致漂亮的灯。 许明舒看见熟悉地宫门,提着裙摆欢快地走了进去。 宸贵妃爱花,即便这个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她院子里的白梅也开得格外茂盛。 许明舒伸手摸了摸白梅花瓣,世人都说她同她姑母最为相像,但实则她们无论是喜好还是性格都是不一样的。 宸贵妃喜静,从前在家中时一整天赏花看书也不觉得乏味。 许明舒喜欢热闹,靖安侯府内子嗣少,她从小在长辈的宠溺下长大,爬树逗鸟,上房揭瓦是她年少时打发无聊日子的方法。 就连喜欢的审美也全然不同,宸贵妃喜欢苏素淡雅致的白梅,而许明舒偏爱大朵大朵盛放的红色山茶花。 女官芷萝撩开了厚重的门帘,带着她进到房间里。 方才一进门,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许明舒眸光一亮忙小步跑过去暖手。 女官同沁竹相视一笑,道:“姑娘先在这里暖和一会儿,奴婢去请娘娘过来。” 沁竹看着芷萝离开的身影,小步凑上前道:“娘娘这宫里燃得是什么香,真好闻。”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仔细分辨着,檀香中似乎还带着一种似有似无的果香,缓解了冬日里的阴闷。 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从前姑母房里没用过这样的香。” “咱们娘娘这么受宠,肯定是御赐的宝贝!” 许明舒笑了笑,没有说话。 沁竹摸了摸许明舒放在一旁的手炉,道:“姑娘,你手炉凉了吧,我去寻宫里的姐姐们要些炭饼来。” “外面冷,快去快回。” 烤了半晌的火,许明舒身子一点点暖过来。 她围着姑母的屏风晃荡着,看见书案上放着看了半本的话本。 讲的是一些民间传奇,许明舒觉得有趣便顺势坐在一旁椅凳上看了起来。 书册方才翻动了四五页,叩门声响起。 “进来吧。” 话本正讲到精彩之处,被高中状元辜负的糟糠妻化为厉鬼前来索命,许明舒没舍得抬头,只分神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身边人没说话,一盏茶水摆放在许明舒手边,杯底触碰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许明舒探手过去接,指尖除了触碰到光滑的杯壁,似乎还擦到了什么干燥略有些粗糙的肌肤。 沁竹的手不是这样的, 许明舒忙一回头,同身边人对视的时只觉得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上来,全身都被冻得僵硬。 萧珩就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片刻后,许明舒回神慌乱起身间带翻了杯盏。 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许明舒身上,萧珩似乎是想要伸手拉她,许明舒却敏锐地后退了两步,同他保持着距离。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恭敬朝萧珩行礼:“给七皇子殿下请安。” 萧珩低眸打量着面前的姑娘,幽幽开口道:“你很怕我?” 不知怎么地,之前一见到萧珩她便控制不住紧张,可如今站在他面前不过两步的距离,她倒是一点点平静下来。 许明舒开口道:“臣女方才在看灵异传说,正看到紧张之处,以为是自己身边的婢女回来,并不知道是殿下您到访,一时失礼还望殿下见谅。” 闻言,萧珩缓缓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书册。 的确是本灵异题材的话本,寻常姑娘家看了害怕也是正常。 可许明舒见了自己那般抵触的模样还是刺痛了他,这不是第一次了,明明她同身边人都是相谈甚欢笑靥如花。 气氛有一丝的凝固,萧珩并未再开口说话,许明舒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没有起身。 宸贵妃被女官搀扶着走进来时,就看见他们二人这样一副画面,她心一惊还以为是许明舒同萧珩吵架,忙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女官芷萝上前搀扶许明舒起身,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萧珩朝宸贵妃行礼,和颜悦色道:“宸娘娘,是儿臣的不是,突然出来吓到了许姑娘。” 宸贵妃看着一地的茶水,似乎是猜测到了方才发生的事,打趣道:“我家这姑娘就是看着厉害,实际上胆小的很,让殿下见笑了。” 宸贵妃拉着许明舒的手,安抚道:“你衣裳湿了,快去我房里换一件吧。” 许明舒点点头,福身朝萧珩行了一礼,跟在芷萝身后低着头朝内殿走去。 萧珩的眼神追随着那抹倩影,直至她消失在视线中。 芷萝找出一身合适的衣裙递给许明舒后,便返回宸贵妃身前伺候。 许明舒换好了衣服,在屋里待了许久,方才等到宸贵妃回来。 许明舒刚迎上前,宸贵妃便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长时间都不说进宫来看看姑母。” 许明舒抱着她的手臂撒娇,“我以后会常来的姑母,你就别怪我了。” 宸贵妃看了许明舒一眼,意味深长。 她拉着许明舒在床榻前落座,突然认真地问道:“你这一年在家闭门不出,各种宴席也都推掉了,可是有心上人了?” 许明舒微微一怔,她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迟早是要和家人讲的,提前一点让她们有个准备,到时候小邓子提亲也不会那么尴尬。 宸贵妃似乎有些惊讶,又试探地问道:“是你黎叔叔认得那个养子?” 许明舒笑着看向宸贵妃,“对,他叫邓砚尘,我同他自小相识,我很是心悦于他。” 宸贵妃眉头微皱,对许明舒口中的这个人心存疑虑。 从前沈凛刚摔断腿后,和黎将军的关系变得很僵,她作为长嫂时长过去安抚沈凛。 正是因此从沈凛口中听到了许多对黎的抱怨,和对这个孩子身世的风言风语。 许明舒是她唯一的侄女,她不期望这个侄女嫁的有多好,但也要门当户对是个配的上她侄女的人。 宸贵妃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和许明舒提起这件事,犹豫良久后还是委婉道:“小舒,嫁人是终身大事,一时的情爱固然可贵,但以后的日子还是过自己的,你同他在一起,日后就要一同承担些风言风语,姑母不想你过得那样辛苦。” 许明舒从她姑母话中听出了隐晦的深意,猜想姑母是受到京城哪些谣言的误导,只道:“姑母,邓砚尘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也并非京城谣言说的那般。” “他父亲是永德三年的探花郎,曾经教导过太子殿下课业,母亲是官家小姐,随着他父亲调任苏州才一同举家搬了过去。” 宸贵妃缓缓道:“听阿凛说,他母亲和黎......” “他们两家是世交,黎叔叔和邓砚尘母亲亦是旧友。” 宸贵妃点点头,“这样啊。” 许明舒握着她的手,安抚道:“而且他爹爹是被人谋害致死,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和三叔正在调查的就是这个案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告知天下,还他父亲一个清白。” 宸贵妃笑了笑,“我听你三叔说起,他替你爹爹出征打了胜仗,如此说来,倒是个心性坚韧的好孩子。” 宸贵妃打量着坐在面前的姑娘,一年未怎么相见,她长高了,模样也出落的愈发明艳漂亮。放眼整个京城,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是相配的。 宸贵妃叹了口气,还是劝阻道:“小舒,你自己要考虑清楚,一辈子很长若是草草定下共度余生之人,兴许以后会后悔。” 这样的话,许明舒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当年她一意孤行非萧珩不嫁时,宸贵妃也是这样劝解她的。 只可惜,当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萧珩,根本听不得其他。 许明舒面上染上一丝落寞,缓缓开口道:“姑母。” “姑母年幼时便同沈世子定下婚约,这么多年可有一刻曾觉得后悔过。” 闻言,宸贵妃面色一凝,她沉默着像是陷入回忆之中,良久后她笑了笑道:“不曾。” 白衣银枪的青年在她记忆里熠熠生辉,时隔多年仍旧挥之不去。 宸贵妃叹息道:“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便是能遇见阿屹,又怎会觉得后悔。” “沈世子于姑母,就如同邓砚尘于我。” 许明舒瞧见姑母神色染上一抹不舍,拉过她的手安抚道:“我是姑母看着长大的,姑母自当最是懂我,若是有机会您见到邓砚尘,必然能明白侄女所言不假。” 宸贵妃看着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笑道:“也罢,你自己喜欢便好,左右他跟在长兄身边这么多年也算知根知底。” “我就知道姑母最疼我了!” 许明舒见好就收,靠在宸贵妃身上甜甜地撒娇。 恍惚间,她似乎又想起什么,直起身问道:“姑母,七皇子今日为何会在姑母宫里。” “来给我请安。” 许明舒不解,上一世的萧珩虽每日晨昏定省一次都不曾少过,但他心里却是极为不情愿的。 他因着生母程贵人的事记恨着宸贵妃,那几年昭华宫一片母慈子孝不过都是萧珩隐忍的一场戏而已。 这一世的萧珩几乎没有同宸贵妃有过交集,没道理过来昭华宫请安。 宸贵妃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年初宫里办家宴,所有皇嗣都跟在自己母亲身边,只有我和七皇子,一个无儿无女,一个没了生母,倒也同病相怜。” “我孤身一人闲言碎语不少,七皇子听见后便到我身边作伴,一连七天都是这般。从前没接触过七皇子,此番交谈觉得倒也是个命运多舛,叫人心疼的孩子。后来七日宴席结束后,他便日日到昭华宫同我请安,时而送些东西过来,如今殿里燃着的香,便是他送的,很是合我心意。” 闻言,许明舒握着手帕的掌心紧了紧。 沉默半晌后,许明舒一字一句道:“姑母,日后还是同七皇子保持些距离吧,他送得东西也尽可能不要用。” 宸贵妃皱眉,不解道:“为何?” 萧珩不是个愿意在没有用的事情上花费时间的人,前世他拒绝认宸贵妃为母,被光承帝关在幽宫里断了饮食,不许太医为他诊治。 许明舒误打误撞寻到他时,他满身污血,意识昏沉双眼不能视物。 她不知他身份,自己做主将他带回了昭华宫,寻人替他清洗诊治。 太医在屋里忙前忙后一整日,许明舒再次进去时,那个脏兮兮的少年已经被清洗干净,身上的伤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这时的她方才发现这人生得可真好看,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那时的萧珩在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许明舒便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边说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 时候久了,他从先前冷漠的装睡,到一点点能回应她几句话。 许明舒觉得很高兴,她实在是太孤单了。 从前在侯府里,小辈只有她一个孩子,家中长辈各自忙碌着根本没人能同她说说话。 后来被姑母接进宫,宸贵妃备受恩宠也不能时时陪伴她,她同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也没有几个能相处愉快的。 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听她说说话,许明舒觉得开心极了。 直到那一日,光承帝来到昭华宫里,指着躺在床榻上的萧珩问她, “想不想要一个哥哥?” 当时的许明舒并不明白其中深意,只是觉得日后有人能一直陪着她说话了,便用力的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萧珩成了昭华宫宸贵妃的养子。 恍惚间,许明舒想起前世她与萧珩成亲后,他冷声对她道:“你和你姑母毁了我与我阿娘一辈子,今日对你的这点委屈,我不觉得过分。” 这一次,事发之后他依旧不愿认宸贵妃为母。 许明舒也绝对不会再给他接近她姑母的机会,一早就阻挡住他靠近宸贵妃的可能。 本以为他这一世得太子照应,不会再同昭华宫有牵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寻过来了。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不得不给宸贵妃下一剂猛药。 “姑母,近来我似乎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宸贵妃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 许明舒幽幽开口道:“我觉得很奇怪,听宫里的人说起,当陛下下江南时结识了一位歌妓,据说是一见钟情,便带回宫里宠爱有加。” “永德八年,这位备受恩宠的程贵人不知为何突然被打入冷宫,而那一年秋,姑母您入宫了。” 宸贵妃不解道:“你说的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 许明舒想了想,道:“我原来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可去年邓砚尘回老家查案,那里的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还有些话本子记载着当年陛下是命人拿着一幅画像找与之相似的女子,这才寻到了程贵人。” “而那个画像,便是姑母您现在挂在寝殿里的那一幅画。” 闻言,宸贵妃侧首看过去,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那画是她十六岁入宫参与花朝宴,坐在湖心亭里躲阴凉时,被当时还是皇子的光承帝画下来的。 沈世子死后,国公夫人不忍她年纪轻轻守寡,便自行做主将和离书给了她。 许昱晴失了丈夫,悲痛欲裂,曾在寺庙带发修行了几年。 后来,光承帝找到了她。 他对她诉说埋藏在他心里多年的爱意时,便是将这幅画拿给她看。 有一人能经得住时间考验,十年如一日的默默爱着她,守护着她,宸贵妃内心一点点被感动占据,大约又过一年后,她跟着光承帝进了宫,成了这昭华宫的女主人。 而如今,许明舒却同她说,在她嫁给沈屹后,光承帝曾拿着这幅画寻找同她相似的人,这才寻到了程贵人。 程贵人因她而承宠,又因她入宫而被受冷落。 那程贵人误入宫墙,这一生的坎坷岂不是原因都在于她? 七皇子不知情还好,不然整日在宫里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又同他生母相似的脸,必然是...... 思及至此,宸贵妃慌忙站起身。 若是萧珩知情! 宸贵妃周身发着抖,这一年来她好不容易开始习惯同光承帝保持一定距离的日子。 如今又告诉她,与她同床共枕之人,这个一向在她面前温和的帝王夫君,背地里竟做出这样恨决的事。 许昱晴在这宫里无依无靠,在面对受宠多年未能诞下子嗣的风言风语中,她没有恐惧。 面对宫中嫔妃的嫉妒陷害时,她没有担忧,可这一刻她是真的怕了。 “小舒...小舒,我该怎么办?” 许明舒起身保住她,紧紧地将她姑母拥在怀里。 “姑母好一阵没回家了,同陛下说过几日祖母过寿,我们回去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许明舒的手一下又一下在宸贵妃脊背上安抚着,隔着厚重的棉衣,许明舒还是能感觉得到姑母单薄的身躯。 许明舒突然有些愧疚,明知道这些话要叫姑母伤心一场,可还是说了出来。 早晚是要知道的,许明舒想。 与其等到万念俱灰,还不如一早看清他们父子的嘴脸。 这些年,姑母其实在宫里过得也没那么开心。 她执意留在这儿,无非就是陷入了光承帝为她编织的美梦,以为她自己辜负了皇帝多年来的爱意,想用余生弥补他。 可是为帝王者,杀伐果决,为了权力可以牺牲一切。 就像前世的萧珩明明说心里只有自己,依旧抬了个身份低微的婢女做妾室,在处置靖安侯府时丝毫没留情面。 光承帝对姑母用情至深,在面对皇位权力的威胁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 他们这样的人,不配有被爱的资格。 许明舒拍了拍宸贵妃的背,道:“姑母,我们回家吧。” ... 许明舒从昭华宫出来后,邓砚尘已经在宫门前等她许久了。 看见她时,朝她招了招手。 尚在远处,看见那抹熟悉的玄衣身影时许明舒鼻头一酸。 不知怎么得,许明舒突然觉得又欣喜又委屈。 像是苦尽甘来,所有的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她保住了弟弟和母亲,爹爹和黎将军也没有在战场上失去性命、姑母看清了皇帝的真面目、四叔也没有受户部连累陷入被抄家流放的地步。 太子萧琅病情稳定,他与光承帝不同,萧琅心怀仁爱之心,能恩威并济赏罚分明。 有他在萧珩也会甘愿一世为臣,辅佐太子成为一代明君。 而这一世,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再错过邓砚尘。 许明舒小跑上前,也不管身处何地扑上去牢牢抱住邓砚尘。 邓砚尘被她冲过来的力道撞得踉跄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了这是,一天不见这么想我吗?” 许明舒没有说话,她将头埋在邓砚尘怀里,闻着他身上能让她平静的清香。 良久后,她抬起头看着他道:“皇上赏你什么了?” 邓砚尘道:“官职钱财都有,你想问哪一个?” “这么大的功劳,应该够聘礼了吧?” 许明舒歪着头看向他:“我已经和姑母打过招呼了,她知道我们的事了,你若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邓砚尘笑了笑:“够了,今日回将军府,我便将去寻黎叔叔说明这件事。” “一言为定!” 许明舒伸手,同邓砚尘拉了个勾。 这会儿,她方才发现左右都没有她爹爹的身影,忙问道:“我爹呢?没和你一起出来?” “陛下和侯爷有事要谈,侯爷叫我们先行回去。” 许明舒点点头,“这样啊,那走吧!” 说着她拉起邓砚尘进了马车,扬长而去。 城楼上,两道身影注视着远去的马车,目光灼灼如电。 程莺儿看着身边面色阴郁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表哥,你说的被你弄丢了的爱人是这个姑娘吗?” 萧珩没有说话。 程莺儿又道:“可是表哥,这个姑娘好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未落,程莺儿被人大力的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 萧珩望向她,神情肃杀道:“记得你的身份,有的话不是你该说的。” 第61章 许侯爷自御书房出来后, 在内侍的指引下沿着宫道慢步朝原路返回。 临近宫门时,有一人负手站在他面前,似乎是等了许久。 许侯爷上前几步, 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 萧琅笑着望向他, “侯爷不必多礼。” 萧琅朝许侯爷身后望了望,问道:“邓小将军今日没跟着侯爷一同过来吗?” 许侯爷应声道:“来过, 陛下问过话后臣便让他先行回去。” “这样啊, 我还想着当面同邓小将军聊一聊呢。” 太子萧琅笑得谦和,“遂城县的案子已经结案, 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邓先生的事,想就此机会将冤情大白于天下,还邓先生一个清白名声。” 许侯爷跟在太子身侧漫步道:“砚尘这些年都在为他父亲的事四处奔波, 收集证据, 此番太子殿下相助, 他心里必然是感激您的。” “本就是我该做的事,谈不上感激。”萧琅拢了拢衣袖道:“这么多年,邓先生的事也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结,如今事情查清了, 我也算不愧对于他曾经对我的教诲。” 萧琅回忆起城门前他前去迎接得胜而归的玄甲军时, 同那个白马上的青年简短的几句交谈。 少年人即便是身上带着疲乏与伤, 也挡不住眸光的明亮和周身的意气风发。 这是一直以来, 萧琅最觉得遗憾的。 孩童时, 每个男孩子都有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梦想。 甚至小时候,宫中一些年纪小的孩子会拿着木质的短剑, 披着红布, 轮流装扮成威风凛凛地大将军发号施令。 萧琅只能站在房门前看着,坤宁宫的女官守在他身边, 不允许他参与这般危险的游戏。 他像是一个被过度保护着的,已经生着裂纹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破碎开来无法愈合。 时至今日,他贵为一国储君,还从未能体会过畅快在草场上驰骋的滋味。 他笑了笑,收回思绪唏嘘道:“我一直觉得如邓先生那般的人,他的后代应当也会饱读诗书,日后做个博学多才的翰林,没想到邓先生却生了一个颇有天赋的武将。” 许侯爷对此不觉得奇怪,天赋什么的都是外人赞誉别人时常说的话。 只有最亲近的人方才能明白,这世间从未有天赋异禀,有的只是十年如一日的勤勉与认真。 如今世道安稳,同他们那一代人相比,小辈之中少有自制力极强,对自己有明确要求之人。 邓砚尘的刻苦,他是看在眼里的。 许侯爷应声道:“砚尘自年幼被接入京中后,便在军营中长大,他是玄甲军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学武又晚,只能加倍努力方才能追上哥哥们的进度。” 萧琅眺望远处,结合着许侯爷的话,他仿佛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年幼的邓砚尘拿着比自己身量高出许多的长枪,一下又一下刻苦地练习着。 许侯爷看着阴郁着的天,似有大雪将至。 他沉默了片刻,说:“如今这冬天可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京城都是如此,北境驻守的将士们只会更加难捱。” 许侯爷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道:“太子殿下,恕臣言辞逾越,遂城县的案子虽然结束了,可祸根仍在。臣乃一介武将,对朝野社稷之事了解甚少,但有一事臣是清楚的。” 许侯爷看向太子萧琅,正色道:“送往各个交战地的军粮一次少过一次,粮草的质量与战马的品相也较以往相差甚多,长此以往,臣担心当年西北兵败的惨案再次重演。” 闻言,太子萧琅脚下的步子一顿。 西北兵败的那一年,他年岁尚小,还是听内阁大学士们讲述时方才对此事有所了解。 听闻驻扎的西北犹如铜墙铁壁的十万大军,在一个寻常的夜里被仅仅四万的敌军击垮的防线,节节后退,损失惨重。 消息传回京城时,朝野震荡,没有人会想到钟老将军带领的十万精锐竟会一朝损失殆尽。 钟老将军被人护送回京后,顾不上休息,穿着在战场上的破旧盔甲,浑身是污血带着盛怒走进宫。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控诉有人在军粮里做了手脚,送往前线的粮草新粮之下压着的都是些霉物,导致前线将士们吃垮了身体,招架不住敌军的偷袭。 朝堂之上,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有人站出来指责道,钟老将军这是经手不了自己一生英明毁于一旦,才寻了借口推脱责任。 更有甚者质疑道,即便是将士们吃了发霉的粮食身体不适,整整十万大军怎能被区区四万人逼得节节败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分析战事,满口江山社稷,实则官官相护都是些私欲。 钟老将军孤身站在朝堂之上,看着一众官员的嘴脸,怒火中烧,当即摘了自己的盔甲连同兵符一起摔在地上,转身离去。 后来,因为西北兵败一事,连同着钟老将军御前失仪朝廷问责下来,钟老将军领了“恩赐”自此辞官归隐江湖,再也不过问朝堂事。 萧琅年幼听闻钟老将军的故事时,只觉得惋惜。 如今再回首,却觉得心惊。 朝堂骇人,官场吃人,这么多年还是未曾变过。 萧琅叹了口气,沉声道:“侯爷放心,有父皇在,有我在,如以往那般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未得昭雪的冤情,也会有重见天日之时。” 许侯爷拱手,恭敬道:“有太子殿下这番话,臣同诸位将士们必当金犬马之劳,誓死守卫边境安宁。” 靖安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处等候许久,萧琅同靖安侯作别,看着他乘车逐渐消失在风雪中。 城楼上的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下来,在萧琅身边站定。 随即,一件氅衣搭在萧琅的肩头,他侧目看见了身后已经高出他半个头的弟弟萧珩。 “雪大路滑,我来接皇兄回去。” 萧琅朝他露了一个疲惫的笑,虽是已经过了上元佳节,京城的天气依旧没有回暖的迹象。 在外面走得时间久了,萧琅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萧珩看了看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道:“皇兄近来肯定是没有听太医院的话,不曾好生休息。” 萧琅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安抚道:“我这一年觉得身体比从前好多了,除了偶尔有些乏力外,基本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你啊别把皇兄看得太脆弱了。” 萧珩沉默着,没有说话。 萧琅侧首打量着萧珩的神色,他觉得他这个弟弟还真是有趣,小小年纪生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像心里永远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喜怒不言于色,凝神时就同...... 就同他那位皇帝父亲一模一样。 “你可曾听闻西北军主将,钟燮的名字。” 萧珩道,“略有耳闻。” 太子叹了一口气,随即嘱咐道:“方才同靖安侯闲聊时,提起了当年西北兵败一事,明日早朝之后你帮皇兄跑一趟,去兵部取当年关于西北兵败一战的卷宗来。” 闻言,萧珩眉头皱了皱,问道:“十多年前的事了,皇兄这是又要查什么?” “查当年的军粮一案” 萧琅思索着,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靖安侯提起此事,是想暗示他些什么。 而他,如今也隐隐觉得西北兵败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萧珩劝阻道:“皇兄近来为遂城县的案子费心劳神,又要顾及科举一事,那些陈年旧案就不要再理会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萧琅脚下的步子顿在原地,侧首看向他,面色上的笑意渐渐褪下来,还是那般温和的神情,言语却透着坚持与认真。 “在其位谋其事,我既然坐在了太子这个位置上,行事需当时刻以天下万民的安危为己任,察民生之苦,平冤假错案,不能让清官蒙受不白之冤。” 萧珩低下了头,后退半步朝他行了一礼,恭敬道:“臣弟失言。” 萧琅叹了口气,在他肩头拍了几下,“阿珩你要记得,你是皇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放大。且你我同食天下之俸禄,该当时刻将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恩者铭记于心。” 萧珩拱手道:“皇兄教训的是。” 萧琅伸手扶他起身,二人继续朝回去的方向走着。 良久后,萧琅再次开口问道,“你近来很少回宫,在忙什么?” 萧珩道:“找人。” 萧琅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找什么人?” “一个...姑娘。” 一个被深藏在他记忆里,历经许久,方才能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姑娘。 闻言,萧琅突然笑了起来,“姑娘?你有心上人了,怎么不同皇兄说呢,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找到了没有?” 萧珩低下了头,没有回他这个话。 萧琅见状,也不愿逼迫于他这个弟弟,只道:“刘贵妃那边这一年来给四弟相看了不少亲事,京城里的适龄姑娘几乎都看了一遍。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若是有了心上人可以同皇兄说,皇兄替你到母后那里求个恩典,兴许能赐婚于你和你心爱的姑娘。” 他只是想安抚萧珩,有心上人就去追,别有那么多的顾虑。 谁知他话音刚落,却见萧珩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道:“皇兄此言当真?” 萧琅觉得他这个弟弟认真的模样有点好笑,“当然,皇兄几时哄骗过你。” 萧珩上前一步,“那劳烦皇兄替我带话于皇后娘娘,我中意一人,很喜欢。” 萧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我想娶宸贵妃娘娘的侄女许明舒为妻。” 第62章 京城难得迎来一个晴日, 房檐上的积雪融化一点点掉落下来,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 咸福宫内,成佳公主坐在书案前, 用手中的狼毫小笔给画像上色。 白马上的人身着玄衣, 一把长枪隐隐冒着寒光。 那人脸上带着笑,深蓝色的发带在他脑后随风飘动, 增添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成佳在他鬓边的刘海儿上画了最后几笔, 颇为满意地将画拎起来看了看。 一阵风涌入咸福宫大殿,画被吹得翻了过来, 成佳抬头看向门口,只见带起那阵风的主人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萧瑜环视周围,没见到他母妃刘贵妃的身影, 扭头问向成佳:“母妃呢?” 成佳公主心疼地将画整理好, 白了他一眼, 没好气的道:“不知道!” 萧瑜看着自己妹妹望着画像时一脸痴迷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皱眉道:“你一天呆在这儿什么事都没有,连母妃去哪了都不知道!” 成佳正想回怼, 屏风后传出一阵训斥声, “又吵什么!” 刘贵妃手搭在女官身上, 缓缓走到贵妃榻上落座。 萧瑜见状, 连忙搬了个椅子坐到刘贵妃面前, 着急道:“母妃!出大事了!” 刘贵妃接过女官递来的茶,轻抿了一口美目微抬, “看你慌里慌张的, 像什么样子。” 萧瑜道:“我听东宫那边的人说,萧珩求了皇长兄, 要请旨赐婚迎娶靖安侯嫡女许明舒为妻。” 闻言,刘贵妃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萧珩?娶靖安侯嫡女,他也配?”刘贵妃冷笑了下,“他想娶,靖安侯舍得嫁吗?” 萧瑜眉间拧成了个川字,想了想道:“可他们去求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素来和昭华宫那位关系好,皇长兄若是没生得如此病弱,她们两家早该是联姻的。” “萧珩这些年一直在皇长兄身边,皇长兄他待萧珩如同胞兄弟,若是他向皇后娘娘,这事儿没准就答应了呢。” 刘贵妃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成佳公主瞟了一眼母亲和兄长的方向,幽幽开口道:“他想娶许明舒就娶呗,关你什么事。” 萧瑜扭头怒视她,“你懂个屁,满京城还有哪家哪户有靖安侯府位高权重,他萧珩若是真成了靖安侯的女婿,岂不是背后有了滔天权势,要压过我一头了!” 成佳公主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话说到这儿,萧瑜越想越觉得心慌。 他焦急地站起来,围着左右踱步道,又指着成佳公主道:“还不都是你,每次遇见许明舒就和吃错药了一样,非得闹得恨不得打起来不可,若是我能得靖安侯府助力,我……” “本宫瞧你是脑子不清楚,开始说胡话了!”刘贵妃叹了口气道:“你怪你妹妹做什么,咸福宫和昭华宫不和,那是人尽皆知的事。萧珩有那个本事就叫他娶吧,阿娘给你寻一个出身更好的姑娘出来。” 萧瑜冷笑了几声,“阿娘说得轻巧。” “满京城还有哪家门户能高的过靖安侯府,如今父皇传唤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外祖父又被罚了俸禄停职在家……” 思及至此,萧瑜慌忙上前抱住刘贵妃的双手问道:“阿娘,我是不是没机会了,我是不是没办法碰那九重宫阙了!” 刘贵妃伸手揽住他,声音隐隐带着颤抖,“容阿娘和你外祖父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 时值晌午,御书房前,高公公同几名内侍站在门外靠着廊柱打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传来一阵光承帝的暴喝声,随即像是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发出阵阵碎裂的响动。 高公公突然精神起来,侧耳听到太子萧琅似乎又争辩了几句,父子二人像是又因为朝堂之事意见相左吵了起来。 高公公叹了口气,这父子俩就像是一对冤家,脾气秉性,处事方式截然不同,唯一相似的就是都生了一副倔脾气。 一个直言不讳不懂迂回,一个疑心深重不听劝解。 听着里面的动静,今日吵得时间倒是比从前长了许多,光承帝动气也更重了些。 高公公担心太子的身体,挥了挥手示意一边的内侍道;“速去坤宁宫请皇后娘娘过来。” 内侍有些犹豫,道:“七殿下不是也在里面吗,有他在兴许能安抚一二。” 高公公瞟了他一眼道:“叫你去你就去,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要是出了点什么事,皇后娘娘问责起来,你能承担得了?” 闻言,内侍脸上一惊,躬身忙小跑至坤宁宫方向去。 王皇后带着身边的女官赶来御书房时,房内的争吵已经停了,七皇子萧珩带着太子萧琅方才离开没一会儿。 高公公忙将方才的事讲解了一遍与王皇后听,临了还不忘劝诫王皇后当此事没发生过,快些回去休息吧。 王皇后立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即道:“本宫既然来了,总得进去同陛下请安。” 见状,高公公没再阻拦。 御书房大门被推来时,王皇后刚一脚迈进去,见满地狼藉。 光承帝坐在主位上,面色阴郁还带着未消散的怒气。 见有人进来,他侧首看了一眼来人,颇为不满地道:“瞧瞧你养得好儿子,三天两头的过来气朕。” 王皇后走上前,替光承帝沏茶。“陛下,喝盏茶润润嗓子吧。” 光承帝将手中的奏折仍在一旁,愤愤道:“朕在位十九载,从未有一日不操心于国事,每日只能睡上两个半时辰,如今朕只是想为自己修个皇陵而已,何至于遭储君如此反对!” 王皇后摆弄着手里的茶盏,没有接他这个话。 历朝历代君王都会为提前为自己筹建皇陵,在正常不过。 兴修皇陵劳民伤财,储君出言劝阻也本没有错。 错的是她,她与皇帝的婚姻本质上是一场利益互换,娶她为正妻,她助他得皇位。 她于光承帝而言,不过就是当时权衡利弊的最佳选择。 光承帝不喜欢她,连同着也不喜欢她的两个孩子。 即使萧琅他贵为储君,言行举止是皇室一众子嗣的典范。 很多时候,王皇后会暗自心想,光承帝当初册封萧琅为储君,究竟是因为顾及宗法礼教,看中萧琅嫡长子的身份,还是因为他身后的琅琊王氏。 平心而论,如果可以王皇后并不想让萧琅当这个储君。 为人母没有哪个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顺遂无虞的长大。 她此生得二子,一个体弱多病却要每日操劳处理政务,一个原本活泼开朗却被选中前往敌国一年后,变得少言寡语。 王皇后不想在同光承帝争论这些事,转移话题道:“前几日,太子过来和臣妾说,七皇子有心上人,想为他向臣妾请一道赐婚的旨意。” 光承帝抬眼,沉声道:“怎么,他外出的这一年看中了哪个市井丫头不成?” “非也,”王皇后眸光淡淡,“是京城里的姑娘。” 王皇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光承帝的脸,一字一句道:“是靖安侯的女儿,许明舒。” 她静静地望着光承帝,想从他面容上捕捉些细微的情绪,从而验证她心中的猜想。 沉默良久后,光承帝突然笑了,“朕从前费心替他谋划,他不领情,如今倒是开窍了。” 顷刻间,王皇后的心随着他落下的话音跌入谷底,她似乎能听得到自己的唯一仅剩的那点执念,在这一刻如同紧绷着的绳弦断裂开来。 王皇后以为他会惊讶,会觉得七皇子痴心妄想,可万万没想到光承帝会是这幅神情。 她不在意许明舒嫁给谁,左右当初是萧琅亲自提出退掉了的婚事,也不在意今后靖安侯府的滔天权柄会落到谁头上。 迎娶许明舒的人是谁都无所谓,但是唯独萧珩她接受不了。 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弄嘲地说道,“看吧,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都不如一个歌妓之子。” 萧琅成长至今日,早在几年前就到了该议亲事的年纪,王皇后对此也时常劝解他早日成婚,可萧琅自己不愿意,那几年他身体不好总是会担心自己今后会成为别人的负担,拖累人家姑娘半生。 自己的儿子说出如此消沉的话,宛如利刃时时刻刻剜在王皇后心口,折磨着她整夜整夜睡不好。 她将此事告知于光承帝时,那位薄情寡义的皇帝对此毫不在意。 她以为他就是这般的性子,国事繁忙不愿为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烦忧。 如今他却当着她的面说,不枉他当初为萧珩费心谋划。 王皇后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付完光承帝,从御书房内走出来的。 她迈出房门时,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下站着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人,在等候皇帝召见。 王皇后看清那人的面容,朝他走了几步。 只见他掀起官袍行礼,恭敬道:“臣都察院御史许昱淮见过皇后娘娘。” 王皇后笑了笑,开口道:“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许御史了,今日进宫是有事同陛下商议吗?” 许昱淮点点头,“都察院有些政务要向陛下禀明,过几日家母过寿,臣今日顺便接宸贵妃娘娘回府。” 王皇后神情缓和,淡淡地开口:“你们一家兄弟姐妹关系融洽,真是让人羡慕。” “皇后娘娘谬赞了。” 许昱淮回了话,却见皇后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敢抬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宽大的官府随风飘动。 头顶的鸦雀飞过放晴的天空,转瞬间又消失在层层宫檐中。 良久后,王皇后盯着他青色的袖摆幽幽开口:“京城常年都是这样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这几年旱涝频发,就连花园里最常见的花都长势不佳,得人勤加更换才能维持着花团锦簇。人站在宫里待得久了,便误以为繁华易得......” 王皇后的一番话听得许昱淮云里雾里,总觉得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许昱淮凝神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明白其中深意,尚未开口询问,便又听见王皇后笑着对身后的人说,“高公公走路怎么没个声音,吓本宫一跳。” 高公公躬身道,“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见娘娘同御史大人说话,怕惊扰了您,没成想还是吓到娘娘了。” 王皇后笑得温和,“可是陛下叫公公来传许御史进去了?” 高公公点点头, 王皇后转过身,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既如此,御史大人便快些去面见陛下吧。” 第63章 靖安侯府这几日十分热闹, 两年内府中增添了两位小辈,人丁兴旺了起来。 靖安侯不必在外征兵打仗,四房称病推了户部的职位, 闲暇在家。三房许昱淮近来也将公务搬回家中处理, 又从宫里接回了宸贵妃许昱晴。 他们这一大家子人继老侯爷去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完整地聚在一起。 余老太太抱着两个孙子眉开眼笑, 整个人也仿佛在这段时间容光焕发, 看着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今日府中为她办寿宴,一清早丫鬟小厮就开始忙碌着, 各司其职迎客的迎客,洒扫的洒扫。 许明舒一早就开始往门外瞅着,自宫里一别她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邓砚尘了。 她心里想得紧, 可又顾及着他的伤不敢同邓砚尘讲。 他自从北境回来以后, 还从未能安安稳稳地休养过。 邓砚尘这个人平日里对待自己的事情上格外的少言寡语, 只要许明舒一开口,他就是血流三尺也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跑过来见她。 这几日邓砚尘能在将军府待得这么安静,兴许真的是在和黎将军和沈夫人坦白。 想到这里, 许明舒耳廓不由得热了起来, 甚至不敢面对一会儿要过来给余老太太祝寿的这对夫妻。 活了两辈子, 许明舒第一次发觉自己居然这么没出息。 许明舒捂着脸, 陷入羞愧时, 沁竹欢快地从外面跑进来,道:“姑娘, 你要出去吗, 我方才见将军府的人来了,想必小邓公子也已经到了!” 邓砚尘来了不先来见她, 估计是觉得她这个时间根本没睡醒,跑演武场找长青和小齐他们去了。 许明舒想了想,觉得还得是自己主动去寻他。 也罢,姑且再让她主动几次,待到他提了亲就不必再守这些礼仪规矩了。 许明舒到达演武场时,没见到长青和小齐他们,出乎她意料的是,站在邓砚尘身边的那个人竟然是裴誉。 邓砚尘拿着手中的长枪像是在比划着什么而裴誉抱着怀里的刀站在一边看得认真。 许明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到他们二人坐下休息了方才走过去。 她和邓砚尘的事早就被裴誉察觉到了,见她过来,裴誉默默地行了礼退了下去。 许明舒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狐疑道:“你俩怎么凑一块儿了。” 邓砚尘拉过她的手,说:“互相请教,他教我用刀,我告知他使用长枪的技巧。” 许明舒点点头,不知怎么地她总觉得这段时间裴誉怪怪的。 不过他的事她也不是很在意,这辈子只要裴誉规规矩矩地在她爹爹身边做事,前世那些恩怨她便不再计较了。 如今她父亲靖安侯被夺了兵权,四叔辞官养病在家,她姑母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受宠。 在外人眼中,靖安侯府似乎变得没那么兴盛,但只有他们自己人方才明白,如今才是最最安稳的日子。 许明舒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所有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她扭头,看着邓砚尘挺立的侧脸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邓砚尘对上她奇怪的表情,也跟着笑。 “我倒是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孩子气的笑了。” 许明舒拉着他的手晃悠着,“我心里高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邓砚尘抬手摸了下她被风吹到嘴边的鬓发,盯着眼前那张明艳的脸,眼中满是温情。 “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 他的姑娘短短几年,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勇敢睿智,行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邓砚尘感到欣慰地同时,也觉得心疼。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希望许明舒是从前那个天真烂漫,在府中横行霸道,吵着向他要岁敬的小姑娘。 他想了想,颇有些感慨道:“侯爷若是知道你这般被催着成长,为了家人私下做了这么多,兴许会觉得疼惜。” 毕竟那是靖安侯府全府上下,捧在手心里一手养出来的姑娘。 许明舒叹了口气,她若还是从前那般模样,重活一世将变得毫无意义。 “人嘛,总不能一直是小孩子。” 邓砚尘凝神看向她,“我倒觉得像小孩子那般也没什么不好。” 许明舒感到有些好笑,“我若还是那般秉性,为家人什么都做不了。” “并不一定非要做出什么贡献才算有意义吧,我想侯爷和夫人也从未对你有这样的期许。” 邓砚尘望向湛蓝的天,“侯爷为你取名为明舒,希望你能明事理,知善恶,懂得舍也懂得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明舒,很多事没必要太为难自己。” 他笑得灿烂,歪头看向她眨了眨眼睛。 “更何况,今后还有你夫君在擎天撑着,无须你太过操劳。” 心跳骤然加速,许明舒觉得面上一热,不知是羞愧还是感动一股脑得涌上来,烧得她感觉自己脸颊两侧快起火来了。 她猛地抬手在邓砚尘心口位置拍了一下,皱眉道:“说得好听,提亲的事你准备好了吗?” 邓砚尘捂着胸口,佯装疼痛,“黎叔叔已经打算今天和侯爷夫人说了,总要先给他们一个心理准备。” 许明舒瞟了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她拉着邓砚尘的袖口,满意地笑了笑,“走啦,外面冻死啦我们去喝甜茶!” 邓砚尘由着她拉自己往前走,还不忘回头带上自己的枪。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走远后,廊下的石柱后走出一道蓝色衣衫的倩影。 宸贵妃许昱晴看着她们离开的放向,捏着帕子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方才在前院时,黎和沈凛向靖安侯夫妇提起议亲的事,许昱晴早就对此事心知肚明,便寻个借口出来走走。 寻着记忆里的方向,不知不觉间她便走到了演武场,正巧看见两位青年在哪儿比试。 她是女眷,又是宫妃不便抛头露面,本想就此离去,可转身时阳光一晃,许昱晴看清了其中一位身形修长单薄的青年手中握着的长枪。 那是曾经经她之手每日精心擦拭过无数遍的亮银枪,是先帝为她夫君沈屹打造而成,全天下只有这一把。 而如今,这把本应当放在国公府沈屹灵位前的长枪,出现在了这位玄衣青年手中。 顷刻间,许昱晴明白这人是谁了。 许明舒先前在昭华宫的话在许昱晴脑海中不断回荡,她定下脚步,站在廊柱后悄悄打量着邓砚尘。 青年肩颈端正,身形修长,长枪在他手中挥舞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场较量完毕,青年收枪转身,阳光照耀在他额头的汗水上,他朝身边人爽朗一笑,一双眼竟比夜里的星星还要明亮。 那般带着少年人朝气的模样同记忆里白衣少年身影不断融合,恍惚间许昱晴仿佛又听见许明舒在她面前认真地说, “沈世子之于姑母,就如同邓砚尘之于我。” “姑母若是见过邓砚尘,就能明白我心不假。” 许昱晴站在哪儿,看见许明舒来了又去了,看见那青年爱惜地看顾着自己的枪,追随上许明舒的脚步。 年少的感情总是人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光,许昱晴立在原地许久,幽幽开口对身边跟她一同出宫,来照料她的女官道:“去和侯爷说一声,这门婚事我是同意的,若是可以尽快下聘成亲。” 女官皱了皱眉,“可是娘娘,七皇子有意求娶的事前几日皇后娘娘还过问了您的意见,怎么给答复呢?” 许昱晴叹了口气,“左右我现在还未回宫,就先托着吧。” 待到许明舒和邓砚尘这边事成之后,她只说是她回家方才得知二位小辈早就私定终身,下聘已过,如此一来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白日忙碌了一整日,前来祝寿的宾客尽数离去后,侯府中人才能得出空闲来休息。 许昱淮心中有事,一整天都显得心神不宁。 他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几杯已经冷了的茶。 许昱康近来在府中也没闲着,他收集了些这几年地方缴纳税收的账目,依次翻阅查看着。 陈年旧册实在是太多了,许昱康一得空闲便开始捧着书卷看。 此时,房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许昱康拿着册子围着房间内转圈,一手拿着看一手掐算着。 不知转到第几十圈,许昱淮终于受不了了,开口道:“坐下看吧,你转得我眼晕。” 许昱康眉头紧锁,掐算着的手在书卷上摔打了几下,说:“不对啊,这帐怎么算都不对啊,明显和国库对不上!” 许昱淮烤着火,神色淡淡道:“算久了头疼,歇歇吧。” 许昱康听出自己兄长是觉得自己算错了,忙争辩道:“国库的账本子这几年都是我记录着,三哥你也知道我这人过目不忘的,这些地方粮税明显和户部账本子上记得对不上。” 许昱淮喝着茶,此时也有些疑惑,他这个弟弟在算数方面的天赋他是知道的,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从翰林院调任至户部。 “怎么个对不上法?” 许昱康道:“地上收上来的税远比户部记录的高上四成,但这四成却并未纳入国库。且若是按照户部账本上算,这几年朝廷各项财政的拨出远超国库存银,尚书大人先前说得国库充裕,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闻言,许昱淮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恍惚间他想起先前在宫里时,王皇后和他说的话。 “京城的风常年这样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京城风大,她是想暗示他些什么。 “这几年旱涝灾害频发,花园里的花时常更换方能维持着花团锦簇,” 这几年因为旱涝各个地方产粮也大大折扣,交上来的税收也比从前减少了几成。 明明每年财政收入逐渐减少,送往前线的军粮都是一拖再拖,户部尚书为何还要拍着胸脯说出国库充裕的这种话。 花园里的花时常换,才能维持着花团锦簇,人在宫里待得久了,便会误以为荣华易得...... 许昱淮猛地站起身,心道,坏了! 若是他推测不假,国库早就已经空了! 先前派给北境的军粮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咬牙拼凑出来的,就连邓砚尘都曾提起,军粮里新粮混杂旧粮,江南米掺杂北方米。 北境的军粮是迫于形势,和靖安侯的催促不得不送过去的。 可其他的将士便不会这么幸运了,皇陵尚未竣工,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若是今年还是灾情频发的一年,百姓受不住巨额赋税之苦必定要生出祸端。 皇陵一事,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第64章 永德十九年, 三月初三。 都察院检举户部官员存在私吞国库,贪赃枉法之举,更是拿出了十年前西北军粮一案的存在的漏洞证据进行对照。 太子萧琅于大殿之上请命彻查此事, 重审当年西北兵败一案。 光承帝将此事交由太子萧琅与七皇子萧珩协三法司一同处理, 太子萧琅坐镇东宫,命萧珩带领锦衣卫搜查牵扯在此事中全部户部官员。 当天夜里, 一排排整齐的身着飞鱼服之人闯入了官员府中搜查, 存疑者皆被抓入诏狱审问。 然而此事,却正中户部尚书刘玄江下怀。 诏狱中审讯尚未进行至三日, 有位七品户部官员突发恶疾暴毙于牢房内。 尚未等锦衣卫商量出对策,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说得最多的便是, 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七皇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屈打成招迫害官员致死。 七皇子是由太子殿下一手带大, 此事必然是也得到了太子殿下的默许。 舆论一日胜过一日,宫门前户部一众官员跪地不起,轮流上前击鼓鸣冤。 眼见不得皇帝召见,七皇子萧珩又带着锦衣卫镇压, 多番争执中有官员当即以头撞在绣春刀上自尽而亡, 以示忠心。 事发之后, 朝野动荡。 户部尚书刘玄江看准时机, 同一众历经两朝的官员一起弹劾此事。 他们不敢直接将矛头对准储君, 便寻带领锦衣卫办案的七皇子萧珩下手。 御书房内,光承帝看着书案上堆满了弹劾七皇子制裁锦衣卫的奏折, 眉头紧锁。 太子萧琅和七皇子萧珩在地上跪得笔直, 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高公公打量着各怀心事的父子三日,默默地退了出去。 良久后, 光承帝伸手在书案的奏折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朕给你们权力查案,不是要你们任性胡来!” 萧琅抬头目光坚毅道:“户部官员存在贪赃枉法一事,儿臣只是依法办事,不觉得有错。” “依法办事也要讲究个方法,你中了人家圈套了知不知道!太子殿下!” 闻言,萧琅思索了片刻看向光承帝:“父皇的意思是,户部中人贪污您是知情的?那您为何......” 他话尚未说完,察觉的身边的萧珩暗自拉了拉他的衣袖。 光承帝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带着怒气:“整治贪官污吏,若不能一击毙命,如你这般行事只会陷入被动,打草惊蛇,朕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没脑子的东西?” 萧琅抿了抿嘴,神情却依旧带着倔强。 “儿臣只知,留这些祸害在朝野一天,天下的百姓便多苦一日,儿臣不愿看见百姓再受欺压之苦流离失所。” 萧琅膝行上前,跪在光承帝衣角下殪,恳求道:“父皇,这件事不能停,只要再给儿臣一段时间,必能搜寻证据查清真相!” 光承帝看着眼前的太子,胸口起伏加剧。 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冥顽不灵,今日弹劾萧珩就是冲着你来的,先前已经有官员因此毙命,此事你若是顶着风头执意查下去,惹得百官反抗,届时你这个储君还想不想当了!” “朕早就说了,你这个性子迟早是要吃亏。一国之储君空有仁爱之心,不懂得权衡利弊,今日起你就不要再插手这个案子了,萧珩伤及人命,撤去管理锦衣卫职权,自去领四十廷杖,回宫反思不得出入。” 闻言,萧珩面色淡淡,没有任何犹豫叩首道:“儿臣领命。” 光承帝看着太子萧琅诧异的脸,一字一句道:“你且记着,你弟弟今日是代你受过,回去好好想想身为储君,究竟该如何行事。” 高公公听着里面的动静,进门将二位皇子迎了出来。 萧琅面色惨白,任由身边人搀扶着。 他侧首看向身边的萧珩,有气无力道:“阿珩,是皇兄连累你了。” 萧珩摇了摇头,“能为皇兄分忧,是臣弟的福气。” 萧珩眼神躲闪,随即犹豫道:“只是,皇兄还是不要再查这件事了,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继续了,皇帝...父皇方才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刘玄江想借此脱罪,还能伤及储君的威望,为他外孙铺路,一石二鸟城府极深。 萧琅抬头,看向头顶的昭昭朗日,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我一生所求,便是百姓能安居乐业。我怎会不知此事是有人设计而为,可事急需得从权,我一人苦总好过众生苦,朝廷忧总好过百姓忧。” 萧珩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还是收了回去,只道:“皇兄脸色很差,我们快些回去喝药休息吧。” 朝中近日以来乱做一团,许明舒待在家中通过裴誉打探,倒是也将近期发生的事知晓了个一清二楚。 前世,锦衣卫便是因此事搜查户部一众官员府宅,她四叔在此事中牵扯其中,被抄家关押至诏狱。 只不过,当时这件事是由萧珩全权处理,他比起太子萧琅行事要杀伐果断的多,证据确凿后将参与此事的一应官员尽数处置,根本没有留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那时的他方才掌权不久,便因此风评深受争议,甚至有人给他扣上了暴君的头衔。 彼时,许明舒捏着手中的绣花针气定神闲地为自己绣嫁衣。 如今祸不牵扯靖安侯府,随便他们怎么闹便是。 正好寻这个空闲,好生操心自己的事。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过得格外漫长,彼时已经过了惊蛰,天气却仍旧没有回暖的迹象。 同前世一样,在宸贵妃的授意下许明舒的婚事定下了,只是这一次迎娶她的人换成了她心心念念的邓砚尘。 定亲之事操办的十分低调,采纳、问名、纳吉、下聘再到请期都是两家私下商议好之后便定下了。 事情进展的超出许明舒意料之外的顺利,这也多亏了她姑母宸贵妃的暗中助力。 原本尚在犹豫着的两家亲友,在得知宫中有意赐婚的消息后,迅速敲定了婚期,搞的许明舒和邓砚尘两位当事人一头雾水。 这段时间以来,许明舒和邓砚尘并不常见面。 各种关于成亲的琐事包围着他们,又要看八字,又要量尺寸缝制衣服,还要准备各种仪式。 最让许明舒头疼的是,宫里请来的老嬷嬷说,为图吉利两位新人尽量在婚前不要见面。 不过许明舒揉着站得酸疼的腰,觉得他们完全是多虑了。 他们每日做这些婚前的准备,累得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根本不想多说一句话。 连邓砚尘寄来的信中都说,这比行军打仗还要疲惫。 不过许明舒心里觉得高兴,过了这段时日,她便能穿着自己做的嫁衣欢欢喜喜地嫁给她爱的人。 正捏着针线傻笑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徐夫人带着笑,缓缓走进来。 许明舒忙放下手中的活,甜甜地叫道:“阿娘!” 徐夫人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手中的绣活,道:“难得看见你这么认真老实的时候,看来这门婚事你自己是十分满意的。” 许明舒拉过她母亲的手,说:“我与邓砚尘自小一起长大,他于我而言,是亲人也是爱人。” 徐夫人眉目缓和,“你黎叔叔同我们说起此事时,我看你爹爹的样子还有些犹豫,可阿娘听说是邓砚尘,便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砚尘这孩子自幼在我们身边长大,最是知根知底,你嫁了他我们也放心些。” 许明舒想起上一世她执意嫁给萧珩时,他母亲倒是也没有阻拦,只说她喜欢便好。 许明舒觉得好奇,歪头问道:“那我若是嫁到宫里,阿娘觉得如何?” 徐夫人摇摇头,缓缓道:“你姑姑和皇后娘娘关系好,从前皇后娘娘提起你若是女孩就订个娃娃亲,将来做太子妃,其实阿娘心里是担心的。” “为什么?”许明舒问。 徐夫人看向许明舒,慈爱地摸着她的手说:“小舒性子天真烂漫,敢爱敢恨,于爹爹和阿娘而言是幸事,于侯府,东宫乃至整个天下而言是不幸。” 许明舒了然,做太子妃于她而言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无论太子是萧琅还是萧珩,他们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许多事便会身不由己。 许明舒也会从没办法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到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微笑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走近她丈夫的身边,还要帮他处理好各种杂事。 可帝王的爱又怎能是长久的,她姑姑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当初本就不如萧珩意的她。 “这几年,阿娘看着砚尘这孩子越发稳重了,那日当着你爹爹祖母的面言辞诚恳,想是心里爱重你许久,小舒得他做夫婿再好不过了。” 许明舒侧身抱住徐夫人,撒娇道:“女儿今后嫁了邓砚尘,还能留在京中时常陪伴爹爹和阿娘。” 徐夫人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脊背道:“你啊,别总想着自己怎么开心。砚尘这孩子自小命运多舛,人生大事又没有亲生父母在身边,你多照顾他些,别叫他一个人太辛苦。” “阿娘!”许明舒佯装生气,“还没成亲你,你这就向着自己女婿了!” 徐夫人笑笑,“我这么多年早拿砚尘当自己孩子看了,这下好了,女婿也算半个儿不是?” 许明舒抱着自己母亲,心里盛满了幸福与满足。 临近婚期,许明舒寻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打算上山祈福。 京城里的人都说慧济寺祈福最灵,无论是姻缘还是求子,求今生还是来世,都会选择到哪里登山上香。 慧济寺坐落在山顶上,想要祈福需得人一步一步爬过三千石阶,石阶陡且斜,马车轿子都没办法上去,只能在山脚下等候。 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觉得这是考验他们心诚的重要一步,慧济寺的香火比起其他地方格外的多。 裴誉一路护送许明舒而来,到了山脚下他却以身带刀器为由,死活都不肯上去。 许明舒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山顶时,寺中散发着阵阵檀香。 许是她今日起了个大早,寺庙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上完香后便匆匆离去。 许明舒跪在佛像前默默祈福,再次睁眼时殿内只剩她自己。 她正要起身,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许明舒站起身,左右环顾着周围,仍旧是空无一人。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 那声音还在不断响起,一声低过一声,她可以确定是邓砚尘的说话声,只是比平时的他多了些低沉,多了些气若游丝。 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费力挣扎着。 殿外,寺庙的钟声咚的一声,方才传进她耳中的邓砚尘的声音随即消失了。 许明舒慌忙转身,朝外面的钟声寻去。 她没有看到她想见的人,却看见了站在祈福树下本应当禁足在宫里的萧珩。 第65章 在慧济寺钟声的阵阵余韵中, 萧珩同那双令他朝思暮想的眼睛对视。 他记起前世,在他双眼受伤不能视物的那一年,昭华宫众人做出了许多办法尝试。 各种药品, 方法, 热敷或是针灸只要有用,都会寻来替他诊治。 许是忧思过度, 萧珩在那一年恢复的很慢。 即便如此, 他也从未耽误过课业。 看不清书册上的字,他便听格外认真去听夫子讲述的内容。 辨不得草靶的位置, 他就一次又一次的拉弓练习,直到筋疲力尽。 那一年初秋,皇家狩猎。 光承帝携着各宫嫔妃, 文武百官, 皇室宗亲浩浩荡荡地前往猎场, 仪仗盛大,惹得周边百姓纷纷前来围观。 到达猎场的第二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随着光承帝一声令下, 秋狩开始。 一时间马蹄声此起彼伏, 犹如阵阵雷鸣。 唯有一匹马晃晃悠悠地进入猎场, 马背上的萧珩蒙着眼, 听声缓慢地感知外界辨别方向。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 林子里低洼处存满积水。 一众皇子带着人打马从他身边经过时,马蹄踏入水坑中溅了他一身的泥水。 萧珩寻声望过去, 在风声和马蹄声中听到了夹杂在其中周围人的嗤笑声。 身后, 不知是官员还是随行禁卫军低声议论着, “是七皇子...据说他生母是个歌妓。” “一个妓子生的, 还伤了眼睛,那不就是废人一个吗?” “嘘,低声些,人家现在寻了昭华宫做靠山......” “昭华宫你知道的吧,宸贵妃娘娘住的地方,那可是陛下的心头爱,靖安侯一母同胞的妹妹!” “啧啧啧,宫里争权不入流的手段多了去了,搞不好是故意演的这么一出,毕竟那可是宸贵妃娘娘……” 身后议论声阵阵,前来听闲话的人越聚越多。 萧珩掌心握紧缰绳,抬袖抹掉脸上的泥水默默向前走。 午时归来,别人都是收获颇丰,唯有萧珩两手空空。 光承帝自上位上走下来,对每一位皇子进行赞誉。 明黄十二章扫过萧珩的衣摆,萧珩没有行礼也没有看皇帝,隔在布料后面的那双眼里,盛满了对他这个父亲的恨意。 自他看不见以后,萧瑜带着人总是捉弄嘲笑于他。 甚至趁着他在猎场练习射击,将宫人推向草靶周围,导致萧珩一箭射中了宫人肩膀,被责罚了二十廷杖。 锦衣卫校尉行刑时,他趴在地上一声未吭。 总要熬过去的,他咬着牙不断暗示着自己。 锦衣卫负责廷杖的人都是有祖传的手艺在,且十分会察言观色。 什么样的人要打得外轻内重,什么人打得外重内轻,干得时候久了光看身边人的脸色就知道。 有萧瑜在场提点着,这群锦衣卫也没有爱惜的意思,杖杖都是避开要害往死里打。 二十杖下去,未伤及本理,却也皮开肉绽。 行刑结束,萧珩撑着地面缓慢地站起身,朝着回去的方向走。 他脚底无力,背上的伤火辣辣地疼,整个人重心不稳行走地格外艰难。 踉跄着走了几步,萧瑜带着人拦住了他。 萧珩站在原地,额头因忍疼生出的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落下来,他神色冷漠。 萧瑜同身边人不断出言讥讽着他,说得最多的便是娼妓之子,不择手段竟妄想攀高枝搭上宸贵妃,搭上靖安侯府。 萧珩面色越发阴郁,他能接受别人对他的出身冷嘲热讽,也能接受他们有意为之地挤兑。 但他不能接受,他们说他是为了攀高枝,弃了自己的生母。 他双手紧紧握成拳,理智处于崩溃的边缘。 身后,不知从哪个拐角冒出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许明舒折了半截树枝,挡在萧珩面前,霸道又认真地吓退了一众人。 待到人走后,萧珩听见树枝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那姑娘松了一口气的吐息声。 她颤抖着手过来扶着他,轻声道:“珩哥哥,我们回去吧。” 萧珩察觉到她在发抖,却明知故问道:“怕什么?” 小姑娘嘴硬地摇了摇头,“没有怕!” 她搀扶着他朝回去的方向走,良久后他听见她小声嘟囔道:“其实我就是吓吓他们,要是他们真动起手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又打不过......” 听见这般天真的话,萧珩当时那块,可那抹尚未浮出的笑意被吹散在寒风里,被凝结在心中的恨意隔绝在外。 回到居处时,他背后被血水汗水打湿。 宸贵妃身边的女官迎上来,正欲开口时发现他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惊叫一声:“这是怎么了......” 萧珩神色阴郁,没有说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贯喜欢叽叽喳喳地许明舒也没有将今日,他被其他皇子欺辱的事说出去。 她在维护他那点残存着的自尊。 返京的那一天,萧珩在自己房间里躺了许久。 临到了夜里,方才再次听到那姑娘莺歌般的讲话声。 许明舒将一个平安符递到他面前,欢快地说道:“我听说慧济寺那边许愿最灵了,有了这个珩哥哥的眼睛很快就会恢复如初了,待你好了,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差!” 原来她一整天没在宫里,竟然是登山去慧济寺给他祈福。 含着笑意的鼓舞声轻柔,坚定,如同夜晚皎洁的月光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恨意,以及对今后只能做一个瞎子的恐惧。 萧珩心里涌上一阵暖意,可嘴上却仍旧倔强道:“我不信鬼神一说,你拿回去吧。” 面前的姑娘似是一愣,随即又笑着安慰他,“不信也没关系,就当是个摆件放在身边就行。” 她将平安符重新放回在他手里,推搡之间,萧珩触碰到了她的掌心,听见她轻微地抽气声。 “怎么了?”他问。 那姑娘似乎是疼极了,忍了半晌声音颤抖着开口道:“没事,摔了一跤叫碎石子划破了。” 宫里没有哪个地方有碎石子,且她乘坐马车不可能有摔倒的地方。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姑娘在爬山时摔倒了。 她一向怕疼,他是知道的。 从前被花刺扎了一下,都要叫宸贵妃哄上许久,如今却为了他爬山祈福摔伤了手。 心底的暖流涌上来,萧珩似是再也控制不住,低下了头... 他学着宸贵妃的模样,轻轻朝她掌心里吹气,一个炙热又颤抖的吻落在她手心里,安抚道, 小舒不疼了...... 萧珩闭了闭眼,前世的记忆在他头脑中飞速晃过。 他记忆尚未完全恢复,虽记不得他们之间全部的恩怨纠葛,可他知道他们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她曾寻便各种办法为他治疗眼睛。 他们之间如今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分明那样的喜欢他,如今怎会另嫁他人了。 许明舒见他朝自己走近了几步,她警惕地看着他,但这一次她没有后退。 僵持良久后,她听见萧珩开口道:“你定亲了?” 许明舒点点头,“对,婚期就在不久之后。” 闻言,萧珩一向平淡阴郁的面容上似是出现了一抹裂痕,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向皇后娘娘请旨赐婚于你我,这件事你当是知晓的吧?” 许明舒没想到他能问得如此直白,迎上他的目光说:“知道。” “那你为何......” “七殿下,”许明舒打断他的话, “满京城想要同我靖安侯府结亲的人大有人在,无论是什么出身,冲着什么来的,在我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这件事还得是我来决定才是。” 萧珩锐利地目光望向她,“所以你选择了邓砚尘?他一个罪臣之子能有今日,又何尝不是仰仗靖安侯府的权势?” 闻言,许明舒目光冷了下来。 “七殿下,臣女敬重您也希望您能尊重我的家人和我未来夫君。遂城县的案子是您一手查办,如今真相大白,太子殿下早就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为邓洵大人洗清冤屈...” “邓砚尘是不是罪臣之后,您心里还不清楚吗,还是七殿下觉得自己的案子查得并不明朗。” 萧珩张了张嘴,将话咽了回去。 记忆中的许明舒总是对他笑脸相迎,每每见了他都欢快地唤他珩哥哥。 然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虽是一样的面容,每每见面她对待他的抗拒显得十分明显,如今更是言辞犀利,处处刺向他维护那个叫做邓砚尘的人。 萧珩记得邓砚尘,早在很久之前在他与许明舒尚未订婚时,他便发现她身边的邓砚尘望向许明舒的眼神便充满了明晃晃的爱意。 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同样也被别人惦记。 那是他的月亮,也只能是他的月亮,容不得旁人觊觎。 他知道邓砚尘随军打仗一年方回一次,萧珩总是会在新岁寻借口阻碍许明舒回府,以此减少邓砚尘见到她的机会。 可如今,他好不容易想起了他们从前的点点滴滴, 她却告诉他,她要嫁给邓砚尘。 “你为何要嫁他,小舒,你分明是喜欢我的,为何要另嫁他人。” 闻言,许明舒愣住了,她不明白是什么给了萧珩这样的错觉。 “七殿下莫不是说笑了,我同殿下分明没见过几次......” “我方才来时,”萧珩打断她,目光灼灼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在山脚下靖安侯府的马车旁,看到了裴誉。” 在许明舒因震惊变得苍白的面容中,萧珩逐步朝她靠近, 一字一句道:“我一直感到奇怪,好像很多事冥冥之中被人牵着走。结合着最近发生的事,还有你每每见了我抗拒害怕的神情......” “小舒,你也是一样记得的对吗?或许说,你远远比我更早记起来,对一切事都了然于心的对吗?” 许明舒看着他逐渐朝自己走近,在离自己不到三步的位置时,听见他道, “小舒,你是我的妻,你为何要另嫁他人?” 第66章 清晨山顶的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 吹得青松树沙沙作响。 日光透过阴郁着的云层照下来,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长。 许明舒望向萧珩,两世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过, 面前那人的脸同前世不断融合。 一样的器宇轩昂, 一样的剑眉星目,不同的是此时的萧珩还没有当初睥睨天下时冷冽的帝王气。 他记得前世这件事, 在她心里激起千层浪, 砸的许明舒半晌不能回神。 重活一世,明明许多事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进行。 父母亲人尚在, 靖安侯府安然无恙,她也能如愿嫁给邓砚尘。 婚事在即,如今萧珩却说他记得从前。 许明舒闭上双眼, 此时此刻心里盛满了疲惫。 像是走了很久夜路的人终于等到苍穹大亮, 困在黑暗里的人终于能窥见天光, 却半路有人站出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徒劳。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见她的小邓子,那个两辈子历经万难方才走到她身边的邓砚尘。 恍恍惚惚间,她脑中再次回想起方才在寺庙上香时听到的邓砚尘的声音。 “罪人邓砚尘, 此生所犯杀戮无数, 自知罪孽深重, 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许明舒心口一沉, 她将那声音说的话翻来覆去的想, 突然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被她忽视的问题。 上一世,在她身死之后, 得胜归来的邓砚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珩有没有再为难于他? 今日在寺庙听到的声音, 又是怎么回事? 有太多事尚未弄清楚,她不能就这样认命。 她是许明舒, 是靖安侯的嫡女,是邓砚尘的未婚妻, 不是什么太子妃,今生今世,她也不可能再做太子妃。 许明舒睁开眼,平静地看向萧珩。 “七殿下说得我听不明白,裴誉的师父乃是前任西北军将领钟老将军,我父亲也是因此留他在身边,至于七殿下说得以前......” 许明舒望着他,目光坚毅。 “臣女并不知道自己同殿下有什么以前。” 萧珩看着她这般急着同自己划清界限的样子,周身的寒意一点点蔓延开来。 明明她是知道的,明明他们曾经有那么多的美好回忆,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是因为这一世他们之间多出了一个邓砚尘,在他没有想起来的这几年里,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邓砚尘。 萧珩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邓砚尘三个字像是化作万千根细小的针刺进他的后脑,疼得他皱紧眉头。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尝试着各种方法逼自己回忆起从前与许明舒的点点滴滴。 从只能记得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到她的轮廓,她的声音一点点在头脑中清晰。 他记起他们的初遇,记起她对他的好,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可记忆中的自己,面对笑靥如花的她总是心怀戒备言语间透着寒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里的他为什么要这般冷情地待她? 萧珩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许明舒,隔着前世今生,两世的记忆不断地提醒着他。 不能放任她嫁给别人, 他不能再等了。 萧珩朝她逼近了几步,高大的身躯彻底笼罩着她。 这一次,许明舒没有再恐惧,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听见他开口, “你在赌气,我知道我从前做了对你不好的事惹你生气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同你道歉,但暂时我还没有想起来,我们之间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许明舒怔怔地望着他。 她愣了半晌,像是根本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什么叫暂时没想起来? 什么叫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许明舒不解的开口:“那七殿下记得的又是些什么?” 萧珩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我记得你救过我,我受伤的那段时间是你将我带到昭华宫照顾。” “我记得你对我很好,总是唤我珩哥哥,那年宫宴也是你当着皇室宗亲的面说,此生非我不嫁。” 许明舒静静地看着他,萧珩口中那些真实存在的记忆,在她心里已经太遥远了,变得模糊不清。 时至今日她方才发现已经不在意从前那些事了,两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当她忘记饮了孟婆汤,今生今世她只想同家人同邓砚尘好好团聚在一起。 许明舒沉默良久,没有等到萧珩接下来的话。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还有呢?” 闻言,萧珩眉头紧蹙,摇了摇头。 许明舒被他这一动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意思? 萧珩只记得从前,她对他的好,记得他们相处的点滴,却不记得后来他大婚之日让她受辱,害她满门,囚禁她逼她坐上皇后之位。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从前是因为什么对她和她姑母如此厌恶,不记得他仗杀宫人,恐吓宸贵妃。 许明舒望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怎么会这么荒谬啊! 怎么会有人只挑好的回忆记得,却忘记自己犯下的杀戮呢? 凭什么他拿着记起的一丁点东西就来纠缠她,妄想重新开始? 许明舒摇了摇头,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和面前的人交流了。 多同他说一句话,都叫她觉得厌恶。 “近来朝中事务繁多,七殿下兴许是梦魇了,误将许多不切实际的梦当成了现实。” 她抚了抚衣袖,神色淡然道:“臣女今日上香完毕结束,现下要返程回府,就不耽误殿下祈福了。”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不再看向他。 许明舒擦着萧珩身边经过时,一只大力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叫她挣扎不开。 “你做什么?”许明舒瞪着他。 “再给我一点时间。”萧珩沉声。 “什么?” 萧珩唇瓣微动,转过身看向她又道:“是我负你,是我有错惹得你生气,可是小舒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嫁给别人......” 他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头一次有了复杂的神色。 像是不舍,又像是不甘心,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也不想这般逼迫于你,这一年,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打扰你,已经忍得很辛苦。我想在彻底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后,再同你当面道歉,给我的过错赎罪。” 若是一直想不起来,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许明舒对他那般抗拒,贸然出现在她面前,只会吓到她,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没有诚意的道歉,对她而言,也不公平。 他双手上移,紧紧地攥住许明舒的双肩。 “可是小舒,我等不及了,我没办法看着你嫁给别人。” 冷风骤起,许明舒耳边听到树枝树叶的沙沙声。 上一世,她自尽于宫的那日。 满宫上下都在筹备着萧珩的登基大典,东宫静的可怕。 许明舒坐在榻上看向窗外,只能听到些呼啸的风声。 绝望,恨意包裹着她,化作了孤注一掷勇气。 她不会允许,他踩着靖安侯府这般容易地过上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当初的一切。 许明舒后悔了, 她不敢想象,返京的邓砚尘得知她身死的消息该有多绝望。 所幸,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而她,也再也不要过从前那样的人生。 许明舒看向萧珩,面对这个两辈子都给她带来不幸的人,她早就已经从最开始的满腔恨意到归于平静。 她这辈子,只想过安稳的生活,不想同他再有任何牵扯。 她叹了口气,漠然道:“你说的这些,同我没关系。” 萧珩眼中染上一丝怒意,他握着许明舒双肩的手紧了紧,“怎么没关系,你......” 话说了一半,他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他放在许明舒肩头的手背上,一点一点地将他拉开。 萧珩扭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许明舒连忙侧首,看见邓砚尘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一时间悬着的心像是彻底有了安放的地方。 她朝邓砚尘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邓砚尘柔声道:“裴誉传消息给我,叫我过来接你。” 许明舒眨了眨眼,猜想是萧珩上山时被山脚下的裴誉察觉到了,寡不敌众,这才叫了邓砚尘过来。 邓砚尘抬手为她理了下被风吹乱的鬓发,“你许久没下山,是出了什么事吗?” 话虽然是对着许明舒说的,眼神却是半分不错的落在萧珩身上。 而萧珩同样站在原地,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回视着邓砚尘。 她靠在邓砚尘身边,闻着他周身熟悉的冷冽的清香,像是从中得到了安慰,慌乱的心神也在此刻逐渐平复。 她转回身,一如既往的端庄得体,缓缓开口说:“没什么,今日上香祈福没想到遇见了七皇子殿下,有些失礼的地方。” “这样啊...”邓砚尘将许明舒拉至身后,上前两步拱手道, “内子一时大意冲撞了七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萧珩没有说话,他在听见内子两个字时,眉头抽了抽。 良久后,他凝视着邓砚尘道,“男未婚女未嫁,何来内子一说。” “殿下说的是,”邓砚尘淡然一笑,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许明舒,缓缓说:“的确是近来府中的人办事不利,成亲的一应细则尚未置办妥当,臣回去定当时刻督促,尽早完婚。” 萧珩今日没有带佩剑,他背后带着扳指的那只手攥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殿下,”邓砚尘唤着他,像是宽慰一般的对他说,“若是没有什么事,我们便先行回去了,殿下请便。” 话音刚落,邓砚尘牵着许明舒的手,同她十指相扣朝山下走去。 萧珩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刚想抬腿去追,一把冒着寒意的刀挡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人脸侧一块熟悉的疤痕。 正是裴誉。 第67章 萧珩目光下移, 静静地望着横在自己胸前的刀锋。 他像是丝毫不在意,向前又迈了一步,那刀锋也跟着朝他脖颈前逼近。 “刀剑无眼, 还请七皇子殿下莫要轻举妄动。” 萧珩侧首, 面对这个他曾经的左膀右臂,他几乎不用猜测便知道裴誉投靠靖安侯府的理由。 只是, 如今他身边没有可信赖的人, 许多事没了裴誉在身边,处理起来的确十分棘手。 “裴誉, ”萧珩抬眼看他,“你师父的仇你不想报了吗?” 裴誉依旧保持着握刀的姿势,眸光淡淡, 平静道:“都察院已经在着手处理, 许御史明辨正枉素有佳名, 此案不愁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萧珩冷笑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你选择投靠靖安侯府的理由。” 裴誉静默片刻,“裴某不过是个草民, 得许姑娘和侯爷赏识, 如今许御史又重审西北兵败旧案, 靖安侯府大恩大德裴某没齿难忘, 自当以死相报。” 萧珩看着眼前的刀刃,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从前,他就是事先知晓了裴誉的身份, 借着裴誉提供的证据, 一举扳倒了户部尚书刘玄江,连同着咸福宫的刘贵妃及其子女都未能幸免于难。 没了萧瑜, 他通往东宫的道路才变得格外顺畅。 虽然这一世,他只想守护好他皇兄萧琅,安生做一个臣子,可看着这把曾经效忠于他的刀认别人为主,一种莫名的酸涩滋味逐渐蔓延至全身。 他的记忆恢复的太晚,以至于等到他依稀想起来时什么都变了。 许明舒即将嫁给别人为妻,裴誉如今也不再是他的得力助手。 孤身一人的滋味,时隔多年,他又将再次体会一回。 所幸,如今他身边还有关心爱护他的皇兄萧琅。 刀刃出鞘的声音使萧珩收回思绪,山脚下等候的亲卫已经上来查看情况,刚一见到被挟持的萧珩,纷纷拔刀戒备。 萧珩看向为首的亲卫,递出一个眼色。 不能放任许明舒跟着邓砚尘离开,一旦回了靖安侯府,他再想见到她就难了。 亲卫得到示意,正欲转身追人,裴誉再次一个闪身挡在他们面前,刀剑碰撞之声在山顶骤起。 慧济寺后院,小沙弥洒扫着院里掉落的松针,听见外面的打斗声后,探头出去眺望了片刻。 待看清外面情况后停了动作,转身朝房间内走去。 小沙弥推开门,一位年长的僧人正在打坐,这僧人面容慈善,胡须花白,正敲击着木鱼闭眼默念着佛经。 小沙弥走上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师父,寺内有打斗像是有人从山顶摔了下去,可要弟子过去阻拦?” 闻言,木鱼声停止。 年长的僧人缓缓睁开眼,看向院外被风吹得摇晃的树枝。 “阿弥陀佛,两世纠葛,难解难解。” 小沙弥不明所以,皱着眉等候着师父的指令。 “今日上山的香客可有离开?” 小沙弥道:“回师父的话,钟声敲响后便都已经离开,按照您的指示,今日不再接待香客。如今外面的那些人......” “万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由他们去吧。” 小沙弥似懂非懂,默默地退了出去。 僧人目视前方,像是能透过紧闭的房门看清外面的世界。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破旧不堪,上面还染了血迹的平安符,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合眸继续拨弄着手里的佛珠。 ...... 许明舒坐在苍梧背上,手抚摸着它柔顺的长毛,背后是邓砚尘宽阔的胸膛。 苍梧今日很乖,专心朝前赶路,不似平常喜欢朝她吐气,围着她闹,安静地就像它身后的主人一样。 自从山顶下来她问什么邓砚尘便答什么,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说。 他今日有心事,许明舒不知该怎么同他开口,思来想去坐在马背上一点点地向后移动,蹭着他热乎乎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邓砚尘的叹息声,“别闹了。” 随即一件氅衣披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许明舒从厚重的氅衣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侧首眨着眼睛看向他。 “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开心。” 邓砚尘抬眼看她,许明舒伸手抚过他的眉眼,“你不开心,是因为我吗?” 邓砚尘的眸光涌上一层水汽,唇瓣微动,似是在犹豫。 许明舒还想继续问些什么,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邓砚尘抱着转了个身。人还尚未在马背上坐稳,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紧紧地抱紧怀里。 许明舒靠在他心口,熟悉地清香笼罩着她,隔着厚重的衣物,她听见他阵阵心跳声。 许明舒将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邓砚尘揽着她的双臂再次收紧,“有,” “你和宸贵妃娘娘,为何这样急着筹办我们的婚事?” 许明舒仰头,看着他消瘦的下颚,“你不想快些同我成亲吗?” “我想,” 邓砚尘目光灼灼,满是坚定,“但我更想为你准备一场盛大的婚礼,想将一切都尽可能做到最好,让你成为全京城女儿家羡慕的对象。” “如此仓促的时间,即便我夜以继日也没办法如想象中做的那般好。” 他望着她,语气里满是柔情,“明舒,我想给你最好的。” 许明舒看着邓砚尘眼下的淡淡地青色,知晓他这段时间为了婚事奔波着十分劳累。 明明是带着伤回京,却一直没能有时间好生休息,身上的钢板也是几日前方才摘下来得,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几年,她总是在催着邓砚尘长大。 她一个十七岁的人,虽重新活一世,面对的也只是年少时的邓砚尘,却无形之中要拿前世的他作比较,甚至想让邓砚尘在诸多方面做的比前世更好。 对于她的话,邓砚尘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也不曾过问理由。 这一世的邓砚尘,干净的不染纤尘。 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好不容易洗脱罪人之子的污名,立下战功,应当有大好的前程和人生。 不能再因为自己,陷入靖安侯府同皇权的斗争,耽误了他一生。 许明舒张了张口,不知该从何提起她与萧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却也不忍心对他有诸多欺瞒。 思索良久,许明舒缓缓开口:“因为宫里,有人想为我赐婚。” 邓砚尘看着她,目光沉沉,良久后许明舒听见他问,“是七皇子萧珩吗?”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点头。 温热的掌心托起许明舒的侧脸,迫使她仰头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是不是许明舒的错觉,她在邓砚尘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心疼。 “你曾经和我说,你时常做一个梦,梦中因为你嫁给了一个不该嫁的人,害的侯府接连出事,亲友不得善终......” 他声音有些颤抖,一字一句地问道:“所以,那个人是萧珩对吗?” 她曾经满心欢喜喜欢的人,不顾一切想要嫁的人是萧珩吗? 许明舒没想到他能将她随口说出的梦和现实这般敏锐地联系在一起,事到如今,她该如何同他解释。 是梦吗?那为何梦中的事在现实一一应验了。 可若不是梦,谁又会相信前世今生的说法。 没等到她思索怎么和邓砚尘开口,他再次伸手将她用力地揽入怀中。 许明舒察觉到他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侧。 “你该同我说的,你早该同我说的。” 怪不得她一年来闭门不出,推拒了宫中诸多宴席。 怪不得自他回来,她便一直催促着他尽早提亲。 若是他早些知道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舍得留她一人在京城,独自面对这些风雨。 他没有逼问她同萧珩之间的那些纠葛,而是心疼她孤身一人守着那些荒诞的梦而担惊受怕。 许明舒心里涌上一阵暖意,连同着眼前也逐渐生出水汽。 回来的这几年,就如同做了一场美梦,许明舒夜里惊醒时都会四处打量,看看自己还是不是活在现世。 一个人背负着秘密实在是太痛苦了,那些不能与外人说的话,那些无助与挣扎,都只能化作没有声响的泪水,流淌在夜里,随着次日太阳升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明舒紧紧地抱着邓砚尘的腰身,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邓砚尘胸前的衣襟。 困在东宫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的日子,看着亲友一个又一个离去的无助感,连同着重活一世对重蹈覆辙的担惊受怕,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 她从来不是一个睿智勇敢的姑娘,却不得不谨小慎微,学着做一个坚强的人。 所幸,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邓砚尘将许明舒送到侯府大门后,嘱咐了几句好生休息,看着许明舒离开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他方才牵马转身回去。 他慢步走在回将军府的路上,头顶云层阴郁,似是酝酿着一场暴雨。 街道上的人很少,微风带着潮湿的寒意,吹得他格外清醒。 今日他在许明舒那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过去的一些不解的事情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许明舒在很多事情上如有未卜先知之感,总是能提前预料到风雨将至。 他当时问她时,她告诉他,是一个噩梦。 她说什么,他便就信什么。 是梦也好,左右她梦里那些不美好的事,没有在现实里发生。 唯一介怀的是,在她那个梦境中,是因为她满心满意地喜欢萧珩,却因为萧珩落得那么凄惨的结局。 邓砚尘心疼之余,竟生出几分愤怒。 那是他遥望多年,不敢轻易触碰的月亮,是他捧在心口呵护的姑娘,怎能叫旁人这般轻贱。 他心中的思绪很乱,许明舒向他透露的有关梦境的内容还是太少了。 邓砚尘抬头看向天边被乌云遮蔽着的圆月,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能牵着苍梧先行回府。 宸贵妃的担心没有错,成亲之事越快越好,不能再耽搁下去。 凭他这般出身,又怎能争得过天潢贵胄。 许明舒回府后,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没看见裴誉的身影,侯府内的小厮也说没有人和马车再回来。 她心里有些忐忑,按理说凭借裴誉的身手对付几个东宫亲卫不成问题,何至于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晚膳过后,家中长辈聚在一起闲聊,许明舒在院子里陪正正画画。 小团子这两年长大了不少,随了他父亲许昱淮,小小年纪写字作画比她这个姐姐强上许多。 她坐在廊下,任由正正将一朵俗得要命的大红花插在她头上,一动不动地给他做画画素材。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许明舒腰酸背痛正准备催促第三次时,府中有一亲卫慌忙飞奔至她父亲所在的房间。 见状,许明舒一把摘了头顶的花,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她原本以为是裴誉出了什么事,一只脚刚迈进门,听见亲卫跪在许侯爷面前,声嘶力竭道:“侯爷,朝廷送往沿海交战地的船只出现问题,福建兵败,玄甲军三营损失惨重,杜将军...杜将军被火炮击中了后心,命悬一线!”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四周惨白。 闷雷阵阵,京城酝酿已久的大雨将至。 许明舒望向她父亲,看见他握着信件的手微微颤抖。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记忆里那个无坚不摧的玄甲军主将,征战沙场数十年威名赫赫的靖安侯,再经历诸多创伤后像是矮了许多。 第68章 嘈杂的雨声笼罩着整个靖安侯府, 亲卫讲述沿海一战的详情后,许侯爷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许昱淮接过信看了一眼,蓦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许昱康, 黑沉的眸子半分不错的落在他身上。 此事来得突然, 但也不是没有预兆。 许昱淮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看似同他们这段时间调查的西北军粮一案毫无关联, 实则大为相同。 也更是印证了当时他们当日的猜想, 国库空虚,户部早就拿不出钱了。 刘玄江递上去的账目都是假的, 以至于使朝野上下包括光承帝在内都误以为国库银两充足。 近两年河南,山东旱灾频发,北境蛮人, 福建倭宦猖獗, 各处急需用钱, 光承帝也在此时提出兴修皇陵。 刘玄江他拿不出这么多钱,又不能反驳皇帝的决定,只好四处克扣来弥补国库空缺,保证皇陵顺利修葺。 如此一来, 即便日后东窗事发, 人们也只会觉得是兴修皇陵劳民伤财, 花光了国库的银两。 遂城县的案子查得不清不楚, 案情上报朝廷后, 避重就轻将重点放置于遂城县四位知县离奇死亡的事情上。 惩治了幕后主使苏州知府荀柏,却并未着手调查遂城县这十几年间多缴纳的税收流向了何处。 都察院借着当年西北兵败的军粮案弹劾户部, 反倒打草惊蛇, 叫刘玄江做了个局,不仅解了他停职, 还折损了太子在朝中的声誉。 许昱康皱着眉,手臂愤愤地在椅子上砸了几下,“去年一年朝廷收入六千万,兴修皇陵花费一千万,加固长城和通云河共计一千二百万,战事花费九百万,再减去皇室宗亲官员俸禄,按理说不至于拿不出钱来。他若盗取国库这么多钱,合该有个去处,先前锦衣卫上门抄查,竟什么也没查出来。” 一直坐在主位上一语未发的许侯爷抬首,徐徐道:“刘玄江为官几十年,从一个苏州按察司佥事做到户部尚书的位置,所获不义之财何止千万。人脉打理需要钱,培养人手也需要钱。如今他的人遍布六部六科,都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那些官员要保的并非是刘玄江,而是他们自己。” 倘若一朝东窗事发,刘玄江自己活不成,朝中那些一品二品的官员也都得去给他陪葬。 他就是本着天下乌鸦一般黑,皇帝不敢将全部人连根拔起的侥幸心理,不仅不知收敛反倒将手越伸越长。 许侯爷所言不假,除却这些外,刘玄江的钱大部分花费在了培养四皇子萧瑜身上。 萧瑜结交京城达官显贵世家公子,各种宴席一掷千金。 逢年过节礼物银钱来往足够一个州一年的税收, 除此之外,许明舒知道刘玄江在暗中帮萧瑜培养私兵。 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再等一个机会,只要太子倒了,萧瑜便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届时他这个外祖父权倾朝野,再也没人敢与他为敌。 靖安侯府树大招风,这些年来许侯爷鲜少参与朝中事,在许明舒的劝说下,甚至上交了手中玄甲军二营的兵权。 刘玄江他万万不该将手伸到玄甲军的军饷装备上。 先前邓砚尘领兵时,户部新粮混着陈粮送往北境本就惹得一众将士不满,如今派给沿海一些如同纸糊一般的战船,酿成今日祸事。 许明舒站在屏风后,听着长辈们的谈话声,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想起来,上一世萧珩监国的那一年,曾做出两件震惊朝野的决定,第一个便是将户部尚书刘玄江的案子彻查到底。 他下令追查贪污受贿者,从六部开始层层彻查,从中央到地方,再到行贿民人,无论是行贿者还是受贿者通通都要被关入诏狱审讯。 上至一品大臣,下至九品小官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牵扯之广数量之多堪称史无前例,无异于连根拔起,更是将罪魁祸首刘玄江本人在长街上凌迟示众。 萧珩杀伐果决,血染大半个官场,牵扯在内的官员无数,其中就包含许明舒的四叔许昱康。 历时五个月,朝中贪官尽数伏法。 当时朝中风声鹤唳,一众官员睡觉时也不踏实,唯恐一觉醒来身首异处。 萧珩也是因此在朝中备受争议,被人诟病手段残忍,许多人甚至拿他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相比较。 如今再回首此事,觉得他这个人残忍的同时,倒也是果断坚决,颇有成效。 此案不仅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更是让萧珩从中吸取经验,将地方税收流程进一步完善,从而减少从中贪污的可能。 她不得不承认,萧珩杀伐果断,在某些方面倒是比萧琅更适合当一个帝王。 屏风外脚步声响动,许明舒收回思绪抬眼看过去。 见她四叔许昱康缓缓起身,行至堂内正中央。 他抬手朝许侯爷和许昱淮行了一礼,道:“长兄,三哥,我自翰林院调任至户部两年之久,如今想来定当有无数笔假账错案流经我之手,遂城县税收一案,已然是对我的提醒...” “我若是再躲在诸位兄长的荫蔽下,只图一人安稳,我于心不安。” 许昱淮抬眼看他,深邃的眉头皱起,“你想做什么?” “近几年户部记录的所有账目我早已铭记于心,我要在朝堂之上告发刘尚书贪污受贿,私吞国库,致使西北和沿海兵败,罪不容诛!” ... 京城的雨缠绵三日,细雨打在屋檐上,许明舒睡醒后披着外袍走到窗边时隐隐听见几声闷雷。 初春清爽潮湿的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将屋子里闷热的气息驱散开。 书案前烛火熄灭了,此时天半阴着,屋子里黑漆漆的,显得十分压抑。 明日就是她大婚之日,靖安侯府内一早就张灯结彩,放眼望过去尽是一片红。 许明舒觉得有些闷得慌,换好衣服想出去透透气。 行至主院时,看见许侯爷正在门前观雨。 这段时间以来各种忧心的事层出不穷,福建倭患猖獗玄甲军损失惨重。 多年来培养的精兵折损近半,一起浴血沙场的兄弟如今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许明舒突然觉得自己父亲像是在短短的几天内苍老了许多,连同背影都带着几分孤寂的滋味。 她缓缓上前,行至许侯爷身后,轻声唤道:“爹爹。” 许侯爷转身见是她来,语气淡淡道:“怎么没在休息。” “休息过了。” “爹爹,”许明舒看向他,“四叔出去已经有两日,朝中可有说怎么处理户部的事,又如何解决福建倭患一事。” 许侯爷望向远方的雨幕,只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今日早朝之后陛下将玄甲军二营的兵权,交还于我。” 许明舒愣了下,忙道:“陛下可是要爹爹即可启程,奔赴沿海交战地?” 杜将军命悬一线,黎将军重伤在府中养病。 朝中一时无人可用,同她当初料想的一样,皇帝没了办法,会将兵权交还给她父亲。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可是爹爹一年未曾带兵打仗,又如此匆忙......” “我同陛下商议,后日启程。”许侯爷打断她的话,说:“战事虽焦灼,可我女儿的婚事爹爹也不想缺席。至少,爹爹要看着你平平安安的嫁了人,才能安心的走。” 闻言,许明舒眼眶涌上一层水气。 和家人的团聚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一年之后,爹爹还是要奔赴战场,此行又不知何时方能归来。 许明舒上前抱住他,将头埋进他怀抱里,无声地流着泪。 许侯爷伸手回抱着自己女儿,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道:“能看着你顺顺利利的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爹爹心里十分欢喜。” “今后你嫁为人妇,就不再是小孩子了。要同砚尘一起学着打理家中琐事,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一个合格的女主人。” 许明舒点着头,泪水大滴大滴的自眼眶中滑落,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哽咽道:“爹爹此去福建,路途遥远一定要万事小心,阿娘弟弟还有我都在家中等着爹爹得胜而归的好消息。” 许侯爷温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明日就是成亲的人了,哭红了眼睛,还怎么做最好看的新娘?” 许明舒破涕而笑,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 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的,弄得倒是极为狼狈。 许侯爷拍了拍她的肩膀,“爹爹还要去看你阿娘和弟弟,就先不陪你了。” 说明舒点点头。 此行路途遥远,想必她阿娘定然极为不舍,有许多的体己话要同他爹爹说。 “爹爹快去吧。” 同许侯爷说完话后,许明舒在原地平复了下情绪,正欲转身回自己院子时。 却见府门处,晃晃悠悠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人有气无力的拎着手里的刀,似是十分疲惫。 许明舒定睛看了看,正是多日没有消息的裴誉回来了。 她走上前打量着裴誉,见他周身带着血迹,脸色也极为苍白。 许明舒原以为,当日他替自己和邓砚尘挡下了萧珩后,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毕竟凭借裴誉的身手,对付几个东宫卫不成问题。 如今看裴誉这一身狼狈,想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她上前询问道:“你这几日去哪儿了?我叫了好些人去打探,都没有你的消息。” 裴誉低头看向她,眼中带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沉默半晌后,裴誉缓缓开口道:“同东宫卫打斗时受了点伤,跌落至山脚。昏迷许久被人搭救后,方才赶了回来。” 许明舒没料到培裴誉会出现意外,忙道:“受伤了?伤那儿了,严不严重?我去请个大夫过来替你看看。” 裴誉伸手阻止,“不必了。” 许明舒抬眼看他,似是不解。 裴誉错开目光,回道:“我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那...”许明舒张了张口,心里有些犹豫。 还是问道,“那萧珩呢?” “他同我一起跌落山崖,在我醒来之前,已经被东宫卫救了回去。” 怪不得。 萧珩弓马娴熟,他的剑术在一众皇子中也是极为出众的。 且他贵为皇子,裴誉没办法对他直接动手。 想来是纠缠之间,二人互不相让,一时从山顶跌下去受了些伤。 许明舒松了口气,嘱咐道:“你既回来了就好生休息吧,晚些,我叫大夫过去替你看一看。” 裴誉点了点头,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不知道是不是许明舒的错觉, 她觉得裴誉自进府之后,整个人怪怪的,总是不敢同她对视。 想了想。她还是开口道:“裴誉,你有一身好武艺,却在府中给我做了两年的近卫,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裴某出身江湖,身份存疑,浪荡自由惯了。且投靠靖安侯府,本就是带着自己的目的。姑娘和侯爷对裴某不放心,也属正常。” 许明舒道:“你能看得透这一层便好,如今你在我身边也已经待了两年多了。你不是想带兵打仗上阵杀敌吗?今日我会过去同父亲说,叫他在军中给你谋个职位,你便跟随他一起奔赴沿海战场,实现你的理想与抱负。” 许明舒本以为她这一番话说完,裴誉定会欣喜。 可他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着几分犹豫。 良久后,她听见裴誉开口道:“边关战事紧急,姑娘与邓公子成亲之后也是聚少离多。裴某愿意留在姑娘身边,做您府中近卫,护您周全。” 许明舒惊讶于他的这番话,一时之间没明白他究竟是何意思。 也没想出合适的拒绝理由,匆忙间嘱咐了裴誉几句好生休息的话,便叫他回去了。 当天夜里,许明舒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处在一个修葺的十分精美的院子中。 庭院中央生着这一棵山茶花树,上面大团大团的红色山茶花盛放着。 她刚想踮脚去摘离她最近的那一朵,梦境中的场所发生的变化。 那些花的位置开始移动,叫她怎么也够不到。 正心急时,她看见不远处的邓砚尘正在朝着她笑。 许明舒朝邓砚尘招了招手,朗声道:“小邓子快来帮忙!” 邓砚尘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并没有动作。 许明舒心生疑惑,正欲伸手上前抓住邓砚尘的衣袖。 却见他的身体正在迅速消融,直到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她视线范围中。 她焦急着左右搜寻着,尚未等她找到邓砚尘,有一双手摇动着她的身子,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许明舒睁开眼,周围黑漆漆的一片。 沁竹晃着她手臂呼喊着:“姑娘,天不早了快点起来梳妆了!” 许明舒被她连推带拽的从床上拉起来,如同提绳木偶一样开始洗漱梳妆。 七八个丫鬟嬷嬷,端着水盆帕子还有各式的钗环进来,围在她身边忙活着。 沁竹捧着一盒贴着喜字的盒子走过来,喜滋滋的笑着说:“姑娘你看。” 许明舒探头看过了去,那盒子里装满了花生桂圆,大枣一类的东西。 个个色泽圆润,都是她母亲徐氏从诸多里逐个筛选出来的。 沁竹捧着果匣子,指着说:“桂圆呢,寓意着团团圆圆。花生呢,代表着将有好事发生。这些东西啊,加在一起就是有团圆幸福,早生贵子的寓意。” “姑娘成亲之后,必然能同邓公子举案齐眉圆圆满满的!” 许明舒穿着大红的喜服,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 凤冠霞帔加于身,此刻,她就是全京城最幸福的姑娘。 沁竹拉着她的手,端详着她的面容笑着夸赞道,“我家姑娘今日真是漂亮,时间不早了,奴婢带着您去见过侯爷夫人吧。” 许明舒装扮整齐由着沁竹牵着她。 走进正堂时,她父亲母亲正端坐在主位上,静静的等着她。 院内的仪仗准备就绪,亲友依次坐在两侧,靖安侯府内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许明舒依次向父母,亲友,叩首行礼。 抬头时,见母亲徐氏用手中的帕子轻轻地试着眼角的泪水。 许明舒眼眶涌起一阵酸涩,正欲开口,祖母余老太太走上前。 余老太太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拍了两下,慈爱道:“好孩子今日你大婚,咱们高高兴兴的出门。” 余老太太挥手,看向身后一众小辈:“你们也是,小舒大婚都喜庆一点,别哭丧着脸。” 闻言,许侯爷站起身,搀扶着哭得有些无力的夫人徐氏上前。 徐氏替许明舒整理好婚服,眼中满是不舍。 “走吧,阿娘送你出门,别叫砚尘等得急了。” 许明舒蒙着盖头,拼命的忍着眼角的泪水,跟着亲友的脚步缓缓走出了房门。 抬脚准备迈过火盆时,府中有人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跑进来。 穿过层层送亲的队伍,带起的风将周围的大红喜字吹得飘动。 来人慌忙地跪在许侯爷面前,声嘶力竭道:“侯爷大事不好了,宫中传来消息,今日一早太子殿下薨逝,婚事需暂停!” 第69章 (重修) 天空中惊雷炸响, 一道道闪电穿梭在阴云中,雨水轰然而至。 许明舒当即撩起了盖头,面上一片茫然, 像是没有听明白亲卫话中的意思。 她以为到了这一世很多事情, 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明明宸贵妃回府的这几天还同她提起, 太子殿下近两年身体好转了许多。 只要仔细养着, 不会出差错。 她从来没有想过太子会毫无预兆的薨逝,从来没有。 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靖安侯府院中的石板上, 许明舒面无表情,细密的雨,打湿了她身上的大红婚服。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 提起裙摆, 朝府门外冲了出去。 靖安侯府的门前视线开阔, 隔着层层送亲的队伍,她看见一个一袭红衣的少年身骑白马,正飞速向她的方向奔来。 在离她几寸的距离,邓砚尘翻身下马站在她面前。 许明舒没动, 她定在原地怔怔地看向邓砚尘。 这目光中蕴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太多太多连她自己都不懂的情绪。 重活一世, 做出诸多改变和努力。 以及对未来新生活的畅想, 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那些肆意与畅快, 不过都是狐假虎威的伪装。 一场大雨似乎又将她打回原形,她又成了那个无能为力, 什么都做不了的许明舒。 被命运无情捉弄的感觉, 使许明舒在心里疯狂的咆哮,可她什么也不能说。 也没有人会懂, 此时此刻她只能这样望着邓砚尘。 因为除了邓砚尘,谁也不会明白。 邓砚尘在原地定了良久,小心翼翼的走向许明舒。 细密的雨落在她头顶,顺着脸颊一点点滑落下来。 他想抚摸她的脸颊,告诉她不要怕。 可到了这一刻,他竟一时有些语塞,只能默默上前将许明舒揽在怀里。 看着面前姑娘眼中的破碎了的光,邓砚尘拥着她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许明舒听见他声音颤抖的安道:“明舒,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 永德十九年,三月初十。 京城的大雨连续下了几日,潮湿阴冷的寒气顺着窗缝吹进来。 书案前的烛火微微摇曳,萧琅捏着手中披红的笔,掩面轻轻咳了几声。 随即,一件厚重的氅衣盖在了他肩头。 萧琅侧首看过去,见萧珩正站在自己身后。 萧珩头上刚敷了药,脸上脖颈上还有手上都是被树枝划伤的痕迹。 萧琅朝他疲惫的笑了一下:“醒了?” 萧珩点点头,神情有些犹豫:“皇兄,我睡了多久?” “有两日了,”萧琅道:“你怎么回事儿?出去上个香,怎么还能从山顶跌下来?” 萧珩抿了抿嘴,只道:“出了些意外。” 萧琅拍了拍他的手,露出一抹笑,“没事就好。” “宫人同我说,皇兄在这里看这些奏疏已经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国事虽重要,但皇兄的身体才更为要紧。” 萧琅叹了口气,看向书案前摆放着的厚重奏疏。 “近来朝中事务繁忙,各地灾害频发,皇兄的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言语间,夹在书册里的小信掉落出来。 萧珩随手捡起,放在太子身边。 萧琅在看见那封信的模样时,眸光顿了顿。 这信做的十分隐蔽,还夹在书册里。 信封折叠的又小,一时间的确是很难发现。 什么人会弄这样一封小信送到他面前? 他修长的手指拆着叠得繁琐的信件,快速浏览着。 此时暴雨已停,乌云消散开来,露出一点稀薄的月色来,映照着萧琅的脸色越发苍白。 萧珩看见自己皇兄看信后脸色突然变了,忙追问道:“皇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琅的喉头微微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这封做的极为隐蔽的信,是他派出去打探民间消息的暗卫送回来的。 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黄河两岸的百姓被巨额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 甚至有些人家里已经达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舍不得吃自己的孩子,就同邻居换着吃。 萧琅握着那封信,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信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无声的质问着他,苍生疾苦,君主无为。 一夜未眠,直到此时疲乏才终于从他的骨子里渗透出来。 萧琅觉得胸中气血翻滚,他强撑着稳住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一语未发的萧珩轻轻的推了他一下,“不早了皇兄先休息,这些事明日再说吧。” 见萧琅未动,萧珩又道:“皇兄,都察院的人已经在暗中调查证据,皇...父皇的决定有道理,他叫你在东宫反思,就是怕你此时再有动作,打草惊蛇。” 萧珩正欲搀扶着他起身,却发现萧琅的身体紧紧的绷着,犹如一块僵硬的石板。 他费力地推着他往前走,尚未行几步,萧琅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 萧珩吓了一跳,一把揽过他:“皇兄你没事吧?我叫太医过来...” 似有一口气悬在他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头晕恶心十分难受。 多年来未曾再感受过的体虚乏力感,像是在这一刻又都冒了出来。 这几年,他按着医嘱用药调养身体。 看着像是有所好转,但实际上,萧琅很清楚无论什么药,都阻挡不了他这个身体内在的的江河日下。 尤其是这段时间,就仿佛欠下的病痛,都一股脑的又找上了他。 萧琅攥着手中的信,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凭他这样的身体,还能来得及整治完朝中这一群蛀虫,看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的时候吗? 萧珩牵住了他冰冷的指尖,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语气里是难得的焦急:“我去叫宫人给皇兄端药过来。” 萧琅扶额,没有说话,由着他扶着自己朝寝殿走去。 次日一早,御书房内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划破平静的天空。 太子萧琅摘了冠,身着素衣跪在门前,腰板笔直眼中满是坚毅。 十几名内侍依次在他身后跪了一地,低着头,噤若寒蝉。 御书房内笔墨纸砚散落到各地,精美地瓷器化成了残渣。 高公公跪在皇帝面前,瑟瑟地发着抖。 天子喜怒无常,本是一件寻常事,但是发着这样大的火还是头一次。 光承帝将萧琅写的奏疏扔到地上,怒不可遏。 他在看了那封信之后,围着御书房内徘徊了许久都未能平复胸中的怒火。 那信中洋洋洒洒的写了五千字檄文,来指责他这个帝王的为君之昏,和为政之失。 这可以说是光承帝此生看过最辛辣最刻薄的奏疏,然而这封奏疏,却来源于他的长子萧琅。 奏疏中最后一句,赫然写着: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全天下的人,认为你这个帝王存在过失已经太久了。 光承帝怒火中烧,他在位十九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无论是臣子还是他的孩子。 光承帝的震怒不言而喻,他怒吼道:“把萧琅给朕带过来,把他给朕带过来!” 高公公头磕在地面上,颤抖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在门外跪着了。” 闻言,光承帝一怔,抬头望向前院见萧琅的确在院中跪地笔直。 他又将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奏疏捡起来,看了看。 此时,他神志恢复了大半。 看着上面的字字句句,他不得不承认,这满天下也就只有他的长子萧琅敢如此去指责他。 可他在为这些年,开通河道,治理江南水患,处理国事从无一日停歇。 虽不能同历史上的那些盛世明君相比较,但也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何至于被储君,被自己的儿子如此指责? 光承帝将那封信在手中攥了许久,没有再说话。 他们萧家是马背上夺来的天下,他不明白怎么会生出萧琅这样张口仁爱,闭口仁德的子嗣来。 高公公抬起头虽是不敢直视着光承帝,但还是颤抖的问道:“陛下,太子殿下那边儿……” 光承帝道:“他喜欢跪就叫他跪着!” “自小他体弱多病,这些年无论他如何忤逆于朕,朕都不忍责罚于他,如今更是纵得他无法无天,竟叫他指责起他老子的不是。既如此,那就让他跪着好好反省一下,为人臣子,该当如何同主君说话,为人子又如何同自己父亲说话!” 高公公满面愁容,他扭头看了看外面阴郁着的天,似有暴雨将至。 “可是陛下,奴婢瞧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若是淋了雨……” 光承帝拂袖,“淋了雨又如何!朕当年御驾亲征,连流血都不怕,一国之储君还能怕淋雨不成?” 高公公见状,不再多言默默的退了出去。 天空中几道闪电划过布满阴云的苍穹,雷声轰轰而至。 身边有内侍上前小声道:“干爹这可怎么办?太子殿下一贯体弱,若是跪出什么事儿了,皇后娘娘那边儿咱们不好交代呀!” 高公公摇了摇头,“哎哟,陛下心意已定旁人劝说无用,这太子也是,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出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陛下!” 高公公咂了咂嘴,又道:“那奏疏写得,连我都看不下去眼……” 萧琅一身素衣,跪在御书房门前。 狂风伴着暴雨如约而至,他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可脊背挺的那样笔直。 雨水顺着他头顶滑落,在高挺的鼻梁上蜿蜒而下。 他嘴唇冻得乌青,整个人面色也是极为苍白。 萧珩撑着伞,自远处飞奔而来。 他脱下自己的衣袍。将皇兄遮盖住,撑着伞想要将头顶的暴雨隔绝开。 可萧琅却大力的推了他一把,不许他靠近来。 萧珩跪在他身侧,焦急道:“皇兄,不能再跪了,我们去同父皇认个错!不能再跪了,皇兄!” 萧琅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的皮肤愈发苍白,目光满是坚决。 他朝御书房门前叩首,朗声道:“还望陛下体恤民生疾苦,尽早处置罪魁祸首!” 他一句接着一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知喊了多久,萧琅捂着胸口重重地咳了几下,这段时间一直卡在他胸口的那口气像是被咳了出来,萧琅展开手心,发觉那不是一口气,而是一团污血。 他自小有一种病,身上若是有哪里划破后,就会流血不止,需立即诊治。 这血从他口中咳出来后,源源不断地鲜血顺着他口鼻流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白净的里衣上。 萧珩被他推得倒在地上,他惊恐地撑着湿滑的地面后退了两步,随即越过层层侍卫的阻拦,朝御书房前奔去。 他跪在御书房的石阶前,不停地磕着头。 “求父皇开恩,皇兄体弱经不起这般责罚,儿臣愿替皇兄受罚,求父皇开恩啊!” 御书房内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萧珩不肯放弃,不停的磕着头,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里,看着甚是吓人。 高公公眉头微皱,眼神示意身边的几个侍卫上前将他拉起来。 萧珩挣扎着不肯走,他此生只求过他这个皇帝父亲两次,一次因为他阿娘,一次为他皇兄。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皇兄。 身后,内侍的惊呼声传来。 萧珩猛地回头,看见倒在血污里的皇兄萧琅。 他双眼充血,再也不顾任何阻拦,背起皇兄朝坤宁宫的方向跑过去。 天空中惊雷阵阵,坤宁宫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太医跪了一地。 王皇后的泪已经流干了,仰仗女官搀扶着放能站起身。 太子萧琅躺在床上,胸前的衣衫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浸染。 他目光越过面前跪着的众人,看向萧珩,无力地伸出一只手。 众目睽睽之下,萧珩走上前,附耳听他气若游丝地挣扎着说了几句话。 在萧珩惊讶地目光中,萧琅侧首看向王皇后,疲惫地笑了一下,“母后……儿臣…不孝,今后……还望您珍重。” 王皇后似是再也忍不住,汹涌的眼泪夺眶而出。 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坤宁宫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中走出,萧珩提着剑,双目猩红。 惊雷滚过层层宫阙,震得屋瓦颤动。 他在倾盆暴雨中一步一步地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 他要杀了萧鉴晟! 第70章 连绵数日的大雨, 京城终于迎来了放晴的一日。 晨光微熹,城外的空气带着青草的芳香,许明舒同家人一起, 目送着许侯爷骑马启程奔赴沿海交战地。 宫中在操办着太子萧琅的后事, 许明舒跟随着姑母宸贵妃一同入宫送了他最后一程。 自己的婚服没穿多久,又换上了一身丧服。 在一众压抑的哭声中, 许明舒看见一向温和端庄的王皇后眼神空洞的站在那儿, 面如死灰。 上一世,也是在太子萧琅病逝后, 王皇后同光承帝大闹了一场,自此独居坤宁宫中闭门不出,将打理后宫之事交给宸贵妃, 不问世事。 当时四皇子萧瑜和抚养在宸贵妃膝下的萧珩成了储君之位的备选者, 萧瑜势在必得, 步步紧逼。 萧珩则也是稳步向前行,二人斗了几年,萧珩方才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取得了胜利。 更是在他入主东宫,代行监国重任时, 大刀阔斧整治户部。 萧瑜外祖父被锦衣卫抄家, 全家上下死的死, 流放的流放。 成佳公主被送往邻国和亲, 萧瑜自此一蹶不振, 刘贵妃受到刺激吓得精神失常。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萧珩此人将睚眦必报体现的淋漓尽致。 许明舒以为, 这一世太子身体康健, 有他在会约束萧珩,安心做一个臣子。 他们二人一文一武, 一柔一刚,恰好可互补。 上一世,后宫嫔妃的那些惨淡的后半生也不会再发生。 如今看来,许多事又开始悄无声息地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发展。 许明舒侧首看了看身边的姑母宸贵妃,幸好,她姑母已经对萧珩心有防备,也在这几年的生活中逐渐看清皇帝的真面目。 留在宫里陪伴宸贵妃几日后,许明舒便回到府中休息。 宫中规矩繁琐,这几天各种场合跪地的次数多,时间又长,早就累的她浑身酸疼。 回来的几日,她一直躺在自己房间里补觉。 期间邓砚尘来过几次,见她脸上满是疲乏,每次没说几句话便嘱咐她好生休息,默默离开了。 她躺在房间里一连睡了三日,方才将精气神养回来。 想是睡得饱了,又恰逢天气好,她在院子里坐了半晌,又是看书又是刺绣的换了个遍,好几次看着影子辨认时间,一直没能等到邓砚尘来寻她。 许明舒在院子里晃悠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叫人套车去将军府。 门前洒扫的丫鬟小厮都认得她,她刚一下车那小厮便热情的迎过来,道:“许姑娘来了!” 丫鬟引着她进门,方才一进去,没有看见邓砚尘反倒是先见到了在院子里赏花的黎。 许明舒微微一愣,她很少见黎穿成这副模样 黎今日的打扮,同以往可以说完全不同。 他是武将,平日里腕带和头顶的发冠一样扎的一丝不苟。 今日穿着宽大的衣袍,头发披散着,倒有了几分文人墨客的气质。 黎闻声缓慢地转回头,看见许明舒后微微一笑:“小舒来了,找砚尘吗?” 许明舒点了点头。 言语间,她眼神瞟见黎站的笔直的腿,他似乎已经可以站立行走,不再依托四轮车。 先前祖母寿辰的那日,还是沈凛推着四轮车带着他一起过来靖安侯府贺寿。 许明舒又惊又喜,道:“黎叔叔,你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吗?” 黎道:“养了这么久的伤,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了,慢点走几步不成问题。” “你来找砚尘可能需得等等,他最近总是早早出门,过了酉时方归。” 许明舒微微皱眉,这段时间邓砚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每次过来见她也只是匆匆说两句话,便又转身离开了。 她今日寻了空闲想过来找他,却也扑了个空,连黎都不知他的去处。 她有些失落,只道:“那我就在这儿等等他吧。” 黎看向她,问道:“我听人说起,近来户部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许明舒点头,许是太子殿下的离开刺激到了皇帝,又或许是她四叔带过去的证据和供词起了作用,朝廷这次对户部一众涉事官员出手迅速果断,不留情面。 听说这几日,北镇抚司夜夜都能听见惨叫声,被抓起来的人也都已经招认了大半。 黎叹了口气,道:“如此甚好。” 许明舒看着他因这两年卧床养病而变得单薄的身体,犹豫着开口道:“黎叔叔,我有些疑惑,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黎看向她,道:“你说,我听着。” “听闻蛮人的新首领乌木赫是个奇才,有极强的作战能力。可他再聪慧也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新人,黎叔叔征战沙场多年,经验丰富,怎会被他逼入险境?” 早在上一世,许明舒就感到奇怪。 她同邓砚尘闹得很僵的那段时间,虽然他们二人没了联系,但许明舒也时刻关注着北境的战事。 在一些寄回来的信件中,她发现乌木赫这个人骁勇善战,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转变作战方式,常常打得人措手不及。 但凡是人,总有缺点,总是会受到身边环境的影响。 蛮人部落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将对他这个新人并不信服。 甚至敢屡次拒绝乌木赫下的命令,而乌木赫本人顾念着他们都是曾经和自己父亲并肩作战的兄弟,诸多包容。 久而久之,军令逐渐成了摆设,这也成为了邓砚尘逐个击破的好机会。 黎比起邓砚尘经验老道,他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所以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黎重伤一事她心里一直存疑。 黎望向将军府的房檐,淡然一笑:“我没你们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我和你父亲这些年时常拖着病体打仗,看着虽无大碍,但实际上早已经是旧疾缠身,只不过碰巧赶到了这这一次,伤了重些损了元气,而且......” 他转回头看一下许明舒,目光坚毅:“有些话从前我不能说,但是如今不一样了。小舒,你和砚尘的成亲仪式虽然还没办完。但三媒六聘已过,你们已经是一家人。很多事我不能同别人说,但是我一定要告知于你。” “和乌木赫那一战的前一夜,我们的饭菜被人动了手脚。一连几个营帐的将士们都中了招,次日一早大家拖着病体上战场。刚好面对的是乌木赫率领的铁锤军,我们奋力抵抗但还是撑不了多久。” 许明舒惊恐地瞪大眼睛,她只是单纯的以为黎是不慎落入了陷阱。 那邓砚尘去北境的那段时间岂不是...... 黎看着她,像是已经洞察了她的心思,说道:“你是想问砚尘为何去了北境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在许明舒认可的目光中,黎缓缓道:“因为他不姓许,也不黎,他出身寒素又是当年背着污名的前任知县邓洵的孩子。没有家世干扰,没有利益纠纷。有这样一个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皇帝求之不得。” “可是小舒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你同砚尘成亲之后。即便他不姓许,在皇帝眼中也同姓许没有任何区别。朝廷当时收回了侯爷手中的二营兵权,便急着想收走我北境的三营。但他没想到,蛮人这边会来势汹汹。” 许明舒一阵后怕,微微颤抖道:“军中都是吃着大锅饭菜,无论是黎叔叔还是爹爹同其他将士们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保家卫国的战士腹背受敌,如此大的委屈黎叔叔为何一直不说?” 黎叹了口气,道:“小舒你要知道,事发之前侯爷刚上交了兵权闲着在家中不久。如果此时我上报的是有人下毒谋害,但又不能拿出确切的证据,查无对证。那么朝中的那些官员,便可以黑白颠倒借着这个机会将脏水泼到我们身上。” 许明舒愣了愣,方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黎兵败重伤被接回京,人们会替他感到惋惜,记得黎保家卫国的重大功劳。 可若是在此时上报有人下毒谋害,又拿不出证据,他们一部分人会觉得是玄甲军接受不了自己战败的事实寻的借口。 另一部分人就会觉得,这是他们为了让侯爷借此机会带兵出征,将兵权拿回来的计谋。 所以即使当时事发如此紧急,光承帝还是选择了没有经验的邓砚尘。 因为凭借邓砚尘的身份,即便日后加官进爵,他也该对皇帝感恩戴德。 可如今情况不同,他是她的夫婿,是许家的女婿。 就还是他们靖安侯府的人,日后他的处境只会越来越难。 神游天外之时,许明舒听见身后有人过来, “将军,许姑娘,邓公子回来了。” 闻声,黎朝她笑了笑:“既然砚尘回来了你快去寻他吧。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我也有些疲了。” 许明舒朝他行了礼,在府中丫鬟的指引下,朝邓砚尘所在的房间走去。 她敲了敲门,没有听见里面的动静。 犹豫了下,还是径直推开门直接走进去。 许明舒的目光飞快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没有看见邓砚尘的身影。 她有些疑惑,刚才府中的丫鬟说同她说,邓砚尘回了府便先行进了自己的房间没再出来。 这人去哪儿了? 正转身四处打量时,一阵风带起,随即腰身被人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许明舒微微侧首,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邓砚尘将头抵在她肩膀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她的脖颈。 许明舒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身前的手,问道:“你喝酒了,去和谁喝的?” 邓砚尘回答的干脆利落:“长青。” “喝了多少?” “两坛。” “在哪儿喝的?” “酒楼。” 嗯,很好,几日不见会逛酒楼了。 她微微的扭动身子,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住肩头的重量。 挣扎着说:“你先起来。我们坐下好好说。” 闻言,邓砚尘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的脸在许明舒脖颈上蹭了又蹭,头发蹭得她觉得痒。 许明舒无奈,只道:“我今日在外面站了许久,有些累了,我们坐下来说好不好?” 她说完,邓砚尘看着她许久,像是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的松开手。 许明舒转身看向他,见他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此时雾蒙蒙的,神情和动作都有些呆滞。 她方才说要坐下来,他就一个人走到床榻边,规规矩矩的坐着。 抬着头一双无辜的眼睛望向她,似乎是在问她,你怎么不过来坐? 许明舒看着他,觉得他特别像孙伯伯家中养的那只听话的小奶狗。 眨着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望着人。 喝醉了的邓砚尘变得格外乖巧有趣,不仅回答问题干脆利落,甚至还惜字如金了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邓砚尘的鬓发,心中恶趣味生起。 这段时间邓砚尘总是神出鬼没的,她问他去做什么了,他也不肯说。 问的急了,他也只说给她一个惊喜。 许明舒想了想,既然喝多了的邓砚尘问什么便答什么,何不趁此机会套一套他的话。 她伸出手,在邓砚尘眼前挥了挥。 “我问你啊,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邓砚尘闷声道:“修房子。” 许明舒一愣,修房子?什么房子? 邓砚尘却在此时不说话了,任凭她怎么问,他只说一句修房子,搞得许明舒一头雾水。 许明舒心里有些着急,她俯身凑近邓砚尘,正欲再次逼问他,却见邓砚尘面色一怔,喉结翻滚了一下。 许明舒皱眉,刚要开口身体一轻,随即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邓砚尘抱上了榻。 邓砚尘俊朗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她下意识的推了他一下,邓砚尘没动。 他凑近她耳侧,压抑道:“三媒六聘已过,就差个成亲仪式,你我早就是夫妻了,同自己的妻子亲热,没有错吧?” 第71章 许明舒面颊微红, 没有错的,若是同自己妻子亲密都有错的话,天下就没有对的事了。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邓砚尘气息越发凌乱, 平日里一双清亮的眼睛显得雾蒙蒙的,带着几分难言的欲。 许明舒伸手拂过邓砚尘的眉眼, 一路向下。 离得越近, 她越觉得邓砚尘生得好看。 仿佛这世间一切有关干净的词汇都能用来形容他,无论是相貌, 还是品性。 她指腹向下,从他消瘦的下颚到他领口,停在他锁骨的位置。 她知道, 再往下, 是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 邓砚尘身上常年带伤, 在外人看来他这个人总是很怪,冬日里穿着单衣满京城的跑,到了夏天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从前许明舒也常常打趣他,瞧见他都觉得闷得慌。 邓砚尘也只是笑一笑, 不说什么。 他总是这样, 极少对外人流露出不好的情绪。 记忆里唯一的几次神情落寞, 也都是因为她说了些口不择言的话。 许明舒的掌心停留在他脖颈, 仰头对上了邓砚尘的视线。 她看见他眸光微动, 随即俯身,炙热的吻落在她唇瓣之上。 由浅浅的亲吻, 逐渐加了些力道。 出门时新补的胭脂在唇齿交融间融化开, 淡淡地甜香荡漾在彼此的口腔之中。 邓砚尘伸手扣住她的后脑,舌尖抵住她的唇缝, 深入。 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的亲吻了,许明舒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只觉得浑身就像火炉上烹着的茶,逐渐沸腾起来。 意识昏昏沉沉,邓砚尘凌乱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茫然地抓着他的领口,承受着他这般热烈地亲吻。 手指滑入领口,随着手腕上的重力不断向下。 许明舒摸到一片粗糙的布料,和不光滑平整的皮肤。 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探手下去,觉得像是有一道宽且长的凸起横在邓砚尘胸膛之上。 即便没能亲眼瞧见,光凭着触感便觉得格外骇人。 她再次伸手,想一探究竟。 邓砚尘吻着她的动作停了,他微微仰起头,给自己拢了拢衣领,轻笑了一声。 许明舒微微睁眼,对上他含笑的眼神,听见他道:“许大人,这么主动吗?” 此时此刻,她抬眼看过去,发觉外面乌云褪去。 天光大亮,二人躺在床上方才还吻得意乱情迷,自己对邓砚尘动手动脚。 又是扒衣服,又是摸人家胸膛的,活像个话本子里讲的女登徒子! 活了两辈子,许明舒第一次羞愧的到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地步。 她侧首心虚地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道:“你酒醒了?” 邓砚尘的眸光清澈,神色得意又清醒。 他点点头,又故意逗她,“头一次被姑娘家这样摸,吓都吓醒了。” “...” 他翻身躺在许明舒身侧,枕着自己的手臂望天,像是有些疲惫。 许明舒脑子转了转,发觉邓砚尘应该是故意的。 从前他也是这样,调侃她几句,叫她有些害羞便会转移话题将这个事越过去,邓砚尘也会默契地不再去提。 如此一来,许明舒便不会揪着这个事不放了。 可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三言两语就被他牵着走的小姑娘了,人都死了一次了,脸面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坐起身,眼神坚毅地看向邓砚尘。 没等他反应过来,伸手上前快速地剥开他的衣领。 雪白厚重的纱布露出来,旧伤愈合之后结痂未掉,有些地方还隐隐开裂。 如许明舒想的那般,一大片伤痕横在他胸膛之上,从右边锁骨下,蔓延至左腰侧。 许明舒怔怔地看着他身上的伤,指尖微微颤抖。 邓砚尘云淡风轻地拢住衣衫,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怕吓着你,你还非得看。” 邓砚尘揽着她,让她枕在自己胸口。 他身上的酒气消散了些,鬓发有些湿润,许明舒被他拥在怀里,少年人身上清爽的味道盈满她的鼻间。 像是冬日里凛冽带着丝丝甜味的冷空气,又像是夏日里来自草原爽朗的清风。 许明舒仰着脸,只能望见他的下颌。 她靠在他胸口,能听清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跳动的声音。 良久后,她闷声问:“怎么弄得?” 明明他回来时,只和他们说自己被铁锤砸断了根肋骨需要钢板固定。 她不知道,还有这样严重的外伤。 “刀伤,”邓砚尘缓缓开口,“蛮人的刀比我们的宽,重量也大,挨上一刀再好的盔甲也招架不住。” 未等许明舒开口,他淡然道:“小伤,再过几天就好了。” 许明舒皱眉:“这也叫小伤?若是留疤了怎么办?” 邓砚尘却笑了,将她搂的更紧,“除了生死,哪个不是小伤?” “更何况这都是我战功的证明,就算留疤了日后梳洗时看见想起自己当年打了一场胜仗,也是一件开心事。” 窗外的光线被帷幔隔绝在外,许明舒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疤痕,心里五味杂陈。 “邓砚尘。” 她轻声唤他。 “我在。” “若是有一天,你再努力都得不到战功,得不到封赏了怎么办?” 靖安侯府功高盖主,今后不论是谁当皇帝,都会有所忌惮。 朝中那些旧臣,无论是世家官员,还是清流一派,都不会允许靖安侯府一家独大,今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他娶了她,注定要踏上一条难行的路。 邓砚尘手掌贴在她脸颊,抬起她的头同她对视,眼中满是认真。 “如果不是黎叔叔把我带回来,我早就不知是遂城县乱葬岗的哪一具枯骨。” “如果不是侯爷赏识悉心栽培,即便我真的是个天才也会淹没于人海,更何况我不是。” 能加入玄甲军,成为靖安侯的左膀右臂本就是异想天开。 他有今日,是三生有幸,又怎会再奢求其他。 许明舒心口泛上一阵酸涩,他总是这样,受尽世间疾苦,却永远懂得知足。 很多旁人过不去的坎坷,到了他这里,成了锻炼自己的挑战,十几年如一日怀着炽热纯真的心思。 相识这么多年,她看着他经受旁人嘲讽,同龄人排挤。 刚被接近京城的那几年,流言蜚语传的四处都是。 为了不给黎和沈凛夫妇惹麻烦,他从来都是挑着人少的时候出门,一头扎进军营里一待就是一天。 他心里像是有一个罐子,盛满了身边人对他好意,他捧着这罐子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孤独的夜里细数着,心里满是被人关怀的幸福。 因为盛得太满,所以装不下其他不好的情绪。 好多时候,她看着那样辛苦的邓砚尘,都忍不住想问他一句。 “你累不累,疼不疼啊邓砚尘。” 但是她根本不需要问就会知晓答案,他一定会用他那双含笑的眼看向她,仿佛在说,“他玩得很开心。” 许明舒气息抖动了下,随即转移话题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过来找你吗?” 邓砚尘歪头,“难道不是想见我?” 许明舒笑了下,“你这段时间神出鬼没的,阿娘昨日就同我说,见了你记得和你说,抽时间来家里吃饭。” 邓砚尘在听见她说“家里”两个字时,神色顿了顿。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道:“好。” 许明舒拍了拍他的手,“所以你这段时间究竟在干嘛,修房子,修什么房子?” 她想了想,一个不确信的想法涌出头脑。 “是修我们日后的家吗?” 邓砚尘低头朝她笑,神色满是宠溺。 “对。” “你在京城买了房子?” 邓砚尘道:“嗯,主人家急着出手的,位置不错价钱也合适。” 许明舒很邪恶地笑了,“在京城买房子,小邓将军不会家底都当了吧?” 邓砚尘抿唇,“我这些年,攒了些。上次打了胜仗朝廷也赏赐了许多,勉强够用。” 许明舒刚想说,其实你不用急着买房产,听见了声音幽幽传来, “其实,我这么多年...太想有个自己的家了......” 他这么多年,住过将军府,住过靖安侯府。 睡过军营通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睡过空旷的草地。 一直以来居无定所,灵魂像是没个盛放的地方。 遂城县的家在记忆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在北境驻扎的那几年,每每到了晚上,他就躺在草地上抬头望着高悬在苍穹中的月亮。 想家的情绪在胸腔里膨胀,但思来想去,他竟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是哪一个地方。 如今看着静静躺在他怀里的许明舒,邓砚尘周身被一种叫做心安的情绪笼罩着。 有她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邓砚尘坐起身,再次将许明舒紧紧拥在怀里。 “我知道大婚仪式没能顺利进行,你因为这个心里一直不好受。可是明舒,至少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是吗?” 他轻拍她的后背,说,“趁着这个时间,我还能将我们日后的家按照你的喜好修葺好,给你惊喜,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 许明舒靠在他胸口,感受到他喉结滚动,听见他道, “一辈子很长,我们不用赶时间的。” 第72章 雨季过后, 京城仿佛瞬间入夏。 随着天气晴朗,京城大街小巷的商贩也越发多了起来。 每每太阳下山时,便是最热闹的时候。 邓砚尘近来整日往外跑, 神神秘秘地说, 等房子修葺好了方才领着她过去瞧瞧,缺什么少什么再做填补。 见他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在此事上, 许明舒忍着好奇心不去打扰他, 耐心地等候他为她精心置办的“惊喜”。 这两年来,她逐渐接手了管家权。 母亲要照顾年幼的弟弟, 四婶婶的孩子也尚在襁褓之中,打理侯府的担子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她头上。 所幸,这些事由她来做并不困难。 前世, 她姑母宸贵妃生病她进宫陪伴的那几年, 便是由她一人学着打理昭华宫。 陪同萧珩夺嫡的那段时间, 无论是人情关系还是金钱来往,账目记满了几十个本子,她熬了几个通宵也能打理的清清楚楚。 能安安静静地算账,打理府中琐事, 对现在的她而言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 许明舒搁了笔, 伸手舒展身体。 今日邓砚尘要过来侯府用午膳, 想是因为这个一贯爱睡懒觉的许明舒难得在清晨便自然醒。 眼见天色尚早, 她随手将昨晚没处理完的账目算清了。 窗外云淡风轻, 是个极好的天气。 她站起身换了身淡黄色的衣裙,想去正院看看母亲和弟弟。 她到时, 许明刚睡醒, 徐夫人正在给他系外衣。 小孩抬着肉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睡眼朦胧的看着走进房间的许明舒。 幼稚花哨的衣服穿在板着一张小脸的许明身上, 显得格外好笑。 许明舒走近他,拿出他平日里最爱的小木剑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亲姐姐一下,亲了姐姐就把这个给你玩。” 小明看着她,没有动作。 许明舒将木剑拿得近了,“真的不想玩吗?” 小明还是看也未看,眼神笔直地看着她。 许明舒皱眉,她这个弟弟也不知道像了谁,小小年纪不苟言笑。 正暗自吐苦水时,她听见弟弟口中蹦出了一个字, “登!” 许明舒没听清,问道:“你要什么?” “邓。” 她一愣,徐夫人抱着小明换下的衣服走过来,温声说:“你弟弟睡了一上午,怎么也不起来,我同他说砚尘哥哥今日会来家里,你看这就记在心里了。” 闻言,许明舒扭回头看了看小孩认真的脸。 她抬手点上他的小巧的鼻子,“你个小没良心的,自己姐姐爱答不理,倒是对别家的人这么热情!” 徐夫人顺势推了一下她的头,“你的郎君什么时候成了别家的人了,你这丫头没心没肺的,叫砚尘听见了该伤心了。” 许明舒揉了揉头,故作委屈道:“阿娘,我才是你的亲女儿呀!” 徐夫人喜笑颜开,“哎呦,我现在看砚尘是越看越喜欢,当初他头一次和你黎叔叔来家里时,我还和你爹爹说,这要是咱们家收养的孩子就好了。不过现在也好,女婿也算半个儿!” 许明舒一头黑线,敌寇心机深重早已打入我军内部,无力回天! “这几日天气好,抽时间我带你去你几个舅舅家走走,”徐夫人道:“当时筹备你婚礼太过匆忙,许多不在京城的亲友没来得及告知消息,借此机会登门赔个不是。” 许明舒点头,她同她几个舅舅联系虽少,但应有的礼数也该是有的。 正说着,外面丫鬟就进来通传,邓砚尘到了。 徐夫人连忙吩咐带他进来,许明舒也跟着站起了身。 没一会儿,丫鬟带着人过来了, 邓砚尘今日穿着一身窄袖袍子,衬得整个人高挑劲瘦。 他平日里穿的素净,衣服无非就是那几个颜色,黑白灰。 今时不同往日,府中人都知道他是靖安侯府的女婿,屋里的丫鬟嬷嬷纷纷行礼。 邓砚尘上前,规矩地给徐夫人请安问好。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句话在徐夫人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好孩子,快起来吧。”徐夫人微微抬首望向邓砚尘:“我听小舒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段时间如此奔波,苦了你了。” 邓砚尘眉目平缓,“皮外伤,夫人不必担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徐夫人看着邓砚尘,眸光流动,“若是你爹娘在世,他们看了也必然会心疼的。” 徐夫人转身,朝身后的嬷嬷吩咐道:“去把侯爷的金疮药拿过来。” 邓砚尘微微一愣,金疮药虽有奇效,但价格昂贵一小瓶便值万金。 这几年在市面上基本见不到了,即便有都是富贵人家留着珍藏的。 他跟在侯爷身边这么长时间,刀光剑影的过来,都不曾见过侯爷用这药治疗。 思及至此,邓砚尘忙开口阻拦道:“夫人,不用了,我的伤已经快好了。” 徐夫人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温声安抚道:“有了这个好的快些,也不会留下疤痕,你年纪轻轻的留道疤在身上终究是不好看的。” 见他面色依旧执拗,徐夫人拉过邓砚尘的手,将他手覆在许明舒的手背上。 “一家人就该彼此想着彼此,当年我孕像差时,侯爷也是放下一切寻便天下名医替我诊治。” 徐夫人看着眼前两双年轻的,紧致光洁的手,追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砚尘啊,这些话其实我早就想同你说了,如今时机合适,场合也合适。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不要有什么负担。” 徐夫人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我和侯爷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尽管和家里说,和小舒一样靖安侯府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邓砚尘垂着的那只手颤了颤,鼻间涌上一阵酸涩。 自记事起,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草原上流浪在外许久的羊终于看见了家的方向。 又像是赶夜路的人,一路奔波终于窥见天光。 他按住心神,抬起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一字一句道:“砚尘,多谢夫人。” 许明舒看出他神色变化,正想着怎么缓解一下,再次听见身边小明呼喊着,“邓!” 众人齐齐扭头看过去,见被晾在一旁的他站起身挥舞着手中的木剑,眼神望向邓砚尘,又喊了一声:“邓!” 嬷嬷笑着把小明抱到邓砚尘面前,想让他喊邓砚尘一声哥哥。 可凑近了小明却板着脸,怎么也不肯喊。 邓砚尘摸了摸他的头,随即将小孩抱在自己臂弯里。 许明舒看着很好笑,就说起缘由来:“我家这个娃娃鬼机灵着呢,哥哥这么肉麻的词人家可不会叫的,就连姐姐都是我哄着才能说......” 话音未落,一道奶声传到许明舒耳边:“邓...砚尘哥哥。” 许明舒震惊地扭头看向许明,被打脸的滋味她还真是头一回这么快尝过。 邓砚尘眼中带着得意,却慢悠悠地说:“我一向讨小孩子喜欢。” 说着他伸手逗着怀里的许明,小孩竟难得的笑了。 满屋里的丫鬟嬷嬷脸上都带着欣喜,看向这位新姑爷的眼神也流露出赞赏。 许明舒:“...” 许明舒敏锐地捕捉他话中的微妙,问道:“你还讨哪个孩子喜欢了?” 邓砚尘看着她,定定地说:“这得问你啊。” 许明舒一愣,思索了半晌。 邓砚尘除了弟弟和正正之外没接触过其他小孩子,正正也只会叫他邓哥哥,但他却说这得问你啊。 许明舒猛地想起,那年他靠在她耳侧,哄着她叫他砚尘哥哥。 她脸一红咳嗽一声,把这话掩盖了过去:“午膳好了吗,我要饿死了!” 嬷嬷忙道:“好了好了,奴婢这就告诉他们布置席面!” ...... 午膳后,徐夫人抱着小明去午睡,叫他们小辈的人自便。 许明舒搁了筷子,看向邓砚尘的眼中带着点期待的滋味。 先前说好了,他登门时会带着她一起去重月楼玩,她早就等不及了。 邓砚尘低头微微咳了一声,许明舒收回眼看见坐在对面的正正将自己的碗筷摆放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朝她们行了一礼正欲离开。 鬼使神差的,许明舒心里有些愧疚,出声叫住了他。 正正这几年长高了不少,整个人出落的也越发像他父亲。 平日里腰板挺直,行为举止规矩有礼,不似幼时那般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的唤她姐姐了。 他虽年纪小,在读书上倒是极为勤勉,无需人督促,每日按时去学堂,给祖母晨昏定省的请安也从未有过遗漏。 他很少再提起自己的母亲,尤其是在许明舒面前。 凭他现在的认知,已经能对当年事的是非对错做出自己的判断。 胡氏逢年过节会派遣人到府上给余老太太送礼物,平日里嘘寒问暖很是体贴,也会时不时的询问正正的意见,想接他到娘家小住。 平心而论,她是一个好儿媳,好母亲。 她离开侯府的这么长时间,不是没有动过想回来,同许昱淮复合的念头。 时常着人打探着这边的口风,许明舒全当不知道。 恶行不会因为没有产生效果而被原谅,同样,伤害也不会因为有理由而显得高贵。 若不是她撞破了胡氏的计划,她阿娘和弟弟一尸两命,她家破人亡这笔账又要同谁讨回来。 许明舒顿了顿,还是开口笑道:“要不要和姐姐出去玩?” 她也只是问一问,其实心里早就替正正做好了决定。 小小的孩子整天闷在家里做什么,种蘑菇吗? 她没等正正来得及拒绝,叫人套了马车,带上人直奔重月楼。 马车行过东街时,邓砚尘掀开车帘看了看,随即转头看向她:“你要不要花?” 许明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有商贩拎着水桶再卖各式各样的鲜花。 许明舒用力的点了点头。 “米糕想吃吗?” 这次他低头看向她身边的正正,笑着问。 许明舒一把搂过正正,道:“我替他答,他想吃的!” 邓砚尘笑了笑,抬手在她脸上飞速地摸了一下。 “你先上楼我已经订过房间了,一会儿我就回来。” 马车悠悠在重月楼门口停下,邓砚尘不在,被挟持而来的正正倒是当起了护花使者,扶着她缓缓下了马车。 重月楼内的小厮引着她上楼,途径一个房间大门时,许明舒刚好听到了谈话声,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隔着窄窄地一条门缝,同一双锐利的眸子对视。 第73章 那双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存在, 像是一只蓄谋已久,等待猎物进入自己领地的狼。 许明舒隔着门缝对上他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牵着正正, 径直朝自己邓砚尘早已经订好的房间赶过去。 刚一迈步, 一只手臂横在许明舒面前。 来人腰间隐藏着刀,挡住了她的去路, 随即身后的雕花木门被人悠悠推开了。 萧珩站在门前, 望向她神情满是疲惫。 他想靠近许明舒,可她牵着的那个男孩子察觉到了危险, 迅速站到许明舒面前,牢牢地将她护在身后。 萧珩迈出的脚犹豫良久,又收了回去, 他朝她疲惫地微微扯了扯嘴角, 叹息道:“如今想见你一面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许明舒想起当初在慧济寺的那一次, 她突然意识到,萧珩应当一早就在靖安侯府设下眼线,能第一时间掌握她的动向。 “七殿下这是何意?” “我一直想见你,可很难寻见机会, 后来宫里又发生了许多事......” 萧珩看向她,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哀求, “小舒, 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好吗, 我这段时间真的很累,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话虽说的客气, 挡在她身前的亲卫却没有半分允许她离开的意思。 萧珩侧开身, 做出了请的动作。 现在同他起争执不是一个好选择,她今日出门没叫裴誉跟着, 只能拖到邓砚尘回来,许明舒无奈只好牵着正正进房间。 她选了个离萧珩座位最远的位置落座。 萧珩察觉到她对他的警惕,他怕吓到她,也没有贸然接近。 许明舒眸光淡然,“七殿下不是有话同我说吗,说吧。” “小舒,皇兄不在了。” 许明舒一顿,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 太子的死也一直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她抿唇犹豫半晌说:“太子哥哥他...” 萧珩打断道:“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也不在了。” 闻言,许明舒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萧琅为人和善,素有贤名,这几年来也的确是对萧珩照顾地无微不至。 若不是萧琅一手拉扯,又怎会有萧珩今日。 前世,她同她姑母又何尝不是真心待他? 她也曾捧着自己的一颗真心过来,却被他视若尘土,践踏羞辱。 他那样待她,后来却口口声声说爱她,从前的许明舒没办法理解,如今的她也一样。 心中的怒火一点点升起,许明舒突然很想说曾对你好的人都因你遭遇不幸,家破人亡,成为你口中的咎由自取,何曾见过你替她们感到惋惜。 萧珩的目光落到许明舒的手上,面色沉沉。 许明舒心中一惊,保持着镇定忙松开了自己攥紧的手。 他讲这些话分明是在试探她,她差点忘了,萧珩最擅长的便是洞察人心。 许明舒稳住心神,只道:“太子殿下是再好不过的人,这些年为了国事辛苦操劳,从未有能好生休息的机会。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七殿下节哀。” “兴许是对我的报应吧,”萧珩的声音突然很轻,但目光还是半分不错的落在她脸上。 “因为我当年辜负了真心待我的人,如今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的离我而去......” 许明舒生怕露出什么马脚,面色淡然道:“七殿下多虑了,殿下行事光明磊落谈何报应一说。” 萧珩没再说话,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 正正似乎早已经知晓他们二人言语间的针锋相对,他扯了扯许明舒的裙摆,一本正经道:“姐姐,我饿了。” 明明刚用过饭不久,许明舒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离开。 立马起身道:“七殿下,我弟弟今日尚未用饭,我就不打扰殿下在此赏景的雅兴了。” 萧珩没动,他挥了挥手道:“重月楼好吃的点心无非就那些,去哪吃都是一样的。” 门外候着的小厮得了示意开始置办席面,不一会儿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果子被送上来,在许明舒面前摆放的整整齐齐。 许明舒同正正对视了一眼,压着胸腔里的怒火再次坐下来。 他既然不让她走,那就在这里坐着便是,左右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理会。 “昨日,我听宫人说起,陛下晚间去了昭华宫,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带着盛怒而去。” 许明舒轻叹一口气,“劳七殿下忧心,不过我姑母入宫这么多年了,寻常夫妻时间久了也会吵架拌嘴,更何况是天家。想来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她应当有自己化解的方式。” “可我听闻,是因为从前的国公府世子,沈屹。” 许明舒心口一顿,她抬头,对上萧珩黑沉沉的目光。 皇帝和姑母之间除了靖安侯府,能吵架的也就只有沈世子这一原因了。 她想了想,不能给姑母留下麻烦。 “我姑母同沈世子青梅竹马,多年来感情和睦。沈世子英年早逝,实属令人惋惜。陛下当时接姑母入宫的时候就是明白的,无论到何时,姑母心里还是会有一块地方留给沈世子。” “那你呢?”萧珩问。 许明舒皱眉,“什么?” “你心里,可曾还有位置留给从前喜欢的人?” 房间内静地可怕,萧珩看着她,迫切地想从她脸上得到些蛛丝马迹。 良久后,许明舒却笑了:“七殿下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我的郎君邓砚尘。” 也只有邓砚尘,历经两世仍旧一片赤诚之心,待她始终如一。 萧珩握着茶杯的手不断收紧,他被她口中的“郎君”两个字刺痛了。 那样缠绵的字眼,此时此刻他方才意识到,许明舒似乎从未这样唤过他。 嫉妒充斥着萧珩周身每一寸的皮肤,他头一次对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同性产生这样强烈的厌恶之心。 恨不得邓砚尘这个人,如同沈屹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掌心尖锐的刺痛将他思绪拉回,他猛地回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变得很危险。 竟变得,和他最恨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他不要成为那种人。 房门被人推开,有人端着茶水走近。 来人站在许明舒身侧,轻柔地开口道:“奴婢给许姑娘添茶。” 许明舒没有动作,今日席面上的东西她一口也不会吃,连同着茶水也不会喝。 程莺儿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端着茶壶走到萧珩身边。 余光看见萧珩掌心里的茶盏出现裂纹,她贴心道:“殿下茶凉了,喝这一杯吧。” 将一杯新茶推到萧珩面前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拿走了萧珩手上的那一只。 许明舒突然有些诧异,寻常侍女都是唯恐惹祸在身,装作什么都看不见,这个姑娘倒是机灵胆子又大。 借着那侍女转身时,一张妩媚的脸映入许明舒眼帘。 顷刻间,方才的疑惑有了答案。 面前这人化成灰她都认得,正是她大婚当日萧珩在书房里抬的那个妾室。 依稀记得叫个什么莺儿,雀儿的。 这倒是巧了,今日这对狗男女居然都叫她遇见了。 原来这个奴婢一早就在萧珩身边跟着了,前世大婚之前,她竟从未留意过她。 许明舒看向萧珩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萧珩抬头,声音平静道:“我们的事还没有说完。” “我们的事?我们之间有什么事?”许明舒冷笑:“七殿下提及太子殿下去世的伤心事,臣女感念太子曾经的照顾方才同殿下在此交谈。可殿下这么长时间,说的话云里雾里的似乎和太子殿下并不相干。” “况且,”许明舒站起身,牵住正正的手道:“既然殿下已有佳人相伴,臣女便不打扰了。” 她话音刚落,就发现萧珩神色变了,握着茶杯的手也逐渐收紧。 而房间内外的亲卫奴婢看着许明舒的脸色也都有些古怪,气氛突然微妙了起来。 方才倒茶的那个妩媚的姑娘更是被人打量着,尴尬地面色发红。 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许姑娘,您误会了,我只是东宫的一个奴婢。” 许明舒不以为意,奴婢怎么了,当初不就是凭借着奴婢之身一举成为妾室,攀得荣华富贵。 她朝那奴婢笑了笑,温声细语道:“没关系,西汉卫皇后也是宫人出身,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闻言,程莺儿吓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她慌忙跪在地上,颤抖道:“许姑娘慎言,奴婢从未有此歹心。” 许明舒在心中冷笑,从未生过歹心,却做成了此等龌龊之事,真是好本事。 程莺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怎么敢妄想成为表哥的女人,先不说他们之间有些血缘关系,即便没有若是她有这样的念头,表哥兴许早就一剑将她赐死了。 她跟着他从苏州来到京城,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记得自己的身份”。 萧珩天潢贵胄,本就极为厌恶她的出身,若不是没有这层血缘关系维持着,他根本不会管她。 如今她需得依靠着萧珩才能存活,稍有不慎随时会小命难保。 僵持良久后,程莺儿听见萧珩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 许明舒看向萧珩的脸,发觉他不仅没生气,反倒似乎显得有些开心。 难不成她那句话说错了,这人分明是他亲自抬的妾室,怎地翻脸不认了。 难不成这对狗男女至今还没情投意合呢,就被自己挑破了? 想到这里,许明舒一阵心虚,掌心开始冒汗。 “她的确不仅仅是东宫的一个奴婢。”萧珩平静道。 果然! “她姓程,是我亲舅舅的女儿。” 萧珩的声音慢悠悠地,像是得知了一件让他感到开心的事。 “她进东宫两年的时间,我从未给过她优待,让她同别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没有人知晓她的身份。” 萧珩抬眼看她,语气缓慢,一字一句道:“想来识得她的,会觉得她是我的人的,也就只有你了。” 顷刻间,许明舒心跳加速。 认得程莺儿,会怀疑他们之间关系的,的确只有她了! 许明舒周身发着抖,理智在这一刻已经绷断,她再也控制不住牵着正正的手朝房门外跑去。 身后,萧珩的暴喝声响起, “拦住她!” 许明舒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让她难以喘息,脚下的步子飞速朝前跑着。 在那亲卫追上来之前,她撞入一人的怀抱中,熟悉的清香瞬间包围住许明舒。 刚刚上楼的邓砚尘将她揽在怀里,侧开身位将她和正正挡在自己的身后。 隔着几个亲卫,他同雕花门前的萧珩遥遥相视。 第74章 前世。 亥时三刻, 盛夏的夜里蝉鸣声阵阵。 萧珩坐在书案旁翻看奏折,御书房敞开着门, 刘内侍匆匆而来, 跪在殿内行礼道:“七殿下, 咸福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成佳公主闹着上吊自尽死活也不肯去联姻。” 萧珩低着头, 冷冷道:“让她闹。” 刘内侍点头应声, 没敢多言。 七皇子已经在暗中调查户部,近来陆续处置了许多涉事官员, 朝中人人自危唯恐惹祸上身。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刘尚书此次要大祸临头了,唯独这个咸福宫的贵妃娘娘依旧仗着皇帝的宠幸不知收敛。 四皇子萧瑜结交京城达官显贵刚被皇帝训斥禁足没几天,成佳公主又闹着退掉同邻国的婚事。 刘内侍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虽说先太子萧琅薨逝后, 由四皇子萧瑜和七皇子萧珩轮流跟随在御前处理国事。 可经过这段时间下来, 朝中人都知道风已经往七皇子这边吹。 光承帝早就对四皇子诸多行事感到不满,若是此时户部尚书真的被查出问题,七皇子的储君之位算是稳了。 正神游天外时,门前传来脚步声, 宫人端着一碗宵夜送过来。 刘内侍伸手接过, 用随身带着的银针试了一下, 检查无恙后端到萧珩面前的书案上。 萧珩还在想折子上的事, 目光并未移开。 他探手过去端起碗沿喝了一口, 眉头微蹙。 金耳莲子羹,如今正值盛夏是吃莲子的好时间, 这汤对他来说有些甜腻, 对一人则是刚刚好。 萧珩放下汤碗,吩咐道:“去做一碗送去昭华宫。” 宫女上前道:“回殿下的话, 已经送过了,昭华宫那边说许姑娘还在昏睡吃不下东西。” 闻言,萧珩抬起头:“太医不是说只是受凉吗,怎么几日过去了还不见好转?” 宫女不知详情,眼见萧珩眉宇间不悦,犹豫着不知说些什么。 刘内侍接过话茬柔声解释:“许姑娘金尊玉贵,平日里待在宫里鲜少出门,此番落水必然是受到了惊吓,一时难以彻底痊愈.......” 萧珩面露不悦,他环视周围随即将目光停在宫女身上,问道:“你在宫里的时间久,可有知道小舒同成佳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 宫女微楞,想起前几日宫中传言,成佳公主同许姑娘在国公夫人的寿宴上起争执,成佳公主故意推许姑娘落水。 如今在看七皇子这般问,看来传言是真的没错了。 宫女想了想,开口道:“许姑娘和公主一直相处都不太融洽,见面就要斗嘴吵上几句,但无非就是女儿家鸡毛蒜皮的那点小事......” 她思索着,又说:“不过这一次奴婢听闻,是因为成佳公主让人在宫门前罚跪,当日还下着暴雨,许姑娘听说了消息就把人带走了,为此还将公主大骂了一顿。” 萧珩皱眉:“罚跪?什么人?” 宫女道:“对,听闻是许侯爷身边的亲卫,刚从战场上回来身上还带了伤,不知怎么惹了公主被罚跪在宫门,听说是姓邓。” 又是他, 萧珩不语,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当日许明舒同成佳公主起争执时,他正在国公府的凉亭里同礼部的官员协商大婚细则。 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呼喊声,许多人朝那边跑,嚷嚷着有人落水了。 不知怎么的,萧珩有些心慌,许明舒就在那边纳凉。 他放下单子跟着跑了过去,环视四周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心里松了一口气。 靠近石桥时,他看见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朝着一跃而入,随即那青年从湖中抱出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姑娘上岸。 青年不停拍打着她的脊背,紧紧地将人抱在怀里焦急地唤着她。 萧珩身形一顿,拨开拥挤的人群,他看见躺在那青年怀里的正是许明舒。 她身上月牙白色的衣裙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窈窕的身姿。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未婚妻紧紧依偎在别的男人怀里,人多眼杂今日的事传出去她的名声便全毁了。 萧珩心中一急,忙脱下自己的衣袍几步上前披在许明舒身上,将她从那青年怀里抱走。 那人似乎不打算放手,人群中议论声阵阵,萧珩盯着那张脸,记起他似乎是许侯爷亲卫之一,怒斥道:“滚开!” 许明舒因此生了病,到现在都没能痊愈。 如他所料一般,连宫里小小的宫女都能对当日之事了解的如此详细,想来流言蜚语早就传的四处都是。 他们定了亲,有未婚夫的姑娘同其他男人亲密接触,到底是对名声不利。 萧珩挥挥手,道:“你去,赶在她醒之前把宫里的那些传言处理一下。” 刘内侍领了命,正要转身离开,又听见萧珩开口, “叫礼部的人多上几封折子,成佳公主联姻之事,不可再推迟。” 闻言,刘内侍一怔。 七皇子睚眦必报,成佳公主这次害得他未婚妻落水,这事儿算是彻底将人得罪了。 刘内侍应声,带着方才那名宫女颤抖地走出了门。 萧珩看完折子时,夜已经深了,星斗阑珊。 他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踏出房门。 万里无云,他仰头望着苍穹上的那轮月,心中突然有些欢喜。 他忙了一整天,协助光承帝处理朝政,去往吏部草拟人员调动。 此时此刻,才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婚事在即,一想到高悬于苍穹之上的月亮将被自己所私有,他将在之后的每一个夜里同她相拥而眠。 他头一次,对那个叫做余生的东西有了期许。 即便他们之间存在着猜忌,存在着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但萧珩不得不承认,许明舒是他暗淡人生里唯一的光亮。 他初次见到她时,对她多有抵触,总是毫不留情的拒绝她的好意。 可她从未在意过,萧珩眼睛看不见的那段时间,整个人待在房间里整日整日的不说话。 许明舒怕他闷坏了,便日日来寻他,将宫中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分享给他。 他一直疑心他生母程贵人的死与宸贵妃有关,她们二人又有一双那般相似的眉眼。 还有夹在这之间的光承帝...... 萧珩双手攥拳,很多时候他想,许明舒要不是宸贵妃的侄女就好了。 他们一早便能毫无顾虑地在一起,宠她爱她。 夜里的凉风吹来,带着寒意。 萧珩肩头一沉,目光下移见自己身上多了件披风。 裴誉站在他身后,面色沉沉。 萧珩没回头,开口道:“户部的事查的如何了?” 裴誉将右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应声道:“证据确凿,只待时机。” 萧珩嗯了一声,“如今你也快大仇得报了,届时我会重审西北兵败旧案,还你师父一个公道。” “多谢殿下。” 裴誉手掌在刀柄上打磨,神色有些犹豫。 “有件事,属下不知如何开口。” 萧珩侧首看他,“什么?” 裴誉低下眼睫,“先前殿下叫我查当年宫中消失了的程贵人的事有了眉目,属下已经找到了当年曾服侍过程贵人的宫人。但是......” “但是什么?”萧珩有些着急,忙追问道。 对于他生母程贵人的事,他一直心中存疑。 满宫都说程贵人是因病去世,可因病去世的妃子怎么会连尸身牌位都留不下。 这些年,他自己偷偷给他生母设了牌位,却也一直没放弃查询当年事的真相。 裴誉微微蹙眉,几经犹豫还是道:“我的人在永州一带打听到了有人曾是当年服侍程贵人的宫女,她当年装疯卖傻才逃过一劫,后来改了名字留在永州。” 萧珩面色微沉,“人呢?” “属下本想将人带回来,但中途叫人抢了先,我们到时人刚咽了气。” 萧珩咬着牙,冷冷道:“谁干的。” 裴誉唇间微动,“靖安侯。” 萧珩一怔,随即听见他道, “靖安侯似乎一早就察觉殿下在查当年的事,所以赶在我们之前,将线索都斩断了。” “他兴许,是为保宸贵妃。” ......殪 重月楼的小厮早就已经默默地将闲杂人等尽数遣散,退至楼下。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顶楼,平日里无论是俯视京城夜景还是赏月位置都极佳,故而非寻常人家能够预订。 彼时,许明舒站在邓砚尘身后。 即便她一直低着头也能感受到萧珩的目光透过邓砚尘,笔直地落在她身上。 场面顿时如死静,七八个亲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邓砚尘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拎着的包裹,平静道:“七皇子,你屡次纠缠于吾妻究竟何意?” 萧珩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目光再次越过邓砚尘看向许明舒:“我想同你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话,可你见了我就跑。” 他朝许明舒伸出手,又道:“小舒,我没有恶意,我的话还没说完。” 许明舒平静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萧珩半晌不语,良久后他上前半步沉声道:“小舒,别再欺骗自己了,同我一样,你也是记得的。” 许明舒闭上眼,萧珩今日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对她的试探,她谨慎小心地回应着,却不想在这个奴婢这里露了马脚。 奴婢...... 许明舒猛地睁开眼,她认识这个奴婢是因为当初大婚之后,萧珩抬了她做妾室。 先前在慧济寺时,萧珩的对前世的记忆还至停留在他们定亲之前,难不成这段时间他已经将他们之间过往的所有恩怨纠葛都记起来了? 许明舒侧身,对上萧珩黑沉沉的目光。 他面上一片了然,像是已经猜透她心中所想。 萧珩站在那儿望向她,双目猩红,像是疲惫至极。 “我最近又陆续想起了一些事,好像猜到了你抗拒我的原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同你解释,好吗?” 他微微侧首,看向邓砚尘一字一句道,“我想,很多事你也不愿意让如今的他知晓。” 第75章 许明舒心口一凝, 她侧首看向邓砚尘,见他依旧挡在自己身前并没有被萧珩的话所影响。 许明舒周身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 一开始, 她只是诓骗他说自己做了一个梦, 邓砚尘没有多言,也将此事信以为真。 可如今萧珩咄咄逼人, 就是因为心里的笃定早已经七八分了, 急于当着许明舒的面去证实。 她要怎么同邓砚尘解释? 试问哪个正常人能相信前世今生,鬼神怪力的说法。 可若不是这样, 她又怎么说得清同萧珩之间的那些恩怨纠葛,平心而论她敢让邓砚尘知晓吗? 他的未婚妻曾是别人的妻子,曾与别人同床共枕, 曾为了别人同他不断争执。 许明舒闭上眼, 前世邓砚尘落寞的表情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两辈子, 他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却在欺他,瞒他、哄骗着他。 萧珩说,他想和她解释清楚。 可最该听她解释的, 是邓砚尘才对。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 抬眼看向萧珩:“就在这里说吧。” 终究是要让邓砚尘知晓的, 她不想再让他觉得自己同他之间有不可言说的秘密隔绝着。 她拍了拍正正的手臂, 轻声道:“你先下楼等着姐姐。” 萧珩微微一怔, 转念想他有什么可顾虑的。 那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进东宫的太子妃,是他的妻, 他们之间多余的那个人是邓砚尘才对。 萧珩摸索着指间的白玉扳指, 神情显得有些紧张,“我从前一直疑心, 我母亲是因宸贵妃娘娘而死。” 那时的他猜测是宸贵妃缺少子嗣傍身,皇帝不愿心上人备受争议,才杀母夺子极力促成他认宸贵妃为母。 即便后来他意识到,宸贵妃在此事中并不知情,可他与他母亲一切惨淡经历也还是同宸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萧珩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心中的芥蒂。 他薄唇微微发抖,双目间的血色变得愈发重了,看向许明舒小心翼翼地道, “小舒,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和宸贵妃娘娘在此事中并不知情。是我错了,这么多年辜负了宸娘娘的悉心照顾,也辜负了你的喜欢。” 许明舒心如鼓擂,手指死死地揪住衣袖,萧珩的解释在她眼中早就已经无关紧要,此刻她担心的是邓砚尘。 他就站在她身前,彼此衣衫相互触碰着。 近在咫尺,却又好似隔着千丈远。 许明舒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是何神情,良久,温热的指尖拂过她的衣袖。 邓砚尘拉起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许明舒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柔情似水的眼。 他什么都没有说,无论是质问,还是责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牵着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清风拂面,再次吹走了她心中的恐惧与阴霾。 许明舒抬起头,平静道:“说完了吗?” “没有!”她眼底的波澜不惊让萧珩感到害怕, “成亲之前,我派过去的人打探到了当年服侍我母亲的宫人住处,可我的人赶到时,宫人已经被靖安侯杀害,连同着诸多线索都被斩断。” 一语未发的邓砚尘在此时也有些惊讶,他侧首同许明舒对视,道:“侯爷?怎么会?” 许明舒脑海中飞速思索着过去,依稀记得自皇帝赐婚以后,她爹爹的确变得愁眉不展。 那时,她爹爹曾同她语重心长地讲,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决定就是同意你姑母入宫。 这样的错事,他不想再面临第二次。 当时的她误以为是许侯爷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为此还多次在他面前夸赞萧珩。 如今想来,应当是爹爹对其中缘由有所了解,不愿看着她姑母和她一个接着一个的身陷泥潭。 所以赶在萧珩查清真相前,亲自动手解决麻烦。 没成想,还是叫萧珩发现了。 许明舒道:“所以,你因此记恨上了我父亲,在他同敌军厮杀筋疲力尽返程时,派人行刺。” 萧珩面上满是惊恐,显然对她的话始料未及。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明舒能说出这番话必定是发生过的事实。 可他不记得,后续的许多事他还没有彻底想清楚。 他用力的敲打了几下自己的头,同裴誉在慧济寺交手的那天,他跌落山脚再次磕伤了后脑,一连昏睡了几天。 醒来时,许多破碎的记忆在他脑海里闪过。 萧珩尚未来得及整理思绪,皇兄萧琅便离他而去。 事发突然,萧珩顾不上其他,当日提着剑闯入光承帝的寝殿想同他对峙时,恍惚间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 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一个身着金丝盘龙纹玄袍的人提着一把剑从寝殿中走出来。 剑刃上的血迹蜿蜒而下,在雪地里绽开一朵朵的梅花。 他刚刚杀了人, 萧珩目光上移,看见那人同自己生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咣当的一声,剑刃掉在地上。 萧珩颤抖着手,如同行尸走肉般朝着自己的住所方向走。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一连几天,前世他与许明舒在昭华宫相处的点点滴滴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记忆的最后,是他牵着许明舒的手,在一众祝贺声中面无表情的拜了天地。 酒过三巡,宾客退去后,萧珩站在院内徘徊,内心一片挣扎。 恍惚间,似是听见有女子的哭泣声,若隐若现。 他寻声而去,见东宫后院一处偏僻的角落里,程莺儿跪在哪儿不断往火盆里塞纸钱。 萧珩面色凝固,一步一步走近。 听见她念念有词道:“姑姑,表哥爱上了仇人的女儿。她家人心狠手辣害了您一辈子,连还您清白的机会也不留,还杀了从前服侍您的宫人。” “可是表哥就是喜欢她,喜欢到连仇恨都忘记了,如今还八抬大轿的迎她做太子妃......姑姑,莺儿命贱,不能为您报仇雪恨,也没办法劝说表哥及时清醒,今夜过后莺儿就去九泉之下同您和家人团聚......” 攥拳的双手不断地用力,指关节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萧珩站在她身后,双目猩红。 房间内,红烛燃烧殆尽。 许明舒端坐在床上,原本带着期许的眸光一点点冷却下来。 窗外天光大亮,东宫内的宫人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她身边的贴身丫鬟沁竹端着洗漱的水盆走进来,在看见许明舒依旧盖着红盖头坐在床边的,惊讶地叫出声。 东宫服侍的宫人战战兢兢地立在两侧,胆子大的犹豫着上前回话。 “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他...昨夜宿在书房...今日一早抬一位程姓的女使...做妾室......” 许明舒猛地抬手掀开自己面上的红盖头,手指揪着红绸,眼中满是怒意。 萧珩看着他梦境中的姑娘从愤怒,到屈辱再到平静,心脏一阵抽搐,疼得他难以喘息。 他不敢想象,前世的自己真的做出这般举措来羞辱于她。 梦境里,穿着大红喜炮的许明舒掌心里深深的几道指甲印,精致漂亮的指甲也因为用力而断裂,手指边缘带着丝丝血迹。 他好想上前捧住她的手,及时制止她。 可是眼前的景象再次天旋地转,许明舒离他不断远去。 她站在远处看着他,眼神决绝。 “萧珩,你这样的人没有被爱的资格。” 分明还是那个人,还是那般轻柔的声音,却宛如一道惊雷,将他的世界炸得四分五裂。 萧珩猛然间惊醒,躺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身上的里衣早已经被汗水打湿,双目无神的望着眼前的景象。 此时此刻,他完全可以确信,那些细碎的画面都是曾真实存在过的景象。 他曾经那样喜欢一个人,她也曾满心欢喜地想嫁给他为妻。 可他却将她弄丢了。 他动身想去寻她,却听闻她早已经和邓砚尘定亲下聘的消息。 所幸,许明舒还未成亲,一起尚有缓和的机会。 萧珩似是累极了,唇间苍白毫无血色。 “小舒,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若是此事当真是我所为...我欠下的债必当以命来还。” 他朝许明舒走近了几步,语气中带着哀求,“如你所见,程莺儿是我血缘上的亲人,是我错了,我一时想不开借她来羞辱靖安侯府...除你之外,我从未对别人动过心......” “小舒,求你...给我一个恕罪的机会好吗?” 他从未这样去求过一个人,许明舒记得当初他被萧瑜的人打得遍体鳞伤时,也仍执拗地咬着牙一声不吭。 萧珩生母虽出身低贱,但他骨子里却是随了光承帝。 自视清高,天潢贵胄,贵不可言。 从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低头认错。 她曾经怕萧珩被碾入泥潭会心如死灰,不断地鼓励着他,安慰着他待养好了伤不会比任何人差。 如今回首再看,许明舒只觉得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许明舒冷笑出声,“你说的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萧珩瞳孔放大, “你做的恶行,也远远不止这些。你既然想不起来,我帮你回忆一下。” 许明舒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父亲死在返程路上,姑姑余生久伴青灯古佛、靖安侯府其余人被抄家流放。” 闻言,邓砚尘侧首看她,可许明舒暂时没法理会。 “而我,被你禁足在东宫里,你叫宫人整日整日送来的安神汤给我喝下,叫我无力同你反抗,最后七尺白绫自尽而亡。” 许明舒神色冷静地可怕,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质问道, “萧珩,桩桩件件这么多条人命,你告诉我该如何原谅于你?” 萧珩震惊地后退几步,撞在雕花木门上,目光失神。 许明舒挽住邓砚尘的手臂,收回视线不再看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邓砚尘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牵着她朝楼下走。 正正在一楼门前等着他们,见他们出来,小孩紧皱着的眉才有了舒缓的意思。 她同来时一样,牵起正正的手朝靖安侯府的方向走回去。 好好的赏月被人打扰了,许明舒有些沮丧。 更叫她心慌地是,自重月楼出来后邓砚尘一直牵着她朝前走,期间一语未发。 许明舒僵持地有些难受,犹豫了半晌停下脚步。 察觉身边的人不动了,邓砚尘扭回头看向她。 许明舒抬首看他,眼神灼灼,“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邓砚尘眸光微亮唇瓣动了动,最终还是问出口:“有。” “你方才同萧珩说的话,都是真的对吗?” 许明舒心口一阵疼痛,他终究还是问了。 她不敢想象他得知真相后,还会喜欢她,还会愿意再娶她为妻吗? 许明舒闭上眼,如同一个接受审判的罪人,缓缓开口。 “对。” 双肩猛地一沉,一双有力的手臂环抱住她,紧得仿佛想将她揉入骨血。 “原来你一直害怕做梦,是因为这个,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 “那个时候的我在哪儿,为什么会让你受这么多折磨...为什么靖安侯府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邓砚尘抱着她的力道紧了紧,压抑着痛苦沙哑道:“明舒,是我没有用对不对,我没办法守护好你对不对......” 有温热地液体滑过许明舒的脖颈,她抬手抚上邓砚尘颤抖着的脊背。 她以为他会怪她对自己有所欺瞒,会因为她曾嫁给过旁人而心怀芥蒂。 可她的小邓子在得知一切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自己没能守护好她 。 许明舒抱着邓砚尘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没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邓砚尘。” 是她错了,她不该留下他一个人。 第76章 (重修) 前世。 东宫大婚当日抬了妾室的消息, 次日天刚刚亮便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早朝之上,一众官员议论纷纷,眼神时不时地瞟向一旁手执芴板站得笔直的靖安侯。 光承帝中风卧床不起, 这段时间以来由太子萧珩代理监国重任。 在太子还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时, 在许多人看来他不过是走运罢了。 歌妓生出的皇子,能成为昭华宫宸贵妃的养子, 攀上靖安侯府的高枝, 娶侯府独女许明舒为妻,一跃成为储君最佳人选, 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靖安侯府位高权重,连光承帝都要忌惮三分。 如今太子刚入主东宫不久,便敢如此行事, 叫靖安侯府阖府上下颜面尽失。 这口气, 就是寻常人家也咽不下去, 何况是靖安侯府。 一众官员凝神,心中都暗自期待着早朝之上,靖安侯同储君的这场好戏。 出乎他们意料的事,一整场朝会下来, 靖安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语未发, 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许侯爷下朝回府, 马车在靖安侯府门前停下后, 府中小厮轻手轻脚地上前迎接。 许明舒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侯府中人得知消息后不约而同的赶了回来。 四房亲友具在,连同着宸贵妃一早都出宫赶回来。 侯府这么多年头一次人聚得这般全, 却完全没有热闹的气氛, 大堂里的每个人端坐在哪儿显得心事重重。 三房许昱淮和四房许昱康也是刚回来不久,身上的官袍还未来得及换。 见许侯爷回来, 二人起身相迎,面上皆是毫无悦色。 徐夫人靠在一旁四房周氏的怀里,她哭了一早上,此时此刻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整个人面色苍白虚弱。 靖安侯府全府上下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姑娘受此大辱,饶是一向话少不问府中事事的许昱淮此刻都显得异常愤怒。 宸贵妃由身边的女官搀扶着起身,她周身都在颤抖着,一直都没办法平复下来。 今早消息传入昭华宫后,她整个人陷入一片茫然。 明明在这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萧珩是她一手抚养起来的,最懂事孝顺的孩子。 许明舒是她最疼爱的嫡亲侄女,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互相爱慕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好姻缘,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正一筹莫展时,女官芷萝来报,东宫有人前来昭华宫拜访,说要给她请安。 来人通身珠光宝气,即便是宫里制作的寻常服饰,穿在她身上也挡不住渗透出的风尘气息。 宸贵妃打量着殿内正给她行礼问好的女子,仔细想了想,似乎从未在宫里见过这人。 那女子抬起头,一双妩媚带着不明笑意的眼对上她。 笑盈盈道:“给母妃请安。” 刹那间,宸贵妃瞳孔放大。 女子又道:“本该和许姐姐一同来给母妃请安的,可姐姐似乎是闹脾气,妾见不到她,便只能自行来见过母妃了。” 宸贵妃撑着一旁的桌案,缓缓站起身,惊恐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掩面轻笑了下,狭长的狐狸眼中眸光流转,轻柔道:“回母妃的话,妾名唤程莺儿,是从前宫里程贵人的侄女,如今是太子哥哥的妾室。” “母妃,您入宫的时间短,是不是未曾听说过程贵人的名讳?” 程莺儿故作惊讶,在宸贵妃震惊的目光下,安抚似的一字一字道:“那今日妾来给母妃讲讲程贵人的故事吧!” 宸贵妃望向许侯爷,双眼一片猩红。 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在听到这段故事后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第一时间想找光承帝对峙,可一只脚刚踏入寝殿大门,便叫人拦了下来。 锦衣卫指挥使裴誉站在横着刀站在门前,回她道:“宸贵妃娘娘,皇上中风正卧床休息,太子殿下有令不许旁人惊扰陛下养病。” 光承帝生病不许人探望,王皇后自先太子萧琅去世后闭门不出。 万般无奈之下,宸贵妃只好叫人备马车赶回靖安侯府。 在听完程莺儿讲述的那段故事后,宸贵妃陷入一片恐慌,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以至于看着这座她生活了几年的宫殿,看着层层流光溢彩的房檐,只觉得是能吞噬她灵魂的深渊。 许侯爷早已经将全部的事情了然于心,在见到宸贵妃这般模样时面上依旧毫无波澜。 宸贵妃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良久后,她试探着问道:“兄长,你是知情的对不对?”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许侯爷缓缓点了点头。 宸贵妃跌坐回椅子上,面色惨白。 她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滑落。 “怎么办,是我害了小舒,是我害了她啊!” 许侯爷皱着眉,思索片刻道:“非你之错,永州那位曾经服侍过程贵人的宫人,是我派人杀的。” 他是许明舒的父亲,是宸贵妃的兄长,更是靖安侯府的顶梁柱。 此事他不可能袖手旁观,看着自己的家人无辜陷入皇室父子之间的恩怨中。 萧珩是在报复他,连同着报复这么多年对靖安侯府积攒着的恨意。 许昱康上前搀扶起哭得几近昏厥的宸贵妃,怒道:“姐姐,别哭了你又有什么错,这些事都是你入宫之前发生的,他萧珩有什么可埋怨于你的?”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人又不是你杀的,无凭无据就是告到衙门去,也同你没有半点关系!” 宸贵妃摇了摇头,程贵人因着模样同她有三分相似方才入宫,又因为她的到来而失宠,被禁足冷宫直到去世。 程贵人一生的跌宕起伏都是因为她,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她的确是罪大恶极了。 一片哭泣和埋怨声中,余老太太的拐杖在地板上敲了几下。 众人闻声纷纷看向她, “人是大郎有意杀的,萧珩若是要怨也没有错。”余老太太正襟危坐,一贯慈祥的面容此刻十分肃然。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自己人就不要哭哭啼啼叫旁人看了去笑话。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舒是我们府里出来的姑娘,合该有直面此事的勇气。等这段时间风头过了,老身亲自去面见陛下,求一道和离的旨意。” ...... 京城东街重月楼。 长青盘腿坐在桌案前,借着喝酒的姿势眼神向周围瞟去。 今日前来重月楼喝酒的客人都在不约而同的谈论一件事,东宫大婚当日抬了妾室入门。 有人不禁疑惑道如此奇耻大辱,靖安侯府居然也忍得下去。 身旁一人回应道:兴许是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敢吭声。 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长青掌心里的酒杯紧紧地捏着,逐渐出现裂痕。 他有些听不下去了,心烦意乱地看向邓砚尘,眉头紧锁道:“先前你说等侯府办完大婚后再动身回北境,如今都结束了,我们还不动身吗?” 邓砚尘转着掌心里的杯子,低着头闷声道:“再等等吧。” 长青将裂了的杯盏用力放在桌案上,怒道:“欺人太甚,这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原以为皇帝病了太子监国,咱们玄甲军的日子能好过些,没成想这太子竟比他老子还不是东西!” 邓砚尘叹了口气,抬眼看他道:“人多眼杂,慎言。” 长青四下打量了下,见没人注意,低声道:“不是我说,小邓兄弟如你所见这次的事连侯爷都忍了,你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咱们还不如早些回去。” “我不放心。” 邓砚尘抬头透过敞开的窗看向上空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侯爷马上就要同杜将军一起前往沿海交战地,徐夫人身子又不好,她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呵护着长大,我怕她一时想不开。长青兄,我想再留几日。” “那又怎样?”长青有些替他着急,“太子留意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演武场上他朝你射来的箭就是敲打警示的意思!” 长青想起萧珩看向邓砚尘时锐利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是他头一次在战场之外感受到窒息的恐惧,至少在那一刻,他觉得萧珩是真的想置邓砚尘于死地。 “小邓,你听哥哥一句劝吧,自古高门世家讲究个门当户对,更何况是皇室。说到底事到如今太子和许姑娘才是夫妻,你强行插入只会惹祸上身,对于上位者而言,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蝼蚁罢了!” 邓砚尘回首看向他,语气淡淡:“即便什么也做不了,看见她平安无恙我才能安心回北境。” 长青顿了顿,还是道:“你想怎么做?” 邓砚尘目光透着坚定,“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我便拼尽一切带她走。” 长青心口一沉,捏着手中的酒杯,又试探着问道:“太子是一国储君,三妻四妾也实属正常,倘若...我是说倘若...许姑娘和太子和好如初了呢?” “小邓,你别怪哥哥说话难听,这世间女子不似男子有更多的选择权力。许姑娘既嫁了人,再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他这样讲,邓砚尘神色一怔。 他右手在酒壶上打磨,良久后,长青听见他道, “那我今后,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支持她做的每一个决定,尊重她每一个选择,愿意在她身边守护她一辈子。 若是有一天,她过得很好不再需要他了。 他想,自己也可以去习惯没有她的人生。 第77章 前世。 临近中秋, 皇宫上下都在为赏月宴做准备。 彼时,距离许明舒大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段时间以来,她从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逐渐绝望平静。 靖安侯在外带兵征战, 徐夫人身子一向不好经不起风浪波折, 祖母又年事已高。 她不能这般自私,因着自己的事将全家上下搅动的不得安生。 况且, 祖母和姑姑已经应允了她, 待风头过去便去拜见光承帝,替她请一道和离旨意。 在这之前她要做的便是在耐心等待, 其余有关萧珩的一切事,无论是前朝还是东宫,她一概置之不理。 许明舒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 除却家人外, 倒是有一人时常来看望她, 咸福宫刘贵妃的女儿,成佳公主。 说来也奇怪,从前她们二人一见面就要掐架,若是听到些对方的事恨不得立刻乘马车赶过来相互羞辱一番。 成佳公主第一次来东宫寻她时, 许明舒正坐在后院桂花树下看书, 原以为成佳是过来看她笑话的, 许明舒同以往一样并未摆出什么好脸色。 她们二人虽还是那般言语间针锋相对, 可许明舒却发现, 成佳从未在她面前提起有关萧珩和成亲的事。 中秋宴当晚,许明舒仍旧坐在院中那棵树下解着手里的九连环, 神情极为认真。 沁竹担心她累着眼睛几次上前劝解未果后, 无奈在她身前多点了几盏灯,照得周围灯火通明。 成佳公主不是第一次来东宫, 她身份尊贵,无人敢阻拦,径直走进许明舒的院子里寻她。 许明舒手里的九连环快要解开了,突然发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落座,桌上尚未来得及吃的点心随之也被人拿走了。 她余光看见一片金红的衣角,不必扭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许明舒平静道:“你不在宫里参加宴席,跑这儿来同我抢东西做什么?” 成佳咬着嘴里的荷花煎,道:“没意思,不想待了。” 许明舒手上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以往,宫里的宴席都是由宫里的位份高的娘娘来筹备的。 现如今,皇后因为先太子萧琅一事同光承帝决裂,宸贵妃回了靖安侯府养病,刘贵妃受四皇子萧瑜的连累,被禁足在咸福宫不得随意出入。 而许明舒这个太子妃又根本不插手任何事宜,想来这场宫宴必定进展的十分冷清。 成佳公主吃完了盘子里的荷花煎,净了手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就在这东宫里面闷一辈子吗?” 许明舒语气平静,“在哪儿都是一辈子。” “萧珩抬的那个妾室,前几日被锦衣卫的人打了一顿,发配到乡下庄子里去了。” 僵持了许久的九连环被解开了,许明舒这会儿方才觉得眼眶酸涩,朝椅子上靠了过去。 她轻合双眼,道:“太子殿下喜怒无常,兴许新鲜劲过了。” 成佳公主微微蹙眉,“我听说是因为她自作主张去了昭华宫,气病了宸贵妃娘娘方才惹得萧珩不悦。” 许明舒冷笑了一声,“自作主张是真,惹得他不悦就未必了。”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不是他萧珩最想看到的吗? 成佳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良久后,试探地问道:“许明舒,你从前那么喜欢他,如今你不会真的对他死心了吧?” 许明舒闭紧双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心里很乱,刚开始在听说萧珩新婚之夜抛下她时还会感觉到愤怒委屈。 可当她听过程贵人的事情经过后,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宸贵妃虽不知情,却也无形中给这对母子带来伤害。 萧珩隐忍多年为查清生母死因做出了诸多努力,却在最接近真相时被人斩断了线索,换了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他们之间,突然夹杂着这么多的恩怨纠葛,一时间许明舒竟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谁非。 转念一想,她没有丝毫对不起他的地方,但萧珩辱她却是事实。 “不知道,”许明舒仰着头,“我只是现在觉得,情爱什么的同家人相比没那么重要了。” 这世间只有家人,才是她最有力的依靠。 成佳听她这样讲,微微有些愣住了。 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看见脚下光影晃动,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身形逐渐朝她们所在的位置靠近。 萧珩面色阴郁,一旁候着的几名侍女正欲向他行礼,他眼神示意着她们退下。 成佳侧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同萧珩的关系一向不好,年幼时时常同一众皇室子嗣一起欺负他。 后来她哥哥萧瑜同萧珩争储君之位,闹得你死我活,咸福宫同昭华宫本就不融洽的关系变得更僵了些。 萧珩在距离她们十几步的距离站定,许明舒仰着头合眸靠在椅子上,没有察觉到有人过来。 中秋亮堂堂的月光倾洒在她身上,像是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映照着她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 许明舒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萧珩隐在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的攥成拳。 他在紧张,这段时间许明舒从之前和他怄气到现在平静同他疏远,萧珩都看在眼里。 从前,每每见了他许明舒会欢快的唤着他珩哥哥。 他有些后悔了,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报复靖安侯。 所谓的抬妾室,不过是他叫程莺儿同他演的一出戏,为的就是向靖安侯示威。 他想让靖安侯府颜面尽失,到头来却伤害的却是那个曾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拉远了她同自己的距离。 后脑一阵阵的抽疼,萧珩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想极力的在心里说服自己。 那是靖安侯府出来的姑娘,是宸贵妃的侄女。 同靖安侯府的人对他与他母亲带来的伤害相比,他对她做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他身边从来没有其他女人,程莺儿私自恐吓宸贵妃早就已经被他送走。 许明舒在和他怄气,兴许过一段时间她想通了,应该就好了。 许明舒静静地靠在哪儿,丝毫没有察觉到萧珩的到来。 萧珩在原地站了许久,转身走了。 入秋夜里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成佳公主自东宫走出来时,看见萧珩正站在东宫大门前,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没想到自己一出门会迎面撞上萧珩,一时间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好,朝他行了礼便打算转身离开。 擦肩而过时,萧珩叫住了她。 “过几日秋狩,你叫上她一起去,总闷在院子里不是办法。” 成佳公主抬眼看向萧珩,见那人依旧面色阴郁,不知怎么的她竟有些开始同情起许明舒来。 喜欢萧珩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当真不是一件好事。 连表达爱意的方式都这般冷情。 “那是你的妻子,你想让她同你一起,何必经我之手?” 萧珩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讥讽,似是有些无奈道:“她或许,不愿同我独处。” 成佳公主冷笑出声,她不怕萧珩,从前她与哥哥萧瑜就未曾将萧珩放在眼里,如今他贵为太子也是一样的。 无论是谁当太子,她都是最尊贵的公主。 成佳看向他一字一字道:“太子殿下,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自作自受?” 萧珩面色阴沉,没有再多说什么。 门前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成佳公主搭着宫女的手,正欲上车离开,听见身后有人冷冷开口,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叫你来的。” …… 邓砚尘在一阵鸟鸣声中醒来,他抬头朝窗边望了过去,昨夜忘了关窗。 将军府的床他还是睡不习惯,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颈。 昨日是中秋夜,他早早地带着礼品赶回来过节。 即便,有他在场这顿晚宴兴许吃的并不那么愉快。 他起得早,府中现在静悄悄的,依稀又几个丫鬟压着脚步声经过。 邓砚尘换好衣服,打算趁着现在出门。 时至九月,满院桂花飘香。 邓砚尘站在马厩前,仔细地给苍梧梳理好毛发。 俯身时,有个小物件从他胸口处掉落出来,邓砚尘朝地上看了一眼,神情微微一怔。 面上的轻松神情一点点落下来,邓砚尘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将苍梧拴在树边,转身时见一道人影正站在自己身后,像是注视了他许久。 邓砚尘后退了半步,朝她行礼。 “沈夫人。” 沈凛看着他,视线下移落到他掌心里握着的平安符上,眼神中带着审视的滋味。 “你这次回京待得时间着实久了些。” 邓砚尘的思绪被打断,他回过神来在沈凛的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滋味。 “有些私事尚未解决完,沈夫人放心,我不会耽搁太久。” 沈凛面露不悦,“蛮人这两年在北境蠢蠢欲动,一直在寻找突破的机会。侯爷去了沿海交战地,黎重伤未愈,你既暂接手三营,就该承担起责任。” 邓砚尘低下头,恭顺道:“沈夫人教训的是。” 他松了系在树上的绳子,正准备离开,沈凛再次叫住了他。 “好好做你该做的事,日后立下战功封官加爵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沈凛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至于其他的不要痴心妄想。” 邓砚尘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 “沈夫人我......” “人年少时都有些一腔孤勇,但也要结合实际,”沈凛再次打断他,“皇家的事我们都无法插手其中,更何况是你。” 蝼蚁之身,妄图触碰天上的月亮。 沈凛转身,不再看他。 “速收拾东西回北境,你多留在京城一日,就不知又要给我们生出多少麻烦。” 邓砚尘顿在原地,掌心的力道不断收紧,最终还是如泄了力气般松开手。 那方小小的,被他视若珍宝的平安符,他舍不得留下半点褶皱的痕迹。 临近酉时,邓砚尘牵着马在宫门远处的柳树下等候。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他面前。 车帘挑起来,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出现在邓砚尘面前。 他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 “公主殿下。” 成佳眼神示意他免礼,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道:“人我已经见过了,并无大碍。” 邓砚尘眸光闪过一抹心疼,随即道:“她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成佳公主手指蜷缩了下,“毕竟是靖安侯的女儿,是东宫的太子妃,周围人对她不敢有怠慢。” “那...” “你是想问萧珩?”成佳道。 见邓砚尘缓缓点头,她想了想,说:“依我之见,萧珩心里有她,她这么多年也一直爱慕萧珩,兴许过不了几日就会和好如初了。” 她说这话时,心跳愈发剧烈。 果然真话和谎言永远都是有本质上的区别,她承认她有私心,不想再看着邓砚尘搅入许明舒与萧珩这趟浑水中难以脱身。 他是少年将军,天生的作战奇才,前方应当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他。 邓砚尘面色凝重,朝她再次拱手行了一礼,“公主殿下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 成佳公主摆了摆手,“我从前常常欺辱于你,罚你跪在暴雨害你重病,此番就当我们两清了吧。” 她见邓砚尘似乎还是说心存疑虑,决心给他灌一剂猛药。 “再过几日,皇家秋狩,届时东宫太子会协太子妃一同前往。”成佳看向他,目光灼灼,“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亲眼去瞧便知道了。” …… 永德二十年秋,太子萧珩代替光承帝行秋狩祭祀仪式。 禁卫军随从护送,锦衣卫仪仗列阵,文武百官世家贵族簇拥着太子的马车浩浩荡荡的前往京郊,场面盛大壮观。 马车驶出城门,行至半路。 太子萧珩看见不远处花树盛放,当即勒马停下,要带着太子妃许明舒一同赏景。 彼时,许明舒正坐在马车里发呆。 她本不愿出门参与这些事,奈不住周围人的一再嗦。 不过就是个秋狩,他们忙他们的,自己待在营帐里睡觉就好。 可萧珩似乎对她同意出来这件事显得十分高兴,一路上时不时的撩开车帘看向她。 许明舒合眸假寐,不理会于他。 未曾想此番萧珩竟亲自掀开车帘欲带她出来,文武百官就在左右看着,许明舒不愿同他起争执,避开他朝自己伸出来的手,径直下了马车。 沁竹扶着她,朝不远处的花树前走过去。 京郊空旷,凉风阵阵,沁竹给许明舒拢了拢衣领,突然惊讶道:“姑娘你看,那边山坡上的两个人好像是小邓将军和长青。” 许明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迎着日光,见一人身骑白马,脊背格外挺拔,正一手握着长枪,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直觉告诉她,邓砚尘是刻意在此处等着她的马车过来。 她知道他该返程了,或许早就已经过了他该返程的日子。 许明舒眼眶猛地一酸,先前同邓砚尘的那些争吵此时在脑海中不断清晰。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同相识多年的邓砚尘闹得不相往来。 她收回视线,不敢再朝邓砚尘所在的方向看。 这世间没有哪家铺子能卖后悔药,她做出了错的选择就应当去承担这样的后果。 太子萧珩下马,上前将一件氅衣披在太子妃许明舒身上,伸手拂去落在她头顶的花瓣。 两人容貌皆是出众,一个身形高大挺拔,一个窈窕气质出尘。 站在花树下赏景时,宛如一对璧人。 文武百官,宫人内侍跟随在身后皆是松了一口气,看来并非想传谣那般,太子妃同太子不和闹到了要和离的地步。 长青看向前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猜的不错,许姑娘应当是和太子和好了,这下你能放心的走了吧?” 邓砚尘没有说话,直到那抹倩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浩浩荡荡地队伍远去后,他勒紧马绳转身。 “我们走吧。” 秋风吹得他盔甲背后的披风猎猎而飞,他骑着马,一步一步朝有她的这个地方远去。 浴血沙场,建功立业,马革裹尸才是他的归宿。 沈夫人说得对,他不该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痴心妄想。 第78章 夜里, 邓砚尘靠坐在浴桶上思考着白日萧珩在重月楼说的话。 他一贯记性很好,在许明舒与萧珩对话的只言片语里,他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大致经过。 结合着这段时间发生的大小事, 邓砚尘暗自掐算着, 即便很多情形在许明舒的努力下得到改变,但尚余隐患。 从前许明舒大婚之夜受辱, 看似是一切祸患的开端, 实则不然。 这件事究其根本是萧珩同靖安侯府的个人恩怨,导致靖安侯府真正被打压至连根拔起的, 却是一直存在,无法规避的同皇权之间的积怨。 靖安侯府百年来在民间积攒的声誉极高,然君子之泽, 三世而斩。 无论是哪个人做了君主 , 都不愿身边有一位功高盖主的臣子存在。 先帝同许家老太爷有一起打江山的情分, 毫不吝啬的给予高官爵位。 光承帝尚且是不受宠的皇子时,又曾与许昱朗患难与共,自他登基这近二十年来,虽对靖安侯府多有忌惮, 但行事尚且有所顾及。 到了萧珩这里, 靖安侯府于他而言, 没有恩情, 只有仇恨与抹杀。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 整治区区一个侯府,他都会无所顾忌不留情面。 更何况, 当时的侯府远不及现在, 府中本就隐患重重。 邓砚尘手指摩擦着木桶的边缘,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在他脑海中涌现。 或许造成靖安侯府家宅不宁, 以及萧珩与宸贵妃之间的诸多恩怨并非只是偶然,而是有人精心谋划。 按照这个猜想推测下去,很多凑巧的事便得到了解释。 四皇子的母亲刘贵妃在短短两三年同宸贵妃平起平坐,原本任职翰林院修撰的许昱康突然被调任至户部。 光承帝一边需要户部尚书刘玄江支持他兴修皇陵,一边又默许太子萧琅叫都察院许昱淮彻查户部...... 思及至此,邓砚尘猛地从浴桶中坐起身。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光承帝故意这般行事,是想在前朝让靖安侯和户部尚书彼此牵制。 与此同时,七皇子萧珩同四皇子萧瑜二人争储君之位,后宫内收养七皇子的昭华宫又与咸福宫水火不容。 臣子、儿子、乃至妃嫔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当真是好谋划,好心机! 晚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邓砚尘猝不及防,打了个冷颤。 一时间全身上下的汗毛竖起,说不清是冷的,还是后怕的。 门前人影晃动,他敏锐地抬眼看过去,道:“谁?” 听他出声,外面的人身形一怔,缓缓上前抬手敲了敲门。 “是我。” 许明舒柔和的嗓音传来,邓砚尘松了一口气,自浴桶内起身。 “稍等我一下。” 他们原本今日打算在重月楼赏月,没成想叫萧珩打搅了计划。 徐夫人见他们回来,热心地招呼邓砚尘在府中留宿。 邓砚尘看了看身边面色苍白的许明舒,觉得自己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便一口答应下来。 彼时,许明舒站在门前百般无聊的踢着石子,邓砚尘开门时,她正往门前踢得起劲。 一个不留神面前的门被打开了,许明舒吓了一跳,脚下不稳整个人朝前扑过去。 慌忙间,她伸手抓住邓砚尘的衣角。 他有力的手臂搀扶住她,身上混杂着的皂荚香包裹着许明舒,随即一点点扶着她站稳。 许明舒差点摔倒,抬头正庆幸时,目光笔直地被邓砚尘半敞的胸膛所吸引。 白皙的皮肤上肌肉线条分明,一道浅粉色疤痕横在中间,像是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 邓砚尘被她盯得有些难为情,伸手正想拢衣服,许明舒却欢快地扑上来道:“你这伤是不是快好了,看来爹爹的金疮药果然好用!” 邓砚尘宠溺地看着她,眸光含笑:“毕竟是一两万金的金贵药,不快点好都对不起价格。” 他侧开身,迎着她进门。 许明舒没有多想,抬腿迈进去。 房间内尚有潮湿的水汽,邓砚尘应当是没想到她会这会儿过来,已经洗漱准备休息了。 一杯温热的水放在她面前,邓砚尘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去。 “晚上不宜饮茶,就喝这个吧。” 许明舒点头,她本是不渴的,但他的话像是有吸引力一般,许明舒下意识的还是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怎么这会儿过来,睡不着吗?” “没怎么,”许明舒低着头,有些心虚:“想过来看看你。” 许明舒说完这句话后,将自己的手放置在邓砚尘温热的掌心里,身子也向他在的方向倾斜,感受着从他手上传递过来的温度。 然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腕骨处时,许明舒突然颤抖了一下。 前世,这里曾经有一道疤。 是她拿着剑亲手在他身上留下来的。 那一年,她同萧珩定亲的消息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远在北境的邓砚尘得知消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翻墙进入侯府出现在她房间里。 正在窗边卸妆的许明舒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歹徒闯进来,拎起房间内邓砚尘曾经送给她的短剑,一剑劈了过去。 邓砚尘抬手挡了一下,温热地鲜血顺着他手腕流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袖。 可他却全然不理会,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那般,站在许明舒面前哑着嗓子问她,是真的决定要嫁给萧珩了吗? 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触动,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就缩回了手。 先前那些暧昧在此时烟消云散,许明舒慌乱地移开视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邓砚尘却将手翻转过来,他伸出手回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似是霸道地不容她退缩拒绝。 许明舒心中的不安加剧。 当她在靖安侯府自己的房间内再次醒来时也曾心怀大志,企图依靠自己对前世的记忆去改变家人的命运,如今却才发觉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能改变的事更是少之又少。 太子还是去世了,王皇后也因此闭门不出。 萧珩逐渐记起前世的一切,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逐渐将命运的齿轮按照从前的样子推行。 即使这一世许多事得到了缓解,可上辈子留下来的痛苦与真实的触感在记忆里却是愈发清晰,难以磨灭。 许明舒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原以为,从前的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邓砚尘道:“这样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 许明舒看向他:“为什么这样说?” “按照你所说的从前,现如今的我们应当还在置气。” 邓砚尘抬手抚摸上她的脸,“可我此时,名正言顺住在靖安侯府,在府中所有人眼中我是你的郎君。” 许明舒将头枕在邓砚尘肩膀上,合眸闻着他周身的清香,“我从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邓砚尘沉默须臾,突然笑了:“说来听听。” “你每次来劝我提防萧珩,我都当你不怀好意,同你争执,甚至还摔坏了你送我的簪子......后来侯府出了事,我明明知道外面危机四伏,还是叫你一再涉险......” “邓砚尘。”许明舒突然认真地叫着他,“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自私透了。” 邓砚尘没应她这个话,佯装担心吐了口气道:“就这些?我还当是什么,吓死我了。” 许明舒坐直了看向他,眉头微蹙:“你什么意思?” 邓砚尘眼神中带着安抚:“没什么,就是觉得我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在许明舒的目光中,邓砚尘看向她一字一字道:“我怕你什么都不同我说,什么都不用我为你做,只当我是个外人。” 他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在思索,按照你的说法,靖安侯府出事的那段时间里我究竟在做什么。但...我想象不到,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心中去设想,如今听你这样讲,我心里安稳不少。” 闻言,许明舒抿了抿唇颇有些动容地看着他,“你本应当有大好的前程,我却把你带入了深渊。” 她不知道她身死后,从战场上赶回来的邓砚尘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猜想,他为了她彻底得罪了萧珩,想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理想应当会就此止步,今后的日子必然举步维艰。 “那怎么办?”邓砚尘看着她,眸光闪烁,“许大人疼疼我?” 他只是开句玩笑话,不想许明舒一直陷入过去的痛苦记忆中。 他想要他的姑娘在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开心快乐,永远是那个皎洁明亮不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正当他分神时,唇边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他扭回头看见许明舒明艳的脸近在咫尺,她闭着眼,纤长的睫毛抖动着。 短暂地落下一个一触即分的吻,许明舒双手撑着他肩膀上,望向他的眸光清澈,彼此的呼吸相互缠绕着。 邓砚尘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伸手,掌心一寸一寸的上移,最终停在了她纤细的腰肢上。 手腕间猛地用力,掐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坐到自己的腿上。 这个姿势离得太近了,许明舒似乎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 他身上烫得可怕,裸露在外的肌肤紧密相贴,热得像是能生出火来。 邓砚尘的衣领在动作间敞开的更大了,腹肌线条清晰可见。 许明舒悄悄咽了下口水,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男|色”的诱惑。 邓砚尘凑近,在她耳边轻笑了下,“许大人,光这一下想打发我,好像不太够啊!” 离得太近了,许明舒脸侧耳廓都逐渐染上绯红。 她伸手抵在邓砚尘胸膛,想微微拉开些距离,指尖触碰到肌肤时,整个人突然颤抖了下。 她努力稳住心神,对上他染上□□的眼轻声道:“你学坏了,邓砚尘。” 第79章 他伸手抚上许明舒的脸, 迫使她微微抬首直面自己,望着那双盛满着水光的眸子,邓砚尘俯身吻了下去。 晚间被许明舒逼着吃了一块乳酪, 他不喜欢那些东西, 觉得软糯又甜腻。 现下同怀里的姑娘唇齿交融着,他突然能理解了品尝甜点的乐趣。 轻柔一些, 慢一些, 一点点感受在口中融化开的滋味。 喘息间,他靠在她耳廓轻声道:“许大人教得好。” 如同酒醉般的呢喃在许明舒耳边响起, 她有些下意识的想躲避喷洒她耳侧的炙热呼吸,她推着邓砚尘,手指却又控制不住的拉着他的衣衫朝自己靠近。 邓砚尘扯开被她捏皱了的衣服, 再次寻那被吻得嫣红的唇覆上去。 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嚣着, 邓砚尘揽着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人一旦尝见了甜味, 就会对之后的一切心怀期待。 这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现在来说。 唇瓣分开后,他拉开了同她的距离,动作轻柔地替她拢好有些凌乱的衣领。 许明舒是他心中皎洁的月亮, 他爱她, 却也敬她。 他将这轮明月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唯恐世间的凡尘以及那些情难自抑的念头玷污了她。 即使是他也不行。 房间里的窗敞开着, 隐约还能闻见些淡淡的花香。 许明舒似是不满他突然止住的动作, 自顾自的站起身,上前几步关上窗吹灭了烛火, 将满院的光亮隔绝在外。 屋里刚一陷入黑暗, 眼睛尚未完全适应。 邓砚尘不知她想做什么,闻声辨认她在的方向。 许明舒朝他走过来, 在他身前站定,纤细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面颊,自高挺的鼻梁沿着裸露在外的脖颈虚虚向下。 分明是凉的,滑的指尖,所经之地却带起一片炙热,邓砚尘感知到身体每一处开始难以控制的发生变化,带着些许亢奋的味道。 他想许明舒,很想。 即使她如今近在咫尺,他却也还是会觉得想念她。 躺在北境军营的每一个夜里,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满脑子里想得都是她。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嚣,告诉他,他完了。 他余生的殪日子里再也没办法忍受没有她在身边,他开始对那个叫做长相厮守的词产生了执念。 漆黑的房间内,他朝许明舒走了过去,准确无误的牵住了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房间内无须额外的光亮,他的月亮只需要他一个人的目光。 眼前的昏暗使得许明舒的嗅觉变得更为清晰,她扑进邓砚尘怀里,抚摸着他劲瘦的腰身喃喃开口:“再抱紧一点。” 邓砚尘抱起她,大步朝床榻方向走去。 他让许明舒坐在他身上,二人在漆黑的房间内放肆地拥吻。 白日里的矜持与犹豫都抛在了脑后,此刻只想同爱人毫无顾忌的亲密。 鼻息间喷洒的热气相互缠绵,邓砚尘的手在她脊背上拂过,带起阵阵酥麻。 许明舒周身发软,整个人挂在邓砚尘身上提不起一点力气。 他手掌停留在她腰间,唇齿间含糊道:“你瘦了。” 许明舒抵着他的胸膛喘息,“没有,昨日刚称过。” “哦,是吗,我怎么觉得不像呢......”他轻笑。 夜已经深了,白日里一直提着心神,到了这会儿许明舒有些困得睁不开眼睛,她埋头在邓砚尘脖颈,闻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 “我们私奔吧,”她突然开口。 抛开一切烦恼,找个没人的地方不用守着规矩,早日拜堂成亲。 邓砚尘唇边染上笑意,他知道她说的是气话,没有人比她更为侯府的安危着想。 他宽慰道:“好啊,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结束了,我们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过一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许明舒手指在他胸膛上滑过:“你更喜欢京城,还是苏州府?” 邓砚尘一怔,陷入思索。 他在苏州府的时间不长,却是他记忆里最安稳幸福的生活。 那里承载了他年少的痕迹,更多的却是不太想回忆的惨淡经历。 邓砚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那边的山茶花开的最好,有机会带你过去看一看。” 怀里的许明舒没有回应,邓砚尘低头看了一眼,见她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他轻笑了一声,探过来吻她。 将人缓缓放在床上后,扯来了自己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盖好。 一切结束后,邓砚尘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 他盯着许明舒的侧脸,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睡。 美梦成真带来的却是不真实的担忧,邓砚尘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不理会那些荒唐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邓砚尘睡着了,一夜无梦。 次日天还未亮,他趁着侯府中人尚未起床,偷偷的将许明舒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 光承帝这一夜睡得不安稳,一直处于半梦半醒地状态。 四更时分,守夜的内侍接连听见寝殿内几声闷咳,连忙上前递上温水。 光承帝面色沉沉,眼底的一抹青晕显得人格外憔悴。 内侍宫女们察言观色,伺候地更为小心了些。 更衣洗漱完毕后,离上早朝尚有一段时间,高公公听着皇帝声音有些沙哑,命人送了碗牛乳银耳羹来润润嗓子。 光承帝端着碗沿喝了几口,觉得喉咙间的不适缓解了些,揉了揉有些困乏的眼,叹息道:“朕近来总觉得自己身体不大好,夜里梦多睡不安稳。” 高公公忙宽慰道:“国事繁忙,太子殿下又走得突然,陛下这段时间精神一直绷着,奴婢今日就叫太医院给陛下开些安神的药来。” 光承帝听他提起太子,眉头微蹙:“皇后近来还是闭门不出吗?” 高公公神情紧张,“娘娘劳心费神,应当还在宫中休养。” 光承帝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良久后,他挥手示意身边众人退出去,房门关紧后,他询问道:“户部的事进展的如何了?” 高公公躬身上前,思索着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话。 圣意难测,光承帝喜怒无常,即便他跟在皇帝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许多事还是不能把握好皇帝的心思。 他额角渐生冷汗,如今太子不在,满宫里属四皇子萧瑜最为得宠,将来储君之位极有可能落在四皇子头上。 若是如此,四皇子背后的户部尚书刘玄江,即使真的行贪污之举,也断然不会出什么大风浪。 高公公含糊道:“户部的事原本是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在查,如今...七皇子也一蹶不振,光凭都察院应当进展不大......” 光承帝神色闪过一抹不悦,静默半晌道,“朕记得先前,萧珩向皇后提起有意求娶靖安侯嫡女为妻。” 高公公想了想,“是有这事儿,皇后娘娘当初也提过,想来是因为后来宫中事务繁多给耽搁了。” 光承帝语气微凉,“朕的这几个孩子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他既有心想娶,便叫礼部草拟连同着萧瑜的婚事也一起订了吧。” 闻言,高公公周身一颤,如临大敌。 咸福宫一早就看中了内阁首辅的爱女,不过是碍于户部尚书这段时间深陷贪污受贿的泥潭中,没敢在此时提及此事罢了。 刘贵妃一向眼高于顶,给四皇子萧瑜物色的正妃人选无一不是京中位高权重的人家。 可再怎么,放眼整个京城有哪家能和靖安侯府相提并论。 许家姑娘身份尊贵,那是天上的月亮,皇帝有意让七皇子萧珩迎娶,摆明了是想扶持七皇子。 高公公痛苦地皱了下眉,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光承帝从前就看中七皇子的野心,不止一次的在他面前提起过皇子中唯有萧珩同他最是相像。 甚至想让他认宸贵妃为母就是为了给这个歌妓生出的儿子铺一条平路,让他能有同一众皇子相争的机会。 高公公脑中转得飞快,佯装遗憾道:“别人好说,许姑娘应当是不行了。” 光承帝看向他:“怎么?” “陛下有所不知,靖安侯已经把女儿许配给别人了,三媒六聘已过就差个拜堂成亲了。” “许家给女儿定了亲?朕怎么不知道,定得是哪家权贵?” 高公公摇摇头,道:“不是世家中人,是黎将军的养子,陛下先前还封赏过他,叫邓砚尘。” 皇帝不语。 半晌后,他冷笑道:“靖安侯竟舍得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高公公道:“奴婢听说这小邓公子同许姑娘自幼相识,情投意合,想来应当是许姑娘的意愿。” 光承帝冷哼一声,“你不懂,看来这靖安侯是和朕想到一块去了。” 高公公没敢接话,只道:“奴婢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朝中缺少武将,朕一直想培养个能为自己所用之人,靖安侯也是一样。” 光承帝抬眼看向层层宫阙,“靖安侯府子嗣单薄,到了许昱朗这一代,又出了几个文人,且他老来得子襁褓之婴根本指望不上,他也需要有人能代管他的家业,继承他的长枪。” 他难得发现了一个好苗子,没成想竟还是成了靖安侯府的人 。 闻言,高公公赔笑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靖安侯也是想培养这个女婿来替他掌管玄甲军。” 光承帝将碗重重地放在桌案上,沉声道:“既是没成亲,万事就还有转机。今日下朝之后朕要去坤宁宫,你着人去准备吧。” 高公公应声,默默地退了出去。 寝殿的房门被关上后,高公公站在石阶上抬手给自己擦了擦冷汗。 七皇子的生母程贵人是他亲自带人处置的,还叫返回的萧珩看得一清二楚。 萧珩要是一个跟在太子身边,安分守己的草包皇子也就罢了。 可现如今皇帝还是有意培养,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怎么化解不重要,这祸端不能牵连到他头上来。 倘若叫萧珩得了势,日后报复于他,他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未来储君折腾的。 高公公捏着手心里的拂尘,暗自下决心,这事儿不能成! 绝对不能让七皇子同靖安侯府搭上关系,有能同四皇子一较高下的能力。 第80章 自重月楼回来以后, 萧珩独自在府中望着头顶的明月站了一夜。 这段时间变故频发,多日来的劳心费神终究还是使他病倒了,次日一早发起高热, 数日不退。 太医院的人忙前忙后, 为他开方子诊脉,全都被他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他拒绝服药, 发热引起的昏睡会使他一直处于断断续续地睡梦中, 不断梦见前世的点点滴滴。 他迫切地想知道从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叫许明舒如此抗拒他, 甚至对他恨之入骨。 半梦半醒的这段时间,他梦见了许多前世的人和事,有的是他从未想起过的场面。 萧珩在那些梦境中拼拼凑凑, 一些事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清晰起来。 前世, 他入主东宫后不久光承帝病重, 这也使得在夺嫡之争中落败的萧瑜看见了转机。 萧瑜身后有着刘玄江多年来花费极大人力物力财力为他培养的私兵,各个训练有素,忠心耿耿。 萧珩虽是靖安侯府的女婿,但许侯爷这个人一向不涉足党争, 更是对他处处提防。 他手上一无兵权二无号令一方的兵符, 倘若萧瑜孤注一掷, 他这个太子随时都有被推翻的危险。 几经犹豫下, 他听从身边谋士的建议, 在许侯爷返程的途中行刺。 原本他只是想要许侯爷像黎将军一样,受些伤, 一段时间不能骑马御敌。 未曾想, 亲卫带回来的却是靖安侯的死讯。 他的那个皇帝父亲,一生都在忌惮着靖安侯府功高盖主, 看出他心中的想法与担忧,借他之手处置了靖安侯。 心心念念已久的兵符落在萧珩手中,他却没有想象的那般高兴。 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他,他完了,许明舒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了。 户部的案子是由他一手彻查,多年来户部尚书刘玄江贪赃枉法,导致国库空虚,百姓饱受饥寒之苦。 萧珩怒不可遏,责令锦衣卫将一众涉事官员全部抓入诏狱审问,证据确凿后抄家流放无一幸免。 其中,便包含着许明舒的四叔许昱康。 许昱康任职户部期间,从最开始的一无所知到察觉自己深陷泥潭后,安于现状麻木不仁,多年来经他之手的假账不计其数。 他是一国储君,刚代行监国之任没多久,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能因为许明舒而徇私。 萧珩还记得,许家抄家的那日许明舒跪在他面前哀求着他放过她四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低微。 从小就有人告诉他,满京城最尊贵的姑娘不是皇城里的公主,而是靖安侯的嫡女,许明舒。 她生得好,家世出身样样都好,就像那天上的月亮,皎洁明艳,遥不可及。 后来,那月光朝他而来,心甘情愿地去温暖他,照亮他前行的路。 他抬手将那明月摘了下来,却也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暗淡,被凡尘是非遮蔽。 萧珩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心口一阵紧缩。 良久后他强稳住心神,平静地道:“你四叔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 话音刚落,他看见许明舒面色惨白,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亮也逐渐泯灭了。 那日之后,许明舒每日将自己闷在房间里不出来,坐在窗前神情呆滞地朝外面看。 她整日整日的不开口,旁人同她说话她也听不进去。 萧珩怕她闷出病来,除了上早朝外一直待在东宫里陪她,连同政务都搬回来处理。 夜里,他从背后拥着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入眠。 这般安稳的日子使得萧珩产生一种错觉,他不禁开始幻想,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然而打破这份平静的,是许明舒得知邓砚尘从北境赶回来的消息。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拼了命地想要借助邓砚尘之手从自己身边离开。 邓砚尘更是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闯入东宫,不顾一切的同他作对。 纵使邓砚尘武艺高强,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裴誉带着锦衣卫将东宫守得水泄不通, 几次出逃未果后,许明舒似乎逐渐放弃了挣扎。 得到一点希望又看着它迅速破灭的滋味,萧珩实在是太能感同身受了。 可他低估了邓砚尘那个人的韧性,他冷眼看着邓砚尘接连着的被击倒,再一次又一次的爬起来,像一块狗皮膏药一般怎么也甩不掉。 青年眼中的那团火经久不灭,那时的萧珩尚且不明白能支撑邓砚尘孤身一人同他,同整个朝廷对抗的信念究竟是什么。 时至今日,他想清楚了,是爱而不得。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所幸,事情似乎另有转机。 乃蛮族入侵中原,首领乌木赫向朝廷下战书。 承诺若是输了任由萧珩处置,若是赢了今后包括玄甲军在内的全部军队不得越过岭苍山半步。 大敌当前,国家危难之际,放眼整个朝中竟无一人敢应战。 萧珩在东宫殿内看着兵部草拟的人选正一筹莫展时,邓砚尘竟主动前来寻他。 朝中文武百官知道此战凶多吉少,人人自危,谁都不愿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那是萧珩第一次对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生出几分钦佩之心。 青年站在殿内,望向他的目光灼灼,对他说,“臣愿意带兵前去迎战。” 倘若这场仗大获全胜,请他应允自己一个请求。 闻言,萧珩隐在宽大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他已经猜到邓砚尘想说的是什么了,却还是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高官俸禄什么都行,唯独她不行。 殿内的青年闻声,没有任何犹豫地同他说,想要带许明舒离开。 掌心里的白玉扳指被捏碎了,清脆的声音使得萧珩收回思绪。 他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碎裂的扳指滚落在地上。 他抬首对上青年那双明亮的眼,冷漠地开口:“你若打赢了仗,就是朝廷的功臣,其余的一切都好说。” 话虽这么说,平心而论,他没觉得邓砚尘有能打赢的胜算。 如今的玄甲军早就已经四分五裂,蛮人的首领乌木赫更是当初一举击败了黎的奇才。 这一仗,即便请靖安侯亲自来打,胜算都渺茫。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设想过邓砚尘能活着回来。 皇城里的更声打了第三次,萧珩在睡梦中惊醒。 守夜的宫人都已经睡着了,房间内没有点灯,四周一片黑暗。 窗边隐隐有月色渗透进来,他借着那点光亮撑着床榻缓缓起身。 一连病了好几日,他脚步虚浮全身上下提不起力气。 他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萧珩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朝前走过去。 经过桌案时,他瞧见上面摆放的东西,随即身形一顿。 僵硬了许久,他探出手颤抖着伸向那宽大的碗。 面已经凉了,不知宫人什么时候送过来的,干巴巴的已经黏成了一团,分也分不开。 萧珩强撑着身体,在房间内寻了个能当做碗用的容器,坐到桌案前将那碗面拨了一半过去。 如同记忆里那人一样,将姓名牌伸手扳断,珩字留给自己,萧字放在另一个碗里。 他点燃了面前的烛火,对着两个装着面的碗扯了扯嘴角,努力地挤出笑容。 “皇兄,生辰快乐。” 他闭上眼,烛火映照的萧琅笑得温润,“阿珩,生辰快乐,来岁平安。”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轻柔婉转:“珩哥哥,生辰吉乐!” 萧珩企图寻声而去,睁开眼,面前却是一片昏暗。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萧琅,也没有许明舒。 两辈子,到最后他还是孤身一人。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拿起筷子将那碗凉透了的面大口大口地塞入口中。 放了一天的面变得干硬,味如嚼蜡。 萧珩似乎是察觉不到一般,他像是饿急了,没一会儿面前属于自己的那一碗变便见了底。 他抬手掩面,泪水在漆黑的夜里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对不起皇兄,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每一年的今天他都在想,要是死的人是他就好了。 …… 坤宁宫内,殿门紧闭。 女官内侍焦急地守在门口,听着里面阵阵摔打和吵闹声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敢进去一看究竟。 王皇后的发髻松散了大半,凌乱地垂落耳边,面色苍白双目猩红如同鬼魅,完全没了往日的端庄。 她手里提着剑对准了那个同她三媒六聘,拜过天地高堂,贵为天子的夫君。 光承帝看着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皇后,你想杀朕,你是疯了吗?” 王皇后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恨意,此时此刻,望着她那一双眼睛,光承帝方才觉得,她没有在同他置气,她今日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她看着光承帝,一字一字地质问道:“陛下今日过来同臣妾讲这些事,究竟意欲何为?” “为皇嗣操持婚事是你作为中宫应尽之责,”皇帝舌底沙哑,粗戾道:“为着这点事你至于闹到拿着剑对着朕?” “为着这点事?”王皇后将剑抬高了几分,质问道:“臣妾想问陛下,可曾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闻言,光承帝面色一凝。 他开始费力思索起来,凝神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来答案。 王皇后望着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来,她自嘲地苦笑起来,空旷的坤宁宫大殿之内回荡着她的笑声,一声比一声尖锐。 这幅模样饶是见过诸多风浪的光承帝也不免感到有些恐惧,垂眸看着她没敢说话。 良久后,王皇后似乎是笑累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儿阿琅病危之际,仍记挂着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仍旧用尽最后一口气嘱咐身边人规劝于陛下。” 王皇后揽衣起身,端然自立,平视着他。 “可他的好父皇,时至今日都不记得他的生辰,他丧期未过便要急着给别的儿子筹谋婚事。” “今日是……” 光承帝眼中流露出惊恐,他来得匆忙根本没想过其他事。 国事繁忙,别说是太子,宫里每一个皇嗣生辰都需要身边人提点着他,方才能记得起来。 许多时候,他觉得忙起来只吩咐内廷准备着礼物送过去,代他送去祝福便好。 他是真的没意识到今日是什么日子,想来身边内侍思考太子已经离世,便没再提醒于他。 光承帝显得有些懊悔,他看向王皇后刚要解释,又听见王皇后质问道, “陛下,你说阿琅若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会不会对你这个父皇失望透顶,寻机报复?” 第81章 一道闪电撕破静谧的夜, 映照的王皇后脸色极白,光承帝看着面前状若疯妇的女人,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 他稳住心神, 端起帝王的气势道:“一码归一码, 阿琅他是太子是储君,他的弟弟们尽早定下亲事为皇室开枝散叶, 他应该感到高兴。” 王皇后嗤笑了几声, “陛下这会儿又知道阿琅是储君了?敢问这么多年,在陛下心里何曾将他当做过储君?” 王皇后望着他, 积攒在心里多年的苦水终于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流淌出来。 她望着光承帝,那个曾同她结发为夫妻,对着天地宗祠许下过誓言的夫君, 眼里满是失望。 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但她却不是萧鉴晟心中最中意的人。 他爱慕靖安侯府的许昱晴, 年少时曾毫不掩饰表达自己的爱意。 许昱晴一早就有婚约在身,那人是全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国公府的世子沈屹。 沈屹仪表不凡,生得玉树临风, 面若冠玉。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 可谓少年英才。 年少时带兵返京途经东街, 手执银枪自白马上一跃而起, 救坠楼小儿于闹市, 成为一段被传扬许久的佳话,更是无数少女的春归梦里人。 这样惊艳的少年, 偏偏深情又专一, 满心满眼都在许昱晴身上,二人郎才女貌, 实为登对。 她同萧鉴晟的婚事是在许昱晴大婚之后定下的,新婚夜头顶的盖头被挑起,王皇后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人,见他神色漠然脸上眼里无悲无喜。 那时她安慰自己,人生哪里有太过圆满的事,他没有娶到他想娶的人,她也没能如愿摆脱家世束缚,掌握自己的人生。 所幸他们夫妻成亲多年相敬如宾,也算是件好事。 长子萧琅出生以后,王皇后十分开心,望着襁褓里的婴儿,她觉得自己对未来似乎有了期许。 她想看着自己的儿子平安顺遂长大成人,想看着他娶妻生子,子孙满堂。 萧琅自幼体弱多病,光承帝忙于国事鲜少来看顾他。 王皇后夜里不敢睡的太死,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醒来看一看儿子是否安好。 后来宫里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的多了起来,三皇子小小年纪便熟读四书五经,四皇子萧瑜伶俐会说漂亮话讨皇帝喜欢,还有她的小儿子萧讲话软糯知道心疼人。 王皇后发现,光承帝似乎对每一个孩子都有栽培的心思,除了萧琅。 她提起这件事时身边的女官宽慰她道:“娘娘,或许陛下是体谅太子殿下身体不好,不便劳累。” 王皇后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因为她发现,光承帝对萧琅的疏离,似乎是从萧琅被册立为储君开始。 萧琅是皇长子,为人勤勉,又是诸多皇子中的榜样。 宗法、礼教、舆情全都站在他的这一边,因此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东宫太子。 这是萧鉴晟在做皇子时,从未有过的待遇。 他少时是诸多皇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个,先帝和结发妻子伉俪情深,太子又是最得先帝意的孩子,若非机缘巧合,萧鉴晟根本继承不了皇位。 许是自己前半生受尽人情冷暖,颠沛流离,对于一切过于顺利的事都心怀芥蒂,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妒忌。 每每萧琅出现在光承帝面前,他微微蹙起的眉叫王皇后越发心寒。 可萧琅生性善良,对身边人怀着仁慈之心。 在他看来,父亲的冷漠是对他这个储君给予更多的厚望,因此待他也更为严苛。 王皇后默默地看着,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善意的谎言。 现如今,她的儿子没有了,萧鉴晟似乎没有半点伤心。 甚至急着开始为其他几个皇子谋划婚事,从中挑选更合适的人继位储君。 那她的阿琅算什么? 是弟弟们触碰九重宫阙前的一块垫脚石吗? 光承帝语气一滞,歉然道:“朕当时是气昏头了,朕为此也感到十分懊悔,太医院的人一直说太子这几年身体有所好转...没成想就是跪了一会儿......” “陛下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王皇后苦笑道:“没的是臣妾的孩子,于陛下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储君之位空了出来,陛下大可让自己满意的皇子来继位。” 真是好笑。 都说天家无情,时至今日她算真正见识到了。 光承帝震惊地看着她,“皇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太子也是朕的儿子,他不在了朕怎会如此想?” 王皇后的眼神无比坚定,并不将皇帝的解释听进去。 “陛下有意于哪个皇子?让臣妾猜猜,是萧瑜...”她上前几步,轻声道,“还是萧珩?” 她看着光承帝手足无措的脸,突然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自己提不起力气,方才捂着腹部停顿下来。 “臣妾出身于琅琊王氏,自幼看尽了家族内宅争斗,臣妾觉得无聊至极。所以臣妾当年嫁给陛下时,就不曾奢求能在陛下心里占据分毫之地。臣妾知道您自幼过得孤苦,受尽人情冷暖,因此养成了敏感多疑的性子,哪怕是对枕边人对自己的儿子都心怀猜忌。” 她抬起头,锐利地目光死死盯着光承帝,“可虎毒尚不食子,陛下千不该万不该迁怒于臣妾的孩子!” “朕狠毒?”光承帝冷冷看着她,“你们琅琊王氏当年为了争权,为了让你的儿子入主东宫,各种威逼利诱手段层出不穷。皇后,你现在将自己说得如此淡薄无欲无求,简直是虚伪至极。” 犀利地言语从他口中说出来,饶是王皇后早就心如死灰,还是觉得心口一阵阵地抽疼。 “陛下说得对,就像陛下对待宸贵妃一样的,都是虚伪至极。您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来,实则处处对宸贵妃心怀芥蒂,一边忌惮靖安侯府的势力,一边对她嫁过人之事耿耿于怀。您对宸贵妃的宠爱,不过是来彰显自己的深情,从始至终你心里想着的,只有你自己!” 光承帝盯着她,一字一句道:“皇后,你是疯了吗?” 王皇后轻轻一笑,俯身道:“陛下敢让宸贵妃知道她不能有孕的真相是什么吗?” “陛下当初企图让七皇子认宸贵妃为母,真的是可怜七皇子年少丧母吗?” “还有,当年沈国公世子沈屹......” 光承帝怒不可遏,“住嘴!来人啊,来人啊快将这个疯妇拖出去,快将她拖出去!” 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锦衣卫随之鱼贯而入,将坤宁宫的宫人团团围住。 几名锦衣卫上前将王皇后团团围住,夺了她手中的剑刃,碍于她的身份迟迟不敢有动作。 “陛下以为,你的这些秘密就能安然无恙地被捂住一辈子吗?” 王皇后将头顶地凤冠摘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 “臣妾当年与陛下结发为夫妻,是陛下亲手将凤冠戴在臣妾头上,如今回想起来,臣妾只觉得十分恶心。” 她侧首看向光承帝目光决绝,“沈国公世子沈屹,少年英才一身荣光,生得光彩死得壮烈。而你生性多疑自私虚伪,只配妻离子散,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相待,因为你也从未真心待过任何人。” “承认吧,萧鉴晟,你这样的人终其一生都没办法和沈屹相提并论。” 光承帝怒火中烧,他暴喝了一声道:“传朕旨意,皇后王氏突发疯疾,即刻禁足坤宁宫静养,无旨不得出宫门半步,任何人不得打搅!” 闻言,坤宁宫的宫人面带惊恐,稀稀落落地跪了一地开始为皇后求情。 光承帝目光下移,看着模样狼狈的皇后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王皇后淡然一笑,俯身道:“臣妾谢过陛下成全,臣妾累了,还请陛下早些移步,免得扰了臣妾门前清静。” 闻言,光承帝额角的青筋抽动了几下。 随即甩过衣袖,大步朝殿外走去。 坤宁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关死,连同着一众宫人都被禁足在内不得出入。 高公公在外等候已久,虽是已经听了个一清二楚,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光承帝按住有些疼痛的太阳穴,只觉得全身的不适在这一刻都涌了上来。 他皱着眉嘱咐道:“今日之事,不许叫任何人知晓,否则仔细你们的脑袋。” 高公公哪敢多言,躬身连忙颤抖着点头。 “陛下,咱们现在是要回寝殿吗?” 光承帝立在原地半晌不语,良久后道:“回吧。” 高公公伸手刚要去扶光承帝,却见他迈上前半步后浑身僵硬,笔直地朝地上倒了过去。 周围一阵惊呼声,高公公率先回神忙道:“都愣着做什么,快将陛下扶起来,叫太医院的人来!” 周围内侍侍卫纷纷围上来,将光承帝抬至辇车上,快速朝寝殿奔去。 辇车逐渐消失在夜色中,高公公站在原地缓缓抬起头,望向漆黑的苍穹。 他知道,今夜发生的所有事都会被埋藏在这座深宫的巢穴里。 就像当初死了的程贵人一样,变得悄无声息。 王皇后倒了,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只剩宸贵妃和刘贵妃。 如今他手里握着这样大的把柄,只要他稍稍倾向咸福宫,四皇子的储君之位便成定局。 届时,他还是内廷的一把手,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 第82章 天亮之后, 皇后被禁足于坤宁宫的事便传遍了六宫。 宸贵妃辰时在养心殿外求见,等了半晌都未能如愿见到皇帝,内侍前来回禀她, 皇帝昨夜吹了冷风, 身体不适,现下正在休息。 事发突然, 不过一夜之间, 饶是宫里打杂的下人也能嗅到些不寻常的气息。 消息传到靖安侯府时,许明舒正坐在窗前绣荷包。 相比宸贵妃的惶恐不安, 她显得十分平静。 前世,王皇后同光承帝决裂也是在太子萧琅薨逝后不久,依稀记得是因为立储一事引起的争执。 他们夫妻本就积怨已久, 貌合神离僵持了这么多年本就不易。 如今储君人选尚不明朗, 这一世萧珩孤身一人无权无势, 难与四皇子萧瑜一争高下。 可无论是七皇子萧珩还是四皇子萧瑜成为皇位继承人,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有益之处。 这些年,咸福宫一直同昭华宫不和, 户部刘尚书也处心积虑想打压靖安侯府的势力, 倘若萧瑜登基, 她们侯府的日子只会比今日更为艰难。 换句话来说, 将来无论是何人继承皇位, 都不愿看着身边有这么一个手持兵权,功高盖主的靖安侯府在。 等沿海交战地的仗打完了, 她还是要规劝父亲尽早将兵符交出去。 原本光承帝同王皇后决裂不过是些宫闱秘事, 听闻昨夜光承帝身体不适叫太医院的人前来诊治了一整夜。 许明舒本以为,在这之后, 光承帝会像前世那般在自己殿中静养几日。 但她没成想,午时将军府的小厮过来寻她,告知她宫中内侍前来传旨,命邓砚尘即刻进宫面圣。 许明舒掌心里握着的筷子落在地上,不安与惶恐占据了她整个心神。 黎当初对她说的话此时在她脑海中不断清晰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皇帝能放任砚尘带兵前往北境御敌吗?因为砚尘不姓许,也不黎,他出身寒素又是当年背着污名的前任知县邓洵的孩子。没有家世干扰,没有利益纠纷。有这样一个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皇帝求之不得。” 可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她同砚尘定亲之后,即便他不姓许,在光承帝眼中也同姓许没有任何区别。 光承帝会默认他是靖安侯府的人,日后为靖安侯所用。 这些年,皇帝虽忌惮着靖安侯府的势力,但一直未有太过明显的动作,一来是因为许侯爷曾同他有过共患难的交情,靖安侯府又在朝野民间声望极高。 二来,光承帝清楚一点,许侯爷膝下无子,待他百年之后无人能袭爵,继承玄甲军的兵权。 可如今,许明舒弟弟顺利降生,又凭空冒出个武艺高强,极有领军作战天赋的女婿出来,光承帝怎会不心急。 到嘴的肥肉兜兜转转又落回靖安侯手里,凭光承帝的性子,今日急着召见邓砚尘,必然是想为难于他。 许明舒心急如焚,围着院子一连转了好几圈都未能平复下不安的心。 她分不出心来做其他事,又怕自己冒然进宫惹出是非,只能在府门前张望等候。 约莫到了酉时,侯府门前的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人玄衣人的身影。 许明舒只看了一眼,急忙站起身。 邓砚尘有些心神不宁,离得尚远,在看清门前那抹倩影,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朝她招了招手。 待他走进后,门前那个姑娘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着,似乎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异样。 邓砚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外面风大,怎么在这儿站着。” 许明舒由着他牵着自己往院中走,依旧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道:“皇帝急着召见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邓砚尘牵着她在院中的石桌附近坐下,抬手分别给许明舒和自己倒了一杯茶。 “军务上的事,”他云淡风轻道,“朝廷昨日收到了乃蛮族下的战书,我北境的那位老朋友乌木赫在信中说,想要同我一较高下。” 许明舒面上的神色一点点凝固,沉声问道:“乌木赫是不是还说,若是他输了任由朝廷处置,若是赢了今后包括玄甲军在内的全部军队不得越过岭苍山半步。” 邓砚尘握着茶杯的手一顿,良久后他笑了起来,“你的梦里,还曾将这些事梦得这么详细吗?” 许明舒望着邓砚尘,一字一句道:“你有事瞒着我是吗?” 邓砚尘低着头,没有说话。 “乌木赫根本没有点名要你过去北境同他打仗,是皇帝想逼你离开对吗?” 听她语气这般肯定,邓砚尘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笑道:“也不全是。” 午时,邓砚尘接到旨意前往宫里的路上,他做了无数次不好的设想。 关于许明舒的,关于萧珩的。 但他唯独没想过,光承帝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在内侍的指引下轻手轻脚地进入内殿,四周静悄悄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 屏风后,光承帝身着中衣躺在床榻之上,邓砚尘走近上前叩首行礼。 良久,他听见光承帝带着沙哑的声音叫他起身。 那声音显得皇帝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邓砚尘没敢仔细打量,默默地低着头等候指示。 床榻上的皇帝似乎是有了动作,邓砚尘只听见地衣料摩擦声。 随即内侍拿着一封信递到他面前,信件是由乌木赫本人亲手所写,下达给朝廷给玄甲军的战书。 想是当时他同邓砚尘的那一战,自己的部落中内忧外患,叫邓砚尘钻了空子心有不服。 此番做足了准备卷土重来,急于给自己正名的同时,想谋求一个能带着自己的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的机会。 邓砚尘捏着手中的信,听见床榻之上的皇帝幽幽开口。 “邓将军少年英才,当年就是你在危难之际领军一举击败蛮人,如今蛮人在北境蠢蠢欲动,朝野上下只有你同乌木赫有过交手,朕以为此战由你前往最为合适,对吗?” 国家有难,武将带兵御敌天经地义,邓砚尘没有做多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光承帝满意地笑了笑,随即一阵剧烈地咳嗽。 内侍上前扶着他起身,不停地替他拍打背部舒缓着,良久后方才光承帝平复,开口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邓将军年纪轻轻有如此胸襟,不愧是朕的女儿心悦之人。” 闻言,邓砚尘一惊,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光承帝。 光承帝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笑着道:“邓将军还不知道吧,朕的女儿成佳公主早在很久之前便心悦于将军你,朕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不久,朕虽是有意赐婚,但没想到北境战事来得如此急......” 光承帝顿了顿,咳了几声,又道:“成佳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她眼光好,想选将军你做夫婿朕对此也是十分欢喜。今日叫邓将军你过来,就是想问问将军你的意见。” 邓砚尘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额角渐生冷汗。 脑海中飞速思考着光承帝说的话,他同许明舒定亲之事虽然十分低调,但消息不可能半分都未传入皇帝的耳中。 皇帝今日叫他过来说了这么多话,言语中半分未曾提起许明舒,只有一种可能,皇帝是故意装作不知。 光承帝想逼着他做决定,要么离开京城前往北境御敌,要么赐婚于他和成佳公主。 只差一步,明明他和他的月亮只差一步就能相拥。 就这么离开,他是真的不甘心。 汗水顺着他脸颊一滴一滴地滑落,他手指没入掌心,尖锐地刺痛提醒着他及时恢复清醒。 邓砚尘恭敬行礼道:“臣承蒙陛下和公主殿下厚爱,但国家危难之际,恕臣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臣愿领兵前往北境,同蛮人一战。” 床榻上的光承帝似乎料到他会如此应答,“年轻人就该如邓将军这般趾高气扬,为人所不能为之事,胸襟也不该只有儿女私情这般窄。将军既然有此凌云志,那就即刻准备启程前往北境迎战吧......” 邓砚尘将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说给许明舒听后,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望着她。 许明舒顺势将脸轻轻地枕到了他的肩上,她强忍着胸口的起伏,紧紧地抱着邓砚尘的脖颈不肯放开。 邓砚尘任由她靠着自己,抬头望向侯府的屋脊上的镇瓦,轻声道:“今日以后,会有很多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你要更加小心。” 许明舒顺着邓砚尘的目光望去。 “你也知道,皇帝和皇后决裂的事了吗?” 邓砚尘点点头。 她说完暂时没有再出声,抱着邓砚尘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肩头。 京城的天阴郁着,似乎是又要酝酿一场暴风雨。 风中夹杂着水汽,显得愈发潮湿。 邓砚尘感受到肩颈的一片湿濡,低头看着许明舒。 怀里的姑娘眼眶红红的,眼角的泪水无声滑过。 邓砚尘抬起自己的衣袖,轻轻替她擦拭,她也不躲,肩膀不自觉颤了颤。 他拍了拍她的脊背,轻声安抚着,“别哭,不过是打个仗离开一阵而已。” 怀里的姑娘似乎是再也忍不住,颤抖道:“是我误你......” “是我误你啊,邓砚尘。” 第83章 晨光微熹, 演武场内的长廊下带着些许淡淡的青草香。 长青抱臂围着长廊转了几十圈,整个人还是没能从得知消息的震惊与气愤中回过神来。 他有些烦躁地瞟了几眼一旁坐着的邓砚尘,再也忍不住开口道:“你那枪擦了少说也有二十来遍了, 一会儿该掉漆了。” 邓砚尘没有抬眼, 闷声道:“你的枪呢,好几日没见你拿出来了, 放哪儿积灰呢?” 长青朝他翻了个白眼, “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和我斗嘴。我问你, 皇帝赶你回北境的事,你究竟如何打算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邓砚尘收了枪, 侧首看向他:“一大早上的就满脸晦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赶走的人是你呢。” “是我倒好了!”长青眼底微有动容之色, 他皱眉叹了口气,“唉,我就是觉得你和许姑娘这一路怎么走得这么不易。” 邓砚尘闻言却笑了,“尽人事听天命, 我们都在努力了, 也是没办法。” 长青遥望皇城方向, 不自觉的摇了摇头:“那位心思深沉, 赶你出京城是小, 谋划的是你离开以后。” 闻言,邓砚尘面色一点点冷下来, 随即无奈道:“我知道。” 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 战事来得这么紧急,光承帝又一再催促, 饶是邓砚尘有心拖延也无可奈何。 长青看向他,欲言又止,思索半晌还是道:“小邓,不是哥哥讲话难听。我比你在侯爷身边做亲卫的时间更久,侯府这些年的事我也亲眼目睹了些。此番你若是离开了,再回来京城的天恐怕就变了。” 他们远在北境,天高皇帝远。 京城若是有人不愿让消息流传出去,即便他们再怎么想办法,都会面临一筹莫展的困境。 长青喉间有些干涩,问道:“我主要是担心你和许姑娘。” 清晨的凉风习习,正值夏日,用力吸一吸鼻子还能闻见空气里淡淡的花香。 有点像许明舒身上的味道。 一种莫名的情绪包裹着邓砚尘的神经,从宫里回来到现在,他看似淡定毫无波澜,实则一直心神不宁神游天外。 后来,邓砚尘想了想,这情绪的名字叫做不舍,也叫不甘。 终于盼得天光,却又被人推着一步一步远离。 这种滋味,当真是不好受。 他站起身,调转枪身道:“我出去一下。” 长青跟着迈上前几步,“正好,我回去收拾东西。” “作甚?” “启程陪你去北境。”长青看向他,“蛮人不好打,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哪儿。” 邓砚尘想起他们返京之前,长青曾说此战若胜,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散散心。 原本长青是打算在京城喝完邓砚尘的喜酒再离开,没成想一耽搁就是这么长时间。 邓砚尘喉结微微动了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抬手同长青碰了个拳。 靖安侯府佛堂内,余老太太正对着香案打坐。 约莫到了时间她缓缓睁开眼,像往常一样伸手,等候身边的嬷嬷递上燃好的香过来。 余光看见一节黑衣窄袖的手臂,余老太太接过香,朝前方虔诚地拜了过去。 礼毕,她徐徐转身看向身边的年轻人,慈祥地开口道:“小邓来了。” 邓砚尘扶着她坐在主位上,笑着道:“来给老夫人请安。” 余老太太挥手示意身边人奉茶,侧身看向邓砚尘道:“我听小舒说,皇帝命你带兵去北境御敌是吗?” 邓砚尘点点头。 “可定下启程的日子了?” “明日一早,”邓砚尘低声道:“赶在离开前,来见见老夫人。” “你是个好孩子......” 余老太太透过敞开的房门抬首看向院外,手中的拐杖在地面轻轻磕了两下。 “这两年战事频发,沿海一代倭寇猖獗,蛮人在北境又蠢蠢欲动,侯爷分身乏力,禹直和逢恩又接连受伤。北境的担子落在你一人头上,实属有些为难于你。” 邓砚尘笑得谦逊:“能替侯爷分忧,是砚尘应该做的。” “今时不同往日,”余老太太叹了口气,“咱们府里面临的是内忧外患,你此去北境切记万事小心,不可勉强,入口之物随身之物都要仔细查验。” “砚尘明白。” 余老太太摇了摇头,“我知你们少年人心气高,凡是总要做出些成绩来。你别嫌我这老东西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无论什么时候,命最金贵!” 邓砚尘目光同余老太太对视,仅仅几瞬,他便听明白了她言外之意。 他垂下眼帘,有些难为情道:“老夫人,砚尘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余老太太看向他,面上一片淡然:“你是为了小舒的事来的吧?” 邓砚尘站起身,走到余老太太面前提起衣摆笔直地跪了下去。 他朝余老太太叩首,一字一句道:“老夫人,砚尘出身寒素,自幼蒙靖安侯府关照方才有今日。我自知与明舒有云泥之别,明舒是阖府上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更是我心中的月亮,侯府能允许我求娶,是我三生有幸.......” “此番前往北境,归来不知时日。生死事小,唯一割舍不下的便是明舒。” 余老太太眼里有晶莹之色,她颤抖着手欲扶起邓砚尘。 “好孩子,我知你在担忧些什么。你且放心,靖安侯府立于京中百年,有维持自己理念与骨气的实力。只要老身在一天,就没人能左右我孙女的婚姻大事,逼她嫁她不喜欢的人。” 邓砚尘俯身,在余老太太面前再次一拜。 “老夫人大恩大德,砚尘感激不尽。” ... 彼时正值晌午,日头最烈。 门前候着的内侍紧皱着眉头,面面相觑着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昭华宫的宸贵妃为面见皇帝给王皇后求情,已经在殿前石板地面上跪了一个上午。 宫人进去通传过几次,光承帝似乎没有见她的意思。 皇帝铁了心的要幽禁皇后,就连最受宠的宸贵妃都置之不理,可见其决心。 殿前跪着的宸贵妃已经体力不支,整个人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偏偏这个时候高公公不见了踪影,一众内侍做不了决定只能干着急。 萧珩得知消息托着病体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宸贵妃单薄的身体颤抖着,神情显得有些焦灼不安,蹙起的眉头周一条皱纹清晰可见。 曾经名动京城,风华绝代的美人如今也有了苍老的痕迹。 皇城的风穿过周围的树叶缝隙朝他吹来,有一瞬间的感怀,萧珩心里突然泛上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他想起自己受人冷落欺凌,孤绝落寞的少年时代,想起他坠入凡尘自生自灭时,是面前的这个女人毫不吝啬地给予过他关怀和照拂。 想起他双眼不能视物的那两年,是她寻便名医动用自己的嫁妆钱买来名贵的药材替他诊治。 想起他同萧瑜夺嫡,明争暗斗的那几年,是一向清高不插手前朝后宫之事的她动用一切能用到的关系,为他保驾护航。 他在昭华宫的那几年,她是真心实意的将他当做自己亲生儿子对待。 哪怕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哪怕他只是一个被半路塞进她身边,毫无感情基础的落魄皇子。 那些年,萧珩日日躺在昭华宫的软塌里,内心满是纠结。 如果不是他们中间有那么多的恩怨纠葛,如果没有他生母的一条性命横在中间。 萧珩想,他们应当会相互扶持,是全天下最母慈子孝的存在。 察觉到自己内心的一点点松动后,当时的萧珩以自己年龄到了为由搬出了昭华宫,除了晨昏定省很少再去陪伴宸贵妃。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生母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宸贵妃而来。 他不断用仇恨提醒着自己,不能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沦。 时至今日,重来一次在回首这些往事。 他却发觉,无论是他、是宸贵妃、还是他生母程贵人,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何其不幸,又何其无辜。 说到底,他们都是这偌大皇城里不能掌控自己人生的可怜人罢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此时正在养心殿内高枕无忧的躺着。 内侍的一众惊呼声使得他收回思绪,萧珩抬眼望过去,见宸贵妃纤细的身体倒在地上,已经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他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朝宸贵妃跑过去。 指尖触碰到石板地面时,心里猛地一沉。 过于炙热的温度就是短暂的触碰都觉心惊,更何况她跪了这么久。 “母妃!母妃!” 萧珩将她扶起来,心急地唤着。 随行的宫人闻声赶来,在一众内侍的搀扶下,将人送回了昭华宫。 萧珩立在原地,看向宸贵妃方才跪着的地方,久久没有离开。 良久后,养心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宫人走上前朝他行礼,“七皇子殿下,陛下叫你进去。” 萧珩眉头微蹙,在宫人的指引下抬腿跟了过去。 一只脚刚迈入房间内,他听见阵阵咳嗽声。 如他所料,皇帝这一次病得严重,整个人精气神也不太好。 他在殿内正中央站定,父子隔着一道帘子,相对却是无言。 半晌,萧珩率先开口:“邓砚尘去北境御敌,是你的意思吗?” 光承帝又咳了几声,许久后方才平复下来:“你既想娶靖安侯的女儿,总得先排除些阻碍。” “用不着。” “你说什么?” 萧珩看向他,目光恨决:“用不着你多此一举,我喜欢的人自己会用心去追。” 光承帝冷笑了几声,“你在太子身边待的这几年,倒是养成了妇人之仁的性子,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真心,不过都是权衡利弊的选择罢了。” “那是你,你也配提太子,”萧珩微微抬首,面色阴郁:“我答应了皇兄,要做一个正直良善的人,你的那些龌龊手段今后不必用在我身上。” “我劝你早日死心,莫要插手我的事。我此生,不会同你成为一样的人。” 第84章 启程返回北境的决定下的匆忙, 从兵部交接文书再到备军,一整日邓砚尘都未得空闲。 夜幕降临时,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沿着东街的巷子走。 凉风习习, 月明星稀。 邓砚尘走得很慢, 他有些犹豫这个时间该不该再去打扰许明舒。 明早就是他离京的日子,他恨不得当下的夜过得长一些, 再长一些。 不知不觉间, 他行走至高墙面前。 邓砚尘抬首,这个角度依稀看得见许明舒的院子里还亮着灯。 偌大的靖安侯府沐浴在夜色中显得十分安静, 他在墙外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决心做些不太礼貌的事。 邓砚尘足尖点地攀上靖安侯府的墙头,纵身一跃轻稳地落地。 只看一眼,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此时此刻, 他宛如暗夜里的鬼魅, 贪恋着头顶皎洁的月光。 许明舒所在的房间内窗是开着的,邓砚尘朝前迈了几步,从他所在的这个角度能看得见她正背朝着窗,不知在忙些什么。 烛火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 彼时正值夏日, 少女纤细身姿包裹在单薄的衣裙里, 显得愈发窈窕。 察觉自己不磊落的行径, 邓砚尘耳廓微红, 别开了眼。 许明舒转身时,恰好朝窗外看了一眼, 隐隐约约觉得院中远处有人影晃动。 她歪头, 拿起桌案上的灯朝窗外照了照,意识到那人兴许是邓砚尘。 她突然有些想笑, 半夜翻墙过来不是邓砚尘一贯的行为举止,但倒也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上辈子,她同萧珩成亲前夕,他得知消息连夜从北境赶回京城,翻墙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侯府的人,闯进她的房间。 吓得她还以为是有歹徒进来,险些一剑错劈了他。 今夜他又是这般过来,许明舒猜想,应当是因离京之事,他此刻心里极不安稳。 许明舒推门走出去,行至他面前面上带笑道:“怎么这会儿才过来,我等了你一晚上。” 邓砚尘望着她,柔声道:“交代些返程的事,耽搁了。天色晚了,怕你已经休息就没惊动旁人。” 许明舒牵起他的手,望着他眼睛亮莹莹的,“你和我来。” 邓砚尘由着她带着自己绕过层层房间,来到靖安侯府内一片幽静之地,一座黑色的房间面前。 许明舒后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的灵位,这里是靖安侯府的祠堂。 她取了六支香在烛火上燃了一会儿,分出三支递到邓砚尘面前,拉着他在祠堂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邓砚尘神色有些茫然,还是跟着她的动作,虔诚地朝前面一众灵位拜了拜。 三拜已过,她站起身同邓砚尘一起将手里的香郑重的插入铜鼎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满意地回头望着眼中带着不解的邓砚尘。 许明舒笔直地跪在蒲团上,眸光莹亮望着邓砚尘道“邓砚尘,你想娶我吗?” 邓砚尘看着她的面色一怔,又转回头看了看面前的牌位,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夜色寂静,星斗阑珊。 烛火随风摇曳着,映照的她眸光一闪一闪。 邓砚尘侧首对上她笑意盈然的一双眼,沉声道“想。” 闻言,她欢快地站起身,绕到房门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还提着两个小酒盏过来。 许明舒再次跪坐在蒲团上,抬手给自己和他各自倒了一杯酒。 “三媒六聘早就定下了,如今三拜已过,邓砚尘,你还欠我一杯合卺酒。” 邓砚尘接过杯盏,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你知道的明舒,我一直想给你最好的。” “我不在乎,”许明舒目光灼灼,“你此去北境不知何时能归,万一你中途变心了怎么办。” 邓砚尘笑了笑,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明明是他担心自己离开京城,京中会有人在他们之间横插一脚。。 到了她口中,却成了女儿家的娇嗔。 “所以,这酒你喝是不喝?”许明舒问道。 “我喝。” 说着他伸手绕过她脖颈,在族中亲友面前和许明舒一同饮下了那杯酒。 许明舒笑得明艳,放下手中的酒杯,双手合十看向前方。 “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我许明舒嫁与邓砚尘为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望诸位能有此见证,今后这个人他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 她收了杯盏,欢快地朝祠堂外跑出去。 月色氤氲,许明舒沐浴在月光里按着记忆中的步子翩翩起舞。 虽没有歌舞酒席,没有高朋满座。 但她心里十分开怀,隔着两世,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她是他的妻。 邓砚尘目光追随着那抹倩影,一舞毕,他缓步上前将她拥在自己怀里。 “这以后,除了生死谁也没办法再将我们分开。” 许明舒手指抵在他唇瓣上,低声道:“生死也不能。” 邓砚尘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眸光闪烁道:“你说得对。” 冰凉的手指自唇瓣上滑下去,沿着喉结一路向下,带起的是阵阵颤栗。 许明舒指尖停在他白净的脖颈,抬眸正欲开口时,面前的人已经倾身过来,一双温热的唇重重吻住她。 力道之大,迫使许明舒不自觉的朝后倾倒着。 邓砚尘抬手托住她的后脑,趁着她分神之际舌尖顺着齿关探了进去。 她双手抱着他劲瘦有力的腰腹,察觉他的体温在一点点升高。 邓砚尘很少有呼吸这般急促的时候,他自幼习武,控制气息于他而言是最为简单的基本功。 然而此时,他像是对自己的放纵,由着喘息声在她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这不是他们之前第一次的亲密,他待她如天上的月亮,皎洁神圣不能轻易触碰。 以往,许明舒对他这种柳下惠的行为还感到有些生气。 然而今日,她明显地感受到他手自她腰间缓缓上移,像是清风拂过雪山,从轻到重,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许明舒虽是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经历这个,一时间忍不住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抱紧了邓砚尘的腰。 不知是不是触碰到了他的旧伤,许明舒感受到邓砚尘身影一顿,随即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抱着她,直到呼吸平稳方才抬起头,替她整理了几下胸前凌乱褶皱的衣襟。 邓砚尘周身的温度烫得吓人,像是一壶已经沸腾的水,源源不断的热度自他身上传来。 许明舒唇瓣被他吻得晶莹,眼中春潮挥之不去。 她静静地望着他,神色中带着些许的茫然与不满。 邓砚尘对上这样一双眼,几乎用尽自己全部的忍耐力开口道:“我该回去了。” 揽明月入怀,饶是邓砚尘再怎么小心,都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 他来的仓促,这场拜天地也不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想她的姑娘如此草率的跟了他,让她受委屈。 许明舒望着他,知晓他心中的顾虑是什么,抬手抱住他的脖颈撒娇卖乖道:“不行!我又不知道你多久才能回来!” 她这话说得委婉又清明,邓砚尘顿了顿,想起之前她急着成亲时他还不解。 如今经历了种种,他也已经意识到,有些事虽不急于一时,但等待的过程中变故极多。 望着面前姑娘佯装生气,微微蹙起的眉,理智在他头脑中摇摇欲坠。 邓砚尘双手紧紧握成拳,良久后,他叹了口气一把将她大横抱起,足尖点地几下便回了许明舒的房间门前。 从来到现在,许明舒院中一个跟着伺候的人都没出现。 邓砚尘四下打量了一圈,低头对上那姑娘一双偷偷含笑的眼。 他仔细地关好了窗,吹灭了一屋子的烛火,将许明舒轻轻放在床榻之上。 房间里的黑恰好让许明舒不必寻方法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咬紧下唇双手抱着邓砚尘,微微闭上双眼。 解开衣衫时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她耳边放大,在这件事上许明舒还是一个门外汉。 前世嫁给萧珩时,母亲徐氏身体不好,没办法教导她一些闺房知识。 只是塞给她一本图册,叫她去研究。 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许明舒根本无心再看那本图册,也不知被她随手丢到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她仿佛一个飘在江河里的扁舟,手足无措摇摇欲坠。 而邓砚尘成了那个唯一操桨的人,她只得攀着他的肩方才能稳住重心。 彼此坦诚相见,邓砚尘身上骇人的热度包围着她。 她感觉到他抬手在自己头顶摘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 借着月色,许明舒侧首看见眼前的明月簪正在发着光亮。 明月别枝,这一世她也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寄托。 邓砚尘望着她,眼中盛满了情|欲。 许明舒纤长浓密的睫毛颤抖着,巴掌大的一张脸白净光滑。 邓砚尘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迫使她面向自己。 许明舒手覆在他脊背上,望向他,到嘴边正欲开口的话被打断了,她突然皱起眉头蜷缩起来,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感官在这一刻像是都被某处所取代了一般,朦朦胧胧间她听见邓砚尘在她耳边喘息,动作间一声接着一声的唤着什么。 许明舒一点点忍耐,直到逐渐适应后她凑近他,听见压抑在他喉间的声音。 “月儿...月儿......” 许明舒猛然间想起,那年在慧济寺山顶的许愿树上,他一笔一画写下的“月儿长安。” 他顾忌自己的名声,又想为她祈福,才将他给自己起的爱称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的秘密。 汗水打湿了她的眼睫,她半眯着眼去看他。 见他墨色一般的头发散在自己身前,晶莹的汗滴顺着额角的青筋,挺拔的鼻梁一路向下,划过下颌掉在床褥间。 邓砚尘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仍旧是很亮,只是同之前不一样的事朦朦胧胧着仿佛浮上一抹欲色的雾气。 他俯身,在那墨色的头发中准确的寻到了一点红,吻了上去。 夜风透过窗缝吹进房间内,吹得床榻边的轻纱摇摇晃晃,直至四更天方才停歇。 许明舒意识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依稀觉得有人在给自己擦洗身体。 她实在是太困了,明日一早还要送邓砚尘带军离京。 此时此刻她只想什么也不顾的赶紧休息,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瞬间,她窝进邓砚尘宽阔的胸膛里。 揽着他的脖颈,闷声道:“这下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不能觊觎......” 头顶似乎传来他轻笑声,依稀听见他说了一个好字,许明舒再也撑不出睡了过去。 第85章 次日清晨, 许明舒在一阵吵闹的敲门声中被惊醒。 意识刚清明了几分,她猛地睁开眼看向身旁,床榻之处空无一人。 她伸手探过去, 冰凉凉的一片, 邓砚尘应当离开很久了。 身体各处虽带着酸疼,但却十分干爽。 模模糊糊间许明舒想起昨晚她似乎未着寸缕的一边泡在浴桶里, 一边半挂在邓砚尘身上。 头脑中的记忆一点点清晰, 许明舒僵硬地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脸,羞得不知该如何见人。 偏偏房外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逼得她不得不赶紧起身。 沁竹敲着门一直朝里面询问着,她家姑娘从来没有夜里锁门的习惯,一时间她也不知里面究竟是怎么了。 许明舒探出脑袋朝外应了一声, 敲门声方才停止了。 沁竹贴着门, 急道:“姑娘既然醒了, 快些起吧,邓公子和长青公子他们已经要启程了!” 许明舒一惊,她睡得天昏地暗怎么将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她一边往身上飞速地套衣服,一边不禁在脑海中胡思乱想。 邓砚尘这个人怎么精力这么充沛, 昨日忙了一整日, 晚上又不依不饶地拉着她折腾到了四更天。 天没亮就起身偷着离开, 这会儿已经装备整齐准备出发了! 真是让人惊奇! 她来不及穿鞋匆匆下了床准备给沁竹开门, 路过铜镜时, 又倒回去看了一眼。 许明舒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入夏她穿得本就单薄, 脖颈前胸处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晕。 无奈, 她只好从柜子里挑了件略厚的衣裙出来,简单的梳洗后将自己的衣领系的高高的方才出了门。 沁竹呆呆地坐在廊下的石阶上, 见她出来方才站起身道:“姑娘都穿戴好了?我们快点出门吧,方才夫人还叫盛怀来催你呢。” 许明舒提着衣裙朝外迈了出去,“那快走吧!” 沁竹跟着她身后,眉头微皱小跑跟上她不解地问道:“姑娘今日天也不热啊,你怎么穿这么多......” 留在军营的玄甲军集结完毕,邓砚尘身着灰黑色的盔甲端坐在白马之上,身后的披风猎猎而飞。 同各位亲友一一拜别后,他正打算调转马头归队,却见徐夫人身后有一双眼望向他,像是有话要同他讲。 二人对视时,裴誉垂下眼帘同以往那般抱着怀里的刀缓缓朝他走近。 邓砚尘微愣,他没想到一向孤傲的裴誉今日也会过来送他。 待人走至面前时,邓砚尘率先拱手道:“裴兄。” 他朝裴誉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离京的这段时间,明舒那边还要劳烦裴兄多看顾她的安危。” 裴誉唇微动,随即道:“放心。” 裴誉一向沉默寡言,邓砚尘见怪不怪,“裴兄先前教我的刀法尚未学明白,待我回来请你喝酒,再同裴兄你好生请教一番。” 邓砚尘在说到“回来”二字时,裴誉神色一凝,握着刀鞘的手紧了紧。 良久后,在邓砚尘不解的目光下,裴誉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指点的枪法,我已经记住大半。” 邓砚尘顿了顿,突然爽朗的笑起来:“唉,裴兄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我自愧不如。” “我有东西要给你,”裴誉打断他,朝一旁的盛怀招了招手。 邓砚尘目光顺着远处过来的盛怀看过去,见盛怀不知提着一个什么东西,还用黑布蒙起来,搞得神神秘秘的。 他凑过去看,“什么呀?” 盛怀将上面的黑布撩开一点,邓砚尘低头凑过去见一只肥胖的鸽子正趴在里面睡觉。 他抬头看向盛怀问道:“给我这个做什么?怕我路上缺肉吃吗?” 盛怀有些无语,正色道,“邓公子,这是信鸽。” 邓砚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裴誉看向那笼子,沉声道;“若是有急事,可叫它带信回京。” “不是有送信官吗,用信鸽做什么?”他抬手指向那只胖鸽子,真诚道:“北境回京那般远,它能飞得回来吗?” “它可日行千里,平日...都是在养精蓄锐。”裴誉神色依旧淡淡的,“若事出突然,送信官兴许并不可靠。” 裴誉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邓砚尘在那双眼里,逐渐明白了裴誉话中的深意。 朝野内外,盯着他一举一动,想要他有去无回的人太多了。 此番前往北境,除却身边自己带来的人,他谁也不能信任。 邓砚尘拱手,朝裴誉行了一个平辈礼,“那就多谢裴兄了。” 身后刀器碰撞的声音响起,是长青在提醒他该启程了。 邓砚尘翻身上马,眼神朝周围打量了一圈。 许明舒应当是还没睡醒,想起她昨夜困得说胡话的模样,邓砚尘嘴角上扬,浮起一抹笑。 他牵紧马绳转身准备归队时,听见身后有人呼唤着他的名字。 邓砚尘猛然间回头,见许明舒正站在城楼上踮脚朝他招手。 她身上的衣衫被风吹得摇曳着,衬着整个人宛若九天下凡的神女。 邓砚尘突然想起曾经听母亲念过的一首诗,“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少时他陪同母亲在家门前等候父亲归家的记忆一点点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时隔多年,这世间也有了等候他的人。 他伸手朝许明舒回应着,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归队。 玄甲军尽数集结完毕,随着邓砚尘一声启程令下,浩浩荡荡地朝北境前行。 长青策马跟上邓砚尘的脚步,同他并肩而行。 他微微歪头打量着邓砚尘的神色,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小子看起来不仅没有一点不舍,整个人还显得很高兴? 几乎是怀疑自己看花了眼,长青觉得若是在他身上安了尾巴,这会儿就应该翘上天了!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邓砚尘,犹豫良久后道:“小邓啊,哥哥知道这会儿离开你心里难受,但是你要想开点别自己憋在心里……” 闻言,邓砚尘侧首看向他:“你今日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长青拍了他一掌,“哥哥这不怕你同许姑娘分开伤心过度吗!” 邓砚尘在听他提起“许姑娘”三个字时脸上的笑容再也收不住,策马快步将长青甩在身后。 长青望着面色诡异的邓砚尘,心道:“这小子当真受得刺激不轻!” ...... 雄鹰飞过岭苍山上空,舒展着巨大的羽翼。 乌木赫胯|下的马低头吃着下的鲜草,他端坐在上面从山坡朝远处眺望。 现在是酉时三刻,北境白日短,此刻天已经逐渐有了昏暗的意思。 山脚下的营帐内早早的燃起篝火,各个防守的关卡处,灯光明亮,离得远看过去像是一颗颗整齐排列的星。 乌恩在脚下的土地上摸了一把,抓起些土壤放在手心里观察,幽幽开口道:“这几日多半是要下大雨,兴许玄甲军会比预计的来的晚些。” 乌木赫抬头望了眼阴郁着的天,“雨下得多,草才长得快,我们的战马今年便无需格外供给。” 乌恩倚着身后的树坐在地上,随手拔了一根草叼在嘴里。 “叫你失望了,听说此番过来的不是靖安侯,还是之前同你交手的那个姓邓的年轻人。” 乌木赫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也好,我若是连他都打不赢,又怎么去挑战靖安侯呢。” “依我看,此战我们胜的毫无悬念。” 乌木赫调转马头,看向他,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中原人同我们最大的区别就是生性多疑,他们看重的是权力,不是能力。他们的上位者常常会为了维护自己的绝对权力,去打压一些有能力的人。” 乌恩摸了几把自己身边的战马,“对靖安侯是这样,对从前的那位沈姓将军也是一样的。” 乌木赫微微皱眉,思索着他的话。 对于敌军内部的权利构造他懂得没有乌恩多,他活得二十几年来一门心思都在研究如何带兵打仗上。 战场上的每一场仗都要做到全力以赴,他只需在前奋力杀敌便好,后勤补给自有专人负责,无需他操心。 几次交手下来,他发现无论是曾经常年驻守在这里的黎还是这位初出茅庐的邓姓少年,他们打起仗来总是有所顾虑。 “是那个少年过来也好,”乌木赫看向远处,“他无论是同黎还是靖安侯比起来,嫩了太多,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存在的缺点都很多。” 乌恩默默地摸着马匹,“经先前巴图一事,这段时间以来,部落内部已经上下一心,你只需毫无顾忌地下决定就好,不会再有人自作主张误了我们的事。” “这一次我们一定会赢,”乌木赫在讲这句话时眸光极亮,带着笃定道:“他打不过我。” 乌木赫在那个邓姓少年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们二人无论是打法还是作战风格都极为相像,这也让乌木赫可以轻而易举地揣测他的想法,摸到他的门路。 黎善于防守,多年来由他驻守的北境防线宛如铜墙铁壁,让他无从下手。 可邓砚尘不一样,他年轻,资历浅,每次都是临危受命,腹背受敌。 打赢了是他应尽的责任,打输了很可能毁了他一辈子。 “这就是我说的,中原人内部总是存在各种利益纠纷,”乌恩牵着马过来,同乌木赫并肩而立,“此战若是胜了,咱们的人便能摆脱恶劣环境获得更好的生存条件,你就是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 二人相视一笑,乌木赫勒紧手中的绳索,调转马头道:“该走了,养精蓄锐,过几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86章 (重修) 酉时三刻, 秋雨夹杂着雷鸣,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屋檐的积水如一下一下,犹断未断的敲打着芭蕉叶。 萧珩撑着伞站在未央巷口, 眼神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一位怀里抱着招文袋的小童撑着伞在雨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临到府门时,小童拍了拍自己裤脚的积水, 正欲抬腿进门时, 无意间发现对面站着个人,一双锐利的眼正紧紧盯向靖安侯府方向。 小童稚气的脸上眉头微皱, 思索片刻朝那人走过去。 萧珩目视前方,却神游天外。 猛然间听见身边有声音,他回神看了一眼, 发觉一个约莫到自己腰间位置的小孩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看。 萧珩微微一怔, 似乎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小孩。 他这个人一贯孤僻, 自幼也没同身边的皇室兄弟相处过,面对比自己小太多的小孩更是不善于交流。 他看着面前的小孩,半晌没开口说话。 良久后,小孩仰着头, 率先开口道:“你又来做什么, 纠缠我姐姐吗?” 萧珩沉默, 他在这个男孩子眉眼间看到了几分许明舒的影子。 “君子不夺人所爱, 不强人所难。我姐姐已经许了人家, 你最好不要纠缠她!” 萧珩低眸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尚未开口,身后一阵喝声传来, “许明笙!” 二人皆抬眼望过去, 见马车之上下来一位青衫落拓的官员,顾不上撑伞提起衣摆朝他们而来。 许昱淮将自己儿子拉至身后, 拱手朝萧珩行礼,“小儿平日浪荡惯了,冲撞失礼之处还望七殿下见谅。” 萧珩神色淡淡,“无妨。” 许昱淮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道:“不知殿下今日来此,可是寻人。” 许昱淮心里七上八下,他毕竟是三叔不是许明舒的父亲,若是由他之手贸然将七皇子带进靖安侯府,许明舒多半心里是要怪罪于他。 为今之计,他到希望这个七皇子知难而退,赶紧离开的好。 “的确是来寻人,” 许昱淮神色一凝, 萧珩紧接着道:“今日过来是特意等许御史您回来。” “等我?七殿下有何指示?” “许御史,”萧珩看向他,眸光沉沉,“我今日过来是想问户部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闻言,许昱淮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有官员无辜猝死于诏狱后,户部便一直闹着说三法司暴力审讯严刑逼供,再加上登闻鼓前官员以死明志,朝廷舆论风向早就偏向户部那边......” “太子殿下他又突然...都察院递上去的折子迟迟没有回信,一时间也没办法请旨再审。” 当下的形情,倒是和萧珩料想的一样。 他沉默了半晌后,开口道:“继续查吧。” 许昱淮一愣, “皇兄离开前曾嘱咐于我,不能姑息养奸。明日我去宫里请旨,御史只需按着流程办事便可,任何后果,全由我一人承担。” ...... 夜色深浓,雨停后院中一片寂静,依稀间闻得几声虫鸣声。 府中小厮引着一位身穿黑色斗笠之人匆匆穿过内院,直奔书房。 房门紧闭后,屋内烛火摇曳。 黑衣人缓缓摘了身上的斗笠,漏出一张精明的脸,微笑道:“这么晚过来,惊扰首辅大人了。” 宋首辅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人,开口道:“究竟是什么事,刘尚书要搞得这般神秘。” 刘玄江笑而不语,由着首辅指引在桌案前落座。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面前的人,宋首辅今年年过花甲,鬓边的胡须早已经斑白,但目光清明肩颈一直挺拔着,宛如苍松劲柏。 刘玄江接过茶壶,倒了盏茶递到首辅大人面前。 “自然是有要紧事要告知首辅大人,外头人多眼杂还是私下商议为好。” 宋诃接过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 “首辅大人可曾听闻,近来京城的一些关于靖安侯府的流言?” 宋诃微微抬首,“不知刘尚书说得是哪一方面的。” “自然是,”刘玄江顿了顿,抬眼看他,“功高盖主。” 宋诃面色平静,“靖安侯为朝廷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这是不争的事实。” “的确是事实,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太子殿下薨逝,陛下的病又毫无气色,想必首辅大人也有所耳闻,中宫被禁足,如今是宸贵妃娘娘代行协理六宫之权。” “军功太过,兵权太盛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靖安侯府功高盖主,许侯爷虽是对朝廷一片忠心,可能保证他的后代也是如此吗?” 宋首辅面色微沉,思索道:“刘尚书这话说得太长远了些,靖安侯其子尚且年幼,能不能继承兵权尚未可知。” 刘玄江料到他会这样讲,微笑着解释道:“首辅大人可能不知,许侯爷如今那个准女婿是个难得的练武奇才,年纪轻轻在战场上屡立奇功,此番更是得朝廷重用担任主将前往北境御敌。” 刘玄江一边打量着宋首辅的神色,一边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道,“首辅大人可知,朝中诸位大人近来将这位邓小将军比做谁吗?” 他伸手在桌案上敲了几下,“沈国公世子,沈屹。” 宋首辅的眉睫当即一顿。 沈屹。 当年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将军,手执银枪战无不胜,纵横沙场从无一次败仗。 沈国公世子年少成名,满身荣光,只可惜天妒英才于战场之上力竭而亡。 如今京城中人提起沈屹无不惋惜他的遭遇,可任职内阁首辅多年的宋诃当年却没少因沈屹这个人而吃苦头。 沈屹虽仗打得好,有提前预料敌军动作的意识,常常能出其不意打得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但此人常常不听从朝廷调遣,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为由,行事自主肆意,打起仗来根本不顾忌其他。 这让包括皇帝在内的朝中众人不免胆战心惊,内阁屡次以沈屹抗旨不遵为由弹劾于他,可他身上却是实打实的战功,功过相抵,他们这些文臣依旧奈何不了他。 且先帝在世时,同沈家交情颇深,国公府府们牌匾都是先帝亲笔所题。 是以,刚登基不久的光承帝虽心有不满,猜疑难容,却也碍于情面隐忍不发。 朝廷的粮要先紧着前线作战而用,国库的银两也得由着沈国公先行置办军需。 只需沈屹开口,甚至连确切的文书物证都拿不出来,朝廷就要由着他随意调动兵马。 这般肆意妄为,早就惹得内阁中人不满,他们甚至担心凭沈屹一贯行为举止,若不加约束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虽然最后他们没有看到这一天,沈屹同敌军撕杀三天三夜后,虽大获全胜,但耗尽了力气,旧伤复发力竭而亡。 平心而论,宋诃并不愿看见如国公府这般的将门,沈屹这般的人再次出现。 战功赫赫又如何,声名鼎盛又如何,这般肆意妄为不听朝廷调遣的臣子,只会惹得朝中大臣惊恐,损害君主威严。 “听闻,沈世子的妹妹将世子生前所用的亮银枪都赠予了这位邓小将军,想来靖安侯身边的人都是对这年轻人寄予厚望的。” 宋诃心头一颤,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首辅大人,您主理内阁多年,如今的情形您也是知晓的,储君的位置现如今一直处于空缺状态,陛下此番又病的这般严重。靖安侯在前朝权倾朝野,宸贵妃又代行协理六宫之权,倘若事发突然,未能提前制衡,今后朝廷立储一事不都掌控在靖安侯手中?” 刘玄江打量着宋诃神色,又道:“我如今身陷囹圄都察院一直寻机会想扳倒户部,治罪于我,无法插手朝中之事。江山社稷,还得仰仗首辅大人您为朝廷加以筹谋!” ...... 邓砚尘离开的这段时间,许明舒一直未能闲下来。 先前忙着筹备她的婚事,侯府积攒了不少琐事没来得及处理。 许明舒如今得了空闲,一头扎进管家事务中,忙起来脚不离地,倒是能将邓砚尘不在的孤独感排解一番。 只是她发现裴誉近来行事怪了些,她走到哪儿,他就要跟到哪儿。 许明舒看账本时,他就抱着刀倚在门前的柱子上望天。 她清点库房时,他就坐在院子里的树上假寐。 他从不与她主动搭话,可每次许明舒回头都能看见他在不远处候着。 夜里,许明舒准备回房睡觉时,裴誉护送她离开。 她倒是不知道,裴誉什么时候和邓砚尘关系这么好了。 她觉得有些搞笑,不免打趣道:“虽说你和邓砚尘有约定,倒也不至于这么认真。” 裴誉低眸,没有接她这个话。 许是这几日看裴誉时候久了,夜里许明舒抱着自己的月儿枕入睡时,再次梦见了前世。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梦见过前世了,此时那些久远的记忆再次出现在梦境中,许明舒甚至能听得见东宫屋檐处每一片瓦的落雪声。 沉闷压抑的气息铺天盖面,入夜,东宫各处光线昏暗,唯有祠堂内灯火通明。 萧珩脱了常穿的金丝祥云服,身着一袭素衣拿着巨大的黑布包缓缓走进院中。 宫人和内侍都被驱逐了出去,四周一片寂静。 他似乎是喝了酒,脚步略显虚浮,一张脸苍白唯有双目隐隐泛着红。 祠堂是新修葺的,里面空无一物,萧珩推开门走进去,在那空荡的香案前站了许久。 他将手中的黑布包放在上面,缓缓解开,一块木质的牌位和骨灰坛显露出来。 坛上带着泥泞,看起来有些年头,应当是一直被暗中藏在其他地方。 牌位却是新制的,上面的油光在黑夜中隐隐发亮。 萧珩拿出自己的帕子,爱惜地擦着香案和骨灰坛上的泥灰,神色仔细又认真。 这夜的东宫静得可怕,除了许明舒院里自己的宫人外,其余的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许明舒觉得奇怪,夜里出来到处打量着,发觉东宫一侧的房间亮着光。 她寻着光亮走过去,透过敞开的祠堂门,看见萧珩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像是在整理什么东西。 许明舒联想到之前听宫人说起,萧珩生母程贵人的事。 为着此事,她特意回靖安侯府想要证实一番,一进门对上姑母宸贵妃那张红肿的眼憔悴的脸,顷刻间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些年,萧珩从未放弃过查询他生母去世的真相。 原本许明舒还对他大婚之事辱她之事感到不解,事到如今因果如何,全已了然。 这段时间,宫里的事许明舒也略知一些。 听闻萧珩重新替他生母拟了封号,命内廷司撰写卷宗,如今更是重制了牌位。 他似乎想极力想证明,程贵人曾存在于这个世上,想让她在这后宫中留下存在的痕迹。 即便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没有人在意。 萧珩抚平了香案,将他生母的骨灰坛放在上面,点燃了三炷香,虔诚地拜过后,插入铜鼎之中。 许明舒看着他有条不絮地忙碌着,再做完这一切后,他挺拔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随即幅度一下大过一下,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许明舒意识到,他似乎是在哭。 她没有见过萧珩流泪,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楚痛,他都能保持着一贯的平稳,像是从来不会有其他情感一样。 此时此刻,萧珩抱着怀里的牌位蜷缩在香案旁,任由泪水大滴大滴地滑落打湿了衣衫。 他面上悲喜交替,一会儿望着牌位笑,一会儿又控制不住的哽咽。 虽是一语未发,许明舒却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隐忍多年,大仇得报,好像也没有那么开心。 失去的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回来了,他做的这一切不过是给自己寻求安慰罢了。 江山万里,却没有了能庆祝的人,当真是孤寂。 许明舒笑了一下,有什么凉凉滑滑的东西爬过脸颊,她抬手摸了一把,发现是泪水。 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有人恶贯满盈,而是他所做一切都另有苦衷。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意孤行非要闯进他的人生。 明明萧珩此生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她,明明他最不愿意有交集的就是她背后的靖安侯府。 夜色昏暗,乌云密布。 次日一早,太子萧珩如往常一般上朝处理国事。 许明舒望着头顶的横梁,她知道,昨夜每一声哭泣都会埋藏在那个夜里,不会有人再提及。 恩怨像剪不断理还乱的线,许明舒觉得累了,她平静地待在这个房间里,等候离开萧珩家人接她回家团聚的日子。 可她没想到,这座吞噬她的宫殿,直至死亡她都再也没有机会逃脱出去。 萧珩登基的前一晚,曾来她房里看过她。 凤冠和吉服都是内廷为她量体裁衣,特意打造的,每一处都极为合适。 尚衣局的女官修改后,拿来同她过目时,许明舒要么置之不理,要么便回绝自己不满意。 眼看日子将近,女官反复修改还是未能如意,无奈将消息告知了萧珩。 当晚,萧珩捧着吉服过来,见她神色淡淡提不起兴趣,只道:“我命尚衣局再去修改,你若不喜,今后重新再做个称心如意的。” 许明舒呆呆地坐在窗前,没有给他半分会回应。 再后来,许明舒于登基当日一袭素衣自尽。 她致死都不愿穿上他送她的衣服,成为和他并肩而立的那个人。 恩怨纠葛半生,生死相隔,她终于能同萧珩再无牵扯。 少时相识于机缘巧合,彼此相互陪伴走过一个个浮沉难行的坎坷,最终天人永隔。 许明舒幽幽地叹了口气,再度睁开眼时天光大亮。 窗外传来阵阵鸟鸣声,身边的月儿枕软绵绵的最合她意。 她抬手,还能看见腕间的朱砂手串。 那是邓砚尘知晓她被噩梦缠身后,特意送给她的。 望着那深红色的手串她脸上涌起一抹笑意,同以往相比,这一次梦见前世后没觉得惊恐难受,反倒是心里难得的轻松。 此时此刻,许明舒终于明白了,她已经彻底摆脱了前世的困顿,不再沉浸于被命运掌控的阴霾中。 这一世,她仍是许明舒。 是父母亲朋尚在,是嫁得如意郎君的许明舒。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穿好衣服,梳洗过后推开门,行至院中伸了个懒腰。 乌云散去,今日是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院内的树叶晃动着,随即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 许明舒当即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是裴誉时方才松了口气。 裴誉径直走到她身边,伸手递给她一封信。 “今早送信官送至府门,我便顺手接了。” 许明舒看清封皮上是邓砚尘的字迹,接过去后一言不发地扭头回屋。 她坐在书案前,仔细拆着信封,信纸一开里面有几个草编织的竹蜻蜓掉了出来。 吾妻见信展颜。 许明舒的指腹在吾妻二字中停下,不自觉的摩擦着。 远征顺遂,玄甲军已至北境大营,一切安好。今年雨水充沛,草场茂盛格桑花开的最好,我日日寻空闲带苍梧去山顶跑马,站在山顶最高处时,伸手像是揽得到头顶的月亮,苍梧最是开心。朝廷粮草已就位,将士在做迎战前准备,倘若此战可胜,便能尽快赶回家同你守岁,替我向徐夫人和祖母问好,小邓子奉上! 许明舒看到底下,邓砚尘在信件最后面稚气地画上了月亮图案,周围还配着几颗星。 许明舒把短短几行字反复看了良久,有千言万语,都化在了那声吾妻中。 她抬手收了信,研墨提笔,开始书写她寄往北境的第一封“家书。” 第87章 白日下了一场雨, 将连日以来的闷热驱逐了个干净。 彼时已过日落,街面上车马声渐绝。 许昱淮微微提起官袍,脚下的步子放缓, 尽量不叫地面上的积水粘身。 缀着白鹇补子的青色官袍落拓整洁, 没有一丝褶皱,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清正廉洁, 挑不出半分错处。 尚未行得几步, 许昱淮突然想起前几日家中母亲在饭桌上随口提起重月楼的叫花鸭鲜嫩可口。 他顿在原地,思索片刻后, 转身朝东街重月楼的方向走去。 平日里公务繁忙,许昱淮极少接触酒楼这样的地方。 此时站在重月楼门前,倒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重月楼的小厮探头出去望了一眼, 见身后的马车挂着靖安侯府的字样, 猜想到他身份忙招呼着他进来。 小厮擅长察言观色, 发觉这位贵人不喜吵闹,便引着他到楼阁里间等候。 京城的世家公子闲暇时间都喜来这里喝上一杯酒,听听曲儿,放松一下。 许昱淮经过身边阁间时, 依稀听见几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他接过小厮奉上的茶, 独自端坐在里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 隔壁一阵笑闹声响起殪, 伴随而来的像是酒杯重重砸在桌案上的钝声。 “老兄, 你这话说得不对了!仅仅只靠忠心二字就够了吗, 难不成将来我朝江山是否安稳,全要仰仗于靖安侯品性不成?换句话说, 靖安侯一己之力就能左右朝廷至如此地步, 诸位还觉得这是件小事吗?” “朝廷稀缺武将,没了靖安侯敌军早就打到帝都来了。” “我不是不承认靖安侯对朝廷做出的贡献, 可如今放眼整个朝廷,哪家比得上靖安侯府位高权重。有一个战功赫赫的靖安侯不说,他妹妹如今在后宫执掌六宫,都察院的许御史也是出自靖安侯府。许家人涉足朝廷各处,岂能不叫人忧心。倘若再这么下去,依我之见,这江山过不了几年就快要改姓许了!” “哎呦,元普兄慎言......” 许昱淮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这些年外界关于靖安侯府的风言风语他也听过一些。 可经多番周折再传到他耳边的,都是些不知被美化了多少的话。 如此狂悖之言,他还是头一回亲耳听见。 小厮轻轻叩响了门,拎着打包好的油纸躬身道:“大人,您的菜好了。” 许昱淮慢慢收回目光,银钱结付,没有任何犹豫地带着叫花鸭径直离开重月楼。 户部的案子在七皇子的提议下重启,近来都察院公务也变得繁忙了起来。 余老太太知他这段时间身心俱疲,清早就吩咐下人煲鸽子汤来给他补补。 晚饭时,汤温度正好,许昱淮心神不宁地喝着。 饭桌上,余老太太多留意了他几眼。 虽说她这个儿子一贯都是早出晚归,忙起来没完没了,可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心里藏着事老太太一眼便看得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夹着碗里的菜,没有挑破。 许昱淮自幼沉默寡言,有什么事都喜欢憋在自己心里饶是她问他也不见得会说。 夜里,余老太太备了份清淡的糕点找了个靠谱的人送去许昱淮的书房。 旁人去送,兴许都会被委婉拒绝回来。 可余老太太亲自选的人,自然是不会出差错。 入夜,书房内烛火微微摇曳。 许昱淮坐在桌案前,面前的公文被他看了半晌,却一下都未曾翻动。 房门被人叩响,许昱淮抬头见许明舒正捧着一叠子糕点走进来。 他这才微微动了动,像是思绪终于被拉了回来。 “近来天气闷热,晚饭时见三叔用的少,祖母特意准备了清爽的糕点送来给三叔尝尝。” 许昱淮点头示意,随即伸手拿了一块漫不经心地嚼着。 许明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抬眸朝她三叔的桌案上看了一眼。 “听闻都察院最近在追查户部的案子,进展可还顺利?” 闻言,许昱淮眉头微皱。 顺利,顺利的甚至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七皇子为完成太子殿下遗愿,这段时间在此案上为都察院提供了不少有益的线索。” 许明舒听出他话里蕴含的深意,她伸手拿了块糕点给自己,没有接这个话。 萧珩如今拥有了前世的记忆,心性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当初位及太子,曾亲手查办户部尚书刘玄江贪赃枉法一案,对其中细节了如指掌。 只要他想,别说是整治一个户部。 就是储君之位,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是易如反掌。 许明舒咽下口中的糕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那是好事啊,事情进展顺利,尽早结案一直以来不也是三叔的心愿吗。” “的确如此,”许昱淮叹了口气,开心不起来。 许明舒打量着他的神色,“三叔可是有什么顾虑?” 她本没有做他能回应她的打算,毕竟她三叔一向是个沉默寡言,不愿向外人吐露心事的性子。 没想到,许昱淮竟看向她,突然正色道:“我只是在想,此案经我之手告破,恐为府里惹来祸端。” 许明舒神色一凝,不过片刻便明白了她三叔这话的意思。 靖安侯府树大招风,这几年许侯爷虽选择明哲保身,可战事突然,这兵权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手中。 倘若此案得以查明真相,相比知晓都察院有位明辨正枉,能力卓越的御史大人,人们更在意的是许御史是靖安侯府的人。 公事公办在他们口中便会以讹传讹成为泄私愤。 届时,靖安侯府便当真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兴许还要面临着比前世更加惨烈的结局。 许明舒隐在衣袖里的手微微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不安一点点在她心头升起。 良久后,她平稳住心神看向许昱淮。 “凭侄女对三叔的了解,您心性坚韧一向公私分明,朝中都察院御史为先,三叔自己为后。您虽有作为许家人的顾虑,但还是会公事公办,严查户部整治贪赃枉法之人。” 许昱淮微怔。 “其实三叔心里早就有了定夺,那就大胆地去做吧。咱们全家上下同气连枝,作为家人自然会支持您做得每一个决定。” ...... 自书房出来后,许明舒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临下石阶时,脚下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若不是及时扶住一旁的柱子差点摔得狼狈。 裴誉自夜色中走出来,见她这幅模样,微微皱了皱眉。 许明舒摆摆手,“没留神,没事。” 在书房同她三叔交谈时显得清醒冷静,镇定自若,还说了一堆鼓舞她三叔的话。 然而此时此刻,许明舒感到一阵莫名的腿软。 有点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在后怕。 在为靖安侯府的未来处境,感到一阵不安。 许明舒心神不宁地朝自己院子里走,裴誉抱着怀里的刀默默跟在她身后,二人皆是无言。 一只脚迈入院中时,许明舒顿在原地突然状若无意地叹息道,“裴誉......” “你说,若是一个人品行端正内心坦荡,但总有人疑心他会对身边人,身边环境带来危机,该当如何?” 裴誉抱着刀的手臂一顿,他神色微凉,一双漆黑的瞳孔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许明舒半晌都没有等到他回答,知晓他这个人一贯沉闷,倒是也没逼迫于他。 她叹了口气,看向头顶被阴云遮蔽的月亮。 “很晚了,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话音刚落,许明舒迅速踏上石阶,打开房门径直走进去。 这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琐事,她的确是有些身心俱疲,此刻只想什么都不顾地回去睡一场。 一扇房门相隔的背后,裴誉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许明舒被一阵钟声吵醒。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披上衣服正欲出门查看究竟时,见靖安侯府内灯火通明,府中亲友丫鬟小厮都匆忙出门,不约而同地朝远处眺望着。 此钟声并非丧钟,而是皇城中的警戒钟声,应当是宫里面出了什么大事。 许明舒提着裙摆飞快地朝母亲和祖母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在原地站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见皇城方向火光冲天。 漆黑的苍穹被照亮了,浓烟似是给上空镀上一缕薄纱。 众人正疑惑不解时,府门外,盛怀匆匆跑进来。 他险些一个没站稳,急切道:“老夫人,打探清楚了,宫里走水率先起火的是宸贵妃娘娘的昭华宫!” 第88章 昭华宫的大火延绵了一整夜, 惊扰了大半个京城。 天刚亮,许明舒便命人套车在宫门处等候着。 昨儿个夜里侯府并未得到来自宫里的急报,想来是宸贵妃并无大碍。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朝野上下对靖安侯府议论纷纷, 宸贵妃孤身一人留在宫里,许明舒还是觉得不放心。 宫门一开, 她便带着沁竹快速赶往昭华宫。 眼看着距离昭华宫越来越近, 许明舒也愈发心惊起来。 昔日富丽堂皇流光溢彩的宫殿,被一把火烧得破败不堪。 房梁只剩一半完好之处, 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漆黑。 参与救火的内廷女使内侍面上疲惫之色尽显,正一一清点着损坏的东西。 许明舒四下打量着, 越看越觉得心惊。 她不知道姑母现下在何处, 便急着向前走, 没想到散落在地面上的半块烧焦的木头正正好绊着了她脚尖。 一时间失去了平衡,往前倒过去。 仓促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朝她伸过来,扶住她胳膊的手强而有力。 夏季衣料穿得单薄, 许明舒甚至感觉到那人掌心里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过来, 凉得她心惊。 被这双手这么一带, 她险些扑到人怀里去。 谁知没等到她致谢拉开距离, 那人便先她一步向后退到一个合乎于礼的距离。 许明舒抬起头, 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眼,顿时觉得一阵寒意将自己包围。 萧珩的左手缠着厚厚的布, 连着一段布绳吊挂在脖颈上, 中心依稀透出点红色的血迹。 想是因为左手手臂受伤行动不便,伸手扶她时重心变得不稳, 自己也跟着踉跄了几下。 许明舒暗暗定了定心神,恭敬地朝他行礼道:“多谢七殿下。”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许明舒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一动不动。 “一定要同我这么泾渭分明吗?” 萧珩的声音自头顶幽幽传来,许明舒佯装不懂。 良久后,他似是泄了气一般,“好了,你先起来。” “多谢殿下。” 萧珩面色苍白,眼中布满红血丝,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许明舒听到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对自己说,不要去招惹他,不要同他多说半句无用的话。 她别开眼,将视线从他受伤的手臂上移开。 萧珩沉默半晌,开口道:“你来见宸贵妃娘娘,她不在这里,已经搬去别苑暂住了。” 许明舒微微皱眉,还是开口问道:“昭华宫好好的为何会起火,姑母可有受伤?” 萧珩垂下眼睫,只回答了她后半句问题,“受了些皮外伤,太医说疗养几日便能痊愈,主要是惊吓过度此刻尚在昏睡当中。” 闻言,许明舒一阵心惊,再也顾不上其他匆匆朝萧珩行了礼,转身朝别苑方向跑去。 宸贵妃搬至的院子之前一直空闲着,位置也相对偏僻。 许明舒赶到时,发觉四周有锦衣卫把守。 见她过来,门口的锦衣卫倒也没阻拦,任由她进去。 宸贵妃身边的女官芷萝正送太医出房门,同赶来的许明舒打了个照面。 她也无暇顾及其他,拉着芷萝的手问道:“姑母呢?” “现下还在昏睡着,”芷萝指了指后边的房间道,“姑娘进去的时候轻声一点。” 她点了点头。 许是太医刚离开不久的缘故,房间里还蔓延着熏艾的味道。 许明舒推开里间的房门,看见她姑母面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脸上、脖颈、乃至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都布满了划伤。 她轻手轻脚地朝姑母走过去,眼中满是心疼。 先不说宫中一贯对走水一事看顾森严,这几天因着下雨天气潮湿,昨夜又无风,昭华宫突然起这样大的火,说不是意外显然没人会去相信。 明明昨夜还同自己三叔说起,一家人同气连枝,转眼孤身一人留在宫里的姑母便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许明舒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流,努力控制着抽泣声,怕惊扰到宸贵妃。 抬手拭泪时,听见床榻上一声悠长的叹息。 许明舒顿了动作,抬起头看见姑母正缓缓睁开眼睛。 一双杏眼中,满是清明。 她有些错愕地唤了声,“姑母?” 宸贵妃微微侧首看向她,“小舒来了。” 许明舒急切地握住姑母的手,“姑母,你没事吧,昨夜究竟发生什么了,吓死我们了。” 宸贵妃一双保养的极好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下,安抚道:“姑母没事。” “姑母,你同我说实话,昭华宫的大火不是意外对不对,是谁要害你?” 宸贵妃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双手,指尖悄然握得紧了紧。 “的确不是意外,”她面色平静道:“是我自己放的。” 许明舒眨了眨眼,心神还未从震惊的余韵中回过来,听见宸贵妃又道。 “朝野上下那么多人想看着昭华宫出变故,我何不随他们的意呢?” 许明舒微怔,“姑母说的是?” “几日前,有人送了副药方给我。”“是我当年意外摔伤后,太医院开给我疗养的方子。此信件送来的隐秘,我心生疑惑便没有张扬此事,而是托人去寻了民间的大夫查看。” 在许明舒疑惑的目光中,宸贵妃徐徐道:“接连找了七八位大夫,答复却都一致,此方中有一味药对疗养毫无用处,但却能让我终身不孕。” 咚的一声,像是一道惊雷在许明舒的脑海中炸裂开。 她看向躺在床榻上身形单薄的姑母,只觉得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算起来,她姑母的一生比起她来要悲惨太多。 新婚燕尔之时,丈夫和公公双双战死沙场。 本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好姻缘,一时间却被流言传成她红颜祸水,命硬克夫。 伤心欲绝后被送往寺庙内带发修行了几年,好不容易从往事的伤痛中走了出来,一只脚又迈入皇宫的水深火热之中。 活在帝王的虚假宠爱里,尽心尽力地替他抚养儿子,最后养虎为患,被亲手养大的儿子咬得遍体鳞伤,精神一度失常。 几经辗转,颠沛流离了半生,终究还是在青灯古佛前度过余生。 许明舒思来想去,一时间的确想不出要说什么能安慰姑母的话。 “这样也好,”宸贵妃叹息道,“这几日我在宫里思索了许久,我没有子嗣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我们全家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帝王的恩宠本就虚无缥缈,对后宫嫔妃是这样,对臣子也是一样。从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如今再看,倘若有一个流着许家人血液的皇嗣出现,还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 许明舒头皮发麻,“那姑母为何要火烧昭华宫?” 她原本猜想是姑母得知真相后,一时想不开所为,现下听了她这一番话,倒是觉得姑母十分清醒,不至于意气用事。 “这件事,我不做,不久之后便会有人出手做。反倒是我做了,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会安分一些。协理六宫之权看着像是陛下对我的宠幸,实则会将我,乃至靖安侯府推入深渊。” 宸贵妃似乎是有些疲惫,顿了顿,又道:“朝中那些人,表面上看着对靖安侯府恭敬,实则背后都恨不得兄长哪次在外征战就这么一去回不来了。他为着这些人,还要年年带兵御敌。他虽是不说,可人都是血肉之躯又怎么不会痛呢,我不能在这个档口给他添麻烦。” 许明舒心中五味杂陈,她有些颤抖地出声道:“所以,姑母想借此机会,将协理六宫之权推出去。” 宸贵妃垂了眼,“之于我是烫手山芋,兴许有人还求而不得心生怨愤呢。” 许明舒侧首看向窗外咸福宫的方向,轻笑了下,“说的也是。” “但是姑母,你这件事做得太冒险了,稍有不慎万一你自己出了差错怎么办!” 宸贵妃叹息道:“世间之事本就难两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宸贵妃微微皱眉,气若游丝道,“我倒是没想到,七皇子会奋不顾身地来救我。” 当晚,火势比她预计的燃烧地快了许多。 大火短短几瞬便吞噬了整座宫殿,四处烟雾缭绕,宸贵妃即使用湿帕子捂住口鼻,还是被熏得意识昏沉。 跌跌撞撞想寻出去的方向时,头顶的横梁被烧得松动,朝她背部砸过来。 巨大的重量使得她当即摔在地上,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意识昏沉时,她听见远处一声声呼唤,“母妃!” 她抬起头,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沐浴在火海中朝她走来。 直至最后,她也没看清来人的模样。 还是今早装睡时,听宫人谈论声方才知道是七皇子萧珩。 她有些奇怪,几乎是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萧珩,怎么会叫她母妃呢? 听她说起七皇子,许明舒想起今早看见萧珩时他受伤的手臂,以及围在别苑周围防护的锦衣卫。 到嘴边的话几经犹豫,还是没有说出口。 就让她姑母当做是一场巧合吧,有关前世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昭华宫大火,宸贵妃受伤昏迷不醒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 因着宸贵妃还要继续“昏睡”一段时间,许明舒选择留在宫里陪她姑母演完这场戏。 别苑虽没有昭华宫繁华,但胜在幽静,人住在这里倒是心神也能安稳不少。 此番又有锦衣卫的人在周围护卫着,安全问题倒也不必她操心。 夜里,许明舒本打算出去透口气。 隐隐听见门口有人谈话声,她一时好奇轻手轻脚地寻声而去。 半敞着的门的背后,萧珩穿得单薄正背对着她不知在嘱咐身边的锦衣卫一些什么。 干锦衣卫的都是耳目清明之人,听见动静一道道锐利如鹰的眼神朝她望过来。 随即,许明舒看见萧珩立在那儿,身形似是一顿。 他扭头,看见她正站在门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这幅模样倒是让许明舒有些意外,她没过脑子地追上去,开口叫住了他。 萧珩听见她唤自己,脚步停下来,却也没转身。 许明舒上前了两步,“你叫锦衣卫守在这里,不怕惹来非议吗?” 她其实心里猜想到了,萧珩此举是在保护宸贵妃安全,可她还是这样质问于他。 闻言,萧珩心口一沉。 月色笼罩着他,将他影子拉得极长。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她。 在许明舒并不友善的目光中,他一字一句道,“从前种种,皆为我之过。” “不管你信与不信,如今的我,在学着去做一个有情感的好人。” 第89章 (重修) 中秋过后,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邓砚尘带兵巡卫归营时,看见脚下的土地渐生薄霜。 营帐前守卫着的将士面色不佳,见他下马凑过来低声道:“邓将军, 朝廷派的监军太监过来了, 人此刻就在里面。” 邓砚尘朝营帐方向看了一眼,问道:“可带来了增援部队?” 执勤将士垂下眼睫, 摇了摇头。 邓砚尘沉默片刻, 摘了头顶的盔甲,大步入内。 帘布一掀, 一位带着高挺墩帽的太监正悠哉地坐在主位上喝茶。 见邓砚尘进来,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行了个并不端正的礼。 “邓将军, 咱家奉陛下的命令前来北境行监军事务, 还带来了粮草补给。” 太监昌吉皮笑肉不笑, 抬手朝外头一指。 邓砚尘顺着这太监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落在身侧站着的长青身上。 见长青点点头,邓砚尘转身客套道:“公公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已经命人收拾好营帐, 还劳公公移步。” 昌吉还是头一次做到监军太监的位置上, 背靠着干爹高公公, 又花了不少银钱打点着, 一时也算飞升一把, 不免生出了几分洋洋得意。 皇帝素来对靖安侯府有所忌惮,此番派遣诸多监军太监前往各个交战地, 一来是为了时时掌控各地真实情报, 二来是想通过此举一点点削弱主将独断专行的号召力。 邓砚尘不似靖安侯,他只在朝中挂了个不高不低的军职, 暂代北境主将之责,算起实权来甚至未必如昌吉这个内臣。 闻言,他也没多客气,在亲卫的带领下朝着备好的营帐扬长而去。 人走后,长青皱着眉蹭到邓砚尘身边,颇为不满道:“边关将士们风餐露宿,他们一个个倒是把自己养出金贵样儿来了。你没回来之前,安排住所时提的要求不下二十几个,真想乱箭把这群人射死。” 邓砚尘没做声,自顾自的拆卸身上的盔甲。 胸口的铁甲被解下后,他脸色一白,眉心微微抽了抽。 长青见状忙上前握住邓砚尘的手臂,看见他衣衫中央带着些暗红色的血迹,急道:“怎么回事,上次的箭伤还没好吗?” 长青挥了挥手,军医匆匆带着箱子过来要给邓砚尘清理伤口。 里衣刚一被掀开,胸口处的血洞里一团污血流淌下来。 军医盯着伤口处思索着,“这不对啊,将军的箭伤已经有四五日了,怎么还没愈合?” 长青盯着创口处细小的裂痕,问道:“是不是一直没得到好的休养,挥枪动作幅度大扯到了伤口才如此。” 军医一边清理伤口,一边涂药包扎,听见长青的话还是困惑地摇着头。 邓砚尘忍过了那阵药物的刺激痛,叹了口气道:“马上就要下雪了。” 长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营帐外阴郁着的天,北境的冬天总是比其他地方要来的早一些,雪下得也格外大。 每每入了冬,雪一下来很容易让队伍在风雪中迷失方向,面临饥寒交迫的困境。 他们来了北境已经快两个月了,起初长青还兴致勃勃地和邓砚尘打赌,过年之前定能击败敌军,拿到投降书风风光光地回京过年。 刚一过来时,大大小小地打了不少胜仗,也助长了玄甲军的气势。 无论是将士还是主将,都很难抵挡乘胜追击的诱惑。 同巴图打胜得那场仗,连同着多日来的成功一时间冲昏了他们的头脑,沿路追过去时落入圈套。 长青和邓砚尘当即勒马,眺望向北侧时,果然看见一人单枪匹马地冲过来,正是等候已久的乌木赫。 在他身后,蛮人的铁锤军紧随其后,马蹄震得地面颤抖。 邓砚尘奋力掩护部队撤离,慌乱中不慎被一只箭矢刺中胸口。 这一次,饶是长青心里不服气,也不得不意识到蛮人是有备而来。 无论是作战方式还是军力,都比以往强上数倍,他们一早就做足了准备,就等玄甲军闯入棋局。 “增援之事朝廷一直未给答复,左翼损失的三成人马,尚未能得以填补。” 长青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我明日再叫人拟一封文书送回去。” 邓砚尘眸色淡淡,没有再开口。 “昨日接到沿海交战地的来信,说侯爷那边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长青伸手挠了挠头,“若是朝廷一直未能派遣兵马增援,兴许我们可以求助于侯爷.......” 后半句话他没说,但他想邓砚尘早已经心知肚明。 前提是,他们得撑得到靖安侯大获全胜的那一天。 “这次朝廷送来的粮草能支撑多久?”邓砚尘问。 说起这个长青面色更差了,“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 气氛有一丝凝固,先前打胜仗所带来的喜悦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邓砚尘看向营帐外,高悬于苍穹之上的月亮。 有人还在等着他尽早归家,向他讨一份岁敬,听他说一句吉祥话。 邓砚尘披上衣服,拿起放在地上的银枪。 “不早了,赶紧休息吧。” ...... 入秋后,天气转凉。 许明舒晨起时披上沁竹备好的氅衣,见天边迁徙的大雁穿过层层叠叠的宫檐向南飞去。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陪姑母住在别苑,平静的日子中也夹杂着些许风声。 自那日离家前同三叔的一番谈话后,许明舒近来听闻,都察院再次控诉户部存在贪赃枉法之举。 朝堂之上,七皇子萧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出示证据,更携供词在手,细数户部尚书刘玄江任职多年犯下的诸多罪过。 内阁几经商议,决定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联合在内的三法司同审。 这一次,萧珩不留情面,案情仅仅进展半月左右,便查清有关刘玄江在内的十几条案件。 更是重新翻出了遂城税收和当年西北兵败一案。 消息传到别苑时,宫人一阵窃窃私语。 内廷中人看待事情的眼光同前朝不同,她们谈论的则是七皇子丰神俊朗,行事稳重果敢,有未来储君之范。 许明舒坐在桌案前画着山茶花,听见她们的议论声没有插话。 于现在的萧珩而言,皇宫里这点事凡是他想做的,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她虽不愿过多关注萧珩的事,可事关她三叔四叔在内,许明舒还是留心打听着。 此事能进展如此顺遂,说起来,她还是要承萧珩的情。 由他替代许昱淮站出来整治户部,倒是引开了风头,免去朝中众人对她三叔,对靖安侯府的诸多微词。 且他有承袭太子皇兄遗志的正当理由,内阁中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思及至此,许明舒描绘花蕊的笔尖一顿。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那天夜里,萧珩背对着她说的一番话。 如今的他,在学着去做一个好人。 许明舒没了作画的心思,她站起身朝院中走出去。 宫人一早刚洒扫完院中的落叶没多久,地上又星星点点地积攒了许多。 这个时节,北境已经快要入冬了。 邓砚尘送归来的家书每次都是写满了在北境发生的趣事,他一贯报喜不报忧,许明舒看完信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落下来,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不安稳。 “姑娘。” 身后有人喘息着唤了她一声,许明舒回头见昭华宫的女官芷萝拎着盒子过来。 芷萝朝她行了一礼微笑道:“姑娘,当日七皇子殿下救咱们娘娘于火海,这段时间娘娘一直昏睡着,奴婢便自己做主按照以往的规格备了份礼......” 芷萝神色显得有些犹豫,许明舒歪头看她道:“姑姑可是有事要我做?” 芷萝点点头,“礼虽是按照从前的规格备的,但奴婢觉得此事说到底是救命之恩,总得彰显咱们昭华宫诚意才好,您是娘娘嫡亲侄女,奴婢想着要是由姑娘你代娘娘过去便再好不过了......” 芷萝是自打姑母入宫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女官,行事思虑周全,此番给七皇子回礼倒也没错。 许明舒低下眼睫,思索片刻后还是答应下来。 酉时三刻后,许明舒带着沁竹乘坐马车在萧珩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大约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天色渐暗,萧珩自刑部方向乘车而归。 被候着的沁竹叫住时,他神色微微一怔,随即看向身后的马车。 他像是没想到许明舒能来寻他,一时间手脚僵硬不知该迈步还是其他。 片刻后,萧珩稳住心神,推开府们将人迎了进去。 许明舒搭着沁竹的手下了马车,一只脚迈入萧珩的府门看见眼前之景时,突然觉得脊背生出一阵寒意。 彼时已经日落,萧珩府中只亮着几盏昏暗的灯,除了把手着的锦衣卫以外,看不到一个女使下人。 整个府里光线昏暗,静得有些可怕。 前世,萧珩以自己年龄到了为由搬出昭华宫自理府门时,宸贵妃不放心他一人居住,特意从内廷寻了些靠谱的宫人依次嘱咐后送过去照顾他起居。 没想到重活一世,他却活得如此孤寂。 许明舒心神不宁在椅子上落座,萧珩递了盏茶水放在她右手边。 她侧首望过去,恰好看见他指节上的白玉扳指。 “端茶倒水这种事,七皇子殿下怎么亲自做,府里没有下人吗?” “有,”萧珩扭头朝后面看了一眼,“吉婶年岁大了耳目不太清明,应当在后院没听见动静。其余的几个,兴许是在准备晚饭。” “几个?”许明舒有些惊讶。 萧珩点点头,没再多言。 “你的那位表妹呢?” 她依稀记得,前世程莺儿是在她同他成亲之后,因着擅自做主恐吓宸贵妃一事,才被萧珩赶回老家的。 如今那些事都没能发生,程莺儿应当还是在他身边做婢女才对。 “陆续想起来一些事后,将人送去苏州府安顿,永世不得靠近京城。” 许明舒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多嘴一问,这事儿倒也同她没什么关系。 萧珩没去坐他一贯坐的主位,反倒是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隔着一段距离,二人相对无言。 许明舒发觉他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着,过分炙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他似乎并不好奇她为何来寻他,也不开口问她。 许明舒皱了皱眉,她觉得现在的萧珩面对她时,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就像是唯恐自己哪句话触及她伤心事,一直紧绷着心神。 她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一尴尬局面:“我今日过来,是感谢七殿下不顾个人安危,于昭华宫火海中搭救我姑母。” 闻言,萧珩眼里的光像是一点点暗淡下来。 他垂下眼睫,轻叹了口气道:“举手之劳,烦请告知宸娘娘不必记挂于心。” “我姑母尚在昏睡,待她醒了,我会替殿下转达。” 萧珩面色如常,并不在意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咸福宫最近因为刘尚书的事已经忙得焦头烂额,这段时间应当不会惹事生非,你大可放心。” 许明舒顺着他的话道:“我不是担心她们......” 这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后悔了。 察觉萧珩望向她的目光,许明舒借着喝茶低下头。 “养心殿内外如今大多都是我安插的人手,里面那位缠绵病榻,无论是圣谕,还是旨意都没有机会靠近宸贵妃。” 许明舒面色一凝,“你将养心殿的人调换成自己的人了?你想做什么?” “没有,高公公敏锐心细,我只是些换了侍卫和女使。”萧珩抬起头,疲惫地笑了笑:“他死得太容易了,我会不甘心。” 新仇叠旧恨,两辈子的恩怨纠葛像是缠绕成一团的线。 剪不断,理不清,无论何时都难以逾越。 许明舒如坐针毡,兴许她今日就不该答应芷萝姑姑跑这一趟。 她站起身同萧珩辞行,“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萧珩随着她的动作站起身,“你想帮靖安侯府摆脱困境,一味谦逊退让,是不够的。” 许明舒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萧珩并不躲避她的目光,“其实你心里清楚,靖安侯府位高权重,这是明摆的事实。无论将来是谁做皇帝,都会对靖安侯府有所忌惮,即便是皇兄在世也是一样。” 许明舒看向他,眸光泛着寒意,“凡是人总有取舍,总要先维护自己的利益,又何况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但太子哥哥行事光明磊落,断然不会做出背后行刺之举。” 许明舒平缓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回响,没有怨恨,没有怒意,仅仅像是在阐述一个他无法回避的事实。 萧珩背在身后的手按压着白玉扳指,关节处隐隐泛白。 良久后,他叹了口气,“虽然我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是小舒,我当真从来没想过去残害你的家人。” 许明舒转过头,不想再与他争辩。 靖安侯府树大招风,惹得朝野上下忌惮是不争的事实。 她四叔卷入户部贪污案中,也算罪有应得。 可她爹爹犯了什么错,他戎马一生极少涉足朝政,即便招人忌惮,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她姑母、母亲、三叔又犯了什么错? “这些事终究还是因你而起,不对吗?” 萧珩呼吸一滞,薄唇微张没有反驳,“你说的对,所以我如今只想赎罪,我想帮你,帮靖安侯府摆脱此困境。” 许明舒皱眉,“什么意思?” “刘玄江此番大祸临头,毫无翻身的可能,我担心咸福宫那边会以宸贵妃为突破口行激进之举,叫锦衣卫防守是怕有人传消息进别苑。” 许明舒不明所以,“我姑母?她尚在昏睡安稳待在宫里不出门,不会沾惹上是非。” 萧珩迈上前半步,看向她语气平缓道,“若是有人拿着一些宸贵妃在意的事逼她涉足其中呢?” “我已经叫锦衣卫的人查清楚,宸娘娘不能有孕的真相是咸福宫那边放出的消息。” 闻言,许明舒面上血色褪去,她头脑飞速思索着近来发生的一切,有一个想法在不断清晰起来。 良久后试探地问道:“是皇帝...?” 萧珩点了点头。 许明舒周身一阵颤抖,从前她不是没怀疑过姑母身体的问题,但那么多太医多番诊治都说一切正常,宸贵妃也只能安慰自己只是没有缘分罢了。 如今想来,宫外的大夫一眼就能看出药方存在问题,满宫里的太医也都是知情的,只不过是得皇帝授意,不敢声张罢了。 可转念一想,连不能有孕这样的真相姑母现如今都已经平静接受,咸福宫还能有什么办法逼她涉足其中? 她抿了抿唇,看向萧珩道:“你所说的我姑母在意的事,是什么?” 萧珩胸口起伏了一下,下定决心般一字一字道:“沈国公世子沈屹当年战死沙场的隐情。” 话音刚落,面前姑娘的瞳孔在他眼前一点点放大。 萧珩垂下眼睫,许多事终归是要让她知道的。 ...... 许明舒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别苑的,一路上她整个人心神不宁,浑浑噩噩。 沁竹几次询问她,她都借口乏累避开。 应付完女官芷萝后,她站在寝宫门口,看着躺在榻上睡得安稳的姑母犹豫了许久没有上前。 她不确定姑母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万一是醒着,若是看见她这副模样,必然会问追问于她。 许明舒心口像是盛满水的木桶,稍一颠簸就有流淌的可能。 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寝宫,方才一只脚迈入自己房间内,像是全身被抽光了力气靠在门上,任由自己滑下去。 姑母宸贵妃许昱晴外柔内刚,善良心软,她天性里带着母亲侯夫人顾氏的慈悲,她珍爱家人,与人为善。 早在同沈世子成亲前她便知晓皇子萧鉴晟对她的爱慕,可她同沈世子情投意合,二人彼此眼中只有彼此,容不下别人。 许昱晴曾在大婚前明确拒绝过萧鉴晟,她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其他交集,没成想,婚后不久沈屹和沈国公父子二人双双战死沙场。 在寺庙带发修行的那几年,萧鉴晟时常过来看她。 知晓她不愿被人打扰,每次来只是站在远处从未靠前,独自安静地来安静地走。 有一个人能在经年岁月里,一如既往地对她心怀爱意,许昱晴的那颗平静的心逐渐起了些波澜。 再后来,怀着感激和忐忑,她便这样入宫做了昭华宫里的宸贵妃。 这些年,许昱晴虽是逐渐看清了帝王内在的敏感多疑,看清了光承帝对她和靖安侯府的忌惮和猜疑,但她从来没想过沈屹的死能和光承帝有关。 许明舒蹲在门前,捂着嘴无声哭泣。 外面的锦衣卫都是耳目清明之人,她不能被人察觉出端倪。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让沈屹的秘密就这么一直埋藏下去,不叫她姑母知晓。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晚上,许明舒梦见自己小时候被抱去沈国公府的情景。 姑母牵着她的手行至国公府演武场,长廊下一个白衣青年正在擦着头顶细密的汗珠。 见她们过来,青年转身招了招手。 梦境中的许明舒欢快地喊了一声,“小姑父!”她松开姑母的手,跌跌撞撞地朝那人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彼时沈屹与许昱晴尚未成婚,她这一声喊出来,倒是惹得她姑母羞红了脸。 沈屹倒是不以为然,他一手握着银枪一手抱着她笑得灿烂,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糖递给许明舒,笑道:“来,姑父奖励你的!” 许明舒伸手接过了糖,撕开上面彩色的包装纸,甜甜地看着沈屹笑。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梦境中艳阳高照的天逐渐暗了下来,似有大雪伴着冷风袭来,乌云遮天蔽日。 许明舒在风雪中费力地睁开眼,见银枪枪尖闪过一丝光亮,她抬眼寻着光亮看过去,随即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沈屹站在尸山血海中,身上的盔甲被污血浸染。 血迹顺着银枪枪身流淌下来,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许明舒颤抖着唤了他一声,沈屹缓缓转过身,她这才发现他胸前已经被七八个箭矢刺穿。 未能等到她开口,她发现他的脸,他身上的衣服一点点发生变化。 分明还是熟悉的亮银枪,面前的人却不是沈屹,而是邓砚尘。 顷刻间,天地仿佛失了颜色。 许明舒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额间渗满细密的冷汗,卡在喉间的惊恐被咽了回去,化作唇边一声呢喃,“邓砚尘......” 窗外的天将亮未亮,许明舒心口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已然没了睡意,索性起身出门。 别苑的宫人见她起得这么早,感到有些惊奇。 许明舒顾不上解释直奔门前看向值勤的锦衣卫问道:“北境,今日可有军报传回来?” 锦衣卫小旗摇了摇头。 许明舒按住胸口,努力想使跳动地过于强烈的心平复下来。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分明前几天还接到邓砚尘的家书,说北境一切安好。 她同锦衣卫小旗道了谢,转身正欲离开时,似是被门栓勾了一下,不过片刻手腕上朱砂手串散落了一地。 珠子落在地上,像是一滴滴鲜红的血迹。 许明舒盯着那段断裂的朱砂手串,心中的不安再次升起。 第90章 十月底的北境, 放眼望去一片萧瑟之景。 临近入冬,天气阴郁着似有风雪将至。 邓砚尘立在城楼之上,带着血迹和尘土的披风拂过青石墙面。 在他身后, 玄甲军的一众将士们三五成群靠在墙边休息。 他们方才经历一场拉锯战不久, 如今一众将士们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都疲乏至极,趁着这段空闲来恢复体力。 连日的苦战使得邓砚尘双目布满猩红的血丝, 裸露在盔甲外的皮肤没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彼时已经日落, 远处苍穹一片昏暗,那无边的黑里像是隐藏着猛虎凶兽, 随时准备扑出来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身后马蹄声传来,邓砚尘微微侧首,看见长青翻身下马, 神色中露出一点希冀。 长青脖颈间被箭矢划伤, 此刻正缠着厚重的绷带。 他朝邓砚尘缓步而来, 神色依旧低沉。 邓砚尘看着他,心中的期望一点点落下来,“还是没有援军的消息吗?” 长青摇了摇头,“从打了第一场败仗折损些弟兄开始, 我便一直向京城递信过去, 直至今日仍旧毫无音讯。” 长青心中甚是失望, 他有些气愤地咬牙道:“我如今甚至怀疑, 我的这些信是不是根本就没送达京城。” 邓砚尘回首朝营帐方向看了一眼, “监军太监呢?” “都是酒囊饭袋,他们才不管前线将士的死活, 若是防线破了第一个跑的就是他们。” 邓砚尘没有应声, 他得到了许明舒回的家书,说明他的信可以抵达京城, 只不过有关军报的事都被拦在了御前。 他突然想起离京之前,裴誉对自己说的话一语成谶。 若是事发突然,送信官或许并不可靠。 冷风呼啸而来,宛如刀锋划过皮肤,带起一阵尖锐的疼。 长青张了张口,犹豫道:“乌木赫的人马远在我们之上,如今坚守至此已是不易,这样下去怕是难挡后续的攻击。” 邓砚尘抬首看向头顶的军旗,叹了口气,涩声道:“我来想办法......” 长青上前半步,本想反驳他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迈出去的脚还是收了回来。 他没有多言,转身朝营帐走去。 北境开阔的土地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一夜邓砚尘没有睡,他抱着自己的长枪立在城墙上抬眼望向头顶的星空。 夜里值勤将士换班时,见邓砚尘还站在城楼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刚想去劝他休息,便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信鸽,在浓浓的夜色中放飞。 次日天刚亮,长青在一阵惊呼声中被唤醒。 他微微眯起眼睛,快速披上衣服朝营帐外走去。 方才一掀帘,眼前之景惊地他顿在原地。 纷飞的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北境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这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他侧首看向身边值勤的将士,有些着急道:“邓将军呢?” “将军一早出去巡视,尚未回来。” 长青抬眼看向阴郁着的天,不过一会儿雪下得愈发大了起来。 他当即披上盔甲,吩咐道:“备马!带上一队人马,随我出去。” 岭苍山山脚下,乌木赫晃悠着手里的缰绳,气定神闲地策马前行,□□的马在雪地里留下一排排规整的脚印。 乌恩跟在他身后,伸手接到了几片雪花,看着它在手里一点点融化,露出一抹笑意。 “今年的雪比往年下的早了许多,雪地作战一向是我们的强项。长生天眷顾我们,此战必会大获全胜。” 乌木赫朝纷飞的雪望过去,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乌恩策马上前,同他并肩而行。 “你在担心什么?” “我原以为这个邓姓少年比起靖安侯或者黎,行事该当激进一些才对,”乌木赫叹了口气,“没想到也是个善于防守的人。” 一连两个月,打了大大小小的仗。 除了第一次他们伪装成败退,邓砚尘带着玄甲军乘胜追击落入他们的圈套之外,就像是牢记了当初的教训,每每战事情形处于下风,邓砚尘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下令撤退。 这个年轻人,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沉稳。 “即便他再怎么严防死守,也能寻见突破口,”乌恩指了指头顶的天道:“当下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只要今日我们捉了姓邓的,其余的玄甲军便会不攻自破。” 乌木赫同他相视一笑,“你说得对,在北境这片土地,没人比我们更懂得利用地形调整作战方式。” 云层遮天蔽日,风雪短短几瞬变得愈发大了起来。 乌木赫拍了拍□□的马,前行几步道:“走吧,我们该收网了。” ...... 许明舒这几日时刻留意着北境的消息,反常的是,兵部给的回应都是一切安稳。 入了夜窗外的冷风呼啸着,今早起床时,沁竹怕她冷还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 许明舒站起身,看向随风摇曳的树枝。 北境不比京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天寒地冻,许多牲畜都会被冻死在寒冬中,人也不例外。 正神游天外时,许明舒隐隐约约看见面前的那棵树晃动的幅度大了许多,看着有些不寻常。 她探头细看,只见窗前人影晃动,随即有人叩响了她的窗。 许明舒心口一惊,忙压低声音道:“谁!” 那人露出半个侧影,身形高大显得有几分熟悉。 “是我。” 许明舒推开窗,裴誉的脸伴随着寒风出现在她面前。 “你不是在侯府,怎么半夜跑到宫里来了。” 裴誉面色沉重,“我思来想去,有件事还是要告知于你。” 在许明舒疑惑的目光中,裴誉一字一句道:“北境出了些变故,急需增援。” 悬在许明舒心口许多个日夜的巨石终于坠了下去,甚至能听得见在她心口摔得四分五裂的轰鸣声。 果然, 北境果然还是出事了! “那邓砚尘呢?邓砚尘如何了?” 裴誉摇了摇头,信中并未写清邓砚尘现下安危。 但他猜想,情况应当不会太好。 许明舒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她努力稳住心神问道:“既然需增援,为何朝廷不派兵?” 裴誉胸口起伏一下,缓缓道:“我打探的消息,内阁如今并未接到有关北境的军报,应当是有人半路拦了下来。” “那为何我还能收到他的家书?” 裴誉唇瓣微张,还是说出口:“那是因为,信件送进你手里之前,已经被人检查过了。” 他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许明舒双手捂上自己的头,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平复现下慌乱的心情。 她急得一时间想不出对策,只能在原地徘徊着,努力思索办法。 “来之前,我已经将消息通知给黎将军,此刻他应当在拟折子就等明日一早递上去,请求派兵增援北境。” 许明舒顿了顿,“黎叔叔受伤不能骑马,他更是去不得北境!” 裴誉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许明舒。 “所以我今日过来,是想辞行。” 许明舒注视着他,“你的意思是?你要领兵去北境增援?” “可你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北境地势复杂,极易在风雪中迷失方向。” 愿得此身长报国。 裴誉闭上眼睛,想起年少时模仿着师父的笔迹,一笔一画临撰的字。 他也曾怀着一腔热血下山,可后来怎么就变成了模样呢。 他舌尖泛着苦涩,愧疚与不安折磨着他日日夜夜。 像是终于寻到了赎罪的机会,裴誉缓缓睁开眼,看向面前的人。 隔着前世今生,数不完的恩怨纠葛。 他低声唤道:“太子妃......” “还望您能给我一个救他的机会。” 第91章 太子妃...... 裴誉怎么会叫她太子妃呢? 许明舒后退了几步, 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可裴誉那双平静的眼,却仿佛在无声的告诉她。 他知道的, 他知道前世今生的一切, 默默看着她为摆脱重蹈覆辙所做的诸多挣扎。 似有一块叫做命运的巨石日复一日的悬在许明舒头顶,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向下坠, 直至砸得许明舒无法呼吸。 她脑袋中嗡嗡作响, 前世今生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涌入她脑海中,张了张口, 却一时间不知该从哪句话说起。 “你一直都知道...?” 裴誉摇了摇头,缓缓道:“从慧济寺山顶摔下来后,陆续想起一些事。” 许明舒心口一凝, “所以你当时才许久没回府。” 裴誉唇角微微颤抖,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侯爷, 面对太子妃你。” 许明舒哑声道,“那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说出来...是因为萧珩吗?” 裴誉摇摇头,“自想起来之后,我没有同太子殿下有过联系。” 许明舒脑子很乱, 她按着心口, 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 裴誉是在那次陪她去往慧济寺时同萧珩一样, 摔下山脚才逐渐想起前世的记忆。 那当时, 她在香案跪拜时听见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在她身死后的那段时间, 返京的邓砚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话要问你。” 许明舒咬着牙,她太想知道真相, 实在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登基大典过后, 邓砚尘在哪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誉闭了闭眼, 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者说,他根本无颜提起这段他生命中最不想面对的往事。 恢复前世记忆后的每一个日夜,他仰面躺在靖安侯府的床榻上,只要一闭眼,看见的都是许明舒的脸。 鲜活开朗的她,明艳动人的她,待人真诚的她。 隔着两世,那张精致漂亮的容颜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裴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她跪在雪地里,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衣角。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自她脸颊落下,他听见她不断地哀求他放过自己的家人。 梦境中的他手紧紧地握在绣春刀刀柄上,向后退着,不让她挨到自己衣角半分。 他听见自己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报。” 话音刚落,他看见许明舒眼里唯一的那一抹亮光暗淡了。 她狼狈的跌坐在雪地里,宛如明月坠地。 裴誉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明舒时,是在宸贵妃的昭华宫。 彼时,他因萧珩帮助为师父置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作为回报,裴誉进入锦衣卫成为萧珩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处眼线。 他跟在萧珩身边的时间越长,见到许明舒的次数就越多。 他看着她从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姑娘,为了萧珩涉足夺嫡之争中。看着她从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独女,变成东宫里徒有虚名的太子妃。看着她从满心满眼是萧珩,到一点点备受冷落,直至绝望自尽。 她心思单纯,她待人真诚,她伤痕累累。 后来,萧珩夺嫡成功,顺利入主东宫后。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裴誉夜里前往东宫,看见她坐在树下发呆。 树叶飘在她肩头,她却浑然不觉。 东宫的嬷嬷同他提起,靖安侯在返程途中遇袭,生死未卜。 那晚,许明舒在院中树下坐了一整夜,裴誉靠在对面屋檐上就这样看了她一整晚。 直到东方生起一抹鱼肚白,裴誉收了酒壶转身回了北镇抚司。 他不该过多关注许明舒的生活。 打破平静的是一位叫做邓砚尘的少年出现。 从前裴誉跟在萧珩身边的那几年,也曾与邓砚尘有过几面之缘。 听闻邓砚尘是靖安侯的亲卫,将军府的养子,同许明舒自幼相识。 可裴誉觉得,远不止于此。 很多次,有许明舒的地方,不远处都能寻到邓砚尘的身影。 那个少年眼里流露的爱意毫不掩饰,裴誉长他们许多岁,自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曾以为,许明舒嫁给萧珩成为东宫太子妃时,那人便会就此死心再不打扰。 可那少年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寻找各种机会企图接近许明舒。 裴誉不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感情纠葛,在他看来,太子与太子妃虽有误会与隔阂,但彼此相互爱慕,也算的上是情投意合。 而邓砚尘的存在,属实多余了些。 那少年虽天赋过人,可到底是年纪小经验不足,不是裴誉的对手。 他冷眼看着邓砚尘一次又一次闯宫,被打得遍体鳞伤,看着他于血污中挣扎着重新爬起来。 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 真正让裴誉对邓砚尘有所改观的是,靖安侯身死后,玄甲军四分五裂早就没了当初的士气。 又逢蛮人入侵中原,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迎战。 内阁同东宫商议了许多天,仍旧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对策。 一筹莫展之时,裴誉看见邓砚尘踉跄着出现在东宫门前。 那人身上还带着前几天他绣春刀留下的伤痕,满身狼狈,一双眼却是极为明亮,透着坚定之色。 他立在大殿之侧,将萧珩同邓砚尘之间的约定听得一清二楚。 次日一早,邓砚尘集结了玄甲军旧部前往北境御敌。 自那日起,裴誉开始时常关注前线战事。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邓砚尘真的能得胜归来,将现在困在东宫无悲无喜宛如提绳木偶的许明舒带走,兴许是件好事。 再后来,他没有先等到邓砚尘返京,而是得知了萧珩要登基为帝,并于登基大典上册封许明舒为后的消息。 边境的最新战报刚送回来,邓砚尘一路披荆斩棘,战事已然进入了尾声。 裴誉握着那封书信的手顿在原地,他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萧珩身边的一把利刃。 利刃的大忌,便是有自己的想法。 萧珩登基那日,漫天大雪纷飞而下。 裴誉带着锦衣卫仪仗,陪同新帝的辇车进入奉天门,看着年轻的帝王立在高台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万人叩首山呼万岁之时,裴誉自人群中抬起头,透过纷飞的大雪看向阴郁着的苍穹。 终日担忧的变故终究还是发生了,宫门之处的一声嘶吼震得天地颤抖。 他听见东宫女官声嘶力竭喊道:“太子妃娘娘殁了......” 裴誉阖住双眼,一种叫做后悔的苦涩蔓延至五脏六腑,疼得他难以喘息。 再次见到邓砚尘,也是在一个风雪天。 或许说,自许明舒去世后,京城的风雪一直没能停下来。 邓砚尘似乎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周身还带着未来得及包扎的伤。 他不顾禁卫军和锦衣卫的阻拦,孤身一人闯入皇宫,想要带走许明舒的尸身。 裴誉听着外面兵器碰撞的喧嚣声,回头看了一眼殿内的萧珩。 萧珩紧紧抱着许明舒已经僵硬的身体,从最开始的癫狂到平静,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许明舒已经身死的事实。 耳侧之声越来越清晰,随即东宫的大门被拍动。 裴誉立在原地,听见身后多日未曾开口的萧珩沉声道:“赶他走。” 裴誉领了命,朝门外走出去。 几十名锦衣卫层层围绕着邓砚尘,他像是杀红了眼,连自己腹部源源不断涌出血迹都浑然不知。 裴誉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缓缓开口道:“太子妃娘娘应依律葬入皇陵,邓将军不要再执迷不悟,早些回头吧。” 闻言,邓砚尘瞳孔放大。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东宫大门的方向,突然嘶吼道:“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让我带她走的!” 长枪猛地横推,一众锦衣卫纷纷倒地。 邓砚尘看准机会一跃而起,闯入东宫大门。 可殿前的近卫还是挡住了他,他被按在雪地里,艰难地挣扎着。 昏暗的殿内,萧珩神情憔悴地走出来,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毫无帝王的威严。 明黄十二章加身,映得他脸色极其苍白,那双狭长的凤眼看向邓砚尘,里面满是猩红的血丝。 裴誉听见他立在石阶上,看向邓砚尘,一字一句道:“许明舒,她是我的妻!” 闻言,邓砚尘动作一顿,随即更为剧烈地挣扎起来。 萧珩似是疲乏至极,朝身边近卫招了招手。 那些近卫得了令,正欲拔刀之时,一抹娇小的金红色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邓砚尘面前。 成佳公主惊恐地看向萧珩,一连叩了几个头,颤抖着哀求道:“皇兄...皇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她不停叩首,额间逐渐渗出血迹,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皇兄我求求你,我愿意去和亲!我愿意去和亲的,求你饶他一命!” 萧珩背过身,没有说话。 眼见求情无用,成佳公主扭头看向邓砚尘,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扑上近卫的刀前,张开双臂拦住他们朝邓砚尘喊道:“邓砚尘,快跑啊!” 邓砚尘眼疾手快迅速起身,在众人未能做出反应前冲入殿内,将许明舒背在自己身上,自东宫高墙翻了出去。 事发突然,待众人回神时,成佳公主的脖颈已经撞在近卫的刀刃上。 顷刻间血流如注,裴誉看着那花一般年纪的公主就这么一点一点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 萧珩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自石阶上跑下来,被积雪绊得狼狈。 他声嘶力竭地朝裴誉吼道:“快去追!把小舒还给我!” 裴誉没有犹豫,转身跟了出去。 邓砚尘腿脚麻利,早已经消失在宫道内。 锦衣卫的其余人跟不上他的脚力,只得裴誉一人追随而去。 裴誉是在出京城城门处寻到了邓砚尘纵马的身影,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是想带着许明舒朝北边荒无人烟的地方离去。 裴誉策马一路跟随,见他背着许明舒在一处山脚停下来。 他周身伤痕累累,身下的白马被鲜血浸染,不过是靠着毅力在挣扎罢了。 裴誉轻手轻脚地下了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默默地看着邓砚尘将许明舒背在身上,用腰带固定着。 他前行了几步,似是负伤的身体承受不住重量,笔直地跪了下去。 裴誉看着他抱着许明舒,在流泪,在低语,在诉说着心中的爱意。 良久后,他就着这样的姿势,膝行着爬上慧济寺坐落着的那座山。 三步一叩,九步一拜。 他背着许明舒,爬完了九千长生阶。 裴誉跟在他身后,脚底下的青石上覆满了他温热的血迹。 山顶风雪更盛,诡异的天气叫京城周边百姓纷纷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偌大的慧济寺空无一人,唯有焚香袅袅。 邓砚尘冻得黑青的双手覆在雪地上,挣扎着越过门槛,爬进殿内。 殿内十六尊佛像皆是一副慈悲面,邓砚尘用尽全身的力气,跪于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下去。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所犯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泪水混合着鲜血自他脸颊流淌下来,逐渐凝结在风雪中,失了踪迹。 裴誉这才明白他带许明舒来这里的缘由, 人死如灯灭,自尽而亡的人,没有来世。 为将者最骄傲的军功战绩,如今成了他口中的杀戮业障。 他愿意拿自己余生的寿命,去换许明舒一个来生。 “诸天神佛在上,罪人邓砚尘,此生所犯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我一命,换她一个来生......” 裴誉站在他身后,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声低过一声,逐渐没了动静。 许明舒的侧脸贴在他脊背上,而她身下的人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却再也不动了。 寺内鲜红色的祈福带随着风簌簌作响,飘扬的下摆急速翻飞,坐落在山顶的千年槐树在风雪中摇曳着,一眼望过去白的冷冽,红的刺眼。 凡尘未尽,业障四起。 裴誉立在原地,只觉得五脏六腑撕裂一般地疼痛。 他扶着身边的祈福树,蜷缩起来忍着胸口的剧痛时,听见寺庙内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 意识昏沉前,他挣扎着朝香案处望过去,似是听见殿内佛像的一声叹息。 再次睁眼,他倒在慧济寺山脚下,腰间还挂着靖安侯府的腰牌,不远处同样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萧珩。 第92章 京城的天一直阴郁着, 分明正值晌午,殿内的烛火较平时多点亮了几盏。 萧瑜倚在虎皮榻上,手指在书案上一下一下敲动着, 他面前放着一副水墨画, 画中的人身骑白马手握银枪,一双眼睛生得好看又明亮。 右下角处一行小字规整地写着年份时间, 那字迹萧瑜再熟悉不过, 出自他那个不成器的妹妹成佳公主之手。 萧瑜盯着画中人那双眼睛。面色极为不佳。 半掩着的殿门在此时突然被人撞开,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中途因为惊慌险些绊倒。 萧瑜闻声抬眼,悬着一上午的心此刻顿感不妙。 他朝殿内跪着的内侍看过去,满面急切问道:“可是朝堂之上出了变故?” 内侍一连点了好几个头, “回四殿下的话, 今日一早黎将军递折子于内阁, 说北境兵力补给不足,急需派兵增援。” 萧瑜缓缓向后靠了过去,“我还当是什么要紧事,他久不问朝政, 此番是如何得知北境的消息?” “这个奴婢没打探到……” “内阁怎么说?” 内侍低下头, 思索片刻道:“首辅大人宋诃的意思是请兵符, 调兵增援是朝中大事, 黎将军自受伤之后许久未上战场, 且又拿不出证据证明北境的确处于困境,光凭他一人之词, 朝廷无法做出判断。” 话音未落, 坐在主位上的萧瑜冷笑了一声。 通往京城的官道驿站都是他的人,北境过来的军报都被他暗中拦下调换过, 一直以来,朝廷中人都对北境实际情况了解甚少。 且天高皇帝远,隔着千里谁又能知道北境的真实战况。 靖安侯位高权重,他难以从许侯爷身上下手。 一个出身寒素的邓砚尘,处置此人于他而言不过是碾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 只要邓砚尘出了变故,北境一众将士就会成为一盘散沙,玄甲军也会因此受到压制自顾不暇。 现如今光承帝病重,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 他与萧珩分庭抗礼,一个掌管禁卫军,一个手中握着锦衣卫。 只要玄甲军受敌军压制无法返京,时机一到他便会带着禁军和藏在暗地里的五万私兵控制整个皇城。 这天下于他而言,不过是囊中之物。 萧珩以为咬死户部不放,处置了他外公刘尚书就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简直是痴心妄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论起家世出身来,一个歌姬生的孽障,怎配同他平起平坐,同争东宫之位。 如此一番幻想,萧瑜心中畅快了不少,他挥了挥手吩咐道:“没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内侍迟疑了下,安静地留在原地没有动作。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萧瑜挑眉,神色略显不满。 内侍低着头,颤抖着双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回四殿下的话,今早八百里加急来的军报,北境情况比我们预想要危急的多。主将邓砚尘外出巡视经过于岭苍山山脚遭受敌军埋伏,重伤坠马生死未卜,北境防线危在旦夕!” “什么?” 萧瑜惊恐地站起身, 他截下北境的军报,只是想让这场仗打得艰难一些,拖住邓砚尘带兵返京的时间。 他怎知此番战事如此危机,倘若北境防线一破,敌军会迅速攻打入周围四州。 到了那个会儿,就不是他截几封信就能掩人耳目,不叫朝廷知晓的时候了。 他没有时间了, 国不能破,他的计划也不能因此作废。 萧瑜攥拳围着书案周围徘徊许久,吩咐道, “速去请钦天监的人过来,切记不要声张。” …… 长青死里逃生,将邓砚尘从岭苍山的层层包围中救出来时,整个人也几乎耗尽了体力。 他费力地将邓砚尘背在身上,念念有词道,“小邓,你别吓哥哥,咱们就快赶回去了。” 像是在对邓砚尘讲,又像是在和自己说。 北境的雪越下越大,他们的马承载两个人跑不起来,赶到营帐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直到看见远处亮着的火把,长青方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门前的守卫着雪匆匆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跑来,刚将邓砚尘安置木板搭的简易的榻上,军医便已经闻声赶来。 一路上,长青都不敢回头看身后的邓砚尘究竟是何模样。 他怕看了,怕真得出了什么意外,他没有勇气再带着人再回大营。 然而此时此刻,邓砚尘整个人平躺在榻上,胸前的盔甲凹下去一大片。 被压弯的盔甲断裂之处已经扎入血肉之中,军中大夫带着三五个人一点点地试图将邓砚尘身上的盔甲脱下来,可只要一动,全身上下就会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外渗血。 当那一副合身的盔甲被彻底摘下来时,压力一经释放,本在昏迷的邓砚尘突然坐起身,鲜血顺着他喉咙里大口大口地向外吐着,顷刻间染红了整个床榻。 大夫定睛一看,顿时脊背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原本胸前未能结痂,尚在发炎的箭伤此番又遭受到铁锤重击。 以至于伤口彻底崩坏,连同着肋骨都断了好几根。 他整个人躺在这里,单薄的像一张随时都容易被撕碎的纸,稍有不慎,性命堪忧。 年纪小的小将士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憋红了眼角,小将瘪嘴扭头看向长青,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长青兄,只是照常出去巡视,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长青瘫坐在地上,乏累和伤痛叫他抬不起手,兴许尚未从死里逃生的余韵中回神,精神却是极为亢奋。 “中了埋伏,先前巡视时我们插下的方向标被人动了手脚,小邓意识到问题时已经落入圈套。” 北境地势开阔平坦,临进入冬,为了防止将士们在风雪中迷失方向,玄甲军一直都有每日巡视检查路标的习惯。 只是他们谁都没料到,这场雪下得如此突然,短短一两个时辰漫天大雪遮天蔽日,四下辨不清方向。 小将抬袖恶狠狠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咒骂了几句。 掌管辎重的老将孙叔抬头看他,“你带去的人回来了多少?” 长青顿了顿,随即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摇了摇头。 营帐内一片寂静,周围的人来来去去,血水一盆接着一盆的往外端。 邓砚尘意识昏沉,血迹还在顺着他口鼻流淌,药根本喂不进去。 但凡是不当值的将士们都自发过来帮衬着,周围挤满了人,却听不见半句交谈声。 夜色昏暗,寒风如同凌厉的刀呼啸个不停,整个营帐被乌云笼罩着,人人悬着一颗心守在门前不敢离开。 约莫刚过了未时,邓砚尘身上的伤止住了流血。 他整个人还是有进气没出气,面色苍白至极。 远处的苍穹逐渐有了亮的意思时,孙叔在木墩子上磕了磕烟枪,站起身走到长青身边。 他将手放在长青的肩膀上,良久后,幽幽开口道:“去处理一下你自己的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不久之后,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闻言营帐内外的人纷纷抬起头看向孙叔,布满厚茧的手紧张地蜷缩着。 乌木赫此番做足了准备,就是为了寻找一个能进攻的机会。 显然,蛮人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邓砚尘虽死里逃生,但身负重伤难支撑紧随而至的战事。 眼见士气逐渐低沉,孙叔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安慰。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隐在无边黑夜的岭苍山模糊地影子,饱经风霜略显浑浊的那双眼,倒映处手中烟枪的星点火光。 第93章 光承帝卧病在床, 朝堂之上大事小情皆由内阁商议过后,再由高公公同他回禀。 朝中尚未有储君能协理政务,内阁地位在此时显得格外重要。 夜里, 宋诃就着烛火看着桌案上摆放的一沓子请兵符的文书, 眉宇间愁色更深。 首辅宋诃是朝中文官之首,他出身世家, 自幼习得是儒家中庸思想, 崇尚的是仁义之道。 同大多数世家出身的文官一样,但居庙堂之高, 宋诃对边境战乱和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了解甚少,从未见过兵祸之下的生灵涂炭,也不了解战场上局势的瞬息万变。 他生于京城, 长于京城, 半生忙于公务, 见到的最多的是皇帝,是内阁阁臣,处理最多的是时政要务。 他一生致力于如何培养挑选合适的人才,促使朝中各个机构平稳运行的同时, 帮助皇帝制衡百官以保持朝局稳定, 江山永固。 多年来, 靖安侯府位高权重, 不仅一早成了皇帝所忌惮的对象, 更是横在朝中一众官员心中的一座高墙。 与靖安侯不同的是,许侯爷戎马一生为的是四境安稳, 天下太平。 而追其根本, 许侯爷效忠的是天下,而以宋首辅为代表的文官他们心心念念维护的是君主的绝对权力。 即便这么多年, 靖安侯忠贞不渝从未生出外心,可这些历经两朝的文官依旧奉行着未雨绸缪总好过追悔莫及之道。 且自邓砚尘前往北境御敌至今,兵部从未收到前线危机的军报。 光凭黎一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书信,不论是宋诃还是其余旁的朝臣,都难以相信其真伪。 宋诃撑着头,按了按紧皱的眉心。 数日前户部尚书刘玄江的一番言论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无论是出于朝堂制衡,还是司法公正,此番请兵增援一事都不能草率许可。 桌案旁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着文书上的楷书小字忽明忽暗。 宋诃花白的胡须泛着银光,良久后,他提起笔再次一一驳回了案上的奏折。 ...... 夜色沉沉,别苑内一片寂静,宫人所在的房间皆已经熄了灯。 许明舒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苍穹。 直到天边隐隐有了些许光亮,许明舒方才收回神,抬手擦了擦脸上干涸的泪水,缓缓站起身看向床榻。 她的行李一早就收拾好,只等今日赶到宫门前等候开门,便可乘马车前往北境。 自她从裴誉口中得知了前世她身死后发生的一切,想见邓砚尘的心思一刻都不能再等。 至少她要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像梦境中的沈屹那般。 看见他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许明舒换了一身简易的衣服,背起行李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耳房里的沁竹正在熟睡,许明舒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掖了掖被角。 两辈子,无论去往皇宫还是出嫁后住进东宫,沁竹都跟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此番她不告而别,心里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可现如今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也无心再去应付。 这一世除了守护家人免遭重蹈覆辙之外,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弥补自己的过失。 前世,她将邓砚尘孤身一人留在那面对绝望。 这一次,她说什么都不能看着他远在千里之外陷入困境。 许明舒毅然决然地扭过头,将自己写的书信留在沁竹身边的茶盏下,转身离开。 别苑地处偏僻,宫道一片漆黑。 许明舒提着手里的兔子灯,沿着路中央壮着胆子将步伐迈得极稳。 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开了,届时满宫的宫人都会起身劳作,她必须趁着夜色尽快赶过去等候。 临近宫门时,许明舒熄了手中的灯。 执勤的官兵还在打着瞌睡,凌晨的寒风阵阵,许明舒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冬日里白昼短,头顶漆黑的夜已经逐渐变为深蓝。 许明舒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见官兵开始巡视走动时,正打算上前被人从身后揪住了手腕。 许明舒猛地回头,对上了一双狭长的凤眼。 萧珩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寒风掀动他绣着金丝祥云纹的衣袍。 一双深眸紧紧地盯着她,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力道极重,力道之大仿佛要嵌入她的肌肤,透着一种无言的威慑力。 许明舒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心虚喘不过气。 萧珩打量着她的神色,面前姑娘一双潋滟的眼里盛满了不安。 视线落在许明舒身上的便衣时,他蹙眉沉声道:“去哪儿?” 许明舒心跳快了几分,转念一想,自己去哪儿同他也没什么干系。 她动了下手臂,却依旧没能睁开他的束缚。 “回府,”许明舒看向他的领口,“劳烦七殿下让让。” 她不敢抬头看萧珩的脸色,正欲再挣扎,听见他道, “回府需要起这么早,需要穿成这样?” 许明舒定了定神,应道:“与你无关。” 那双紧紧抓着她手腕的手掌,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萧珩眸光如同结霜,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就那么在乎他,为了他敢只身一人前往北境?” 许明舒没有说话。 “咸福宫那位手里握着能逼疯宸贵妃的秘密,你三叔调查户部贪污案闹得满城风雨,四叔正同户部其余官员一样接受审讯。现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盯着靖安侯府,你就放任你的家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个邓砚尘什么都不顾了吗?” 许明舒心口一凝。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都是实情,就如同是真的在为她着想一般,桩桩件件都触及她的死穴。 就像是一道道门槛,将她原本准备迈出去的路隔断开,一点一点地迫使她退回原位。 平心而论,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萧珩对她当真是了如指掌。 没有说一个有关逼迫的字,却扰乱了她离开的决心。 许明舒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可攥着她手腕的那双手却纹丝不动。 “放开我。” 萧珩觉得自己多日以来强压下的情绪,正在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试图将他吞噬。 从他心里隐隐有所猜测一早等在这里,真的看见许明舒孤身一人想要出宫开始,妒忌混杂着戾气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清心寡欲了这么长时间,靠近许明舒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吓到她。 每次见了他都要提起前世他对她家人犯下的诸多不可原谅的过错,然而此时此刻,为了那个邓砚尘,她连自己家人的安危都能放在脑后。 萧珩盯着面前的姑娘许久,终究还是不忍惊吓到她。 只轻声道:“你现在过去能有何用处?” 许明舒一怔,随即怒意生起。 朝廷一直没能允许派兵增援,她承认这般草率的过去什么忙也帮不上,可她就是想见一见邓砚尘。 她自认重活的这一世,几年以来从未有过任性妄为。 而今日,她不过是想见邓砚尘一次,萧珩言语间却刺向她的要害。 多日来紧绷着的心神在这一刻就像是被点燃的爆竹,在她脑海里噼里啪啦地炸响。 许明舒开始用力挣扎,不想再同他废话。 萧珩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握紧她的肩膀按住了她。 “小舒,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萧珩用力地禁锢住她,同她对视道:“当务之急是拿到兵符,派遣兵马到北境支援。” 闻言,许明舒泪水涌上眼眶,不知哪来的力气,重重地推了萧珩一把。 “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要紧的吗,这事你能决定吗,你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吗?内阁根本不批复黎叔叔递上去的折子,我爹爹尚在沿海交战地厮杀,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萧珩目光平静地由着眼前的人闹,只等面前的姑娘哭累了,蹲下身蜷缩着抱住自己时。 他解开身上的氅衣,俯身披在她肩头。 “我有一个办法,只是太过激进,事成之后或许会给靖安侯府带来罪名和是非。” 闻言,许明舒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看向他。 萧珩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今日在此等你,一来是怕你冲动行事,二来是想告知你这个消息。” 许明舒心绪来不及收拾,连忙问道:“你说的办法,是什么?” 萧珩眼睫低下,神情似有些犹豫,“当年先帝在世时,曾赏赐过靖安侯府一枚金牌,此金牌可号令四方兵马。你可回府过问你母亲亦或者是祖母,她们应当知晓内情。拿着这枚金牌,一路调兵向北,兴许可解北境困局。” 许明舒擦了擦眼泪,神色茫然道:“我没听父亲说过有这样的东西......” “你没听过,是因为靖安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真正使用这枚金牌。先帝的恩赐固然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那也只能是荣耀,若是拿着先帝赏赐的东西威胁违背当今君主的心思,必然要惹来是非。” 萧珩胸口起伏了下,缓缓道:“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如你所见我如今不是储君,更无意于皇位之争,如何做决定你同家人自行商议吧。” 许明舒满心满脑子都是这枚金牌,如果她猜得不错,若是真的有这东西,她父亲必然会交给祖母保存。 就如萧珩所说,此金牌一旦使用,必然会给整个侯府惹来灾祸,让朝中之人对靖安侯府的不满激增。 “但是小舒,你若是真的决定这样做,我会尽全力替你解决朝中的纷争。” 不过就是同萧瑜斗上一番,不过再夺嫡一次而已,即便他这一世一无所有,即使他对皇室中人反感至极,还是愿意为许明舒去冒这个险。 算是弥补亏欠,也算是老天给他重来一次真心待她的机会。 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愿意随时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只要她还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 萧珩伸手将许明舒搀扶起身,“此事尚需你同家人从长计议,小舒,听我的,别这么冲动行事一走了之好吗?” 许明舒魂不守舍的游荡回府时,天光已然大亮。 京城街面上来往商贩纷纷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同平常没什么两样。 靖安侯府的小厮正在洒扫着门前的落叶,见她回来,小厮有些雀跃地招了招手。 “姑娘回来了!老夫人这几天都念叨您好几次了!” 许明舒打起精神露了一个勉强的笑,“祖母现下在哪儿?” 小厮挠了挠头,“老夫人这两日说是疲乏,免了府中的晨昏定省,现下应当在房内休息,不过姑娘回来想来老夫人定是十分开心。” 许明舒点了点头,朝祖母坐在的院子走去。 余老太太喜静,平素也爱整洁。 院子里花草不多,倒是布置的别致雅观。 许明舒在廊下徘徊许久,不知该不该前去打扰祖母休息。 她等了半晌,都没见房间内有动静,院中的丫鬟小厮匆匆行过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眼看到了晌午,许明舒抬眼望了下头顶的阴云,最终深吸了一口气迈步朝门前走去。 她轻手轻脚地叩响了门,里面很快传来了余老太太的声音。 许明舒刚一推开门,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祖母衣着整齐,身旁的桌案上摆着大小两个盒子,正端坐在主位上像是等待许久。 见她进来,余老太太慈祥地笑了笑,“小舒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听见熟悉的嗓音,许明舒心口一酸。 她缓步上前,给余老太太行一个端正的礼。 “听闻最近祖母精神不大好,怎么在这儿坐着不去休息。” 余老太太笑了笑:“人老了,休息的太多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 许明舒定睛朝祖母两鬓处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己去宫里陪伴姑母之前,祖母的头发似乎并未有这么多花白。 苦涩蔓延至肺腑,许明舒闭了闭眼缓缓上前跪在余老太太膝下。 “不瞒祖母,孙女今日回来是有事同祖母商议。” 余老太太看着面前孙女如花似月的脸上,一双眼红肿又疲惫,她抬起手替许明舒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你黎叔叔这几日已经将事情的详情告知于祖母了,我猜你是要回来的。” 许明舒瘪瘪嘴,强忍着眼角的泪水,“所以孙女可能要对不起祖母,对不起我们府中四房亲友了。” 余老太太目光上移,叹息道:“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我老了,没什么能为你们小辈谋划的,却也总是担心这世间的刀剑险恶隔阂了你们,以至于府中手足心生隔阂。” “京中多少高门显贵的世家都是从里头败坏起来的,祖母自幼见了不知多少高门大院因手足不和而日渐败落,一家人相互理解相互帮衬着没有过不去的坎。”余老太太叹了口气,低头看她:“砚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孩子,他自幼命运多舛,能有今日全凭自身坚毅。抛开同你议亲之事,我们也不能放任他在北境受困,置之不理。” 余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你爹爹子嗣单薄,你自幼在府中亲友的宠溺中长大,从前祖母总是担心你骄纵任性遇事拿不定主意,心软误事。这几年下来,我瞧着我们小舒成长了不少,能帮亲友分忧,有大局观念,如此一来,祖母也就放心了。” 许明舒眨了眨眼,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想起邓砚尘她突然笑了起来,语气平缓道:“从孙女同邓砚尘相识起,就是他包容我帮衬我许多。他其实心里很是担忧,怕自己配不上孙女所以这么多年来拼了命的努力,就想拿到军功之后再同爹爹开口。”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孙女就是想,他为我做了那么多,到了紧要关头我却总是什么也做不了。” “不是你的错,小舒。” 余老太太将身旁桌案上的锦盒递给了她,“砚尘有今日之难,说到底是待你父亲受过,原是我们侯府对不起他。” 许明舒颤抖着手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放着的是一块金牌。 原来祖母一直端坐于此,就是在等她回来。 早在她知道关于金牌的消息前,祖母便下定决心不顾侯府安危去帮助邓砚尘。 许明舒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余老太太用帕子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好孩子,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大胆的去做吧,交战地战事瞬息万变,军机稍纵即逝,不要在琐事上耽搁太长时间。” 许明舒捏紧手中的金牌,朝祖母深深叩首,拜别了祖母后匆匆朝别苑赶回去。 余老太太目送着许明舒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看不见了。 她端坐在主位上,面上的笑一点点褪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脂粉无法掩饰的疲惫。 她抬手拿过一旁桌案上剩余的大一点的锦盒,掀开盖子,里面放着的是先帝在世时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吉服。 除却荣耀的象征外,那更是许家老太爷当年生前赫赫战功的代表。 这么多年,她身处内宅从未行驶过一品诰命夫人的权力。 就连吉服都封存起来,就是怕睹物思人,想起些伤心事。 如今为了儿女事,她这把老骨头临了临了也不得不燃烧上一回。 余老太太正襟危坐,轻阖双眼,良久后开口道, “来人,把这吉服送去熨烫打理一番。” ...... 许明舒赶到别苑时,宫人已经乱作一团。 沁竹早上醒来没见到许明舒,又在茶盏下找到了她留得书信,以为她出宫去了北境寻邓砚尘。 一时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寻不见办法,只好求助于宸贵妃身边的女官芷萝。 芷萝正带着人四下打探,正愁没法和宸贵妃和靖安侯府交代时,却又看见许明舒背着行囊匆匆赶回来了。 吓得她急忙上前过问缘由,可许明舒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没多同她们解释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芷萝见她神色慌张,倒也没再追问,驱散了聚在一起的宫人,自己也回到宸贵妃身边伺候。 许明舒自回房间后,将锦盒内的金牌拿了出来用香囊装好,轻手轻脚地饶去了后院。 四下打量了一圈,没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从地上捡了几个石头,往四周每一个屋顶抛过去。 刚抛了两块,她听见身后一阵风声。 转身时,见裴誉稳稳地落在地上,正抬头看她。 许明舒没时间同他做多解释,将香囊往他怀里一塞。 “拿着这个,通往北境的所有州府都可以调兵谴将,你只管按着我的话去做,无须有顾虑,尽快抵达北境增援。” 裴誉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正欲离开时,许明舒再次叫住了他。 他听见她声音颤抖,近乎哀求道:“裴誉,他的安危此番就仰仗你了。” 第94章 邓砚尘再次有意识的时候, 似是有人正掰着他的嘴一点一点地给他喂药。 喉咙间的苦涩与血腥气在这一刻不断清晰起来,他仅仅只是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却觉得胸前一阵剧痛, 疼得他喘息都变得艰难。 尚未完全恢复意识, 脑海中各种画面混杂着。 他似是看见岭苍山山脚呼啸的风雪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看见敌军挥舞着铁锤从四面八方袭来, 看见身边的弟兄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 意识的最后, 他像是回到了京城,在一处院子的古树下, 许明舒站在雪地里转过身笑着看向他。 少女眉眼弯弯,朝他伸出手。 “小邓子,我今年的岁敬呢?” 邓砚尘咬了咬牙, 脑海里她轻声细语像是一阵暖流蔓延进他五脏六腑。 不能再躺下去了, 他得尽快醒过来。 京城还有一直在等他回来团聚守岁的人。 喂药的大夫正准备将碗底剩下的一点灌进去时, 见邓砚尘唇瓣微微一动。 大夫连忙将药碗放下,伸手去探他脉搏。 察觉邓砚尘隐隐挣扎,不缓不慢安抚道:“不必着急,现下尚无敌军来犯。” 大夫顿了顿, 轻捋了下胡须又补充道:“不过, 如今也快了。” 邓砚尘昏迷的这段时间, 不断有蛮人的小部队前来城门口滋事。 他们有组织有计划, 只要守城的玄甲军一有还手或是出门迎战的迹象, 他们迅速转身,从不恋战。 一来二去, 蛮人心知肚明, 岭苍山那一次使得玄甲军主将邓砚尘身负重伤,难以支撑战事。 今日一早, 勘察兵来报蛮人正在整治全军,似有带着大部队前来进攻的迹象。 因着接连打了几次败仗,邓砚尘又重伤昏迷不醒。 玄甲军士气低沉,一众将士们打不起精气神来。 邓砚尘苍白的嘴角微微张动了一下,颤抖着伸出手将那药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他震伤了肺腑,整个人胸前背后都用钢板绑带固定着,行动起来很是艰难。 他撑在床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也只能勉强僵硬地半倚在哪里,随即叫了几个人过来,将近来的大小军情听了一遍。 这场草率的军中会议尚未召开一半,有将士急匆匆地跑进军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邓砚尘眼皮不自觉地跟着跳了几下,看着面前一片惊慌的小将,哑声问道:“出了何事?” 小将颤抖道:“回将军的话,蛮人主力部队正向我方靠近,约再有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城楼之下。” 闻言,营帐内的一众将士惊呼声和愁苦声此起彼伏。 以他们目前的兵力,拼尽全力只能勉强同蛮人一战,更何况前方尚有铁锤军开路。 如今得知邓砚尘重伤,敌军此番带着必胜的决心而来,他们很难再抵挡得住这样来势汹汹的进攻。 一旁一位老将犹豫了下,上前几步道:“朝廷的增援一直都没下来,这一仗我们硬碰硬最多是个两败俱伤,此刻尚有时间,不如抽出一小队护送邓将军回京......” 话音未落,营帐内一片寂静。 老将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抬眼时见邓砚尘正眸色静静地看着他。 老将喉结翻滚了一下,左右环视后像是下定决心般朗声继续道:“哎我说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边境防线固然重要,可只有您性命无忧才能有以后啊!” 邓砚尘叹了口气,“身为玄甲军中一员,岂有畏战而逃的道理。” 他语调不高,面色苍白平静。 可就是这样轻声细语的话,使得账内一众将士们同时跪了下来。 老将见状眼中含泪,抬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巴掌。 “此战打赢了,能保边境几十年的太平。”邓砚尘胸前的伤似乎疼得厉害,他按住胸口低咳了两声,“幸好,幸好侯爷那边战况顺遂...” 远处城楼之上,玄甲军军旗正随着风雪舞动。 跟随在黎和靖安侯身边的这些年,他时常纵马跑过北境的各处角落。 比起京城,其实他生活更多的地方是北境军营。 这看起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实则危机四伏,恶劣的环境促使着蛮人急于往中原内推进疆土,谋求更好的生存环境。 他们野心勃勃,妄图将整个中原吞并,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 与乌木赫交手的这几次,他从他眼中看见最多的是想赢的念头。 也正是因为这种念头,促使着乌木赫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能赢的机会。 然而此时,正是敌军等待许久的转机。 外面的雪隐隐有了要停的趋势,邓砚尘抬眼朝京城方向看过去。 也会有属于他们的转机的,他想。 裴兄既然能临行前送他信鸽,就不会对他的回信置之不理。 良久后,他收回视线平静地开口道:“取我的枪来。” 闻声,营帐内跪着的一众将士纷纷抬起头。 “将军!” 邓砚尘闭了闭眼,再次吩咐道:“备马,取我的枪来。” 北境的隆冬,大地银装素裹,四周望过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城内玄甲军大军整齐地排列在雪地里,气氛像是这惨淡的冬日一样沉闷冷清。 邓砚尘站在营帐内,他行动不便,穿盔甲和上马的动作都需要人帮助。 长青替他整理好衣领,面上神情紧张。 将头盔带在邓砚尘身上后,二人近在咫尺,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一定要这样吗?” 邓砚尘叹了口气,朝他笑了笑,伸手指向外面的玄甲军大军。 “咱们的军队素来有依赖主将的特点,此番蛮人来势汹汹,我若是倒下了,岂不是毁了将士们必胜的决心。” 长青身上的伤也很重,左手手臂打了钢板挂在脖颈上。 他张了张嘴,犹豫了许久还是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邓砚尘朝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们不会就这么低沉下去的,京城那边一定会传来好消息。” 长青点点头,翻身上马,没有再多说什么。 邓砚尘牵起手中的缰绳,随即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从胸口中摸索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被鲜血浸染的平安符。 他干裂的指腹在那平安符上来回摸了几下,良久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再次放回原位,策马朝大军方向走过去。 白马银枪,玄甲军将士们看着来人皆是一怔。 听闻主将在巡视途中遇袭,重伤昏迷不醒,他们根本没有想过邓砚尘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众将士们面上的欣喜难掩,纷纷仰起头看向邓砚尘。 可仅仅是几瞬,眼尖之人已然发现邓砚尘单薄的身形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面色也是极为苍白,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 就连背后的长青都吊着手臂,脖颈和腿上四处皆是绕着着绷带。 前排的将士们咽了下口水,别开眼不忍再看,默默地低下了头。 城门外风雪滚滚,一望无际的雪地远处,正有一队大军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赶来。 尚未看见人影,却仿佛听见了马蹄踏地的雷鸣声。 邓砚尘策马上前,迎着风,身后的军旗飞速翻飞发出阵阵响动。 苍梧口鼻里传来呼噜声,邓砚尘缓了缓神,忍着周身的不适深吸一口气,“玄甲军众将士何在。” 步伐声整齐如同雷鸣,“在!” “今日将是我军驻扎北境这段时间里,面对最惊险的一场战事。会有很多人因此受伤,也会有很多人死去,我也一样......” 喉咙间一阵痒痛,邓砚尘皱了皱眉,将想咳嗽的欲望忍了回去。 “此战若是胜了可保边境几十年太平...传我军令,全军上下做好迎战准备,如若在战场上看见我落下马来,不要分神,不要停止冲锋。跟随军旗听从各位副将号令,奋勇杀敌,誓死方休!” 玄甲军方阵中人眼眶晶莹,却也生出一种无名的血气在体内翻滚。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朗声道, “杀!杀!杀!” 风雪将至,城门外烟尘滚滚。 乌木赫纵马在最前方,寒风宛如弯刀划过他的面颊。 他不觉得疼痛,反倒是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答应过他的额吉,只等过了这个冬天,他打赢了这场仗,便会带着部落向中原推进,为他们创造更好的生存条件。 他会继承他父亲没能完成的遗志,带领部落走向光明,成为众人眼中最优秀的首领。 如今胜利在望,想赢的心思在他体内不断膨胀。 大军赶到玄甲军城墙前时,风雪已经停了。 乌木赫拿着特制的镜子朝远方望过去,见各个城墙口都有玄甲军驻守。 弓箭,火石,弩车一应俱全,像是已经等待许久。 但这些于此时的他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他挥了挥手,发布了攻城的号令。 身后的大军早就做好了准备,弓箭队就位,一轮如雨点般的箭率先发起细密的进攻后,紧随其后的一众将士开始向城墙上攀爬。 火石不断从天而降,顷刻间黑烟阵阵,横陈遍野。 乌木赫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第二分队继续上前接替。 随着城下的蛮人越来越多,玄甲军的弓箭火石攻势逐渐弱了下来,不断有蛮人成功爬上城楼,开始面对面的搏斗。 乌木赫看到了突破口,正欲策马上前,见城楼之上一把银枪在风雪中冒着寒光。 他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定睛拿起手中的望远镜再次看了看。 确是邓砚尘无误! 这怎么可能呢,那日他分明看着邓砚尘被铁锤击中胸口,坠下马来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短短几日,他竟能出来打仗,甚至挥舞银枪自如。 乌木赫五指紧紧攥住手中的望远镜,眉宇间怒色更盛。 他不信邓砚尘能恢复的如此之快,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城楼上的邓砚尘手臂一阵剧烈的颤抖,他半跪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 他身后的玄甲军将士遗体混杂着攻上城墙的蛮人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放眼望去,雪地被鲜血浸染,红的刺眼。 抬眼朝城楼远处望过去,乌木赫带着人马已经逐渐逼近。 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嘶吼声哀嚎声遍地。 小将迎上来似乎是想搀扶他,邓砚尘抬手拒绝了,自己撑着长枪站起身,“还剩多少人?” 小将抿了抿嘴,眼中泪光晶莹:“不到五成了......” “五成...”邓砚尘默念了几句,“告知全军集中力量镇守城门城楼两处,能多......” 话音未落,几个爬上城楼的蛮人不顾一切地朝邓砚尘冲过来。 他反应迅速,调转枪尖笔直地朝那几人刺过去。 再回首时,邓砚尘突然发觉爬上城楼的所有蛮人都在第一时间寻找他所在的位置,应当是乌木赫为他们下了新命令。 他听见身后的小将呼喊道:“保护将军。” 邓砚尘咬了咬牙,没办法分神嘱咐他们。 城墙上的玄甲军若是赶过来保护他,就会较少防守导致越来越多的蛮人爬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本来在城门口守着的长青上来稳住了局势。 可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蛮人已经打开了一个突破口,难以补救。 长青挡在邓砚尘身前,他左手有伤不能用枪,只好握着剑抵挡着扑上来的敌军。 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上的众人听见一声吼叫。 蛮人手中的剑刃穿过长青的胳膊,笔直地刺向邓砚尘的左肩。 顷刻间,血流如注。 玄甲军将士们愣在原地,看着邓砚尘单薄的身形站在城楼上摇摇欲坠,最后在他们的视线中,笔直地倒了下去。 泪水涌上眼眶,想起开战前的军令,玄甲军没有犹豫仓促间用鲜血尘土混杂的衣袖擦了擦眼角,继续投身于厮杀中。 长青手臂被贯穿,他挣扎着抽出腿间捆绑着的匕首,一刀封喉。 他耗尽了力气,手臂上的剧痛使得他难以站稳,半跪在邓砚尘身前,冷汗顺着额角蜿蜒而下。 就这么败了吗...... 长青抬眼看向城楼上越来越多的蛮人,突然他神色一顿,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再次袭来。 他撑着剑寻声望过去,一队人马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赶来,大军中北境身后四州旗帜混杂着。 是援军来了! 多日来的苦战终于迎来了转机,他拍了拍倒在地上的邓砚尘。 “小邓,别睡别睡,再坚持一下,援军来了!” 邓砚尘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息着,像是听见了他的话,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头向侧边一沉。 ...... 营帐内一片寂静,眼前光线昏暗。 邓砚尘半梦半醒间,似是听见一个女子的哭泣声。 他想他是伤得太重出现幻觉了,北境苦寒之地,哪里来的女子。 若是有多半是在黄泉路上,阴曹地府里... 身上的知觉一点点恢复,四处都疼得厉害。 邓砚尘轻叹了一口气,还知道是痛的,看来阎王爷待他不薄尚未将他带走。 他想动一动僵硬的身体,突然觉得脸颊一阵温热柔软。 像是谁的指腹划过去,猛然间邓砚尘意识在这一刻恢复了七八成,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面前坐着一个人。 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那人的影子一点点在视线中清晰起来。 不是许明舒,还能有谁。 他突然有些心虚,张了张口,哑声道:“你怎么来了,我睡了多久?” 许明舒面色平静,脸颊上还带着半干的泪痕。 “有十日了。” 她胸口起伏一下,像是极力压抑波涛汹涌的情绪。 良久后,邓砚尘听见她问自己。 “我若是不来,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第95章 似有数万根针扎得邓砚尘心口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临行前余老夫人的嘱咐犹在耳边,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老夫人想劝诫他惜命的同时,更是想提醒他,京城还有人在等他平安归来。 邓砚尘喉结翻滚了下,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许明舒。 “对不起, ”他抬抚上许明舒的脸颊。 “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许明舒佯装生气地打开他的手, “你还想有下次, 你想得倒是美!” 邓砚尘又好气又好笑,将她的手拉回自己掌心里, 紧紧地攥住。 “你怎么会到北境来,外面太平了吗,朝廷派了哪个营的将士来支援?” 面对他一箩筐的问题, 许明舒耐着性子答道:“敌军损伤四成兵力, 现下已经撤回营地, 最近一段时间应当不会有进犯了。” 她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邓砚尘解释援军的事。 “援军是北境后方四州兵力组成,并非朝廷派兵。” 邓砚尘眨了眨眼,似是没听懂她的话。 良久后, 他试探着开口, “你的意思是, 此番前来增援的兵马并未得到朝廷授意?” 许明舒迎上他的目光, 点了点头。 她在他瞳孔中看见自己模糊的轮廓, 许明舒以为他会惊恐,会心急。 可他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 望着她, “明舒,如此一来, 我便给侯爷添了很大的麻烦。”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动用此金牌的后果。 朝中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靖安侯府看,只等有机会寻见一点过错揪住不放,慷他人之慨以彰显自己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赤城。 靖安侯远在外御敌,作为儿女家人的她本不应当给爹爹增添麻烦。 可她也的确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邓砚尘因着朝中那些宵小的算计,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握紧邓砚尘的手,指腹在他生着薄茧的掌心里滑过。 “你出征后没多久,三叔重审户部一案,此番真相大白户部尚书刘玄江贪赃枉法,私自买卖军粮战马,超额征收赋税盗窃国库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已经定下了年底问斩。” 邓砚尘疲惫地笑了笑,“好事。” “五日前,锦衣卫抄家之时,在刘尚书府宅中搜出了几封北境的军报,同送信官呈给兵部的内容完全不同。皇帝派人追查此事,听闻四皇子萧瑜被仗责四十,如今正被禁足于皇子府上。” “萧瑜,” 邓砚尘眉头微皱,尚未想清楚四皇子这般做的理由是什么,一个存疑点在他脑海中闪过。 “刘尚书一早就接受三法司审讯,这种关头他哪里来的精力去劫北境军报?” 许明舒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若是她猜的不错,这事应当是萧珩一手促成的。 四皇子萧瑜私自调换北境军报,耽误重要军情,险些导致北境沦陷,一众将士命丧黄泉。 如此种种,若是被朝中那些一直听着假军报,误以为北境平安无事的文官和言官们知晓,即便萧瑜贵为皇子,也少不了口诛笔伐,落得个身败名裂下场。 此事非仅关系于萧瑜一人,更是有损皇家颜面。 光承帝若是知道实情,必然会有心隐瞒不叫外人知晓。 如此一来,北境一众将士们便是真的白白送了性命。 萧珩很清楚他这个皇帝老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选择冒然揭发萧瑜,而是将北境的书信偷偷藏在刘玄江府上,只等锦衣卫抄家之时被查出呈报给圣上。 刘玄江一步废棋,倒也是发挥了最后一点作用。 就如预想的那般,有了这枚废棋,光承帝为保皇家颜面,顺理成章将全部罪名推在刘玄江身上。 左右他恶贯满盈,罪不容诛,再加上几条耽误军情的罪名也无伤大雅。 对于萧瑜只是以约束亲眷不利为由,狠狠地责罚了一番。 许明舒将自己的推测一字一句地说给邓砚尘听,他听得认真,神情也一直紧绷着没能松缓下来。 半晌后,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虽然陛下和朝中文武百官是因受到蒙蔽,才没派兵增援。可是一码归一码,不知情是一事,私自调兵便是另一码事。” 后半句话他咽了回去,朝中还是会有许多人会揪着此事不放。 许明舒替他掖了掖被角,邓砚尘经历重创的身体躺在那里显得格外单薄。 “等爹爹凯旋而归,你又打赢了乌木赫,那便是立下了大功,届时他们就是再不如意,也无可奈何。” 邓砚尘笑了笑,“你就那么相信我?” 这人一副伤疤都没好,便已然忘了疼的模样,许明舒情绪有些低沉。 “久别重逢,除了军情,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闻言,邓砚尘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 “有的。” “什么?” “北境苦寒之地,且战事尚未结束,”邓砚尘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鼻间一阵发酸,却还是倔强道:“可我已经来了。” 邓砚尘眸光沉沉,“我不忍心你留在这里陪我受苦。” “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听不见任何有关北境的真实消息,那才叫苦。”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邓砚尘的面颊,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在他心口绷带和钢板交叠的位置停下来。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道:“你疼不疼啊邓砚尘......” 她这句话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疼不疼啊, 这句话从她得知前世她身死后的种种,连同着两世他不求回报的为她付出,她便想问出口。 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守约的约定,孤身一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坚守厮杀了那么久,该有多疼啊。 九千长生阶啊,寻常人连徒步登顶都十分辛苦, 他却背着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爬完了九千长生阶,该有多痛苦。 像是吞了一颗未熟的青杏,酸涩蔓延至五脏六腑。 许明舒本以为邓砚尘不会回答,谁知道沉默良久后,邓砚尘竟然开口坦诚道:“疼的。” “有好几次,疼得我想还不如给我个了断,就这样去阴曹地府见阎王算了......” 他面上似是隐隐带着笑意,一双眼却是盛满了疲惫和艰辛。 “可我转念一想,我在京城的院子还没有修葺完,院中移植过来的山茶花树还没能等到明年春天,它真正的主人前来观看。我也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能同你说完,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不甘心。,” “那时候,我方才意识到,我也只是个凡人,贪恋红尘。” 总想着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局势安稳,他还有机会能和心爱的人过一过寻常夫妻的安稳生活。 年幼同父母在遂城县生活的那段记忆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只残存些零星的碎片。 他还记的父亲和乡亲在外治河,每每都是踏着夜色而归。 母亲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边等,一边仰头细数着天上的繁星。 火炉上还温着着母亲给父亲留的饭,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记得最清楚的画面。 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身边的玄甲军兄弟接连开始成家立业,能有个自己的家的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悄然生长。 盖一栋房子,种上许明舒最喜欢的山茶花树,携手走过春夏秋冬,看尽日升日落。 把那些年少分别的时光都补回来,愧对于她的,都赔给她。 唇边被人塞过来一样东西,邓砚尘回神朝身边人看过去,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她递来的开口咽下。 许明舒原本还在感怀,看见邓砚尘如此不设防的模样却是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邓砚尘的头发,“你都不问问我给你的是什么就敢吃啊。” 邓砚尘嘴中一片苦涩,舌尖抵了下牙关道,“总归不是害我的东西。” 许明舒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起身,将捧着蜂蜜水让他一口一口喝下。 待到口中的苦味减淡后,邓砚尘舔了舔唇角方才皱紧眉头看向她。 “还真是...好苦。” 许明舒放了杯盏,转回身对上了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她抬手轻轻推了一下他额角,“小邓将军上阵杀敌都不怕,还怕苦呢?” “那不一样的,”邓砚尘忍着胸腹间的疼痛靠在榻上,“苦得东西从前吃得太多了,不想再吃了。” 他不怕疼,不怕累,只是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再也不愿去尝试了。 提起小时候,许明舒心口一窒。 她顿了顿,却依旧宽慰道,“良药苦口,这可是一颗万金的保命药丸,你吃了这个能好的快些。” 见邓砚尘点头,许明舒这才放下心来。 她虽自幼同邓砚尘相识,但论起来在孩童时期他们却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苏州,互不相识且相隔甚远。 从前听黎叔叔和父亲提起,在邓砚尘父母接连离世后,他曾经在遂城县流浪过一段时间。 年幼无知的小孩突然失去双亲不说,还被人告知自己一向景仰的父亲成了令人痛恨的罪臣,而他也要背负起罪臣之子的恶名,承受着乡里乡亲的鄙夷和议论。 他独自一人生活在遂城县,举目无亲, 吃别人吃剩的菜,捡被人捡剩的柴。 寒冬腊月连一双合脚的鞋子,保暖的衣服都没有,想想就让她觉得心脏一阵阵的抽疼。 思及至此,许明舒在床榻边坐下,将脸轻柔地贴在邓砚尘掌心里。 “若是我能有机会遇见小时候的你就好了。” 邓砚尘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许明舒凝神想了想,道:“若我能遇见小时候的你,肯定同爹爹说将你要过来我家里,就不用一个人在外受苦了。” 他笑了片刻,语速很慢感慨道,“如果是这样,恐怕我很难和侯爷开口提求娶的事了。” 许明舒愣了下,随即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若是她家里人收养了邓砚尘,他们之间便是名义上的兄妹,要受着人伦纲常束缚。 “或者我比你早出生十年也好,到时候我就去那里找你,将你带去和我一起生活,将来等你长大了你再娶我!” 闻言,邓砚尘神色一怔。 许明舒皱紧眉头看向他,“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嫌弃我老?” “不是......” 邓砚尘拉过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抚摸着。 “我只是好奇,我们许大人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 夜色沉沉,朔风凛冽。 钟声在纷飞的大雪中回荡,光承帝连夜传召翰林学士入殿。 一行身着官袍的学士快步走过覆着厚厚积雪的宫道,立在石阶前时拂去肩头的积雪,端正衣冠后匆匆入殿。 书房内火炉燃得旺盛,烛火摇曳映得光承帝萧鉴晟脸色忽明忽暗。 众人低着头,没胆量仔细抬头看。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端坐在御案前的皇帝除了比以往消瘦些,似乎并没有传言病得那般严重。 一众学士低头互相打量了一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后,主位上传来皇帝威严的嗓音。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想商议皇子的婚事。” 宫里早有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先前内阁也多次提议尽早为皇子指婚,有太子萧琅前车之鉴,皇家血脉得以延续才是头等要事。 翰林学士们虽早听见风声,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道:“陛下此番,想为哪个皇子指婚?” 光承帝子嗣单薄,接连病逝了几位皇子后,能堪大用并不多。 且二皇子三皇子虽不成器但早有婚配,太子萧琅一直拖着不成婚,临了也没能留下子嗣。 五皇子在外游历常年不回京城,六皇子早夭。 今日召他们过来,多半主要是商议四皇子萧瑜的婚事。 咸福宫的刘贵妃眼高于顶,一早就为四皇子物色京中合适的人选,个个都是出身非富即贵。 听闻如今更是同内阁首辅宋家来往密切,想来是看中了首辅的孙女。 翰林学士暗自吞咽了下,若真是如此,今日过来哪里是商议指婚,分明是定了四皇子的储君之位! 在众学士惴惴不安暗自猜测了许久后,光承帝缓缓开口, “朕,有意给四皇子萧瑜和七皇子萧珩指婚。” 闻言,一阵寒意爬满翰林学士的脊背。 他们怎么忘了,宫里还有一位七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从前他们鲜少听见七皇子的名讳,只是依稀记得太子殿下身边时常跟着一位面容阴郁丰神俊朗的皇子。 因着这位皇子实在是低调,又生得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宫里关于他的出身也颇有微词,众人没太将他的存在当回事儿。 他们头一次听见关于七皇子的议论还是在太子殿下薨逝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不知觉醒了那只血脉,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 短短几个月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涉事官员无论功过几何全部抓入诏狱严加审讯,无一人幸免。 就连刘贵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刘玄江都在抄家之后定下死罪。 然而令他们心惊的是,七皇子做出的这一切光承帝并未有阻拦的意思。 他以养病为由默许着七皇子所做的一切,刘玄江这枚棋子短短几年已经野心勃勃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借着七皇子,皇帝不仅没能使得君臣离心,反倒除去了朝中一大势力。 户部上下被清理,官员大换血。 空下的职位由年轻的寒门官员所填补,此番不仅能用寒门官员来巩固皇权,又在削弱世家大族的同时,给予其他世家以警示。 翰林学士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 天家无情,他们算是再次领会了个周全。 亲生父子尚且算计如此,又何况是君臣。 沉思间,殿内一片寂静。 光承帝抬眼,看向翰林学士。 察觉皇帝的目光落过来,翰林学士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对于七皇子的婚事,可有中意的人选。” 光承帝目光沉沉,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靖安侯嫡女,许明舒。”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众人侧首,书房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位内侍跌坐在地上摔得十分狼狈。 见状,高公公略带尴尬地笑着:“新调任过来的奴婢毛手毛脚的,惊扰陛下和诸位大人了,奴婢这就带去领罚。” 光承帝垂下眼睫,似乎并不在意这一插曲。 高公公拉着小内侍匆匆忙忙地离开御书房,行走间掌心被汗水打湿。 先前他已经在光承帝面前提起过,靖安侯嫡女已有婚配,可今日皇帝还是召见了翰林学士商议七皇子同靖安侯府的婚事,摆明了是早已经下定决心。 有婚配又如何,当年的宸贵妃许昱晴还是以二嫁之身入的宫。 只要皇帝想,又有什么事是操办不了的。 高公公跟在光承帝身边这么多年,对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测几分。 但也只是几分而已。 七皇子无意于皇位之争,光承帝极有可能是借此强将他拉入朝局中。 如此一来,前有七皇子同四皇子争皇位,后有靖安侯府和宋首辅背后的内阁相互抗衡。 皇帝想看见的并不是谁输谁赢,而是两败俱伤。 就如同,倒了的户部尚书一样。 仅仅只靠一个婚事就能使两大势力斗得遍体鳞伤,以此不费吹灰之力巩固皇权,当真是好心机好计谋。 可无论怎么斗,总要有一方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七皇子。 第96章 临近日落, 宫人陆续点亮皇城内的一盏盏灯。 长廊之下,一道哭喊声划过平静的暮色。 刘贵妃推开房门,见趴在床榻上喘息着的人, 抬袖掩在面上, 眸中泪水大滴大滴滑落。 “瑜儿啊...我的瑜儿。” 萧瑜艰难地侧首看向来人,眉宇间愁色更浓。 他咬了咬牙, 有些厌烦道:“母妃, 我还没死呢,您别哭哭啼啼的了。” 刘贵妃一边哭喊着一边指着他谴责, “你是没事,你外祖父此番可是大祸临头了,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哪里知道会这样, ”萧瑜双臂撑着床榻, 微微调整着身体尽量不碰到背上横七竖八的仗伤。 “先前太子那般兴师动众的整治户部, 不还是被外祖父轻易化解,甚至还摆了太子一道。我哪里知道这次事情来的这么突然,根本没给我准备的机会。” 闻言,刘贵妃哭声更重了几分。 她掩面抽泣道:“你也知道那是太子, 太子优柔寡断, 做起事来总要顾忌这个, 顾及那个, 可你也不能把谁都当成太子对待!都察院的那个许昱淮仗着后背的靖安侯府嚣张跋扈, 满京城没他不敢动的人。萧珩更是个狼崽子,这么多年, 除了太子你见过他和颜悦色的对待过谁!” 说着, 刘贵妃痛哭流涕道:“事到如今可怎么办啊,瑜儿啊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外祖父问斩啊!” 萧瑜被他母妃吵得心烦意乱, 脑海中飞速地想着她方才的话。 太子薨逝以后,都察院查案的事便搁置了下来。 此番旧案重审,必然是得了旁人的授意。 父皇兴修皇陵一事朝野中反对之声不在少数,唯有户部大力支持。 虽是因太子临终前的遗言而不得不放弃修建,但在这样的关头,顾及天下悠悠之口他不会这么快处置他外祖父。 要么是萧珩是擅自做主,要么就是靖安侯府早就已经同萧珩达成某种一致。 思及至此,萧瑜面色惨白。 若是这样, 若当真是如此! 那岂不是说明,靖安侯府已经在他与萧珩的夺嫡之争中做出选择,倒向于萧珩。 萧瑜忍着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冷笑了几声,好一个不涉足朝政的靖安侯,好一个淡泊名利清正廉洁的许御史。 他闷咳了几声,背上的伤随着轻微的动作幅度开始向外渗血。 刘贵妃见状面色一惊。 “瑜儿...瑜儿你没事吧,母妃这就叫太医过来。” 萧瑜艰难伸出手,拉住了刘贵妃的衣袖。 “母妃...” 刘贵妃转身,凑近他,“母妃在呢,母妃在呢。” “咸福宫和昭华宫斗了这么多年,再加上此番我劫北境军报一事,已然将靖安侯府得罪透了。” 冷汗顺着萧瑜额角大滴大滴滑落,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如今外祖父身陷泥潭,为今之计我们需另谋出路才是。” 刘贵妃面上惶恐至极,她重复着萧瑜的话思索道:“出路...出路!” 刘贵妃想了想,突然眸光一闪,“你外祖父一早就帮你定下了同宋首辅家嫡亲孙女的婚事,母妃这就去求你父皇,让你尽快完婚!” 宋首辅乃是朝中文官之首,多年来在京中风评极好,教出的门下弟子无数,是朝中一众官员之典范。 只要婚事成了,她的皇儿就是内阁首辅的孙女婿,届时他们就是绑在一起分不可分的一家人,她皇儿想继位储君自然会得到朝中文官的支持。 “此番北境和沿海若是大获全胜,靖安侯府便是立下了盖世之功,封无可封,不能再这样放任他们兴盛下去了,我猜父皇也是这样想的。” 刘贵妃拭泪的手一顿,随即问道:“你想如何?” 萧瑜嘴角浮上一抹笑意,“靖安侯越是立功,朝中人便越会对他有所忌惮,靖安侯府上下行事都如此小心谨慎,不就是怕这一点。既然他们不愿生事端,我来帮他们一把就是了......” 刘贵妃微微蹙眉,这么多年她虽一直和昭华宫置气,但平心而论她根本不怀疑靖安侯府对朝廷的忠心。 她厌恶宸贵妃,就是讨厌宸贵妃那幅淡然的模样,就好像什么也不用做,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捧着自己的真心,不求回报的站到宸贵妃面前。 沈国公世子沈屹是这样,那个素来薄情寡义的光承帝也是一样。 这么多年,即便在许多人看来光承帝待宸贵妃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想笼络靖安侯府。 可只有她们这些枕边人方才能知晓,在利弊权衡之下光承帝是真的对宸贵妃心存爱意。 即便这份爱意和权力江山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就是这一丝一毫的爱这么多年,后宫中来来往往这么多女人,也就只有宸贵妃才得的到。 许多个夜里,她躺在光承帝身侧,听见他梦中的呢喃唤着的都是许昱晴的名字。 许昱晴光是站在那里,就分走了帝王本就不多的真心。 宸贵妃是幸运的,却也是不幸的。 刘贵妃神色淡淡,听见儿子萧瑜继续道, “我们在宫里,不是还有高公公帮忙。只要寻见机会将沈国公父子一事透露给宸贵妃,母妃猜猜她会不会像皇后娘娘那般发疯抓狂。” ...... 北境气候寒冷,营帐又透风。 即便许明舒身边暖心的多摆放了三四个火盆,次日天刚亮,她还是被冻醒了。 她眯着双眼左右环视没见到邓砚尘的身影,轻手轻脚地下床披上厚重的氅衣打算出去看看。 刚一掀开门帘,见邓砚尘背朝着她正直挺挺地站在哪朝远方眺望着。 经历重创的身体,迎着风站在哪儿显得格外单薄。 听见背后的响动,他僵硬地转过头,朝她笑了笑。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许明舒吸了吸鼻子,“你怎么出来了?” 邓砚尘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只觉得清凉的味道蔓延至五脏六腑。 “躺太久了,感觉整个人都快退化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许明舒上前替他整理好衣领,“你得彻底养好伤才行。” 邓砚尘低下眼睫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沉声道:“我方才看见了我送你的马,你一路骑着它过来的吗?” 许明舒点点头,听见邓砚尘似乎是叹息了一声。 “越往北越冷,你一路上冻坏了吧?” 许明舒不以为意,“着急赶路,不记得了。” 邓砚尘微微抬手,摘掉了飘在她额前碎发上的雪花。 “下次不要这样冒险了。” “裴誉带着援军过来,得知你们打赢了他方才护送我过来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邓砚尘笑笑,“也是,裴兄武艺高强,时至今日都让我望尘莫及。” 许明舒侧首朝他看了一眼,“他也是这样和我夸你的。” 邓砚尘刚要再开口,手腕被人轻柔地握住。 许明舒牵着他的手,抬眼看他道:“援军已经到了,蛮人一时半会也不会冒然进攻,还有裴誉在,你少操点心吧。” 面前姑娘身上淡淡地女儿香混杂着寒风带着丝丝甜意,萦绕在邓砚尘鼻间。 他气息不太稳,胸前背后夹着钢板稍稍用力呼吸,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挤压的生疼。 他微微蹙眉,忍住了企图顺着口中溜出的闷哼。 突然,他的脸像是被什么碰了一下。 邓砚尘回过神,见许明舒抬起手腕,指腹描绘着他的眉眼,温热的指尖一路向下停留在他唇瓣上,说不出的暧昧缱绻。 她瞳孔微微抖动,眼中渐生晶莹,停在他唇瓣上的手也一下一下轻微地触碰着。 良久后,邓砚尘听见她开口道, “你知道吗,我策马来的路上,急得快要疯掉了。” 邓砚尘呼吸一凝,他有些想抱一抱面前委屈至极的姑娘,可左肩上的贯穿伤缠了厚重的绷带一时间抬不起手来。 他朝许明舒靠近了几步,做出一个半拥抱的姿势。 “别这样说,我也不是什么君子,我会有私心。” 许明舒似懂非懂,“什么?” “其实一睁开眼睛看到你在我身边时,我真的很开心。”邓砚尘闻着她的发香,心里却是一片满足与安稳。 “你不在京城,而是在我身边,我能日日看到你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他笑了笑又道:“哪怕日后回去侯爷和夫人气得想一刀劈了我也没关系。” 他微微动了动,想要摸一摸她的侧脸。 动作间却听见自己身上不知那个关节清脆的响了一声,邓砚尘抬起的手一顿,随即落在了许明舒的眼上。 她被蒙住了眼,一时间看不清他的神情,正欲躲闪时,那只覆在她面上的掌心用了几分力。 许明舒没有再动,良久后她察觉到有温热的气息自她面颊上扫过。 久别重逢,顾念着邓砚尘满身的伤,他们还从未亲近过。 人一旦尝到了甜味,便会不自觉的敏感起来,浮想联翩。 许明舒悄悄咽了下口水,呼吸有些凌乱,甚至能听得见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邓砚尘的气息一点点靠近,小心翼翼地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 不知是不是许明舒的错觉,她感觉到邓砚尘似乎是在发着抖。 抓紧他衣袖的手正欲抬起去抱他时,许明舒听见身后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翻了一地。 二人迅速站直身体,寻声望过去。 只见一名小将端着一个空的托盘正站在营帐拐角处,见他们朝他看过来,瞬间涨红了脸,抬手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内个,不好意思将军,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97章 邓砚尘显然也没能料到这一插曲的发生, 一时间不免生出几分尴尬来。 他从前是军营里年岁最小的一个,和一众哥哥们切磋着长大。 虽是这几年玄甲军中陆续来了许多年轻人,因为岁数小在军中也只负责打打杂, 最多的时间便是用来学习。 长青他们天天嚷嚷着打完仗要出去游山玩水, 迎娶漂亮姑娘完成人生中必不可少的婚姻大事。 没成想一众老哥哥们中,倒是让邓砚尘抢了先。 军中日子乏味枯燥, 偶尔有些八卦趣事短短几瞬便会引起热议。 邓砚尘想了想, 许明舒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过来,一举一动兴许这些人早就看在眼里, 不然自他醒来怎么来看望他的人反倒越来越少了。 邓砚尘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随即牵起许明舒的手,“我带你出去转转。” 二人并肩走出营帐, 北境的寒风如同刀刃, 吹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阵阵刺痛, 玄甲军的军旗在半空中猎猎而飞。 脚下的积雪随着他们行走的动作,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许明舒低头看着行过的一串脚印,方才的好心情不知怎么的在这一刻消散了。 她没来过北境,但她从小到大不止一次幻想过这里的模样。 从前她在京城时, 总是盼着入冬下雪, 临近新岁的时候。 待到了那时, 她爹爹便会带着大军回京述职, 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过一个新年。 还有一年未见的邓砚尘, 黎叔叔,鸿飞叔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她开始厌恶冬日, 厌恶下雪。 白茫茫的大雪遮天蔽日,下面掩盖的是玄甲军累累尸骨和朝中宵小犯下的罪证。 她被沉闷的冬日压得喘不过气来, 投告无门,挣扎无力。 前世,在许侯爷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出现在北境一望无际的雪地里。 周围各处长得一模一样,她站在那儿辨不清方向,只能茫然地呼喊着父亲的名字。 四周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回应声。 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迎着风雪接连的呼喊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身后有人唤着她的名字。 许明舒转过头,见父亲正穿着那身熟悉的盔甲站在自己身后,朝她伸出手。 她又惊又喜,正欲上前扑进父亲怀里时,看见他在自己眼前一点点随着风雪消融。 军靴踩踏积雪的声音停止了,一双冻得有些冰凉的手探进了她的衣袖。 许明舒一点点回神,不解地看向邓砚尘。 她听见他开口道:“在想什么?” 许明舒想了想,只道:“在思考北境和我幻想的一不一样。” 各营帐前值勤的守卫换了一波人,两方交接之时没有半句言语交流。 邓砚尘牵着她的手,看着远去的小队,开口道:“很无聊对吧,这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职位,需要完成的事,偶尔能有闲暇时间也会用来休息,养精蓄锐。” 许明舒摇了摇头,觉得这样倒也很好。 周围一阵呼喊声传入耳中,邓砚尘侧首朝右边看过去,见裴誉正在整顿着四州集结的兵马,一副老练的模样。 他笑了笑,自顾自地道:“裴兄这几年留在侯府,跟着侯爷偷学了不少。” “不过...”邓砚尘微微皱眉,“我怎么觉得裴兄这次过来整个人有些奇怪。” 许明舒警惕地抬头看他,“哪里奇怪。” 邓砚尘思索了片刻,似乎没想出满意的形容词。 “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他似乎在躲着我。” 许明舒顺着他的目光朝远处看过去,裴誉身形高大,即便站在军营里也十分出众。 愧疚也好,尴尬也罢。 她叹了口气,并不打算应邓砚尘的话,也更不想让他知晓前世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 有将士拿着信件匆匆而来,朝邓砚尘行了一礼。 许明舒见状,自觉地离开留给邓砚尘处理公务的时间。 ...... 夜里,许明舒在浴房内梳洗了许久。 北境不比京城,用水没那么方便,她只能省着用。 按着她平日里的习惯,不知要劳烦玄甲军将士费力烧多少水才够得上使用。 军营外火石味很重,许明舒觉得自己像是被腌入味了,嗅了好几遍似乎还是能闻得见淡淡的烟火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出来时,见自己的床榻上铺上了一层厚重的毛毯,房间内的火盆也烧得旺盛。 床榻周围装着简易的帷幔,虽没有多好看,但足见准备之人的格外用心。 许明舒擦着发的手落下来,径直走上前忍不住朝榻上的毛毯摸了摸,入手一片柔软。 正欲整个人躺上去试试时,营帐的门被人掀开,邓砚尘一边缓步走进来,一边伸手解着氅衣。 他不知在哪里沐浴过了,脱了氅衣整个人穿的很是单薄。 瞧见她僵硬在榻上的姿势,他笑了笑,“可以上去躺躺看看喜不喜欢。” 许明舒没多客气,爬上床榻双手摸着身下毛茸茸的毯子,柔软的毛扫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轻微的痒。 她支着头看向他,“你去沐浴了,怎么不叫我帮你?” 邓砚尘觉得她有些可爱,走进了几分坐在床榻边低声道:“我去找大夫拆了钢板,顺便洗漱一番,我到底是个男子,你还支撑不了我的份量。” 许明舒眨着眼睛看向他,“大夫说你的钢板可以拆了?” 邓砚尘点点头,“嗯,恢复的不错,后续仔细养着就行了。” 怪不得看着他行走坐下都自如了些。 许明舒伸手扯了扯帷幔,歪头问他:“这些都是你弄的吗?” “怕你冷,”邓砚尘摸着她柔软的面颊,“这里不比京城,你跟我过来总要能少吃一点苦就少吃一些才好。” 许明舒伸了个懒腰,“你倒也不必这般事事周到,我没那么娇气的。” 话音刚落,邓砚尘的面容突然在她眼前放大。 许明舒呼吸一凝,听见他说, “娇气一点难道不好吗,我倒希望你能一直对我这般娇气。” 冰凉的指节一寸又一寸地沿着她腰身爬上来,邓砚尘的气息扫过她脖颈在耳畔位置停留下来。 他只是轻轻吻在她耳侧,却引起许明舒阵阵颤栗。 邓砚尘望向她的一双眼满是清明,“不早了该睡了。” 许明舒猛地站起身,像是寻见了逃离这种暧昧气氛的机会,“我去熄灯!” 营帐内最后一根烛火被吹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许明舒摸索着靠近,她怕触碰到邓砚尘的伤,小心翼翼地朝榻尾跨过去。 尚未站稳,腰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忽而一个翻天覆地,人倒进了柔软的毛毯中,面颊触碰着邓砚尘消瘦的下颚。 身上松松垮垮的里衣随着动作变得凌乱,许明舒抬起一只手挡在邓砚尘胸前。 “你还......”话刚说一半,便被滚烫的吻堵住了尾音。 熟悉的吻带着几分攻略的气息迎面袭来,许明舒顾念小心翼翼地避开着。 刚刚沐浴过,二人身上皆是相同的皂荚香,宛如生出一种彼此交融的感觉来。 四片唇瓣密不可分,彼此纠缠着,涔涔水声羞耻入耳。 清风拂过山岗不断向上攀爬,探到山峦间的雪山起伏时,停顿下来。 许明舒无端生出了冷的错觉。 她抬起双臂想抱紧自己,二人的位置再一次颠倒,她被邓砚尘扶着坐在了他身上。 一片昏暗中,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许大人,还需要我教你骑马吗?” 第98章 (重修) 许明舒指尖微蜷, 有些茫然的看着邓砚尘。 黑夜里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犹豫了良久后,她缓缓抬起手摸索着邓砚尘的衣襟。 他刚沐浴回来, 脱了厚重的氅衣后, 身上穿得衣物并不多。 但男子的服侍和女子不同,且他躺在那里, 许明舒根本寻不见暗扣的位置。 更何况他身上有伤, 胸前缠绕着厚重的绷带,一时间分不清那里是真是的衣料。 仓促间头顶的明月簪微微响动, 邓砚尘半坐起身,倚在床首。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许明舒在黑暗中摸索挣扎着,借着营帐内透出的一点光亮, 邓砚尘漂亮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许明舒面上一红, 这般“上下其手”无端让她生出一种女登徒子的错觉。 良久后, 她终于在邓砚尘腰侧摸到了暗扣的位置。 正俯身欲解开时,恍然间发觉自己胸前一凉。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景象一阵无语。 她去解他的扣子摸索了半晌才寻见门路,他扯她的衣裙却如此轻车熟路。 许明舒抱着手臂去挡, 颈间落下一节冰凉的指腹, 一点点将她向下压。 像是上元佳节时, 头顶炸开的万千烟花, 剧烈的响声震得心脏一阵酥麻。 此时此刻, 那些烟花却在她头脑中炸开,周遭的一切变得不清晰, 只觉意识一片空白。 许明舒费力地睁开眼尽量不去看他的神情, 专心去解他腰侧的扣子。 随着暗扣被逐一解去,衣衫之下他皮肤微凉, 绷带横七竖八的交叠的,生生地破坏了这幅年轻完美的身体。 许明舒指腹从他胸前的创伤出抚摸过,心中五味杂陈,眼眶微微一酸。 她的小邓子不过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京城如他这般大年岁的世家公子或是浪荡在酒楼饮酒作乐,或是思索着怎么称病少去一天书院。 而邓砚尘的半生,却都用在了于北境战场同敌军厮杀之上。 见她盯着自己身上的伤,一副失神的模样。 邓砚尘轻轻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向衣襟深处探了进去。 沿着腹部缓缓向下,和方才的温度不同,越往下越是滚烫炙热。 许明舒呼吸一凝,被迫收回了远去的思绪。她慌乱地撑起身子,想将手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 邓砚尘却将她的皓腕握紧,拉回怀里凑在耳边轻道, “许大人,不骑马了吗?” 在正式学习骑马前,总要进行严格的姿势,扶助,步伐等基本操作的训练。 首当其冲的则是要保证马背上之人,能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他微微侧首,凑近她:“许大人,坐稳了啊...” 许明舒杏眼朦胧,控制不住周身的颤抖,试探着一点点稳住心神。 邓砚尘揽着她的右手渐渐向下用力,直到察觉她稳稳地坐好,不再摇摇晃晃。 想是待在京城太久了,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骑马,此番动作显得十分生疏。 许明舒一时没留神,朝前方倒了过去,笔直地落进邓砚尘的怀抱里。 顾忌他胸膛上的伤,许明舒稳住身形,伸手轻轻抵在他身上。 “你...慢些。” 她想提醒他别扯到身上的伤口,可他状若毫不在意。 漆黑的夜里,她似乎听见邓砚尘在耳边的轻笑声。 他们靠的极近,彼此气息交融着。 北境带着丝丝甜意的寒风顺着营帐溜进来,剧烈的颠簸中仿佛置身于开阔的雪地,逐渐生出了肆意纵马奔跑的快乐。 她似乎无须握紧缰绳便能掌握绝对的主动权,却又像什么也没能牢牢抓紧,只能在一阵阵晃动中维持着自己的平衡。 时而攀上云端,时而又从云端坠落。 马背上不平,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了,逐渐地许明舒开始没了力气。 她头靠着他的臂弯,将全身的力量都靠向他,低声喘息着。 邓砚尘在夜色中将她拥紧,捏了捏她有些发麻的腿,带着怀里的人变化了位置。 少年微微皱眉,手臂上青筋绷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染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夜已经湿透了,营帐内燃烧着的火盆时不时火花迸溅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终于等到万籁俱寂,周遭一切都归于平静,疲乏席卷了许明舒全身,连手指都没力气蜷缩一下。 意识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发觉眼前的烛火忽明忽暗。 她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见邓砚尘正拿着帕子给她擦拭湿漉漉的水滴。 见她有迷迷糊糊地抬眼看自己,他侧首吻了吻她的耳廓。 “别怕,都无碍了,安心睡吧。” 闻言她头向侧方一歪,眼皮沉地怎么也睁不开。 骑马什么的太累了,此时此刻无暇思考其他,只想一门心思的睡觉。 ...... 昨夜飘了一夜的雪,裴誉晨起出营帐时,见远处岭苍山轮廓朦胧,四周的打斗痕迹被大雪覆盖就像是从未发生过战事一般。 无论是同师父一起隐居的那些年,还是在侯府做侍卫,亦或者是跟在萧珩身边做皇城里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心里没有一日如现在这般安稳过。 自小跟在钟老将军身边,听过太多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故事,他心生向往,多年来辗转蹉跎始终没能得偿所愿。 如今脚踏北境土地,冷冽的空气带着丝丝甜意,裴誉张开双臂试图感受从指缝间流过的寒风。 所幸,兜兜转转他还是摸清了属于他正确的方向,也算不愧此生。 身后马蹄踩雪的咯吱声响起,裴誉转过头,见邓砚尘牵着两匹马缓缓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 裴誉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垂下眼睫,在人靠近后朝他行了礼。 邓砚尘将其中一根缰绳递进他手中,打断了他的动作,笑着道:“裴兄,你我平辈不必行此礼数。” 裴誉眸色淡淡,“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 见状,邓砚尘也没再阻拦。 他抬眼朝远处的岭苍山看过去,“裴兄来了这么久,我还未带你好好逛一逛熟悉一下环境,恰好当下得空闲,不如一同去跑马如何?” 裴誉视线落在他单薄的胸膛上,没有应声。 察觉他的目光,邓砚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襟,“我无碍,大夫说恢复的不错,身上的板子也已经卸下来了,慢些骑马没什么问题。” 他抬手拍了拍裴誉的肩膀,率先向前道:“走了裴兄,别犹犹豫豫地了。” 北境地势平坦,每逢冬季下雪时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雪地。 裴誉错开半个身位跟在邓砚尘身后,看着马蹄规律地在地面留下一排排整齐的脚印,一路无言。 行至岭苍山山脚下时,风雪渐停。 邓砚尘握紧缰绳放缓了前行的动作,目视前方道:“今早传来的军报,说侯爷那边进展顺利,此番大获全胜已经将倭寇逼返,如今应当正在清扫战场,交接后续的工作。” 裴誉摸着身下的骏马,感慨道:“侯爷身经百战,有他在驻守沿海的玄甲军也能士气大振。” 玄甲军与靖安侯彼此相辅相成,一个战无不胜的军队,更是缺少不了一代名将的半生辛苦付出。 “沿海的战事虽然告一段落,”邓砚尘幽幽叹出口,“迎接侯爷的确是朝廷内部的纷争。” 裴誉侧首看了邓砚尘一眼,面色冷凝。 靖安侯府本就是朝中诸多人的眼中钉,此番无召调遣兵马,待靖安侯返京,又不知道面临着怎样的一段血雨腥风。 邓砚尘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下定决心般道:“此战必须赢。” 只有赢了才能功过相抵,只有赢了此事在御前还有挣扎的余地。 寒风顺着山口呼啸而过,身后的枯树枝随风摇曳着。 “蛮人误以为来的是侯爷带领的玄甲军,”裴誉掌心在刀柄上打转,“待他们打探清楚实情,接下来的仗兴许打得不会如之前那般容易。” 邓砚尘俯身在雪地里抓了一把,雪花随着升温一点点在指尖融化开。 “裴兄从前来过岭苍山吗?” 裴誉摇摇头,他虽一早就对北境心生向往,但多年来却从未有机会到达过这里。 “不曾。” 邓砚尘抬头看向远处覆盖着积雪的山顶,眉宇间带着轻松的笑意。 “跟在侯爷身边的这些年,每每练功练得不痛快了,停滞不前没有半分进展时,我就会纵马到山下。小时候总想,岭苍山真高啊,总觉得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能成为这世间最厉害的人。” 裴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难得主动地问出口:“所以,你翻了吗?” 邓砚尘笑笑:“尝试了许多次,虽然成功了,可后来还是觉得结果并不如意。” “为何?” 邓砚尘神色认真道:“翻过去了方才发觉,山的背后还是山。” 山的背后还是山,路的尽头依旧是路。 裴誉不置可否。 “可在这过程中,我也并非一无所获。”邓砚尘朝他招了招手,“裴兄你同我过来。” 闻声,裴誉迈步跟随在他身后。 他们将马拴在山脚下,二人小心翼翼地踩着雪,一点点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着。 雪大路滑,行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走在前方的邓砚尘停住了脚步。 裴誉立在原地,扭头朝后方看过去,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已经留下了他们二人的两行脚印。 邓砚尘朝前方行了两步,伸手在山石上拍了几下,随即看向裴誉道:“就是这里了。” 他朝裴誉走近,“裴兄借你刀一用。” 裴誉没有犹豫,看着他拿着自己的刀一点点拨开山石上的枯藤和缠绕着的树枝。 那些交错的植被被清理干净后,一条狭窄的通道出现在二人面前。 邓砚尘率先钻了进去,裴誉紧随其后,一点点地侧身吃力前行着。 入口有些过于狭窄,行过二十步时缝隙相对大了些。邓砚尘回头朝他看了一眼,笑道:“怎么样裴兄,有世外桃源的那味儿了没?” 说是世外桃源,除了入口狭窄外根本沾不上半点关系。 从石缝中艰难地侧身出来,山的背面同先前进去的位置没什么不同,还是蜿蜒崎岖的山路,白茫茫的雪地。 邓砚尘似乎从裴誉紧缩的眉头中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抬手顺着北方一指,见岭苍山山脚下坐落着一个个如同芝麻般大小的营帐。 他手里还拿着裴誉的宝刀,顺势用刀尖在脚下的雪地里画了一条分界线。 线的北边是蛮人所在的位置,南边则是玄甲军驻扎的军营。 从前蛮人二十四部落离这条分界线很远,虽屡次有进犯过境之举,但仍旧会在挑衅后选择退回部落中。 早在邓砚尘第一次发现这条山路时,他便观察到,此山背面的山脚下将会是敌军发起进攻时的必经之地。 来往奔波过于辛苦,也不利于战事的传递。 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根本经不起延误。 蛮人若是来日大举进攻,必然会向前推进大营,而岭苍山北山脚下变成了最好的驻扎地。 “虽说他们此番大军向前推进,但辎重和粮草的存放多半还是在主营。” 他掉准刀尖,在蛮人军营的斜后方画了一个圈。 “想必现在乌木赫的人已经知道,前来增援的人不是靖安侯,援军也并非是玄甲军,我想用不了几日他们便会再次发起进攻。” 刀尖在圆圈位置顿了顿,逐渐戳出一个坑洞,露出坚硬的山石。 “所以我想赶在他们行动之前,带着一队人马从这里偷偷过来,沿着山脚绕去蛮人主营,烧了他们的后方补给。” 半山腰上刮起一阵冷风,吹得二人身上的披风猎猎而飞。 良久后,裴誉开口道,“太过鲁莽,” 邓砚尘握着刀柄的手一顿,抬眼看他,紧接着又听见他道,“但也不失为一次好机会。” 裴誉侧首看向邓砚尘,他们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山路难行,其中缝隙狭窄更是难以过人。况且若是一次带太多人穿到岭苍山北面,下山之时极有可能惊动往来巡视的蛮人。 可若是人带的太少,前往敌军主营时又难同守卫军搏斗。 稍有不慎,前功尽弃不说还会面临被俘虏的危险。 邓砚尘知晓他心中的顾虑,缓缓开口道:“所以我想从玄甲军中挑选一队训练有素的精英,身形功夫都必须严格符合条件,才有能力陪我一起冒这个险。” 裴誉没有应声,半晌后他叹息了一声道:“若是稍有不慎......” “若是稍有不慎...”邓砚尘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他的眼神中透着坚定,“玄甲军后续的作战就要仰仗裴兄帮忙了。” 裴誉神色冷凝,“许姑娘那边,你如何交代?” 闻言,邓砚尘面上闪过一丝疼惜。 “先别告诉她吧,免得总要担心。”他攥紧手中的刀柄,“情形不对的话我不会勉强,这条路我跑过了上千遍,没人比我更懂得逃生。” 他转过身,正色道:“裴兄,你我都清楚,此战关系非仅你我二人,而是整个靖安侯府乃至整个玄甲军的未来,我们有不能输的理由。” 言语间,少年脸上透着坚定之色。 裴誉望着面前那双明亮的眼,不禁回想起前世的点点滴滴。 上一世,邓砚尘于殿前请命之时,神色一如今日这般。 那是他第一次对邓砚尘这个人有所改观,由最开始的轻视,到一点点敬佩,直到最后生出了惋惜之心。 如果没有那些事的发生,他应当是战场上最耀眼的少年将军。 凭借着赫赫战功,高官俸禄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多次拒绝了光承帝的招揽,一心只想留在玄甲军中,哪怕做一辈子无名小卒也心甘情愿。 从前的裴誉并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邓砚尘能如此从一而终,现如今裴誉却想通了。 是赤诚。 即便那只是一个少年的赤诚之心。 这世间有赤诚之心不在少数,这也并非一件难事,难的是十几年如一日依旧能如此这般。 方才邓砚尘在山脚下的一番话点醒了他,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纠结于山的那一头是什么,却很少有人能有翻山一探究竟的勇气。 即便有了这份勇气,在看清事实真相,山的那头还是山后,不免心生沮丧消极度日。 可邓砚尘没有,他根本不纠结于山的另一头到底有什么,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在意的是,在挑战自己在勇敢前行的路上,他学到了什么,一路上有哪些宝贵的经验。 彼时,裴誉望着比自己小上许多岁的少年如今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压在心头两辈子的重担似乎轻松了一些。 只是,如今带着两世记忆的他,还怎么忍心看着邓砚尘只身涉险。 良久后,他开口道:“你说的对。” 闻言,面前的少年眉头舒展,望向他笑道:“那既如此,这几日我来负责挑选人手潜入敌军主营烧毁粮草,玄甲军内防守一事就仰仗裴兄你了!” 裴誉闭了闭眼,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拳,甚至听得见指关节因有力发出的清脆响声。 在邓砚尘带着期许的目光注视下,裴誉僵硬着点了点头道, “好。” …… 酉时已过,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萧珩自书房查阅卷宗出来时,见庭院内渐渐开始飘雪。 府中人少,点着的灯火并不多。 借着将暗未暗的天色,纷飞的雪花静静地落下来,给院中凭增了一丝冷冽寂寥。 刘内侍捧着食盒从大门处迈进来时,见萧珩孤身一人负手站在雪地里,双肩落满了雪,显得心事重重。 他也是刚被内廷分来这边侍奉,七皇子为人低调平日里极少出来走动,眉宇间又生的像皇帝,年纪轻轻威严之色尽显。 兴许也是因此宫里的人不太敢同这位沉默寡言的皇子接触,刘内侍来之前,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不过几天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位七皇子并未传言那般恐怖,反倒是平易近人的很。 刘内侍缓步上前,出声道:“七殿下,该用膳了。” 萧珩没有转头,只道:“先放着吧。” 刘内侍本不是多话的人,他低头看了一眼沉甸甸的食盒,几番犹豫还是张了张口。 “七殿下,今日是冬至,内廷给各宫各皇子公主都派发了御赐的饺子,殿下还是趁热吃图个吉利的好。” 他话说完许久,面前站着的人依旧没有动作的意思。 平日里七皇子用膳无须人侍奉,刘内侍曾偷偷观察过几次,发觉一日三餐对萧珩而言无非就是完成任务那般,提不起半点兴趣。 府里的嬷嬷曾换着花样的做过几次糕点,然而萧珩对待这些饭后的食物只觉得多余麻烦。 唯独有一次,昭华宫的宫人为了答谢七皇子多番伸手相助,特意送了一盒宸贵妃娘娘亲手制的桂花糕来。 七皇子自宫人手中接过那盘桂花糕后,盯着里面大小匀称,精致可口的点心看了许久。 一块接着一块,吃的谨慎又小心。 像是年岁小的孩子,舍不得一口气吃完。 又像是怕糕点腐烂变质,辜负了一番心意。 刘内侍看不清他的神情,猜想应当是七皇子自幼没了生母,比起旁的皇子过得孤寂了些。 先前被内廷调动差事的抱怨烟消云散,刘内侍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似乎遇见了一位不错的主子,平日里也能比其他同伴过得自在些。 话点到为止,身为奴婢再多说什么便是言语冒犯了。 刘内侍捧着食盒正欲转身送去后厨热着时,萧珩却叫住了他。 “各宫都有分发饺子吗?” 刘内侍点了点头,“奴婢去时,备给各宫的食盒已经领走一半了。” 闻言,萧珩眉头微皱,狭长的凤眼瞥过刘内侍手中的食盒。 “宸贵妃娘娘那边,是那位公公负责派送?” 刘内侍凝神想了想,似乎当时并未留意此事。 “奴婢没留意,不过宸贵妃娘娘如今是众妃之首,想来应当由高公公亲自派送才是。” 话音未落,刘内侍察觉面前的人神色一变,似乎是记起什么焦急的事。 “殿下?奴婢说错什么话了吗?” 萧珩回神,挥了挥手道:“没有,我先出去一下。” 皇城里的雪逐渐大了起来,萧珩近乎是一路飞奔赶往别苑。 先前宸贵妃借着昭华宫起火受惊一事搬进了位置偏僻的别苑,又以受惊身体不好为由将协理六宫之权转给了咸福宫。 萧珩能理解她是在自保,更是不愿在如此紧要关头给本就陷入舆论纠纷的靖安侯府添麻烦。 前世他未曾有心留意过,如今再看,靖安侯府阖府上下倒是手足和睦同气连枝。 他自幼因为出身饱受手足欺凌,那时的他又刚得知自己生母去世的真相,对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逐渐充满了猜忌和漠视。 在他看来,人际关系的维持不过是权衡利弊做出的选择而已。 这一世,他先后接触了许昱淮和宸贵妃,以及尚在刑部接受审讯的许昱康。 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尊贵之人,祸事当头一人担,大难来临之际,许家之人首先想着的都是护全家人。 阖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突然明白了前世许明舒宁死不愿留在他身边做皇后的理由,不仅仅是对他的失望于报复。 而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许家没有了,许家的女儿不能独活。 她拿自己的性命,成全靖安侯府满门忠烈的声名,护住玄甲军多年来无法抹去的功绩。 萧珩在布满雪的宫道上跑地飞快,现如今许昱康在他的运作下,已经同户部绝大多数案件撇清了关系。 即便是问责下来,无非就是停职罚俸而已,同前世失去性命抄家流放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别苑自宸贵妃住进去后,一直都有锦衣卫把守着,除非有皇命否者无人能堂而皇之的走进去。 萧珩知道,咸福宫的人处心积虑在别苑周围打探了许久,一直想寻找一个能接近宸贵妃的机会。 可他怎会叫她们如意? 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一点点去弥补前世的过失,眼看胜利在即,此番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宸贵妃得知那些被光承帝刻意隐藏的陈年旧事。 别苑门前,一顶轿子稳稳地落在平整的雪地里。 轿帘被掀开,小太监连忙上前扶着里面的人走下来,贴心地递上自己手中的食盒。 “干爹,雪大路滑,您当心着脚下!” 一连套的动作,高公公显得十分受用,他搭着小太监的手缓缓向前行着,随口道:“宸贵妃娘娘如今是宫里一等一的贵人,待会儿进去了千万别失了礼数。” “干爹放心,儿子们心里有数。” 高公公四下打量了一圈,低声道:“四殿下那边,可有叫你带话过来。” 小太监点点头,压着嗓子开口道:“回干爹的话,儿子适才刚从四殿下那边过来,殿下的意思是机会来之不易,还请干爹能牢牢把握,事成之后自当记挂着干爹的功劳。” 高公公满意地笑了笑,抬首看向别苑门前的牌匾,吩咐道:“去叩门吧。” 小太监应了声,小跑上前叩响别苑的大门。 木质的大门刚一被打开一道缝隙,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手搭在绣春刀刀柄上,迈出来挡在了前方。 小太监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向后退了几步。 高公公见状,笑盈盈地上前道:“今儿个冬至,咱家奉皇命来给宸贵妃娘娘送饺子,两位大人让个路,这御赐的饺子若是耽搁了时间,凉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第99章 锦衣卫说到底是效忠于皇命, 无论接管的人是谁,出身何等尊贵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一切都需让路。 别苑门前两名锦衣卫面面相觑, 低头朝高公公手中的食盒看了一眼, 随即错开身位后退两步,让出了道路。 高公公手中的拂尘轻轻扫过身侧, 轻声吩咐身后的人道:“走吧。” 小太监眼疾手快, 连忙上前带路。 一行人正欲迈入别苑,身后传了一声低沉的嗓音。 “且慢。” 高公公自风雪中回头, 见远处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正朝他们靠近,举手投足间带着冷冽气息。 他微微眯眼,定睛一看, 来人眉宇间同光承帝极为相似, 不是七皇子萧珩还能是谁。 高公公心口一沉, 只觉得晦气。 却还是笑盈盈地迎上前,道:“许久未见七殿下,奴婢给殿下请安了。” 萧珩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手里拎着的食盒, 平静道:“辛苦高公公亲自来跑一趟, 宸贵妃娘娘今日约我一同过节用晚膳, 正好我顺手替公公御赐的饺子带进去。” 话刚说了一半, 萧珩察觉高公公身侧跟着的小太监神色有几分紧张。 萧珩眸光瞥过一旁停着的那顶奢华的轿子, 突然放缓了语气,“雪大路滑, 公公也可早些回去休息。” 高公公讪讪道:“本就是奴婢应当做的事, 怎么好劳烦七殿下呢,况且宸贵妃娘娘那边......” “近来四境不安稳, 内廷缩减用度将钱节省下来置办前线的补给,”萧珩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道:“公公这轿子倒是看着新的很。” 太子殿下薨逝,边境战事频发,户部又被查出贪赃枉法私盗国库。 一件件大事接踵而至,一时间整个皇城都在开源节流,连光承帝心心念念十来年的皇陵都再次终止修建。 高公公是内廷的一把手,多年来认下的干儿子无数。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位置,一时间难免有些得意忘形。 他顺着萧珩的目光看过去,随即笑道:“害,什么新不新的都是从前置办的玩意,一直没拿出来用过,这几日天寒奴婢老毛病又犯了,腿脚不利落。既然有七殿下替奴婢代劳,那奴婢就先行告退回御前侍奉陛下了。” 萧珩垂下眼睫,面色平静,“公公慢走。” 直到那顶轿子晃晃悠悠消失在宫道尽头,看不见踪影时萧珩背过身,在原地站定了许久。 门前的两名锦衣卫见状上前询问道:“殿下,可需要我们将食盒转交给宫人?” 萧珩眉头微皱,没有应声。 在两名锦衣卫疑惑的目光中,良久后他开口道:“有没有闻见什么特殊的香气。” 二人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锦衣卫中人皆是耳目过人,除却皇城落雪时冷空气中的丝丝甜意,还当真嗅到了其他味道。 是一种暖香,仅仅只是闻着余味便觉得高贵,似乎并不常见,但又很是熟悉。 思索良久后,最右侧的那名锦衣卫突然开口道:“属下觉得...像是龙涎香!” 龙涎香名贵,价值万金。 整个皇宫能用的了这么好的香料的只能是皇帝,可萧珩记得,光承帝不喜此香,觉得浓厚熏得人头疼。 这群阉人中,有人身上能沾着如此重的香味,想必是在香源处待了许久。 满宫里,除了皇帝还有谁会用如此名贵的香料? 萧珩环视皇城周围,眼神在层层宫阙中向一处锁定。 良久后,他收回视线将食盒递给锦衣卫。 “检查无误后,交给昭华宫宫人便可。” 他朝紧闭着的别苑大门看了一眼,随即转身迈入风雪中离开。 沉重的大门咯吱了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昭华宫女官芷萝自院内走出来,立在门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七殿下,我们娘娘请您进来。” 殿内暖炉生香,宸贵妃垂手放下茶盏,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 “此茶名为武夷岩茶,产自福建武夷山回味香醇,京城这边少有七殿下尝尝看。” 萧珩自女官手中接过茶盏,仔细地品尝了一口,味道甘醇香馥味浓,的确是别于京城常见的茶。 他缓缓放下杯盏,“京城中盛行清茶,想来此茶当时侯爷送给娘娘的吧。” 宸贵妃面上带着笑意,“兄长常年在外征战,偶尔得了空闲总喜欢在当地游玩一番,给家人带着地方特色回来。” “侯爷雅兴。”萧珩平静道。 “兄长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人生里只有两件事于他而言最为重要。一则是四境安稳天下太平,百姓不在受战乱之苦。二则家宅安宁,手足和睦,同寻常人家一样平淡幸福的过完一生。” 宸贵妃语气平缓,提起自己的家人眼角不经意间流露着柔情和笑意。 明明是这样温馨的场景,明明一同坐在席面上品茶用膳是前世常有的事,如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倘若没有那些恩怨纠葛,前世的他没有钻牛角尖心怀恨意执迷不悟。 有他心爱的小舒那般的如花美眷陪伴身旁,宸贵妃如此温婉良善的养母,靖安侯府上下和睦的亲友。 他当是这世间最幸运的继子,最如意的女婿才是。 萧珩闭了闭眼,寒意顺着脊背爬满整个神经。 可惜没有如果,靖安侯府权势滔天放在哪朝哪代都不能被君主所容忍。 他轻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开口:“宸娘娘......” “内阁已经列了靖安侯府十大狂悖罪名,只等着侯爷返京。” 宸贵妃眸光淡淡,萧珩说的话她又何尝不知晓。 或许说早在老夫人将先帝赐给靖安侯府的金牌交给许明舒时,她便已经料想到了这一天。 他们靖安侯府上对得起天地君主,下对得起将士百姓,无论到何时都是问心无愧。 “北境战事紧急,朝中一直没能收到真实的军报,砚尘和长青等一众将士已经是重伤在身,难以支撑。危急关头总要用些不得已的办法,说起来还要感激七殿下你帮忙出谋划策。” 萧珩眼神扫过空荡荡的别苑,良久后开口道:“所以,她还是去了北境。” 宸贵妃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宽慰道:“小舒同砚尘自幼年一起长大,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听见一方有难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才能心安。” 她叹了口气,看向萧珩柔声道:“砚尘也是我们一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早就被当做靖安侯府的家人看待。承蒙殿下厚爱,为小舒如此深谋远虑,但终究是有缘无分......” “不是...”萧珩垂下眼睫,“也不全是因为她。” 他突然正襟危坐,看向宸贵妃一字一句道:“我有一计,可助靖安侯府摆脱困境,但此计风险较大,稍有不慎兴许要背上谋反的罪名。还请宸娘娘听过后仔细斟酌,再考虑要不要告知于侯爷。” ...... 来北境的这些天,许明舒的心里没有一刻踏实安稳过。 虽说如今邓砚尘安然无恙的站在她面前,心头压着的巨石减轻了一半的重量,可她依旧挂念着靖安侯府的安危。 清早传来的消息,沿海战事大获全胜,想来距离她爹爹返京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此番她无诏让裴誉号令四方兵马前往北境支援,必定会给爹爹乃至整个侯府惹来麻烦。 营帐外纷杂急切的脚步声吵得她心神不宁,处于军营中的每一个人都忙碌着,做着备战的准备,没有人能睡得安稳。 邓砚尘夜里回来时,她正坐在书案前看沿海的兵报。 见他进来,她从身边拖出一个箱子朝他招了招手。 邓砚尘靠近她,看着箱中杂七杂八的药物,笑道:“你这是将军医的全部家当都搬来了?” 许明舒没理会他,只道:“脱衣服。” “嗯?我刚回来就让我脱衣服,不好吧?” 他笑的狡诈,许明舒一阵无语,横了他一眼,“快点啦,该换药了。” 邓砚尘原本就只是想逗逗她,方才一进来时看见她坐在那儿闷闷不乐 他知道她心里牵挂着侯爷和宸贵妃,倒也没再开玩笑,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 许明舒解着他的衣衫,动作极其轻柔,生怕触碰到他伤口处。 那些绷带一一被换下时,看见他身上骇人的伤口,她还是心中一惊。 邓砚尘低头看她,见她心神不宁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爱惜自己一点,不要再受伤。” “那可能有点难,战场上刀剑无眼在所难免的。” 他一双眼在烛火的照耀下亮莹莹的,又带着些笑意,“不过既然许大人开口了,我以后会小心的。” 胸膛上的伤被仔细地涂抹好药物,缠绕上新的绷带。 许明舒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的白色布条,突然眼眶一酸轻柔地扑进他怀里。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从他进门,邓砚尘便察觉气氛不对。 “对不起...”许明舒轻叹出口,“我可能该回去了。” 邓砚尘的手揽上她的肩,下颚蹭着她头顶浓密的发。 “我也正有此意,这里不该是你待的地方。蛮人随时会进犯,长青为了救我此番重伤在身,我叫人护送你们回京。” 他胸膛起伏了下,神色中带着不舍。 “比起我身边,京城侯府才更需要你。” 他们都即将面临一场大战,无论是刀枪剑影还是口诛笔伐。 只要将此劫难彻底度过,才能过上真正安稳的生活。 许明舒指腹划过他的眉眼,“如此也好,我们一内一外虽同处风雪之下,也算得上是同进同退。” 第100章 京城连日大雪, 苍穹被阴郁着的云层笼罩着。 文武百官手持芴板整齐地立在石阶之下,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各怀心事。 前日,钦天监回禀连观天象数日, 发觉已生异端, 将星逼近紫微星,乃是凶兆。 消息一时间传遍朝野上下, 惹得人心惶惶。 当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时, 其真实性究竟如何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几乎没有人猜不到钦天监口中的将星逼宫指向于谁,一部分官员惴惴不安, 只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变了。 一部分则是认为不过是无稽之谈,靖安侯府多年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哪里是这些灵异猜测便能污蔑的。 可无论如何, 消息几经杜撰揣测还是传进了尚在病榻的光承帝耳中。在内阁的多番请求下, 多日未曾上朝的光承帝于昨日下达了亲临早朝的旨意。 一时间, 文武百官齐聚朝堂,连着年事已高的免去早朝的工部尚书都被人搀扶到朝堂候着。 随着一阵悠长的金钟敲响声传来,圣驾已至。 阶下群臣山呼叩拜,隔着一道帘子, 光承帝瘦弱的身形若隐若现。 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当年纵马驰骋沙场的力量感。 轻咳声自帘后传来, 良久后光承帝抬了抬手道:“诸位爱卿平身。”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许多朝臣都尽可能的弯腰低头不愿涉足于此纷争中。 偶有胆大的官员偷偷抬眼看着武将那边站在首位的将军黎, 又看了看都察院的许昱淮。 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早朝内阁做了十足的准备就是冲着靖安侯, 冲着玄甲军来的。 如今, 靖安侯尚未返京,杜鸿飞重伤昏迷, 北境战事紧急。 尚在京城还有官职在身的,也就只有黎一个人,在一众朝臣中,他也显得格外显眼。 内阁首辅宋诃早就准备好今日的诸多说辞,正欲上前打破这一僵局,却被身旁一人抢了先。 黎手持芴板上前,先发制人道:“启奏陛下,北境接连送往京城的军报被拦截调换,虽已经查明真相,但臣以为整治罪魁祸固然重要,可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应当给前线将士和边境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一些慰藉。” 内阁诸臣对视一眼,首辅宋诃最先站出来道:“黎将军言之有理,现如今朝野上下开源节流就是为了将省下的钱用来置办物资送往前线,此事兵部已经在准备中,还请将军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黎冷哼一声,“宋首辅居庙堂之高,可曾知晓抗击蛮人需要动用多少兵力,耗费多少军资。战场军机稍纵即逝,若是因为宋首辅一句稍安勿躁前线将士因后方补给不足,失了战机该当如何。” 闻言,一众朝臣皆是一惊。 黎平日里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从前有靖安侯在,朝堂之上他鲜少发言。 今日言语之间却显得咄咄逼人,倒是让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众人的注视中,黎再次看向首辅宋诃道:“难不成此番北境请求尽快增添补给的军报,兵部还是没有收到吗?” 宋诃眉头听见后方群臣的丝丝窃语皱紧了眉头,他决不能让黎先发制人,扭转了事情的走向。 “兵部都是根据以往经验,根据战事大小耗时长短提前置办补给,”宋诃神色平缓,“此番前线用度,的确远超兵部预料。” 话音刚落,黎冷笑了一声,“我倒是从未听过此道理。” “前线将士们浴血奋战每日忍受饥寒伤痛之苦,诸位这些站在云端之上能高枕无忧享受荣华富贵全仰仗于北境将士们誓死守卫防线,不叫敌人入侵践踏中原,如今却还要归罪于将士们用度太多,当真是狼心狗肺了些。” “黎将军!” 宋诃呵斥道:“兵部接到军报后已经在加紧操办,黎将军莫要夸大其词,凡事总要走个流程,难不成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能手持金牌随意行事,黎将军就满意了吗?” 宋诃眸色烈烈,侧首看向黎道:“还是将军觉得,凭借着几场战功,朝中所有事务就都得给玄甲军乃至靖安侯本人让路不成?国法何在,君威何在?” 殿内众人在听见此质问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无论是侯爷还是玄甲军,对朝廷都是一片忠心恪守国法军规,此番若非奸人从中作祟,必然不会行无诏调兵之举。” 黎收敛了神色,朝前方拱手道:“陛下早年也是带兵征战沙场之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若非受奸人蒙蔽,想来陛下必定不会阻拦北境增援之请。” 重伤过后在家中休养两年之久的黎脱了盔甲,穿上一袭朝服整个人显得如同文臣一般温润。 可久经沙场的他眸光中依旧带着血气,和身为武将的坚毅。 随着帘子背后传来的几声咳嗽,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宋诃凝神等了一会儿,见高台之上的君主并无开口的意思,明白皇帝是默许了自己的质问。 他定了定神,正欲再次反驳,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声。 高公公迈着四方步快步走进来,神色紧张道:“禀陛下,余老夫人求见。” 闻言,一众朝臣不约而同的朝殿门外望过去。 说起这余老夫人,也是京城内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出身于书香门第,父兄皆是翰林出身,家中唯有她一个女儿,自幼教导礼仪诗书甚至还被接进宫里当做公主一般教养。 未到及笄前来余府中提亲之人近乎将门槛踩破,挑来挑去了许多年,未曾想却嫁给了老靖安侯做继室。 众人唏嘘了没几年,靖安侯府在这位继室的操持下日渐兴盛,府中虽增添了两位男丁,但手足和睦子女孝顺勤勉,各自有其精彩的人生。 是以余老夫人虽为人低调,深居府中鲜少抛头露面,京中人提起她来依旧满是敬佩。 殿外大雪纷飞,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越过长阶,余老夫人一袭诰命吉服,手持鸠头玉杖正向殿前缓缓靠近。 她妆容整洁,衣冠端正,此时迎着风雪稳步行来如同苍松劲柏,老而弥坚。 一众朝臣纷纷自觉向两侧靠过去,为余老夫人让开一条路。 她立在殿前,端正地朝光承帝行了一礼。 没有人想到今日余老夫人会出现在这里,皇帝也是一样。 见状,他自帘后吩咐道:“赐座。” 余老夫人望着内侍抬来的椅子,躬身致谢却没有坐下来。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缓缓开口道:“陛下,命夫今日前来是向陛下请罪。”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纷纷不明所以地瞪大了双眼。 光承帝哑声道:“老夫人何出此言?” “动用金牌调遣兵马前往前线支援一事,是命夫私自做主,选得更是家中一名侍卫。此番有违国法,乃我一人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无论是余老夫人的娘家还是她夫家,都是对朝廷做出贡献的功臣。 父兄丈夫皆是配享太庙之人,如此殊荣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 良久后,坐在主位上的人开口道:“老夫人言重了。” “金牌乃是先帝御赐,本就赋予了靖安侯府也随意调动一次兵马的权利,何谈过错之有?” 余老夫人神色淡淡,“陛下仁厚,虽说此金牌乃是先帝御赐,但也是赐给命夫丈夫,即便是动用合该由如今家中主君使用才是。命夫本是妇人,不该插手于朝政军事,此番瞒着长子行逾越之举合该依律领罚。” 光承帝笑得柔和,“老夫人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安稳不得不做此决定,功过相抵,朕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宋诃眉头皱起,他没想到今日这余老夫人会穿着诰命的服饰前来大殿,此番更是将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即便他们有心揪着无诏调遣兵马一事不放,最多只是为难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根本牵连不到靖安侯分毫。 且稍有不慎,这事传出去了还会落得一个苛责忠烈家眷的名声。 眼见光承帝同余老夫人追忆起过往,宋诃隐在官袍里的手暗自攥成拳。 这场事先蓄力十足的殿前对峙,最后被余老夫人的出现而轻松化解了。 不仅没能定下靖安侯的罪过,反倒是让文武百官回忆起靖安侯府父子二人为朝廷戎马一生做出的贡献。 早朝散后,宋诃最后一个自殿内走出来,望着阴郁着的天深深地叹了口气。 彼时,远在咸福宫的母子二人早已经将今日朝上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明知道打探朝政会被责罚,刘贵妃还是一刻都等不得,除了叮嘱高公公外,暗地里收买了不少御前内侍传话。 萧瑜怒不可遏,接连摔碎了好几个茶盏整个人方才平复下来。 “都到了这种份上了,还是不能整治的了靖安侯,竟然三言两句就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贵妃有些担心他的状态,忙宽慰道:“瑜儿啊,此事你也不要太过心急了,靖安侯府立于京中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对付得了的!” 萧瑜扭头看向刘贵妃,眸中带着火气。 “我怎么能不急,昨日太医院的人同我说,父皇沉疴难愈,有今日都是靠药物费力支撑。若是哪天他走得突然,储君之位尚在空置,后宫有宸贵妃,前朝有靖安侯岂不是想立哪个皇子就立哪个皇子?” 他咬紧牙关,继续道,“到那时,可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第101章 营帐内, 火炉上沸腾的水壶发出阵阵嗡鸣声,乌木赫立在牌位前仔细擦拭着上方的灰尘。 他眉目间神色平缓,摇曳着的烛火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独属于草原人硬朗的面容在此时显得分外柔和。 吉雅掀起营帐门帘进来时, 正见到自己的孩子乌木赫望着父亲的牌位出神。 她心口一沉,在原地站了半晌后方才收回思绪, 缓步上前。 食盒被放置在桌案上, 方才一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味道散发出来。 吉雅深蓝色的衣裙扫过桌角,转身柔声道:“过来喝碗热汤吧。” 乌木赫扭过身, 在看清自己母亲面容时笑意在眼角荡漾开。 羊肉性温,在北境这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能喝上一碗热汤无疑是最幸福的事。 吉雅深知作战的疲乏和不易, 她一个女人在军中本帮不上什么忙, 却总想着能让自己的孩子吃得好穿得暖。 乌木赫接过汤碗, 满足地喝了一口感慨道:“额吉的手艺越发好了。” 吉雅笑着往他汤碗里加肉,“在和你阿布说话吗?” 乌木赫握着碗沿笑得腼腆,“每每陪在阿布身边,我心里会觉得踏实许多。” 火炉内火花迸溅, 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吉雅填了些新炭火进去, 压出了张扬的火苗。 “你阿布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着二十四部团结起来, 亲如一家。他没能完成的事, 你如今做得很好, 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可我还是很贪心,额吉。我还想带着部落里所有的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想为阿布以及战死的亲人报仇。” 乌木赫目光朝营帐外望过去, 幽幽开口道:“这里虽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可终究不是我的脚步永远停留的位置。冬日一年比一年寒冷, 冻死的牲畜无数,我们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困顿一辈子。” 他说完这话时,一如少时在母亲面前表达理想抱负一般,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额吉。 吉雅沐浴在烛火的柔光中,举手投足间优雅气质尽显。 他的额吉是草原二十四部最美的女人,岁月也似乎格外优待美人,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苍老的痕迹,在乌木赫眼中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知性美丽。 吉雅微笑着拿起自己的帕子轻轻擦拭着乌木赫的嘴角,动作轻柔缓和。 “我的孩子有出息,你阿布和部落战死的勇士们在天之灵定会保佑你。” 她眸光微闪,又道:“可作为母亲,额吉还是要提醒你,凡事量力而行不可操之过急。中原人也有着不输于我们的韧劲和勇气,玄甲军驻守边境多年,铜墙铁壁的称号也并非浪得虚名。” “这次来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少年,援军的主将也并非靖安侯。” 乌木赫垂下眼睫毛,“我和乌恩猜测,是他们中原人内部出现了矛盾纠纷,才使得靖安侯本人一直未曾现身。” 他倾身上前,握住吉雅的手眼中满是坚毅。 “这是我们的铱好机会,额吉。” 交战对手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结局。 虽然没能同靖安侯一较高下是他心中的一大憾事,但转念一想,同赢了此战事,带领族人摆脱恶劣的环境,过上更好生活相比,其他什么的不过都是些小事。 二十四部历经多番分割磨难,好不容易能紧紧团聚在一起,他这个被众人选出的首领势必要做出些功绩,造福于自己的族人。 乌木赫心中的火焰燃烧地旺盛,他同样也有不能输的理由。 吉雅看着自己的孩子,眼中满是柔情。 雄鹰正在舒展着自己的羽翼,准备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乌木赫的侧脸很像他的父亲乌日汗,很多时候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神情也极为相似,惹得吉雅一阵恍惚。 她没有过多沉浸于失去爱人的痛苦中,她知道她的孩子更需要一个充满安全感和幸福感的生长环境。 他是草原二十四部眼中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盛名之下是他日日夜夜顶着压力的奋力成长。 他的焦虑,他的疲惫,他的自我怀疑,没有人比吉雅这个做母亲的更清楚。 吉雅抬手抚摸着乌木赫硬朗的下颚,湖水一般蓝的衣裙擦过他的衣衫。 “天神保佑我的孩子,平安顺遂,战无不胜。” ...... 夜色沉沉,朔风凛冽。 钟声在纷飞的大雪中回荡,光承帝连夜传召翰林学士入殿。 一行身着官袍的学士快步走过覆着厚厚积雪的宫道,立在石阶前时拂去肩头的积雪,端正衣冠后匆匆入殿。 书房内火炉燃得旺盛,烛火摇曳映得光承帝萧鉴晟脸色忽明忽暗。 众人低着头,没胆量仔细抬头看。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端坐在御案前的皇帝除了比以往消瘦些,似乎并没有传言病得那般严重。 一众学士低头互相打量了一眼,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良久后,主位上传来皇帝威严的嗓音。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想商议皇子的婚事。” 宫里早有皇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先前内阁也多次提议尽早为皇子指婚,有太子萧琅前车之鉴,皇家血脉得以延续才是头等要事。 翰林学士们虽早听见风声,还是上前一步询问道:“陛下此番,想为哪个皇子指婚?” 光承帝子嗣单薄,接连病逝了几位皇子后,能堪大用并不多。 且二皇子三皇子虽不成器但早有婚配,太子萧琅一直拖着不成婚,临了也没能留下子嗣。 五皇子在外游历常年不回京城,六皇子早夭。 今日召他们过来,多半主要是商议四皇子萧瑜的婚事。 咸福宫的刘贵妃眼高于顶,一早就为四皇子物色京中合适的人选,个个都是出身非富即贵。 听闻如今更是同内阁首辅宋家来往密切,想来是看中了首辅的孙女。 翰林学士暗自吞咽了下,若真是如此,今日过来哪里是商议指婚,分明是定了四皇子的储君之位! 在众学士惴惴不安暗自猜测了许久后,光承帝缓缓开口, “朕,有意给四皇子萧瑜和七皇子萧珩指婚。” 闻言,一阵寒意爬满翰林学士的脊背。 他们怎么忘了,宫里还有一位七皇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从前他们鲜少听见七皇子的名讳,只是依稀记得太子殿下身边时常跟着一位面容阴郁丰神俊朗的皇子。 因着这位皇子实在是低调,又生得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宫里关于他的出身也颇有微词,众人没太将他的存在当回事儿。 他们头一次听见关于七皇子的议论还是在太子殿下薨逝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不知觉醒了那只血脉,行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 短短几个月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涉事官员无论功过几何全部抓入诏狱严加审讯,无一人幸免。 就连刘贵妃的父亲,户部尚书刘玄江都在抄家之后定下死罪。 然而令他们心惊的是,七皇子做出的这一切光承帝并未有阻拦的意思。 他以养病为由默许着七皇子所做的一切,刘玄江这枚棋子短短几年已经野心勃勃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借着七皇子,皇帝不仅没能使得君臣离心,反倒除去了朝中一大势力。 户部上下被清理,官员大换血。 空下的职位由年轻的寒门官员所填补,此番不仅能用寒门官员来巩固皇权,又在削弱世家大族的同时,给予其他世家以警示。 翰林学士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 天家无情,他们算是再次领会了个周全。 亲生父子尚且算计如此,又何况是君臣。 沉思间,殿内一片寂静。 光承帝抬眼,看向翰林学士。 察觉皇帝的目光落过来,翰林学士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对于七皇子的婚事,可有中意的人选。” 光承帝目光沉沉,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靖安侯嫡女,许明舒。”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众人侧首,书房的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位内侍跌坐在地上摔得十分狼狈。 见状,高公公略带尴尬地笑着:“新调任过来的奴婢毛手毛脚的,惊扰陛下和诸位大人了,奴婢这就带去领罚。” 光承帝垂下眼睫,似乎并不在意这一插曲。 高公公拉着小内侍匆匆忙忙地离开御书房,行走间掌心被汗水打湿。 先前他已经在光承帝面前提起过,靖安侯嫡女已有婚配,可今日皇帝还是召见了翰林学士商议七皇子同靖安侯府的婚事,摆明了是早已经下定决心。 有婚配又如何,当年的宸贵妃许昱晴还是以二嫁之身入的宫。 只要皇帝想,又有什么事是操办不了的。 高公公跟在光承帝身边这么多年,对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测几分。 但也只是几分而已。 七皇子无意于皇位之争,光承帝极有可能是借此强将他拉入朝局中。 如此一来,前有七皇子同四皇子争皇位,后有靖安侯府和宋首辅背后的内阁相互抗衡。 皇帝想看见的并不是谁输谁赢,而是两败俱伤。 就如同,倒了的户部尚书一样。 仅仅只靠一个婚事就能使两大势力斗得遍体鳞伤,以此不费吹灰之力巩固皇权,当真是好心机好计谋。 可无论怎么斗,总要有一方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七皇子。 ...... 许明舒同重伤昏迷的长青一路由将士护送回京城,盛怀一早接到书信后便在城门前等候着。 回靖安侯府的路上,他将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京中大事小情逐一讲给许明舒听。 内阁做了十足的准备来势汹汹想在御前治靖安侯府狂妄之罪,却被黎和赶来余老夫人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此次纠纷。 许明舒松了一口气,心里还是觉得不安稳。 虽说一时困境可以摆脱,但越是这样皇帝便会对靖安侯府的态度冷一分。 整治一个臣子尚且要费如此大的周章仍旧不能奏效,想必夜深人静时光承帝每每思及此事都会辗转反侧的睡不着。 她将长青交给盛怀照料后,乘马车直奔皇宫。 她依稀记得,前世在光承帝病重后闭门不出,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由于户部贪赃枉法被问责,失去靠山的萧瑜走投无路曾带领私兵包围了皇城,行谋反之举。 那时的萧珩手中一无兵符,二无兵权,面对萧瑜的上万私兵显得格外被动。 情急之下动了行刺她父亲,代管兵权的念头。 在北境的那几天,望着周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邓砚尘,许明舒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一边担心着邓砚尘的伤势,若不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许明舒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安心。 一边她逐渐察觉到所有事情一点点的向前世的走向靠近,她生怕父亲在返程途中再出意外,也怕姑母宸贵妃得知真相后受惊吓一蹶不振。 此番她急于回京,便是担忧前世种种再次重演。 沿海战事大获全胜,她父亲返程在即,留给她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许明舒心神不宁,紧张压抑着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马车行至宫门前时,禁卫军开始核查腰牌。 身侧的车窗突然被人敲响,她抬手掀开车帘望过去,见成佳公主立在马车侧边正静静地看着她。 许明舒眨了眨眼,见成佳公主没有说话的意思,心领神会地自马车上走下来。 许明舒跟在她身后,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 一贯喜爱张扬鲜艳衣裙的她今日穿得格外素净,妆容也是清淡至极,倒是显得别有一番气韵。 二人行至一宫门前的古树下,成佳公主率先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许明舒。 “他还好吗?” 许明舒一怔,思索了半晌才明白成佳公主口中的他是谁。 “伤的不轻,所幸没伤及要害现在恢复的不错。” 成佳公主胸口起伏了下,眼中闪过晶莹之色。 良久后,在许明舒诧异的目光中,她缓缓开口道:“对不起。” 她兄长掉包了北境的军报,从而耽误了军情,导致邓砚尘身陷险境。 虽非她之过,但终究与她脱不了干系。 成佳公主闭了闭眼,“你下次见到他,记得替我向他道个歉。即便...即便他可能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许明舒不解地看着她,“打完这场仗他回京之后,你可以亲自同他说。” 成佳苦笑了下,抬头看向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层层皇城宫檐。 “我想我是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我也...无颜见他。” 许明舒询问的话刚要吐出口,猛然间想起前世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宫里定下和亲名单上,成佳公主四个字排在醒目的位置。 她张了张口,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会替你向他转达,你...你自己也要保重。” 成佳公主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许明舒觉得气氛又压抑了些,一路上激烈跳动的心脏不仅没得到缓解,反倒更烈。 她转身同成佳公主告别,朝自己马车方向走去。 禁卫军核查清身份,侧身准备放行。 马车晃晃悠悠正欲驶入宫门,身后传来一阵凌厉的呼喊声。 “许明舒!” 闻声,许明舒当即叫停了马车,探出头朝身后看。 成佳公主提着裙摆朝她跑来,在马车前站定。 头上的发髻松散了,胸口因剧烈地奔跑上下起伏着,模样显得十分狼狈。 在她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成佳公主一字一句道, “你爹,他不能回京。” ...... 许明舒心神不宁地行至别苑门前时,天色已经有暗下来的迹象。 门前把手的锦衣卫认识她,一言不发地推开门放她进去。 女官芷萝出门时,刚好看见在门前犹豫不前的许明舒。 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后,笑盈盈地走上来握住她的手。 “姑娘回来了,还没用过晚膳吧,正好小厨房在布菜姑娘可以和娘娘一起用饭。” 芷萝一向贴心,不该问的从不多问一句。 许明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跟着迈步上了石阶。 宸贵妃喜亮,廊下一排排灯整齐地亮着。 临近年关,朝中风雨欲来,京城中气氛诡谲,各方势力暗自较着劲。 唯有宸贵妃所在的别苑像是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安静地处于宫中过自己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宸贵妃爱简洁素雅,无论身在何处庭院房间都收拾的雅致干净。 连日的奔波和担忧使得许明舒一直悬着的心在此时得以放松些许,她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裙摆朝大殿中走去。 这一口气尚未松到底,越过流光四溢的长廊,殿中端坐着的两个人闻声齐齐抬头看向她。 一个是坐在主位上的宸贵妃,而另一个却是萧珩。 同那双狭长的凤眼对视后,许明舒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良久后,她朝他行了一礼,一声不响地坐到了宸贵妃身侧。 宸贵妃笑盈盈地将自己的手炉塞到许明舒手中,伸手揉了揉她冻得发红的耳垂。 “外面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多穿些。” 许明舒一手捧着手炉一边闷声喝茶。 可即便她再怎么低头,也能察觉到右侧方落在她身上的那抹炙热的目光。 宸贵妃看出她的异样,宽慰道:“别苑偏僻,住的时间久了难免觉得冷清,还好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七皇子殿下时常过来陪我用膳。” 宸贵妃指甲在她手背上轻点,许明舒抬头留心地听。 “近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对朝堂之事了解不多,还全靠七皇子殿下为我操心提点着。” 闻言,许明舒抬头看向萧珩,目光沉沉。 “哦?我回京路的上闲来无事,又寻起了那本《魏略》看,有一处尚存疑问,不知七殿下可有了解这本书?” 萧珩抿了抿唇,隐在衣袍里的手按压着扳指。 他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却还是开口道:“了解一些。” “我一直在想,若是能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郭夫人没有因一时心软收养曹。曹备受欺凌的非人的生活过上一段时间后,会不会想为自己寻出路,主动行自己曾经厌恶的攀附之举?” 萧珩闭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道:“以我之见,曹若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在看清是非真相后定会对自己当初所做的一切事追悔莫及,竭尽所能去补偿与郭夫人。” 他抬眼,目光灼灼地望向许明舒。 “曹固然可恨,但重来一次的他更恨得是曾经犯下罪过的自己。他也想,能有个弥补过错重新做个好人的机会。” 许明舒低下眼睫喝着手中的茶,没再接他这个话。 殿内一时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片刻后,萧珩站起身朝宸贵妃行礼。 “既然许姑娘回来了,想来宸娘娘同许姑娘之间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儿臣府中还有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来陪宸娘娘。” 宸贵妃点了点头,吩咐女官送萧珩出宫门。 见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宸贵妃抬手指了指许明舒的额头。 “你这个孩子,怎么一见到七皇子说话就和长了刺一样。” 许明舒捂着头,皱眉道:“姑母,这七皇子心思深沉不是早同您说离他远点为好吗?” 宸贵妃叹了口气,“你说的姑母明白,可这几年下来你也见了。萧珩他对我并没有算计之心,反倒是每每危难之际都是他不顾一切出手相救。姑母其实心里也一直对他怀着顾虑,可是小舒啊,一个人能装一时,装不了一世的。” 宸贵妃抬手替许明舒整理了下鬓发,“你此番带着金牌去北境增援砚尘,不就是他给你出的注意吗?你三叔调查户部案子,也是他出手相助。四叔在刑部多亏了他上下打点,才能免去诸多嫌疑。” “如今人人盼着我们靖安侯府出现点什么变故,可七皇子种种举动都是为了我们着想。小舒,姑母虽不知你同七皇子究竟有什么恩怨纠葛,但我却要承他这个情,若非有他,姑母在宫里的处境也没今日这般顺遂。” 许明舒心烦意乱,她没办法告知姑母前世的种种。 在她看来,萧珩如今做的这些永远也抵消不了他曾经对靖安侯府犯下的恶行。 伤害就是伤害,若是依靠弥补就能两清,那她的小邓子算什么? 邓砚尘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苦心为她求的来世,不是用来看萧珩如何改变的。 许明舒烦躁地皱了皱眉,问道:“那他今日过来是做什么?” “他想告知于我,你爹爹此番不能回京。” ...... 京城风声鹤唳,北境也并非一滩死水。 邓砚尘归营休息,还没有下马就见小将匆忙赶来。 他心口一沉,问:“什么事?” 小将将手中的书信递给邓砚尘,低声道:“将军,前线巡视的人来报,蛮人的主力又向前推进了,以行至岭苍山山脚下。” 邓砚尘收了信,转身回了营帐。 北境呼啸的寒风刮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根紧绷的弓弦。 大战来临之际这根弦所在的箭锋不约而同地,笔直地指向北方。 这段时间以来,蛮人的大军不断向前推进着。 他们似乎料定了一只没有靖安侯的队伍,一批急匆匆东拼西凑起来的援军,根本没有办法同他们的主力军去抗衡。 蛮人的二十万大军一路披荆斩棘,逐渐朝着玄甲军所在的方向逼近。 除却当日不知援军来自何方,由谁带领,而匆忙撤退的那一场仗以外,这十几日来他们可谓是屡战屡胜。 一路的顺遂助长了蛮人嚣张的气焰,此时他们正处于最志得意满时候。 按照邓砚尘的计划,只要敌军不断向前推进,而他带领的玄甲军分支从东西两侧绕过岭苍山呈现包围之状。 届时将主营就会交给裴誉把守,而他则带领一小队人马自岭苍山翻越过去。 在敌军主力向前推进后,绕过山脚直奔敌军大营烧毁其辎重和粮草。 如此一来,蛮人主力军则陷入进退两难的境界,若是不出意外,他们将无法撤回岭苍山后,失去了最有利的作战地势。 诱敌深入是战场上常见的手段,来源于对手的过于自信。 乌木赫想赢的念头太强烈了,即使站在相隔百丈的高墙之上,邓砚尘也能感受到他心中所想。 他们都想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不同于乌木赫的是,在邓砚尘的身上从未背负着太多期许与压力。 他虽是玄甲军中最年轻的将领,但上有靖安侯,黎以及沿海交战地的主将杜鸿飞。 下有平辈的长青,以及武艺高强刚投身于战场不久的裴誉。 他并非单打独斗,北境的百年太平也不仅仅仰仗他一人。 他也不是什么天才,只是在尽一个普通人最大的努力。 扎根于北境的近十年,以及世代坚守防线的玄甲军给了邓砚尘极大的勇气支持。 朝中又有黎叔叔督促着,不断送往前线的充足补给,再加上全军上下同仇敌忾的气势,邓砚尘已经做好了随时迎接一场大战的准备。 次日一早,邓砚尘正在营帐内盯着沙盘沉思。 裴誉带着风雪匆匆而来,他周身冒着寒意,像是从远处策马回来不久。 邓砚尘随手将酒壶扔给他,“辛苦裴兄了,演的如何?” 裴誉在拧开酒壶的空隙中看向他,“天衣无缝。” 仰头灌了一口烈酒,身上的逐渐暖和了许多。 裴誉擦了擦嘴角,侧首看向他,欲言又止。 “骄兵必败,让他们一路赢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你倒也不必非要我演上这么一出,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邓砚尘将手中的旗子在沙盘东侧推进,神色平静道:“乌木赫这个人警惕性很高,且他们草原人十分在意上天预警,会将战事同天气联系在一起。” 裴誉抬眼看他,在等待着他的后文。 “这几日来大雪下个不停,蛮人最擅长在风雪中作战,他们一路南下屡战屡胜,认为这是天神的庇佑。而大雪自昨夜一直到今日都没有再下的迹象,此时裴兄带着兵马出击,打得他们右翼兵马一个措手不及。” 邓砚尘将两侧的旗子向沙盘中间并拢,“凭我对乌木赫的了解,他怕我们的人从四面八方越过来,击破他们的防线。此时想来定会将分散的主力整合,逐渐向中间推进,直到落入我们的包围圈内。” 裴誉闷声喝了一口酒,没有应声。 军中掌管辎重的孙叔早年行军打仗时,跟别人学了些观天象的技巧。 他推断今早无雪,天气晴朗。 所以邓砚尘布下了这局棋,在大雪纷飞的那几日叫敌军连续赢了几场,助长了他们的气势。 在雪停的今日叫他带兵过去突袭,让乌木赫乃至所有蛮人觉得这是天神的警示,不可急躁冒进,需得静观其变另寻机会。 待到大雪将至之时,蛮人吸取经验会再次选择冒雪前行,朝他们玄甲军防线逼近。 届时,玄甲军分支已经成功埋伏在东西两侧,形成一个口袋式的包围。 而翻过岭苍山烧毁敌军大营粮草的计划一旦成功,蛮人进退两难只能眼睁睁地落入困境无能为力。 早在邓砚尘向他提起烧毁粮草的计划时,裴誉还觉得有些鲁莽,风险极大。 稍有不慎折损了自己姓名进去,于当下玄甲军所面临的情形而言,显得有些得不偿失。 现如今,他看清了邓砚尘逐一推进的每一项计划后,他只觉得心惊。 面前这个比他年岁小上许多的少年,对北境的地形,天气,乃至敌军的心思的了解程度远远超于他的想象。 邓砚尘已然完全具备了一个优秀将领,所有的品质特征。 辛辣的烈酒顺着喉咙流进了五脏六腑,裴誉只觉得身体各处火辣辣的疼。 他盯着面前的火炉,突然哑声道:“蛮人的信仰是长生天,那你呢?” 邓砚尘正在捣鼓沙盘,方才一个不小心撞坏了山体一角,皱着眉不知该如何修补。 听见他说话,邓砚尘抬头抬眼道:“嗯?裴兄方才说什么?” “我说,你的信仰是什么?” 邓砚尘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愣了一下后露出一个笑容。 “我哪里来的什么信仰,我相信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阵阵余音在营帐内回响,裴誉闭了闭眼,似乎还能听见慧济寺山顶悠长的钟声。 漫天风雪之下,一位少年背着死去的爱人爬完了九千长生阶,拜遍了诸天神佛,只为求一个不知真假的来世。 为将者最骄傲的军功,在那一刻成了少年口中的杀伐业障。 那双明亮的,满是坚定之色的眼在裴誉脑海中挥之不去。 疼痛蔓延至全身每个角落,裴誉弯了弯腰咬着牙强将那阵不适忍下。 连日的奔波少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使得他双眼布满鲜红的血丝,鼻翼两侧也有了青灰之色。 只要一闭上眼,梦魇交杂着循环出现。 时而是许明舒那张明艳鲜活的脸一点点变得灰败呆滞。 时而是邓砚尘眼中的星光逐渐暗淡。 邓砚尘自沙盘的空隙中看见裴誉坐在那儿,弯着腰脸色极为苍白。 他立马跨步过来,急切道:“裴兄?你怎么了,可是今日出去伤着哪里了?” 裴誉咬紧牙关,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事。 等到那阵剧痛被缓解后,他抬手擦了擦额角流出的冷汗。 “酒喝得急了,刺激的胃疼。” 邓砚尘松了口气,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只嘱咐道:“后日还有一场恶战,我叫军医过去给你开两幅安神汤,裴兄就先好好歇上一日,到时候主营还要交给你照看。” 裴誉点点头,没再多言。 吩咐守卫的将士送走裴誉后,邓砚尘站在原地望着排列整齐的沙盘出神。 他说得气定神闲,昨日夜里却一直担心着会下雪,时不时地就走出营帐朝头顶的天看一看。 一夜无眠,疲倦感并没有占据他的神经,反倒是心底生出了一丝紧张和雀跃。 邓砚尘解开衣领,盔甲压的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营帐内的火炉燃烧地旺盛,邓砚尘靠在椅子上,盯着眼前的沙盘,渐渐睡着了。 ...... 乌恩自营帐内出来时,见乌木赫站在大门前,抬眼望着头顶阴郁着的天。 他左手上缠绕着绷带,星星点点的血迹自中间渗透出来,腰间还挂着母亲吉雅亲手编织的平安结。 乌恩垂眼朝他右手上看了下,“是刀伤?” 乌木赫不语。 “玄甲军中竟然有人能越过层层守卫,用单凭刀刃能伤了你。” 乌木赫鬓边的发随冷风飘动,“后起之秀无数,如今的玄甲军早就不是一个靖安侯打天下的时候了。” 他侧首看向乌恩,眼神中带着动容,“你觉得,我会赢了他们吗?” 乌恩说,“你已经带领二十四部站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凛冽的寒风自耳边呼啸而过,乌木赫张开手似乎想投入北境天地间的怀抱中。 “靖安侯杀了我的父亲亲友,将我们困在岭苍山后,一年又一年忍受着严寒带来的痛苦。” 乌木赫神色满是坚定,“既然他没来,这次,就让那个姓邓代他受过吧。” 脚下的积雪厚重,头顶更是一片阴郁着的天,似乎在不久之后又将迎来一场暴风雪。 乌恩抬手做出祈祷的姿势,“长生天会庇佑每一个来自草原的雄鹰,下次风雪来临之时,便是我们报仇雪耻之际。” ...... 邓砚尘在一阵惊呼中惊醒,他披上衣服自床榻上一跃而起。 营帐的门帘被揭开时,一众玄甲军将士们都在仰着头看着天空纷纷扬扬的大雪。 邓砚尘凝神等了一会儿,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有将士策马飞奔入营帐前,向他行礼。 “将军,前线探得消息,蛮人的主力正向我方逼近,再过两个时辰便可抵达城下。” 闻言,一众玄甲军自风雪中整齐地回首望向邓砚尘,眼中带着随时奔赴沙场的坚定。 战事早已经商定,此时无需太多嘱咐。 邓砚尘看向身边众人,下达了最后的军令。 “通知埋伏在东西两侧的玄甲军做好迎战的准备,半个时辰后我会带领一队人马绕到岭苍山后方烧毁他们的粮草,我不在军营的这段时间烦请诸位听从裴将军的号令行事。” “属下遵命!” 大战将至,玄甲军上下士气高涨。 苦心埋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所有人都提着精神不敢有任何差池。 邓砚尘转过身,在风雪中茫然地打量了半晌。 良久后,他略带犹豫地问到:“裴兄呢?” 第102章 岭苍山周围风雪更胜, 裴誉带着小队策马飞驰而来,刺骨的寒风擦过脸侧,宛如薄刃割过般生疼。 行至山脚下时, 裴誉翻身下马, 命令身后的一众将士将马匹藏在隐蔽处拴好。 他抬首看向前方崎岖的山路,连日的大雪将石阶覆盖, 一眼望过去平缓整齐看不清道路。 裴誉将随身携带的刀用来探路, 率先走在前方小心翼翼地踩着厚重的积雪,一点点在崎岖的山路上摸索前行。 雪大路滑, 行的每一步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所幸,自邓砚尘带着裴誉来过这里后,之后的每一天裴誉都会孤身一人策马来此探路, 生怕到时候暴风雪来临叫他们迷失了前行的方向。 十几名玄甲军跟随在他身后, 踩着新鲜的脚印走得格外认真。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裴誉在一面山石前驻足。 像之前那样用刀拨开凌乱的枯藤,一条狭窄的通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裴誉拍掉身上的雪,回头看向玄甲军将士。 “此路狭窄难行,需侧身收了兵器一个一个的通过, 不要心急。先通过的人注意隐蔽, 等人齐了再一同出发。” 玄甲军将士们领了命, 在裴誉的招呼下开始逐个进入通道。 他们都是邓砚尘自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 身手敏捷身形也相对消瘦些, 通过石缝不觉得吃力。 一行人接连进去后,裴誉转身朝玄甲军主营的方向看过去。 山间的冷风吹得他衣袂飞扬, 裴誉伸手拉了拉领口, 脖颈间一颗珠子吊坠若隐若现。 片刻后,他紧随其后没有再回头。 ...... 玄甲军大营内, 邓砚尘环视周围。 裴誉的营帐空无一人,他视若珍宝的刀,以及臂缚都随着他这个人一样不见了踪影。 远处的岭苍山在风雪中显得轮廓模糊不清,一个不好的猜测逐渐在邓砚尘心中升起。 良久后,负责辎重的孙叔带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将士过来。 邓砚尘见过这个人,似乎是之前跟在裴誉身边,叫何四什么的。 何四身量不高,身上没带甲,讲话口音很重,是跟随裴誉从四州前来支援的将士。 孙叔在木墩上磕了磕烟枪,开口道:“裴兄弟同你说什么了,一五一十交代吧。” 何四抬眼看了看孙叔,又看了看邓砚尘,随即将头低了又低。 邓砚尘难得有些心急,“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们不会为难你,你只需告诉我裴兄是不是带人去了岭苍山。” 闻言,何四快速地点了点头。 “裴公子说...裴公子说要我再多拖延半个时辰再告知于您......” 闻言,一众玄甲军将士面面相觑,不知裴誉此举究竟何意。 何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抬头坚定道:“裴公子说,您的性命更重要,迎战的玄甲军将士们更需要您。”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一阵寂静,邓砚尘舌底泛着苦涩,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众人有些回不过神来,尚未等邓砚尘平复好心神,传令兵快步走进来。 “禀报将军,敌军全部主力现已经越过岭苍山。” 闻言,邓砚尘走出营帐看向前方平坦的雪地。 若是不出意外,裴誉现下已经到达山脚下,正准备寻机会向后方补给粮仓。 阴云密布,雪虐风饕。 新的一天已然开始。 邓砚尘握枪在手,亮银枪杆于地面重重一顿。 这把历经了两任主人的枪时至今日,从未打过一场败仗。 今日也会一样。 “玄甲军将士听令!” “在!” “时机已到,随我出征!” 邓砚尘持枪翻身上马,重甲铁骑踏地之声犹如雷鸣。 玄甲军鲜红的旗帜随着风雪舞动,一眼望过去白的凛冽,红的刺眼。 阴云遮天蔽日,暴雪将至。 ...... 高耸入云的岭苍山似能将风雪隔绝,裴誉带着十几位玄甲军将士集结隐蔽在山脚下时,四周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比起他上一次过来,蛮人的驻扎的营帐已经向前推进许多,逐渐向玄甲军大营靠近。 裴誉带着人观察清楚地形后,开始向斜后方蛮人大营赶去。 一路顶着风雪谨慎前行,四周开阔,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地几度使他们迷失了方向。 到达蛮人大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城楼上的守卫兵蜷缩在厚重的毛皮大衣内打着盹,各处把手的人并不多,大营内一口沸腾的锅正不断冒着热气。 裴誉匍匐在雪地里,他们的手脚已经冻得开始僵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眼见值勤的人毫无发觉,裴誉侧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玄甲军将士心领神会开始小心翼翼朝城楼下靠近。 方才一就位,十几名将士手法娴熟地掏出腿间藏着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将门前几个蛮人守卫兵一刀封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裴誉留在原地掩护着他们潜入大营,朝粮仓方向靠近。 待最后一个玄甲军将士顺利进去后,他环视周围割断了城门后的两处牵引绳。 大营内的空地上,一口大锅正被高高挂起,里面大块的肉被煮的香气四溢。 吉雅自营帐内掀帘出来,将手中捧着的调味料盒子打开,逐一向锅中撒去。 几经搅动后,她盛了一口汤递到嘴边尝了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外头风雪大,吉雅深蓝色的衣袖被风吹到了脸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放下碗,整理衣袖时看见左边营帐背后,一道黑影闪过。 仅仅只是一瞬而已,吉雅有些恍惚,但还是迈步朝那方向走过去。 她在营帐后驻足了许久,见粮仓方向再次有黑影靠近,随即淡淡的烟味自前方传来。 吉雅脊背一凉,她后退了两步朝守卫兵所在的方向呼喊着, “快来人啊,有人放火烧粮仓了!” 一瞬间号角声四起,越来越多的人朝粮仓方向靠近。 玄甲军将士将最后一个点火方位点燃,顷刻间火光冲天,在裴誉的掩护下迅速撤离。 蛮人反映迅速,一部分人开始着手救火,一部分策马追击潜入大营的敌人。 城门前的牵引绳被裴誉斩断了,他们虽骑马而来却一时间难以打开城门。 借着此空闲,十几名将士逃出城门,牵走了方才刺杀的值勤守卫兵的矮脚马,朝岭苍山方向飞驰而去。 尚未跑几步,他们回首见大火有被压制的迹象,而掩护他们的裴誉也没能跟上来。 一众玄甲军心都被揪起,眼中的光亮随着消失的火光暗淡了。 比起生命,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确保作战计划完美实施。 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时,粮仓另一侧再次火光冲天,城楼之上甩出一根绳子,裴誉借着那根绳子几个跳跃踉跄着落在地上。 “好样的,裴兄弟!” 大火将整个粮仓吞噬,已然无力回天。 眼见补救不得,蛮人骑兵尽数出城朝他们追击。 玄甲军其中一位将士策马回去接上了裴誉后,飞速撤离。 他们抢来的马不够用,好几个都是两人同骑,速度明显慢下来。 即便再怎么努力飞奔,临近山脚时,他们还是被一部分赶上来的蛮人团团围住。 裴誉握紧手中的刀,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他们一行人都是玄甲军中选出来的精英,自卫于他们而言并不是难事,但凡是人总有力竭的时候。 同这群赶来的蛮人厮杀过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些伤,严重些的已经倒在地上逐渐失了呼吸。 眼见着远处还有蛮人大军靠近,裴誉当即示意尚能行走的人尽快登山沿着原路穿过去。 有了来时的经验,上山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难的是穿山的缝隙狭窄,逐个通过进度十分缓慢。 然而蛮人已经行至山脚下,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誉看着玄甲军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山缝后,又扭头看向山脚下正踉跄着前来追击的蛮人。 他动作麻利的将地面上的脚印打乱,拉过一旁的枯藤和碎石将山缝遮挡起来。 最后一个迈入山缝的玄甲军将士见状急切道:“裴兄!你这是做什么!” 裴誉没有同他解释,狠狠地朝他推了一把道:“快走!” 枯藤一经拽动,山顶的积雪大块大块的落下来将山缝隙彻底遮蔽,凌乱的脚印也重新被填平。 裴誉持着刀立在原地,左手手臂控制不住的发着抖。 箭矢留下的几个血洞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流淌进黑色的衣袍里失了踪迹。 方才粮仓的火势被控制住,蛮人似乎对此事先做过详尽的准备。 裴誉看着瞬间被压制的火势,心口一沉。 他太知道烧毁粮仓对这场大战的重要性了,邓砚尘计划周密,他不能在这件事上出半分差错。 原路返回再次放火时,他被流箭射中左肩和前胸。 来不及处理,只得忍痛自行拔了箭一路同玄甲军汇合。 方才的厮杀已然耗光了他的力气,此刻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他深知自己走不了了,即便是走了也会拖累剩下的几个玄甲军将士。 此刻他突然感到有些庆幸, 还好来的人不是邓砚尘。 裴誉看着逐渐靠近的蛮人,抬起手中的刀横在胸前。 他同爬上山的蛮人缠斗在一起,厮杀间手腕被刀划过,顷刻血肉模糊,提起刀时钻心的疼。 力气逐渐流失,自幼陪在自己身边的刀在此时显得格外沉重,每挥动一次都异常艰难。 他的疲惫被蛮人看在眼里,为首的扎着粗辫子的蛮人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质问道:“你的同伙都去了哪里?” 裴誉抬起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迹,突然朝着那人冷笑了下。 面前的中原人武艺高强,追杀一个人却死了他们这么多兄弟,蛮人被惹怒了。 这一次他们刀刀入肉,只想至这个烧了他们粮仓的人于死地。 裴誉看着向自己刺过来的匕首,拼尽力气一手抓住反刺蛮人脖颈中。 正在此时,胸口突然一凉,一把雪亮的刀子他胸膛贯穿而过,捅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裴誉靠在枯藤上,耳边一阵嗡鸣,还夹杂着蛮人的朗声的笑声。 鲜血淋漓的右手沿着腿一路向下,随即蛮人洋洋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 身上最后几个飞镖刺入他们的脖颈,蛮人脸上尚且保持着笑的弧度时逐渐没了呼吸。 那是他师父钟老将军留给他最后保命的东西,没想到还真有用上那一天。 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似乎再也撑不住,笔直地朝雪地上跪了过去。 右手还提着那把多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一等一的绝世宝刀。 仔细想来,这么多年因为这把刀,他不甘心一辈子隐居山顶做个逍遥客,荒废了一身的好功夫。 总想着自己就如同宝刀蒙尘,终有一天会寻见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想要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只可惜,前世的他走错了路。 辗转两世,如今不仅寻对了方向,临死前还有此刀为伴,倒也算是得偿所愿。 裴誉抬起颤抖着抬起手探进衣领中,猛地用力,将脖颈上的黑绳拽下来。 一颗染血的佛珠静静地躺在血肉模糊的掌心里。 恢复记忆后,他曾独自前往慧济寺拜访了许多次,终于如愿见到了那里的主持。 他问主持,如何能消除自己前世犯下的业障。 主持沉默不语,只向他递来了一颗佛珠。 临下山前,他听见殿内木鱼声响起,主持闭眼嘴中念念有词道, “因果通三世,种如是因,得如是果.....” 裴誉握紧手里的佛珠,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清晰起来。 也是这样一个风雪天,他带着锦衣卫当着许明舒的面,不留情面地查抄了靖安侯府。 同样是这样一个风雪天,他看着邓砚尘策马归来孤身一人闯入东宫,看着他身负重伤费力背着许明舒爬过九千长生阶。 两世业障,终等到了却的那一天。 意识朦胧时,他似乎再次听到了慧济寺山顶悠长的钟声,心口像是有什么一直积压已久的东西随着钟声消散了。 恍惚间,他看见邓砚尘身骑白马正在城门前朝着他笑,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满生机。 他说,“裴兄,我们赢了!” 裴誉笑着闭上眼,神情是两辈子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个人怀揣着愧疚与悔恨行走在人世间,实在是太累了。 如今的他,终于可以安稳地闭眼去迎接一个没有梦魇的好觉。 岭苍山山顶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积雪松动,咚得一声摔在地上四散开来。 那只紧握佛珠的手僵持许久,终究还是坠了下去。 第103章 这一晚宸贵妃睡得并不安稳, 夜里辗转反侧醒来了许多次。 窗外雪落无声,她凝神在床榻上等了许久。 待到窗边外的苍穹由漆黑逐渐转为深蓝时,宸贵妃缓缓下榻披上了外袍。 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直觉得不踏实, 宸贵妃拢了拢衣领刚一打开房门, 发现院中站着一个人。 院中光线昏暗,许明舒呆滞地站在那儿朝北方望着如同一座石碑。 她肩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宸贵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入目却是一层又一层连绵起伏的宫檐。 许明舒听见动静,转回身对宸贵妃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随即在对视中逐渐红了眼眶。 宸贵妃望着她,扶着门框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心像是被揪起来一般难受。 那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 宸贵妃太明白她此时在想什么了。 或许说, 她如今担忧的一切都是自己从前经历过, 深有体会过的。 尚未入宫,还在家中只是许昱晴的那些年,也是这般提着心神等待着一封接着一封送回京城的军报,一边牵挂着兄长的安危, 一边又放心不下沈屹。 许昱晴还记得, 大婚后没多久, 沈屹同父亲沈国公率领大军出征御敌。 临行前, 身为公爹的沈国公显得有些尴尬。 他武将出身, 打了一辈子仗不善言辞,略显紧张地走到儿媳许昱晴面前。 “你们燕尔新婚就要受分离之苦, 公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此战事一告捷,我会命沈屹即刻回京陪你。” 沈屹出征那日, 也是一个风雪天。 黎明光线晦暗,他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京前,在城门前不舍地同许昱晴道别。 他说,不久后捷报会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他会随之风光凯旋。 只是到最后,终究是没能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酸涩蔓延至五脏六腑,宸贵妃看着眼前的姑娘,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小舒......” 许明舒皱紧眉头,随着自己姑母的开口似乎再也忍不住,说出口的话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 “姑母...” 她已经开始呜咽, “我好想他们......” 想她驰骋沙场一生,一身病骨支撑起大半个江山,打了胜仗却不能回京的爹爹。 想那个为了她,两辈子都将自己生命置之度外的小邓子。 宸贵妃上前几步,用力的将许明舒抱在怀里。 如同保护雏鸟一般,将伤痕累累的许明舒彻底拥护在自己羽翼下。 “别怕小舒,都会好起来的,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京中等到北境的好消息。” 良久后,许明舒自宸贵妃怀中闷声道:“姑母,皇帝要赐婚于我和萧珩了对吗?” 宸贵妃揽在她肩上的手一顿,“你怎知晓......” “回来的路上,盛怀将宫里的所有事都告知于我了。” 咸福宫一早便给四皇子萧瑜看中了成亲的合适人选,碍于太子萧琅半年丧期未过,这才耽搁下来。 皇帝对待自己的儿子,妃嫔便如同治理朝臣一般,他不愿看着哪位皇子有太强的羽翼,失去了把控的可能。 萧琅是嫡长子,身后有出身琅琊王氏的母亲王皇后,宗法,礼教,舆情都站在他这一边。 所以这么多年,光承帝更多的是培养其他皇子。 他宠幸宸贵妃,不惜杀母夺子来为萧珩谋一个好的背景,就是想在为数不多的皇嗣中扶持起一个能与太子分庭抗礼之人。 可事与愿违,这一世的萧珩不仅没有认宸贵妃为母,反倒站在了太子身后,成了光承帝的一步废棋。 所幸,咸福宫多年来野心勃勃,无论是刘贵妃还是尚书刘玄江都是极其看重权势的人。 人一旦有所求,就变得容易把控。 光承帝只是稍加施恩,便助长了咸福宫取代中宫,四皇子萧瑜继位储君的野心。 同样,原本无欲无求的萧珩,在光承帝面前终究还是暴露了命门。 这一年来,他顶着压力帮都察院查案,在户部官员入狱接受审讯时,暗中调查证据帮许明舒的四叔脱罪。 昭华宫一场大火后,他动用了锦衣卫日夜守在别苑保护昭华宫所有人的安危,不许任何闲杂人靠近宸贵妃。 皇城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避免不了传进皇帝的耳中,敏感多疑如光承帝,他已然寻到了控制这个皇子的办法。 那个办法的名字叫做许明舒。 宸贵妃隐隐有些担忧,握紧许明舒的手道:“小舒,你不必担心。你和砚尘早就过了三媒六聘,如今太子丧期将过,等砚尘打完仗一返京咱们府上立刻筹办婚事。” 许明舒后退了半步,看向宸贵妃苦笑了下。 “姑母...您说陛下难道会不记得太子哥哥丧期要过去了吗?” 光承帝要是不清楚,就不会在当初急着将邓砚尘赶去北境。 宸贵妃手心冒着冷汗,她闭了闭眼,良久后她缓缓开口,神色泛着寒意。 “我明日...去面见陛下。” 东方逐渐生起一抹鱼肚白,下了一整夜的雪终于有停的迹象。 许明舒朝天边望了一眼,幽幽开口, “不必了。” 在宸贵妃不解的目光中,许明舒扭回头笑着说, “既然皇帝想看见这一幕,就遂了他的意吧。戏演的太假了,旁人若是没能信以为真,就不会行孤注一掷之举了。” 她话说的云里雾里,宸贵妃思索许久方才震惊地看向她。 “小舒,你是想假意答应结亲...” 许明舒叹了口气,光承帝想将靖安侯府和萧珩绑在一起,就是为了制衡于四皇子萧瑜。 若是她猜得不错,此时的萧瑜失去了户部这座坚实的靠山,又没能如愿娶到宋首辅的孙女,已经处于焦急无措之地。 想让萧瑜像前世那般,趁着皇帝病重孤注一掷带领私兵行谋反之举,还需得有人从中再推他一把才是。 而靖安侯府和七皇子萧珩的联姻,无疑是最令萧瑜担心的事。 倘若此番事成,不仅没了萧瑜从中作祟,宋首辅必然会深受牵连,她也能给她们靖安侯府争取些转机。 宸贵妃望着她,目光沉沉。 “你如此行事,太过冒险不说,如何同砚尘交代?” 许明舒心口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我会写信将此事同他说清楚,我们之间从不会有隐瞒和猜忌,他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 她上前半步,轻柔地握住宸贵妃的手。 “姑母,小邓和爹爹远在战场九死一生,若是我们一直想不出办法解决当下的困境,他们一日不能回京。” 宸贵妃轻轻叹息,“那七皇子呢,那孩子对你一片真心,你怎可如此欺骗于他?” 雪融化在许明舒纤长的睫毛上,使她一双眼睛带着湿漉漉的水光。 她不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人,不会对一个曾经伤害过她,以及她家人的人心怀愧疚与怜悯。 只是,如今祸及自身,她倒是有些理解前世萧珩孤立无援的处境。 许明舒眸光微闪,看向宸贵妃一字一句道,“姑母。” “人生在世,总要有人是不得不亏欠的。” ...... 北境连绵多日的大雪停了,乌木赫同一众副将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听着驻守粮仓的将士回禀,神色皆是一片阴郁。 “来的那个中原人武艺高强,一把刀挥舞的出神入化,前去追捕的兄弟们都因他丧了命......” 生着茂盛胡须的将士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砸得地面发出响动声。 “是我们没用,明明首领离开前特意嘱咐了严加防守,还是没能守住,断了后方补给,还请首领责罚。” 乌木赫闭了闭眼,连日的奔波和厮杀让他显得有些神色疲惫。 来时大军士气高涨的气焰在这一刻消散了不少,借着暴雪天他们轻而易举地攻入玄甲军城墙之下。 一路上所向披靡打得前来迎战的玄甲军仓皇逃窜,直至闭门不出。 乌木赫将大军营地驻扎在附近,随时准备发起新一轮攻城。 眼见胜利在望,他整个人热血沸腾,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兴奋地叫嚣着。 然而不过一日的时间,雪停了,梦醒了。 粮仓所在的大营被烧毁,他们失去了后方补给和退路。 此时他方才醒悟,为何这一路上玄甲军都不曾与他们正面作战。 他们是在为那个前去烧毁粮草的小队拖延时间。 临时搭建的营帐随风晃动着,透过头顶的缝隙还能看见阴郁着的苍穹。 长生天庇佑,他还没有失败。 乌木赫眼神中透着坚定, 不过是断了后方补给,没法办打长久战,那便集中火力逼得他们速战速决便是。 人在困境中总是能迸发惊人的力量,他们已然没有了退路可言,但从不失拼尽全力的勇气。 ...... 岭苍山背面,通往半山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被大雪所覆盖。 即便是如此,那些裸露在外的痕迹还是不难叫人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 邓砚尘将背上的人牢牢固定住,那把备受主人爱惜的宝刀挂在他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下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 裴誉身量比他高出许多,且他浑身已经处于僵硬状态,背起来并不容易。 脚下的路不平,邓砚尘左摇右晃踉跄了许多次方才将人背下了山。 他双臂牢牢抓紧裴誉的腿,自顾自地宽慰道:“裴兄,再坚持一下啊,我们就快回去了。” 来时的脚印再次被风雪重新覆盖,邓砚尘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雪地,将裴誉放在苍梧背上。 随即翻身上马,带着身后的亲卫消失在风雪中。 马匹颠簸,不知是不是错觉,伏在邓砚尘背上的裴誉在奔跑中,指节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第104章 (重修) 年关将近。 晓云舒瑞, 寒影初回长日至。绮窗寒浅,尽道朝来添一线。 阴郁的云层笼罩着京城上空,原本灿烂金辉的房檐被白雪覆盖。 重月楼的小厮正在洒扫着门前的积雪, 见一双精致的绣鞋靠近,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顺口道:“重月楼今日不迎客, 姑娘你......” 待看清眼前人时, 小厮神色一顿。 门前停着的马车上挂着两个带着宋字的灯笼,周围有着好几位家丁护送。 见状, 小厮忙道,“原是宋姑娘来了,快快请进!” 小厮笑着迎上来引路, “宋姑娘这边请, 昨儿个夜里靖安侯府的人便过来叮嘱过小的, 今日重月楼上下只迎宋姑娘和许姑娘两位客人,姑娘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宋知岁莞尔一笑,温声道:“有劳了。” 小厮引着她在东侧雅间门前站定,随即错开身位。 “就是这儿了, 小的先行告退。” 待人走后, 宋知岁侧首嘱咐自己婢女守在门口不必同她进去, 方才缓缓推开了门。 雕花木门一经打开, 同里面人一双明艳精致的杏眼对视。 宋知岁望着面前站起身的人, 露出一抹笑意。 “明舒,好久未见了!” 许明舒迎上前, 同她拥抱了下, 感慨道:“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她们都是出身京城的名门贵女,少不了在各种宴席, 诗会上碰面。 宋知岁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是当朝内阁首辅宋诃,自幼才学过人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 许明舒则是武将之家出身,人生得美舞跳得好,又画的一手好丹青。 她们二人京城会被京城中人拿来做比较,可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个常常身处在话题中心的姑娘倒是分外投缘。 每每参与繁琐无聊的宴席时,都要寻个清净地方谈天说地一番。 只不过自打许明舒重回到这一世后,便陆续推掉了所有帖子闭门不出,同宋知岁也鲜少有见面的机会。 偶尔听身边人说起她的消息,宋家高门显贵,她虽身为嫡女却过得并不如意。 父亲宠妾灭妻,听闻自三年前她母亲钱夫人病逝后,她便自请回老家替母亲守孝三年。 没想到一别经年,再次相见,却是同病相怜。 二人在桌案前落座,许明舒倒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 “听闻你也是最近才回的京城?” 宋知岁苦笑了下,“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催得紧。” 许明舒了然,想来宋伯父并非着急要她回家团圆,而是太子丧期将过,急着定下她与四皇子的婚事。 宋知岁手指紧紧攥着杯身,试探着开口问道:“明舒...我听父亲说,你要和七皇子结亲了吗?” 许明舒抬眼看她,点了点头。 宋知岁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若是她没记错的话,离开京城之前,许明舒身边曾跟着一个模样俊朗,一双眼生得漂亮又好看的黑衣少年。 据说是黎将军的养子,当年将军府的一些流言蜚语她也有所耳闻。 远在老家永州的那段时间,京城传来的家书上还提起过,许家有意将女儿嫁给将军府养子的消息。 宋知岁眨了眨眼,她并不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贸然开口打听,只能喝茶掩饰。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许明舒说,“我此生非他不可。” “那宫里的赐婚你打算怎么办?” 许明舒笑了笑:“就是怕陛下一道圣旨赐婚下来,所以我才率先放出消息,说许家有意同七皇子结亲。” 宋知岁显得有些惊慌,“明舒,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若是圣旨下来就什么都晚了,我总要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博上一博。” 许明舒侧首看她,目光里带着让宋知岁看不懂的坚定。 她们之间不过三年未见而已,此时再相聚,她却觉得如今的许明舒出落的有些让她感到陌生。 思索良久后,宋知岁苦笑了下。 “我倒是很羡慕你,有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有能放手一搏的勇气和理由。” “你也可以的,”许明舒说。 “什么?” 许明舒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童年玩伴,其实上一世靖安侯府身陷囹圄时,已然没精力去理会外界的事事非非。 只是偶尔得知消息,宋知岁在嫁给萧瑜后过得并不顺遂。 萧瑜天潢贵胄,自幼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身边来往的如花似玉的姑娘络绎不绝。 宋知岁于他而已不过是一场利益互换,且她成为四皇子妃没多久,萧瑜行造反之举,宋知岁受他连累被赐了毒酒,京城那个曾经家喻户晓的才女成了夺嫡之争无辜的牺牲品。 许明舒心中五味杂陈,同病相怜,怜这个字真是让人惋惜。 皇城那座高墙之中掩盖了太多的恩怨纠葛,无论是萧珩,还是萧瑜,嫁给他们这样的人,只会是不幸的开始。 如若不然,当年她执意嫁给萧珩时,父亲也不会那般担忧。 “我说,你也可以的。” 宋知岁摇了摇头,“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婚约是她父亲定下来的,祖父也是默许,此事早就到了无法改变之地。 若不是太子萧琅突然病逝,她大抵早在半年之前就会被接回京城,商议婚事。 “我身若浮萍,飘无所依,只能听天由命了。” 许明舒转过身靠近她,正色道:“你可知宫里为何选中你我做皇子妃?” 宋知岁抿唇一笑,“自然是家世和皇室之间利益往来。” “所以,若是四皇子同宋家结亲,反倒会给宋家招惹来灾祸,岁岁你觉得你祖父如此睿智之人,还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招来灾祸?”宋知岁皱眉,“为何这么说?” “咱们这位陛下一贯不喜朝中哪位臣子势力过大,皇子风头过盛。这般急着想赐婚七皇子和我,无非是想利用靖安侯府牵制宋首辅,让前朝形成两相制衡的局面。” 许明舒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宋首辅为官多年一向不涉足党争,在朝中声望颇高。虽说你和四皇子的婚事早在太子殿下在世时便已经商议过,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储君之位空置,倘若这门亲事结成,极有可能被人说成在夺嫡之争中倒向四皇子萧瑜。” 宋知岁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蜷缩,回京的这段时间她不是没听说过这些流言蜚语。 有的是关于宋府的,有的是关于皇家的。 但听见最多的是朝野上下对靖安侯府的微词和忌惮。 可如今从许明舒口中亲耳听到此事,不免心口一沉。 仔细想来,许明舒这般行事虽冒险,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顺了皇帝想要通过结亲利用靖安侯府制衡宋家的意,不仅能让皇帝暂且放下对靖安侯府的敌意,且许明舒主动迎合无需皇帝下赐婚旨意,万事就还有扭转的余地。 世家之间的结亲从来不是迎娶和嫁人那么简单,更何况此番嫁的是皇室中人。 倘若如皇帝愿,她们二人各自嫁给宫里的两位皇子,必然会面临卷入夺嫡之争中。 失去了储君之位,血缘亲情维系仍在,皇子依旧是皇子。 可臣子呢? 宋家在朝中不涉足党争谨小慎微了百年,难不成要因为一场婚事葬送了满门清誉和来之不易的富贵荣华吗? 许明舒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两家以往从无恩怨,朝堂上父辈们针锋相对不过是立场不同导致的意见相左。这么多年京中世家一个接着一个的被连根拔起,难不成要因为两个我们并不喜欢的人,一场并不如意的婚事闹得两败俱伤吗?” 许明舒一双眼清澈无比,宋知岁望着她似乎能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是宋家嫡女,即便她不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这么多年有祖父和祖母在家中操持着,从未苛待过她,给足了她作为嫡女的体面和优待。 她不能看着自己祖父身陷泥潭无法抽身,看着宋家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一场婚事所摧毁。 良久后,宋知岁轻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 ...... 一年到头,朝中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内阁和六部这些日子以来都在为计算朝中一年开支和用度而忙碌着,账目繁多且桩桩件件的每一项实际用度永远大于预期,使得国库亏损严重难以应对紧随其后的官员俸禄的发放。 首辅宋诃接连听了好几日账目汇总,整个人像是短短几天苍老下来,两鬓生出些许白发。 夜里他乘坐马车回府时,过穿堂,顺着廊下行至自己书房所在的院中。 他不喜奢华,平日里办公的院子不算大,但洒扫的整洁,院角栽植着几颗松树,即便在凛冬时节也增添了一抹绿意。 宋诃一条腿迈入院中时见门前人影晃动,那女子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向他行礼。 借着昏暗的灯光,宋诃看清那是刚回家不久的嫡孙女宋知岁。 对于这个孙女,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年幼时宋知岁是家中小辈里唯一一个能坐得住板凳,认认真真地听自己讲学,静下心习字的孩子。 十几岁的年级里便饱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 且这孩子性子沉稳,孝顺真诚,长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唯一任性了一次就是在她母亲病逝后执意离开京城,返回老家给母亲守孝。 宋诃没有阻拦,他老了,儿女事插手太多只会惹人生厌。 当年因为恩情,一意孤行让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娶了并不喜欢的钱家姑娘做妻子,反倒是促成了一对怨偶。 即便这么多年他与妻子劝解撮合了许多次,仍旧没能让儿子儿媳之间的关系缓和下来。 儿媳钱氏积郁成疾,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宋诃心里,这么多年对这个孙女一直心怀愧疚。 他上前几步,轻声道:“外面天寒地冻的,怎么不进去等。” 宋知岁笑得温婉,“孙女也刚过来没多久。” 她小步跟在祖父身后进了门,伸手将火炉上热着的水壶拿下来,仔细地摆好茶具不紧不慢地泡着茶。 宋诃见她一举一动端庄熟练,离京三年,茶艺礼仪规矩从未落下,不禁满意地松缓了神情。 “这么晚了,过来祖父这里可是有事?” “离家多年,想同祖父多说会儿话。” 宋知岁将冲泡过一遍的茶水倒出去,没有抬头,“回来的路上,孙女听见了一些闲话......” 宋诃抬起眼睫,“什么闲话?” “京城里的人说,内阁首辅与靖安侯针锋相对,是因为一早便有意于辅佐四皇子继承储君之位......” 话音刚落,宋诃眉睫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下,猛地伸手将书卷甩出去,厉声道:“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宋某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行的是忠君之事,为的是朝野安稳,怎会涉足党争行那宵小之事!” 宋知岁看着地面上被摔坏的书册,面色平缓道:“祖父无需动气,您一生清正廉洁,朝中百官自然是看在眼里。” 听她这样讲,宋诃逐渐平稳住心神,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宋知岁见他神色缓和,方才继续开口道:“宋家欲嫁女于四皇子是真,内阁多番打压靖安侯府也是真,京中有此流言也不觉奇怪。只是,孙女担心这流言蜚语人云亦云的,如此放任下去,假的也成真的了。” “孙女离开京城许久,许多事看不明白,咱们宋家有祖父位极人臣,领衔内阁,父亲叔伯任职翰林院和大理寺,如今最该做的便是明哲保身,祖父为何要一直牵扯同靖安侯府的事的事牵扯不放呢?” 宋诃皱了皱眉,“你一个女儿家,不懂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靖安侯府功高盖主,已然成为朝野上下乃至君王的心腹大患,如若不趁现在制衡,将来必生忧患。” 宋知岁眸光淡淡,“可这么多年,靖安侯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未行半分僭越之举。” “有这样的想法便是太过年轻,太容易相信人性。” 宋诃叹了口气,“这世间最容易变化的便是人心,靖安侯手握二十万大军,位高权重。一个人坐拥如此大的权利,又无人能压制,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宋知岁听着自己祖父的一字一句,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后,她递了一盏茶水送到他面前。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女虽不懂朝政,但倒是在祖父您的话中听出了些矛盾。” 宋诃皱眉,不解地看着她。 “什么矛盾?” “祖父是怕靖安侯权利过大无法压制,日后成朝中忧患,才多番针对想打压靖安侯。可祖父为何敢这般雷厉风行地去做这件事?如今靖安侯征战在外,您不怕逼急了他当真行举兵谋反吗?” 闻言,宋诃怔怔地看着她,似乎被她的话质问住了。 宋知岁轻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您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您从心里也信任靖安侯的为人,您觉得他根本不会行不忠之事。那既然如此,您不觉得您的想法十分矛盾吗?” 宋诃闭了闭眼,许久没有说话。 像是窥探了一番自己的内心,半晌后他闷声道:“我的确相信靖安侯的为人,” “可这世间事变换莫测,靖安侯府内光他一人的忠心就够了吗,若是后代亲友中有一人生出不臣之心,到时候再想弥补就难了。” “那就是之后的事了,我们总得先顾及眼下的安危。” 宋知岁眉目平缓,一字一句道:“祖父替陛下替朝廷分忧本没有错,但如今涉足过深只会引火烧身。祖父有没有想过,陛下有意给七皇子赐婚,便是已经担心咱们家插手储君一事,反倒是想借助靖安侯府来制衡于我们。” “伴君如伴虎,我宋氏一族有今日实属不易,孙女能理解祖父身为臣子的一片赤诚之心,但紧要关头也当明哲保身才是。” 院中房檐上的积雪落下来,发出一阵声响。 宋诃站起身,负手缓缓行至门前向外看过去。 乌云布满了整个苍穹,漆黑的夜里看不见半点星光。 良久后,他叹了口气,挺拔如松的脊背像是在这一刻被人抽光了力气。 “你既说了这么多,想来是心里早有盘算。同四皇子结亲一事,你如何打算。” 宋知岁自矮凳上起身,朝祖父宋诃福身行了一礼。 “烦请祖父替我告知,孙女返京途中受凉一时间水土不服卧床不起,无法准备成亲之事。” …… 暮色沉沉,都察院偏殿内一片寂静,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时不时的响起。 烛火映照在书卷上,接连看了几日的卷宗,不免有些眼花头疼。 许昱淮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侧首对身边人开口道:“七殿下,天色不早了,您先行回去休息吧。” 闻声,萧珩自书卷中抬起头。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相同的卷宗看了一整日,凝神时不觉得怎样,这会儿一放下只却感到头晕眼花。 户部尚书刘玄江在位多年,此番虽已经伏法,可留下的烂摊子却怎么也收拾不完。 此案牵扯其中的户部官员多达十几人,新上任的寒门官员虽已经接手户部的公务,但碍于全员都是新人一时间难以顺利推进。 临近年关,内阁叫上六部核对朝廷一年来收入开支账目。 查卷宗,找证据,给已经入狱的官员定罪的事便再次落到都察院头上。 许昱淮见萧珩有所动作,便跟着合上书卷,站起身。 马车已经在都察院外等候多时,许昱淮错开半步跟在萧珩身后出了大门,一路上两个人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临上马车前,他驻足道:“殿下恩情,臣没齿难忘。” 萧珩头有些疼,也在思考别的事,将他的话听得模模糊糊,只应声道:“公事,也是我应做的。” 许昱淮没有说话,僵持中,萧珩似乎意识到不对,回过神来看向他。 二人目光刚一对视,许昱淮拱手朝萧珩行了一个端正的礼。 “臣四弟因户部案件此番身陷囹圄,此番脱罪还需得感谢殿下费心搭救。” 萧珩静静地看着他,面色淡然。 “许御史心里清楚,许翰林当初不过是临时调任至户部,很多账目早就作假他并不知情,户部的案子进展如此顺利还是因为许翰林最先拿出证据告发。此番功过相抵,是他应得的。” 许昱淮神情怅惘,正欲开口被萧珩打断, “我不过是成人之美,”萧珩低下眼睫,“凭借许御史你刚正不阿的性子,即便是知道许翰林另有隐情,也会因亲友身份避嫌不会插手此事中。” 许昱淮顶着寒风,怅然道:“殿下说笑了,臣没有您想得那般高尚。臣只是觉得执意查户部案件本就危机重重,不想因此落下把柄连累于他。” 萧珩目视前往,突然笑了笑。 “许御史知道我在诏狱中见到许翰林时,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许昱淮侧首,“什么?” “许翰林说,所有罪过他一人背,无需靖安侯府中任何人搭救。” 萧珩说这话时,眼神里闪过一丝向往。 “你们府中手足亲友,当真是和睦。” 提起家人,许昱淮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生起一抹柔情。 “臣家中父亲母亲向来看重府中和睦,教导最多的话便是阖府上下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珩愣了愣,低头道:“曾经也有个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可惜,我没信。” 门前覆盖着一层积雪,萧珩踩着脚下的雪前行了两步。 “我自幼同母亲相依为命,一同居住在幽宫,常受缺衣少食之苦,饱经手足欺凌。但那时,我从不觉得日子过得艰难,总想着凭借自己努力早日出人头地,带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 许昱淮静静地看着萧珩,没有做声。 宫里关于萧珩生母的那些流言蜚语他也有所耳闻,只是还是头一次听萧珩自己提起。 “可是后来...母亲不在了......” 想他这一生,名义上的父亲对他只有利用,手足折辱讥讽,唯一爱他的母亲因为他起了向上攀爬的念头而失去了性命。 所以在那个天真烂漫地姑娘闯入他生命中时,他只觉得她单纯的可怕。 人心险恶,世态炎凉。 这世间能倚仗的只有自己,什么和睦的手足亲友,那不过都是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事实也如他料想的那般,萧珩还记得一日他下学回来,看见许明舒坐在墙角哭地厉害。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她母亲不慎跌入池水中昏迷不醒,肚子里的弟弟也停了心跳。 萧珩垂眼看着她,沉默不语。 靖安侯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侯府爵位只能落到许家有男丁的亲友头上。 袭爵这等诱惑摆在面前垂涎了这么多年,侯夫人突然怀孕,怎么这般顺遂的让嫡子降生。 只是面前的姑娘似乎永远都看不透这一层道理,仍旧活在就像她自己说得那样,许家亲友和睦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梦里。 再后来,那个灿若暖阳的小姑娘还是挤进了他生命中,成为他昏暗人生里唯一一点光亮。 只是可惜,当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根本不相信真心。 他不懂得亲人究竟是什么含义,他的亲人欺他辱他,利用于他。 这世上除了母亲,没有人对他好。 他冷眼看着许明舒的四叔卷入户部的案子,证据确凿后被抄家流放。 当时的他觉得秉公执法没什么不对,许昱康是罪有应得,他不明白许明舒为何会哭得那般伤心。 再后来,他当着宸贵妃的面杖毙了曾经参与害死他生母的宫人。 看着宸贵妃漂亮的脸一点点扭曲,他竟觉得五脏六腑似乎被揪起来一般难受。 他应该开心才对,分明这一刻,他等待了许久。 萧珩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他心里控制不住的疯长,他开始不敢面见宸贵妃,开始过分地在意许明舒,也在意她心心念念的家人。 所以在闭门不出多年的王皇后出面将宸贵妃送出宫外,去寺庙修行时,他没有从中阻拦。 萧鉴晟死得太过简单,远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他报错了仇,也恨错了人。 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想重新开始,想让许明舒留在自己身边,可每每回东宫看见的都是她毫无生气的脸。 他安慰自己没事的,余生还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弥补用来赎罪,只要她还能留在自己身边。 可他没想到,许明舒竟那般决绝地离开他。 再次有了记忆,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时,萧珩只觉得庆幸。 他身边有悉心照料他的皇兄萧琅,许明舒也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感受到手足亲人的呵护。 时至今日他方才能理解,许明舒为何会如此爱重她的家人。 许家的上下每一个人,都有牺牲自己保全家人的决心。 许昱淮张了张口,他不善言辞更不知该如何安慰于萧珩。 只道:“七殿下尚且年轻,人生路上还会遇见许多真心相待的人。” 闻声,萧珩扭头看向他,没有说话。 视线笔直地落在许昱淮手间的手笼里,随即开口道:“许御史这幅手笼上的花样很独特,京城很少会有红色的山茶花。” 趁着许昱淮低头看时,萧珩转身朝马车走去。 “天不早了,侯府亲友还在等着许御史用膳,许御史早些回去吧。” 而他,也该回到他空空荡荡的皇子府中,等待着日复一日夜幕的降临。 第105章 北境连绵多日的大雪转停, 开阔地势使得蛮人的大军暴露在正中央的位置之上。 后方补给粮草被烧毁的消息一经传开,对将士们带来的影响不小,他们失去了打持久战的能力, 一时间士气低沉。 乌木赫深知, 眼前此困境唯有仰仗一场畅快淋漓的胜仗方能洗刷。 他迅速做出举措,率领大军发起进攻, 企图速战速决。 苍穹阴郁, 万里无风。 重甲车在细密的箭雨掩护下逐步向玄甲军城墙推进,一轮接替着一轮的人不断向城墙之上发起进攻。 一时间火光四起, 哀鸣声阵阵。 攻势进展了半日之久,双方都在死人,城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饶是乌木赫再心急, 看着面前宛如铜墙铁壁的玄甲军大营也无能为力。 玄甲军显然是做足了同他们做持久战的准备, 面对如同狂风骤雨般的进攻依旧有条不紊的应对。 天色渐暗, 城墙隐在深蓝色的苍穹中,只能看得清一排排漆黑的轮廓和城墙下似有似无的火光。。 连续的进攻已然叫将士们身心俱疲,乌恩望着远处沉思了许久,策马走向乌木赫身侧。 “他们这是打算同我们耗下去。” 乌木赫额角的发丝随风飞扬着, 目光定留在远处城墙之上的玄甲军军旗上。 “我们已然没有了退路可言, 唯有孤注一掷的进攻才有取胜的可能。” 两方持续对峙, 他们损失了装备与人力, 守城的玄甲军也是一样。 乌木赫在用这种方法, 将没有后方补给带来的风险降到最低。 夜色如墨,四周的炮火声渐渐减弱。 正当蛮人以为玄甲军已经不准备出门迎战, 放松警惕之时, 地面一阵轻微的颤动声传来。 紧接着,东西两侧有暗影不断逼近。 玄甲军骑兵从左右包围过来, 四方火光冲天,杀声大作。 看着手持火把的军队从四周不断逼近,众人皆是有些恍惚。 直到玄甲军的军旗暴露在视线中,他们方才意识到,城里的军队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多,不过也是在拼尽全力拖延时间罢了。 蛮人的进攻在仓促之间转变为防守,纵使他们早已经身经百战,也难免措手不及。 尚未做出反应时,玄甲军已经行至眼前。 刀枪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漆黑的夜里厮杀,哀嚎声此起彼伏。 仅仅不到半个时辰,攻城的蛮人尽数被逼的节节败退。 邓砚尘策马行至城墙前,手中的亮银枪枪尖在不断滴着血。 小将跟在他身后,望了一眼仓皇逃走的敌军身影,不解地问道:“将军,我们不追吗?” 邓砚尘沉默不语,一双明亮的眼在漆黑的夜里死死地盯着远方。 他在赌, 赌乌木赫不会就这么撤退。 东西两侧皆被玄甲军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口袋似的包围。 后方粮草补给被烧毁,若是就这么撤退了,定当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 若是乌木赫不退,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中闪现了一瞬,前方马蹄踏地的沉闷响动声阵阵,如同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 蛮人的大军朝着南边飞速奔来,邓砚尘握紧手中的枪,朝身后说了句,“打起精神来,北境日后十几年的安稳就仰仗诸位今夜了。” 躲过了一阵密集的箭雨后,从盾牌背后冲出一队各个身强体壮的蛮人,挥舞着铁锤不断靠近。 邓砚尘早有预料,在近身搏斗时铁锤的威力足以碾压一切兵刃。 唯有不给这些人靠近的可能,方可寻找反击的机会。 身后的长枪小队是邓砚尘从玄甲军中精挑细选训练出的精英,在许家枪发上做了改动操练许久后,战斗中更擅长同敌军保持一定的距离。 确保锤子无法挥舞到身上的同时,锋利的枪尖能不断刺向敌军。 苍梧在一阵嘶鸣声中冲向敌军,蛮人挥舞着的铁锤尚未寻见机会抛出去,被一□□穿了喉咙。 短短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被乌木赫视若珍宝的铁锤军所剩无几。 陷入决绝的蛮人大军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战斗力,但乱了章法的战斗已然让他们处于下风,被从东西南三侧围剿的玄甲军逼的节节败退,近乎绝望。 然而乌木赫显然没有那般容易被打败,他自幼被誉为天才,在二十四部眼中他是长生天赐给草原新的雄鹰,势必将带领部落创造新的辉煌。 几番挣扎后,竟然当真在层层包围中撕开一条口子,将玄甲军西侧的包围击垮。 电光火石之间,乌木赫已经朝邓砚尘所在的方向飞奔过来。 彼时,邓砚尘已经看清了铁锤军中发号施令的人是谁,挥舞着手中的亮银枪没有丝毫犹豫直取将领性命。 穿着双环的重刀朝他背后砍下来,跟随在身边的小将眼疾手快,抬起手中的枪挡住了这一击。 刀器重,且乌木赫自身力量惊人。 小将学武的时间不长,此刻随着枪杆的剧烈震动,麻意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好一会儿都未能平复下来。 趁着这个空挡中,邓砚尘闪身躲过去,同乌木赫拉开了距离,挡在小将面前。 鲜血顺着乌木赫的眼角流淌下来,他没有带盔甲,只是在胸口和两臂间加了防护。 在同邓砚尘的对视中,他坚毅的脸庞上露出一点泛着寒意的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自年幼记事开始便跟在父亲身边研究兵法,琢磨排兵布阵。 他自诩少年英才,接任首领后整合了部落分散多年的二十四部,完成了他父亲在世时没能完成的心愿。 生平第一次上战场,便重伤三将之一的黎,击垮了玄甲军多年来战无不胜的神话。 他合该越过北境防线,直取中原,诛杀靖安侯为父亲和死去的族人报仇,带领部落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至今仍困顿于岭苍山后,为年复一年的严寒和食物所烦忧。 前半生的一切荣光,都在遇见这个姓邓的少年后变成了笑话。 这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却让他吃尽了苦头。 愤怒,屈辱,不甘充斥着他五脏六腑。 他死死地盯着邓砚尘,甚至听得见牙齿摩擦的响动声。 乌木赫缓缓抬起手中的刀,对准邓砚尘。 这一战他也已经等得太久了,今日势必要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靖安侯杀了我的父亲与族人,我要把你的头送去给他做新年贺礼。” 邓砚尘回望着他,唇边勾起一抹笑。 “如果你可以的话。” 金环震动声响起,乌木赫挥舞着手中的重刀朝邓砚尘肩颈方向砍过去。 苍梧的马蹄随着主人发号施令在雪地里不断变换着位置,带起的飞扬的雪花阵阵。 邓砚尘接连退了几步,错开身位,躲避疾风骤雨般的攻击。 而乌木赫精力却异常充沛,步步紧逼。 邓砚尘不断提高警惕,保持着同他的距离。 亮银枪的枪尖刺向乌木赫的喉结,他敏锐躲闪的同时,侧首用邓砚尘听不懂的话嘱咐着身后的将士什么。 邓砚尘抬眼望过去,见蛮人的大军全部朝着西边冲刺而来。 西侧的防线被彻底撕开,邓砚尘侧首看了一眼,不能在同他拖延下去了。 亮银枪不断变换着方位,朝乌木赫刺过来,不断从他身体划过。 留下的拿那些皮肉伤似乎并未让乌木赫有所退缩,反而越打越烈。 在进攻与躲闪间,邓砚尘逐渐摸清了章法。 总觉得乌木赫的刀法,以及用刀的方式有些熟悉。 几个回合下来,邓砚尘甚至能提前料到他下一次出刀的方位。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 邓砚尘已经想到这刀法为何会叫自己感到熟悉的原因,裴誉视若珍宝半刻不离身的那把刀重量也是非常之大。 当年裴誉初入侯府时,在许明舒的刻意安排下他们进行了一场并不愉快的比试。 那年,邓砚尘输得十分狼狈。 也是在那时方才意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间比自己强的人太多需要更为勤勉的练习才行。 裴誉生得高大魁梧,用的是和今日乌木赫一样的重刀。 邓砚尘自那以后开始在日常训练中不断在身上,枪上缠绕沙袋,以此来增强力量。 这几年每每得空时,裴誉总要主动过来寻邓砚尘切磋一番。 说是互相学习,实则大多时候都是裴誉在教导邓砚尘如何利用长枪应对重刀。 在绝对力量的面前,硬碰硬不是一个好办法。 仰仗的唯有出枪的速度,和习武之人自身的灵敏,发觉对手的缺陷后伺机一举击败。 身后的蛮人与玄甲军打得难舍难分,雪地被染得红成一片。 刀枪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乌木赫抵住邓砚尘,强势的力量不断推着邓砚尘向后退去。 他双目猩红,强烈的恨意促使着他每一次进攻都拼尽全力,密集的攻势也叫他体能迅速降下来。 邓砚尘脚上的靴子在雪地里滑出一道长长的印迹,趁着乌木赫抬手的空挡中,扫腿而过,迅速闪身退来。 过重的刀器和不断消耗的体能使得乌木赫挥刀的动作较之前明显慢了下来。邓砚尘找准时机不断朝着他命门刺过去。 乌木赫抬手一档,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压得心口一惊。 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瘦弱的中原人,在搏斗了这么久后还会有如此强悍的力量,他被压得双腿不断弯曲,重重的喘息声顺着咬紧的牙关泄了出来。 他不能输, 身后的二十四部视他若全部的希望,还等着他为他们谋求更好的生活环境。 他的额吉还在不远外的营帐中,煮了他最爱的羊肉汤等待着他凯旋而归。 乌木赫拼尽全力,重重地将刀推了出去。 像是被扼住喉咙许久的人终于可以顺畅的呼吸,头顶的压力刚一离开,乌木赫身形控制不住的晃动了几下。 他双臂泛着酸疼,抬眼看向同样喘着粗气的邓砚尘。 “你们中原有个词,叫做以己度人。一个不清明的君主,一群以己度人的同僚,真不明白什么在支撑你这般拼命?” 邓砚尘握着枪身的手隐隐有些颤抖,胸口旧伤撕裂了疼得他讲话有些困难。 “我们中原还有一句话,叫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支撑他的从来不是什么朝臣君主,是自小长大的玄甲军大营,是悉心教养他的黎叔叔和沈夫人,恩重如山的靖安侯夫妇。 是脚下的北境雪地,身边同生共死的兄弟,身后上万黎民百姓。 也是十年如一日悬在他心口,皎皎如明月的姑娘。 有一人还在等着他平安回家,他也有不能输的理由。 邓砚尘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再次朝乌木赫冲过去。 乌木赫重新抬起手中的刀,在不断逼近的邓砚尘那双明亮的眼中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 恍惚间甚至觉得,邓砚尘看向他的眼神十分熟悉。 他想了想,这样的眼神他见过。 那是十几岁时,怀着坚定梦想的自己。 在北境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上,遇见了邓砚尘,无端让乌木赫生出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感觉。 如果不是敌人,他们应当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 乌木赫挥刀防守的速度慢了下来,就是在这一瞬间,邓砚尘寻到了机会枪尖迅速刺向他的喉咙。 松开时,顷刻间鲜血淋漓。 刀脱离了主人的掌心,重重的落在地上。 乌木赫捂着脖颈,源源不断的鲜血随之冒了出来,将临行前母亲吉雅亲手为他编织的平安绳浸染。 蛮人零散的将士眼见首领乌木赫倒下后,纷纷泄了气仓皇逃窜着。 乌木赫似乎已然认清了败局,手搭在平安绳上闭眼默念了一会儿,随即栽进了北境厚重的雪地里。 邓砚尘拄着枪,跪在雪地里艰难地喘息着。 四周一片寂静,不知是谁最先哽咽着开口,“我们打赢了......” “赢了!我们打赢了!” 玄甲军将士们抛开手中的兵器欢呼着,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战的重要性。 不仅能换得北境十几年的太平,更是一雪前耻重扬玄甲军威名。 年轻的小将在风雪中摸了把脸,哭得很是狼狈。 邓砚尘喘着粗气,颤抖着的手搭在许明舒亲手缝制的护腕上,抚摸着上面的山茶花图案,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第106章 营帐内火炉燃烧的旺盛, 邓砚尘靠在床榻上看着京城刚寄过来的家书。 掌管辎重的孙叔掀开营帐门帘走进来时,见他不紧不慢地收了手中的信,神色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孙叔端着药碗行至邓砚尘面前, 就着床榻便树墩做成的矮凳坐下身。 今日一早, 京城和沿海同时送信过来。 孙叔在营外劈柴时,看见匆忙赶来的驿官隐隐觉得有事发生。 “不好好休息, 又在劳心费神些什么。” 邓砚尘疲惫地笑了笑, 同乌木赫的一战耗尽了他的力气。 身上原本的旧伤一直未能痊愈,连日下来紧绷着的心神一经松懈, 像是浑身被抽光了力气,疲乏伤痛在此时全部找了上来。 “我已经一动不动躺了两日了,身上酸疼的很, 想出去透透气。” 孙叔就着火炉点燃了自己的烟枪, 皱眉用力吸了两口。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倒是个奔波遭罪的命, 外头好得很,无需你操心,你要做的是把自己身体养好。” 邓砚尘接过瓷碗,抵在嘴边吹了吹, 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抬头问道:“孙叔, 裴兄如何了?” “老样子, 呼吸微弱一直昏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军中的大夫什么办法都用了, 如今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邓砚尘将药碗一饮而尽,顺着孙叔的话仰面躺回床榻之上。 他望着头顶的随风抖动的营帐, 半晌后突然开口道:“孙叔, 侯爷一直没回京。” 闻言,孙叔握着烟枪的手一顿。 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 “朝堂之上,或许是出事了。若是一直拖着不回去,难免也会遭人诟病,侯爷不是随性的人,想来应当有自己的打算。” 孙叔从一个朝中文臣,到来掌管玄甲军中文书和辎重,颠沛流离了半生还是觉得跟在靖安侯身边,留在军中待得舒服。 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官员间的私自虚伪让他觉得厌烦。 时至今日,已经远离京城这么多年,触及此事孙叔脑海中甚至想象的出昔日同僚各自精彩绝伦的嘴脸。 “明舒来信和我说,她发现了户部尚书给四皇子留下了一队私兵,有行谋反之举的可能。” 闻言,孙叔抬头看向他。 “可否属实?她打算如何应对?” 邓砚尘沉默半晌,开口道:“将计就计。” “光承帝病重,四皇子担心前朝有靖安侯,后宫有宸贵妃会左右储君之位,才屡次对靖安侯府和宸贵妃,以及北境的军报做手脚。宸贵妃和明舒的意思是,想逼四皇子一把,让他陷入绝境举兵谋反,届时在一网打尽。” 孙叔将靖安侯寄来的那封信仔细打量了一遍,隐隐有些担忧道:“宫里只有宸贵妃和小舒两个人在,这么大的事稍有差错便容易生变故。为了对付四皇子,去设计利用另一位七皇子,这七皇子当真愿意吗?” 邓砚尘叹了口气,“我也是担心这个。” 他从未怀疑过许明舒对他的心意,可也不得不担心提防着萧珩。 如今的他依旧可以为保护靖安侯府舍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但这一切不能包括许明舒。 如若不然,当初他离开京城前也不会那般担忧地去求余老夫人。 “我得尽快前去和侯爷汇合,倘若四皇子当真行谋逆之举,明舒远在京城,还需要我们帮助。” ...... 北境捷报传入京城,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忧。 成佳公主端着针线自廊下走来时,离得尚远,听见大殿之内阵阵破碎的摔打声。 她在原地定了片刻,随即屏退了身边的宫人,独自朝前走去。 殿门一经推开,入目皆是咸福宫内原本摆放着的精致瓷器碎片。 刘贵妃坐在主位上,面如死灰,无悲无喜。 他们的祖父刘玄江不久前被问斩,饶是刘贵妃动用了全部的人脉关系,都已然无力回天。 此时的刘贵妃一袭素衣,面上未施粉黛,呆坐在那里望着手中的画像出神,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听不进去。 成佳公主叹了口气,缓步走上前将溅落到刘贵妃脚下的碎瓷器踢开。 “要发疯回你自己府上去,别在这儿惊扰阿娘。” 萧瑜抬手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下来他就没接到一个好消息。 先是宸贵妃所在的别苑传出消息,她有意将嫡亲侄女许配给萧珩做正妃。 再是原本返京同他商议亲事的宋知岁突然染上重病卧床不起,接连打发了几个太医过去也是无济于事。 宋首辅也是以临近年关,公务繁忙多次推辞了萧瑜的邀约。 这厢原本稳妥的亲事一下没了着落,那厢北境又传来得胜的好消息。 接连几日萧瑜都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他不知道靖安侯府的人打得什么主意,原本早就应当返京的靖安侯迟迟没有动静,又将原本有亲事在身的许明舒许配给萧珩。 他暗自推测,应当是宸贵妃企图做出两手准备。 北境之战九死一生,若是那个姓邓的回不来了,他们靖安侯府也能借着放出的风声,顺利将女儿嫁入皇家。 左右,这桩婚事他那个皇帝父亲也是赞成的。 他看了看同样憔悴的母亲和妹妹,强稳住心神凑上前,跪在刘贵妃膝下,柔声道:“母妃,阿娘!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事到如今您还看不明白吗,什么帝王恩宠,父子情谊的都是狗屁!父皇当初利用我们利用外祖父对付太子和王皇后,如今太子倒了,他又想扶持起来那个孽障来制衡我们。阿娘,我们若是还是这样坐以待毙,真的就和太子落得一个下场了。” 刘贵妃双目空洞,呆呆地望着桌案上的画像,没做任何反应。 萧瑜心急如焚,一把将成佳拉到自己面前。 “阿娘,阿娘,你难道忍心看着妹妹被送去和亲吗?她才十五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提起自己的女儿,刘贵妃心里似乎有一丝触动。 她缓缓抬眼看向成佳公主,伸手抚摸着她额前的鬓发。 “琬儿啊,我的琬儿......” 萧瑜膝行几步,上前拉住刘贵妃的手。 “阿娘,外祖父留给下的兵符在您手里,您相信儿臣这一次,把它交给儿臣好吗?” 闻言,成佳公主侧首瞪着他。 “萧瑜,你可要知道此事一旦被发现,你,我,阿娘都会落得万劫不复。” “我管他什么万劫不复!” 萧瑜站起身,状若疯癫。 “若是储君之位落到了萧珩头上,我们同万劫不复又有什么区别!” 什么天潢贵胄,皇家血脉,他们这些儿子不过都是光承帝掌控前朝后宫的棋子罢了! 一个棋子,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只会被快速舍弃。 若真等到那时,他的下场甚至不会好过太子。 他双目猩红,厉声道:“为今之计,只有放手一搏我们才有出头的机会。” ...... 酉时三刻,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京城内逐渐飘起了小雪。 高公公侍奉皇帝安稳入睡后,轻手轻脚地关好了殿门,嘱咐了值勤的小太监几句,踩着地面上薄薄的积雪向回阁房的方向行走着。 年关将近,内阁和六部都在为朝廷开销争论不休。 赶在这个风口,高公公不敢行事张扬。 平日出行不仅不乘坐轿子,连衣裳都挑着简谱素净的穿。 彼时天寒地冻,外头又在飘着雪。 高公公蜷缩着手快步疾行着,阁房位于太极门北方,此时宫道上光线昏暗,离得尚远见前方隐隐约约站着一个纤细模糊的背影,手里像是提着一盏灯。 高公公迟疑地靠近了几步,迎着风雪看清那人是宸贵妃的侄女,靖安侯的嫡女许明舒。 见许明舒一双眼静静地望着自己,高公公心领神会,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屏退了左右随从,缓步上前道:“咱家给许姑娘请安了。” 许明舒笑得温婉,回了他一礼。 “公公安好。” “外头天寒地冻的,许姑娘怎么搁这儿站着。” 许明舒开门见山道:“自然是在这儿等候公公。” 高公公佯装不懂,“许姑娘说笑了,若是宸贵妃娘娘有吩咐尽管派遣宫人通传便是,何须劳烦许姑娘亲自跑这一趟。” “并非是姑母吩咐,是我有事想同公公谈谈。” 高公公逐渐挺直了脊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这天儿也不早了,咱家回了阁房后还得去御前伺候,许姑娘若是只是闲谈,不妨改天?” 说着,他脚下步子向前。 正欲离开时,听见许明舒开口, “皇城里风这般的大,吹得西边院子靠着桂花树的宫墙摇摇欲坠,公公这般聪慧的人当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高公公驻足。 西边生着桂花树的只有一个院子,是咸福宫刘贵妃的居所。 他转身朝着许明舒笑了笑,道:“外面雪大,许姑娘进来喝盏茶暖暖身子吧。” 暖阁内燃着香炉,许明舒冻得有些僵硬的手从袖口伸出来,搭在茶盏边缘。 “公公可曾听闻,宋首辅家的孙女在回京的路上生了病,如今正在家中休养,闭门不出。” 高公公喝了一口茶,笑道:“咱家身在内廷,宫外的事并不清楚。” 许明舒指尖在桌上敲了几下,语气轻缓道:“如今宋家姑娘身体抱恙无法商议婚事,户部又经历重洗,公公身在内廷多年,就当前的情形还看不清风该往哪边吹吗?” 高公公低下眼睫,许明舒能来找他,必然是如传言那般当真有意嫁给七皇子萧珩。 如今靖安侯府身陷囹圄,倘若依靠嫁女能化解此番危机,待辅佐萧珩成为东宫太子之后,靖安侯便是太子岳丈。 只要萧珩愿意,任他靖安侯府再功高盖主也无所畏惧,毕竟他们已经成为一家人。 更何况,在宫里的这几年高公公不是没看出萧珩对许明舒的心思。 望向许明舒时过分炙热的眼神,简直和当初的光承帝对宸贵妃许昱晴爱而不得的目光一样。 完全可以让高公公相信,他可以为许明舒付出一切。 不论是权利,地位,还是生命。 权利是冰冷的,爱人的手却是温暖舒心的。 只要萧珩如愿娶到许明舒,不过几句枕边风,靖安侯府对皇权的威胁也没有了,功高盖主的罪过也能烟消云散了。 反观四皇子萧瑜,失去了户部这个强有力的靠山,此番又未能如愿迎娶宋家姑娘,如今的处境才是危机重重。 高公公跟在御前侍奉多年,这点事他还是看得明白的。 只是,下令杀七皇子萧珩生母的人是光承帝,做成此事的却是他。 七皇子萧珩不仅眉眼像光承帝,脾气秉性更是相似,一样的敏感多疑,一样的睚眦必报,倘若萧珩一旦掌权,怎会轻易放过他。 许明舒见高公公半晌没说话,似乎看出他的担忧。 缓缓开口道:“我既有意嫁给七皇子殿下,自当要为我未来夫君好生谋划上一番才是。如今皇后娘娘闭门不出,宫里位份最高的便是我姑母宸贵妃,宫里有姑母,宫外有我靖安侯府,若是公公能赏脸相助一二,储君之位想来也没有那么大的悬念了。” 高公公苦笑了下,谦卑道:“许姑娘抬举咱家,咱家能明白姑娘的意思。可姑娘有所不知,咱家同七殿下有些恩怨纠葛,怕......” “公公不必担心,” 许明舒打断他,一字一句道:“我既今日亲自登门求公公相助,自然也是带着诚意的。倘若公公肯应允,我与宸贵妃娘娘自然感激于您,替您好生劝解七殿下。届时,殿下荣登储君之位,乃至将来继承皇位,我都可以向您保证,您依旧是这内廷的一把手,谁也取代不了。” 没有人能拒绝的了如此大的权利诱惑,高公公也是一样。 他沉思许久后,笑着看向许明舒,拱手道:“如此,咱家就先行谢过宸贵妃娘娘和许姑娘了。” ...... 许明舒从刚一太极门出来时,先前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轻松感被疲惫所取代。 近来忧思过重,她一直没能安稳地睡一个好觉,好不容易等到了北境的好消息,紧绷着的心神也只是减轻了一点点。 宫道之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因为怕人多眼杂,此番她仅仅只是只身一人过来。 此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她提着兔子灯走了没多久,看见萧珩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拐角处。 许明舒目不斜视,径直地从他身边走过。 萧珩眸光颤动,看向许明舒的背影,开口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许明舒驻足,没有回头。 “满京城都在传,宸贵妃要将侄女许配给宫里的七皇子,只有七皇子本人一无所知。” 许明舒微微侧首,“那烦请七殿下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萧珩被她搞得有些无奈,还是向前迈进了几步,想到她看着自己抗拒的神情,迈出的脚却又收了回来。 “你想解决靖安侯府的困境,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去逼反萧瑜。” 许明舒有些生气,转回头看向他。 “七殿下自幼工于心计,城府颇深,我不过是个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家,没那样好的头脑应付朝堂之事。我能做的,只是依靠我知道的尽可能为侯府解决危机。” 萧珩苦笑了下,“你倒也不必这样嘲讽我。” “我若是心怀恶意,就不会放任你和你姑母将靖安侯府嫁女的事穿的沸沸扬扬。” 他抬眼看向许明舒,目光灼灼。 “亦或者,我假戏真做,当真迎娶你做我的皇子妃。礼成之后,你这一世还是我的妻,谁也没办法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你知道的小舒,我有这个能力。所以,这一次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你。” 许明舒有些烦躁,“何必呢,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利用了你,事成之后我们两清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萧珩闭了闭眼,他总是拿面前这个姑娘没办法。 “你做的计划,漏洞百出。” 他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高公公心思深,不会这么容易的被你动摇,他今日安抚住你不过是尚在观望。倘若让他有所察觉反倒会告知给萧瑜,打草惊蛇。” 在许明舒越皱越深的眉头中,萧珩继续道:“若是萧瑜当真举兵谋反,光凭宫里的锦衣卫根本不够,我知你有意想在萧瑜有所动作之时,寻求玄甲军的帮助。可你又没有想过倘若萧瑜及时掉头,反倒是会攀咬靖安侯带兵意图逼宫谋反,他去讨一个护驾的功劳。” 萧珩试探着上前几步,安抚道:“你的想法很好,但很多时候变故总是比计划来得多,小舒,听我的,接下来的事放心的交给我好吗?” 许明舒已经很是疲惫了,做了这么久的努力,耗费了如此多的心神,还是尚存漏洞。 朝堂与皇宫的大小事,从来都不是她能想象出来的那般简单。 有温热的液体自脸上滑过,许明舒觉得有些痒,抬手摸了一下。 借着手中灯笼的光亮,视线模模糊糊地看见手上似乎沾着鲜红的液体。 许明舒尚未能想明白,这些液体从何而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七皇子府上,刘内侍正整理笔墨纸砚时,听见远处踹门声,随即抬头看见萧珩怀里抱着一个姑娘,正神情焦急地朝偏殿走来。 刘内侍慌忙跟上前,正欲开口,便听见萧珩吩咐道:“传太医,快!” 这夜,七皇子府灯火通明。 太医嬷嬷来来往往,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方才安稳下来。 府中为数不多的奴婢都在忙着煎药,烧水。 萧珩扶着许明舒,让她靠在自己胸口,艰难地一口一口将汤药喂进她口中。 直到碗里的药全部喝尽了,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床榻,用热帕子仔细地擦干净她脸上干涸的血迹。 许明舒昏睡在那里,面色十分苍白,眼下也带着乌青。 太医说,她是劳心费神所致。 这些天,他一直暗自期待着她能来寻他。 他以为她会同他谈,合作也好,弥补亏欠也罢。 她做的每一个计划都绕不开他,他想她终究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萧珩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姑娘远比他想象的要倔强,宁可自己死撑,也不愿再同他有半分纠缠。 萧珩坐在床榻边,目光细细的地扫过她。 说起来也是可笑,分明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发妻,他们拜过天地宗祠,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却一直不敢靠近她。 是真的胆怯,他怕许明舒看见他时露出的厌恶的眼神,刻意同他保持的距离,以及愈发犀利的言语。 一点点恢复前世记忆的时候,萧珩看着她和邓砚尘亲密的举动,看着她维护邓砚尘的模样,心中妒忌如同火一般企图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将许明舒堂而皇之地抢过来。 那是他的妻,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喜欢别的男人。 可现实却不断提醒着萧珩,倘若一旦有此举措,只会将许明舒越推越远,让她对他的厌恶日益渐增。 他不是没领会过这个姑娘的决绝于倔强。 前世丽嘉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连半分遗言都未曾留下。 那样的痛苦,他此生再也不想经历。 他收敛脾气,时刻暗示自己不可操之过急,前世犯下的诸多罪过总要一件一件偿还才是。 然而此时看着许明舒如此乖巧的躺在自己面前,萧珩心里有一丝的触动。 多久没见过她在自己面前这般安静的模样了,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到她柔软顺滑的发。 察觉到睡梦中的许明舒皱了眉,指尖的动作猛地一顿,萧珩眼底的缱绻柔情彻底恢复了清明。 她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也仍旧抗拒着他的触碰。 苦涩顺着心口蔓延至全身,萧珩收回了手,低下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抖了几下。 第107章 月色氤氲, 院内雪落无声。 萧珩对着程贵人的牌位摸索着点燃了三炷香,凝视着面前模糊的星火,放佛能看得见母亲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失去呼吸时的画面。 程贵人出身卑贱, 和她身边绝大多数人一样, 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 企图借着与微服私访的帝王的一点点露水情缘,和自己年轻漂亮的容颜摆脱困境, 一跃成为皇城里高高在上的宠妃。 未曾想误入宫墙, 白白搭上了自己性命。 她不是一个多上的了台面的人,但她却是一个好的母亲。 前世的萧珩一直在想, 母亲程贵人离开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中间究竟包含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然而在这一世,他却亲身体会到母亲的生命在自己手中一点点消逝。 两次经历丧母之痛, 像是刻意被隐藏在记忆深处, 不愿意提及的伤口再次被无情剖开。 今后的岁月里, 每每回想起此事,虽然早已经能做到面无悲色,一颗心千疮百孔却宛如凌迟。 两辈子,丧母, 丧妻, 丧兄。 对他好的人, 也都因为他而变得不幸。 即便前世的他靠着自己的实力, 一点点成为东宫储君, 乃至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 儿时那些忍受着饥寒折辱的时光,备受手足宫人欺凌咒骂的话如今还会在脑海中不断清晰。 天煞孤星, 只会带来不幸的孽障。 先前抚过许明舒发丝的右手指腹微微颤抖着, 萧珩闭了闭眼,不想再回忆。 如今的他, 当真是不敢再靠近许明舒了。 他突然不明白重生一世于他而言,究竟有何意义。 想留住的人没能留住,想守护的人不再需要她的保护。 难不成重来一世只是将曾经的痛苦重新再经历一遍,甚至看着这一世许明舒与自己越行越远。 如同前世在她走后那般生不如死的岁月,在这一世,残忍地在他身上重新上演。 身后的木门传来响动声,刘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殿下,别苑的宫人已经将许姑娘接回去了。” 萧珩负手应了一声,没有转身。 “还有一事,方才有人送信到府上,上面没署名殿下可要......” 萧珩微微侧首,烛火的光影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打开看看。” 刘内侍拆开信封,匆匆扫了一眼后道:“殿下,是位姓邓的人写给您的。” 闻言,萧珩似乎微不可察的怔了一下。 随即快步上前一把从刘内侍手中夺过信来,行动间撞到了脚下的蒲团,脚步踉跄了几下。 刘内侍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对,却一时间想不出哪里存在问题。 目光下移时,刘内侍看见萧珩手中的信纸拿反了。 旋即一阵惊呼,刘内侍上前搀扶住萧珩道:“殿下,您...您是又看不清了?” 自打被内廷派遣至七皇子府服侍,先前宫里那些流言蜚语,有关七皇子生母的的事刘内侍也留心听了些。 听闻七皇子自生母去世后性情大变,眼疾也是在那时落下的。 刘内侍跟在萧珩身边的这段时间,这样的事不是只发生了一次。 七皇子要强,不愿暴露自己狼狈的一面,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刘内侍看向萧珩略显空洞的眼,犹豫良久后试探着开口道:“殿下...可需奴婢念给您听?” 话音落下后,房间内一片寂静。 良久后,萧珩隐在昏暗灯火下的半张侧脸微微点了点头。 ...... 近来许明舒精神不大好,人也沉闷闷地不似以前那般爱说爱笑,别苑的宫人和宸贵妃都看在眼里。 小姑娘年纪轻轻,心事却极重,自打朝中对靖安侯府的议论声多起来时,许明舒每日既要担忧着远在外打仗的靖安侯和未婚夫,又要帮衬着别苑的宸贵妃。 几个月下来,饶是芷萝一个外人看了也不免觉得心疼。 女官芷萝跟在宸贵妃的身边最久,平素对贵妃娘娘的这个嫡亲侄女也甚是关心。 她叮嘱小厨房在给许明舒准备的一日三餐中,增添些药膳来补身子,想着仔细看顾调养着终究是不会出错的。 当日许明舒同她说有事出去一趟,不必派人跟随。没成想,这人却是一整夜都未能回来。 若不是七皇子府上的下人前来通禀,别苑的所有人都急得要发疯了。 芷萝带着几个内侍亲自跟着去了七皇子府,替宸贵妃娘娘道谢后,一直守在房间照顾尚在昏睡的许明舒。 这几天里,芷萝发现偌大的皇子府除了零零散散的几个太医和嬷嬷进出,竟看不到旁的人。 从前听宫人说起,七皇子因出身在宫里的这些年日子过得并不容易,当时的她没觉得有什么。 如今看着空荡的府邸,同宫里其他几个皇子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两日后的夜里,许明舒一点点恢复了意识逐渐醒来。 得知自己身处何地后,当晚急匆匆地跟着芷萝回了别苑,没有半分犹豫,也未曾同萧珩辞行。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宫门这时已经落了匙,回去的路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别苑位置偏僻,行至拐角处时,许明舒无意间侧首见宫道另一头,一个内侍领着一位全身被披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急行而过。 那内侍许明舒认得,是咸福宫刘贵妃身边的人。 女官芷萝顺着许明舒的目光望过去,疑惑道:“户部尚书被问斩,刘贵妃在还有闲情雅致往自己宫里带人。” 许明舒微微皱眉,总觉得那女子的身影有些熟悉。 “芷萝姐姐,刘尚书家中可有同我这般大的女眷?” 芷萝是宸贵妃身边的一等女官,这些年跟在宸贵妃身边服侍,各宫娘娘家中的大事小情她都略知一二。 她凝神仔细想了许久,只记得刘家这一代都是男孩,在京城中是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多年来败坏的家业无数。 刘尚书之所以一把年纪如此费心,就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位流着天家血脉的外孙身上。 想尽全力辅佐外孙四皇子萧瑜继位储君,将来也好关照刘家一二。 芷萝摇了摇头,却见许明舒眉头皱得更深。 “姑娘若是不放心,奴婢打发人跟过去看看?” 许明舒思索了片刻,侧首看向芷萝,“我能亲自去吗?” 不知怎么的,许明舒觉得那女子的身形让她感到十分熟悉。 她想,她应当是认得的,只是光凭一个身影尚未联想到究竟是哪一个。 话一出口,芷萝神色间有些担忧。 可看着许明舒紧张的神情,又觉得不是一件小事。 如今因着两个皇子的亲事,昭华宫和咸福宫本就不融洽的关系变得更加针锋相对,暗地里的手腕与较量更是层出不穷。 当下风吹草动都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作为是宸贵妃身边的女官,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良久后,芷萝缓缓开口:“奴婢陪着姑娘过去。” 芷萝吩咐身后的人先行在原地等候,随即熄灭了手中的灯,轻手轻脚地跟在许明舒身后。 迎着风雪,前方的两个身影低头快步疾行。 在通往咸福宫的路口时,内侍左右环视着周围,确认没有问题后上前叩响了咸福宫的大门。 许明舒与芷萝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探头看。 咸福宫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刘贵妃身边的一等女官走出来。 几人不知是说了些什么,许明舒见那女子缓缓摘了自己头顶连着披风的宽大帽檐,一张熟悉的侧脸逐渐暴露在她面前。 许明舒心口一凝,她已经想到这人究竟是谁了。 是那个一早被萧珩送出宫的表妹,永远不得来京的程莺儿。 前世,萧珩自将他母家在这个世上唯一亲人接到身边后,未曾暴露过程莺儿的身份,后来甚至假意抬程莺儿为妾室来羞辱靖安侯府。 可程莺儿从不愿意安心在宫里只做一个奴婢,自作主张以萧珩妾室的身份刺激宸贵妃,惹得萧珩动怒彻底同他这个表妹决裂。 此番远在江南的程莺儿突然出现在这里,想来是身份被咸福宫的母子发觉,不远万里将人寻过来,只可能是想借此对付宸贵妃。 许明舒看着那抹千娇百媚的身影走进咸福宫,看着大门一点点关闭,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芷萝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姑娘可是认得这人?” 许明舒点点头,她虽不清楚咸福宫的人究竟想如何利用程莺儿这枚棋子,但她知晓,有她在,这把火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她燃到姑母身上。 “芷萝姐姐......” 芷萝抬眼看她,“姑娘你吩咐。” “劳烦姐姐告知别苑全部宫人,以及门前把守的锦衣卫,近来别苑周围要是有任何风吹草动,直接禀报于我不必惊扰姑母。” 芷萝看了看远处紧闭着的咸福宫宫门,郑重地点了点头。 ...... 次日天一亮,许明舒被芷萝安排的宫人叫起来喝药。 院中的宫人洒扫积雪的声音沙沙作响,她将空药碗放在一旁,闭目养着神。 芷萝办事仔细周到,昨儿个夜里便将别苑所有人依次嘱咐了一番。 如此一来,许明舒自己倒是轻松了不少、 暖阁温度适宜,此刻只觉得昏昏欲睡。 没一会儿,她靠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舒被一阵急促的推搡唤醒。 芷萝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见她醒来连忙道:“姑娘,昨个夜里那女子过来闹事了。” 许明舒猛地坐起身,四下打量着没听见半点声音。 “奴婢按着姑娘您的嘱咐,告知门前各个锦衣卫大人,若是有人靠近别苑第一时间驱逐。若是来人执意不走,可直接按下来交由姑娘处置。” 芷萝一边扶着许明舒起身,一边道:“姑娘放心,这人刚在门前闹起来便被带进来绑了,没惊动任何人。” 许明舒披上大氅向外走,“人在哪儿呢?” “在西边偏殿,”芷萝压低声音,“娘娘这几日担心姑娘身体一直没好好休息,现下喝了安神汤睡得尚稳,奴婢便自行做主将人押去西边。” 闻言,许明舒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匆匆向偏殿走去。 别苑宫门外,远处的石阶前,四皇子萧瑜负手而立,看着程莺儿被锦衣卫带进别苑的情景冷笑了下。 光承帝想通过和靖安侯府结亲,扶持起萧珩这个孽障来制衡他,未免想得太过容易了。 宫里波云诡谲,腹背受敌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想要打探清楚一些宫闱秘事对他而言不是难事。 当年他便好奇,萧珩那个孽障为何如此抗拒认宸贵妃为养母,更是因此触怒龙颜被侍卫打成重伤,囚禁于幽宫断了饮食。 若非太子萧琅出面,还不知能不能平安无事的出来。 结合着后来发生的诸多事,萧瑜发现光承帝一直企图用各种办法将萧珩同靖安侯府扯上联系。 他动用了些人脉手段,不仅打听清楚萧珩生母程贵人的事,更是远从江南寻回了程莺儿。 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空有一副贪恋荣华富贵的野心。 萧瑜稍加施恩,便叫她为自己所用。 他叫她在别苑宫门前哭诉,叫她将事情闹大,闹到宸贵妃无法置之不理。 显然,效果十分如意。 程莺儿一番哭闹惊动了别苑的人,已经被锦衣卫带进去问话。 一门之隔,萧瑜甚至能想象的出宸贵妃得知这些陈年旧事,知晓这对父子强加在她身上的恩怨纠葛后,仓皇惊恐的脸。 他倒是要看一看,所有的真相一一摆在面前时,面对着帝王的算计,皇子多年来的怀恨在心,宸贵妃还愿不愿意将自己侄女嫁给萧珩。 ...... 偏殿内,程莺儿正安静地跪在地上。 昨夜四皇子对她的叮嘱在脑海里已经过了无数遍,她早已经熟记于心,只等宸贵妃出现。 她一个孤女,沦落到风尘之地,独自生活在江南日子过得难捱。 原本以为那位远在京城贵为皇子的表哥萧珩寻到她后,会带她到京城过上好日子。 没成想萧珩只是让她跟在他身边做个婢女,甚至后来无缘无故地将她赶回江南不闻不问。 见过更绚丽多彩的人生后,她怎能甘心一辈子困在小地方做个永远也登不上台面的人。 她姑姑程贵人也是皇帝的女人,若是程贵人在世,必然不会叫她这般辛苦的讨生活。 她本应当拥有更好的人生,就像... 就像...萧珩心心念念着的那个许明舒一样。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程莺儿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 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抬首看向来人时,对上了一双精致的眉眼。 程莺儿神情一点点凝固,细长的眉毛皱起,“怎么是你,宸贵妃呢?” 许明舒笑而不语,越过她径直走向主位上坐好。 程莺儿环视左右,锦衣卫和宫人在两侧候着,身后门也逐渐被关闭,她隐隐开始有些担心。 “别看了,”许明舒缓缓开口,“这里没有什么宸贵妃,你今日能见到的只有我。” 程莺儿怒目看着许明舒,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应当我问你才对,你从江南跑到京城,如今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宫里,究竟意欲何为?” 程莺儿别开眼,倔强道:“我要见宸贵妃。” 许明舒笑得温婉,“都说了,你能见到的只有我。” “你......” 程莺儿盯着上位坐着的许明舒那张布满嘲讽的脸,突然冷笑了下,换了个轻松不体面的坐姿,仰首道:“是你也行。” “听说你要嫁给我表哥?许姑娘如此尊贵的出身,这世间哪个男人是你嫁不得的,只是你们两个之间隔着我姑姑程贵人一条人命,你觉得你们今后会过得幸福吗?” 许明舒把弄着手里的珠子,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程莺儿微微有些惊讶,挑眉看向许明舒:“你知道?” “知道。” “知道你还愿意嫁给萧珩?” 闻言,许明舒笑了一下。 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程莺儿,一字一句道:“那就得去问你的好表哥了,自己母亲这么大的仇恨阻隔着,还不惜自降身份向我示好...贱不贱啊......” 随着许明舒话音落下的,是程莺儿惊恐的目光。 她不是没见过萧珩看向许明舒时满是爱意,痴迷,和不舍的眼神。 那样的神情,使程莺儿甚至怀疑,就是让他为了许明舒上刀山下油锅都不会有任何犹豫。 程莺儿在那对视中败下阵来,一种叫做嫉妒的东西在心底疯长。 凭什么, 她们是姑姑都是皇帝的女人,凭什么宸贵妃金尊玉贵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而她的姑姑早早失了性命,半生辛苦拉扯大的儿子反倒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凭什么许明舒永远可以这般高高在上,全天下的男人都围着转,连萧珩那样冷血冷情的人,也对许明舒念念不忘。 她如今困在这里,见不到宸贵妃,也动摇不了许明舒。 程莺儿不想认输,她拼尽全力走到这里,不是为了被人三两句打败再次回去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她的命运如今掌握在她自己手里,只能拼死一搏。 程莺儿抬眼看向许明舒,轻轻笑了一下。 就是不知道若是这别苑闹出人命来,许明舒还是不是如今这幅镇定自如的模样。 在许明舒疑惑的目光中,程莺儿拔下自己右手上的银手环,不知在哪里迅速按了一下。 许明舒只觉得面前一丝光亮闪过,随即看见程莺儿手环生出尖刃,笔直地朝自己心口上刺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许明舒尚未来得及呼喊,身边一道黑影闪过,银环被夺走,咚的一声程莺儿跌坐在地上。 许明舒惊恐地看向身侧,对上了一双朝思暮想的眼睛。 邓砚尘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无数情感交织在一起。 他周身还带着风雪的寒意,面容上也是难掩的疲惫。 良久后,他哑声道, “别怕,是我。” 是我回来了,明舒。 许明舒静静看着他,听到那一句话的瞬间,只觉得眼眶一酸。 她强稳住心神,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道:“你怎得回来得这样早?” “我担心你。” 邓砚尘唇瓣有些苍白,“我怕你留你一人在京城应付不来,北境战事一歇我便赶了回来。”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银环,按动了几下也没能将上面的尖刃收回去。 许明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即抬起头,望向房间内的锦衣卫目光锐利。 为首的那名锦衣卫一脸慌张,上前行礼道:“许姑娘,人带进来之前我们已经搜过身了,并未发现问题。此事是我等疏忽,还请许姑娘责罚。” 不是她小题大做,这样的事从昨到现在早就在她头脑中设想了不止一遍。 她将程莺儿按住,带进宫里就是怕这人在门前一顿哭喊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但也不得不确保,程莺儿在进入别苑后毫发无损。 不然万一程莺儿同咸福宫里应外合,说她们别苑为了掩盖真相,企图杀人灭口,这事便还是牵连到了她姑母宸贵妃身上。 许明舒刚想开口,左手被一只冰凉的掌心包裹。 邓砚尘牵住了她,柔声道:“这手环做的隐蔽,没发现也很正常,还好没出什么问题......” 他将银环放在一旁的桌案上,看着许明舒一字一句道:“别怕,接下来交给我替你处理,好吗?” 许明舒在邓砚尘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神里一点点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缓缓点了点头。 第108章 许明舒惊魂未定, 呆滞地站在那儿,看着邓砚尘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之后的事宜。 在女官芷萝的帮助下,清理掉程莺儿身上全部的钗环和首饰, 锦衣卫将人堵住了嘴送至后院关押。 待到一切结束后, 房间里几个锦衣卫各自领了任务离开,芷萝心领神会地带走了剩下的几个宫人, 细心将房门关好。 偏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邓砚尘略有些僵硬地转过身看向许明舒。 许明舒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这么软弱,可此时望着近在咫尺的邓砚尘, 眼眶泛起阵阵酸涩。 她已经做好了独挡一面的准备,无论在这之后宫中是何情形,有多少变故, 她都要拼尽全力为自己的家人撑起一片天。 许明舒没有告诉任何人, 自她与姑母商议放出同七皇子结亲的假消息后, 她没有一日不再做噩梦。 两世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不断交织,错杂,使得她一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不想重蹈覆辙,做什么皇子妃, 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里, 重新经历上辈子的遭遇。 虽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 她的脚步还是在向上一世的道路上迈进。 行地每一步, 同萧珩每多一分牵扯,都让她感到心惊。 所幸, 邓砚尘回来了。 他以这般鲜活的模样站在自己面前, 一如上辈子,在每一次她需要他时, 他都排除万难出现在她面前,用尽一切办法将她拽出深不见底的泥潭。 想起去北境之前裴誉曾对她说的话,心脏似是被揪起一般的疼。 许明舒埋头进他怀里,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劲瘦的腰身。 房间内地龙燃烧的旺盛,邓砚尘微微愣了一下,他感觉到怀里的许明舒在发抖。 看着面前的姑娘依偎在他胸前,一幅完全信赖寻求安全感的模样,邓砚尘觉得有些心疼。 他有些吃力地抬手,手指轻抚她的头发。 “别怕,我不会再从你身边离开了。” 他低哄着她,语气轻柔温和。 话音刚落,怀里姑娘抱着他的力气更重了几分。 邓砚尘忍痛皱眉,却依旧没有多言,由着她抱。 沿路昼夜不分地赶回京城,一颗心悬着从未落地。 此时此刻,他也需要这样的力道来确认许明舒安然无恙。 于是,他一动不动,没有挣开。 双手下移,触碰到她腰身时,邓砚尘心口一紧。 她来北境看他的时候,邓砚尘便发觉她比起从前消瘦了不少,即便她极力隐藏也不难看出眉宇间的愁云。 然而此时,原本合身的衣服显得空空荡荡,从他迈进房间时他便注意到她整个人眼下乌青,面色极为不好。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邓砚尘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听见许明舒哽咽:“你是不是看了我给你的信,不放心才回来的......我只是假意放出结亲的消息,我......” “我知道。” 许明舒自怀中抬眼看他, 得知朝中一众大臣弹劾靖安侯府,还要惊动年过花甲的祖母出面时她没有哭 ,听闻光承帝欲下旨赐婚时她没有哭,同咸福宫的人周旋时她也没有哭。 她要尽快想办法为自己,为靖安侯府争取机会,不能让这道圣旨堂而皇之地降下来。 也要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冷静地思考该怎么摆脱此困境。 然而此时,邓砚尘一句轻飘飘的“我知道”却让许明舒内心身处压抑着的委屈和酸楚如同打碎的罐子,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邓砚尘将她揽在怀里,心疼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他只是觉得心疼,心疼她一个人承受这样大的压力。 欺君之罪,稍有不慎便又会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泪水泅湿了邓砚尘胸前的衣衫,触碰到皮肤的地方炙热滚烫。 手掌顺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的安抚着,“记得我从前和你说过,万事还有你夫君在擎天撑着,你不必太委屈自己了。” 许明舒埋头在他怀里,哭的更甚。 “我总不能事事仰仗你自己什么也不做,那样你也会累的,邓砚尘。” 邓砚尘在她耳边轻笑了下,“我倒是想让你什么也不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活的天真快乐,还是当初那个拦住我霸道地讨要岁敬的小姑娘。” 他顿了顿,漂亮的眼睛里眸光似乎亮了一下。 “更何况,保护你,保护靖安侯府为侯爷分忧,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邓砚尘扶住她的双肩,将她从自己怀里带出来,轻柔地替她擦拭着面上的泪水。 “沈夫人还在前殿等着,你先过去同她说说话,等我将事情料理好了过去寻你。” 许明舒微微皱眉,“沈姑姑?” 沈凛在宫中出入方便,在京城乃是整个皇城可以说是找不出第二个能有她这般待遇的人,由她带着邓砚尘进来,倒也不是难事。 “对,”邓砚尘疲惫地笑了一下。 “今日能如此顺利地入宫,还多亏了沈夫人帮忙。” ...... 许明舒由宫人扶着回房时,刚一推开门,见沈凛正坐在房间内正中央的椅凳上看书。 听见动静,沈凛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册抬眼看她。 许明舒愣了一下, 沈凛今日穿的是寻常女子衣裙,颜色清淡雅致。 记忆里沈姑姑永远都是一袭红衣,张扬肆意地模样,如今却安静规矩地坐在这里一时间让她感到几分错愕。 见她半晌没动静,沈凛微微皱了皱眉。 “愣在那儿做什么,这么久没回家,过来给我看看。” 听见熟悉的语调,许明舒心里安稳不少,露出一点笑容,径直朝着沈凛身边走过去。 宫人递上来两盏热茶,许明舒伸手去探沈凛手上的温度,问道:“近来天气冷,沈姑姑身体可有感觉到不适?” “老样子,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沈凛端起杯盏,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宫里饭菜要是不合口味就赶紧回去住,人瘦得和麻杆一样。” 许明舒捏了捏自己的脸,她知道沈姑姑话中的深意,难为情地笑了笑。 她眨了眨眼,转移话题道:“我也好久没见到黎叔叔了,他近来可好?” 提起黎,沈凛神色似乎放轻松了些。 自打黎受伤不能骑马休养在家后,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从前的误会心结解开了,二人本就心中有彼此,如今朝夕相处的时间多了感情也是愈发好了。 沈凛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缓慢开口道:“我们最近...打算要个孩子。” 许明舒再次呆滞,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凛出身武将世家,从小到大打打杀杀舞刀弄枪简直是家常便饭。 时候久了,身上难免会出现一些病痛。 她同黎成亲之后虽是大夫一直用药调养着身体,但多年一直却未曾有孩子。 久而久之,京城的流言蜚语便多了起来。 沈凛一生要强,尤其是在腿伤了失去了行动能力之后性情大变,想要孩子的心思也在那一年疯长。 黎顾念妻子的身体,安抚与宽慰在那时的沈凛眼中都被一一曲解。 夫妻二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彼此耽误了许多大好的年华。 如今心结被消解,许明舒也是由衷地替他们感到开心。 她牵起沈凛的手,激动道,“好事啊!我和小邓子又能有弟弟妹妹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提起邓砚尘时沈凛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许明舒随即意识到什么,收敛了神色试探地开口问道:“沈姑姑,邓砚尘是昨晚回来的吗?” 凭着她对邓砚尘的了解,他定然是一路急行赶回京城,生怕在路上耽搁半分。 可他回到京城没有第一时间来寻她,应当是夜里宫门关闭,无奈只能先回将军府住一晚。 听她这样问,沈凛的面色更冷了几分。 许明舒目光紧紧地盯着,生怕漏掉沈姑姑流露出的半分情绪。 不安逐渐在她心底升起,许明舒抿了抿唇正要询问出口,听见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的声音。 二人侧首望过去,见邓砚尘动作缓慢地关上了门,朝里面走进来。 许明舒站起身去接他,“外面都处理完了吗?程莺儿呢,你怎么处置她了?” “送走了。” 邓砚尘看起来有些疲惫,低声道,“我叫人帮她换了衣裙,从后门悄悄带出去,送到七皇子府上。” 许明舒皱眉,“七皇子府?” 话一开口,她便明白邓砚尘的用意。 程莺儿说到底和萧珩沾亲,他不能贸然当做寻常奴婢处置,送去给萧珩那里倒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且锦衣卫是萧珩的人,这事儿无论如何都会传进萧珩耳中。 许明舒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 邓砚尘看向一旁坐着的沈凛,上前几步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沈夫人相助。” 茶盏脱手,掉落在桌案上时发出一阵响动声。 房间内一片寂静,沈凛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许明舒有些茫然地朝沈凛伸出手,“沈姑姑,小邓子他......” 沈凛闭了闭眼,侧首长叹,不忍再看邓砚尘,对许明舒吩咐道,“你赶紧去给他叫大夫吧。” 第109章 昨日一早, 沈凛吩咐府中下人置办了些果子与酒水,放到备好的马车上。 临近年关,她同以往一样前往郊外看望三万沈家军英灵。 沈家军中绝大多数是沈国公收留的难民和孤儿, 他们没有家人, 死后更是无人祭奠,当年那一战于沈凛而言远远不止失去父兄那么简单。 马车晃晃悠悠回到将军府时,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 外头天寒地冻, 沈凛忙碌了一天,疲乏伴着疼痛的旧伤早早便用了饭回房歇下。 约莫近了亥时, 她被院中一阵吵闹声夹杂着丈夫黎的怒吼声惊醒。 黎一向脾气好,鲜少有动怒的时候,待府中下人更是温和。 沈凛担心是出了变故, 当即穿好外袍朝房外走出去。 行至前院时, 见黎手握藤条站在那儿, 脸上满是怒意。 在他身边,跪着一个背朝着沈凛的身姿挺拔的黑衣男子。 沈凛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过去,听见黎咬着后槽牙忍气道, “身为主将, 为了儿女情长抛下前线将士于不顾, 我与侯爷这么多年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话音未落, 手上的藤条重重地向那人背上抽打过去。 沈凛心口一窒, 她已经明白跪在地上的人是谁了。 北境军报才到京城不久, 这会儿邓砚尘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且不说战事刚歇他本就受了伤,如此昼夜急行赶回京城, 若是在半路上发生意外, 他们如何同邓砚尘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 黎手中的藤条再次落下来,左手慈悲右手霹雳。 这一下太重了, 邓砚尘双手撑在雪地里,冷汗顺着额角一滴一滴地滑落。 “军中无私事,你既然站在了北境军营,一言一行都由不得你胡来!你自幼懂事勤勉,我与侯爷从未苛责于你,如今是纵得你无法无天,军规也能抛之脑后了!” 黎颤抖地抬起手中的藤条,对准了面前人。 “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私自返京,若是被人告上朝廷参你一本,你知晓是多大的罪过!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邓沂!” 那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再次被叫出口,饶是沈凛都不免惊讶了几分。 黎这次当真是气急了。 沈凛还记得,邓砚尘初来京城时,黎向她引荐时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只是后来一点点的,开始只叫他砚尘。 久而久之,身边人只知道他叫邓砚尘,却不知砚尘是他的表字,邓沂才是本名。 沈凛当年曾就此事问过丈夫黎后,才知晓邓沂这个名字的由来。 邓砚尘父亲邓洵祖籍在山东沂州,经科考前往京城做官,而后因善于治河之道被调任至苏州府遂成县担任知县。 邓砚尘出生那年,困扰遂成县多年的水患被治理。 邓洵望着院前那条源自山东,止于苏州府地界的沂河,一时间百感交集。 有着天上银河,地下沂河之称的河水,像极了他本人一生辗转奔波,在同妻子商议后,为襁褓中的婴儿取名邓沂。 原本是寄托着父母情感的名字,在邓洵和何景枝先后身亡后成了不忍被提起的伤疤。 沈凛暗自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住黎,抽走了手中的藤条。 邓砚尘忍着疼撑着地面,缓缓直起腰身。 他伸手擦了擦流进眼里的冷汗,气若游丝地开口,“对不起...黎叔叔。” “我是真的不放心她一个人...我想见她......” 黎负手而立,别开眼不忍再看邓砚尘。 这个孩子自幼养在将军府里,虽不是亲生但也同亲生并无区别。 邓砚尘自幼懂事听话,小心谨慎,无论是平素起居生活还是练功习武从不让身边人为他多操半点心。 唯独一碰到许明舒的事,便什么都顾不上,连自己性命都能抛之脑后。 沈凛劝解了几声后吩咐身边的下人将邓砚尘扶进去,看他安静地坐在椅凳上任由府中大夫替他包扎上药。 堂内没人开口说话,静得只能听见衣料和涂药时摩擦的响动声。 沈凛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看黎又看向邓砚尘。 “你这么急着回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不放心的事?” 邓砚尘低着头,面色有些苍白,没有说话。 沈凛环视左右,示意身边侍奉的人离开。 直到房间内只剩他们三人时,邓砚尘抬首,一字一句道:“明舒给我的来信里说,四皇子萧瑜私养亲兵,意图谋反。” “什么?” 闻言,沈凛和黎面面相觑,皆是一惊。 沈凛皱眉道:“她如何发现的,可有证据?” 邓砚尘苦笑一下,“若是有确切的证据,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提防了。” 黎垂下眼帘,问道:“储君之位空缺,所以,你们是怕四皇子趁着皇帝病重生事。” “宫里都在传,宸贵妃娘娘有意将侄女嫁给七皇子。此举,就是为了逼四皇子尽早露出马脚。” 邓砚尘按着自己的手臂,忍着痛继续道:“我不能出现在京城,耽误了宸贵妃娘娘和明舒的计划,可又没办法看着她们二人涉险,所以想回来求助于沈夫人。” “求我?”沈凛微微皱眉,“你有何打算?” 邓砚尘苍白的唇角颤抖了几下,“如今明面上看着七皇子和四皇子一个掌管锦衣卫,一个手中握着禁卫军是势均力敌,实则不然。” “四皇子除却暗地里有私兵,更是有京城第一高手禁卫军统领霍铭相助,若是当真硬碰硬四皇子胜算极大。” 提起霍铭,沈凛面上带了些嫌弃。 “你找我没用,霍铭这人一门心思的想往上爬,谁能给他权势他便为谁效命,我同他虽有些交集但说服不了他。” 邓砚尘神色满是疲惫,“砚尘求助于沈夫人,不是冲着霍铭,而是他身后的禁卫军。” 当年沈国公和世子沈屹战死沙场后,三万沈家军也一同殒命。 朝廷为感激此恩情,为剩余一些留守的沈家军将士妥善安排了去处。 现如今京城禁卫军中大多数都是当初随着沈国公走南闯北,征战四方的沈家军。 昔日恩情犹在,倘若真到了兵变围宫之时,除了沈凛没人阻拦的了禁卫军。 且邓砚尘想,若是到了那一天沈夫人也不愿看着曾经保家卫国一身荣光的沈家军,跟在霍铭身后稀里糊涂地做了谋反的罪人。 沈凛抬眼看他,“你想让我说服禁卫军,那霍铭呢?” 邓砚尘叹了口气,“回来之前,我已经和七皇子商议安排我进入锦衣卫,霍统领会由我来对付他。” 他扭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凛,恭敬地行礼道:“所以,还要劳烦沈夫人相助,明日一早带我入宫。” ...... 临近酉时,天色逐渐暗下来。 别苑灯火通明,整个院子被浓郁的草药味道笼罩着。 房间内站满了人,各自提着心神看着太医为邓砚尘把脉。 沈凛将昨日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将给许明舒听后,许明舒靠在屏风那儿,陷入一阵沉默。 床榻上躺着的邓砚尘不知是陷入了熟睡还是昏迷,脸色苍白,双唇紧闭,唇瓣泛着乌青。 从他进入别苑开始,许明舒便察觉他面色有异。 但当时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处理程莺儿的事上,他装得一幅风轻云淡的模样,若不是沈姑姑提醒,还以为他只是自北境风尘仆仆刚赶回来,看着有些疲惫而已。 邓砚尘身上哪里都是冷的,却还强撑着精神赶进宫来见她。 直到人被许明舒强制推在床上休息,一碗参汤下了肚,满身的疲乏再也遮盖不住,还未等太医过来人就已经昏睡过去。 宫里的太医被请来,刚一靠近看到邓砚尘的模样,便吓了一跳,解开身上单薄的玄衣,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裸露出,看得众人一阵心惊。 姜太医是为昭华宫宸贵妃请脉已经有许多年,是宸贵妃在太医院最为信任的过的人。 宸贵妃察言观色,见姜太医眉头紧皱,神色凝重了许久。 直到缓缓收回搭在邓砚尘脉搏上的手,她方才试探着开口道:“姜太医,这孩子没事吧?” 房内地龙燃烧的旺盛,姜太医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劳累过度身体到了极限,身上新伤旧伤混杂,目前只能先处理皮外伤。年轻人火气盛底子好,至于其他的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会好的。” 别苑的宫人送走了姜太医后,床榻上的邓砚尘似乎有了些反应,眉间微微皱起。 许明舒回过神来连忙上前给他喂水,用帕子沾水轻轻擦拭着有些干裂的唇瓣。 昏睡中的邓砚尘嘴里发出了几句模糊的呓语,许明舒以为他哪里不好受,凑近了些想要听清楚他说什么。 见状,宸贵妃拉了拉沈凛的衣角,二人悄声离开了房间。 邓砚尘眉头紧锁,意识昏昏沉沉,许明舒附耳在他嘴边,听见他哑声道:“别怕...小舒...我很快就过来了......” 他很快就赶过来了,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昼夜急行,自北境一路赶到京城。 得知她在宫中无恙,还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回将军府寻沈夫人相助。 现下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悬在心头的那口气松了下来,人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 可他睡梦中,依旧担心着她的安危。 许明舒眼眶一酸,像是吞下了将熟未熟的果子,苦涩蔓延至五脏六腑。 她眸中泛起晶莹,将邓砚尘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侧,“我不怕...今后也不会再怕了......” 第110章 新岁将至, 长街被积雪覆盖的一片银白。 沿街两道的宫檐下挂着一排排整齐的红灯笼,为沉闷的皇城增添了一抹生气。 宫里的宫眷,宦官们各自穿上了葫芦景补子和蟒衣, 乾清宫前更是由宫人日日燃放花炮迎接新岁的到来。 光承帝近来身体看着有了些起色, 同内阁清算了朝政开支后,开始和内廷筹备袷祭仪式, 将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在太庙内, 进行合祭。 这日,皇城内安设鳌山灯。 灯球巧制, 数点银星连地滚,万松金阙照天明。 久不踏入后宫的光承帝今日在御花园设晚宴,诸位妃嫔、皇子公主、宗室亲友在席。 席间觥筹交错, 莺歌燕舞。 酒过三巡, 由四皇子萧瑜提议, 席间小辈玩起了行酒令,接连几轮精彩的对决下来,席间气氛也随之活跃起来。 刘贵妃这一整夜心神不宁,时刻注意着主位之上端坐着的光承帝的脸色。 见他看向儿子萧瑜的神色并无不悦, 悬着的心方才安稳了许多。 众人的目光顺次落到了永亲王的小儿子身上, 小世子今年刚满十一岁, 正是贪玩整日想着如何逃学的时候。 “阴”这个字对他来说太难了, 小世子站起身, 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让他更为窘迫了几分,不停地挠着头。 席面上不知是谁朝他呼喊了一声, “弟!要是实在想不出就认输吧, 今后读书再更努力些便是,哥哥们不会笑话你的!”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周围人的阵阵笑声, 小世子涨红了脸。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眼眸随之亮了几分,忙道:“我想到了!”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人们诧异了一瞬,正惊讶小世子当真能应答出来的同时,发觉念出的诗句却是他们从未听过的。 这句听起来饱含深情与岁月的沧桑的诗句,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孩能随口编来的。 永王妃笑着拉过小世子的衣袖,柔声问道:“儿,这句诗是哪位名家所做啊?” 小世子规矩地做好,扬起一张神色认真的脸看向自己母亲,骄傲道:“是孩儿在宸贵妃娘娘宣纸上看到的!” 席面上一下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出声。 永王妃和宸贵妃在彼此尚未出阁时便是闺中密友,各自嫁人后也从未间断过联系,每逢宫中有宴席,永王妃都会提前入宫前去拜访宸贵妃。 光承帝看了一眼坐在身侧一整晚都未曾开口同他说话的宸贵妃,又看了看永王世子,问道:“你是说,这是宸贵妃曾写下的这句诗对吗?” 歌舞声停歇,席间一片寂静。 小世子看向光承帝愈发冷峻的面容,吓得往自己母亲身后缩了几分,没敢再开口。 永王妃美目流转,起身行礼道:“这孩子平日在家骄纵怪了,今日失了礼数还望陛下见谅。宸贵妃娘娘好读书,更是看过许多妾身闻所未闻的游记杂文。想来,是摘录之时被儿瞧见恰好记住了。” 永王妃三言两句化解了一场危机,众人顺着她的话茬或是安慰或是夸赞起小世子来。 四皇子萧瑜双眉微蹙,右手紧紧攥着杯盏。 先前安插程莺儿在别苑门前闹事,亲眼瞧见她被锦衣卫带进去问话,可一连几日竟毫无动静。 不仅宸贵妃看着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神色如常的前来赴宴,被带进别苑的程莺儿也没了音讯。 萧瑜左思右想,唯有一种可能,是跟在宸贵妃身边的那个侄女许明舒从中作梗。 就连当初北境请兵一事,也是许明舒横插一脚叫邓砚尘这么快便打赢了胜仗。 好好的计划被破坏了,萧瑜压制着心中的火气,开口唤了一声小世子的名字正想补救,却见小世子被永王妃拉进怀里。 小世子眼中透着清澈,正疑惑地看向萧瑜时,嘴边递来了汤匙,“儿,今日这甜汤是你最喜欢的,快趁热尝尝!” 离散席还早,众人借此机会忙寻着其他方式作乐,席面上再次恢复了一片欢声笑语,唯有主位上的光承帝脸色愈发阴沉。 萧珩静静地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端起酒盏喝了一口,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与寻常无差。 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刘内侍缓缓走进伏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陛下身边的人朝着别苑方向过去了。” 萧珩瞳孔颤动了下,没有说话。 刘内侍不知他在想什么,试探地问道:“可要知会门前的锦衣卫阻拦?” 萧珩淡淡道:“不必。” 锦衣卫说到底是效命于皇帝,只不过如今由他接管而已。 若是执意阻拦圣谕,恐将事情闹大牵连宸贵妃。 幸好,他一早将尚在养伤的邓砚尘从别苑转移。 那日他尚在府中歇息,府中下人回禀锦衣卫和一个玄衣青年带着一个被绑着的女人从侧门过来。 萧珩猜到来的人是谁,或许说,这几日他一直在等人到来。 萧珩放下手中的书信,沿着记忆中的路走出门。 他走的很慢,试图让自己看着行动如常。 院中还在下雪,萧珩能感受到雪花落在肌肤上融化到消逝的过程。 这些年,每当眼睛看不见时听觉便格外灵敏。 他察觉到院前的人缓缓朝他走进,行礼。 萧珩朝来人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沉声道,“你这时候进宫,不怕惹人非议吗?” 邓砚尘气息似乎不稳,只道:“臣是扮做侍卫陪伴沈夫人入宫前往别苑探望宸贵妃娘娘,期间并未人发觉。” 在听到别苑两字时,萧珩隐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 他强忍着自己的心神不去想邓砚尘进入别苑同许明舒相见时的场景,咬牙道:“你既然写了信为何今日还有特意过来。” 闻言,邓砚尘示意身边的锦衣卫将那名被捆绑着女子带上来,摘了她头上的束缚。 堵着嘴的布料刚一被拿出,程莺儿大口地喘息着扑向萧珩。 “表哥!表哥你救救我,他们要杀我!” 脚下的衣袍被揪住,萧珩听见女子熟悉的声音皱紧了眉头。 无须邓砚尘多说,他已经大致猜到今日发生的事。 程莺儿爱慕荣华富贵,总是爱耍些小聪明惹是生非,这些事萧珩早就心知肚明。 因着他逐渐恢复前世的记忆,萧珩对这个跟在他身边的表妹亦是一刻都无法再容忍,当即派人将她送回了苏州老家,严加看管永世不得入京。 如今程莺儿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被人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特意接她入皇城针对宸贵妃。 萧珩没有理会她,眸光沉沉道:“可有惊扰到宸贵妃娘娘?” 邓砚尘摇头,“昨日咸福宫接这位姑娘入宫之时,恰巧被别苑宫人看见,有明舒在没给她靠近宸贵妃娘娘的机会。” 萧珩了然,“那就好,”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也劳烦你和小舒说一声,我会处理好她和她背后的人。” 闻言,程莺儿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她笑了几声,指向萧珩厉声道:“你帮着那个女人!你忘了你生母我姑姑是因为什么死的了吗!” 一旁的锦衣卫上前按住她,程莺儿双目猩红,满是怨恨,“你阻挡我进京原来是不愿让我说出真相,为了一个许明舒你连你杀母之仇都可以不顾了吗,萧珩!” 邓砚尘看着女子声嘶力竭的模样,若有所思。 萧珩挥手示意锦衣卫将人带下去,程莺儿挣扎着呼喊道,“姑母在天之灵是绝对不会饶过你的萧珩......” 女子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清。 院前只剩下他与邓砚尘二人,就在萧珩以为邓砚尘会询问他些什么的时候,听见面前人开口道,“既如此,臣就不打扰殿下休息,先行告退了。” 萧珩似是没有预料,下意识地开口阻拦,“且慢!” 邓砚尘转身看向他,气若游丝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在信中同我说,你愿做我身边的利刃,是何意?” 邓砚尘调整了下呼吸,“如今殿下和四皇子分庭抗礼,各自手握锦衣卫和禁卫军,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可臣知道,殿下身边缺少一个能制衡禁卫军统领霍铭的人。” “殿下自幼弓马娴熟,按理说缺少一个得力干将于您来说不是什么困难,可您是天潢贵胄不可只身涉险。臣想救靖安侯府所有人的心不比殿下少半分,此番臣愿意跟在您身边做您手中的一把利刃。” 邓砚尘看向他,目光灼灼。 “就像当初的裴誉一样。” 闻言,萧珩神色一怔。 裴誉武艺高强,前世在他身边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是他的左膀右臂替他解决了不少难题。 如今他身边没有裴誉,孤家寡人许多事只能亲自处理,只是这些事邓砚尘又是如何知晓。 “你知道裴誉?你也有......” “我没有,但我已然猜到了一些。”邓砚尘打断他,“她没有对我极力隐瞒,我能理解,她只是不愿让我为她背负太多。” 邓砚尘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轻咳了几声,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既然是明舒不愿意提起的事,想来这些在她心里实在是不算美好。她不想让我知晓太多,那我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还能像以往那样,过得无忧无虑轻松快乐,我便心满意足。” 萧珩手指微微蜷缩,邓砚尘简简单单的三言两句,却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萧珩自问,他能做到如邓砚尘这般不问真相,不求回报,只一心盼着喜欢的人过得幸福安好吗? 他不能, 前世的那段经历是小舒不愿再面对的噩梦,是她心里一处无法痊愈的顽疾,亦是逼她走上绝路的引线。 而他,却拿着前世那些恩怨纠葛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小舒面前,不断提醒着她,她是他的妻,不断逼迫她想起那段她最不愿面对的往事。 萧珩闭了闭眼,恢复记忆的时间不对,寻求原谅的方式也不对。 重来一世,他还是将一切搞砸了。 每一次自以为是的靠近和帮助,都只能亲眼看着心爱的姑娘再次远离自己一分。 前世老天眷顾,有宸贵妃真心相待的养母,有小舒这样的如花美眷在身边陪伴。 只可惜,她捧着一颗真心来,他从不珍惜半分。 是报应吗,萧珩。 爱而不得的滋味,如今他也品尝了个通透。 时至今日,他突然发觉,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在对待许明舒的事上同面前的这个人相比,他从一开始就输得的彻底。 萧珩背过身,高大的身影似乎有些微微发抖。 沉默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道:“过几日,你搬来我这里吧。” 第111章 别苑内, 光承帝端坐在榻上看着内侍自宸贵妃寝殿搜来的书稿,面色上一片阴沉。 在听闻永王世子一番话后,光承帝派遣宫人到别苑宸贵妃的寝宫搜查。 待到宴席散去, 众人各自回宫后, 圣驾悄然行至别苑门前。 宸贵妃恭顺地跪在光承帝面前,殿内烛火摇曳, 精致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高公公带着一众内侍立在房门外两侧, 噤若寒蝉,不约而同地将头低了又低。 良久后, 光承帝抬眼看向宸贵妃,沉声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宸贵妃神色平缓,“陛下想听臣妾说什么?” 光承帝抬起拿着书稿的右手, “背灯和月就花阴,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好一个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了,许昱晴!那人已经死了十年了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宸贵妃淡淡道:“当初陛下在慧济寺劝说臣妾入宫时,臣妾便已经同陛下说过,无论何时臣妾的心里始终会留有一块位置给臣妾的丈夫沈屹。” 她看向光承帝, 轻声道, “难道陛下忘了吗?” 光承帝似是被她口中的字眼刺激到了, 倾身上前, 抓住宸贵妃的手腕, “朕没忘!沈屹是你的丈夫,那朕又是什么?” “自你入宫这些年朕是如何待你的?名分、荣宠、地位满宫里有哪个能比得过你, 先太子生辰宴上朕不过一时说话重了几分, 你便闹脾气不再登养心殿,如今更是搬去别苑不插手宫中事务。许昱晴,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宸贵妃苦笑了下,缓缓道:“陛下给的,不是臣妾想要的。” 光承帝眉间染上怒意,“那你想要什么?” “臣妾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荣华富贵,多高的权位。只想过寻常人家一样的安稳生活,家中亲友小辈能平安顺遂。” 光承帝眉睫晃动,“朕这些年,何曾薄待你与你的家人......” “是吗?” 宸贵妃仰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滋味。 窗外一阵烟火腾空绽放,光亮照进殿内的那一瞬间,光承帝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容颜精致美丽的女子此时竟显得有些令人恐惧。 光承帝盯着面前人的眉眼,恍惚间似是在她身上看见了靖安侯许昱朗的影子。 他心口一窒,一时间怒气更盛厉声道,“怎么不是!” “你自入宫起便身居贵妃之位,多年来为曾给皇室诞下一儿半女,你可知朕是顶着什么样的压力保你贵妃之位?朕怕宫中流言蜚语惹你伤心,欲将七皇子交由你来抚养,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朕为你筹谋至此,可是你呢?你始终不领朕的情!” 闻言,宸贵妃笑几声,望着光承帝的眼神中带着凌厉。 “臣妾能不能诞下子嗣,陛下心里不清楚吗?” “陛下意图让臣妾抚养七皇子,当真是为了臣妾的名声着想吗?” 光承帝身形一顿,神色带着诧异。 宸贵妃缓缓直起脊背,一字一句道:“陛下需要笼络许家人,好替您驻守边关抵御外敌,可却不能允许一个身上流着许家人血脉的皇子降生,威胁您的江山社稷,所以您将靖安侯府推在风口浪尖,替您去制衡朝堂多方势力,您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怜臣妾的兄长,托着一身病骨征战在外,不仅要面对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要承受身后朝堂之上自己人的口诛笔伐。陛下说得不曾薄待,臣妾看不明白。” 光承帝听完这话,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起来。 面前跪着的女人仍旧是一副恭顺的模样,可绷直的脊背却透着决绝的滋味,露出几分斩情断义的锋芒。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她,“许昱晴...朕......” 宸贵妃打断他的话,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陛下当年装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让臣妾误以为对您有诸多亏欠,跟着您进了宫做了昭华宫的宸贵妃。如今看来,是臣妾太过天真,居然还相信帝王能有真情。” 光承帝拍案喝道:“宸贵妃!你同朕说这样的疯话,你想过后果吗!” 宸贵妃抬头,“臣妾不觉得是疯话,是陛下你耳中听不得实话,至于后果......” 她苦笑了下,看向光承帝,“无非就是这宫里再多一个如皇后娘娘一般被禁足的女人罢了。” 光承帝后退了几步,抬手捂住胸口试图按□□内气血翻滚带来的不适。 他皱了皱眉,只觉得似乎是有一口恶气堵着胸口和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头晕目眩,一阵阵的难受。 周身在剧烈地颤抖着,光承帝看着眼前自己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女人,终究还是不忍像对待王皇后一般对待于她。 他咬着牙,将那阵眩晕恶心咽下,沉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和朕道歉,搬回昭华宫继续做你的宸贵妃,今日之事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宸贵妃低头,叩首。 “臣妾,不愿。” “你......” 宸贵妃伏在地上,听见光承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即面前那双靴子的主人踉跄了几下,宸贵妃抬头,见鲜血顺着光承帝的口鼻涌出来,顷刻间浸染了胸前的盘龙补子。 光承帝背靠着雕花床,一手捂着口鼻身子一点点滑下去,一手缓缓抬起伸向宸贵妃。 宸贵妃在原地看了他许久,随即站起身呼喊着房外候着的内侍。 闻声,高公公当即推开房门跑进去。 “陛下!陛下!” 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光承帝,环视周围人朗声道:“快宣太医!快去宣太医!” 待众人七手八脚的将光承帝搀扶至銮驾上,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行去时,高公公脚下的步子一顿。 他转过身看向身边跟着出了别苑大门的宸贵妃,宽慰道:“娘娘放心,年关国事操劳,陛下过于劳累今日只是旧疾复发,有奴婢在定然不会走露半点风声。天色不早了,娘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宸贵妃点头致意,“有劳公公。” 别苑门前再次被黑夜笼罩着,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宸贵妃吐了一口气,像是被抽光了力气,挺直的脊背也松缓下来。 她转身欲回去时,见许明舒抱着空荡荡的香灰坛子站在房门前,正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宸贵妃微微一怔,随即缓步走到许明舒面前。 姑侄二人相视,眼中皆是饱含着只有彼此明白的复杂情绪。 半晌后,宸贵妃抬眼看了看漆黑的苍穹,低声道:“起风了,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 临近卯时,养心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太医院一众太医围在皇帝身前苦守丽嘉了一夜,约莫天亮时分才稳住了光承帝的病情。 眼见太医院最年长的吕太医站起身,高公公轻手轻脚地上前递上了帕子,低声询问道:“吕太医,陛下如何了?” 吕太医拱手回礼道谢,“陛下自半年前一场重病后身子一直不好,全仰仗每日的汤药维持,此番又急火攻心...如今只能小心看顾着......” 吕太医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高公公已然心领神会,宽慰了吕太医几句后将人送出了门。 殿内,躺在榻上的光承帝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高公公别开眼看了看头顶将亮未亮的天,嘱咐身边几名小太监看顾好养心殿后,快步走下石阶朝养心门走去。 门前一位内侍低着头侯在原地,高公公一只脚迈出大门,四下打量了一番。 见周围无人,脚下的步子凑近内侍几分,低声道:“告知四皇子殿下,陛下不成了,叫他尽早做打算。” 内侍微微点头,随即匆忙离去。 高公公看着那人的背影一点点在宫道上渐行渐远,直到再也望不见时,他踏着积雪朝别苑的方向行去。 他跟在光承帝身边这么多年,对皇帝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不过。 光承帝自年少时便敏感多疑,心思深沉。 这么多年来待在上位的时间久了,情绪稳定喜怒不颜于色,极少有勃然大怒的时候。 当年王皇后在坤宁宫当着皇帝的面摔了凤冠,言辞比今日的宸贵妃更为犀利,光承帝也没像今日这般动怒,口不择言。 高公公敏锐地察觉到今晚的光承帝似乎有些反常,而这反常的定当与别苑脱不了干系。 结合着今日宴席上发生的事,高公公几乎可以确定这不是一场巧合,宸贵妃不会傻到将自己写给亡夫诗句堂而皇之地摆在宫里,叫前来作客的永王世子一眼看见且记了下来。 内廷中风雨沉浮了这么多年,他深知不能将全部赌注压在一人身上的道理。 凡是总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宸贵妃的侄女许明舒既然有意拉拢他,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能确定谁是最后的胜者。 即便他日七皇子继位储君,乃至登基为帝,有宸贵妃这个长辈,和许明舒这个正妻庇护,他也至少性命无忧。 第112章 年关一过, 虽是新春,皇城之中却并无新的一年的欢喜气氛。 光承帝的病愈发严重,侍奉的宫人内侍也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事事谨慎小心。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 待到天蒙蒙亮时地面已经覆上一层白霜。 轮值的宫人早早便起来洒扫宫道上的积雪,一处也不敢马虎。 今年京城的雪比起以往多了些, 又因着前些日子内廷缩减开销, 人手不足,分到每个人手上的活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一时间众人免不了私底下叫苦不迭。 小太监春和从奉天门调任过来,今日是头一次来宫内当差。 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洒扫过去,欲起身时只觉得腰僵硬的像是直不起来了一般, 疼痛万分。 春和在原地站定, 猛然间一抬头, 看见宫门上的牌匾赫然写着昭华宫三个字。 他抬头透过敞开一道缝隙的大门朝里面张望过去,见富丽堂皇的昭华宫内被四五个宫人洒扫的一尘不染,连院子里的梅花都被精心照看着,在这严寒中争相盛放。 小太监春和没来过昭华宫, 也只是离得远远的曾望见过宸贵妃娘娘的坐在辇车上的背影。 他不禁开始暗自想象, 那个曾经有着京城第一美人, 连皇帝和沈国公世子都为之神魂颠倒的女人住在这座为她打造的宫殿, 每日梳妆打扮时的模样。 同伴进朝看见春和站在昭华宫门前看得出神, 拎着手中的铲雪工具走上前,拍了他一下。 “楞在这儿做什么呢?” 春和啧啧出声, “瞧见没, 昭华宫都大半年没人住了,还是要每日仔细洒扫不得耽误。” 进朝侧首看了一眼, “宸贵妃娘娘位同副后,再者说昭华宫就是为她特意打造的,搬回来是迟早的事。” 春和摇了摇头继续扫着脚下的雪,感慨道:“这人啊,还得是得投胎投个好人家,就得像靖安侯府那般权势滔天,走到哪都受人尊敬,即便犯了错也能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又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意思,进朝皱了皱眉不解道:“犯错?谁犯错了?” 这下到了春和一脸疑惑,他头一天被调遣至宫里,对里面人的情况也不是十分了解。 难不成皇帝与宸贵妃的事闹了这么大动静,宫里的人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四下打量了一番后,春和凑近几步小声道:“自然是宸贵妃娘娘!听闻宫宴后陛下曾前同宸贵妃娘娘有过争吵,当晚人是被抬着回了养心殿,次日一早便病情恶化不能上朝了!” 他没有打量到身边人越来越诧异神色,仍喋喋不休道:“听闻当年皇后也是和陛下有过争吵,陛下当即就下旨以皇后突发疯病为由,将人关在了坤宁宫不许任何人探望。啧啧啧。如今这事放在宸贵妃身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进朝惊愕地看着他,“这些话你都是如何知晓的?” “害!京城都传遍了,甚至京城中人猜测陛下此番突然病重不是意外!” 春和抬手指了指宫门的方向,神色显得颇为认真。 “靖安侯府功高盖主,早就成为朝廷一大忧患,这半年朝中近半数官员弹劾靖安侯,陛下一言未发便是默许了他们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番靖安侯迟迟不返京兴许就是担心这个。宸贵妃娘娘同靖安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长兄陷入危机,娘娘怎能坐视不理。” 进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层层宫檐覆盖着皑皑白雪,头顶的乌云遮天蔽日。 春和掰着手指给他细数着,“你看,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是宸贵妃娘娘,她又将自己的嫡亲侄女许明舒嫁给了七皇子,靖安侯打了胜仗迟迟不返京,你可知这是是什么意思?” 进朝问道:“什么意思?” “我说进朝兄,亏你还在宫里当差怎么还没我看得明白!” 春和压低嗓音,“太子去世已久,储君之位一直空悬着。宸贵妃入宫多年膝下无子,此番嫁侄女与七皇子,不就是想扶植七皇子上位入主东宫吗!” 闻言,进朝不赞同地摆了摆手。 “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不可信,你没在御前当值过兴许不了解,这个七皇子和别的皇子不一样,他不会觊觎太子之位。” 春和嗤之以鼻,敢问古往今来哪个皇子没动过夺嫡的念头,没对最上面的那个位置心存幻想。 “怎么个不一样?除非他残了废了,继承不了大统。” 进朝五官皱起,思索道:“且不说七皇子跟在先太子身边长大,情谊深厚。四年来,三千次,七皇子从未有一次来给陛下晨昏定省过......” 这对父子之间有何恩怨纠葛,他们这些做奴婢的不清楚。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七皇子与皇帝之间只有君臣之礼,毫无半点父子情分。 若是说靖安侯府想选一位皇子扶持,将来继承皇位,无论如何也不会挑选一个最不得圣心的出来。 春和听得有几分动摇,但转瞬间又被自己的猜测说服,“这你就不懂了吧,七皇子孤家寡人无依无靠的岂非更容易把控,将来若是真的继位正统,必然要感激宸贵妃,感激靖安侯府,如此一来靖安侯不仅化解了危机,还能继续做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 进朝沉默不语,宫道上吹来一阵冷风,将堆起的积雪重新吹落在地面上。 春和弯腰拾起扫帚,朝雪飘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念念有词道:“这皇城,怕是要变天喽!” ...... 四皇子府, 禁军统领霍铭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一个躬着身的太监自殿内快步离开后,内侍方才传唤他进去。 霍铭随手抚落双肩的落下的雪,右手按在刀柄上缓步上了石阶。 殿内光线昏暗,四皇子萧瑜坐在主位上捏着一封信看得出神,嘴边似乎带着些笑意。 室内龙涎香的味道浓郁,霍铭微微皱眉,上前恭敬地四皇子行了一礼。 萧瑜眼睫微抬,沉声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四殿下的话,属下以新年加强巡视为由,将禁卫军分为十支队伍,分布在皇城各处。” 他顿了顿,唇瓣微动,随即缓缓道:“殿下的...私兵已经扮成禁卫军的模样顺利进入皇城。” 萧瑜将手中的信件放下,这几日他经常往养心殿跑,一来是为了确认光承帝的病情究竟如何,二来他也需要做好这些表面功夫去维持他们之间的父慈子孝的局面。 昏睡的光承帝知不知晓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宫里的人乃至朝中的官员都看见他这个做儿子的一片孝顺之心。 这些,远是萧珩那个孽障比不了的。 宫宴上他第一时间发觉了永王世子念出的诗句其中的深意,本想当场将光承帝与宸贵妃之间龌龊的遮羞布揭开,没曾想被永王妃所阻拦。 接二连三的计划扑空,这一次萧瑜却并未感到恼怒。 凭他对他那个父皇的了解,沈屹两个字多年来就像是横在光承帝喉咙间的一根刺,上不去下不来。 他猜想光承帝不会就此罢休,当天夜里他派人密切的监视着别苑的一举一动。 果然如他料想的那般,宴席散去后不到一个时辰,圣驾便悄然行至别苑门前。 次日一早,养心殿传来消息,皇帝劳累过度旧疾复发。 确认消息属实后,萧瑜沉思许久。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外祖父刘玄江临死之前将全部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为的就是将不给萧瑜的人生留下任何污点乃至被人拿捏的把柄。 人死如灯灭,过往户部那些过错与陈年旧账也随之一同消逝了。 可靖安侯府不一样,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只要靖安侯在一日,就要多受一日的忌惮。 这世间最不能高估的是人性,不能低估的是人心。 提出不满的只需是一人,便会随之有千千万万人同仇敌忾。 他只需要在京城中稍稍散播些消息,流言蜚语几经杜撰传播便会掀起滔天巨浪,所承载的力量摧毁一个靖安侯府足矣。 事情也正如他料想的一般,消息被散播出去没多久,京城世家和一众官员开始人心惶惶。 靖安侯兄妹通过结亲笼络皇子,意图操控朝政。 有了这一层猜想悬在众人心头,届时他再以清君侧为由带兵包围皇城杀了萧珩那个孽障,逼光承帝写下遗诏。 待到一切平息之后,他便是诛杀逆党的功臣,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青史最终由胜利者书写,大权在握,坐拥天下之时,靖安侯府便任由他处置。 诸如许明舒邓砚尘一般的宵小,碾死他们同碾死蝼蚁一般无异。 第113章 结局(上) 日暮时分, 养心殿一片寂静。 光承帝仰面躺在榻上,在殿外的星星点点烟花炮竹声,望着龙榻上明黄色的帷幔出神。 许是人老了, 也许是大病一场整日休养在床榻之上, 竟然生出了几分孤寂。 本当是阖家团圆共贺新岁之时,如今偌大的殿内却只他一人, 连个前来问候请安的人都没有。 光承帝自幼过得孤苦, 养母不慈,父皇不喜, 他是一众皇子中最不受待见的一个。 辗转多年,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从妃嫔亦或者手足的算计谋害中侥幸死里逃生,在他眼中这世间最不可信任的便是感情, 最能依靠的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人到中年, 身子每况愈下, 这个在他心中维持了多年的信念似乎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开始怀念,从前有皇后王氏这个贤妻,许昱晴这个他爱慕多年的妃子和一众皇子公主陪伴在侧的日子。 提起皇子,近来他总是会想起他的长子萧琅。 思及萧琅, 光承帝心中百感交集。 平心而论, 萧琅德才兼备, 孝顺明理, 无论是为人子还是为一国之储君都做的极好。 可唯独缺少身为太子该有的果断与冷情, 许多事处理的优柔寡断,空有仁爱之心没有属于帝王的狠辣手腕。 光承帝并非如外人所说的那般厌恶他的这个长子, 只是他觉得, 萧琅的一生实在是过得太顺遂了。 有着嫡长子的身份,使萧琅一出生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又因着从小身体不好, 被皇后溺爱,养成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性子。 他们萧家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每一任帝王都是练就十八般武艺踏着血路走来的。 储君生了一副这样的性子,连朝中官员都无法压制何谈继承大统。 他放任户部的刘玄江同太子争斗,一来是想维持朝中势力制衡的局面,二来也是让萧琅受些磨难从这次的教训中明白些道理。 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得不从权。 可光承帝没想到,祸事临头萧琅依旧墨守成规,一步一步落入刘玄江的圈套,险些在天下人面前声名尽毁。 尚未等到光承帝派人将太子叫来问话,听宫人传报萧琅正跪在殿前请命。 消息传进御书房,光承帝气得掀翻了桌案。 萧琅已经到了行冠礼的年纪,且又是储君,一举一动都要时刻受人关注,平时妇人之仁优柔寡断也就罢了,在此事上依旧抓不准方向。不知其中利害,钻牛角尖,奋力力争着无用的东西。 光承帝一时恼怒,任由萧琅在暴雨中跪着。 本意是小施惩罚,未曾想就是这一跪酿成祸事。 太子萧琅离世后的许多个日子,光承帝都刻意回避这两个字。 身为人父,他心中有愧。 但身为君主,放任储君养成一副仁孝友善的性子而不加以磨砺,乃是极大的过失。 几个皇子中,和他最为相像的是七皇子萧珩。 无论是经历还是脾气秉性,这个孩子让他萌生了想要栽培的心思。 萧珩从前跟在程贵人住在幽宫,鲜少有机会在他面前露面。 光承帝记得,那年年关的一场宫宴,满宫的皇嗣皆到场赴宴,他接过宫人倒的酒时神游天外之时,在最角落的位置上看见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地盯向他的方向,光承帝微微动身,发觉那道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龙椅上。 都是从最底层一点点爬上来的人,光承帝太懂那双毫不遮掩的眼神中蕴含的深意。 那是野心, 即使那还只是一个少年人的野心。 自那以后,光承帝开始留意起他这个行七的儿子萧珩来。 看着萧珩拙劣地掩盖自己弓马娴熟的真相,看着萧珩忍受着宫人和手足欺辱。 身上破旧的箭被折断踩在脚下,待到人走后将断掉的箭捡起来,一语不发的回宫。 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才能得常人不可得。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该有的风度。 他想着手培养这个孩子,替萧珩谋划了更好的靠山和出路,只可惜萧珩并不理解他这个作为父亲作为君主的良苦用心。 许是自登基为帝后,国事繁忙他很少有时间顾及儿女情长,此番休养在床倒是不断的追忆起往事来。 他出身低微背后没有可依靠的家世人脉,若是没有意外发生,这个皇位本轮不到他来做。 前半生谨小慎微苦心维持着朝堂后宫之间的制衡,生怕哪个势力庞大威胁到皇位。 他不惜利用起枕边人,利用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儿子,利用身边一切能够为他提供助力的人,甚至对曾经力挺他上位有着过命交情的许昱朗加以算计。 到最后妻离子散,为天下人所不解。 有个念头这段时间不断在光承帝心里疯长,他不禁开始质疑起自己,他做的这一切当真是值得的吗? 思索之时,殿门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光承帝一怔,随即听见脚步逐渐朝他逼近。 来人在床榻前站定,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父皇,您睡着了吗?” 听清是萧瑜的声音后,光承帝缓缓睁开眼。 萧瑜没想到皇帝能这会儿想过来,面上闪过一抹诧异,紧接着佯装欢喜道,“父皇您醒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儿臣去唤太医。” 光承帝瞥了他一眼,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萧瑜眨了眨眼,神色有些不自然。 “儿臣担心父皇夜里睡不踏实,这些天儿臣一直都过来点燃安神香侍疾。” 萧瑜自小养在刘贵妃身边,生了一副顽劣任性嚣张跋扈的性子,常以皇子自居目中无人。 且他同他那个外祖父刘玄江一起结交京城权贵,闹得朝野上下人尽皆知,朝中弹劾的奏折更是一年多过一年。 光承帝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但萧瑜毕竟是他的儿子,且他的子嗣并不多,可没想到时至今日一众皇子中却只有萧瑜前来尽孝。 仔细想来,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总是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 不合时宜的严苛,不合时宜的包庇,去为自己的孩子料理麻烦。 这也正是户部事发后,四皇子萧瑜安然无恙未受到半分牵连的原因。 那是因为三法司得到了皇帝的口谕,所有同刘玄江相关的案子都绕开了四皇子萧瑜,一应罪过皆由刘玄江一人承担。 萧瑜紧盯着床榻上的人,想透过光承帝的面容打量出病情如何。 这些天光承帝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萧瑜时不时的前来查看一番,就是想赶在光承帝清醒之前有所行动。 今夜万事俱备,禁卫军和安插进宫的私兵已然整装待发,他本是担心出现变故过来看看,没成想光承帝却在此时醒了。 “你外祖父的事希望对你来说是个教训,身为皇子一言一行都鉴于朝臣眼中,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朕早年重用你外祖父不是因为不知晓他行贪污之举,朕在位多年治理黄河水患,加固长城开放互市,桩桩件件都需仰仗钱财才能做成,没有你外祖父这个户部尚书替朕打理,哪来的银子?” 光承帝剧烈地咳了几声,待呼吸平缓后又徐徐说道,“刘玄江做事仔细认真,凡是都替朕着想,朕极为满意。所以这些年朕对他贪污受贿一事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到立储之事中来,行结党营私之举。” 光承帝强撑着心神语重心长地讲解着,原本因病显得有些无精气神的面容在此刻神采奕奕,丝毫未注意到一侧站着的萧瑜脸色愈发阴冷。 “你切记着,天家无私事,今后要端正自身.....以...” 萧瑜收敛了神色忙上前替光承帝顺气,“父皇,儿臣记下了,您早些休息不要再劳心费神了。” 光承帝见他神情殷切,以为萧瑜经此一事终究是成长了不少,不似以往那般顽劣无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下移时,看见身边的萧瑜今日穿着一身窄袖骑装。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萧瑜没穿常服也没有穿平日彰显身份的锦绣金丝蟒袍,却穿了一身骑装。 光承帝皱了皱眉,开口道:“深更半夜,你怎么穿成这样?” 萧瑜面上有一瞬间的慌乱, 按照先前的计划,此时的他应当已经将整个皇宫团团围住,诛杀萧珩,逼皇帝写下遗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陪光承帝说话,听皇帝说些有用没用的废话。 他指尖蜷缩了一下,随即道:“午后和人约着去练习骑射,天暗方归,心里记挂的父皇的病情没来得及换。” 光承帝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萧瑜脸色发白,讲话也吞吞吐吐了起来。 萧瑜自幼顽劣,平日里除了不喜翰林院的大学士教习课业外,最厌恶的便是练习骑射,因为这个从小没少受到光承帝责罚。 光承帝一贯敏感多疑,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萧瑜,目光一点点变得幽深起来,缓缓开口道:“阿瑜,朕再问你一句,你此时过来当真是前来侍疾的吗?” 萧瑜面上闪过诧异之色,随即道:“自然是如此!” “安神香呢,怎么没点燃?” 萧瑜一拍头,佯装懊悔,“回父皇的话,儿臣来的匆忙忘了带!” 话音刚落,光承帝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你既忘了带,朕叫人帮你拿过来便是。” 光承帝看向殿门,朗声道:“来人!” 四周一片寂静,分明透过烛火映照的窗门还能看见外面人影晃动,却无人应声。 光承帝心一惊,身前的萧瑜面容冷峻,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皇帝吃力的抬起手指向萧瑜,“你胆敢弑父谋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有何不敢!”萧瑜面目狰狞,“父皇利用我利用我母妃和外祖父替你对付太子,对付萧珩维系朝堂之时,怎么不顾及亲情?” “朕已经和你说了,你外祖父插手立储一事结党营私,他是罪有应得!” 萧瑜朝光承帝逼近,双目猩红一字一句道:“我外祖父涉足其中,难道不是父皇你逼的吗?” “都到了这会儿了,父皇你还装出一副仁君严父,有苦衷在身的样子,试问满宫里这些皇子公主哪个是你没利用过的?” 萧瑜伸出一双手在光承帝面前,细数道:“皇长兄萧琅仁孝友善,乃一众皇子之典范,若是他还在世想必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五弟萧自幼是多活泼开朗的孩子,可你呢,为了一己私欲将五弟送往敌国,使他过了整整一年生不如死的生活,以至于他心中沉疴难愈永不再踏入京城 。” “还有萧珩那个孽障...”萧瑜俯身靠近光承帝,“萧珩生母当真是病逝吗?他同昭华宫的宸贵妃之间究竟又掩盖着什么恩怨纠葛,这些父皇你说的清吗?” 光承帝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早就做了准备,今日过来就是想要朕的命。” 萧瑜勾起唇角,朝他笑了笑,“不然呢,儿臣若是不先下手为强,下一个被禁足宫中和送去和亲的就是儿臣的母妃和妹妹了。” 在光承帝惊恐的目光中,萧瑜步步走近,轻声道:“父皇,该上路了。” ...... 夜里又下起了雪, 许明舒静坐在火炉旁勾了勾里面的炭火,听见房檐上的积雪松动,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动声。 她站起身推开殿门,别苑灯火映照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显得分外明亮。 沈凛捧着茶盏从屏风后走出来,一夜无眠倒是不觉得困乏,她们早已做好了迎接之后战乱的准备。 别苑的大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瘦弱较小的身影快步穿过庭院朝许明舒所在的方向行来。 芷萝提着一盏灯笼在门前站定,行礼道:“沈夫人,许姑娘,奴婢和小合子出去打探了一番,今夜轮值的禁卫军比以往 多了三倍不止,但禁军大院依旧灯火通明。” 许明舒侧首看向沈凛,轻声细语道:“想来,四皇子的私兵已经入城了。” 萧瑜到底还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只是比起前世来他倒还是聪慧一些,知道提前放出风声败坏靖安侯府的声誉。 届时,他一朝事成把控整个皇城,控制萧珩,便将全部的罪过推在萧珩和靖安侯府头上,他好以诛杀逆党为由顺理成章地继位储君。 只是可惜,今晚事情不能如他预想的那般顺遂了。 沈凛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将茶盏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沉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禁军尽数出没,分布在皇城每一个出口之处,只等时辰一到朝宫内逼近。 打更声响至第三声,禁卫军中最为年长的老谭举着火把从队伍中走出来,朝宫道上看了看,随即挥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前行。 太极门前,老谭带着一对禁卫军同其他几个队伍集合,正欲向宫门内逼近同禁军统领霍铭集合时,见太极门前不远处站着两道倩影。 老谭当即站定脚步,朝前方喊道:“不知是宫中哪位娘娘,夜深了外面不安全,娘娘请回吧。” 来人并不做声, 老谭举着手中的火把试探着朝前方走了几步,借着火光一张冷艳的面容映入眼帘。 老谭当即一惊,行礼道:“沈将军!这么晚了沈将军怎么会在这儿。” 沈凛瞥了他一眼,冷冷开口道:“在等你们啊。” 老谭面色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笑道:“将军说笑了,卑职今日轮值巡视皇宫,沈将军若是无事卑职先行告退了。” “慢着。” 沈凛负手看向他,“巡视需要用这么多人吗,你要去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谭枫你也是曾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将士,当知今日之事一旦做了同谋逆无异。” 老谭转过身,皮笑肉不笑了下。 “沈将军,您多心了,我们当真只是寻常巡视罢了。” 闻言,许明舒缓步上前开口道:“谭将军,沈姑姑这是在给您机会,您可要想清楚了。若不是看在禁军诸位兄弟都是沈家军出身,不愿你们跟着奸人涉险毁了自己后半生,今夜沈姑姑何必进宫亲自阻拦你们这一趟呢。” 她话讲得轻声细语,却句句踩在谭枫心口,使得他那本就不坚定的心弦松动了几分。 许明舒见他沉默不语,继续道:“谭将军当知国公府与靖安侯府亲如一家,沈夫人既然能一早得知你们的动向,便可告知朝廷带兵镇压,何苦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劝说于你们。” “今夜你们要做的事成了,江山易主想夺权的人得到了权力地位,谭将军你们却依旧还是禁卫军。若是没成,一众禁卫军将士便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甚至祸及家人牵连九族。谭将军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做亏本的买卖,想来您知晓其中利害定当明哲保身,不再涉足其中。” 闻言,谭枫叹息了一声。 “现如今我们毕竟归属于禁卫军,听命于霍统领,我们的家人在他手里...沈将军我们也是没办法。” 许明舒上前两步,宽慰道:“谭将军何必担心,沈姑姑既然来了就是来救你们摆脱此困境,您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沈姑姑吗?” 谭枫缓缓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一众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又看向沈凛,眼神中带着悲愤。 “沈将军,不瞒您说兄弟们在禁军中待够了!都是曾经保家卫国的将士,凭什么将我们发配来了禁军,我们也想像玄甲军一样和侯爷一起上阵杀敌,而不是困在这京城里给人当狗使唤!” 沈凛闭了闭眼,心中一片苦涩。 当年她父亲和兄长双双以身殉国后,前线的沈家军也随着阵亡。 皇帝寻了个借口,美其名曰说沈家后继无人没有再能领兵作战的将领,便趁机收回了兵符,余下的沈家军被四分五裂打发至京城四处。 沈凛气愤过,不满过,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没办法在朝堂之上为沈家军奋力力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百年打下的基业毁于一旦。 她长叹了一口气,看向谭枫目光灼灼道:“你若肯回头,我与侯爷会去向朝廷求情,保你们平安无事离开禁卫军进入玄甲军。” ...... 临近子时,皇城被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 萧瑜手搭在剑柄上,缓慢踏过满地猩红,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身旁的禁卫军燃起火把,逐渐将周围映照的明亮。 养心殿前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宫人侍卫的尸体,血液蜿蜒流淌至殿前大门。 萧瑜转过身,看向面前紧闭着的雕花殿门,缓缓闭上了眼。 此刻文武百官正在家中深睡,根本不会猜到明日一睁眼这江山便已经易主了。 事情虽生了些变故,但依旧如他想象的那般顺遂。 周身的血液在体内沸腾,恍惚间萧瑜竟萌生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有些不敢想象他离那个位置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萧瑜睁开眼,锐利地目光穿过层层宫阙看向远处。 “萧珩那边如何了?” 近卫拱手道:“回殿下的话,禁卫军已经包围了七皇子府,此刻应当正在同锦衣卫对峙。” 萧瑜双眸中透着寒意,吩咐道:“过去看看。” 彼时,七皇子府内,霍铭将手按在刀柄上,同面前人对峙。 少年一身火红的飞鱼服衬得肤色极白,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坚定,手中紧紧攥着绣春刀挡在萧珩面前。 二人身后,锦衣卫同禁卫军两方纷纷拔刀对峙着,气势汹汹。 霍铭松开手,冷眼看着面前的人道:“听闻七皇子殿下寻了个高手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没成想居然是邓将军。邓将军不在前线打理军务,私自返京此番可是罪过加身。” 邓砚尘勾起嘴角,漫不经心道:“同霍统领谋反之罪相比,我的这点罪过可以忽略不计。” 霍铭冷笑了一声,“邓将军还是太年轻,不知世人只看结局不看过程如何的道理,今日只要邓将军死在我霍某人的刀下,承受谋反之罪的可就是将军你了。” 邓砚尘将手中的绣春刀横在胸前,“如果你可以的话。” 禁卫军队伍先前逼近了两步,霍铭手按在刀柄上,刀刃一寸一寸抽出,在洁白的雪地映照下冒着寒光。 京城第一高手的称号不是空穴来风,传言霍铭一人可挡千军,此番仅仅是挽了几个剑花带来的压迫感却极大。 霍铭执刀同邓砚尘对视,“听闻邓将军少年英才枪法精湛,不知没了枪的你,还能不能有本事和霍某一较高下。” 第114章 结局(中) 院中纷飞的雪花落在刀刃上, 迅速变成两半,霍铭一双眼在雪夜里泛着寒光。 霍铭看向面前那个一袭火红飞鱼服,身形略显单薄的青年, 站定许久后手中刀刃翻转先行出手朝邓砚尘刺过去。 霍铭的刀法同邓砚尘以往遇见的完全不同, 是他全然陌生的打法。 无论是裴誉还是乃蛮族的乌木赫,他们使用的都是重刀, 力量强悍但速度不足。 霍铭手中的刀刃细长轻薄, 说是刀实则与剑更为相像。 不仅出手迅速,刀法更是变幻莫测, 叫邓砚尘摸不清方位。 几个回合过后,邓砚尘鬓边的碎发断了几根,随风落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左肩填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邓砚尘握着绣春刀的虎口隐隐泛白。 他提刀再次迎了上去, 两刀相击, 寒光纵横。 猛烈的攻击终究难以持久,他本就不是善用刀法的人,邓砚尘气息不稳,步伐凌乱逐渐落到下风。 霍铭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逐渐放慢了进攻速度, 有意将战局拉长, 想看一看面前这个在玄甲军中素有佳名的少年将军究竟功力几何。 邓砚尘很快察觉到这一点, 如此这般被人戏耍的滋味, 他不是第一次尝过了。 当年在许明舒的安排下,他同裴誉的那一场比试叫他颜面尽失, 挣扎不过十招而已。 承认自己的不足, 自那时起于他而言便不是难事。 他不会因此被激怒,乱了心神以至于出手毫无章法。 许是察觉到面前人心态平稳, 霍铭刀法再次迅猛起来,借助着院中廊下的朱红色柱子一个跃起,提刀当空劈下来。 巨大的冲击力激得邓砚尘一连后退了几步,撑刀在雪地里方才稳住身形。 萧珩似是听见身边邓砚尘靠近的脚步声,他有意伸手去搀扶,却怕辨不清他手臂的位置暴露了眼睛不能视物的真相。 他收回已经半伸出的手臂,垂下眼睫,神情一片淡然。 府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声,火光逼近,霍铭收了刀退回原位,随即看见四皇子萧瑜带着一队禁卫军迈入院中。 萧瑜看着身着飞鱼服撑刀在地上剧烈喘息着的邓砚尘,和身后那个显得依旧气定神闲的萧珩,冷笑出声。 萧珩还比萧瑜小上一岁,可无论何时都是这幅泰山崩而不改色的样子,就好像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中,只看他是否用心去争罢了。 萧瑜恨极了他这幅模样,每每同他接触,常常会让萧瑜无端生出一种被玩弄鼓掌之中的挫败感。 他看向萧瑜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兄长,亦或者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而是轻垂眼睫,一种轻蔑油然而生。 凭什么? 萧瑜的母亲刘贵妃出身名门,户部没出事前外祖父在京城更是家世显赫,萧瑜乃是天潢贵胄,贵不可言,凭什么同萧珩这种歌妓生出的孽障相提并论。 凭什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能让光承帝有心栽培的人是他萧珩? 萧瑜迈步上前,得意道:“我的好皇弟,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气定神闲,为兄当真是佩服。” 萧珩不为所动,“你这些年,当真毫无长进。” 争斗了两辈子,他太了解萧瑜是什么样的人,最听不得什么样的话,仅一句便彻底激怒了萧瑜。 “你不会以为,攀上了宸贵妃和靖安侯府便能高枕无忧了吧?靖安侯如今怕朝中弹劾根本没有胆量回京,宸贵妃如今不得圣心自顾不暇。” 萧瑜俯身,似是遗憾道:“我的好皇弟,梦醒了!” 萧珩冷哼道,“圣心,如今圣心如何不全凭你四皇子一人之言吗?” “不错!”萧瑜拊掌,“圣心如何于今日的我而言不重要,七弟,你总算猜对了一件有用的事。” “我猜到的远不止这些,”萧珩立在阶梯之上看着萧瑜,目光平淡:“我还猜到了你杀父弑君,谋权篡位伪造遗诏,罪不容诛。” 此话一出,院中全部沉寂下来。 身后的一众禁卫军面面相觑,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七皇子萧珩意图谋反,奉四皇子之命前来镇压,怎么变成了四皇子杀父弑君,谋权篡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 霍铭看着身后小声议论的禁卫军,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萧瑜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道:“萧珩!你休要信口胡言!分明是你勾结靖安侯意图谋逆,京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你居然妄图将脏水泼在我身上!” 萧珩看向他,一双狭长的凤眼带着几分轻蔑。 “是吗?” 萧瑜那让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目光相撞,突然竟生出几分胆怯。 面前的萧珩直视过来的时候,眸光深邃一眼望不见底,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肆意与威严。 像极了,那个让人恨之入骨的父皇光承帝。 萧瑜被这个眼神激怒了,朗声道:“怎么不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欲娶靖安侯之女为妻,若是说你无心于皇位,靖安侯没有结党营私借机排除异己,谁又能信!说起来想要谋权篡位的人,是你吧?” 萧瑜逼近几步,“七弟莫不是觉得自己死期将至,便开始胡乱攀咬起我来?” 闻言,萧珩却幽幽叹了口气。 萧瑜说得没错,事到如今若说自己无心皇位,又有谁能信? 所以,利用他对抗萧瑜,将他推上皇位也是许明舒计划中的一环对吗? 从头到尾,他只是她保护家人,保护邓砚尘的棋子。 离得近了萧瑜逐渐发现了端疑,萧珩似是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目光却显得有些空洞无神。 像是盯着他,可眼神却透过他的身体望向远处。 猛然间一个猜想在他脑海中生出,萧珩可能又变成了一个瞎子。 他记得萧珩跟在太子身边那一年受了重伤,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眼睛不能视物。 他曾经还因此为难过,嘲讽过萧珩,宫里宫外处处设绊子,更是让萧珩在秋猎上颜面尽失,失手伤了宫人被罚廷杖。 萧瑜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萧珩再次变成瞎子这件事让他分外开心,他突然不想这般轻而易举地要萧珩的性命。 他想看着在自己登基为帝后,萧珩这个残废困在宫里如同畜生一般苟延残喘。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经出现,便叫萧瑜周身血液再次沸腾起来。 他侧首看向守在萧珩身边的锦衣卫和尚在恢复体力的邓砚尘,挥手吩咐道:“动手,除了萧珩不留活口。” 话音刚落,锦衣卫在邓砚尘的带领下横刀挡在了院前。 两方对峙之中,萧瑜的目光落到面色苍白的邓砚尘身上。 他还是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人,从前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只是可惜邓砚尘一个罪臣之子萧瑜并不放在心里。 后来有意无意地关注起邓砚尘这个人,也是因为他妹妹成佳公主的缘故。 成佳是个死心眼的姑娘,认准一个人便一片痴心任旁人劝说也无济于事。 若不是因为这个邓砚尘,成佳应当一早就在他们母妃的操持下嫁给京城某位青年才俊,离皇宫近,可时常回到刘贵妃身边尽孝。 而不是蹉跎至今,最后在外祖父倒台后落得个将前往邻国和亲的下场。 他虽平素一直觉得成佳蠢笨,眼光差,没品味。 可那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身陷泥潭,背井离乡去过那种非人的生活。 思及至此,萧瑜看向邓砚尘的目光寒了几分。 “邓将军,” 萧瑜目不斜视道:“听闻邓将军是孤儿,被黎和靖安侯关照才有今日。邓将军为靖安侯效忠,一片赤诚之心当真叫人佩服。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恩情在邓将军眼中竟这般重要,叫你连夺妻之仇都不顾了吗?” 萧瑜抬手指向萧珩道:“我没记错的话,若不是皇帝横插一脚欲将这个人和靖安侯府强行绑在一起,你此时应当早已经揽美人入怀,同许家姑娘双宿双飞了吧?” 邓砚尘粲然一笑,“四皇子挑拨离间的方式当真是如七殿下所言,多年来毫无长进。” 他本意是想效仿萧珩气一气萧瑜,没成想这个人竟然当真是这般容易被激怒。 萧瑜眼里压抑着火光,双手紧紧握成拳,此时此刻已然不愿再同他们多费口舌。 萧瑜侧首看向霍铭,二人仅一个对视后,霍铭当即心领神会拔刀而出,身后的禁卫军更是冲上前同锦衣卫厮杀起来,顷刻间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邓砚尘深知他不是霍铭的对手,绣春刀在他手中同霍铭相比使用的太过于笨拙了些。 眼见刀锋袭来避无可避,邓砚尘正欲抬起手臂挡在喉间,一道箭矢划破寒风笔直地射向萧瑜。 霍铭当即心口一惊,急忙转身徒手去接箭,挡在萧瑜面前。 仓促间邓砚尘发觉了反击的好机会,足尖点地,借力纵身一跃绣春刀越过霍铭准备防守位置,倾斜了半分插入霍铭腰腹之中。 顷刻,血流如注。 霍铭有些诧异地看向没入腹部的绣春刀,那一刀挥舞的方式分明是他方才对付邓砚尘时所用的招式,现如今邓砚尘分毫不差地还给了他。 怪不得玄甲军中一直称赞他为练武奇才,邓砚尘学习新事物的速度极快,并且能巧妙加以致用。 分明方才一交手时他便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连绣春刀基本的招式都不知道,只会横冲直撞,挥舞间甚至有几分耍枪的韵味。 可交手不过两次,邓砚尘便将他的绝技铭记于心,虽尚且拙劣,但足以让人心惊。 霍铭将腹部的绣春刀拔出,剧痛使得他身形晃动了几下。 此时目睹了这一幕的萧瑜当即变了脸,霍铭受伤形势对他来说大为不利。 他带着诧异的目光看向萧珩,同萧珩那双空洞的眼神对视,看见那双眼睛中逐渐扬起一丝嘲讽。 萧珩收了手中的霸王弓,一字一句道:“从前你就该知道,论起弓马来你永远都比不上我。” 双眼不能视物困在无边黑暗中的那些年,连行走都吃力的日子,萧珩咬着牙摸索着弓箭倔犟地朝靶子上射过去。 就当是在练习蒙眼射箭,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无用的废人。 萧瑜怒从心生,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其他,只想速战速决解决了萧珩和邓砚尘这块顽石。 双拳难敌四手,猛虎还怕群狼,他不信身后这么多禁卫军还杀不了一个邓砚尘。 他后退几步,朝身后的禁卫军发号施令之时,一位禁军皱眉迎上前道:“殿下,院外的禁军已经所剩无几了......” 萧瑜猛地转身,朝门外看过去,随即惊恐道:“怎么回事?人呢?都去哪儿了?” 禁卫军将士满面愁容道:“属下也不知道,同其他队伍失去了联系,一直没得到他们的消息......” 来不及了, 再拖延下去天便要亮了,届时文武百官上朝极为容易走露消息。 萧瑜将手里的兵符塞进禁卫军将士手中,急切道:“拿着这个,去禁军大院调遣我的私兵进宫,立刻!” 话音未落,远处宫道上慌里慌张地跑来一道身影。 来人举着火把,临到门前甚至还摔了一跤。 萧瑜心烦意乱,不满道:“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自雪地里爬起身,拱手朝萧瑜行礼,磕磕绊绊道:“四殿下,大事不好了!靖安侯返京了!” 第115章 结局(下) 闻言, 萧瑜面上闪过一丝惊恐。 侧首朝身后层层宫阙望过去,不过一刻他便意识到问题不对。 此时丑时刚过,京城城门关闭, 靖安侯怎会突然返京。 他上前几步俯身一把揪住面前人的衣领, 咬牙道:“哪里来的什么靖安侯,你是谁派来的人在这里危言耸听!” 小禁卫军瑟瑟发抖道:“四殿下, 千真万确当真是靖安侯回来了!属下站在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 城门外的大军军旗上就是写着玄甲军三个字!” 萧瑜攥紧的手隐隐发着抖,神色慌乱, “靖安侯怎么会悄无声息的返京......不对,这不可能的!” “京城城门寅时一刻才开,靖安侯回来也是无用, 他根本进不了皇宫!” 离寅时尚有很长一段时间, 只要他将所有的事了结, 明日朝阳再次升起之时,已然尘埃落定,即便靖安侯有有通天本事也无济于事。 他像是在说给旁人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邓砚尘收回刀刃, 直起身道:“侯爷进不了京城, 四殿下的私兵也未必入得了皇宫。” 萧瑜侧首看他, “你什么意思?” 邓砚尘累极了, 抬袖擦了擦脸上的血珠, 缓缓道:“四殿下不觉得奇怪吗,奉命前来接应的禁卫军怎么迟迟未到呢?” 话音刚落, 萧瑜怒意渐生, “是你干的?” 邓砚尘笑笑,“四殿下抬举,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有本事的人。外面的禁卫军现在,已经尽数弃甲倒戈。同样既然禁卫军未能前来接应,殿下的私兵也入不了京城。” “少故弄玄虚了!”萧瑜拂袖道:“时至今日京城还有哪家愿意涉足泥潭,违背圣意去帮靖安侯府。靖安侯和神威将军杜鸿飞不在京,怀化将军黎身受重伤再也没办法骑马领兵,你们如今在京城根本处于孤立无援之地!” “江山代有才人出,四殿下不能只拿十年前来预测现在。” 绣春刀被邓砚尘放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从小到大,玄甲军中指点我练功最多的人,不是侯爷,也不是黎将军,而是侯爷身边的一等亲卫长青。” 看着萧瑜面上逐渐破裂的神情,邓砚尘继续道:“拖四殿下的福,北境一战长青兄身受重伤被提前送回京城养伤,如今几乎痊愈,有他在刚好可以应付四殿下藏在宫门禁卫军大院的那群私兵。” “不可能!”萧瑜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骇人, “这不可能!” 苦心经营的一切,眼看离成功只差一步,绝对不可能就这么被毁了。 可他心中的慌乱却越积越多,无论是禁卫军和私兵都迟迟没有动静,倘若今日他败在了这里,京城城门一开靖安侯进来,他便什么都完了! 萧瑜已然到了强弩之末,他侧首看向身边捂着伤口拒接喘息着的霍铭。 “还能坚持吗?” 霍铭抬眼看了看站在石阶上的两人,目光满是寒意。 “尚能一拼!” 一阵轻笑声传入二人耳中,抬眼时萧瑜见邓砚尘嘴角上还挂着笑意。 “四殿下,你再挣扎也是无用了,皇帝一早就立下诏书只等年关一过,立七皇子殿下为储君。” 萧瑜怒目道:“你胡说八道!这是你们杜撰的消息,休想骗我!” 邓砚尘的确是在撒谎,只不过这句话不是说给萧瑜听得,而是想让萧瑜身后的一众禁卫军有所怀疑,四皇子是因为知道了皇帝立七皇子为储君一事才意图谋反,弑父夺权。 正如他所想象的那边,话已一出口,禁卫军面面相觑脸上尽是茫然。 萧瑜意识到了身后的躁动,忙安抚道:“他们说得都是假的!圣心如何企容你们随意揣测!” “圣心究竟如何,重要吗?” 沉默许久的萧珩突然开口,空洞的目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幽深。 方才他所说的那句话,圣心如何不重要如今萧珩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青史由胜利者书写,成王败寇,此番若是输了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谁在意。 胸腔间一阵气血翻滚,萧瑜强忍住喉咙间的恶心感,抬眼时看见萧珩手中的弓箭缓缓抬起,对准了自己。 “你想干什么!萧珩!我可是你兄......” 一阵寒风割破寂静的夜,萧瑜心口一窒,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愣了许久方才微微转头,萧珩射出的那一箭笔直地插在身边的霍铭心口中。 人只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 统领已死,身后的一众禁卫军纷纷弃刀投降。 萧珩微微抬首,声音冷峻,吩咐道,“留着活口,交宗人府处理。” 上一世他虽斗赢了萧瑜,却也落得个手足相残,性情残暴的名声。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次。 他要让天下人清清楚楚地看着,弑父杀君,意图谋反的人是四皇子萧瑜。 还有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罪名,总要有人来背才是。 ...... 养心殿前寂静无声,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地面上的血迹覆盖。 一双淡蓝色的绣花鞋缓慢地走进养心门,来人行的每一步都格外小心,像是怕被地上的血腥污秽弄脏了鞋子衣裙。 殿内没有掌灯,大门被轻轻推开时,手间一片黏腻。 借着手中灯笼的光亮,看见指尖沾染了些许暗红色的血迹。 到底还是弄脏了...... 房间内残余的蜡烛被依次点燃,隐约间可以看清床榻上笔直地躺着一个身穿龙袍的人。 殿内静地落针可闻,靠近几步时床榻上的人却无半点呼吸声。 寂静中,来人长叹了一口气。 “别装了,陛下。” 话音落下许久后,床榻上的人眼睫微微颤抖,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片昏暗中,借着烛火摇曳的光,光承帝看清了眼前人。 是那个让他爱慕了半辈子,却拿她无可奈何的宸贵妃,许昱晴。 柔情仅仅存在了一瞬,立即被心中的疑惑所取代。 光承帝微微皱眉,气若游丝道:“你怎么在这儿?” “臣妾听闻,陛下年幼时在宫中处境艰辛。曾被人捂住口鼻加害,闭气假死方才侥幸逃过一命......” 宸贵妃目光下移,同床榻上的光承帝对视。 “臣妾怕陛下没死,特意过来再送陛下一程。又怕陛下死的太容易了,叫臣妾不能安心......” 光承帝本就病入膏肓,方才同萧瑜一番争执已经用光了他的力气。 此时听着宸贵妃如此狂悖之言,只能干瞪眼却无可奈何。 “你!你居然恨朕至此,妄朕这么多年对你一片真心!” 宸贵妃嘴角生起一抹冷笑,“陛下的真心,臣妾受不起。” 光承帝颤抖地伸出手,指向她。 “朕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朕毕竟是一朝天子,不论是江山社稷还是皇权至尊,都是朕作为皇帝应行之举,怎可因为情爱动私心。” “是吗?陛下敢对着列祖列宗发誓自己当真没有半分私心吗?”宸贵妃语气中带着寒意。 “当年沈家军同敌军厮杀苦战三日,仍旧未等来援军,究竟是到得晚了,还是陛下你压了消息迟迟不派兵增援?” 光承帝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然是如此...... 宸贵妃闭了闭眼,道:“皇后娘娘被禁足之时,臣妾便猜到了一些。” 她面色平静如湛蓝的湖水,轻叹出口,“这些日子,臣妾时常会做一些梦,梦到很多人。有兄长,三弟四弟、小舒、阿凛、阿屹...还有王皇后,刘贵妃和这宫里每一个熟悉的面孔......” “有时候臣妾在想,若是这些事都没有发生,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应当过着原本顺遂的人生,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可是这么多的人,却都因为陛下生活的如履薄冰,饱受分离之苦。” 光承帝剧烈地喘息着,一字一句质问道, “所以,你今日过来是要取朕性命给沈屹报仇?” 宸贵妃面上浮现一抹浅笑,“这满京城,想要陛下性命的何止臣妾一人...七皇子是个好孩子,臣妾不忍心他因陛下你余生过在仇恨与懊悔中,所有的恩怨纠葛就由臣妾来做个了结吧。” 养心殿的大门被人推开,女官芷萝捧着一碗汤药走上前。 宸贵妃接过碗,低头看他,“今日过后,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四皇子殿下弑父杀君。 “陛下你,放心的去吧。” 养心殿内,嘶吼声阵阵持续了半个时辰方才没了声响。 千机饮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在喝下后毒素一点点渗透进五脏六腑,疼痛随着时间叠加,直到人再也支撑不下去。 听闻七皇子的生母程贵人便是死于这种折磨人的毒药,是皇帝特意交代身边宫人准备给她,为的就是慢一些发作,让萧珩对自己生母的死因留有几分疑心。 如今几经辗转,这药进了光承帝口中,也算一报还一报。 养心殿大门前,许明舒听着阵阵惨叫声缓缓闭上了双眼。 聪慧如她姑母,无论如何极力隐瞒沈世子在战场去世的真相,宸贵妃还是猜到了。 她想,或许在她计划的更早之前,姑母便已经动了杀害皇帝为沈世子报仇的心思。 就像她原本不愿让前世的那些恩怨纠葛,被这一世的邓砚尘所知晓。 她希望他能少为她背负,少为她付出,想让他这一世过得轻松快乐。 邓砚尘看出她心中所想,也未曾开口询问过。 他总是这样,说得少做得多。 一个人默默地动用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弄清楚前世今生的种种,为她出谋划策,为她排忧解难。 而许明舒也不忍再蒙骗于他,选择将一切坦白。 皇城中的更声敲响,苍穹之上渐渐有了光亮,漫天纷飞的雪将一切杀意掩盖, 寅时已至,暗夜将明。 ...... 晨光微熹,高公公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神色愈发凝重。 一夜未眠,想知道这场夺嫡之争谁输谁赢的心思比起疲乏显得更为急切。 值房内昨夜燃了安神香,不当值内侍太监们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唯有高公公搬着把椅子坐在窗前静静地等了一夜。 伴随着阵阵更声,高公公缓缓站起身为自己正了正衣冠,浑浊的眼眸似乎有了一闪即逝的坚定。 沿着太极门一路向前,行得每一步都叫高公公愈发心惊。 鞋子踩在地面的白雪之上,露出的却是一个个暗红色的脚印。 一路上禁卫军和锦衣卫都在忙碌着搬运着尸体,高公公看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这七皇子和四皇子谁输谁赢。 正欲快步上前一探究竟之时,见锦衣卫推行着一个人从拐角处走出来。 那人狼狈不堪,发冠松散辨不清模样。 直到远处一个身穿绯红飞鱼服的人经过时,被推行的人像是看见了希冀一般开始不顾阻拦拼命地挣扎起来。 那人膝行上前,欲扯住面前人的依衣角,嘴中不断呼喊着哀求的话语。 高公公放轻脚步,靠着墙角缓步上前,逐渐听清了他们的交谈。 跪在地上的人浑身沾满血迹,双手不断在雪地里吃力向前爬着。 “你救救她!现在只有你能救她,只要你和萧珩开口!” 锦衣卫用力将地上的人往回拽,争执间甚至朝他腹部踹了两脚。 那人被拖行出一段距离,仍旧不放弃地高声呼喊道:“邓砚尘!成佳她是真心喜欢你,祸事当头我一人承担,饶我妹妹一命......” 高公公心口一窒,不远处站着的那个身穿飞鱼服的人竟然是本应当在北境御敌的邓砚尘。 方才那个状若疯癫,被拖走的是......四皇子,萧瑜。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闪过,几经整理后逐渐连成一条线。 或许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宸贵妃欲嫁侄女于皇子,靖安侯府涉足党争妄图把持朝政之事。 一切都是为今夜之事做下的一个局罢了,而他也不过是这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自以为天衣无缝,左右逢源,实则一举一动早就被人所掌控。 宫道上的人逐一离去后,高公公自角落中缓缓走出来,朝养心殿方向行去。 院内横七竖八的宫人尸身没有被清理,想是为四皇子定罪而故意留下来。 高公公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死状凄惨的这些熟人面孔,里面甚至还有他最喜欢的干儿子,小福子。 心口猛地一疼,几经犹豫后高公公俯下身,伸手将面前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轻阖住。 他推开半掩地殿门,抬脚迈了进去。 殿内烛火燃尽,唯余两行泪。 床榻之上,身着龙袍的帝王面容狰狞地躺在那里,生前似是受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这样的死状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些年跟在光承帝身边替皇帝料理人不计其数,时候久了,他看着每一个如花似玉的容颜因受着千机饮折磨而变得面目全非。 他平静地看着旧的人离去,新的人再填补进来。 他安慰着自己,那些都是光承帝造下的杀孽,跟他并无干系。 可午夜梦回他扪心自问,当真毫无关系吗? 他不是发号施令的人,却是了结一个个生命的刽子手。 七皇子不会放过他,宸贵妃亦是不会饶恕他。 兴许阿鼻地狱才是他应当去恕罪的地方...... 高公公转身行至殿门前,他立在石阶之上。 暖阳透过云层照射过来,刺得高公公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望去这生活了一辈子的皇城,神情恬然自若。 小福子腹中插着的那把剑刃上闪着幽蓝色的光芒,高公公将剑刃抽出,摸了摸小福子的脸,柔声道, “别怕啊,干爹来陪你们了......” 举刀向胸,再无留念。手起刀落间只觉得胸膛一片冰凉,并无太多鲜血流出。 院中日光渐盛,高公公仰起脸,头顶的朗日将他的影子不断拉长,直到一点点倒了下去。 ...... 城门已开,埋伏在禁卫军大院的私兵被玄甲军尽数伏诛。 玄甲军将士正井然有序地押着参与谋反的人员,送往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绝于耳,萧珩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上了城楼。 楼顶视线开阔,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不过这于现在的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还是立在栏杆边朝远处眺望着,听着周围的响动声,仿佛这样就能知晓下面发生的一切。 光承帝已死,成王败寇大局已定。 好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或是庆祝,或是忙碌。 而他却像是个游离在身边事之外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前世,在登基之后没有许明舒的每一个日子,他活在深深的自责与懊悔中,那时的他方才发现,皇位江山同他的小舒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生命中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许明舒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如同暖阳般滋润着他。 他早已经习惯了借她取暖,有她相伴的日子。 只要她在,他便不是碾入尘埃自甘堕落的废人。 他的眼中也再也不是一片黑白,他能挽弓射箭,能纵马疾行,能拥有一切重头再来的勇气。 而如今,心里的那份执念断了,许明舒不再需要他。 两辈子,兜兜转转最终他还是坐上了被他厌恶的皇位,承受着无人之巅上的无边孤单。 许明舒说得对,伤害不会因为有理由而显得高贵,犯下的罪孽亦不会因有心偿还而抹平。 兴许是报应,亦或者是恕罪,需要两世偿还。 萧珩深吸了一口气,正迈步上前时,踩到了残缺半边的石阶,脚下一个踉跄。 身形晃动间,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他。 萧珩站稳脚步,朝那双手的主人望过去,道了一声:“多谢。” 面前人没有做声,扶着他的手臂也未曾收回。 萧珩似是能感觉的到,眼前那道视线正笔直地落在他身上,来人兴许已经猜到他眼睛出现问题。 良久后,他听见那人沉稳的嗓音开口道, “雪大路滑,七殿下当心脚下。” 萧珩微微一怔,随即应道:“多谢侯爷。” 靖安侯垂下眼睫,松开握住萧珩手臂的手,道:“臣送殿下回宫。”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城楼,靖安侯慢了一步跟在萧珩身后,萧珩能听见身侧有力的脚步声。 待到宫道上的将士逐渐减少,靖安侯缓缓开口,“臣的女儿自幼骄纵任性,此番,给殿下添麻烦了……” 萧珩苦笑了下,缓缓道:“侯爷应当知道,无论到什么时候我拿小舒总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不是没有想过激进行事,大刀阔斧地将她抢过来,可几经犹豫还是怕吓到她重复上一世的悲惨结局。 他小心谨慎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想让她看见自己忏悔,赎罪的真心。 可那些,如今的许明舒都已经不在乎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侯爷。” 听见萧珩调转话题突然开口,许侯爷一怔,随即道:“殿下请讲。” “若是再给侯爷一次机会,您还会从一众皇子中选择帮助陛下去夺嫡吗?” 闻言,许侯爷沉默良久。 就当萧珩以为他回闭口不答时,许侯爷沉声道,“臣会。” 萧珩停下脚步,侧身朝靖安侯在的方向望过去。 “为何?” 靖安侯的目光越过层层宫阙朝北方望过去,似乎现在这也能看得清北境万里冰封的开阔平原。 “殿下久居京城,想来未曾有机会亲眼目睹过战争所带来的生灵涂炭,百姓饱受流离之苦。臣少时第一次上战场时,见交战地百姓易子而食,枯骨中齿痕遍布。那时臣就在想,这天下需要有一个真正明白民生之苦的人去做君主,造福苍生。” 许侯爷追忆起过往,目光中闪过几分动容。 “先帝的子嗣中,属陛下过得最为孤苦,身为皇子却常常要忍受缺衣少食之苦,凡事都要靠自己去打拼算计才能有所得。在一众皇子还在文华殿听讲学时,领着闲差安稳度日时,陛下需要起早贪黑的练功,去迎接北境一场接着一场的敌军进犯。” 靖安侯同萧鉴晟年少于战场上相识,时至今日许侯爷仍记得第一次在营帐看见萧鉴晟时的场景。 他毫无形象地同一众将士们坐在地上,喝着碗里没有半分肉沫的汤,对着面前的地形图讲解地格外认真。 提起排兵布阵来,眉宇间神色飞扬。 后来他们常常在北境的草原上谈天说地,提起苍生之苦时萧鉴晟言语中满是怒意与不忍。 许侯爷还记得,他咬着嘴里半块硬馒头,目光满是坚定地道:“总有一日我要这四境安稳太平,江南水患杜绝,百姓从此安居乐业。” 那时的许侯爷看着一腔热血,事事亲力亲为的萧鉴晟突然觉得一朝天子就该是这般以天下为己任,常怀赤子之心,为民谋福祉保国安民的人。 所以在当年夺嫡之争中许侯爷毅然决然地站在了萧鉴晟身后,不是因为私交,也并非传言中的那般误打误撞,而是许侯爷几经思索后的有意为之。 萧鉴晟初登基的那几年,加固长城防御外敌进犯,更是治理了困扰江南百姓半辈子的水患,一时间朝野民间满是赞誉之声。 想是他一个人站在最高处孤立无援,背后没有仰仗,对权利的把控也看得十分重要 ,总会担心朝中亦或者是京城中哪方势力太过庞大威胁皇权,涉足朝政。 在位的这些年,京城中世家重洗过半,更是制定了官员满五年职位调动的制度。 除却这些,许侯爷发现萧鉴晟在位的时间越长,他心中的惶恐多疑不仅半分没有消退,反倒愈演愈烈。 时至今日就连枕边人,乃至骨肉至亲也全然在他算计利用之中。 记忆里那个躺在草原上,枕着北境的土地,谈及理想抱负时满是朝气的少年人,在一日一日的猜忌和惶恐中变了模样。 许侯爷深深地叹了口气,沉思良久后,开口道:“殿下,有句话本不该由臣讲,可时至今日臣还是想斗胆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向殿下直言。” 萧珩抬首,望向许侯爷,“侯爷请说。” “朝中世家若是过于庞大,臣子威权过胜,的确可能动摇朝政危及君主,内阁同陛下有心制衡这也在情理之中……” “玄甲军是建兴年间先帝亲自组建而成,不是许家人的军队,而是君主是朝廷是天下百姓的军队。臣承蒙先帝厚爱,有幸接手玄甲军担任主将,保家卫国镇守边关。臣并非贪恋兵权,可臣扪心自问的确是留有私心。不愿看着玄甲军积攒百年的声誉毁在朝中一些不了解战场,不明真相的人手中。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是英雄,英雄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而非死于宵小手中。” 萧珩心口泛起阵阵苦涩,许侯爷的这些话虽指向的是光承帝,可却也字字句句扎进他心中。 前世的他又何尝不是同光承帝一样,担心靖安侯手执兵权,功高盖主。 靖安侯去世虽非他之举,可动心起念皆是有罪,他这两辈子都同清白二字无缘了。 “身为臣子,当为君主排忧解难,君主惶恐自然是身为臣子的过错。踏上九重宫阙的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臣希望殿下明白朝堂制衡固然重要,但最为关键的是作为君主在臣子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和力量。为君者需得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方可得天下人信服。” 这些话原本是他作为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作为朝中的臣子应当规劝于萧鉴晟的话,可如今看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许侯爷郑重地朝萧珩行了一礼,“臣今日言语冒犯不和身份,还请殿下见谅,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臣不想殿下今后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行差踏错,臣希望殿下能成为一位盛世明君。” 萧珩隐隐听出许侯爷话中隐藏的深意,正欲开口劝阻时,一块质地冰凉的东西被放进掌心里。 萧珩心口一凝下意识的攥拳,掌心中勾勒出玄甲军兵符的模样。 “侯爷……” “臣年迈且伤病缠身,如今沿海北境战事皆被治理,四境安稳,臣也该卸甲归田去陪伴家人,过一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萧珩握着兵符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如同被人生剜一般地疼。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觉得讽刺,前世费尽心机想夺得的兵符,如今这般轻而易举的拿到了,还是靖安侯双手奉上。 他一步错,步步错,直到最后满盘皆输,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他垂下眼睫,忍着胸腔中的气血翻滚道,“侯爷的肺腑之言,我铭记于心。” 靖安侯神色缓和,朝他拱手行了一礼,道“七殿下保重,臣先行告退。” 彼时天光已然大亮,许侯爷迈出宫门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爹爹!”他抬眼,看见许明舒和邓砚尘站在马车前朝正朝他招手,周围还有许久未见的长青,黎,沈凛。 紧绷地心神在这一刻松缓了下来,许侯爷嘴角染上一抹笑意,迈步上前张开双臂任由许明舒扑向他怀中。 多日以来的委屈像是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地方,许明舒靠在父亲坚硬的盔甲上,喉咙间的一声爹爹变成了哽咽。 许侯爷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好了,都是大姑娘了还要撒娇,小心砚尘看见了笑话你。” 许明舒紫父亲怀中起身,擦了擦眼睛看向身旁的邓砚尘,瘪嘴道,“他才不敢笑话我呢。” 许侯爷笑而不语,同面前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伸手拍了拍黎的肩膀,“恢复的不错。” 黎眉目缓和,“在家躺了这么久,骨头都酥了。外头冷侯爷先行回府吧,嫂夫人还在家中等着你吃团圆饭。” 提起妻子,许侯爷面上升起一抹柔情,同他点点头,跟随众人上了回靖安侯府的马车。 宫门内,萧珩盯着靖安侯府马车远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马车车轮压雪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他方才转身离开。 通往宫廷深处的道路上寂静无声,两辈子,几经辗转最后还是只留下了他一个人,想留的人留不住,想偿还的事还不清。 两行血泪顺着萧珩的眼角缓缓滑落,眼前一阵忽明忽暗,周遭的一切有了光亮,却又模糊不清。 在这条两世一个人走了无数次的宫道上,隆冬的寒意席卷全身,行的每一步都觉得愈发困难。 总要扛过去的,他安慰自己。 就像安慰曾经那个险些冻死在幽宫年幼的他一样。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萧珩立即驻足,在原地张望着。 正当他误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时,那道轻柔的女声再次响起。 “阿珩。” 萧珩抬首,头一次这么厌恶自己这双眼发作的如此不合时宜,叫他想要看清楚面前人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人都不行。 宸贵妃站在昭华宫门前,见萧珩愣在原地不动,又唤了一声,“阿珩……” “外面冷,进来喝盏茶暖暖身子吧。” 眼眶中涌上一阵酸涩,萧珩唇角颤抖了许久,终是唤了出口,“母妃……” …… 马车穿过未央巷,行至靖安侯府门前时,府中众人正在门前等候。 徐夫人抱着怀里的幼子在看见许侯爷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刻红了眼眶。 四房周氏搀扶着嫂嫂,悄悄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历经诸多磨难,尤其是许昱康经历牢狱之灾后,阖家团圆尘埃落定的喜悦叫她此时心口涌上一阵阵的酸涩,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与幸福。 许昱淮和许昱康最先迎上前,行了一个平辈礼不约而同的唤了声,“兄长。” 许侯爷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弟弟,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了一声,“这段时间我不在府中,辛苦二位弟弟了。” 寒暄几句过后。许侯爷走到余老太太身边,柔声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一辈子镇定自若的余老太太闻言泣不成声,用帕子掩面,一只手在许侯爷身上摸索着,口中念念有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众人的安慰声中,许侯爷的目光越过层层身影,落在徐夫人身上。 他缓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的将爱人拥入怀中。 此时,许明舒站在门前看着父母恩爱的模样面上满是笑容,她不由得感慨出口,“要是我们以后也能像阿爹阿娘一样就好了。” “我可不想。” 许明舒愣了一下,猛地回头皱眉道:“你说什么!” 邓砚尘侧首,眉目间满是柔情,“我可不想什么久别重逢,饱受分离之苦,我要的是和我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经历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之后的安稳。 她想,她们今后的日子只会平安顺遂,再无外界干扰增添烦忧。 “你在想什么,突然不说话?” 这下到了邓砚尘不解,佯装生气的看着她。 许明舒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平缓道,“在想,怎么同一个人踏遍山川河海,看尽日升日落,携手度过余生。” 右手被人牵住,随即一双温热的大手同她十指相扣。 邓砚尘凑近她耳边,轻轻开口挑笑道,“许大人既然不懂,那我教你啊……” 许明舒侧首,对上了那双熟悉漂亮的桃花眼,她在他清澈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也许她们之间曾有过辗转两世的误解与过错,但所幸,历经千帆兜兜转转,最爱的人仍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