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假千金推翻豪门了吗》来自www.wshlou.com 本书名称: 今天真假千金推翻豪门了吗 本书作者: 折纸为戏 文案: 林岁从小有一个超能力。 她会读心,判断得出别人对自己怀揣的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 十七岁那年,她突然被告知自己是豪门抱错的真千金。 面对来接她的亲生父母,林岁看着对方身上闪烁着的代表满格恶意值的红光,沉思很久,拨打了110报警电话:您好,我遇到了一桩诈骗案。 …… 确认消息真实后,被认回家的林岁很痛苦。 离开相依为命十八年的养父母痛苦。 来到陌生而充满恶意的豪门更痛苦。 而她意外发现,这家里居然有一个比她还痛苦的人。 假千金钟意在知道自己鸠占鹊巢多年后一直于心有愧,战战兢兢,恨不得立刻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家庭。 林岁呵呵一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摆脱他们。” 钟意:“……” “光跑路有什么意思。” 林岁握住她的手,笑眯眯道,“妹妹,要不要和我干一发大事业?” …… “当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 “但我没想到,我亲生父母手上滴的血,居然是我和我爸妈的。” #今天真假千金从豪门跑路了吗# #没有# #但她们俩快把豪门推翻了# 一身反骨六亲不认的不孝女真千金-v- 真假千金组成受害者复仇联盟、联手整垮资本家的故事,主亲情流救赎向。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打脸 成长 真假千金 读心术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岁 ┃ 配角:钟意 ┃ 其它:原名:《真千金她不想回豪门》 一句话简介:真假千金联手掀翻资本家父母! 立意:替天行道。 第一章 “突突突” 陈旧失修的摩托车轰鸣声吵得方圆二里地都能听见。 林岁揉了揉耳朵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还是笑眯眯礼貌道:“谢谢陆姨。” “客气什么。” 带着摩托车头盔的中年女人爽朗一笑,“就只能送你到这了。我那边还有事,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点啊。” 林岁点点头,正准备离开时,手里被迅速塞了张纸币。 她摊开一看,是张皱皱旧旧的五块。 “拿去买糖吃。小姑娘家家的,这么瘦不好。” 陆姨重新带好头盔,没等林岁拒绝,飞快开着摩托轰隆隆地走了,只剩消失的身影上笼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绿光。 我才不瘦呢。 林岁小声在心里嘀咕一句,又小心地折好这五块钱。 等回去要和爸爸妈妈说一声,改天包两个包子送给陆姨谢谢她。 刚刚送她的邻居陆姨是个四十来岁的独居女人,靠接点散活维持生计,明明自己过得挺艰难,却还是时不时帮她们家忙。 例如今天她在集市买书时偶遇上陆姨,对方二话不说就给她稍回来了,让她少走了一个小时的路。 不光是陆姨,镇上很多叔叔阿姨都这样。 他们总是说,岁岁,你们家不容易,你们这些年过来都辛苦了。 其实林岁倒觉得没有这么辛苦。 她们家虽然生活不富裕,但爸爸妈妈也都在努力经营着生活,再艰难的生活都能被他们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关键是他们很爱自己。非常非常爱自己。 林岁觉得她虽然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孩子,但一定是最幸福的那一个。 再说,天底下的平头百姓、寻常人家谁不是这么活着呢? 她边往家里走,边打开自己的书包,把那五块钱放进了零钱包,又看了看自己刚买回来的书。 淘书摊的书论论斤称,非常便宜,几乎是原价的三折还低。 她选了两本教辅,一本作文选,然后又选了一本很薄的漫画书这是她生活里少有的娱乐花销,算了下价格不贵,改天还可以和朋友一起看,就忍不住也一块买了。 好在这一趟花的钱不多,林岁心满意足地拉上书包拉链。 马上要到自己生日了。 今年的生日面也想多卧一个蛋,然后和爸爸妈妈一起许愿明年会比今年更好。 林岁怀揣着期待,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门口,看着楼底停着的黑色轿车,忍不住多瞟了一眼。 很气派。 林岁不认识车的牌子,她们小镇很少有人开车,就算有,也多半是用来运货的小面包车,像这样的小轿车极其罕见。 她只能从外观上判断,一定价格不菲毕竟光看车头那个小金人,就感觉贵。 这是谁家的车停在这里了? 她们这里有住这么有钱的人吗? 林岁只狐疑一秒,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挂了铃铛的钥匙。 算了。 反正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爸,妈,我回来了” 林岁打开门,望着屋子内出现的两个陌生人,还有红肿着双眼的父母,下意识收住声,抓紧了书包袋子。 他们家客厅本来就小,四个人几乎挤得满满当当。 这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男的穿着西装,女的则穿了相当漂亮华丽的长裙,闻声看着她的方向,似是有些兴奋。 但她的目光却让林岁有些不适。 坏人? 还是追债的? “岁岁。” 母亲林小玲匆匆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挤出一个笑,在自己身边的木椅拍了拍,“来,坐这。刚好有事和你说。” 父亲林华则坐在另一边椅子上,沉默地看了林岁一眼。 虽然没说话,但从他一反常态的表情看出来,一定有大事发生了。 林岁坐下,把书包抱在怀里,心脏突突直跳,语气却还算平静:“怎么了吗?” “这位就是林岁是吗?” 对面带着眼镜的男子看向她,彬彬有礼道,“你好,我是代表钟先生和钟太太前来谈事的。我身边这位就是钟太太” 林岁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来的用意。 她看着眼前两张陌生的脸,下意识抱紧了身边妈妈的手。 方如琴注视着面前的女孩。 明明是休息日,但她还是穿着公办学校的校服,虽然洗得很白,也还是能看出来有点旧了。 她的容貌不算出挑,充其量算是清秀。只目光却十分有神,透着警惕和戒备。 嗯,和现在的她不算像。 和二十年前的她却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随即迅速展开。 “好孩子,让你受苦了。” 她声音很甜,却如一道惊雷落下,“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你的亲生母亲。” …… 故事其实不长。 他们只说了五分钟。 无非是十七年前医院的错误,阴差阳错地弄反了两位女孩子应有的人生。 林岁却花了很久消化这件事。 好半天,她颤抖着声音开口:“你是说,我有可能是十七年前,被抱错的……钟家的孩子?” “没错。” 男人推了一下眼镜,说道,“我们这边希望你能先做一个亲子鉴定,以便确认血缘关系。如果确认了的话” 方琴接过身边男子的话头,主动说,“我希望你能和我们回到钟家。” 林岁的大脑仿佛停止旋转了。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自己明明是爸爸妈妈的孩子,都和他们在一起十七年了,她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陌生人的孩子呢? “妈。” 林岁下意识去拉身边林小玲的胳膊。 她脑袋一片空白,只剩身体内的本能说着,我不信,不可能,不是真的。 林小玲安抚般地摸了摸她头,压住声音里的哽咽和慌乱,“没事,妈在呢。” 她又看向方如琴,努力平静下来,客客气气道:“钟……钟太太。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是一个做母亲的。只不过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我们也需要一些思考的时间。” 方如琴微笑了一下。 她很了解这些穷人。 他们这么说,无非就是想坐地起价,要一笔钱罢了。 “我知道。” 她说,“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尊重孩子自己的想法吧。” 方如琴看向林岁,说,“孩子,可能你还不了解我,不了解钟家。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钟家的生活环境远比这里要好得多。” 她身边的男子适时往前推了几张纸,又寥寥几句话就吐露出钟氏集团的财力。 林岁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 面前的人嘴一张一合,在向她铺陈她可以拥有的那个,梦幻般的未来。 钟氏集团是C城有名的企业,所拥有的资产是林家这些小老百姓打工几百辈子也挣不到的天文数字。只要她回去,这些都将是她的。 林岁的手却在打颤。 不可能。 她在心中重复说道,不是的。 林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短暂闭了闭眼之后,重新看向面前自称是她母亲的陌生人。 红色……? 林岁心脏一抖,眨了一下眼睛,重新确认了一下。 没错。 方如琴虽然脸上是温和的微笑,但她身上却笼罩着一片如同血色般的鲜红。 林岁的目光又移向旁边的男子。 也是红色,只是程度稍浅。 果然。 这些人是骗子。 林岁从小有一个超能力。 她会读心。 只要她直视对方三秒,所有人在她眼里都会笼罩着一层光芒。 她曾经在小时候拿这件事问过爸爸妈妈,但他们只以为是小孩子的幻想,并没有当真。 林岁渐渐也意识到了其他人似乎和她不一样,便选择藏匿起这件事,只在后面不断的摸索中自己判断出了这层光代表的是什么。 绿色代表善意值,红色代表恶意值,颜色越深,值越高。 而面前人的红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浓度。 确认他们是坏人后,林岁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就说嘛。 她怎么可能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她也懒得看桌上摆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所谓证据,以及钟家的背景介绍,看得她眼花缭乱,有点头疼。 反正她已经证明了这两个人是骗子。 林岁想,现在诈骗手段都这么高级了,居然都敢堂而皇之地登门造访了。 但他们这套说辞是为了骗取什么呢?他们家总共也没几个钱,折腾这一番功夫是不是太过了? 林岁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是为了拐卖人口? 但这也太扯了吧。 方如琴又开口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做一个亲子鉴定,很快结果就会出来。” 林岁警觉地眯了一下眼。 是为了这个鉴定吗? 比如,需要采集她的血液信息? 但采集血液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她的血液很特殊,可以给什么人配型?又或许不止是为了血型,是她身体内的其他器官? 林岁悉数按下这些猜测,抱着书包站起来。 “先、先等一等。” “我想先冷静一下。” 林岁说,“让我想一想,我还是有点没完全接受……我可以进房间休息一下吗?” 林小玲扶着林岁的背,忧心地点点头,又问了一句,“妈妈陪你吧?” “不用。” “让孩子一个人静一静吧。” 方如琴笑得很宽容,“她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先让她想一想,我们也不急。” 她已经确信林岁会和她走。 她刚刚手一直在打颤,不就是因为兴奋吗? 从小生活在这种穷地方,一夜之间就要成为千金小姐,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应该谁都拒绝不了吧? 只要这对穷人夫妻不插手干涉,她能带走林岁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林岁一个人回到了房间。 她深呼吸一口气,接着拿起座机,冷静拨出三个数字。 “喂,您好,是警察吗?” 她压低声音说,“我怀疑我们家正发生一桩诈骗案。” 第二章 警局内的灯光亮得惊人。 林岁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她坐在沙发上,偷偷摸摸地东张西望,但背却挺得很直,有一种做了好事的感觉。 警察来到她面前,林岁立刻收回目光,重新坐正。 “经我们调查下来,他们说的情况都属实。” 林岁倏地一震。 警察显然也是第一次办到这样的案。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眼前一方当事人还是钟氏集团的掌权人之一,哪儿是他们这种基层片儿警敢插手的事情。 “是场误会。” 他努力挤出笑道,“既然是一家人,还是你们自己商量和解比较好。” 警察没有说谎。 她们的身份不是假的。 那岂不是证明 林岁猝然抬头,对上方如琴的视线。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披肩,随即居高临下地望下来,像是很温柔,语气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你怎么会觉得我们是骗子呢?” 她又瞥了一眼林小玲和林华,似是觉得他们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怎么会教出来这种拎不清的刺头小孩? 她身上的光……还是红色的。 她不可能看错。 林岁颤抖着要站起身,被林小玲往身后护了护,又赔上一个笑:“没有没有,一场误会。岁岁也是警惕心强。” “不过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吧。我没有骗你们。” 方如琴眼神扫过她们,慢悠悠地说,“我也只是一位,想来找回自己孩子的,可怜的母亲而已。” 她这手感情牌打得林小玲有点无措,只得连忙点头附和:“当然,我们相信。” 方如琴旋即又露出一个笑来:“通常的亲子鉴定大概需要一周,不过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大约八个小时就会出结果。” “走吧。” 方如琴瞥她们一眼,道,“如果你们还不信任我的话,可以让警察陪同,总可以了吧?” 林岁没说话。 她的手掌是凉的,根本无法去消化和接受这个事实。 直到被林小玲牵起来,她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而接下来的一切像是被推着走,在采完样后还是浑浑噩噩的。 八个小时,小半天。 放在平时不算长,对于现在的林岁来说却极其煎熬。 “等、等等,还有一件事。” 在离开医院之前,林岁听见林小玲问方如琴,“既然您说十七年前是抱错了两个女孩,那我们能见一下我们的那个孩子吗?” 哦。 对啊。 在这件事情里还有一个女孩子呢? 林岁心脏被尖锐地刺了一下,稍稍清醒了一点,就听见方如琴像是轻声笑了一声,说:“小意听说这个消息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们怕刺激到她,所以就不带她过来了。” “小意是一个比较敏感的女孩子,如果见到你们,可能会多想。而我们毕竟也养了小意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所以我们家的想法呢,还是让小意待在我们家比较好。” “到时候把林岁接回去后,我们对外会宣布她们是双胞胎,只不过林岁是在十几年前因为意外走失,又被你们偶然收养的孩子。” “放心,钟家有足够的能力养两个孩子,给予她们最好的生活条件。你们也是做父母的,相信可以体会吧?” 林岁看着这个笼罩着血色红光的陌生女人,很难把她和母亲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她的语气全程都十分温和,但每一处都流露着自然的、上位者的轻蔑。 对她的父母,甚至对她,都是如此。 为什么呢? 她不是来寻找自己的亲生孩子的吗? “我会在第二天把结果带给你们。如果林岁真的是我们家的孩子,下次我会带律师一起来谈。” 方如琴坐上了车,很快离开。 时值深秋,寒风骤起。 林岁站在风里,茫然又无措。 真奇怪。 她以前读到类似的故事,里面的主角每个都欣喜若狂。 但她此刻没有半点被豪门找回的惊喜感,恐慌,不安,要和父母分开的沉重的不舍压上了心头,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回家吧。” 林小玲拉着她的手说。 她看向林岁,眼神依旧温柔,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露出一个笑来,“妈在呢,没事的。” 林小玲向来是很乐观的性格,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妈在呢,没事的”。轻飘飘的几个字,像一剂渡人渡己的万良药,仿佛再天大的事情总有一天也会过去,没什么是她扛不住的。 她又问,“晚上想吃什么?” 林岁:“……什么?” 林小玲又问了一遍:“晚上想吃什么?” 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傍晚,她笑着问自己亲爱的女儿想吃什么。 林岁抬头,看向林小玲。 林小玲眉目端正,笑起来的时候灿烂温暖。 她今年四十五岁,虽然艰苦岁月和常年劳作磋磨得她两鬓渐白,皱纹的纹路也比同龄人更多更深,但依旧能看出来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 家里有一张林小玲年轻的照片。 林岁小时候翻出来过,对着照片,又照照镜子,颇为不满道:“为什么我和妈妈长得不像呢?” “谁说不像?” “妈妈比我漂亮太多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长开呢。” 林小玲点着她的鼻尖,又蹭了蹭她柔软的额头和脸蛋,哄她的小女儿,“你现在还小,等我们岁岁长大了肯定是一个比妈妈漂亮好多的大美女哦。” 如今十七岁,初长成的林岁看着林小玲依旧和自己完全不像的脸,想起命运在那么早的地方给予她的提醒,只觉得心脏都被隆隆的风扎得生疼。 “想吃肉吗?” 林小玲晃晃她的手,笑着问,“今晚做红烧肉好不好?” 林岁握着她的手,艰难地摇头。 她说:“想吃葱油拌面。” 那是妈妈最拿手的。 “嗯。” 林华突然开口,平静地补充了一句,“再摊一个荷包蛋。” 林岁望过去。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眼神晃了片刻后,用左手拍了拍林岁的肩。 爸爸总是很沉默。 但在林岁记忆里,在那遥远的过去里并不是的。 林岁还记得,以前爸爸是很爱笑,很爱说话的。 那个时候爸爸还有两只手。 林岁看着林华空荡荡的袖子右管,只觉得痛苦从心底无限地漫上来。 爸爸以前是读过书的,林岁记得在她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教过她写自己的名字,那个时候他的字写得很端正,很漂亮。 十年前的一场工伤事故,带走了爸爸的右胳膊,和他的笑容。 没有拿到赔偿,也没有拿到失业金,失去了一个劳动力的他们家,也从一户普通人家,变成了挣扎在温饱线的家庭。 即便如此,他们三个人也艰难地把日子过了下来。 妈妈常常摸着她的脸说,岁岁,你是我们的希望。 她一点点长大,眼看着日子也一点点变好。 但现在,她却要走了。 如果她走了,爸爸妈妈从此以后怎么办呢? …… 林小玲的葱油拌面做得很好,葱油味喷香十里,面的软硬程度也适中。 林岁以前最喜欢这一口,但今天却有点吃不下。 她搅了半天面,忽然闷闷地说:“我可不可以不和他们走?” “结果没出来,还不一定呢。” 林华试图阻止这个话题,“先吃饭,不聊这些。” 林岁却偏要说下去:“我就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我不想去钟家。” 林小玲想了一下:“可是钟家会有很漂亮的大房子的,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住大房子吗?” “我现在不想要了。” 林岁说。 她确实曾经幻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们住到电视里播出的那种几层楼的豪宅里该有多好,她要两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间睡觉,一间放书。 但在所有的幻想里,她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她知道人会长大,她也不会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但至少此刻她无法想象自己离开爸爸妈妈,认一对新的夫妻当父母的场景。 林小玲摸了摸她的脸,带着无限不舍与爱怜,最终也只能说:“先吃饭吧。妈在呢,没事的。” 林岁故意吃得很慢,仿佛这样就能无限放慢时间。 她吃一口,就要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 还有一个晚上。 对她来说等待死刑宣判一样煎熬。 “想什么呢?” 林华说,“面都快干了。” “……” 林岁慢吞吞咀嚼着面条,说,“想小时候的事情。” “你还敢提你小时候。” 林小玲笑了起来,比了一个五六岁孩童的高度,“我可记得你才这么大点的事情,每天都特别吵,和个小祖宗似的。晚上九点多了还闹着要一个人去外面玩,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迷住了,我们不让你去你就哭。” “……” 林岁噎了一下,“不可能吧。” 她小时候哪儿有这么丢脸。 “我可不会记错。” 林小玲笑着低头削苹果,“那个时候你爸总是骑车带你,你还记得吗?” 这个林岁倒是想起来了:“我记得。” 她很小的时候不爱坐后座,就喜欢坐自行车前面那根杆子上。 等大了一点,前面坐不下了,就坐到了后座上,结果第一次脚就被卷进了自行车的轮子。 “都怪我爸。可疼了。” 她做了个委屈的表情,“我现在脚上还有那个伤口呢。” “怪我?好,怪我。” 林华难得地笑了,带着一点追忆的怅然,“你那个时候还特别倔强,痛得脸都变形了还坚持不哭出声来。” 林岁撇嘴:“那是因为我怕我哭得太大声,你们下次该不让我坐自行车了。” 他们坐在客厅里,用四个小时,回忆了林岁的一整个人生。 从咿呀学语的孩童,到如今十七岁,即将成年的高中生,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了。 等睡前,林小玲突然商量着问:“今天妈妈和你睡好不好?” 从高中后,妈妈就很少和自己睡了。 林岁只怔了一下,就毫不犹豫道:“好。” 她房间里的那张床不算大,但躺两个瘦小的女人还算绰绰有余。 “睡吧。” “明天无论是什么,妈和你一起面对。” 林小玲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如果是真的……” 她又笑了,“那对你来说是好事啊,你马上就要变成有钱人家的小孩了,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林岁沉默了一下,问:“妈妈也希望我去当钟家的孩子吗?” “只要你过得好,妈就高兴。” 林岁闭着眼,自顾自摇头。 “妈。” 黑暗里,林岁轻声问,“如果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你说你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她会不会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优秀,比我懂事?” “不会。” 林小玲亲一亲她的额头,声音微微颤抖,又很坚定,“你就是妈妈最好的孩子。” 林岁抱住了林小玲。 她身上的睡衣旧旧的,是洗衣粉的味道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拼凑出独属于妈妈的安心感的味道。 “对不起。” 林岁低声说,“以前我经常不懂事。” “没有。” 林小玲轻声说,“你一直都最懂事了。” 林岁哽咽着说:“那你们能不能……别不要我。” 林岁很少哭。 记忆里上一次哭到崩溃,还是在爸爸出事那一天。 她一直比同龄的孩子们都要早熟,更能承受生命中的意外和打击,同学因为一次小考失利难受一整晚的时候,她已经收拾起心情写下一道题。 但这一刻,她把脸藏在枕头里,后知后觉的痛袭来,让她哭得泣不成声。 为什么命运是这样的呢? 林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 虽然政治课教过她唯物主义,物理课教过她世界运转的基本愿意。 但她从小能看见异光的那只眼睛,教过她辨别人性和发现奇迹。 神明啊。 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祷的话,就让我一觉醒来,一切恢复如常吧。 我要永远当爸爸妈妈的小孩。 拜托你了。 第三章 “鉴定结果出来了。” “林岁的确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悬而未决的审判终于落下。 林岁僵硬地拿过报告,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问题,然而刺眼的判定结果灼得她手都有点不稳。 林小玲一夜没睡,此时倒已经平静了下来。 “好,好。我知道了。” 她又问,“那,我能知道,那个被抱错在你们家的孩子,她现在” “小意过得很好。” 方如琴打断她的发问,“我之前说过,她想留在钟家,且不想被其他人打扰。所以我们选择尊重她的意愿。毕竟她也是我们的女儿。” “所以如果你们想见她的话,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既然这样的话,我有自主选择权吗?” 林岁突然抬头问。 方如琴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当然。” “那我想留在这里。” 林岁十分果断道。 林小玲怔了怔:“岁岁。” 林岁第一次没有应林小玲,只看着方如琴,问她:“不可以吗?” 方如琴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林岁不愿意和她回去这个选项,直愣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她可以留在钟家,我为什么不能留在林家?” 林岁反问道。 钟家和林家那能一样吗? 方如琴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她想了一下,理解成了小孩子的心理失衡:“你是在意我们没有送走小意吗?” 她了然地笑了下,安抚般道,“我知道,你可能恨她占有了你这么多年的位置……” “和她在不在钟家没关系。” 林岁说,“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她可以想留在钟家,我为什么不能想留在林家?” “想留在林家?” 方如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双手交叉在前,微微前倾,对林岁道,“你是不是还不太了解钟家?钟家比你现在的家里富有很多,之后我们也可以为你提供最优渥的生活环境。” 林岁很淡定地给出理由:“我还在读高三,这么大的变动会影响我的学习成绩。” “这有什么?钟家的孩子不需要在乎这个。” 林岁再次抬起眼。 她的超能力除了能分辨好意和恶意之外,还有还能辨别出眼前人有没有说谎。 但比起普通的判断,这是需要她集中一切精神力才能做到的。 “你想要读什么学校钟家都能给你安排,甚至可以送你出国留学。” 看到了。 林岁睁着眼,忍受着精神力的艰难压迫,辨认出了那不算熟悉的气息。 黄色的,代表着谎言的光芒。 “和我们走。我们会提供给你更好的前途。” 谎言。 “我们会用心培养你,之后你就会是钟家的继承人。” 谎言。 “我们真的,很想你。” 砰。 林岁的眼睛泛着红肿的血丝,过度使用超能力带来的疼痛让她下意识闭了下眼。 还是谎言。 真奇怪,明明每一句话都符合一个母亲对失散多年的女儿说的,但为什么每一句都是谎言? “你现在不了解钱能给你带来什么。教育,生活,工作,你所拥有的会直接跨越阶级比你高考考到七百分还有用得多。” 林岁一定是没有概念。 方如琴想,她在这么贫穷的环境中长大,所以在她能见到的一亩三分地里,她现在过得就已经足够好了。 林岁捂着发红的眼睛,依旧摇头。 她说得越好,就越像是一个陷阱。 那不被旁人发现的,所谓美好的背后,一定是危险的龙潭虎穴。 这个女孩和她设想得不一样。 方如琴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 她将目光移向旁边的人,想了想开口:“我知道,对你们的家庭条件来说,能把林岁平安养大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也难怪这个孩子这么依赖你们。” “这些年的赡养费,我也会悉数给你们的当然,如果你们爽快的话,多给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林岁对钱没有概念。 不代表她父母没有。 然而,林小玲却抱紧了怀里的林岁。 “我们不需要钱。” 她挺直了背,“岁岁如果不想回去,给多少钱我们也不会卖女儿的。” “对,对。” 林华也说,“我们尊重岁岁自己的想法。” “怎么说的这么难听?” 方如琴又笑,“你们误会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她目光瞥过林小玲,忽然道,“只是……林太太,听说你现在在镇医院食堂里工作是吗?” “对现在的你来说,这的确是一份还不错的工作。但你有想过,如果你一朝失业的话,以你们家庭的环境,林岁还能继续无忧无虑地上学吗?” “还有,林先生。” 方如琴又调转了目光,“听说你的工作是在街道的快递站帮忙分拣和贴条。难得还有能给残疾人提供岗位的地方,我也很欣慰。不过我想如果他们找到了更合适的人,是不是你也会下岗呢?” 林小玲和林华都听出来了。 这是威胁。 她甚至提前调查了她们家背景情况,如果岁岁不和她回去的话,她会动用手段让他们失业。 有钱人的倾轧,一点都不留面子。 “当然,这只是假设。我并没有说这一切真的会发生。” 方如琴慢悠悠道,“我只是觉得你们的家庭结构非常危险,在这种情况下还选择养孩子,对你们不好,对林岁也不好。” “她这个年纪,本来可以享受更多的,不是吗?” “而她回到钟家,你们也能拿到一笔改善生活的钱,到底有什么不好呢?” “……岁岁不喜欢,我不会勉强她。” 林小玲揽着林岁的手掌微微发热,但面色更坚定了,“如果你一定要接回岁岁,我们大不了就打官司。” 方如琴的笑意愈发自信:“你确定吗?” “确” “如果我愿意回去的话,你们会给多少?” 林岁突然插话问。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林小玲拉了她一下:“妈在呢,你别” “会给多少?” 林岁重复问了一遍。 方如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果然,听到钱没有人会不心动。 她说,“我会让律师拟一个合适的数字。” 林岁直截了当说:“一百万。” 方如琴:“?” 林岁面色很平静。 放在背后的手却有点紧张地抠着指甲。 一百万,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她会不会当场翻脸? 林小玲连忙表示自己的态度:“不是的,我们不是要钱,我们是讲道理” “我爸妈养我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觉得一百万不多。” 林岁装作最淡定的样子,和方如琴谈条件。 爸妈总把她当小孩子,其实她什么都懂。 以她们的能力,是不可能赢钟家的。 和权势比自己大的资本家争是什么结果,早在爸爸出事那一年,她就已经知道了。 一百万。 方如琴笑了起来。 确实是穷人家长大的。 对她来说,鼓足勇气提出的一百万可能就是她范围内的最大的数字了。 她果然对钟家有多少钱没有概念,这也很好。因为等回到钟家后,她很快就会被她从未拥有过的迷了双眼,忘掉这对穷父母。 “可以,钱不是问题。” 方如琴微笑说,“决定了的话,我之后会派人来接你。” …… 林岁以前只见过霸总言情文写“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儿子”这样的桥段。 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上演“给你一百万,离开你父母”这样的情节。 她低着头,默默往包里装东西。 他们家里没有行李箱,只有以前搬家用的大型编织袋。好在她需要带走的东西也不多,只一个袋子勉勉强强就够了。 “真的想好了吗?” 林小玲忧心地看着林岁收拾行李。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人,她不是为了钱才去钟家的,最后答应下来显然是听懂了方如琴的威胁。 她作为母亲的,却无能为力阻止这一切。 “其实,其实也没有这么难办。如果打起官司来……说不定不会输。” “妈。” 林岁打断她说,“我们家有请律师的钱吗?” 林小玲怔了怔。 林岁笑了一下,说:“所以我们没有选择。” 表面上看是二选一,实际上她只有一条活路。 她当然可以说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多苦的生活我都愿意过。 可爸爸妈妈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她不能再连累爸爸妈妈。 “好啦。我都想过了,怎么说我也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他们肯定不会对我太坏。你们就当我只是去钟家借住,又不是不能回来了。” 林岁掩去自己看到的恶意红光,甚至反过来安慰他们。 “……我知道。” 既然女儿决定了,林小玲从不干涉她的选择。 她只是叹了口气,帮林岁一块理行李。 她把六岁时买的毛绒玩偶给她塞进包里,“这个带上,你最喜欢抱着它睡觉。” 又把街上卖的爆米花给她装了一袋子,“还有这个,这个你爱吃,你带上,那边万一没有呢?” 她甚至想再拿个袋子,把林岁平时睡惯的被子也给她捎上。 林岁阻止她:“妈装不下了。” “我知道。” 林小玲耷拉着眉毛,深深叹了口气,“我就是……哎。” 在其他人眼里,林岁是要去享福的,家里破烂玩意不带也罢。 但林小玲根本没见过有钱人的世界,停在她门口的那辆车能卖几百万还是几千万和她都没关系,她只只知道,她的女儿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 没有爸妈的,陌生的地方。 她该多害怕,多艰难啊。 她也曾经想过,也许总有一天,她会送林岁去很远的地方。 岁岁那么优秀,这个小镇是困不住她的。 但她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 “这个房间,给你留着。” 林小玲低头擦了下眼泪,又高高兴兴地笑起来,说,“等你回来住。” 林岁点一点头,也笑:“好。” 林岁理完行李,又去阳台看爸爸。 林华在抽烟。 他其实很久不抽烟了,从妻子怀孕的时候就戒了,一直到自己出事也没复抽过。 这是他十七年来抽的第一根。 “爸爸。” 林岁轻声叫他,“我要走了。” 林华慌忙回头,匆匆在水泥杆子上掐了烟,应了一声,又沉默好半天,最终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 “我刚刚……去买了个手机。” 林华面色很不自在,“你上高中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有,就我们家没给你买手机。你查资料还要问爸妈借手机,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林岁愣了愣,下意识说:“我不要。” 方如琴的钱还没打过来,这应该几乎是掏空家底的一笔。 “拿着。” 林华说,“不然我和你妈想你的时候,都没个念想。” 深秋的风吹进他空落落的袖管里,他似是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伸出那只完好的手,艰难,局促地拥抱这个女儿。 时间真快啊。 林华看着林岁的脸,又想哭,又想笑。 从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小婴儿,到他自行车杆子上的小朋友,再到现在,十七年怎么这么快啊。 要知道十七岁这年要送走你,爸爸肯定舍不得你长大。 “这些年,让你在我们家吃苦了,没怪我们吧?” 林岁忍住眼泪,拼命摇头:“没有。” “好,好。” 林华摸摸她的头,努力笑,笑得像从前一样,“别哭,去过好日子了。” “但在爸心里,你永远还是咱的女儿。” 方如琴派来的人站在门口,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谁都能感觉到那种压迫感。 那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要走了。” 林岁背上书包,手里又提上那一大个编织袋。 “不急,不急,我们送你出去。” 林小玲接过她手里的编织袋,林华也默默跟上。 他们陪着林岁走下台阶,走完这最后一段路,把行李给她放上车。 “岁岁。” 林小玲摸了摸她的脸,“有空……”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陌生男人,还是把有空回家看看给咽了下去。 钟家说不定介意得很。 没关系。 只要岁岁过得好,不回来也没事。 林岁却点了点头:“我知道。” 司机替她打开车门。 林岁俯身,刚要上车前又飞快跑了回来,抱了抱妈妈,随后往她口袋里塞了一个小钱包。 “陆姨上次送我回来给了我五块,还有我之前所有攒下来的零花钱,有六十七块五角,都在里面。” 她当然知道钟家马上会把钱打过来,那是一笔他们从未拥有过的巨额财富,她这六十七块五角连零头都算不上。 但这是她的所有财产。 林岁郑重其事地说:“留给爸爸妈妈。今晚去吃一顿好吃的。” 第四章 林岁坐在轿车的后排,透过玻璃窗往外面看去。 爸爸妈妈还没回屋,朝着她车的方向微笑着挥手。 快速倒退的街景,逐渐模糊成一片的人影,那些从前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离她慢慢远去。 林岁抱着书包,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从方如琴身上的红光来看,钟家对她来说如同未知的龙潭虎穴。 这一去,不知道会遇上什么。 还有……那个她没见过面的,交换了命运的女孩子。 林岁的下巴靠在书包上,想,方如琴话里话外把她描述成了连亲生父母都不愿意见一面的骄矜大小姐。 那遇到她这个从林家过来的人,会不会也不给什么好脸色呢? 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有窥知人性的超能力,勉强能护她一二。 从小镇驶出,再到市中心的钟家,开车也就只要一个多小时。 他们虽然同在一个市里,只不过市中心和乡镇的环境天差地别,短短几十公里,仿佛隔出了两个世界。 “小姐,到了。” 司机停好车,回头道,“这就是钟家了。” “谢谢。” 林岁还没去开车门,外面等候着的、带着白手套的管家先她一步为她打开门,笑意盈盈道,“欢迎小姐回家。” 身后的佣人则从后备箱里提出林岁的编织袋。 然而下一秒,他手里的编织袋就被林岁自己接了回去,“我自己来,谢谢。” 这阵仗真的……太不适应了。 林岁握紧了自己手里的袋子。 她从小在学校家庭里学到的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来到这里颇有一种封建奴隶制度还没灭绝的错位感。 她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豪华花园在市中心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这么大的一个花园,简直是顶级奢侈品的存在。 而往里走,是三层楼高的欧式风格别墅。 像这样的建筑,她从前只在电视上见过,是她梦想中的童话般的世界。 林岁扫了一圈,忽然在三楼阳台处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子。 离得有些远,她只能模糊地感觉出那是个瘦削美丽的女孩,极长的黑发自由地散落下来,被风微微吹动着。 长发公主。 林岁在心里无端地想,对上了,还真是童话世界。 在对上眼的瞬间,那女孩迅速离开阳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那是谁?” 林岁问。 “那是钟意小姐。” 管家礼貌回答道。 那就是钟意。 她离开得太快,林岁都没有看清楚她,只用超能力远远地瞄了三秒。 那女孩身上没有绿光,没有红光,没有黄光,只有一片无悲无喜的白。 白得一片茫然,犹如她身上那条裙子。 …… 方如琴站在客厅中央,第三次看时间。 “有点慢了。” 她小声对身旁的中年男人说。 钟强虽然在家,却还没换下外出的西装,微微一笑,很气定神闲的样子:“不急。路上多耽误了一点时间也正常。小尧和小意呢?” “刚刚让人去叫了,估计马上下来” 她话音未落,身边佣人递了消息过来,“来了。” 与此同时,别墅的门也被打开。 林岁站在别墅门口,手里提着格纹样式的编织袋,内外的光一并落在她身上,照得她脸颊与眼睛一片发亮。 “哎哟。” 钟强快步迎上来,做出要摸她脸的样子,“让我看看,这就是我的亲女儿吗?你知不知道,爸爸等你等了好久呢。” 林岁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后退了一下。 钟强的手落了个空,随后尴尬地笑了两声后放下:“刚回来,不适应,我知道,没事没事,不着急。” 他的做派堪称慈父。 然而林岁凝神看过去,三秒后,清晰看见他身上笼罩的光芒同样是红色和方如琴身上的颜色几乎一致。 她的判断没错,这对夫妻根本不是抱着迎接亲生女儿的惊喜来欢迎她的。 那么她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应该有其他的价值。 楼梯上传来安静缓慢的脚步声。 “小意下来了。” 方如琴强硬地抚上她的背,将她往前推了推,“来认识一下。这是钟意。以后你们俩就是姐妹了。” 林岁抬头望过去,正对上楼梯上钟意看下来的视线。 两人目光相触,彼此都没说话,全场仿佛都跟着安静了一刹。 刚刚只匆匆一瞥,现在林岁看清楚了。 原来这就是钟意。 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人群中一眼就能窥见的美丽,皮肤很白,眉目间颇像年轻时的林小玲。甚至更为标致。 但她的眼神很静,没有什么波澜,和林小玲在静态照片里也能窥见的灿烂明朗截然不同,似乎这一点上更多继承了林华的基因。 这是流淌着爸爸妈妈血液的,真正的女儿。 果然很像。 林岁在心中喟叹一声。 方如琴站在两人中间,笑道:“我们查了一下你们的出生时间,几乎是同时的。所以你们要不要自己看着谁当姐姐和妹妹呢?” 林岁没说话,只先看向钟意:“你选吧。” 钟意似乎比较迟钝。 她像是消化了一下这句话,随后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性格就这样,别介意。” 方如琴把钟意往旁边推了下,又招呼从二楼下来的小儿子,“小尧,快点来,见见姐姐。” “这是你弟弟,钟尧。”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钟尧快步奔下来。 对于这位十七年后才回归家庭的姐姐,他本来是很好奇的。 等真的看到了林岁后,他下意识啊了一下,好奇一下子变成了失望。 说是姐姐,但比起钟意,她怎么看都不像钟家人。 明明都回钟家了,她身上还穿着一套旧旧的校服,手里提着土里土气的编织袋,扎着利落的高马尾,算不上难看,但和他们家里的其他人仿佛是两个世界的。 即便知道她是因为客观原因在穷人家长大的,但他心底还是不免生出了一种别扭感。 钟尧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像,指着林岁:“这真的是我亲姐?” 这句话并不好听,是明显地看不起她。 然而林岁只看他一眼,道:“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不是。” 场上的气氛顿时更加尴尬如冰。 “来来来,不说了,吃饭吧。” 钟强打圆场说,“心心既然回来了,我们不谈其他的,好好庆祝一下。” 林岁疑惑道:“心心?” 她还未来得及多问什么,手里的编织袋被接走,接着被指引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钟强微笑着说:“还没来得及说,既然回了钟家,就要改回钟家人的名字。” “我和你母亲昨天想了一晚上。以后,你就叫钟心吧。” 林岁眉头皱得更紧了:“忠心?” “心意的心,刚好能和小意的名字能对应上。” 方如琴笑得温婉,“一心一意,好听吗?” 林岁却冷着脸放下碗,一字一顿说:“我不想改名。” “为什么?” “我很喜欢我现在的名字。” 钟强愣了愣:“你现在已经是钟家的人了,再顶着原来的名字,说出去好听吗?” “为什么不行?” 林岁抛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理由,“我明年就要高考了,现在改名的话每一个证件都要改。身份证,学籍证明,到时候会非常麻烦。就算要改,也等到以后再说吧。” “而且即便你们给我改了名叫钟心,我还是会叫自己林岁。” “钟家的女儿,姓林算怎么回事?” 方如琴拧着眉,刚想拿她那一百万说事,却被钟强按了下来,“好,好,不急。我知道你不习惯,我们慢慢适应。” 适应? 林岁继续低头吃饭,在心里想,不可能适应。 钟心,忠心。 给她取这个名字,其心昭然若揭。 他们对取名这件事肯定是讲究的。 儿子叫钟尧。尧者,上古帝王名也。给他起这种名字,居然也不怕儿子压不住。可见他们对于儿子抱有多大的期待。 相比起来,所谓的一心一意不过是信手拈来,随意凑的。 林岁爸爸妈妈的确不是什么大文学家,给她取名的时候也不过许了最淳朴的愿望,希望她岁岁平安。 虽然平实无华,却比忠心这种字眼好上千万倍。 这么看来,当初他们给钟意取名的时候,似乎也没多上心。 林岁目光流转,悄悄转到安静吃饭的钟意身上。 说起来,从刚刚进来到现在,钟意都没说过一句话。 这也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她根本不会说话一样。 “您的房间是刚刚新整理出来的,在三楼的这一边。” 吃完饭,管家带着林岁上楼,推开房门。 那里面的确像是精心准备过的,无论是衣柜,书橱,墙壁都是粉色的,连床上三件套也没有放过。 相比起来,林岁和她的行李袋才像是这里面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谢谢。” 林岁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只对着管家微微点了下头,“我自己来吧。” 等管家退出后,她将袋子和书包放在地上,看了一圈周围的房间。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但她就是不太适应。 山猪吃不了细糠。 林岁客观地给予自己评价。 周围一切华丽的布景有一种不属于她的虚幻感,连带着床头对着她可爱微笑的草莓熊都让她莫名地觉得不喜欢。 林岁打开衣柜,把草莓熊塞进去,又把自己妈妈当初给自己在地摊上买的,五块一个的毛绒小熊拿了出来,摆在了床头的位置。 收拾完大部分东西,林岁靠在墙上,拿出了手机。 思考几秒后,她又收起手机,出了门。 …… “咔”。 钟意打开了台灯,默默趴在了桌上,前额的头发垂下挡住了脸。 刚刚没发觉,现在只剩一个人了,钟意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一直在发抖。 她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 第一次见到她,感觉她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她会向父母提让我走吗,虽然父母大概率不会答应她,但是万一呢? 对于这位离开十七年才被找回的亲女儿,他们或许真的会偏爱一些吧。 门被轻轻敲了敲。 钟意迅速直背脊,起身:“请进。” 她转过身,那个梳着马尾,穿着校服的女孩子站在门口看她。 钟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林岁。 不,钟心。 十七年前被抱错的、属于这个家庭的真正的大小姐。 她背脊抵着桌子的边缘,指甲扣着手心,再次微微发起抖来。 她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对于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差错赝品,她肯定非常讨厌自己吧? 她终于要来谴责她,赶走她了吗? “那个。” 她开口了。 钟意下意识攥紧了裙子,听见了她的问题。 “你们家WIFI密码是多少?” 钟意:“?” 第五章 钟意怔了好一会,像是没听懂她这句话。 “啊。” 林岁看着她茫然的表情,理解地点了下头,“你是不是不知道?” 她笑起来,摆摆手道,“没关系。我再去问问其他人。” “……” 钟意说,“八个八。” 好简单的密码。 林岁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你们有钱人是真不怕外人蹭网。 “谢谢。” 林岁说完,又试探着问了句,“我可以进来吗?” 钟意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下头。 该来的总要来的。 她逃不过的。 钟意的房间非常整洁。 林岁看着从桌子到书柜都一尘不染的房间,都有点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洁癖或是强迫症。 “你好,虽然刚刚已经认识过了,但感觉我们都没有说上话。所以我重新来介绍一下我自己。” 林岁大大方方伸出手,对钟意道,“我叫林岁,双木林,一岁一枯荣的那个岁。” “……” 钟意下意识似是想要伸手,然而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又很快放下手。 “我知道。” 她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钟意的语气不能算友善。 但林岁注视她那张垂着眼睫,没有表情的美丽脸蛋三秒,看着她身上闪现出的依旧是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的白,却暗暗松了口气。 没看错,钟意对她确实没有恶意。 虽然疏离冷漠了一点,但或许是人家家教如此,并不是讨厌她。 至少,她能感觉到,钟意和钟家那对夫妻是不一样的。 林岁虽然还不知道钟家夫妻到底为什么对她抱有恶意,但现在看来,和钟意没什么关系。或者说,连钟意也不一定知道内情。 太好了。 林岁也不知道自己这份心底隐约的庆幸是因为什么毕竟在来之前,她以为自己该讨厌钟意的。 倒不是因为她占了自己所谓的十几年富家千金的人生,而是她害怕爸爸妈妈见到钟意以后,会更喜欢他们这位亲女儿。 但当她真的坐在钟意面前后,那点小小的自私被抹去,只油然而生一种欣慰感。 真好啊。 她也好好长大了。 如果爸爸妈妈看到的话,应该也会高兴的。 “当然有。” 林岁开门见山地问,“你是打算留在钟家对吗?” 果然来了。 她来赶走自己了。 钟意想,她准备好了,让她走,去林家,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那就太好了。” 林岁说,“那我们以后就可以一起生活了。刚才方刚才你妈妈说,我们俩出生时间相近,谁当姐姐都可以。我想了很久,还是我来当姐姐好不好?” 钟意第二次怔住了:“……啊?” 林岁也跟着一怔,语气失落下去:“不愿意啊。” “……也不是。” 钟意握紧了自己的手,有些想不明白。 她已经做好了林岁来质问她的准备,却不理解她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被占了这么多年富家千金的人生,她不讨厌自己吗?不应该直接赶走她吗? 你在等什么呢?你有这个资格,也只有你有这个资格了。 钟意想不明白。 但她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人做事都有利益导向。 那么林岁之所以向她主动示好,想和她处好关系,是为了……在钟家站稳脚跟吗? 啊,这么一想就通了。 钟意垂下眼,听着林岁继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以后就是姐姐了。” “……嗯。” “作为姐姐,我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林岁说,“和爸爸妈妈相处这么久了,怎么可能一朝之间就能接受离开他们生活。” 不。 钟意的手绞着裙摆,默默想,你不会理解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岁说,“只可惜,我没有选择权。” 钟意抬了一点头:“……选择权?” “对啊。” 林岁笑了下,说,“这句话可能你不爱听。让我选,我一定会留在我爸妈啊,就是养我长大的爸爸妈妈的身边。” “也许你对我们家会有一点看法,我知道,我们家是比较穷。但爸爸妈妈真的都是很好的人,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生在我们家而感到命运不公过。” 爸爸妈妈给了她身为父母,力所能及的一切。 她之所以是现在的林岁,离不开父母对她的培养。 “他们对我很好。” 说起爸爸妈妈,林岁的眼睛都在微微发亮,“我也非常,非常,爱他们。” 钟意听着她描绘场景,仿佛是一场从未接触过的幻境。 察觉到钟意的沉默,林岁又立刻道,“当然,我相信你的爸爸妈妈也对你很好。我也不是……不是……想说他们不好。我只是暂时还没接受。就像你也还没接受一样。” “……” 钟意还是没回答。 她漂亮的眼睛抬起,终于敢正视对上林岁的目光,问:“你不想让我离开吗?” 林岁看着钟意,猜想。 作为被抱错的孩子,她也许天然的有一种恐惧感,生怕这里的一切不属于她,生怕新来的自己会抢夺走属于她的一切。 所以她表情认真:“当然不想啊。” 她为什么要让钟意离开? 林岁知道和父母分别是什么感受,不想也没有必要让钟意也感受一次。 明明给了她希望的回答,林岁却觉得钟意表情一时间变得相当复杂。 惊讶,迷惑。 还有……失落? 林岁:“?” 钟意却已经转过头,看向窗户的方向。 已经夜深,窗户被窗帘拉得半点不透光,林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能看到头发挡住她半张脸,似乎是很低声地说:“那其实和你一样,我也没有选择权。” 林岁有点没听懂:“什么?” “没什么。” 钟意又转回头,“很晚了。” “好,那我就先回我的房间了。有空随时可以来找我。” 林岁站起来,在离开前又回头问,“我听说他们在帮我办转学手续了。等过两天我们能一起去上学吗?” “……” 钟意点了点头。 林岁瞬间露出一个相当明朗的笑,倒退着和她招招手:“那妹妹,晚安?” “……” 钟意抿了下唇,最终说,“玩手机久了对眼睛不好。” “晚安。” 等钟意关上门,林岁还在想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自己问她要了无线密码,所以提醒自己别玩手机玩上瘾? 虽然有点突兀,但或许是她表达友好的一种方式吧。 林岁还是挺高兴的。 钟意并没有像方如琴描述的那么骄矜冷漠,对她的态度也并不糟糕。 不愿意见人,是因为性格内向。 而不回去看林家爸妈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她还没有接受事实,一时选择了逃避罢了。 她之后还要和钟意相处很久,说不定还要从她这边打听出钟家夫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当然需要和钟意保持好关系。 林岁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拿出手机。 她虽然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手机,但以前也用爸爸妈妈的手机查过作业和完成过学校的任务,所有智能手机的使用方式都相同,她熟门熟路地就连上了网络,随后第一时间先搜了搜自己手里这个型号的价格。 嘶。 三千。 林岁在心里肉疼了一下。 她依稀记得爸妈那两个手机还不到一千。 不心疼不心疼。 林岁努力说服自己,反正可以间接算是钟家买单。 搜完手机价格,林岁给爸爸妈妈分别发了消息报了平安,还附上了自己住的地方的照片,让他们放下心来,接着又去搜了一下钟家集团相关的消息。 令她没想到的是,跳出来的不是相关产业,而是钟家失散多年的亲女儿也就是她被找回家的消息。 明明她才回来一天,但这些新闻却像是早有预热,铺天盖地地占了许多版面,网友们对她的猜测也已经有了上百种。 大部分都是感叹她命真好,从此摇身一变成为凤凰了。 甚至还有几个互联网热门话题#谁偷走了我的富二代人生#、#偶像剧照进现实#、#许愿接豪门父母带我回家#,看得林岁忍不住皱了下眉。 林岁刷掉这些实时新闻,往下查了查钟家的相关消息。 钟家早年做传统房地产项目,捞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借着地产的光又陆续涉足了金融和文娱,有了自己的商业园区,也推动了地方商圈发展。后来在互联网发达起来的时候也趁着风口投了,如今实体经济和数字经济两手抓,名下光是净资产对于她来说都是要数好久零的天文数字。 对于这样的集团来说,形象宣传是相当重要的。 林岁思忖道。 这难道就是她的价值吗? 或者说,找回她这件事的价值吗? 钟家主卧内。 “怎么样,第一次见面,什么感受?” 在外一副慈父做派的钟强此时摘了领带,面上的戾气都快堆不住了:“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居然还是个姑娘家,也不知道林家怎么教的。” “和你说了还不信。见我第一面就选择报警,能是什么善茬?” 方如琴啧了一声,“穷人哪会教孩子,生孩子和下崽似的,估计压根没管过,一路长大被周围一帮二流子带坏了。和你说了你还不信邪?现在怎么办,养着?就冲她刚刚不想改名的样,迟早养出个白眼狼。” “当然养着。” 钟强嗤了一声,“乡下长大的,没见识。等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就不可能想回去了。” 他非常笃定,金钱具有腐蚀性般的力量,任何沾染过有钱生活的人都无法接受再回到贫民窟吃咸菜喝粥的生活。 “她和小意不一样。现在只需要她乖乖待着,别给钟家丢脸就行了。” 他忽然皱了下眉,“等等,她把玩偶扔了?” “估计脾气大。发泄呢。” “再送别的给她。” 钟强说,“这段时间要是她想要什么也都给,先惯着她一段日子。看着吧,她会变的。” “到底,她身上流的是我们的血呢。” 第六章 “什么?她也要去嘉懿上学吗?” 两日后的清晨,钟尧拎着书包下楼,疑惑地看着一旁等着出门的林岁。 “是的。” 管家回答说,“钟心小姐既然已经回到钟家,再去从前的学校上学就很不方便了。所以根据先生和夫人的意思,会安排到您和钟意小姐同一所的高中,互相之间也有照应。” 照应,要什么照应? 钟尧表情顿时不乐意起来。 他在学校内也算小有名气的存在,林岁回来这件事更是已经在网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这两天手机消息都快炸了。 好不容易敷衍过去,等林岁一来学校,岂不是全校都知道这就是他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姐姐了。 他倒也不是不接受林岁,只是 钟尧看着板板正正穿着旧校校服的林岁,有种要丢脸的感觉翻涌上来。 “你没有自己的衣服吗?” “新校服还没发。” 林岁反问他,“你们学校穿其他学校校服犯法?” “……” 钟尧被她哽住,又问,“爸妈难道没给你准备衣服吗?” 这倒是有。 昨天佣人阿姨就给她拿来了好几套新衣服。 林岁虽然认不出衣服牌子,但光摸一下面料就知道是好衣服。 “校服耐脏耐糙,穿坏了也不心疼。” 林岁很理所当然回答说,“至于自己的衣服,当然要留着过年过节再穿了。” “……哈?” 钟尧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新衣服要留到过年过节穿,不是,她还活在上世纪吗?没必要吧? 在震惊之余,钟意才隐约意识到,这位从乡下回来的他的亲姐姐,之前仿佛真的和他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内,造就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理念。 “……去换掉。” 他沉默一会,皱着鼻子说,“大不了到时候让爸妈再给你买新的。要是爸妈不买,那就我给你买新的。” 林岁要真穿成这样去学校,他起码被笑两个月! 林岁意识到什么,扬了下眉,注视着他。 钟尧身上的光微弱泛红,处于不喜欢但没有太大敌意的程度,看起来只是很讨厌她这股子穷酸气。 但刚好,这点讨厌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她粲然一笑,露出虎牙,一脸很惊喜的样子:“真的?” 钟尧:“当然是真的!” “是吗?” 林岁扫了一圈周围,表情无辜又认真,“谁可以帮忙录一下音吗?以免小少爷反悔。” 钟尧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我像是会反悔的人吗?” “那可不一定。” 林岁笑眯眯说,“我才刚来,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呢。就算不录音的话,起码也要让我有个保障” “给钱给钱,我先给钱行了吧。” 钟尧被她看得发毛,随后摸向书包。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还不能通过支付软件的实名认证,为了方便,他随身都会带着一定数量的现金。 他随手抽了一沓,“两千。” 嘶,是不是少了点。 他说,“不够我以后再给你。” 多少? 两千! 钟家人每次给钱爽快到让她以为他们用的不是人民币。 林岁迅速把钱接下,“谢谢,我的好弟弟。” 怕他反悔似的,她飞快把钱揣好,上楼换衣服了。 钟尧:“……”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和旁边看完全程,一言不发的钟意道,“姐,你说这种人怎么会是我的亲姐啊?爸妈没搞错吧?” 而钟意看着林岁的背影,片刻后轻声说:“不是挺好吗?” …… 林岁打小跟着爸妈,讨价还价的本事也学了不少,甚至还和妈妈去要过拖欠的工资。 什么人的钱不能要,什么人的钱可以坑,心里门清似的。 对她来说,这两千是巨款。 对于钟尧来说,可能只是当天的零花钱。 她来钟家之后,钟家父母不知道是忘了还是觉得没必要,还没给过她零花钱。无论如何,把先前六十七块五毛的全部身家留给爸妈的林岁觉得很有必要给自己再攒点钱才有安全感。 她把两千妥善地放进书包里,又随便换了一套衣服才下楼,跟着钟尧和钟意一块去上学。 嘉懿国际高中是一所私立高中,位于市中心的位置,地理环境和教育设施都属上乘,多年以来的升学率也一直遥遥领先。 除了师资力量优秀,还有一点是因为收的大部分学生都是中产及以上的孩子,即便砸了最优质的教育资源还是考不上好大学,也可以安排一条出国的门路。 林岁以前读的是传统公办高中,她们破落区唯一的市重点,传承了几乎所有重点统一的毛病,教育模式严苛得不近人情,早上六点五十就要到校。 这会儿看着即将七点半还有学生在悠闲入校,她忍不住问:“你们几点上课?” 钟意说:“七点四十上早自习。” “……” 林岁郑重地点了下头,“我第一次感觉到,砸重金上这种学校也不是完全没用。” 钟意:“?” “钟心小姐,我先带你去办理转学手续。” 帮她办手续的是先前和方如琴一块来过林家的男人,林岁现在才知道他叫李铭,算是方如琴的私人秘书,“钟尧少爷和钟意小姐先去教室上课吧。” 林岁对着钟意挥挥手,笑眯眯道:“我一会来找你。” 钟意顿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林岁今年读高三,这个时间点上理论上很难办转学手续。好在钟家人脉和财力都不缺,提前打过招呼,走了个简单流程就过了。 “钟心小姐有想去的班级吗?” 李铭问道。 据方如琴的意思是,最好把她和钟意分开。 而且他想,林岁应该也不会想和钟意在一块。毕竟她作为钟家的亲生孩子,对于钟意的存在,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难免还是有所隔阂。 “可以选吗?” 林岁抬头,弯起眼,回答得非常迅速,“那我就想去钟意那个班。” 高三一班。 钟意刚进班级放下书包,就有人围了过来。 “钟意钟意,听说你有个失散多年的亲生姐妹找回来了?”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简直像是电视剧的情节。” 每届的一班都是默认的,家里有背景的孩子。 虽然都有背景,但背景也有大小之分。即便表面没人说,三年下来也隐约形成了一条独有的鄙视链。 钟家算处在这条鄙视链的上游地位,即便钟意本人性格冷淡,也依旧是班级里很受欢迎的人物。 “我们看到新闻了,听说是双胞胎?” “双胞胎!?那你们长得像吗?” “……” 在一片七嘴八舌的问题中,钟意像是终于听到了一个。 她垂着眼,接着缓慢摇了下头。 “完全不一样。” “啊。我懂。这是异卵双胞胎嘛,很正常。” “就是就是,生物书上都学过的。” “再说都分开这么久了,肯定各个方面都会有差别吧?” “她是在哪里长大的呀?” “听说是乡下镇上。” “她会转学来我们学校吗?会来我们班吗?” 钟意摇头:“我……” “都安静!从走廊过来就听见我们班最吵,早自修没有老师就不会早读了是吧?” 高三一班的班主任是英语老师,三十出头,打扮优雅时髦,只是训人的功底也不浅,“课代表,下次在我来之前你来台上带早读,别等我提醒。都高三的人了还这么不自觉。” 围在钟意课桌边的人顿时作鸟兽状散开,飞快回到自己座位上。 钟意看着跟在班主任后面的人,微微怔了下。 “都坐好了。” 班主任站到讲台前,“今天我们班上会来一位新学生,也是钟意同学的姐姐,大家掌声欢迎一下。” 她看了眼花名册,又看看身边的女孩,“你是叫钟” “我叫林岁。” 林岁大大方方说,“双木林,山夕岁。很高兴认识大家。” “……林岁?” 班主任对着花名册,迷惑了一下,又去翻她的复印件资料。 林岁倒先点了下头,继续道,“身份证上目前写的就是林岁,所以我也希望大家这么称呼我。” 下面顿时议论纷纷。 “林岁?” “这不是钟意亲姐姐吗?不姓钟吗?” “你忘记了她是刚找回来的,林岁可能是她在之前那个被收养的家里的名字吧。” “但是都回来了还不改名吗?感觉她和钟家关系并不好啊?” “你看她的书包,看起来好旧啊。钟家没给她换新的吗?” “好的,林岁。” 班主任也不纠结一个称呼问题,只看了一圈,道,“班级里没有几个空座位了,你就先坐到钟意旁边吧。之后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我们再调整。” 钟意从上个学期就在第一排申请了单人座,原因是看不清黑板,而且不希望其他人打扰自己学习。 不过现在,既然是亲姐妹的话,坐一块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林岁抱着自己的书包坐下,无视了身后一片好奇的目光,问钟意:“你坐这么前面吗?” “……我眼睛不太好。” 钟意说。 “哦哦。” 林岁又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书,“你们现在上到哪儿了?” “书本内容高二上学期就上完了。” 钟意说,“现在是高三复习课。这节课应该是……要讲上星期做的卷子。” 她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林岁是刚转来的,并没有卷子。 “要问老师拿一张吗?” “不用。” 林岁很自然地拿上笔记本,凑在她旁边,说,“我们一起看不就好了?” “……” 钟意指尖略怔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同桌了,一直都是独来独往,连分一半卷子这件事都变得十分陌生。 片刻后,她默默地把卷子移了半边过去。 虽然高三了,但林岁发现周围的人和她想的高三生并不相同。 认真听课的是少数,睡觉摸鱼的反而占了大头。 想一想也很好理解,享受着更高一阶的教育资源的少爷小姐们从小就知道读书无法跨越阶级,而他们已然在最上等的阶级,根本不需要为之付出什么努力。 只有她身边的钟意倒是写笔记写得非常认真。 林岁听了一会儿课,发现不太适应。 虽然之前也是读的重点高中,但他们学校英语课难度显然比这个低。 现在的英语老师授课大部分时候说的都是英语,而且口音和她以前的老师很不一样,林岁需要很努力才能听清。 “OK.Now I need you to give me a word that can express emotional attitude.” “First group start.One by one。” 林岁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是从她开始开火车。 来了。 所有人学生时代最害怕的课堂噩梦环节。 感情单词。 什么感情单词? 林岁站起来,下意识接道:“H……Happy?” 全班安静一秒,接着轰地一声爆发出笑声来。 这个练习在他们班上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林岁刚转来,完全没有接触过,甚至没有理解老师的意思。 虽然是富家千金,但走失了这么多年,已经在乡下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她之前的高中还在学happy吗?” “很合理吧。乡下学校你指望他们能教多难?” “What?” 英语老师也愣了一下。 情感态度单词,也就是阅读理解最后一题里常出现的,分析本篇作者情感态度的词。 postive,subjective,suspicious都行,但happy是什么,她有在认真听课吗? “Happy.” 林岁以为老师没听清,重复了一遍,身后的笑声更大了。 英语老师皱眉,点道:“同桌,帮忙。” 钟意站起来。 全班的笑声识相地收了一收。 这个问题对钟意来说很简单,她却没有像平时一样给出答案。 她听着空气里还未消散的笑声,知道这些笑声也并非完全恶意,只是或多或少掺杂了看笑话的意味。 他们或好奇林岁,或羡慕林岁,但心底里又有点看不起林岁,甚至掺杂了一些向自己示好的意味放心,你这位找回来的姐姐不如你,你还是钟家独一无二的千金小姐。 身份是这里的通行牌,是在这个学校里潜规则般的新种姓制度。 好笑吗? 是挺可笑的。 钟意垂了下眼,片刻后给出她的回答:“Sad。” 第七章 “原来是要说表达文章作者情感态度的词啊。我还以为是我的口音不标准才被笑了的呢。” 下课后,林岁才恍然大悟,没什么负担地坦荡一笑,“学到了!下次我绝对能接出来。” 她收好笔记本,转头又问钟意,“但你当时为什么说sad?” 她第一次接触这种教育模式,不习惯是正常的。 但钟意已经在这上了三年学了,按理说不应该回答出和她一样离谱的答案。 “……” 钟意也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那瞬间班级里的笑声很刺耳。 明明该被笑的不是林岁。 如果他们非要笑的话,那就连她一起。 她的指尖蜷了一下,小声说,“我也听错了老师的意思。” 林岁扬了下眉。 她用超能力察言观色久了,有时候不必开挂也能看出对面是不是在说谎。 不过那并不是一个让她讨厌的谎言。 “是吗?” 林岁故意顿了顿,看着钟意又是一笑,“看来咱俩还真是一家人。” 钟意:“……” “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这里的教学难度太高了,刚刚我梳理了一下这节课出现的英语生词,应该很多都超出高考范围了吧?” “嗯。” 钟意说,“英语课是这样。” 毕竟这里许多学生都有出国的需求,英语的难度自然要一提再提。 而对于刚从镇上转过来的林岁来说,算是超纲了。 “难怪。” 林岁点了下头,又很自然地继续问,“那你之后能教我吗?” 钟意怔了下:“啊?” “可以吗?” 林岁望着钟意,眼睛里充满期待,“刚刚上课我看了你的卷子,你的英语比我好。” “放心放心,我基础虽然不是最好,但我学习能力还不错,应该不会是那种让你忍受不了的笨蛋学生。” 钟意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乎过她的成绩了。 除了她自己还在拼命逼自己学之外,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的生活重心不需要在学习上了。 钟意:“我” “Hello!” “欢迎新同学!” 钟意没说出口,林岁课桌前就组团围来了同班同学。 “你真的是那个,钟家失散多年被接回家的亲女儿吗?” “前十几年你生活在哪里,你知道自己是钟家走散的孩子吗?” “以前你在哪里读高中啊?” “你们俩真的是亲姐妹吗?双胞胎?” 一系列叽叽喳喳的问题吵得林岁眼睛都疼了,她只随便挑了一个重点回答:“是姐妹。亲的。” 钟意震了一下,看向林岁。 “真的啊?” 同学看看钟意,又看看林岁,“你们看起来……长得不太像诶。” “对啊。” 林岁转头看钟意,非常自然道,“家里有一个长得漂亮的不就够了吗?” 钟意握紧了笔。 难以言说的情绪冲刷着她的心脏,她听着林岁语气轻松地应对着所有不算友好的问题,恍惚间中性笔的笔帽都在手里烙下了红印。 “好了。” 林岁指了指教室前面的钟,“要上课了。之后再聊吧。” 等同学们走后,钟意才缓慢,轻声地开口:“为什么这么说?” “什么?” “你不介意,我的身份吗?” 要不是她前几天和自己聊过,钟意几乎要以为父母告诉她的和公布给外界的是一个版本了。 林岁怎么能这么毫无芥蒂,坦然地接受这个“亲姐妹”的设定? 林岁:“在意什么?” “我并不是你的亲姐妹。我也……” 钟意的声音压得非常低,“我也不是钟家的孩子。” 那些同学嘻嘻哈哈说着双胞胎,亲姐妹的词,落在她耳朵里如同讽刺,而林岁听了应该更加难受吧。 “哦。” 林岁说,“那我也不是钟家的孩子啊。” 钟意:“?” “我是林家的女儿。而你从血缘角度来说,也算是林家的女儿。如果这么看的话,我们也还是亲姐妹,没差啦。” 林岁语气太轻松了,以至于钟意听不出来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 她只能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岁。 林岁却坦荡地继续道:“我刚刚来这里,很多事情,很多场合都还很不习惯。” 不是真心喜欢她的父母。打心底看不起穷人的弟弟。拿她当乐子的同学。 “这里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所以如果没有妹妹和我在一起的话,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这可是钟家里少数对她是白光的存在,简直是稀有级的 咦。 怎么有点变绿了? 林岁眨了眨眼睛,看着光芒微微泛上绿色,又很快消失了。 她眼花了吗? 钟意看着她,痛苦而纠结。 林岁她一无所知地踏入了这个世界,无知而无畏。 应该告诉她吗?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钟意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安静半晌后,才说:“我的英语也没有这么好。” “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放学铃声打响。 住宿的同学要留下来上晚自习,而走读的同学可以先一步离开。 林岁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又把钟意借给她的两本笔记本一块放好。 比起她以前的高中,这里的课程的确是有点难。 但只要她肯花心思,跟上应该不成问题。 林岁跟着钟意一起出了校门。 她不认识路,下意识要去找公交站台的方向,钟意却迅速找到了校门口停着的黑色轿车,打开车门,朝着林岁看了一眼。 林岁:“……” 哦,忘记了。 她们现在有专门的司机。 林岁坐进车里,听见司机先开口问:“钟意小姐今天是要去上钢琴课的对吗?那钟心小姐,等我们送完钟意小姐之后,再把您送回家里。” “钢琴课?” 林岁抱着书包,好奇问,“在哪上?我可以去看吗?” “这个……” 司机迟疑了一下说,“钟心小姐也有上钢琴课的打算吗?” “暂时没有。” 林岁摇了摇头,又看向钟意,说,“我只是想看看她上课而已。” “看我上课?” “对啊,就当我陪你上课了,等你下课我们再一块回去,也省得叔叔再跑一趟。” 林岁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她确实也不想早回去,省得还要单独面见钟家夫妻。 司机犹豫了下,准备下车打电话:“那我先问问先生和太太的意思。” 这么点小事也要请示? 林岁疑惑地歪了下头,在空中给钟意画了一个问号。 你爸妈连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管? 钟意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发表异议,像是已经习惯了。 司机打完电话,重新上车道:“太太说可以。两位小姐,那我们出发了。” 因为钟尧嫌吵,所以钟意的钢琴课并不是请人来家里上的,而是送去一位钢琴大师的家里教学。 上课的时候不能有外人在房间内打扰,所以林岁只能隔着一扇玻璃窗看钟意弹琴。 她弹琴的时候脊背很直,手指在琴键上跳动得飞快,气质高贵优雅,像是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钢琴表演家一样。区别只是钟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与其说是演奏,更像是为了完成今天的作业。 “你也对钢琴感兴趣吗?” 钢琴老师的家属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放到林岁面前,笑眯眯问。 “还好。” 林岁眨了眨眼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出她最好奇的问题,“像我妹妹这样上一节课的话,大概需要多少……费用呢?” “我先生会根据不同的基础来收费。像小意这样已经学到专业级的学生,课时费……” 她比了一个三。 林岁:“三百?” 她笑:“三千。” 林岁差点被车厘子给呛到。 她瞬间觉得手里的车厘子身价飙升。这是三千一节课的水果,能一样吗! 她立刻在心里换算了起来,她高中一年学费才两千,钟意上的这一节课可以供她读一年多的书了! 如果她每周都要上一节课,每个月就是一万二,一年就是十几万。 林岁都算不清这些钱够他们家用多久了。 而这才仅仅是钟意学琴这种课外活动的支出。 有钱人的世界就是难以想象! 林岁现在觉得钟意弹的不是钢琴了,那每个琴键上都是闪闪发光的黄金。 等一个小时的钢琴课结束,林岁已经在外面写完了数学作业。 和老师及师娘告别后,两人在玄关处准备换鞋离开。 “我刚刚在外面听了,你弹得好好听。” 林岁悄悄凑过去问,“你是从几岁开始学钢琴的呀?” 钟意蹲着系鞋带,回答说:“四岁。” “那么早?” 林岁睁大眼睛,“四岁能认清五线谱吗?” 她四岁的时候,家里其实还没有这么穷。 当时周围也有小朋友上兴趣班的,好在林家父母不是什么鸡娃的性格,问了她想要什么参加兴趣班,被她嫌麻烦拒绝后也就由着她性格来,让她拥有了一个一事无成……但足够快乐的童年。 见钟意沉默,林岁顺口又问:“我听说钢琴要考级,你现在是准备要考什么吗?” “……考完了。” “考完了还要上课吗?” “嗯。” 钟意站起身,出门,“爸爸妈妈说,这样可以养成练琴的习惯。” 扔钱玩。 林岁在心里评价说。 她装作懂了的样子点头,又问,“你还有在学别的什么吗?” 钟意:“以前学过芭蕾。为了练形体。” 她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看向林岁说,“如果你想学的话,爸、爸妈应该是同意的。虽然现在学可能有点晚了,但是” “我不想。” 林岁立刻拒绝。 四五岁的年纪,明明是该和朋友们采花拔草跳格子的年龄段,如果要被逼在钢琴房和舞蹈室练习,想一想就觉得太惨了。 换做是她,最多上一节课,就会放弃。 林岁由衷地佩服钟意,“可以坚持这么久,你还真是很喜欢。” 钟意沉默了一下,小声说:“我不喜欢。” 林岁愣了神:“不喜欢还要继续学吗?” 眼前还剩最后两节台阶。 钟意的表情笼在阴影里,轻轻说:“这世界上有很多不喜欢但必须要做的事情。比如学习,比如工作,比如……” 她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我懂。比如我其实不喜欢吃青菜。但有些时候不得不吃,因为如果不吃今晚可能就没有其他可以吃的了。” 林岁看着钟意的表情,意识到自己的例子举得不太合适,“不对,我们生活的环境不一样,没办法类比。你这是生活,我那是生存。” “……” 钟意的手放在车门把手上,没拉开,“我也不是生活。我是……” 她想了很久措辞,最终说,“活着。” 第八章 林岁愣了一秒,钟意却已经拉开车门上车了。 活着这个词给人的感觉太沉重了。 林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她以为钟意的疏离安静,是因为天生性格或是家教关系,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在这个家里可能过得不幸福。 在外人看来,她是钟家的女儿,天之骄女般的存在,读最好的学校,上最好的私教课,享受着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所没有的资源。 这样的人生应该没有任何烦恼才对。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钟家夫妻身上的红光始终是她心里悬着的石头。 对失散多年的亲女儿尚且如此,对钟意,真的好吗? 你过得不开心吗? 林岁看了眼后视镜倒映出的司机的半张脸,把到嘴边的问题给咽了下去。 不能问。 这个问题有点敏感,如果被司机听到有概率会打她小报告。 看钟意在车上始终一言不发的样子,似乎也知道,司机不仅仅是司机,更是平时监管她放学生活的代理人。 林岁看着车窗外开过的街景,心脏也跟着沉了下去。 “诶,等等。” 林岁突然道,“叔叔,麻烦靠边停一下车。” 司机熟练地打了个右方向灯,停车:“怎么了吗?” “我想下去买个东西。” 没多久后,林岁抱着一包东西重新上车,先往钟意怀里塞了一袋。 隔着纸袋,钟意隐约能感觉出里面是烫的。 “这是什么?” “糖炒栗子,秋冬食物顶级之神。” 林岁见钟意拿着愣神,道,“没事,钱是你弟的,别心疼。” 早上钟尧的两千被她用掉了二十块,剩下的依旧好好放着,等改天有空给爸爸妈妈买点东西。 以她对自己爸妈的了解,就算一朝乍富也不可能随便花,估计该不舍得买的还是不舍得,还不如她直接买了带回去。 钟意显然不是考虑钱的来源:“为什么买这个?” “因为好吃啊。” 林岁直白地说。 人不开心的时候就应该吃点好吃的来缓解心情,何况现在是秋天,一袋热呼呼的糖炒栗子再合适不过了她以前都还舍不得多买呢! 司机在前排咳嗽一声,提醒说:“钟心小姐,先生和太太,一般不太允许你们吃” 他话还没说完,副驾驶上也被放了一袋。 “也给叔叔带了。” 林岁笑眯眯说,“开车辛苦了。” 司机:“……” 小小年纪,还挺会做人。 钟意微凉的掌心很快被糖炒栗子暖了起来。她抱着那一袋,似是不知道要不要吃。 “你不吃吗?” 林岁歪头问,“还是懒得剥?” 她两指一夹,很轻松地剥开一粒,递到钟意嘴边,“尝尝。” 钟意犹豫一下,看着林岁期待的眼神,还是吃了下去。 “怎么样?” “好吃。” 林岁露齿一笑:“那就好。” 以前妈妈下班,路上偶尔会遇见卖糖炒栗子的。 虽然家庭不富裕,但她还是偶尔会抽个五块买一小袋,带回去给林岁。 那一小袋没几粒,却像是她的快乐开启器,吃了就可以幸福一整周。 她认真道:“奖励钟意小朋友,今天上课辛苦了。” 今天上课辛苦了。 有多久没听到过类似的话了。或者说,曾经有听到过吗? 钟意低着头,慢吞吞地给自己剥了一粒。 她的动作显然没有林岁熟练,没办法完整剥出一粒,蹭得指甲上都是。 但是,真的很好吃。 她想,很久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等下车前,钟意把糖炒栗子藏进了书包里,又仔细擦了擦手。 林岁也发现了另外不对劲的地方。 “你弟没和我们一起吗?他有其他人接?” 钟意说:“他平时会住校。周末才可能会回来。” “可以住校?” 林岁想起来今天逛校园的时候还真见过学生宿舍区,立刻表示,“那我也想住校。” “他是男生。” 钟意说,“爸爸妈妈说了。女孩子应该住在家里……安全。” 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似是自己也觉得没有任何底气。 “这什么逻辑?” 林岁大吃一惊,问道,“你们学校女寝难道出过事故吗?这么大的事情学校应该加强管理了吧?” “……不是。”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林岁心觉这不对,刚踏入家门,就看到方如琴迎了上来。 “心心回来了?” 她热情笑道,“怎么样,今天在学校还习惯吗?” 心心,谁是心心。 林岁反应了一下是自己,勉强点了下头:“……还行。” “不适应也正常。毕竟你刚从乡下的学校转进来,慢慢适应就好了。小意和你一个班吧,你不懂的话可以问她。” “我听说,你还陪着小意去上了钢琴课?喜欢吗?” 方如琴的眼底带着笑意。 果然有效。让她看看平时钟意生活的环境,拥有的资源,她肯定会生出羡慕的心情。到时候她就知道这些只有钟家才能提供,她乡下那对穷爸妈根本做不到。 “如果喜欢的话,你也可以一起去上。” “没必要。” 林岁摇头说,“都高三了,我还是主要想学习。” 还挺口是心非。 不喜欢去看什么钢琴课? 方如琴不点破她,只笑道:“你慢慢考虑,不着急。” “对了,心心,你是不是还没有手机?” 她挥挥手,让身边人捧来一台,“这是妈妈新给你买的。看看喜不喜欢?” 钟意看了林岁一眼,似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了一下。 林岁刚想说有,直觉让她犹豫了一刹。 爸妈送她的手机不能被发现。说不定会被他们用各种借口收掉,还会禁止她和以前的父母来往。 她接过手机,想了想还是说,“谢谢。” “一家人,客气什么。” 方如琴摸了摸她的头,“这周末我带你们出去玩,好好放松一下,好不好?” 方如琴对她的态度,仿佛和前两天不太一样。 林岁打量她三秒。 光芒色泽未变,依旧红得刺眼。 “……” 想多了。 还以为方如琴转性了。 林岁心底恐惧陡生,点了点头后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 太怪了。 方如琴对她的态度,像在扮演一个努力对孩子友好的母亲。但母亲这个角色,本身是不需要“扮演”的。 如果她平时对钟意够好的话,是很自然就能表现出来的。 而且……从刚刚的感觉来看,明明她和钟意是一起回家的,但方如琴几乎没有过问钟意。而钟意也像是习惯了一样。 这个家的家庭环境果然很不对劲。 林岁趴在桌上,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 她拿出自己原有的那个手机,划拉了两下消息。 爸爸妈妈很少主动给她发消息,基本都是等她发了才敢回复,像是怕打扰她在钟家的生活。 林岁又有点鼻酸。 她哒哒哒打字,汇报了自己第一天上课的情况后,又把方如琴给她的那个手机拿起来看。 是全新的,但已经提前装好了手机卡,甚至在通讯录里面已经帮她添加好了几个人的联系方式。 钟强的,方如琴的,管家的,甚至司机的都有。 看起来很贴心。 林岁拿着手机,却觉得有点不安心。 要不要用? 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有另一部手机,所以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目前就用来和钟家人联络吧。 她想。 房间门被敲了敲。 林岁把手机放在桌上,说:“请进。” “方便吗?” 钟意推开门,手里捧着几本书,“我是来……陪你学英语的。” 她并没有用教这个词,觉得那还是太夸大了。 林岁自然欢迎:“当然方便了。” 钟意走近,看到了桌上的新手机,坐下前先帮她放到了抽屉里:“既然都高三了,还是少玩手机比较好。” 怎么又提醒她这个? 林岁笑了下,说:“知道了,我又不是那种不节制的学生。” “先来复盘一下我的问题。” “我的基础还可以,在以前学校读书的时候英语至少不是拖后腿的科目。现在主要是不适应教学模式,也不知道你们平时上课的难度。” 林岁条理明晰,也知道自己所缺的是什么。 她没有半点面对贵族学校与乡镇高中落差的自卑,对于她来说,学习是有规律可循的一个长期挑战,只要能找到攻略,很快就能通关。毕竟无论在哪,考的还是同一张高考卷。 钟意看着她,一时间非常非常羡慕这种底气。 “我知道了。” 她说,“那我从平时上课的模式开始和你说。” 简单说完后,钟意又拿出了一张空白卷子,“这是我们平时练习卷的水准,你可以做一下试试。” 卷子看起来是复印的,应该是钟意拿透明胶贴掉答案后又给她打印了一份。 林岁笑了下,说:“谢了。” 卷子难度确实比她平时接触的难度高。 阅读理解里出现太多过于晦涩的生词,以至于她理解文章也有不小的障碍。 看来还得抽空背单词。 林岁正低头写着题,一张小纸条突然被压到她的本子上。 【糖炒栗子很好吃,谢谢。】 林岁抬头,疑惑地看着钟意,眨眨眼。 又没有其他人在,为什么写纸条。 而钟意轻轻给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是怕打扰她写题? 还是在担心什么呢? 林岁虽然疑惑,也也照模照样地给她回了一张。 【下次给你买更好吃的!(笑脸)】 学校内对于林岁来历的好奇讨论依旧沸沸扬扬,连隔壁都有忍不住过来看她的。 有的是来看热闹,有的是来看笑话。 在穷人家长了十几年,即便找回来了,和从小培养起来的也不一样吧。 学校内大部分学生家里财力雄厚,已经天然地有了阶级观念,觉得一眼就能看出有钱人和普通人的差距。从气质上压根就不一样嘛! 但等他们真见到林岁的时候,又觉得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她既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也并非小心翼翼,畏畏缩缩的个性。 她没有被围观的尴尬,也不生气,高兴的时候还能回答他们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即使本身的问法透着刻薄,也能被她拆招回去。 部分人跟着转了想法。 “所以基因好是不一样。” “那可不是,到底是钟家的亲生孩子,和普通人不能比。” 林岁不知道他们背后的讨论,也不介意这些。 一周过完,她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教学风格,想争取在期末考的时候发挥出水平,到时候让爸爸妈妈开心一下。 今天虽然是周六,但林岁和平时起得还是一样早。 她正准备趁着早上清醒的时候背一页单词,门被敲了敲,接着进来了好几个佣人。 “有事吗?” 林岁问。 “太太说了,今天要带小姐出门,特别叮嘱我们要为小姐好好打扮。” 林岁:“哈……?” 虽然疑惑,但她也没反抗。 一方便不想为难打工人,另一方便,她记得方如琴的确说过周末要带他们出去玩,她也想看看她这回是想做什么。 一个小时后,林岁被打扮完毕。 她今天穿了一条米色的新裙子,平时一直梳着的高马尾被放下,变成了披肩发,甚至还给她上了淡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对了,这明明是钟意的风格啊。 林岁出门去找钟意,发现她也穿了一条款式相似的裙子,连发型都差不多。 林岁:“?” 林岁迟疑了一下,问:“你们平时家里出门,都要打扮这么隆重吗?” 知道的是一家出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走红毯。 “也不是每次。” 钟意看了眼楼下同样穿着正式的父母,小声说,“今天应该是,有什么特别计划吧。” 钟强和方如琴正在一楼客厅中央等待他们。 见林岁和钟意都出了房门,方如琴笑了下:“心心和小意都准备好了是吗?下来,再等等小尧我们就要出发了。” “今天难得我们一家人都在,相信一定会有一个愉快的周末的。” 第九章 收拾完毕后,五人坐上车。 路程不远,很快抵达了目的地。 钟尧率先看到目标建筑物,很没劲地叹了口气:“大周末把我叫回来就来逛这个啊?我都来过好几次了,没什么可玩的。” 林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购物商城。 “今天主要是带心心出来逛逛。她刚刚来我们家,都没来过钟塔广场。” 方如琴坐在前座,回头对林岁笑道,“看到这幢楼了吗?这是C市最大的购物商城。当然,也是钟家名下的产业之一。” “看到它旁边挨着的那幢写字楼了吗?那是钟家的一个分公司。” 钟强脸上透着显而易见的自豪:“可以说,这一片从地到楼,都是钟家所有的。” 土地是国家的。 林岁心内忍不住纠正他的说法。 她隐约意识到这一趟周末旅行是来干什么的了。这明显是钟家来向她炫富的! 钟尧兴致缺缺地抱怨说:“我还以为去郊游呢?既然是来这里你们只带她来不就行了,干嘛非得带上我一块?” 听说周末出去玩,他以为再不济也是去游乐场。 这种自家地盘有什么可看的。 林岁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再一次陷入怀疑。 出来逛街,需要穿成这样吗? 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闲得没事干? “之后再带你去玩好不好?” 方如琴哄她的小儿子,“你要是今天喜欢什么,也随便买。妈妈买单。” 钟尧勉勉强强点头:“行吧。” 林岁看了一眼钟意。 钟尧既然来过很多次,钟意应该也不会少。 但方如琴只哄着钟尧。是因为知道钟意脾气好不会提出意见,还是他们家早就习惯了这种模式?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这幢购物商城有六层楼,看着像是近几年刚造起来的,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确是林岁从未见过的场景。 她们小镇上最高的商城只有三层,环境更是和这里没法比。 只是,今天不是周末吗,为什么人这么少? 林岁被推着往前走了两步,隐约听到了点不对劲的动静。 她回头,看到了不远处跟着他们的摄像机,脸色顿时一变:“那边好像有人在偷拍。” “别看。” 方如琴按住她的肩膀,“和你没关系。走吧,我们进去试试衣服。” 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那些拍照的人就是朝着她们的方向来的! 而且在看到她回头后,他们也丝毫没有躲的意思,根本不害怕她们叫保安。 林岁踩着不太合脚的皮鞋往前走,一刹那意识到了什么。 这不是偷拍,分明是摆拍! 这些人,就是钟家夫妻特地请来的。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林岁顿时明白了今天方如琴为什么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且和钟意的风格相似了。 他们是要印证双胞胎这个点。 钟家之前一直在炒作他回家这件事,但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出过她的照片,吊足了网友们的胃口,都想看看这位“好运”的平民千金是谁。 单透露她的身份,虽然能满足网友,但是掀不起任何波澜。 他们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例如,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绕着被找回来的女儿的温馨场景。 和她之前想的差不多。 她是钟家用来营销的工具。 除此之外呢?还有其他的用意吗? “去试试这个,喜欢吗?” 虽然离得远,但林岁还是能感受到镜头对着她的方向咔嚓咔嚓,她浑身僵硬,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 方如琴的手却亲昵地搭在她的肩上,问她眼前这件风衣如何。 “还,还行吧。” 林岁随口答道,“不用试了。换衣服挺麻烦。” “那就包起来吧。” 这就拿了? 太草率了吧! 林岁下意识地去翻吊牌。 钟强:“……” 方如琴:“……” 钟尧:“……” 哪里养成的这个穷酸性格! 一万二!! 林岁只觉得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 抢钱吧!! 片刻后又徐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种牌子至少不骗穷人钱。 林岁本身对逛街这件事意兴阑珊。 钟强和方如琴却不由分说,在给林岁买了新衣服后,又为她添置了项链首饰,甚至还给她买了新的电脑。 终于在钟尧第三次抱怨走不动的时候,钟强才说:“去吃饭吧。” 几人来到了顶楼的西餐厅。 午餐是提前订好的,省去了点餐这个步骤。等落座后没过五分钟,服务员就陆续将菜品端上了桌。 “尝尝。” 钟强笑容和蔼道,“这家的主厨是从法国请来的,味道很地道。” 林岁不太熟练地拿起刀叉,吃了一口面前的食物。 口味有点陌生。 她微微蹙了下眉,又展开。 但平心而论,还挺好吃的。 说起来,爸爸妈妈还没有吃过正式的西餐。 他们小镇上是不开西餐厅的,没这个条件,也没有人吃得惯。 所以唯一一次,相对沾边的食物,是她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爸妈带着她坐车去了比较远的一家叫萨莉亚的餐厅。 十几块的意面,二十多的披萨,四十多的牛排,林岁甚至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被称之为西餐,但是对她来说,这是她第一次吃到和平常食物不同的东西。 新奇的,幸福的体验感在她的口腔和心脏内一并爆开,恨不得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最后,爸爸妈妈为她点了一份甜品。 “生日快乐!” 林小玲摸着她的头,笑眯眯说,“许愿吧。” 林岁满足地闭眼,双手合十说:“希望我们明年还能来吃这家餐厅!!” 林小玲笑她:“傻瓜,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关系。” 林华说,“明年我们还可以去吃更好吃的。” 林岁眼睛发亮问:“那可以去吃必胜客吗!!我之前听我们班同学说过,我也想试试。” 林华点一点头,笑了:“当然可以。” 林小玲问她:“那你要不要再许一个愿望?” “可以吗?” “你的生日,当然可以啦。” 这一次林岁闭起眼,在心里默默许愿。 希望明年他们家会变有钱。她可以带爸爸妈妈去吃更贵、更多的店。 现在想来,或许是一下许两个愿望太过贪心,被惩罚了吧。 林岁垂下眼,咀嚼的动作也变得慢了一点。 钟强见状,给方如琴使了一个眼色。 看吧。 他们今天出门的一个目的是为了摆拍,另一个目的,则是让林岁体验一下有钱人的生活。 平时上学,她还不能完全体会到这种阶级差距会给她带来多好的体验,只有周末出来的时候,她才能意识到,她身在钟家,能过上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好日子。 这还不是最顶级餐厅,居然就已经吃得她快哭了。 钟强趁热打铁问:“喜欢吗?” 客观来说,是好吃的。 林岁点了点头。 但是对她来说,重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一起吃饭的人。 在菜单上挑挑拣拣比较出最想吃的,拿着计算器一点点算价格,这么卑微的事情,只要是和家人在一起,也是快乐的一部分。 食物所带来的快乐,从来不仅只有食物本身。 吃完饭,五人又重新往外走了走。 “这边一条街都是C市城中最中心的地段,繁华,热闹。” “看到吗?那幢楼就是分部,主管我们刚刚去过的那个商城和一些相关的业务。” 钟强看着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产业,内心很膨胀。 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你知道就这一个商城,一年能带来多少收入吗? 林岁打了个哈欠。 太无聊了。 她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有这些时间还不如回去背背单词呢。 然而钟强却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话题:“过去看看。” 林岁:“……” 得了。 这一下午又得浪费了。 几个人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林岁远远地看到了两位保安正往外撵一个女人。 “都这么多天了,你们总要给我个说法吧?!” “我老公不明不白地死在公司里,到现在都没有人给我一个说法” 保安厉声喝道:“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报警啊!你有本事就报警啊!” 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喊,“我倒要看看是谁理亏!!一条人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没了,你们还是不是人啊!!” 方如琴面露厌弃:“不会又是那个神经吧?” 林岁问:“她是谁?” “没什么。之前有个员工猝死在公司里了。他家属不服气,天天来闹事。” 钟强的语气轻描淡写,“这种事挺常见的。明明是自己身体不好,承受不了工作量,偏偏要赖给公司。” 他对着身边跟着的助理吩咐,“小王,一会儿让保安把她赶远点。大白天让一个疯子在门口闹事,影响多不好。” 助理点一点头:“是。” 第十章 林岁的指尖针扎似地蜷了一下。 她像是有点没了解钟强的逻辑:“人、人死在了这里,不用赔钱吗?” “和我们没关系的事情,干嘛要当这个冤大头?” 方如琴看着她茫然的表情,就知道她完全不懂这里的道道,“你还小,不懂。她这就是敲诈,要是被她敲诈成功了,以后其他人有样学样,我们难道还真就一个个发钱不成?” “你以为她是真的心疼她老公吗?” “家里死个人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能用他的死捞点好处才是真的。” 她语气里带笑,眼神却冷而轻蔑。 “这种人,我见多了。” 林岁抿了下唇,说:“那也不能” “那也不能这样啊。” 钟尧先一步开口。 他移开看向那女人的目光,嘀咕道,“她这么做,多丢脸啊。” 林岁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丢脸?” “你看这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都在围观,不丢脸吗?” 钟尧说,“就算是为了要钱?这也太不体面了吧。” “没素质的人是这样的。” 钟强的语气老练,“让你们见见也好。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因为的钟强示意,林岁看着那位女人被保安拖去了更远的地方,没再碍眼,也没再影响钟总的心情。 他们一行人继续往写字楼里走。 “钟总好!” “钟太太好!” “少爷、小姐们好!” 大约是助理提前通报了消息,全公司的员工站成两排,中气十足地向他们问好,一副十分欢迎莅临指导的样子。 透明玻璃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屋内打着恒温的空调,仿佛外面那个刮着风的寒冷世界已经和他们无关。 林岁的手却还是冷的。 她对于参观公司毫无兴趣。钟强和方如琴或许会享受这种万人景仰的感觉,她只觉得打工人无端被拉出来欢迎领导真是增加工作量。 她跟着他们走近电梯,在踏入前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先去吧。我去上个洗手间。”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电梯门缓缓关闭上。 钟意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瞳孔陡然放大,平静了一天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瞬波动。 叮。 电梯门在五楼打开。 钟意刚想出去,却被方如琴拦下,“小意。去找一下心心。” “她第一次来,不认识路。” “别让她走丢了。” 林岁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她四处张望了下,去找刚刚赶人的保安:“之前那个女人,你们把她赶到哪儿去了?” 保安看着她刚刚和钟强一起进来,知道她是钟家千金之一,还以为是钟强派她来问的,满脸堆着笑:“放心,王助说钟总不想看到她,我们当然知道分寸,已经赶到那边街上,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了。” 林岁立刻快步奔了过去。 她今天穿了一双有高跟的新皮鞋,尺码偏小,有点磨脚,走的时候还好,跑起来的时候简直钻骨的疼。 林岁倒吸一口冷气,忍着疼继续往街上跑。 这边是繁华的购物街,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根本没有那个女人的影子。 她应该走了。 林岁站在街边,寒风吹得她脸和心脏都抽疼。 有必要吗? 她想。你也不知道原委。你也不一定能帮上忙。就算找到她又怎么样呢?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下一秒,林岁继续沿着街道跑了起来。 寒风灌入喉咙,她跑得喉管里都是一股铁锈血味。 林岁一路跑到街道尾,终于在一个没什么人的垃圾桶旁看到了那个女人。 大概是被赶走的时候挣扎了一下,她的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跪在垃圾桶旁边捂着脸哭,还真的像个精神错乱的疯子。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只是没人会去问她怎么了。 她在热闹的街上,活得像在单人世界。 没素质。 林岁苦笑了下。 当一个人连生存都艰难的时候,谁还会在乎素质问题。 “没有用的。” 林岁走近她,开口道,“只在他们公司门口喊是最无济于事的方法,完全威胁不了他们。” 那女人猝然抬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欣喜若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也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然而下一秒,她又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林岁今天化了妆,穿了裙子,看起来不像是十七岁的高中生,但依旧能看出她很年轻。 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她的表情变得不信任:“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是来帮你的人。” 林岁从包里翻出手机,说,“我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告诉我你的号码,我之后会联系你。” “没事吧?” 林岁回去的时候,方如琴关切地看向她,“你去洗手间去了这么久,我们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还好小意回来说你只是肚子有点不舒服。一会儿就会跟上来。” “哪里不舒服?需要去看吗?” 林岁愣了愣,却接得很快:“现在没事了。可能是中午的牛排我有点吃不惯。” “……” 方如琴掩住一瞬流露出的讽色,笑了笑,“没事就好。走吧。” 林岁跟着走了两步,忍不住看了钟意一眼。 钟意只朝着她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仿佛对自己消失的这段时间一点也不好奇。 但她一瞬间的让林岁却忍不住想,她是不是猜到了?并且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甚至冒着风险说了一个谎。 他们今天安排了一整天的行程,等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林岁没来得及换衣服,先拿出爸妈送给她的那个手机。 如果用钟家给自己的新手机,说不定会暴露身份,还是用这个号码更隐蔽一点。 林岁坐好,给那个手机号发消息。 【姐姐好,我是你今天和你说过话的人。如果你信任我,把你的情况全部告诉我可以吗?】 那个号码像一直在等她发消息,回得非常快。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你能怎么帮我?】 林岁想了想,回复道。 【我是从今天保安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的人。放心,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听听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能知道怎么帮你。】 消息发出去后,她又觉得自己的措辞太简单了。 万一对方觉得她是钟家派来套话的怎么办。 幸好对方的思路更为单纯一点。 【你不是骗子吧?】 林岁笑了下:【放心,我不会要你打钱,也不会要你输验证码。】 对方沉默了很久,回了一条。 【那加微信详聊。】 林岁添加上她的微信。 她的头像是一男一女的合照。 林岁看了几秒,认出其中的女人就是今天见到的。 这是她和她丈夫。 那女人加好微信后,就连发了好几条语音过来。 林岁带上耳机播放。 “我和我老公都是外地来的。我老公是在那个公司上班的电工,平时就负责维修一下电路。按理来说每天上班八个小时就行。但因为他们公司加班的人多,万一出个什么事情他也需要负责。所以每天下班都越来越晚。” “我一直想劝他换个离家近的地方干。电工在哪儿不能干活?他说这是大公司,有保障,给钱也不少。” 她说话时还带着哭腔,“结果,就两周前晚上十一点,人不明不白地就死在公司里了!我半夜睡得熟,没接电话,醒过来的时候,人拉到医院都僵了。” 她哭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我那个时候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还是懵的。等后来才反应过来,人死在公司里了,那得赔钱啊。我要看监控,我要证明人是在这死的。” “但是他们说,说我老公的合同没有签在这里,不归他们管。他是什么,什么外包的员工,要我去找我老公真正的公司。” “他就在这上班啊,他怎么可能不是这里的员工!” 外包。 林岁叹了口气。 爸妈后来找工作的时候她有了解过,这是一些企业规避责任,降低成本,加剧剥削的常见手段。不仅同工不同酬,而且就算出事了也找不上他们。 难怪钟家人的态度这么无所谓。合着是有恃无恐。 “我也去找他们说的那个公司。但人家那公司根本没人。门都不开,像是跑了。” “我感觉我老公是被骗了,要不然我为什么找不到那个和他签合同的公司?但我真的没办法,只能来这里讨个说法。他就在这里上班了这么久了,连门口保安都认得他。就没有一个人能帮我证明一下,我老公就是这里的员工吗?” “我朋友让我找律师,打官司。我问过了,律师费我根本出不起。而且我怎么打官司打赢他们?” 林岁大概弄清楚了情况。 外包的第三方公司人间蒸发,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亲人,法律意识也淡薄,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岁问:【社保呢?】 “他没交啊。他说是自愿放弃,每个月到手多一千,交那玩意不合算。” “……” 林岁沉思了很久,接着慢慢打字。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现在首先我得告诉你,在他们公司门口试图讨要说法是没有用的。负责人不会理你,其他员工也不会管。而且如果他们真的报警,你是有可能被拘留的。】 【接着,先把和外包公司的合同给我看一眼。它就算逃了,但也逃避不了法律责任。我们还是可以试图找到它,然后起诉它。】 【如果我们找不到外包公司,那就让钟氏集团找。】 对方回了条语音:“他们怎么可能帮我们找。他们都不想管我!” 【我刚刚搜了一下,这件事情都没有被报道。我们可以把你的事情整理一下发到网上。就算网友无法为你声张正义,至少对他们来说是个压力。】 林岁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条。 【钟氏集团最近大规模在炒作另一件事情建立自己的企业形象,所以这个关头他们肯定很害怕有什么负面传闻。】 【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把事情经过细节从头到尾写给我,我再看看怎么润色。】 对面这次沉默了很久,显然在慢慢消化大量信息。 最后她问:“妹妹,我知道你是好心人了。可是你为啥要帮我?” 为什么呢? 林岁想了很久,最终慢吞吞打字道:【因为我和你经历过相似的事情。】 十年前。 她也跪过别人的公司门口,哭得比谁都要绝望。 第十一章 十年前。 林岁还在城里上小学二年级。 那时他们家境还不错,爸爸在一家小公司工作,妈妈则在街道办当接线员。两个人都是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生活的人,日子眼看着一天天变得好起来。 直到她在那天下午的数学课上,被老师紧急通知去医院:“林岁,你爸爸出事了!” 林岁搭了老师的车去医院,才知道爸爸工作的楼房突然倒塌,埋进去好多人。 救援人员还在陆陆续续往外挖人。有些幸运的只是受了轻伤,有些命不好的,被挖出来的时候就没有生命体征了。 医院内到处都是哭声,林岁跟着老师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最终找到了妈妈,以及躺在床上,浑身是血还在昏迷中的爸爸。 爸爸被埋得位置深,挖出来的时候情况已经很不好。 据旁边人说,楼塌的一瞬间,他为了保护身边的同事,右手被墙直接砸中,挤压时间过久,创口感染严重,需要尽快做截肢手术,才能勉强保住命。 七岁的林岁,对生死没有深刻的概念。 她只知道爸爸可能要永远离开她了,被吓得直哭。 林小玲浑身都在抖,还是捂住了她的眼睛,用最后一点温柔的力气,哑着嗓子安慰她,“岁岁不怕。还有妈妈,妈妈在呢,没事的。” 林华伤得重,后续治疗费也是一大笔开销。就算工伤保险和医保全部搭上也不够。 他们家,以及其他因为房屋受伤甚至过世的家属,想要找老板讨个说法。 “我这是租的房子,他塌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受害者!” 老板说,“你们该去找房东!” 一行人找到房东,房东也很愤恨道:“这是我买的房子,又不是自建房。我最多就是负责装修了一下租出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亏了一套房子呢!你们该去找开发商!!” 一行人再次找到开发商。 开发商说,我们这片房子都是外包给其他建筑单位和施工单位的,你们该去找其他人。 皮球踢来踢去,他们都不知道该找谁了。 最终所有人先找到施工单位。房屋倒塌肯定是他们在建设中出了严重的问题,它们该负起首要责任。 一行人在门口又哭又闹,还拉横幅,闹得动静太大,惹得对方报了警,把所有受害者家属抓走,说是寻衅滋事,罚了每人五百块钱,并说他们这种行为严重违法,下次再来恐怕就要拘留了。 林小玲平时从来都很讲道理,说话也温温柔柔,那一天终于在警察局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女人:“我们只是想要个说法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啊!!”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林岁没有心情上学了。 爷爷奶奶走得早,外公外婆住得又远。 在这座城市里,就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现在爸爸受伤,妈妈又被罚了。她要保护爸爸妈妈。 林岁向学校请了假,按照从家里便利签上偷看到的地址,一个人出门到了那家建筑公司门口。 她知道妈妈闹事被罚款了,可是她才刚上小学二年级,她是未成年人,不用害怕负法律责任! 一腔孤勇的林岁去了。 那一天下着大雨。 林岁连门口都没能进,就被保安扔了出来。 “小孩子捣什么乱,快走。” 在此之前,林岁看故事书,看动画片,每次都会幻想,危急关头自己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打跑坏人。 但是那天被提着扔出去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只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 她不会变成超人,不会变成奥特曼,不会变成魔法少女。 林岁跪在雨里,哭得撕心裂肺。 用钟尧的话来说,她也够不体面的。 可人生都这样了,谁还在乎体面不体面?体面够卖多少钱一斤,够给爸爸治病吗? “没有用的。” 忽然有人停在她面前,说。 林岁满脸水痕,仰头看向来人。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罩住了被淋得透湿的她。 只是对于七岁的小孩子来说,无论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都是很大的大人了。 林岁胡乱抹了几下眼睛。 绿光。 这是好人。 她心里莫名涌上信任,问:“为什么没用?” “这件事被压下来了。不会有人管的。” 他蹲下来,轻声说,“就算你在这里喊破喉咙,跪到天亮,除了被警察找来你的父母带你回去,不会有任何其他效果。” “被压了?” 林岁听不懂,“谁压的?” “楼房倒塌,死伤人数过多,各个方面都要负责任。包括上面。” 他说,“现在这个关头,出现这么大的事故,他们当然不会愿意了。” 林岁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摇头。 “简单来说,他们不会让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 少年顿了顿,又说,“当然,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会给你一笔封口费。但能不能拿到,能拿多少,都不是你们能决定的。” “你想要封口费,还是要正义?” 七岁的林岁毫不犹豫道:“我要正义。” 撑着伞的少年笑了下,说:“好。” “那我帮你。” …… 他带着林岁回了林家,找到了林小玲,和她坦诚了自己的来意。 后面的事情林岁一个小孩无从介入。 她只知道这个哥哥特别厉害。他可以找来很多能帮忙的人,也能找到更多的证据,还说要把这件事公诸于世,不止给这座城市,更要给全国的人都知道。 林岁好奇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需要一个撬口。” 他说,“在此之前,我也问过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成为原告,也不是每个人都相信我们能成功。” “你是骗子吧?” “你有什么企图?”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用了哈,我认识人打听到了,他们最后能给我们赔钱的,没必要再绕那么一大圈。” 就像那天纠集闹事的这么多,被抓了一趟后还坚持的人寥寥无几。 林岁依旧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歪了一歪头。 他反问林岁:“那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呢?” 林岁看着他身上比上次更深的绿色光芒,点了一下头:“因为你是好人。” “……” 他怔了片刻,随后笑道,“谢谢。” “那我们多久能等到胜利呢?” “可能要很久,可能要很久很久。” 他说,“无论多久,我都会努力的。” 不久后,做完手术的林华醒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少了一条手的时候还算平静,只轻描淡写说:“还好,至少保住了命。” 当时在他身边,新入职的实习生也活了下来。 等醒过来后,他立刻给林家送来了钱和慰问品。 “要不是林哥,我现在已经死了。” 他反复鞠躬好几次,眼里全是眼泪,“真的谢谢你们。” 林华和林小玲商量了下,收了营养品和水果,没收钱。 “你刚毕业来大城市漂泊,身边也没什么钱。这钱我们不需要。” 他的眼眶刷地一下就红了:“林哥,可,可你们家以后,太不容易了啊。” “都不容易。” 林华语气淡然,“正是因为知道都不容易,我们才不能收。” 林岁还小,不知道大人在聊什么,又在哭什么。 她只看着爸爸空荡荡的袖管,很难过地问:“爸爸,你的手还会回来吗?” 林华思考了一下,微笑道:“说不定会。” “如果你长大后成为大科学家,也许可以给爸爸再做出一条手臂来,到时候我的手臂说不定就像钢铁侠那样,刀枪不入,再也不会受伤了。” 林岁振奋起来:“那我一定要成为大科学家!” 爸爸醒了,妈妈去讨要赔偿了,家里的事情不再需要她继续操心。 林岁又回到了学校上课。 她要好好读书,长大后给爸爸再造一条手臂。 后来的那段时间,妈妈很忙,那位来帮他们的哥哥似乎也很忙。 故事的结局,也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到来。 那是林岁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哥哥。” 林岁很久没见他了,这次见他来,兴奋地抓着他衬衫下摆问,“成功了吗?” “……” 他垂着眼,表情看上去不太好。 他看着林岁好一会,终于笑了一下,揉了揉林岁的脑袋,“成功了。” “那些坏人呢?” “他们被打跑了是不是!” “被打跑了。” 他顺着林岁的话说,眼睛却不敢看她,“我们赢了。” 他拍拍林岁的头,又过去见林小玲和林华,给他们鞠了一躬,很轻声地说:“抱歉。” “没关系。” 林小玲握住他的手,“你也还是个孩子,别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那天离开时,少年给林岁送了一个风车。 “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好好生活。” 他说。 林岁点一点头,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挥挥手:“哥哥再见。” 再之后,林岁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妈妈和她说:“我们搬家吧。” “为什么?” “这边不适合我们住。爸爸也需要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养身体,对不对?” “无论去哪里,妈妈都在,没事的,不用怕。” 林小玲忍着眼泪,蹲下来抱住林岁,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像是在安慰林岁,又像是在借着懵懂乖巧的小女儿在安慰自己。 要活下去,要撑住。 还有女儿。她要坚强。 “对不起。” 她反复说,“对不起。” 林小玲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情绪终于在那一刻崩溃。 明明知道不能在女儿面前暴露情绪。 明明约好了的,不要告诉林岁。 但是她还是没忍住。 林岁怔了一会儿,接着缓慢地回抱住林小玲。 “没关系妈妈。” 林岁学着妈妈拍她的样子,拍着妈妈的后背,“刚好我也不想在这里住了。我们换个新地方吧。” 那天晚上夕阳颜色很红,把天边都染成了血色。 林岁坐在一楼的台阶上,想,我们是赢了吧? 书上说,邪不胜正。正义终究会打倒邪恶。 她对着手里的风车吹了一口气,十分确定地想。 肯定是的。 第十二章 很久以后。 林岁才意识到他们要搬家的原因,是因为爸妈需要把城市里的那套房子卖掉,置换出一套在小镇上的小房子,才能匀出钱给爸爸治疗。 那个故事的结尾,只是所有人为她编织出的一场温柔童话。 而实际上,他们没有得到理应的赔偿,没有解决当下的困难,所有人殊死一搏换来的是满地狼藉。 妈妈失去了工作,爸爸丧失了劳动力。 他们在这个城市处境艰难,只能搬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新地方开始重新生活。 搬家后,林岁眼看着爸爸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曾经是很好的绘图师。不仅画图好看,也写得一手漂亮的字。 那场事故摧毁了他所有对未来的希望,也带走了他引以为傲的工作技能。 “我想来想去,还是挺对不起你们的。” 终于在一天,林华平静地对林小玲说,“我们离婚吧。对你,对岁岁都好。” “为什么离?谁说要离了!!” 林小玲那次罕见地发了脾气,争到最后,她的眼泪却刷地一下掉下来,“你在想什么呢?你道哪门子的歉?我说过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亲人,我们就是要一起走下去的。” 亲人。 此时十七岁的林岁默默根据对面发来的消息梳理线索逻辑,听着她在语音里无助地哭诉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忽然想,这世上未必一定要有血缘才是亲人。 爸爸和妈妈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亲人。 我和爸爸妈妈也没有血缘。但我们也是亲人。 从基因上来说,我们三个人毫无瓜葛,但是命运将我们牵在了一起,把我们变成了世界上最亲密,最信任彼此的一家人。 林岁:【姐姐,怎么称呼你?】 对面回:“我叫王丽,叫我丽姐就行。” 林岁刚刚查阅了一些关于工伤理赔的规定,回复道:【我认为我们确实可以告,也有必要告钟家。但我毕竟不是专业的,我觉得还是要请律师来。】 王丽茫然道:“但我没有请律师的钱啊?” 【家里现在有积蓄吗?可以先拿出来垫着。如果我们赢了,我们可以要求对方承担我们的诉讼费和律师费用,这一笔实际上不需要我们支出。】 王丽犹豫了:“那,那话不能这么说的呀,我们也有输的可能性的吧?到时候如果钱要不回来,不就打了水漂了吗。” 林岁也理解她的疑虑。 她家里一定积蓄不多,不敢贸然相信自己这个年轻女孩,但同时她也不想放弃这个唯一能为她丈夫声张正义的机会。 对于穷人来说,想讨要公平是一条冒险的路。 对富人来说打官司不过花点小钱,更多是面子问题,而对于穷人来说,他们是在赌,赌把自己安身立命的家当放上天平,是不是能换来一场正义。 很多人会退缩,会犹豫。 这不代表他们懦弱,只是因为他们所承担的风险太大了。 在寻求正义之前,他们也想活下去。 林岁回复说: 【我立字据。】 【如果到时候输了,我把所有的诉讼费和律师费赔给你。】 所以我来承担这份风险。你不要怕。 …… 林岁虽然这么说了,但她其实身边并没有多少钱。 钟家当然有钱,但她肯定不可能直接开口问钟家要。 林岁先去旁敲侧击地问了钟意:“我们平时,会发零花钱吗?” 钟意迟疑了一下,说:“他们有给我一张卡。但是我的每一笔支出明细他们都可以看到。” 林岁一怔:“啊?” 钟意垂下眼,轻声说:“可能是怕我乱用钱吧。” 林岁问:“那钟尧呢?他也是这样吗?” 不对啊。钟尧掏钱的速度一点都不像是被父母监管着开销的。 而且就算是怕乱花钱,设置一个限额不就行了。他们才高中生,能乱花多少钱? “他是男生。” 钟意摇头说,“我们不一样。” 林岁:“……” 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小声嘀咕说,“这不公平。” 看着林岁郁闷的表情,钟意想了一会儿,问:“你最近缺钱吗?” 林岁立刻摇头:“我就是随便问问。” 虽然不一定会输,但是她总要有一笔钱应急。 但问钟家夫妻直接要钱风险太大了,甚至还不如把他们给自己的项链退了换钱更加靠谱。 林岁正沉思着还能从哪儿坑到点钱来,钟意却拉了拉她,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她们从三楼往上,走到一个小阁楼里。 这个阁楼不大,落了一点不多的灰,堆了许多零零碎碎的杂物,看起来应该是钟意和钟尧小时候的玩具,最里面还有一个小柜子。 钟意走过去,拿出旁边一本书里夹着的钥匙,打开柜子。 “如果你需要用钱的话,我这里有。” 钟意说着,拿出最里面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打开给林岁看。 那里面是排列整齐的二十几个红包,齐刷刷地躺着。 她目光平静,声音放得很轻:“这里是我攒下来的一点钱。” 生日时收到的、逢年过节时长辈偷偷塞的红包、还有弟弟有时给她的。 “林林总总加起来不算多,大概也就十几万。” 林岁差点被她吓到:“十、十几万?” 比起来,她只有六十七块五角的小金库简直太寒酸了。 惊讶一秒后,林岁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你也需要攒钱吗?” 这些钱被整整齐齐码好了放着,显然是有意识保存的。 这不太像一个有钱家的孩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而且为什么要特地藏在这里? 如果她是一个几岁的,想玩捉迷藏的小孩子,还比较合理。 但钟意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如果真要建立自己的小金库的话,肯定是放在自己房间比较靠谱。 但她却像是为了避人耳目似的,特地放在了这个没人的地方,假装是杂物还上了锁。 千种疑惑穿过心头,林岁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钟意。” 林岁问,“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 阁楼里开着一扇窗,微风轻轻吹过。 钟意静静看着林岁。 这笔钱她攒了很久。 小时候,是觉得没必要花,就放着了。 再大一点,她想万一有一天她离开钟家,这笔钱或许能帮上忙。 可她要怎么告诉林岁呢? 告诉她这里的一切,告诉她为什么她想逃。 这怎么说得出口呢? 林岁看着她身上的光芒由白跳绿,由绿跳黑,最终回归一片白。 最终,她说。 “嘘。” 第十三章 钟意什么都没说。 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林岁顿时毛骨悚然,仿佛有什么困扰许久的迷雾突然散开。 钟意在家总是不爱说话。 也许,她不是不爱说话,是不敢说话。 一个真正被富养着长大的小孩,不会费尽辛苦背着父母藏起自己的小金库。 他们所得到的太过容易,所以不会如此珍惜。 钟意这么做,不像是普通孩子存零花钱的行为,更像是在给自己备一条后路。 可钟家这么有钱,她为什么需要攒钱备后路呢? 唯一可能,就是她和父母的关系不好。 这个家庭的偏心程度显而易见,林岁刚来这个家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但是现在看钟意的状态,她又觉得,似乎不仅仅是偏心而已。 万般情绪划过,林岁犹豫着开口:“你” “我猜你最近有需要忙的事情。” 钟意打断她的发问,默默把盒子合了起来,“你没有必要告诉我是在忙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缺钱的话,我这里可以为你提供一点援助。” 林岁陡然一惊。 她知道了? 难道那天她去找丽姐的时候,钟意其实跟着她过来看到了? 林岁回想了一下。 她那天的确跑得急,没注意后面有没有人跟着。 是因为这样,她才选择在方如琴面前说谎帮自己隐瞒下秘密吗? 但钟意为什么要帮她呢? 她帮王丽是同病相怜,钟意又是为什么呢? 林岁抿了下唇,说:“谢谢。情我领了。不过现在暂时还不需要,你自己收好。” 想了想,她又补充说:“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钟意说:“我知道。” 在下阁楼前,林岁又拉住了钟意。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帮助的话。” 她很低声地说,“你也可以随时告诉我。不管有多困难,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想办法。” 林岁直觉钟意对她有所隐瞒。 而她隐瞒的东西,或许比自己现在面临的更为复杂艰难。 钟意睫毛颤了颤,看了她许久,最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收回视线默默往下走。 林岁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刚才和钟意在阁楼的一场对话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钟家果然比她想得更复杂。而钟意,似乎也不是她原本认为的,乖巧安静,毫无脾气的顺从性格。 好在目前看来,她至少是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 林岁继续处理王丽的事。 在她说了自己愿意立字据承担输的风险后,王丽显然更信任林岁了。 她把自己所能找到的材料全部找了出来,包括她丈夫李代明的死亡证明,以及当时和外包公司签订的劳动合同等等, 林岁根据合同上写的那家外包公司的名字,在互联网上先搜了搜这家兴业人力资源公司。 这个外包公司规模极小,在互联网上几乎都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她按照网上写的公司联系电话打过去,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 林岁甚至搜了搜招聘软件,也没有查到它最近有什么动向。 难道真的像丽姐说的那样,这家公司老板已经跑路了? 林岁很快在互联网上找到了一位本地律师,向她叙述了王丽所遇到的情况后,寻求解决办法。 对面回复得也很快:【哦,这是典型的劳动纠纷。】 【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六十二条规定,用人单位如果没有给员工缴纳工伤保险,应当及时补缴,并由该用人单位负责赔偿及标准支出费用。①】 “……” 林岁沉默一瞬,补充说:【这些相关规定我也查过,我知道理论上他们应该赔。但实际上在公司关门,也根本找不到负责人的情况下,我们要怎么让对方赔偿?】 【呃……找不到人?】 【要不然你们先试试报警或者去劳动局问问?】 林岁看着她不确定的语气,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你到底是不是专业的?】 对面这下回得很快:【专业专业!!我今年刚刚拿到律师证,从实习律师转正成了正式的独立律师,很专业哒!!】 林岁更觉得自己被骗了。 【算了,我换人。】 【不要啊!姐姐,如果你真的想申请劳动仲裁或者起诉的话选我没错!虽然我还没有独立负责过一个案子,但你就是我的第一单,我保证会好好给你们争取成功的!】 林岁更心梗了。 对面像是怕林岁跑路,继续说。 【而且你换人也不一定能换到比我更靠谱的。我们本地律师很多都有稳定客源,很少在网上回答免费咨询问题。而且我去年专攻劳动纠纷,了解得很多!你选我肯定没错!】 【最关键的是!!我很便宜!!我还可以后付费!!!老板!!你考虑一下!!】 林岁心内腹诽,专攻是指将法条倒背如流,但并不了解实际操作吗? 劳动纠纷在现实里的处理方法远没有法条规定里那么简单。 劳动法里劳动者的权益条条都能被保证,但是在现实里,劳动者想要维护自己的权益,收集材料,准备证据,找到负责人去仲裁,这层层链条串联下来,每一条都不轻松,很多人都会在中途放弃。 就像他们那种小镇上,如果想解决劳动纠纷,最快速的方法甚至都不是去找相关部门,而是直接带人找上门。 林岁原本想换人,但是看在她最后一句的情况下又心动了。 这年头愿意后付费的律师并不常见。 如果真的能谈妥,丽姐甚至不用拿积蓄出来垫钱。 林岁回道:【行。给你机会。】 【那我们首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通过什么办法能找到这个跑路的外包公司。第二,如果真的找不到的话,我们能不能给实际用工单位施压,让他们来解决。】 这位新人律师大概是受到鼓舞,看着林岁还真愿意找她接这一单,立刻重新梳理了一遍材料和案况,随后回复。 【如果公司负责人跑路了,那他大概率违法了。虽然现在联系不到公司,但我们还是可以找到股东和法人代表追究责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林岁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刚想给丽姐转发一下结论,又收到了新的消息。 【等等!!】 【我刚刚去新查了一下。】 【这家公司的股东和法人都变更过。而现在的股东和法人代表,是失信人员。】 林岁:“……” 完蛋,庙也跑了。 第十四章 失信人,俗称老赖。 更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一些欠了受害者钱不还的人。 在民事纠纷里,赢官司不难,难的是执行。 这些老赖提前转移了自己所有的资产,即便法院要求强制执行,也无法从他们身上拔下来一根毛。 有些人,就会钻这个空子,特意利用这些肆无忌惮的老赖们来逃避自己的责任。 这是相当经典的一招金蝉脱壳,且现在还没有足够有效的手段去规避。 林岁问:【也就是,就算我们告成功了,也可能要不到任何赔偿?】 【理论上……是这样的。】 林岁深深叹一口气。 有种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又断了的感觉。 那边打字又删除许久,最后说,【这类案子还挺难办的。什么时候有空的话,最好还是线下见一面。我看一下实际所有的材料,再考虑一下你的那两个问题。】 林岁也觉得线下见一面比较靠谱。 一是因为很多消息线上聊不能完全展开。第二则是她也想亲眼验一下这个律师才行。 她又联系了王丽,拉了个小群。 因为三个人中唯有她时间和地点都被限制,所以最后就选了离林岁学校最近的一家咖啡店进行面谈。 次日放学后,林岁和钟意说自己有点私事要处理,让她先回家后就匆匆地奔出了学校。 咖啡店里。 “你” 荀熙看着自己面前扎着马尾,背着书包的女孩子,难以置信地问,“你还是个高中生!?” “对。你好,我叫林岁。” 林岁大大方方伸出手,和她握了手后说,“不过我不是当事人,只是当事人的代表,等一下丽姐过来我们再详聊。” 荀熙还没从面前的人是高中生的巨大冲击中缓过来。 昨天聊天里,她看对面的措辞,还以为她是一位成熟女性,于是对着对方撒娇卖萌叫姐姐。 闹了半天,对方是一个比自己还小七八岁的小女孩!? 荀熙艰难地问:“不是,我是不是被骗了。小妹妹,你是不是在玩那种报假警,找律师的游戏?” “骗你我有什么收益?” 林岁笑了下,说,“而且我们俩中间真的要出骗子的话,肯定还是你比较像。对吧?新手律师姐姐。” 荀熙:“……” 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林岁站起来招了招手,“丽姐,这里。” “我来了,不好意思,赶上晚高峰。” 王丽摘下了自己的防风帽,坐之前先和荀熙重重地握了握手,满脸都是感激,“妹妹说为我找到了一位靠谱的,还愿意后收费的律师,谢谢谢谢,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她又看了一眼林岁,似是觉得她比那天看到的要年纪更小,虽然迟疑了下,但还是对着她信任地点了点头。 看到当事人本人,荀熙的怀疑被打消了八成。 “咳咳。” 荀熙缓了一下,努力作出一副身经百战的成熟律师表情,“没事。既然你们选择相信了我,那我就会对你们负责的。” “先把材料重新给我看一下。” “还有,刚刚来的时候,我给你们先点了两杯拿铁。” 她看向林岁,犹豫了下,“妹妹,我是不是该给你换成奶茶?” “不用不用。” 王丽连忙摆手,“这玩意贵得很,我也喝不惯,我不喝。” 荀熙怔了怔,笑道:“没关系,我请的。” 毕竟开张第一单,她也希望给自己的委托人留下个好印象。 林岁也没喝过这个,但也摇了摇头:“不用换了,先谈正事吧。” “好的好的。” 荀熙连忙拉回正题,一边翻材料一边道,“昨天我也认真思考过了。现在的情况是劳动者与第三方公司也就是兴业人力资源公司签订了合同,实际上却被派遣到钟氏商业管理集团有限分公司工作,并且因为长期加班工作最终意外猝死在公司中。” 她看到王丽悲痛的表情,有点无措,“抱歉抱歉……您、您节哀。” 林岁注视荀熙三秒。 她的确是新人律师,对于照顾当事人情绪这一点上还很生疏。 只不过对面闪着的绿光让她略略放下心,虽然莽撞稚嫩了一点,但不是坏人。 “现在的问题是,第三方公司人间蒸发,即便告可能也找不到人。” 荀熙说,“所以我想过了,林岁妹妹说的话有道理。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们可以从实际用工单位这里下手。” “当然,合同是签在第三方这里的,一般正常情况下,用工单位是不需要承担责任的。” 这也就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公司会用外包的原因,一旦有什么问题,也找不到他们头上。 “但是!您的丈夫是因为加班猝死在钟氏集团内的!” 荀熙看向王丽,问,“关于加班这一点,我们有办法核实吗?” 见王丽有点懵,她继续说,“因为按照《劳动法》第四十一条规定,加班一般每日不得超过一小时;即便有特殊原因需要延长,每日也不应该超过三个小时。①如果用工单位本身就超出了规定时间,它就违法了!” “更重要的是,我还查到了这一条!” “《劳动合同法》第九十二条第二款规定:用工单位给被派遣劳动者造成损害的,劳务派遣单位与用工单位承担连带赔偿责任。②” “用工单位让劳动者过度加班本身就是错,这肯定是造成损害了,我们可以拿这条直接打它!它别想逃避责任!” 荀熙越说越激动。 在她看来,受害者之所以会去世,就是因为用工单位的剥削。如果仅靠外包一条就想把锅全部甩锅第三方,门都没有! “可以核实的!” 王丽听懂了,拼命点头道,“他正常下班时间是晚上六点。但是当天加班到了十一点多,而且这半年来几乎都是这样!” 她脸上带着终于看到希望的表情,又想哭,又想笑,“律师,你是说,我们……我们真的可以拿这个告钟氏集团吗?!” 荀熙重重一点头:“可以。” “钟意,还不走呢?” 夕阳快落下山头了。 走读的学生几乎都走完了,而住校的学生也都去吃晚饭了。 钟意平时基本到点就走,今天居然还留在班级里写作业。 钟意嗯了一声,看了一圈,教室里已经空了。 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收起笔,慢吞吞地整理好书包,再慢吞吞地挪出教室。 门口几乎都不剩什么等人的家长了,钟意走向了熟悉的车,拉开车门,安静地坐上去。 “今天怎么这么晚?” 司机看起来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正要发动车时,扫了一眼后视镜,愣了下,“钟心小姐呢?” 钟意说:“她在学校里还有一点事,说会自己回来。” “自己回来?” 司机面色陡然变了下,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这可不行。我的工作是把你们两位一起送回去。钟心小姐一个人回家,要是出事了怎么办?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 钟意只坚持,“她会回来的。” “她去忙什么了?” 钟意沉默。 司机见她不说,轻轻笑了一下,说:“那我给太太打一个电话,请示一下她该怎么办?” 不行! 钟意脑内瞬间跳出念头。 如果妈妈知道了,她一定会派人去找林岁。到时候就完了。 “不用了。” 钟意脱口而出道。 她被司机盯得背后生凉,撑着最后一点勇气说,“姐姐她被老师留堂了。我,我现在就回去找她,很快就和她一起出来。” 第十五章 “现在既然方向确定了,接下来就是走仲裁” 咖啡馆内,林岁一边听着荀熙和她们讲述仲裁流程时,一边试探着端起拿铁,喝了一小口。 嗯……又甜又苦的口感,不喜欢。 她皱了下脸,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 不都说咖啡很好喝吗? 她第一次喝这个,感觉像加了牛奶的中药。 林岁刚放下杯子,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是陌生号码。 她这个手机号并没有给过太多人才对。 林岁迟疑一秒,还是接了起来:“你好?” “林岁!” 对面的声音很小,语速却飞快,“我是钟意,现在借的是老师的手机打给你。赵叔没有见到你,拒绝单独带我回家,说是一定要等到你出现才行。” 钟意躲在楼梯间内,捂着手机,压低声音道,“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但你需要尽快赶回来,从学校后门那边走,不要被他发现。” 林岁有点愕然:“你还没有回家吗?” 她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距离她从学校出来都快一个小时了。 “嗯。” 钟意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林岁能感觉到她语气里的不安。 她迅速意识到了这恐怕又是钟家严苛条规的一部分,立刻说,“我马上回来。等着。” 林岁挂断电话,充满歉意道:“我得马上走了。我妹妹那里有点急事。” 跑出去之前,她又像是想起什么,迅速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王丽。 “我说过的,如果输了,我会负责所有费用。” 她明朗一笑,“所以,丽姐,不要怕,我们一定会赢的。” 林岁留完字据,拎起书包就往外跑。 荀熙看着她的背影,好奇问:“她是你的亲戚吗?” “不是。” 王丽摇了摇头,慢慢展开字条,心里一阵酸楚。 她之前不知道林岁还是学生,以为她是一个刚工作的年轻人。 现在知道了,她怎么可能再收那姑娘的钱!一个孩子能有多少钱?她再穷也不能这样! 王丽把字条揉了,说:“就是一个陌生的好心人。” 荀熙一怔:“陌生人?” “对。” 王丽回想起那一天,还觉得像梦一样,“她找到我之前,我真的已经在想要不要半夜去吊死在他们公司门口,然后把血书留下,也许这样事情才能闹大。” 与其被保安像赶一条流浪狗一样地赶来赶去,不如让他们看看,狗也是会咬人的。 她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然后,林岁出现了,告诉她,不用这样,我有办法。 换普通人也许不会相信贸然出现的林岁,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了。 死马当活马医,她也要试试。 “她是很好很好的好人。荀律师,就和你一样,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王丽捂着脸,又哭起来,“真的谢谢你们。好人一生平安。” 她娘说过,要信佛,要做好事。这样你有难的时候,才会有贵人来帮你。 她真的遇到了她的贵人。 荀熙又有点无措,想给她递纸巾,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比较合适。 说实话,作为一个初出茅庐,才接到第一个案子的年轻律师要挑战著名的钟氏集团法务部,她心里的确是发虚的。 这种烫手山芋,一般人也不敢接。 但此时看着不停和她说谢谢的王丽,她又想,她当初做律师是为了什么呢? 她就是个普通人。 可是她知道,在这些不懂法律的人眼里,自己这个普通人却像是他们的神,是唯一能为他们开口说话,讨回公道的人。 “别,别哭。” 荀熙挠了挠头,很笨拙地安慰她,“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好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你要不要喝点咖啡?好喝的。” “真不好意思,又没忍住。给你看笑话了吧。” 王丽胡乱抹了两下眼泪,为了缓解尴尬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随即皱起眉,“我就知道,这玩意,苦的。” 荀熙笑了笑说:“您喝不惯,喝惯了就知道。前面有点苦,往后回味就是甜的了。” 王丽又喝了一口,砸吧一下,还真拼出点甜味来:“要是过日子也能这样就好了。” “……” 荀熙说,“会的。” 她在心里悄悄立了誓。 新手就新手,谁说新手打不赢官司。 这个烫手山芋她还非接不可了!! 咖啡馆离学校不远,林岁一路狂奔,五分钟就跑回了学校后门。 只是后门已经关了。 “师傅,师傅!” 林岁敲着保安室的门,“开开门,我作业忘在学校里了。” 保安在里面挥挥手:“后门是教工出入口,到点就关,学生不能走,从前面走。” “师傅,求求你了,我真的有急事。” “不行不行,从前门走,没几百米。” 被拒绝几回后,林岁看了眼时间,只能转头就跑。 校门口现在没人,她要是回去肯定会被司机逮到。 怎么办,要不然就说自己出去买了个吃的?这也不是什么大罪吧? 然而林岁想了想钟家的家风,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 她是无所谓,但不能连累钟意和自己一块挨骂。 林岁沿着学校旁边的围墙一路走,大部分地方都设了电网,根本过不去,终于在学校小树林后边最角落外边的围墙找到了一块有被人拆过的痕迹,平白地矮了一截。 学校估计也知道,只是在这学校里的学生非富即贵,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这一处逃课之地。 只是别人都是逃出去,她是逃进来。 林岁把自己书包先扔了过去,随后一个小跑助力,直接翻上了墙头,再跳了下来。 …… 钟意蹲在一班旁边的楼梯间。 一会儿上晚自习的学生就要回来了,天也快黑了,她知道自己刚刚的谎说得不够漂亮。司机要是再等不到她,就该来学校里找她了。他找人特别厉害,她又不是没见识过。 怎么办? 怎么办? 林岁还没回来,如果她做的事情被发现,爸妈不会放过她的 “钟意!” 钟意猛地抬头。 林岁的身影笼在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里,向着她跑来。 她背着书包,喘着气狂奔过来,牢牢抱住了自己,“我回来了!” 钟意眨了下眼,恐慌,孤独,战栗的情绪被林岁身上咖啡的香气吞没掉,微微发抖的身体也停止了。 “谢谢。” 林岁拉她起来,说,“走吧。” 她不用问钟意为什么会帮她拖延时间,就像钟意也不会问她刚刚去做了什么,这是她们之间独特的一种默契。 “钟心小姐回来了?” 两人回到车上,司机看到她,面色稍稍转缓,却依旧说,“以后即便放学被老师留堂了也应该提前知会一声,否则先生和太太会担心,我也不好交差。” 林岁一下就听懂了。 这是钟意给她编的借口。 她之所以拖这么晚不回去,恐怕早就知道司机不会同意只带她一个人回家。 钟家管得也未免太严了。 钟意抱着书包,垂着头,像是被大人训了,一言不发。 林岁却是一笑,大大方方的:“不好意思啊叔叔,耽误了你这么久时间。因为今天卷子做得特别差所以被老师叫走了,也没有空通知你,是我考虑不周。以后这种情况我会先让老师来告诉你一声的,这样你也不用空等了。” 司机看她表情不像说谎,嗯了一声:“行了。下不为例。” 这一关算是蒙混过去了。 林岁坐在车后排,默默握住了钟意的手,随后缓慢地在钟意的手心写字。 【谢谢】。 还有。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面临着的环境。 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单独丢下你离开。 第十六章 林岁和钟意平安无事地到了家。 钟强和方如琴并不在家,毕竟他们工作太忙,一年也不一定有几次回来吃饭。 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即便他们不在,他们的眼线也遍布着所有地方,监管着她们的行动。 钟意就在这个环境下长大吗? 林岁很不理解地想,为什么要这样呢?有这个必要吗? 钟意看着就不像是会长歪的性格,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况且有空监管女儿,为什么不管儿子呢? 还是说,他们这种监管,本来就另有所图呢? …… 根据荀熙的计划,接下来就走是劳动仲裁了。 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劳动仲裁一般都会偏向劳动者,只要她们能拿得出证据,一定能赢。 荀熙的申请写得也很快,两天后就提交了。 谁知没过几天,她们发起的劳动仲裁以不予受理的理由,被直接退回了。 林岁:“为什么?” 事态情急,三人直接拉了一个群通话。 “说是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两者之间存在劳动关系,所以不予受理仲裁!” 对面的荀熙情绪很激动,就差喊了,“怎么可能?!我们有劳动合同,写得清清楚楚是派遣到钟氏商业管理集团工作!而且我也没有漏!我同时告的是外包单位和用工单位两个主体,它怎么可能用这个理由把我们驳斥回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的确有猫腻。 林岁皱着眉想。 王丽则很惶恐地问:“那、那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吗?” “有。” 荀熙喝了一口水,说,“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交了。” “我认为之所以会这样,只有一种可能。钟氏集团提前和他们打过招呼,所以即便我们再补充多全面的材料,恐怕也会被打回来。” 刚毕业的荀熙根本没有想过她会直接遇上这种事,满腔热血却没有被浇灭,反而燃得更高了。 她冷笑了一下,“既然仲裁不予受理,那就直接起诉吧。” 王丽怔了怔:“起诉?” “对,如果仲裁不予受理,可以直接去法院起诉他们。” 荀熙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咔咔响,带着赌气的意味道,“我就不信了。这世界上难道还没人管这事了?” 大约是因为仲裁被退回,王丽的信心少了很多,小心地问:“万一到法院他们还是赢了呢?” 荀熙沉默了一下。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而且去法院起诉,时间会拖得更久,可能一年半载都不一定能解决。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吗?知道她们没这个时间和精力,所以间接逼她们放弃。 “这个时候,就该想办法借舆论施压了。” 林岁突然开口说,“把这件事情拿到台面上来,我就不信他们不要脸了。” 钟家花了那么大力气炒作她回家这件事,他们近期一定很在乎企业形象。 荀熙一怔,说:“会不会有点太危险了啊?” 如果真把钟家惹火了该怎么办? “丽姐。” 林岁问她,“你怕吗?” 王丽只想了一秒,随后就道:“我不怕!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当初连命都可以不要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林岁点了下头:“那我去写。” 对王丽来说,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与其默默无闻,不如鱼死网破,来博一丝生机。 次日,一篇洋洋洒洒,讲述钟氏集团员工加班猝死却无人负责,控诉资本家没人性的长文发布在微博。 “买个头条很贵的。” 荀熙和她吐槽说,“能不能折算在律师费里之后给我报销?” 林岁笑着回她:【知道了,下次给你现金。】 说来也要“感谢”钟家。 钟家前两天正好在铺天盖地炒作她回家这件事,还放出了她们一家五口逛街的照片。 照片里她的脸不算高清,只能看出她和钟意站在一起,还真有点像是双胞胎的感觉。钟家借此狠狠炒了一波热度,现在买的话题还挂在热搜上。 林岁借了这个东风,直接把控诉长文贴进了钟家买的热搜里。 一面是资本家享受生活,一件衣服动辄就要上万。 另一面是员工为了一个月三千的工资,加班猝死还无人赔偿。 这血淋淋的对比,一下子就引起了网友们的公愤。 【连续加班这么多天,资本家也太没人性了吧。】 【这是想把所有责任都推给第三方吗?劳务派遣就没有人权了吗?】 【外包这一看就是看到出事了就跑路了啊,钟氏应该出来说话的,人是在你这里打工的,总要给个说法吧?】 【转发助力!姐姐加油,支持起诉!!】 钟家公司内。 钟强揉着眉心,面色显然不好:“这怎么回事?” 王助理回答道:“这就是之前丈夫猝死在公司里,天天来分部门口闹事的那个女人。当时您……当时大家都觉得她闹几天就该回去了,没有管她。只不过她好像找到了新的门路,不仅有律师帮忙,还有人替她发文。” “怎么又突然有人帮她了,前半个月她不是除了闹事啥也不会吗?” 这一篇长文煽动性很强,一看就不是那个泼妇自己写出来的。 钟强觉得匪夷所思,“而且她哪里来的钱找律师?” 她但凡有点钱和门路早就该出手了,还至于等到现在来反扑? 而且这篇文章,矛盾直指钟氏集团,甚至特意提到了钟氏集团前两天铺张地恭迎走失的女儿回来,与此同时,却无视底层人民的苦难,直接激怒了前几天还津津有味吃着民间千金回家瓜的网友。 以她的水平,能做到这个地步? 钟强自言自语道:“是谁在帮她?”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敲。 “进来。” “先生。” 是家里的管家,“昨天的监听汇报” 钟强摆摆手说:“我现在没空听这个,你先出去吧。” “我判断这个消息需要现在告诉您。” 管家微微低了下头,“昨天晚上,李姐听到钟心小姐似乎在打电话,言语间好像有提到,舆论,施压这样的词汇。” 钟强拧眉:“听清楚了吗?” “李姐说她只听到这个。您知道的,那个窃听器……本来就不太清楚。” 舆论?施压? 钟强立刻说:“马上去查她的手机通话。” “查过了。手机通话没有任何异常。” “不对啊。” 钟强想了想,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难道她还有别的手机?” 第十七章 放学铃声打响。 林岁照常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 她刚想站起来,却被钟意突然抓住了手腕。 林岁重新坐下:“怎么了?” 钟意的手微微发颤,神情也不太好。 “林岁。” 她很轻声地问,“你是不是还有一个手机?” 林岁怔了一秒:“对。你不是知道吗?” 上次钟意给她打的电话,就是打到她的私人手机上的。 这个号码全钟家她就给了钟意一个人。 “你能不能……能不能借给我一段时间?就一晚上,我会还给你的。” 钟意似乎觉得这句话很难以说出口,硬着头皮才勉强说完。 林岁:“……啊?” 她迟疑了一下。 一是因为这个手机对她来说很重要,是爸爸妈妈给她的。 二是因为最近她一直在和荀熙王丽联系,况且事情正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如果她突然断联一个晚上,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但钟意的恐慌也不像假的。 林岁揣测,难道钟意自己的手机被监管了才需要不得已问她借吗? “我不会动你手机内的东西的。” 钟意又很快补充说,语气都带着一点颤音,“我保证。” “我知道。” 就一个晚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岁想了一下,还是把手机从书包里拿了出来,递给钟意,“密码是1221。” …… 出乎林岁的意料,今天回家的时候,她看到方如琴居然在家里。 “回来了?” 她坐在饭桌前,微笑着注视着林岁和钟意道,“把书包放在旁边,洗洗手吃饭吧。” 佣人在她们身后,帮着取下她们的书包。 林岁心头突然浮现上一股很不妙的感觉。 方如琴平时几乎从来不回家,就算回家也基本是过了饭点,不会和她们一起吃饭。 今天是怎么回事? 林岁看了钟意一眼,她的表情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有点轻微的,难以察觉的紧张。 洗完手,林岁有点不安地坐下。 “这么多天了,还不知道心心喜欢吃什么?” 方如琴拉家常似的,“随便准备了一点。喜欢吗?” 东西只要能吃都好吃,林岁基本不挑食,点了下头:“都喜欢。” “不挑食,挺好的。” 方如琴笑了笑,动了两下筷子又道,“最近还和林家有联系吗?” 饭桌上的气氛突然凝固了一瞬。 当然有联系。 林岁每天都会发消息给爸爸妈妈。 只是她不知道方如琴问这个的意思是什么,抬眼看她,没正面回答,只问:“怎么了吗?” 方如琴只笑道:“有时候适当打电话联络一下感情其实也没什么,妈妈也知道你从林家长大,十几年的亲情不可能说放就放。” “……最近没有。” 林岁说了个不痛不痒的谎。 方如琴哦了一声,又说:“有的话也没事,不用怕爸爸妈妈会不高兴。” 方如琴今天太奇怪了。 林岁筷子戳着米饭,总觉得饭桌上气氛不对。 她不像是在寻常问话,倒像是想从她这里套出什么讯息。是关于爸妈,还是关于她自己? 林岁没再多说什么,赶紧把饭吃完了,准备上楼前却被拦了一下。 “先等等。” 方如琴看了眼佣人,示意她们把礼品盒端过去。 林岁:“这是什么?” 方如琴微笑道:“给你的新礼物。打开看看。” 林岁拆开礼物盒。 是一个相当大只的著名粉色狐狸。 “我们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就挑了女孩子们都比较喜欢的玩偶。” “心心。” 方如琴看着她,情真意切道,“我和你爸爸都是真的希望你可以尽快地融入这个家里,接纳我们,把我们看成一家人。” 林岁:“……” 看起来的确很真诚。 如果忽略她身上的红光似乎又加深了的话。 太诡异了。 林岁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能拿着礼物点一点头:“谢谢。” 接着迅速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林岁刚坐下,把玩偶放到旁边沙发上时,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时,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有人进过她房间了。 她房间里无论是气息还是物品摆放的方式,都和她离开前不太一样了。 这种变化非常细微,但林岁能感觉出来。 一定出事了。 她来家里的第一天,家里的佣人李姐要进她房间打扫,她还特地说过她平时会自己整理,希望她们平时不要在她不在的时候进来。 林岁想了想,出去找到李姐,开门见山地问:“李姐,你今天有来我房间打扫过吗?” “没、没有啊。” 李姐笑着说,“大小姐,您之前嘱咐过我们,您不在的时候不要进,我哪里敢忘记。” 她说完,看见林岁的眼睛泛红一刹,被吓了一跳,但林岁很快弯起眼笑了起来,“谢谢李姐,那我就放心了。” 林岁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靠在门背,揉了下自己的眼睛。 李姐说谎了。 她进过自己房间。 而且目的很明显,她是来找东西的。 虽然每个物品看似都放到了本来该在的位置上,但很明显几乎都有被挪过的痕迹,甚至抽屉和柜子里也是。 一个佣人,她敢自己来偷东西吗? 钟家不止她一个人,管家看得也很严,她肯定不敢。 那就一定是受到了指使,而且肯定是钟强或方如琴的指使。 他们会要求她来找什么呢? 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林岁脑子里突然跳出了这个词。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怪了,钟意突然借走了她的手机,接着方如琴又和她在一桌上吃饭,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打探她和爸妈的关系。 还有,那个时候 林岁拿起自己的书包。 果然,她放下书包去洗手的时候,书包也被她们检查过了。 要不是钟意提前借走了她的手机,恐怕她们还真的翻到了。 那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呢? 林岁警惕地看了一圈自己的房间。 她之前不是没怀疑过,钟意在这个家里实在太安静了,她在公共场合不敢说话是怕别人听走就算了,但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都不敢说话。 她活得这么压抑,这么束缚,一定是有原因的。 而这个原因,现在恐怕也正围绕着她。 窃听? 还是监控。 林岁的目光一点点扫过每一个可疑的物件。 会在哪里呢? 林岁装作找书,一点点检查自己的房间。 这里大部分东西都是她自己带来的,钟家给她的东西她基本都收起来了没有用。 那东西一定很隐蔽,不在她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插座里似乎也没有,要不然她早就怼坏了。 天花板上……似乎也没有可疑的东西。 林岁思考一秒,忽然想到今天方如琴的奇怪举动。 为什么要送给她一个新的玩偶? 真的是巧合,还是因为她们知道,前一个玩偶已经被她收起来了? 林岁顿时浮了一身鸡皮疙瘩。 对了,那个草莓熊! 她立刻去打开那个衣柜。 衣柜深处,草莓熊正静静地坐着,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 林岁伸手摸了一摸,似乎没有摸到什么不对劲的。 只是熊的眼睛在黑暗的环境,出现了一刹微弱的反光。 林岁屏住呼吸,缓慢地凑近。 她看到了。 红色的点隐在黑色的熊眼睛里,像是一枚无声的摄像头,正静静窥探着她的世界。 第十八章 即便有心理准备, 在发现的那一刻,林岁还是差点惊得把熊给了扔出去。 她抽了一口凉气,强忍着剧烈的恶心, 慢慢、慢慢地把熊给放回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后,默默关上了衣柜门。 和她猜的一样。 草莓熊里放了针孔摄像头, 多半也有监听设备。 不用多说, 那只新的玩偶里肯定也有相应机关。 林岁猜测, 是因为她一直把草莓熊关在衣柜里, 他们没法用摄像头实际监控到她的动态。而像这样的设备, 钟家一时还没有找到新的方式放进来,所以才包装成一个新礼物, 以爱的名义送进来是最悄无声息的手段。 可是她来这个家里已经二十多天了。 为什么是今天? 林岁坐在床边,拧着眉头思考。 首先, 摄像头肯定没拍到任何东西。 否则她早就暴露了。 那就是这两天有什么其他的蛛丝马迹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比如说,昨天监听设备听到了有效内容。 林岁回想了一下,背脊瞬间生凉。 昨天晚上, 她有和王丽她们语音通话。 之前她一直都是打字沟通, 但昨天事态紧急, 她也没有多想,虽然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生怕房间外的佣人听到动静, 但估计还是被房间内的窃听器掠走了信息。 窃听器这种东西不像摄像头,它小而隐蔽, 说不定除了草莓熊之外房间内还有其他的。 对了, 手机。 钟家给自己的手机恐怕也有问题。 手机里最方便装监察的软件,幸好她没有使用, 否则每一个举动都逃不过钟家的眼睛。 林岁抱紧膝盖,把脸埋了下去,被恶心得直反胃。 她终于感受到了钟意一直在害怕什么。 这种铺天盖地的窥探感真的很糟糕,她光是坐在这里,就感受到四周都有视线在盯着她。而在监听设备的另一端,可能有人连她的呼吸频率都在记录。 从进入这个家的那一刻,她就被钟强和方如琴牢牢地控制在了他们的掌控范围内。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做错了什么? 林岁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振作起来。 她什么都没做错! 是钟家夫妻变态,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想办法,离开这个环境。 报警。 她要报警。 林岁正拿定主意时,房间门突然被敲了敲。 她下意识往床后方缩了一下,握紧了拳。接着稳了一下呼吸,做好了再次被搜房,或是直接面对钟家夫妻的审问的准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钟意。 她手里拿着英语书和笔记本,温和地问:“今天学英语吗?” 林岁愣了下,随后点了点头:“好啊。” 钟意走进房间,在沙发上的新玩偶面前停了一下,像是随口说了句:“挺可爱的。” 她伸手摸了两把,像是随意地把它放到了一旁面向墙壁,再往前走的时候,却看到林岁不动了。 林岁做了个口型问她:你知道? 钟意怔了怔。 林岁果然发现了。 她垂了下眼,点一点头,也用口型回答说:我很抱歉。 林岁看着她,心头的另一重疑惑又浮了上来。 钟家夫妻这两天诡异的行为她已经知道是为什么了。但唯一有一点难以解释的是,钟意是怎么提前知道的? 她不觉得就这么巧合,钟家夫妻想搜出她另一部手机的时候,钟意就恰好借走了。 难道是钟意发现了什么端倪吗? 不对啊。 那天她们一起在学校上学。 她甚至都没看到钟意拿出她的手机收过什么消息,她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别站着了。” 林岁虽然疑惑,但对钟意的立场还是毫不怀疑。 她拉钟意坐下,“开始吧。” 钟意每天晚上基本都会给她补英语,家里其他人也知道这件事,所以钟意来找她不会引起怀疑。 林岁坐下后,学着钟意上次的行为,把纸压在试卷下悄悄给她写小纸条。 【房间内摄像头我大概知道是哪两个了,方向基本都录不到我们,放心。但是窃听器还在,我不敢摘,动静太大了。】 【这些,你的房间里也都有是不是?】 钟意看到小纸条,微微战栗了下,接着小幅度地点一点头。 那就说得通了。 她第一次去钟意房间的时候,钟意为什么那么语焉不详,为什么态度显得那么故作平静,回答又显得那么奇怪。 林岁又写新的:【那今天你问我借手机,是不是也提前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 钟意迟疑了一下,再次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 钟意这次犹豫的时间有点久,久到林岁甚至以为三言两语说不清,把纸条递过去让她写。 但钟意没有接,只是摇一摇头。 不是不知道。 是不能说。 林岁看着她的神情,了然地点一下头。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如果有人问她,见到方如琴的第一眼为什么就知道她是坏人选择报警,她也没办法给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林岁想了想,又写:【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这一次钟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看着那张纸条,轻轻地发着抖,仿佛有什么最恐怖的真相被突然揭开。 林岁看着她,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钟意对钟家夫妻惧怕的情绪太明显了。 她只来了一个月不到,就深刻地被恶心了一回。 而钟意的前十七年,都被困在这个牢笼中。林岁都难以想象,她发现房间内有摄像头和窃听器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说不定在发现前,她就已经经历了隐藏的秘密被翻出来这样难堪的事。 林岁心中一阵酸痛,像是本应该属于她负担的命运穿过时空击中了她。 “小意,妹妹。” 她伸手抱住钟意,又难过,又愧疚,“没关系,没关系。至少现在我和你在一起。” 你曾经独自承担的那一份苦痛,如今我来和你一起分担。 你不要怕。 钟意颤抖了两下,第一次轻轻回抱了一下林岁。 但她并没有哭,只是拍了拍林岁就放开了。 对于林岁来说或许是难以接受的现实。 对于她来说,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实了。 林岁继续写纸条,笔力铿锵:【可以报警吗?】 钟意这一次很坚决地摇了头。 她终于拿起笔,写:【没用的。】 林岁表情狐疑:“为什么?” 【他们在自己家里安装设备,本身不违法。况且我们还是未成年,他们是我们的监护人。】 钟意一笔一笔,慢慢写很多年前她就被告知的话。 【再退一步说。即便违法,也不会有人管他们。】 林岁握着笔,掌心微微生冷。 不用钟意多说下去,她就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窍。 钟氏集团势力之大,不是她所能撼动的。 报警不仅制裁不了他们,甚至还会暴露她们已经发现家里有摄像头的事实,接下来她们的处境会更难捱。 林岁看着钟意平静的表情,想,她是不是也想过,甚至尝试过,只是没成功。 所以她接受了,妥协了,摸索了一条把自己放在钟家眼皮底下却不受怀疑的安全之路。 可是难道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吗? 钟意在离开之前,把手机夹在了英语笔记本里,重新还给了林岁。 “我之前提醒过。” 她小声说,“玩手机多了不好。” 那是很早的暗示。 林岁哑然片刻,遗憾她现在才完全听懂。 钟家夫妻给的手机是有问题的,不能用。而即便是她自己的手机,用多了也有可能会被发现。 林岁也明白了,钟意为什么一直是那样沉静的状态。 她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十几年,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了,对生活没有期待也没有憧憬,只剩下了被圈养的温顺。 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父母无孔不入的窥探欲,习惯了自己活在监视之下,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每一笔花费明细都被记录,每一次使用手机都被知道到底是在玩什么。 在这样的恐惧下,她甚至不敢明白直接地提醒新来的女孩会面临什么。 在钟意即将转身离开前,林岁拉住了她。 “可是。” 林岁问,“我们为什么要接受这一切呢?” 她不相信钟意完全没有想过逃跑。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阁楼上的十几万。 但看她现在的态度,又像是对命运屈服了。 林岁心头有个不妙的想法。 是不是她曾经抗争过,然后失败了。 而那次失败导致的后果实在太惨烈,惨到她再也不敢去试着挣脱这个噩梦了。 钟意看着她,神情悲哀地摇了一下头,声音如同叹息:“我没有办法。” 就像我曾经告诉过你的,我也没有选择权。 我已经不可能逃掉了。 …… 林岁回到了房间内。 在知道了房间内有窃听器后,那种令人恶心的感觉时时刻刻围绕着她。 而且,她也不能再和爸爸妈妈打电话了。 林岁拿出手机,在各个软件来回茫然地划了好几下,最终还是给家庭群发了消息。 【爸爸,妈妈。】 【我好想你们。】 林岁以前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在她们家里出了事故没什么钱,必须要搬到小镇上来的情况下,林华和林小玲还是咬咬牙买了二居室。因为他们觉得,林岁马上就长大了,应该要给她留一个独立的房间。 他们不一定完全理解隐私权这个概念,但是他们做到了。 林小玲连她写的日记都知道不该看,平时更是没有翻过她任何东西。 上高一的时候,林岁同桌妈妈怀疑她偷偷早恋,半夜翻了她手机,果然抓住了她谈恋爱的证据。 母女因此大吵一架,她同桌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 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林岁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妈妈,落点在早恋这件事情上:“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可没有早恋啊。我连手机都没有。” “怀疑早恋也不是看孩子手机的理由啊。” 林小玲却和她重点不同。她摇摇头,有点唏嘘道,“这多伤孩子心啊。哭了一晚上,人都该哭坏了。” 林岁想了想,说:“但她谈恋爱的时候确实被影响成绩了。也许她妈妈这么做也是为了她好。” “为她好也不能这样啊。” 林小玲给林岁夹了半个蛋,依旧不赞同这个行为,“天天为孩子好,为孩子好,也不考虑人孩子自己心里怎么想的,这叫为她们好吗?” 林华轻轻叹息一声,说:“确实。孩子也是人,也会有秘密。这很正常,就像爸爸妈妈也会有自己的秘密” “哈?是吗?” 林小玲看他,揶揄道,“我还不知道呢,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吗?” 林华无奈,带点心酸自嘲道:“我就是举个例子。我能有什么瞒着你的,我现在连手机都需要你帮我看,我还有什么秘密?” 此刻回忆涌上心头,林岁趴在桌子上,一时间很想哭。 从前每天晚上,爸爸妈妈都会等她回来吃饭。 她会津津乐道分享她在学校里遇到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再小再无聊,爸爸妈妈都会耐心地听她讲完,并给出自己的点评。一顿饭总是吃得热热闹闹,快快乐乐。 那些平常的、熟悉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简直像是梦一样。 林岁的手机很快振动两下。 是林小玲回复的:【怎么了宝贝?】 她从林岁的语气里敏锐地嗅出了不对劲,没有像平时一样回爸爸妈妈也想你,而是直接问了原因。 林岁抬起头,悄悄抹了一下脸。 【没事,就是想你们了。】 她曾经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妈妈。 现在却要困在这个监狱一样的地方。 这里即便再金碧辉煌,衣食无忧,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个大型囚笼。 林岁胸腔内有一股强大的愤懑和恨意正往外膨胀,她想起爸妈告别自己时依依惜别的眼神,想起钟意挣扎十几年后妥协了的一声叹息,想起钟家夫妻看她的轻蔑眼神,和身上的红光。 钟意在挣扎了十几年后妥协了,但她为什么要妥协? 不可能。 你们用你们的手段来囚禁我。 我也有我的方法来反抗。 林岁想了想,发道:【我记得陆姨平时接散活是帮人修零件,买卖点电子设备的。】 【能不能帮我问问她,她那边的货源,有没有这个?】 另一边,钟家主卧内。 方如琴对着钟强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找到。” “你确定认真找了吗?” “书包和房间都翻了,就差搜身了,还要怎么样?” 方如琴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爽,“而且她坐下的时候我看了!她那件衣服的口袋很浅,根本不可能藏下什么东西!”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她一个高中生她能懂什么?每天光是学习就够忙了,听说她们马上就期末了,她这段时间都在忙着补之前落下的课程呢。” “……我也只是怀疑。” 钟强摇了下头,“算了。今天不是放了新的设备进去吗,让李姐听听会不会清晰一点?” 两人正商量着,管家和李姐一起敲门进来,李姐的脸上难掩喜色,“听到了,我又听到了。她在说压力什么的!!” “拿来。” 钟强脸色不好道,“我亲自听。” 管家将监听设备递给钟强,钟强带上耳机,忍受着电流的底噪声,真的听到了些许动静。 似乎是说话声。 且林岁的声音明显大一点,像是在外放打电话。 钟强挥手,示意身边人都安静。 对面说话的声音很耳熟,甚至还在说英语,口音如同播音腔一样标准。 半天后,他终于听出来了。 这是林岁在用手机的词典软件给自己读英语!!! 手机外放声音轻,林岁的声音响,是她在跟读那个词典软件,念两遍英语,再念一遍中文。 钟强的脸色黑得像锅:“你昨天听到的也是这样的?” “这……” 李姐也茫然了,“我感觉,感觉好像差不多?昨天那个声音太轻了,设备又模糊,我真的听的不是特别清楚,只感觉她停一会,说话一会,但说话的过程很流畅,真的很像打电话。” “……” 钟强怒道,“这是她在练英语!你听不出来吗?!下次这样的就不要汇报给我了,浪费时间!!!” 把李姐和管家赶走后,他又收到了助理小王发来的消息。 看完之后,他脸色稍微转缓了一些:“小王查出来了,发那篇微博的IP虽然是同城,但无论和家里还是和学校都差了远了去了。” “这么说来,还真的是我想岔了。” “自己吓自己。” 方如琴轻嗤一声,“我就说了,没这么夸张。你就是喜欢瞎联想,这丫头虽然不听话,但还不至于做出出卖我们的事情。何况她哪里来的人脉资源,哪里来的钱?她每天还在上学呢!!” “不是她也好。” 虽然排除了这一可能,钟强也没多高兴,“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还是得拿一个解决方案出来。” “先把热搜都撤一撤,然后找人写个声明,把责任带到第三方头上,重点是暗示对方主动碰瓷,想讹钱。” 次日,第二节 课下课铃刚打。 林岁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还没来得及趴着休息一会,保安敲了敲门框,扯着嗓子喊道:“一班的,林岁是哪一位?” 林岁愣了下,随即举手。 “这有个你的包裹,应该是你家里人送过来的。” 保安把一个包得严严实实、像是快递盒似的东西放在了她桌上。 周围的同学好奇探头过来:“哇,林岁,你忘东西在家里了吗?” 林岁看着那个快递盒,茫然了一瞬间。 不对啊。 包成这样,肯定不是钟家给她的。 她是问爸爸妈妈要了东西,可是她让他们寄快递过来,应该也没有这么快能到吧? 而且如果是快递的话,为什么上面没有快递的贴条呢? 电光石火一刹那,林岁突然反应过来了。 她二话不说,抱着那个快递盒径直冲了出去,追着保安的背影喊道:“叔叔,叔叔!刚刚拿包裹来的那个人你见到了吗,她往哪儿去了?” 保安愣了愣,“看到了,一个女的,带了个针织帽。好像往那边去了吧” 他话还没说完,刚指了一个方向,就看到林岁迅速地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谢谢在风中。 “诶,诶,同学!上课时间不能出校!!算你逃课的啊!!” 保安喊了两声,见她坚决不回头,摇摇头叹口气。 这学校的学生都这样,根本不怕他们给老师家长告状。 算了算了,也没必要去管。 林岁一路奔出了学校。 她怀里抱着的,是昨天和林小玲约好的,要去问陆姨要的摄像头和监听器。 当时她刚提出的时候,还被林小玲严厉拒绝了,告诉她这是违法的行为。 在听林岁解释自己是要装在自己家里卧室,不会涉及违法行为后,犹豫了很久,问她:【钟家对你怎么了吗?】 【没怎么。】 林岁犹豫了一下,很难得地对妈妈说了谎。 【我感觉我有点梦游,想在自己卧室内装一个,看看自己晚上睡觉是不是不安分。】 她说完也觉得自己这个理由实在牵强。 她梦不梦游,妈妈还能不知道吗? 果然,那头沉默了很久。 最终林小玲说:【少来,我们母女连心,你不用骗我。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按道理来说,我不应该允许这种行为。】 【可是作为母亲,我了解我的女儿。她是个好孩子。我相信她,她不会拿这个做坏事。】 得到了林小玲的首肯后,林岁把自己的学校地址给了她,让她寄快递给自己就好。 可林岁现在看着自己眼前那个正沿着学校围墙前行,在外围一点点参观学校的女人背影,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妈!” 林岁奔过去,一头扎进了林小玲的怀抱里。 “哎哟,哎哟哟。” 林小玲被撞了一下,往后踉跄了几步,接着笑着接住林岁,“让我看看这是谁呀?这是谁家的小闺女啊?” 她语气是笑的,看着林岁的脸,眼泪却不自觉流了下来,“岁岁,让妈看看,是不是瘦了?” 林岁抹了一把脸:“怎么可能瘦呢,我吃得可好了。” 她哽咽着问,“你为什么过来?你今天不是上班吗?” “我请假了。年假反正也用不完,不扣钱的。” 林小玲摸摸她的脸,也鼻酸起来,“我就想进城看看。我和你爸不知道你住在哪,以前想给你送点东西也没法给,现在终于有了个地址,这还不得摸来见见。” 她拿出手机,翻出她刚刚拍的照片,“你爸那身体,来一趟不方便。我让他在家候着。你看,我还拍了照,告诉他女儿现在在这念书,可气派了,比我们镇上那高中是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林小玲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见到林岁,她抱着送了东西就走的想法,只是想来一趟,亲眼看看林岁在哪儿读书。 为此,她请了一天的假,辗转坐了至少两个小时的公交和一个小时的地铁,只为了能在学校外远远地看一眼林岁念书的环境。 林岁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林小玲一边给她擦眼泪,笑着说:“哭什么?妈在呢,这不是高兴的事吗?和妈说说,在这里读书开心吧?和同学相处还好吧?能跟得上吧?” 林岁哭得胡乱点头。 思念在平时被繁重的课业以及复杂的上诉事件压下来。 只有这一刻,她才能意识到,自己真的好想爸爸妈妈,好想回家。 “好了好了,一会儿上课了,你看你哭成小花猫了都。” 林小玲刚说完,预备铃声打响。 她惋惜的表情只闪了一刹,很快被她的笑掩下,“你该进去上课了。我也该走了。别哭,别哭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呢。” 林岁点一下头,又擦了擦眼泪:“替我给爸爸问好。” 她伸手,想摸点钱给林小玲,却被林小玲握住了手:“他知道的,哎哟,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快回去上课吧,别耽误时间了。” 林岁走两步,抱着怀里的东西,又站住了。 “妈。” 林岁说话尾音里还有点哭腔,语气却很坚定,“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拿这个干坏事,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妈知道。” 林小玲的表情非常的温柔。 “我养了你十七年,我比谁都知道你是怎么样的孩子,你还有一个月就成年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心里会有自己的判断。” “我的女儿,是个比我聪明,比我优秀,比我有能力的女儿。我还需要担心她什么呢?” 她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妈在这里再看看你,你走吧。” 这次响的是上课铃。 不走不行了。 林岁恋恋不舍地点了下头,抱着东西快步跑回学校。 林小玲看着她的背影,好半天,才在原地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她当然知道她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 正因如此,她也知道林岁是被逼到了什么地步,才会问她要这些东西。 她说着不担心,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担心。 林岁在钟家都遭遇了什么呢? 林小玲知道她直接问,林岁也不会告诉她。小姑娘主意大,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她多问下去,反而会给林岁增加负担。 可她作为妈妈的,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担心? 她只能每天祈祷,希望佛祖保佑她的小女儿,在钟家过得平平安安。 …… 林岁回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了。 幸好语文老师这节课自习,她回去喊了声报告,就让她进来了。 钟意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子,差点被吓了一跳。 她见到的林岁永远笑容明朗,阳光灿烂,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好在钟意只想了一秒,就明白了过来:“是你妈妈来了吗?” 林岁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钟意没说什么,只默默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林岁转头,看着钟意那张和林小玲相似的脸,想,如果她见到林小玲的话,她应该也会喜欢妈妈的。那才是她应该有的亲生母亲,而不是方如琴。 林岁内心顿时有很浓的愧疚席卷而上。 如果有机会,她和钟意都能离开的话,她一定会带着钟意回去,让她感受一下,正常的家庭氛围该是什么样子。 当晚回到家,林岁拆开了包裹。 陆姨接卖零件设备的活,这类东西虽然在灰色地带,但销路很好。 大约是因为林小玲特别关照过了,林岁这次拿到的设备都很高档,光是她看说明书就要看上好一会儿。 而林岁将这些东西拿出来之后,在包裹里还另外发现了别的东西。 两条红色围巾,摸起来非常厚实,很适合这个秋冬。像是林小玲亲手织的。 小镇当地的吃的,炒栗子,炒米花,还有方片糕,每个分别装了一点。 最后,压在最底下,被围巾包起来的,是一个信封。 林岁打开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千块钱和一张纸。 【天冷了,你上次走的时候没带围巾。妈妈又织了新的给你。你自己带一条,如果另一个女孩不嫌弃我,也可以给她一条。我这个做妈的没给她尽过什么心意,她不想认我也是正常的,不要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 【给你带的吃的,尽快吃掉,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吃不掉的话也可以分一分关系好的同学。】 【钱收着。万一钟家对你不好,以后拿它打个车回来,爸爸妈妈永远在家等你。】 林岁捧着纸条,想哭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来钟家久了,见惯了那种虚假的父爱母爱,差点都忘记了,真正被爱的感觉应该是这样的。 无论她身在世界何地,面对怎么样的环境,她都不会是孤独的一个人。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无条件,无理由地爱着她。 爱作为林岁的她,而不仅仅是作为女儿的她。 林岁妥帖地放好东西,接下来开始研究陆姨给自己的摄像头和窃听器。 她最早要摄像头,的确是为了在自己房间里装。 以钟家夫妻对她的态度,她不相信李姐只会来一次,只是这次动静太大才被她发现。 若是他们之后趁她不在的时候,往她房间内装新的摄像头或是窃听器,有了她自己装的这个摄像头,她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但是后来想了一会,钟家既然都这么对她了,她再不反杀一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未免显得脾气太好了。 这个摄像头很小,很隐蔽。 林岁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塑料笔筒里,随后往里放了些不重要的东西掩掉它,随后大大方方放到自己桌上。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方如琴和钟强肯定不会想到,除了他们放的摄像头之外,这个房间里还会被林岁自己放上一个新的摄像头用来反捕捉他们的动态。 接着,就是去放窃听器了。 这个窃听器也做的很小很精巧,可以随便粘在哪里,能听到的范围有十米。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了。 其实最好的当然是放在车里,或者他们随身的包里,但这样被发现的风险就太大了。 林岁想了下,还是决定放到他们的卧室里。 虽然他们回家的频率并不高,但每次回家几乎都会聊起她和钟意,获取的信息也是最有效的。 来钟家这一个月,她也快摸清楚钟家的规律了。 钟强和方如琴的主卧在二楼,他俩一个月内至少有一半的日子都不回家,而且每晚十一点之后佣人们就会去休息。 到时候就是她潜入的时机了。 林岁打定主意,又看了好几遍说明书,等到十一点半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出发了。 果然,走廊外的灯都熄灭了。 佣人们住的一楼也安静了下来。 林岁摸着黑走到了二楼,悄悄摸到了钟强和方如琴的卧室,用最小的动静开了门。 没有人。 林岁进了卧室,打开手机的手电筒。 钟强和方如琴都是很自负的人,不会想到卧室会被入侵,应该也没有在卧室里装摄像头拍摄自己的怪癖,她拿手电筒扫了一圈这大得都能放下两张床的主卧,悄悄过去,观察一圈后选择把窃听器贴在了床头柜的下面。 这里常年积灰,不会有人关注到。 林岁放完,刚想离开,外面忽然有了声音。 “哦,不用了。” 是方如琴的声音,“你们都去休息吧。” 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林岁迅速关掉手电筒,在房间里屏住了呼吸。 现在出去风险是不是太大了?钟如琴在一楼肯定能看见她的动向。到时候被发现她要怎么解释?她只是半夜无聊逛到这里了? 林岁脑内疯狂分析所有可能的方法。 跳窗是肯定不行,不仅会受伤,而且八成会被发现。 躲进他们房间的洗手间,估计也危险。方如琴一回来有可能会先进洗手间洗个脸,到时候就把她给逮个正着了。 脚步声来越近了。 林岁背上一片冷汗。 她咽了口口水,已经做好了准备说自己来找人,发现他俩都不在的蹩脚谎言反正方如琴也没有超能力,没办法直接拆穿她。 “妈妈。” 钟意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方如琴的脚步停住了,声音里带着困惑:“小意?这么晚还不睡,怎么了吗?” “您能不能过来一趟。” 钟意说,“我有事想让您帮我看看。” “……行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林岁悬到喉咙口的心脏顿时落了下去。 听到脚步声上三楼后,林岁赶紧趁这个机会溜了出去,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假装若无其事地关上门,躺回床上后,才长出一口气。 太惊险了。 说起来,这是第几次了? 林岁想,每一次她的危机来临前,钟意好像都能够提前预判到。 这一次,也是钟意看到了她进主卧吗?可是她进去前有看过周围一片漆黑,根本没有人啊。 太奇怪了。 林岁在床上安静地躺了一会,等心跳平息后,开始用手机调试自己放置的监听器。 她带着耳机,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底噪声。 不一会,方如琴进房间了。 还挺清楚的。 不过今天估计是没什么讯息了。林岁刚想放下,听到门外钟强也回来了的声音。 她又立刻提起了精神。 偷听的确不太好。 但现在王丽的事件在微博已经发酵至白热化的程度,钟强和方如琴不可能无动于衷,一定会讨论下一步的方案。 而且,她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要这么对待自己的女儿。 林岁耐着心性等了好一会,终于等到钟强进卧室了。 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方如琴:“怎么样?” 钟强:“找到人了,先安抚住了。还是那一套,先和他们建议私下调解,在公众面前立一个愿意担责的慈善形象。等拖过一段时间之后,网络上没人记得了,稍微给点钱就算了。” 林岁心里一惊。 她想过钟家夫妻会想办法私了,又或者是把所有锅推给第三方,却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方如琴对他的处理方法似乎不太满意:“还给钱?这事儿就不归我们管!!再说要是真给钱不就坐实了我们心虚了吗?那篇东西骂得这么难听,你还想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摆明了就想狮子大开口,到时候一口气讹你一个一两千万,怎么样,你给吗?” 这俩夫妻看起来私下感情并不太好。 林岁在心里想。 钟强语气明显也憋着火:“你这个脑子也是,没法和你说。你难道忘记十年前的事情了吗?!” “什么十年前?” “那个楼塌的事情!你忘了?” “一开始我们也是想不认,甩给其他责任方。然后呢?不知道谁纠集了一群人闹得血雨腥风,差点连那位都保不住我们了!要不是最后他强压下来又推了几个人去顶,我们早就该完蛋了!” 钟强叹了口气,想起来这件事就肉疼,“因为这个,我们还把下面好几个小公司都注销掉了,当时的损失岂止一两千万!!” 方如琴也想起来了,讪讪道:“那谁能想到那次有那么厉害的人在呢。这次不一样,就这点小风波,闹不起来的。” 她心里又怨气,忍不住又说道,“而且十年前那个事也不能全怪我们。那材料本身不过关,中间层层回扣又不止我们一家吃过。后来出事了,谁都不认了。” 她啧啧两声,遗憾道,“可怜我们当时才没几年的吉利建筑,那个时候正是房产风口,本来是很有希望做大的,因为这件事也没了。” 听到这里,林岁的血液忽然凝固了。 吉利建筑。 她绝对不会记错这个公司的名字。 因为她曾经在一个大雨天,跪在那个公司门口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第十九章 接下去方如琴和钟强说的话, 在林岁的耳朵里都渐渐模糊了。 她只抖着手,迅速切出页面,去网上搜吉利建筑的相关消息。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 脑中清晰地闪现着十年前的一幕幕画面。 林岁还记得那天的雨很大,她跪在那个公司面前,隔着雨帘模糊地看到门口金属牌匾上烫金的字体。 雨水打进她的眼睛里, 好痛好痛, 像是在她眼睛里深深地烙上了仇人名字, 是一道她永世不会忘记的仇人伤疤。 而现在, 她听着耳机里方如琴遗憾的叹息声, 仿佛窥见了那道伤疤背后的凶手。 这家公司是谁的? 它和钟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林岁打开网页页面的手都打着哆嗦,好半天才按住。 吉利建筑于十年前注销。 而它曾经, 是钟氏集团的子公司之一。 林岁又去搜十年前的那次塌楼事件。 奇怪的是,那次事件在互联网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仿佛它从未发生过。 十年前,网络的确不发达。但一次重大事故一点新闻都没有,似乎也很不合理。 林岁又反复换关键词, 检索了好几遍, 最终只能查到, 钟氏集团在十年前注销了好几个公司,全都是有关房地产和建筑业的。 他们作为房地产开发商,有时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会把工程也包给旗下的分公司,确保获利大部分都能流进自己的口袋。 而十年前, 他们却在突然注销了几个公司后, 慢慢将重心从房地产转行到其他领域。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林岁努力消化着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十年前,造成他们家庭险些破碎的罪魁祸首, 就是钟氏集团。 林岁仿佛觉得命运和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她作为当时的受害者,现在被迎回了加害者的家里。 她们家不知道钟家就是吉利建筑的直接负责人,是很正常的。那是钟家下属一个新的分支公司,别说他们,就连网上很多人也不知道这个公司是钟家的。 但钟家怎么能不记得自己,不记得他们是那场事故的受害者呢? 是啊。 他们当然不记得了。 都十年了。对他们来说,那是他们一路顺畅的事业路上一个小小的挫折,虽然折损了几个公司,但商场如战场,这些折损对他们来说还是可承受范围内的。 和这次猝死事故一样,他们只觉得是自己倒霉。 人死了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们直接害死的。 受害者的名字是过眼云烟的数据,受害者的生命是一个两位数的数字。 叫王丽还是叫张丽,叫林华还是叫李华,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该怎么把这件事情摆平。 林岁把耳机摘了,跑到厕所里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崩溃在那一刹铺天盖地涌来,几乎快要压垮她。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为什么自己偏偏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为什么自己身上流着的,居然是害了爸爸妈妈一辈子的那些人的血? 林岁坐在洗手间,干呕得脸通红,心中绝望又痛苦。 怎么办? 她甚至不该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妈妈。 十年前,大人们为她共同编织的童话梦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那些坏人没有得到丝毫报应。 他们甚至过得比十年前更好了。 林岁回想起来他们在聊天中说的话,背后发凉,胸中的火却烧得很旺。 那次事故根本就是人为的!他们在中间吃了回扣,导致材料和建筑都不过关,却还是验收了,那幢楼的倒塌几乎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件!而从中获利的人,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 他们轻飘飘的几句话下面,埋着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个破碎的家庭。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林岁抓着洗手台的大理石壁,几乎快要把指甲扣出血来。 她想起意气风发的爸爸,和后来少了一条手臂和笑容的爸爸,想起这些年支撑着家庭的妈妈,想起自己被打碎的七岁那年,痛苦得难以抑制。 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折磨她? 她知道身为资本家,手上必定会滴着工人的血。 但她没有想过,这个血里,竟然有一部分是来自她和她爸妈的。 …… 林岁第二天没起床。 她一向起得非常准时,今天却迟到了十分钟还没下来。 李姐放好早饭,擦了擦手,去到林岁房间,准备叫她起来。 没成想她推开门,却见林岁神色极差。 她面色苍白,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像是一整晚都没睡好。 “哎哟,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李姐小心翼翼地问,“生病了吗?” “……” 林岁点了下头,“我有点不舒服,想请一天假。” 李姐犹豫一下,说:“这,我下去和管家说一声。” 不一会儿,门再次被推开。 管家和钟意一起上来了。 管家十分有礼地问:“钟心小姐,感觉哪里不舒服,是发烧了吗?” 林岁闭起眼,都懒得回话:“可能是吧,我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 十年前的那场雨淋到了十年后,终于彻底浇湿了她。 钟意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不烫。 但她看林岁的确脸色很差,想了想说:“我留下来陪你吧。” “不用。” 林岁连忙说,“你去上课,不要因为我耽误学习。” 钟意摇一摇头,说:“反正高三也是复习课,少上一天也不要紧。” 林岁的状态看起来太差了,让她有点不安心。 昨天晚上,林岁应该没有被妈妈发现才对。 那之后,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真的不用。” 林岁撑起一个勉强的笑,语气却是发虚的,“我还得等你回家告诉我今天上课内容呢,你不去的话,谁帮我补习呀?” 钟意看她一会儿,最终说:“好吧。我今天不上钢琴课,可以早点回家。” “嗯。” 林岁目送钟意离开,又痛苦地闭上了眼。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钟意。 小意,妹妹。 是我的父亲害了你的爸爸。 同样也是你的父亲害了我的爸爸。 命运把我们纠葛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个惨烈的事实。我又怎么敢告诉你真相?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林岁抱着膝盖,坐在床上,逼着自己回想所有的事情。 昨天她沉浸在痛苦里,今天思路却渐渐清晰起来。 昨天崩溃的时候,她甚至想过要逃跑。但今天她想通了,自己还不能这么轻易地从钟家离开。 先不说钟家绝对不可能放她走。至少她得留下来做点什么,为十年前的自己和爸爸妈妈讨一个公道。再不济,她要集结更多的力量,揭露钟家资本家的面目。 他们曾经害了自己的家庭。 不能让他们害更多人了。 林岁打开手机,看三人小群里的最新消息。 是荀熙刚刚发的:【钟家的律师已经和我联系上了。他们建议我们删微博撤诉,随后走私下调解,说是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林岁,你的计策有点用啊,果然他们还真的怕这个。】 王丽也很高兴:“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愿意理我们了。我之前都快跪在公司前写血书了都没用,这在网上说句话居然比这还有效果?” 林岁则想起昨天听到的话,连忙发:【最好不要接受私下调解。】 王丽:“为啥?” 【钟家就是想用这个骗你们,他们想用私下调解的借口来换你们撤诉,然后一而再再而三拖一下时间,等到网友都把这件事给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再随便给点钱打发一下你们。到时候你们已经拿到钱了,再发文声讨显得底气不足,他们的计划就得逞了。】 荀熙刚毕业,还自带一股大学生的清澈:【不会吧,他们大公司,能干出来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吗?】 王丽倒很信:“能啊,肯定能!他们有多不要脸我早就见识过了!既然妹妹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不能撤!” 她说着,又很心酸道,“我也不是多想要钱。人都没了,要钱有啥意思,我就想让他们认个错,我老公就是在他们那里死的,他们凭什么不认!一条人命没了,他们凭什么不认!!” 荀熙提醒道:【但起诉也有概率失败。你还记得上次仲裁吗?】 林岁当然记得。 不仅如此,她现在更确定她们仲裁流程出了问题是钟家捣的鬼了。 【不一样。现在这件事情已经被完全放在了明面上,操作起来没有上次那么简单。至少明面上他们不会做得太过分。】 【而且,就算起诉失败,那我们就再次上诉。】 林岁对钟家的恨意熊熊燃烧,几乎快把手机屏幕都按出火来:【后续的费用我出。】 只要能有一点打击钟家的可能性,她都不会放过。 荀熙被她的态度吓了一跳,开玩笑说:【你对钟家怨气真够大的哈哈,要不是你还在上学,我还以为钟家是你老板或者是你甲方呢。】 是我仇人。 林岁默默想。 回完消息,她又忍不住搜了搜企业员工因加班猝死老板需要坐牢吗? 搜完后才自嘲地笑了声自己有病。 她在想什么呢? 她真是太恨了,恨到很不得换个名头也想报十年前的仇。 没过一个小时,管家带来了钟家的私人医生。 她为林岁量了体温,听了心跳,还看了扁桃体,随后说:“没有发烧,也没有感冒的症状。只不过看着有点上火,可能是最近有什么事情累着了。好好休息就行。” 她开了个清热解毒的中成药,又匆匆离开了。 药拿来后,林岁也没有吃,放在了另外一边。 等到中午时,她也不想吃东西,最后勉强喝了碗粥。 等到傍晚的时候,钟意终于回家了。 她刚回家,连书包都没放掉,就直奔林岁房间过来。 “好点了吗?” 钟意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知道林岁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出她的状态不像是寻常生病。 “好一点了。” 林岁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就是这里还有点难受。” 钟意愣了愣,片刻后小声问:“心脏不舒服吗?” 林岁笑了笑,摇头,做了个口型道:心病。 钟意抱着书包安静地坐在她床边椅子上,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 她想问怎么了,又怕问出来林岁也没法回答她。 “算了,没关系。” 林岁说,“都……都过去了。” 虽然她心知永远不可能过去,但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不打算告诉钟意,不给她平添上什么困扰。 她转移了话题:“你们今天都上了什么?” “做了卷子,我给你带回来了。” “还有今天的笔记我也抄了两份,到时候你直接夹到你的笔记本里就好。” 钟意把所有书和笔记本都拿出来,放在桌上,看着林岁,稍稍犹豫了一秒,随后硬着头皮走到床边。 有点不自然,但她还是鼓起勇气伸手,试着握了握林岁的掌心。 小猫似的,小心翼翼,又格外温柔。 她不知道林岁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想像林岁平时对她那样,把关爱和鼓励的力量默默传给她。 姐姐。这次轮到我安慰你了。不管发生什么,至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林岁看着她。 虽然钟意没说一句话,但她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林岁反握住她的手,晃了晃,笑道:“好啦。我病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哦对了,这个得给你。” 林岁下床,从包裹里拿出一条红色围巾,递了过去。 钟意认识那个包裹,知道是林岁妈妈拿过来的,怔了怔说:“这是你……这是你的东西。” “我有一条了。这条就是给你的。” 林岁拿起笔,给她写纸条。 【是我妈妈自己织的,虽然可能没有你平时带的好看,但是真的很暖和。】 【不带也没关系,她和我都希望你能收好就够了。】 林岁知道钟意不喜欢钟家。 但她一直没在钟意面前多提过林家,也不知道她对林家是什么态度。 这条围巾,是林小玲小心翼翼的关爱,也是她小心翼翼的试探。 钟意接过围巾,摸了摸它。 毛线并不细腻,款式也很老,却真的很厚实。 这是来自于城市另一头,和她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女人,对她素未谋面的女儿的礼物。 那女人甚至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她一回。很可能这条围巾送出后,也会被她束之高阁。 但她还是织了。 没有所图,也不求回报。 钟意从来没有感受过正常的亲情该是什么样子,但她摸着沉甸甸的围巾,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林岁每次说起她母亲的时候,总是眼睛闪着光,满脸幸福的样子。 “我会带的。” 钟意认真地叠好,说,“谢谢。” 林岁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至少不讨厌,弯起眼笑了下,又写了一张新的纸条。 【我想过了,我还是想住校。你知道住校要交什么材料吗?】 之前对钟家夫妻,林岁只是疑惑,恶心,以及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而现在,只剩下了恨。 十年了,那股恨意原来从未消失过在她的心头,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噼里啪啦地爆发出来。 她现阶段,至少高考前无法离开钟家,但至少不想每日面对自己的仇人。 钟意有点惊讶地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林岁又很快写道:【你不用阻止我,我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达成。我有办法说服他们。】 钟意沉默了下,回道:【要额外交住校费,还需要家长的许可书。】 看来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告知他们一声。 林岁把妈妈给她的零食也给了钟意一半,让她装书包里偷偷带回自己房间,随后用钟家给她的手机给方如琴发消息。 【我要住校。】 方如琴回:【怎么了心心,为什么突然想住校呀?】 林岁忍着恶心,慢慢打字:【不突然,想了很久了了,我就是想住校。我已经决定好了。】 【你凭什么决定好?】 这句话实在不好听,方如琴发出来之后就迅速撤回了。 【你还小,不要自己拿主意。住校是个大事,等我晚上回家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 得。 还是得见她一次。 林岁把手机放在另一边,叹了口气。 不过当面说也好,至少她可以根据方如琴面对面的状态实时调整话术。 大约是因为感觉到了林岁隐隐要反抗的不妙之势,方如琴今天回来得很早,还特地让家里备了一桌好饭好菜。 等到饭点,林岁和钟意下来。 方如琴开场,还是一如既往地打亲情牌:“心心,听说你今天生病了。妈妈早上在忙都没来看你,你现在好了吗?” “……” 林岁说,“还好。死不了。” “……” 方如琴尴尬了一秒,还是温声说:“你是不是怪妈妈没有关心你,所以想去住校。对不起,这点妈妈的确要和你道歉,下次不会了。” “不用。” 林岁说,“我想住校和这件事没关系,就是我单纯地想住宿。” “为什么?” 方如琴问,“家里不好吗?” 林岁反问说:“反正你们平时不在家。那我住在学校和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吗?” 哦,对你们来说当然有。 你们监听不到我的动态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住校生可以上晚自习。晚自习会有任课老师轮流看管,我想问老师问题会比较简单。” 方如琴说:“钟家可以请家教。” 林岁说:“浪费钱。” 方如琴轻笑一声:“在钟家有什么浪费钱这一说。” “心心,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不需要把高考看得那么重要。我们钟家的孩子,就算不参加高考,也可以过得很好。” 林岁了然。 所以钟意有钢琴老师,有舞蹈老师,没有补习老师。 他们根本不在乎钟意的学业如何,甚至也没看到他们过问过她的成绩。 “再说了,住家里你才能吃到这些饭菜。住校的话,你只能吃食堂了,多苦啊。” “而且住家里,没那么多限制。住校甚至连熄灯时间都有固定,多不自由啊。” 这句话从方如琴的嘴里说出来,如同讽刺。 林岁在心里冷笑一声,随后慢悠悠地丢出杀手锏:“既然你说住校有那么多不好,那为什么弟弟可以住?” 钟意被他们驯养习惯了,下意识接纳了有些事情弟弟可以做,她不可以。 林岁可从来没被这种规矩束缚过。 小时候,很多老师会说,你现在成绩好不能骄傲,要不然等上初高中了就该下滑了。不像男生,男生等长大了要学了,成绩很快就上去了。 而等到高中选课的时候,老师还是建议她学文科,将来选专业也合适。 “女孩子哪有读理科的?将来找工作都竞争不过其他人。” “为什么不可以。” 林岁说,“我想学生物或者工程。” 她回去后,郁闷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妈妈。 “我真的不能学理科吗?” “怎么不行?” 林小玲说,“我女儿这么聪明,学什么都能学得好。让你别选理科,怎么不劝班里其他读书没你好的男生不选?” 骂完后,她又呼噜呼噜林岁的头发,“就选自己想学的,妈妈支持你。” “嗯。” 林华放下报纸,也声援她,“人生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梦想当科学家很久了吗?” 那是小时候,她和爸爸的约定。 即便长大后,她知道自己肯定不可能实现,但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行走方向。 爸爸妈妈给她的底气,塑造了她的灵魂与骨骼。 所以林岁此时面对着方如琴,坦荡问她:“还是说在钟家,男生和女生的权利是不一样的?” “那就没办法了。” 林岁故作遗憾地叹一口气,说,“我如果没办法住校,应该会一直觉得很可惜,如果一直觉得可惜的话,我就会一直在学校里提这件事。” 这小孩怎么这么不要脸?! 方如琴憋了一口气,又不敢直接骂她。 林岁则继续揭露出他们最担心的:“那说多了,别人应该就会知道钟家在这方面的双标了吧?” 不可以! 方如琴想。 他们铆足劲炒作迎女儿回来这件事,这个时候被这个小兔崽子披露出他们重男轻女的底裤就全部完了。 住校就住校吧,反正和学校打个招呼,那边管得严,她也跑不到哪儿去。 方如琴咬咬牙:“可以。” “那钟意要和我一起去。” 林岁趁机说,“学校刚好有双人宿舍,我可以和她一起住。” 方如琴这次却脱口而出:“不行!” 林岁又问:“为什么?小意和我不一样吗?” 她才来了几天,就这么无法无天了。 让钟意跟着她,别把钟意也给带坏了! 方如琴压着火气,看向钟意,目光审视:“小意,你自己决定,你确定要去吗?” 她语气平和,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钟意下意识看向林岁。 林岁看着她,用眼神给她示意。 我知道你也不想在这里,所以你要主动抗争。 你要为自己争取权益。 你不能真的向你的命运妥协。 你看,我成功了。你也可以的。他们没这么可怕,你是可以做到的。 “我……” 钟意抿了下唇,避开方如琴的视线。 方如琴微笑地看着她。 她太了解钟意了。 林岁在林家被惯野了,钟意是他们一手培养出来的,怎么敢反抗呢? 饭桌下,林岁伸手过去,握住了钟意汗涔涔的手。 不要怕。 我和你在一起呢。 “我……” 钟意深吸一口气,终于坚定道,“我也想住校!” 第二十章 方如琴刚才还胜券在握的表情瞬间僵硬了。 她刚想开口, 就被林岁迅速截断了:“太好了,那钟意就和我一起住校吧。刚好还能继续给我补英语。” 添什么乱! 方如琴努力压抑怒意,试图和钟意讲道理:“那你的钢琴课怎么办?” “不影响啊。” 林岁说, “每周上钢琴课那天和老师请一下晚自习的假,应该也不太难吧?” 方如琴的表情都快扭曲了,只能顺着林岁的逻辑道:“如果你们说是为了学习, 那住校一个人要做更多的事情, 你们连衣服都要自己洗, 这不是更耽误你们学习的时间?” “我都打听过了, 学校宿舍内有洗衣机。” 林岁又说, “而且这些家务我以前在家也做,所以我知道, 根本耽误不了多久。相比起来,每天坐车来回的时间才比较浪费时间呢。” 这个穷人家出生的劳碌丫鬟命! 方如琴快被气死了。 她看向钟意, 语气几乎是明着暗示:“她能做这些,你确定你也能?” 钟意怎么说也是享受着大小姐生活长大的,她还能真的自己洗衣铺床整理房间吗? 钟意反握住了桌下林岁的手。 “她可以, 我就一定可以。” 她说。 “……” 早知道就不该让她俩一块上学! 方如琴辩不过她们, 最终只能以我会和你们爸爸商量一下而匆匆收尾。 方如琴一离桌, 林岁松出一口气。 她知道,她们已经赢了。 “爸爸会同意吗?” 钟意还有点不安地问。 “会同意的。” 方如琴掰不过她们,钟强也一样。 况且他们现在因为王丽的起诉、网上的舆论闹得焦头烂额, 抽不出空来管她们。 果然,没几天, 住校的申请批了下来。 林岁和钟意提前整理完了行李, 当晚就让司机送到了学校里,由专人负责将他们带到对应的宿舍内。 去宿舍的路上, 林岁和钟意小声聊天:“确保所有东西都是自己整理的吗?” 钟意点一点头。 那手脚至少不会动在她们的行李里。 等抵达双人宿舍,送走了人之后,林岁没有立刻开始整理行李。 钟意轻声问她:“要看一看吗?” 林岁眯了下眼,说:“不急。” 屋内现有的陈设确实还不错,并不是其他宿舍那样进去除了床和柜子都空空荡荡的环境,甚至连床都给她们铺好了。 正因如此,才显得更为诡异了。 林岁先等了一会,接着带着钟意下楼,去找了楼底的宿管阿姨。 “阿姨您好。” 林岁十分礼貌道,“我们是今天住进来的。想问问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空的双人宿舍,我们那间朝向不太好,还在一楼,下雨天我怕会潮。” 她张口就来,“我膝盖有风湿。恐怕不太适合住那里。” 钟意:“?” 林岁给她使个眼色,让她放心。 宿舍阿姨看她们一眼,哦了一声:“今天住过来的两个小姑娘是吧……” 她被领导交代过,今天住进来的两个是钟氏集团的千金小姐,要好好对待。 果然,有钱人家小孩确实娇气。 她放下手里的瓜子,拿出一串钥匙,看了看,“有是有的。但你们确定要换吗?那间房间是特地给你们留出来的,你们爸妈都派人过来给你们布置过了” 果然。 林岁心思一转,连忙道:“要换要换。没事,您不用告诉我们爸妈了,到时候我和他们说一声,他们心思我们收到了就行。” “行。” 宿舍阿姨摸出两把新钥匙说,“那带你们去三楼那间。 三楼尽头那间也是双人寝室,只是没有提前布置过,一打开就能闻到里面的陈年木头味儿,地上甚至还有一层薄薄的灰,显然是有段时间没人进来过了。 “看看这个,行不行?” 林岁却觉得无比的安心:“可以可以,就这间了。” 拿好钥匙,两人进入新的宿舍后,先仔细地检查过一遍,确定没有摄像头和窃听器后长出一口气。 “终于自由了。” 林岁说,“我就觉得那间宿舍有问题。” 布置得这么好,就证明到处都可能有钟家的陷阱。 临时换宿舍,打钟家一个猝不及防。 钟意被她的操作唬得一愣,纠结了一下说:“那他们会不会发现?” “发现了也不可能让我们换回去。最多就是趁我们不在再偷偷进来安插。” 林岁说,“但在我们已经对这里有所了解的情况下,重新放东西进来还是很明显的。到时候我们甚至可以倒打一耙给学校,把事情闹大。风险太大,他们不太敢。” 她说完后打开行李箱,一边拿打扫工具,一边问钟意道,“你是不是都没单独出来住过?” 钟意点一点头。 林岁却是一笑,把一块干抹布递给她说:“那我们可有的干了。” 首先第一步,就是宿舍大扫除。 钟意从来没干过家务,但也不是傻子。她学着林岁的清扫方式,仔仔细细地擦完了每个角落,很快整个宿舍就焕然一新了起来。 没她想得艰难。 下一步就是铺床了。 钟意抱着被子和被套,套了好半天,结果把被子拧成一个麻花状了还没套进去。 “来来来,我教你。” 林岁主动过去,“别折腾这么复杂,先捏住一个角塞进去,你拿着。” 她自己又捏了一个角,和钟意站在床的两边,说,“像我这样,抖抖抖。” 钟意学着她的动作,抖抖抖。 两人站在一块抖被子,三两下被子就被抖平整了。 钟意睁大眼睛,看着林岁在对面得意道,“看吧,是不是特别简单。” 钟意抱着被子,忽然间笑起来。 她笑了好一会,像是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好半天后把脸埋在被子里,有一种懵然又幸福的感觉从她的心头冒出来。 原来她也可以做到。 原来这本来就不难。 林岁看着她抱着被子傻笑,歪了歪头:“怎么了?” “……没什么。” 钟意说,“就是有点,呼吸到真实空气的感觉。” 被钟家像囚禁一样关了十几年,她已经习惯了那种模式的生活。 但现在却突然进入到了另一个环境里,感受到了正常人的生活方式,自己动手,自己套被子,自己扫地擦窗户。 林岁看着她,意外地发现钟意的身上终于闪现了绿光。 林岁之前很奇怪。 毋庸置疑,钟意对她一直都很好,她甚至还保护了自己很多次。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看钟意身上的光都一直是白色的。 根据林岁的推断,白色是一种中立的情绪,常常出现在和你不熟的人身上,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她可以理解为钟意当她是陌生人。 但两人认识好一段时间后,钟意身上的光也一直没改过。 林岁的确纳闷过。 好在这一刻,疑虑终于放下。 林岁猜想,难道是钟意之前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 钟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本身很难以去交付自己的信任。即便愿意帮助她,但也没有轻信她。 而在这一刻,在这个远离摄像头、窃听器和人群,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地方,她终于放下了自己的防备心。 夜晚。 林岁和钟意躺在床上,享受这难得的自由呼吸时光。 对钟意来说,这一刻美好得仿佛是一个幻梦。 “第一次出来住,感觉怎么样?” “这床确实比家里的硬多了吧?房间也小多了吧?” 林岁开玩笑问她,“会不习惯吗?” 钟意默了默,说:“我只觉得,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 林岁说,“等高考结束,等我们是成年人了,就可以自由了。” 她或许还要留在钟家,再调查一些真相。 但钟意可以换别的城市读大学,天高皇帝远,钟家也未必能管到她了。 林岁问:“你有想过考什么学校吗?” 钟意怔了怔,随后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林岁对她的回答有点奇怪。 一般到高三了,每个人都应该心里有个对未来的规划。就算是差生,也会考虑自己去哪个大专。 况且以钟意的成绩,至少保底有个外省985。 难道是钟家已经提前帮她规划好了? 林岁没敢问,只说:“那你想学什么专业吗?” 片刻的沉默后,钟意依旧说:“我不知道。” 她对未来有一种茫然的无措。 林岁不知道是因为她真的没有想过,还是她知道在钟家的压迫下,她根本没有自由挑选的权利。 林岁换了个方式问:“那抛开一切现实因素,你有什么喜欢的专业,或者想做的事情吗?” “……” 钟意认真想了一下,说,“其实我很想去考古。” 林岁愣了一下:“啊?” 她眼前闪过一些电视上看过的考古纪录片,里面考古工作者的形象似乎和钟意平时安静温柔的样子完全不相符。 她有点感兴趣地问,“为什么喜欢这个?不会觉得很辛苦吗?” “是会很辛苦。可是我觉得没关系。” “而且,不用和很多人打交道,面对的都是已经消亡的人或事的话,感觉会很安心。” 钟意慢吞吞道。 其实她曾经真的有认真地考虑过。 只是因为后来她知道,无论想再多都没有用,也就慢慢把梦想埋掉了。 “我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变得太快,太复杂,充满了很多我不喜欢的未知因素。” “相比起来,过去的事情更确定。” 安静的夜晚,钟意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勇敢而清晰地向林岁剖白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林岁很高兴。 钟意一直都有很多秘密。 她不太开口,只默默地为她提供帮助,林岁也不是很能猜测她的平静下面都深藏着什么。 但这一刻,她觉得离钟意更近了。 “感觉是很了不起的梦想。” 林岁说,“希望你可以实现它。” “……” 钟意的睫毛颤了一下,随后小声说,“不可能的。” “作为钟家的女儿,我没有任性的权利。” “那作为林家的女儿,你应该有这个权利。” 林岁突然说。 钟意怔了一下。 如果钟意是爸爸妈妈的女儿,他们肯定也会同意的。 林岁想,他们不是那种会看就业面,看未来赚不赚钱,看好不好在相亲市场上找对象的父母。 “……” 钟意沉默很久。 不是她不想,是她不能。 她看着黑暗里,对床的林岁,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把脸埋在了枕头里,最终轻轻说,“姐姐,晚安。” 她没有回答那句话。 林岁微微皱眉,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但最终还是只说,“晚安。妹妹。” “诶。” “听说你们俩也住校了啊?” 次日最后一节课下课,钟尧从高一跑到高三那层,趴在窗口对钟意和林岁聊天,“姐,我早就说了,还是住校自由吧?” “你今天是不是没钢琴课。走呗。等一会放学我带你们吃点东西去,学校附近能吃的店可多了,你都不知道吧?” 钟尧确实不怎么喜欢林岁。 毕竟是乡下来的嘛,行为习惯都和他们不太一样。 但钟意和他从小一块长大,两人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钟意稍稍犹豫了下:“不去了吧。就一个半小时,还得回来上晚自习。” “去啊。” 林岁却接话说,“干嘛不去?” 可以蹭饭耶! 当然,学校食堂吃饭刷的是饭卡,她饭卡里的钱是钟家提前充进去的,根本用不完。 但能省一点是一点。万一她哪天攒攒饭卡里的钱还能和人打折换点现金呢。 她想了下,说:“一个半小时应该够我们回来了。” 林岁同意了,钟意也没有意见:“好吧。” 钟尧带着林岁和钟意一块走,路上遇见了钟尧几个朋友,打了个招呼也一块走了。 “钟尧,这是你那个认回来的姐姐啊?” 他朋友第一次见林岁,还有点好奇。 林岁对审视的目光也没什么尴尬,大大方方地回望过去,倒看得那几个人有点不太好意思。 “听说你这对姐姐是双胞胎?感觉长得不是很像嘛。” “反正都比钟尧好看就是了。” 几个男生嘻嘻哈哈打闹,一路就来到了校外的美食广场。 “好久没吃烤肉了。就这家吧。” 今天是钟尧请客,他做主选了餐厅,等进去后还是发扬了下绅士礼节,把菜单先给了林岁和钟意,“姐,你俩先点,看看想吃什么。” 林岁眨巴眨巴眼睛。 她没有吃过这种韩式烤肉,一眼扫过去只感觉都好吃,根本挑不出来。 钟意迟疑了一下,说:“我都可以。你们看着选吧。” “每次你都是这句。” 钟尧撇嘴道,扫码点了单,“算了,我们六个人,要不然就点个套餐好了。” 因为正是饭点,又在学校旁边,餐厅内人很多,服务员都忙不过来。 钟尧从不自己动手烤肉,等服务员过来帮忙烤又等了很久。 林岁注意到,钟意等的时候看了好几次时间。 终于,服务员过来为他们烤完了第一盘肉。 “怎么样,好吃吧?” 钟尧得意说,“这家店在学校附近属于不错的了。” 林岁也觉得超级好吃。 牛肉非常嫩,特制酱料味道也好。 但钟意似乎没什么胃口,稍微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开始默默地喝饮料。 钟尧和他的朋友聊得很热络,饭桌上好几次话题都转到林岁这里来。 “姐姐今年也是上高三吗?转学过来,应该很难吧。” “你感觉我们学校怎么样,会不适应吗?” “钟尧感觉不太提起你诶,下次多出来和我们一块玩呗。” 林岁能感觉出他们似乎想从自己这里挖出点什么讯息,用来之后打趣钟尧。 钟尧还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好好说。 林岁挑了下眉。 毕竟今晚蹭了一顿饭,她决定还是给钟尧一点面子。 “没什么不适应的啊。又没有跨省,教材都是同一版的。” 林岁撑着下巴,明朗一笑,“至于难不难,等你们上高三就知道了,先打好基础吧。” 她用一种前辈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劝学”了一把,把他们想看乐子的心情都给打没了。 “时间快到了。” 钟意忽然小声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上晚自习了?” 钟尧语气无所谓道:“晚自习晚到一会又不会死。大不了翘了。” 钟意说:“晚自习会点名的。” 钟尧不以为意:“没事,大不了就是告到爸妈那里,又没有什么关系。我一年能被告八百次,他们都习惯了。” 钟意默默垂下眼,正思考着怎么说的时候,林岁先站了起来。 她拉住钟意的手腕:“还是算了,我们先回去当好学生了,你们慢慢吃吧。” 没等钟尧和他的朋友反应过来,她抓着钟意径直走出了店,朝着学校的方向去。 林岁抓人的力气有点重,钟意感觉到她似乎有点不高兴。 “姐姐。” “林岁。” 钟意叫了她两声,叹气说,“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小尧,但他不是故意的。我和他一起长大,我知道他和爸妈不一样,他本质不坏。” 钟尧确实是不太细腻的性格,但是他对人好的时候也不打虚招。 他们差两岁,从小一块长大,钟意对于弟弟的感受还是和父母很不一样的。 父母对她的爱带有欺骗、利用和控制性质。 但钟尧,只是把她当姐姐而已。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林岁说,“他只是发现不了。” 发现不了其实你根本不怎么爱吃烤肉。 发现不了你害怕被告状。 发现不了你之前不住校,是因为你根本没有选择。 就像,他也从来发现不了你在家里的处境不是吗? 林岁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 钟意那么聪明,她其实知道。 但对她来说,那是她除了钟家夫妻之外唯一的亲人,她不敢去戳破这一层仅有的薄弱温情。 “爸妈从小就对我们要求不一样。” 钟意轻轻叹一口气,说:“他是男孩子,不细心也” “你能知道你们不一样。那他难道从来没想过,你们为什么不一样吗?” 林岁还是没忍住,打断了她,“况且,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是人,是人就没什么不一样。” 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所有人的本质都只是人而已。 林岁其实也没有很讨厌钟尧。 钟家夫妻做的事情是他们自己犯下的罪孽。而十年前钟尧还只有五岁,她不想把恨意随便分散出去,反而降低了这层罪的重量。 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即便钟尧本身没有犯什么错,在钟家的思想浸润下,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最标准的,富人心态的男性。 他忽视底层百姓的苦难,不理解穷人为什么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 也忽视姐姐在家里的不公平待遇,不知道她为什么小心翼翼。 他站在自己的阶层视野俯视下去,他当然看不到角落里的黑暗。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前一秒,两人惊险地踏入了教室里。 赶上了。 钟意松下一口气,在点完名后,脑中还在回想林岁刚刚对她说的话。 从小到大,她就被父母告诉,你和弟弟不一样。 作为钟家的女儿,你有需要做的事情。 弟弟身为男生,他也有他要做的事情。 你们的责任不同,义务不同。 女孩子就要安分守己,知书达理。 我们让你学这些,是为你好。 我们不让你住校,也是为你好。 我们不给你多的零花钱,也是为你好。 而弟弟,他是男孩子,所以他和你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男孩子不一样? 凭什么男孩子不一样? 第二十一章 钟意不是从来没想过这些。 但是她接受这种说法, 一方面是因为,这曾经是她唯一可以说服自己的念想。 父母只是控制欲强,表达方式极端, 自己总归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也没有真的想伤害自己的一切。 另一方面,是后来, 她也只能这么想。 她逃不了, 反抗不了, 除了接受之外, 没有其他办法。 但林岁来了。 父母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她, 她却毫不留情地扯破他们的这块遮羞布。 她直接问父母,为什么钟尧可以, 她们不可以的时候,钟意第一次从方如琴的脸上读出了被戳破的恼羞成怒。 原来你们也知道不公平啊。 原来你们也会害怕被其他人知道啊。 原来这不是被默认的世俗规矩。 只是你们冠以为我好的名义, 赐予我的人为枷锁。 “林岁。” “嗯?” 钟意轻轻说:“你爸爸妈妈,一定很喜欢你。” 虽然她从没有见过那对夫妻。 但是从林岁就可以看出来,她曾经生活在怎样爱意充沛的家庭里, 才有了这一身和世界对抗的勇气。 她的父母, 一定从来没有打压过她的自尊, 让她自由自在地生长出了挺拔的品格。 林岁看着她,弯起眼说:“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坦白说,林岁的确自私地想过, 如果钟意和爸爸妈妈不见面,那爸爸妈妈就永远只有自己这一个女儿。 爱总是自私的, 哪怕是亲情, 也具有一定程度的排他性。 但是小意是很好的女孩子。 她在钟家夫妻这么变态的培养方式下依旧没有长歪,变成了美好良善的人。 在自私的排他性生效前, 林岁的内心先行一步接纳了她。 那是她的妹妹,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是她的另一个亲人。 …… 晚自习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林岁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看着钟意说:“你晚上是不是没吃饱?” 钟尧点了那么多盘烤肉,钟意吃得少之又少,进食最多的除了果汁就是小菜,一看就是不喜欢。 “没关系。” 钟意说,“我本来晚上吃得也不多,就当减肥了。” “减肥?” 林岁打量着她,忍不住笑出来。 她戳了戳钟意的脸蛋,说,“你都快比我还瘦了,还减什么肥啊?” 林岁瘦是因为以前在家吃的肉蛋奶本来就少,而明明在钟家长大的钟意,胳膊甚至比她还细。 “把我们俩放在一起,不知道谁家里吃不饱饭呢。” 她问钟意,“你是挑食吗?” “也不是,我都可以吃。” 钟意顿了一下,说,“我只是稍微有点不喜欢牛羊肉的味道。既然是和小尧一起出来吃,能不吃就不吃了。” 不喜欢牛羊肉的味道? 林岁回想了一下,但上次在西餐厅吃牛排的时候,钟意并没有表达过反对,甚至基本都吃完了。 林岁骤然间意识到什么。 她怎么是没表达反对。因为她根本就不敢反对。 在钟强和方如琴面前,钟意会隐藏起自己所有的喜恶。和神经大条的弟弟在一起的时候,她才稍微会放松一点。 林岁想起自己曾经半开玩笑和钟意说的自己不爱吃青菜,但有些时候不得不吃,一瞬间觉得有点后悔。 她说自己是生存。 但实际上她可以和爸妈撒娇地抱怨着我不爱吃这个,得到爸妈一顿哄后再吃下去。下次也会尽量少做。 钟意说自己是活着。 而她实际上是真的没有挑食的权利。 和钟家夫妻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地把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咽下去。 钟家需要一个女儿,需要一个美丽,温柔,听话,懂事的女儿。所以钟意把作为钟意的一部分隐藏起来,变成钟家千金的样子。 林岁拉紧了书包带,感觉很难受。 “没事。” 钟意看着林岁的表情变化,反过来安慰她,“我是真的不饿。” “那我饿了。” 林岁拉住她的手腕,往小卖部的方向走,“我今晚要吃夜宵,你得陪我。” 学校的小卖部开到十点半熄灯时间。 许多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会来这里买点零食,一时间还挺热闹。 “阿姨,先帮我拿一根烤香肠。” 林岁之前没来过几次小卖部,但刚进去摸索一圈很快就熟了,“对,要这根小的。两块吗?四块?!你们这里的物价也太贵了吧!!” 她忍住心痛的感觉,对钟意说,“想吃什么,随便选。今天是我强迫你陪我来的,所以我请客。” 钟意也没来过小卖部。 她看着一圈热热闹闹的住宿学生,以及他们争先恐后买的食物,不知道选什么。 一瞬间,她脑子里浮上来的居然是,糖炒栗子。 可惜这里肯定没有。 “我不知道。” 钟意想了想说,“你帮我选吧。” 林岁嘶了一声:“亲爱的妹妹,你这是在为难我啊。” 钟意不喜欢牛羊肉,可能对其他肉类感觉也一般。 “拿两个魔芋结吧。” 她只能在关东煮摊位面前选素食,“再来两串豆腐,两串海带,多帮我放点汤。” “阿姨,你这里居然还有烤红薯?拿两个。” 林岁眨眨眼睛,问,“可以刷饭卡吗?” 看着老板娘无奈地摇摇头,林岁咬咬牙,从自己的书包内格里极为小心地摸出现金来。 钟意:“我来吧” “不用。” 林岁格外地坚持,“本来就是我想吃。你陪我而已。” 临走前,她还拿了一盒牛奶。钟意看起来这么瘦,要多喝点牛奶才行。 两人手里拿着一堆食物回宿舍,连钟意两只手里都是满满当当的。 等放在桌上后,钟意看着一桌的夜宵,沉默一会儿说:“我感觉我们吃不了这么多。” “那你就太小看我的胃了,吃不下可以给我,我全都能吃。” 林岁说,“但我希望你每个都能尝尝。” 钟意:“……嗯?” “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究竟喜欢吃什么呢?” 林岁说。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买了这么多。 钟意微怔着,却被林岁按着坐下,接着把她的那一份关东煮推到她面前:“不知道你们学校关东煮做的怎么样,不过我猜这东西全世界的味道应该都差不多……” 钟意也没有吃过关东煮。 这类食品在钟家被列为垃圾食品列表,被方如琴称为难吃的合成物并明令禁止。 所以钟意一口豆腐咬得小心翼翼。 这垃圾食品居然……还挺好吃。 原本被忍下去的饿欲翻涌上来,她很快吃完一串,又拿起了一串魔芋结。 林岁顺便把红薯也递给她:“试一下我的秋冬食物之神第二名!一个完美的食物就是要做到,除了食用之外还有别的功能。” “比如说?” “捂手。” 林岁一本正经地说。 钟意:“……”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好好地捂了几秒手之后才打开,剥开皮后同样试探着吃了一口。 很甜,比她想象得还要甜。 “好吃吗?” 林岁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钟意点了点头,擦了擦鼻子蹭到的红薯,看着林岁松了口气后笑起来,“我就说烤红薯怎么做一般都不会难吃。不过这个可能是用烤箱烤的,下次我带你去吃路边摊那种用炉子的,那玩意才正宗。” “虽然晚上吃夜宵不太健康,好在垃圾食品本身也不健康,负负得正。” 林岁把牛奶吸管插好,推到她面前,“又或者,吃点健康食品做个缓冲?” 钟意又点点头,一瞬间觉得眼眶都有点发酸。 原来幸福的时候会真的想哭。 这一刻,她才感觉自己真的像是活着。像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和朋友在夜间的宿舍里偷偷分享零食,听着她胡说八道讲段子,一切简直像偷来的一样美好。 美好得钟意想忘掉过去与未来。 如果时光可以定格的话,真希望永远停留在现在。 钟意说着吃不下,结果林岁买回来的食物她一个没少,全部吃完了。 钟意自己也有点惊讶:“原来我也可以吃这么多。” 以前在家,她即便吃喜欢的东西,也吃得少之又少。 “完美收场。” 林岁擦了擦手,“食物的口味不仅和它本身有关,也和吃东西氛围有关。” 毕竟和钟强方如琴一起吃饭的话,再好吃的食物感觉都会自动打五折。 钟意收拾完垃圾后先去洗澡。 林岁则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群消息。 这里没有监听器也没有摄像头,林岁看消息都大大方方了不少。 荀熙:【既然要和钟家刚到底,那我就干的彻底一点!!现在除了微博,其他各大平台我也注册小号发了那篇长文,主打一个全平台开花,占领所有市场!让全世界都知道狗资本家干的坏事!】 【很多人私信我们。虽然有不少质疑的,但还是鼓励的更多。】 【居然还有人帮我们买了头条!!你知道吗!!这么贵一个!!竟然还有人真的帮我们买!!】 王丽发来的语音里都带着笑:“还有人说要给我捐款,助力我们打官司。那我咋好意思要?我又没做什么,不可能收别人钱的。” 情形看起来不错。 虽然钟家肯定有人专门负责舆论监管,撤热搜,撤话题,但互联网群众的力量依旧是强大的。 林岁正想着下一步钟家会怎么做,看到荀熙又发。 【现在还有个人联系上了我们。他说他掌握一点钟家的情况,说不定可以帮上我们!这叫什么?团结就是力~量!嘿!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虽然是打字,但林岁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她的开心。 【等一下。】 林岁马上发,【先谨慎一点。不排除是钟家放出的倒钩,想引我们交出底牌。】 但是她们的底牌实际上在长文里都交得差不多了,即便是钟家想放出的倒钩,似乎也钩不出什么东西来。 难道是对家? 像钟氏集团这种量级的企业,有对家很正常。 遇到这种情况,对家趁机落井下石踩一脚,再好不过。 【不过可以试着接洽一下,看看他们能给出什么情报。】 荀熙说:【为了表示诚意,他们已经告诉我们一个重磅消息。】 【这个签了劳动合同又跑路的第三方公司,很可能就是钟家自己巧立名目开的皮包公司。】 第二十二章 这个消息, 的确够重磅。 林岁稍怔了一下,接着飞速思考起来。 如果第三方公司就是钟家自己的,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钟家前期试图甩锅, 却甩得十分含糊。 按理来说,他们只要帮忙王丽,把锅全部推卸给第三方就可以, 根本不至于现在闹得这么难看。 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希望王丽追究下去! 而且钟家在这方面是有前例的。 林岁之前查钟家的时候, 就知道钟家经常作为开发商先拿到一片地, 再把项目分给旗下的小公司做, 确保权利和利润都攥在自己手里。 现在又搞出了一出自己外包自己, 出事的话就不用双方扯皮,直接卖掉一个不重要的皮包公司, 让受害者家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根本找不到地方申冤。 林岁问:【这消息可信度高吗?】 荀熙:【我判断了一下,还挺高的。这么隐蔽的消息,我怀疑对方肯定是比我们更了解钟家的人, 是内鬼叛变也说不定。】 林岁也认为钟家就算放倒钩的话, 一般也不会放这么不利于自己的消息。 钟氏集团这几年持续扩张, 还兼并了一些小公司,加上他们现在坐到这个位置,有仇敌也很正常。 就像十年前, 林岁得到帮助,也是因为对方本身想要一个撬口。 这一次也一样。 她们闹的这场风波同样打开了一个撬口, 自然会有人循着撬口过来。 【联系上他们, 最好能弄清他们想要什么,又能为我们提供什么。】 林岁想了想, 又补充道。 【我最近就不出面了。】 荀熙:【为什么?你要期末考了?】 “……” 林岁半真半假地回:【你们现在联系的人多,和钟家也有接触。我和钟家人也有过几面之缘,怕被他们盯上。】 荀熙:【你果然和钟家有仇!!】 林岁倒没有否认。 她的确和钟家有仇,还是血海深仇。 好在荀熙并不追究下去,只道:【我明白。接下来出面对接的工作就交给我和丽姐。本来你也还是学生,先顾好自己学业要紧。如果有新的消息我会再通知你的。】 林岁关掉对话框。 这边的进展比她想得顺利。 对方既然能提供这样的情报,应该是来帮他们的。 哪怕对方是出于自己的利益,想斗垮钟家,能借上他们的力量也是好的。 而且,对方说不定知道很多钟家的内部消息。 那么很有可能,其中有关于十年前那次事故的。 “我好了。” 钟意从浴室里出来,看了眼时间道,“马上要熄灯了,你快去吧。” 林岁扣了一下手机。 虽然她总觉得钟意应该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但钟意从不过问,她也不好主动曝露自己做的事情。 而且钟意不明确参与,或许对她们俩来说都更安全。 “好。” 林岁赶在熄灯前一分钟洗完澡,出来后打开台灯。 对高三生来说,十点半熄灯只是开始,不挑灯夜战到凌晨是不可能的。 而对林岁来说,除了学业之外,她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还是查不到。 林岁关掉搜索框,面色沉重。 十年前的那次事故的消息被压得太干净了,简直到了诡异的程度。 那知道内情的,恐怕只有亲历者,和钟家的人了。 林岁的目光下意识投向钟意。 犹豫了很久之后,她开口道:“小意。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你。” 钟意还在写卷子,闻言嗯了一声,以为她又要请教英语问题,却听到林岁轻声说:“钟家十年前重心是做房地产开发的,为什么后来换方向了?” 她问得很委婉,如果钟意不清楚的话,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钟意却放下了笔:“怎么想到问这个?” 林岁想了想,找了个借口:“我想了解一些钟家的过去。如果未来我真的要待在这里,多知道一些或许比较好。” “上次他们带我们去看公司,我想,他们说不定也有想向我们展示的想法。万一以后会有让我们接触的呢?” 虽然林岁很清楚,这种展示,用炫耀来说更加贴切。 而且有钟尧在,继承这件事铁板钉钉轮不上他们。 钟意手放在膝盖上,像是犹豫了很久,最后轻轻说:“因为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 林岁明知故问:“怎么了?” 那个时候钟意应该也才七岁。 不了解也很正常。 但看她的表情,她或许是知道那件事的。 果然,钟意说:“这件事被压掉了,所以你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 “十年前,钟家负责开发的一片园区内塌了一幢写字楼,死了很多人。” 钟意说出来后,闭了闭眼。 她还记得那一天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还太小,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说的话。她试图去做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挽回。 事情发生后,父母肉眼可见的焦虑。他们不是在焦虑死了多少人,而是在焦虑自己会不会需要负责。如果真的闹大了,他们说不定要负法律责任。 钟意慢慢地说,语气里带着愧疚:“为了逃避责任,他们把这件事压下来了。之后或许是为了避免后续追责,或者是再发生类似的事故,又或者是嗅到了市场发展动向,他们决定去拓展其他的版图。” 钟意说完后,察觉到了林岁有点不对劲,“林岁?” 林岁的表情很不好,好半天后努力笑了下:“没什么。我就是……有点难受。” 钟意表示理解地点了下头。 毕竟算是一场人祸灾难。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好过。 林岁缓了一下,接着单刀直入,提出自己最想知道的:“但是这么大的事情,单凭钟家的力量,真的能压掉吗?” 前面钟意说的讯息,也是她所知道的。 但林岁更想知道的是,这么大的事情,钟家难道真有通天之力可以解决? 死伤的不止她们一家。 后来打官司,她们家也不是一个人。 据她小时候的记忆,至少开始的时候,她们是感觉有希望的,那不是无法战胜的对手。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以及现在,为什么这次事故在网上一点消息都没有。 钟家的力量难道就这么强吗? 钟意怔了怔,像是也想到了这一点。 而下一秒,她的表情变得有点不好看,吐字也有点艰难起来:“或许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吧。我不太清楚。” 林岁拧了下眉,敏锐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平常所没有的气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集中了精神力看了一眼。 微弱的黄色的光。 “啪嗒”一下。 林岁手里的笔掉在本子上,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地上。 她像是回神似的,去捡起来,接着又看了一眼钟意。 钟意刚才说谎了。 林岁并不会怀疑过钟意。 但是她的确在这个问题上隐瞒了什么。 那句“我不太清楚”,实际上,可能对应的是,“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这不一定是故意欺骗,可能只是为了不让她追究。 “好吧。” 林岁假装妥协。 看来在钟意这边也打听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也好。这是她自己和钟家的恩怨,她希望钟意不要牵扯进来。她应该好好学习,早日摆脱钟家给她施加的困境牢笼,逃到别的城市去。 钟意迟疑了一会儿,又小声说:“但这件事情,我也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它既然被埋起来了,就代表很多人不想让它被发现。你如果说出去的话……” “我知道。” 林岁笑了下说,“会很危险。” 她重新握笔,假装不感兴趣似的不再追究,继续写题,内心却怀疑心更重了。 埋起来又怎么样? 她偏要试试把它拉到阳光下。 第二天。 林岁特意在吃早饭的时候观察了一下,钟意的食量确实是比较小,也看不出究竟喜欢什么食物,吃饭像是在完成任务。 于是走之前,她用饭卡刷了两盒热牛奶,递给了钟意一盒。 “留着上课的时候喝。” 林岁说,“多喝牛奶能长高。最重要的是,这个还是麦片味的,看起来就好喝。” “……” 钟意接过,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都十七岁了。” 半晌后小声嘀咕一下,“还有半个月就十八了。” “啊。居然马上就成年了。” 林岁咬着吸管,想起之前的每一年都是陪在爸爸妈妈身边过的,今年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又悄悄叹了口气。 她走了两步,忽然说:“我想等有空出去给我爸妈买点东西。” 钟意:“嗯?” “往年都是他们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今年我没办法陪在他们身边,就让我给他们准备礼物吧。” 林岁想起她上次见到林小玲的场景。 她的穿着,打扮,状态,和从前没有什么差别,仿佛那一百万根本没有给到他们家一样。 但林岁很了解她爸妈,像他们这样节约惯了的家庭,即便天降巨款也不会肆意挥霍,多半是被爸妈存起来了,然后依旧过着从前一样的日子。 “给钱他们也不会要。不如买点东西寄给他们比较实际。” 林岁说着,看向钟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想给爸爸妈妈挑礼物吗?” 钟意表情懵然,以为她说的是钟家夫妻,刚想摇头,听到林岁补充说:“就是咱俩的爸爸妈妈。” 钟意怔了怔,在明白林岁说的意思后,眼睛倏地睁大了。 “可、可以吗?” 钟意捧着牛奶盒,紧张得说话都卡壳了,“可是他们都还不认识我,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我,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不喜欢我擅自这样做?” 林岁一笑,心倒是放了下来。 她之前担心钟意排斥林家,现在看起来不用担心了。 方如琴之前说的果然都是骗人的,钟意从来不是自己不肯认亲生父母,而是被逼得无法去认。 “当然可以。” 林岁弯起眼,“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寄!他们肯定会高兴的!” 打定主意,过了两天,林岁和钟意放学后就出了校,争取在晚自习之前完成任务。 “但我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 钟意带着林小玲给自己的红围巾,紧张地问,“有没有参考清单?” “随便选!” 林岁说,“礼物重要的是心意。只要是你选的他们都会喜欢,就算送个针线盒都行。” 看着钟意慌乱的可怜目光,她又笑了一下说,“非要建议的话,就选实用价值高的吧。” 林岁揣上了自己的所有家当两千多块。 虽然不是都要用完,但是这样会更有底气一点。 林岁边看边选,只觉得每个东西都好。 爸爸那个保温杯早就不保暖了,外面一层漆都掉光了,他还在用。这次给他买个新杯子吧。 还有妈妈,她常年低头工作,腰椎颈椎都不好,给她拿一个按摩仪。 这个血氧检测仪,她之前听同学说过,家里最好要备一个。也就几百块,他们之前都舍不得买,现在她终于买得起了。 再给他们带一点吃的。以前都是他们给自己买零食,也该轮到她给他们买吃的了。 钟意看着林岁选了一个又一个,愈发紧张了。 她没见过林家父母,只能从林岁的口中隐约知道,他们是一对善良平和,对孩子充满包容和关爱的父母。 可是他们喜欢什么,他们生活在怎么样的环境,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她一概不知。 钟意摸摸自己的围巾。 她只能感受到,这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她思考许久以后,挑选了一个可以自发热的披肩。希望这位为她带来温暖的女人,在这个冬天也不会被冷到就好了。 给林家父亲的礼物,就更难了。 钟意想了一下,问林岁:“你爸爸喝酒吗?” “不喝。” “抽烟吗?” “也不怎么抽。” “喝茶吗?” “好像不太爱喝。” “……” 看着钟意有点沮丧的表情,林岁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钟意诚实说:“因为我父亲……收到这些的时候都挺高兴。” 林岁揶揄一句:“主要还得是贵的是吧。” 钟意无奈莞尔,点一点头。 其实到了钟强这个地位,送什么都是虚的,这些不过是生意场上的人情往来。 只是她一时也想不出其他什么别的了。 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她以前看别人,包括自己送礼,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实用性。礼物就是看个样式的玩意,不需要多实用,甚至如果太实用,就失去了礼物的观赏性。 结果现在,她根本选不出来。她不知道林家缺什么不缺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对他们来说有没有用。 “别这么困扰。” 林岁安慰她说,“我小时候有一年攒了零花钱想在我爸生日那天送礼物,结果去商店一看,根本买不起。回家只能和他说,我会给你一个惊喜,惊喜就是今年没有礼物。你看他这都接受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她说完后,稍稍顿了一下。 也许当时接受了,是因为他们知道来日方长。缺一份礼物不要紧,他们依旧在一起生活就好。今年没有,明年会有。明年没有,后年会有。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是过节。 “……” 回忆密密麻麻袭来,林岁稍稍仰头忍了一下,接着又笑了,“所以没关系,就选你想选的就好了。” 最终,钟意挑了一个电动剃须刀。 虽然不知道合不合适,但至少应该不太会出错。 结账完毕后,两人大包小包地准备先回宿舍,放完东西再去晚自习。 回去的路上,林岁瞥见一个自助拍照机,突然道:“等等!!” 钟意歪头:“嗯?” “我们好像还没有合照。” 林岁指了指那边的自助拍照机,“要不要拍几张试试?等寄礼物的时候,我可以顺便寄回去。” 看着钟意不断眨眼,似是犹豫,林岁又马上说,“不想的话也没关系。以后再说。” 她提起手里的袋子,准备继续走,却被钟意拉住了。 “拍。” 钟意点一点头说,“我想拍。” …… 【欢迎使用自助拍照机,请挑选你们喜欢的滤镜风格】 林岁划来划去,问钟意,“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钟意看着面前屏幕里自己的脸,总感觉笑和不笑都很不自然。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脸上都紧张得快没有表情了,“我都可以。” “那就这个了。” 林岁选定一个色调偏暖的纯色背景,按下确认键。 屏幕上出现了十秒的倒计时,林岁露出微笑,却发现旁边的钟意表情非常的僵硬。 “笑一个嘛。” 林岁戳了戳钟意的脸,又说,“来,比个耶。” 钟意竖起两根食指,尝试着笑:“耶?” “耶!” 林岁也举起两根手指,笑起来,露出自己一排洁白的牙齿。 相机咔嚓定格,接着不一会儿就将照片吐了出来。 钟意都不敢看,只能问林岁:“怎、怎么样?” 照片里,两个女孩子都带着红色的围巾看着镜头,左边那个有点拘谨,右边那个又过分开心,但是两个人靠在一起的镜头却意外地很和谐。 “超棒!” 林岁选择的是出三张图,递给了钟意一张,“好好保管,这毕竟是我们的第一张合照。当然,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们还可以拍更多。” 钟意接过,依旧不敢看,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等过了好一会儿后,她还是没忍住,从口袋里取了出来。 “……” 她小声说,“怎么感觉有点傻。” 林岁问:“我吗?” “我们俩。” 钟意摸了摸照片,又说,“不过……也挺好的。” 两人踩点回到学校,放完所有买的东西,又匆匆赶回教室。 晚自习铃声响起。 林岁从笔记本上取下两张纸,悄悄递给钟意一张,小声说:“要不要写点想说的,和礼物放一块?” 钟意想一想,接过了。 可是……写什么呢? 她感到自己比买礼物的时候更纠结了。 礼物至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客观实体,寄过去也不会尴尬。 但是写信,则是第一次真实地和他们对话。 钟意脑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她该说什么。 其实她们现在住校,只要她想,就可以让林岁打视频通话至少见他们一面。 可是钟意从来没提出过。因为她不敢。 她不敢面对他们。 即便她知道他们应该是很好的人,他们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真要见面的话,就会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她担心他们不喜欢自己。 又怕他们很喜欢自己,自己却回馈不了同等的感情。 还怕他们即便认了她,还是会和林岁对比。 她没有和真正爱自己的父母相处过,不知道正常家庭的孩子是怎么和爸爸妈妈说话的,所以钟意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终戳了戳林岁。 “林岁。” “嗯?” “我可以……叫他们,爸爸妈妈吗?” 钟意问得相当小心翼翼,说完后还立刻补充道,“我不是,我没有想和你抢爸爸妈妈的意思。我只是,我觉得我好像应该这么叫一下他们。” 她刚开始想写叔叔阿姨,又觉得未免太陌生。 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即便没有见过面,也无法将这一层关系割舍去。 “当然可以啦。” 林岁看着她,说,“没有什么抢不抢的。你本来就是啊。” 林家的小女儿,在外漂泊十七年的小女儿,还没见过父母的小女儿,她爸爸妈妈的好女儿,她的好妹妹。 虽然偶尔心底还会有那么一瞬的酸涩,但林岁知道,钟意这声爸爸妈妈,应当喊得和她一样理直气壮。 “……谢谢。” 钟意说完,重新开始写开头。 她握着笔的手打颤,眼泪最终还是没忍住,啪嗒一下掉在纸上,把纸都打湿了。 她匆匆忙忙抹了一下眼泪,又从自己的笔记本里重新撕下一张,然后一笔一划,郑重其事地写:【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 林岁看着她动笔,自己也开始写。 她和父母关系无用客套,只需要说自己想说的话。 【爸,妈,好久不见。这段时间你们过得怎么样?反正我是特别想你们。】 【上次妈给我带的东西我都收到了。马上就到我生日了,以前都是你们给我送礼物,今年我回不来,就让我给你们送点东西吧。】 【多喝水,多休息,别太累。咱们家现在又不是没有钱,你们保重身体。】 【还有和我一起寄过来的,另外一包礼物,是你们的亲生女儿钟意给你们选的。】 【我和钟意现在住在学校里。这些日子我和她相处得非常愉快,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给你们俩看看我们拍的照片,是不是非常可爱?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见到她。我觉得你们一定会喜欢上她的,就和喜欢我一样。】 【你们别担心我们,我会好好学习,给你们争气的。】 钟意也写到了末尾,她全篇用词都十分的谨慎客气。她打了招呼,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又阐述了自己选礼物的用意,最终道: 【希望你们会喜欢。】 【祝两位身体健康,平安顺遂。】 等到落款的时候,她又犹豫了一下。 她这个不称职的女儿,不知道该不该自称女儿。 最终她还是没有写,只落款,钟意。 “写好了吗?” 钟意小心地叠好自己的信:“写好了。” 林岁把她们拍的合照,以及两封信放在一起,对钟意说:“放心,会收到的。” 我们的礼物,还有我们的心意。 他们都会收到的。 第二十三章 晚上六点半。 林小玲包里装着沉甸甸的保温盒, 骑着电瓶车回了家。 自从林岁走了以后,她也没了变着花样做饭的心思,几乎每个工作日都是从食堂打点菜回来, 和林华凑合着吃一顿。 她刚到家放下包,把饭盒拿出来打算去热一下,门又开了。 林华单手夹着一大个快递盒走进来。 林小玲看他一眼, 顺口问:“买的什么?” “不是我买的。” 林华虽然面上还算平静, 但语调显然是上扬的, “你过来看。” 他把那一个大快递放在桌上, 林小玲低头, 看到寄件人的名字。 【林岁和钟意】。 “是女儿寄过来的!” 林小玲瞬间也兴奋了起来,连饭都顾不上热了, “等等,我去拿剪刀, 打开看看。” 她连忙取来剪刀,三下五除二地剪开快递条。 这快递盒里的东西远比她想得要多。 林小玲的目光略过那些东西,只落在最上面的信封上。 她打开信封, 从里面倒出了两张纸, 和一张照片。 林小玲颤着手摸向那张照片, 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激动:“是我织的围巾,她们带了,她们俩都带了!” 她的目光先看向林岁, 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后,接着再望向旁边的另一个女孩。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钟意。 照片里的女孩紧张, 青涩, 抿着嘴笑起来的弧度却和年轻的她有八成像。 既陌生,又熟悉。 这确实是她的亲生女儿。 即使分隔两方, 她依旧能感受到。 林小玲闭了闭眼,眼眶一片温热,心底像是有什么被击中,酸酸麻麻。 “真像。” 林华也摸了摸照片,又看看林小玲,难得地笑了,“和你年轻那会,一模一样。” “眼睛是像我。但这鼻子,和你更像。” 林小玲又看着照片上的钟意,笑和泪都收不住,许久许久,叹出一声,“看起来就是个好孩子。” “真好。她们都好,就好。” 开始,他们也担心,林岁刚去那个陌生的家,会不会和钟家夫妻相处不好,会不会和那个女孩子发生矛盾。 但看了照片,又看了信,他们心里的心头稍微落下去一些。 他们的两个女儿,都是好孩子。 那个钟家,虽然有钱,但看着总不像是个好去处。 可现在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好歹有个伴。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至于孤孤单单的。 “她竟然真的叫了咱俩爸爸妈妈。” 林小玲擦了擦眼睛,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受,“我们一天都没养过她。她还是愿意认我们。” 钟意的信写得很客气,但是她能感受到,那是个好孩子。她不嫌弃他们穷,也不怪他们。和钟家那女人不一样。 “咱们的孩子,肯定都是好孩子。” 林华用单手搂住林小玲,安慰说,“别哭。当时都说了,她俩只要平平安安,咱俩也就知足了。” 像这样能记挂着他们,还给他们寄礼物来,更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好事。 “好。真好。” 林小玲又笑,带着一点释然,“你说我们这辈子,命是不是也不算太差?” 若是其他人听到这句话,也许会摇摇头感叹,如果这命都不算差,真不知还要过成什么样。 但林华轻轻拍拍她,说:“是。” 还能活着,还能吃饱饭,这世界上还有人惦记自己。 人生也没这么糟糕。 【东西都收到了。】 【买这么多干啥,你们的钱自己省着花。等以后工作有钱了再买呗。】 林岁看着林小玲发的消息,得意道:【你们就说喜不喜欢吧?】 【我女儿们买的我当然都喜欢。】 【你爸都已经用上了。我的再看看,这么好的东西,有点舍不得呢。】 女儿们。 林岁看着她的用词,笑了一下。 她就说嘛,爸妈一定能感受到的。无论买了什么,写了什么,感情是融在那里面的。 “小意” 林岁刚想和钟意分享这条消息,就看到钟意在打电话。 “下周十二月二十一号就是你们生日了,那天刚好是周六,我们考虑好了,会给你们办一场盛大的生日宴。” “你们提前一天回来准备一下。和……心心也说一声,到时候你们一起回来。” 方如琴说,“听到了吗?” “嗯。” 钟意说,“我知道了。” 挂完电话后,她看着林岁说,“妈妈让我们下周末回家一趟。” 她简要复述了一下方如琴说的话,看到林岁的表情瞬间耷拉下来,“啊,生日宴啊。那估计得来很多人吧。” 想想就麻烦。 还好方如琴没给她打电话,否则她都怕自己忍不住直接拒绝。 也可能是方如琴已经知道她的脾气。十次和她说话九次都能被呛到。不如还是让钟意和她转述。 林岁小声嘀咕:“真不想回去。” “没办法,是成年礼。” 钟意像是已经预料到了,垂下眼轻轻说,“不为我们,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也肯定会用心大办一场的。” “为什么?” 林岁问,“你之前的生日都是怎么过的?” “每年都是类似的场合。” 钟意说。 见类似的人,问类似的好,吃类似的宴席,切类似的蛋糕。 只有很小的小时候,她才会想过生日。 后来,她对过生日这件事逐渐失去期待。 那并不是一个快乐的日子,是她又要在许多人面前扮演钟家小姐的场合,一天流水般的日程下来,她过得又压抑,又麻木。 “我感觉他们更多时候,只是需要一个社交的场合,而我的生日是这个名义。” 钟意说,“今年,是我们俩的成人礼,估计到时候来的人会更多。” 她闭了闭眼,像是忽然间想到什么,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的确听起来就烦。” 如果有机会,林岁肯定是不想参加的。 但是人在屋檐下,这么大的场合,钟家肯定不会放过她。 她想了想,说:“不幸中的万幸是,至少我们一起参加,说不定会好一点。” 钟意:“嗯?” 林岁笑起来说:“以前你也都是一个人吧?” “这次是我们两个人,你应该不会过得像以前那么无聊了。” …… 生日当周的周五晚上,林岁和钟意被接回了家。 方如琴提前叫了专用的造型师来给林岁和钟意试妆和衣服。 这是第二次化妆了,林岁还是感觉很不适应。 “亲爱的,闭眼。” 化妆师的刷子轻轻拍在她脸上,“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化得很漂亮的,保证你能过一个快快乐乐的十八岁生日。” 要想过一个快乐的十八岁生日,那得让她回林家才行。 林岁在内心腹诽说。 半个多小时后,化妆师说:“来,看看这个妆感觉怎么样。” 林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客观评价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像我。” 化妆师姐姐笑了:“哪儿不像。这不是挺漂亮的。” 是挺漂亮的,就是有种掩盖掉自己特色的感觉。 林岁想起来,上次的妆容也是这样。 钟家给她们过生日,需要登场的是钟家的女儿,不是林岁。 “好了。去试试衣服。” 为着这次生日宴,钟家特地给她们定做了衣服。 林岁拿到的是一件白色的小礼服,腰部和胸口点缀了黑色的配饰。 “好漂亮。” 造型师很夸张地夸赞她,“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合适吗?” “唔。” 林岁感受了一下,谨慎起见,还是问道,“明天应该会开空调吧?” 大冬天的,让她穿这种胳膊,脖子和腿都露在外面的裙子,如果没有空调就得冻出感冒了。 服装师:“……” 钟家这位大小姐,还真有点不解风情哈。 林岁试完衣服,去找钟意。 钟意也刚换完衣服,她学过芭蕾,穿这种衣服非常适配,体型优雅得像一只漂亮的小天鹅。 她看到林岁进来,稍微愣了一下。 这次的造型把她们依旧塑造得极为相似。 但是分辨的话 她看着林岁对着她做了个鬼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天最好不要这样。” 钟意点了点她的脸颊,说,“这边会卡粉。” “卡就卡了。” 林岁无所谓说,“这种社交场合,也没有人会关注我卡不卡粉吧。” 她也意识到了,钟家举办生日宴,她们俩虽然是主角,但却不是重心。 比起这个,她觉得这条裙子的腰部勒得她够难受才是关键。 林岁很认真地问:“我现在还没吃饭就觉得卡。那我明天怎么吃饭啊?” “……” 钟意像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 她刚想说明天可能没有太多留给我们吃饭的时间,门就被推开了。 “嗯……” 方如琴打量了她们两下,对化妆师道,“看起来还不错。那就定这个妆和造型了。” 说完后,她又给两个女孩紧了紧弦,“明天成年礼会有很多人来,我让你们叫谁就叫人,表现好一点,不要丢钟家的脸。” 话是对她们俩说的,但是她的目光却落在林岁身上。 钟意她不担心。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基本没出过什么岔子。 林岁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她又是个叛逆的刺头性格,要真出什么事就麻烦了。 林岁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痛快表示道:“我也不至于要刻意搞砸自己的成人礼。” “……” 虽然话不好听,但方如琴的脸色还是缓和了一点,“心心,我们也是担心你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没有经验。” 林岁像是附和般地点头:“我也觉得。早知道应该给我彩排几轮才对。” 方如琴:“……” 林岁阴阳完毕,才道:“没关系,明天有小意陪着我呢。” 方如琴又看了看钟意。 她对钟意也还算放心,这种大场合她不会乱来。 “好好表现。” 她说完后出去了,林岁躺在钟意的床上,只觉得一回到钟家就浑身不自在,“明明是给我们过生日,我怎么感觉像是去演出呢?” 还好好表现。 她们是寿星,她们需要表现什么? 她说完后,却没听到钟意的回复。 林岁看向她,却见钟意双手交握,似是在想什么,表情不太好。 “怎么了?” “……没什么。” 钟意轻轻说,“可能就是……有点担心吧。” 她大约是在担心明天的成人礼。 在钟家生活,连过个生日都有压力。 林岁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说:“虽然应该明天说的,但是我先提前说吧。” “祝你生日快乐,钟意。” “嗯?” “因为明天大概率快乐不起来,所以这是一句祈祷。” 祝你生日快乐。 在别人那里,只是一句祝福语。 对于钟家的孩子来说,却真的像是许愿。 钟意默默一会儿,合掌说:“祝我们都能,生日快乐。” 祈祷快乐。祈祷顺利。 祈祷怕发生的别发生。 第二十四章 十二月二十一日。 零点整。 林岁特意熬了个夜, 果然收到了爸爸妈妈的生日问候。 林小玲:【宝贝岁岁生日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林华:【岁岁生日快乐。】 他们还发了微信红包,虽然数目不多, 但主要也是图个彩头。 以往每年的生日他们都会在一起,所以不特地卡点也无所谓,但今年她人在钟家, 她就知道爸妈睡不着, 一定会最早来给她祝福。 我可真是太了解你们了! 这叫什么, 母女连心, 父女连心, 心有灵犀一点通! 林岁笑了半天,又有点难过, 揉了揉脸后发了一个接收爱心的表情包。 林小玲:【我不都说了我发吗你打字不方便你还发什么消息!】 林华:【不亲自说我难受。】 林小玲:【行行行。】 林小玲:【宝贝,替我们给小意也带一句生日快乐。】 林岁:【当然会的!】 实际上, 她的那句昨天就已经说掉了。 林岁放下手机,想。 明明要过生日,但钟意看起来确实不太快乐, 甚至有些焦虑。 自己虽然也觉得烦, 但是和钟意的那种状态似乎还是不太一样。 是因为钟意知道这个生日会, 会出现令她不高兴的事情,或者人吗? 钟家的双胞胎女儿要办十八岁生日礼,自然是隆重的。 何况这里面还有个女儿是前不久刚接回来, 上了话题特地炒作过一番的,自然要比之前的任何一次生日宴排场都要大。 钟家租借了一个宴会场所, 虽然正式生日宴是晚上六点开始, 但四点不到,林岁和钟意就到了现场。 中央空调的温度打得很温暖。 场内甚至有钟家请来的御用摄影师。 今天来了不少商圈上层人士, 也有一些其他领域的名流,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是极好的社交场合,纷纷交换名片,攀谈最近的工作。 林岁和钟意穿着小礼服从楼上下来,站在宴会中心位置,在钟家夫妻的督促下和进来的客人们问好聊天。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过生日了。” 林岁悄悄和钟意咬耳朵,“我感觉像是在罚站。” 她看着一个个陌生人来人往,只感觉高中入学军训或许都比这种场合更有意思一点。 “……” 钟意点了点头,认同林岁的比喻。 林岁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场合,好在她虽然不适应,但表现得却不局促。 许多客人送上礼物,免不了会问候她一句,这就是那位失而复得的千金吗?恭喜恭喜。 林岁也会大大方方地接受他们的注视。 毕竟钟家造势这么久,就是想让她引起关注的。 她不太清楚对于她们这种豪门来说多一个女儿意味着什么,但显然而易见的是,其他人看向她的目光都相当意味深长。 钟尧也从学校回来了,还带了几个朋友一块来参加生日宴。 “姐,生日快乐。” 他给林岁和钟意都准备了礼物。 虽然他心底目前还没有完全接受林岁,但怎么说她也确实是自己的姐姐,在这方面上钟尧还是相当大方的。 “谢谢。” 林岁故意问,“那前十几年的礼物呢?” 钟尧:“……啊?” 林岁叹了口气:“没事。没有也没关系。心意我收到了。” 钟尧:“……” 这又是在向他敲诈吧!! 姐,钟意姐,你管一管她啊!! 不多时,又走过来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人。 方如琴连忙拍了拍她:“心心。过来,见过外公。” 林岁抬眼望去。 她的外公。 方如琴的父亲,方老爷子。 这是林岁第一次见他,他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身体却还不错,面容看着也还算慈祥。 方老爷子看向林岁,嗯了一声,又轻轻叹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的声音沧桑平稳,但还是能听得出激动之情。 他走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笑了笑,“好,好,好孩子,是我外孙女。” “这份,是给你们俩的生日礼。” 他身后的人拿出了两个盒子,放到桌子上所有的礼物一起。 “还有这一份,是给你的见面礼。” 方老爷子自己又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林岁,“这手串,开过光的,能保平安。” 林岁怔了怔。 因为在钟家受过太多伪装成爱的恶意,她特地观察了三秒。 幸好,方老爷子身上的光是绿色的。 林岁因为爷爷奶奶去世早,外公外婆住得远,从祖辈那边获得的亲情并不多,一时间还有点不太适应。 “……谢谢。” 林岁说。 真感动,原来你们家也不是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趁着方老爷子和方如琴聊起天来,钟意将声音压得很低,悄悄和林岁说:“外公是信佛的,对小辈们都很不错。” “父亲年轻的时候没什么钱,但方家资产丰厚。母亲坚持要嫁给父亲后,差点和家里断绝往来。” “后来过了一段苦日子之后,外公还是舍不得,就让母亲回来了。之后外公注入资金,扶持父亲创业,就有了后来的钟氏集团。而钟氏集团做大后,外公年纪也上去了,就一心崇佛,很少再出来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了。” 林岁恍然大悟:“原来是凤凰男啊。” 她之前还以为钟强是创一代呢。 钟意被她的用词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给她比了一个嘘。 幸而钟强和方如琴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并没有听到她们的聊天。 “这就是我那个失散找回的外甥女吗?” 一道声音强势拉回了林岁的注意力。 她循声望去,面前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比保养得当的方如琴还要年轻不少,穿着一身正装朝她微笑。 不过,方如琴对他的态度显然不算太好,只勉强笑了笑,随后说:“心心,这是你舅舅。” 林岁今天叫人已经叫麻木了,点了点头:“舅舅好。” “好孩子。懂礼貌。” 方如箫的目光扫过钟意,却没有和她打招呼,只笑了一声,“回来了就好,省得我姐我姐夫忙碌一辈子,到头来却把资产交在了外人手里。” 林岁:“?” 她隐约觉得这句话不对劲。 她和钟意对外的公开身份都是钟家的亲生女儿,而他这句话却像是听到什么内部风声,故意来试探一番。 “什么外人不外人的。” 方老爷子拿拐杖敲了敲地,“这里都是自己家人。走了,进去了。” 方如箫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岁一眼,跟着老爷子进去了。 …… 一个小时多过去,林岁站得腿都快酸了。 虽然是她们的生日宴,但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吉祥物。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全都和她们无关。 终于,来宾来得差不多了,距离生日宴正式开始也没多久了。 “你们先进去吧。稍微准备一下。” 方如琴说。 钟意稍稍松了口气。 林岁也卸下绷了一个多小时的负担:“走吧。我们先进去吃点东西。” 今天宴会是自助餐台,她刚刚过来的时候瞄了一圈,有不少好吃的。 钟意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一会儿我们还要上台切蛋糕,如果妆花了就不好了。” 林岁:“……规矩也太多了。” 换他们家,最重要的先是吃东西,接着再是许愿,这两个重大仪式完成就算过完生日了,哪儿还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东西。 但她站这么久,也确实站得有点疲惫了。 “我先去吃两口,之后如果花了再补。” 林岁拍拍她说,“你帮我看着点。如果要准备上台了,你再叫我回来。” 没等钟意回答,她先跑远了。 钟意:“……” 她摸了摸自己也有点扁下去的肚子,轻轻叹了口气。 林岁也知道妆真花了补起来确实麻烦,大菜主食类的她就不碰了,眼下她只想挑一点简单的先垫垫饥。 点心餐台位于角落,几乎没有什么人,林岁取了两块饼干,刚准备吃的时候却被打断了:“钟心。” 方如箫举着香槟,朝她笑了下,“还记得我吧。我是舅舅。” 林岁:“……” 她默默先把饼干放进嘴里,随后点了点头。 “能见到你,舅舅真高兴。” 方如箫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没见过我,对我这个舅舅肯定没什么感情。但舅舅我可是把你当我们方家人的,你走散这么多年都能找回来,说明上天还是对我们方家不薄的。” 林岁继续吃饼干,不太明白他突然拉家常的意思。 方如箫见她不为所动,顿了顿,又说:“你出生那会儿,我还在上学,没见上你一面。太可惜了。” “不过那个时候,我似乎也没听说,我姐生的是双胞胎啊。” 林岁面色凝了凝。 方如箫继续说道:“十八年前诞生的双胞胎,偏偏只失散了一个。这个世界上意外很多,但巧成这样的也实属少见。” 他压低一点声音,笑道,“别人不清楚,但你自己应该知道。我想你和钟意,并不是亲姐妹吧?” 林岁隐约察觉到他的来意,正色了一下,注视他三秒。 白光。 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值得一听。 方如箫看着她思考的表情,自信地点出结论:“十八年前的确发生了意外,但意外并不是双胞胎其中之一走失,而是血统纯正的钟家女儿,和穷人家的孩子抱错了。” “但你没有想到,在你费劲波折回到钟家后,那个冒牌货居然还留在家里。” “她占据了你的资源这么多年,学习了这么多本该属于你的课程,直到现在,她依旧比你获得的目光更多,获得的父母的偏爱也更多吧?” 方如箫语气低沉,似是诱导,“你难道不讨厌她吗?” 看着林岁表情变化,他又笑:“别担心,舅舅和你是一家人,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我对我的亲外甥女怎么会有恶意呢?”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心心很可怜。你有觉得,你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吗?” “父母,弟弟,永远更喜欢钟意。所有人都会拿你作对比,会比较出你不如她的结论。她占着你的位置,抢着你的宠爱,还要把你这个真的比下去。心心,舅舅是心疼你。” “她已经偷走了你的人生,未来会继续偷更多东西吗?” “钟家那么多家产,你觉得,他们未来会留给谁更多?” 林岁:“……” 本来有钟尧在也不会留给她啊。 她觉得这位舅舅挺莫名其妙的,获取了一手消息后突然来煽动她对钟意的敌意,他肯定有自己的目的。 但看他身上的光,至少对自己没有恶意。 难道是对钟意有恶意,或者说,对钟家有恶意? 林岁抱着看戏的心情挑了下眉,问方如箫:“舅舅,你想说什么?” “我们都是方家人,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方如箫压低声音,暗示说,“如果你愿意帮助舅舅的话,我可以保证。钟意的那一份未来都是你的。” 林岁:“?” 你没事儿吧? 第二十五章 林岁竟然有点想笑。 也不知道她这位舅舅是怎么想的。 或许换外人的视角, 她这个真千金对于鸠占鹊巢多年的钟意的确应该怀有怨恨。 可是她来到钟意的世界,体会她的情绪,知道她过的有多压抑麻木。她怎么可能嫉妒, 甚至是恨她抢夺了自己的人生? 林岁只为她难受。 不过林岁并没有立刻拒绝。 她怕他的敌意是针对钟意的,如果她直接拒绝,方如箫也许会去找其他人合作, 她都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对小意做什么。 钟家是无所谓, 但她至少得保护钟意。 她假装思考了一下, 慢慢说:“……你说的这些, 我都清楚。” 只是我压根不在意。 林岁抬头, 表情小心又茫然:“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方如箫不断暗示她, 我们身上是一样的血,我们才是一家人, 你应该站在我这一边。 林岁琢磨着他的用词。 他始终说的,都是方家人,而不是钟家人。 他似乎在试图将她从钟家摘出来。 难道他想针对的, 是钟家? 果然, 她在意! 方如箫心内一喜, 说:“你能做很多事!” “舅舅从前也算将方家的企业经营得有声有色,可惜你知道的……商场变幻莫测,这年头生意不太好做。” “他们钟家一开始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就因为我爸,你外公, 扶持着那个男人, 还有你的母亲,胳膊肘朝外拐, 硬是给他们做起来了。这要算起来,我们方家是他们钟家的恩人才对!!结果他们不帮我就算了,还借着我当时周转不灵,吞并了我的企业。” 他简单地,挑林岁能听懂的讲了一点,试图让她理解钟家是多么狼心狗肺的存在。 林岁也确实听懂了。 方家的企业被方如箫败得差不多了,无奈之下只能被钟家的集团吃掉。在外人看来是一场亲上加亲的合作,对方如箫来说则失去了自己的主动权。 虽然钟家夫妻多少看在方老爷子的面子上,还给他在公司内留了一点权,但是他的地位肯定大不如前。想到钟家前期还是靠方家发家的,方如箫更是怨念丛生。 他想抢钟家的家产。 但是他一个外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只能先积蓄自己的力量,并拉拢人。 林岁这个被寻回来的真千金就成了他的首要目标。 只要拉拢到林岁,他就能借着林岁去抢。 方如箫打的是个好算盘,林岁小姑娘家家的,不可能真懂这些东西。他借着林岁这条线把手伸进钟氏集团内部,将来替林岁抢了家产之后,保底能分他一半。 如果林岁好拿捏,甚至可以都是他的。 不过林岁觉得他的思路很有问题。 第一,他看起来压根不了解钟家夫妻是什么样的人。以他们的德性,应该不会有让她上桌吃饭枪资产的可能。 第二,难道他就一点都不担心她这边答应,转头就把他给卖了吗? 第三,她现在还是个高中生呢!她有什么能力? 他这么做,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难怪之前方家的企业在他手上衰败了,这位舅舅看着就不是什么聪明人。 林岁当然不会答应。 不过清楚了他的目的是钟家后,她倒也小小地松了口气。 至少不是冲着钟意去的。 她还以为钟意昨天这么焦虑,是因为她知道舅舅来者不善呢。 林岁假装想了很久,最终说:“可是我还是个高中生呢,舅舅。” 方如箫说:“现在已经成年了。明年就高考了不是吗?” “那也还有很久” 林岁还没说完,就看见钟意一路小跑过来了,“姐姐,准备上台了。” “好。” 林岁看了一眼方如箫,咽下没说完的话,微微摇摇头,示意自己做不到。 “再考虑考虑。你会想通的。” 方如箫对她的背影说,“你要想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是林小玲和林华。 林岁在心里秒速回答说。 钟意倒像是察觉出了方如箫今天话里有话,问林岁说:“舅舅找你说了什么?” “嗯……” 林岁道,“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既然她不打算站他那边,也没有告诉钟意的必要。 她问,“舅舅之前和你关系怎么样?” 钟意想了一下,说:“不算好。但也还可以。” 大概因为之前他并不清楚钟意的真实身份。 但现在林岁回来,他知道了林岁才是钟家的那个亲生孩子,又看出了林岁和钟家之前微妙的隔阂,觉得可以利用血缘这层关系引她站边。 可惜他想错了。 林岁最不在乎血缘这层关系了。 她既然不会因为血缘认钟家夫妻,那也没有认这个舅舅的必要。 生日宴仪式正式开始,林岁和钟意被请上台,由司仪介绍她们的身份。 随后,是钟家夫妻发表他们的祝词。 “心心是我们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幸好,在十八岁之前,她还是回到了我们家,重新成为了我们的女儿……” 林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两人看似真情实意的发言,只觉得恶心。 钟强动情地说:“为了庆祝我的两个宝贝女儿成年,我宣布,我将会用她们的名字成立一个慈善基金,就叫‘心意慈善基金’,用来帮助更多穷苦地区的女童。” 台下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摄影师将快门按得咔咔咔作响,留下了这一幕。 林岁:“?” 有空做慈善,怎么没空把王丽的赔偿款给还了?! 林岁当然不信钟家是真心想做慈善。 只是联想到前段时间大肆炒作她回家的消息,又结合这次豪华的生日宴,她好像有点理解钟家的动机了。 他们需要建立一个企业形象,先拿接回失散多年的穷人家孩子做文章,之后可以渲染一下从中了解了底层人民生活不易,触发动机,从而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 而这个所谓基金会,多半也有利可图。 利用慈善的名义来捞钱,却暗地里欺压真的在受苦的人。 这和吃人血馒头有什么区别? 太恶心了。 林岁忍不住握紧拳。她本来就饿,胃酸阵阵泛上来,一时间更想吐了。 流程走到了最后,林岁和钟意并不需要发言虽然是她们的生日,但她们更像是一个吉祥物,来台上站一会,拍个照,最后被指引着切蛋糕。 这个蛋糕非常大,有一米多高。林岁和钟意并不需要全部切完,只要切下第一刀,就算完成仪式。 林岁先一步拿起蛋糕刀。 这个刀看着小,倒是比她想得要沉很多。 她双手提起刀,看了钟意一眼。 司仪连忙道:“对,对,我们两位小公主可以一起。” 钟意犹豫了一下,把手叠在了林岁手上。 两人一起握住了蛋糕刀,瞄准最上方的位置,利落干脆地切下去。 司仪很捧场地欢呼:“诶好!!” 林岁第一次切这种大型蛋糕,没有什么经验,一刀下去切得有点歪歪扭扭,边缘的奶油都砸到了地上。 可惜了。 她在心中遗憾,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她会切得更漂亮一点。 之后的工作就不需要她们负责了,工作人员上来,把蛋糕分成精致小块,分发到每位来宾的手里。 林岁要了一块上面有草莓的。 “之后应该没有我们什么事了吧,可以放开吃了吧?” “不。” 钟意捧着自己的蛋糕,摇摇头,“会有很多人来合照的。” 果然,她刚说完,就有父母的朋友来和她们打招呼,接着邀请她们合照留念。 林岁:“……” 看吧。 钟意给她递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今天根本没有什么吃饭的机会。 钟尧和他的朋友在远处聊天,看着今晚的主角被聚在人群中间,嘻嘻哈哈地开玩笑。 “怎么,你也想上去拍?” “想啊。钟意这么漂亮,平时都没什么机会和她聊天,要是今天能和她合照就好了。” “钟尧,这里有人想泡你姐!” 钟尧没好气道:“滚滚滚,少YY我姐!!” 钟意优雅美丽,气质出众,的确是所有这个年纪的男生会憧憬的初恋脸。 他知道这点,所以撇嘴说:“掂量掂量自己,你们可没一个配得上我姐的。我姐将来要嫁人的话,肯定会嫁给很厉害的人,好吧?” 为什么? 他怎么知道? 他听爸妈一直这么说的啊。姐姐未来会嫁给很了不得的人物,这可是他们家的荣耀。 林岁总算是体会到了钟意前几年的痛苦。 过来拍照的人太多,她压根就不能在拍照的空隙间吃几口东西,又会有新的人过来,笑盈盈地邀请她们合照,偏偏大多数人态度都很礼貌,根本不好拒绝。 当有钱人家的小孩也太累了。 林岁只盼着这个生日快点过去:“现在几点了?” “八点多了。” “你以前生日,一般几点能结束?” “很晚。” 钟意说,“不过再过个半个小时应该就没什么人来拍照了” 她话没说完,心脏忽然咚一下,剧烈地颤动一瞬。 她手里的叉子落下,闭了下眼,接着浑身剧烈地发抖起来。 林岁:“怎么了?” “我……我有点不舒服。” 钟意迅速放下手里的餐盘,连声音都在发抖,“我想先回去。林岁,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回去?” 林岁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连忙说:“我去和他们说。” “心心,小意。” 方如琴的声音却在她们身旁响起,“过来。” 林岁还没来得及看过去,钟意先握住了她的手。 林岁怔了怔。 钟意手心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真不好意思,刚刚有点事情,来晚了。” 林岁循声望去,看见方如琴站在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身边,微笑着招呼钟意,“小意,你高叔叔来了,快叫人。” 钟意却反常地低着头,脚步像是被粘在了地上,半点都没挪步。 高权的目光落在钟意身上,笑了笑:“小意?不记得我了吗?” “好久不见,长这么大了。” 第二十六章 “今天是小意成年礼, 我给她带了礼物。” 高权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人呈上打开的盒子,“这条珍珠项链, 是我找人专门定制的,小意看看,喜不喜欢?” 珍珠色泽很好, 一看就是上品。 钟意却看都没看一眼, 沉默着不说话。 方如琴搂着她的肩膀往前推, 声音是笑的, 语气里却暗含着责备:“看这孩子, 都成年了还这么不懂事。快和高叔叔说谢谢。” “……” 钟意轻声说,“谢谢高叔叔。” 林岁则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看上去有些年岁了, 可能比钟强还要大个五六岁,微微发福, 脸上的肉堆得油光发亮,笑起来的时候沟壑明显。 “没事,没事。我懂, 我来晚了, 小意不高兴了, 我一会儿自罚三杯就是。” 他哈哈两声,开着玩笑,“小意今天成年了是吧?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方如琴赔笑道:“哎哟, 您看,您说的什么话。您忙您的, 我们这一个小孩子的生日有什么要紧的?” 她拍拍钟意的肩膀, “听到没,陪高叔叔喝一杯?” 钟强跟着笑:“别说小意了, 您想喝,我陪都是应该的。” 太诡异了。 林岁审视着眼前的这一幕,感觉非常不对。 从钟强和方如琴对这个男人的态度来说,他的地位似乎比他们俩都高。 钟强和方如琴今天见了很多人,礼貌是一回事,像这种尊敬到有点谄媚的程度,又是另一回事。 显然眼前这个人非富即贵。 高权的目光又重新落回钟意身上:“怎么样,小意,行不行?” 上次见到钟意还有点稚气,转眼就成年了,出落得非常美丽。 她的长发垂顺地披在脑后,脖颈洁白,身条纤细,有着介于少女和成年女性之间的无穷魅力。 虽然小时候就能感觉到她是个美人坯子,但现在美得简直出乎意料。 “稍等一下。” 林岁清脆开口,打断他的调笑,“钟意刚刚说她感觉不舒服,我得带她回去休息了。” 高权:“嗯?不舒服?” 钟强的脸顿时耷拉下来:“别扫兴啊。” 钟意握着她的手,轻轻往回拉了一下,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了。 但林岁能感受到,钟意一直在发抖。 她很匪夷所思地看着在场的人,你们难道都看不到吗,她都难受得这么明显了? 林岁故意喊道:“今天是她的生日,难道生日不应该是寿星最大吗?寿星不舒服的情况下,你们确定还硬要她作陪吗?” 她声音很大,引得周围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方如琴斥责她:“胡说什么呢!!” 高权也终于看向了她:“哦,这是你们找回来的那个女儿吧?” 方如琴连忙道:“对,对,是小意的双胞胎。” 高权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来回两下,还是落在了钟意身上,笑了笑说:“这姐妹俩刚认识没多久,关系可真好。” 红色,但不深。 林岁判断完他的恶意值,又看了一眼钟意。 第一次见面,他当然对自己没有太多恶意。但是很明显,钟意很抗拒眼前这个人。如果检测他对钟意的恶意,说不定是满格。 她更难以相信的是,居然还是没人理她们。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忽略两个女生的需求。 她在钟家都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为什么? 这个人到底是谁? 林岁直觉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她拉着钟意的手,往后退两步,决定自作主张:“我带小意回家了。” “不用,不用。” 方如琴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连忙拉住她,对身边的李姐使眼色说,“小意不舒服是吗?先去楼上酒店休息会,我们今晚不回家,一会儿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今晚生日宴结束得晚,多数人会休息一晚再离开。 钟家包了楼上酒店的房间,提供给来宴会的客人。 总算能让她们走了。 林岁松一口气,牵着钟意跟着李姐回她们的房间。 等关上门,钟意终于像是卸下压力,透过气活过来似的。 林岁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没有。” 钟意捂着胸口,脸色还有点发白,但好歹能正常说话了,“我就是有点难受。现在好多了。” 林岁直接问:“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钟意迟疑了一下,随后僵硬着点一下头。 “他是谁?” “高权叔叔。” 钟意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只要提到那个人就让她感到很痛苦。 她看着林岁的眼睛,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她,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林岁伸手抱住她,心底浮现了一些很不妙的猜测。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怕。” 林岁摸着她的头发,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不能说也没有关系。我不问。” “……他和我们家认识,很多年。” 钟意抓着林岁的衣角,脑子一片混乱,下意识结结巴巴地就说了,“他手里有权,爸妈这些年在他的庇护下做生意,所以很敬着他。爸妈和我说过,他可能,可能,可能是……我未来的,归宿。” 说出这两个字,她都觉得好笑。 高权有家室,他们不是想把她嫁过去,而是想把她送过去当他的小情人。 太恶心了。 她说出来都觉得恶心。 但是方如琴竟然就这么坦然地告诉了她。 她帮自己梳着头,诱哄着她说道,小意,我们是为你好。你看高叔叔平时对你多好啊,他是喜欢你的。高叔叔帮了我们家这么多忙,要是没有他,我们家说不定就倒了。 小意,你要知道你身上的责任,你是钟家的孩子,要为钟家着想。 所以他们从小让自己学钢琴,学舞蹈,他们把自己养得纤细美丽,富有气质,然后送去给看得上她的人,稳固钟家的地位。 钟家之所以这么多年风生水起,全靠有高权这棵大树庇荫。 他们需要拴住这棵大树,永久地依靠他。 可是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 钟意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很恶心,很痛苦:“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面对……” 她干呕了两下,被林岁拍了拍后背,抱住了。 这也太不是人了! 林岁想过联姻,却没有想到比这个猜想更加龌龊不堪。 她也颤抖着抱住钟意,贴着她的脸,感受着她的体温,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不要怕,小意。不要怕,现在有姐姐在,姐姐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然而林岁虽然尽量表现冷静,但其实她也极其慌乱。 怎么办? 怎么办? 她从来没有想过钟意所扛的压力是这个。 她每次在家里的状态,又压抑,又悲伤,又绝望,不仅仅是因为被父母监控,而是因为她一早知道了自己要面对怎么样的恶心命运,却没有办法逃开吗? 门被敲了两下。 林岁拍一拍钟意,下床去用猫眼看了一下。 是方如琴和管家。 林岁定了定心神,打开门:“怎么了?” “听说钟意小姐感到不舒服是吗?” 管家礼貌道,“夫人说会带她去看医生,请钟意小姐和我们走吧。” 林岁隐约觉得不对:“不应该把医生请来我们酒店吗?” 管家说:“这么晚了,这边又比较远,家庭医生赶不过来。我们打算将钟意小姐送去最近的私人医院检查。” 林岁心思一转:“好。那我陪她一起去。” “很晚了,钟心小姐。” 管家却说,“您该睡了。钟意小姐有我们陪同就行了。” 他看了方如琴一眼,方如琴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心心,你今天也累了,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小意有妈妈陪着,你还不信任妈妈吗?” 林岁:“……” 刚刚听完钟意交待你们的罪恶行为,还真的不是很信任。 钟意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方如琴朝着她招招手:“来吧小意,是不是胃不舒服,妈妈带你去看医生。” 钟意没动。 她能感受到自己心脏被攥紧了,那种熟悉的震慑感又来了。 她闭了一下眼,出现过无数遍的噩梦镜头闪现在她眼前。 就是今天,就是现在。 十八岁成年礼的当天,她将被正式送给高权的日子。 她屏住了呼吸,浑身都僵硬了。 林岁走向她,感觉出了不对劲:“小意?” 姐姐。 姐姐救我。 钟意看向林岁,下意识慌乱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所能看见的那个黑色噩梦在此刻衍生出巨大的恐惧,让她不顾一切想去抓住点什么。 姐姐的手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曾握着自己的手,解救过自己出很多次困境苦难。 这一次也一样好吗? 这个家里,任何人都能漠然地看着她被推进深渊。 只有你不会。 我只有你了。 她们不是要带我去医院。我不想去,我不能去! 钟意握着林岁的手非常用力,简直像是恳求。 然而她一转眼,看到了方如琴居高临下的审视表情,瞬间,一种庞大的恐惧感被另一种情感慢慢浮上,压了下去。 她不能说。 她没办法说。 她所面临的困境已经够恶心,够难受了。 但如果告诉林岁,她不仅没有办法救自己,反而会让她也处于一个危险的境地。 钟意感受到自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有什么力量从握着的手里传过来。 她不能这么对林岁。 林岁刚来家里的时候,她因为太害怕了,没有告诉林岁家里有监控和摄像头。 后来,她也不敢告诉林岁,身为钟家的女儿所要面临的未来是什么。 她甚至有一种很扭曲的痛苦想法,她想过,我所经历的这些,我本来就不应该承受,这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命运。 可是林岁一次又一次地救了她。 她从来不恨自己占据了她钟家大小姐的位置,反而关心她,陪伴她。 她在困境里拥抱自己,说现在有我和你一起。她握住自己的手,带着自己飞奔,试图逃出那个牢笼。 林岁是全世界,对她最好的人。 姐姐,我对不起你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至少这一次,我不能因为自私,拖你一起下水。 钟意用尽所有力气握了一下林岁,忽然笑了下。 “没事。” 她说,“放心。我就是去个医院,我很快就回来。” 她慢慢抽开了握住林岁的手。 不对。 这不对。 林岁看着她,立刻集中精神力,开启超能力。 她的心思慌乱,集中精神力的时候比往常更为困难,痛感也更剧烈。 终于,林岁在疼痛中半睁开发红的眼睛,在模糊间看到了黄色的光。 钟意说谎了。 管家说谎了。 方如琴也说谎了。 她们根本不是要去医院。 那是去哪儿?还能去哪儿? 钟意站起来,拉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走向方如琴。 林岁一把上前重新握住钟意的手,眼睛一片通红:“小意,你” “姐姐。” 钟意的眼睛也是一片泛红。 她看了她很久,最终露出一个林岁从未见过的,灿烂美丽的笑,“晚安。” 她放开了林岁的手。 不要救我。 这是我的命运。 在我能看到的未来里,这一天早就注定了。 第二十七章 我有一个秘密。 我能预感到近期会发生的危机。 危机发生前, 我的心脏会先有沉重的预感。 接下来,只要我闭上眼三秒,集中注意力, 就有概率能看到未来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高权叔叔那年,我七岁。他似乎帮了爸爸妈妈很大一个忙,爸爸妈妈请他吃饭, 在席间不停地感谢他。 我不太能听懂。 或者说, 就算听懂了, 我也要假装听不懂。大人都是这样的, 他们既希望小孩子聪明, 又不希望小孩子太早熟,非常矛盾。 所以今天我只需要在意面前的牛排好不好吃。 “这是你们女儿吧?真漂亮, 等长大了一定是个小美人。” 话题不知道为什么转到了我的身上。 我茫然地抬头,被高权叔叔抱到他的膝盖上。 他像是喝了酒, 有点醉醺醺地说,“她是叫……钟意是吧?来,小意, 亲一下叔叔好不好?” 好恶心。 我想吐。 我挣扎想逃跑, 爸妈却在旁边起哄:“小意, 乖,亲一下叔叔。” 我没有动,却还是被他掐住脸强制亲了一下。 他嘴里都是刚刚吃的肉, 混着烟酒味,好腥好臭。 我再也不喜欢吃肉了。 从此之后, 每次他来我们家, 我都能提前预感到危机。 他以开玩笑的名义,亲亲我, 抱抱我,又或者摸一摸我。他喜欢看我穿白裙子,为此送了很多条白色裙子给我。 我感到非常恶心,但每次和妈妈说的时候,她总是说,高叔叔是喜欢你才这么做的。你不要多想。 十四岁的那次预感比从前都要强烈。 我非常慌乱地找借口,想出去玩,甚至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然而却被管家找到后带了回去。 事情比预知里看到的更糟糕了。 高权叔叔居然在我的房间等着我。 他的手放到我身体上的时候,我害怕得浑身都在抖,甚至连哭声都是安静的。 但他没有继续下去,他只是不太满意地看着我的身体,说,小意,你还太小了。 等高权叔叔走后,我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 妈妈却惊喜地看向我,问,真的吗? 钟意,高叔叔是真的喜欢你。太好了。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彻底完了。 那天之后,我被告知了我的命运。 高权帮了我们家很多,我们家需要这样一个人去维系住这座靠山。维系一段关系最好的方式除了利益,就是姻亲。 他有妻子,他有不止一个妻子。但是他当然会喜欢钟家的千金,从小照着他的审美培养起来的,乖巧温顺的小公主。 这样在外面受人尊敬与仰慕的角色会成为他的情人之一,他获得的不仅仅是肉.欲上的满足。 我的房间内装满了摄像头,不仅仅是爸妈的严管监控,也是因为他有时想看。 十六岁那年,我又一次预感到了危机。 这一次,我提前筹备了很完善的逃跑计划。我带着手机,钱,和身份证,试图离开这座城市。 我失败了。 我的手机里被他们装了定位。 不到两天,他们就把我找了回来。虽然高权叔叔走了,但我从此被看管得比从前更严。 母亲灌输我要为钟家做出贡献的思想,她说,高权叔叔帮了我们家这么多,一旦他生气,我们家很可能就完蛋了。小意,你难道忍心看着我们一无所有吗? 我的确不忍心。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难道就一定要牺牲我吗? 从那天之后,我每晚都做噩梦。恐惧可以催生我的能力。越害怕的事情,我在梦里看到的就越清晰。 那个在噩梦里出现无数次的未来里,我在十八岁成年那天被包装成最漂亮的样子,由妈妈亲手将我送给了高权叔叔。 这仪式感重得就像一场包办的婚礼。 我试图在梦里去改变结局,但没有一次成功。 他们的势力太强大,我只有一个人。我根本没有办法。 而且我也知道,每一次我提前预感到的危机,最终还是走向了它们应有的结局,甚至还会因为我的决定都变得更加糟糕。 能看到未来的我,依旧是个无能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让我看到呢?是为了让我提前看到自己的命运,好让我能够接受吗? 好吧。 你们赢了。 我接受了。 酒店套房的门开了。 房间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灯,光线很暗。 方如琴推着钟意进去,对在窗边喝酒的男人说:“小意来了。去吧,陪高叔叔喝一杯,高叔叔这两年可想你了。” 钟意拉住了方如琴的衣角。 即便知道没有什么可能,她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用尽所有力气,轻轻地请求她:“妈妈。我真的很不舒服。” 妈妈。 养了我十八年的妈妈。 曾经也会在小时候,对我温柔说话,给我买礼物,带我吃好吃的妈妈。 救救我,救救你的女儿好吗? “小意听话。” 方如琴摸了摸她的脸蛋,难得很温柔地对她说,“你是钟家的好孩子,妈妈相信你。” 方如琴离开了。 房间的门被关上。 钟意最后一丝希望被掐断,世界顷刻间陷入一片黑暗。 窗边的男人刚洗完澡,浴袍半敞开,不紧不慢地朝着另一只高脚杯里倒满了红酒。 “小意,过来。” “陪高叔叔喝一杯。” 他看着发抖的钟意,笑了笑,“不要怕,我们还有很长的一个晚上。” …… 林岁一只手捂着眼睛,跪在地毯上,另一只手用力地抓着地毯上的绒毛,像是要把它们拽下来。 过度使用超能力,果然很痛。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刚才不顾一切地集中超能力的那一刹,竟然真的听见了方如琴的心声。 从前,她最多只能判别对方有没有说谎。 但在那一刻,她读出了方如琴内心零零碎碎的字词。 【得,快,点。】 【马上……送……1808,别……等急了。】 那是酒店最高层的豪华套房。 即便再傻的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带着钟意走了。 林岁呼吸好几次,缓解完疼痛,再颤抖着站起身,无法想象这件事竟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 该死。 你们都该死。 她回想起钟意先前恳求的目光,明白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决心离开的,更觉得这个世界比她想象得恐怖恶心一万倍。 不行。 绝对不能让她去面对这些。 去救人,她要去救人。 林岁拿出手机,报警前一刻又住了手。 来不及了。 这里很偏远,最近的警察出警过来也至少要半个小时。 再说以高权的权势,这么做还可能把她和钟意都搭进去。 林岁咬一咬牙,下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 只能自己去了。 让我别来救你。傻妹妹,怎么可能呢。 我是姐姐,姐姐天生就是要保护妹妹的。 林岁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打开衣橱。 今天为了生日宴准备,他们带了好几套衣服过来,以备意外。 她匆匆换掉身上不方便行动的小礼服,丢出几条裙子,终于换上一身利落的裤装,又裹了一身浴袍,从楼梯一路摸上了十八层。 十八层相当安静,方如琴和管家都已经离开了。 林岁摸到了1808的门外,恨不得直接敲门等人出来,往他脑袋上砸上一拳。 理智让她放下手。 直接敲门约等于送死。不仅救不了钟意,还会让局势变得更加糟糕。 林岁想,得闹出点动静,最好制造一场大混乱,混乱到让那个死老头也不得不注意到的地步。 可是要怎么做呢? 她又能做什么呢? 这里的酒店隔音非常好,即便她在走廊大吵大闹,保安过来的速度都比高权打开门的速度快。 林岁指甲掐进掌心。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她细想了。 再耽误下去就真的要出事了。 林岁在走廊上走了一圈,试图找点什么趁手的工具。 最终她盯着灭火器的位置,决定赌一把。 林岁把灭火器拽出来,摇摇晃晃地拖到了1808旁边的位置。 这一赌,有可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十八岁的成年礼,要送自己一场风险吗? 挣扎的那一刻,林岁咬咬牙决定了。 真的被抓了她也认。 她做错的事情她会负责。 至少眼前,她绝对不能看着自己的妹妹面临灾难。 林岁用力拨开灭火器,晃了两下,朝着楼道内一阵狂喷,同时啪地一下按响了酒店走廊上的手动报警器。 巨量的干粉喷涌而出的同时,刺耳的报警器响起。 林岁并没有停手,半蹲着身,将整个楼道都喷满了干粉。 干粉瞬间充斥在空气中,糊了百分之七十的可见空间。 有人被警铃惊醒,打开门,被楼道里的干粉呛得睁不开眼睛。 “咳咳咳,什么情况?” “着火了?” “我靠!!救命啊!!快逃啊!!” 林岁则捂着口鼻,抱着灭火器,蹲在门口,看着1808的门也跟着开了。 林岁顿时又是一片狂喷。 在一片混乱的尖叫与骂声中,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从房间里跌跌撞撞逃出来的身影。 即便在睁不开眼的粉尘里,林岁依旧一眼认出了她。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只手,把浴袍朝她头上一扣,拖着她就往外面跑。 第二十八章 钟意刚被拽出来的时候, 还有一瞬的错乱。 但是当她感受到掌心这熟悉的温度时,她一秒就认出来了。 她顿时收住了自己的眼泪,反握住这双手, 跟着林岁身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警铃声响彻整个酒店。 每个楼层的人都在往外跑,她们混在其中下楼,淹没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 林岁跑得很快, 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弦都被绷紧了。 太危险了。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太多。 她总共只有两分多钟的时间, 酒店的人会很快排查出来并没有真的火情, 接下来就会从摄像头查到是谁故意按响的警铃。 她只能利用这段时间, 和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逃出去, 带钟意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那是身为姐姐,条件反射下做出的决定。 林岁换了衣服, 钟意又被浴袍挡住了脸,在逃生的危机前, 根本没有人注意她们。 两人一直从楼梯下到最底层,在混乱中趁机跑出了酒店。 和酒店内的混乱比起来,外面一片静谧。 两人不顾一切地跑, 跑到彼此都没有任何力气了才停下。 在一盏路灯下面, 林岁终于来得及看一眼钟意。 她的脸被罩在白色浴袍下, 先前的妆已经完全花了,蹭上了很多干粉。 此时正是凛冬,她身上只穿了一条裙子, 脚上甚至没有穿鞋子,在寒风中裹紧了浴袍当外套, 抖得很厉害。 林岁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没事了, 小意,没事了。” 她伸手给钟意擦脸, 越擦自己哭得越厉害,“冷不冷,有没有受伤?” 钟意还在恍惚中。 她茫然地摇一摇头,问:“刚才真着火了吗?” “没有。” 林岁说,“是我干的。” 她脸上,手上,身上全是干粉,思维却还算冷静,“他们马上应该就能查出来是我的恶作剧。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走吧,去报警。我们去告他,去送他坐监狱。” 坐监狱都是轻的! 他这种人就应该下地狱!!! 钟意才后知后觉自己终于从什么地方逃了出来,她晃晃悠悠两下,倒在路边,抱住了自己的头。 太恶心了。 太恐怖了。 她撑着街沿,干呕了好几下。 高权大约自信钟意今晚都将属于他,所以也不急,半哄半强迫灌了她一杯酒之后,才开始试图亲她。 幸而火灾报警器响得十分及时,高权这种人十分惜命,即便氛围被破坏,也不可能不出去查看,给了她逃出来的机会。 是林岁。 林岁又救了她一次。 她松开的那只手,被林岁重新握了回来。 钟意坐在路灯下,捂着脸,连恸哭都是无声的,所有眼泪都只能默默流进自己的掌心里。 “还没有发生。” 钟意抽泣着说,“我们告不了。” 林岁说:“什么都发生也能告啊。” “没有用的。” 钟意痛苦地喃喃说,“就算是真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她很心酸地笑了下,说,“你以为十年前,那么重大的事故,钟家为什么有能力能压下来?” 林岁浑身一僵:“什么?” “靠山,他们有高权这个靠山。” 钟意本来不想让林岁知道太多,怕她踏入危险。 但这一晚过后,林岁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她这一个铃拍的,高权不记住她都不可能。 她干脆全部都说了,“当年塌楼事件,死伤无数,连人命他们都不在乎。何况……何况我这种情况。” 林岁站在原地,一时间没再说话。 她隐约意识到十年前那次事件希望湮灭的根源,知道之后一点风声都不透出来的原因。 原来钟家真的认识人。 是他。 又是他。 就是因为那次事故,她和钟意的命运,都在那一年,被彻底改变了。 林岁握住拳,连如刃的寒风刮过脸都不觉得疼了,只有恨意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 钟意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怕了,轻轻笑了下:“对不起,姐姐。我应该要早点告诉你。你不应该来救我的。那不是我们能对抗得了的对手,就算我逃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她的声音中带着呜咽,“这是我的命运,我知道。” 上次逃跑的时候,她甚至有钱,有手机,有证件。 但这一次,她们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能去哪儿? 世界这么大,对她们来说却这么残忍。 “这什么狗屁命运!” 林岁抓着她的衣服,晃了晃,语气内带着十足的愤怒,“要真是命运,那也本来是我的命运!你凭什么承受它,你凭什么接受它!!” “我又怎么可能不救你。你是我的亲人,这世界上没有亲人能看到她的亲人去受罪。” 她擦了擦钟意散乱的头发,又说,“在给我一万次机会我也会这么选。” “……” 钟意坐在地上,抬眼看着林岁,眼眶发红湿润,脸色一片苍白。 她很想说一句谢谢,却说不出口。 谢谢两个字太轻了。 林岁为了救她,几乎赌上了自己的人生,不是一句谢谢就能解决的。 也只有她此后都无条件和林岁站在一起,才勉强算是一点回报。 钟意轻声说:“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钟家和高权都不会放过她们。 “又能怎么样呢?” 林岁说,“难道会杀了我吗?” 说到这句话时,她甚至笑了一声,“钟家费了这么多劲儿把我找回来炒作形象,他们没这么容易放弃我。” 当然,也许会面临比这个更绝望的境遇。 但林岁觉得,她既然做了,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看着妹妹被推入火坑,这件事她宁愿死也做不到。 钟意看她,问:“如果是针对你的爸爸妈妈呢?” 钟家想让一个人死太简单了。 他们不需要真的做什么,兵不血刃就可以收割掉一个穷人和它的家庭。 林岁确实迟疑了一秒。 然而下一秒,她却摇头说:“不会的。我爸妈比我更坚强。” 她看上去勇敢,坚韧,乐观,实际上是耳濡目染的结果。 七岁那年,这么差的情况下,爸爸妈妈都能撑住。她的爸爸妈妈比她更坚强,更伟大。 林岁心念一转,站起身,拉住林岁:“走吧。” “我想我知道我们现在可以去哪儿避一避了。” …… “今天是岁岁和钟意的生日吧?” “我听岁岁说了,她们今天要去参加生日宴。听起来就挺忙的。” 接近凌晨,林小玲还是有点睡不好,翻来覆去地想事儿,“也不知道那宴会怎么样,她们俩开不开心,吃得好不好。” 林华安慰他说:“钟家办的宴会,想必不会太丢脸。她们俩肯定一切都好,说不定这会儿都吃完蛋糕睡觉了,才没来得及赶上发消息。” “不对,我总觉得不对。” 林小玲摸了摸心脏,“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儿没做完似的。” 林华沉默了一会儿,说:“会不会是从前岁岁每年都在家过生日,今年没在了,你心里不舒坦?” “……” 林小玲“啊”了一声,有点自嘲地笑了声,“可能是的。往年这一年我都可忙了,准备礼物,准备吃的,连还负责要逗她开心。” 今年什么都不用办了,居然还真的觉得空落落的。 “你说她在咱们家,别说什么生日宴,都没给她吃过几次好的。” 林小玲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后悔。“早知道,去年就该带她去吃她想了很久的必胜客。” 林岁一走,她总忍不住回忆过去。回忆那些没给林岁实现的愿望,总觉得很遗憾。 林小玲翻了个身,准备不想了入睡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诶,有人敲门?” 林小玲推了推林华说。 林华没听清:“有吗?” 林小玲再次听到更响的咚咚咚三声,点头说:“真有。我去看看。别大半夜有什么急事儿。” 林华不放心,披了件衣服和林小玲一起起床。 家里没有猫眼,只有一条锁链挂在门上。 林小玲试探着打开门缝,正想看看什么情况,却在外面看到了风尘仆仆的,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们从头到尾都落魄不堪,身上沾满了干粉,但抬眼的一瞬间,眼眶却是湿漉漉的,带着最后的期待。 “妈妈,爸爸。” 林岁看到林小玲的一瞬间,忍了好久的情绪终于决堤,“我回来了。” 林小玲被吓了一跳,接着惊喜和担忧混合而生:“岁岁?怎么弄成这样?发生什么了?” 饶是这么说,她还是直接打开门,将两个人迎了进来。 钟意茫然地跟着林岁踏入房间内。 她看到了林小玲,看到了林华,看到了这一间小小的,一眼就能扫完全景的屋子,缓慢地僵住了。 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她甚至觉得这一刻不太真实。 她的梦境里,那个噩梦从来都是没有尽头的。 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梦境的终点,会是林岁拽着她跑出来,然后跑到她的家里,带她来见她真正的爸爸妈妈。 第二十九章 “去, 帮我去打盆热水,还要洗面奶。” 林小玲指挥林华,自己拧了热毛巾, 先给林岁擦了擦脸,“别哭别哭,妈在呢, 没事的。” “今天不是去过生日了吗?怎么了, 生日过得这么不开心?” 热毛巾擦在林岁的脸上, 温温的, 很舒服。 林岁眼泪跟着一块流了下来。 这一晚上惊心动魄, 她已经想过了一万种最差的可能。 直到这一刻听到了林小玲问她,生日怎么过得不开心, 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本该是她和钟意的生日。 都说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钟强和方如琴怎么做得出在生日这一天把女儿送出去这么混账的事情啊?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看你把妈的毛巾都哭湿了,还怎么给……” 林小玲顿了一下, 没说下去, 重新洗了洗毛巾, 拧干,要给钟意擦脸前,先看了她一眼。 她之前只见过钟意的照片,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 她微微抿着嘴,看着自己, 有些紧张。 林小玲手有点不稳, 连给她擦脸的动作都放轻了。 “你叫,钟意, 是吗?” 林小玲轻声问她。 感受到她点头的动作,她笑了笑:“第一次见面,别紧张。” “你看我们小意,多漂亮。” 她轻轻地洗掉她脸上残留的妆容,露出那张和她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脸蛋,温柔道,“不哭了,再哭要把运气都哭掉了哦。” 妈妈。 是妈妈的感觉。 钟意眼眶通红,又小心地点一点头。 洗完脸,林小玲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了?” 钟意看向林岁。 能说吗? 要从哪里开始说呢? 从今晚开始,还是从十年前开始? 林岁脑内掠过许多想法,然而看着林小玲,最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林小玲望着她,知道她一定遇到了连告诉父母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她没有追问,只道:“那,饿不饿,想吃面吗?” “……” 林岁吸了吸鼻子,说,“要两碗。” “好,我去做,一会儿就好。” 林小玲对林华说,“去把空调开了,今天外面都快零度了,别冻着她们。” 这两天天气冷,但林岁不在,就两个人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开空调,忍一忍就过去了。 空调上次被打开的时候还是夏天,打开挡板的速度都缓慢迟钝,出风的速度更慢。 “这空调有点老了。” 林华放下遥控板,又去探了探出风口的位置,说,“等一会就好。” 钟意安静地坐着,目光忽然落到林华空荡荡的袖管处,愣了愣。 “别怕。” 林华看出她表情,淡然说,“意外伤的,早就没事了。” 钟意轻轻问:“意外?” 林岁先一步开口说:“十年前,一场塌楼事故,爸爸被埋在里面,伤了一条胳膊。” 钟意听着这个年份事件有点耳熟,怔了下,声音发颤地问:“十年前?” 林岁看着她,说:“对。” 一瞬间,钟意仿佛发现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林华的手,又看向垂下眼的林岁,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埋着的故事。 难怪。 难怪林岁上次要问自己塌楼的事情。 难怪她之前有一天情绪这么差。 钟意握着林岁的手,只感觉到命运阴差阳错,如同悲惨戏剧。 “面来了” 林小玲托着两碗面,从厨房里出来,“来吧,先吃面,暖暖身子。” 家里没有什么其他的菜,她只能在面里卧了两个蛋,又撒上葱花,做了两碗阳春面。 “过生日就该吃面。长寿面嘛。” 她笑吟吟说,“小意,尝尝,你第一次吃,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钟意拿起筷子,慢吞吞地捞起一口面,尝了一口。 很烫,又很香。 愧疚,后怕和温暖的两种复杂情绪同时包裹着她,她默默地吃面,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进面汤里。 “好吃。” 热气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感到眼眶又热又酸,“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林小玲拿餐巾纸,给她擦一擦眼泪:“好吃就多吃,我以后还可以做。” 她慈爱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是过生日这么好的日子,两个人却从钟家灰头土脸地跑出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钟家那地方,果然不好。 但她知道,孩子不肯说的事情,就不要再去追问。 林岁懂事,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地步。她不肯告诉自己的事情,她怎么都不会说的。 “够吗?” 林小玲问。 林岁点一点头,因为吃得快,有点含糊不清道:“够了。” 这一晚上她也吃了不少东西。 钟家举办的生日宴,席间所有的菜品都是顶级大厨做的,高规格高标准。 但相比起来,全都不如妈妈做的一碗清汤面。 原来她真的这么想家。 林岁咬着面,看着坐在自己旁边小口喝面汤的钟意,看着饭桌对面正对着她们笑的林小玲和林华,有一种这才是生日的氛围。 所谓生日快乐,不过是想要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地吃一顿饭。 她仰头忍泪,对着那盏已经不太明亮的灯,许下今年的愿望。 十八岁的愿望是,所有坏人都得到报应。如果上天无法惩处他们,就由我来。 吃完面,林岁问:“今晚我和小意可以住在这里吗?” “当然了。本来这么晚了你们也去不了哪儿了。” 林小玲说,“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就是可能要委屈小意和你一块挤挤同一张床。” “热水器开好了,你们洗个澡,去睡觉吧。” 顿了顿后,她又轻声说,“要有什么事情没法决定的,都可以和妈商量。妈在呢,没事的。” 妈妈不问。 但妈妈一直都在,会无条件地保护和支持你们。 …… 洗完澡,两人进了房间。 距离林岁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房间里依旧很干净,一点灰都没有,被子也是新晒的。 看得出来,林小玲每天都在打理她的房间。 即便她大概率不会回来,她也像从前一样,假装林岁还在,假装林岁随时都有可能回家。 钟意穿着林岁的睡衣,躺在林岁的床上,枕在林岁的枕头上,有一种掉入美梦的感觉。 “我房间很小吧。” 林岁看着天花板,开玩笑地问她。 钟意摇一摇头:“……没有。” 十来平米的房间,起了球但依旧很舒适的棉睡衣,厚厚的有阳光晒过气息的被子,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不敢想象的美好。 这就是林岁长大的地方。 真好。 “睡一觉吧。” 林岁侧躺着,看着钟意,摸了摸她的头,“就算他们找到我们,也是明天的事情了。明天的事情就交给明天。” “再说,世界崩塌,还有姐姐扛着呢。” “……” 钟意眨了眨眼,小声说,“这句话是和妈妈学的吧?” “什么?” 钟意笑了下:“感觉是因为妈妈经常和你说,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这样的话,被你学来了。” 林岁怔了怔,也笑了:“还真是。” 林小玲的强大安抚力和稳定的情绪,保护了童年的她,也将她塑造成了现在的林岁。 林岁问她:“嗯……第一次见到爸爸妈妈,感觉怎么样?” 钟意从被子里靠过去一点,小声说:“很紧张。但是……比我想得还要好。” 刚进门的时候,看见两个陌生人,还有一点不知所措。 但很快,林小玲给她洗了脸,她很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这就是她的妈妈爸爸,是她的亲人。 没有想象中的不适应和尴尬,她只觉得能回来太好了,能见到他们太好了。 她的精神孤独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可以去的地方。 “……所以,我感到很对不起。” 钟意很低声说,“我不知道爸爸也在那幢楼里。十年前,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说什么也会去救他的。” 十年前的那一天,是钟意超能力第一次作用的时刻。 她预感到了钟家所建的那幢楼岌岌可危,即将倒塌,一定会死很多人,钟家需要为此负责。 她拼命去求钟强和方如琴,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话。 “说什么呢小意?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难道我们要因为你的噩梦去管这么荒唐的事情吗?你一定是睡糊涂了,再去睡一觉就会好了。”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七岁小女孩的话。 钟意无计可施。 等她最终想办法求着家里的佣人阿姨带她去看看的时候,楼已经塌了。 “姐姐,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能看见未来的危机。” 钟意的眼泪陷进枕头,带着她无言的愧疚,“楼塌的前几个小时,我就看到了,但我阻止不了。” “还有后来,每一次,那个男人来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但我也阻止不了。” “你知道能预见未来,但是能力不够的感觉有多恐怖吗?” “明明看得到,但你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因为你的改变,还有可能会带来更糟糕的结局。” 钟意从来不觉得自己拥有的是个幸运的超能力,每一次的更改,每一次的失败,都让她倍感痛苦。 她甚至不理解,自己拥有这个超能力,到底有什么作用。 “但是你还是尝试改了很多次,不是吗?” 林岁说,“你一直没放弃过,不然就不会来救我了。” 林岁之前一直很好奇,钟意是怎么知道那么多讯息的。 现在她知道了。 钟意能看到危机。 她当然信钟意说的话,因为她也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事情,也知道那种不被人信任的感觉。 钟意经历过那么痛苦的过去,知道改变可能带来更糟糕的结局,但她依旧每次都没办法坐视不理。 只要有一次可能,她就会去想试试。 钟意一直在抗争她的命运。 她孤独,痛苦,却依旧勇敢。 “小意。谢谢你。” 林岁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是你拯救了我们两个人的命运。” “而且,你之前的危机预感,最远都只看见了十八岁这天的噩梦。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十八岁往后,你的人生将会一路坦荡,再也没有阴影。” 第三十章 钟意眨了两下眼。 的确, 她最远的噩梦只到十八岁成人礼这一天。 而这个噩梦已经被林岁改变了。 再往后,或许也会有其他危机出现。可这一次既然能够改变,下一次也依旧一样。 钟意咀嚼这其中的含义, 有点不敢相信,又有点充满期待:“我们真的能够……改变未来?” “当然。” 林岁说,“我们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至少十八岁这一天, 她带着钟意平安逃出来了。 “小意, 你的能力非常有用, 它相当于我们的报警器。无论未来怎样, 至少能提前给我们提醒。你不用害怕改变会变得更糟糕,那起码是一种可能性。知道永远比不知道要好。” 林岁说, “我希望接下来你依旧能帮我。” 钟意不解:“帮你?” “我们虽然离开了,但钟家迟早会找到我们, 把我们带回去。” 林岁说到这里,感觉到钟意明显颤了一下,她握住钟意的手, 说, “我不怕。相反, 如果我们想要收集更多的证据,我们肯定要想办法重新接触钟家。” 她一字一顿,字字铿锵, “他们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他们就该付出代价。我也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钟意生怕她被愤怒冲昏头脑, 钻了牛角尖, 连忙说:“可是” 林岁却先接话:“我知道,你想说, 高权有权,钟家有势,我们是两个连高中都还没有读完的女孩子,我们这点力量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根本做不了什么对不对?” “可是我们就身在漩涡中。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不做。” “何况妥协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妥协了,钟家会觉得我们软弱可欺,下次会做得更过分。向他们妥协,他们只会继续把我们当货品一样地送来送去,我们的命运依旧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林岁语速飞快,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正随着自己说出来的话一并燃烧着,“既然横竖都是一场灾难,为什么不赌一把?” “这个世道的确充满不公。可是我看到了,我知道了,那我就要说。” “我至少身在钟家,我能接触到更多的消息,我看的比其他人都远都多。如果这样我都不站出来,还要指望其他人吗?比我们信息量更少的那些被钟家压迫的人,他们又要怎么办呢?” 钟氏集团连女儿都欺压,可见他们平时是怎么对待普通人的。 那些人连更多的消息都不知道,如同十年前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就输了那一场战役。 现在的她知道了。 林岁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做这件事。 她摸一摸钟意的脸,轻声说:“小意,我知道你很想逃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 “但是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即便离开这里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们还是时刻有可能把我们抓回来。到时候,我们才是连翻盘的希望都没有。” “况且,需要逃的凭什么是我们?” 钟意隐约意识到了林岁的决心:“你想做什么?” “妹妹。” “要不要和我干一发大的。” 黑暗里,林岁握着钟意的手,眼睛发亮带光。 钟意看着她,感觉心脏一阵滚烫,像是被那种夺目耀眼的光给灼烧到。 “我要报仇。替爸爸妈妈,替你,也替我自己。” “这个世界不可能真的没有王法。他们现在这么猖狂,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好欺负。其实他们的力量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强大。就像这一次,我们也成功逃出来了,不是吗?” 林岁说,“如果你真的能看见命运的话,就该知道,它是在对你说,不要屈服。” 十八年前,她因为这场阴差阳错的命运,来到这个家庭,拥有了她的人生。 林小玲和林华养育了她。 他们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过着自己普普通通的人生,普通地相爱,普通地结婚,是十几亿人中再平凡不过的两个个体。 然而就是这两个普通人,拥有着狂风暴雨也无法吹塌的挺拔品格,并将它继承给了林岁。 他们牵着林岁的手长大,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人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善良不一定会有回报,但是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林岁也普普通通地长大了。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坐在公立学校的教室读书,和同龄人一起成长,一起跳橡皮筋跳格子,一起在草丛里捉迷藏,一起挨老师的批评,也一起为未来心怀焦虑。 父亲来学校接她回家,她兴奋地和他分享今天学校的见闻。 母亲为她织了过冬的毛衣,她坐在小矮凳上帮母亲打毛线。 她在自己的人生中不断奔跑,穿过大路,走过田野,追逐过夕阳,拥抱过黑夜。 她也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善良的,市侩的,会算计的,爱分享的,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着。 人生是由无数个瞬间组成的,是那些所有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她,成为一个平凡而闪耀的普通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她想去挑战权势。 “小意,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幼稚。但你没法阻止我,我决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 林岁说,“如果你觉得这太疯狂的话,我们先想办法,让爸爸妈妈带着你逃走。然后我再去做我该做的事情。的确很危险,但我是不会怕的” 她没说完,手背被另一只手覆盖住了。 “的确疯狂。” 钟意看着她,笑了一下,眼睛也跟着微微发亮,“但逃不逃人生也都这样了,不妨和你赌一把。” “何况,我们是亲人啊。” 她说,“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丢下亲人的道理。” 是林岁拯救了她的人生。 那之后,无论林岁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陪林岁一起闯了。 …… 林岁这一晚上睡得格外踏实,甚至比待在学校里那会儿还踏实。 等醒来的时候,还稍微有点懵,半天才想起来她昨天做了个疯狂的举动,带着钟意直接逃回来了。 现在钟家那边情况不知如何。 林岁脑补了下他们卑躬屈膝向高权疯狂道歉赔笑的样子,不由得乐出了声。 钟意也睁开了眼睛。 “吵醒你了吗?” “没有。” 钟意揉揉眼睛,说,“差不多也到点了。” 林岁从床上爬起来:“走吧,起来吃早饭。然后让我们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醒了?” 林小玲看向她们,眼里带笑,“刚好,你爸刚买早饭回来赶上了。” “你爸也真的是,我说我自己做,他还硬是说不要,说是女儿们难得回来,买点她们爱吃的。” 林华咳了下,道:“主要是小意第一次回来,也不知道爱吃什么,所以我都买了点。没关系,你们挑着吃,吃不完的我和你妈之后吃。” 林小玲招呼她们:“过来坐,这边豆浆、蛋饼、生煎、烧麦、小馄饨,全都有,你们看你们爱吃什么。” 林岁拿起筷子,笑了一声说:“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 林小玲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看着钟意说,“小意尝尝,不知道吃不吃得惯,如果都不喜欢的话我再去给你做。” 钟意坐下,拿着筷子,甚至都有点看不过来。 “不用再做了,这些我都爱吃。” 她顿了一下,似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出了口,“谢谢……爸爸妈妈。” 林小玲愣了一下,接着推了一下林华:“哎,哎!” 她连应了好几下,又觉得有点鼻酸,背过去,不让两个女孩看到自己眼睛湿润。 林华也是一怔,接着嘴角微微抽了下,像是在笑。 “嗯。” 他说,“小意多吃点,你太瘦了。” 好半天,林小玲才转回来,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昨天忘记给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递到钟意手里,“拿着。” “岁岁的生日礼物,我们提前就发红包给过了。之前一直……没怎么能联系你,是我们这个当爸妈的不好。” “这个,是我们补上的生日礼物。” 林小玲看着钟意想拒绝,硬气了一点,说,“拿着,别推。这么多年我们没养你,现在给多少都应该的。” 钟意还想推,林岁倒先说了:“爸妈给的,拿着吧。” 她朝着钟意眨了眨眼。 爸妈的心意得收着,这样他们会高兴。至于钱,之后想办法再还就是了。 钟意收下红包,林岁也像是想起来了:“你们都有钱了,没打算搬家吗?” “搬什么家。搬家了你之后还找得到家里吗?” 林小玲说,“这儿挺好的,都住了十多年了,邻里街坊都习惯了,更何况离上班的地方近。” “不搬家也至少换点好点的家具吧。你看看这个电视机都多少年了,还有这个桌子,脚都是晃的。” 林岁说,“你们现在不都有一百万了吗?想用就随便用,没必要再这么过得紧巴巴的。” 林小玲迟疑了一瞬,接着笑着说:“凑合着用吧。都换了得多少钱?能省一点还是一点。这钱说到底用着不放心。” 林岁却从她的表情里嗅出了一点不对劲。 她对妈妈太熟悉了,从小超能力让她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而最初的观察对象就是自己的亲人。 她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那一百万你们真的收到了吗?” 林小玲拍拍围裙,避开她的视线:“收到了,收到了。” 因为近期频繁使用超能力,林岁的能力明显提升了,几乎没怎么集中注意力就看到了谎言的光芒。 “不对!!” 林岁反应过来,接着震惊道,“钟家到现在还没有给钱?!” 第三十一章 林岁之前就发现了, 在她离开之后,爸妈的生活条件并没有发生很大的转变。 她一直以为只是爸妈一辈子节省惯了,即便有钱也不舍得乱花, 想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从来没想过,是钟家根本没有给钱! 其实仔细想想也有迹可循。 如果他们家真的有了一百万,上次妈妈来找她, 不会只带一千给她备用。 林岁想起这点, 就觉得心如刀剜。 爸妈一个月总共才挣多少钱? 因为担心她过得不好, 硬生生又挤出来一千给她。 这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但钟家呢? 林岁气得握紧了筷子。 资本家怎么这么不要脸?! 钟家根本不缺这一百万。他们之前把她接回去的时候, 给她买东西都是几万几万地买, 昨天那个生日宴的排场,保守估计也有个十几万。 这么有钱, 却偏偏要赖掉林家这一百万!! 就像他们根本不缺王丽丈夫猝死的工伤赔偿,他们依旧不想给一样无耻!! 钟意迷惑地问:“什么钱?” 林岁咬牙切齿说:“在带我回去之前, 钟家之前答应给我们家一百万作为前十七年的抚养费,当时我盯着他们要了卡号,说过几天就会打款。” “我当时信他们家大业大, 不会抠这点钱, 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没打!” “他们宁可在炒作我回家买热搜上面花钱, 却不肯给我们家抚养费!!!” 钟意太了解钟家夫妻了,听完觉得简直意料之中:“因为对他们来说,炒作的钱有意义。” “他们是商人, 所有花出去的钱都会想着未来会十倍甚至百倍地赚回来。” 炒作的钱可以换来热度,积攒形象, 方便他们之后进一步捞金。 但给林家的钱是换不来任何利润的。 他们只需要口头答应一下, 因为他们笃定林岁回了钟家之后,就会忘记自己这对贫穷的养父母, 甚至会以他们为耻,从此羞于谈起也有可能。 而林家夫妻两个人,既没有联系钟家的方式,也没有发声的渠道。 即便想闹起来,也需要掂量这样做会不会得罪钟家,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处境更加为难。 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们真的将事情闹到了明面上,钟家也可以倒打一耙,说他们就是想要把女儿卖个高价。 如今社会,穷是原罪。 许多人往往认为有钱人善良,慈悲,富有爱心,拥有一切美好的品质。 而穷人们阴暗,善妒,掉进钱眼里出不来,想利用女儿敲诈也完全是有可能的。 “没事,没事。” 林小玲连忙说,“我们本来也不是图钱。这钱不给咱也不在乎,只要你在钟家过得好……” 她说到这里,忽然收住了。 的确,只要林岁在钟家过得好,这一百万她根本无所谓。 可现状就是林岁过得不好。 如果过得好,她根本不会问自己要摄像头和监听器。 如果过得好,她也不会生日当天一身干粉跑回家,哭得收都收不住。 “怎么不在乎?咱们必须得在乎。” 之前要一百万,是因为林岁对钟家的钱毫无概念。 一百万在她眼里是一笔天文数字,是她们家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赚到的钱。 如今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她说:“我不仅要要回来,我还要连本带息,要得更多。” 十年前的不公,十年后的罪恶。 这笔账她统统都要算上。 林家父母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钟意却是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她们是从钟家逃出来的! 现在钟家不把她们找到后惩罚一番就不错了,她还想要钱? 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钟意犹豫着开口,委婉提醒说:“……我觉得他们不一定会给。” 林岁则看着她,笑了下:“没关系,相信我。” 事态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给不给也不光是钟家说了算了。 钟强和方如琴都快疯了。 昨天晚上火警响起,酒店所有客人都慌乱地跑了出来,其中有九成都是他们为了林岁钟意生日宴邀请来的客人。 这些各界名流平时端庄高贵,如今仪态尽失。 真的火灾就算了,偏偏是有人报了假警。 这下不少人都生气了,纷纷要求彻查是谁干的,要不然就让酒店负责。 问题是这酒店就是钟家自己旗下的! 钟家当然不可能认锅,就派人去看监控。 结果查出来,是他们自己的女儿林岁闹了这一出,顺便趁乱劫走了钟意,此时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钟强和方如琴刚在台上演了一出慈父慈母的好戏,当然不可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是林岁做的。 即便不要林岁的脸,他们还得要自己的脸呢!! 幸好高权虽然也很生气,但立刻意识到不能公布监控。 要真按照监控去查,一下子就会发现钟家和他的勾当。这种事情一旦传起来,即便他再有权有势也不能保证完全脱身。 交代不出人,钟家只能推说是酒店报警器坏了。 这话更是激怒了许多人,不少原本谈好的合作意向,以及为慈善基金注入资金的计划彻底泡汤。 高权心情也很差。 到嘴边的小绵羊跑了。 而且跑了的小绵羊,很有可能出去后反咬他一口,在外面毁了他的名声。 这事情闹得他对钟意都失去了不少兴趣,只在离开前冷冷地暗示了钟家做不好事情以后就不必再合作了。 这一晚上,钟家明里暗里都损失惨重。 “给我找!” 钟强气得脸都扭曲了,“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们俩给我找出来!” 钟意就算了,他知道钟意根本不敢反抗,大概率是被林岁强行带走的。 但林岁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他们先派人找了家里,又去找了学校。 结果全都不在。 钟家又调动了酒店外面道路上的摄像头,结果发现她们俩从酒店跑出去后就跑到了没有监控的小路上,根本找不到这两人。 “手机呢?” “两个人都没带。” 钟强阴沉着脸:“怪了,她们没有证件,没有手机,也没有钱,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去哪儿能有人收留?能去的地方我们都搜了,总不能真的人间蒸发吧。” “等等。” 方如琴忽然说,“还有一个地方。” “如果她们无处可去,一定会去这里。” “林家。” …… 林岁正带着钟意逛街。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小镇,镇上的每一条街巷她都很熟悉,哪里能买到最好吃的糖葫芦,哪里能看到最漂亮的落日,哪家的门敲了可以进去摸摸他们家养的小狗,她都一清二楚。 “阿姨,称二十块的糖炒栗子。” 拿到糖炒栗子,林岁塞到了钟意手里,“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尝尝。” 两人正边剥栗子边走,街边一辆摩托车突然停下。 “哟,这是林岁吧?” 陆姨一个急刹,摘下头盔,热情道,“好久不见了,还记得你陆姨不?你爸妈说你被你亲生父母接回去了,今天是回家看看了?” 她的目光落到钟意身上,“这是哪家的姑娘,长得真标志。诶,你别说,和你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姨,好久不见。” 林岁笑眯眯说,“这是我妹妹。” 钟意虽然对见生人有点紧张,还是礼貌地说:“阿姨好。” “好,好。这姑娘,看着就好。” 陆姨连应几声,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钟意,“拿着,去买点吃的,当阿姨请你们的。” 钟意没好意思接,林岁却让她收着。 “走了啊。” 林岁对着她摩托车挥挥手:“好嘞,陆姨,下次我再回来看您。” 钟意拿着十块,说:“这怎么办?” “拿着就好。” 林岁带着她继续往前走,“陆姨住我们家旁边,虽然自己一辈子没生孩子,却很喜欢小孩子。从小,她就喜欢偷偷给我零花钱,让我买吃的。” 即使现在,她知道自己去了有钱人家里,当上了所谓的千金小姐。 但在她眼里,自己没有变,依旧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子。 “我们这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因为人口不多,所以街里街坊的都认识。” “能住在这的,大家都没有什么钱。可是我们家搬过来之后,几乎受过这里每个人的帮助。” 没有人歧视爸爸少了一只手。 也没有人看轻他们家穷。 生活是不容易,所以每家每户都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着过日子,倒也渐渐都过下去了。 林岁问:“小意,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是你本来的人生,你会觉得好吗?” “……” 钟意看着天边的晚霞,握着手里旧旧的十块钱,说,“特别特别好。” 她们又往前走了一段,钟意忽然抓住了林岁的胳膊,“姐姐。他们要来了。”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躲无可躲。 但是她还是害怕。十六岁那年逃跑后,她被整整关了一个月的禁闭,所有的通讯工具都被没收,房间外永远有人看守着她。 他们让她认错,给她洗脑,直到她假装真心实意地认同了他们的话后,才给了她重新上学的机会。 而这一次的惩罚,恐怕会比上一次更严苛。 林岁却很镇定地问:“除了这个之外,还有看到其他的消息吗?” 钟意闭上眼,努力探测。 “……好像没有?” “那就好。” 林岁说,“把栗子吃完,我们快回家。不要让他们先找到爸爸妈妈。我怕他们会先一步对爸爸妈妈下手。” …… 林岁在钟强和方如琴抵达之前先到了林家。 她让钟意先进屋躲着,不要告诉爸爸妈妈,自己则守在门口等他们过来。 这是她和钟家的事情,她不希望爸爸妈妈知道,也怕他们会担心。 “我不去。” 钟意握着林岁的手,很坚定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好。” 林岁笑了一下,“不要怕。有姐姐在,不会有事的。” 钟意预测的时间很准。 钟强和方如琴果然到了林家,刚下车,看着站在门口的她们,脸上的愤怒甚至都藏不住。 居然藏都不藏!?这么狂妄?! “看到没?!把她们俩给我带回去!” 身边的保镖立刻上前,就要去抓林岁和钟意。 “等等。” 林岁并没有动,只反问说,“你确定吗?” 她目光坚定,半点不惧,“我已经提前联系好了人。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定时打出电话,汇报我平安的动态,他会帮我报警,告你们绑架。” “报警?” 钟强觉得她天真得简直可笑,“你觉得有用吗?” “那也要靠是谁报。” 林岁笑了下,说,“如果我说,是外公呢?” 方如琴察觉到不对:“外公?” 林岁看着他们,十分冷静地说:“您的父亲,您的岳丈,方家实际掌权人,方老爷子方华清。” 第三十二章 在场除了林岁, 所有人表情都变了变。 方如琴挥挥手拦住了上前的保镖,神色不太好道:“你说什么?” 钟意也看向了林岁。 她虽然压住了自己表情里的惊讶,但心底真的很好奇。 你什么时候联系的外公?你怎么会有他的联系方式? 当然没有了。 林岁抱着肩, 面色淡定。 实际上,她的确有联系过人,但那并不是方老爷子。 她和荀熙交待了, 如果直到晚上九点她还没有汇报自己平安的消息, 就让荀熙替自己报警, 并且尽量把事情闹大, 给钟家的舆论上再添上一笔。 林岁之所以这么说, 是在和他们赌心态。 钟家夫妻势力强大,只靠她们两个人单枪匹马当然没有活路。 但势力再强大, 他们也有害怕的人。 一个是高权。 十年前他替钟家压下事故,可以说是掌握了钟家生死命脉。 另一个, 则是扶持钟家起家的方老爷子。 那天生日宴上,她看到了钟家夫妻对方老爷子的态度,是客客气气, 带着尊敬的。 加上舅舅和她说的消息里, 透露出钟强和方如琴虽然不喜欢他, 但也免不了要看方老爷子的面子让他三分。 由此,林岁得知,搬出方老爷子, 钟家夫妻绝对会忌惮。 而她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看到了方老爷子那天身上的绿光。 林岁不清楚他知不知道钟家私底下那些勾当, 但是她能感觉出, 他对自己这个亲外孙女还是很重视的。 同样,他对钟意的态度也还算温和, 在舅舅讽刺钟意身份的时候还出面训斥了她。 这样一个老人,如果知道他的外孙女被钟家夫妻推入火坑,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林岁就是赌他不知道。 也赌钟家夫妻害怕他知道。 “我猜你们也没有想到,我会联系外公。” “当然,放心,我并没有和他说太多,也没有让他太过担忧。我只是发了实时定位给他,告诉他我回林家玩了,但小镇这里似乎有一伙人盯上了我,希望他可以帮我。” “感谢我吧,我并没有点出你们的身份。但我想外公也许已经派人出来找我了。” 林岁看了一眼天边夕阳,莞尔一笑,“现在应该还有点时间。要不要坐下来聊一会?” 方如琴狐疑地看她,追问:“你真的联系了外公?” 林岁看出来,方如琴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不然呢?” 林岁说,“否则我为什么不赶紧逃跑,还等着你们来抓我呢?” 她非常淡定,脸上没有半点怯意,甚至张开手,说,“你们尽管可以试试,把我绑回去,然后由外公亲自带着警察来找你们。到时候你们可以和他去说,你们到底做了什么,看他会不会信。” 她集中注意力,盯着钟家夫妻的神情,读出他们的情绪。 恶意值红到发黑。 但他们心里已经动摇了。 钟强和方如琴不会直接去问方老爷子的。 他们应该能想到,林岁的口吻是只将这件事告诉了方老爷子,如果有任何人问起,都大概率会暴露他们就是那伙人。 而林岁遇到这么危险的事情,第一时间是联系外公,而不是父母。方老爷子如果聪明一点,就会想到他们这对父母有问题。 他们不敢去。 所以他们必须让林岁平平安安地回去,并且让她在老爷子面前为自己撇清关系。 这一盘,主动权已经被林岁掌握了。 方如琴思考许久,还是信了,立刻换了柔和的脸色,“心心,我想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我们母女之间没有必要闹得这么难看。” “和我们回去吧。你到底是钟家的孩子,待在这里不好。” 林岁表现得太镇定了,甚至镇定得如同挑衅,像是希望他们动手一样。 她不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能演出这种状态。 “我知道,我也是考虑回去的。” 林岁说,“所以我们来谈一下条件。” 方如琴差点又炸了:“谈条件?” 你还敢和我谈条件?!! 钟强则稳住她,问:“你说。谈什么条件。” 林岁看了一眼他们身边保镖,钟强挥挥手,让所有保镖撤远了。 林岁看着他们走远,才说:“我想,你们应该很怕那天的事情泄露出去吧?” “当然,我也怕。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 林岁说,“我想保护钟意。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这对她的名声不好。” 钟意:“?” 这似乎不太像林岁会说的话。 然而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 林岁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要以这点作为一个基石,让双方都认同,同时让钟家夫妻觉得,她们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以为自己掌握了她们的软肋。 然而那根本不是她们的软肋。 “当然,当然。” 钟强要的就是她这句话,“那是一场误会。我们都不会再提起。” “那就好。” 林岁点一点头,说,“这些事情我和钟意都会烂在肚子里。但我希望你们之后不要再想做类似的事情了,否则,我想外公不会放过你们的。” 方如琴气得咬牙切齿。 居然拿他爸来威胁她? 偏偏她知道方老爷子最偏爱小辈,这种事情又的确难堪,如果她真的说了出去,老爷子恐怕真的会和他们翻脸。 “好。” 方如琴说,“我知道。” 她想了想,说,“但你们还是得和我们回去。待在林家像什么话,你们说到底都是钟家的女儿,就算……就算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这也是我们家之间的事情。你不应该……跑来林家。” 她虽然说的含糊,但林岁听懂了,她怕她们回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和林家爸妈说了。 “我们会回去的,毕竟我们还要读书,还要高考。你们也可以放心,有些事情我确实说不出口。” 林岁象征性地抛出第二个软肋,随后话锋一转,“当然,要在我还过得好的时候。毕竟我要是真的想不开,觉得人生太糟糕的话,应该也不会介意这些事情了。对吧小意?” 钟意没想到会被提到,但还是反应很快地点一点头。 “所以你们不要想之后拿捏林家人来威胁我,真把我逼到了这个绝路上,大家也都不好看。” 钟强听出了她对林家人的维护,反过来也顺着她的话暗示道:“当然,只要你们表现乖乖的,我们也没必要和他们过不去。” “话是这么说。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之前的一百万还没有打呢?” 林岁问。 钟强和方如琴脸色瞬间变绿。 他们本来想的就是不给,林家拿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谁知道因为这件事,林岁偏偏跑回了林家!现在还握着他们的把柄! “怎么会啊?那可能是财务忘记了吧。” 钟强顿时演技爆发,“肯定是财务的问题,我早就嘱咐了要打,别急,先回去,等回去我就让他们打。” 林岁说:“五百万。” 方如琴:“什么!?” 林岁重复了一遍:“五百万。” 方如琴忍不住了:“你才多大,就已经敢狮子大开口了是吧!?” “我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食言。” 林岁笑了下,“没关系,你们不给的话,我可以去问外公要。” “……” 方如琴快被气裂开了。 最后还是钟强阴沉着脸咬牙说,“行,五百万。” 他听出林岁意思,五百万不是普通的抚养费,还有她的封口费。 她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林家父母还不好说,但这五百万不给,他们还真有可能闹得满城风雨。 到时候即便他们能整死林家人,但高权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这小姑娘都能做出报假火警的事情,还有什么做不出? 钟强纵横商场多年,知道有两种人不能惹,一种是狠的,一种是不要命的。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弯起眼:“好,交易完成。你们转账,我理行李。” 这林岁怎么偏偏结合了两种啊! …… 回到屋子里,钟意连忙拉住了林岁的袖子,说:“你真的联系到了外公?你怎么想到的这一手?” 林岁拉她回到自己房间,给她比了个手势:“嘘。” 现在当然没有。 但从钟强和方如琴的表现来看,回去后她还真的得想办法联系上外公。 只有这样,钟家夫妻才不敢轻易动自己。 钟意反应过来了:“难道你是赌的?” 林岁点了点头。 钟意顿时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这也太危险了。如果他们当时就联系外公,或者让你当场打电话之类的,戳穿你怎么办?” “我赌他们不敢。” “他们和老爷子关系不算好,在知道我已经联系上老爷子的情况下,不太敢轻举妄动。” “而且,就算被戳穿了,我也还有好几套备用方案。” 林岁语气很稳,反过来安慰她,“别害怕,我所有的方案都建立在他们不会真让我死的基础上。一是因为不敢,如果我真死了局面会很难以掌控。二是因为我身上还有可利用价值,他们只想控制我,而不想毁掉我。” 所以她一定会活着。 只要能活着,她就有机会让钟家死。 林岁说:“何况,你没有预感不是吗?” 她提前叮嘱了钟意,如果她预感到不对,立刻在背后提醒她。 钟意既然在那段对话里一直没预感到灾难,那就说明她是真的唬住了。 钟意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忽然一笑:“我的能力还能这么用?” “没错,什么都看不到恰恰代表很安全。” 林岁顿了顿,看着她,压低声音说,“小意,这次回去又要进龙潭虎穴,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我想,他们一定会和我们单独谈话。到时候我希望你不要表现出站边我的意向。” “为什么?” “要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 林岁说,“你是被我带走的,而且在这之前你一直表现得非常听话,他们会觉得你可能是受了我的蛊惑,是被迫的。他们可能认为你是有可能被重新洗脑回来的,所以他们肯定会从你这里先下手。” “你要表现出犹豫,表现出对我的不信任,表现出你来过林家,你不喜欢这里的态度。” 简而言之,就是让钟意做倒钩。 她已经表现得非常刚了。 如果钟意也这样,那钟家会觉得非常棘手,可能会另想办法。 但是如果钟意像从前一样,那他们还是会拿出从前那套方法,软硬兼施地洗脑钟意,甚至会和钟意说出一些重要消息。 钟家夫妻本质非常自负,他们认为自己掌控了钟意十七年,不会这么轻易就翻了车。 “你要利用这个机会,降低他们的戒心,诱哄他们说出证据来。” “为什么要把你送给高权?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然后,录音。” 钟意迟疑:“录音?” 林岁却很坚定地点了下头:“对,我知道很危险。但我们必须要收集证据。以他们的警惕心,不一定会对我说出真话,所以我打算之后我从外部攻击,而你从内部瓦解。” 她们要双向夹击,才能打钟家一个意料之外。 钟意表情略微有些不安。 林岁看出来了,想了下小声说:“你是不想让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是吗?” 如果录音成为证据,那许多人就会知道她曾经面临过什么。 “……不是。” 她并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成为捅向钟家的一把刀,她可以抛下一切。 但她怕自己做不好。 钟意说,“我只是有点害怕他们。” 钟家夫妻带给她的阴影始终在心头徘徊。 她怕自己被发现,从而会连累林岁。 “小意,你想报仇吗?” 钟意毫不犹豫点一点头:“我想。” “所以我们才要这么做。” 林岁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一定要找到证据,然后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坏事。” 第三十三章 林小玲正在考虑今晚做什么吃的。 林岁爱吃的她都知道。 但小意就难办了, 她从小在钟家长大,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恐怕看不上她这些家常菜。 没关系, 多做点。 多做点她爱吃的概率就大一点。 林小玲哼着小调洗着菜,无意间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才发现楼门口站了一排人。 最前面那个女人, 她见过。 就是前段时间带走林岁的, 林岁的亲生母亲。 他们来找林岁和钟意了。 林小玲匆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刚出去就看着理完东西的钟意和林岁从房间内走出来, 笑得有点勉强:“……不吃晚饭了吗?” “……嗯。” 林岁点了下头, “得走了。” 她想了想,还是交待了下, “我和钟家说过了,他们这次一定会把钱打过来, 而且会打五百万。你们记得收。如果没到账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要瞒我,好吗?” “岁岁, 等等。” 林小玲还是没忍住叫住了她。 她根本没去听那五百万的事儿, 只是心脏直跳, 跳得她有些发慌。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林岁的措辞太像告别了。也许这次回去,下次自己就真的不能再见到她了。 她看着女儿平静的脸, 犹豫很久后问,“真的不能告诉妈妈吗?” 林岁说:“以后我会告诉你们。” 等她报仇成功后, 一定会完完整整地告诉爸爸妈妈所有的真相。 彼时沉冤得雪, 讲起来一定会更畅快。 “我知道你们会担心我。” 林岁又安慰她说,“但放心, 钟家虽然不是个好地方,但怎么说我也算是他们亲生的,他们并不会太为难我。” 她说谎了。 实际上,是否亲生对于钟家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在以为钟意是亲生女儿的时候就已经对她下了毒手,这一层血缘关系在钟家这里根本无足轻重。 但她要让妈妈相信。 只要是她说的话,妈妈会愿意相信的。 “……好。” 林小玲果然没再追问。 她摘了围裙,过来抱她和钟意,分别摸摸她们的脸,目光恳切,“真遇到什么事过不去了也要和妈说,妈妈永远在,记住了吗?” 林岁用力点一点头:“我知道。” 两人拿上包,临走前,钟意又对着林小玲深深鞠了一躬。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她说,“妈妈。下次见。” …… 钟强和方如琴在门外等她们,等得稍微有些焦急。 他们有点怕林岁进去就反悔了,又使出什么新花样,但也不敢贸然地闯进去。 终于,林岁和钟意出来了。 方如琴收了收脸上的愤恨,迎上去,做出一副好母亲做派:“回家吧。” 林岁只问:“钱打了吗?” “已经让人去打了。” 方如琴连忙说,“这么大额的转账,需要一两个工作日才能到账。你等两天后再问,肯定能到。” 林岁看了一眼。 没说谎。 她稍微放下一些心来,准备登车,却被钟强拦了一拦,“等一下。” “先打个电话给外公报平安。” 钟意站在林岁身后,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果然没这么顺利。 钟强和方如琴怀疑了。 他们应当是回忆了一下,觉得林岁生日宴当晚并没有和老爷子说过太多话,能顺利拿到他的联系方式并得到认可,也是一件不太轻松的事情。 所以他们希望看到林岁拿出证据来。 要不然,就是她在诈! 林岁却依旧没慌。 她看着他们,像是嘲讽般轻笑了一声:“我又不傻。” “现在我还没安全回去呢。我现在报了平安,接下来要出事了怎么办?” “至少也要等到我确认安全过后吧。” 他看着钟强和方如琴说,“还是说,你们希望现在就暴露你们?” 钟强:“……” 他想了想,还是算了:“行了,上车。” 又赌赢了! 钟意跟着林岁上车,落座,听到林岁说:“送我们回学校。” “回学校?” 方如琴看着她,问,“你不回家?” “我们本来就是住校的,而且明天就是周一了。” 林岁的语气毫无起伏,像是在阐述一个客观事实,“马上就期末了,我不想影响学习,还是住学校更好。” 方如琴看着她,似是在判断她到底是不想回家,还是真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乎学习的事情。 然而林岁的表情平静,她半点都读不出。 相反,林岁看过来的目光却像是带着一种能看穿人心的洞察力,让她下意识想避开她的视线。 “小意也这么想吗?” 方如琴重新调转了方向,“小意前两天应该被吓坏了吧,要不要多待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再去上学?” 钟意当然不想和林岁分开。 但是只一刹,她就意识到了,这是个机会! 林岁之前就让她回到家后向钟家夫妻服软,套取单独谈话的机会。 但她如果现在马上答应,似乎也太假了。 钟意适时地表现出迟疑。 方如琴果然读出了她的摇摆不定:“放心,家里很安全,妈妈也不会做什么了。你也知道,妈妈一直都是以你的想法为先的。之前的一切都是误会嘛。” 林岁不是她养起来的,但钟意是。 方如琴清楚钟意的性格向来最温顺好拿捏,从她这里下手最好办。 “小意当然也应该和我一起回学校。” 林岁却插话说,“不过她的脚受伤了,我希望能请医生来学校看看。” 钟意:“?” 只是因为那天晚上没穿鞋,稍微蹭破了一点皮,还起了点水泡而已,根本不叫受伤。 但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林岁在给她递话。 “不,不用。” 钟意连忙说,“请医生去学校太惹眼了,我不希望这么多人都知道。” 她抿着嘴,像是纠结了很久,最后小声说,“要不我在家里住一晚上,明天再去学校吧。毕竟家里的休息环境……也好一点。” 她们要表现出一些微小的分歧,让钟强和方如琴感觉有机可乘。 林岁配合她演戏,表情困惑:“你要待在家里?” 钟意小心地点一点头。 林岁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表情也很是犹豫。 她对回钟家住这件事显然很抗拒,但又不想干涉钟意自己的想法,最终看她许久,叹一口气说,“好吧。” 她又假模假样地威胁了一下钟家人,“小意住家里养伤,可以。但明天我要看小意来学校。如果她没有来,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她。” 妥了! 把她们俩分开了! 方如琴内心一喜,却没有表达出来,只说:“好。放心。明天我会派人送小意去上学。” 林岁回钟家拿了个书包,随后就单独去了学校。 钟意到家后似是很疲惫,直接回房间休息了。 钟强给方如琴使了一个眼色。 虽然钟意经过这一次一定对他俩都怀有戒心,但她这个当妈的还是更容易亲近钟意。 从前就是她给钟意洗脑,现在也该是她把钟意重新洗回来。 钟意以前表现多好啊。 她知道自己的责任,虽然心底不情愿,也不会反抗。 都是林岁给她带坏了! 钟意的门被敲了敲。 “小意,妈妈可以进来吗?” 方如琴走进来,坐在钟意的床边,“我们已经去叫医生了。来,给妈妈看看你的脚怎么样了。” 钟意明显地朝后缩了一下,方如琴却笑了一下,“小意,现在连妈妈都怕了吗?妈妈是不会害你的,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要觉得妈妈在害你,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你看你现在,身上穿的什么衣服。” 她摸了一下钟意身上衣服的面料,“粗糙吧?不适应吧?我们家小意怎么能穿这种衣服。” 在车上,方如琴就感觉到了钟意的态度。 回了一趟林家,她似乎是被这里的穷酸气给吓到了。 毕竟她是钟家长大的,又怎么可能适应林家的生活环境。 方如琴看着她,微笑起来,“小意,别怕,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那好孩子应该说实话对不对?” 钟意指尖蜷了一下,感觉到了方如琴要开始套话了。 要镇静。 要取得他们的信任。 要让他们觉得,自己和林岁是可以被离间的。 现在她没有预感到危机,就说明这么做不会出错。 要相信林岁的计划。更要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钟意睫毛轻颤了一下,显得可怜又温顺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学校内。 林岁刚放下书包,给荀熙报了平安后,刚准备缓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只是打的不是本机号码,而是钟家夫妻给她的手机号。 那部手机她怀疑被钟家夫妻安装了监控软件,并不打算使用。但她需要这个号码和钟家夫妻联系,故而把那部手机中的SIM卡取出来,安在自己的手机上。 还好自己这部手机是双卡双待的。 但谁没事会打她这个号码呢? 林岁看了一眼。 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她迟疑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喂,您好?” “心心?是舅舅,还记得吗?” 是方如箫,“现在方便说话吗?” 林岁看了一下周围环境,说:“还可以。” “那就好。” 方如箫说,“舅舅是想问你,两天的思考时间,不知道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 林岁都差点忘记了方如箫向她抛过出的邀请。 听起来,方如箫并不知道这两天发生了什么。 钟家把消息隐藏得很好,毕竟但凡走漏一点风声,高权那边就会要他们好看。 好,很好。 方如箫想和她合作,有朝一日从钟家那里抢夺家产,这件事倒不是关键。 关键点在于,方如箫是方老爷子的儿子。 她可以从他这里获得渠道,趁机真的联系上方老爷子。 方如箫还在电话里试图说服她:“钟意在这个家里一天,你就一天没有保障。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考虑好了。” 林岁笑起来说,“您说得对。我是方家人,我当然跟您站边。” 第三十四章 电话那头, 方如箫听到她应答,也先怔了一下。 上次林岁虽说没有直接拒绝他,但他能听出来她话里话外的婉拒。 可他还是不想轻易放弃林岁这条线。 原本都已经做足了不断游说的准备, 没想到林岁居然真的直接答应了。 这个生日过得不一般啊!! 方如箫虽然不知道林岁和钟意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但也不怀疑林岁套路他,只猜想大概是这个生日让林岁看清了钟家对待两个人的态度, 心凉了也说不准! 太好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方如箫立刻从自己的躺椅上一个起身, 坐起来问:“真的?” 林岁说:“真的。” “好, 你能想通就好。我就说嘛, 我们方家的孩子, 聪明,一点就通。你可真是站对边了!” 方如箫几乎有点迫不及待, “具体的事情电话里也说不清,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出来谈谈。舅舅开车来接” 他刚想说舅舅来接你,顿时想到如果把车开到钟家门口也未免太显眼了,多半会被发现, 于是又改了口, “你定地点, 反正舅舅随时都有空。” 林岁:“……” 随时都有空。 这位二世祖看起来确实有够游手好闲的。 林岁说:“我现在就有空。” “至于地点……” 林岁思考了一下,“就在我们学校旁边广场四楼那家餐厅吧。” 刚好她还没吃完饭,正饿得慌。 本来打算去食堂吃碗面, 现在当然是选择敲诈舅舅一顿。 “好。” 方如箫应得很爽快,“那不远, 我一会就到。” 挂了电话, 林岁又看了一下之前的消息。 荀熙:【平安就好!!说真的,你之前和我说的我还以为你被黑老大给盯上了呢!!】 林岁苦笑了一下。 说来你不信, 是被自己亲生父母给盯上了。 林岁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周日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很多学生都选择第二天早上再来,所以学校内空空荡荡。 林岁走出学校门,还没拐几条街,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放慢了脚步,察觉到身后的人也放慢了脚步。 有人跟着她。 不用想都知道,是钟家派来的人。 自己的威胁让他们忌惮过头了。虽然不敢把她扣在家里,但却派了人在学校门口蹲守她,生怕她又一不留神就搞出什么大动作。 林岁想了想,拐了个弯,绕到学校后面,假装买了杯奶茶后又重新回到学校里。 蹲守的人应该只守了学校正门。 她刚刚绕了一圈,后门和围墙那里都没人看着。 林岁带着奶茶走到之前翻过墙的小树林,轻轻松松地翻墙出去,小步跑到了餐厅内。 方如箫已经到了。 这家餐厅规模不小,他邀请林岁进了包间,小声问:“出来的事情没有被你爸妈发现吧?” 林岁摇头:“没有。” “那就好。” 方如箫叮嘱她,“我们的合作是方家人之间的合作,千万不能被钟家人发现了。” 他把菜单递给林岁,“想吃什么,看看。今天舅舅请客,随便点。” 林岁乖觉道:“我第一次来这里,没经验,舅舅点就好。” 吃什么不是吃!反正是蹭饭!她都可以! 方如箫做主点了好几个菜,等服务员下去后才开口道:“我就知道你会想通的。这钟家是什么地方,其他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我的企业怎么走向衰败的,这钟强和方如琴绝对不无辜!” 他说到这,语气还有点愤愤不平,“还说是亲戚呢,有这么对亲人的吗?” 林岁耐心听着他一大串的抱怨,也大概看出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方如箫有点像是别人眼里的常规富二代,有雄心,但能力配不上想法。 他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实际上不把上一辈留下来的家底玩完就差不多了。 单论手段来说,确实是无法和钟强这个凤凰男比的。 钟强野心大,心机重,当初选择方如琴,说不定就是提前看上了方家的资产。 看来方老爷子虽然与人为善,但在教育子女这点上应该有所纰漏,以至于一儿一女的路都走得不怎么样。 好在林岁也不是真要和方如箫合作,只是要借这个机会利用他。 他蠢一点也没什么,刚好不容易看清她的真实意图。 “我知道。” 林岁附和着他,浅浅卖了个惨给他,“这些天,我也能感受出来,钟家……对我也不好。” 他们监听,监控亲生女儿,试图利用她捞钱。 甚至有机会的话,会把她也卖给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岁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却只是迷茫道:“我不知道他们把我接回来究竟为了什么,他们似乎……并没有那么爱我,甚至我觉得,只是为了利用我作秀而已。” 她捡了钟家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点说,却得到了方如箫的高度认可。 他猛地一拍大腿道,“你知道了吧!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把命运交给他们手里,咱们方家人得自己争取!” 菜慢慢上齐了。 方如箫一边吃菜,一边和林岁讲述自己的宏伟计划。 林岁听了一会儿,就感觉漏洞百出。 他的计划是有朝一日钟家会让林岁进入公司接触生意。到时候他的团队就是林岁的团队,陪着她指哪儿打哪儿,绝对能比钟尧和钟意这两人能干许多。等林岁闯出一片天地后,钟家的权利和资源自然会慢慢慢慢流到林岁的手里。 方如箫说:“咱们这都不叫争啊,咱们这是拿回方家自己的东西。要没有方家,哪儿有钟家,你说是吧?” 林岁小鸡啄米地点头,心里却想,说得这么好听,实际上不就是想把自己作为他的傀儡吗。 历史书上似乎有学过这个。 哦,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林岁在心中讽刺地想,但人家挟的是天子,不是皇女。 他这条计划要想真的奏效,得找钟尧才行。而不是她这个随时可能被卖出去的“公主”。 可惜钟尧从小就拥有的太多,一切都唾手可得,父母对他又好,自然没必要和方如箫合作,甚至还可能反手把他卖了。 所以自己这边的确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林岁想了想,说:“舅舅,咱们换个思路。” “钟家对您不好,对我也不好。即便我长大了,进入集团了,恐怕也未必会很顺利。” 林岁问,“您现在在钟家集团的职位是什么?” 方如箫冷哼一声:“闲职。” 他顿了下,又怕林岁不和他合作了,连忙找补说,“不过我已经在培养自己的团队了,有朝一日一定能在钟氏集团内部扎下根。” “既然您有能力,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早点布局。” 林岁说,“钟氏集团经营多年,我不信它们一点错漏都没有。您既然已经进了钟氏集团,就有机会接触到更多内部消息,也就是说” “我们可以去收集钟家的把柄。” 方如箫:“?” 方如箫:“!” 林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么基础的事。 ……也难怪他的企业会倒闭了。 “账目上的问题,税务上的问题,有没有拿过不应该拿的钱,有没有勾结过不应该勾结的人。” “有没有,有没有……” 林岁忍了下情绪,语气平稳说,“出过什么事,然后被悄悄压下来了。” “我不太懂生意场上的事情,但是我想情报战是很重要的。您之前只想着自己做出一番事业,就有能力从钟家这里分一杯羹出来。但是如果我们能掌握钟家的一些把柄,是不是可以掌握主动权?” “当然,那些事情可能比较核心。如果被其他人查到了,也许钟家免不了会针对他们,可是您背后有方家呀。” 林岁试探着问,“他们应该是怕外公的吧?” 方如箫毫不犹豫道:“那当然!老爷子他们还是得敬着的!” “所以您没必要怕他们。” 林岁循循善诱说,“要想完成计划,您首先选择培养自己的心腹是很重要的,其次,就是我们要更了解钟家的内部消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看方如箫已经听进去了,她趁机说,“对了,外公最近怎么样?在忙什么吗?” 见方如箫表情疑惑,她连忙说,“之前我过生日,外公送了我一串开过光的手串。我还想着去感谢一下外公呢。” 她说到这,表情微微有点失落,“不过……钟……父亲母亲好像不太愿意让我见外公。除了生日宴那天,我一次都没见过他。是不是外公不太喜欢我?” “哦,老爷子最近过得挺好的,种种花,浇浇水,和外面请来的大师聊聊佛道,也不怎么忙。” 方如箫感到不爽,“不让你见?凭什么不让你见?你是方老爷子正统的外孙女!” 他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说,“他们就是偏爱那个冒牌货!他们怕方老爷子见了你,会把那个冒牌货赶出去!” 他连忙道,“你放心,老爷子肯定是疼你的。别看老爷子表面上一碗水端平,谁是亲生的谁是假的,他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林岁表情欣喜道:“太好了。什么时候有空,您能带我去见一下外公吗?” “一方面,我想当面感谢一下外公。他是我的亲人,我却不能时常尽孝,很对不起他。” 她诚恳道,“另一方面,如果有外公多支持我一点,也许钟家会多高看我两分,未来我进入钟氏集团,和您一起努力的计划,就更有希望了。” 第三十五章 方如箫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她的神情小心又期盼, 像是只要能见外公一面就心满意足了。 他心中对林岁顿时又信任了几分。 嗯,果然是他们方家的人,够懂事, 够孝顺! 而且她说的也有道理,如果她多见见老爷子,在他那边混了个脸熟, 说不定老爷子还真的会帮他们一把。 钟家怎么都得给老爷子几分面子, 那她在钟家立足越稳, 自己的前途也更有盼头。 何况带她回去, 自己也能讨老爷子欢心呢! “这当然可以, 包在舅舅身上。” 方如箫爽快说,“等我回头问一下老爷子哪天有空, 就带你过去见见。放心,老爷子肯定会喜欢你。” 林岁一点头, 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谢谢舅舅。” 方如箫内心也很得意。 钟心竟然被他真的拉入伙成功了!甚至还有意外收获! 毕竟他一开始只是想给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洗洗脑让她站边,但没想到她虽然年轻,但分析得却很有道理。 钟家这么多年来经商, 手脚不可能全都干净。 他还不知道钟家什么人嘛!面上是白的, 私下做的全是黑事。 他的确可以去想办法查一下他们的把柄。 而且似乎十几年前, 他出国那段时间,钟家好像的确是惹出过一场什么大事来着。 …… 钟家。 方如琴仍在语气柔和地安抚钟意:“之前的事情,可能是妈妈办得不够好。但我们小意是好孩子, 我想小意也一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怎么会突然闯出这么大的祸呢?” “你知道那天你们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她对于钟意向来都是如此, 用看似温柔的话施给她压力, 让她愧疚,让她感觉到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果然, 钟意垂着眼,一如从前一般温顺可欺,听到她问话也只是犹豫着摇了摇头。 “整个酒店的人都被你们吵醒了,都来质问我们,报警器为什么会突然响起来?” 方如琴不动声色,语气却愈来愈严厉,“为什么会突然响起来,我想这点小意应该比我清楚。但你知道你们的做法,已经违法了吗?” “爸爸妈妈当然不舍得把你们推到台面上,于是我们把这件事担了下来。” “那天,有很多很多的人说,再也不想和钟家合作了。” 方如琴压抑住自己想到这件事就忍不出冒出的恶意和怨气,只微笑着摸向钟意的脸,慢慢地,盯着她问,“小意,你觉得这是谁的错?” “……” 钟意表情里都写着惶恐。 片刻后,她像是很内疚道,“是,是我的。” “没错,应该是你。” “但仔细想想,你也是无辜的不是吗?因为是钟心把你突然拉走的。” 方如琴又笑了,语气又温柔下来一点,“所以小意,我们并不会怪你。你不用怕。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钟心自作主张决定的。要不是她,也不会发生这一切。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她故意这么说。 她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害怕被责罚,只要给她一个台阶,她会顺利地将罪过全部推掉自己同伴身上,换取一个赎罪的机会。 果然,她看到钟意慢吞吞地点一点头。 方如琴放下心来。 钟意不愧是他们家养大的,总归还是会听他们话的。 “妈妈一直想给你一个好的未来。你也知道,妈妈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但钟心不是。” “你也看到她生活的地方了,她和那边才是一家人,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但那边是什么地方啊?穷人家,那和我们想法能一样吗?” 方如琴说,“小意,你之后,不能再随便相信她了。你看,她差点就害死你,害死我们家。” 她夸大事实,故意让钟意害怕林岁。 钟意似乎是真的很害怕,她犹豫了一下,往自己这里靠了一下。 方如琴顺势,把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慰说:“没关系,妈妈相信小意,你和她不一样。” “……” 半晌,钟意才轻轻地问,“她这么做,真的会害死我们家吗?” “对啊。” “为什么呢?” 钟意的表情似是很茫然,“我觉得应该没有这么严重吧?” 枕头下面,手机正悄无声息地录着音。 她假装不懂,假装害怕,等待着方如琴说出更多的信息。 “怎么没有这么严重?光是报假火警就够危险了。何况,她这么做还彻底得罪了你高叔叔。” “高叔叔对我们家有恩。你也知道。但是同时,他如果一个不高兴,爸爸妈妈,弟弟,都有可能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到时候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你明白吗?” 方如琴拍拍怀里的钟意,“小意,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就不能自私。下次不可以这样了。” “……” 下次,还会有下次吗? 钟意克制住厌恶的冲动,靠在方如琴的怀里,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妈妈。” 她闭了闭眼,回抱方如琴,像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说,“被钟心带走的时候,我的确很害怕。我害怕家里有事,我害怕你们会怪我……我也怕,我也怕高叔叔会生气。” “我保证,我下次不会了。” 她编造出他们所希望听到的话术,正如她从前每一次费尽心思向他们妥协。 只是这一次用意截然不同。 从前,她这么做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空间,期待他们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但这一次,是为了不给他们生路。 …… 次日,钟意被按时送回了学校。 林岁看着她,有点紧张地问:“怎么样?” 一晚上,钟意都没有联系她。虽然她走之前威胁了一下钟强方如琴,但鬼知道这对丧心病狂的夫妻会做出什么事情。 是她让钟意回钟家收集证据的,如果真把钟意又一次推入了火坑,她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钟意摇了一下头,说:“没有录到太多有用信息。” 方如琴不知道是觉得这件事难堪得说不出口,还是真的怕被拿到什么证据,话里话外全是自己人才能听懂的隐含,没有太多实际性的证据。 她有点沮丧地说,“也可能是我引导得不好,我下次再想想办法。” “不急。他俩都是老油条了,说话自然习惯性圆滑,也未必是为了防你。” 林岁说,“所以你也不用急。比起被发现,我们宁可慢慢来。” 如果说她是在与虎搏斗的话,钟意就是在虎口拔牙,危险系数比她高多了。 “小意,你已经做得很棒了。” 她真心实意地夸道。 钟意轻轻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没想到,原来我还挺擅长这个。” 想一套说一套,忍着恶心去讨好方如琴,就是她从前做的事情。 只是以前她觉得自己这样很恶心,但现在听了林岁的话,却有一种自己是真的在做大事的感觉。 会成功吗? 钟意看不到未来的好消息,以前总会失望。 但现在她会想,既然没看到失败,那就是成功了。 她们俩,一定可以的。 林岁这边在等方如箫的消息,所以也还不急。 该上的课还是要上。 等到当晚晚自习的时候,她的手机收到好几条消息。 她本来以为是方如箫联系她,点开一看,是荀熙单独给她发的。 荀熙:【[文章链接]】 荀熙:【你看,钟家又开始没皮没脸地营销新东西想把之前的负面舆论给压下去了。狗资本家。】 荀熙:【等等……我怎么感觉这个照片里的人,怎么有点像你。】 林岁:“?” 她打开看了眼,是前两天钟家为她举办的成人礼生日宴的软文推送。 标题取得极具煽动人心【十八年后回归豪门,她想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 那场盛大的生日宴果然是钟家作秀的行为。 林岁一滑下去,就是她的高清照片,以及是一段对她采访,采访里表达了她童年时候如何颠沛流离,艰辛生存,知道底层人的生活不易,所以钟家成立这个帮助贫困女童的慈善基金也有她的想法之一。 林岁差点吐血。 她自己压根就没有被采访过! 钟家打着她的名义骗钱!! 先前她被找回这件事就被炒作过一番,这次话题热度依旧很高,下面似乎还真有不明真相的群众真的相信了这件事。 而荀熙这会儿似乎比林岁更加崩溃:【妹妹,你别告诉我你其实是钟家派来的内奸吧?!不能啊!!!】 林岁冷静地胡说八道:【不是我,是AI换脸。】 荀熙:【?】 “目前我们之前好不容易炒起来的舆论已经完全被这件事盖过去了,我认为钟家这个时候为基金会造势一方面是想让网友忘记之前的事情,毕竟互联网没有记忆。” “另一方面,可能就是为了包装自己的慈善形象,用正面舆论对冲掉负面舆论,顺便为基金敛财。” 咖啡厅内,一位温文尔雅的男人看着荀熙不断发消息走神,试探着叫了她一声,“荀律师?” 荀熙立刻抬头:“啊。我在听。” 道理她都懂。 她只是一时没办法接受,和自己并肩作战这么久的人,居然就是钟家那位失散多年又被找回来的千金小姐。 那张照片拍得特别高清,即便化了妆她也依旧能认得出来,那就是林岁。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说她自己姓林。 她对钟家的仇恨显而易见。 她给她们指出的方向清楚明晰,直戳钟家痛处。 她怎么可能是钟家人呢? “我就是有点乱。” 荀熙捂着头,有种世界观崩塌的感觉,“你对于钟家新接回来的这位大小姐有什么看法吗,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不太对。” “我有听说过她。虽然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也觉得不太对。” “首先,双胞胎的身份太过巧合,像是造出来的。” “其次……” 他看着手机内的高清图片,轻声说,“我记忆里,她似乎不应该是钟家人才对。” 第三十六章 林岁知道这件事迟早瞒不住。 但她没想到居然是荀熙先发现, 而不是她先开口说。 这就很尴尬了。 都怪狗资本家,特地放这么高清的图片。 林岁在心中碎碎念,虽然之前也放过一次照片, 但没有这么清晰的角度,反而吊了网友一波胃口。等到这一次放出来后,终于让网友吃瓜吃到满足。 就是有点不顾她的死活。 林岁试图最后挣扎一下:【我可以解释。】 她还在现编理由的时候, 荀熙的新消息又发过来了。 【给你十分钟, 出来面聊。我要现场人脸验证。】 林岁:“……” 荀熙二话不说, 迅速发了定位。 见面地点依旧在曾经的那个咖啡馆。 林岁想了想, 还是决定去一下。 这件事迟早要说开, 与其被同伴误解,还不如她自己给出一个更坦率合理的版本。 林岁戳了戳钟意, 小声说:“我要出去一下,有点事情要处理。如果一会儿老师问起来就说我有点不舒服去医务室了。” 钟意预感了一下, 暂时没察觉到任何危险。 她点了下头,也不多过问:“好。” 学校正门不能走。 钟家派来的人估计还在门口。 好在现在林岁翻墙已经轻车熟路,落地后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 迅速朝着咖啡馆的位置跑去。 她刚进去, 想和荀熙打招呼的时候, 扬到半空中的手突然僵了一下。 怎么还有其他人在? “来了。” 林岁过去坐下,问荀熙,“这一位是……?” “江知行。” 荀熙说, “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新加入我们反资本家联盟的一员。” 林岁想起来了, 就是之前向她们提供了皮包公司也是钟家自己开的那个情报的人。 他当时表示可以帮助她们, 虽然林岁并不百分百信任他,但是也让荀熙和他对接上了。而之后, 他确实也帮上了不少忙。 只是林岁仍有点不放心:“你确定他不是钟家派来的卧底?” 荀熙看着她:“……你感觉现在谁比较像钟家卧底?” 林岁:“……” 好吧。从荀熙这里问不到答案,她只能自己判断。 林岁注视对面人三秒。 绿光。 很好。 她松下一口气,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光芒实在太绿了,绿得甚至有点不太像是第一次见面的。 她歪头又看了会儿,果然觉得对面的人有点眼熟。 一刹那电光石火,记忆里的脸和面前的脸重合,直击心脏。 林岁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哥哥?” 荀熙差点把咖啡喷出来。 她是误入什么认亲现场了吗? 然而下一秒,她却看到先前一直十分沉稳的江知行倏然笑了:“你还记得?” 荀熙:“?!” 不是吧你们还真的认识。 这世界这么小吗? 当然记得!! 那可是她童年时代心中唯一的天降英雄。 即便长大后她意识到那实际是一场没有实现的童话,但对于林岁来说,他向痛苦到绝望的自己伸出手的瞬间,也足够让她感激一辈子了。 十年过去,他从少年长成了成熟的青年,加之岁月模糊记忆,所以林岁一开始没有认出来。 林岁心情很好道:“那我确信了。你肯定不是卧底。” “不说别人了。先等我确定一下,你是不是卧底再说。” 荀熙认真比对了手机里的照片和眼前林岁的脸,十分肯定道,“别抵赖了,这就是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真的是钟家的女儿?” 故事太长,林岁一时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看了一圈,发现王丽不在,问,“丽姐知道了吗?” 荀熙愣了一下,说:“我还没告诉她。” “昨天冬至是下葬日,丽姐这两天都在忙这个。我也……不好去打扰她。” 林岁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人已经落葬了,但公道却还没有讨还。 她要是王丽,这几天肯定也很伤心。 很多人普通人可能走到这一步,就想着算了算了,人都死了,不折腾了。 而踩着血肉尸骨的资本家赌的就是你这个心态。 林岁说:“那先不要告诉她。” 王丽对钟家的仇恨值恐怕不比她低,她怕王丽一时间还不能接受。 她思考了一下措辞,随后慢慢说:“我确实是被钟家认回去的女儿,但我对钟家没有半点感情。这点你们可以放心,我发誓我绝不是钟家派来的卧底。” 关于钟家做过的事情,很多都还不能提。 她只挑了简单的说了两句,无非就是钟家被迫让她和爸爸妈妈分开,拖钱不还,还控制她的人身自由,监听她的动态。 对于钟家罄竹难书的恶迹来说,这只算是冰山一角,却已经听得荀熙目瞪口呆:“……这钟家居然这么离谱!?也难怪你要反水,是我我也忍不了。” 荀熙的原生家庭氛围很好,养出了她的一身热血,她也根本无法想象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荀熙:“本来之前还怀疑过是不是钟家为了完成自己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随便抓了一个人来当女儿,然后刚好你不愿意,所以结下了梁子。” “或者是你是他们亲女儿的替身,因为血型骨髓匹配,所以要给她换血,换器官……我看那些言情小说里不都这么写的吗?” 林岁说:“……” 虽然不至于这么离谱,但抱错孩子的狗血程度和这个比起来似乎也没差多少。 江知行则看着她,似乎在想她到底知不知道钟家就是自己仇人的事。 如果不知道,似乎对她来说有点残忍。 但如果现在告诉她,好像更残忍了。 然而林岁却好像看懂了他的目光,说:“除此之外,我和钟家还有一些陈年恩怨是我绝不可能放下的。所以你们可以相信我,我的态度就是,只要你想对付钟家,那我们就是好朋友。” 荀熙迟疑了一下。 从情感角度,和林岁接触的这些日子,她的确能感觉到她是真的恨钟家。 可是她的身份就摆在这里。 荀熙看了一眼江知行。 江知行却说:“我相信她。” “……好。” 荀熙挣扎一下,还是给自己吃了定心丸,“毕竟我们反资本家联盟的旗杆是你最早拉起来的,我也愿意相信你。” 她对江知行说,“那正式介绍一下,林岁。最早找到我,陪我一起看法条,找漏洞,发文剑指钟家的就是她。” 江知行刚和她对接上的时候,曾经问过她,你们身后是不是还有人。 钟家想必也怀疑过。 的确还有。 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是一个高中生。 荀熙:“不过有你当内线,我们以后获取一手消息是不是就方便很多了?” “不一定。” 林岁说,“因为一些事,钟家现在不信任我,我所获取的情报可能还不如哥……” 她本来想说哥哥,又觉得很别扭。 小时候这么叫就这么叫了,长大再这么称呼有点像撒娇。 她纠结好半天,最终说,“江、江哥?” 听起来感觉似乎也怪怪的。 江知行:“……嗯。” “还不如江哥多。” 林岁补充完了这句话。 她想了想又说,“我只知道的是,这个慈善基金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不要信采访里吹的。钟家新开的这个慈善基金肯定是为了捞钱,顺便给自己立一下形象。” 慈善就是富人的伪装。 有的或许良心好一点的,会真的把剥削来的资产捐出那么万分之一为自己积德。 而像钟家这样的,铁板钉钉就是当生意做的。 最终能到贫困女童手里的钱有多少她不知道,钟家是肯定已经中饱私囊得够够的了,说不定还会分一杯羹给高权。 荀熙愤愤道:“本来这也不是我该管的事,基金就基金,随便它开几个。主要是钟家利用这个建立了新的慈善人设,有的网友就会觉得,他都愿意捐款帮助贫困地区了,怎么可能不给之前的家属赔钱?一定是家属在讹钱吧?” 之后找几个水军带带节奏,他们好不容易炒起来的热度就消散下去了。 “钟家都愿意又炒话题度了,送上来的干嘛不要。” 林岁笑了一声,“直接去他们买的任何营销下面刷#钟家今天赔钱了吗#,恶心死他们。网友的忘性虽然大,但前一波舆论还没过去的时候直接踩着负面舆论立正面人设必被反噬。钟家既然有空捞钱没空还钱,但凡聪明点的就知道这个基金会肯定不正常。” 她还真怕有人往里面捐钱,能劝下一个是一个。 江知行却思考说:“……但这条线似乎可以查一查。万一能挖出钟家什么东西来就好了。” 林岁看了他一眼。 之前小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位哥哥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好心人。 现在长大了,她也能察出端倪来。 江知行不仅仅是为了帮忙,更多的是为了借这个机会抓到钟家的把柄。 如同现在的她一样。 可是都十年了,他居然还在为此努力吗? 又聊了一会儿,喝了两杯咖啡的荀熙举手说:“稍等一下,我去上个厕所。” 她一离开,场面安静了一会儿。 片刻后,江知行说:“刚刚忘了说了,好久不见。” 林岁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你竟然也还记得我。” 江知行从十几岁长到二十多岁,差别不算太大。 但她可是从小孩子变成了大人! 江知行笑了下:“当然。” 这十年里他虽然遇见过很多人,但是形形色色的人见得越多,他就越怀念当时那个可以毫不犹豫,不考虑任何其他因素就答应他要正义的小女孩。 “都这么多年了。当时我还什么都不懂。现在了解多了才知道,钟家到底有多可怕。” 林岁忍不住轻轻感叹一声,“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还在坚持。” 对于她来说,她恨钟家是因为钟家毁了她原本美好幸福的家庭,带给了她人生最大的苦难。 这个仇恨即便十年也无法磨灭,再给她十年也亦然。 但江知行又是因为什么? 林岁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你也和钟家有仇吗?” “……算是。” 江知行回答得很模糊,“只是这些年我看着它越来越壮大,却无能为力,感到自己确实能力有限。” 这十年,他也做了很多事情。 收拾情报,寻找蛛丝马迹的证据,费尽手段在钟氏集团安插人,他也确实得到了很多讯息。 但是有时候得到的越多,他就越感到无力。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到底面对了什么样的对手。 只是已经没有办法后悔了。 “我想了很多办法,也有过一些突破口,但最后似乎还是撼动不了钟氏集团的地位。就算他们短暂受挫,恢复能力也很快。” “就像现在,即便我帮助王丽女士打赢官司,似乎也动摇不了钟氏集团的根基。当然,他们很有可能根本不会让我们赢。” 他苦笑了一下。 即便竭尽全力,依旧一无所获。 这大约就是普通人和特权阶级之间的沟壑,大得如同马里亚纳海沟。 这些年,他一直注视着钟氏集团,以及它背后庞大的阴影。 他仿佛能听见它们的嘲笑声,对他说:“你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第三十七章 “所以现在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江知行说, “就算无法动摇钟氏集团的根本,能帮到一些人也是好的。” 他从来没想过放弃,只是十年的磋磨让他逐渐认清了事实。 在这条道路上, 他也许永远抵达不了终点,但不妨碍他会继续想拉一把路上徘徊迷茫的人至少对那些人来说,是有意义的。 江知行的态度让林岁觉得很舒服。 他并不把自己当不谙世事的小孩, 也没有那种年长者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就像从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蹲下来, 平等地和她交流, 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话,尽可能地把事情掰碎了告诉她。 “我知道。” 林岁说, “就像你十年前选择帮我一样。” 她想起以前在小学时学过的课文《这条小鱼在乎》。 谁会在乎强权面前渺小的普通人? 被帮助的人当然会在乎。 林岁顿了一下,还是问了:“那方不方便告诉我, 十年前的那一场,我们最后是怎么输的?” 江知行愣了一下。 林岁笑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知道坏人根本没有被打跑,我们也根本没有成功, 你不用再骗我了。” “我还知道, 吉利建筑当初就是钟氏集团开的公司。” “我的亲生父母, 就是我苦难的缔造者。” 她垂下眼,放在桌上的拳头不自觉握紧了,“所以你应该也知道, 为什么我非要击垮钟家不可。” “十年前的那个结局,爸爸妈妈不会告诉我, 他们不希望我记住仇恨。但是我想知道, 只有知道我们上次是怎么输的,我们下一次才可能会赢。” “……” 江知行沉默了一下, 最终点了点头。 他选择告诉她,“钟家背后有很厉害的人。” “这个人,姓高。” “你有听说过吗?” 高权。 林岁目光一凛。 江知行居然也查到了这里。 那就代表着他曾经差点就触到核心了。 林岁说:“我知道。” “钟氏集团和他关系密切,还有直接利益关联。十年前的事情,主要是他的手笔。” 江知行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但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岁却听出了一点隐在语气里的恨意,“他当时还没有升,主管就是这一块。如果钟家出事,他很可能也会受到直接牵连,影响仕途。” “他或许是迫于压力,也可能是钟家给了他什么好处,总之他保了钟家,从此钟家和他绑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遭受了很大的阻力。” 他停顿了很久,说,“我也被施压了。” 当时的江知行比现在的林岁还小,很多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其实后来想,那或许是我十年来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当初的钟氏集团断尾求生时还带着一点心痛,推了几个小公司顶责把事情终了。而之后的钟氏集团行事却越来越狡猾,甚至发展至今,一旦出事就可以随便放弃一个不重要的外包公司。 高权也一路上升,比从前权力更大了。 江知行说:“所以如果我们想要击垮钟氏集团,就一定得先从他身后的靠山下手。” 高权是钟氏集团的保护伞。 他一天不下台,钟氏集团就永远安全。 “但那边,是我无法触及的领域。” 在钟氏集团内部,他可以想办法去安插眼线。因为它再大说到底还是个公司,需要不断地招人换人。 但高权就不一样了。 坐到他那个位置,身边全是心腹。 别说安插人了,连消息都几乎打探不出来。 他就是被卡在了这关,久久无法突破。 “……” 林岁沉思很久。 江知行说得对,如果他们想要真正地拉下钟氏集团,那就一定得先对高权开刀。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 荀熙回来的时候,就见到这两人表情更加沉重了。 “怎么了?” 荀熙还以为这俩人会叙叙旧,没想到看表情和聊崩了一样。 “没什么。” 林岁看了一眼窗外,说,“好像要下雨了。” 她站起身道,“我没带伞,先回去了。” 江知行也起身,说:“我也该走了。” 等出咖啡馆的时候,细细密密的小雨已经下了下来。 江知行撑开手里的黑伞,问:“我送你一段?” “不用了。” 林岁快步跑进雨里,白色的跑鞋踩过水塘,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她转过身,马尾甩在身后,朝着江知行的方向挥挥手,忽然又叫了一声,“哥哥。” 青年清俊的面容隐在伞下,让林岁忽然想起十年前初见的场景。 她表情认真道:“我还没有说,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十年前你愿意帮我。” 无论结果如何,都曾经燃起了她心中的火苗,并一路烧到了现在。 只是现在,就算没有别人给她撑伞,她也不会在雨里大哭了。 淋雨了也能继续走,还可以走得更快。 “拜拜。” 林岁笑起来,“下次见。” 林岁回去的时候晚自习已经结束了,她选择直接回宿舍。 果然,钟意把她的书包也给带了回来。 “还好,老师一直都没发现。” 钟意拿了一块干毛巾,递给林岁,“我看刚刚外面下雨了,还想要不要来接你,只是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儿。” “不用。” 林岁接过毛巾,擦了擦自己的头发,立刻提醒钟意,“学校正门那里有钟家派来的人看着,我们以后出去都要小心。” 她打了个喷嚏,说,“还好我是翻墙出去的。感谢不知道哪一届的前辈,这真是前人拆墙,后人乘凉。” 钟意忍不住笑了一下,又问:“没事吧?” “没事。” 林岁看向钟意,忽然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钟意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她想起来,她很久都没有用超能力看过钟意身上的光了。 上一次看的时候,似乎是浅绿。 之后她对钟意都是百分百信任的状态,当然也没必要看了。 但今天她看了一眼江知行身上十分闪耀的绿光,忽然好奇起钟意现在对她是什么状态。 “哇。” 林岁忽然感叹了一声。 钟意:“?” 这几乎是她从父母以外的人身上,看到过最绿的颜色了。 林岁弯起眼,忽然觉得非常非常高兴。 “笑什么。” 钟意小声嘀咕说,“你该去洗澡了,要不然该感冒了。” “小雨而已,不会有事的。” 林岁说,“我只是忽然在想,我刚到钟家的时候,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那会儿钟意一直是白光,就算对她态度友好也没有改变。 她差点以为白光就是钟意对人的最高礼遇了。 钟意:“……?” 钟意表情顿时有点局促不安:“怎么忽然问这个?” 林岁眨一眨眼:“现在是女高宿舍夜谈时间,当然什么都能问了。” 她上手,拉一拉钟意的衣服:“我好奇嘛。” “反正我们现在都这个关系了,就算你说你当时讨厌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想法的。”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 钟意说,“你知道的,我能看见未来的危机。所以在那之前,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这个危机,其实是她主观定义出来的。 她潜意识里觉得真千金回家后,一定会讨厌她。在这种想法下生出了危机预警,又因为危机预警,更觉得林岁回来确实会给她带来灾难,形成闭环。 “所以我,其实当时很害怕你。” 钟意绞着手指,很不好意思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没有讨厌你,只是情绪太复杂了。一方面我觉得我应该把我的位置还给你,但另一方面又知道钟家是什么地方,如果留你一个人,你肯定会遇到特别特别糟糕的事情。” “还有一方面,我又想离开。我甚至希望你能赶我走,哪怕凶我都行。” “对不起。有点自私是不是?” 林岁恍然大悟。 普通人爱恨都比较明确,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但钟意对她的感情太复杂,愧疚,畏惧,自私混杂在一起,让她的善意值被这些负面情绪给盖住了,但从头到尾钟意都没有想过要害她,所以也不会出现红光。 直到钟意卸下所有的负担,全心全意地信任她,绿光才全面爆发。 林岁自言自语小声道:“所以也许在很早很早之前,你就已经很喜欢我了也说不定。” 钟意没听清:“什么?” “没有。” 林岁笑起来,“我觉得以你的立场,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如果她是钟意,遭受了这一切,她都不一定能维持她这样的善良宽容。 她伸手过去抱住钟意,蹭一蹭钟意的脸蛋,“所以我的妹妹,是全世界最好的妹妹。” 钟意被蹭得脸都红了,半天才忍不住道:“……去洗澡啦!!” …… 在钟意强烈要求下,林岁终于去洗澡了。 等洗完澡,林岁回来看手机。 她收到了来自江知行的好友申请。 她立刻点击通过,又看荀熙发过来的消息;【我把江知行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了。另外,刚刚我没好意思问来着,你们俩之前是认识吗?】 林岁定义了一下:【算是战友。】 想起来她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十年了,江知行竟然还在努力。 林岁知道如果是自己也能坚持十年,但她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着多大的血海深仇,爸妈的账,钟意的账,她自己的账,笔笔都带血,加起来才有这个厚重的份量。 但江知行又是为什么呢? 林岁正想着,手机又弹出来一条新短信。 是来自方如箫的。 【舅舅替你打听过了,老爷子两天后有空。等周四放学我来接你。】 第三十八章 方老爷子这边, 林岁是肯定要接触的。 必要时刻,这甚至是她的保命符。 林岁回了个OK,对钟意说:“过两天晚上我会去见外公, 到时候晚自习帮我请个假。” “好。” 钟意点一点头。 林岁之前的计划已经和她都说过了,她要借舅舅搭上方家这条线,从而为她们寻求到庇护。 之前林岁利用外公狐假虎威的那一次真的快吓死她了, 如果这条线真的能成功的话, 她们面对钟家也许可以不那么战战兢兢了。 除开生日宴那次, 她其实也有好久没见过外公了。 记忆里, 外公总是对待她们这些小辈的态度总是很温和, 就算她犯了错,他也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虽然看不出有多亲昵, 但总让人感觉很安心。 钟意说:“帮我给外公带句问好。” 林岁说:“我会的。” …… 两天后,放学。 林岁提前和方如箫约好, 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等她。等放学铃一打,依旧走了翻墙这条小路出来。 一上车,方如箫皱着眉看她身上的校服, “你这什么?就穿这个去?” “对啊。” 林岁拍了拍身上的灰, 乖巧道, “我觉得挺好的啊,要不然怎么体现我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孩子呢?老爷子说不定就喜欢三好学生这种类型的呢?” 方如箫:“……” 说得也有道理。 他打了方向盘, 开出去,又说, “我买了点礼物在后备箱, 一会儿你说是你买的,送给老爷子, 他肯定高兴。” 想得居然还挺周到。 林岁本来也想自己买礼物,只是没什么时间,也不知道外公需要什么。 既然方如箫都给她挑好了,她反而省力了。 “还有,听了你上次说的话,我去查了,果然还真的有点东西。” 方如箫特地去问了好几个原来在方家工作,调到钟家企业之后被裁掉的老员工,“我怀疑这钟强从发家开始,很多事情都做得不算太干净。” “甚至十年前,还搞了个大事情出来。” “具体的事我还没查清楚,只知道当时闹得挺大,现在外面没有什么风声了。” “可惜我当时不在国内,现在想翻旧账很多人都不在了,还挺麻烦。” 他性子急,查了点端倪就恨不得立刻知道全部真相,好拿捏住钟家。 林岁则缓了会儿呼吸,忍住情绪,假装平静地问:“既然是十年前的事情,那外公会不会知道一点?” 方如箫说:“你说老爷子?他差不多就是十几年前退的,我感觉他也不一定清楚。这些年我问他一些事情他也经常说自己不知道,不知道的,啧,不清楚是想敷衍我还是真不知道。” 林岁问:“那外公现在没有实权吗?” “怎么说呢,老爷子虽然不退下去了,但是他年轻时积蓄的人脉资源什么的都还在,尤其早一批从方家养出来的心腹,现在就算不在钟家,在行业内混得也不错。” “靠着这些关系,老爷子也不至于人走茶凉。” 方如箫又嘀咕两句,“真是,有这个资源也不知道帮衬我两把。” 林岁:“……” 行了舅舅,还是趁早认清自己确实不是那块料比较合适。 不过听方如箫这么一说,她倒是明白了。方老爷子现在手头肯定还是有能震住钟家的存在,否则像钟强这么利益至上的男人是不会看他面子的。 车开了四十多分钟后,到了。 方家别墅是中式的装修风格,很有气韵,院子内甚至搭了一个小园林出来。 等林岁一进屋门,更是感觉像进入了一幅泼墨山水画中。 方老爷子正在沙发上等她,听到门开,顿时站起身,拄着拐杖慢步过来:“来了?” “来了来了。” 方如箫手搭在林岁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带着您的亲外孙女来看您来了。高兴吧?” 方老爷子头发花白,气质沉稳,走的速度也不快,只是眼神里透着喜悦的情绪,彰显着他的激动。 林岁迎上去,扶住方老爷子,叫了一声:“外公。” 她看了一眼身后方如箫,他立刻把手里的礼物也跟着拿上来:“爸,这是你亲外孙女给你带的礼物,看看,对你多好啊。” “诶,好,真好。” 方老爷子握着她的手,一下就摸到了她手上的佛珠手串,不禁笑了,“你带了?喜欢吗?” 林岁点一点头:“很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方老爷子拍拍她的手背,“饿了吧?先吃饭。” 林岁跟着他过去落座,又开超能力看了一眼。 方老爷子身上的绿光明显,的确是善意的。 林岁没动筷子,只先笑眯眯说:“之前我刚回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所以也一直没能来拜访您。这次舅舅刚好提起来,我就托了舅舅来带我见您。您不介意吧?” 方如箫在旁满意地点点头。 还特地把他也给点到了。挺会说话。 “不介意。” 方老爷子乐呵呵说,“以后你要愿意也可以常来。” “真的吗?” 林岁眼睛明亮,把高兴都写在脸上。 只片刻后,她又像是犹豫了,道,“但父母似乎一直不太希望我和您接触。我还以为您不喜欢我过来呢。” 先戳一下钟家轮胎。 看看老爷子态度如何。 方老爷子像是怔了一下,随后轻轻叹口气。 “嗯,他们忙。” 他淡淡说,“就是他们自己也不太常来。没关系的,你要愿意你就来,不用听你爸妈的。” 虽然话这么说,但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责备之意。 方如箫冷笑一声,直接把不满放到台面上来:“我姐就是胳膊肘朝外拐,为了个男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当年您帮了她这么多,他们现在还记得您的好吗?” “住口。” 方老爷子训斥说,“她是你姐姐。” 方如箫耸了下肩,道:“行,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在外面吃过了,你们吃吧。” 他假装耍脾气,实际趁机将联络感情的机会留给了林岁和老爷子,自己则上楼了。 “别管他。” 方老爷子看着林岁,说,“你吃。” “看看这些菜合不合胃口,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让人做。” 林岁连忙点一点头:“喜欢。” 她低头吃饭,从刚才的话里能听出来,方老爷子对方如琴的态度还是挺好的。 正如钟意所说,他似乎对于晚辈都有一种包容心。 林岁吃了两口饭,却发觉方老爷子什么都没动,只慈爱地看着他。 林岁:“?” 她想了想,试探着给方老爷子夹了两道菜,“您也吃。” 方老爷子怔了怔,随后爽朗大笑起来:“好,好,我也吃。” 他拿起筷子,手微微发抖,又好好看了看林岁,眼里是止不住的怀念和感慨。 “像。” 他说,“真像。” 林岁:“嗯?” “这双眼睛,像你外婆。” “也像你妈年轻的时候。” 林岁说:“是吗?” 她现在可看不太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气质影响了长相,还是心理因素作祟。 即使她知道方如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是觉得自己和她并不相像。 方老爷子脸上微微有点失落,随后道:“也许因为你妈这些年来,其实已经不太像她原来的样子了。” 十八岁的方如琴,同样年轻,有着一双目光清澈的眼睛。 只是比起林岁,她更骄纵,更任性,做什么事情都只凭自己意愿。 后来,她嫁给了钟强,又为了维持钟家夫人得体的形象,去做了微整和微调,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女,却失去了天然的机灵。 人的年岁上去,面相也会因为气质所改变。 如今的方如琴,和从前已然截然不同。 方老爷子现在只能从林岁的脸上,捕捉到到曾经一丝方如琴的痕迹了。 林岁小声问:“她变了很多吗?” “嗯。” 方老爷子说,“她年轻的时候,和现在完全像两个人。” “那个时候,她很活泼,很坚定,眼睛里还是有光的。” 他的语气有点低,大约是看到林岁,勾起了他的陈年记忆,“……也怪我。在教育这条路上,是我没走好。所以他们现在不常回来看我,也是正常的。” 他年轻的时候和妻子都忙于工作,忽略了家里的孩子。 等察觉到女儿叛逆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方如琴坚持要嫁给彼时还一无所有的钟强。 他家里没有钱,学历也不高,所有人都不知道方如琴看上了他什么,就连家里也激烈地反对,但方如琴还是为爱嫁了,甚至不惜和家里断绝关系。 方华清当时被气得缓不过来,想任凭她去。 然而后来不久,他们陆续打听到女儿的消息。 她在小医院里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连暖气都没有。 他后悔了。 妻子更是舍不得女儿吃苦。 他们把方如琴接了回来,想着女婿至少也陪着女儿患难了,开始扶持他。 林岁垂眼听着他将往事道来,忍不住讽刺地想,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心甘情愿地共患难。他就是在赌方家会舍不得,所以他一定会得到想要的一切。 林岁趁机问:“后来您就把生意都交给……他们了?” “嗯。” 方老爷子缓慢地点了下头,“你爸爸他……” 他犹豫了一下,说,“他的确很有能力,也很有野心。” 方华清为他注资,本来只是想随便扶持一下,不让方如琴过得太差。 却没想到真的被他做起来了。 在方华清都还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迅速地扩大了自己的事业,带起了钟氏集团,速度快得让方华清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钟强就像是一头饿狼,只要瞄准有利益的地方,就会直接下口,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只是这种风格,并不是自己所欣赏的。 方老爷子没在林岁面前说他父亲的坏话,只道:“刚好那段时间,你外婆生病走了。我因为太过悲痛,也没什么心思再经营公司。想着钟氏集团既然已经起来了,就不用担心他们了,也就放手了。” 林岁问:“所以您就信佛了?” 常常亲人离世,会让原本没有信仰的人皈依宗教,试图为自己找到一个寄托。 方老爷子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说:“吃饭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也没再说下去。 因为接下来的内容,已经不是林岁适合听的了。 之后,钟氏集团惹出了一个大麻烦。 他们建造的一幢楼塌了。 他心里感觉不对,派人去查,才发现钟家偷工减料,克扣工程款,还勾结了高权试图摆平这一切。 证据到手,他气得浑身发抖,找来方如琴质问:“你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这里面是多少条人命!你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方如琴跪在地上哭着求他:“爸,我没有办法,我也不想的。我们没有选择,如果不这么做,我们赚不了多少钱。如果我们不这么做,我和阿强很可能要进去了。” “爸,我不想坐牢。你难道真的忍心吗?你真要毁了我的人生吗?” 方华清看着自己的女儿,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是他的女儿吗? 他是怎么教出来的? 漠视生命,漠视法律,甚至直到这一刻还不感到愧疚。 但她跪在自己面前哭,因为害怕而发抖,一声声爸叫得他心脏绞痛。 “爸。现在不像你那个时代了,这行业都这样,我们只是倒霉而已。” 方如琴擦了擦眼泪,又恶狠狠看着他,说,“你要是、你要是真的想送我去坐牢,妈在九泉之下都不会放过你的。” 方华清沉默着痛苦很久,最终决定装一回糊涂。 他知道,他前半辈子都对不起这个女儿。 他也知道,他后半辈子都将对不起很多人。 心里罪孽太深,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那一天,他在妻子遗像前站了一整夜,从此开始吃斋念佛,试图赎清这一生的罪过。 第三十九章 林岁从方老爷子的态度里察觉出一丝掩盖的情绪。 她微微眯了下眼, 心念转了几下,没有继续追问。 老爷子既然不想告诉她真正的原因,就算她试探也未必能问出来。 林岁默默吃完饭, 方老爷子又站起来道:“走吧,陪外公稍微走走。” 林岁第一次来方家,老爷子带着她边走边逛。既是消食, 也是参观。 他和林岁拉着家常:“平时在家里感觉怎么样, 还适应吗?” 林岁抿了下唇, 试探着说出口:“我觉得父母并不是很喜欢我。” 方老爷子怔了怔:“是吗?” 林岁嗯了一下, 语气不太自信道:“也许因为我是从乡下回来的吧, 他们不想承认我这个亲生女儿也情有可原。” “心心。” 方老爷子顿足,忽然板正了点脸, “不是这样的,你不用这么想。无论你之前在哪里生活, 你现在回来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哪怕钟家不承认你,方家也会承认。” “至于你爸妈……” 老爷子犹豫了一刹, 还是选择帮他们说话, “他们可能只是没有适应, 你要给他们一点时间。” 林岁面无表情地想,再给他们一点时间,恐怕自己也该被打包卖给其他大人物了。 “这些年来我吃斋信佛, 也算是想通了很多事。” 方老爷子拐杖点地,慢慢地往前走, 继续说, “人这一生,或多或少都要犯错。我年轻时, 也不是个好父亲。所以未必你的父母就真的不爱你。” 林岁也算听出来了。 方老爷子确实不知道钟强和方如琴私下在做卖女儿的勾当,要不然怎么也不能说出这种话。 或许他隐约了解一些他们经商的手段不太干净,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清楚他们和高权有所关联,但以为只是塞了钱的关系。 他绝对不清楚这对夫妻已经到了如何丧心病狂的程度。 他自己是对晚辈很包容的人,一对儿女都不成器,他似乎也没有对他们生过气,还将责任归结于自己失责。 所以他的确无法想象,钟家夫妻是能推自己女儿进火坑的人! 方老爷子也许的确不算是个好父亲。 但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真正意义上幸福家庭的人才是少数。童年的爱缺失,并不是方如琴现在作恶的理由。 钟意生活在比她更糟糕的环境,但她依旧长成了优秀善良的人。 人都会犯错。 但犯错和犯罪不一样。犯罪就是犯罪,是不能用任何理由被开脱的。 林岁斟酌了一下。 既然老爷子不知情,那要不要和他坦白自己和钟意面临的一切,直接请求他的帮助。 老爷子对她的善意值很高,如果知道她们遇到这种事的话,一定会于心不忍。 但林岁想了许久,还是不打算说了。 从言语里,她听得出来,方老爷子包容心很强,对于常年忽略自己感受的女儿都能找各个理由为她开脱。即便她说出了真相,老爷子恐怕也要权衡一番。 他确实疼爱自己,但是他也同样疼爱方如琴。 两份亲情的煎熬之下,他未必能选到她这一边。 人心总是复杂的,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敢赌。 林岁嗯了一声,说:“也许是我想多了,可能只是他们工作比较忙吧。” “他们做的生意我不太懂,是和房地产有关吗?我好像有听过他们聊建筑相关的事情。” 方老爷子又沉默一会,说:“曾经确实是做地产开发的,现在……应该不做了。” 林岁明知故问:“为什么?” “……” 方老爷子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 这么多年,心底一直逃避的一块隐疾被猝不及防地翻起,他晃了好一会拐杖才勉强平稳呼吸,“这个我也不清楚。” 他笑了一声,带着一点空洞的悲凉,“你父母做事,总有自己的原因。这个是我也无法干涉的。” 林岁隐约觉得方老爷子话里有话。 看来他的确知道一些事情。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也阻止不了,反而对此感觉很悲哀。 林岁猜测方老爷子最多只是见证者,而非亲历者。 至于更多的,她恐怕也问不出来了。 要问更多,就会暴露出她目的不纯,恐怕连最早想借外公当庇护的计划都会失败了。 这部分调查估计只能交给舅舅了。 只不过方如箫的能力…… 林岁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自我安慰说,没事,就算被发现了就让舅舅一个人顶锅,查不到她身上。 林岁适时收了话头,陪着方老爷子逛完了整个后院,临走之前,方老爷子塞给了她一张银行卡。 林岁愣了一下,随后立刻说:“外公,这我不能要。” “拿着。” 方老爷子说,“我也老了,在进棺材前总算看到一眼外孙女平平安安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他始终没有学会怎么正确地表达爱,从前希望方如琴原谅他的做法是扶持女婿创业,现在希望林岁亲近他的方式是打钱。 他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方老爷子拍拍林岁的手背,慈爱道:“密码是你生日,随便花,别省着。” 林岁握着银行卡,一时间心情复杂。 她总觉得方老爷子之所以对她们这些小辈好的原因,是在想办法弥补曾经缺失给方如琴的亲情。 “好。” 林岁握住卡,又笑了声,“但我要说,您一点都不老,您一定还能多见我好几次。还有小意,小意也托我向您问好,她说等下次有机会,她也会来见您。” 方老爷子连连点头,心情俨然很好:“好,好。” “我该走了。” 她一顿,请求般道,“今天我来找您的事情,您可以不告诉他们吗?” 方老爷子已经觉出了这孩子和钟家夫妻关系不睦,点一点头:“当然。” 林岁笑起来,眼睛明亮,灿若星辰:“太好了,谢谢外公。” 她借机抛出自己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想法,小声道,“刚刚和您说了,您应该能理解,现在在家里,父母时常会忽略我,所以有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该找谁商量。” “但今天见了您,我觉得您是我真正的亲人。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联系您吗?” 林岁是为了给自己寻求庇护,特地演的犹豫小心。 然而方老爷子望了她许久,却泪湿了眼眶。 她想依靠自己。 她是真的接纳了他,把他当亲人。 “当然,当然好。” 方老爷子哆嗦着要拿纸来,林岁却已经打开了手机备忘录,“您说。我记就行。” 林岁回宿舍的时候很晚,差点错过了熄灯时间。 钟意看着她回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晚点宿管就要来查寝了。” “晚自习混过去了吧?” “嗯。” 钟意说,“我说你生病了,老师没怀疑。” 毕竟林岁平时表现都是好学生的样子,当然不会引起怀疑。 她又问,“外公那里怎么样?” 林岁沉思一下,说:“多的没太问出来。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他对方如琴的感情很深,甚至还掺有愧疚。” 钟意眨了两下眼,迟疑着说:“那如果被外公知道,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有概率把他女儿送进牢狱的话……他是不是未必会帮助我们?” “所以我们不需要告诉他。” 林岁说。 钟意:“?” 林岁说:“一开始我也想,要不要把我们经历的事情告诉他。外公看起来对我们很好,应该会保护我们。但后来我想了想,我们是他外孙女。而方如琴是他女儿。” 老爷子的性格,恐怕决断不了。 既然决断不了,林岁就先不逼他决断。 “反正外公的联系方式我已经要到了。现阶段我们最多需要敲山震虎,那外公是我们的一块免死金牌。” 除此之外,林岁还怀疑另一件事。 方老爷子应该不仅仅只有舅舅所说的人脉资源。 单是人脉,钟家也不缺。 钟强也不像是投桃报李,发家后还会感谢恩人的人。 他们对老爷子的态度是恭敬,畏惧,却并不是真心地孝顺他。 就像是,老爷子手里还有他们的底牌,所以他们不得不这么维持一下表面关系。 “对了。” 钟意忽然说,“忘记提醒你了,晚自习的时候老师叮嘱说,下周四和下周五就期末考了,让我们好好复习。” 林岁还陷在自己的思考里,点了两下头:“我知道……” 她猛地觉得不对,“哈?下周?!” 钟意:“嗯,之前上课也说了。” 之前上课的确是说了。 但是她这段时间忙的事情也太多了,甚至都忽略期末考的日期就是下周了。 林岁打开台灯,立刻抽出一叠没写完的卷子,“我好像还欠了这些,这些,这些还没做呢。” 不得不说,她的精力的确被分出去了许多。虽然课程没有落下,学校内的作业也按时交了,但给自己加量的课程外的学习任务进度就迟缓了。 期末考是林岁转学来的第一次考试,她还想好好考,告诉爸爸妈妈自己依旧很争气呢! 林岁拿起笔,立刻开写,顺便问钟意:“你感觉怎么样?” 钟意也陪着她经历了这些。 她应该也受到影响了吧? 钟意情绪十分稳定地说:“我还可以。” “也可能是……早就习惯了。” 相比起林岁,她很早就生活在了恶劣糟糕的环境中,所以她很早就学会了强迫自己学习来逃避痛苦。 不同的阶级导致所获得的教育资源不同,但无论如何,分数是客观的。这是她唯一相信的,与父母无关的,可以靠自己努力创造出来的东西。 她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学习,来让自己忘记自己生活在怎么样的人间地狱里。 在林岁没来之前,学习是她的寄托。 久而久之,即便面对再大的磨难,只要进入学习状态,钟意就是一心一意的。 林岁感慨:“你这也算是修炼出超能力了。” 钟意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问:“你英语补得怎么样了?” “基本没问题。” 林岁天资聪颖,即便基础薄弱抓得也很快。尤其是这个学校的教育资源和教师水平都远胜她从前的学校,所以林岁的进步简直是突飞猛进的。 只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付出了许多努力。 高三不上新课,就是在反复复习反复磨炼中提升分数。 现在她们做的都是接近高考的模拟卷,就是为了刷题感,锻炼实战能力。 对于这个学校大部分能出国的学生来说或许没必要,对于林岁和钟意这种人来说,非常有用。 “报仇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的实际困难或许会比我想得要高很多。” 林岁勾掉一个选项,说。“如果我们高考前没能了结的话,我一定会留在这座城市里,直到最后一刻。” 钟意刚想说好,我也一样的时候,却听到林岁说,“但我希望你能考出去。” 钟意:“……嗯?” “全国最好的考古专业在首都大学。” 林岁问,“小意,不想试试吗?” 第四十章 钟意握着笔的手微微震了下。 半晌, 她抿着唇,轻声笑了下,说:“我应该不行吧?” 首都大学的考古系, 的确是很多学生的梦想方向。 钟意的成绩在学校内算是尖子生,但能考上首都大学的都是人中龙凤的水平,就连全市也没有多少。 她当然不敢妄想。 更不觉得自己能在钟家夫妻眼皮底下, 逃离这座城市。 林岁却道:“不是行不行, 我就问你想不想。” 高三生总要有目标, 不妨设立一个最远最高的来催着自己往前奋进。 钟意认真考虑了一下, 还是摇了下头, 小声说:“……但我不想你一个人留下来。” 如果她真的离开了,岂不是意味着只有林岁一个人面对钟家? 她都没有看到危机的能力, 到时候自己不在,谁来保护她? “不要考虑我。我想考的大学本来就在这里, 就算不为了报仇,我也会留在这座城市。” 林岁说,“但你和我不一样, 你的梦想在远方。我不希望你为了报仇这种事情, 放弃自己更好的前途。” 她认真地看着钟意, 说,“小意,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性, 它不一定都是糟糕的,可怕的。” 钟意只能看见未来, 所以她对于未来有一种恐惧性, 林岁很理解她。 但正因如此,她更要和钟意说:“你不要怕。也许我们的未来, 会比曾经想得要好很多很多。” 既然人生有很多条通向未来的道路。 谁说我们就不能走向那条光明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呢? “……” 钟意想了许久,缓慢点了下头,“我明白。” 前途和报仇,她当然会选择前途,毋庸置疑。 只是她的天平上并非放着这两种选择,而是放着梦想,和林岁。 不过也不一定能考上呢。 钟意说:“我先试试。” 林岁笑道:“嗯,没错,先定它个小目标!” 梦想总是要有的,实现不实现是另一码事。 至少给钟意先确立一个目标,才让她能对迎接未来这件事,更乐观、更向往一点,而非只被恐惧覆盖。 期末考如期而至。 考场是根据期中考的排名分的,钟意在第一考场,而林岁则因为转学来,被分到了最后一个考场。 临别前,两人互相给对方打气。 林岁的拳头撞了撞钟意的拳头:“加油。” 钟意也同样撞撞她的拳头,只是动作更轻,还附上自己的嘱咐:“英语阅读看细一点,答案都在文章里,多读几遍一定能读懂。” 林岁笑眯眯道:“知道啦,小意老师。” 两人挥挥手,背着书包走向一南一北两个不同考场。 林岁来到最后一个考场。 这里除了她和个别缺考考生,几乎都是平日里的学渣。 有些其他班的认出她就是那个钟家大小姐,忘记了转校生没有成绩的事情,和同伴玩笑着说看来乡镇高中的教育不过如此。 林岁两耳不闻窗外事般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文具。 在经过了钟家这一遭,林岁看还在拿这个当谈资的学生就觉得太小儿科了。 这世界上的同龄人,有人活在象牙塔里,有人活在现实里。 卷子发下来,林岁立刻低头开始写题。 最后一个考场,大部分都是学渣那挂的,卷子发下来写了个名字就开始睡觉的有,挑着写了两题就放弃开始转笔的也有。 在普通学校里,这样的学生也不乏少数。 只是在这里,这么做的人都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出路,所以更加无所谓。 林岁继续写题。 她不一样,她没有其他出路。 所以无论这次报仇能不能成功,她都不能放下学习。这也是她的底牌之一。 上午语文难度中规中矩,等到了下午数学时,画风陡然一变,题目量级突然变难了很多。 考场上选择摆烂的学生更多,要不是有限制提前交卷的规矩,说不定直接就走了。 等一个小时过去后,只有全考场最后一个座位还有写题的沙沙声。 不少人心中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不是吧? 这还能做出来?! 题目越难,林岁的心却越静。 她在从前的学校,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偏题,怪题,大部分题目出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虽然很轻松,但却没有挑战性,反而很容易让人高估自己的水平。 终于遇到这样的题了。 她反倒兴奋起来。 她就要看看,面对这一份卷子她能拿到几分。 两天期末考结束后,所有人都累得不轻。 但高三生却不能立刻回家,之后还要再上一个多星期的课,拖到快春节再放她们回去。 “挺好的。” 林岁对此评价说,“少两天见到钟家人,有利于我的血压稳定。” 钟意提醒说:“但不利于我的情报收集。” 她可还记得自己的间谍任务呢。 林岁说:“这个不急,你如果现在提前回去反而会引起怀疑。我们还是慢慢来。” 她这边也在等四面八方的消息,再选择如何出手。 期末考试后,老师上课选择先讲评期末考卷。 林岁的英语进步速度非常快。 钟意看着她改答案,发现她的正确率和两个月前比起来简直是今非昔比。 钟意小声感叹说:“你提升得好快啊。” 林岁嘿嘿一笑:“都是小意老师教的好。” 钟意摇一摇头。 她很清楚,虽然她挂了个教林岁英语的名头,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帮上林岁什么。 林岁有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在学习上她绝对属于天赋型选手。哪怕换了个环境,也能迅速如鱼得水。 最终成绩出来后,林岁第一时间就给林爸林妈拨通了视频电话。 “没错,六百六。” 林岁特别高兴地一点头,“对,卷子比我们以前学校要难,学校里其他厉害的人也特别多,我还要再适应一段时间。” “这次是年级十二,我争取下次进前五!” 钟意在旁边忍不住笑。 林岁的理科实在太好了。即便在英语上面依旧有一点偏科,但也无法掩盖她其他科目的光彩。 “真的啊?我就说我女儿到哪儿都是金子,怎么都会发光的。” 林小玲又问,“小意呢?” 林岁迅速拉着钟意一起入镜:“小意在呢,在我旁边,和爸爸妈妈打个招呼呗。” 钟意猝不及防入镜,还有点紧张:“爸爸,妈妈。好久不见。” 林岁比说自己的成绩时还激动:“小意年级十八!她也特别特别厉害,英语拿了我们班第一名呢!!” 钟意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没有没有,运气好。” 林岁继续吹她:“才不是运气,她期中也是年级前三十!未来的首都大学预备役选手!” 钟意被说得耳朵都红了。 她尴尬又害羞地看向屏幕里的那对夫妻,看到他们欣慰而了然的笑意后却又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是只在乎成绩的那种父母,脸上的高兴并不是因为听到林岁吹她,而是因为看到她们俩一切都好。 他们的眼神像是在说,无论她考多少名,他们都为她感到骄傲。 难怪林岁和父母交流的时候永远那么自信,那么开朗,她从来都不需要担心在父母那里受到什么打压。 真好啊。 林岁又问林家爸妈:“钟家打钱了吗?” “到了到了!这次是真的到了!!” 说到这个,林小玲心跳都是快的,“整整五百万!哎哟,我都不敢想,这是什么概念,什么都不干存银行一年就有十五万!” 光十五万就可以覆盖掉他们家好几年的生活支出了! 这还只是利息! 怎么花啊。 林小玲只觉得根本花也花不完。 林岁问:“那你们辞职了没?” “辞什么?我感觉现在工作挺开心的,甚至比以前更有动力了。” 林小玲得意说,“连看到从前相处不好的同事我都开心。” “……” 林岁知道劝不动林小玲,只能对林华说,“那爸,你就别工作了吧。” 林华笑了笑,反问她:“我不工作,在家里干坐着,然后吃女儿软饭吗?” “对啊。” 林岁眨眨眼,说,“我偷钟家的钱养你们。”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最终还是林岁说:“反正有五百万,你们使劲儿花呗,不带怕的。” “不瞒你说,刚开始我还是有点慌,感觉这钱到底不是我们自己的,用起来不安心。生怕钟家有一天给咱们真要回去了。” 林小玲拍拍胸口说,“但后来我想通了,就算是利息,这一个月也有一万多了!可以花!就算之后要回去,咱们也不怕!” 当然可以花,这是钟家欠她们的。 至于之后,林岁想,如果她真的成功了,钟家自保都难,怎么可能还有空来要钱。 “所以我和你爸先把手机给换了,还是让你陆姨给我们挑的,好牌子,比从前好用太多了。” “你爸还考虑说,要不要给你重新装一下卧室,或者买点什么东西,给你们俩寄过去。” 林岁忙说:“我不用,我不用。” 钟意也摇头:“我们什么都不缺,谢谢爸妈。” “那行。等你们下次回来,我们直接请你们去城里吃一顿好的。那个什么,岁岁之前一直很想吃的什么自助餐?我们就去最贵的餐厅吃最好的!” 爸妈有钱了,想起来的第一件事还是给自己女儿花。 林岁心中微酸,嗯了一声,说:“行,下次就去吃。” 挂了视频,林岁看向钟意说:“外公给了我一张卡可以随便刷,我想着之后等放假回了钟家,估计就没什么机会再出去了。要不然我们趁明天出去买点东西吧?” 钟意问:“明天……有时间吗?” 林岁说:“这两天期末都考完了,晚自习可上可不上。” 她已经观察过了,期末考都结束了,班级里的人已经有三三两两提前回家的了,到了这个时候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管。 “逃晚自习?” 钟意有些犹豫说,“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林岁说:“我们十八层地狱都逃出来过,还在乎这个?” 钟意:“……” 第四十一章 苦难过尽千帆, 已经可以用调侃的方式说出来了。 钟意忍不住笑了,随后想了想,说:“说得很有道理。” 从前视为洪水猛兽的钟家如今她都不怕。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林岁:“那你就是答应了?” 钟意点一点头:“嗯。” 两人达成一致, 等第二天放学后,林岁拿上卡就出发了。 钟意看着她走的方向似乎不像正门,又想起来一件事, 问:“你之前说学校门口有人监视着我们的动态?” 林岁说:“对。” 钟意问:“那我们怎么出去?” “当然是爬墙了。” 林岁信誓旦旦说, “放心, 这条路我走了很多遍, 非常安全, 绝对不会有问题。” 她带着从未走过这条路的钟意摸进小树林,来到唯一的翻墙出口, “喏,就是这里。” 钟意站在墙下面, 比了一下高度,犹豫说:“这是不是有点高啊?” 之前听林岁描述这么轻松,她还以为这墙还没她个头高呢。 而现在她仰头看着这个高度, 总觉得自己得高个十几厘米恐怕才有机会。 ……这也太难了吧? “相信我, 可以的。” 林岁退后一点, 一个助力跃上墙头,没直接跳下去,侧身坐在上面向钟意伸出手, “不行的话我拉你上来。” 钟意失笑:“你怎么可能拉得动我?” 她试探着把手挂在城墙上,以练习双杆式的姿势试图把自己架上去, 但因为手臂力量不够, 没办法把自己撑上去,颤颤巍巍着准备滑下去放弃。 林岁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就快成功了!” 林岁看着她, 目光认真又充满期待,“你再借一把力,蹬下地就上来了。” “真的没有你想的这么难,我都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小意也一定可以。” 凛冬时节,天暗得早。 这会儿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林岁的脸在远处路灯和月光的照样下,朦朦胧胧地发着光,明亮而温柔。 钟意的脚尖蹭着地面,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往上用力一跳,借着林岁抓她的力气,将半边身体率先挂上了墙头。 “看吧!” 林岁给她啪啪啪地鼓掌,“你上来了!你能做到的!” 钟意努力调整了一下姿势。 虽然不太优雅,但总算是坐上了墙头。 她的衣服被蹭脏了,手也满是灰,这是她之前从来不敢想的、属于坏孩子的行为。 但钟意却觉得非常,非常高兴,心脏因为一种莫名的激动而雀跃跳动着。 她坐在墙头上,脸上是不自觉扬起的灿烂笑容,用力点一点头说:“我做到了!” 她望向远处,灯火璀璨的地方。 她是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到校外的世界,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林岁说:“走吧。” 钟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把拍不掉的给抹到了林岁脸上。 没等林岁反应过来,她手撑着墙头,往下轻轻一跳。 触地的瞬间还有点疼,但很快钟意就站直了身体,朝着墙头上的林岁挥手,稍稍歪一点脑袋,笑着说:“走吧。” 林岁看着钟意,有什么在那一瞬间活过来了的感觉。 她笑着跳下墙头,跟在钟意身后假装生气要把灰给蹭回去,心里却因为感动而酸软动容。 这才是应该是钟意。 十八岁的高中生,会笑,会闹,是没有那么完美,却足够生动的人。 林岁带着钟意去吃了她们俩都一直很想吃的垃圾食品,大快朵颐了炸鸡薯条后才朝着商城出发。 “这次除了给爸妈买东西之外,我还想着要给你买个新手机。” 钟意原来的手机一直被钟家监控着,做什么都非常不方便。 林岁非常大气道,“你喜欢哪个,随便挑,我买单。” 嗯,这种财大气粗买东西不用看标价的感觉确实是不一样。 钟意想了想,挑了和之前手机同一个型号的,连手机壳都配了一样的。 这样不太容易被发现,甚至拿在手里也不会被钟家人怀疑。 买完手机,两人又去逛街。 “我是不是还没送你生日礼物?” 林岁突然问。 钟意:“……啊?” 真要说起来的话,林岁在她生日那天已经送了她一个非常,非常,非常棒的生日礼物了。 她摇一摇头,刚想说不用,林岁却已经挑中了一个。 “这个怎么样?” 林岁指着一个适合儿童的考古挖掘玩具,说,“买这个给你练练手?” 钟意说:“……太幼稚了吧。” 但林岁却从她那一瞬的犹豫中听出了她的真实想法。 “OK就买这个。” 林岁毫不犹豫地放进购物篮。 “……” 钟意小声说,“我又不是小朋友了。” 林岁提着购物篮走在前面,闻言转身看她,边倒走边笑:“怎么不是呢?在姐姐这里,你可以永远当小朋友。” “小意小朋友,一会儿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只要赶在熄灯时间前回去就行,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钟意跟着林岁身后,看着她蹦蹦跳跳着边往前,思绪忍不住飘远。 她从前对人生,几乎没有什么期待。 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地学习父母要求的课程,养出一身优雅气质,然后被父母送到高权身边,为钟家争取更多的利益。 前途,未来,梦想都不重要。她是钟家的女儿,人生并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属于钟家任务的一份子。 但是林岁点燃了她对未来的期待。 现在的她,想出去玩。 想吃更多好吃的。 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没有钟家阴影下的世界里。 她还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没有体验过呢。 人生或许没有这么糟糕,她似乎可以不止以“活着”作为最低标准。 如果还有时间,她真的可以试试,去生活。 …… 两人提着袋子回来,翻墙的时候差点被卡了。 最后只能让林岁先过去,然后让钟意把东西丢过来。 林岁抱着袋子,蹭了蹭,一副感恩的样子:“还好这里面除了你的手机之外没什么贵重物品,要不然真是亏大了。” “就是薯片可能碎了。” 钟意惋惜地说。 这次她们还特地买了很多从前钟家禁止她吃的垃圾食品。 虽然她知道这些零食确实不健康,但是管他呢,不用按照规矩活着真是,太,爽,了! 两人赶在熄灯前回了宿舍,还特地问了一下同班住宿的同学,得知老师果然没查晚自习后松了口气。 回到宿舍内,林岁理了理东西,打开手机。 她在钟家自己的房间内安装了一个摄像头,不定时会稍微倍速看看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最近因为期末的事情太忙,她都还没来得及看。 过两天她就该回去了。 希望钟家别给她找什么麻烦。 林岁抱着祈祷式的心态,拖动录像的进度条。 不幸的是,确实有新情况。 林岁将播放速度调回原速,看清这一段他们是要做什么之后立刻叫钟意过来围观:“不好,钟家好像给我的房间内安装了新的摄像头。” 大约是怕林岁再把所有他们送的东西给扔出去,他们这次特地请了专业人士过来,将隐蔽的针孔摄像头藏进了插座内。 钟意裹着毯子坐在林岁身边,顿时感到不寒而栗:“那我的房间说不定也被装了新的。” 这款新型摄像头有拾音器,林岁看着钟强和方如琴显然在聊天,播放了他们的对话。 方如琴模模糊糊地传来,不算太清楚:“现在她几乎也不回家,有必要再装这么多吗?” “怎么没必要?” 钟强不高兴说,“你不记得她上次对我们的态度了?无论她在家里住多久,我们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掉以轻心了,必须注意她的所有动态。要不然她再给你爸打小报告怎么办?嗯?” 方如琴叹口气摇头:“就她这种态度,咱们之前还指望她能听话,像小意一样嫁个好人家呢。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 林岁:“……” 居然阴差阳错逃过一劫。 好人家,指的是好给钟家帮上忙的人家吧。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钟家应该不会再考虑送她去联姻之类的了,她要气性上头再惹个大麻烦,钟家都担待不起。 钟强点一点头说,又问:“钟意怎么样?” “挺好的。” 方如琴说,“我感觉她上次就是被钟心搅局了。毕竟我们培养了这么久,她不可能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想到这件事,她还觉得非常痛心,“明明差点就成了,都是钟心这小丫头片子横插一刀,闹得我们里外不是人。” “对了,他那边怎么说?” “能怎么说?” 钟强冷哼一声说,“甩了半个多月的冷脸,连见都不想见面。” “要不是我暗示他现在我们已经是利益共同体,他要是真和我们断了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他还得继续摆架子。” 林岁听出来了,这里是在说高权。 听钟强和方如琴的口气,感觉他们也并不喜欢高权。 也可以理解。 生意场上,只有永远的利益,哪里有永远的朋友。 “不过他向我们提条件了。” 林岁立刻竖起耳朵,提起精神盯着屏幕内的人。 “基金的事,他要更多分成。” “还要更多?” 方如琴怨气横生,“之前给他的分成就已经够多了!他又不出钱不出力的,凭什么狮子大开口?” 高权说:“没办法,之后做慈善的渠道也都要过他手,多给点就给点了。一本万利呢!” “和我们欠他似的。” 方如琴啧了一声,问,“还有呢?” 钟强说:“钟意。” 屏幕外,突然被叫到名字的钟意心脏忍不住一跳,下意识又紧张起来。 即便人不在钟家,但这种阴影又瞬间浮现上心头。 林岁握住了她的手,迅速给她塞了一口零食以缓解焦虑、 方如琴露出一个嘲讽笑容:“他果然还惦记着。” 怎么可能不惦记呢? 钟意是按着他审美口味,精心培养出的类型。 就像一个人精心养了几年的猫,就算被抓了一下,也绝不可能把猫说送就给送了。 “他要求我们‘管好’女儿。” 钟强说,“看来上次的事情,他也感觉出了钟意不太愿意,生怕再被反咬一口。” 方如琴不以为意:“钟意不愿意?她又什么不愿意的,要不是钟心擅自带她跑的,她敢不愿意?” “这就是关键了。” 钟强说,“上次你和我说,她的态度还和以前一样。但这两天她都住在学校里,你打听一下口风,她没被钟心继续影响吧?” “没有。” 方如琴面露喜色,“钟意虽然住学校,但是一直还和我保持着联系,态度非常好。我甚至感觉她俩之间有了嫌隙,迟早会决裂。” “我就说,她俩不是一路人,是走不到一块的。” 此时正盖着毯子依偎在一块,分享着今天刚买来零食的林岁和钟意:“……” 第四十二章 钟意这段时间确实一直在和方如琴联系。 她像从前一样汇报自己的生活日常, 考试成绩,表现得像一个乖巧温顺的好女儿。 最重要的是,她在不经意的言谈中透露出了对林岁生活习惯, 行为处事方面的许多不满意。 当然,这些都是林岁和她一起研究的话术,并且亲眼看着她发出去骗人的。 但显然, 方如琴真的信了。 她对自己教育孩子的能力十分自负, 认为十八年的养育肯定远大于林岁和她两个月的相处。 再说了, 钟意养尊处优地活了十八年, 她清楚如果失去钟家的庇护她会一无所有。她能过得了这样的生活吗? 所以方如琴对钟意的投诚毫不怀疑, 甚至觉得林岁带她回林家,见识穷人生活是推波助澜了。 “只要她心还向着我们就好。” 钟强也信了, “等她放假回来,你再和她聊聊。” 顿了一下后, 他又说,“也别一味哄着,要软硬兼施, 强调一下如果她再惹出麻烦, 我们这次绝对不会管她, 把她丢去自生自灭。” “用你教?” 方如琴冷嘲一声,“你又管过她几次?” 两人边争边走出房间,脸上挂着的表情都不好。 这还是林岁第一次看到钟强和方如琴没有在他们面前伪装的, 真实的相处模式。 看着两人相看两厌的现状,林岁无端地想起了方老爷子说, 年轻的方如琴一门心思就非钟强不嫁, 有一瞬的恍惚。 谁说只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 这不有钱人也没逃过同床异梦吗? 只是发展至今,钟强和方如琴已经成了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两人即使再讨厌对方也不能散伙,彼此之间的关系更像同事而非夫妻。 不过他们最后说的话,倒让林岁很是担心地看向了钟意:“听他们的意思,很可能会再次把你送到高权那里去。” “也许是道歉,也许是借着道歉继续实施他们的计划。” 她怕钟意害怕或是恶心,握住了她的手指,说:“没关系,这次至少不用超能力我们也提前知道了他们的想法,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姐姐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然而钟意却没有立刻说话。 她微微歪一下头,轻声说:“可是,这也是个机会啊。” “这个监控有录音,是证据。至少能证明钟家在办的慈善基金里有问题。只可惜他们并没有提到高权的名字。” 钟家夫妻还是很谨慎的。 在任何非公开场合,他们都不会直接说出“高权”这个名字,只会提到“他”。 她们知道这个“他”是谁,但其他人不知道,所以没法算作勾结证据。 “所以我们必须要接近高权,拿到他的录音。” 钟意轻轻说,“如果送我去的话” “不行。” 林岁皱着眉打断她,“这简直是以身犯险。” 太危险了。万一没有拿到证据反而被高权发现了呢?万一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呢? 她想否决这个计划,钟意却表现得格外坚定,“但这也是最有希望获取直接证据的渠道不是吗?” 她从前的胆怯底色渐渐褪色,重新染上了勇敢,冷静和坚定:“没有什么比二人世界的私人场合更能放松警惕了。” 这也确实是林岁想过的路数。 钟家这边如果没有进一步的突破口,她们就一定要把手伸到高权身边。 毕竟想扳倒钟家,就先得扳倒高权。 可是她也深知这其中的风险,所以一直未曾提过。 林岁:“你不怕危险吗?” 钟意笑了,说:“因为我相信你会救我出来啊。” 她也没打算真的献祭自己,只要一拿到证据她就想个办法脱身。 从前她只有一个人,现在她可是有林岁了。 “……可我也没这么神通广大。” 林岁的表情比钟意还担心,一向果断的人这一刻格外迟疑,“你就不担心如果我没成功吗?” 如果是她自己,她说不定也会赌一把。 可是换成钟意,她就不想让她涉险。 这一次一定会比上次更困难,高权有了一次的经验,肯定会加强安保,不是报个假火警就能解决的问题。 钟意看着她说:“我们现在走的每一步,不都是在赌吗?” 既然是赌,总要放上自己的筹码。 人身安全也是她的筹码之一。 林岁看着钟意。 她的妹妹仿佛从那个深夜赤脚在路边,茫然着不知道往哪去的小女孩蜕变了,此刻身上锋芒锐气比自己更甚,就像真的恨不得立刻化作一柄利刃,刺向高权和钟家的心脏。 林岁把脑袋搁在钟意的肩膀上,不知道该感到欣慰还是该难过。 许久后,她还是没给出肯定的答案,只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唔。” 钟意想了想说,“走一步看一步那好像也得听我的了。” 林岁:“嗯?” 钟意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毕竟我才是能看到下一步的人。” 林岁:“……” 好冷的一个冷笑话。 但她却莫名被逗笑了,揉一揉钟意的脑袋说:“好,姐姐听你的。” 她本意也没有想干涉钟意的想法。 只是如果钟意真的决定了,无论她怎么做,自己都会不顾一切保护好她。 期末后的加课终于上完了。 虽说是加课,但其实压力并不大,学习氛围也比平时轻松许多。 所以班级里有许多人不仅翘晚自修,甚至连正课都翘了,每天来上课的就稀稀拉拉半个班的人数。 林岁和钟意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天。 在回去前一天,林岁提前把新年礼物的包裹寄出给爸爸妈妈,随后收拾完行李,等当天和钟意一块走到校门口坐车。 林岁一边走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等到家我们是不是得演一下不熟?” 要不然就该被方如琴发现了。 “决定谁能拿奥斯卡的时刻到来了。” 林岁夸张地拖着行李箱往旁边站了站,比了个长度,“从现在开始,时刻保持至少五十厘米的距离。” 钟意这些天和林岁在一起,几乎已经习惯了亲密无间的状态,忽然间要演不熟,居然感觉还有点艰难。 她怅然一会儿,才说:“我知道。” 钟尧也在学校住到了最后一天,和她们一起回去。 他拖着行李箱出来,情绪似是不是很高,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坐上了副驾。 林岁小声问钟意:“……他没考好?” 钟意摇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等回到钟家,方如琴已经提前在家候着了。 “小尧回来了?” 她笑盈盈问出惯例问题,“期末考的怎么样?” 钟尧似是很不耐烦道:“能不能不提这个?” 他学习成绩一直一般,方如琴也没介意这个,只道,“问问而已,又不会说你什么。” 她的目光扫到后面的林岁身上,笑容瞬间凝固。 她也回来了。 但再厌恶,表面关系还是要维持。 何况据情报说,她这些天都在好好学习。 钱也打给林家了,想必她拿人手短,也不会再翻出什么浪花。 方如琴问:“心心考的怎么样?” 林岁看她一眼,用钟尧的话术同样回她:“能不能不提这个?” 方如琴:“……” 她刚想发作,又想起林岁上次怼她的话。 要真怪了她,她肯定又要拿着自己对她和钟尧双标大做文章。 罢了,没必要和她争这个。 方如琴按捺住怨气:“考得不好也没事,先进来吧。” 至于钟意的成绩,方如琴已经提前听她汇报过了,对她满意地笑了笑:“还是我们小意乖。” 方如琴这些天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都是如此。 毒药包裹在糖衣炮弹下,试图软化她。 钟意握着行李箱的握把,虽心知肚明,但还是同样回以一个甜蜜的微笑。 钟尧的情绪持续低沉,进门就回了自己房间,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匆匆吃完又回房间了。 趁着方如琴也吃完起身离开,林岁小声对钟意说:“我感觉你弟不太对劲。” “……我也觉得。” 钟意纠结许久,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吃完饭后就去敲了敲钟尧的门,问,“怎么了?” 钟尧的声音闷闷的:“没怎么。” 林岁在旁插话:“考不好也不至于这样吧?看样子你也不是第一次考不好了,早就应该习惯了啊。” 钟尧:“……” 他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本来不打算说的,但再不说就真的冤到他头上了! 他过去打开门,让钟意和林岁进来,才开口说:“姐,娄宇你认识吧?” “上次和我们一起吃饭那个,我平时玩的最好的哥们。” 钟意对这号人有点印象,点了点头。 “他家里出了点变故,下学期可能会转学。” 钟意:“变故?” “……他爸做生意失败了,现在家里欠了很多债,基本属于破产状态了。” 本来娄宇他们家也只是中产偏上的财力水平,资金周转不过来,断链就在一瞬间。 钟意哦了一声,还以为他是因为最好的哥们要离开了感到悲伤,正想安慰几句,却听他沮丧又纠结道:“这事其实已经挺久了,只是他们家一直拖着没告诉他,现在实在瞒不下去了才说的。” “……虽然我是挺意外的,但我本来也没多想,还安慰他说没事等着东山再起,去公办读书也挺好的。直到后来其他人都和我说,不能和他来往了。要提防他爸走投无路后找我们、还有我们家里借钱。” 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里或多或少都有点背景,如果他父亲想动脑筋的确也是人之常情,其他人提防也是正常的。 但钟尧怎么想都觉得不得劲,这两天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林岁却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想?” 钟尧果然和钟强他们还是有点区别。 如果他长大,就会发现他们这类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没有朋友。发现没有价值后立刻翻脸是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 如果钟强遇到这种事,他不迅速落井下石,把对方公司吃掉就不错了。 但钟尧居然还在考虑要不要和他继续当朋友。 钟意从前对他的评价很对,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过得太好,所以看不到自己视野以下的东西。 但娄宇家的破产,撕开了他原本被遮住的一点视线。 “我不知道。” 钟尧表情相当烦躁,“我也有点迷茫。我也没有歧视穷人的意思,但我觉得我现在再和他保持原来的关系,好像确实做不到了。” 他们以前还聊过,如果未来出国的话选哪个国家最好?要不要考虑一起申个大学。 然而现在,就连高中都不能一块读了。 还有像换新手机新鞋,打游戏氪金,这种平时稀松平常的话题,他也再不能在娄宇面前说了。 这样的朋友关系,真的还能维持吗? 林岁悄悄想,他嘴上说着我不是,我没有,但其实心底就已经在歧视穷人了,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朋友掉到自己从前看不起的阶层里,所以感觉很茫然。 以前,他觉得那个世界离他很远。 但是眼下,他最好的哥们就成了那个世界的人,而身边所有人的态度无一例外表露出鄙夷。所以他处于一个摇摆不定的状态。 他既放不下友情,又舍不掉身段。 简单来说,有同理心,但不多。 钟意听明白了整个故事,想安慰他看开点,林岁倒是先开口了:“很简单的事,将心比心,如果有一天钟家也破产了呢?你会希望你落魄的时候,别人这么对你吗?” 钟尧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钟家怎么可能会破产?! “他之前不也从来没想过吗?” 林岁深深看了他一眼,说,“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四十三章 钟尧被林岁煞有其事的表情吓了一跳。 “少、少咒我们家了。” 好半天, 他才回神说道,“我们家和娄宇家不一样,他们家本来就不算特别有钱, 遇上风险了没有招架住也很正常。我们家、我们家就算爸妈遇到什么事了,那也还有外公呢!” “钟家绝对,绝对不会破产的, 你别胡说八道了!” 他看起来很有底气, 林岁却听出了一点外强中干的意味。 如果真的不慌, 干嘛反复强调, 给自己打强心剂呢。 林岁了然地点一下头, 说:“所以你是想反正自己肯定不会沦落到这个处境,才放弃你的朋友的吗?” 钟尧下意识就道:“我不是” 等反应过来, 才觉得自己是被林岁绕进去了。 她似乎拐着弯在骂他没同理心! 他愤愤道,“你又不理解。” 他这个姐姐就是从穷人家庭出来的, 当然没办法共情他的心情。 他问钟意:“姐,你应该能理解我吧?” 钟意摇一摇头:“我也不明白。你难道是因为他们家有钱才和他当朋友的吗?” 阶级一致难道是确立友谊的先发条件吗? 她也问,“如果, 我是说如果, 钟家破产, 或者我们落到了一个更惨的处境,你也希望你众叛亲离吗?” 钟尧显然没想到钟意也会说出这种话:“不是,你们怎么都这么想啊?我们家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为什么要假设这种问题?” “……” 钟意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钟尧从小生活得太好, 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一切都应该这样继续下去。 他还不知道,未来即将变天。 “我也只是建议。” 她说, “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放弃我的朋友。” …… 从房间内出来的时候,钟意表情有点于心不忍。 她们都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很清楚地知道计划一旦开始,结局不是钟家死,就是她们亡。 但被瞒在鼓里的钟尧既不知道姐姐受的苦,也不知道姐姐们即将对抗他的亲生父母,更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将会去往何处。 如果她们计划成功,钟家夫妻说不定真的能去坐牢,而钟尧将会从衣食无忧的富二代,变成罪犯的孩子。 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弟弟,自己做的事情也在毁掉他的未来。 钟意想到这里,神情不免有点灰暗。 “别多想。” 林岁却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说,“我们做的事情,对他来说,也一样是正确的事情。” 如果让钟尧持续在钟家的环境下生长,他的思想只会渐渐被腐蚀,变成一个天真而恶毒的纨绔子弟。 只有让他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他才可能会有一丝觉悟的念头。 既得利益受益者很难反思自己的错,因为在他们视角的确从未做错过什么。 不真正看到,感受到,他们是不会懂的。 “我知道。” 钟意说。 她也只是这么想了一下,也绝对不可能因为这一点于心不忍更改她们的计划。 旁敲侧击让他未雨绸缪,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林岁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 通过自己的监控,她已经很清楚房间内有几个插座里有针孔摄像头了。 和玩偶内的不同,这里安装的数量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可见钟家对她的忌惮之深。 林岁表情平静,假装不知情,淡定地整理了自己的行李,随后拿出了一个拖线板,拽出长长的电线插头,直接用力地怼进了其中一个插座中。 “咔拉”一声。 林岁听到了类似于微微碎裂的声音。 她拔出插座,眯着眼看向插座内的红点,知道钟家夫妻做贼心虚,所以即使全房间内的摄像头都被她拆了也绝对不敢出来放一个屁。 但是不拿这件事做个文章,也实在太可惜了。 既然之前撕破脸面了,也就不用再装了。 “怎么回事?!” 林岁站起来,表情惶恐又恶心。 她连忙出门,正遇上方如琴,直接毫不留情地问,“我房间内为什么会有摄像头,是谁放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监控我?” 方如琴:“?” 方如琴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表情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到林岁愤怒的质问,“我要报警!我要让警察来彻查我的房间,还有钟意的房间!你们这是违法的!!我要告诉外公,你们竟然这么对我!” 之前林岁发现窃听器没有闹大,是因为当时她还需要在钟家夫妻面前演一下。 但现在不需要了。 她在钟家夫妻面前早就被定性成了大逆不道的坏骨头,不孝女。 反而方便她趁机发疯了。 反正有着方老爷子在,钟家夫妻也不能怎么对她。 “我不住了!” 林岁说着就要进去重新收拾行李,“这种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这不是我们放的!” 方如琴才像是反应过来,连忙拉着她,思绪飞快地想对策,“心心,你放心,我和你爸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她还真编出了一个理由,“我猜是家里进了内鬼!你也知道,钟家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也得罪过很多人,保不齐就有人买通下人干出这种恶心事情呢?” “放心,这种隐患我们绝对会除掉的。” 林岁看着她,表情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说:“无论是谁放的,这个房间我绝对不会再住了。” “那你想住哪里?” 林岁说:“我要回学校。” “胡说八道什么!明天就过年了,你现在住回学校像什么话,让所有人都看笑话吗?” 方如琴斥责她。 真要住到学校,被有心人看到,过年前林岁不回家却在宿舍,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最近钟家内忧外患严重,她们本来还想炒作一波钟家人其乐融融过年掩盖之前所有的负面传闻呢,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出任何麻烦。 她说,“给你换个房间不就行了?” “如果真有内鬼,那家里的每一处都是危险的,不可能只在我房间装了。” 林岁逼问说,“还是你们笃定,只有我的房间才有?” 方如琴被林岁逼得哑口无言,正在想对策时听到她说:“或者我可以住到外公那里去。” “绝对不行!!” 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方如琴顿了顿,说,“家里还有一套别墅,离得不远。装修完就放着了,是新的,这些年也没住过……应该不会有摄像头。” “你如果你不放心,我们一家可以都住过去。等家里排查完了,我们再回来。” …… 林岁勉强答应了这个条件。 方如琴以收拾东西为理由回到自己房间内,给钟强打电话。 钟强听说了这个事,大吃一惊:“她怎么发现的?” “好像是插插座的时候被发现了。” 方如琴鄙夷道,“我就说放插座里很危险吧,表面是伪装得很好,实际上呢?只要她一用就会被发现。” “那个插座位置这么偏,怎么能想到她会用?” 钟强怒道,“而且还不是因为之前的玩偶没用才装的,那个玩偶她动不动就给你收拾起来,你能看到什么??我不装监控,等着她卖我们吗?” “算了。现在首要目的,是不能让她告诉钟意!!” 钟意房间内装了这么多年的摄像头,她都不知道。 现在林岁闹的这一通,肯定会被钟意听到,说不定林岁还会添油加醋告诉钟意,引起钟意的怀疑,自己翻一遍房间,那就不好了。 方如琴马上道:“所以我说了先搬走一段时间,不让她自己翻,之后我们再想办法。” 要是真让钟意发现了她房间内的摄像头,她就再也不会信任他们了! 之前好不容易软化了钟意的态度,绝对不能再让钟意和林岁站到一起去! 钟强说:“钟心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她,你赶在她之前去告诉钟意,让她不要害怕,她房间内肯定没有。” “她们俩关系不是不好吗?借这个契机,让钟意知道,和我们作对是什么下场,从而让她们彻底决裂。” …… 钟意正在房间内收拾行李。 门被轻轻推开,钟意有点紧张地回头:“妈妈?” 她的目光犹豫中带着怀疑,“钟心刚刚告诉我,她房间内有摄像头,我们要搬去另一个房子暂住,是这样吗?” 方如琴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她怀疑了。 她就说以林岁的性格,绝对会第一时间来告诉钟意。 这个惹事精!! “小意啊,你不用害怕,也不用觉得你房间也有。” 方如琴关上门,拉着钟意坐在床上,轻声说,“妈妈可以向你保证,你房间内绝对没有摄像头。” “为、为什么?” 方如琴的声音压得更低:“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能告诉其他人。小意是好孩子,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对不对?” 钟意看着她。 这一幕忽然很熟悉。 对了,她第一次被高权猥亵的时候,方如琴的说辞也是这样的。 这是钟家的秘密,好孩子不能说出去,如果说出去了不仅钟家会因为你毁掉,你这辈子也都会被人看不起。 钟意垂下眼,忍住恶心和嘲讽,乖巧地点了点头。 “钟心房间内的监控摄像头,是我们装的。” 方如琴说,“你也知道,她上次做了多大的错事,差点害得我们全家都跟着完蛋。像这样的坏孩子就应该被监管起来,我怕她害你,害弟弟,害了家里所有人,知道吗?” “我们钟家人,都是一条心的,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就是想害死所有人。你上次不是也说了吗,你感觉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全家都会被她害死的。” “小意是好孩子。” 方如琴摸了摸她的长发,难得温柔说,“我们是不会这么对你的,别怕。” 钟意抬起眼,看着她,轻声说:“所以,是因为钟心表现不好,所以你们才在她房间里装针孔摄像头,来观察她的行动是吗?” 方如琴笑了:“对。” 钟意也微笑了起来:“那就好。” 外套口袋里,她捏着的录音笔那只手心中,全是虚汗。 第四十四章 钟家另一套别墅离他们家这里并不远, 而且只是暂住,所以所有人只收拾出了一些必要物品。 “我们家有摄像头?” 钟尧对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真的假的?现在竞争对手商战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他虽然难以置信, 但也还是有点后怕。 商战或许都没有这么龌龊的手段。 林岁嘲讽地笑了声,没说破,只道:“别担心, 这不是换地方了吗。” 她走进新别墅, 扫了一圈。 的确是全新的。 除了已经摆好的家具, 几乎没有生活的痕迹。 林岁回头, 问方如琴道:“我可以先挑房间吗?” “……” 方如琴脸色一沉。 怎么这么没礼貌?! 然而钟尧立刻反应过来可以选, 也跟着说:“我也想挑,我也想挑!” 方如琴无奈点头:“去吧。” 林岁提着行李箱往上走。 这么做既不是存心想恶心方如琴, 也不是真想挑什么好的房间,只是想试探她一下。 如果他们提前在房间内准备了监听设备, 恐怕不会给她挑的权利。 但看方如琴的态度,今天这一出是她也没有想到的,所以不存在提前准备。 林岁选了最顶层一间最靠里的房间, 放下行李箱, 接着简单地翻找了一下, 随后又用手机的测试软件试了一遍。 确实没有摄像头和窃听器的存在。 终于在钟家也能松一口气了。 否则整日活在摄像头和监听器下面,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林岁打开行李箱,门被敲了敲。 “请进。” 钟意走进来, 关上门,小声说:“我就住你旁边一间, 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林岁应了一句好, 又说:“你看过你的房间了吗?应该没有那些东西了吧?” 钟意摇头:“没有了。” “那就好。” 林岁思索一会儿,又说, “不过我担心这种设备没了,但人力的监管估计会加强。” 也就是说,会派遣更多的佣人来窥探她们的活动。 钟意点一点头,说:“小心为上。” 两人很快分开。 在这个家里,她们要伪装成一对关系即将破裂的关系,不能来往过密,更不能被钟家夫妻觉出端倪来。 她反叛在明面上,而钟意反叛在暗中。 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有胜算。 除夕当天,工作忙碌的钟强总算是回了家。 “餐厅订好了。” 他说,“今晚我们出去吃。” 他定的是一家酒店的包间,虽然只有五个人,还是定了规格最高的套餐。 “怎么来这家啊。” 钟尧坐下,不太满意地抱怨说,“这家几年前就吃过了,味道一般,我还以为会去我去年提的那家呢。” “形势影响嘛。” 钟强安慰儿子,说,“最近你也知道,舆论比较乱。要是真去你说的那家,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就不好了。” 他们今天是要拍照宣传的,过两天还要发给穷人做慈善的通稿,要是被发现花销太过高档,容易翻车。 方如琴啧了一声:“有的网友就是仇富。自己没钱还看不得别人有钱。” 林岁看了一眼菜单。 四个人吃了套餐价28888的年夜饭。 这还入不了钟尧的眼,被钟强当做低价代替,说得好似自己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林岁想起来,她从前过年都是在家里过的。 最早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带着她回老家。后来等祖辈去世后,就留在自己的小家过了。 往常到了年三十,爸爸会提前准备好平时很少见的食材。而那天妈妈会从早上就开始忙碌,即便她们只有三个人,也会把这顿晚饭做得热热闹闹,一桌十几个全是她爱吃的菜。 ……当然,吃不掉的菜或是熟食他们家往往会留给后一天,以至于到第三天的时候往往会厌倦。 然而现在连这种方式体验都没有了。 林岁对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有点下不去筷子。 的确都是高档的,她没见过的菜。 可是她却感受不到一点年夜饭的氛围。 也不知道爸爸妈妈今天吃了什么? 林岁自顾自地想。 晚饭结束,所有人重新回到新别墅里。 因为是年关,家里的佣人都走了大半,又留守了几个在老别墅那里,所以这儿的佣人几乎没几个,这个点也都提前休息了。 林岁洗漱完后探头看了看走廊。 走廊上连灯都没开,一片静谧。 林岁走了两步,敲了敲钟意的门。 “稍等。” 屋内传来了些微动静。 林岁等了好一会儿,钟意才发开门,看到她的一瞬间怔了怔,让林岁进来后说,“早知道是你我就不收拾东西了。” 林岁问:“收拾了什么?” “之前的录音。” 钟意拿出录音笔。 这是她们上次出去买手机的那天,她一块买的。 现在的录音笔做得非常小巧,从外观看和一个U盘似的,几乎不怎么容易被发现。 “我录了方如琴和我说的话,她亲口承认了在你房间里装摄像头。” 林岁眼睛亮了亮:“好。” 她这里当然也有证据。 只是用隐蔽摄像头拍出来别人装隐蔽摄像头的话,证据有点不合适。 现在钟意给她补上了这一环。 方如琴自己说的话千真万确,没得抵赖! “之后我会再想办法套一些别的证据。” 钟意说完才问,“你过来有事吗?” “当然有。” 林岁笑眯眯问她,“想不想见爸爸妈妈?” 钟意一愣,片刻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可,可以吗?” “怎么不行?” “大过年的,我可不想错过见爸妈的机会。” 林岁拉着钟意在桌前坐下,拨通了视频通话。 “喂,诶,怎么了宝贝?有事吗?” 林小玲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似是怕林岁出什么事了,有点焦急。 林岁鼓了鼓脸:“没事就是想你们了不能给你们打电话吗?” 林小玲松一口气,笑道:“当然可以。” 她朝着身后的人举起手机,“来,一起露个相呗。” 因为林华手不方便,视频通话常常都是林小玲举着给他看。 视频里的他表情显然也有点激动,但还是按捺住了,很有风度地朝林岁和钟意挥挥左手。 林岁好奇说:“你们年夜饭吃了吗?吃的什么,来,给我看看。” 等镜头移过去之后,她才觉得不对劲,“你们俩怎么吃这么少?五百万呢?你不是说她把钱打给你了吗?” 怎么吃得比她以前看的还简单? “打了打了,真的打了。” 林小玲连忙说,“我和你爸就是觉得,你们俩不在,我们也没什么想吃的,就简单地选了一些我们都爱吃的,仅此而已。” 当然,过年的仪式感还是要有,菜还是比平时丰盛一些的。 只是没法和林岁在家的时候比。 “就算我们俩不在也不能这样啊。” 林岁佯装生气说,“我就想看你们俩吃好的,过个眼瘾也行。明天给我去买,吃顿好的!让我蹭个好年。” “好年?” 林小玲问,“在钟家有什么不好吗。” “……” 林岁顿了下。 她没法告诉妈妈,只能想了下,胡编乱造出一个借口,“钟家为了出去摆拍年夜饭,连春晚都不让我们看!!” 林小玲:“……” 林华:“……” 林华咳嗽一声:“我们现在就在看。不过今年的表演都很一般,不看也没错过什么。” 一般是一码事。 仪式感是另一码事。 从前她都会和父母一起看春晚,不是因为节目本身有多好看,是因为一家人能够聚在一起,坐在一个沙发上,分享难得有的瓜子花生小零食,享受同一晚上的休憩时光。 现在却分隔两地,无法感同身受。 林岁有点落寞地垂下眼,钟意却戳了戳她,打开电脑说:“其实我们这里可以看直播的,我和你,爸爸和妈妈,我们可以一起看。” “好,就这样!” 林岁拍板决定,还对着爸妈得了便宜又卖乖说,“你们别嫌我们炒啊,我们是在陪你们一起。” 林家夫妻全都笑了,连忙点头:“好!” 两边开着视频,一边看春晚,一边聊内容。 从内容扩散开,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假装一家四口就坐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钟意从前每年年夜饭结束后回来基本就睡了,从未有过这种一家人一起看春晚的感觉,感觉连原本无聊的节目在家人身旁都变得有意思了一点。 原来有家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她想起她从前每年的过年,以前不觉得,现在却觉得连回忆都是冰冷的。 时间过得飞快。 林岁:“倒计时了诶!” 台上,主持人和参演嘉宾们坐在了一起,即将开始零点倒计时。 视频两端,四个人也举了手,跟着倒计时比出相应的手势。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零点钟声敲响,外面噼里啪啦地开始放鞭炮和烟花,庆祝辞旧迎新。 漆黑的天空被点燃成多种烟花的颜色。 林岁和钟意抬眼望出去,感觉美得十分震撼。 万家灯火,热闹非凡。 不知今夜有多少家庭可以团聚。 “新年快乐。” 钟意转头,看向林岁,眨了好几下眼睛说,“姐姐,我预感今年会是很好的一年。” 她的预感只能预感危机,所以这句话不过只是她的期盼。 然而林岁却点了下头,很肯定说:“我相信,一定会是的。” 第四十五章 大年初一, 林岁醒得很早。 昨天她们过了零点才睡,所以林岁刚醒的时候还有点迷糊,她伸手想去摸枕头下的手机, 却先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纸包。 林岁感觉不对,抽出来一看。 居然是一个厚厚的红包。 钟强和方如琴是不可能敢趁她睡着的时候进她房间的,以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可能做这种事。 那这个家里, 唯一会这么做的人, 只有一个。 林岁眨一眨眼, 一骨碌起身, 去隔壁敲钟意的门。 钟意也像是刚睡醒, 开门的时候还在揉眼睛,看到林岁后微微一笑:“早上好。” 林岁拎着手里的红包, 晃了晃:“怎么给这个?” 她都不用问是不是钟意给的。 这家里,除了钟意之外, 也没人会想着她了。 果然,钟意一点也不意外,说:“压岁钱嘛。” 林岁:“压岁钱?” “对呀。” 钟意弯起眼, 说, “虽然没有很多, 但是可以图个彩头。姐姐,新年快乐。” “……” 林岁捏着手里厚厚的一沓,心头骤然酸酸暖暖的。 钟意自己身边应该也没有多少现金, 这点钱恐怕还是她从自己那份逃跑基金小金库里支取出来的。 林岁:“我都成年了,还收什么压岁钱。何况哪儿有同辈给同辈送压岁钱的道理不对, 我是你姐姐, 怎么说也该我给你发才对!” 她说着就要回屋去翻一个红包出来,被钟意拦下了:“不用!你不是送过我生日礼物了吗?” 林岁认真说:“两码事。礼物归礼物, 红包归红包。” “那就明年吧?” 钟意想了想,说,“等明年过年的时候,就轮到你给我发。然后后年的时候,再由我来给你发,好不好?” “成年了还发压岁钱吗?” “发。” “工作了也发吗?” “也发。” 钟意看着林岁,悄悄存下自己的私心。 如此年年岁岁,长长久久,她们都将陪在对方身边。 林岁也听出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握着钟意的手点一点头:“好,一言为定!” …… 除夕一过,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走亲访友的日子。 林岁重新被钟家的御用造型团队打扮得漂漂亮亮,以钟心的身份被迫参加了许多自己都觉得无聊的社交场合。 从前小时候她就不爱走亲戚,但那会儿好歹是自家亲戚,还有点感情。 现在看着眼前陌生的人和她尴尬地套着近乎,林岁甚至忍不住讽刺地想,他们连我小时候抱过你这种客套话都没办法说出口了。 这几天见的基本都是钟家这边的远亲,以及钟强方如琴生意场上的一些伙伴。 只不过却没有去见方老爷子。 连钟尧都忍不住问了:“今年不去见外公了吗?” 方如琴说:“外公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今年我和你爸去看他就行了,你们就不用去打扰他了。” 钟尧有点遗憾地哦了一声。 方老爷子对他也很好,以往每年去都会给他包个大红包。 方如琴看了一眼林岁的方向,心里有点发虚。 之前还怀疑过林岁会不会是虚张声势,结果这次老爷子亲自打电话来问她,过年回不回来,会不会带上孩子们一起,让她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老爷子从前并不会专门过问,提这一句多半是因为想见林岁了! 她不知道林岁到底是怎么联系上的老爷子,只知道绝对不能让他们俩再增多见面的机会了。 林岁也察觉出了方如琴的忌惮。 只是他们越忌惮,反而越让她明白自己当初这步棋的杀伤力之大,从而确信了真的可以拿方老爷子这张牌当王炸打。 感谢钟家夫妻亲手送上的软肋。 要不会他们这么怕,她还不知道呢。 等到快出年关的前一天,钟意忽然又感觉到了熟悉的心慌。 那是危机即将到来的预警。 她还没来得及发动能力看一眼是什么,就被方如琴单独找了:“小意,今天你和我们出去一趟。” 前几天的拜访或是宴会都是三个孩子一起,不会特意通知。 钟意隐约觉得不太对劲,问:“去哪里?” “去给你高叔叔拜年,顺便给人家道个歉。” 方如琴说。 钟意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凉。 她看着方如琴,努力克制住自己眼底的恶厌恶和愤怒,小声说:“非、非去不可吗?” 方如琴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发:“小意,你也知道,你高叔叔手上权利多大。他上次很生我们的气。你态度好一点,别再让他生气了、” “小意,钟家的未来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不会让爸爸妈妈失望的,对吗?” “……”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从方如琴之前重复洗脑她的话,钟意就知道,估计就是这段时间了。 所以她特意伪装得乖巧,温顺,知道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让方如琴全然相信她还是从前那个钟意。 钟意闭了闭眼。 能看到的关于未来的画面闪动,模糊,并不清晰。 不要怕。 不要怕。 她所感知到的只有危机。 但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这次行程本来就凶险,但正因凶险才富含挑战。 她不是已经决定了吗,一定要从高权那里拿到更直接有力的证据,要不然她们拿什么赢。 钟意点一点头:“……我知道。” 造型师来给钟意化妆,林岁听到了动静,过来探头问:“今天又是去哪里?” “今天我带小意出去。” 方如琴看她一眼,生怕她觉出不对劲,努力挤出一个笑,“心心前几天累了吧?今天就在家里好好休息。有小意陪我一块就够了。” 上次的事情够让她吃一堑长一智了。 这次绝对不会让林岁参与进去,甚至都不会让她知道。 有说谎的痕迹。 林岁眯了下眼,问:“我不能去?” 钟意转过头看她,她刚刚刷了睫毛膏,长长的睫毛又浓又密,眨眼的时候像蝴蝶拍动翅膀,脆弱而美丽。 “有我就够了。” 她平静地说。 方如琴满意地看着钟意。 果然,她就知道,她们俩现在关系早就急转直下了。 她告诉了钟意林岁房间内摄像头的事情,钟意从小就胆小听话,她肯定会主动和林岁割席,来确保她的好孩子身份。 林岁也看着钟意。 只需要看她神态,林岁就立刻反应了过来钟意是要去哪儿。 “你” 你决定了?! 林岁有点愕然地看着钟意。 钟意却对着她小幅度地点一点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还是曾经林岁教过她的呢。 这是一场豪赌。 林岁干涉不了钟意的决定。 何况从大局计,即便阻止也未必有任何成效。 林岁沉默片刻,咬着牙点了下头,当着方如琴演了下感到不公的表情:“行吧,你们去玩吧。” 她回到自己房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因为紧张砰砰直跳。 她听到钟意出了门。 接着,她手机收到了两条消息。 【妹妹:[定位共享]】 【妹妹:[您的好友正在呼叫你……]】 林岁立刻按通。 她没吭声,对面也没人说话,只有汽车前进时的底噪。 但她知道,钟意是在干嘛。 这是她们之前商量过的策略,如果钟意被带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和林岁持续保持联络。 这样能尽量保证钟意的安全。 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林岁还可以及时施策,救她出来。 林岁看着钟意的位置高速移动,最后到了一个偏远的别墅区。 …… 吸取了酒店的教训,这一次方如琴直接将钟意送到了高权名下一所私人别墅里。 高权已经提前在里面等着了。 比起上一次的惊慌失措,这一次钟意镇定了许多,进门看到高权,忍住呕吐的冲动,礼貌地叫了一声:“高叔叔好。” “哟,小意来了?” “还愿意叫我一声高叔叔呢?” 高权坐在沙发上,语气里明摆着阴阳怪气。 方如琴在心里骂了一声,面上却赔着笑说:“您瞧您说的什么话,小意这些天可想您了呢。是不是小意?” 她捏着钟意的肩膀,给她施压,暗示她这次不准再惹出任何麻烦。 钟意忍着痛一笑,嗯了一声。 “之前的事儿是个意外。小意,好好和你高叔叔道个歉。” 方如琴说,“我这边还有点事。要麻烦您帮我照顾下小意,我等之后再来接她。” 高权一扬眉:“好啊。” 方如琴离开了。 偌大的别墅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高权目光从钟意身上一寸一寸扫下去,欣赏着她的美貌,青涩而美好的少女身姿,还有那一点紧张的表情。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愉悦。 钟家的二女儿,出名的小美人,听说外面有许多家都想和钟家联姻。不光是为了钟家财力,更是为了钟家千金。 然而这样的人,只要他想,还不是唾手可得。 高权迷恋于这种凌驾于所有人的感觉。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着说:“来,小意,过来坐。” “上次你生日那回出了个意外。我记得我们当时酒还没喝完吧?” 他点着桌前的两杯酒,对钟意说,“这次你总不能拒绝了吧?” 当时场面太乱,钟家也知道这样的事情难堪,并没有告诉高权是林岁趁乱劫走的钟意。所以他只以为是钟意自己害怕,临时逃了。 钟意在他身边落座,乖巧地拿起那一杯红酒。 她这次的态度好了不少,高权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表情,故意问道:“还害怕我吗?” “没有。” 钟意垂着眼说,“爸爸妈妈都和我说过了。您帮了我们家这么多忙,是我们家的恩人,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怕您呢?” 她一反上次的恐惧和发抖,看来钟家调.教得相当不错。 高权哈哈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长大了,懂事了。” 钟意忍着恶心,继续说:“我知道,钟家这些年都是仰仗着您才有了现在的成就。要没有您,恐怕我们家十年前就已经因为那次重大事故倒了。” 她主动将酒杯举起,微笑道,“我敬您一杯?” “十年前?啊,对,我记得。” 高权笑了。 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应该是钟家夫妻敲打过她了。 他极其享受这种拿捏别人命脉的感觉,道,“那次事情可真不小,光是死了那么多人,就够你们爸妈喝一壶的。” “小意,你说,我帮了你们家这么大忙,你要怎么谢我呢?” 第四十六章 钟意心脏跳得很沉重。 危机预感阵阵袭来, 她甚至不敢闭眼,生怕自己看到未来糟糕的画面。 要撑住,不要怕。 这曾经是她一辈子的阴影, 但现在她知道,十八岁之后的她人生坦荡,没必要再怕这个畜生。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端着酒杯的手不要发抖, 看着面前那张肥肉横生, 油光满脸的脸, 努力露出一笑, 说:“当然会好好谢您的。” 她仰头, 一口喝掉了杯子内的红酒。 按理来说,红酒入口醇香甜美, 钟意却只觉得舌尖泛酸泛苦,呛得她喉咙都在疼。 钟意平静地放下酒杯, 给高权展示了一下空杯子。 “好!” 高权盯着钟意因酒而微微发红的脸蛋,只觉得心旷神怡。 “小意这么爽快,那我也陪一杯。” 他跟着喝掉了自己手中那杯, 对着钟意扬了下眉, 示意她继续给自己倒酒。 钟意乖巧垂眼, 拿起旁边的红酒瓶。 高权满意地看着她的动作。 钟家养尊处优的二小姐又如何,只要他一声令下,也得乖乖给他倒酒。 不光是倒酒, 一会儿还得陪他上床。 今天是在私人别墅里,不会有任何的警报突兀响起, 他也提前都把佣人打发走了, 没有人会来阻止他们。 钟意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节奏既然由他把控,他不介意慢慢来。 “当时……我记得我才八岁。” 钟意往高权的高脚杯里缓缓倒酒, 声音轻柔,仿佛真像是回忆,“爸妈那会儿都非常慌张,如临大敌,我还以为我们家真的要出事了。” “听说那幢写字楼倒塌,我爸妈是直接负责人,当时我还想过,如果爸妈真的被牵连到了,我该怎么办?我能去哪儿?” 她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导过去,但给的都是自己的视角,不至于惹人怀疑。 当然,正常情况谁会怀疑孩子想掀翻自己爸妈呢? 故而高权不疑有他,只开玩笑说:“去哪儿?来高叔叔这,就算你爸妈倒了,我也能养你一辈子。” 钟意歪头,莞尔一笑:“钟家后面也确实是靠高叔叔养着了。” “诶。” 钟意这句话说得高权极其开心,“谈不上谈不上,互惠互利。” 他看着钟意的脸,说,“不过说真的,小意,我是看在你的份上,才愿意帮你爸妈的。要不然那么大一个事件,都可以算重大事故了,我干嘛费这个力气帮你们压呢?” 这话是他哄钟意高兴的。 实际上,当然是因为他也是相关负责人。钟家工程审批都过了他这边的手,连建筑材料偷工减料的钱他也分了。 事故查出来要直接连坐到他身上,不仅仕途受影响,严重的情况下甚至还可能会停职查办,要是再查出来他收受钟家贿赂,说不定就要进去蹲牢子了。 他点点钟意,又点点自己,醉意上头,说:“我是为了我们两家好!” 钟意果然弯起眼笑,又给高权新加了一点酒,“那也得您能压住才行,换了其他人,这么重大的事故,可没有这个本事压下去。” “那也是。” 中年男人微醺时,最爱吹嘘自己的能力,“小意,你还小,恐怕不知道这事儿有多么难办。那么多受害者的眼睛盯着,这事儿还见了报。要是信息流通速度快点,传出去就完了。” “这悠悠之口啊,一向最难堵了。” “但还真被我办成了。你看现在互联网上,你搜这楼塌的事情,你还能找到吗?压根没有半点消息!怎么样?厉害吧?” 高权得意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我知道,你家里有钱,你爸妈也有钱,但这种事就算有钱也没辙。” 他暗示钟意说,“小意,你明白了,现在谁才是你该依靠的了吗?” 钟意捏着高脚杯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半晌后才扬起笑道:“也就是真的没有人敢说出去吗?当时受害者那么多诶。” 高权解了颗扣子,神色完全放松下来,眯了下眼,炫耀自己功勋似的:“当然有啊。怎么可能没有。” “那会儿还有一拨人组团打算闹事。你爸妈私下赔钱他们都不肯直接了,非要把这件事情闹大,说出去,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他冷笑一声,“可能嫌钱给得还不够多吧。” 钟意问:“然后呢?” “当然是解决了。” 高权说,“小意,知道什么叫打蛇打七寸吗?是人就有软肋,只要拿捏住他们的软肋,一切问题都变得简单了起来。” …… 半个小时前,另一边。 林岁带了个包,装好自己的所有东西,确认了钟意所在位置,准备偷偷出门。 这几天家里佣人数量不多,她原本以为不会被发现,谁知道刚准备出大门的时候还是被管家给拦下了。 “钟心小姐。” 他问,“您要准备出门吗?” “……嗯。” 林岁随便编了个借口说,“朋友约我出去玩。” 她神色尽量平静,试图不让管家看出端倪来。 管家微微点一下头,说:“我们送您去吧。” 林岁说:“……不用了。” 管家说:“那不行。如果您擅自离开家里的话,不仅很不安全,而且先生和夫人一定会责怪我工作不力的。” 林岁下意识攥紧了包。 钟家果然是想派人看着她。 她飞快地寻找理由:“我和朋友出去玩,难道你还想全程跟在我们身后吗?” “我们可以为钟心小姐提包,跟在您不远处,保证不会打扰您和朋友。” 管家不卑不亢地回答说。 不愧是在钟家待了几十年的老管家了,说话简直滴水不漏。 林岁死死地盯着管家,管家也同样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 林岁听着蓝牙耳机里车停下的声音,心情不由得更焦急了。 和管家硬刚没有胜算。 挣扎几秒后,她状似无语地叹口气:“难得想出去一次规矩还这么多,算了,被人盯着玩我还不自在呢。” 她假装生气,重新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感觉到背后和手心全是一片冷汗。 大门是肯定出不去了。 侧面估计也有人看守着。 就算自己要出门,恐怕也会被人盯到死,根本没有什么脱身的机会。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这里每次都脱身成功了,恐怕下一秒就会被举报到钟强方如琴那里去,到时候钟意就真的回不来了。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本来还打算硬闯别墅区,闹个和上次差不多大的动静,把钟意救出来。 这个计划显然行不通了。 林岁轻咬着指甲,脑内疯狂想各种办法。 硬闯,不行。 跳窗从后门走,也不行。 真的让人跟着自己出去,再想办法跑路,似乎也不太行。 此时此刻,她被囚禁在钟家,钟意却被囚禁在了高家。 分隔两地,处境却相同。 不,钟意面对的状况比她要危险成百上千倍。 只有钟意的手机还在和她保持通话,像是一道丝线,牵在相隔数百里的两个人之间,带着一丝最后的希望,摇摇欲坠。 林岁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用另一部设备录下声音。 钟意应该带了录音笔,但是为了防止万一,她还是要录一个备份。 林岁听着对面模模糊糊传来的声音,能感觉到钟意比起从前的确勇敢了许多。 从前的她可是看到高权就发抖的! 而现在,她能镇定自若地对着他谈笑风生,甚至不动声色地套出了那个老畜生的话。 果然酒精面前,即便是高权这个位置的男的,也会放松警惕。 林岁听着电话那头高权绘声绘色地描述怎么击溃十年前准备上诉闹大这件事的一拨人,怎么替钟家解决了麻烦,你知道该怎么感谢我等等只觉得气得牙痒。 真的是他。 十年前最大的罪魁祸首之一。 要不是他主张压下了整个事件,他们说不定本可以一举让钟家付出代价的!! 听他的意思,似乎反而让他们这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林岁握着手机的手都气得打颤,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她一方面迫切希望高权多说一点。 往后,她们恐怕再没有什么机会能接近他机会了。 另一方面,又知道钟意在那边多待一分钟就是多一分危险。 可偏偏,她连门都出不去,遑论亲自去救人。 怎么办,妹妹? 我要怎么救你呢? …… 私人别墅中。 钟意一杯接一杯地给高权灌,高权已经完全喝大了:“小意呀,别说十年前,就是十六年前,那会儿你爸刚开始创业的时候,要是没有我,他生意能做得起来吗?” “要不是我当初把那片土地贱价变卖给他,他能迅速借着风口起来,有今天的成就吗?” 喝高的中年男人爱揽功,一个劲儿地猛说,“钟家,钟家确实是厉害,但要不是我,也成不了今天的样子。” “现在他又要搞慈善基金了,还不是得靠我支持?我要不从政府里走关系,他能从中赚钱吗?” 他以钟家的恩人自居,连演都不演了,“你爸妈,就算把你送给我,也抵不完你们家欠的债。” 钟意嗯嗯敷衍地点头,脸上的笑难得有了真心。 她本来只想打听十年前塌楼案的事情。 没想到高权倒竹筒似地交待了许多其他和钟家勾结的事情。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证据到手,差不多该脱身了。 钟意本来想把高权直接灌醉到睡着的程度,不料他酒量极好,一瓶下去虽然开始自夸了,但神智还是相当清楚的。 还要喝多少才能倒呢? 钟意正盘算着,突然,高权伸手,一把揽住了钟意。 钟意浑身僵硬,曾经梦里的,和之前经历过的黑暗记忆翻涌着滚上来。 “高叔叔。” 钟意竭力想着拖延时间的方法,高权却咧开嘴笑了,浑身酒气,“小意,你其实算是我养大的,你知道吗?从你小时候起,我就等着你长大了。你看你现在,多漂亮。” 他说着要亲下去,钟意挣扎着往后退了一点,几欲作呕。 但高权到底是一个成年男子,力量比钟意还是要大上许多,两三下就将她桎梏在了沙发上。 “躲什么?” “刚才不是还说要谢我吗,也该到你谢的时候了。” 无声的尖叫在钟意的大脑中爆开。 她想过这一趟危机四伏,九死一生,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当真的发生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还是会恐慌。 我不要! 谁来救救她,快来救救她!! 大门忽然被重重地敲了好几下。 “谁啊?” 高权喝得醉醺醺,摇头晃脑说,“算了,不管他。” 门敲得越来越剧烈,高权终于忍不住,先过去开门,刚想劈头盖脸地骂一顿来人,却被证件怼了脸。 “接到报警,这里疑似有非法拘禁行为。” “请和我们走一趟。” 第四十七章 警察局内。 高权坐在审讯椅上, 情绪激动,“诬告!这是诬告!那是我干女儿,从她出生我就看着她长大的, 这几天刚好我有空,他爸妈把她送到我这来陪我聊聊天,这有什么问题?这怎么能算非法拘禁呢?” “你们有本事就去查监控, 看看是不是她妈亲自送过来的, 再去查她在我家呆了多久, 有没有超过一个小时?” “你们警察出警难道就是凭借别人随便报警, 听风就是雨的吗?这是什么工作态度?我要在你们上级那里投诉你们!” 民警试图让他镇定下来:“这是我们的工作职责。请您配合。如果真是误会, 我们也会给您一个交待。” “交待?” “就凭你们,你们给得起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高权显然酒意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比平时更易怒狂躁,满身都是架子, “叫你们领导来,就叫你们局长来,我亲自和他说。你们这种工作态度, 是要受处分的!” 警察们对视一眼。 眼前的人显然来头不小。 虽然他们去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那是一个高档别墅区, 能住得起这种地方的人起码身家过亿。 然而眼前的人似乎不光是有钱,甚至可能是个层级不低的大人物。 当时报警的是一个女孩子,她声称自己的妹妹被人强制带走到这个别墅里, 很可能遭遇不测,语气里带着哭腔, 请警察帮忙。 他们本来也是半信半疑, 但是本着负责的态度出警,结果还真的在他的房子里找到了那位女孩子。 而开门时看到的景象更让他们震撼, 女孩子坐在沙发上,头发,衣服都有点凌乱,浑身发抖,十分惊恐。 以他们多年的敏锐度,这似乎并不是普通的非法拘禁,还可能涉及性侵! 干女儿? 陪他聊聊天? 这种话说出来他自己信吗? 他们直觉自己抓了个大案子。 却没想到当事人或许不是他们这种基层民警能惹得起的人。 他们平时最多只接触到自己局里,甚至区里的上级,对再上面的身份并不敏锐,如果真像这人自己声称的那样,恐怕这个案子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为首的警察沉吟一秒,说:“去查查他的身份。” 另一边的审讯室。 女警官给钟意倒了一杯热水,安抚般说:“没事了,现在安全了。” 面前的女孩在这么冷的冬天还穿着裙装,头发微微有点乱,眼神不安地四处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 这种样子,看起来就像遇到了什么。 然而从刚刚到现在,她除了自己的姓名和家人联系方式外,还什么都没说。 这让这出案子又有点扑朔迷离了起来。 如果她真的遇到了危险,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呢? 钟意垂着眼,慢慢平静下来,脑内飞速地思考着所有的关键。 是姐姐。 一定是姐姐替她报的警。 除了父母之外,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 但她为什么要报非法拘禁呢? 非法拘禁的判定条件很严格,她被带到高权家并没有满足对应的时间,最多只能证明父母违背意愿把她送到了高权这里,如果想用这一点扣上他罪名也太难了。 钟意指尖慢缓缓摩挲着杯底,思考着林岁的动机,片刻后,脑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的逻辑错了。 林岁并不是想用这个事件送高权坐牢!那是做不到的! 她都知道这点完全是站不住脚跟的,林岁怎么可能不清楚?她只是想让警方及时出警,把自己救下来而已。 林岁是听着她这边动向决定报案的时间的,根据时间差推算,她报案的时间一定早于高权即将对自己实施侵害那会儿。 林岁无法不能预判接下来的走向,所以选择报警时不能采用性侵的理由万一对不上,就真的是报假警了。 毕竟除了录音,和她的口供之外,她们没有实际的证明。 而录音的含金量太大了,钟意知道绝对不能现在爆出来。 那么如果这个罪名立不住,很可能会被高权反告诬陷。 高权背后势力强大,如果钟家不保林岁的话,高权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整死她。 到时候即便外公想维护他的外孙女,恐怕也没有通天之力。 用非法拘禁就好说多了,从她的视角她确实看到自己妹妹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带走了,警察出警去帮她救出自己的妹妹情有可原,并不算捏造,只能算作“误会”。 这一场“误会”,本质只是为了救出她,而非整倒高权。 同时,这也是姐姐对她无声的保护。 …… 审讯室外。 方如琴带着律师和林岁匆匆赶到:“我女儿呢,钟意呢?” “搞错了,是搞错了!” 她连忙向警察解释说,“是她姐姐以为她妹妹被我们带走送去什么她不知道的地方,其实我们只是要带她出去玩,她是故意恶作剧报警的,没有非法拘禁哈,没有的。大家都是认识的人。” “让我女儿出来吧,不用做笔录了。这就是一场误会。” “我没有报假警。” 林岁神色非常认真,“我真的以为妹妹被带走了。你们当时带走她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告诉我,直接把她塞进车里,我看到了的。” 方如琴气得脸都快扭曲了:“……” 说什么呢!能不能闭嘴! 外面递消息进了审讯室。 似乎还真是一场误会。 然而女警官却很相信自己第一时间的判断,她进门时看到蜷在沙发上的钟意,那一瞬间惶恐和得救的信号在她脸上同时出现,她并不觉得是所谓误会。 然而钟意这边也没有主动说出更多的真相,她迟疑一会儿后只能问:“你家人来了。你妹妹声称是自己报的警,搞错了,你……需要和他们回去吗?” 钟意默默垂下眼。 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 她实在太想说了。 从十年前至今唯一的每一次猥亵,每一次未遂的性侵,缠绕她数十年的噩梦,她恨不得将这些全部炼成苦水倒给眼前的这位女警官。 但钟意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知道,自己距离说出真相只有一纸之隔。 那么多人都见证了,女警官对她态度很好,似乎只要她说出真相,一切就能万事大吉,她一定能把高权送进监狱里去。 但是她又很清楚地认识到,现在说了也没有用。 她身上似乎都没有太多暴力留存的痕迹,口供也只是她一面之词。 而录音,录音太重要了,其中蕴藏的信息是连着十几年血淋淋真相的,她绝对不能在这里暴露出来。 对于高权来说,辖区内是他的天下。 他的势力实在太大了。 如果自己暴露出了这一点,恐怕录音会提前一步被拿走,之后还能不会回到她手里,会不会连带着后面的真相一同被埋掉,都是不确定的。 她不能这么做。 她们要的是彻底铲除高权,而不是又一次被他手上的权势欺压。 她要保护好证据,隐藏住这份能决定更多的录音。 林岁报警时选的罪名就是对她最好的提示。 钟意捏紧了自己裙子,点一点头。 …… 既然是场误会,双方当场调解完毕就放了人。 方如琴连忙对钟强赔着笑脸,心内却恨不得将林岁斩了:“误会误会,这都是我女儿搞错了,回去我们一定会好好教育她的。” “她就是看到妹妹出去,自己心里不平衡,小孩子的恶作剧嘛。您别介意。” 她推了一把林岁,几乎是按着她的肩颈说,“快,钟心,赶紧给你高叔叔道歉。” “不用了。” 高权黑着脸,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很冷。 他也没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进派出所,居然是被这个小姑娘摆了一道。 她好像还在读高中。 一个高中生能做什么? 说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她都高三了,难道还会因为父母带妹妹出去不带自己出去而感到心里不平衡吗? 这逻辑上也说不通。 高权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何况,最诡异的一点是,那是他的私人别墅,她是怎么知道的地址? 就算恶作剧报警,也得有这个前提吧!! 高权想了一下,知道地址的只有钟家夫妻! 难道是钟家人故意玩这出仙人跳坑他? 他像是忽然想明白了。 上次酒店火警突然报警也是,钟家迟迟没有给出最终假报火警的人,说是警报器坏了。 钟家果然有问题!! 钟意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放出来的诱饵,实际上他们压根就没打算真的把钟意送给他,他们想用钟意拿捏住他,从而获取他的把柄。 钟家一定是想到了,即便有钟意在他身边,他未必会事事照拂钟家。哪一天他厌倦了钟意也说不定。但如果拿住了他的把柄,他不得不和钟家永久地合作下去。 现在表面是放了他一马,实际上他们要得更多更久。 这招可真够阴毒的。 拿这种手段要挟他,还推给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高权在心里冷笑一声,既然钟家这么对他,那他也该学着“投桃报李”,还点什么给他们。 第四十八章 方如琴赔着笑好声好气地送走了高权, 接着转身看向林岁,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钟意站在一旁,心脏忽然感受到一阵非常痛的沉闷感。 自从林岁解开了她对于预知的心结, 她已经很少有这么剧烈的危机预警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定有什么即将要发生了。 果然,下一秒方如琴对着林岁说:“钟心过来。一会儿你和我上这辆车。” 钟意看着林岁,表情瞬间煞白。 方如琴的语气虽然平静, 但她能感受她隐藏的怒意。 她们怎么可能不生气? 原本把握十足的计划, 因为林岁的自作主张, 全部毁了。 这一次和上次的程度还不一样, 上一次高权还并不清楚到底是谁干的, 钟家好说歹说终于把他给哄好了。但这一次在高权眼里,却是铁板钉钉被钟家人背刺了。 高权还能原谅他们吗? 就算能原谅, 恐怕也不会轻信了。 林岁此举虽然保了钟意的平安,却无异于折了钟家最大的靠山, 对于一向倚傍着高权才能活下去的钟家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精心经营了十年的关系,在她手里毁于一旦。 钟意都不敢想, 方如琴会拿她怎么办呢。 当初自己只是试图逃跑, 都在家里遭遇了十分残酷的惩罚。 钟意感觉到心脏下沉, 眨了几下眼,都不敢闭上,生怕会看到林岁被虐待的场景。 更关键的是, 她即便能看到,她也阻止不了。 姐姐让她全身而退了。 那姐姐自己呢? 她被姐姐救了出来, 谁来救救姐姐啊? 钟意微微发抖, 浑身如同被蚂蚁啃咬般难受。 她看向方如琴,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请求她放过林岁的心情。 不行。 不能在方如琴面前暴露她还在意林岁的事情。 钟意垂下眼睫, 努力表现平静而不知情,脑中则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林岁多半会被钟如琴带走,分隔两处,而自己并没有她的定位,也不能和钟家硬刚。 怎么办? 怎么办! “哦。” 林岁点了下头,似乎并不惊讶。 她和钟意擦肩而过,伸手拍了拍她,“回家见。” 她没多说什么,只手指轻轻落下,勾过钟意的手指。 钟意感觉到自己掌心里被塞了很小很小的纸条,猛地一怔,握紧了拳。 林岁却已经走过去,镇定地上了方如琴的车。 钟意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看着林岁车离开的方向,还是没忍住闭了闭眼。 不好! 方如琴似乎打算单独将林岁囚禁起来,剥夺她所有和外界通讯的手段! “钟心小姐?” 司机催了催目送前一辆车离开的她,“我们准备回家了可以吗?” “好。” 钟意飞快地、胡乱地点点头,坐上了车。 方如琴没有和她在一起,显然还算放心她。 车里只有认真开车的司机,注意不到什么她的动向,钟意侧了侧身,以一个司机绝对看不到的,隐蔽的角度悄悄搓开了手心里快被汗浸湿的那张纸条。 笔迹非常潦草,应该是出门前刚匆匆写下的。 【我有很大概率这次回不来。但如果我真的没回来,请拨打这个电话,请求外公的救援。】 后面附上了一个手机号,接着是一行更潦草的字。 【PS: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暴露我们的计划。保住证据,我们会赢的。】 钟意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考虑得这么周全。 她甚至猜到了自己这举会带来一些什么后果,极有可能惹怒方如琴后在出门前就会被没收所有电子设备,到时候她和外界的联系就都断了。 所以她把线索留给了自己,并且让她先保住证据。 林岁对于正义的渴望追求,甚至胜过了自己的生命。 钟意一瞬间,居然有点想哭。 别怕。姐姐。 我才是你和世界的,最后一重联系。 钟意拿出手机,看了眼前排的司机,又放下了。 现在打电话一定会被发现。 钟意迟疑了一秒,尝试着编辑短信发过去,等了许久之后依旧没有得到反应。 如果不是故意不想理她,那就是老爷子或许不太会看智能手机。 以她对老爷子的了解,不太可能是前者。 钟意焦虑不安地看着对话框。 如果他再不接,只能一会儿打电话试试了。 快点。 再快点。 钟意看着车外的风景,恨不得替司机将油门踩到一百八十码。 好不容易,车总算驶入了钟家。 钟意几乎是飞奔着下了车,无视前面司机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立刻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喘了口气。 号码已经提前输入好了。 钟意颤抖着手,拨通电话。 她听着电话里拖着长音的嘟声,宛如等待宣判,又焦虑,又紧张。 不妙的危机预警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林岁即将,或者正在遭受痛苦,她晚一分一秒都可能给她带来危险。 等了几十秒,即将在钟意心灰意冷,即将按下挂断的时候,对面突然被接了,是一个熟悉的,沧桑的老人音:“喂?哪位?” 等待的所有酸楚痛苦在那一刻砰地一下炸开,犹如摇晃许久的碳酸饮料被拧开瓶盖。 “外公!!” 钟意哭着说,“救救姐姐!” …… 【您父亲方老爷子在家,请您速回。】 方如琴收到管家发来的消息,心里就咯噔一下。 不该啊。 她刚刚查过,林岁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电子设备,又怎么可能在她的眼皮底下联系老爷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匆匆赶了回去。 方老爷子正坐在客厅内,拄着拐杖。 管家为他泡了茶,他却没有喝,只不时看着门的方向。 方如琴拎着包,赶回来时脸上堆上客气的笑:“爸,您怎么想到有空过来?” “大过年的,你们不回来看我,难道还不准我自己回来看孩子们吗?” 方老爷子说,“刚刚我见了小意和小尧,他们都还好,我也就放心了。就是心心呢,我怎么没看到她?” 方如琴和盘托出她想好的借口:“他爸和她一起外出买东西去了。” “是吗?” 方老爷子坐下,“那我等她回来吧。” “他们去的地方还挺远的,一时半会儿可能还赶不回来。” 方如琴不自然地看向别处,“今天就算了吧。下次,下次我带着她回来看您,好吗?” 方老爷子看向她,说:“如琴。” “嗯?” 方老爷子淡淡说:“爸从小就最讨厌听到你撒谎。” 他从前一直认为是自己疏于教育管理,让女儿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后来回想起来,记忆实际上是蒙了一层滤镜的。方如琴自小的叛逆,骄纵,贪婪,已经预示了她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生长在悬崖峭壁的花骨朵,有些能长得明媚灿烂,郁郁芬芳,另一些则会枯萎发黄,苟延残喘,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浸润着冷血和残酷的。 方如琴的脸色一变。 半晌,她尴尬笑了下:“您在说什么呢?这事有什么好骗您的,你要是不信,我这就让他把心心带回来见您。” 第四十九章 墙上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 除它之外, 别墅内都是一片死寂的安静。 方老爷子手拄着拐杖,气定神闲地坐在客厅沙发中。 钟意站在沙发后,沉默而焦急地看着大门。 而方如琴似乎比他们都更为焦虑, 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又看一眼门口的方向,还要用眼神指挥佣人给老爷子换茶。 终于, 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音。 大门被打开, 钟强揽着林岁的肩膀, 笑着进来说:“爸, 您来了?” 他拍拍林岁, 状似无事发生,像全天下任何一个慈父一般道, “你看看谁来看你了?来,叫外公。” 方老爷子站起来, 迎上去道:“心心回来了?” 他看着脸色非常难看的林岁,静了静,问:“刚刚去哪儿了, 外公可等了你很久呢。” 钟强捏了捏她的肩膀, 捏得她骨头都在发疼:“刚刚你陪爸爸去买东西了, 是吧?” 方如琴也看向她,眼神简直算得上威胁。 林岁抬起眼,看向方老爷子, 以及他身后极想上前,又怕暴露的钟意。 来的路上, 她已经被教了该怎么说话。 “别以为外公会护着你, 他能护着你多少?到底是隔代的,你觉得在女儿和外孙女之间, 他会怎么选?” “你最好表现乖一点,和我们一起把外公糊弄过去。否则,你就等着瞧吧。” “你是什么都不怕,是吧?那钟意呢?你难道不担心她吗?” 比起方如琴的直白易怒,钟强的心思更深,对人性的把握也更准。 他能看出,比起自己,林岁或许更担心的是钟意的安全。 钟意对她的态度尚不明确。但林岁上次按响火警铃想带走钟意差点惹出大麻烦,这次报警更是宁可赌上自己也要救出钟意,可见钟意在她心中份量之重。 那就用钟意来威胁她。 林岁握紧了拳。 的确是非常,非常狠毒的一招。 用养女来威胁亲女儿,利用她们之间的感情来牵制两人,这种事情也只有钟家能干出来了。 如果她说了,后果是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林岁看向钟意,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下定决定道:“不,他们刚刚囚禁了我。” 赌一把吧! 妹妹,和我一起赌。 赌我们即将看到希望,破开天光。 这一点威胁,对我们来说都不足挂齿。 林岁的一句话落下,犹如惊雷炸开。 她的目光扫过钟强和方如琴,果然从他们的脸上寻到了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林岁则继续说,语速飞快,几乎不给人插话的机会:“因为我……因为一些事情,她们要惩罚我。我跟着母亲上了车,随后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点,她搜了我,然后威胁我,试图用折磨人的手段来驯服我。” 方如琴:“别说了!” 方老爷子则道:“让她说!” 林岁无视他们,只撩起自己的毛衣长袖。 那有两道像是被抽红了的痕迹,触目惊心。 她说,“她甚至还让人拿鞭子抽了我,想逼我承认自己的错误。” 林岁被按住,鞭子落下的时候,方如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懂了吗?你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当时她看着方如琴的脸,看着这张曾经和她眉眼相似,却已被科技以及她自己的心毁得面目全非的脸,竟然在疼痛中笑了。 “这句话应该送给你才对。” 她说。 钟家的所作所为,血迹斑斑,罄竹难书。 他们才应该是付出代价的那个人。 “别说了!!” 方如琴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表情堪称扭曲,“你难道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爸,你别听她一面之词,她做的错事足以毁掉我们全家!她是害人精,她就是要来害死我们的!!我管教孩子有什么错!” 方老爷子气得拐杖都在抖。 钟意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外公,您小心。” “你,你,你” 方老爷子气到心口都在疼,将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响,“你这是在管教吗,我问你,你这是什么管教!打人是管教吗?家暴是管教吗?虐待孩子是管教吗?” “你们自己做了多少脏事,我都不想说。我也一直为你们开脱,觉得生意场上有些事情无法避免,有手段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可是你们!”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外面的动静太大,以至于在房间内打游戏的钟尧也忍不住出来看了一眼,原本刚想问怎么了,然而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势瞬间就傻了眼。 直到方老爷子说完后,他才从零碎的片段中拼凑出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什么情况? 爸妈为什么要打林岁? 爸妈又做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会把外公气成这样? 从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被蒙在鼓里,如今幕布被撕开了一个角,隐约透出依稀可辨的残忍现实。 他站在幕布前,只感到迷茫而惊恐。 “心心,走,和外公回去。” 方老爷子气完后,上前去拉林岁,“你爸妈不会教孩子,那就我来教。还有小意和小尧,都一起和我走!我不能把孩子教到你们手里!” 他自认自己曾是个不称职的父母,没有给予孩子成长期应有的关爱。 但是他没想到,他的孩子,竟然比他更不配当父母。 方如琴尖声道:“不行!!” 她看着方老爷子,多年来的故技重施,“爸,你把所有孩子都带走,是要逼死我吗?” “……” 方老爷子看了一眼林岁,又看了一眼钟意和钟尧,说,“那就让他们自己决定。” “心心,你愿意和我走吗?” 到了这个份上,留在钟家毫无疑问是一条死路。 林岁点了一点头,说:“我上去理东西。” 她上楼前,看了一眼钟意。 钟意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 转过两层楼梯,周围安静了不少,仿佛把下面的世界隔绝在外。 “先去你房间。” 林岁轻声说。 到了钟意房间后,她从钟意的床板后面扒拉出来自己的手机等其他设备。 钟意:“?” 钟意问:“你什么时候放过来的。” “报警后,我就把东西都藏在了你这里。” 林岁说,“我当时想过了,我报警的行为犹如纵火。而且这把火如果烧起来,就一定会烧到我身上。我想方如琴发现后,一定会趁我出去的时候彻查我的房间,所以所有的证据,还有我的手机,只能提前放在你这里比较安全。” 她也想过,如果她实在回不来,钟意迟早会发现这些东西。 到时候,钟意会接过她这一棒,继承她没有完成的任务。 她说话时语气还非常冷静,阐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以及短时间内想出的最优解。 然而钟意看着她,眼里却渐渐浮了泪。 “还留给我,你以为这是什么?托孤吗?” 她吸了吸鼻子,说,“这么麻烦的事情,我是一个人做不到的,我一定会不计所有代价地把你找回来。” 即便林岁没有留纸条给她,她也会竭尽全力用自己的超能力,窥探林岁所面临的危机,然后像林岁救她那样,把她也从噩梦里解脱出来。 “姐姐。” 她看着林岁,忍不住小声问,“疼不疼啊?” 当时她看到了林岁手上翻出的两道血痕,脑子嗡地一下就傻了。 林岁说:“不疼。” 看着钟意明显不信的表情,她又笑了,“好吧,确实有一点,但其实在可接受范围内。” 身体上的疼痛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即便在她人生的前十八年,爸爸妈妈从来没对她用过任何暴力手段。但她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母亲,而是恶魔。 方如琴想的是,把林岁关起来,断了她和外界所有联系,即便她有方老爷子这张底牌也用不出来。精神和身体都折磨上数个月,即便再强悍的人也扛不过去。 可惜她终究棋差一着。 “这点疼真的还好,我当时更害怕的是,所做的一切还是付诸东流。还怕她会来找你秋后算账。” 林岁说,“小意。和我们走吧。”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还需要证据,还想留在钟家卧底。但钟强和方如琴在经历了这件事后多半不会再信任你了,你留在钟家,可能只会被动接受从我这转移的仇恨,和更多糟糕的事情。” 就算高权不再理睬他们,难保钟家不会寻找到下一个靠山。 “和我们走吧。” 她握住钟意的手,认真说,“证据还会有的。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我们都安全。” …… 林岁把自己所有重要东西都理好,重新放进了当时过来的那个编织袋里,吭哧吭哧地扛了下楼梯。 而钟意跟着她后面,也拖着自己的行李箱下来。 “小意?” 方如琴看着她,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背叛自己,“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也要走?”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这些事都是林岁的自作主张,已经被她洗脑成功的钟意又为什么要反抗? 钟意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她说:“我害怕,妈妈,我真的害怕。” “我不是木偶,我不是工具,我是人,我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权,不是吗?” “你” 方老爷子出声说:“不要拦她。尊重孩子的选择权。” 方如琴高声道:“选择权?她有什么选择权?我养了她十八年!!!” 方老爷子更高声说:“我养了你四十多年!!” 他看向钟意,目光温和,“小意,走吧,不要怕。” 钟尧当然没有理东西。 身为局外人的他,甚至都没有听懂,为什么林岁和钟意非离开不可,为什么外公会这么生气。 在钟意即将离开之前,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家庭矛盾或是幼稚的离家出走,才慌了神,追上去问,“姐姐,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也要走,你” 你不是很爱爸爸妈妈吗?爸爸妈妈不是对你很好吗? 他看着钟意的表情,却忽然发现自己问不出这句话。 如果爸妈真的对她很好,那为什么钟意会义无反顾地走呢? 钟意顿了步。 “小尧。” 她看着他,表情一如往常的温柔,“这么多年,也许你什么都没有发现,也许你发现了,但你不在乎。” 她轻轻地,戳破钟尧无视了多年,却其实显然而易见的那个真相,“在这个家里,在你过得开开心心,享受生活的每时每刻里,我都在想死。” 什么是出生原罪? 假千金身份不是我的出生原罪。 而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出生原罪。 你喜欢这里,你想留下来,你没有错。 但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想活着,仅此而已。 第五十章 林岁将自己的行李放进方老爷子的后备箱, 回车上第一时间抱住了钟意。 来到安全的地方,她松下一口气,方才意识到, 自己的肌肉一直紧绷着。 压力太大了。 每一步即便没有走错,也是危机四伏。 稍有不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钟意了。 “没事了, 姐姐。” 钟意拍着她的背, 像从前林岁安慰她一样, 反过来安慰林岁, “我们安全了。” 话虽如此, 她也后怕。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和林岁说, 如果代价太大,我们也没必要一定要复仇。 比起手刃父母, 她更想让林岁平安。 但她知道,林岁绝不会同意。 林岁的目标坚定,生死无悔。 那作为妹妹的她, 只能尽自己所有的能力, 保护好姐姐。 林岁缓回一口气, 系好安全带,又对方老爷子道:“谢谢外公。” 无论他之前对方如琴、对钟强态度如何,至少在这一刻, 他确实保护了自己。 方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捏着手里的佛珠, 对林岁说:“别谢我, 是小意打电话和我说你遇到危险了,我才过来的。” 当然, 钟意谨记林岁的叮嘱,并没有全盘托出她们所有的计划。 她只说了姐姐因为犯了父母眼里的错,妈妈把她带走囚禁了起来,可能还会虐待她。 方老爷子知道,林岁和家里关系不好。 只是他没想到,钟强和方如琴竟然真的会如此狠毒,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又问:“小意没告诉我,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们才这么做?” 林岁微怔,接着笑了:“您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却还是选择偏袒我,带走我吗?万一我犯的的确是罪不容诛,毁掉钟家的大错呢?” 方老爷子沉默一瞬,说:“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应该这么对自己的孩子。” 哪怕是林岁犯罪了,他们也不应该动用私刑。 何况他们那两鞭子打在林岁身上,结结实实,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 从前觉得他们只是对外人狠而已,没想到对自己家人,他们同样下得去这个手。 “而且,外公也了解你。你不会犯这么大的错。” 方老爷子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接着道,“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外公相信你。” 他对于晚辈总有一种几乎纵容的宽容。 林岁犹豫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钟意或许不介意,但她知道,这件事的存在对她就是创伤,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个人看她的伤口。 现在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这个必要。 她摇了下头,只说:“外公,我没有做坏事。” 钟意连忙说:“我能证明,林岁……心心她没有错!” “我知道。” 方老爷子也没有继续追问。 以他对钟家夫妻和林岁的了解,这两边但凡有人能做错事,也绝不会是林岁。 看来大概率,她只是做了不让父母喜欢的事情罢了。 钟意迟疑着问:“父母会找您麻烦吗?” “……” 方老爷子看出她的担忧,笑了笑说,“放心,不会。他们的胆子还没有这么大。” “你们就暂时在我那里住下。” “学校那边,你们也继续上。我会和学校打一声招呼。” 方老爷子像一个合格的长辈一样,声音慈祥,语气诚恳,“我听说你们今年就要高考了?考试重要,耽误什么都不要耽误考试,好好学,不要怕。” 钟意却还是有些不安。 钟家夫妻绝对不是那种因为方老爷子是长辈,会礼敬他一分的人。 如果因为她们的原因,把外公也拖下水,她会感觉非常内疚。 林岁拍一拍她的手说:“外公都这么说了,就一定没关系。” 她也知道钟家夫妻不是那种讲孝道的人。 所以方老爷子这么有底气,一定有她们所不知道的支撑。 她看着钟意,折腾了这么一圈后,她脸上的妆甚至还没卸掉,被蹭得一块白一块黄的,看上去竟然有一些好笑。 林岁伸手,指腹擦了擦钟意的脸,发现擦不干净后又说:“一会儿记得洗脸。” 钟意摸了摸脸,才意识到这件事:“好。” 林岁又说:“以后,再也不用为了其他人化成这样了。” 钟意微微怔了一下,随后眼睛弯起来,带着彻底放松的笑:“嗯!!” …… 钟家内。 钟强气得砸了东西。 他的情绪向来不这么外露,今天却是真的生气了。 他没想到林岁会在他车上被反复敲打一路之后还反水,更没想到老爷子态度这么坚定,竟然真的带走了她,还赔上了一个钟意。 这下他们所有的计划都毁了!! 慈善基金会,形象炒作,还有高权那边,全没了! “怎么办?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钟强骂道,“我让你去劝服钟意,让她和林岁决裂,让她意识到自己身为钟家女儿的职责,怎么现在她也走了,效果呢?这就是你的成果?!” 直到钟意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方如琴平时的计策完全失效了。 “你现在说我有什么用吗?你当时不也没发现吗?要换你去管,你能管出效果?” 方如琴为自己辩白说,“再说了,她也不一定是没驯好,可能只是当时受氛围感染,一时冲动就跟林岁走了,说不定就过两天自己就回来了。她到底不是亲生的,要不是我们养着她,外面有人能接纳她?” 说完后,她又自我安慰说,“老爷子耳根子软,我过两天多去几次,跑勤一点,说不定就把人给带回来了。” “还是麻烦。” 钟强咬牙说,“要是……要是老爷子不在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 方如琴再如何狠心,也想不到钟强能说出这种话,“那是我爸!!你忘记你创业期是谁给你的资金让你起来的!你不能这都不认吧?” 那些旧恩于钟强来说,的确是过眼云烟。 钟强冷笑一声说:“谁让我们起来的,那当然是我自己了。要不是我想办法搭上高权,承包那那一批土地,你能现在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 他毫不客气地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甚至忽略了要没有方家的钱,他即便想搭上高权也没这个前提。 方如琴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想说什么?” 钟强说:“我是想说无论怎么样,高权这条线绝对不能断掉。首要目的是确定他那边还愿意和我们合作,无论钟意在不在” “爸妈,你们在说……什么啊?” 钟尧从大门外走回,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自刚刚钟意走了后,钟尧就一直处于非常茫然的状态,他在门外徘徊很久走回去,想问问爸妈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到了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一开始,他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他们语气里毫不掩盖的轻蔑。 而往后,他似乎窥探到了这个家里隐藏着冰山之下的真相。 决裂什么? 接纳什么? 又要对外公做什么? 钟尧感觉到自己的世界观都仿佛在重塑。 他记忆里的父母,和眼前的这一对一点也不一样。 “小尧,你怎么在这?” 方如琴脸色一变,皱了皱眉,焦急让她对儿子都失去了耐心,“回房间,这里没有你的事!小孩子不准听!” 她对钟尧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接着退回房间,还有点心惊。 他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这种态度,其实并不算罕见。 在他不在场的时候,在钟意犯了错的时候,在她觉得钟意烦的时候,她常常用这种口气和钟意说话。 只是他从未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他是见证者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这一回事。 有些事常常能见,但因为习惯,早就成自然了。 只有在钟意离开后,他反思着她的话,终于隐约意识到了,钟意为什么要走,还走得这么果决。 这个家于他来说是温馨港湾,对钟意来说却未必如此。 而父母,似乎也不像他想的那么温柔可亲。 他们在算计自己的父亲,也在算计自己的孩子。 外面依旧在聊怎么和高权修复关系的事情,钟尧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复杂的情绪往外不断冒泡,浸得他浑身慢慢,慢慢地开始感到疼痛。 久久未至的生长痛在他十六岁这年猝不及防地降临,世界真相暴露在他的眼前,痛得他快缓不过神来。 …… “高先生很忙,最近没有时间。”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替您转告。” 高权秘书挂了电话,看向高权。 高权的表情很不耐烦说:“又是他们?” “是。” 高权秘书点一点头,“他们似乎很迫切想要见您一面,或者约您出去谈个事。” “你知道该怎么回就行了。” 钟家这边打来的电话,他一个都不会接,想到他们就烦。 顿了一下,他又问道,“对了,钟家前段时间是不是陷入了舆论泥潭之中?” “是的,有一位女士控诉钟氏集团害死了他的丈夫准确来说,工人确实是猝死在他们公司的,但钟氏集团表示人是属于第三方的,不归他们管辖范围之内。家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赖上了钟氏集团要求给个说法。” “这桩民事纠纷之前钟先生和您提过,您帮忙退了仲裁。现在正在等诉讼,只是钟氏集团应该会想办法拖开庭时间,耗到对方没有耐心,或者没有勇气。” 秘书回答说。 “那这一次,我也帮帮他们。” 高权冷笑一声,说,“尽快推动开庭。如果钟家输了,就把消息立刻扩散出去。” “总得让钟家吃一回瘪,才知道他们打错了算盘。” 还想仙人跳他? 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承受能力吧! 第五十一章 “半个月后就开庭?” 咖啡馆内, 林岁听着荀熙说完这个好消息,若有所思道,“感觉比我想得还要快。” 她知道这个案子之前一定有钟家蓄意拖进度的手笔, 本来以为还得耗上好一段时间,没想到转眼就要开庭了。 王丽兵不知道钟家背后的全貌,只凭着直觉不安道:“他们是不是想尽快了结这件事, 那我们还有把握赢吗?” “能够开庭就是个好信号。” 江知行说, “否则他们大可以拖到互联网不记得这件事之后再开庭。” “没错, 绝对能赢!” 荀熙肯定道, “材料我们前期都收集的差不多了, 等上法庭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余地了!” 江知行甚至还帮忙请了专业的律师来辅助她,使她在这段时间内进步飞快。 本来她还想着有了专业的人, 王丽和林岁会不会觉得不需要她上场了。 然而王丽却和她说:“外面的人专业是专业,但我还是相信你。” 荀熙顿时觉得值了。 这几个月来, 她虽然只接了王丽这一个案子,还连一分钱都没赚,但她一点都没有后悔。 一开始, 她确实只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律师, 想随便接一单赚点小钱, 却没想到误入了这么大的一场民事纠纷。 她从象牙塔里迈出第一步,就看到了资本丑恶的嘴脸,也见识到了他们的手段。 到现在, 她也隐约知道了,她们面对的可能不止是钟家, 更有钟家后面的存在。 但她不怕。 “都走到这一步了, 我们没有其他退路。” 荀熙握紧拳头,信誓旦旦道, “我会拼命努力,一定为能丽姐赢下这场官司!我把话就放在这里了,如果输了,我一分律师费都不要,还倒贴给丽姐一部分补偿费!” 王丽都被她的士气给震到了,连连说:“不要不要,使不得,你们做得已经够多了。我……我嘴笨,我也不知道说啥好,但我真的特别谢谢你们。” “我现在已经重新开始上班了,有工作了。这律师费,无论输赢,我肯定都会给你的。” 她擦了擦眼睛,说,“人不管怎么样,都有活下去的办法。我都想穿了,走到现在,我都不是真想要钱,要东西,我就是想争口气。但你们看,现在网上那么多人支持我们,我就觉得,这口气我早就已经争到了。” 有时候,公道自在人心。 从前她绝望,是以为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相信她的话,相信她丈夫真的勤奋努力地活过一场,却不明不白地被害死了。 但现在她知道,大家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已经知足了。 林岁点一下头,说:“丽姐说得对,这件事在网上沸腾了这么久,如果输赢结果如何,我们其实都已经成功了。” “当然了,我也觉得我们肯定会赢。” “不过即便输了,结果一出,发到网上,这件事肯定又会重新被讨论起来,到时候钟家又会被批判一番。” 而她要的就是这个。 她手里也有关于钟家为非作歹的证据,只是眼下热度不高,直接将矛头指向钟家收获不了最好的效果。 她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一个已经沸腾的锅,倒油下去才会溅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林岁看向荀熙,笑了声说,“所以说,压力别太大。就算输了,我也不会让你荀律师去喝西北风的。” 荀熙也看着她,忽而一笑。 谁说理想主义者会被现实击败? 她们只会越挫越勇,勇往直前。 “留着你的钱吧。” 荀熙扬起下巴,自信说,“我们一定会赢。” …… 接下来的半个月,荀熙和王丽认真准备开庭相关事宜。 而林岁虽然暂住在方家,但方老爷子并不会严格地看管她。于是她趁着还没开学的这段时间和钟意一块整理了一下手头所有的证据。 录音,监控,还有江知行所提供的十年前事件的材料,以及这些年来其余被钟氏集团资本强权压迫过的,普通人的受害记录。 证据比她想得还要多。 虽然没有直接性的,可以给钟家定罪的证据,但也足够烧起一把大火了。 林岁用最短的时间整理完毕,又筹谋完接下来的计划,说:“现在就等王丽她们开庭了。” 钟意已经从林岁的口中得知了王丽的整个故事。 她想起来林岁去年那段时间的神出鬼没,不禁笑了下说:“你当初瞒着我和钟家人,就是要和她们见面吧?” 她只能预见危机,不能看透事件本身。 所以林岁当时每一次出去的时候,她其实都并不知道林岁实际上在做什么。 她只是猜测,林岁应该是在做对钟家不利的事情,所以选择一次又一次地保护她。 “对。” 林岁点头,爽快承认道,“我其实一开始都没有打算瞒你,然后你自己先开口让我没必要告诉你,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特殊想法,故意不想知道,我也就没说。” 钟意回想起那次阁楼对话,轻轻笑了下:“啊,其实我只是因为怕你不告诉我,所以自己先给自己垫了一个台阶而已。” 那个时候,她对林岁的感情还很复杂。 奇妙的是,她们那时候彼此都没有百分百的信任对方,却又出于本能保护着对方,才逃过一次次危机。 “现在你知道了。” 林岁说,“虽然我当初只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原因选择站出来帮丽姐,但我也没想到,到了今天,反而是她能够帮上我。” 钟意有点疑惑道:“她帮你?” 林岁嗯了一声,道:“我需要一个支点,来撬动整个钟家。” “而她的案子,就是我找了很久的支点。” 无论输赢,那都是个突破口。 只要开了庭,那么结果就一定会被网友关注。 她问钟意:“开庭当天,你要来一起听吗?” “这可是很少见的机会,或许可以见证到钟家落败的起点是从哪里开始的。” 钟意怔了一下,随即笑:“当然了。” “我也想去见见,能撬动钟家的支点。” …… 开庭当天,林岁带着钟意参与旁听。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好奇大于忐忑。 这是一场民事纠纷,虽然在网上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但更多的人只是在乎结果,而非过程,所以来旁听的人也并不多。 江知行也来了。 他为了王丽的事情也奔走多天,如今眼下微微有乌青,身板却挺得很直。 林岁问他:“没睡好吗?” “还好。习惯了。” 江知行看到林岁身边坐着的女孩子,觉得有点眼熟。 很快,他回忆起来在网上有见过她的报道和照片,微微讶异,“钟家二小姐?” “已经不是了。” 钟意表情平静说,“我和钟家没有任何关系。” 林岁则回得很快:“她是我妹妹,我是林家人,所以她也是林家人。” 很巧妙的回答。 江知行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内心却思索起来。 林岁还好理解。 她和她的爸妈都是被钟家毁了人生的。她又在十七岁才被接回去,和钟家没有半点感情也正常。 但是钟意从小在钟家锦衣玉食地长大,居然能跟着林岁毫不犹豫地反叛钟家,足见钟家对她之差。 自己的孩子尚且如此,难怪会走向众叛亲离。 不多时,审判长法槌落下,宣布开庭。 林岁将目光投向前方。 被告代表,钟家夫妻当然没有出席。 对他们来说无论这件事情闹得多大也只是一场民事纠纷,他们只需要派遣一个代理人代表他们,然后让钟家的律师团代表为他们辩护。 而原告方这里,是瘦弱单薄,微微驼背着的王丽,以及势单力孤,却一脸正气的荀熙。 但林岁却莫名肯定,她们一定会赢。 流程其实并不复杂,由原告方陈述,被告方答辩,双方举证后再辩论。 王丽这边准备的材料和证据都十分充足,后续争议焦点主要围绕在两个方面,第一,合同是和第三方签署,钟氏商业管理集团有没有连带责任。 这一点荀熙早就查好了法条,认定钟氏集团既然作为用工单位,对员工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害,就必须和劳务派遣单位一同承担用工责任。 其二,则是争论李代明加班猝死到底算不算工伤。 钟家辩护律师振振有词说:“‘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视同工伤。’” ① “然而死者下班时间是晚上六点,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八分,这证明他是自愿留在公司,并非工作时间,即便加班也是自愿加班,不满足工伤条件。” 林岁在旁听席听了都快愤怒了。 自愿加班?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真是不求回报地“自愿”? 所谓自愿加班,不过是资本家为了压榨员工的诡述,不加班到手的钱无法保证生存,才选择迫自愿加班。 荀熙驳斥道:“死者生前几乎每天都在公司内加班到十一点,严重超出正常加班时间,且有监控可以证明他的工作记录。无论员工是否自愿,无法改变被告方严重违反劳动法,压榨员工的行为。”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 但林岁能听出来,钟家的律师团虽然气势没输,所说的言论已经站不住脚了。 劳动人民作为弱势群体,是被法律保护的对象。 即便当初走仲裁,她们也应该会赢。 换言之,钟家就是因为知道真的辩起来赢不了,才想办法又卡流程又拖时间的。 等到了真正开庭,问题立刻暴露。 最终,双方辩论完毕。 等到陈述阶段,荀熙行云流水阐述完观点,最后声音越来越激动:“为了此次诉讼,我方辗转许久才终于能够站上法院,在此之前遭遇过被告方无数次私下的威胁与压制,已经严重影响了正常生活。但我们还是站到了这里,为了讨要一个公道,为了寻求一次正义。请求法官支持我方全部诉讼请求。” 她声音动情,表情动容,这一刻不仅是作为一个律师,更是作为一个勇于挑战资本,说出真相,平凡而闪耀的普通人。 钟意之前虽然听林岁讲了这个案子,却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明了所有过程。 从旁观者角度听完,她觉得钟氏集团必输无疑。 然而想到钟家的势力,她又不太确定道:“我们会赢吗?” 林岁看着前面,说:“一定会。” 最终,法院当庭宣判结果。 王丽抬起眼,紧张地看向法官席,连背都直了一点。 多天的奔波下来,她几乎都快要放弃希望了。 是身边这群年轻人支撑着她站到了这儿。 她哆哆嗦嗦地合掌,轻声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好人有好报,这是她从小就践行的观点。 她笃信这一点,哪怕被命运无情嘲弄后,依旧选择相信希望。 “……李代明在事故发生前长期加班,并远超劳动法所规定的时长。结合李代明死因的鉴定意见,能够认定钟氏商业管理集团的违法用工是导致李代明猝死的关键因素之一。” “根据《劳动合同法》第九十二条第二款规定,钟氏商业管理集团需要承担连带赔偿责任。因连带责任人有义务承担全部赔偿。李代明生前未缴纳社保,故而本次工伤补助由钟氏商业管理集团全部支出。 而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三十九条规定,钟氏商业管理集团需要赔偿原告丧葬补助金、供养亲属抚恤金以及一次性工亡补助金,总计二百五十六万零八千元。” 宣判读完,林岁几乎要从旁听席上站起来。 民事诉讼很少有当庭宣判的,没想到这次效率竟然这么高! “赢了……?” 钟意听完结果,几乎有一瞬间有点哽咽,“真的赢了!是不是、是不是也许,没有我们想得这么难?” 王丽能成功。 她们也一定能成功! “嗯!” 林岁说,“这只是开始。” 感谢王丽和荀熙,为她们的故事开了个好头。 第五十二章 当庭宣判结束。 王丽在听清法官说的每个字后, 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她都历历在目,经历的每一天都像是走在刀子上, 只靠着要争口气,讨个公道的念头才撑到了今天。 赢了,她们居然真的赢了。 靠着她, 靠着三个年龄还没她大的年轻人, 打赢了赫赫有名的钟氏集团。 她哭得快抑制不住, 几乎想要冲上去感谢法官, 被拦住后才抱住了身边的荀熙, 边哭边大喘气:“真的,真的, 真的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 我可能早就想死了。” 是她们这样搀扶着自己,她才走到了尽头。 “啊……赢了是高兴的事儿,您别哭啊。” 荀熙今天穿了律师正装, 刚刚法庭辩论时神色端正凛然, 俨然有了点成熟律师的样子。 等下场后, 才发现自己依旧还是那个不会安慰人的菜鸟律师。 王丽被荀熙扶住往外走,旁听席上的林岁站起身,对着她明朗一笑:“恭喜, 丽姐。我们赢了。” 灯光落在她的身上,王丽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场景。 自己跪在钟家公司门口走投无路, 像条狗一样地被撵走时, 周遭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只有这一个女孩子站出来,对她说:“我是来帮你的人。” 苦难从此开始被消解,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 王丽握着她的手,不断说:“谢谢,谢谢。” 林岁说:“网上那么多舆论盯着,钟家应该不会拖欠赔偿款。再说,法院也会督促执行的。” 这次赢的不是皮包第三方,而是货真价实的钟家公司,他们逃无可逃。 王丽疯狂摇头:“我只想要赢了就好,至于赔偿……” 两百多万,对她来说的确是一笔巨款。 但再多的钱,也换不回自己的亲人。 她想的只是,赢了这场官司,确认了钟家的责任,她丈夫黄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他是被压榨,被强迫劳动,被资本家迫害而过世的受害者,而不是身体不好还要碰瓷公司的自作孽。 而她则是为亲人讨要公道的普通人,而不是赖上有钱人的敲诈勒索犯。 “但这笔钱是你应得的,是钟家欠你的。” 林岁很能体会王丽的心情,说,“无论多少,想不想要,这都是你赢了他们的证明。” 王丽擦擦眼泪,重重一点头:“好,我知道。” 林岁又和她商量着说:“之后我会把案子整理一下发到网上,告诉网友我们赢了,可以吗?” “当然,应该的。” 王丽忙说,“要不是网友们,钟家根本都不会理我们。还要谢谢他们呢!” “走吧。” 她抹了一把脸,笑起来,是从未见过的阳光积极样,“今天我请大家吃饭,都别客气。” …… 王丽是真的高兴。 往日喝一杯咖啡都肉疼钱的人,今天请了她们几个去了她所知道最高档的餐厅吃饭,自己做主点了好几个重头菜。 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高兴过了。 仿佛世界自那天之后被定格在了灰暗的画面里,连绵不断地下着雨。 直到今天,雨虽然还在下,但她终于透过云层,看到阳光了。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王丽端起酒杯,含泪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有我能帮上忙的,我肯定会帮!!” 干杯完毕,钟意放下果汁杯,有点忐忑不安地和林岁说:“我坐在这是不是不太合适?毕竟我都没出过什么力……” “怎么不合适了?” 林岁说,“你也为这桩案子贡献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钟意:“?” 林岁正色说:“好几次要不是你帮我打掩护,我早就被钟强和方如琴抓到马脚了,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推行计划呢?” 钟意微微一怔,不太好意思地说:“这能算吗?” “当然算。” 林岁说,“理直气壮一点,你也是我们的功臣之一。” 如果算的话,原来从这么久之前,她就参与到了扳倒钟家的计划中去。 钟意弯起眼:“嗯。” …… 吃完饭,林岁和钟意回了方家。 王丽的事情解决了。 接下来就是她们这边的计划了。 后面即将展开的布局她已经推敲了无数遍。 但是等到现在,林岁却感觉自己还是会紧张的。 毕竟这可能是她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赌注了。 不过有方老爷子作为庇护,林岁胆子也大了一点:“至少我们曝光这件事后,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追杀。” “……” 钟意笑了下,想了想又说,“但有可能被封杀吧?” 她们这里准备的证据一旦发出去,就可能被钟家飞快地压掉。 她欲言又止,“更何况高权那边……” 林岁却和钟意想得不一样。 她眨眨眼,说:“上次都闹成这样了,你以为他还会继续帮钟家吗?” 钟意:“嗯?” 林岁说:“先前我不能确定,但这次王丽的案子能这么顺利地推进,就是最好的证明。” 先前拖了这么久,连仲裁那边都能用狗屁不通的理由打回来,现在却忽然能够开庭,并且还真的让她们顺利打赢了。 这就说明,钟家背后那股阻挠她们的力量消失了。 毕竟高权被她折腾得连局子都一日游过了,不可能不记恨她。 而从他的视角,她和钟家怎么说都是一家人,是利益共同体,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做了错事,就让钟家代她承担责任。 钟意提醒说:“但我们要披露的事情,和高权本人也有关系。就算为了保住自己,高权也很有可能会出手。” 林岁莞尔:“所以我们先投石问路,看看钟家是不是被高权放弃了。” 她要是高权,她也觉得钟家有问题。 只是高权如果聪明一点,就会只敲打钟家,而并非真的同钟家决裂。 两家的利益关系纠缠太深,如果彻底决裂,对他来说也没有好处。 但从之前的录音看来,高权似乎不是这种聪明人。 也许是上了年纪,久经沙场让他过于自负,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所以显得格外傲慢。 “如果奏效,再实施之后的计划。” 林岁问,“你的预感怎么样?” 钟意摇头:“什么都没有。” 林岁笑了:“那就是好消息。” 反向预测是她的一颗定心丸。 那曾经被钟意讨厌的能力,如今却是她们为自己鼓气的最佳方式。 在最终计划开始前,林岁和爸爸妈妈又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她原本是打算亲自回家的,但考虑到钟家对她们虎视眈眈,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下作的事情,她又不好意思麻烦老爷子时刻派人保护着她,想了想还是算了。 在视频通话被接起的时候,林岁朝着对面迅速挥手:“爸,妈,好久不见!” 她的情绪十分亢奋,笑得脸颊都跟着上扬,“我已经从钟家离开啦,暂住在方家也就是我外公这边,现在过得特别特别好。” “黑眼圈?” “哦,因为最近快开学了嘛,得熬夜赶作业。” “小意,小意在呢,她也和我在一起。” “来小意来,爸妈想你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回着话,面上看着一切都是风轻云淡,十分积极的样子。 “好,时间不早了,我先挂了。” 林岁的目光扫过镜头里的两人,脸上还挂着笑,语气却难得很郑重,“妈妈,爸爸,保重身体。” 视频通话那边被挂断,林小玲却皱了下眉:“你有没有觉得,岁岁今天情绪好像特别高亢?” 林华想了想说:“孩子从钟家离开了,当然高兴。” “不是。那种高兴,就好像是故意报平安似的。” 我过得特别特别好,你们千万别担心我,我绝对没事的。 太过刻意,反而让人忧心。 林小玲怅然地叹口气,说,“但愿是我多想了。” …… 另一边,林岁捂了一下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趁着还能见爸妈的时候和他们说说话,以后说不定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都不敢去想,爸妈得知真相,会不会连带着怨上她这个仇人的女儿。 这一场连环豪赌,不成功,便成仁。 林岁飞快投入计划,开始拟写以王丽口气发表纠纷后续的小作文。 小作文快收尾的时候,她接到了江知行的电话。 “我这边也都安排好了。” 江知行顿了顿,问,“你确定这一次不会遇到高权的阻拦了吗?” 从前,他们发声的咽喉被扼住,口舌被封住,几乎没有任何能让世界听到他们遭遇不公的渠道。 林岁稍稍沉默了一下,坦言说:“我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是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眼下是高权和钟家关系最薄弱的时刻,也是互联网发展最蓬勃的时刻。” “钟家这些年转到了互联网方向,就是因为瞄准了这里面的商机之大。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互联网的传播速度远远超出它们能控制的范围。如果他们真能将舆论管控得像从前一样好的话,丽姐的事情根本不会被大范围讨论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钟家能利用互联网经营形象来营收,他们也同样可以。 林岁说,“我们必须赌这一把。” 电话那头,江知行思考了一会儿。 数十年的心血,在这一刻又要全部赌上,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一次还是失败,卷土重来不知道要多久,糟糕的话将会永久地沉寂下去。 他站在阳台上,看着被云层挡住的星星,却还是说:“好,那就这么办吧。” 夜还很长。 但总要有人做点什么燃起亮光。 林岁拟写好小作文,给钟意审完一遍又修改了部分措辞,以最初发声的账号,点击发表。 不知为什么,网上对于钟家落败的消息似乎早就传了出来。 所以有许多网友提前蹲守在王丽微博下,就等着祝福她。 【恭喜姐姐打赢官司!!了不起!!】 【X市人民发来贺电!!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牛了居然能打赢钟家的律师团……】 【心疼姐姐,但还好是一个好结果。以后继续过自己的灿烂人生吧!】 热搜话题居然也已经早建好了。 #钟氏集团员工猝死案宣判结果# #钟氏集团输了# 林岁怔了怔。 开局居然比她想得还要顺利。 话题内流量逐渐提高,转发微博数量也在蹭蹭涨,最终林岁花钱助力,直接将话题顶到了热一。 热度预热完毕。 第一个招式发动。 【占话题致歉,我是来自x市x区的xxx,实名制举报钟氏集团旗下分公司多年来恶意拖欠工程款,导致数百名工人工资无法下发……】 【我是来自x市的xxx,在钟氏集团工作八年,因今年三十六岁遭无故开除并未赔偿任何补助金……】 【我是x市的xxx,前xx公司创始人,举报钟氏集团垄断产业,恶意竞争拖垮同行微小企业……】 聚沙也能成塔,星火亦可燎原。 这些年来,未被天日听到的每一声来自人民的哀嚎,终于借着这次事件的风陆续浮出水面。 第五十三章 好几条受害者的控诉同时发在话题里。 一瞬间, 网友们的喜悦就变成了震惊。 【卧槽!!钟氏集团这个前科居然不少啊。】 【这里好多我都是第一次看到,资本家你坏事做尽……】 【之前是被限流了吗?我看有的博士甚至不是第一次发,之前带了这么多话题我却一次都没刷到过。】 【不是吧, 为什么它一个公司能够这么无法无天啊,有没有人查一下它的背景啊?这真的很难不想到一些地方保护主义。】 【关注一下等后续,一次是偶然, 这么多次恐怕真的是惯犯了。】 刚刚还在为平民在法院上能够打赢资本家而感到高兴, 眼下却又冒出来这么多, 不禁让人觉得钟家所做的恶事就像房间内的蟑螂, 即便打死一只, 还有几千只藏在阴暗的角落中。 #钟氏集团#被推上热搜,很快从“热”变成了“爆”。 “谁发的?” 钟强看着下属的实时汇报, 愤怒道,“这明显是一场有组织, 有蓄谋,针对我们家的舆论袭击!” 这么多条同时出现,想也知道不可能如此巧合! 方如琴脸色也很黑, 半天后脑子里蓦然跳出一个名字, “不会是那位吧?” “哪位?” “这么大的手笔还有哪位!高权!!” 自从上次林岁报警的事情闹得两家很不愉快后, 无论他们这边如何好声好气求着高权,得到的都是冷处理的态度,气得他俩恨不得想直接把林岁交给高权, 随便他怎么处理以泄愤。 然而林岁这会儿正被方老爷子好好保护着,他们连人都交不出来, 一时显得极不诚心。 钟强并不知道高权是怀疑他们做了仙人跳的局, 单单以为他气量小过不去,在心中骂了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十八辈祖宗后沉着脸说:“再打电话。不, 我亲自过去一趟。” 方如琴不放心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自认态度已经放得极低,不管怎么样看在多年合作的面子上,高权也得见他们一面。 没想到却直接吃了一个闭门羹。 高权秘书面带微笑,向他们表示:“高部长在开会。” 方如琴连忙道:“没事,我们可以等。” 秘书冰冷而礼貌地回答说:“他下午的行程已经排满了,恐怕没有什么时间见您二位。如果想要见他的话,最好是提前电话预约。” “……” 这就是完全不想见他们的意思了。 钟强沉住气,赔着笑,压低声音道,“麻烦你转告一下高部长,钟家要是垮了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的好处,咱们这么多年都是利益共同体,是一家人。这次钟家遇到麻烦了,还请他高抬贵手。” 秘书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 等钟强和方如琴走后,他才回到办公室内,对着悠闲喝茶的高权转述了钟强的态度。 高权面色更差了:“都到了这个份上,还威胁我?” 他并不知道钟强怀疑自己布局用舆论逼死他,只觉得钟强输了场官司就来威胁他,这简直是一种逼宫,意味着要是我倒了,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是只有钟家一家可以合作,他们若是倒了,有的是人愿意前赴后继代替他们家的位置。我看钟强是好日子过惯了,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起来的了是吧?要不是我一路保着他,他能到今天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钟家真的出事被查了,只要不闹大,他完全可以把钟家卖了,自己明哲保身。 钟家拿什么威胁他? 高权冷哼一声,说:“我看它是输了那场官司,开始失心疯乱咬人了。” “钟家输官司的消息散播得怎么样了?” “按照您的要求,话题热度已经很高了。” 秘书说,“不过现在话题内,似乎有很多人跟着出来发言,说曾经遭受过钟家的打压……” 高权的手指点了两下桌子:“拿过来我看看。” 大概看了一圈,没有和他挂钩的几个重大事件,他眉毛一挑,老神在在,口吻淡定道:“哦,不奇怪,官司赢了嘛,很多人就过来借机蹭热度了。我们不用管,甚至这些人闹得越欢越好,让钟家狠狠吃一个教训。” “别看他们现在还敢威胁,等到他们意识到没我不行的时候,就得过来继续求我了。” 他也不觉得钟家真的会倒。 互联网毕竟是没有记忆的,这些事情闹得大,也就这一波关注度比较高,而且说实话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最多就是让钟家赔赔钱,掉几两肉,伤不到根本筋骨。 这样给钟家一个教训也好,之后他们就会听话了。 …… 林岁查看话题,说:“热度比之前更高了。” 二十四小时过去,热度不掉反升,非常少见。 现代网友对于资本家欺压平民的事,敏感度还是很高的。 何况这里面的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十分接地气,代入感极强。 这里大部分受害者,是江知行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找到的。 他了解过每个人,确认过情况真实。 而这些材料给到林岁的时候,她也全部看过一遍。 大大小小不同的事件,却是同样的触目惊心。 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在资本面前显得那么无能为力,连发帖都会被无情封号或限流。 好在这一次,和从前都不一样。 林岁语气里透着激动:“热度没有被压,甚至涨了,这说明钟家这次管不了,又或者是,有人让他们管不了。” 能这么做的只有高权。 看来钟家和高权的矛盾的确进入了白热化程度。 她手机放在一边,江知行和她保持着通话,闻言说:“这么说来,如果到时候真的出事,他们有概率会从互保变成互踩。” 林岁:“没错!” 她看向钟意,钟意对着她摇头:“没有危机。” “好,一切都很顺利。” 林岁说,“接下来我们就要把事情闹大到即便他们想互保也保不下对方的程度,为了争取自身利益最大化,就只能互相出卖。” 钟意看着她隐隐发亮的眼睛,表情端正,语气郑重:“我准备好了。” 江知行说:“我也准备好了。” 林岁忍不住笑了下,说:“就我们三个人你们还报数吗?” 目前知道所有计划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剩下的人,林岁都向她们隐瞒了部分实情。 主要是因为不想让她们参与太多,毕竟到时候如果计划失败,秋后清算,也不会牵连到太多人。 她和钟意都是毫无退路,所以要置死地而后生。 而江知行则为了这件事付出了十余年,有承担失败的勇气。 他们是可以破釜沉舟的,而其他人则没有冒险的必要。 包括对林小玲和林华,她都没有说自己的计划。 “我这两天,有收到爸爸妈妈问我们近况的消息。” 钟意顿了顿,小声问,“要和爸爸妈妈再打个电话吗?” “……” 林岁心脏一颤,还是狠心摇头说,“不用了。爸妈太了解我了,我怕被看出来状态不对,到时候他们又要担心。” 钟意犹豫着说:“但我总觉得他们是已经察觉到不对,才来问我的。” 林岁沉默了一下。 对于其余的一切,她都可以抱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精神。 只有爸爸妈妈,是她唯一的软肋。 她怕他们知道太多会记挂,又怕他们知道全情会记恨,更怕之后因为她而给爸爸妈妈带去更多的灾难。 算了。 她想,刚准备说出口前,却听江知行忽然说:“我前两天,其实去见了林叔叔和林阿姨一面。” 林岁微微震惊:“什么?” 江知行的语气很平静:“我是考虑到,之后我们想要翻案,肯定免不了拿出十年前的证据。” “当初我以集体受害者的口吻进行创作写下了这篇檄文,尽管我尽可能想保护所有受害者们的隐私。但无论如何,事情披露之后,媒体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当时的受害者,来追问他们当时的真相。” “而十年后,我们需要面临的处境是关注度比从前大,所以受到的质疑也会更多,甚至会超乎我们的想象。” 这些年来每一次帮受害者维权,他都经历过相似的事情。 你们是在炒作吧? 是不是骗钱的? 诈骗吧?举报了。 “所以我想去见一见他们,为我十年前的中止……感到抱歉。同时想问问他们对于翻案这件事的看法。” 江知行说,“有些受害者会认为,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提起就是重新撕开他们的伤疤。” 林岁却笑了:“我相信,他们是不会这么想的。” 那不是结好的伤疤重新被撕开。 这是身患重症的病人时隔多年,重新又看到了一点点治愈希望。 江知行也笑了:“你很了解他们。” 林华和林小玲的日子过得简单而知足。 尽管住在小房子中,过着勉强温饱的生活,他们精神却依旧很好。 在见到他的时候,林小玲一眼就认了出来,甚至还很惊讶,他居然还在为这件事情努力。 听他说完来意,林小玲看了一眼林华,随即毫不犹豫道:“我们当然愿意了。只是为什么是现在?” 江知行没有透露林岁这边的计划,只简单说:“我们找到了新的证据,或许这一次曝光会有更好的结果。” “好,好。” 林小玲连说了好几声好,脸上带着追忆的、感动的笑,“都十年了,我都不敢想,这件事情还会又被重新提起的机会。你放心,我们不会觉得被打扰,我们可比谁都盼着迟到的正义能早日到位呢!” 确实是林小玲会说出来的话。 林岁听着江知行复述完毕,不禁笑了,片刻后又敛神,轻声说:“我一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其实不完全是怕他们担心我。” “我更怕,他们会恨我。” 等钟氏集团的真面目披露,父母再不怎么关心网上的事情也一定会听到传闻,到时候他们免不了知道,自己就是害了他们一生的人的亲生女儿。 她对基因和血缘不介意,可是她知道很多人心里都过不去这一道坎。 她不能保证爸妈心中就毫无芥蒂。 哪怕爸妈因此对她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林岁都觉得太痛苦了。 钟意看着她,说:“我觉得爸爸妈妈不是这样的人。” “我……我一开始都没有见过他们,也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甚至还占着你的位置不回去,他们有一千个理由恨我,可是他们还是愿意爱我这样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 林岁看着钟意眼底不安,捏了捏她的手,“你放心,我也不会因为担忧这些就中止计划。” 否则也太因噎废食了。 “我只是会,有点害怕而已,就一点点。” 她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又笑起来,“没事,我可以克服的。” “有些时候,亲人之间的爱是可以跨越血缘和仇恨的。” 江知行说,“也许,你爸妈比你想得更爱你。” 江知行那天走之前,林小玲偷偷问他:“知行啊,你知不知道,网上最近在传,钟氏集团在和人打官司什么的事情?” “不不不,我不是要问这个官司。我就想知道这个要不要紧的呀?如果要出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影响到他们家其他人的吧?比如小孩、他们家小孩的上学会受影响吗?” 她的表情不太自然,透着一点不想被发现真相的尴尬。 作为她的立场,即便不知道钟氏集团是害了她们一家的凶手,单凭夺走女儿又虐待她这一点,就该记恨钟家了。 钟家被告,应当大快人心。 但是在仇恨前,她先想到还是林岁会过得好不好。 “……” 林岁怔了许久,最后说,“我知道。” 她心脏仿佛被柔软的云朵包裹住,语气里带着酸软的满足感,“他们很爱很爱我,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做什么,都一样。我早就知道的。” “来吧。” 她说,“这次,我也准备好了。” 在话题热度被炒至最高,网友愤怒到达顶点的时候,一篇石破天惊的爆料横空出世。 【致钟氏集团董事长和夫人的一封信。】 【十年了。不知道你们过得怎么样。】 【我想替昌平路写字楼十七条冤魂及三十五位伤者问你们一句,人血馒头好吃吗?】 第五十四章 这封以信格式展开的控诉檄文, 十年前最早由江知行为受害者们代笔,投递给了纸媒想披露钟家的所作所为,却因为高权的施压被拦截。 如今, 林岁接过了接力棒,融入了自己的血和泪,继续写了下去。 文章几千字, 洋洋洒洒交待了十年前塌楼事件的起始, 过程, 结局, 并将矛头犀利地指向了钟氏集团, 认定是他们在建造过程中出了纰漏,事后又死不担责, 才导致了这次性质极其恶劣的人祸。 声声带泪,字字泣血。 仇恨和痛苦不会因为时间而减轻半分。 即便穿越了十年的时空, 依旧掷地有声。 而文章的最终落款,不是林岁,不是林家, 是全体愿意站出来的受害者。 这篇文章份量比之前的爆料加起来都要重, 是实实在在牵扯出了多条人命, 一下子将群众的情绪推至了最高点。 【等会儿……这个意思是说,钟氏集团间接害死了这么多人?】 【不用间接,我感觉这就是直接。】 【十几条人命啊!这钟氏集团是要只手遮天吗?】 【谁来查查钟氏集团背后是不是有人啊??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说压就压了吧?我都有点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了, 要是真的怎么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风声?】 【C市本地的,印象中小时候确实听说过这件事。还奇怪之后怎么没人讨论了, 差点怀疑是曼德拉效应了。】 【+1!!我记得我小时候明明轰动过一段时间的, 现在再搜真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也太恐怖了吧!!】 有些事情虽然未被记载, 但依旧在人们脑中形成了集体记忆。 纷纷有C市当地人出来佐证,虽然不知道内幕真相,但的确是知道塌楼事件的。 过了一两个小时后,突然冒出了人来唱反调。 【虽然但是,好像也没什么证据吧?】 【楼塌这种偶然性事件也要怪给钟氏集团吗?我怎么觉得有点墙倒众人推的意味了。】 林岁:洗,再接着洗。 钟家的公关果然出手了,只是发言方式并不高明,很容易被人一眼识破。 不过无所谓,现在跳出来反而趁了她的心意,送他们一个求锤得锤。 林岁回复道:【证据当然有。】 证据她有的是! 就等你们这句话了! 她立刻放出了第一段录音,是当初从钟家夫妻房间内监听器音频里保存下来的,并不清晰,但信息量却非常大。 “你难道忘记十年前的事情了吗?” “……那个楼塌的事情,你忘了?” “……也不能全怪我们,那材料本身不过关,中间层层回扣又不止我们一家吃过……” 【卧槽,居然还有录音!!】 【看过钟家夫妻的采访,真的好像有点像是他俩的声音。】 【年度大瓜预订……钟家这是身边人都看不下去了所以选择曝光他们吧?!!太恶心了!!】 【反正不是你们住就随便偷工减料是吧?!!资本家的嘴脸。】 【但这个录音怎么感觉有裁剪过的痕迹?到底真的假的啊。】 【我更想知道谁在这中间吃回扣了!!到底能不能一起查一下啊!!大家刷一下话题热度,顶上去给更多人看到!!】 舆论五花八门,持什么观点的都有。 林岁就静静地等待着舆论继续发酵。 现在的民愤还只盯着钟家一家,等网友们渐渐发现钟家不可能靠一家之力摆平这么大的事情后,才有可能把火烧到幕后的高权身上。 要不然,高权很有可能弃卒保帅,让钟家独自顶下这口锅。 林岁本来以为,出了这件事情,会焦虑的无非就是钟家人和高权,最多再加一个方老爷子,没想到首先来找她诉苦的,居然是舅舅方如箫。 他对于钟意居然也搬到方家来住显然很不满意,听说了是方老爷子的决定后嗤之以鼻,随后单独找了林岁去谈话。 “外甥女,你看网上动静了没有?” 方如箫不知内情,只道,“我靠,这钟家是不是在外得罪什么人了,怎么感觉各路人马都想拉他下马啊?” “……” 要说起来,的确也算是得罪人了。 他得罪了许许多多被压迫的普通人。 林岁委婉说:“也可能很多人刚好趁这个机会落井下石。” 她看着方如箫幽怨的表情,问,“怎么了?” “塌楼的事情被曝光了啊!这可我好不容易查出来的,准备拿来威胁钟家的把柄啊!现在全网都知道了,肯定不值钱了!!” 方如箫把文件朝她桌上一甩,愤恨道,“我之前还觉得有了它们,钟强都得跪着给我提鞋去,怎么就偏偏这个时机曝光了呢!!” 林岁:“……” 钟氏集团都这样了,方如箫居然想着的还是商战夺权的那些事儿。 从另一个角度想,或许是因为除了他们三个之外,目前应该没有一个人觉得钟氏集团会彻底完蛋。 毕竟无论激起再多的民愤,也很难摧毁一个资源人脉牵连极广的大集团。 林岁说:“我先看看。” “随便。” 方如箫说,“反正也是废纸了。” 林岁翻阅了一下方如箫给她带来的材料。 他不知道从哪里居然搞到手了当时的承包建筑的合同、账目的复印件,上面都是盖着章的,能够证明曾经的吉利建筑的确是钟氏集团旗下的分公司。 可惜这些事情都是他们早就知道的了。 方如箫调查了半天,消息却这么滞后,甚至没为她们带来更加强有力一点的证据。 林岁摇摇头,想难怪他当初做生意会失败,他也太没有把握风向的敏感性了。 林岁翻到后面,却发现这中间混入了一张土地使用权转让合同。 林岁翻来覆去,不解其意,最后还是问舅舅:“这是什么?” “哦,这个,是我调查的时候顺便发现的。塌楼的这片土地曾经的使用权并不在钟家这里,是钟家买的。” 这并不奇怪。 钟家是做房地产生意的,肯定会到处买地开发。 她问:“那怎么了吗?” “怎么了?” “你看钟家花的价格!” 方如箫翻了两页,指给她,想了想又恍然大悟,“你可能不理解这个价格,但是就算按照当年的物价来,这片土地也毫无疑问是贱卖给钟家的!都快赶上两折了!”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我怀疑钟家把剩下的钱拿来行贿了,所以才以这么低的价格把这片地给拿了下来。” 当然,刚开始这只是他的猜想,他没能接触到更深层的东西,只凭着从业的经验嗅出了里面的不对劲。 “然后我真的去查了,果然,当年有人用一纸批文强制征收了这块土地,并为此关停了当时土地上的中小企业并打包一起贱卖后,又将这片土地重新卖给了钟家。” “按照时间线,他们钟家也就是从这里开始起飞的。” 靠着方老爷子给的第一桶金,如果正大光明地做生意,未必能这么顺利。 但钟强却用了极小的代价,换取来了多十倍百倍的利润,一朝飞上了天。 “时也命也。” 方如箫感叹说,似乎并不觉得钟家做了个多么离谱的错事。 林岁却觉得发冷:“如果他们这么做了,那原来在那边工作的企业被迫关停,员工岂不是也被迫失业了?” 谁给的批文,能做出这种完全不体察人民疾苦的勾当? “是吧?” 方如箫想了想,也不是很清楚,“那个年代就这样,经济萧条,失业很常见的。” 林岁:“当时是谁给的批文?” 方如箫耸了下肩:“不知道。不过我猜,可能是上次来过你生日会的高叔叔,你还认识吧?” 怎么不认识。 不要太认识了。 林岁点一点头,听到方如箫说:“你高叔叔那边位置稳固,我们就不要去惹了,以免引火烧身。所以你看,我的这叠材料都没什么作用,只能废了。” 塌楼的事情被网友抢先曝光了。 土地的事情又分分钟能把高权这位大BOSS牵扯出来。 这个把柄捏在他手里丢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简直烫手。 “罢了罢了,再想别的办法,我就不信钟家没有其他的事儿了。” 无论外界风雨如何,方如箫依旧不忘初心想从钟家手中分权分产业,在这点上,林岁也挺佩服他。 “等等,材料你留一留,我再看看,说不定能挖出什么转机。” 林岁说。 “行。” 方如箫很信任这位小外甥女,想都没想,“看呗,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等他离开后,林岁又迅速和钟意汇合,并且拨通江知行的电话,紧急开一个三人小会。 “我可能收集到钟家新的罪证了。” 林岁说。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她还没来得及详细分析,只把大概内容转述给他们两个,随后问,“你们对这件事情有了解吗?” 因为事情发生在十六年前,钟意那个时候才两岁,对此毫无印象,只回想了一下后说:“似乎有听过高权提过,十六年前,钟强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他贱卖了一片土地给他,是不是就是这一块?” “很有可能。” 林岁沉吟道,“那他们比我们想得搭上线的时间还要早。” 江知行则沉默了许久,忽然像是感叹般道:“十六年了啊。” 林岁察觉出他情绪不对,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都十六年了,我还以为相关材料早就没有了,那件事情没有闹大,时间又早,我连相关人员都找不到。” 江知行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怅然的艰涩。 林岁很少看他有这种状态。 他往常连悲伤都是平静的,这种艰难的,像是齿轮卡住的凝滞感,让她隐隐有种不妙的念头。 “当年,昌平路园区土地突然被莫名其妙的理由征收,所有企业一夜之间关停,许多在职员工被迫下岗。” “我妈妈也是其中的一员。” 江知行说,“在那之前,老板已经拖欠了她半年的工资,在那之后,征收走土地的那方也没有给她任何补偿款。”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 那年他刚过十岁。 父亲在他出生那年就离世了,母亲带着他独自长大。 他对母亲的印象一直是一个女强人的形象,声音洪亮,精神百倍,对外有点凶悍,对内却又很温柔。 她每天上班,工作,还以身作则地教育他,人要靠着自己的双手挣钱,好日子就在后头了。 直到那个冬天来临。 在接到下岗通知的同时,母亲江兰查出来了癌症。 后来他回想起来,其实那个时候只是中期,不是完全不能治。 可是她刚失业,维持温饱已经是极限,还哪里有治疗费啊? 江知行看着她对着诊断报告发呆,踮脚凑过去,看到上面的结论,十分惶恐地问:“妈妈,你会死吗?” 他已经上学了,理解了基础知识,知道癌症是绝症,得了就会九死一生。 “不会的。” 江兰迅速把诊断报告揉了,扔进垃圾桶里。 她将江知行拥入怀,摸着他的脑袋,“别瞎想成不?妈妈哪儿舍得死啊,妈妈还要陪着知行长大,陪着你变老呢。” 第五十五章 “可是她骗我。” 江知行垂下眼, 声音在夜晚里显得悠远怅然,“妈妈居然也会说谎。” 有人说,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 而是一生的潮湿。 时至今日,江知行觉得自己依旧没有走出那片泥泞,潮湿的雨道。 他至今清楚地记得, 十六年前那天, 他放学回家, 妈妈并不在家。 他在家里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黑了, 妈妈还没回来。 后来他才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兰在即将拆除的前公司楼顶跳楼自杀了。 江知行那时候十岁, 对生死已经有了基本概念。 他痛苦又震惊,不知道妈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即便是生了重病, 也不需要采取这么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才对。 他听着左邻右舍感叹、议论她的懦弱无能,想反驳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却没有任何能说出口的理由。 可他还是不觉得妈妈是失去理智, 崩溃下采取的冲动自杀。 因为她甚至为自己安排好了未来。 她从前最好的朋友在事故没两天后就及时赶来, 帮忙料理了后事, 还收养了江知行。 养母和养父对他很好,没有让他改名,没有强制改口, 也没有强迫他按照他们想要的人生方向生长。 等江知行长到十六岁时,在生日那天, 他收到了养母给自己的两封信。 “以前觉得你还小, 所以没想告诉你。但是你现在长大了,从法律上讲, 十六岁是都得自己承担责任的年纪了,所以这一切,我们觉得也有必要告诉你真相。” 养母语气温柔,掩盖着压抑的悲伤,“这是你妈妈生前留给你的。你先考虑好,要不要打开看。” 江知行几乎没有犹豫,就打开了信。 第一封信像是一封复印件,阐述了江兰死前那段时间的所有心路历程,以及真相披露。 江兰一开始当然不想死。 她还有儿子要养大,她的生命才刚开始三分之一,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凋零。 于是她去向前公司声讨自己的工资,又想办法找到有关部门,想要回自己的赔偿款。有了这笔钱,她再找人借一点,至少有个治病的保障。 但她奔波许久,依旧两头空空。 土地被强制征收,企业被定性,老板也被以莫名其妙地理由查了,拿不出一分钱。 而上访得到的回复,是说她之前所工作的地方本就不正规,无法得到相应赔偿。 不正规? 江兰都在这工作十年了,还能不了解吗? 这分明只是想赶人的借口!! 在维权的路上,江兰听到了无数人的规劝。 “别争啦,不会给你的。” “这片地早被卖给人家了,流程正规合同齐全,你再来也不会有用的。” “认命吧,咱们争不过的。” “咱们是什么人啊,斗得过人家吗?” 失业的不止她一个,家里困难的也不止她一个。 数百个家庭遭受风险,上千名劳动者流离失所,江兰在这个过程中遇见了很多和她一样的人。 时代的洪流里,每个人都是一粒被冲来冲去的沙,渺小得无能为力。 在奔波的过程中,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被医生一遍遍提醒,再不接受治疗就晚了。 晚了也没办法啊。 江兰无奈地想,她没有钱治啊。 在维权的过程中,江兰渐渐知道了这一场变故的缘由,也了解到了自己对面的是怎么样的对手。 这些无耻之徒,为了一己私利,牺牲了上千人,将他们推到了火坑里去。 得知真相,很多人迫于压力,放弃了。 可江兰想,自己都要死了,难道还怕他们吗? 她继续上访,甚至直接找上了钟氏集团质问。 当时事业才起步的钟董事长,好好地接待了她,甚至满口答应她会给赔偿的要求。 只是每隔几天,他那边就翻脸了,说是将他们的谈话录音了,掌握了江兰敲诈勒索的证据。如果她还要纠缠下去,他们会直接送她去吃牢饭,到时候不仅她有案底,她的孩子也同样会有。 江兰不怕死。 但她还真怕江知行的未来,因为她而毁了。 彼时病情逐渐发展至晚期,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支撑不住,头上又悬着钟家给自己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江兰走投无路,选择了一条最鱼死网破的做法。 她没有证据,只有自己的一条命。 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死化成证据,去做点什么,希望看到这封遗书的人,能够因为她的死而震动,彻查钟氏集团及其背后势力。 “但是最终,你妈妈还是没有成功。” 看着江知行看完第一封信,养母说,“这一封信的原版,当时就被拿走了,之后应该已经销毁了。” “她的死像在大海里扔下了一颗石子,只有一秒的波澜就被悄无声息地压掉,做成了因为失业压力太大想不开而选择自杀的假象。” 她万分凄凉地笑了一下,带着眼泪,“你妈妈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没有把信直接交给我,因为知道我一定会阻拦她的行为,所以选择了邮寄的方式。等我收到信的时候,她已经离世了。” “她的想法确实很单纯,像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也总是觉得她太傻,没想到她都出社会这么久了还没变。” 养母嘴上说着埋怨的话,实际上眼泪已经盛满了眼眶。 江兰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和最佩服的理想主义者。 她抹了下眼泪,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我想你可能心里也怨过她为什么要抛下你离开。” “但是知行,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在她才开始查出来生病的时候,她甚至就已经联络上了我,想为你找一个她离开后也能安心生活的港湾。” “……我知道,我从来不怪她。” 江知行艰涩说。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后打开了第二封信。 第一封信的震惊让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以为不会再有太强烈的波动。但他没想到,才看了第二封信前几行,他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汹涌而出。 【已经长大的江知行:】 【知行,你好吗?有没有像你曾经梦想里的那样,变成勇敢、成熟、充满正义感的大人?希望这个时候的你,已经能够原谅妈妈还是没能完成和你的约定,没能看着你长大。】 【但妈妈还是要和你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知行,我剩下的生命时间并不多了,医学并没有办法挽留住我的生命,我不想一天天一无所用地衰败下去,现在正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做。】 【记得以前我们一起看的那本故事书里说的吗?生命的质量并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所以,不要因为妈妈的选择而伤心。我只是想用我的死去震醒更多的人,想因为我的死,更多的人能关注到这件不公的事。那是比躺在病床上,打着挂针,看着自己逐渐枯萎更有意义的事情。】 【你出生前,我就想好了你的名字。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知行,知行合一,人生天地间,良知要和实践统一,才能做好事。也许你还没有理解知行合一究竟是什么,没关系,妈妈会证明给你看。】 【如果可以的话,我比谁都想陪着你长大,变老。可是妈妈做不到了,希望你不要怪妈妈,好好活着,活到九十九岁,度过精彩又灿烂的一生。然后等你那会儿睡着的时候,妈妈会再来接你回家的。】 【永远爱你的妈妈,江兰。】 养母的眼泪和他一同汹涌而下,带着无可奈何的悲痛:“知行,其实我也一直想做点什么,好让你妈妈的遗愿不要落空。但是我知道,你妈妈当初连死都没有证明的事情,我又能做什么呢?” 她承认,她的确没有江兰的勇气,她只是一个会为生活所妥协的,普通的人。 “……可以的。” 江知行抱着母亲写给自己最后的信,愤恨,心痛,又坚定地说,“一定能做点什么的。” …… “这之后,我一直在试图寻找证据。只是这件事情太久远,当时压根没有扩散开,而同批失业的很多人甚至都搬走了,我找不到任何线索。” “不料再后来几个月,就发生了塌楼事故。” 江知行说,“一样是被压得悄无声息,一样不把人命当命。” 林岁说:“所以你选择来帮我们。” “是。” 江知行点了头,“一开始的确很顺利。但是后来,我的养父母收到了来自高权的警告。” “他们在这些年做了点小生意,攒了点小钱,但也经不起更大的权势和资本的压迫。高权警告了他们和我,如果我再不放弃,我们一家都会面临倾家荡产。” “养父母之前是支持我的,但是他们毕竟是个想图安稳的普通人。他们请求我,希望我放下仇恨,好好读书学习,考上大学,不要再想着对高权和钟家报仇,这样妈妈也会放心的。” 江知行没办法放下仇恨。 但是他知道,养父母这些年一直都对他很好。 他不能让养父母的一生因为他毁了。 “抱歉。” 江知行轻声说,“十年前我们之所以失败,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 林岁阻止了他的道歉:“和你没关系,这完全是加害者的责任。” 听完这个故事,她终于能理解江知行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行走在报仇的这条路上。 这才是真正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他继承了母亲的遗志和执拗的精神,哪怕奋斗到死,也想争回当时母亲没有实现的愿望。 林岁只是没想到,那片土地的血里不仅浸了她们家和其余因塌楼而伤亡的人员的血,竟然还有再前面的人的血。 那片沾满血的土地盖了楼,又把新的人给压在了下面,浸出了新的血。 “……简直像是诅咒。” 钟意小声说。 “但这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是钟家的贪心,高权的漠视导致的这一切。” 林岁闭了闭眼,感到胸腔比从前更沉重,也更愤怒了。 这片浸满血的土地,承载着不同家庭的破碎和人生的毁灭。 她一字一顿说:“所以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 舆论发酵得比林岁想的还快,很快就有人考虑到了钟氏集团纵横C市,欺压平民这么多人,背后不可能完全没人,开始根据他们平时接触往来的人盘点到底谁是那把保护伞了。 【钟家到底什么背景?这么大的事情,到底谁在保他们啊?】 【帮忙写了举报信递交了,希望有效。】 【支持彻查!如果本市查不清楚就移交给省里查!】 高权隐约品出来一点不对劲。 他原本以为网上的浪潮是冲着钟家去的,现在发现,这把火很可能烧到自己身上了、 如果真由着网友们讨论下去,他就该被揪出来了。 不行。 要把一切苗头先掐死在摇篮里。 高权下达命令:“不能再拖了,让下面发通知,彻查钟氏集团。” 第五十六章 在林岁剑指钟家的控诉信发出去不到两天后, 当地官媒发声,声称接收到各路群众举报反应情况,即将对钟氏集团展开调查。 话说得很有力度, 虽然网友还是没全信,但好歹给出了一个态度。 公告发出去没多久,高权私人电话都快被钟强打爆了。 他开了免打扰, 全部拒接后, 又收到了钟强发来的无数条短信, 他随便看了一条, 大意是知道发声明是无奈之举, 也愿意配合调查走一个流程,相信高权肯定不会真的出卖他们。毕竟他们也合作这么多年, 彼此都知根知底了。 这条短信明面上是求他,高权却品出来了其中的隐含威胁之意。 合作这么多年, 关系早就紧密捆绑了,我倒了,你就是下一个。 “没办法。” 高权冷笑一声, 假惺惺地做出个无奈的表情, “这次还真的保不了你们了。” 舆论力量太大, 快要惊动更上面了。 如果不赶紧找几个替死鬼给自己脱罪,恐怕下一个被查的就是他了。 现在钟家和他的关系还没被揪出来,谈不上连坐。 只要他动手快, 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删完短信,高权再次催促下属进度, 务必几天内就至少把钟家的一两个罪名给坐下来, 给网友一个交代。这群暴民动作快,要被他们发现端倪就不好了。 真不能怪他。 到了这个关头, 死道友不死贫道是最基础的道理。 都是成年人了,钟家应该懂这个规矩。 高权布置好一切,躺进自己的椅子里,徐徐松了一口气。 现在大部分证据都是针对钟家的,和他还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他又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想让他将舆论也监管一下,骂钟家的一个不管,凡是将火隐约烧到他身上的,一律想办法删掉。 然而电话接通,秘书略显慌张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高部,网、网上似乎传出了有关您的录音。” 他咽了口口水,语气尽量平静住,“不过您别紧张,我已经派人去删了,应该留存不了多久,几分钟就能全网消失了。” 高权心中一惊:“什么录音?” 秘书将录音发给了他。 高权一看到标题就感到一阵触目惊心:【钟家勾结政府官员地霸一方,来听听这是谁的声音?】 放出来的录音只有一分钟左右,肯定是剪辑过,放大了重点部分的。 他颤颤巍巍地点开,放出录音。 “那么多受害者的眼睛盯着……要是传出去就完了……” “这么大一个重大事故……我费力气帮你们压……” “你搜这楼塌的事情,你还能找到吗?压根没有半点消息!” 高权听着录音里的他大放厥词,恨不得穿越回去捂住自己的嘴。 他在说什么?! “谁发的,快去查!立刻封号!!!” 在说出口的一刹那,高权才意识到,这似乎是钟家的一个局。 发录音的是个小号,从IP来看,应该和上次发信的是两个人。 更关键的是,这是他和钟意的私人对话,理论上根本不会有任何第三方知道。 这他妈的果然是钟家设下的仙人跳剧本,原本想拿这个拿捏住他,现在看他执意要彻查钟氏集团,直接发到网上,想和他搏一把鱼死网破! 钟家要是倒了,你也别想跑!!! 然而现在就算封号也没用了。 这条微博已经被上万人浏览过,录音被保存私下传阅无数次,里面的文字被提取,网友们将文字做成图片,翻转,打码,镜面,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网上浏览。 互联网扩散消息的速度太快,如同病毒般迅速地传到了每一个吃瓜者的手里。 他根本阻止不了。 直到这一刻,高权才背后冒汗,终于开始恐慌。 怎么办? 他恨钟家,恨钟意,甚至恨自己,为什么那天一点都不警惕,什么都往外说了出来。 半晌,他沉重地吸了口气,对秘书说:“将录音里的人的身份尽量往其他人身上扣,越乱越好。” “以及,钟家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可不止这些,把和我有关的,无关的,全部去查一遍,再拿给我过目。” 钟家不仁,也别怪他不义。 他毕竟在官场经营多年,也还认识点人,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扳倒。 但钟氏集团,是绝对不能让它再存在了。 …… “号被封了。” 江知行汇报实时情况。 林岁毫不意外:“果然牵扯到高权自己,他下场速度就很快。”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钟家确实已经被他放弃了。 “在评论里提到高权的名字也都被删了……” 钟意抿了下唇,略显担忧,“他的势力比我们想得还要大。” “删得快也没用。猜想其他人的名字不删,就只删自己的,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岁说,“再给网友一段时间,他们肯定能推出来。” 互联网的传播速度的确比她想得还要快,网友也远比她想象中能力更强大。 林岁的门忽然被敲了敲。 “心心。” 是方老爷子的声音,“方不方便来一趟?” 林岁立刻切断了电话,看了眼钟意,示意我先过去一趟。 钟意点一点头,林岁单独出了房间,跟着外公前往他的书房。 方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慢走,问道:“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看你最近挺忙,作业写完了吗?” 林岁犹豫了一下,说:“写完了。” 实际上这段时间她忙得毫无精力,的确还有一部分没动。 不过钟意说了,每年他们寒暑假作业都交不齐,只要开学期初考没有考砸,这点寒暑假作业老师也不会在乎。 “是吗?” 方老爷子看着她说。 林岁向来都是这样看别人,难得被同样凝重地审视着,自己反而有点不适应了:“是的。” 书房的门关上,方老爷子的拐杖点了好几下地,看着她,又问:“这些天你确实忙,那你爸妈……钟家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一时间,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呼吸声,以及落地窗外泉水流动的潺潺声。 林岁捏紧了掌心,迟疑片刻后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心心啊,外公只是老了,但外公没傻。” “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都知道。” 钟氏集团塌楼案被曝光后,方如琴就来找他了。 当年这件事知道内情的人本来就少,十年后还能卷土重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钟强和方如琴刚开始觉得受害者家属是被利用的,然而排查了一遍所有的受害者之后,他们发现,林华竟然就是十年前的受害者之一! 这代表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很有可能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林岁。 钟强和方如琴都快气炸了。 难怪自从林岁来他们家之后,他们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本来以为她只是白眼狼,扫把星,却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仇人之女!! 方如琴故技重施,跪在地上求方老爷子,让他交出林岁,否则他们一家是真的会被她害死! 方老爷子没有答应。 他觉得方如琴说的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亲自去查证这件事,本来想还林岁一个清白,没想到证据却越查越多,几乎真的能和方如琴的说辞对应上。 “心心,你、你难道……” 林岁站定,知道被戳穿,刚才还忐忑心情在此刻却突然平静了下来,等着这一场狂风骤雨的降临。 “你难道真的是当初,塌楼事故的受害者家属?” 方老爷子声音微微发颤。 林岁点一点头。 到了这一刻,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向方老爷子鞠了一躬,轻声说,“我不叫钟心,我叫林岁。我从小在林家长大,是受害者林华和林小玲的孩子。” 这些天,她借方老爷子充当她的保护伞,来躲避钟家的风雨,就也想到了如果方老爷子发现这件事后,多半还是会震怒。 然而方老爷子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从苍老的眼睛里忽然流了出来。 “……对不起。” 他艰涩地说。 当年的事情,他也是帮凶之一。他替钟强和方如琴隐瞒下那一切,自我说服人已经死了,他无论做什么也改变不了结局,就此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他读完了那封控诉信,才知道受害者家属这十年来依旧在无边的痛苦中挣扎地活着,期盼着属于他们的正义能够早早归位。 最可笑的是,命运在那么久之前就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他隐瞒下真相,想保住自己的女儿,却无意间毁了自己外孙女的人生。 阴差阳错,命运使然。 报应,是他的报应。 林岁做好了挨骂的准备,骤然看到外公的眼泪,一瞬间愣住了:“不……和您没有关系。” “和我有关系,我自己知道。” “可是,心心,你也许还小,你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有多危险。” “你以为你可以声张正义,讨回公道,可是这背后是你斗不过的人。你今天发了录音,把矛头指向了他,他很有可能直接查到你身上,这太危险了。” 方老爷子敬佩林岁的勇气,却也清楚地知道,她这么做简直是在寻死。 他停顿了一下,说,“关于十年前受害者家属赔偿的事情,我、我会想办法负责,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能做到的,也会尽量去做……但是心心,外公希望你就此收手。” 林岁震了震,看向外公,下意识说:“为什么?” 凭什么? “都到了这一步了,难道我还能回头吗?” “只要你愿意回头,我们还可以一起想办法。” 方老爷子说,“你想一想,你手里还有多少证据?你确保这些所有的证据加在一起能有用吗?这个社会比你想得更复杂,有些事情不是你把真相全部说出来,就有用的。” 林岁沉默了一下,摇头道:“外公,可是我再不说的话,就更不会有人说了。” “……” 方老爷子望着她,语气如同请求,“真的非要继续下去不可吗?你知道那会面临什么吗?” “我都想过,我也可以承受。” 林岁看着方老爷子的表情,忽然说,“您之所以阻止我,除了担心我的安危之后,你是不是更担心……她的安危?” 方老爷子隐藏的那一点私心被戳破,脸上的肉都跟着颤抖起来,最终长叹一口气:“那到底是你的亲生母亲,也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天底下哪里有父母,真的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的。 “你再查下去,你和你妈妈,都可能会死的。” 倒不是说她做的事情量刑真有这么重,而是现在高权不会听他们的任何解释。对他来说,有些事情死了才能保证死无对证。 方如琴前几天来他面前哭,除了哭着让他交出林岁,更是哭自己的命,求他最后再救自己一命。 人都有偏私的心理。 他知道方如琴做了很多坏事,但是想到她有可能会死,他还是无法真的坐视不理。 方老爷子纠结而痛苦,都快要把他手里的佛珠给捻断了:“再怎么说,她毕竟是我的亲人啊。” “可是,我也有亲人。” 林岁轻声说,“我的爸爸十年前从鬼门关逃回来,少了一条手臂,从此失去理想的工作,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快递驿站打杂。” “我的妈妈十年前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想要维权却被人赶出来,甚至送进派出所,靠着一个人的力量支撑起一个家。” “还有十年前,甚至十六年前,那些因为事故死去的人。” “他们都有亲人。” 第五十七章 林岁说:“外公, 如果你一定要说钟家这两位也是我的亲人。那我只能告诉您,每当我想起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时候,都会为此感到羞耻和愧疚。” 基因决定不了她会成为怎么样的人。 林岁也没有因为血脉对钟家有过一星半点的认同感。 但是她的亲生父母毁了爸爸妈妈一辈子这件事, 是她永远也无法释怀的一环。 她说:“我的亲人害死了这么多别人的亲人,难道就因为他们和我有血缘关系,我就要包容吗?难道我要放任他们逍遥法外, 继续利用他们的特权犯下更多的血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老爷子的拐杖戳了两下地, 连连咳嗽几声, 似是有点被气到, 情绪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 他知道,林岁对钟家夫妻毫无感情, 甚至很反感,所以她没有办法理解他的想法, “可是外公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不说你的举报能不能成功,成功了的风险又有多大, 你就想, 如果你爸妈真的进去了, 以后你的履历怎么办?” “你的政审履历,永远都会有他们的犯罪记录!” 方老爷子看着她,又咳嗽了几下, 劝说道,“心心,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应该为了这些旧事,把你自己的大好前途也给搭进去。”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说, 我们是亲人。” “即便你不想承认,这也是无法改变的。” 钟强和方如琴固然十恶不赦,但是如果想要举报他们,你有可能失去得更多。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 林岁看了方老爷子许久,忽然轻声说,“和活下去比,这些重要吗?” 方老爷子有点茫然:“你说什么?” “外公,你上次不是问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他们才决定囚禁我,虐待我吗?” 方老爷子微微怔了下。 他以为林岁所做的事,就是试图揭发钟强和方如琴的罪证,所以才被钟强和方如琴给关押了。 林岁悲凉地笑了一下,说:“我是去救小意了。” “您应该已经听到,我放出去的,关于高权的录音了。” “您不好奇吗?这么隐秘的消息,我到底是怎么获得的。” 林岁一字一顿说,“这是小意被这对恶魔送到高权房中时,冒死录下的证据。” 她每个字份量都沉甸甸的,直接砸得方老爷子有点晕:“心心,你在说什么?” “我这里还有更完备的、没有经过剪辑的录音,也许你听了之后,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林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找到原始文件,并播放了出来。 清晰的对话从录音中传来。 从方如琴把钟意送过去,到高权开始和钟意交流。 方老爷子听着听着,握着拐杖的手都开始跟着颤抖了,脸上的神色也一点一点变得十分难看。 “您也许不知道,他们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计划,要把小意送给高权当地下情人,试图用她来讨好高权,并从中获取更多的资源。” “他们在小意的房间内都装上了监控和监听,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小意想出逃,却被他们抓回来,进行更严密的看守,和更加迅猛的洗脑。” “他们坐视不理小意还在未成年的时候就被高权猥亵,甚至为此感到高兴,认为这是高权对她感兴趣的证明。” “而在这些发生的时候,他们都还觉得小意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方老爷子踉跄着用拐杖支撑自己的身体,几乎有点无法呼吸了。 他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即便心底知道对错,但因为偏爱家人,总是怀着愧疚的心保住女儿。 至于其他受害者,的确是几十条血淋淋的人命,但因为他从未见过那些人,于他而言只是数字而已。 陌生人和亲人孰轻孰重,他有自己的衡量标尺。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钟强和方如琴并非他所想,只会残害无辜的陌生人。 他们的魔爪,甚至能伸向自己的女儿。 方老爷子的声音都跟着颤动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恨:“小意才十八,他们怎么能……” “实际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林岁说,“您还记得吗?我们十八岁生日的那天,酒店火警失误报警。” “那其实是他们打算把小意送给高权的日子,只是我和小意利用火警逃了出来。” “小意的成人礼,是被他们拿来送给其他人的礼物。” “而之后,在小意明确表达不愿意后,他们仍旧选择继续把她送过去。” “我没办法看着这一切发生,所以选择去救了小意,然后被他们关押囚禁,动用私刑,想让我也顺从他们。”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绝望,“外公,你要知道,如果我们不说出来,我们是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 “你说我的人生会因为他们有污点,可是如果我不把这些都揭露出来,我甚至不会有接下来的人生。我甚至都能想象,他们如果在这一次之后还平安无事地存活下来后,我和小意迟早会被他们报复。” 钟强和方如琴有多狠毒,他们俩都知道,没必要再自欺欺人。 “不会的,不会的。” 方老爷子反复说,“有外公在,你们不会有事的。” 林岁提醒他说:“可您不可能保护我们一辈子。” “您也不可能无时无刻地在我们身边。” “十六年前,他们强买贱地,让许多失业员工流离失所。” “十年前,他们利用建筑吃回扣,压下塌楼事故血案。” “如今,他们卖掉自己的女儿,为了换取更牢靠的资源。” “您觉得,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呢?” “您把他们当亲人,他们有把我们当亲人吗?” 方老爷子第一次这么直面到钟强和方如琴的血债累累。 他从前总觉得无论再如何,虎毒不食子,却没想到他们已经黑心到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迫害。 那再之后呢? 他想保护钟心和钟意,会不会被他们嫌碍事,连他也一起除去? “十年前,您放了他们一马,他们有改过自新吗?” 林岁说,“从十六年前,从和高权勾结害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江兰的以死明志没有让他们回头。 塌楼事故的冤魂没有让他们回头。 钟意的屡次出逃没有让他们回头。 如果真有上天,那么上天已经警告了他们无数次,只是他们一次次都选择了无动于衷。 “啪。” 方老爷子手中的佛珠线终于断开。 佛珠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像是戳破了他十年来无济于事的伪善。 他痛苦地跌坐在自己身后的椅子上,垂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林岁安静一会儿,轻轻问:“外公,您会向钟家交出我吗?” 方老爷子才像猛然惊醒似的道:“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既然如此,那我求您。” 林岁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代表十六年前的受害者,代表十年前的受害者,代表所有被钟家压迫过的人求您,就算不帮我,也千万不要阻止我。” “我宁可死于举报的路上,也不想躲在您为我搭建的温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可以假装听不见苦难。” …… 方老爷子最终沉默了很久很久,挥挥手,让林岁离开了。 “我老了,决定不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仿佛骤然之间沧桑了好几岁,“你先去吧。外公,外公再想想。” 林岁离开前,安静地关上了门。 外公的身影塌在那张红木椅上,像一个被风霜雨雪覆身一生的老人。 不管怎么说,林岁相信方老爷子不会轻易出卖她们。 所以她没有选择当即卷铺盖离开。 外面的世界更危险,在这里,好歹还能有一丝喘息之机。 林岁回到房间,看到钟意,坐下后轻声对她说:“外公知道了。” 钟意显然被吓了一跳:“啊?” 她完全没料到外公叫她去谈话居然是在说这个,愣了好半天后问,“所有的事情?” 林岁点一点头。 “那怎么办?” 钟意有点紧张地坐直了身,“外公怎么说?他要阻止我们吗?” 她们现在人在屋檐下,如果方老爷子决定站到钟家那一边,她们就彻底完蛋了。 “……他没有。” 林岁感觉,方老爷子应该也在重新思考。 钟强和方如琴将送给高权置换资源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他那么重视亲情的人,应该无法想象有人真能坏到这种程度。 钟意叹一口气,倒是很能理解:“对于外公来说,他很难站到我们这一边吧。” 这些年,据她的观察来看,外公对方如琴是很好的,好到像是在弥补之前的不足。 她们被逼着揭竿而起是因为确实危及到了自身,但外公是局外人,他没有她们这么足的动力也不奇怪。 林岁点一点头:“是啊。对我们来说方如琴是恶魔,对他来说,是他亏欠感情的亲女儿。” 她虽然不认同外公的做法,但也可以理解。 换个角度,如果是林小玲和林华犯罪的话……她恐怕也不会这么坚定。 她正这么想着,钟意就问她了:“那如果我犯罪了,你会怎么选呢?” 林岁愣了愣,随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看是什么样的情况了。我相信你,你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犯法。如果真的犯罪了,那也一定是被逼之下的无奈之举。” 就像钟意当时如果手起刀落杀了高权,她肯定不会觉得这是犯罪,而是正当防卫。 钟意有点较真地问:“如果就是无缘无故的呢?” 林岁纠结了一会儿,说:“……那我应该会劝你自首,然后找最好的律师,帮你最大程度争取减轻刑罚。” 总之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得去做点什么,以免事情变得更糟糕。 就像如果十年前,方老爷子愿意遏制住钟强和方如琴的行为,也许钟意这十年来,就不会生活在噩梦里。 不过,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这个理论放在其他的地方,也许也同样成立。 第五十八章 钟强和方如琴这两天正忙着烧账本及其相关机密材料。 网上动乱严重, 他们和公司高层接连被约去谈话。虽然高权给他们留了一个最后的面子,没有直接拘留扣押在看守所里,但看这岌岌可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 眼看着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只能试图多毁灭点证据当然,这也是高权默许的。他巴不得和他有关的真实证据都被销一空,没有实证之后他就随便捏造一点证据扣给钟家, 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这点倒是和钟家的想法在某方面不谋而合。 “全都烧了会不会太假了?” 方如琴说。 钟强不耐烦道:“难道你还想被他们找出把柄吗?烧材料的事情到时候随便找个人顶罪, 能把锅甩出去多少就甩出去多少。” 他们还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愿意出钱, 有的是人愿意顶罪。 方如琴心烦意乱道:“我就是怕之后还会有更大的麻烦。” 她想了想, 又不安心道,“你说小尧怎么办?要不要还是把他先一步送出国读书, 我们这边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影响到他身上……” 她又抱怨起来,“当时高中我就想让他出国读的, 要不是你说没必要” 她的话猛然被钟强打断,他脸上怒意横生,暴躁道:“我们现在都快活不下去了, 你还管他?!” 方如琴愣了愣, 心头火也顿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是你亲儿子?你难道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进去以后他一个人受罪?!到时候他就一个人, 他怎么活?” 钟强骂道:“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什么进去不进去的,不可能进去!我算过命,我这辈子大富大贵着呢!你少在这里咒人!” “我咒谁了?!现在公司被查不是真实发生的?” 方如琴毫不客气地回骂道, “谁像你这个没良心的,一点都不为儿子考虑?!小尧才多大啊!他能承受家里出事的意外吗?” 她深吸一口气, 像是破罐破摔道, “行,你不管儿子, 那你以后也永远别管。我自己想办法,不行就送到我爸那里,我爸肯定不会不管他” 钟强像是被戳到逆鳞似的炸了:“你还敢提他?!” “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怎么沦落成这样的是不是?这个老不死的现在还帮着那个白眼狼,他也想害我们,你还指望他帮你?你做梦吧!!” “光说我,那你又做了什么!!” 方如琴坐下,气得想哭,内心被深深的绝望所吞没。 她不知道她的人生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明明几个月前,她还是钟氏集团董事长夫人,拥有普通人想都无法想的财富。 但偏偏现在,抓着她不放的就是她瞧不起的这些普通人。 他们凭什么啊!? 关他们什么事情啊!? 这帮多管闲事的网友,又不是他们的亲人,又没挣他们的钱,这么义愤填膺地干什么!这简直就是网暴! 电话响起。 方如琴眼下忙得焦头烂额,没好气地接了起来:“喂?” “夫人,网上又放出了新的录音。” 电话那头是她多年来的助理兼心腹,“是关于基金会的事情,您最好看一下。” 钟强那边也收到了他的秘书给他汇报的工作,两人黑着脸一同打开,不知道是那个被封的录音小号秽土重生,还是有人又开了一个新的号,总之再次放出了录音。 这次的标题是:【你们给钟家的基金会献过爱心吗?来听听你们的善款都去了哪儿?】 录音内容是方如琴和钟强关于基金会的讨论。 “基金的事,他要更多分成……” “之前给他的分成已经够多了……凭什么狮子大开口……” “之后做慈善的渠道也都要过他手……一本万利呢……” 这次的录音瓜依旧炸得网友们一激灵。 【这个基金会是骗钱的?!】 【肯定是啊!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凡是私人组织的慈善我都不信的,里面水深着呢!】 【我靠我有印象,他们这个基金会打的还是帮助贫困地区女童的名义,当时拉了好多各界名流支持他们。这居然是为了骗钱的!要不要脸啊!】 【帮助女童,是五十多岁身居高位的那种女童吗(doge)】 【前面的可不敢说,你不怕被封号啊!】 【什么封号?】 【前两天在wb提这个人的都被删除封号了,懂者自懂。】 【我想起来钟家之前一直炒作找回女儿这件事,然后以双胞胎的名义建立基金,一环扣一环,不愧是资本家,真会玩。】 【务必彻查钟氏集团这帮利欲熏心的资本家!给我吊路灯!!】 钟强看完后,第一时间觉得不对:“谁放出去的?这不是我们私下两个人聊的内容吗?” 方如琴也震惊道:“谁又出卖了我们?!” 她抬眼,见看着钟强怀疑的目光居然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吐血地指了指自己,“你不会觉得是我干的吧?” “当时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钟强沉声说。 方如琴面色一愣,随即反驳说:“那我还怀疑是你放出去的呢!!” 两人瞬间陷入了严重的信任危机。 当时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人在,如果排除自己,那就只能是对方了。 “不可能是我放出去的,这段录音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但你却可以依靠它有开脱的空间。” 钟强看着她,目光审视般,像是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点不对劲。 方如琴惊了:“你有病吧!?我能用什么开脱?我在录音里什么形象? 钟强的脑洞大得惊天:“这里面你明显是对高权感到不满,你完全可以利用这点,把我和高权打成同边,声称自己早就想摆脱这层关系链。” 方如琴都快气笑了:“我还说这是你故意放出去,为了塑造我贪婪的形象,而你只是被迫妥协的从犯呢。” 钟强和方如琴望着彼此,心底全是对对方的猜忌和自己的算盘。 到了这个时刻,他们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推上了两边不同的悬崖。 从高权被咬出的那一刻,就代表一切都完了。高权尚且自身难保,更何况是保住他们。 为了争取利益最大化,他们已经在谋划要如何脱罪。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共犯替自己承担所有。 火光明灭间,有无痕的撕口将他们的关系分离至沟壑两边。 两人升起同一个念头。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全身而退,那一定是我。 可惜时间没有给钟家夫妻多一点的思考机会。 不多时,新的专案调查组再次上门,将两人重新邀请去喝茶。 两人被分别带走。 钟强候到机会,连忙对领队私下说:“哥,领导,我知道你们是高部长派来的人。你和他说,我现在真有办法,能保我们俩都没事。” 领队扫他一眼:“哦?” “你带我去和他见一面,我真有办法!他肯定会愿意的!” 钟强把声音压得更低,“这种事无非卖一个人当主犯就行,只要高部长愿意帮我,把所有事情推到方如琴那个女人头上,再利用她女人的身份造点桃色流言,到时候民众的关心点自然就偏了。” “他肯定有看不顺眼的人吧,把锅往对方身上推一推,网友这脑子还不是什么都信?” 领队一点头:“明白了。” 他转头对身边的人说,“都记下来了吧?嫌疑人试图收买查案人员,勾结官员伪造证据,诬陷他人。” 钟强脸色顿变:“什么?!” “你想错了,我们并不是高部长的人。” 领队说,“这案子太大,早就移交给更上一级查办了。” “至于你提到的高部长,他当然也同样被稽查了。” …… 书房中。 方老爷子颤抖着手,从自己的保险柜里拿出藏了十余年的材料。 那是他十年前调查塌楼事故的证据。 原本是因为隐匿证据,也是为了警示自己所犯的罪孽才留下的,没想到在这一刻,竟然成为了当前事态的关键。 他知道,如果现在拿出来的话,将会置本就处境艰难的女儿更往深渊里推一步。 但外孙女的话给他触动太大了。 他自以为所做的事情是对女儿好。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放任才让事情一天天变得更严重。 如果十年前,他能够及时制止,方如琴即便需要被调查坐牢,也不会像现在被挂在互联晚上,受人指点声讨这么严重。 那么也许小意也不会受欺负,心心也不会遇到这么多糟心的事情。 小意,她才多大啊。 他们两个人怎么能下得去这个手?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 将来也不算是。 所以他才想尽力把这一份弥补给再下一代。 没想到,他居然还不是个合格的外公。 小意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居然还是无知无觉,甚至因为他对方如琴的苦难,造成了她充满噩梦的青少年时期。 他自以为的“善良”和“宽容”,实际上间接化成了伤害孩子们的利刃。 在这点上,他永远没法原谅自己。 方老爷子慢吞吞翻阅完所有的材料,长叹一口气,点亮灯,提笔开始写信。 【我代表我的女儿方如琴,陈述十年前塌楼事故原情。】 这是一封很长的“自首信”,是他为方如琴写的自首信,也是他的自首。 事情闹得这么大,一定会有更上面的人来调查。 这么多年,他的人脉经营也不算全无作用。方老爷子从不拿它来做坏事,只是可以从他们透露的口风判读出下一个经济风口,来方便经营。 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用这层关系,来提交自己女儿的罪证,以免被高权截胡。 也许已经太晚了。 但姗姗来迟的行动总比无动于衷好。 他身为长辈的,总不能真的让小辈在外面劈风斩浪,承担一切吧。 第五十九章 不过两天, 官方发布通告,对于钟氏集团的调查被移交给更高级别的专案组负责,包括塌楼事故在内的所有案子将会重新起底。 而高权被带走调查则属于更高一级的机密, 暂时没有对外公布。 只是这案子的进展一开始并不算顺利。 专案组是迫于民声舆论展开的调查,但先不说高权的地位,就拿钟氏集团这些年在C市的成绩来说, 也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何况, 他们似乎还早有所料, 声称很多材料都因为陈年或是别的因素丢失了, 无法佐证。 调查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幸好有人以方如琴的名义, 及时提交了部分重要证据,让调查得以顺利推行下去。 十年前的真相被徐徐铺开, 带出钟氏集团数十年来藏污纳垢的罪证。 …… “有用!” “真的有用!” 林岁虽然不知道高权那边的动态,却从官方每次越来越严厉的声明和越来越高级别的调查介入, 就能猜到事情正往他们想要的方向发展。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怎么样他都保不住钟家了。 钟家倒了,他的地位恐怕也坐不稳。 她跃跃欲试着想再给高权下一剂猛药, “我们手中的证据还有多少?” 钟意“唔”了一声, 说:“钟强和方如琴在我们的卧室里安装监控?” 林岁摇头:“这是关于钟家的证据, 不太能直接指向高权,我想要直接和高权挂上钩的。” 钟意又想了一想说:“有的。我这边有我录了方如琴对我的洗脑,关于如何把我交给高权, 如何利用我去服务高权以置换资源才能保住钟家的话术。” 虽然在方如琴的话术中,多数代称用的都是你高叔叔, 但聪明的网友自然能顺藤摸瓜扒出线索。 她又说, “而且这一条应该是非常重磅的消息,恰时踩中网友最爱看的那一类爆料, 一定可以引起足够多的关注度” “不行。” 没等她说完,林岁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需要放出这条线索。” 她思考了一下,补充说,“当然如果之后警方来调查的话,我们还是可以供述所有实情。只是现在,我觉得没必要拿这一条作为我们的武器。” 林岁的语气很坦然。 钟意望着她,却忽然笑了:“姐姐,你是觉得我会受到流言蜚语吧?” 林岁深色的瞳孔内倒映出钟意的脸,轻轻震动着她的心脏。 没错,她内心知道,对于她们来说,这条线索并不是她们的王炸底牌,那实际上是钟意数年来的伤疤。 如果放出去后,钟意的身份肯定会被探究,她的照片说不定会被好事者扒出来品鉴,她先前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会成为互联网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都能想到有的网友说话得多么难听。 所以就是她主动勾引的高权吗? 搞了半天是钟家的美人计啊。 林岁打心底不愿意把钟意牵扯进去,更不愿意撕开她的伤口来做文章。 “不是的,小意。” 林岁只是说,“我们并不害怕面对流言蜚语。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站在台面上的,是该被审判的人,而不是受害者。你看,我和你一样,我也没有站到明面上对不对?” “被受到关注不是什么好事,何况我们的身份这么敏感,降低我们的存在感,才更有利于坏人被更多地关注处罚。” 钟意知道林岁一向很会说话。 所以她也知道,林岁是在哄着她,放下这个念头。 她的确想过,自曝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更能够激起民愤。 她也对此做过心理准备,都走到这一步了,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姐姐连半点伤害都不希望她受。 林岁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地保护她,离这个糟糕的世界远一点,再远一点。 “好。” 钟意弯起眼,附和了林岁的话,点一点头说,“我听你的。” …… 方老爷子借着吃饭的点,和林岁钟意隐晦地提了两句自己提交了证据的事,想让她们稍稍宽心。 但也不敢多说,生怕说多了他心底又泛起后悔的情绪来。 但是看着眼前两个小姑娘满含期待的神情,他又避开她们的视线想,没错没错,这一次肯定没做错。 如琴是不会有救了。 可心心和小意才刚长大,她们还有未来,不能让人给耽误了。 探知到外公说的是真心话后,林岁长出一口气。 他那边应该有不少钟家作恶的证据,所以钟家这些年来才会对他维持表面的客气礼貌。 而老爷子一旦上交证据,恐怕是一击重锤,直砸得钟家再也无法翻身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林岁说。 连方老爷子都选择站到了他们这边,钟家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她笃定的认为着。 直到一则名为【钟高两家勾结石锤】的视频被传到了网上,传播速度飞快。 视频似是以监控视角拍摄的,并不是很清晰,但是能看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在抚摸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看起来还很年轻,才十几岁大,看不太清表情。 讨论顿时炸开。 【卧槽卧槽卧槽?这都是谁啊!?!】 【那个男的应该是gq,小道消息里据说这两天和钟家一块在接受调查,那这个女孩子是谁啊,钟家人?怎么感觉还未成年?】 【就是未成年吧!!!卧槽!畜生!】 【没懂这什么意思,指的是gq这些年之所以帮钟家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吗?钟家拿家里的女孩子出去讨好gq?这也太不是人了吧。】 【可是感觉女生也没有不愿意啊,你看她都没有反抗。】 林岁去看的时候,视频已经被删了。 她只能从讨论中挖出它存在的痕迹,随后,愤怒的情绪一点点被点燃。 【晚来了,求资源。】 【私我。】 【刚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一点都不限制级,就是大叔和萝莉的play,亮点是女生是真漂亮。】 【有人扒出来这是谁吗?肯定是钟家人,我感觉似乎很像钟家那个出名的千金小姐……】 林岁快把手机给捏碎了。 每次到这种场合,人类的劣根性就会暴露无遗。 根本没有人在乎当事人的感受,就都光想着找乐子。 她连忙去找钟意,想先她一步制止她搜到这些消息。 但她刚进钟意房间,看到钟意背靠床头,抱着膝盖发呆,林岁顿时觉得不妙。 钟意的表情太沉静了。 沉静得像是一种麻木。 “小意。” 林岁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钟意转头,看了林岁一眼,眼睛微微弯起,“姐姐。” “你不用来安慰我,或者制止我。” 钟意轻轻地说,“我已经看到了。” 林岁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她们俩近期都在密切关注网上的任何动态,钟意说不定比她看到的还要快。 钟意垂了下眼,睫毛覆盖下去,落下一片阴影。 “我应该说过,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发生在家里的事情。” 十四岁的噩梦重新被拉出来曝光到太阳底下,本来以为已经毫无感觉了,没想到依旧会为此爆出一身恶心的鸡皮疙瘩。 “我看到网友们说了,他们说,我没反抗,那就是没有不愿意。” 她平静地说,语气仿佛没有一点波澜,只是在陈述事实,“我有,姐姐,我真的有。我当时在发抖,在流泪,只是在这个视频里呈现不出来。” 林岁心脏跟着震动,片刻后她走过去,指尖发颤地抱住了钟意。 “我知道的,我听到了,只要是有良知的人,就都能听到。” 林岁的手臂收紧,像是试图把所有糟糕的一切隔绝在外,搭建出只属于她们的安全天地,“是他们有病,讨论一个未成年到底愿不愿意本身就是错的。就算没反抗又怎么样呢?这依旧是犯罪。” 猥亵未成年人,他就是罪该万死。 更何况无论怎么看那个视频,钟意都是不愿意的。 只是她的反抗没有那么剧烈。 只是她太害怕了除了发抖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难道就要因为她是弱者,就活该被随意编排吗? 林岁心底非常难过,却还要按下情绪,试图用最温柔的语气压住愤恨:“小意,妹妹,不要怕,不要担心。我们完全可以不承认这个是你,或者说是AI换脸,然后告放出视频的人他诽谤,追究他的责任。我们会赢的。” 她抱住钟意,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长长的头发,动作轻柔,只有牙齿还在因愤怒而不住地颤抖。 长发公主被囚禁于高楼的一生,好不容易想逃出来,往下看了一眼后,却满是荆棘和起哄着说你有本事就跳啊的路人。 “我们先想想这个监控谁会有。” 林岁第一反应道,“是高权吗?” “我想应该不是。” 钟意摇摇头,“发出这个对他来说也没有好处。” 自己最多被网友编排流言,高权如果被认出不仅社死还会罪加一等。 “能拿到这个,也会发出去的,应该只有……钟强了。” 她难得没有叫父亲和爸爸,而是叫了钟强的本名,愤怒和厌恶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方如琴再如何恶毒,到底是女性,将心比心之下,钟意觉得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钟强就不一样。 他表面看起来性格甚至比方如琴更温和,而剖开那身皮才会发现,他的本质才是那个最心机深重,六亲不认的人。 方家不帮他,高权不帮他,亲女儿和养了十八年的女儿竟然同时背刺他,他已经够孤立无援了。 而外公虽然提交了罪证,但想必也会尽力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多求一些情,希望这种“自首”能够减免一些责任。 他一定是感觉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既然他过不好,那就让所有人都别想过好!! 他扔出最后的手牌作为炸.弹,想将高权和钟意全部拖下水,让他们体验一下即便活下去也会被戳脊梁骨的人生,一起同归于尽。 太讽刺了。 钟意想,姐姐为了藏起她的伤口,宁可不对外公布这条恶魔罪证,却在此时被加害者以破罐破摔的心态发出来。 王八蛋。 他就该死。 林岁愤恨地闭上眼,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才道:“没关系小意,他会得到应有的处罚的。你放心,这个视频已经没了,就算还能搜到,我们、我们也没有什么必要为它感到羞耻,任何有良知道德的人都该知道,该死的是那个畜生。” 她竭力想安慰钟意,甚至一反平时的伶牙俐齿,都有点磕巴了,“别怕,别怕,姐姐都会为你解决的。” 她抱着钟意,既怕自己过于坚强会戳伤她,又怕自己不够坚定会让她失望。 面对妹妹,她无助得如同十年前被扔在雨里的那个小女孩,没有拯救世界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受伤。 “没有,姐姐。” 钟意的头搁在林岁的肩膀上,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又忽然轻轻笑了笑,“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害怕。” “你看,这么多天了,我都没有预感到这次的危机,证明这对我来说,其实完全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 她感觉到了林岁的紧张。 但实际上,自己的心态却是出乎意料的镇静。 也许很久以前,她就等待着这件事被彻底揭发,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觉得恶心,但却没有恐惧。 她甚至认真地看了那个视频,隔着屏幕看向十四岁的、模糊的那个自己,只想告诉她,你不用害怕,你可以站起来,你别看他比你高那么多,其实他内心极其虚弱,一点小小的反抗就能吓得他屁滚尿流。 他拥有的太多,所以害怕失去。 但一无所有的你,才握有世界上最尖利的刀刃。 第六十章 林岁抱着钟意, 轻轻拍拍她的背,鼻子很酸。 在这一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反而没有这个她自以为一直以来保护着的妹妹坚强。 她的妹妹是世界上, 最坚韧,最勇敢,最闪光的女孩儿。 “姐姐。” 钟意感觉到林岁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个不停, “你是有电话吗?” 林岁能料想到这个时候一定有无数的人来问她情况, 一时间不是很想面对, 只想带着钟意逃出这个肮脏的世界。 但残酷的现实就是如此。 她们不得不去面对。 林岁打开手机, 本来想开免打扰, 才发现给她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发了无数消息的是妈妈。 没安静几秒, 下一通电话再次响起。 林岁给钟意看了一眼,犹豫着说:“我接了?” “接吧。” 钟意抱着自己的枕头, 半蜷起身体,小声说,“虽然不太可能, 但希望妈妈还不知道。” 她已经不会对自己的遭遇感到耻辱和难堪, 只是她害怕, 如果妈妈得知消息的话,她肯定会难过的。 林岁接通电话,对面林小玲的声音几乎是迫不及待响起:“喂, 岁岁吗?” “嗯。” “小、小意呢?” “小意在你身边吗?” 林岁听她尾音的颤抖就知道,她多半已经全知情了, 声音也跟着沉重下来:“她在。” 和之前的迫切不同, 林小玲这会儿却沉默了很久,才说:“小意还好吗?” 林岁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我, 我听说了一点事情。” 钟氏集团的大瓜发酵到现在,几乎人人都在关注。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提起来这个最新的瓜,林小玲惊得连饭都吃不下了,连忙上网搜索了这件事。 即便视频删得再快,互联网总有痕迹。 虽然讨论得比较隐晦,但母亲对于自己孩子的事总有一种惊人的敏感度。 林小玲翻着每一条讨论,解读着每一种可能,只觉得仿佛钝刀凌迟,一刀一刀都刮在她的心头肉上。 她甚至还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华。 他平时很少用手机,也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如果他知道了,恐怕会和她一样崩溃。 林小玲抱着最后的一丝可能,颤抖着声音:“岁岁,你别骗妈妈,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小意?” 又是一阵沉默。 林小玲仿佛从那三秒的长久安静等到答案,捂着嘴,在厕所的隔间里握着手机,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 片刻后,她从电话里听到了钟意的声音。 “妈妈。” 她轻声说,“不要难过。” 林岁刚刚拿着手机,听到林小玲的哭声就哽咽得有点说不出话,钟意反而成为了那个安慰人的角色,“都过去了,也没真的发生什么,我现在很好,很安全,您别担心。” “不、不、不……” 林小玲哭得连连大喘气几下,最终道,“小意,你现在在哪里,你方便吗,妈妈能来看你吗?” 在得到地址后,林小玲直接发消息给领导请了假,二话不说地动身出发。 她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根本思考不了其他的事,唯一想法是她得去见见小意,她得和小意站到一起。 这么大的事情,这么痛苦的遭遇。 她作为妈妈的,怎么能无知无觉呢? 距离并不近,林小玲打车过去也得一个多小时,她在车上忍不住反复看时间和所剩距离,第一次感受到了度秒如年是什么样的感觉。 快点。 快点。 她握着自己的包,恨不得自己上去踩一脚油门。 等抵达目的地,林小玲四处张望,还在找那别墅在哪儿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妈妈。” 林小玲僵硬了一下,接着迅速回头。 林岁牵着钟意的手,站在她身后。 钟意又叫了她一声,笑了一笑:“妈妈,好久不见。” 她似乎瘦了一点,又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单薄的样子,站在风里仿佛随时都能被刮走的样子。 林小玲的全身都发麻般地颤抖着,接着快步奔过去,像是怕她真被风卷走似的,将她牢牢地拥抱在怀里,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悲鸣。 钟意被抱得骨头都在疼,却并不难受。 她们母女之间,似乎总因为这么多年未曾见面存在一层浅浅的隔阂,即便两人都极其温柔地爱着对方,也总不如真实相处的母女那样自然,带有一点小心翼翼的礼貌感。 然而就在林小玲抱住她泪如雨下的那一刹,这一层隔阂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拥抱的痛是来自母亲的痛,来自一个母亲切身体会女儿遭遇不幸时内心痛苦而绝望的哀嚎声被具象化。 那是她的女儿,是她前十八年都未曾蒙面的女儿。 她以为她在钟家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再不济也是虽然家庭严苛,父母控制欲强,但怎么也不会缺衣少食的好日子。 却没有想过,竟然是这样的人间地狱。 那人人都艳羡的豪门千金的生活,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可能是这样的? 她上辈子到底欠了钟氏集团什么债? 丈夫因为钟氏集团变成了残疾人。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被他们无端抢走。 现在连原本以为被好好对待着的亲女儿,从小就生活在噩梦里。 如果她真的前世欠债,能不能只报应到她一个人的身上,不要伤害她的女儿? 林小玲终于明白了林岁带着钟意逃回来的那天终于发生了什么,她们为什么避之不谈,为什么又对钟家这么绝望。 “是妈妈,是妈妈不好。” 林小玲抱着她,哭得连胸腔都在震动,“如果妈妈早点发现就好了。” 如果那天她就能发现,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她们俩再回到那个地方。 什么一百万,什么五百万,当天钟家人来接她们俩的时候,她就提把刀和他们拼了。 和妈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厄运早在她和妈妈相遇前就发生了。 但钟意却很想哭,她抱着林小玲,意识到一个真正的母亲是会对女儿任何不幸的遭遇感到痛苦,甚至会自责的人。 这是她从来不敢想,不敢享受的母爱。 “……妈妈。” 她哽咽着道,忍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亲情攻势下终于塌陷爆发。 妈妈的称呼是一种魔法咒语,是绝望时念出就能被救赎的良药。 半天她才揉揉眼睛,说,“真的没事了,都过去好久了。” 林小玲哭得收不住,还是要问:“那个人呢?” “什么人?” “就是那个人渣。” 十几年来,林岁还是第一次看到林小玲露出这样悲愤的表情,“他怎么样了?” 仿佛如果听到他还逍遥法外的话,就要亲自去报仇。 钟意想了下,说:“应该是去接受调查了。” “这次办案的级别很高,应该会彻查清楚,不会放过他的。” 林小玲表情才稍好一些,反复说:“那就好,那就好。你现在,现在没事就好。” 她迟疑很久,说,“最近别看网上那些消息,乌七八糟的,他们知道什么,好多都是乱说的。我,我想想办法,现在是不是没有证据,没有实际证据是吧,没有人能证明那个人实际是你。” 她脑子很乱,但还是出于本能给钟意想解决办法,“没事的,没事的,现在信息时代大家就讨论一阵,说不定很快就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林岁也是相似的观点,决不承认并且将这个打为对手放出的假消息,反正现在钟强也没什么翻盘的资本了,这恐怕就是他最后一张底牌了。 钟意想了下,却说:“可我还是想说出来。” 林小玲震了震:“什么?” 钟意小声而坚定地说:“我想过了,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诉更多的人,这样才能获取更大的热度,让所有的一切都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小意!” 林岁连忙说,“监控不够清晰,现在网友也只是揣测,并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定视频里的人就是你,我们没有这个必要承认,反正钟强也不会放出进一步的证据了!” 她只是想保护好妹妹,证据不证据的反而成为其次的事情。 “就算能证明那个人是高权,也没有人能证明女孩子是你,只是发文案的人指控是钟家的人,但他拿不出进一步的证据啊,我们为什么要认呢?” 林小玲也有点不明白:“小意,你要想好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说出来,你有想过以后吗?” “我都想过了,不回应或者不承认,也不能完全地抛去嫌疑。” 钟意轻声说,“网友那么聪明,等到时候再被扒出来,反而没有我现在自己说诚恳。” “……我也不想躲在舆论后面,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带着点请求,看向妈妈和姐姐,“我是受害者,我有这个权利说出来,对吗?” 林岁看着她,总觉得这些天来钟意不止成长了一星半点。 她张了张嘴,还想劝阻,但劝阻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 她反思了一下,如果是她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恐怕也会说,而且要说的越大声越好,该感到羞耻的人又不是她! 怎么轮到妹妹身上,她就自以为为她好地擅作主张了呢? “……” 林小玲无法理解钟意的决然。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摸了摸她的脸,“如果你真的想好了,那妈妈也不会说什么。不过不管发生什么,小意,你记住,不要怕,妈妈永远都在。你永远可以和妈妈商量事情的。” 林岁立刻说:“姐姐也永远都在。” 钟意看着她们俩。 她虽然遭遇过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噩梦,但是她也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亲人。 她重重地点一点头,随后笑了:“我知道。” …… 在视频上传,引起舆论大肆讨论的半天后,又有一个新的视频在网上出现。 和从前区别的是,这次没有用小号,用的是一个已经经过认证的号。 视频内,账号的主人钟氏集团董事长女儿坐在镜头前,目光平静温和,十分坦然道:“大家好,我是钟意。” “今天,我想和你们说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第六十一章 这个故事很长。 该从哪里开始说呢? 钟意想了很久, 原本打算从抱错的人生开始,但却被林岁坚持否决了。 她不希望网友们的关注点落在真假千金上,那一定会被无意识带跑方向。 既然今天是谈罪孽, 那与什么身份都无关。无论是本该出身钟家的真千金,还是原属于贫苦家庭的假千金,谁在这个位置, 就会遭受这份苦难。 所以钟意从和高权的第一次相遇开始说。 她坐在镜头前, 气质沉静, 全程语气非常温和, 没有任何煽动性话术, 只是在平缓地叙述自己的人生。 但林岁知道,表面平静的钟意实则是在一点一点剖开自己的伤口, 将自己最隐秘,最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全部掏出来给大众看。 她数自己被打扮光鲜亮丽的每一次出门,那都是父母为了高权所准备的“礼物”。 她数自己听过的所有来自钟家的洗脑话术,那是为了让她安心, 且心甘情愿地接受当高权情人这件事。 她数房间内有多少摄像头, 多少监听设备, 它们无孔不入地嵌在她的生活里,监视着她每时每刻,让她躲无可躲, 只能活在父母的眼皮底下。 “应该不会有人觉得这很好吧?” 钟意说着,手放在脖子上, 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 “至少对我来说,这很窒息。” 十六七岁的年纪, 正是寻常女孩子们的花期最绚烂的时节。 但钟意知道自己不是花,她是砧板上的一条鱼,去哪里,去给谁吃,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只差一点点,我就真的要死了。” “直到我的姐姐来到我的生命里。” 这个原本以为会变着法刁难她的真千金,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位真正爱她的人。 钟意微微侧过头,像是望向了屏幕外的人,忍不住弯起眼:“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救出了我,告诉我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这才让我今天站在这里。” “她告诉我,我们就身在漩涡中,不能眼睁睁看这一切发生,却什么都不做。” “也是她告诉我,我们比平常人能接触到更多的消息,如果我们不站出来,就更加不会有人站出来了。” “是她带我走出了这层噩梦,开始我新的人生。” 钟意说到这,另一个女孩子从屏幕外走进了屏幕内。 所有看视频的人都怔了一下。 少部分人从眉眼认出来,她就是钟家之前新接回来的那个女儿,也就是钟意口中的“姐姐”。 林岁站在镜头前,手扶在钟意的靠椅上。 钟意一开始不希望林岁也出场。 这件事凡是站到台面上的人,都会被非议,所以由她这个当事者来说就够了。 即便林岁出场,也并不会增多收效。 但林岁说:“收效就是,我能够陪着你。” 这么残酷,这么冰冷的镜头,她都已经能想到发到网上又会有新的人用最肮脏的话术揣测钟意的动机。 正因如此,她才选择和钟意一同出镜。 之后网友们再如何讨论、编排钟意,也会有她的一份。 要被审视,就一起被审视。 谁让我们是姐妹呢? “我是林岁,是钟意的姐姐。” “妹妹说是我救了她,其实不然,我一直觉得,她是自己救的自己。” 她的妹妹,是世界上最坚韧勇敢的长发公主。 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王子抓着她的头发爬上来救赎她,她自己就可以搭建云梯滑下去,去勇敢地闯一闯这个美丽而充满荆棘的世界。 在人生最糟糕,最绝望的时刻,她逃跑过,反抗过,假装顺实则深藏叛逆骨骼过,甚至还为此攒出了一笔逃跑基金过。 如若不是她自己有这么坚定的反抗的意念,林岁是不可能将她拉出泥泞沼泽的。 林岁郑重其事道:“我希望看到这个视频的人,除了抱着看热闹的‘吃瓜’心态之外,更能够知道,这本身是一场犯罪。” “这和你们浮想联翩的桃色艳闻都不一样。这是一个未成年人,被自己的父母拿去当做性贿赂的刑事案件,我希望大家能够直视这件事的本质。” 钟意缓了一会儿,继续说:“我知道,前几天网上流传的那个视频,是大家对我好奇的开始。你们也可能会对我现在站出来的动机表示怀疑,会想我现在出来算什么呢?是不是想洗白自己?” “可是我想过了,我还是得告诉你们。” 她一字一字,极为认真道,“我不愿意,我从头到尾都不愿意,所以这是犯罪。” 不是她的勾引,没有她的默认,更不存在你情我愿的交易。 “我现在逃出来了,站到了你们面前,把这个故事说给你们听,也不是为了炒作和洗白自己。我是希望,有关部门可以彻查这件事,我是希望我的声音,能被更多人听到,以便更好地还原这场真相。” 林小玲陪着钟意和林岁录完视频,到最后的时候,已经哭得几乎失声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女儿正经受着世界最阴暗的那一面。 她也明白了钟意非要说出来的原因。 太恶心,太痛苦了。 与其躲避着被误解自己和罪犯的关系,不如坦荡地撕开这块遮羞布。 “发吧,小意。” 林小玲说,“妈妈支持你。” 最终钟意决定发出视频,也已经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肯定会有争议的,我知道,我不害怕。” 虽说是不害怕,但她刷新评论区前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直到前排评论跳出。 没有来晚了谁当个课代表,没有你就是想红吧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她戏很多吗,被顶到前排的全都是一片鼓励的话。 【妹妹!!你真的特别特别勇敢!!】 【宝宝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小女孩,千万不要自我怀疑,你做的特别好,人渣都给我去死!】 【太恐怖了,她还这么小,谁来帮帮她,这就是犯罪啊!!】 【刚看了几分钟就忍不住哭了,好震撼的发声,好勇敢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我们都支持你!!】 【你们两个要保护好自己!!!逃离家庭!!未来一定会光明灿烂的!!】 【谁再传播视频一律举报给网警,再对受害者二次施害试试呢?】 【有需要可以私信联系我,我是学法的,希望可以帮到你们。】 【别怕!!我们都在!!】 明明是很温暖的话,钟意却感觉自己的心脏跟着抽了好几下。 “姐姐。” 她哽咽着说,“这个世界也许还是比我们想象得更美好一点。” 这个世界上会有多少恶意,就会有与之相对的,更多更饱满的善意。 零星的质疑被淹没在无数女孩子们的安慰下,铺天盖地的善意和鼓励将她淹没,掀起了更大的要求清查钟氏集团和高权的狂潮。 她们聚集在一起,为她这个自认不够完美的受害者声讨正义。 林岁眼眶通红地拥抱住她:“是的。” 再糟糕的世界,也总有大批人向光而行。 …… 钟意的视频靠自发热度上了热搜。 这么大的事情,终于再也没有人敢压下去。 网上的讨论度一下子沸腾起来,这次钟氏集团和高权是真正激怒了民愤,许多人用不同的方式声援钟意,有人发文声讨,有人画图助阵,更多的人时刻转发点击这个话题,不让热度掉下去。 还有许多人站出来,也阐述了自己曾见证过的钟氏集团的恶举。 声势浩大,无人可阻,即使官方结果还未公布,他们已如同摧枯拉朽般将钟氏集团和高权判了民众心中的死罪。 林岁也收到了很多人的关心。 她们俩在决定录视频之前,除了妈妈知道之外,没有第四人知晓。 当视频发出来后,即便是和她们之前一起商讨对付钟家策略的江知行都被吓了一跳,继而十分心生佩服。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在这条理想之路上走了十余年,却还不如两个刚成年的女孩子果断干脆。 而对此最震惊的,则是方老爷子了。 一开始他知道钟意和高权的监控被传到网上的时候,就差点没缓过来,连忙让人想办法把所有消息都压下去,不想让更多的人再看到,形成多次伤害。 他是想保护起这个外孙女的,却没想到她自己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风雨里。 方老爷子欲言又止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俩小姑娘主意比他还大,就算他想说什么,她们也总有自己的理由反驳他。 他老了,做不动他们的主了。 但这个时代,有她们这样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方老爷子最终只小心翼翼地问:“小意啊,你想转学吗?” “或者就剩一个学期了,你要不要在家自己学?外公给你请家教来,保证你学习肯定不会拉下。” 他不敢想象,钟意如果回到学校,会受到怎么样的非议。 许多人就算表面不说,私下恐怕还是会议论她。 钟意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是说:“我可以去学校的。” “我发视频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我……我就算现在能逃避,以后总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吧。” 钟意轻轻笑了一下。 平心而论,她不是完全不惶恐。 她或许能够忽视陌生人的质疑,但是学校里都是曾经熟知的人,她翻出最黑暗糟糕的一段过去,曝露给所有人看到伤口,或多或少还是会感到一点难受。 但她不想一直躲下去。 钟意绞着自己的手指,最后还是坚定道:“我并没有做错事,我想去面对它。” 错的不是她。 应该为此感到羞耻的也不是她。 “外公知道,但是” “我和小意一起去学校。” 林岁立刻开口,掷地有声道,“我保证不会有人敢议论她的。” 正常人都不会歧视受害者。 如果有人背后议论她坏话,那只能证明那个人本身也是人渣。人渣的话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当然,如果真有人敢说到她面前来被她听到,她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对方。 方老爷子最终选择尊重她们自己的选择:“好,那明天外公就派人送你们去学校。” 最后一个学期的开学第一天。 林岁和钟意坐在车中,前往学校。 因为天冷,车窗上糊上了一层白色的雾,隔绝了外面的景物。 钟意抱着书包对着白雾看了很久,忽然伸出手,慢慢地把雾气擦掉,试图去看清外界的轮廓。 上学的人流熙熙攘攘,一如往常。 “到了。” 钟意背起书包,围上了围巾。 在下车前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自己心跳传来危机震动感。 不妙的预感微微浮现,她听着周围过路人的笑闹声,迟疑了一秒,却很快被林岁牵住了手。 “走吧。” 林岁在前面,回头望她。 天很冷,姐姐的掌心却很暖和。 “嗯。” 钟意笑了一下,说,“走吧。” 第六十二章 出乎钟意的意料, 她原本都已经做好了被注视打量,被大声开玩笑的准备。 但这一路上,却远比她想得更平静。 开学第一天的大多学生行色匆匆, 并没有空分出多余的关注给过路人。 即便有人看到她会稍怔一下,也很快走过去了。 林岁牵着她上楼,在拐角处, 钟意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住自己:“你好?” 两人心脏顿时一并悬起。 但钟意还没来得及回头, 只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请加油!” 没有多余的话, 也没有要继续发散的意思, 那女孩说完这句话对着她挥挥手就离开了,留钟意在原地怔了片刻后, 紧紧握住了林岁的手。 原来世界没有她想得糟糕。 她平静的心情没有因想象中难听的话而波动,反而是这样匆匆的鼓励在心内溅起了一点涟漪。 “走吧。” 林岁晃晃她的手, 说,“去班级里。” 班级里来报道的人并不多。 许多人在寒假的时候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有些打算出国的就不来学校了。 在看到钟意来的那一刻, 教室内原本叽叽喳喳的讨论跟着安静了一刹, 接着默默散开。 钟意大概知道班内同学的性格, 不八卦是不可能的,对此也有准备。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问起她的过去。 大家只是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接着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抄作业的抄作业,擦黑板的擦黑板。 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一切还是从前那样。 钟意抓紧了自己的书包带,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 心底酸涩发闷,复杂之余居然挤出了一些欣慰。 所有人都继续把她当普通人。 没有关注, 没有冷眼,也没有多问。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林岁一眼扫过去,观察每个人身上的光芒。 绿色。 绿色。 还是绿色。 就连上个学期有些对她稍有敌意的人,现在都转成了微绿光芒。 林岁也有点怔然。 寻常的高三生,心智还并不成熟,平时班级里也不是每个人都和她相处融洽。 但在面对这样的是非大事前,学生仿佛比成年人们更理想主义化一点。 成年人或许会怀疑钟意站出来的动机,是想炒作,是想洗白,是一场编得很好的戏剧。 但学生们只会想,她居然能说出来,她也太勇敢了。 即便再有人想揣测她们的动机,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他们是不敢把自己的卑劣心思说出口的。 早上第一节 课是班主任的,她带着课本来到教室,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钟意的方向,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后才扶了一下自己的扩音器,形如往常:“Class begin。” “Stand up.” 在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你还是学生,学生的第一要务就是学习,仅此而已。 钟意在这个氛围中,缓慢地找回从前的自己,恢复成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状态。 等中午吃饭回来,林岁发现钟意的桌洞内被塞了很多的小卡片。 在钟意反应过来之前,她抢先一步将那些卡片全部收了过去:“慢着,我先看!” 钟意:“?” 林岁振振有词道:“万一、万一是那些男生给你写的情书怎么办?身为姐姐,我要拦截你早恋的可能性!” “……” 钟意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知道林岁是怕她看到不好的言论,点一点头,“好。” 林岁动作也很轻柔,读完后再仔细折好,交给钟意。 钟意打开第一张,映入眼帘的是非常清秀漂亮的字:【钟意学姐: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常常在学校里看到你。以前都没有机会和你说话,其实我一直想说,你真的很漂亮ovo要加油哦!希望你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我会为你祝福的!】 这些小卡片和小纸条上,有鼓励的话。 【同学你超级勇敢!我超级佩服你!】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偶像了!】 【希望你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我们都会一直支持你的!】 也有女孩子向她分享自己的经历。 【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是一件很难说出口的事情,但是其实,我是可以说出来的对吗?这不是我的错对吗?】 钟意一张一张翻着,看久了,脸颊和眼眶都微微泛红。 她座位旁的窗户被轻轻敲了敲。 钟意收起手里的卡片,望过去,还以为是其他班级的同学过来找她,一抬眼却怔了下:“小尧?” “……姐。” 居然是钟尧。 钟意看着他,有些恍惚。 只不过短短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却因为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钟尧看起来,似乎比她们的状况更差,更颓废,当初桀骜不驯公子哥的形象一去不复返,此刻他站在窗外,有点局促不安道,“好久不见,方便聊聊吗?” “……” 钟意下意识看了林岁一眼。 林岁说,“想去就去,我和你一起。” 钟意站起来说:“那走吧。” 三个人往学校天台的方向走,那边没有人,最适合谈话。 钟尧沉默一会儿,先开口了:“姐,这些天我一直有给你发消息,但你好像一直都没回……” 钟意想了下,说:“那个手机我已经不用了。” 那是钟家夫妻施加她的监控。 早在和外公离开的时候她就弃用了。 “……哦哦,难怪。” 钟尧声音低低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和我说话了。” “这几天,家里很乱,爸妈被带走接受调查了,一直没有回来,家里阿姨也走了好几个,没有人听我说话,也没有人关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找人商量,但好像也找不到……” 天台的门是开着的,上面空无一人。 钟尧靠着天台门,表情迷茫而恍惚,“我有看网上的消息,我……爸妈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和我说,所以这些事情,真的都是真的吗?” “至少我说的是真的。” 钟意平静地问他,“你要怀疑我吗?” “不是不是。” 钟尧连忙摆手,有点不敢看钟意,“我只是……我只是还不敢相信。” 这几天他完全回不过神来,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了一样麻木。 如果网上的那些消息属实,那的确是爸爸妈妈害了姐姐。而姐姐选择站出来,又为爸爸妈妈的牢狱之灾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他的心情五味杂陈,太过复杂。 两边都是他对他很好的亲人,他曾经以为他们是相亲相爱和谐的一家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甚至还没理清楚思路的时候,收到了很多从前的朋友和他断交的消息。 有些人是想撇清关系。 有些人则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了。 比起钟意,他在这个学校里受到的非议反而更多。 他走到哪里,都能感觉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那就是罪犯的儿子,他怎么还敢来上学?他爸爸妈妈害了这么多人!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他又是什么东西,从前仗着家里有钱嚣张跋扈,现在呢?恐怕要退学了吧。 钟尧终于明白了那种千夫所指的感觉。 “我……那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姐,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 钟尧急忙抢着说出这句话,但在对上钟意视线的那刹那,一时间又觉得非常心虚。 他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会为了姐姐和父母断交吗?他为了姐姐能做到林岁的这种程度吗? 他恐怕在震惊之后,第一想法还是息事宁人吧。 难怪姐姐走的时候,说她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想死。 因为他逍遥快活的每一天,都是建立在姐姐痛苦的基础上的。 他终于第一次认识到了,他的存在对钟意,以及林岁来说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我,对不起。” 钟尧看着钟意,低下头,很艰难道。 钟意没出声,林岁倒是有点意外。 她原来以为钟尧会恨他们的。 他从前是家底雄厚,挥金如土的富二代,根本不用去考虑前程和未来,只需要活在当下。 而因为她们,他之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溃散了。 大厦将倾,没有人能救得了钟家。 他从人人艳羡的富二代,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罪犯之子。 钟尧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什么都不是。抛掉钟氏集团的头衔,没有人会和他本人做朋友。 原来家里出事是这样的感觉。 当初娄宇破产的时候,他还嘴硬说钟家不可能有这一天。 如今他甚至过得比娄宇更加凄惨,娄宇至少还有父母陪着自己,而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林岁以为按照钟尧的性格,他会愤恨,会指责她们的所作所为。 但在听到这句对不起的时候,她又感觉,也许钟尧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 钟意看着钟尧,感觉心脏沉重的感觉又来了。 原来那不是危机预感,而是心痛的预感。 “……最该道歉的人也不是你。” 钟意说,“我也并没有多怪你。” 钟尧确实是既得利益受益者。 但在林岁没出现的这些年里,也确实是他陪着自己长大。 钟尧沉默了一下,又问:“那爸妈他们……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钟意:“……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钟氏集团犯的罪不仅是针对她一个人的,此刻事情到了这步,也不是她能转圜的。 林岁觉得钟尧这句话有点好笑。 这件事你到外公那去求求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求到他们这里来,只能说是找错了门路。这个世界上希望钟家夫妻和高权一起死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们了。 林岁冷笑一声,说:“他们是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机会?他们每次犯罪前怎么不想着机会?” “……我知道。” 钟尧说。 可那是他的父母。 再怎么样,这十几年来,父母从来没有亏欠过他。 虽然这段时间,他留心观察,已经看出了父母是怎么样的人,可前十六年的回忆在眼前一一闪过,他还是觉得会痛心,“但那是我爸我妈啊。” “的确是你爸你妈。” 林岁嘲讽道,“毕竟你爸你妈可从来没把我们当他们的孩子看待过。” 对钟尧来说,那是他的父母。 对她们来说,那只是一场噩梦。 “……” 钟尧自知难堪,但还是问,“这次的案子调查出来结果了吗?他们……会死吗?” 他对法律没有概念,只看互联网声势滔天,恨不得让他们都以死谢罪。 钟意:“我不知道。”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量刑的结果, 她甚至连钟氏集团全貌都没有完全认清,也不知道在这些罪责后面,有没有性质更恶劣的事件,所以无法评判。 但看着钟尧紧张的神情,她想了下,还是说,“应该不太会。”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她轻声说,“小尧,我们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无论他们的结局如何,我们总还是要生活的。” 林岁则说:“欢迎来到这个残酷的普通人世界你觉得很艰难是不是?在这之前,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钟尧的人生从前开了easy模式。 而如今阶层滑落,变成了地狱难度的模式,他当然会不适应。 但他不知道,天底下许多人就过着这样艰难的生活,甚至比他的情况还要糟得多。 “……” 钟尧有一瞬间觉得,钟意已经走向了新的人生。 只有他,还被困在原地出不来。 他看着姐姐平静的表情,还是问了,“你恨我吗?” “……” 钟意说,“谈不上。” 谈不上的意思不代表真的没有怨言,只是她已经选择放过了他。 钟尧却觉得更难受了。 昔日亲人,走到如今面目全非的地步。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如果他能早点肩负起保护姐姐的责任,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午休马上结束了,我该下去了。” 钟意说。 “……姐。” 在钟意离开前,他还是最后叫住了她,第一次用这样小心的口吻和她商量,“我以后还能这么叫你吗?”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亲姐姐。” 钟意顿了一下,说,“但叫什么是你自己的选择。” 姐姐也好,陌生人也罢。 交给你自己选。 第六十三章 钟意走下楼梯。 在楼梯转角处, 她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钟尧的身影隐在阴影里,模糊得她有些看不清楚。 她还依稀记得, 在很小的时候,她和钟尧关系非常好。 钟尧比后来更吵,更能闹腾, 常常吵得她头疼。 但又在每一次她伤心的时候, 都能出来逗她开心。 有一次, 自己被父母骂了, 正躲在角落里悄悄掉眼泪的时候, 钟尧探头看她,似乎很疑惑说:“姐姐, 你又在哭什么啊?” 他抓抓脑袋,有点无措, 但还是说,“把我的玩具车给你,你别哭了行不行?” “……” 钟意哭得抽抽搭搭, “我要这个干嘛?” “那你想要什么嘛!” “有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 钟尧跳起来, 拉着姐姐一路往上,跑到了阁楼里,“锵锵!快来, 这就是我刚发现的秘密基地!” 钟意擦了擦眼泪,无语片刻说:“这不就是家里的阁楼吗?” “什么阁楼!是我的秘密基地好吧, 现在是我们俩的秘密基地了!” 钟尧从柜子里倒出无数他藏起来的玩具车, 献宝式地展示给钟意,“看, 我把我喜欢的都偷偷藏在这里了。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拿一个去呗,只要你不哭了就成。” “……” 钟意又想哭,又想笑。 钟尧从小就体察不到她的真正情绪,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对姐姐好。 那个钟尧的秘密基地,后来还真的成为了钟意隐藏秘密的地方。 父母知道那个阁楼是钟尧的地方,所以不涉足。 也正因如此,钟意在那里藏起了自己的小金库。 那小金库里的十几万,也有不少是钟尧给她的。 钟意很早就知道,父母对她和钟尧不一样。 但她也同样知道,弟弟对她比父母好。 她小学被人欺负,钟尧会替她出头。 每年过年过生日,钟尧准备的礼物都比父母更用心。 这些感情是没办法轻易抹掉的。 世界上大部分的关系不仅是纯粹的爱和纯粹的恨,更多的情况下如同这样,温情和怨言交织在一起,拼出一段不健康的亲情。 以至于现在,她可以满怀恨意地将钟氏夫妻送上法庭,却没办法毫无芥蒂地排斥或是接纳钟尧的存在。 “不会没人管他的。” 林岁忽然小声说,“毕竟外公对待所有的晚辈都很好。” 钟意怔了一下,对上林岁的视线,忽而有一种被看穿的尴尬感:“……你猜到我在担心什么了?” “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林岁拉着她,往下边走边说,“我和他相处时间不长,所以无所谓他的自生自灭,但你毕竟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姐姐,坐视他不理,不是你的风格。” 说到底,钟尧也没有真正加害过她。 以钟意的善良性格,放不下是很正常的。 而且她刚刚也偷偷看过了,钟尧先前对她的那一点点恶意也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看来他不止是对钟意感到愧疚,也理解了自己从前的一举一动。 林岁虽然还是不喜欢他,但也觉得算不上无药可救。 毕竟他也才十六岁。 “放心吧。” 林岁对钟意说,“他有他的未来,我们也有我们的未来。” 没有了钟氏夫妻,他们每个人都只会过得更好。 这个学期开学,林岁还是选择和钟意住在了学校住宿里。 这里更安静,更自在,省下每天上下学的时间,还能拥有她们自己的二人空间,林岁觉得很好。 之前,林岁还考虑既然事情即将尘埃落定,她需不需要转学回镇上的高中毕竟她一直觉得,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 但是一方面,留钟意一个人在这里,她不是很放心。 另一方面,爸妈也觉得她在现在的学校里,才能接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 林岁想了想,也就几个月了,确实没有再转学的必要,也就继续留在这里,和钟意一块儿读完最后的半个学期。 放学铃声打响。 林岁伸了个懒腰,对钟意道,“走吧,去食堂吃饭。” “稍等。” 钟意说,“我把这里笔记补完就去。” 班内的同学渐渐走空了,教室里也慢慢安静下来,最终只剩下钟意笔尖的刷刷声。 只剩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教室门突然被敲了敲,“钟意同学在吗?” 钟意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陌生人:“您是?” “哦,我是李老师。” 他说,“你们王老师让我来叫你去一下她办公室。” 钟意站起身,刚说了一句好,就被林岁拉住了手。 她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的人,似乎是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片刻后说,“我和你一起去。” 这位李老师似乎也没异议,带着两人前往办公室。 进门后,钟意并没有看到王老师,而王老师办公桌旁边座位的一个成年男人却站起身,紧盯着她说,“你就是钟意吧?我想找你谈谈。” 钟意顿觉不妙,往后退了两步:“你是谁?” 李老师已经消失不见了,办公室内只有他们三个人。 钟意的心脏传来熟悉的警告,她握住林岁的手,下意识想把她挡住身后,却被林岁反拉到她的身后。 “我叫高旭。” 他顿了下说,“我的父亲是高权。” 是高权的儿子? 钟意顿时感觉到一阵恐怖的窒息。 “那我想我们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林岁迅速拉住钟意说,“我们走。” “请留步。” 高旭往前走了两步,说,“钟意小姐,你的房间里安装了摄像头,这你已经知道了。但你或许不清楚,你这些年所有生活的镜头,你的父母都发给过我父亲一份,而我父亲又从中摘取了他很满意的一些视频留档。” 他笑了一声,说,“如果我现在把所有的视频都发到网上,你删的完吗?” 钟意脚步一顿,寒气从脚底不由得冒上来。 只是生活记录而已。 的确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但是如果是被高权留档保存的,那中间说不定有暴露的、隐私的镜头。 她能够想象,当大量的视频镜头都暴露在阳光下的时候,所有人的关注又会重新集中到她的身上,她会被进行怎么样的审判和凝视。 任何的细节,都可能成为她是个“坏女人”的佐证。 “所以,你们要不要考虑和我谈谈,我的要求很简单,绝对不会过多为难你们的。” 高旭说。 别听他放屁。 林岁心内这么想,却通过钟意的掌心微颤感觉到了她的紧张。 这问题得解决。 否则始终是钟意心里的一个词。 她想拉着钟意走的脚步也缓了下,干脆转过身,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希望你能改口,说你是自愿的。” 高旭说。 林岁当即扯出嘲讽地一笑:“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你们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高旭慢悠悠道,“你以为就只有你们有对你们有利的证据吗?我父亲也有,他可以证明你收过他很多次礼物,主动和他说话,并且奉承他。” 那些钟意迫于无奈,无从反抗的举动,完全可以被他们解释为勾引。 “我只是来和你们商量。看你是要主动改口,我们可以达成协议,选出对双方都合适的一种说辞,我甚至还可以给你们一笔不小的费用;还是要等着我公布证据,到时候,我肯定是不会给你们留任何情面的。” 林岁看着高旭,知道了他的底气来源于哪里。 社会对于女性存在一种完美主义的规训,任何一点透露出不是完美受害者的可能,都会遭致非议。 她让钟意卧底取得证据的行为,可能反被对方利用。 而且,就算没有证据,他们也可以捏造谣言。 一个谣言就可能毁掉一个女性。 林岁握紧钟意的手,问:“可是你父亲所牵扯的事情已经完全不是我们这一桩这么简单了。他如果被查处,少这一个罪名,似乎也影响不了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最终定罪,她们这边只能算一个添头。 他真正的弥天大罪,并不是这个。 “那你就想错了,我并不是在乎那些。” 高旭说,“我只是不想被叫成强奸犯的的儿子。” 他是在乎他自己。 “我原本有工作,有未婚妻,有大好的前途,即便父亲被调查,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也不敢有人多说什么。但就是因为你们发的视频,我的一切都因此被毁了。” 所有人看到他,都在背后非议他。 他的父亲是强奸犯,是会对未成年人下手的人渣。这种不光彩的名声,压迫得他快抬不起头来。 而且,他也的确觉得,这一切都是钟意自导自演出来的。 他的父亲位高权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会去逼迫一个未成年小女孩,这一切合乎逻辑吗? 他怎么想都觉得,是钟氏集团的阴谋。 他们送了自己的女儿过来勾引他父亲,然后拿捏住他。 只不过钟氏集团自己因为多年恶行暴露,被塌楼事故的受害者指控,要倒台之前连带着咬出了他的父亲。而这个女孩更是心机极重,眼看着自己身份被曝光,干脆出来博一个受害者的形象,把所有脏水都泼到了他父亲头上。 现在他的工作丢了,他的女朋友也因此和他分手,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孩,勾引他的父亲,自愿当小三,把你情我愿的事情冠上罪名,害得他和他的父亲名声尽毁。 高旭看着钟意,无穷恨意迸发。 “你真的很莫名其妙。” 钟意没开口,她旁边的女孩先说话了。 高旭看向她,见她毫不避忌地翻了个白眼,“你之前之所以过得这么好,是因为你父亲的庇护。现在你失去了这一切,也是因为你父亲作奸犯科,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去怪加害者,反而来怪受害者。 真是脑残逻辑。 林岁扬了下下巴,说:“你威胁我们的证据不过就是点生活起居视频而已。你以为这能威胁到谁?你发吧,你如果发出去,反而坐实了她受害者的形象,你们不顾一切地想毁掉她,不就是因为恼羞成怒吗?” “放心,如果你真的发了,我也会把今天的这一切都说出去,看看网友到底更相信谁。” “我想,到时候你应该会比现在更加身败名裂吧?你不仅是罪犯的儿子,你本人就是犯罪者,我想看看声讨你的声音会不会和声讨你爸的一样大。” 高旭盯着她,目眦欲裂。 父亲让律师带话给他的时候,提到了这个叫林岁的女孩很不好对付。 但他之前本以为这一切都是钟意的主意,毕竟她才是真正勾引自己父亲的人,却没想到这个林岁也不是个善茬,句句都戳在他的痛点上。 他咬牙说:“你们别逼我。” 反正他的一切人生都已经被毁掉了,他也走投无路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拉一个垫背的。 钟意的心脏骤然传来沉重的预警,她赶紧闭眼三秒,看到了即将发生的未来。 危险!! 他带刀了!! 她已经看到了高旭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拿出弹簧刀,持刀相向的场景,下意识拉着林岁后退。 没想到下一秒,林岁却比她反应更快。她抢先一步,猛地上前狠狠地踹了一脚高旭的下半身,在他猝不及防痛得弯下腰的时候,拽着钟意就往外跑。 第六十四章 万幸的是, 办公室的门并没有被锁上。 林岁很快就带着钟意跑了出去。 李老师正守在门外,被她们吓了一跳,接着还未来得及阻拦就听到林岁大声求救道:“救命!” 他傻了眼, 看着里面高旭跌跌撞撞跑出来:“你干什么?你疯了?!” 高旭捂着下身,忍痛咬牙骂道:“还不快帮我抓住她们!否则到时候事情败露,你也难辞其咎!” …… 咚咚咚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林岁带着钟意一路奔跑, 寻找帮忙的老师。 然而眼下正是放学时段, 即便住校的学生也多半在食堂, 教学楼内空空荡荡。 钟意心中砰砰直跳。 她们把高权送进去了, 把钟氏夫妻也送进去了。 却要翻车在这种小地方吗? 但如果真的被高旭堵住了, 他的刀首先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姐姐还有逃脱的机会 “听着,小意。” 林岁却像是和她想到了同一个地方, 边跑,边断断续续道, “如果他真的追上来了,我来拖住他,你一定要赶紧跑, 抓紧一切机会跑, 千万不要耽误时间。” 钟意怔了怔, 领会了林岁的意思,却抢先说:“可他是冲我来的!” “正是因为如此,才由我来拖住他。这样我们两个人才都有可能活下去。” 林岁第一次用这样强硬的、不由分说的命令式语气和钟意说, “我是姐姐,听我的。他手里就一把弹簧刀而已, 真要动刀也伤不了我多少, 如果你犹豫不决才会耽误时间。你明白了吗?” “……” 钟意听懂了。 但她怎么可能让林岁独自去面临危险?! 危机之下,钟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欲, 脑内急速地闪现出高旭会走的路径。 她抓住林岁的手,坚定道,“那就谁都不要被抓!我们往这走!!” 她们借着对教学楼的熟悉,以及钟意对危机的预判能力,绕过几个楼梯跑到了一楼,总算遇上了正在巡逻的保安,一瞬间终于有了得救的感觉。 “叔叔!报警!综合组办公室里有外来恐怖分子持刀伤人!!” …… 之后警察迅速赶到,带走了高旭。 根据学校监控显示,高旭手上拿着刀具,的确有袭击学生的动机,加上林岁和钟意的证词,可能会以故意伤害罪未遂论处。 而带他进来的李老师,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高旭会带刀,只是收了钱,答应偷偷带外人进校和钟意聊点事,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 一失足成千古恨,本来只是想赚点外快,现在连自己的工作饭碗都保不了了 做完笔录,钟意和林岁重新回到学校。 由于性质事件特别恶劣,学校希望事态不要扩散开,还特地慰问了她们一番。 在学校领导和老师代表走后,钟意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之前的惊魂还有点未定,她坐在椅子上,回忆着之前发生的每一幕。 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在知道他来者不善的时候就应该提前做准备的。 只是那个时候,林岁的反应…… 钟意微微拧眉,看向身边的林岁:“姐姐。” “嗯?” “你当时怎么知道他带刀了。” 林岁歪一歪头,没理解她什么意思:“什么?” “我们跑的时候,他还没有掏刀。” 钟意说,“我能看见未来,所以我看到了他会取刀。” 但实际上,高旭当时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们,并没有从口袋中摸出刀,但林岁却在之后逃亡过程中,甚至清楚地说出了他口袋里刀的名字。 而且在那之前,她那一脚的反应也实在太快了。 就像在她的超能力发动之前,她已经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仔细想起来,姐姐对很多事情都有一种自己的敏锐判断。 就像刚刚,她坚持要陪自己一同前往,仿佛已经提前察觉出会有什么发生。 “……” 林岁怔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说漏了那一句的嘴。 她难得犹豫了,看着钟意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定似的道,“小意,有件事情,我一直觉得说出来会没有人信,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 “和你一样,我也拥有超能力。” 林岁说,“你能看见未来,而我能看见人心。” 所以那闪烁着红光的恶意值,从一开始就出卖了高旭的算盘。 除了他之外,那位一开始找上钟意的李老师,身上也有着一层很浅很浅的红色。虽然不多,但是林岁还是无法放下心,陪同钟意一起前往。 还好她去了。 在对话中,她一直盯着高旭,拼命调动自己的精神力,试图读出他心内的字眼。 在那零碎的、拼凑出的字眼,让她知道了,他的最后一步打算,就是想持刀,毁掉钟意的容貌。 他不恨他的父亲管不住自己,不恨钟氏集团的一手策划,却恨两个刚成年的小女孩,认定是她们做的这一切才毁掉了他的前途。 所以,他也要毁掉他自认为钟意最值钱的东西。 读心得到的信息流让林岁毫不犹豫做出判断,上前就是一脚。 有她在,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钟意。 但等现在面对钟意的疑惑,她却有点不好意思了:“之前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觉得你可能会介意。”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身边有一个会读心术的人,在刚得知的震撼后就立刻会生出后怕的心思,想要不自觉地远离对方。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秘密,那些闪过的念头是不敢也不能暴露给任何人的隐私,没有人希望会被看穿。 而林岁的存在,会让每个人都忌惮。 “但你放心,我这个能力平时只能看到善意值和恶意值,并不能听见别人具体想的是什么。” 林岁看着钟意讶然的表情,连忙补充说,“如果想要读出他人内心想的东西,还是很费劲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对你用过,一次也没有。” 钟意听完,却并没有恐慌,倒是有点好奇道:“善意和恶意是怎么区分的?” 林岁和她解释了一下红光和绿光,钟意更好奇了:“所以你第一次见到我,我身上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 林岁说,“所以我很安心,毕竟在那个家里,你是唯一一个不讨厌我的人。” “……” 钟意微微怔了下,接着像是自嘲般笑了,“我还以为会是五彩斑斓的黑呢。” 当时她对林岁的感情非常复杂,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会导向哪里。 幸好林岁没有因此远离她。 林岁交代完毕后,小心地问:“你真的不介意吗?” 被人窥探内心总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钟意摇一摇头,想了想又说:“我还要感谢你这个能力,它救了我很多次。” 林岁开眼看人心。 而她闭眼见未来。 命运和她们开了一个交换人生的玩笑的时候,同时也赐予了她们向命运挑战的能力。 她们靠着自己的超能力,一次又一次地渡过了难关。 这是何等的巧合? 也许是上天注定,她和林岁,本就该是亲姐妹的。 钟意问:“所以你真的不能具体听到我说什么吧?” 林岁说:“一般情况下不行,调动所有精神力的情况下勉强可以试试。” 钟意期待地看着她,说:“那我现在在心中反复想一句话,你试着来读一下可以吗?” 林岁:“?” 她努力配合了一下妹妹,然而读了半天,只能勉强读出几个字:“林……岁……” 读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你在想我什么啊?” 应该是在夸她吧? 想夸她还要用这种方式,怪不好意思的。 然而钟意拖长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林岁大笨蛋!” “什么嘛!!” …… 高旭这次本来只是一次持刀伤人未遂案,但由于他和高权的关系,直接被专案组发现后列入了调查范围中。 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他这一出引火上身,真真正正丢了自己的前途。 而没几天后,林岁和钟意也第一次接受到了专案组的访问调查。 “你别紧张。” 负责问她们的是一位女警官,她笑了笑说,“我早就有听过你们的事迹,但这次的案件中,你们可是我们的关键证人。” 他们查到这里,已经知道林岁就是当年十年前塌楼事故案受害者之一,也知道她是最早站出来检举钟氏集团的人。 揭发自己的亲生父母,这种勇气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她原本可以坦然地享受钟氏千金的地位,享受着她从未接受过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她宁可放弃一切,背负上不好听的名声,甚至一并搭上自己的部分前途,也要将自己的亲生父母送进牢狱里。 警官打心底十分佩服她。 “我们可能会问得比较详细,但你不要紧张,这是为了还原真相。” 林岁坐在她面前,很平静地点一下头:“我知道。” 或许说,她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太久了。 有些话,有些细节,她早就在心中反复酝酿了十年,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全部说出口的机会。 这个故事很长,要从十年前开始说。 一幢高楼的倒塌,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有人在病床前绝望哀嚎,有人在雨里挣扎抗争; 有人被父母标价送上谈判桌置换粉饰太平的机会;有人背负压力四处奔走,只为一个可以发声的渠道。 很多人以为,故事会结束在那一年。 谁知道十年后,那场倾塌的余震终究还是一并震塌了钟氏集团的血迹斑斑的地基。 而下面埋葬着的冤魂白骨,也终于得见天日。 迟到的正义还算正义吗? 甚至对很多没等到结局的人来说,正义就是缺席了。 但无论如何,它总算还是来了,即便经过无数艰难险阻,受过无数阻挠,剩下的人还是等到了它。 交出所有证据,录完口供后,林岁私下偷偷问警官:“我能打听一下吗,现在调查进展到哪里了?” “嗯……这个我们不能透露。” 警官笑了笑,说,“无论是钟氏集团还是高权身上都牵扯了太多,只能说你们曝光的事情是一根很好的引线,顺着这个查下去,我们还大有收获。” “不过,那和你们都已经无关了。” “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考上理想的学校。” “你们的大好人生,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第六十五章 随着调查深入, 终于也起底到了十六年前的那桩土地案。 江知行作为当时的受害者家属,也接受了专案组的询问调查,并提供了自己这些年来收集的所有证据。 为了这个, 他从十几岁的少年,长到二十多岁的青年,走的路比所有人都更长, 更辛酸。 他原本以为, 他面前的那堵墙, 是永远也无法逾越过去的高山。 却没想到, 有朝一日, 那面墙真的能被打破。 “真好。” 江知行背在身上十余年的重担,也终于有了可以卸下的机会。 “妈妈知道的话, 应该也会欣慰的。” 江兰燃烧自我,宁为玉碎的行为, 在当时没有如她所愿溅起水花。 但在十六年后,由江知行写下这个故事,终于让这位理想主义者的付出没有落空, 隔着长久的岁月依旧振聋发聩地感染到每一位群众。 也算是, 借着光完成了她的遗志和心愿。 林岁和钟意周末回外公家吃饭的时候, 方如箫还特地提起了这件事。 “要说起来,这还是我当初查出来的呢。” 方如箫啧了一声说,“到现在怎么没有人给我记一等功啊?要不是我把这件事的材料找出来, 你们能知道吗?” 虽说他当时压根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好像最开始,他就是想搜集点鸡毛蒜皮的小把柄, 试图拿着小把柄去威胁钟氏夫妻来着? 结果现在, 钟氏集团直接倒了! 他的计划全盘落空,甚至还搭进去了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开销! 更重要的是, 原本他在钟氏集团还算有个闲职,现在是真的没工作了。 方如箫看向自己对面这位安静扒饭的小外甥女,后知后觉地埋怨道:“我说外甥女,你当初处心积虑地让我去调查钟家的把柄,就是为了这个吧?” 饶他活了这么多年,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摆了一道。 真是想一想都觉得丢脸! 林岁只笑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少说她的不是。” 方老爷子出面维护林岁,“你要有本事,还惦记什么钟家的东西?自己去外面打拼不就成了。就算没有出这档子事,我也不会同意你的做法的。想收集把柄来夺权?你这下三滥招数是走不远的!!” 方如箫:“……” 这下三滥的招数还是您最宝贝的外孙女教的呢! 他无语道:“行行行,反正我也靠不上家里,现在钟家也倒了,您老又不肯扶我一把,我干脆去外面给人打工算了。” 林岁听到这终于抬头,真心实意地开口:“舅舅,建议您去您最讨厌的对家公司工作,说不定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方如箫:“……” 方老爷子和钟意都笑了起来。 而钟尧坐在最角落,抱着碗,忍了半天,最终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一声。 前不久,方老爷子知道钟尧天天住学校后,还是去见了他一面,告诉他,钟家虽然现在回不去了,方家还是能回的。 你爸妈犯的错,和你没关系。 钟尧这几天饱受冷眼,第一次尝到了世间冷暖,甚至已经在心中默认了罪犯之子这个头衔。 他也从别人的非议和谩骂中新学会了一句话,罪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 钟尧自己并不认为这句话完全对,但是他也得承认,他从前享受了钟家带给他的那么多好处,那都是躺在底层人民苦痛上,压榨他们的血泪才堆出来的。 他也才意识到从前自己说的一些话有多可笑。 他看不起穷人,觉得他们是因为自己不努力才沦落到的这个地步,等到他自己家庭支离破碎的时候才知道,当命运的齿轮碾过人的时候,任何挣扎都像是徒劳的。 他被迫从苦痛中挣扎着成长,以最快也最大的代价悔悟。 吃完饭,钟尧看着钟意,小心地叫了一声:“姐。” 钟意看向他。 在钟尧心内不断打鼓,生怕她不认自己的时候,她却先点了下头:“嗯。” 不知道为什么,钟尧有点想哭。 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涌来,让他身上这么多天的压力苦痛跟着消散了许多。 他又看向林岁,心情复杂,但最终也还是十分别扭地叫了一声,“姐。” 他好像还是没办法和林岁好好相处。 但是他也有点领会到她身上那股坚韧,倔强,遇到什么都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了。 难怪钟意喜欢她,只有具有这么强生命力的人才能把钟意给救出来。 “担不起。” 林岁扬了下眉说,“不过既然回来了,就代表外公还是挺看重你的。好好学习吧。今时不同往日,要不然以后只能去拧螺丝了。” 钟尧:“……” 不管过了多久,他这位姐姐说话还是这么冲。 他小声嘀咕,“打螺丝就打螺丝呗,反正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打螺丝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钟意有点惊讶。 换从前,她无法想象钟尧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场变故真的让他改变了很多。 林岁之后和她谈起,说:“不一定这么快就觉醒了,毕竟前十几年的环境影响很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好在他也才十六岁,未来也还很长。” 她也不知道钟尧最终会长成什么样。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比从前更差了。 她们的生活转眼又恢复了平静。 对钟氏集团的调查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而林岁和钟意已经无需去操心那些事,只需要顾好自己眼前最重要的事情高考。 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她们向每一个鼓励她们站起来前行的人都承诺,她们一定会做好的。 林岁和钟意全身心地投入了学习中,再也没有外界的干扰,一心一意地朝着梦想进发。 三个多月的日子一晃而过。 高考那天,天气很好。 林岁和钟意没有被分到同一个考场。 于是在入考场前,她们和彼此碰了下拳。 “加油。” “你也是!” 两人分开,背对背前行去往各自考场。 林岁在心中默默祈祷:拜托老天,一定要让小意实现自己的梦想。 而钟意也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让姐姐超常发挥,让她从此之后的每一个目标都能顺利达成。 高考两天紧锣密鼓地过去了。 到最后一科考完的时候,林岁还觉得有点不真实。 前几个月的惊心动魄仿佛已经是过眼云烟,她坐在考场里,仿佛和寻常的考生一样,刚刚结束了她们人生前十八年最大的一场战役。 只有林岁自己知道,自己曾经历过更危险,更致命的一场生死之战,远比高考吓人得多。 不过还好,她和钟意一块儿,都走过来了。 眼下,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们害怕的了。 林岁背着包出去,钟意已经在外面等她了。 “感觉怎么样?” 钟意说:“还行。” 非常学霸式的、中规中矩的一个回答。 林岁笑了起来:“那就是很不错。” 钟意也跟着笑了,问:“姐姐呢?” “挺顺利的。” 林岁说,“英语甚至比我想得还简单。” 钟意点了下头:“经过了校内的难度,再做高考卷就会发现轻松很多。” 林岁却说:“不,我想是小意给我补课的功劳。” “……” 两人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最后还是林岁说:“好了,考完了就不用管它了,先想想我们接下来的两个多月要去哪儿玩吧。” “唔。” 钟意掰着指头说,“肯定要先回家见一次爸妈吧?” “然后我还想去学车,学游泳。我还想去旅游” 她的设想好多好多,一时间都说不完。 林岁跟着她一起掰手指说:“钱不太够吧?我不想问爸妈和外公伸手要,要不然我们俩先去打个工攒一点启动资金?” “不用!” 钟意眼睛发亮,语气昂扬,“你忘了吗?我还有十几万的梦想基金!” 那是从前给自己逃跑攒的。 到如今,她不需要再逃出钟家魔爪了。 她很爽快道,“想去哪儿玩?包在我身上就好了!我请你!” 林岁看着弯起眼,笑容在阳光下格外灿烂的钟意,有一种油然而生的高兴。 从前安静,谨慎,小心翼翼的钟意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站在阳光下,和她笑,陪她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长着。 她笑着望着钟意,说:“好啊,那就得让我想想怎么好好敲诈你了。” …… 最终,在旅游计划还未定,高考分数线也没出之前,另一件大事尘埃落定。 钟家夫妻和高权的案子开庭了。 由于该案涉及太多机密,案子没有公开审理,就连家属也无法出席旁听。 所以林岁和钟意,是和其他所有人,一起知道的一审结果。 【被告人钟强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 【被告人方如琴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被告人高权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在其死刑缓期执行期满依法减为无期徒刑后终身监禁,不得减刑、假释。】① 恶贯多年,终成满盈。 宣判结果被公布的时候,钟意时隔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不断涌出。 “姐姐。” 她哽咽着说,“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砸,像是在替她诉说这十几年来的冤屈。 而林岁也是鼻尖泛酸。 胸腔堵着的一口恶气终于彻底宣泄一空。 过往阴霾彻底拨云见日,她们得见胜利天光。 她想起七岁那年,问江知行的一句话:“那我们多久能等到胜利呢?” “可能要很久,可能要很久很久。” 的确要很久很久,甚至比她们原先想的还要久。 但她们终于等到了。 那就足够了。 第六十六章 一审宣判结果下来后, 警察第一时间通知了林岁和钟意。 “作为家人,你们现在可以和他们见面了。” “当然,作为受害者, 你们也完全有不会见的权利。全看你们自己如何选择了。” 钟意犹豫了一下,说:“不见了吧。” 钟强和方如琴始终是她的心头阴影。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的掌控,她怕她见完了他们俩, 今晚就又要做噩梦了。 林岁想了想, 却说:“我想去见一下。” 钟意:“?” 钟意有点不解道:“为什么?” 林岁对钟氏夫妻的恨意应该不比她少, 她有些不明白她还要去见这两个仇人的理由。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吗?” “就是因为尘埃落定了, 所以才可以去落井下石呀。” 林岁一笑,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在心头漫开,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伤害到我们了,不妨再去看看, 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想。” 她也好久不见钟强和方如琴了,记忆里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的态度还相当趾高气昂, 不把她当人看。 如今变成阶下囚了, 林岁真的想问问他们, 你们现在后悔了吗? 看不起穷人的代价,你们如今尝到了吗? 收着吧。 这是你们应得的。 在审批通过后,林岁首先去看守所见了方如琴。 在方如琴被带出来的时候, 林岁都吓了一跳,差点认不出来了。 她的神态憔悴了很多, 这些天来没空经过精心保养的脸衰老得厉害, 人也没了精气神。 在看到林岁的那一刻,她隔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瞪圆了眼睛, 表情扭曲而复杂。 “是你,就是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方如琴嘶吼着想要冲破屏障,直接扑到林岁面前,“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你是不是没有心啊?告自己的亲生父母,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啊?你这个白眼狼!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生你!生出来的时候我就该掐死你!” “掐死我也没用。” 林岁安然坐在自己座位上,甚至微微露出一笑,“那个时候我和小意已经被抱错了,你掐不死我。那等到十八年后,我依旧还是会回来,把你们送进监狱的。” 方如琴被她的挑衅激怒得更疯狂了,连身后的警官都快按不住她:“你这个畜生!白眼狼!连亲生父母都不认的人,你就该去死!下地狱!!你会遭报应的!!” 一个作恶多端的罪犯居然诅咒她下地狱? 林岁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还希望这个世界上真有地狱呢。 如果真有,那第一批下去的人肯定是钟氏夫妻,而不是她。 “报应?什么是报应?” 林岁好整以暇地听着方如琴翻来覆去的谩骂,表情却十分平静,“我告诉你什么是报应。” “你们十六年前为一己私利导致无数职工失业走投无路,十年前偷工减料害死了十几条人命,让许多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家破人亡,现在你坐在这个地方,这才是真正的现世报。” “你们剥削平民,从他们身上敲骨吸髓来盖出你们商业帝国的那天,你们就该想到,你们会有这一天的报应!” 她顿了顿,平稳了下情绪,又笑道,“不,这不能叫报应,这是你们罪有应得。” 方如琴恨得牙痒痒,但除了谩骂之外也无力反驳。 林岁又问她:“后悔吗?” 然而只看方如琴的表情,林岁就感觉她应当并没有后悔。 或者说,她会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料理林岁,后悔把林岁接回钟家,甚至会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嫁给钟强唯独不会对自己害了人这件事感到后悔。 “不后悔就好。” 林岁说,“毕竟你们做了这么多的坏事,也该负起责任来。就算不是我,但我想迟早也会有其他人把这桩报应算到你们头上” 她故意拉长了音调,像是思考了一下,继而朝着她灿烂一笑,“或者说,算到你儿子头上。” 林岁站起身来,示意结束这一次的探望。 “小尧?” 方如琴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终于慌了,立刻拍着玻璃,“你们要对小尧做什么?!他是你的亲弟弟!!他身上流着和你一样的血,你不能这样!你帮帮他!你帮帮他!!”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认错还不行吗!你别伤害小尧!!” 直到最后一刻,自己都进局子了,她还挂念着她的儿子,甚至愿意为了他放下身段来求她。 林岁在心中颇为讽刺地想,这就是方如琴唯一一点作为人的感情吗?那还真是可惜了,因为这不仅无法唤醒林岁的同情,还让她更清楚地知道,方如琴唯一爱的,就只有这个儿子而已。 不过她也并不打算对钟尧做什么。 只是她觉得这样恐吓方如琴一下,让她之后十余年都活在战战兢兢为儿子担心的噩梦中,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林岁接下来又去见了钟强。 比起方如琴,他虽然也明显苍老了许多,但情绪还算平稳。 “还知道来看我?” 钟强冷笑一声说,“怎么,是来看看我过得怎么样的吗?幕后主使人?” 即便在监狱里,他也能通过律师知道一些外界的动态。 所以他也知道了,这一切,表面上是民众将舆论推至了高点,上面才避无可避展开调查。 而实际上,是林岁一手策划出来的。 作为当初受害者的家属,她从头到尾隐瞒自己的身份,收集了所有的证据,就为了等到这一刻揭发他们。 一个小姑娘,居然能心机深重到这个地步,简直和年轻的他有的一拼。 钟强盯着林岁,想,他早该想到的。 这就是个危险人物。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林岁给接回了家里。于他们而言,这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林岁悠闲地摇了下头:“这话就不好听了,你之所以坐在这里,又不是因为得罪了我一个人,而是因为得罪了千千万万个普通人。” 资本家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开始剥削人。 尤其像钟家这样的资本家,更是踩着普通人的血骨上起家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平民们虽然没有资本家的钱和势,却有团结一致的心。 众人拾柴火焰高,每个人在网络为她们发声的人,都是她们的助燃剂。 钟强听了这话,却大笑起来:“普通人?真好,你居然还能信任她们,他们居然也有人相信你,太好笑了。” 林岁拧着眉,一时觉得他这话说得很奇怪。 果然,钟强咧开嘴,反问道:“钟意的视频,应该已经全网传开了吧?那些普通人怎么说?难道没四处要资源吗?” 他又四处张望道,“她怎么没来,是觉得太丢脸,连爸爸都不好意思见了吗?” 那视频果然是钟强发出去的! 林岁握住拳,看着眼前的人渣。 他的确很擅长拿捏人性,为了报复她们,知道这么做是最快的毁掉钟意的名声的方式。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林岁,反正他已经被判无期了,也不差这一条罪责,无所谓。 林岁看着他扭曲地笑,也跟着笑了。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用自己狭隘的三观,去揣测这个世界。 “你果然不上网。” 林岁语气轻蔑道,“现在根本没有人在乎你放出来的那些视频。” “你以为那些能伤害的了我们吗?你以为这就会毁掉钟意的一生吗?别太想当然了。” “网上视频早被删完了,大部分人都在声援她。小意为什么要介意?她有的是大好前途,和你这种要把牢底坐穿的人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不来,当然是因为你没必要了。” 她语气不急不慢,却句句往人的肺管子上戳,“对了,还没告诉你,由于你们在成年前虐待、侵害了钟意的利益,所以根据规定,收养关系会解除。以后,你们就不是钟意的父母了。” “我会带着她去改名。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钟家的女儿了。当然,我也不是。” 她站起身,微微一笑,“我们都会有很好的未来,而你们就慢慢在这里,度过你的往后余生吧。” 她知道钟强抱着的是破罐破摔,同归于尽的想法。 但她们两个无辜的人,凭什么和你们同归于尽? 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根本伤害不了她们。 重要的是未来。 我们和你们可不一样。 你的人生是真的被毁了,而我们即将开始我们崭新的、精彩纷呈的征途。 林岁走出看守所,今天外面的天气格外晴朗。 钟意正坐在台阶门口等她,见她出来后才站起身:“好了?” “嗯。” 林岁说,“你真的不去看看他们吗?” 看到这两人落魄发疯的样子,不得不说,还挺爽的。 钟意摇一摇头:“没有必要。” 他们在她的生命中已经过去了。既然过去了,那就没有必要再在意了。 “与其去见他们,又让我想起来那些糟心事情,还不如担心一下马上要出的高考成绩你估分了吗?” “……” 林岁笑了下,“还没,你估分了吗?” “嗯,然后对比了一下去年首都大学考古专业的分数,总感觉……挺危险的。” 钟意有点没把握。 “放轻松嘛。考上了就去。考不上的话,留在这里陪我也不错。” 林岁说,“这样不管结果是哪条路,都是好结局。” “……” 钟意弯起眼,“另外,还有第三条路。” 外公当时和她聊过,如果实在因为国内指指点点的眼光坚持不下去的话,还可以出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独自安静生活。 客观来说,钟意确实心动了。 在没有遇到林岁之前,这就是她理想化的人生,是她为自己逃跑的时候会绘下的蓝图。 但现在,她想留下来。 不仅是为了留在林岁身边,也是想留在这个不算太好、但正等待着她们一点点去改变的社会。 “我想慢慢看着社会变得更好。” 就像林岁那样,帮助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也许下一个从“钟家”逃出来的人,还等着她们去救呢? 钟意说完后,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是不是比从前更中二了?” 林岁摇头,看着她说:“没有,是比从前更勇敢了。” 但钟意说得也没错,从前想跑,是因为觉得在这里无论去到天涯海角都有可能被钟家抓回来。 可现在天高海阔,她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根本不需要被任何枷锁拘泥。 “嗯!” 钟意站在最高层的阶梯,张开手臂,感受自由的风呼啸而过。 那是她多年徘徊,迷茫,受苦,在此刻终于得到的宝藏。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或事能困住她了。 第六十七章 高考出分的那一天, 林岁和钟意难得都有点紧张。 查分时间点刚到,两人打开查分页面,却都极为默契地停住了手。 林岁转头, 和钟意对视一眼,沉默片刻后率先说:“要不……先看一个人的?” 这和钟意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点一点头,又问:“那先查谁的?” 林岁拿出身为姐姐的威严拍板:“先查你的。” “?” 钟意愈加紧张了, “还是先查你的吧?万、万一我没考好, 我怕影响我们接下来的心情” 她还没来得及阻止, 林岁已经输入了她的准考证号。 钟意的心脏悬了起来。 林岁按下确定键前, 却转头问她:“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你看, 你根本没有危机预感,这就说明考得很好嘛?” 林岁按下查分的确定键。 钟意的分数立刻跳了出来。 钟意下意识闭了一下眼, 没有敢看:“多、多少?” “六百八十八!!” 林岁晃着她的手,大声道, “你看!你自己看!!” 钟意睁开眼。 页面上的六百八十八分清晰显眼。 这无疑是一个高分,比她之前预估的分数还要高上一些。 再对比首都大学在她们省内的招生分数线,无论哪一年的分数线都够了。 钟意眨了两下眼, 先是懵了片刻, 接着欢喜的情绪再从心间爆开。 旁边的林岁比她还激动:“恭喜!!!你能去读你的梦校了!!” “还、还不一定呢。” 钟意说着, 眼睛却已经弯了起来,“该查你的了。” 林岁调侃道:“你这个分数就让我的压力很大了。” 但实际上,看到钟意的分数, 她的心情却放松了很多。 她当时考完,就感觉自己发挥不错。所以之前一直都在替钟意担心她能不能实现梦想, 如今看到她的高分, 林岁比自己考上了还高兴。 “六百九十五。” 林岁查完自己分数,也松了一口气。 这个分数, 大部分学校她几乎也能随便挑了。 真不容易。 在高考前她们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一段时光,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们前进的步伐。 相反,她们走得更勇敢,更坚定,才有了今天的成绩。 …… 出了分数后,林岁和钟意分别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喜讯。 林岁成绩好,林小玲一直都知道。 但她却没想到钟意在那么艰难的成长环境里,一直都没有被身边糟糕的环境影响,十分难得。 “等你们回家,给你们办升学宴!” 林小玲笑得眉梢都透着飞扬的快乐,“我要办得风风光光,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两个特别争气的女儿!” 其实考得好不好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钟家倒了,这两个好孩子终于能回到她身边了,这让她比什么都高兴。 林岁也笑起来:“好。” 反正她们家现在也不缺钱。 之前的五百万是一大笔钱,后来宣判时又让钟氏集团给当初所有事故受害家庭补上了一笔补偿款,现在就算爸妈不继续工作,钱也够他们养老了。 虽说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他们受过的伤,但总能让他们之后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所有事尘埃落定,林岁和钟意一起去迁了户口,还陪钟意改了名字。 钟意拿到新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在阳光下对着看了好几遍,最后笑道:“从今往后,我就叫林意了。” 林岁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一听就和我是亲姐妹。” 她们终于堂堂正正地、回归林家,成为了林家的孩子。 林岁看着林意,认真道,“过去,现在,未来,我们永远都是亲姐妹。” 林意也望着她,笑道:“当然啦,姐姐。” 从交换分享彼此人生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注定是对方跨越血缘、不可分割的亲姐妹了。 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林岁和林意回了林家。 两人全被第一志愿成功录取,林意即将奔赴北方,去首都大学读梦想的考古学,而林岁则是报考了C大的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实现了最早就埋藏心底的种子愿望。 C大的生物医学工程是全国最好的,更重要的是,它就在本地。 对于林岁来说,她依旧可以时刻陪在爸爸妈妈身边,这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情了。 林小玲将两人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好几遍,笑着笑着,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 “真好,真好。” 她抹了抹眼泪,又看着眼前快长得比她还高的两个女儿,又欣慰又感慨。 都长大了,都特别有出息。 真好啊。 林华则用单只手搜着去首都大学的路程,最后试探着问:“小意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光是坐飞机就要好几个小时了。 等到了那边,面对人生地不熟的环境,林意一个女孩子,恐怕要吃不少苦。 “我可以的。” 林意语气坚定道,“这是我从很早之前,就梦寐以求的事情。”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城市。 她被钟家夫妻囚禁在一片小小的空间里,甚至在她还只有十岁的时候就给她规划好了未来的人生,那个时候,她做梦想的都是跑得越远越好,只要看不见他们,去哪儿都是一片广阔天地。 现在虽然钟家夫妻进了监狱,但是她依旧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小意肯定可以。” 林岁对林意极为信任,“她可比我都要勇敢多了。” 她笑眯眯的,连之后的事情也考虑了,“而且等放假的时候,我还能去那边找她玩,多好啊!” 未来变得清晰,让人紧张又充满期待。 但即便在两个不同的城市读书,也不代表她们的情谊就此搁浅了。 她和林意约好了,要当一辈子的姐妹的。 …… 暑假转眼而过。 开学前夕,林意即将坐飞机独自前往首都大学。 机场内,许多人前来送别她。 “真不要我派人跟着照顾你生活吗?” 方老爷子从知道她要去北方读书的那天起就开始担心,如今也忧心忡忡看着她,“你就一个人,到那边,所有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来,很难的。” 林意有点哭笑不得地摇头,说:“外公,我住学校宿舍,也不需要人照顾。” 方如箫是被老爷子绑来参加送行的,忍不住啧声说:“虽说考到首都大学了吧,结果选一个这么冷门的专业,等到时候就业有的好愁咯。” 方老爷子用拐杖打了下他的腿:“再怎么样也比你这兔崽子当时好多了。” “而且选专业这件事,她自己喜欢不就好了嘛!” 荀熙小声嘀咕,显然是很不赞同功利主义派的观点。 她的手放在林意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妹妹,我看好你!” 林意:“……” 感觉肩膀有点疼。 “任何行业只要能走到金字塔尖上,都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江知行也对她的选择持赞赏态度,“加油。” “姐。” 钟尧看着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钟意成绩很好,他一直都知道。 从前他不知道家里这么有钱,姐姐还这么努力学习的用意是什么,但现在他了解了,她从一开始就在为了逃出这个家而拼命。 而如今,他也失去了可以躺平的资本。 “你放心,我也会好好学习的。虽然赶上你……还是不太可能,但当你的弟弟,总也不能太给你丢脸,尽量考个大学吧!” 林意看着他,最终还是点一点头:“我也相信你能做到的。” “等落地后报一声平安,有空的话多给家里打视频,爸爸妈妈都想你的。” 林小玲压了压她的衣领,又伸手抱了抱她,“还有,学校地址记得发给我们,我还要给你寄东西的。如果有空,说不定我们会和岁岁一起来看你呢。” 对于这个女儿,她始终觉得亏欠太多。 如今她即将远行,林小玲心中有一种浓浓的送别游子的不舍感。 林意笑起来,拍拍自己的行李箱,道:“妈妈给我准备的已经够多了,再多真的带不下了。” “缺生活费,就和家里说。” 林华说,“不用勤工俭学,不差这么一点。” 虽然家里给不了她从前在钟家生活的物质生活,但也会尽量不让她吃苦。 毕竟这姑娘,前十几年吃的苦实在太多了。 林意又点一点头:“我知道。” 最终,林意走到了林岁面前。 林岁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了手。 林意也伸手,给了她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世界那么大,能完全理解她的只有林岁一个人。 是林岁支持她去追求梦想。 是林岁鼓励她说你能考首都大学。 高考前最后几个月,也是林岁陪着她复习,刷题,度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她们不用再多说什么,因为没有林岁,她根本走不到这里。 “去吧。” 林岁说。 再多告别的话只会显得矫情。 林意是奔赴更好的未来的,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她只替她感到高兴。 林意说了声好,和所有人道别后,拖着行李箱往前走。 然而最后在进去前,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对上林岁的目光,踮起脚,在逆流的人群中和她用力挥手。 “我会回来的!” 她说,“姐姐,等我。” 林岁笑着和她挥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眶已然微热湿润:“我知道。” 命运的齿轮从十八年前将她们咬合在了一起,让她们成为了彼此人生长河中最独特的存在。 但除去这一个灵魂双胞胎外,她们也还有自己广阔的人生,是需要自己独立走出来的。 林意一路向北,追求梦想。 而林岁留在原地,实现愿望。 只是无论走得多远,她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在无时无刻地记挂着自己,陪伴自己。 她们永远都不孤独。 林岁看着她径直往前走,直到走进人海中,再看不到她的背影。 她带着泪,笑了起来。 我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朋友,请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吧。 因为前路坦荡,天高海阔,也无风雨也无晴。 亲爱的你能看到吗? 闪闪发光的璀璨人生,正在前方,朝着我们挥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