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民国女学霸》来自www.wshlou.com 重生之民国女学霸【完整版】 作者:苏放英 简介: 主角:舒瑾城。 前世舒瑾城被丈夫背叛,被家族抛弃,凄凄惨惨病死伦敦。 重生后,她看着那个镜子里肤白貌美、面容精致的美人, 拿起剪刀就把一头秀发给绞了。 锦衣玉食非我愿,素衣布履又何妨。 她要将这新的一生献给自己、献给学术、献给祖国河山。 西南王,跛脚王,都是王景的绰号。 在市井街巷的流言里, 他是最卑贱的娼-妓所生,是心胸狭隘的瘸子,是杀父弑弟的恶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即使身在深渊, 那个回忆里的少女也给过他光明。 这一生,他绝对不会放她离开…… 前尘一梦枕黄粱 前尘一梦枕黄粱 1928年夏。 冒着浓烟的绿色火车驶过西伯利亚平原,远处是寒带稀疏的林木与荒草,冷空气从窗外一丝一丝渗透进来。 这是横跨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铁路。 舒瑾城将下巴支在皓白的手腕上,研究着手中的厚牛皮笔记本。这本爱德华肯特的探险日记已被她反复研究不下三十遍,却仍然不能确定那个最要紧的洞窟所在。 她身边坐着的也是三个中国留学生,一路上不是打牌就是聊天,嘻嘻哈哈的很是吵闹。 “我们打扑克缺一个人,密斯舒要同我们一起来玩吗?” 其中一个穿衬衫马甲的年轻人带着笑意凑过来。虽然舒瑾城自上车来就不曾与他们寒暄,可这年轻人看着瑾城的颜色好,总愿意同她多讲几句。 “不了,你们玩罢。”舒瑾城抬一抬手中厚重的笔记本,示意她在忙。 年轻人侧目看去,只见那本子上画着复杂的地形图和歪歪扭扭的字体,像一个个跳舞的小人,根本看不懂。 他推了推小圆眼镜,终于在神秘文字的夹缝里找到了些英文,便像找到了话题似的,赶忙说:“密斯舒是不是在英吉利留学?我曾经去过剑桥,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碧波荡漾的河水映着蓝天,我的心都要留在那里了。” “我一直在伦敦上学,别的城市一概没去过。” 这年轻人说话真肉麻,舒瑾城主动把天给聊死了。 剑桥她自然是去过的,还曾和有民国第一公子之称的张泽园在金灿的康河上泛舟。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倒真是可惜了。” 年轻人惋惜地摇摇头,道:“我辈好不容易留学西洋,自然该到处转转,长长见识才好。不知密斯舒住伦敦哪个街区?等下次我到伦敦后,也可拜访一二。密斯舒要是不嫌弃,我愿意带密斯舒到剑桥一游。” 年轻人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舒瑾城。 舒瑾城见他这样问,不知怎么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竟当真回答了这不太适宜的问题: “我住在普林斯莱特大街,那里鱼龙混杂,是伦敦最下等的街区。我住在一个爱尔兰老太太的阁楼上,后来老太太去世了,还是我闻到臭味才将她的遗体运出房门的。” 这个故事是真的。结束一个短期调查后,舒瑾城拖着箱子半夜回家,一股扑鼻的恶臭便从老太太的房间传来。 她忍着恶心打开房门,一具早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躺在地上,肥白的蛆虫从老太太已经肿胀的耳朵和嘴巴里钻进钻出……饶是强悍如她,也吐得天昏地暗,此后好几天没吃下饭。 老太太在伦敦没有任何家人,虽然经济拮据,舒瑾城还是替她在伦敦远郊租了块地下葬。 毕竟上辈子自己病死伦敦时,也是寥落无依,孤身一人。 舒瑾城看上去白净文秀,一出口却十分惊悚,这年轻人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自以为不动神色的上下打量,见舒瑾城果然穿着十分廉价的蓝衬衣黑裤子,褪色的皮鞋上也有好几处破口,一头乌亮的齐肩发因是自己打理显得不十分齐整,倒将她的美貌遮掩了二三分,不由生出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来。 如此容颜,不该如此落魄。 “待到了金陵,你若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 那青年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舒瑾城,她随手接过,见上面的地址印的是“通达报社”金陵最流行的小报之一,也只是淡然一笑,道了声谢后又继续看起手中笔记来。 青年在她身旁,嚅嗫了几声,想继续说什么,却见她已然沉浸在笔记中了,只得作罢。正好方才嚷嚷着不打牌的同伴又起了牌瘾,大声呼他过去,他也便就势离开了。 几日后,火车驶抵金陵,舒瑾城连站也未出,便转了国内列车,直往郑州而去。 她要在那里再转一次车,才能到此行的目的地蜀都。 舒瑾城师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著名人类学大师弗朗兹布朗,在文化人类学,语言学,历史学和考古学方面都颇有造诣。 她这些年来跟着布朗走南闯北,入得了丛林,挖得了土方,练就了一身本领的同时也颇得布朗赏识,他甚至主动邀请这个华人女孩留在伦敦大学任教。 可舒瑾城婉拒了。 前世她病骨支离,悔不当初,心心念念地是远隔万里、陷于敌贼炮火的华夏;这一世,她总要为自己、为梦想、为国家的强大重活一回。 话可以很大,落眼必在实处,她便将目光放在了祖国的西南边疆。 近百年来,华夏由自视甚高的天朝上国变成了列强虎视眈眈下的一块肥肉,而边疆,就是列强势力渗透的重点区域。可是因为长久的地理、语言、文化阻隔,加之汉人对边境少数民族固有的成见和歧视,边疆研究在国内还是一个崭新的学科,一块学术界可有可无的点缀。 重活一世的舒瑾城知道,将来战事燃起,西南边疆会成为祖国的大后方,如果继续无视边境,终会酿成大患。 因此,当她机缘巧合得到探险日记后,便立刻联系西川边疆研究会,毫不犹豫地收拾行李回国调查了。 那万丈之巅的苍茫白雪,那峡谷深陷的怒腾大江,那神秘而古老的宗教与文化,都是舒瑾城心中魂牵梦萦的瑰宝。 回国的火车票是布朗教授慷慨的馈赠,她自己则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 三等车厢里到处是活鸡活鸭活小孩,舒瑾城被挤得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连脸上都盖了个小孩的黑掌印。好不容易熬到郑州站,她也只住最简陋的栈房,这下浑如掉进了个跳蚤窝,第二天挤车时,身上已经多了两个大黑眼圈和好些红痒的小包。 所以,当舒瑾城拎着两个大箱子出现在西川边疆研究会门口的时候,心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洗个热水澡,再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不过…… 看着边疆研究会那掉漆的暗红色旧木牌,黄土夯实的小院落,仿佛从前清开始就没修缮过的破平房,舒瑾城默默打消了这个想法。这鬼地方,怕是连自来水都没有。 一个穿着黑蓝布衫的老头子忙不迭地接了她,帮她拎行李,一边说:“这位就是国外回来的舒小姐吧,一看就是个学问好高的大美女。我姓王,是瞿先生雇的门房,你叫我老王就行。瞿先生还在木喀那头测绘地图,没得两三个月怕回不来。我听说舒小姐是从国外回来的,肯定很累了,赶紧去屋子里头休息下,我帮你都收拾好了。” 老王看上去六七十岁了,半颗门牙断了,讲话漏风,再加上浓厚的西南官话口音,舒瑾城竖着耳朵反应了半天,才听懂了,然后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老头手里提着舒瑾城的行李,只能摆头,“瞿先生请我来不就是干这个嘛!你先休息的巴适了,然后整饭,我今天做了酸辣鸡脚爪爪和红烧鱼摆摆。” 啃了两天干馒头的舒瑾城咽了口口水,道:“不用休息了,我把行李放好,这就来吃饭。” 在蜀都的第一天,舒瑾城睡得很不安宁。 她是很少做噩梦的。近年来,更是干脆好梦、坏梦一概不做,只要入睡便跌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封死的纱窗让房间太过闷热,还是因为脆弱的木板床一翻身就咯吱乱响、四处落灰,她在来到蜀都的第一晚就做起了噩梦。 其实那也不算是噩梦了。 因为,梦是从一片久违的朱红色开始的,那是她家老宅的院墙,是童年里最鲜艳的颜色。 小时候,大哥陪她玩耍,她便坐在秋千椅上,让古旧的红墙碧瓦在视线中起起落落。偶尔抬头,春日湛蓝的天空上,会有几点纸鸢遥遥飘荡。而如果她荡得烦了,便会跳在落满了桃花的草地上,喝一杯丫鬟叠翠端上的新茶。 那时,她还是北平舒家的大小姐,后来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年少留德的新式女郎。除了母亲早逝外,她的人生没有任何不完满的地方。 直到遇见了张泽园 在柏林甫一入学,舒家大小姐的芳名便传遍了留德华人的圈子,无数公子邀请她参与宴会,她都拒绝了。那日,她受同屋女友缠磨不过,终于应邀参加了财政部副部长大公子张泽园举办的酒会。 灯光绚烂的古老大厅里,管弦乐队演奏起《春之声圆舞曲》,在那欢快热情的旋律中,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俊美青年排开众人,走向长餐桌旁的她。 那一瞬间,蝴蝶翅膀在心尖扇动。 手工擦色皮鞋与淡绿色软缎高跟在大理石地面上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她被Acqua di Parma的雪松和琥珀的香味淹没,竟答应下明日和张泽园的约会。 很快,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那曾是一段无比美妙的时光,面容姣好家境富足的青年男女相恋,整个欧洲都是他们的乐园。张泽园也曾经在屋顶露台缓缓跪下,将一枚戒指套在她手上,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少年人的倾心,最容易变成奋不顾身的山盟海誓和热情,将她和张泽园昏头昏脑的纠缠在一起,从万里以外的德意志拉扯回了中国。 她也从舒家大小姐变成了金陵的张夫人。 然后便是最老套的情节。男人的变心总比想象中来的快,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庶妹,竟然会爬上姐夫的床,而受过西方教育的张泽园,竟然也想要纳妾。 “瑾城,张家正房太太的位子永远是你的,这还不够吗?” 金丝眼镜后,熟悉的人说着顶陌生的话。 她一杯红酒泼在对面人的脸上,泼熄了早已零星的爱火,也泼灭了最后一点犹豫。 她主动提出了离婚。 “我要离婚!”在那时可真是石破天惊的四个字。 为此家人和她决裂,曾经海誓山盟的枕边人挥了她一巴掌,怒吼着说自己让他变成了政界的笑话。 可她舒瑾城毕竟是倔强的,当年为了张泽园,她从德国辍学随他回京;现在为了骨子里的一点傲气,她便舍弃所有的荣华富贵,终至众叛亲离。 五年婚姻,一地狼藉。这场被大小报纸连续报道一个月的民国第一离婚案,终于在舒瑾城只身赴英后落下了帷幕。 已经忘了生命是在何时失去颜色,只知道到了最后,她满心满眼都是伦敦铅灰色的天空,和那永不落幕的蒙蒙阴雨。 1945年,北平名流舒敬鸿的大女儿,国民政府财政部副部长张泽园的前妻,流落异乡无人识的出版社华人翻译舒瑾城,由于痨病缠身,在伦敦东区一个昏暗、阴冷的小阁楼里终了一生。 是一阵火辣辣的绞痛将舒瑾城从无边阴雨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晚上吃的那几大碗辣椒菜和两杯小酒终于发挥了威力,像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在舒瑾城肚肠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她不得不捂着肚子跳下床,直奔院落里的茅房,都来不及缅怀她波澜壮阔的前世,和离奇如志怪小说一般的重生。 从茅房出来扶着墙走回房间,舒瑾城元气大伤,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了这一次,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有再做梦。 可会做梦的不仅是她。 在遥远的金陵城里,一个年轻男人从豪华的大床上醒来,揿亮西洋绸蒙着的台灯。 他黑色的瞳仁先有一瞬间的茫然,眼神恍惚还有梦中残存的旖旎。然后他便戴上了金丝眼镜,从床头的皮夹子里抽出一张黑白照片,捏在手里细细端详。 照片上有两个笑颜如花、十分年轻的姑娘,左边的姑娘梳着漆黑的发髻,修长的脖颈从旗袍领子上露出来,典雅却青春洋溢;右边的姑娘则西化得多,一头波浪卷衬托着她桃心形的脸,眉毛高挑,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左边的女子。 年轻男人抚摸着左边女子的脸,喃喃地说:“瑾城,瑾城,我一定要找到你。” 八卦伴着热茶汤 八卦伴着热茶汤 一只素白的手执起黄铜壶。随着热水注入茶盏,白烟在空气中蒸腾。 舒瑾城靠在藤条椅上,喝了一口茶。层叠肥厚的叶片在杯底舒展,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这茶不醇厚、不鲜嫩,有点苦、有点涩。但足够滚烫,足够浓郁。 作为一个门房,老王的手艺好的有点儿过分了。来蜀都七天,舒瑾城一边跑茅房,一边准备入木喀的资料,一边外出购买物资,端得是无比忙碌。直到今天,肠胃适应了辛辣食物的她才终于找到机会踏足茶馆。 这是一个嘈杂而热闹的地方,只要付五分钱买一盏茶,就可以从天亮坐到天黑。伴随着牌九和麻将倾倒的哗啦声,每一张矮木桌旁都坐满了抽水烟、扇蒲扇、摆龙门阵的茶客。 “哎呦你个瓜娃子!” “哇哇哇!” 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呼和小孩儿的嚎啕大哭声,舒瑾城抬头看去,原来是店家的小儿子爬上灶台逗猫,却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手上还拽着两根原本该挂在房梁上的腊肠。 “莫哭咯,莫哭咯。不好意思啊。” 老板娘一边哄儿子,一边跟旁边的茶客道歉,可那小孩摔得狠了,一时间哄不好,都哭得打嗝了。 “小弟娃儿你莫哭了,再哭晚上跛脚王就要把你抓起咯!” 旁边的茶客逗他。谁知道这句话竟然有奇效,那小孩马上止住了哭声,把腊肠扔到地上,油汪汪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还不忘一抽一抽的打嗝。 “您说说,那个跛脚王真那么可怖?小孩儿听到都不敢哭了。” 隔壁桌,一个操着北平口音的长衫男人问同伴。 “那肯定了,你没听小巷里那些小娃儿怎么唱的吗?‘西南王,跛脚王,土匪堆里成栋梁。一枪脑壳开了花,他把脑花带回家。’” 戴眼镜的同伴道。 “哟……” 想到昨天火锅里白花花的猪脑,长衫男人觉得有些反胃。 “市井流言里都说西南王性格暴戾,杀人如麻。还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最爱吃人肉,反正怎么不堪怎么传。” 同伴说。 “不都说他妈是个下九流的外族女人吗?带了野番的血,是和咱们汉人不同。还有人说,他爸,他弟都是被他给” 北方男人不敢说的太明显,手在脖子上一抹,声音也压低了。 舒瑾城的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 现在是1928年,时人对王景的评价仍旧是一个肮脏的娼妓所生的私生子,在木喀土匪窝里长大伤了腿的小强盗,为了夺权手刃自己弟弟和父亲的刽子手。 可重活一世的她知道,王景虽然是大枭雄,却也心怀家国人民。抗战伊始,他是最早加入中央军的地方军,带领几十万血性的西川男儿保卫家园,保卫国土,为西南战场的胜利和收复中部失地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些战役极其惨烈,让远在异国的她都不禁为之一叹。 这样的王景,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疯子”,或者“杀人狂”。 可是,她也不必为他辩驳什么。因为王景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隔壁桌的谈话已经进行到北平、金陵、沪上那些大城市的新鲜事了。从南洋富商和八旗遗老为柳姓名伶争锋喝醋,两人豪掷千金,到沪上知名交际花为爱私奔,和一个干苦力的小子远走东洋。 舒瑾城本不欲听这些陈年八卦,无奈两人音量太大,那聒噪的声音像长了角似的,硬生生钻进她耳朵里来。 “知道吗?舒家最近可又牛起来了。” 那个长衫男人的脸被茶水的热气激得红涨涨的,像一个耗子似的,眼睛里带有兴奋的光。 “舒家,哪个舒家哦?” 眼镜男问。 “还能有哪个舒家,自然是北平的舒家。” “哦,他们家啊。” 眼镜男兴致缺缺,“自从金陵新政府上台,舒敬鸿不就被撸下去了吗?” “嘿,您别说,他曾爷爷是谁啊?洋务重臣,直隶总督!这种世家,底子且厚着呢,现在他们不还住在惠亲王的旧邸吗?那可是王府!” “舒家是风光过,那不也就一块招牌嗦?我说句实话李兄你莫见怪,北平啊,过时啦。现在除了各地军-阀,就是金陵、沪上那些大官、大买办的天下了。权力,钱,不都在南边?你们不也有句话吗,不混洋饭的,都得出洋相!” 眼镜男说起南方的兴起,也有几分与有荣焉。 “所以才说这舒家牛呢,他家女儿和金陵张家定亲了。您可别再问我是哪个张家了。”长衫男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但想着自己来自天子之都,这些南蛮子连这等重大的消息都不知道,自己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气势便一下回来了。 “金陵张家哪里有第二家啊?张涛全那可是中央政府财政部长,这舒老爷子攀了张家这门亲,是要起复了啊。” 眼镜男惊奇地道。 “嘶” 舒瑾城皱眉。茶水太满,从碗盖里漏出来,烫到了她的手。 长衫男和眼镜男立刻转头,却看到隔壁桌那个年轻女人已经将茶碗放在唇边,正在面无表情的喝茶。其实这人的头发半长不长得遮住了侧脸,衣服也不伦不类,说她是年轻女人,不过是从她露出衣袖的一双素白修长的手看出来的。 两人收回视线,眼镜男继续道:“舒老爷的千金也太有福气了,竟然能嫁给张泽园那样的公子哥儿” “嗨,那你可想差了。” 长衫男将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开,一边摇一边摆出了说书的架势: “这舒敬鸿舒老爷子一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正妻杭州王氏所生,留洋到现在也没回国,据说早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坊间甚至有传言说她已经死了;二女儿嘛,是舒老爷子的小妾所生,蠢头蠢脑的,最爱进行社交活动了。别人都说,她一双眼睛随了她娘,勾人的很。这订婚的是舒家二女儿,一个庶女,怎么可能配得上张泽园?她定下的呀,是张涛全的庶子,就是那个曾经把一栋楼都输掉的大烟鬼张鹤轩。” “是他啊?舒家老爷子也真够狠心的,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那张鹤轩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在金陵和沪上都是出了名的……” 剩下的话舒瑾城没有听下去了,她起身买了那两根小孩掉在地上的腊肠,然后离开了茶馆。 蜀都是西川军政府的所在地,虽然不如金陵、沪上,但也水路发达,交通便利,十分繁华。 舒瑾城沿着马路牙子往回走,身旁的骡车,鸡公车,黄包车在青石路上发出“辘辘”的声音。这里随处可以见到沿街巡逻的大兵,但是在街角下裆裤棋的孩童似乎并不惧怕他们。繁华的商铺顶上压着青黑色瓦檐,密密仄仄的从身后一直排到遥远的地方,直到被高大的百货公司大楼和戏园截断。 看来王景果然把西川治理的很好。 至于刚刚那两个茶客说的东西……舒瑾城摇摇头,将杂念排出脑海。重活一回,比起陷入旧事的泥潭,她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一路走回边疆研究会,门房老王就拿着一封信迎了上来,对舒瑾城说:“舒小姐,有你的信。” 舒瑾城将信接过来,原来是瞿自珍寄来的。 瞿自珍是边疆研究会的发起人,也是她现在住的这栋平房的主人。 他和舒瑾城一样,很早就意识到木喀地区对国家的重要性,致力于为木喀乃至整个西南高原绘制现代地图,也曾经收集了许多关于木喀地区的地形、水文资料。只可惜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太少,他又拿不到研究经费,边疆研究会的常驻成员,到头来也只有他一个。 当然,现在又多了个舒瑾城。 舒瑾城拆开信,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舒小姐,你今天让我帮你问的事情打听清楚了,最近有一只商队要去炉多城,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但再远就去不成了。那些木喀的羟人又不老实,跟汉官干起仗来啦!那边的土匪也趁便打劫,你这么个大姑娘跑到那种地方,实在是……” 老王本想说是“小绵羊入虎口”,但是看着舒瑾城那一双虽形状风流,却蕴含着如冷电般光芒的桃花眼,又想到这几天舒瑾城杀入市场,熟练地置办各种装备的样子,那句话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瞿自珍的信说的是一个意思,除了炉多城等有汉军驻守的大镇,木喀全境都不太-安宁。特别是南部,昭玉土司烧了驻军旅长的官邸,明目张胆地反了。木喀虽然有很多自治的土司,但已然在王景的势力范围内,瞿自珍劝舒瑾城先等三个月,有王景的人马在,昭玉土司绝掀不起大风浪。 三个月。 舒瑾城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里。 三个月后,大雪封山,哪里有商队愿意再入高原?更何况,她的那点积蓄也不够支持她蹉跎三个月的时光。 舒瑾城将手里的腊肠塞给老王,道:“老王,我买了腊肠回来,今儿咱们加菜。” “哎哟,这是九珍茶馆的腊肠吧?他家的婆娘最勤快,我说他们家灌的腊肠比他家的茶水可好多了!” 老王喜道。 “是吗?那您今天可得多吃点了。吃完了我要去王景的都督府一趟。” 舒瑾城淡淡道。 世人皆惧西南王 世人皆惧西南王 “去都督府?舒小姐,你,你莫不是昏脑壳了吧?” 老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普通老百姓到了王景的都督府前恨不得绕着走,这位留洋回来的小姐倒好,竟然要自己跑去送死? “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王景都督他眼睛大的像铜铃,身材高的像巨人,他有三条胳膊,他,他还吃人哟。” 老王张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凑近舒瑾城神神秘秘地说道。 “……” 老王,你清醒一点。 舒瑾城忍不住笑了:“他们还说我早死了呢,他们说的话做得准吗?别说王景不是妖怪,也不吃人,就是他真吃人,这一趟我也必须要去。” 舒瑾城来这几天,老王就没怎么看她笑过。这时候她一展颜,倒像是春雪消融,坚冰乍破一般,整个人都生动而柔软了起来。这样的美,仿佛春水涨满了眼眶,将其他的美好景致都从视线里排除了出去。 世间万物,她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老王不禁看得呆了。 他已经快七十了,自然没有别的想法,又不太有文化,只是觉得“美”这个字,放在眼前这女娃儿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舒小姐,你还是要多笑,你们年轻女娃儿,还是笑起来最巴适,最好看。” 老王说完这句,就呆呆地拎着菜去厨房了,都忘记要继续阻止舒瑾城去“送死”了。 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坐着一个脊背格外挺直的身影。 他左手拿着一张黑白毕业照片,右手把玩着一把羟刀。 照片上有许多高鼻深目的外国青年,他却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右下角。一个戴着博士帽的年轻华夏女子对着镜头微笑,面目清隽而模糊。 午后的阳光从安着彩色玻璃的木窗照进这座灰墙青瓦、中西合璧的大宅,将都督府主人深邃的轮廓衬托的更为棱角分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传说中心狠手黑,罔顾人伦的大魔头,竟然是一个如此英俊的男人。 陈副官就是在这时走入了院落。 如果说,外界的流言为王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在他身边的陈副官才更明白,这个不过28岁的男人,有怎样鬼神莫测的心思,和雷霆万钧的手段。 他恩威并施,在谈笑间将西南最大的秘密社团袍哥会纳入手下。 他打通商路,让川滇之间的走廊再无土匪骚扰,让西南百姓这几年生活的悠闲富庶。 他威压北平军,支持金陵新政府,让中央将西川省长、西川都督的名号拱手奉上。 再想想王景当年是如何血洗了都督府,陈副官咽了咽口水,庆幸自己的站队是正确的,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司令。” 陈副官脚后跟一磕,挺直腰杆,行了一个军礼。 “什么事?” 王景皱眉。这是王景的私人书房,没有重要的事,即使是副官也不能来打扰。 “司令,舒小姐来了。” 陈副官话音刚落,王景如鹰隼般的目光就压在了陈副官的肩上。 “她托我将名帖和一封信递交给您,我记得您的吩咐,让她在会客厅先等着了。” “把名帖和信给我。” 陈副官惊讶地发现,一向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西南王,眼神里竟陡然有了热切和灼人的光。 他起身朝陈副官走来,带着从军者不容忽视的气势,几乎能让人忽略他微瘸的右腿。 一身军装越发显出西南王的阔背、窄腰、和长腿,也许真是血统混杂的原因,王景的身材比西南地区的寻常男子足足高出一个头。在王景制造的阴影里,矮了一个头的陈副官将名帖和信恭敬地递给了自己的司令。 王景端详着那张洁白的小卡片,“舒瑾城” 三个字就刻在上面。隔着两辈子的时光,竟然还能有那样光明的模样。 “我叫做舒瑾城。怀瑜握瑾的瑾,攻城略地的城。” 前世,白软可爱的小姑娘在西山漫天的红叶里对他笑着说。 12岁那年,他刚被所谓的父亲接回来,浑身散发着“蛮夷”的膻气,被所有人嘲笑贬低,被自己的“弟弟”肆意羞辱。 “杂种”、“肮脏”、“恶心”、“下贱”,是他最早学会的汉语。 可是,小小的舒瑾城却驱散了辱骂他的下人,和他并肩坐在地上聊天,又牵着他看遍了西山的景色。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父亲狠狠鞭打责骂时,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没有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想着怎样将他千刀万剐。22岁前他忙着夺权,自顾不暇,自然没有资本去找她;等大局已定,舒瑾城又早已出国留学,后来嫁做人妇。 他顶着残暴的“西南王”名声,自觉没资格破坏她繁华幸福的人生,在金陵时也只是远远看她一眼。 后来日寇入侵,她远走海外,这一错过就是一生,再见面竟然是在伦敦墓园了。 她的墓地上站着低眉敛目的圣洁雕像,墓碑上用汉语刻着“这里长眠着一位天使”。风萧萧兮,黄色的银杏叶从枝头飘落,漫天的阴雨为他作悲声。 多年烽烟中的寻访,只落得替她敛骨的下场,即使以汉奸罪捉拿张泽园,又亲自枪毙了他,也不能泄他心头恨之万一。 戎马一生,却错过了最应该保护的人。 羟刀出鞘,王景盯着闪着寒光的利刃若有所思。 “司令,您有什么指示?” 陈副官见王景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问。 “告诉她,我同意她的请求,会派二十名陆军学校的精兵护卫她进入炉多城,不过我的精兵另有任务,剩下的路途她要自己走。” 王景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些什么,然后径直走到书房后的另一个小房间,将一块黄铜打制的虎头牌递给自己的副官。 “将我的回信和虎头牌给她。” 在陈副官惊讶的目光中,司令如是说道。 陈副官瘦小而板正的身体更挺直了,他行了一个礼才双手接过虎头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这么贵重的兵符,司令不亲手交给舒小姐吗?” “陈副官,虎头牌越不过我。” 王景知道陈副官在担心什么,淡然道,唇角甚至还微微勾起。 陈副官立刻就闭嘴低头了。虎头牌是军符,可任何拿着兵符的人,都无法动摇王景在军中的命令和声望。他的担忧对司令来说多余了。 “我记得昭玉土司又不老实了?看来这次,他能亲自会一会我了。” 王景右手抚摸着佩戴的柯尔特M1903式手枪漆黑的枪身,露出了个令陈副官熟悉而又胆寒的表情。 舒瑾城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茶。嫩绿的雀舌在杯中沉沉浮浮,茶汤清亮浅淡,入口清香,回味悠长,正是最上等的凤鸣毛峰。 她又捻了一颗葡萄,咬破紫色的皮肉,慢条斯理地享受着果汁自果肉中炸开,在口腔中极速扩散的感觉。 这已经是她喝的第三杯茶,吃得第二串葡萄了。 事实上,她已经在这空旷的会客厅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王景的这座官邸倒修得极好,既保留了传统建筑的外貌,又有西式建筑的实用性。比如这会客厅就高大宽敞,采光良好,极厚的石墙吸收了夏日暑气,右边又有个极大的西式壁炉,实在是个冬暖夏凉的所在。 在如火炉般的蜀都,坐在这样豪华的檀木椅上,喝着上等的好茶,吃着冰镇的水果,舒瑾城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姑娘,还要加茶吗?” 一个小丫环见舒瑾城一杯茶又见了底,拎着壶上前问道。 她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位年轻姑娘,在王景司令的都督府竟然可以如此自如的吃吃喝喝,大方自然。要知道一般等在这里的官老爷们,如果不是如坐针毡,那起码也是严肃紧张的。 “不必了,谢谢你。” 舒瑾城朝小丫头礼貌的笑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她还没昏头,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算算时间,不管是答应见她,还是把她扫地出门,都该有个结果了。 果然,皮鞋声响起,陈副官出现在会客厅里,并且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陈副官,您回来了。王景都督怎么说?” 舒瑾城从檀木椅子上站起来,对陈副官摆出了最官方和礼貌的笑容。 “都督让我把这封回信还有这张兵符给舒小姐。” 陈副官眼角的褶子开了花,笑着对舒瑾城道,“到时候会有二十名士兵护送舒小姐进炉多城,在此之前,我们保证舒小姐的安全。” 舒瑾城将那写着“西南王”三个大字的虎头牌掂了掂。牌子很沉,虎头的眼睛和鼻子也有些磨损了,看上去颇有历史感,看来是经历了风霜的老物件。 将虎头牌捏在手心里,她这才打开王景的信。 深黑色的墨水透过了纸背,寥寥几行,笔迹端得是龙飞凤舞,刚若铁画,看得出这位被人贬低为混血蛮子的司令,其实有很深的书法功底。 信的内容简洁明了,虎头牌是命令士兵的,若在木喀有任何危险,凭此牌便可调动当地的驻军汉兵。二十名精兵只负责护送舒瑾城进入炉多城,此后一切行动,皆由舒瑾城自己负责。 这正是她想要的,舒瑾城心里惊喜,对王景的印象又好了三分。和陈副官客气了几句,约定好入木喀的时间,舒瑾城这才离开了都督府。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虽然已经得到了西南王的允诺,但谁也没想到王景竟会这样客气。 出发那天,一辆雪佛兰汽车早早等在了边疆研究会门口,陈副官亲自到边疆研究会的院落里请舒瑾城,还喝了一碗老王战战兢兢砌的茶。 他要将舒瑾城亲自护送到雅安。 “都督说了,只要对舒小姐调查有好处的事情,我们省政府一定全力支持。” 陈副官将白手套放在膝盖上,回身对后座的舒瑾城说。 “都督对西川的这番拳拳之情,实在让瑾城敬佩。” 舒瑾城道。 陈副官眼前闪过司令的目光和叮嘱,不禁在心里暗道:格老子的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过看舒小姐这等容貌,也难怪司令会那么上心。只是没想到司令的眼光不是那些妖妖娆娆的摩登女郎,也不是深宅大院的闺秀,反而是这种高岭白雪。 但舒小姐敢于独闯都督府,到蛮荒的木喀做研究,光这份勇气就不是普通女子能比的。格老子的不愧是司令,眼光就是毒。 随着车行,山逐渐稠密起来,天气也渐阴沉。等临近雅安的时候,车窗已经被小雨点模糊了。 舒瑾城索性摇下窗户,见云雾中苍翠满眼,群山环绕着一座细雨霏霏的城,竟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 雅安是进入木喀的边界地带,也是茶商云集的产茶重镇。每年,以千万斤计的边茶从这里由背夫人力运往炉多城,甚至更为遥远的边疆。 赫赫有名的茶马古道就是以这里为起点。彼时川炉间尚无公路,背夫们不知要穿过多少悬崖峭壁,跨越多少高山深谷,才能抵达目的地。除了恶劣的天气,这条崎岖而险峻的小道上还有土匪出没,千百年来,已不知有多少行路人丧命于此。 舒瑾城要走的正是这一条路,也是进炉多城唯一的一条路。 骡马行李和那二十名卫兵早已在山道上等候,他们均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子,只是不知接到了怎样的命令,个个表情冷淡,跟在舒瑾城身后如同气势张扬却极其沉默的影子。 眼见那头戴斗笠,身形颀长高挑的女子翻身上马,陈副官上前告别。 “舒小姐,木喀那地方虽然汉羟混杂,现在又有兵乱,但情况都在司令控制之中。这些士兵你尽管差遣,要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他们跟着你,无论是土匪还是羟人军队,都没人敢动你。” “多谢,这一路劳烦陈副官相送了。” 舒瑾城在漫天阴雨里粲然一笑,伸出皓白的手腕和陈副官握手:“王景司令军务繁忙,瑾城不敢叨扰,就请陈副官回去替我向司令致谢吧。”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陈副官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都要被这雪白的腕子灼伤了,又不禁在心里想: “唉,这样美貌的女娃儿,不晓得司令啷个想不开,不把她直接弄回府当太太,偏要任她跑到蛮夷地界去瞎折腾。这一去三个月,雪腕子还不变成泥腕子了?可惜,可惜!” 舒瑾城却不知陈副官有那么多心思,和陈副官告别后,就扶着斗笠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很快,舒瑾城就碰到了三五成群的背夫。他们大多穿着打满了补丁的衣服,蹬着草鞋,背上压着如小山一般的茶包。 “叮,叮,叮。” 这是背夫手中丁字拐敲击岩石的声音。 雨早已经停了,日头逐渐升高,背夫们沉默地在羊肠小道上走着,不时用汗刮子刮下脸上的汗水,背心却早已被汗水打得浇湿。这些背夫里甚至有半大的孩子,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歇脚,看着令人不忍。 舒瑾城有心想要和背夫们攀谈,但稍有靠近的意思,他们便一脸惊惶,小孩子更是直往大人身后缩,也便只好打住了。 如此走了几日,已经到了二郎山的脚下。此地林木幽深,山道崎岖,据说也是土匪强人出没的好地方。 到了这里,卫兵队长唐处元明显警惕了许多,走在离舒瑾城只有半个马身远的位置,不住地朝左右查看。 “唐队长不必如此精神紧张。普通的土匪强梁见了你们都恨不得马上逃走,哪里敢来抢劫?” 舒瑾城在马上啃了一口苹果,一边劝道。 可唐处元没答理她,仍是自顾自地左右看,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事实上,王景给她的这二十个士兵都极其沉默,问三句才答一句,好在舒瑾城也不是聒噪的人,不然在路上就得闷死。 很快,他们便在路上看到两块叠在一起的石头,里面还有些燃烧后的灰烬。 “这是土匪离开的标记。” 唐处元走到石堆旁,用手摸了摸里面的残灰道:“已经凉透了,看来土匪已经离开超过五个小时了。” “唐队长对木喀土匪的习惯倒很熟悉,你往返过木喀很多次?” 舒瑾城也跳下来细细观察石头,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好奇心和观察力是她应有的素养。 “我是炉多人。” 唐处元退开一步道。“炉多人?你们司令就是出身炉多吧?”舒瑾城饶有兴致地问。 “……是。” “王景司令是个怎样的人?” “……” “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那么惜字如金。” 舒瑾城蹙眉,清亮的眼睛在射过古木的金灿阳光下像发着光。 唐处元心里一惊,红着脸扭过了头。司令不让他们和舒小姐多聊天,但若是介绍司令自己呢? 正想说什么,舒瑾城忽然将一根削葱般的手指竖在唇边,低声说:“唐队长,我好像听见有动物在喘气的声音。” 唐处元安静下来,可他只听到风穿过林间的声音,以及马蹄踩在地上的轻响,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舒瑾城站起来,朝山坡高处又走了两米。 “呼……嗬……” 果然,那低沉的声音又出现了。但舒瑾城已经可以分辨出来,这这并不是动物,而是人类的喘息。 舒瑾城朝唐处元招招手,示意他和另一个士兵小周跟着自己。两位士兵手按着枪,一左一右夹着舒瑾城,三人一起朝山坡上走去。 越走近,那低沉的声音便越清晰,就好像薄薄的磨砂纸在耳膜边摩擦。红色,已经出现在低矮的灌木丛下。 “有血。” 唐处元道。 舒瑾城伸手就要拨开灌木,被唐处元挡住了,他从腰带上的枪套里抽出一把手枪,一手举枪,一手拨开林木。 只见灌木丛里躺倒了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蓝紫色的鸢尾花和紫苑花被压得七零八落,男人的右腿已经完全浸在血水里,好在那血的颜色很深,也并没有大量的往外冒。男人穿着半羟半汉的服饰,脸上全是血污,看不清面目。 舒瑾城冷静地蹲下来,将手指放在那男人的鼻翼下方,带着血腥味的湿润气息卷在她的指尖上。还好,这人还活着。 舒瑾城常在偏远地方做调研,自然有基础的急救知识,从马上取来医药箱,拿出一卷纱布、酒精、和剪刀。 “唐队长,小周,帮我按着他。” 见唐处元迟疑,舒瑾城声音严肃:“他出血量太大,若不及时止血,就会有性命危险。” 这话说完,不需要舒瑾城催促,两位士兵便一前一后地按住了男人。 他的大腿上绑了一圈布,似乎已经先行止血,但伤口不知何故又再度崩裂开来。 舒瑾城跪在男人的右腿前,用剪刀把他的裤腿剪开。可布料却被血块紧紧黏在了伤口上,舒瑾城一咬牙,捏住布条一端,迅速地将它从伤口上撕下来。 “撕拉” 仿佛撕开肌肉上的皮肤,血肉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舒瑾城的眼下,伤口足有手掌长,男人喉咙里不自觉溢出一声闷哼。 舒瑾城两指果断地捏住男人脸颊,在唐处元等惊讶的目光下,将自己刚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换了个面塞入男人口中。然后,她打开酒精瓶,将酒精小心地倒在了男人的伤口上。 男人的身体忽然猛烈地颤动起来,身体如被巨浪从中折断的船一样骤然缩紧。 舒瑾城拎着酒精瓶,几乎要被他结实有力的腹部撞到,唐处元和小周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他压制住。“咔嚓”一声,苹果在男人嘴里猛然断裂,可除此以外,他竟没发出任何叫声。 冷汗顺着男人的额头冲开了他脸上的血渍,他的肤色比木喀本地人白皙不少,浓而黑的睫毛在微陷的眼眶中颤动。 舒瑾城心中不忍,俯身将陌生男人嘴里的苹果掏出来,又用袖角擦去他嘴角的汁液和血水,在他耳边放柔了声音用汉语和羟语各说了一遍:“别担心,你已经没事了。” 男人没回答,他似乎痛昏过去了。 舒瑾城等了两秒,将早已准备好的纱布一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男人受伤的腿上,直到血迹完全渗透不出来为止。 舒瑾城紧盯着男人被血污模糊的脸和大腿,扭头问唐处元:“唐队长,你能把水壶借给我吗?” 何为真来何为妄 何为真来何为妄 “可以。” 唐处元很快便将自己的行军水壶取下来递给舒瑾城。 舒瑾城用水稍微清洁了一下男人右腿的血污,然后将他的头稍微抬起来,替他将脸上的血渍抹去。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不同于张泽园风度翩翩的斯文公子模样,他的五官是凌厉而深邃的,隆起的眉骨和微陷的眼眶让他带有盎格鲁-萨克逊人种天然的阴郁。冰冷湿润的白纱一路从他高耸的鼻梁移到薄而直的唇,当一抹鲜红拭去后,他紧抿的双唇没有半点血色。 舒瑾城没管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样,经过前世的事情,再好的样貌在她这里也只是一副皮囊。她一心想的是清洁,于是把头凑得更近,专注地擦男子泛着青色的下颌上顽固的血渍。 忽然,男人的喉结微动,舒瑾城愣了一愣,一抬眸,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已经在看着自己了。 “你醒了?” 舒瑾城没料到他会突然醒过来,随即发现自己离他太近,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解释道:“我们是好人,是来帮你的。” 说完忽然想起可能他听不懂汉语,便想用羟语翻译,可男人已经动了动唇,声音喑哑,却是标准的汉语:“我知道。” 她俯着身,因此没见到身后的唐处元和小周已经将脚跟不自觉地并拢,身体也挺得更直了。 “你遇到土匪了?” 英俊的陌生男人点头。 “你是谁,原本打算去哪里?” 舒瑾城问。 “赤松是我的木喀名字,我是登家锅庄的通译。” 男人双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舒瑾城,“我要回炉多去。” “这可真巧了,我们也要去登家锅庄。” 舒瑾城将手伸到男子的身后,帮助他坐起来,“不如,我们把你一道送回去?” “唐队长,你看呢?” 两道目光一起看向唐队长,唐处元顿时觉得压力有些大,挺直了脊背,说道:“我们本来就有一匹多余的马,没问题。” 赤松艰难地移动了一下右腿,绷带下的伤口灼痛得带着些快感,他像认准了舒瑾城一样,朝她伸出手。 看着眼前宽大的手掌,习惯亲力亲为的舒瑾城蹲下身,勉强用背部把身高腿长的男人支撑起来,扶着他往山坡下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感觉到有什么干燥而灼热的东西轻轻划过她的耳廓。 舒瑾城警惕地停顿了脚步,方才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却已经被拨到了耳后。男人垂下手指,薄唇微抿,虚弱地道:“小姐,得罪了。” 舒瑾城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没事。” 到山坡下后,舒瑾城让唐处元帮忙给男人换了一条新裤子,将他扶上一匹温驯的马后,便又启程了。 要说木喀道路的险峻,以二郎山为最。它海拔三千四百米,像一堵直插天际的高墙,将汉羟两地硬生生分割开。翻过了二郎山,才算是真正到了羟人的地盘。 “舒小姐,前面的路很陡峭,又在悬崖边,我们要下马步行了。” 爬到半山,为首的卫兵队长唐处元调转马头道。 “还同刚才一样,你在前面牵着赤松的马,我们在后面跟着。” 舒瑾城十分顺从地下了马。山路难行,有一半以上的路程需要自己步行,这两天她早已经习惯了。只是现在多了赤松这么个伤员,难免有些不方便。 舒瑾城牵着自己那匹十分温顺的白马,依着山壁慢慢往前走,一步外便是万丈深渊,往下看去,除了云雾什么也没有。不远的前面,一队背夫也在峭壁边缓慢地行走,因他们背上的茶包都有一两百斤重,每走十几步必要歇一下,舒瑾城的队伍很快就撵上了他们。 背夫们心里苦啊,他们哪里敢挡西南王大兵的路。可现在要他们加速,那是要了他们的命。 “唐队长,我们原地休息一下吧。” 舒瑾城看了看前方,对唐处元说。 唐处元遵命,喊了一声“立定”,其余人便停在了山道上。 “唐队长,我记得你方才说你和司令都是炉多人?” 舒瑾城靠在山壁上,隔着一匹马同唐处元聊天。唐处元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赤松,可马背上的男人看向远山,并无表情。 “……是。” 只能心虚地回答。 “现在我们在崖间无事,你可以告诉我你们司令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舒瑾城笑道。 “……” 唐处元常久不答话,舒瑾城抬头去看,却正好和马上的赤松对视。 “司令的事迹早在木喀传遍了吧。你不告诉我,我问赤松也知道。只是他知道的必然不如唐队长知道的准确、清晰。” 舒瑾城抿嘴,一派气定神闲。远处的贡嘎雪山落入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像澄澈琉璃中的清静世界。 “唐队长就说说吧,我对王景司令也很好奇。” 赤松也说。 “……”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唐处元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道:“司令他不像外界传的那样。但我们是他的兵,不能随意谈论亭帅的事迹。” 王景,字渊亭,部下除了叫他司令、都督外,常叫他亭帅以表敬重。 “那我来说一件事,你只用回答对或者错就是了。” 舒瑾城似乎对唐处元的回答早有准备,道:“你们亭帅出生在炉多城,母亲身份低微,早早过世。” “……对。” 唐处元艰难地回答。何止身份低微,所有的炉多城人都知道,司令的阿妈往上数三代都是妓女。因嫖客来历混杂,他母亲有汉、羟和洋人的血统,所以才格外美貌白皙,被来炉多巡视的王大帅一眼看中。 “他从七岁起,就入了匪帮,成了胡子。” 舒瑾城又说。 “这是外面的人瞎乱传的,舒小姐千万别信。” 唐处元涨红了脸,“亭帅的阿妈在他六岁时就走了,把他托付给我们城里的果诺马帮讨生活,十岁的时候亭帅所在的马帮被土匪劫持,是他一个人带伤逃出来搬了救兵,最后夺回了整队的货物。” “所以他的腿也是……” “是。” 唐处元破罐破摔,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都倒了出来,“所以亭帅最厌恶土匪,根本不可能是胡子。你们汉地人对我们的偏见都深得很,总以为我们木喀人茹毛饮血,穷凶极恶,不是蛮子就是土匪。” “唐队长不要见怪,我从没有贬低你们亭帅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个英雄。” 在过往那片看不到头的阴雨中,她只有一张残破的床榻,和翻不尽的报纸。她总要花费一整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从《泰晤士报》和《卫报》上找到关于中国战场的一点消息。 烽火连三月,故园被蹂躏,可她没有家书,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个枯萎残破的身体和无用的爱国心。在那整整齐齐裁剪下来的报道里,给她带来好消息和安慰的总是王景。点点鲜血从喉头涌出,染在王景军队节节胜利的消息上,是一种相宜的颜色,也是最后的唯一的安慰。 所以她才会对王景真实的为人好奇。 她如此真诚的口吻,倒让唐处元和赤松都一愣。 舒瑾城顿了顿,又说:“事实上,我对木喀进行研究就是想改变汉地人的偏见。所谓兼听则明,你看,你让我明白亭帅非但不是土匪窝里长大的,还是一个从小勇敢坚毅的男子汉。” “那是自然。” 唐处元的神情一肃,“我们司令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你很崇拜你们司令吗?” 在赤松的耳朵里,舒瑾城的问题犹如清泠的雪水,从悬崖间的五彩经幡中流淌而来。 “如果没有司令,我们炉多城里的孩子不可能出息。” 唐处元望着远处被雪山和深谷隔绝的土地,话语掷地有声。 “原来如此。唐队长,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眼看背夫们已经离开了悬崖路段,舒瑾城笑道:“我们也启程吧。” 很快,舒瑾城和她的卫兵穿过了悬崖路段,离那群背夫又近了。他们用丁字拐支起身后沉重的背夹子,站在原地休息。这一行十人都是身材较矮小的男子,中间还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大人们分食着玉米馍馍,一边聊天,小男孩则用手搭着头,不住擦汗,喘得很大声。 见舒瑾城的队伍接近,背夫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自动往山道边避让。正在两队擦身而过时,那个脸已经被晒成紫红色的小男孩忽然翻起了白眼,脚下一个趔趄,直直地往舒瑾城的身上砸来。 “当心!” 赤松和男孩身边的背夫异口同声地喊。 作者有话要说: 蜀道艰难汗凝霜 蜀道艰难汗凝霜 “噗通!” 尘土漫天,两个想抓住男孩的背夫没有平衡好自己背后的重量,也同时摔倒在地。 唐处元离得远,在尘埃中扑过来,料想也已经晚了,出了一背冷汗。 虽然这小背夫只背了五包茶,但加上干粮和自身的重量,怎么也有两百斤。舒小姐毕竟是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年轻姑娘,哪里能支撑的住呢? 要是舒小姐出了问题,那司令…… 可想象中的尖叫并没有出现,等尘埃散去,唐处元和背夫们才看到,原来舒瑾城已经把小男孩接住了。 舒瑾城两只手死死地环住男孩的腰,因着用力过猛,一张白瓷般的脸憋成了红色。可是撑着撑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轻啊? 她抬头一看,一双手已经代替自己,支撑在男孩高出头顶的茶包之上。原来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赤松纵马回身,伸手抗住了大半的重量。 “剩下的人快把那两名老乡扶起来,唐队长,你来帮我们一下。” 舒瑾城咬牙说。她怕扯到赤松的伤口,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唐处元连忙接过小男孩,另有两个士兵帮助老乡站起来,他们摔得不严重,只有小小的擦伤。 “你这瞎娃子长不长眼睛,怎么敢冲撞了夫人?!” 站起来的背夫刚卸下沉重的背夹子,就冲上来要抽那神情萎靡的小男孩。 舒瑾城身旁的几个士兵连忙警惕地拦住他。那背夫见接近不了舒瑾城,忽然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汗水从黑红色的脸庞流进汗衫里:“夫人,这瓜娃子和我们都是贱命一条,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别脏了您的手。” “你赶紧起来!” 舒瑾城从士兵身后出来,将背夫扶起说:“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会怪你们。这孩子是你的?他低血糖犯了,你们有没有吃的东西?” “吃的……有的,有,老转,你还不快点拿玉米馍馍来?” 那背夫接过一个黄色的圆饼,双手递给舒瑾城,“夫人,我们身上的干粮就是这个了。” 小男孩的背夹子也已经被唐处元卸下,现在正平躺在地上,浑身发抖。舒瑾城接过馍,可这馍梆硬,根本掰不动。 “太硬了,根本不行。” 舒瑾城摇摇头,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拿出一只月白色的丝绸绣囊。这丝袋年岁久远,颜色略微有些发黄,上面用苏绣的手法绣了一个立在静水边的亭榭,针线细密,便如一副画一般。 赤松看着那袋子,眸光一暗,忽然就挪不开目光了。 别人都说王景司令的字,是取自“渊岳峙”一词,其实不是的。“渊亭”二字只和一个小姑娘手里装着甜蜜糖果的袋子有关。 这么多年,她没变。 舒瑾城从秀囊里拿出一颗包装在红色玻璃纸里的巧克力,拆开包装,塞进了那男孩的嘴里。 “夫人,这,这是什么啊?” 刚才下跪那背夫看舒瑾城塞了一颗比鹌鹑蛋还大的褐色圆球到孩子嘴里,心里有点儿发憷。 “瑞士莲巧克力,就是牛奶糖,可以在嘴里自动融化。是好东西,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舒瑾城随口道,她用帕子给地上那孩子擦汗,他的脸色逐渐好转,很快便恢复了神志。 “这位老乡,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让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背茶?” 见男孩没事了,舒瑾城转头问刚才那个背夫。 “我叫李老三,我们这群人都是李家村里出来的,大家伙都沾着亲,这孩子只是我邻居。他爹去年和我们一起出来背茶的时候冻死了,家里就一个病恹恹的老娘,只能求我带他出来讨生活。” “我们村里和他一般大就出来背茶的男孩有的是,只是他身体比较弱,背的又太多,才昏了过去。” 李老三见舒瑾城善良,又怕她怪到自己头上,赶紧赔笑说。 “身体不好,就不该让他背这么重。要是他直接摔在地上,好点是头破血流,重了一条命都得搭上。” “夫人,我们的命和这路边的野草也差不多,他要不背多,他娘老子的药……” “姐姐,是我自己要背那么多的。”李老三想解释,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却说话了。 他本来昏沉着,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一块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然后这东西就在嘴里逐渐融化,变成了又甜、又香、又软的一股热流。十年间,他的口腔和生活都早已填满玉米馍馍的冷硬和母亲中药的苦涩,可那些过往的苦涩,全部都融化在那神秘的浓香里。 血糖的回升让小背夫恢复了神志,他一睁眼,就见一个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温柔地看着自己,手里正拿着一块帕子给自己擦汗。那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玉皇大帝的宫殿。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舒瑾城问。 “我……我叫狗子。” 男孩觉得自己的名字羞于启齿,憋了一会儿后,还是说了出来。 “好的,狗子,你就坐在我的这匹白马上翻二郎山好不好?你的茶包后面的骡子会帮你驼的。” 舒瑾城温柔地问。 “舒小姐……” 唐处元有些为难。 “这孩子现在身体虚弱,而我们正好顺路。” 舒瑾城斩钉截铁地说,唐处元便不响了,反正司令说在保证舒小姐安全的前提下一切都要听她的。 “姐姐,你不要骑马吗?” 狗子小心翼翼地问。“没事,你小人体重轻,可以骑马,我们大人翻山本来就是要走路的。” 舒瑾城轻描淡写地道。 一行人继续往山顶爬,那群背夫原本惧怕士兵,可现在自己冲撞了人家,人家不怪罪不说,还反过来帮助了狗子,自然也不敢有什么疑议,便都跟在旁边一起走。舒瑾城让自己的人马放慢了脚步,好让背夫们可以跟上。 “狗子,你上过学吗?” 舒瑾城一边牵着马,一边和狗子闲聊。 “上过,但是去年就没去了。” 狗子悄悄把头贴着白马的鬃毛,抱着马脖子低声说。 “因为家里的事情?” 舒瑾城轻声问。 “嗯……” 狗子点点头:“虽然学校都不要钱,但是家里除了我就没男人了,去上学,娘就没有饭吃。” “你们的学校都是免费的?” 舒瑾城心里不好受,但还是对狗子的话有些惊讶。 “是啊,舒小姐。” 刚刚那个李老三凑过来了,他学着唐处元对舒瑾城的称呼拍起了马屁:“咱们王景司令好啊!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上小学一分钱都不要,那学校校舍修的,比县政府都好!” “是的,司令还在木喀挑选有潜力的青少年,送入蜀都的陆军军官学校。我就是被亭帅这样挑选出来的。” 唐处元在一旁补充道。 “司令为西川做的贡献真不小。” 舒瑾城若有所思。 “那是的!跛……西南王当大帅这几年,咱们这山坳子里土匪少了好多。没得西南王,我们哪里敢独自翻山哟。” 李老三在一旁说。虽然是为了讲好话,但是这句话说得是十足真诚了。 “这里地势如此险峻,气候也变化多端,想必路上死了不少人吧。” 舒瑾城问。这时他们走在一个缓坡上,背着两个人那么高的茶包的李老三可以和舒瑾城并排而行。 “死人,当然死人,这几百年死的人的尸体堆起来也能把山沟沟填平了吧?炉多城外有个白骨塔,就是给那些到了城外还屈死的枉死鬼修得坟。” 李老三咧嘴,露出了吸烟叶而焦黄的牙齿:“可靠山吃山,县城里都是茶庄,我们不干这营生,也没什么别的活路。” “若是有一条连接雅安和炉多的公路就好了。” 舒瑾城思忖。 “那得多少银子啊!我们镇子上都没公路呢。” 李老三撇撇嘴,“我看等到下辈子,等到我孙子的孙子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不,李老三,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公路会有的。” 舒瑾城望着崎岖的山路坚定地道。 一行人又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二郎山顶。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两队人各自休息。舒瑾城让唐处元在原地待命,自己带着狗子走到李老三和其他背夫身边,问道:“老乡们,你们是不是来过很多次炉多城了?” “是啊,我们每年都来。” 背夫们回答。他们现在都知道舒瑾城是好人,又是个长得白净漂亮的姑娘,也就愿意和她聊天。 “那你们可不可以跟我介绍一下炉多城?” 舒瑾城笑眯眯地问。 “当然可以。” 大家七嘴八舌的答开了。舒瑾城的专业访谈是本行,提问和接话很有一套技巧,很快就和大家聊得火热,甚至连哪个锅庄的老板娘长得最美都打听出来了,让在远处观察的唐处元自叹不如。 直到太阳西斜,一行人才终于翻越了二郎山。 二郎山这头羟人的风情就更足了。煨桑的烟火从寺庙的金顶直直升向天空,狭长的青稞地里点缀着四四方方、石头垒砌的碉房,洁白的石塔在山顶耸立。 这里离泸定县很近,一条奔腾的大渡河从中劈开,两岸山压着山、山连着山,看不见尽头。沿着峡谷走了一小阵,很快便到了岔路口。 “姐姐,我们不进泸定县,要往山坳里的幺店子住。” 狗子被李老三拉下了马,恋恋不舍地和舒瑾城道别,走向背夫们的队伍。他在背夫们的帮助下重新背上了自己沉甸甸的茶包,小小的身躯重又被背夹子压得十分佝偻。 “等一下。” 舒瑾城忽然叫住狗子,走上前去,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塞进他湿润却粗糙的小手里。 “拿上这个,给你妈妈买药。明年农闲的时候,回去上学吧。” “嗯。” 狗子低低地应了,使劲将那两枚银元收进掌心。 “狗子,别磨蹭了,等下幺店子里要没得铺位咯。” 李老三在不远处催促,狗子这才将银元贴身收好,拄着丁字拐,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背夫们走远了。 “你把钱给他,他也不一定能回去上学的。” 赤松望着那群背夫远去的背影道。 “我知道,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舒瑾城翻身上马,沿着大渡河往泸定县走去。一次偶遇不能改变一个群体的命运,但技术和基础设施的变化却可以。 大渡河在夕阳下怒吼,一条细如孤蛇的索桥横挂于其上,在风中岌岌可危的样子。舒瑾城知道那是大渡桥,谁能想到,这样摇晃的铁索和不甚坚固的木板,竟然负担着百年间汉喀两地沟通的重任。 她来到了桥边,遥望巍峨的雪山,仿佛看到洁白的哈达和风马旗在迎风飘扬,一个因遥远而神秘的文明向她敞开了胸膛。 她突然感到胸膛有一种震动,眼眶也些微湿润了。 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站在大渡河旁边,她越发感觉到渺小。前世,今生,所有不能超脱的过往都不过是尘埃罢了。 在这大地的褶皱上,她不过是个无知的行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玉崩雪山白狼王 玉崩雪山白狼王 舒瑾城坐在木桌旁,借着天光,又一次打开了那本不算陈旧的探险笔记。 这是英国探险家爱德华肯特1923年探索木喀留下的笔记,里面记载了不少木喀地区独特的地理、水文、植被状况,和羟族的独特风俗。 “那些没有开化的野蛮人被称为生番,” 他记载着,“还保留着与西伯利亚萨满教派相似的野蛮信仰。他们留长发,穿羊皮裘,将半个身子袒露在高原寒冷的空气中。他们看到我要么恶狠狠地吐口水,要么伸出舌头做一些怪样,动机令人不解……” 不过最不寻常的是他日记末尾记录的那个“埋藏宝藏,吞噬灵魂”的“魔鬼洞窟”。 舒瑾城是在伦敦的旧书店找到这本笔记的,翻到最末一页时,她便移不开目光了。 “那里被当地人称为魔鬼的禁地,时常传来鬼魂哭嚎之声。我那勇敢强壮的羟人向导听见我要去这个地方,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直到我塞给他三块羟银,才勉强同意送我到洞口…… 山洞的石壁上刻着许多表达战争场景的壁画,上面时常出现一个似狼似狗的动物,我猜测也许是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的遗迹。当我想继续探查之时,洞内忽然传来了狼嚎般的凄厉声音。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我的向导冲进来将我拉出洞窟,绝不准许我再往前进一步,我只好先同他回去,等我和同伴汇齐后,再重探洞穴。” 肯特详细记录下了洞窟的方位,可他不久就被直属王景管辖的虾土司驱逐出境,这本日记也就戛然而止了。 正是这“似狼似狗”的壁画让舒瑾城十分在意。 她自幼熟读史书,知道木喀是《后汉书西南夷列传》所记载的白狼古国所在地。白狼国曾经派使臣入中原朝见,也创造过辉煌的文明,但最后却不知何时泯灭于历史之中。 而白狼国的图腾,正是白色的巨狼。那刻在岩壁上的“似狼似狗”的生物,会不会就是白狼国的图腾呢? 如果壁画的内容真的是战争场景,会不会与白狼国的陨灭有关?而那个洞窟内埋藏的宝藏,又会是什么呢? 国内科学的考古事业刚刚起步,如果洞窟真的是白狼国的遗迹,那将会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虽然那不是她一个人类学家能够左右的事情了。 可是那个洞窟究竟在哪里呢?肯特虽然记录下了山洞的地形方位,但却没有写下那座山的名字,或许是怕别人得到这本日记,捷足先登。 虽然根据前面的内容可以推断出洞窟在木喀北部,虾土司的领地范围,但木喀向来是山叠山,山连山,实际方位根本确定不了。 舒瑾城将日记摊在桌子上,捏了捏眉心,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 她回过头,见是昨天救下来的赤松站在门口,他拄着一根松木削成的拐杖,手里提着一个小箩筐,箩筐里装着鹅蛋大小的黄绿色带刺水果。 “舒小姐,这是泸定的特产‘仙桃’,你尝尝看。” 男人微跛着走到舒瑾城身边,将箩筐放在木桌上。 舒瑾城站起来,将自己的凳子让给赤松坐,好奇地拿出一颗仙桃研究,道:“这不是仙人掌吗?原来仙人掌也可以食用?” “很酸甜多汁,你可以试试看。” 赤松唇角微勾。舒瑾城咬了一口仙桃,果然是很独特的风味,还未来得及下咽,就见赤松望向了她的笔记,道:“舒小姐想去狼眼洞?” “咳咳。” 舒瑾城差点被仙桃呛到,将吃了一口的仙桃放在桌子上,急忙问道:“你知道这个洞窟?” 男人缓缓点头,道:“这是玉崩山的狼眼洞,被当地牧民称为‘被诅咒的洞窟’。” “你知道到这条洞窟去的路线吗?” 舒瑾城的声音微微缩紧。 “你想去?” 男人反问。 “是的。” 舒瑾城点头。 “恐怕很难。” “为什么?” 舒瑾城不解地问。 “从南边往狼眼洞走,必须翻过玉崩山。玉崩山海拔五千米,山腰上已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如果遇到了雪暴,则更加危险,没有有经验的牛厂娃带路,几乎不可能生还。而牛厂娃也就是牧民畏惧这个被诅咒的山洞,轻易不愿意靠近那里,更不可能带一个年轻女子翻山。”男人耐心地解释道。 “可我千里迢迢来到木喀,不可能就这样放弃。” 舒瑾城低头看手里的日记,冻得红肿的手指捏着那页被翻薄了的纸,暗下决心,“我一定会找到翻过玉崩山的方法的。” 望着舒瑾城认真的眉眼,男人冷琥珀般的眸子骤然柔和下来,道:“如果你定要去,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从玉崩山的山腰穿过,走一天左右就能到达狼眼洞。小时候我跟着马帮躲避土匪,曾经走过这条路。” 舒瑾城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狐疑地抬头打量起男人。这一切未免有些太巧了,一个路上随意遇见的男人,竟然知道这个洞窟,还主动提出要带她去,能够这样轻易相信吗? 赤松仿佛明白舒瑾城的疑虑,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舒小姐也要去登家锅庄,到时候只要和登云阿佳锅庄主说一声,她必然会同意。羟人重情,你救了我的命,我愿意无偿地帮助你。” 也是,我们的目的地都是登家锅庄,到时候自然能够验证赤松的身份。登家锅庄是炉多城最大的锅庄,又是王景的势力范围,应该可以信任。 而且,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学者,也没什么好图谋的了。不对,他刚刚是不是说了“无偿”这个词?舒瑾城想想干瘪的钱袋,心里微微一动。 “但你身上还有伤,这样长途跋涉会有困难。” 虽然意动,舒瑾城还是保持了冷静。 “早上换药的时候唐队长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伤,将养几日就好了。” 赤松无所谓地道:“舒小姐若要去北部,也要在炉多城准备补给和武器,这都需要时间。” 有道理,舒瑾城点点头道:“去玉崩山的路线也需要具体敲定,路上还要雇佣一些脚夫,确实不能着急。” 她漆黑的眸子望着赤松,真诚地道:“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炉城岸边流水长 炉城岸边流水长 收敛住激动地心情,舒瑾城与赤松和士兵们很快又上路了。 走了两日,他们终于见到了两山包夹、一河穿城的炉多城。 炉多城是木喀地区的首府,汉蕃通商的重镇,城中最显眼的就是一群群高大宽敞的青瓦四合院建筑,这是炉多最有名的交易中介场所锅庄。不论是从西域高原还是东境汉地往来的商人,都要在不同的锅庄里进行交易、休憩、住宿。而锅庄主则在每笔交易成功后进行抽成。 当舒瑾城和她身后的士兵策马来到登家锅庄的大门前时,街上的行人和院坝里身穿华贵皮袄和绸缎的商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怎么走了这么些天,我都等不及了!” 伴随着爽朗而明亮的声音,一个蜜色肌肤的高挑美女端着犀角杯从锅庄里迎出来。 她身穿火红皮衣衫,配五彩绸银腰带,头上许多小辫被红黑相间的丝线系成一大股垂在胸前,上面还装饰着小巧玲珑的绿松石和琥珀。配着灿烂如朝霞的笑容,这女郎实是如花如火,令人移不开目光。 舒瑾城一下马,女子便一把揽住舒瑾城的手,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详了她一番,用羟语说:“真是个大美人!让我都自惭形秽了。” 四周立刻响起了口哨声和起哄声,有些站在舒瑾城背后的人大喊:“登云阿佳才是我们炉多第一美人!” 舒瑾城却心中一凛。她早在伦敦的时候就跟一名卫央的白羟贵族小姐学习过羟语,也能阅读羟文经典,但是她却听不明白这个美女和周围起哄的人在说什么。 “登云阿佳是这里的锅庄主。她说,你是比她还要美丽的大美人。” 赤松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在舒瑾城耳边低低地翻译。 “啊,这不是我们登家锅庄最宝贵的……” 登云阿佳妙目扫向赤松,忽然将语言换成了带西川口音、不甚标准的汉语,赤松冷冷的目光和她在空中一碰,她又笑着接下去说,“翻译赤松吗?” 看来赤松的身份没有疑问了,舒瑾城心里一松,思绪飘到了遥远的玉崩山狼眼洞,露出了淡淡地笑意。 登云阿佳半搂住舒瑾城,一股淡淡的奶酥味从她的身上传来,却并不难闻。 她亲热地将犀角杯举起,道:“我远来辛苦的尊贵客人,请饮下这杯欢迎酒吧!” 舒瑾城低头看去,犀角杯里是淡青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醇香。 “你若不能喝就不用喝。” 赤松道。 可舒瑾城压根就没想拒绝,这一杯酒是欢迎酒,自然要喝下才能显出自己的真诚。于是她仰头将一杯酒饮尽了。 并没有预想中的辛辣,竟然很好喝。 “城妹是个爽快人,我喜欢。” 登云阿佳见舒瑾城并不扭捏,更加开心,挽着舒瑾城的手和她一起走进铺满鹅卵石的院坝,“我早给你准备好休息的地方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走到院坝中央,她才回过头来,对跟在舒瑾城身后的士兵和赤松说:“士兵哥跟着娃子就能找到放马的地方了。至于赤松翻译”她换回了蕃语,“还是住您一直落脚的房间。” 登云阿佳果然十分热心,将她安排在第三进院落最高的房间,待舒瑾城休息了一阵后,又邀请她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会。 架在火上的整羊发出“滋滋”的声音,金黄色的油花在微焦的烤肉上跳动、爆裂;长桌上摆满了菜,有红烧牦牛肉、煎牛舌、牛肉扒孤、手抓羊排、炒羊肝、酸菜排骨、青椒炒火腿、酥油果子、糌粑……每一种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鹅卵石铺就的偌大院落里,着盛装的羟族男女跳舞高歌,若不是考虑舒瑾城旅途劳累,他们准能闹一整夜。 待到月上中天,神情仍旧十分清明的赤松穿过醉醺醺的人群找到了舒瑾城,对她道:“我们到炉城河边走走吧,我相信你有许多关于木喀的疑问想要问我。” 舒瑾城想到了整个晚上都半懂不懂的炉多羟语,点了点头。 炉多城的地势西高东低,炉城河的河道顺着极高的垂直落差在城内陡然收紧,水流的气势十分磅礴。 两人顺着炉城河往下走,很快便来到了一片灰色的乱石滩上。 “你的腿脚不方便,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赤松腿上的伤还没有好,走路时不免一脚深一脚浅,舒瑾城提议道。赤松没有异议,两人便捡了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坐下,远处忽然传来悠扬而欢快的歌声 ,好似是一男一女对唱,却听不太真切。 “他们在唱什么?” 舒瑾城问。 “这是炉多城的溜溜调,是一男一女在互诉情意。” 赤松道。 “哦?你会唱这个小调吗?” 舒瑾城饶有兴致地问。地方民歌是民俗的一种,也属于人类学调查的范围。 没想到赤松直接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与这夜风糅合成一种独特的低醇腔调。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炉多溜溜的城哟……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舒瑾城随着这民歌小调轻轻的打拍子,觉得这月色也在赤松的声音中朦胧了几分。 “很好听。和那一男一女的歌声又不一样。” 一曲终了,舒瑾城拍掌,由衷地称赞道。 “炉多民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能唱出不同的感觉。” 赤松不知多久没有在人前唱过歌了,被舒瑾城夸奖,耳根竟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舒瑾城赞同的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今晚我听锅庄里的人唱羟歌,却完全听不懂内容,登云阿佳的羟语我也不大明白,看来羟人各地的方言差异极大。” 赤松点头道:“虽然木喀、卫央和安多都是羟人聚居地,语言和文化却并不相同。你所说的羟语是卫央方言,也是羟人贵族通用的语言。而木喀境内因为山高水深,各地的方言还有小的差别,此外,牛厂娃、庄房娃和贵族的语言也不相同。” “竟然有这么多的区分?” 舒瑾城真情实感的犯起难来。找狼眼洞尚且没有关系,之后若想辗转各地做田野调查,语言沟通是必不可少的。难道她还要再雇佣一个翻译? “你忘了我是登家锅庄的通译了么?” 赤松将伤腿放平,用一种平淡的口气说:“炉多方言,卫央方言,虾土司地盘的三种方言,汉话,西川话我都会,保管你能在西川横着走。” “横着走倒也不必。” 舒瑾城不禁笑了,道:“原本以为是我救了你,没想到是我捡了一个宝。” 赤松侧头看向舒瑾城,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浅笑,却又不着痕迹的将头转了回来。只要能看到你这样的笑容,你要什么都可以。 舒瑾城望向河对岸,福音堂一片灯火,远处的天主教堂尖顶则与喇嘛庙明黄色的屋檐在视线的两极矗立,两者脚下是白日忙碌的市镇。 她不禁感慨:“近些年来西人也算苦心经营了,如此虔信黄红二教的地方竟也能修起两座气派的教堂。” “传教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津门条约》签订以后,那些野心勃勃的传教士、商人就在木喀扎了根,明里暗里做了不少小动作,指望将木喀做成英法势力渗透卫央和内地两边的跳板。” 赤松道:“朝代更迭,五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们经营,现在想一举铲除洋人的势力已经很难了。” 舒瑾城没想到赤松说话竟这样直接,且有见识,不由道:“你对木喀的形式倒很有见解,可依你看,又该怎样呢?” “木喀毕竟靠近汉地,西人难以全盘掌控。现在英人通过卫央联结土司,试图反向控制木喀。若要改变这种形式,从根上是要消灭土司制度,设置汉官,将木喀真正纳入西川政府的管辖。” 舒瑾城惊讶地看一眼赤松,他倒是很敢讲,全然没金陵那些政府要员圆滑的辞令和打哈哈的神情。不过想想他们也只是边城乱石滩上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是大发要将常大总统拉下马的议论,也没人来逮捕他们。 “土司制度在木喀延续了四百年,要全部铲除,恐怕十分困难。” 舒瑾城道。 “事在人为。” 赤松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扬:“就看跛脚王的手段了。” “也是,这是西南王该操心的问题。” 舒瑾城笑了,“我们两个小人物也只能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炉城河的水清澈见底,月亮倒映在河面,被汹涌的波浪打碎成千万片,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和事曾经被倒映在这条河流里,然后被历史的洪流打得粉碎。 在时间面前,人实在渺小得可怕。 舒瑾城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赤松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呀,是该回去了。” 明天就要开始为探索狼眼洞准备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两人站起身,离开了炉城河。 沉水熏成换骨香 沉水熏成换骨香 舒瑾城的房间颇有异族风情,色泽鲜艳的床上铺着狼皮褥子和丝绸鹅绒被,木质墙壁上挂着许多羊毛织成的氆氇装饰毯。 她执起雪松桌上的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酥油茶。滚热的茶冲下肚去,将体内的寒冷一下驱散了。 这种盐、奶、茶混合在一起的饮品,既能补充水分,又有充足的热量,是高原羟人离不开的必需品,也是茶马古道千百年来如此兴盛的原因。 出发的武器和装备已经备齐,脚夫也已经雇好,明天就可以启程了。 这几天跟着赤松学习木喀羟语,颇有心得,又把狼眼洞的位置在标准地图上标注了出来,实在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舒瑾城坐在褥子上,百无聊赖,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登云阿佳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套艳丽的羟族衣裙。 “快,骡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我们一道去春咏楼。” 登云阿佳道。 “春咏楼?” 舒瑾城没听过这个地方。 “就是炉多最有名的温泉浴馆,是王景都督的产业。你这几日都在外面采购,我也没好好招待你。明天你和赤松就要走了,总要舒展舒展筋骨。等进了草原深处想洗澡都难了。” 登云阿佳不由分说地将舒瑾城拉出房间,一边举起自己手上的衣物:“你整天穿得不是青就是蓝,啷个像年轻女孩子。泡完温泉正好换上这套衣裙,明天出门才能吉祥如意。” 登云阿佳的热情像是一团火,不容人拒绝,舒瑾城跟着她走出院子,一边说:“我回来将衣服的钱给你。” “你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们羟人送客人礼物,从来都不会要钱的。” 登云阿佳佯装不满的嘟起红唇,可没过一秒钟又绷不住笑了,朝舒瑾城眨眨眼睛道,“再说,有王景司令在,哪里要你自己掏钱?”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王景司令。” 舒瑾城苦笑着想。看登云阿佳的态度就是误会了什么,可也无从反驳。 登云阿佳的骡车很大,她的娃子梅朵替两人打起帘子,舒瑾城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人了。 赤松在坚硬而狭窄的木板凳上正襟危坐,如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只是头几乎都要擦到车顶了。 “你也去泡温泉?” 舒瑾城颇有些惊讶地问,感觉赤松不像是会浪费时间享受的人。 赤松点点头。登云阿佳和梅朵已经上车,坐在了赤松对面,舒瑾城便只能坐在赤松的身边。 刚坐稳,车厢微微一晃,骡车启程了。 “你的伤能碰水吗?” 舒瑾城看向赤松的腿。 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摸了摸伤口,心里泛起淡淡地暖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那就好。” 舒瑾城放下心来。 骡车逐渐驶出了街市,往山坡上走去,车速渐渐变慢,但车身却越来越颠簸,舒瑾城两只手扶住板凳,试图稳住身体,却还是时不时的撞到身边的赤松。 男人的手臂十分坚硬,撞起来颇有弹性,倒并不痛,只是略微有些尴尬。 舒瑾城的屁股已经在板凳边缘,退无可退,只能微微抬起头,指望赤松自己发觉,将手臂拿开些。可谁知平时表现的十分敏锐的男人却像没察觉到一样,不管骡车如何摇晃,仍然不动分毫。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车夫的喊叫,骡车猛然一震,朝前倾去。 巨大的惯性让舒瑾城不受控制地朝赤松的方向倒去,眼看脑袋就要碰上对方的大腿,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却觉得脸颊被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托住。睁开眼,脸却正对着对方的某处,舒瑾城呼吸一滞,已经被赤松扶起来了。 “怎么回事?” 登云阿佳用羟语朝窗外喊道。 “锅庄主,骡子踢到了石块受了点惊,现在已经没事了。” 车夫答道。 “小心点。” 赤松语气平淡的开口,车夫应了一声,将骡车开得更加平稳了。 舒瑾城脸有些发红,坐正身体后轻咳一声,掀开帘子望向窗外,赤松则将身子侧过去大半,将大半张板凳都留给了舒瑾城。 好在登云阿佳十分健谈,适时的就着窗外景色向舒瑾城介绍起炉多城的传说,这才没让车厢里的气氛陷入尴尬。 很快,春咏楼就到了。 说是楼,其实更像是一个院子,汉羟结合的木楼围绕着一些石头围砌起来的温泉,除此以外,还有专门的单间可供享用。 走进院子,硫磺味扑鼻而来,远眺是掩在云雾中的巍峨高山,舒瑾城立刻就决定留在室外。 她自回国以来就没有好好洗过一个热水澡,此时突然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立刻脱掉所有束缚跳进池子里。 温泉是男女分开的,赤松已经去了另一侧,这边除了她们外没有别人,舒瑾城没有了顾忌,快速地将身上臃肿厚重的衣服褪下。 刚刚除去裤子,屁股就被人“啪”地拍了一下,舒瑾城诧异的回头,就见登云阿佳收回手,真诚地赞美道:“城妹你的屁股真紧实,就和藏原羚一样雪白浑圆,真好看!” 舒瑾城的视线划过登云阿佳的前胸,不不,您才能当得起雪白浑圆这两个词。 不过毕竟没有羟族女子的开放热情,她只能默默将这句话咽下去,将一只白玉般的脚伸进热汤里试水温,腰窝一旋,慢慢将身体沉浸在泉水之中。 炉多温泉的温度在40度左右,正是最适宜的温度。舒瑾城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将脸微微扬起,一切的疲乏和尘埃仿佛都从骨头里析了出来,净化在这雪域的蓝天白云之下。 梅朵不能入池,跪在岸边,举着一个银质托盘,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登云阿佳随意地从里面捡出一个褐色的玻璃瓶,对舒瑾城道:“城妹,这是法兰西洋人的精油,十分罕见,我替你滴上吧?” 舒瑾城见梅朵温驯的姿势,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温声道:“让梅朵去楼里的茶馆等着吧,我泡澡不习惯有人在旁边伺候。” 登云阿佳看了梅朵一眼,知道汉人总有些奇怪的规矩,挥了挥手让梅朵退下了,手上却还拿着那个小棕瓶。 她将瓶盖打开,将精油滴了一滴在手上,递到舒瑾城的鼻子边:“你闻闻,好香吧?” 一股幽香从登云阿佳的手上散出,是茉莉精油的味道。因萃取十分不易,这种精油一向以罕见和昂贵著称。 前世舒瑾城爱茉莉,张泽园便着人各种不同的茉莉制品送给她,其中自然包含茉莉精油。 可他并不知道,被采摘浓缩过的人工制品已失了枝头疏淡天然的风流,也因此在舒瑾城心中和其他的香料无甚两样了。 呵,早已经和这个人没有了关系,还想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很香。” 舒瑾城点点头,任由登云阿佳将茉莉精油涂抹在她的耳后,再用指尖轻轻按揉。 泡了一会后,舒瑾城感觉到头部稍微有些眩晕,登云阿佳道:“你们汉地人初来炉多,总是有些不适应。如果你不舒服,就到那边的单间去歇息一下,里面生了炭火,很暖和,梅朵会给你送去果品热茶的。” 舒瑾城道谢,披上贴身的小衣,赤着脚朝不远处的小屋走去,登云阿佳将双手支在石头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舒瑾城的背影。 司令,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为君沉醉又何妨 为君沉醉又何妨 八月的炉多已经有了寒意,紧了紧单薄的小衣,舒瑾城推开木门。 然后就呆住了 小木屋里别有乾坤,摆放着舒适的汉式躺椅、柔软的西洋沙发床、放着新鲜瓜果的鲜艳矮几。 可屋子里却已经有人了。 一个精壮的男人只穿着亵裤,一只手臂盖着眼睛,半倚在躺椅上。他赤裸的上半身分布着线条流畅而结实的肌肉,上面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伤疤。 男人将一只裤腿挽起,大腿处有一圈洁白的纱布。 是赤松。 舒瑾城背脊蓦然一紧,下意识想退出去。 被惊醒的男人却已经警觉,右肩肌肉一动,舒瑾城没看清他的动作,一根黑洞洞的枪管已经瞬间对准了她。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在炉城河岸边的温柔,全是冰冷与警觉。舒瑾城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子弹就会毫不客气地洞穿她的颅骨。 “是我。” 舒瑾城赶紧举手道。 男人如野兽般紧缩的肌肉一松,将枪放下,随即就被包裹进满室撩人的暗香之中。热气腾腾地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纠缠咬舐。 浓郁的花香将他带回西川都督府夏季湿热的黑暗庭院,他站在那棵开满了暗白花朵的老树下,下意识地想松开领口的一颗纽扣。等手攀上了咽喉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并没有穿军装。 那扑人的茉莉香气仿佛蘸满浓墨的笔,细细勾勒出朦胧雾气中一个纤白的剪影 方从温泉里出来的她双颊晕红,双眸沾满水汽,白嫩小巧的脚趾有些紧张地抓着地面。 她单薄润湿的衣领敞开,从中露出了修长纤细的脖颈,圆润亭匀的肩膀…… 赤松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脖颈上。 真想在那抹灼人而脆弱的雪白上狠狠咬一口,血珠子浸出来,像圈地一样印上自己的痕迹。最好是把她整个的拆吃入腹,让她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从此舒瑾城就是自己的,旁的人,包括那姓张的小人,都不能再夺走她一分一毫的目光。 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积蓄,赤松的眼睛渐渐暗下去,暗下去。 忽然,那凝固的白皙消失了,原来舒瑾城反应过来,匆忙将衣领拉高,将关拢的木门拉开。 屋外的凉风打断了遐思,赤松当即坐起,他的理智也在一刹那间回笼。 舒瑾城是他两世的执念,所以他才会做出这种种布局和旁人眼里疯狂的准备,只为再见她一面。 他要她,却不是圈禁和亵渎。 想明白这一点,赤松拿过沙发上的外套遮住身体,语带抱歉地道:“方才做了一个关于土匪的梦,醒来一时过激了,舒小姐不要介意。” “哦,哦,没关系,我能理解。” 舒瑾城心跳得有些快,却强壮镇定地回答。 虽然已经活了两世,但她毕竟是生于深闺的大小姐,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除了张泽园以外男性的身体。 赤松的身材一看就是在枪林弹雨、高原跋涉的生活中锻炼出来的,和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同,充满了原始的张力。 即使她丝毫没有旖旎的心思,也不禁觉得有些脸颊发热。 但她心跳加快更是因为那管黑洞洞的枪口和赤松的眼睛。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赤松那种狩猎者般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足以让她心悸。 羟人凶悍,木喀的土匪时常出没,马帮出行都会随身带枪,看赤松的反应,绝对是用枪的老手。这一路的安全有所保障了,起码普通的野兽是不用怕的。 依靠对旅程的考虑,舒瑾城恢复了理智。“隔壁还有间木屋,舒小姐可以去那里歇息。” 赤松考虑到舒瑾城的紧绷和不自在,开口道。 舒瑾城点点头,用前世舒家大小姐那份冷静与自持,优雅地走出了门。 直到关上木门的那一刹那,舒瑾城才懊恼地摇摇头,试图把刚刚那些尴尬的画面都甩出脑海。你已经活了两世,脸皮不该跟小姑娘一样薄,而且现在也是新时代了,我不必在意这些,但下次进屋前一定别忘记敲门!舒瑾城告诫自己。 听见隔壁木门关紧的声音,赤松才披上外衣,沉着脸朝登云阿佳所在的浴池走去。 浴池外有一个中年阿妈,赤松用羟语道:“把登云阿佳找出来。” 他虽然没用恶语,但身上散发的戾气已经让阿妈不由自主地害怕,没有问为什么,赶紧走进了浴池。 很快,穿戴不甚整齐的登云阿佳走出来,带有笑意地道:“亭帅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城妹呢?” “谁允许你在背后做这种小动作的?” 赤松冰冷的语气将登云阿佳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她一改方才随意的表情,双手垂下,表情惶恐:“我以为亭帅你……” “别揣测我的心思。” 赤松打断登云阿佳的话,俯视着这个有炉多第一美人之称的锅庄主:“登家锅庄在三年内成为炉多城最大的锅庄,一年上百万交易额,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这句话暗藏的意思让登云阿佳打了个冷战,她以为每年为亭帅创造如此多的收益,又为他传递炉多城其他土司的势力,自己就有所依仗了。其实没有了王景在背后的军事、政治力量支持,她和她的锅庄什么也不是。 认清了这一点,她的头脑冷静下来,立刻发现了自己的逾越,也不得不感慨这舒瑾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一向冷情的亭帅如此紧张。 登云阿佳将一个平常让她在交易中无往而不利的笑容摆出来,语气却小心翼翼:“司令,方才是我泡温泉泡的一时头昏,才给瑾城小姐指错了房间,等她回来,我会向她道歉的。” 赤松没有回话,短暂的沉默让登云阿佳的冷汗从背上冒了出来。他才道:“别露痕迹。” 说完转身离开。等看到赤松的身影消失不见,登云阿佳才放松下来,发现刚刚换上的衣服已经有些濡湿了。 这个男人真可怕。登云阿佳想到围绕着王景的种种传闻,不知该羡慕还是为舒瑾城感到害怕。 舒瑾城喝完一杯清茶,觉得清醒很多,便回到了浴池。 登云阿佳问清她在木屋的遭遇后,诚恳地道了歉,舒瑾城不甚在意的摇摇手示意没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等泡完澡,梅朵捧着那套羟袍进来,执意要为舒瑾城更衣。这姑娘有着一双如牦牛般湿润、明亮的眼睛,另舒瑾城不忍拒绝。 与汉地的下人不同,羟人的奴隶世代都是主人的财产,舒瑾城厌恶这样的制度,但也不能生硬地处处彰显自己的不同。 梅朵替舒瑾城穿上宁绸青里衣和镶水獭皮的织金深红缎长袍,腰间围上五彩氆氇方裙,再用遍镶五色宝石花的银腰带压于其上。 只一霎时,便将一虽清丽却过于朴素的女学者装扮成散发着异域风情的女郎。 梅朵绕着舒瑾城转了两圈,发出啧啧的称赞声,朝舒瑾城竖大拇指:“舒小姐穿上我们羟服就像草原上最艳丽的格桑花,这腰带差点儿就太长了。” 望着身材高挑、艳光逼人的舒瑾城,登云阿佳点头,起码从外貌上,知道亭帅这番深情的来源了。 妆扮完毕后,三人与赤松汇齐。 因是出发前一日,依据羟人风俗,他换上了一件镶豹皮的黑色羟袍,腰间挂着一把两尺长的腰刀,修长的腿从袍子下延伸进一双皮靴里,高大的身材越发显得挺拔,任谁也没法将他与路上那种落魄和沾满血污的样子联系起来。 望着舒瑾城,赤松眸光闪过惊艳。 他的光,终于有了明艳的模样。 他不是不被素衣布履的舒瑾城吸引,只是总忍不住想她变成今时这干练沉静的模样受过了多少苦。 那个在西山软软喊他哥哥,摸着他膝盖说“对不起”的小女孩,本能够有最灿烂最娇贵的人生。 不过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这次,他终于可以陪在她身边了。 金陵王气应瑶光 金陵王气应瑶光 1929年1月底,金陵张家公馆。 天蒙蒙亮,张泽园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惊醒。 方才还在浅吟低笑的素雅女子又一次随着梦境破碎,让人抓不住,留不下。他又一次陷入了那种迷惘、空虚、和后悔夹杂的复杂情绪中。 九个月了,他每天都能梦到她,每个场景都那么真实,他能记起他们踏过柏林郊区的一街黄叶,在霍尔德宴会厅共舞,在易北河畔参加沙龙。他对她的爱意渐浓,可现实生活中明明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有一段时间,笃信科学的张泽园都怀疑自己是撞了邪,要么就是出现了精神疾病,竟自己臆想出来了一个恋人。 直到他的庶弟和北平舒家联姻,机缘巧合之下他看到了舒家大小姐的照片。舒瑾城,她和梦中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气质也没有差别。 他无比确信,这就是和他梦里相爱的女子! 那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了表面的平静,不被察觉地拿到了那张照片,后来又费心思调查出了舒瑾城相关的一些情况。 原来舒瑾城确实曾经留学德意志,也曾在柏林居住过,可是很快,她私自转学英国,并且和家里几乎断了联系。舒家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一向聪明乖巧的大女儿为什么改变了性情,舒瑾城这个名字,都快成为舒家的禁忌了。 或许他们本该像梦中一样相遇相知的,只是命运不知出了差错,让他们错过。这些梦就是在提醒自己找到她,不要一错再错。 但直到现在,舒瑾城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了无踪迹,而梦却还在继续。 爆竹声又将他唤回了现实。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中央政府明明已经取缔今年的农历新年了,颐和路公馆区竟然还有人无视禁令,燃放鞭炮。 可见流俗积弊之深,政府律条约束力之弱。 他没有在床上多待,换上白衬衣与西裤,走下了一楼的起居室。那张乌木餐桌前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小笼包,鸭血粉丝汤等中式早餐,以及西式的面包、黄油、起司。 张泽园拿了一块德式黑面包,饮了一口咖啡。顺手拿起桌上烫好的一份报纸,翻看起来。 翻到某一页时,他忽然僵住,不可置信的停下了目光。 报纸上赫然写着: “金陵教会大学将聘请首位华人女讲师,舒瑾城小姐在伦敦政治经济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深入木喀地区的女性学者第一人。她撰写的关于木喀习俗和《梵岭天王传》的论文发表在英国皇家学院《人类》杂志,《哈佛亚洲研究学报》,和《美国社会学杂志》上,深受国际学界的好评与重视。” 等等,等等。 张泽园的食指过于用力,把报纸几乎攥破了,他内心掠过不可自遏的一阵狂喜,随即又有些担忧。 没有照片,真的确定是她吗?可留学英国的舒瑾城又哪里能有别人呢? 金陵教会大学1888年由美国美北长老会在华创立,但1927年收回教育主权运动后,已由钱伯岑出任首位华人校长。而这位钱先生,正是张泽园父亲的旧友,钱伯岑能成为金陵教会大学的董事,也有赖父亲的支持和帮助。 我一定要确定这位舒瑾城究竟是不是我梦中的女郎。张泽园盯着那张报纸,下定了决心。 时隔六个月,舒瑾城又一次坐上了三等车厢。 但这一次的她和刚回国的时候有很大区别,在木喀已被养长的头发剪到了耳根,她身穿一件短袄配长裤,做男装打扮,显得利落干脆。 蜀都的风水养人,从木喀回来不到两个月,她被晒得红褐的皮肤就恢复了许多,但已不是最初的雪白。 她拎着一个棕绳捆的竹篾包袱,脚边一个硕大的皮箱,淡然地坐在哭闹的小孩、往地上吐瓜子皮的女人、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和脚臭的男人中间。 车驶离西川地界,进入湖北后,就像一个一步三喘的老妇,总是歇歇停停,令人难以忍受。 突然,绿皮火车猛地一震,灰黑色浓烟弥漫在早春的空气中,火车再一次停下了。 三等车厢里沸反盈天,个个都开始咒骂起这破车来。 “啊!!!” 尖利的女性叫喊声从前面的车厢传来,让被各种方言脏话问候的车厢悚然一静。 “怎么回事啊?”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纷杂的议论声。 “吱呀” 连接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的门被推开了,两个扎着绑腿,手持长刀的男人闯进来,后面那个还背着支长-枪。 “都安静点!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谁要是不听保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舒瑾城安静地挤在众人中间,暗中观察那两个匪徒。两个人都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又黑又瘦,看上去不像是职业土匪,倒像是附近的山民。 对面总是啼哭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张大嘴就要开嚎,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用气声威胁:“再哭,再哭跛脚王就把你抓起吃咯!” 孩子一抽,果然不动了。 王景最近的名声又一次大涨,因为他半个月前成功地平定了木喀的战乱,废除了木喀绵延三百余年的土司制度,实现了对西南边疆的改土归流。世人皆惧西南王,可惜,这里已入湖北境地,并不在西南王的管辖范围之内。 土匪按着座位顺序走过来,乘客们为求保命,纷纷将值钱的财物主动掏出。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不愿给钱,跪下来哀求。在乘客们的冷眼中,她被一个匪徒抓住头发,当脸扇了两巴掌。另一个匪徒抢过她抱得死死的包袱,东西散落一地。 不过是一件破衣服,一双虎头鞋,一个玉米馍馍全是不值钱的玩意。 “呸!”土匪往地上吐一口浓痰,啐一声晦气,将玉米馍馍和包袱里的几个铜板拿了,继续下一个。 见此情景,舒瑾城将手伸进竹篾包裹里,碰到了一个冰冷黑沉的东西,心下稍定。 这是她和向导赤松分别时,他送她的礼物。 “拿上这个,在霍塘虽然有王景的军队,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你就要走了?” “对。我还有事要做。” 说完这句话,身材高大、右腿微瘸的向导就消失在风雪之中,她在木喀四个月的田野调研也就此落下帷幕。 她翻了多少座雪山,辗转多少牧场,她几乎拼掉了性命,才收集到的研究资料。 若是有谁要抢走,她便和他们拼命。 舒瑾城心意已定,手死死握住枪柄,浓墨点就的一双眼却安宁下来。 又有一个男人不愿交钱,被土匪们拳打脚踢。 那男人身体微微颤抖,嘴里不住求饶,手却还死死拽着包袱:“大爷们,就放我一次吧。一家老小都等着我养活,整一年求爷爷告奶奶才收了账啊” 土匪解下枪来,直指着男人的脑袋,男人吓得一下瘫软在地。 另一个土匪将包袱打开,却见里面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不由大怒:“好小子,耍你爷爷玩呢?” 两只手指同时挪到了扳机上。 舒瑾城不愿多惹事,但也决不能眼睁睁看人被杀死在自己的眼前。 她的视力极好,能看清土匪背的不过是老式鸟铳猎枪,一发后还要填装;她手里攥的却是勃朗宁M1903,准确度、可靠性与鸟铳相比都是天上地下。 赌一把。 赌,还是不赌? 就在舒瑾城将半只手抽出包袱的时候,忽然被人按住了。是身边那个身材矮小、下巴上长了颗痦子的男人。他和她一道从蜀都站上车,一直以账房的身份自居。 “不要轻举妄动。” 痦子男说。 舒瑾城刚要说什么,痦子男忽然将手一举,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枪响,持鸟铳的土匪已经倒在了地上,脑浆溅了被他捉住的男人一脸。 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屎尿齐流,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车厢里不知何时站起来了十几个人,只见他们动作迅速地控制住了另一个土匪,痦子男扬声道:“各位不用惊惶,我们是王景都督手下的川军!这些土匪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住了,火车马上发动,大伙都安全了!” 活着的土匪和土匪尸体被迅速而有条不紊的押下火车,三等车厢上的众人这才活了过来,惊惶不定地低声议论。 刚刚还拿西南王吓唬自己孩子的妇女不住口的感谢满天神佛,夸王景是大大的活菩萨。 舒瑾城将手从包袱里抽出来,被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按出泰迪了白痕,是太用力所至。 虽然对川军为何会在这列火车上有些疑惑,她却没多吭声。在这样一个乱世,什么都有可能。不到万不得已,最不需要的就是多管闲事。 火车平安抵达汉口,舒瑾城换了车,一路向东,往金陵而去。 这一回,一路无事。 金陵王气应瑶光,是六朝脂粉堆叠的所在,三年前成为中央政府所在地后,更是多少风流繁华数不尽。 舒瑾城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江南风景,眸色沉沉。 前世成为张泽园夫人后,她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时光。 这六年并不美好,她被困在那座公馆里,困在张夫人的身份中,困在外表华丽内里腐烂的一团繁华里。 这一刻,她第一次有了“回来”的感觉,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都市将会迎来这样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人。这一次,她要换一种活法。 “呜” 火车响起长长的汽笛声,金陵下关火车站到了。 满汀芳草秦淮岸 满汀芳草秦淮岸 王景慢条斯理地将白手套脱下,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将一份军报拿起。 视线下移,他微微颔首。 木喀土司明面上的残余势力已经肃清,当然,总是有几只丧家之犬躲于茫茫草原,希望伺机再来。他没将他们赶尽杀绝,日后还留着有用。 书房门叩响,是肃然的陈副官,王景心中微动,命他进来。 陈副官行了一个军礼后才道:“报告司令!舒小姐已经安全抵达金陵。” “有人来接她吗?” 王景问。 “有。是,是一个洋鬼子。看到舒小姐上了汽车,属下们才走的。” 陈副官道。 洋鬼子,应该是她供职的那所金陵教会大学的教授。 “那洋人长得好看吗?” “啊?” 陈副官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悄悄抬头,司令却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遂道,“这金陵的弟兄没有讲过洋鬼子长啥子模样,不过那些洋人嘛,黄头发高鼻子,看起来都一个样……”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司令也有一点西洋血统,声音不由越来越低。 “她安全到达便可。金陵那边有没有消息?” 好在司令似乎并不在意。 “常凯山大大夸奖了司令在西南边疆的作为和对木喀的改土归流,” 见司令露出讥讽的笑,陈副官不动声色,“常凯山总统说,他和夫人十分思念亭帅,从西川到金陵的专列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恭候亭帅大驾光临。” 他一放出要去金陵述职的意愿,那边就回了信,倒是反应的快。 “只怕常光头是又惊又疑,巴不得我永不再进南都为好。” 王景唇角微微勾起。 “司令,您进金陵只带二十名卫兵,是不是有些少了?” 陈副官犹豫片刻,关切地问。 他和司令手下的一些大老粗不一样,是上过旧式学堂的,自然知道历史上那些将领进京被解除兵权的故事。 王景不甚在意地道:“西川混战才过去了多少年,没有了我,西川还要大乱,更别提并未完全稳定下来的木喀地区了。中央政府并没有统一全国,常光头如果不是傻子,不仅不会动我,还会在金陵好好地把我供起来。” “当然,必要的布置是要做的,但明面上西川不与中央为敌。” 重活一世,王景比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更有大局观。为了日后的抗战,他必须要维护中央的统一,攘外必先安内,古往今来皆如此。 “司令,你要监督的那个张泽园并没什么异常,舒家老爷子还在北平,舒家大少爷仍在沪上。” 陈副官又道。 “好,继续跟下去。如果张泽园接触到舒小姐,立刻报告。另外,近期雇佣一批专业人士,对蜀都到炉多的地理情况进行考察,寻求建造川炉公路的办法。” 王景道。 “是!” 陈副官眼睛一亮,响亮地回答。 “飞鸾,这事情办好了,重重有赏,若有差错,军令无情。知道么?” “是!” 陈副官丝毫不敢怠慢地回答道。 “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司令终于让自己走了,陈副官刚刚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王景忽然又道:“等等。” “司令,您还有什么吩咐?” 陈副官唰地一下转身,心里却暗暗叫苦,今天的压力可是超标了呀。 “听说你又纳了第十七个姨娘?” 王景闲闲地问。 陈副官以为王景要训斥他,赧然道:“是刚刚娶了这么个小婆娘,还污了司令的耳朵。您也知道,这么些年我就这点爱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悠着点。” 王景罕见地表达了一下自己对属下私生活的关心,又道:“自己去管家那领银子,老树开新花,得多补补。” “谢谢司令!” 陈副官得了司令的赏,欢喜地脚底一溜烟走了。 等陈副官的彻底消失在眼前,王景才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想起和舒瑾城在高原上日夜相对的日子。瑾城,再等等,我就要来找你了。 舒瑾城穿一身月白色长袍,戴一顶黑色呢帽往热闹的秦淮河畔走去。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见识下金陵城的另一面。平民老百姓生机勃勃的那一面。 租了条小舟,躺在藤椅上顺着青黑色的秦淮河往前飘,鼻子里是河水的腥臭味,岸边的民房里都是打麻将牌的声音,倒真是把诗情画意破坏的差不多了。 舒瑾城将从杂货店买的品海牌香烟掏出来,纤细的手指抽出一根闲闲夹在手里,却并没有抽。 她与张泽园结婚后染上了严重的烟瘾,在伦敦得了痨病后又早已经戒掉了。 是有些乱花钱了,但谁叫金陵教会大学预支三个月薪水,每个月400元呢? 她只是有些烦乱。没来由的一点而已。 耳边传来丝竹管弦和娇笑声,舒瑾城将盖在脸上的呢帽稍微移开,看到左右多了许多画舫,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在殷勤的拉客,但那画出来的细眉媚眼透着疲倦和死气。 “先生,点一首曲子吧,咱们家的姑娘什么小曲都会唱。” 一艘花船靠过来,中介见舒瑾城的穿着以为她是男人,热情地推销。 舒瑾城接过他手里的单子,那人才发现她是女性,有点迟疑。 “先唱一首杏花天影。” 舒瑾城已经开口,将钱抛给那男子。 “小姐眼光真好,多久没人点这么雅的曲子了。” 男子生怕钱落入水里,忙不迭地接过了,琵琶声已然响起。 一个柔嫩的声音唱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五十八个字,字字清脆,虽没唱出词里的愁绪,但胜在天然娇弱。 舒瑾城抬眼看去,怀抱琵琶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亭亭婉婉,在那堆庸脂俗粉中如一朵娇羞的睡莲。 女孩见她看向自己,朝她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嘿,还是个熟人。前世张泽园想纳的小妾就是她,没想到当年那在上流社会中颇有艳名的交际花这时候只是秦淮河畔的一名歌女。 也不知该感谢她让自己看清了张泽园的面目,还是憎恶她。 怀着复杂的心情,舒瑾城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让船夫将船撑远了。 经过这件事,她也没太大心思欣赏秦淮河上的风光,将呢帽往头上一遮,闭上了眼睛。 可一闭眼睛,眼前就是漫天的白雪,是土司侍从们的鲜血,是一望无垠的草原。 谁能想到在调查的尾声她和向导竟会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呢?好在王景改土归流,让土司都失去了权势,不然她绝不敢再回木喀了。 也不知道赤松现在还好吗…… 不让思绪继续飘散,舒瑾城让注意力回到了当下。看到热闹而繁忙的夫子庙,她的兴致又涨了几分。下了船,她逛起了热闹的夫子庙市集。 逛了半晌,她拎了一只仿制的成化鸡缸杯往秦淮岸边的茶馆“十二楼”走去。她约了Dr. ArthurWarner 在那里见面。这位今年才三十出头的美国绅士是金陵大学人类学系的系主任,也是赏识舒瑾城论文,做主招聘她的先生。 这位在中国待了六年的先生坚持让她称自己为沃亚士,也不知道沃亚士能不能适应这完全中国化的环境呢? 点了一碟豆腐干丝,一笼蟹黄小笼包,斩了一碗盐水鸭,舒瑾城在嘈杂的人声中等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评论和鼓励~ 谁说女子不如男1 谁说女子不如男1 她将桌上残余的瓜子花生壳扫到一个角落,捡起上一桌客人留下的《金陵晚报》。 头版头条赫然写着一个重大新闻,西南王王景将于5月初入金陵城述职,对西川和木喀形式做详细的汇报。 5月初才来现在就郑重其事的报道,王景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以王景的权势地位,完全没必要亲自来金陵述职,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舒瑾城饶有兴致地给出了几个答案,但是都不大符合实际。王景这个人,你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当初他二话没说就答应派二十个士兵护送自己,后来才知道他们中的唐处元在这次木喀战役里立下大功。这让舒瑾城不得不怀疑,士兵的护送本身是为了掩饰其他的目的。 还有那块虎头牌。她要离开木喀时,战火已经在各处蔓延,没有这块虎头牌她根本出不了木喀。 这就像王景早已安排好了她离开的退路一样。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堂堂西南王花这样的心思。 这些问题,还是等下次回蜀都,等边疆研究所需要资助的时候再考虑吧。舒瑾城摇摇头,将报纸随手盖在了那堆瓜子花生壳上。 这时,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吱呀作响,舒瑾城往楼梯口一看,先见到的是淡金色的头发,然后是一双蔚蓝色的眼眸和一个明朗的笑容。 沃亚士环顾一周,找到了舒瑾城,朝她走过来,顺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对许多茶客来说,洋鬼子上茶楼,可是头一遭新鲜事儿。 “美丽的女士,很荣幸见到你。” 沃亚士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伸展开,但却给他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 这位教授长得像Harrison Ford,应该去好莱坞拍戏,很难想象他在田野中风餐露宿的样子。 舒瑾城站起来同他握手。 沃亚士一眼就看到舒瑾城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杯子,用生涩的汉语问道:“这是仿制的成化鸡缸杯吧?” 舒瑾城看了一眼那个杯子,道:“是的,在夫子庙的古玩摊上看见了,和我原来在家用得一样,就买了回来喝茶。” 舒家那个杯子是乾隆朝的仿品,舒瑾城小时候顽皮,将摆在博古架上的鸡缸杯偷偷拿来喝酒,不小心磕了一个小口子,要不是大哥替她求情,早被父亲抽一顿了。后来她学乖了,父亲又把鸡缸杯当生日礼物送给了她。 这一晃又是好多年过去了。 不过她买下这个杯子并不是怀旧,纯粹是因为它的边缘也磕破了这么一个小口子,变成了白菜价,于是被舒瑾城果断拿下了。 沃亚士笑道:“这杯子颜色暗淡,线条较为粗糙,应该是新近的产物,希望密斯舒没付太多冤枉钱。” “感谢教会大学的工资,让我有了被坑骗的资本。” 舒瑾城开了个玩笑,沃亚士很给面子的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不太娴熟地用筷子夹起了一个蟹黄小笼包,赞不绝口,又吃了两筷子豆腐干丝,笑道:“密斯舒,我来中国六年,你还是第一次请我上茶馆吃东西的中国人。” “那是我的荣幸了。”舒瑾城礼貌解释道,“比起中央饭店、国际俱乐部,我想这里更能体现金陵城的原汁原味。” 沃亚士赞同的点头,说:“看来密斯舒在金陵已经适应得不错。” 两人喝着清茶,沃亚士开始询问起舒瑾城对目前食宿环境是否满意,简单介绍了人类学系的日常规章,才朝舒瑾城眨眨眼道:“密斯舒,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有着美国西海岸独特的阳光坦率气质,所以即使做这种略显轻佻的动作,也很自然。 “什么好消息?” 舒瑾城将盐水鸭放下问道。 “你是金陵教会大学第一位华人女教师,又刚从木喀回来,受到了教育委员会的重视。他们希望你能够在学校的小礼堂进行一次面向社会大众的讲座,就讲讲你在木喀的研究成果。 到时候,包括钱校长在内,东南大学、中央大学相关领域的学者,还有政府教育委员会的相关人士都会出席。这次演讲是展示你研究成果和学术能力的极好机会。” 说到这里,沃亚士无奈地一笑:“毕竟,现在学术界特别是中国学术界男女不平等的现象仍旧很严重。你一直跟随布朗先生学习,并没有在国内发表过论文,董事会的一些先生对聘请你的决定仍有些怀疑。” 听了这番话,舒瑾城没有不平的表情,也没有心慌,在沃亚士的注视下淡然从容地说: “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我很珍视这个机会,也很愿意告诉学界和大众,我,还有其他的女性学者有这个能力,做出和男性一样,甚至比男性更好的研究。” 虽然沃亚士也是男性,不过他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而是绅士地提议道:“如果密斯舒愿意,我可以提前带你到小礼堂熟悉环境。” “择日不如撞日,这是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 舒瑾城道,“趁着阳光还好,我们不如今天就到小礼堂看看。到金陵两天了,我还没有游过整个校园。” “好。再吃过美味后,一次小小的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 沃亚士道。他坚持结了账,在茶楼下拦了辆黄包车,两人很快回到了金陵教会大学。 穿过金陵教会大学宏伟的石柱大门,是一条极为宽敞的水门汀大道,两侧则被行道树和修剪整齐的草坪覆盖。 顺着主道走到尽头,是中西合璧的高大行政楼,在这里往左拐入一条小路,很快便可以看见那座精致的西洋式小礼堂。 小礼堂原是基督教青年会馆,现在则被学校用作演讲厅。它整体青砖灰瓦,两侧屋檐下有灰色的支撑石柱,中间则高耸起一座塔楼。一扇红色的大门虚掩着,只要推开就能入内。 见舒瑾城望着那栋建筑不语,沃亚士以为她有些不安,开口道:“我看过你的论文,知道你研究的分量,这一定会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讲。” “谢谢你,Warner先生。” 舒瑾城由衷地说道。 她上前推开虚掩的朱门,走入大厅。 这是一个十分空旷的空间,摆满了相连的木质长椅,最前端则是一个不大的演讲台。阳光穿过三楼的彩色琉璃,为黑白瓷砖地板以及着月白色长袍的舒瑾城染上了梦幻眩晕般的色彩。 沃亚士望着这个高挑的华人女子背影,蔚蓝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艳。 她沿着中间的过道,一步一步走上讲台,然后转身将手撑在讲桌上,注视着大厅里的一排排长椅。 那一刻,沃亚士知道她看的不是自己,而是演讲那天,这些长椅上将坐满的听众。 舒瑾城的心里充满了潜伏在宁静之下的力量。 她并非没有来过小礼堂,但只是作为夫人坐在椅子上,听着张泽园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 可这次发声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那些听众将会为了她的研究、也只为了她的研究来到这里,贡献生命中宝贵的两个小时。虽然他们中许多人对她还有质疑,还不认可,但终究给了她一个表达、反驳的机会。他们坐在长椅上,不为她的身份,不为名利,不为她是某某人的妻子,某某人的附庸。 一个女子走到这一步,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Harrison Ford是1920年代好莱坞的一位男影星,不是后来星际大战中的那个同名影星~ 谁说女子不如男2 谁说女子不如男2 刚重生的时候,舒瑾城有的只是迷茫。 从租住的独栋小洋楼往外看,花园里的红、白玫瑰开得正盛,柏林郊外芳草如茵,一切都生机盎然。 可被家族抛弃的痛苦没有消散,被战争摧残的灵魂仍未补全。 闭上眼睛,她仍能听见轰炸机俯冲的轰鸣,能看见硝烟和炮火下尖叫破碎的伦敦,能感受胸口因故园被蹂躏自己却无法与同胞共命运而产生的痛苦和不甘。 那是铭刻进她灵魂里的记忆,即使重活一世,也再没办法消失了。 曾经的舒家大小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决定离开柏林,开启新的人生。 在伦敦大学她拼了命的学习,不分白天黑夜的泡在图书馆和博物馆里,几乎不见天日。 被嘲笑黄种人不会逻辑思维,被质疑女人不能从事田野调查,被同胞认为是个不合群的怪胎……都无所谓,她已经决定了此生的方向,就坚定不移地朝那里走下去。 经过了木喀风雪的洗礼,她终于有底气的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全新的舒瑾城回来了。 舒瑾城眼睛里的光彩摄魂夺魄,颠覆了所有关于中国女子温驯、贤良的印象,是沃亚士从未在任何其他女子身上见到过的。 他上前用礼貌的口吻道:“密斯舒,我已经可以提前恭喜你演讲成功了。” 舒瑾城笑笑,对沃亚士道:“我恐怕得申请一台幻灯机。你知道的,照片总能让苍白的描述生动起来。” “借用幻灯机要像教务处申请。” 沃亚士道,“我明天领你过去。” “今天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了,我明天自己过去就行。” 舒瑾城道,“不过应该需要一张证明条子。” 沃亚士点头,没有坚持,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和一张便签纸,唰唰写好交给了舒瑾城。 舒瑾城收好后,两人沿着林荫大道回到人类学系楼,互道了告别。 因为整个学校只有她这一个未婚女讲师,舒瑾城便住进了文学院的女生宿舍。不过她自己拥有一个单间,不像学生寝室里只有上下铺,里面布置了一张新的单人床,一个木质衣柜,一个洋铁书架,和一张旧书桌。窗台上还有两盆不知道种类的植物。 虽然简单,但也算温馨,学院是用心了。 才走进楼道,两个女生挽着手的女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短头发,气质开朗,很有些男孩子气;另一个穿天青色丹士林布旗袍,一头柔顺的长发,上面罩着一个白色发箍,看上去比较文静。 短头发的女生热情地和她打了个招呼,长头发的女生则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对她微微点头。 她们八成是把自己当成新入校的女学生了,不知道这两个女孩是不是自己以后的学生? 舒瑾城没有说破她老师的身份,微笑地和两个女孩问了个好,才走向自己的房间。 将鸡缸杯放在木桌上,给植物浇完水,她瘫坐在书桌前,看着铺满一桌的田野笔记、手写教案无奈一笑。还没备完课,又要准备演讲,得,今天以后就别想出门闲晃了。 第二天,舒瑾城来到了教务处。 暗绿色的门半开着,里面飘出了诱人的鸭油酥烧饼香。舒瑾城叩门,里面先是传来纸袋的声音,然后一个粗噶的嗓音道:“please e in.” 打开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头发半秃的五十岁男人。他一见到舒瑾城,挺直的腰背又放松下来,将烧饼从抽屉里又摸出来,白了舒瑾城一眼道:“大早上的,什么事?”“你好。我来申请借用幻灯机……” 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还有一周才开学时间,等开学后你再来。” “是为了开学前的演讲申请的,我有人类学系主任的批条。” 虽然对方态度不好,但舒瑾城的语气还和原来没什么两样。 “什么演讲,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一个女学生弄什么演讲?” 秃头男人狐疑地看着舒瑾城,不接她递过来的条子,问道,“你的学号多少?” “我没有学号,我是新来的讲师。” 老头狐疑地打量了舒瑾城几眼,就差没直接在眼睛里写上:“就凭你”三个字了。 舒瑾城失笑,将那张纸条直接放在男人的办公桌上,放在他脸前面,道:“这上面有人类学系主任Dr. Warner的签字。” 秃头男人研究了一下纸条,心里嘀咕:“还没开学就给我找事儿。洋事屁多!” 今早教务处只有他一个人值班,明明是过大年的时候,却天不亮就要爬起来,从南城赶到这里,想想就烦躁。 研究了一下纸条,秃头男人没好气地说:“看不懂!我今天不批,你过两天再来。” “为什么?” 竟然还有如此不识趣的人?老头提高了点音量:“我怎么证明你是不是大学的老师?要是你是校外人员,是个小偷骗子,借了幻灯机就跑了,这个赔偿算谁的?” 说完便把批条往桌上一扔,继续吃烧饼。 看到这被扔在自己面前的批条,和老头赤裸地瞧不起人的目光,舒瑾城面色一冷,随即走到门口,看着上面贴的值班表道:“你的名字是高大发吧?” “是,怎么了?” 高大发一边啃烧饼,一边满不在意地说。 “怎么了?我要投诉你。” 舒瑾城嘴角噙起冷笑,将那张写了高大发名字的值班表撕了下来。 “诶,你干什么呢?你凭什么投诉我?” 高大发面色微变,从座椅上站起来,没有头发覆盖的脑门正好和舒瑾城的头顶齐平。 “就凭你消极怠工,凭你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凭你歧视女性,歧视华人教师。” 舒瑾城看着老头的眼睛,字字掷地有声。 “我什么时候攻击你,歧视你了?再说你是不是教师还两说呢。” 高大发硬着头皮道。 “你现在的话就是在歧视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舒瑾城拿起批条道,“如果一个洋人走进来,都不用这个条子你就会把东西给他了吧?刚刚在门外说e in的时候不是态度还很恭敬吗?” “你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哪个女子和你一样” 高大发瞪大了眼睛。 “我不必跟你扯皮。你等着解决投诉吧。” 舒瑾城收起批条往外走。 “诶你等等。” 高大发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一个美国教会大学里,被教师投诉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闹不好是要被停职的。 该死的美国人!他哪里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也跟那些洋人一样爱较真。 高大发的语气软下来,走到舒瑾城身边,挡在她前面:“小姑娘,我是事情多,一时没有控制好脾气。你要幻灯机,又有条子,我批给你就是了!” 舒瑾城避开他将门推开,笑道:“高先生,现在的事情已经和批不批幻灯机无关了。还有,我不是什么小姑娘,你要叫我舒老师。” 说罢,挤开他就走出了大门。 哈巴狗戴大铃铛 哈巴狗戴大铃铛 投诉后,幻灯机立刻就批下来了。 去取幻灯机那天,沃亚士发挥绅士精神,主动帮忙搬送。 带着高大的美国男人推开木门,高大发已经站起了身,朝两人讪笑:“机器就在后面的杂物房里,我马上去拿过来。” 沃亚士将衬衫袖子卷起来,道:“我去搬吧。” “那哪能劳烦您呢?我来,我来!” 高大发是认识沃亚士的,脸上带着笑,一溜脚出了房门。 “这是不是你的那个投诉对象?” 沃亚士问。 舒瑾城两手抱着胳膊,笑而不语。 沃亚士摇摇头:“你们中国人,我永远也弄不明白!” 高大发将幻灯机抱了来,沃亚士从他手中接过,蔚蓝色的眼睛直看着他,将高大发看得一阵忐忑。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捋了捋脑门上东倒西歪的头发,陪笑道:“我送二位出去吧。” “不用了。” 舒瑾城突然开口,转身礼貌地对沃亚士说:“沃先生,可否请你在门外稍等片刻,我还有些话要同他说。” 说着看了一眼高大发,把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沃亚士没有多言,抱着幻灯机出门等候,还贴心的将门关上了。 舒瑾城这才笑着看高大发,但又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他先开口似的。 高大发瞥了一眼门,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着牙说:“舒小姐,上次我做得不地道,谢谢你在投诉的时候没真写我的名字……” “是舒老师。” 舒瑾城说。 “啊?” 高大发先是一愣,才赶紧改口道:“对,舒老师,舒老师。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那个,你看幻灯机你也拿到了,咱们这事就算这样完了吧?” 他已经打听过,舒瑾城是金陵教会大学的第一个华人女教师,而且是正式教员,他还真惹不起。更何况,那个美国教授看起来关系跟她很好的样子。 吓,这年头,这年头,长得好看的女人勾勾指头,就比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的男人吃香得多。 舒瑾城从老高的眼睛里看出了忿忿之色,微笑道:“高先生,咱们老北平有句俗话,哈巴狗戴串儿铃,那是冒充大牲口。您记着,只有巴儿狗才当面阿谀奉承、巴结讨好,背后却龇牙咧嘴、恨不得撕下人一块肉去。” 高大发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但却强忍着没有反驳。 看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舒瑾城改了个口气:“得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也没真想让你丢了工作。” 高大发铁青的脸色里又透露出一丝释然,一瞬间很有些扭曲。 舒瑾城却没再管他,转身出门去了。 招呼上沃亚士,他们并肩出了教务处的大门,沃亚士道:“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是吗,在西川也有人这样跟我说过。” 舒瑾城道。她像想到了那时候说那句话的人,眼睛里的怀念一闪而过,几乎捕捉不到。 接下来就是冲印照片、调试幻灯机、继续准备演讲内容,一连三四天,舒瑾城都十分忙碌。 终于到了演讲的那日。 舒瑾城将摊在小床上的竹青色墨兰旗袍拎起来,旗袍缎子在她手上仿佛波光粼粼的春水。这么一条旗袍,就抵得上舒瑾城现在两个月的工资。 在伦敦时,她已经将那些名贵的洋装、皮草、风衣、旗袍都卖给了估衣店,换成了生活费和调查资金。这条旗袍和一件春秋二季皆可穿着的夹大衣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因为这是大哥送给她的出国礼物,终究还是没有舍得卖掉。 旗袍的袖口和长度都是五年前的款式,现在看来有些太保守了,但穿在舒瑾城身上却有种恰好正当的美。 她将盘香扣一粒粒扣起,自小腿至腰间、至肋下、再到修长的脖颈,软缎如水般包裹着她的身体,还同五年前一样妥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看向宿舍里的半身镜,和18岁那年穿是两种感觉。 叹了口气,将整理好的资料拿在手上,舒瑾城走出了房门。平素总是虚掩大门、门庭寂寂的小礼堂已坐满了一半,听众里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中山装的,也有穿西服的,此时离演讲开始却还有30分钟。 张泽园坐在第一排,被安排在他旁边的金陵教会大学校董们尚未入座。 他不住地用余光望向门口,紧张、忐忑、期待,种种情绪都在他肚子里翻腾,让他几乎无法维持冷静。 可身为财政部副部长的儿子,每天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座位上,等待。 反正这场演讲都为她办了,她还能不来么? 这样想着,张泽园的心里又平静了一些。 门又被推开,张泽园如有所感,扭头望向那里。 一个穿着浅色旗袍的女子逆光而来,吸引了几乎全场人的目光。两片轻薄的绸缎包裹着她曼妙身姿,随着她的步伐,修长笔直的小腿在旗袍中若隐若现,虽然看不清面容,张泽园已经可以肯定,她一定就是舒瑾城。 而舒瑾城,一定就是每夜入他梦的女子。 他按捺住想要站起身的冲动,微微仰头,想要看的更加真切,舒瑾城果真朝他靠的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到她左耳耳垂上那颗精致而小巧的痣。 可就在舒瑾城要来到他面前时,却一个转弯往右边走去,跟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打起招呼,连一个余光也没有给他。 那个洋人他认识,是人类学系系主任沃亚士,他们家曾经还和他有过一笔交易,这次举办演讲也曾有过交集。 张泽园暗拧眉心,身旁却开始陆续有董事会的人坐下,其中包括金陵教会大学的校长钱伯岑,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收回来,与他们招呼寒暄。 沃亚士看着舒瑾城,心里想的却是自己曾经手的那件汝瓷天蓝釉柳叶瓶。那东西来自一个太监,曾是禁宫的藏品。 如果说舒瑾城前几日穿长袍时有中国旧式文人才有的那种超越性别的风雅与颓丧,贴身剪裁的旗袍则将她刻意掩藏的女性美展示的淋漓尽致。 她和禁宫的藏品一样,在沃亚士的心里都充满了神秘的意味。 聊了几句后,沃亚士起身将舒瑾城一一引荐给校长和董事会的成员,舒瑾城大方有礼,原先对她抱有怀疑的董事也展现出了应有的风度。 两人慢慢靠近张泽园,他坐的不安。 “密斯舒,我在这里要向你隆重地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泽园先生,他代表金陵教育委员会促成了这次的演讲。” 这一声介绍宛如一根两头都很尖的细针,将两个人都定在原地。 褐色软呢帽,深灰色英国呢西装,领子浆洗得格外挺硬的Van Heusen衬衣,Freeman皮鞋,是张泽园年轻时标准的打扮,和他们初次约会时一模一样。 就连那双热切而晶亮的望着她的眼睛也一模一样。 舒瑾城不禁一怔,心泛起细小尖锐的疼痛。不是因为她还爱着张泽园,而是为了那些曾经真切存在,却早已经扭曲破碎面目模糊的年少过往。 那些天真美好的时光,早已被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相继抛弃,亲口宣告死亡。 可这痛也只维持了一秒,就消失不见。她和这过去早已经隔得太远太远,远到连回望都已经不必了。 只有真正见到张泽园的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人连恨都欠奉。 张泽园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梦里的她总是带着些朦胧,可现实里的舒瑾城,五官更锐利,眼神亮的像星,也有不容他靠近的冰冷。 却比梦里更让他颤抖和心动。 梦境和现实在一个面上触碰交融,让他几乎想像梦中初遇时那样伸出手,邀她共舞。 可他毕竟不是留学德意志时那个还残存天真恣意的青年,只是露出令人无可挑剔的微笑,儒雅地伸手道:“舒小姐,我很荣幸认识你。” 冰凉的手指轻轻与他的手交握,又很快抽回,舒瑾城客气却生疏地与他寒暄两句,便往讲台上走去。 “看来她果然不认识我,也并没有和我做相同的梦。” 虽然是意料之中,张泽园仍旧有些失望。 但来日方长,以他的家世、手段、外貌,以及和舒瑾城家族的渊源,不愁拿不下她来。这样想着,张泽园便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位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冷文写手求收藏(看我真诚的眼睛Q.Q) 明月何曾是两乡 明月何曾是两乡 演讲厅倏然变暗,幻灯机“啪”地打开,炽白的光将一副黑白照片打在幕布上。 全场悄然无声,将目光集中在讲台之上,静候舒瑾城的开场。 “女士们,先生们,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对木喀这片土地充满了好奇。孙先生说‘五族共和’,何为五族共和?就是五族如手足同胞般相亲相爱,共建一个大的统一的中华民族。” “但羟族所在的边地遥远、闭塞,如果我们对他们的文化和社会谈不上了解,何来共融?所以,我今天的演讲就从介绍羟族的基本状况开始。” 舒瑾城开口,清亮却柔和的声音洒满整个礼堂。 她调试着幻灯机,让一幅幅照片出现在幕布上。 有依山谷地势而建的一幢幢白石寨楼,有在寨楼顶扬青稞的老妇,有牛毛帐篷旁露齿笑的小姑娘,有赛马节上的汉子和跳神的巫师,也有秃鹫盘旋的天葬台和默默遥望的雪山。 她望着那些照片露出一丝浅笑,晃眼的让张泽园恍然,她说得究竟是什么全没有听进耳朵里。 一想到舒瑾城冒着战火深入重山,踽踽独行,张泽园就发自内心的心疼,那该有多危险! 如果舒瑾城和自己在一起,如果她能够成为张家的太太,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自不用说,想做学问也不用自己出门,就永远地不用在风里雪里奔波了。 舒瑾城最后展示了一张草原上的照片。一个老者坐在羟民的中心,微闭双目,手上拉着一把六弦琴,很显然在唱着什么,周围的牧民都极其认真地听着,那眼神里的光连黑白照片都无法阻挡。 “这是‘疯诗人’格日萨,他正在唱的是《梵岭天王传》。这是一部如同古印度《摩诃婆罗多》以及古希腊《伊利亚特》一样古老的史诗,甚至比它们更神秘,因为它不记录于文字,全部依靠天授唱诗人在高原传播。 这些天授唱诗人没有师父,都是在一场梦后,或者在一场大病以后忽然能够吟诵《梵岭天王传》的一部分。由于每一位唱诗人能唱的故事都不尽相同,没有人能说清《梵岭天王传》究竟有多少内容,又与真实的历史有多少勾连。” 舒瑾城是第一位用文字记录下《梵岭天王传》的人,她已经将部分内容翻译成了英语,发表在国外的杂志上。她也同时在进行《梵岭天王传》的汉译工作,想将所有的内容汇总后直接出版。 想到那些跟随着疯诗人在各个村落与牧场之间辗转的日子,舒瑾城眼神分外柔和。 她会在疯诗人想唱歌时替他拉六弦琴,会和赤松一起帮助牧民抬水、打糌粑,也曾经参加过几个村落联合举行的秋收赛马节。 赛马节后,家家户户在草原上过夜,围着篝火跳起弦子,她和赤松跳了一会,想去旷野的河边走走,还遇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野草中野合。 说来也好笑,她一开始还以为那声音是动物的喘息,还问赤松不会又是狼吧?等再走近了点才发现不对,红着脸拉着赤松赶紧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对小青年倒不觉得害羞,听见了他们的动静还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仿佛是在嘲笑她没有见过世面。 “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必太在意。” 见舒瑾城埋头走路不说话,一副有狗在身后撵她的样子,赤松唇角忍不住勾起。 再那愈发热情豪放的背景音中,舒瑾城停顿几秒,才道:“你们羟人的民风还真是开放。” 赤松赶紧道:“我有汉人的血,倒和他们不一样。” 狡辩。以赤松的外貌和他展现过的能力,说不定和多少个小姑娘在一起过。舒瑾城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很快又回到了欢闹的人群中间,接受了牧民们一波心照不宣的眼神,让舒瑾城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实在有些憋屈得慌。 到了后来,她都有些不敢看赤松了。 现在回想,只记得那个晚上的月色格外明亮。 讲述完《梵岭天王传》的内容与它体现的羟人神话体系与世界观后,舒瑾城的演讲进入了尾声。 “木喀是孕育着神奇,也值得我们学者一再探索的土地。愿诸君能将目光也投向这片瑰丽奇伟的土地,真正实现五族共和的愿景。” 话音一落,小礼堂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泽园一边鼓掌,一边对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身旁的一个男人吩咐了几句,那人点点头,飞快地从小礼堂的侧面跑了出去。 在掌声中舒瑾城笑道:“现在是提问时间,我期待诸君的问题与指正。” 一个穿长衫、留山羊胡的消瘦男子站起来道: “舒小姐,你刚才的演讲内容很精彩。但我有以下几点不解之处需要你的解答。第一,去年7月到11月间木喀有兵乱,你身为一个弱女子如何进入男人都害怕进入的战乱与蛮荒之地?第二,你在木喀的经历更像是传说,谁能证明这些知识都是你自己实践得来的?” 这是毫不掩饰地质疑舒瑾城的整个调查过程了,全场一片哗然。 许多听众认识这位老先生,他是东南大学的训诂学教授章仇芳,虽然学问很高,但脾气性格古怪,又不喜变通,颇有满清遗老的作风。 舒瑾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微笑道:“先生问得很好。首先,作为一个经过科学训练、有经验的人类学者,我不畏惧任何一个被外界视为野蛮、不开化的地区。我的导师弗朗兹布朗先生就曾在西太平洋岛屿中的猎头部落进行了一年的田野调查,并依此发表了他的杰作《西太平洋岛屿上的原始社会》。” “其次,不畏惧的前提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伦敦的时候,我就学习了羟族的语言和文字,回国后又在蜀都和木喀的炉多城采购了充足的干粮、衣物和武器。” “最后,虽然木喀当时确实有局部的战争,但我的资金状况和木喀冬季的气温都不允许我拖延。于是我拜访了西川都督府,希望能借助他们的力量进入木喀。很幸运,王景都督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在二十名川军的护送下抵达了木喀相对安全的北方。后来我又有幸找到了一个十分好的向导兼翻译,他就是我在木喀调研的最好见证者。” 舒瑾城解释的如此清楚,就连一贯保守的章仇芳也不由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点点头,没有反驳。 一个坐在前排,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的年轻人听见舒瑾城的回答眼睛一亮,大声问道:“这么说,您见过西南王?” 凶狠嗜血的枭雄遇见一心学术的美人,一段守护,或者一段艳情……这个新闻绝对可以卖出好价钱! 张泽园听见这个问题,扶了扶金丝眼镜,面色不善地看了提问者一眼。 “很遗憾,并没有。” 舒瑾城坦然地开了个玩笑:“如果每个去西川都督府的人西南王都亲自接见,那么西南王想必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了。” 好吧……年轻人遗憾地撇了撇嘴,不过见没见并不要紧,没有见他也可以编一段嘛。反正西南王远在西川,也不可能为一份小报来金陵找他。 又有一个短发、穿长袍男装的女生举手,她眉宇间英气勃勃,正是那天在学生宿舍碰见的女生。舒瑾城点起了她。 “舒老师,我是新入学的人类学系学生悉雪萍。” 她显然也因为认出了舒瑾城而有些激动,“我想问问您,您在木喀调查的过程中有遇到危险吗?” “当然,有时候即使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也不能规避突发的危险。” “可以具体说说吗?” 悉雪萍眸光晶亮。 “比如说有一次我的马踩中了雪窝,险些连人带马滚下山崖。还有一次,我们遇到了狼群……” 白马嘶嘶葬玉山 白马嘶嘶葬玉山 几乎跌落山崖是在爬玉崩雪山的时候。 那时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十几天,才终于进入了玉崩山的地界。 为了不暴露狼眼洞的位置,舒瑾城遣散了脚夫,和赤松两个人单独进山。 开头几个小时还好,虽然荒无人烟,但与前些日子走过的丛林并无二致,舒瑾城早已习惯了。但随着海拔逐渐攀升,玉崩山的独特和危险就显现了出来。 明明是八月份,不到半山腰的地方就已经有了薄薄的冰棱,呼啸的狂风将山壁上的石头刮落,深谷间时不时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坠落声。 他们的头顶已经没有多少植物,全是大如斗的深灰石块,这要是落下一块砸到头上,连抢救也不用了。 两人都下马步行,精神高度紧张,整整两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 等终于过了陡峭的落石区,舒瑾城才松了一口气,脚下的碎冰已经变成了松软的薄雪,踩在上面也没有那种破裂尖锐的感觉了。 路边有一块不大的草甸,赤松和舒瑾城决定休息一刻钟。 草甸的角落有一个灰色、红色石头堆成的石塔,自下而上、由大至小,是羟人用来祈福消灾的“朵堆”。 希望此行能够顺利,能够顺利发现狼眼洞里的遗存吧。舒瑾城捡起路边的一颗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石塔的尖端。 她从下往上数,一、二、三、四,不算自己那块共十五块石头,于是对赤松道:“看来走过这条小路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多。” “这其中有十一块石头都是我叠的。” 赤松一边给马喂草料一边道。 “都是你叠的?” 舒瑾城观察着那石堆,确实,下面的石头无论形状还是搭建方法都很有规律,以上的则有圆有扁,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赤松点头,一块石头代表一个人,十一个人,一个不少。 但现实却并不遂十八年前那个男孩的心愿,果诺马帮的那些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找不到痕迹了。 他特意走到小路旁,找到一块泛红的石头,轻轻放在舒瑾城叠的那块之上。 休息完毕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脚下的积雪逐渐加厚,小路变窄,他们行走在巍峨雪山的边际。 云雾在脚下缭绕,看不清山底的模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卷起雪尘,让他们的前行变得格外困难。 舒瑾城用老式棉帽将头发和耳朵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全身缩进灰蓝色的棉袍里,像一颗缩进壳里的小小蜗牛。 在狂风肆虐下,外在的形象已经不重要了。 她倚在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多日的白马旁边,和它头倚着头,企图躲避些这诡异的妖风。 白马的睫毛也被碎雪染成了白色,黑葡萄般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却还是温驯地陪在主人身旁。 “好白雪,等到了草原上,我把最后一颗苹果喂给你吃。” 舒瑾城用冻得僵硬了的手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雪打了个响鼻。 他们顺着山体绕了个弯,路变得更窄了。 “人走前面,马跟在后面。” 赤松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有些模糊,舒瑾城像往常一样照做。 没有了白雪身体的遮挡,舒瑾城只能更加瑟缩,感觉裸露在空中的半张脸正在飞速的干燥、开裂。 忽然,她觉得身后有石块跌落的声音,紧接着是白雪长长的嘶鸣。 赶紧回头,白雪后蹄踏空,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往山崖下滑去。 “白雪!” 舒瑾城下意识地抓住了在空中抛起的缰绳。 “不要拉!” 赤松嘶吼一声,可已经太迟,舒瑾城被白雪拖得摔倒在地,不受控制地滑向悬崖边缘。 好在白雪的下滑趋势陡然一缓,险险地吊在了崖下。 舒瑾城自云雾中探头看去,原来下放两米左右有一块突出的岩石,白雪的两只后蹄踩在岩石上,只是已经明显有了踩不住的趋势。 “放手!你救不了它的!” 赤松吼道。他被自己的黑马挡住了去路,情急之下只能原地趴倒,探出小半个身子观察舒瑾城的情况。 白雪的前蹄无助地攀在石壁上,拼了命地往上仰头,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里满是哀求,两颗硕大的眼泪从仿佛通人性的眸子里滴落了下来。 “白雪……” 舒瑾城鼻子一酸,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在这样狭窄的悬崖峭壁间,自己根本救不了白雪。 对不起。 就在手松开的那一瞬间,舒瑾城忽然听见了破空声,诧然地睁开眼,却见一柄闪着银光的刀破空而来,将将擦着自己的手飞过,将她手上握着的缰绳割断开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雪踩住的岩石终于再也承受不了它的重量,断裂成两块。 白雪在舒瑾城的眼前骤然跌落悬崖,它凄厉的哀鸣在山壁间回荡,让赤松的黑马也不禁一起长嘶起来。舒瑾城趔趄地爬起来往下看,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哪里有白雪的身影? 只有手掌上被缰绳磨出的红印还在。 赤松冷静地掷出羟刀,将缰绳割断,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开始微微发抖。 见舒瑾城怔怔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才面无表情的站起,将黑色羊皮羟袍上的浮雪拍去。 可他心里却如同被沸水煮过一般,是后怕、庆幸和愤怒交织的情感。 舒瑾城,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是玉崩山,是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丧命的鬼门关,她怎么能因为一只畜生,就将自己置于险地。 赤松的眼睛里蕴出风暴,但又生生按捺住了。 她的眼角微红,情绪很不好,有什么话也不该在这里说。再等等,等到了安全的地带,一定要让她明白高原上的生存规矩。 赤松沉声道:“你贴着岩壁过来,跟在我的身后。” 舒瑾城没有回答,默默地照做了。 来到赤松身边,见他挂在腰间的华丽羟刀已经只剩刀鞘,舒瑾城垂下眼睛。 “抓着我的衣服,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赤松的声音冷得像冰。 舒瑾城用手揪住他的腰带,没有说话。 “你……走吧。” 赤松无声地叹了口气,纵有千般话语,也只是化为了这两个字。 两人带着一马一牦牛,沉默地走在山间,很快他们越过了这条小路的最高点,往下走去。 薄冰渐渐增多,赤松放慢了脚步,用自己的皮靴给舒瑾城踩出一个又一个好走的浅坑。 终于,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他们走到了预定的露宿点。 那是一片白桦林的边缘,虽然空气依然冰冷,但暮归的鸟雀已在枝头雀跃,发出欢快的啼鸣,几个小时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仿佛是一场梦。 两人找到赤松所说的那块避风的大石,将剩下的黑马和牦牛安顿下来。 舒瑾城主动走到牦牛身边,去取军用防寒睡袋和无面羊皮裘,又将它们在草地上铺开,让自己显得很忙碌。 默默注视着,等她终于停下来了,赤松准备开口。 已走到他身边的舒瑾城却已经先一步说话了:“方才在崖壁上那件事,我很抱歉。” 见赤松深邃的眉眼微微挑起,她道:“我下意识地抓住了缰绳,但那种下意识是极其愚蠢的,既救不了白雪,也会将我拖入绝境。虽然这次幸运地没有出事,但是也让你损失了一把羟刀。” 她没有说即使赤松不用羟刀割断缰绳,她也已经打算松手的事情。因为这与赤松的选择无关,如果自己当真松手慢些,那把羟刀就救了自己的命。 “我会赔你一把刀的。” 舒瑾城艰涩地道:“虽然现在我还没有钱,但是等我出了木喀,找到工作,一定会替你再做一把……” 她从银刀鞘上镶得诸多宝石也能看出来,赤松那把羟刀和自己在炉多随意买的防身刀具不一样,价格必定十分昂贵。 赤松细细打量了一番舒瑾城,她眼眶发红,还在为死去的白雪难过,却又极其严苛地责备自己,然后向他道歉。 她活得太认真,会让自己陷入痛苦。 于是他将刀鞘递出去,道:“给你,不要想太多了。” 舒瑾城在火光中抬头,赤松唇角微勾:“要重新打一把刀,没有刀鞘可不行。” 舒瑾城这才接过那把沉重的镶银乌木刀鞘,摩挲着银纹上的血红珊瑚石,郑重地将它收进了包裹之中。 “谢谢。” 舒瑾城在赤松燃起的火堆旁坐下,语气有些释然。 赤松平直地薄唇露出一点笑意,将手中的牛肉干递给舒瑾城,见她开始小口的吃肉干,似乎心情有所好转,才严肃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高原上必须遵守的规矩。 第一,自身的安全大于一切。记住,遇到危险,首先想到的是自保,而不是用你的性命去换取别人的性命。 第二,时刻保持警惕。没有永远安全的地方,也没有绝对可靠的人。 第三,当断则断,做过的事就让它过去,决定了的事永远不要后悔。 第四,…… 第五,……” 简直没完没了。 舒瑾城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沉稳可靠的男人唠叨起来也可以和女中课堂上的某些老师一样,让人止不住眼神涣散,困意连天。 不知什么时候,赤松的絮叨才终于停止,舒瑾城心里的结却也不知不觉打开了。 她抬头望去,暮色已经侵蚀了整片天空,方才还染着金边的雪山变成了黑夜中无声的阴影。舒瑾城裹上无面羊裘,望着山谷的方向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愿白雪得到解脱。” 夜未央繁星落眼眶 夜未央繁星落眼眶 对狼眼洞的探查极其成功,舒瑾城发现了疑似白狼国的壁画,并进行了拍摄,还在洞窟深处找到了疑似祭祀遗存的地方。当然秉着保护文物的理念,她并没有触碰那些遗存,而是打算回到内地再与中研院史社所联系。 狼眼洞本身的传闻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危险,那些疑似狼嚎的声音不过是洞穴里的风声罢了,坏就坏在出来以后。 他们在洞窟内停留的时间过长,天色已经全黑了。 玉崩雪山脚下是虾土司境内最大的一片草原,如果没有能辨别地形的当地人,很容易迷路。 但舒瑾城不担心这些,她的翻译赤松是草原上最好的向导。 因为白雪已经不在,她只能与赤松同乘一骑,赤松让她操控着缰绳,自己则在背后指点她方向。 长草在夜风中起起伏伏,星光虽然璀璨,也照不进草原深处,他们被四合的未知的黑暗包围着。 舒瑾城的心情却很好,她回过头道:“赤松你知道吗,狼眼洞遗迹绝对不简单,说不定我们脚下就是白狼国的都城!当然,现在不能急躁的下定论,还需要再做一些研究,要和中研院史社所联系……” 赤松难得看到舒瑾城这么雀跃的模样,就如同一只吃到了鲜草的小马驹。 他向来冷淡锐利的眼睛温柔了下来,望住舒瑾城。 真想顺顺她的毛。 赤松的手臂垂在身侧,只依靠两条腿夹住马肚,却仿佛长在了马背上一样。 两人的身体随马背一起起伏,虽没有实际的触碰,影子却默契的交叠在一起,有着一样的频率。 如果能和舒瑾城这样在一起,他可以做一辈子放马的牧民。 可很快,赤松敏锐的直觉就告诉他,周围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驼行李的牦牛也突然不安起来,它紧张地走到马匹的前面,脚微微刨地,竖起尾巴。 “这是怎么了?” 舒瑾城疑惑道。 她环顾四周,一片黑暗,并没有任何发现。 “有情况,很可能是狼。” 身后的男人随即从背上解下长筒猎枪,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来驾马,有情况就往前跑。” “好。” 舒瑾城瞬间警惕起来,问道:“你的腿伤能适应快马吗?” “无妨。” 赤松活动了一下肩膀,将猎枪架起。 又朝前走了几十米,赤松忽然道:“它们出来了。” 舒瑾城一眯眼,草原的阴暗处果然浮现出一双又一双鬼火般莹绿色的眼睛。 狼群呈半包围状态,随时能够挡住他们前行的路。 牦牛停下了脚步,像一座沉重的小山挡在他们之前。 赤松抽出马鞭,破空声响,隔着毛毯狠狠抽打在牦牛的侧臀部。 弦已经崩的极紧的牦牛受惊,摇头晃脑地朝前猛跑。 “跟紧它。” 赤松低哑的声音传进舒瑾城的耳朵里。 她心里一紧,狠狠踢了一脚马臀,驭马狂奔。 “咔嚓。” 风声中传来双筒猎枪上膛的声音。 明明是朝狼群的方向奔去,舒瑾城却没有迟疑,只是一心专注地催马向前。 她选择无条件信任赤松。 “砰!” “砰!” “砰!” 枪响了,每一声都伴随着狼的哀嚎,方才还露出獠牙的饿狼转眼就成了三具尸体。狼群的半包围圈被撤出了破口。 小山一样的牦牛也让狼群不得不保持距离。 舒瑾城觉得全身的汗毛都在枪声中立了起来。 因为后坐力,男人健壮的手臂有规律的撞击她的脊背,让舒瑾城紧张又心安。 “闯过去。” 怀着这样一种信念,舒瑾城从十几匹巨狼的空隙中穿过,并没有狼试图袭击她。 看来它们也知道赤松的厉害,不愿再以身犯险。舒瑾城松了一口气,逐渐减速。 “小心!” 赤松低沉而紧绷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侧前方不知什么时候隆起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是一头早就埋伏在这里的灰狼! 它没有和狼群在一起,而是静静地等候着猎物自己上门。 它等到了。 瞅准时机,灰狼从草丛里一跃而起,准确地朝舒瑾城的方向扑去。由于距离很近,舒瑾城来不及转变马匹的方向,几乎是朝它撞了过去。 她甚至能看见灰狼尖利森白的牙齿,闻到它口腔里腥臭的味道。 为了躲避巨狼,舒瑾城本能地往后一仰,谁知道马匹却突然在此时受惊,人立而起,将舒瑾城送到了灰狼的嘴下。 舒瑾城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该如何反应。就在视线要被血红吞没时,一道亮白的银光闪过,滚烫而腥膻的鲜血喷洒了她一脸。 千钧一发之际,赤松一手将她搂住,另一只手抽出舒瑾城挂在腰间的羟刀,瞬间隔断了灰狼的气管。 灰狼抽搐着从半空摔落,莹绿色的眼睛像两颗无生气的玻璃球。舒瑾城的手甚至能感觉到它蓬松而粗糙的毛发。 黑马前蹄落地,赤松从背后掌握了缰绳,控制住几乎发狂的马匹。 舒瑾城被牢牢固定在赤松的臂弯间,她举起手一擦,脸上手背全是粘稠的狼血。 “没事了,没事了。” 一只干燥的手掌覆盖在她的眼睛上,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 舒瑾城这才浑身一松,几乎脱力的靠在了赤松的怀里。 黑马慢了下来,走得很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条蜿蜒如银带的小河出现在视线中,赤松才道:“我们下来休息。” 舒瑾城尝试了一下,大腿却酸软无力。 “我可能自己下不来了。” 她露出一个僵硬而疲惫的笑。 “很正常。” 赤松弯下腰,半扶半背着将舒瑾城放在了草地上。 “我去河边洗洗脸。” 舒瑾城道。 “我扶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 她拒绝了赤松的帮助,趔趄着走到小河边,掬起一捧冰凉彻骨的水。 已经干涸的狼血在河水中溶解,血红的河水逐渐变成粉红色,直至透明,舒瑾城的头脑也恢复了平静。 不过是狼群而已,早在来草原前,她就知道会有遇到狼的危险了。不需要害怕。舒瑾城这样告诉自己。 回过头,赤松已在不远处垒起了简单的灶台,黄铜壶冒出白烟。 “我们不往前走吗?” 舒瑾城坐下问。他们已经偏离了前往村寨的路线,今晚只能碰运气,找牧民的帐篷借宿一晚。 “不急,牧民逐水草而居,跟着这条河一定能找到他们的定居点。” 男人往烧开的壶里投入黑色的茶饼,看着茶色蔓延开来,道:“而且一场恶战后本就该休息,喝一杯热茶。” 舒瑾城看了一眼赤松,他垂目望着火光,一副专注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就是这个男人,刚刚在几分钟内猎杀了四匹狼。 赤松从自己的豹皮黑裘上解下木碗,将一碗滚烫的热茶注入碗中递给舒瑾城,道:“先喝茶。” 舒瑾城接过木碗,安静地喝了一口茶,才问道:“ 你从小跟着马队经商,也是过着这种危险的生活吗?” 赤松笑笑,道:“我们人多,狼群不敢过来。狼也知道欺软怕硬。” 看舒瑾城似乎对马队很感兴趣,赤松也有意识分散她的注意力:“马帮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无非是爬雪山,过草原。起队时往往是初秋,到目的地时大雪能积几尺厚。 马帮是不带帐篷的,每一个驮脚娃都露天而眠,那时候我年纪小,望着雪山和星星,满脑子里全是妖魔鬼怪的故事。” 舒瑾城抬头望向漫天繁星,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禁神往:“这是我们汉地人无法想象的浪漫。” “也不全是浪漫。” 男人看着舒瑾城,深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微光,就像星河全然映入了他的眼睛:“蕃地高寒,人烟稀少,积雪没过脚踝的时候,驮脚娃也只能卧雪而眠。最冷的时候,每天早上我的眼睫毛和头发都结满了冰。” 舒瑾城侧头望去,赤松的睫毛密而长,很能够想象上面结了冰凌子的模样,或许和他淡漠的眸子更相宜。可是那个时候,他并不是一个像现在这样强壮的男人,而是一个小男孩。 “有时候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就滚到一头牦牛身边抱着,祈祷第二天起来它没有把自己压死。” 男人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竟然还有怀念的感觉。 “那该有多难熬?”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寒冷的高原上虔诚的祈祷,然后以视死如归的心情抱着一头牦牛入睡,这竟然成了他口中的趣事。 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在荡秋千,被奶妈抱着看堂会,在糊着碧绿纱窗的屋子里听大哥讲故事,被大哥逼着写大字。虽然往后再回想那些幸福的日子只觉得诛心,但比起赤松,她的童年简直是天堂。 可那个人这样回答:“忍着忍着,总有一天就习惯了。” 他又说: “内地的商人总说木喀驮脚娃是不怕冷的,其实不过是自小忍习惯了罢了。” 玫瑰垃圾桶里躺 玫瑰垃圾桶里躺 “如果不是那次遇到狼群,我也不会在牧民家里遇见天授唱诗人,发现《梵岭天王传》这样一部伟大的史诗。” 舒瑾城道,“所以在人类学调查里,运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当然,自身也要做好准备,才能迎接机遇。” 悉雪萍若有所思,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舒瑾城又回答了几个人的问题。 忽然,舒瑾城眼角瞥到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靠近第一排座位,被送到了张泽园的手里。 拿花的那人她认识,是张泽园的仆役,专门替他跑腿办事,从前还瞒着她鞍前马后的伺候过张泽园养在外面的女人。 张泽园接过花,含笑的目光透过透明玻璃镜片看向她。舒瑾城冷淡地移开目光,抢先道:“提问环节结束,我再次感谢各位拨冗前来。” “舒小姐请稍等。” 张泽园忽地在众目睽睽中站起来,捧着那束刺眼的玫瑰走向舒瑾城。他记得舒瑾城在柏林的院子里总盛放着各色玫瑰,这种代表浪漫的花朵绝不会出错。 身后的闪光灯亮成一片,张泽园款款走来,订制的昂贵衣物显得他更加清俊挺拔,实在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舒瑾城冷清的眼睛沾上怒火,她似乎已经看到了明天报纸的版面,不是关于梵岭天王,不是关于木喀文化,而只是关于张泽园献给她一捧该死的花! 届时大家都会猜测,民国第一公子和这个女教师的关系,张泽园是不是要出手追求,甚至歪曲她获得教职的原因。 舒瑾城很想扭头就走,或者把花扣在张泽园脑袋上,但理智让她面无表情地停留在原地。因为这些行为只会让小报更加发散思维而已。 与其做出多余的动作,还不如接过花束,当张泽园是个普通的听众为好。 “舒小姐,我很喜欢你的讲座。我能有这个荣幸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张泽园问道。 舒瑾城听见了闪光灯“咔嚓”“咔嚓”的声音,抬手接过了玫瑰,冷淡道:“对不起,我要备课,没有时间。” 张泽园站在台下,仰望舒瑾城精致的淡漠的轮廓,却没有挫败的感觉。她当然是有些害羞和矜持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那么喜欢她了。但到底舒瑾城还是将花接过了,也是,有哪位女士能拒绝一捧热烈如火的玫瑰呢? 他朝舒瑾城露出一个清朗绅士的微笑,才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舒瑾城不再说话,将幻灯机关掉,待小礼堂陷入暗色之后,将那束还滴着露水的玫瑰放在讲台上,转身便走。 不知道张泽园为什么突然献花,可看到那捧玫瑰舒瑾城就想起前世和张泽园撕破脸的那一天,他说出要纳妾之前,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给了她一束花。 真是令人作呕。 如果不是太露痕迹,她一定会把那花扔进垃圾桶,顺便将张泽园打包一起扔进去。 呼,算了。他又能做什么呢?自己不招惹张泽园,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会去钻研仕途的,而且他母亲也决不允许他和一个抛头露面、没有家底的女讲师扯上联系。当年舒瑾城背后仍有舒家时,张泽园的母亲也还是看她哪里都不顺眼,觉得一个没落门庭配不上自己在政界如日中天的儿子。 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舒瑾城轻笑一声,张泽园的母亲恐怕会觉得她是个恬不知耻的小狐狸精。 舒瑾城刻意避开了林荫道上的人群,准备抄小路回宿舍。 “舒小姐,密斯舒,请等一等。” 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男声,舒瑾城的脚步却更快了,可那个人仗着腿长,一步步竟是逼近了她。 舒瑾城猛然停住脚步,张泽园差点撞到她身上。 “舒小姐,您的花忘记拿了。” 张泽园抱着那束玫瑰道。 舒瑾城并没有伸手去接,她沉默了片刻,才收敛了自己烦躁的情绪:“张先生,你我萍水相逢,这束玫瑰我就不收了。” “舒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恶意。” 张泽园道。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觉得说什么都很唐突。 “张先生,既然您追上来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舒瑾城抬眸道。 “什么,你只管说。” 张泽园点头。“我这场演讲的目的只在学术,并不想让它掺杂别的东西。” “你是说那个关于西南王的问题?你放心,我绝不让任何小报借题发挥。这点舒小姐可以相信我。” 张泽园胸有成竹地道。即使舒瑾城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他怎么能让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珍宝和别的男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不是关于西南王,是关于您。” “我?” 张泽园错愕地问。 “您刚才献花时,我听见了相机的声音。我知道您在金陵城内的影响力,但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登报、出名。” 舒瑾城道。她早已厌倦将自己的名字和张泽园的纠缠在一起。 “这个……我可以做到。” 虽然对舒瑾城的要求有些不虞,但为了一个好印象,张泽园还是答应下来了。 “那就谢谢您了。” 舒瑾城礼貌道谢,转身就走,张泽园停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 他静静地欣赏着舒瑾城的背影。 骨肉亭匀、纤有度,明明是瘦高的身材,却有江南水乡的美感,不愧是杭州王氏和北平舒家的结合。 真是个神秘莫测的冷美人,和她那个外向活泼的庶妹还真不一样。张泽园望着舒瑾城的背影,回味着调查到的资料。 要将舒瑾城在金陵教会大学的消息告诉舒家吗?不,暂时不要。他要和舒瑾城以及舒家的人多接触,弄清楚她脱离舒家的原因再决定,贸然行动只会把舒瑾城推得更远。更何况,舒家除了她那个大哥,也没人让他看得上眼。 “少爷,您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的小厮贾宏生小心翼翼地问。 “我去找钱伯岑校长,这东西你去扔了。” 张泽园将玫瑰花随意地塞进贾宏生怀里,大步往小礼堂的方向走去。 舒瑾城回到宿舍,宿管递给她一封信。 舒瑾城接过来先看地址,是河南安阳寄来的信,再仔细一看,落款写的是李寿芝,那是历史与社会研究所所长,华夏著名的考古学家。 方才被张泽园弄糟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拿着信愉快地往宿舍里走去。刚要到门口,就遇见那天和悉雪萍挽手的女学生,她嘴角紧紧抿起,眼圈微红,手里拿着一封撕碎的信,埋着头自顾地往外走,也没有和舒瑾城打招呼。 她怎么了? 没有想那么多,舒瑾城走进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李寿芝的来信。 李寿芝的钢笔字带有旧式文人才能有的苍劲大气,写的内容又杂夹着英文与法文,非接受过良好教育者恐怕难以看懂。 信上称,他对舒瑾城关于狼眼洞和白狼国的发现十分感兴趣,虽然史社所现阶段的重心仍是殷墟遗址发掘和整理与破解出土的甲骨文,但也将于今年展开对西南民族的语言学、社会学调查,希望能与舒小姐合作。刚从伦敦留学回来的夏鼎鑫将于夏天成立一支新的考古发掘队伍,专门负责边疆地区的考古,若舒小姐愿意的话,可以与他联系,一同完成对狼眼洞的发掘和考察。 “太好了!” 舒瑾城将钢笔吸好墨水,略一思索,便开始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求预收~ 《穿回八十年代搞京剧》 八十年代,是京剧最后一个辉煌年代。 那时候经历风雨的大师尚在,还能盛装粉墨登台。 盛慕槐在B站刷大师的视频,一边感慨斯人风采不在,忽然就穿越了。 她成了个在县城京剧团旁看大门老人拾到的弃婴,可怜兮兮 没想到这个老人竟然是民国最后一任名伶,宗四家,传奇人生 只是如今,双腿再不灵巧,面上一条长疤 盛慕槐:没事爷爷,我会带着你的梦想重回巅峰 从下乡演出的社戏小龙套,到京剧市场化的先行者,再到国宝级艺术家,她用一生证明了京剧的未死 女主有金手指:脑子里有B站所有名伶的音像资料,还可以在脑子里练习。 父母兄弟成豺狼 父母兄弟成豺狼 在信里舒瑾城表达了她对史社所邀请的感激之情, 表示自己十分愿意以及期待与西南民族调查小组合作, 也希望能够尽快联系夏鼎鑫博士,商议发掘狼眼洞窟的事宜。然后她又给西川边疆研究会的翟自珍写了一封信,告知他这一好消息。 她从抽屉里找出邮票贴上,握着两封信走到离宿舍不远的邮筒处, 将它们投递了出去。 在回来的路上,舒瑾城远远就看见两个女生, 其中一个是那个英姿飒爽, 在讲座上提问的悉雪萍, 她正搂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 好像就是方才宿舍楼道里那个红着眼的同学。那女生伏在悉雪萍的肩膀上, 似乎正在无声饮泣。 “舒老师好!” 悉雪萍手忙脚乱地安慰着黄秋芳,一抬头看见经过的舒瑾城, 眼睛微微一亮, 赶忙和她问好。 “雪萍你好。” 舒瑾城停下脚步朝两人走去,悉雪萍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舒老师您竟然还记得我。” 如果不是恰好听了讲座,她也不会相信这个神仙一样既美丽、又独立、还年轻的女学者竟然会是他们新学期的老师!而且她还记得我的名字…… 悉雪萍脸上不由浮现出痴笑。 “你方才刚问过我问题, 我的记忆力还不差。” 舒瑾城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关切地看着那个半抬头悲切沉默的少女, 柔声问道, “你还好吗?” 那少女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笑,眼泪珠却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滑落, 悉雪萍忽然道:“对了!秋芳,你的事情可以和舒老师说呀,她一定能帮你找到解决的办法的!她在木喀待过好几个月, 遇到的困难比我们能想象到的还多,可她还是都克服了。” 舒瑾城见黄秋芳的样子,也道:“是呀,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总比自己憋闷着强。我比你痴长几岁,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建议。” “对,秋芳,你不能就这样屈服!” 悉雪萍握拳道。 “这样吧,雪萍,秋芳,我作为老师,请你们到校外的那个小茶馆坐坐,你们也放松放松心情。” 舒瑾城提议道。 见黄秋芳有些犹豫的样子,悉雪萍赶紧点头,拉着黄秋芳跟舒瑾城往校外走去。 到了茶馆,舒瑾城选了个靠河的位子,要了三杯茉莉花茶,将其中一杯摆到黄秋芳面前,道:“说说吧,有什么困难总要说出来才能解决。” 黄秋芳小啜了一口茶,低声道:“雪萍,你帮我讲吧。” “我全都可以说吗?” 悉雪萍问。 “嗯。” 黄秋芳讷讷点头。 “好!舒老师,你一定要听听这都是什么事儿!” 悉雪萍立刻挽起袖子忿忿道,“秋芳她家原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家里人守旧规矩,小时候就给她订了娃娃亲,是隔壁掌柜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蔡昱人。” 黄秋芳小声补充。 “对,就是这个蔡昱人。您说都是民国了,也不是乡下,还订哪门子亲?盲婚哑嫁不是害人么?这个蔡昱人,从小胖胖呆呆,脑子就不怎么好使的样子,但谁叫他家生意大呢,秋芳的父母哥哥一力促成这门婚事。可谁知道,蔡家儿子这个样子,他们倒还不守信,突然有一天,举家搬迁,说是要下南洋做生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了!” “这一晃十几年没有消息,家里也默认这门亲事作废了。秋芳是个有心劲的,努力学习,英语又特别好,考上了咱们学校的外国文学系,可是他们家……” 悉雪萍瞟了一眼黄秋芳,见她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茉莉花,没有要阻止的意思,才又接着道: “她家的情况每况愈下,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不止败光了一个绸缎庄,还每天都抽大烟,弄得整个家里乌烟瘴气的。他们让秋芳上学,也只是因为觉得秋芳长得好看,多读些书,以后可以嫁个更好的人罢了!” “这也就算了,现如今的世道这样的父母也算平常。可今天秋芳突然接到一封家书,说那消失十几年的蔡家在南洋发了财,要接秋芳到满剌伽去生活,只要她去了,丰厚的聘礼是少不了的。就为着这聘礼,他们就要逼秋芳退学,嫁到那个鸟屎涂墙的破岛去!” 舒瑾城不赞同地看了一眼悉雪萍,她如有所悟,立刻就脸红了。是的,她们是学人类学的,不该对满剌伽用这样贬低的说辞。 舒瑾城看向黄秋芳道:“秋芳,你自己怎么想的,你愿意放弃学业,履行婚约吗?” “当然不愿意!” 黄秋芳激动地抬头,楞了一下,她又放缓了语气,痛苦地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大哥欠了不少债,逼得爹娘没办法,弟弟妹妹也没有着落。如果我不嫁,又能怎么办?”“你大哥欠下的债,自然要你大哥自己去还,你必须将自己和家庭切割开来看。” “切割?怎么切割……” 黄秋芳有些迷惑,“那毕竟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妹啊……” “但是犯错的是你的哥哥,为什么需要你用一生的幸福来还债呢?再说,谁都不能保证那笔用你的前途和幸福换回来的钱能被用到正途。鸦片是个无底洞,你比我更清楚。” 舒瑾城手指抚摸着茶杯边缘,语气温和,但一字字落在黄秋芳的心上,比一座座山还沉。 她不由想到过去,自己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点一盏油灯,借着微薄的光小声读英语,将借来的外文书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成汉语,只为能够懂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因着家里的经济每况愈下,入秋后她不舍得点煤炉,只能把一只手塞在自家养的一只牛奶猫咪咪的肚子下,偶尔换换冻僵的手。 如果那天不上学,九点多钟,她就能看到大哥房里的烟灯亮起,很快,带着臭味的烟雾就从窗缝里飘出来。 她不用看都知道,大哥必定面色发青,如同一个尸体般斜瘫在床榻上,就着烟枪吞云吐雾。而刚才还温顺地倚在自己身边的咪咪,会一跃而起,快步蹿进大哥的房间蹲下,和他一起吸食那令人迷幻、魔怔、口唇流涎的雾气。 后来咪咪就是误食了一个烟泡,被狂躁的大哥踢死的。 那烟雾那么毒,毒死了咪咪,毒残了大哥,将来或许还会祸害到她的弟弟,妹妹。父母拿大哥无可如何,如果真让他将聘礼钱都换成鸦片,那又会怎么样呢?黄秋芳打了一个冷战。 她把自己嫁给那痴肥的蔡昱人,不仅毁了自己,还可能毁了整个家! “对,我不能嫁,我不能嫁……” 黄秋芳喃喃地道。 “可是我大哥已经写信来了,他说要我办理退学。如果我不听,他还要来学校接我。如果他来学校闹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黄秋芳指节发白,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他敢来,我就敢骂他!秋芳,你别害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悉雪萍立刻道。 “雪萍,你不懂,他发起疯来就是个无赖……” 黄秋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她冰凉的手被一只细腻而干燥的手轻柔握住了,舒瑾城直视着黄秋芳那双柔弱中带着迷茫的眼睛,坚定地,一字一句地道:“秋芳,我会帮助你的。我是你的老师,说话负责任,我保证没有一个人能在金陵教会大学里伤害我的学生,也绝没有一个人能逼迫我的学生退学。” 黄秋芳望着舒瑾城那双明亮而坦荡的眼睛,胸口的酸涩在那一瞬间彻底爆发了,她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热气,颤抖着哽咽着想要吐出来,却是办不到,只是泪如雨下。 舒瑾城将自己的竹青手帕递给她,轻轻拍拍她手臂道:“别怕,前路很艰难,但你一定可以走出来。” 黄秋芳接过手帕,将脸埋在那有着淡淡茉莉香的帕子里,终于痛哭出声。 悉雪萍见状想说什么,舒瑾城轻轻摇头,悉雪萍虽然不解,但绝对信任舒老师,于是止住了话头。两人就这样静静地陪黄秋芳痛哭了一场。 待黄秋芳终于停止哭泣,倒过了气来,两只眼睛已经肿的核桃一样了。她不好意思地将那方沾满了鼻涕和泪水的手帕收起来,道:“舒老师,我会洗好还给你的。” 舒瑾城笑道:“哭出来就好了,这值得什么,不用还了。” 黄秋芳默默将那方帕子攥在手里,用哭哑了的嗓子道:“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不是辜负我的期望。记住,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 舒瑾城道。 黄秋芳点点头,失了神。 我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别人。我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别人。她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明天就开学了,哭过以后回宿舍好好休息一晚,准备迎接新学期吧。” 看出黄秋芳已经有所领悟,舒瑾城道。 “好。” 黄秋芳和悉雪萍不约而同地点头,舒瑾城叫来小二会了帐,将两个女学生一起送回了宿舍。 雪泥旧爪已不堪 雪泥旧爪已不堪 第二天, 舒瑾城起了一个大早, 推开窗户往外看,三五成群的学生在校道上走着,男生多着长衫围巾,也有穿西装的, 女学生则是各式各样的旗袍,外配大衣。一个个都满是青春活力, 看着十分养眼。 舒瑾城不由微微一笑, 心情也分外好了起来。 她这学期要开两门课, 今天要上的就是针对低年级学生的《人类学概论》。人类学是个冷门学科, 一个年级也只有三十位学生, 教学压力并不大。 十点钟开课,舒瑾城回到书桌旁翻译了两小时《梵岭天王传》, 才换上一件宽大如长衫般的银灰色夹旗袍, 围了条雪白的围巾,出门往教学楼走去。 初春的威风拂过路两旁刚抽新芽的垂柳,走在大学生中间, 舒瑾城有种自己也重回青春的感觉。 当年在燕京大学只念了一年便出国留学, 想想还是有些遗憾。 舒瑾城顺着楼梯往上走, 她分到了一间不小的教室,坐三十个人绰绰有余, 她估计教室里至少还有一半的空位。 可推开门,她几乎怀疑自己进错了房间。这教室里每张桌子后面都坐了人,甚至还有学生拖着凳子坐在教室后面的。 舒瑾城看了眼手上的安排表, 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 “舒老师上午好!” 早就占了前排一个好位子的悉雪萍朝她挥手,旁边的黄秋芳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舒瑾城朝她两走去,笑问道:“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您是我们学校第一位华人女教师,自然有很多人想要目睹您的风采,您瞧,秋芳不也是被我拉来的嘛。” 因为悉雪萍的那声问好,教室里的注意力集体转向了舒瑾城,她朝悉、黄二人点点头,稳着步子往讲台走去,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珍稀动物。 “咱们学校第一个华人女教员好漂亮。” “再漂亮也怕她绣花枕头一包草,得看真才实学。” “她昨天还在小礼堂演讲了,咱们校长、校董都听过她的演讲……” 在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中,舒瑾城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翻开教案,静候上课时间的到来。 门口偶尔还闪过几个学生,他们似乎只是想凑凑热闹,往里面瞥舒瑾城几眼就跑。 忽然,门口出现了一个穿法兰绒白西装的俊雅男人,他戴一副金丝框眼睛,头发用摩丝固定整齐,朝屋内的所有人一笑,一看就是一个家境殷实、家教良好的富家子弟。 他的出现将学生们的絮语都压了下去,许多目光打在了他的身上。女学生们你碰碰我我碰碰你,眼睛噙着好奇,都在打量这个不像学生的外来者。 只有舒瑾城将教案放下,觉得五内一阵无奈。怎么又是张泽园?她越不想见到的人,越要往眼前凑,难道重活一世,这人变成了狗皮膏药,还甩不脱了? 张泽园微笑着朝舒瑾城走来,彬彬有礼地对她道:“舒老师,早上好。” “他们认识!”女生们望向彼此的眼睛里都写了一个内容。 舒瑾城抱起手臂,不动声色地说:“这位先生似乎不是我校学生吧?” “是的,你说得对。我是教育委员会委员张泽园,应钱伯岑校长之邀,来考察贵校的教学情况。今后会经常来舒老师的课旁听,还请舒老师和同学们多多指教了。” “张泽园”这个名字在金陵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名媛闺秀都想认识的青年才俊,“民国第一公子”。在座的学生们虽然家境都不错,但还没有谁亲眼见识过他的风采,因此就连对八卦最无兴趣的人也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考察你个先人板板!” 舒瑾城脑海里不由飘出边疆研究会老王最喜欢使用的脏话,但旋即控制住自己的心态和表情,冷淡地点点头,道:“那恐怕张委员找不到座位了,你看,我教室里已经没有空位了。” 许多同学已经蠢蠢欲动,准备发扬乐于助人的精神,张泽园只是朝舒瑾城摊摊手道:“舒老师,我坐在教室最后,那里还有一张空板凳,不会影响你上课的。”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舒瑾城也无可如何,她不去看张泽园和有些骚动的课堂,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漂亮的花体字“An Introduction to Anthropology” 。 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收回了学生们的注意力,毕竟能考取金陵教会大学,不可能是只关注八卦的草包。 “Class begins.” 舒瑾城道。因为是教会大学,舒瑾城要用英文授课,这自然难不倒她,反而让她介绍起人类学的概念、分支以及学派时更如鱼得水。 黄秋芳扶着腮听舒瑾城纯正而优雅的牛津腔,不由对悉雪萍小声道:“听舒老师讲课简直是一种享受。虽然她并不是学英文的,却听不出一丝口音,我学了那么久的专业,反而不如她。” “那是,那可是舒老师啊。” 悉雪萍身为人类学系学生,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她一开口,就仿佛天然的吸铁石,让所有人都收回了旁的心思,转而认真听她上课。 张泽园没有带纸笔,将一双长腿交叠而坐,看着讲台上熠熠发光的人。 与听讲座的时候不一样,舒瑾城在课堂上更加幽默外放,和同学互动良好,当讲到早期一些人类学家在殖民地的轶事时,许多同学都笑出了声。 张泽园坐在台下,第一次有了仰望一个人的感觉。昨天梦里两人还手牵手买冰淇淋,为什么今天就那样的陌生? 总有一天,她会了解和看到他的煎熬与爱意。 张泽园两手交握,无声地拧了拧手指。 一个好老师上课,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直到舒瑾城说:“同学们,今天的课上到这里,我们周三见吧。” 他们才发觉竟然已经下课了。 看着舒瑾城和张泽园一前一后出门的背影,方才教室里压抑住的激动的气泡终于浮上水面。许多人干脆留在座位上开始讨论起来。 “你们说说,张泽园和舒瑾城是什么关系啊?他可是张鹤轩的儿子,虽然在教育部任职,也不过是图个资历罢了,没有别的原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做什么观察员?” 一个烫了头发穿紫色驼绒旗袍的女生道。 “我昨天去听了舒老师的讲座,张泽园也在,还给舒老师献了一束玫瑰花呢。” 她的同桌补充。 “真的假的?” 身边围着的人兴奋地问。 “当然了,你们不知道,记者的闪光灯都闪得疯了。可今天小报上愣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就显得事情更加暧昧了。” “是啊,张泽园是留德回来的,舒瑾城不也在德意志留学过吗?说不定两人是旧日情人,但舒老师没有背景,就被张家棒打鸳鸯,一对妙人劳燕分飞。现在舒瑾城回到金陵,张泽园自己有了事业,就想再续前缘,把错过的恋人追回来!” “是啊,看舒瑾城穿得那么朴素,光说家庭条件肯定比不上张泽园。” “那不一定,她不是姓舒吗?另一个姓舒的可是要嫁进张家了。” “此舒非彼舒嘛……” “你们鸳鸯蝴蝶派小说看多了吧。” 悉雪萍忍无可忍,回过头道:“都已经读到大学了,还背后编排老师,无不无聊?” “我们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其中一个女生诧异地说。 她们都是好奇第一位华人女教师是什么样子来旁听的学生,自然既不认识悉雪萍,也不在乎八卦舒瑾城。 “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如果你们昨天去听了那个讲座,就会知道舒老师是怎样的人,也还有机会学学她,不把心思都放在编故事上。” 经过昨天的事,悉雪萍早把舒瑾城当做了女神,她敏锐的察觉出舒瑾城对张泽园的不喜,自然而然的在别人面前维护舒瑾城。 “我们说我们的,和你有什么相干?” 卷发女生不屑地问。 “别和她们争了,说不明白的。” 黄秋芳不愿燃起战火,息事宁人地拉着悉雪萍出去了。 她们走了,另几个女生也觉得没趣,讨论没再进行下去。 舒瑾城往人类学系楼走,一回头又看到张泽园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忍无可忍地停下来问:“张先生究竟要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我躲开行了吧。 “我?” 张泽园走到舒瑾城身边,道:“我去我的办公室。钱校长给我在人类学系楼安排了一个房间,我在校期间若有公事可以在那里处理。” 万恶的权贵阶级。舒瑾城抿住嘴,快步走进了系楼,好在张泽园的办公室在一楼,并没有跟上来。 舒瑾城的办公室在人类学系楼顶层,和沃亚士的办公室相隔不远,门外有两只半人高的罗马风格石狮像,据说是沃亚士从希腊运到国内的。 她的办公室内部并没有过多的陈列,不到五平方米的小房间,几乎都被书架堆满了。舒瑾城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捏了捏眉心,不由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并不是因为今天的课有多么累,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出现,而且似乎还准备长期在她的课堂、办公室周围晃悠的张泽园让她十分心累。 不知不觉间,舒瑾城从抽屉里拿出那把赤松给她的刀鞘,开始把玩起来。 她尤爱这把刀鞘沉甸甸的手感,总能令她的心保持沉静。而上面红珊瑚、绿松石的明快配色,也总能让她想到雪域上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吐出一口浊气,舒瑾城将羟刀刀鞘放在自己的手旁边,拿出文献继续进行整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敲响了。 唯有人心不可量 唯有人心不可量 沃亚士推门而入, 他也是刚从教学楼回来的样子, 笑着问道:“密斯舒,第一天上课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 见是沃亚士进来,舒瑾城舒了一口气,微笑道。 沃亚士走近舒瑾城的办公桌, 快速扫了一遍她摆在桌上的文献,道:“还在整理白狼国的史料?” 舒瑾城点头, 疲惫又有些兴奋:“我收到了史社所的信, 暑假有可能就会对狼眼洞进行考察, 想先将资料再整合一次, 直接寄给夏鼎鑫博士。” “暑假就去?” 沃亚士惊讶地问。 “是啊, 怎么了?” 舒瑾城不解地道。 “只是没想到华夏的考古发掘效率已经那么高了。” 沃亚士笑道:“你不会从下课后就一直坐在书桌前吧?” 舒瑾城点头,这才记得把手中的笔放下。 “密斯舒,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沃亚士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我可不想你成为金陵教会大学建校以来第一个饿晕的老师。” 沃亚士这么一提醒,舒瑾城果然觉得肚子咕噜作响。刚刚为了躲开张泽园回到办公室,一时忙昏了头, 竟然把吃午餐都忘记了。 食堂已经关门了, 看来只能到校外去随便吃点什么。 “密斯舒, 要不你去我的办公室一起喝下午茶吧,我那里有桃源村的蝴蝶酥, 玫瑰桃酥和红豆切糕,还有朋友送来的伯爵红茶。” 听了沃亚士的描述,舒瑾城已经觉得肚子在欢快的蠕动了, 她没有推辞,接受了沃亚士的邀请。 起身的时候舒瑾城有些没站稳,手拂开了桌面上散乱的文献,将桌角被淹没的羟刀鞘露出了一角。 “这是你从木喀带回来的羟刀吗?” 沃亚士饶有兴趣地问。 “是的。可惜只有刀鞘,没有刀了。” 见沃亚士很感兴趣,舒瑾城把那柄精美的刀鞘递给了他。 沃亚士将刀鞘拿到手中,反复翻看,越看越惊讶:“密斯舒,你知道你手中这把羟刀的价值吗?” “我朋友从没有说过。不过看这木质和材料,必定也是价格不菲的。” 整把刀估计也值她两三个月的工资了吧。有时间还要找铺子替赤松把刀身配齐。 沃亚士对刀鞘爱不释手:“这刀鞘鞘身是极其稀少的紫楠阴沉木,上面镶嵌的红珊瑚和琥珀色泽莹润,品相完美,堪称极品。而且看这银纹款式,这把刀曾经属于土司或者大贵族,起码有200年的历史了。密斯舒,光这一柄刀鞘的价值就要超过一万大洋。” “一万大洋?” 舒瑾城睁圆了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但她又隐约感觉这也没什么难以置信的,土司、贵族……赤松他并非普通人,这点自己不是早有所察觉了吗? 她有些慌乱地将羟刀接回来,锁进书桌柜子里,对沃亚士挤出一个笑容:“这刀鞘是朋友给我的,让我配一个刀身,没想到那么贵重。” “那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知道一个金石古玩店可以做到,你需要的话可以问我。” 沃亚士道,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舒瑾城领进了他的办公室。 因为是系主任的缘故,沃亚士的办公室比舒瑾城大很多,推门而入,除了皮质沙发和宽大的木桌外,还有专门摆放古董的玻璃橱。 舒瑾城透过玻璃看去,里面琳琅满目的摆着一些陶器,瓷器,还有青铜的爵和尊,甚至还有羟族的面具。玻璃橱旁边有一个大缸,里面插了几幅卷起来的画作,看绢纱的材质颜色,也必是有年代的古物。“Warner先生你对古董很有研究?” 舒瑾城望着那些古玩,审慎地问。 “研究说不上,就是喜欢到处搜集,这些都是在琉璃厂和夫子庙淘弄的一些小玩意,不值多少钱。” 沃亚士用一只手轻轻按在舒瑾城的背上,把她引到办公桌前坐下。 舒瑾城看着玻璃橱里的东西,没有再做声,但心里却有些嘀咕。她虽然没认出乌木刀鞘的宝贵,但从小在舒家古玩堆里长大,也算见过用过不少珍宝,基本的眼力见还是有的。 沃亚士玻璃橱窗里的东西,如果是真的,加起来绝不会比她的那柄乌木刀鞘价值低。 一个人类学教授怎么可能有如此雄厚的经济实力?而且,古董行业的水那么深,他却一脚踏了进去,对羟刀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沃亚士也不简单。 舒瑾城面上不显,心里却记住了这个疑点。 沃亚士将蝴蝶酥等糕点摆在一个精美的铂金骨瓷碟里,又拿出一把鎏金珊瑚钮珐琅壶和配套的两个杯子,替自己和舒瑾城都倒了一杯红茶。 舒瑾城捻起一块蝴蝶酥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口茶,酥香薄脆的酥点充斥着整个口腔,而后又融化在醇香的红茶里,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听张泽园委员说,你们班上今天来了六十多个学生?” 沃亚士微笑着欣赏了一下舒瑾城吃东西的模样,说道。 听见张泽园的名字,舒瑾城觉得胃口不免有些倒,道:“是的,但估计也就是刚开始图个新鲜,时间久了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做学生的时候都是这样。还有,您知道张泽园为什么会突然来我们学校当观察员,时间持续多久吗?” “我也不清楚,这是钱校长的决定。” 沃亚士道:“金陵教会大学教育权才被收归国有,教育部派专员来观察也是正常的。他平常就只是坐在教室里,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教学。” 舒瑾城无奈地笑笑,虽然不影响教学,但影响心情啊!可这话没法和系主任说出口。 她转而换了一个话题,把昨天遇见黄秋芳和她遭遇的困难告诉了沃亚士,并道:“这件事还是要重视,黄秋芳是一个比较柔弱的女孩子,我想和外国文学系的系主任也打个招呼,不能让黄秋芳的哥哥来学校代替她做任何决定。” 沃亚士郑重点头,道:“我会和William沟通的,金陵教会大学理当保障每一个在学学生接受教育的权利。正好我在招一个英语足够好,能够替我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的翻译兼助理。这位黄小姐和家里闹矛盾,可能也缺少经济来源,如果她愿意来面试的话,我很欢迎。” “那真是太好了。” 舒瑾城惊喜地说道:“我会告诉她的,我想她一定会很感激你的好心。” “好心谈不上,她也要业务能力过关我才会聘用的。” 沃亚士喝了一口茶,皱起了眉头:“英国人的茶和中国人的比简直是加了香料的锯末,怪不得他们一定要加牛奶。” 舒瑾城被沃亚士的怪样逗笑了。 从沃亚士办公室出来,靠近自己的办公室,舒瑾城的笑容便消失了,她方才强压着的烦闷心绪又浮了上来。 关上房门,她将被锁在办公桌里的乌木鞘拿了出来,盯着它出神。 自己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那乌木下隐藏的金色纹路呢?怎么没有发现这把刀曾经属于土司或者大贵族,拥有上百年的历史呢?怎么从来没有想过,它竟然可能值一万大洋呢? 一万大洋,即使是登家锅庄的锅庄主,也不会随意将这样一柄羟刀刀鞘送给自己。赤松他究竟是什么人?舒瑾城刻意忽略的诸多疑问又涌上了心头。 从登云阿佳对他过分客气的态度,到他杀狼时手段的纯熟,他偶尔流露出来的性格深处的黑暗与冷漠,还有最后,如果不是她阻止,赤松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虾土司的少爷和他的随从。 一个马帮的翻译,真的能将杀人随意到这种程度吗? 舒瑾城打了个寒战,那柄带给她安慰的刀鞘变得有些可怖。她将它再一次锁进柜子里,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事。 起码赤松从来没有害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设定1块大洋购买力约等于50元人民币 杨子饭店鸿门宴 杨子饭店鸿门宴 接下来的两周过得既充实又悠闲, 舒瑾城的两门课都受到了学生的欢迎, 和同系老师的关系也不错,一直关心的黄秋芳也通过面试顺利得到了沃亚士助理的工作。 除了张泽园时不时在眼前晃悠,一切都很美好。 张泽园这两周也没闲着,他请系里所有老师喝下午茶, 她没有去;得空就跟她闲聊,她也不冷脸, 只是总能找到方法让张泽园自动说不下去;张泽园送她电影票、戏票, 她全拒不接受。 这样一来, 就连系里的学生都知道, 张泽园在追求舒老师, 但是舒瑾城完全不为所动。 “真不知道舒老师怎么想的,张泽园要外貌有外貌, 要学历有学历, 要家世有家世,要事业有事业,这样的人物她都不放在眼里, 今后上哪里去找丈夫?” “谁说舒老师一定要找丈夫, 我看她醉心于学术, 根本就不需要成家,就是她永远不结婚也没问题。” “我看舒老师只是现在没心思谈恋爱, 但以后张泽园不来了,她还要后悔的。” 就这样,学生里分成了两派, 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 记者们也注意到了张泽园的动向,他一个政坛新秀,整天往金陵教会大学里跑算什么?再结合之前他之前在演讲上献玫瑰的举动,小报们敏感地嗅到了热点,甚至还有记者混入金陵教会大学去采访。 虽然张泽园曾经派人打过招呼,不要公开刊登自己演讲献花的照片,但金陵那么大,并不是每个报纸都听他的,所以很快就有小报出了新闻,有些含沙射影,有些则直截了当地说张泽园陷入“情海”。 可谁知这些报纸才刚出厂,就被沪上青帮全部买断,所有报社收到青帮头子杜青荣的警告,绝不允许刊登任何与舒瑾城和张泽园相关的新闻,否则后果自负。 报社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也自然不敢招惹青帮的成员,都将还没写完的稿件扔进了垃圾桶。只是一个两个都暗中惊奇,这舒瑾城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能引得张泽园魂不守舍,还能让这么大的势力暗中保驾护航。 但舒瑾城却对发生的这一切都不知情。她照常上课、吃饭,和悉雪萍、王秋芳在宿舍后的人工湖边喂鱼。 舒瑾城掰了块面包扔进一群鲤鱼中间,欣赏着它们急切抢食地模样,一边问道:“秋芳,怎么样,你给沃亚士先生工作还习惯吗?” 黄秋芳点点头,腼腆地道:“沃老师是个很好也很绅士的人。” “最近家里没有找什么麻烦吧?” 舒瑾城问。 黄秋芳摇摇头,“找到工作后我就按老师你说的那样给大哥寄了一封信,告诉他我绝不会退学去结婚,也告诉他我已经找到兼职,以后都不会花家里一分钱了。他到现在还没回信。” 黄秋芳的老家在丹阳,离金陵很近,信件两三日内就能送达。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道:“你是舒瑾城舒小姐么?” 舒瑾城回过头,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花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髻,穿着考究精致,眼睛耷拉下来,两颊有很深的法令纹,一望而知不好相处。此外,她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 舒瑾城认出了这个人。这是陈妈,张泽园母亲的贴身女仆,从娘家起她就伺候着张泽园母亲,在张家的地位也很高。陈妈一直对舒瑾城的态度很冷淡,是她没办法融入张家的一大原因。 陈妈打量地看着她,眼神倨傲,没有一丝笑容。 舒瑾城便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我是。” 然后就不开口了。 陈妈没想到舒瑾城这么冷淡,停顿了一秒后道:“我们家夫人想找你。她是张少爷的母亲。” 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舒瑾城那张清丽的脸变颜色。 谁知道舒瑾城那双清泠的眼睛里只有不解,疑惑地问道:“张少爷是谁?金陵城里姓张的人那么多,我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位张太太。” 这可也太不识抬举了,金陵城,张姓,太太,除了张泽园的母亲还能有谁?这普通人家的女孩以为攀上了少爷就可以胡乱拿乔,眼皮子也太浅了一点。 她见过的名媛闺秀多了,谁不给自己三分薄面?谁不含笑问一句“陈妈好”? 她不屑地用目光扫过三个穿着棉长袍和旗袍的女孩,两个满脸写着戒备,一个只专心喂鱼,连看都没看她,心里不禁窝火。她道:“太太是张泽园少爷的母亲。” 舒瑾城就是那个喂鱼的,她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笑道:“阿妈不早说,原来是张监察员的妈妈。可她找我做什么呢,我和张少爷并不熟。” 陈妈努力压住火气,道:“少爷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你与少爷也共事了一段时间,夫人想请你吃餐便饭,聊聊天。舒小姐这就请吧。” 她比出了请的手势,身后那两个保镖也上前一步,大有舒瑾城不愿意就强迫她去的派头。 “你们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学校。” 悉雪萍见状,鼓起勇气道。 “太太没有恶意。” 陈妈耷拉的眼皮都不抬一下。 舒瑾城拍拍手站起来,笑说:“张太太果然十分热情,请我吃餐饭用上那么多人,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舒老师。” 黄秋芳有些不放心地拉住她的袖子,悉雪萍也道:“舒老师,我陪你一起去!” “太太只请了舒小姐一个人。” 陈妈强调。 “没事。” 舒瑾城给两个学生一个安抚的眼神,笑道:“看来你们没有口福了,我相信以张太太的品位,一定会选金陵城里最有名的餐厅。我许久没吃过牛排了。” 陈妈:“……” 你还真当是去吃饭啊!坐上了张家的奔驰轿车,舒瑾城闲适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像聊天一样问坐在后面的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家餐馆啊?” 陈妈心里非常地不舒服,但想着这不知好歹地女子等下将要出糗,便吐出四个字:“扬子饭店。” 舒瑾城差点轻笑出声。 儿子和母亲一个品位,前世她和张泽园不就是在扬子饭店正式决裂了吗?她和张泽园的婚姻悲剧固然主要是张泽园的责任,他母亲在这里面可也出力不小。 从开始这位眼高于顶的婆婆就不满意自己,舒瑾城流产后更是时常冷言冷语,将丈夫不回家的过错都安在她身上,舒瑾城无论怎么努力都讨不到婆婆欢心,干脆就不讨了。 那天泼了张泽园一脸酒以后,舒瑾城在冷风中走回张家公馆。心累而疲惫地推开大门,张泽园固然是没有回来,婆婆却无声无息地坐在客厅,陈妈站在她身后,像一大一小两个鬼。 不等舒瑾城喘口气,她身旁的陈妈立刻开始挑刺:“少奶奶白相到这时候才回啊。少奶奶你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我也得劝你一句,你是大家出来的女子,不要学了外面那些歪七八糟的风气,深更半夜不回家。我们这等样人家也得有这等样人家的规矩。” 舒瑾城不语。 婆婆沉着脸开口道:“你看你这头发乱糟糟,衣服摆子也溅了泥,成什么样子!” 这一次舒瑾城没有再忍让,理都没理她们,径直从两个老的身边走过,回到卧室锁上门开始收拾东西。 从没有被舒瑾城这样对待过的婆婆气结,对陈妈道:“陈妈,你看这哪有个媳妇的样子?” 可没多久,舒瑾城就在两人诧异地目光中,拎着箱子走下楼梯,婆婆忍不住站起来道:“你要去哪?和你说两句话就对婆婆摆脸色,还出去!舒家怎么养得你,张家也没你这么个丢人的媳妇!” “林佩玉,你说对了。张家马上就要没有我这么个丢人的媳妇了!” 舒瑾城回身直视她说道。这一次她出门后就没有回来。直到和张泽园离婚,都是在外面赁了个房子另住。 很快扬子饭店就到了,舒瑾城收回了回忆。 扬子饭店是鼓楼区宝善街的一家英国饭店,红瓦古堡,豪华宏伟,门口蹲的石狮子也是明故宫的老物件,就连砌墙的青砖都是从浦口点将台的明代城墙上敲下来的。 舒瑾城等人下车,立刻就有门童十分恭敬地迎接上来, 舒瑾城毫不怯场,虽只穿着一身棉夹袄配布裙,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与门童客气点头,走进店里的仪态却有着大家风范。 扬子饭店里面的布置十分精致,红砖铺地,考究的木桌上铺着雪白的餐布,摆放着盛开的鲜花。此时尚未到晚餐时间,餐厅里十分安静。 舒瑾城一眼就看到了林佩玉。她身穿香云纱旗袍,梳着平整的发髻,耳朵和手腕上都戴着能滴出水来的翡翠,身后还挂着毛色乌亮的灰鼠大衣,一望而知是个贵妇人。 舒瑾城嘴角翘起来一点,迈着有些轻快地步伐走到林佩玉身边。她有点饿了,这里来了一个冤大头,不宰她宰谁?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的预收文~ 《病娇黑莲花的逆袭路》白香日注【爽文!!虐死坏蛋的那种!】 【剧情版文案】 黎筝是个阴郁少女,死不瞑目的她穿书了。 书中的女配和她的遭遇异曲同工, 被渣爹关进女德班, 被继母折磨洗脑, 被继姐抢走了首饰、爱人、家产…… 黎筝舔了舔唇,这账要从哪里算起呢。 【感情线版文案】 郗聿深第一眼就看出黎筝是个冷心冷肺的女孩, 她取向明确,报复心极强, 而且出身不好,一点都不适合做郗家的太太 但是慢慢的,圈子里盛传郗聿深豪宠着个黑莲花, 甚至想把郗太太的头衔强加给她…… 黎筝对着眼前的男人,冷冷一笑:我不会喜欢你的 男人勾住她的下巴:不可能 咫尺天涯如参商 咫尺天涯如参商 身穿棉夹袄灰布裙的短发女子朝自己走来, 上身臃肿的像一只要过冬的熊。 因着扬子饭店里开了电暖气, 舒瑾城一边走一边将那件内里都起球了的棉夹袄脱下来,让林佩玉皱起了眉头。 模样倒是个俏模样,不比金陵那些知名的名媛差,不然也不会吸引泽园。就是不知在塞外待了多久, 全身都散发着穷寒之气。 山珍海味品尝的多了,偶尔也会想吃点清粥小菜。 林佩玉不认为自己的儿子会对这舒小姐怀着多深的心思, 就当是品个新鲜罢了。可为了一个新鲜, 将好好的仕途抛在一边, 那就不是林佩玉能够容忍的了。 林佩玉将保养良好的双手矜持地叠放, 左手腕上系一支蒂芙尼镶钻蓝宝石皮带手表, 右手帝王绿翡翠镯子轻扣桌面。 眼见舒瑾城将她那寒酸的棉袄挂在自己的大衣旁,林佩玉才简单地道:“舒小姐请坐。” “多谢林太太。” 舒瑾城依言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脚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动作也轻柔优美,看上去赏心悦目。 但她接下来不等长辈说话,就擅自开口也十分没有礼数了。舒瑾城盈盈笑道:“听陈妈说您今天是要请我吃饭。” 陈妈在饭店外等候, 并不在身旁, 林佩玉道:“除此之外, 我还想和舒小姐聊聊天。” “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舒瑾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林佩玉闻言笑笑,道:“舒小姐那么饿的话, 就先点餐吧。” 舒瑾城不是没有听出林佩玉话里的讥讽之意,但她不甚在意,只是将菜牌拿过来, 认真地研究,就这么把林佩玉晾在了一旁。 果然是个不懂礼数的小蛮夷。林佩玉容长脸儿写满了不悦,但她要保持自己的风度,也没法打断舒瑾城的 见舒瑾城一直翻看餐牌,林佩玉心下了然。虽然舒瑾城是留洋回来的,但看她的穿着打扮,在国外的时候必然是个穷学生,说不定根本没进过这种高档的西餐馆,不知道什么是头盘、冷餐、正餐、甜点,或者早被这些法语绕晕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西洋侍应生将一小篮餐前面包和黄油、鹅肝酱、熟肉酱等配料放在了桌上。舒瑾城才用娴熟的法语道:“我要点餐。一份鲜蚝汤,一份红酒乳鸽,一杯桃红葡萄酒。” 林佩玉挑起细眉,看来她倒也不是不学无术。 “?a marche. Merci!(好的。谢谢!)” 侍应生又将头转向林佩玉,用法语问道:“太太,您要点什么呢?” 林佩玉娘家虽拥有江南最大的缫丝厂,自小却接受的是中式教育,英文尚且不会,哪里听得懂法语,当下脸一沉,一言不发地坐着。 西洋侍应生见舒瑾城穿得平凡,尚能说法语,以为对面这位阔太太定然也是要讲外文的。在这个年代,许多有钱人以能讲洋文为荣。倘若一个外国人和他们说中文,他们还要不悦。 但阔太太却不回答自己,西洋侍应生才知道自己理解错误,赶紧要换成蹩脚的中文,舒瑾城却已经开口了:“他问您要不要点东西。” 不回答本来没什么,但舒瑾城偏偏要翻译,显得自己倒低她一等似的。本来想要敲打舒瑾城,可她偏不按套路出牌,林佩玉觉得心中更是腾了一把火。 但她毕竟出身大家,又嫁给了财政部副部长,在外该有的架子都有,便冷然道:“舒小姐,麻烦你告诉他,只要一杯清水。” 舒瑾城依言告知,等侍应生退下后,她便开始吃起桌子上的法棍和鹅肝酱来。这可是扬子饭店的一绝,名声在外。所以舒瑾城动作虽然文雅,却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三片涂了鹅肝酱的面包。 林佩玉动了动嘴唇,实在忍不得,便道:“我听说你才从西川回来,那里是不是没什么好吃的?” “也不是,各有风味吧。木喀的烤羊腿我就很喜欢,一次能吃一整只。” “……” “舒小姐,我这次是想和你聊一聊泽园的事情。” 林佩玉稍顿片刻,终于找回了此行的目的。 舒瑾城放下手中的刀叉,好整以暇地笑道:“张太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聊张监察员。我和他的交集仅仅限于课上,私下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但是他曾经当着诸多媒体的面送过你一束玫瑰。” 林佩玉道。 “一束花而已,我也没有收。” 这时候侍应生将二人的饮料和舒瑾城的鲜蚝汤端上,舒瑾城喝了一口桃红葡萄酒,决定也来敲打敲打自己这个眼高于顶的前任婆婆: “送花这件事情也给我造成过困扰。坦白地讲,您应该先去找您的儿子,从他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来打扰被他介入生活的我。我做讲座,上课,放学,休闲,自问从来没有想要攀高枝的心。张泽园送的那些票我都拒绝了,您找我也是说不通的。” 就凭你这个行为举止,穿着打扮,如果不是你引诱,泽园怎会悄悄跑去做什么大学的检查员?如果不是王景都督的事,只怕老爷和自己都被他瞒在鼓里! 林佩玉对舒瑾城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她掀了掀嘴唇,道:“若舒小姐真的能够像你所说的这样做,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得,这女人从来只认定自己原本的想法,别的一概听不进去,她早该知道的。舒瑾城微微摇头,拿起小勺子开始喝汤。 鲜蚝汤是扬子饭店的招牌,不但没有海鲜的腥味,反而有种清淡又甜鲜的味道,尝一口简直能把人舌头鲜掉,温热的汤滑下肚子,舒瑾城的眼睛微眯,觉得虽然要再见到林佩玉,来这趟也挺值得。“舒小姐,泽园将要负责王景都督来金陵的一应事宜,不会有机会再去金陵教会大学了。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去找他,你可以做到吗?” 林佩玉的口气里含着骄傲。西南王的名声虽然一向很不好,但他的权势如日中天,是常凯石都要避让三分的人物。老爷只是财政部副部长,总被叶家压下那么一头,但若这次泽园能和王景搭上线,让老爷获得他的支持,那情势又不一样了。 “那真是太好了。希望您也能管住儿子,叫他别来找我。” 舒瑾城摊摊手。 侍应生从远处走来,手上端着红酒乳鸽,舒瑾城的注意力被正餐吸引,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 这时饭店门口忽然有小小地骚动,连老板柏耐登也从楼上下来了。 没过多久,大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男声:“咱们两家马上要成为亲戚了,你又何必跟我客气呢?” 接着又转换为法语:“柏耐登先生,我很好,这一向生意可还兴旺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舒瑾城身子一僵,这金陵城竟然这么小。 大哥。这是大哥的声音。 过往的事如潮水般涌来,这声音的主人曾对她那般温柔,那般回护,宠得她要星星就绝不会得到月亮,让她虽然失去了母亲,却从来没有少得到半分的爱。可也是这样一个大哥,最后将她逐出舒家,从此再没有见过一面。 抗战胜利后,她也曾往家里寄过一封家书,却再没等到回音…… 她可以平静地面对张泽园、林佩玉,却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大哥。 正好侍应生挡在了她们身前,舒瑾城借着端过盘子,掩饰自己一瞬间的失态。 “瑜川兄,你这边请。我方才已经订好位置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赫然就是张泽园。 舒瑾城抬头,见林佩玉面色也颇有些尴尬,显然她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看到她和舒瑾城坐在一起。 好在侍应生将她们两人挡住,透过侍应生的身影,舒瑾城看到了自己的大哥,穿一身黑呢大衣,还和从前一样高大挺拔。 眼睛蓦然有些酸涩。 张泽园和舒瑜川坐到了离舒瑾城一桌远的卡座上,有座椅遮掩,两边彼此不相见。 舒瑾城和林佩玉各怀心思,一时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张泽园心里却有些烦闷。他昨日接到上头的通知,叫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专门负责王景来金陵一事。若按照以往他的脾性,自然是会踌躇满志,但现在……这意味着他不得不离开金陵教会大学。 好在还有与舒家的婚约。若不是为了舒瑾城,若不是舒家大哥是个有出息的,有结交的价值,他才不会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庶弟浪费时间。想到不是躺在烟塌上吸鸦片,就是烂醉在家的庶弟,张泽园心理暗嗤一声。 但他面上却带着笑,称舒瑜川为“大哥”,态度不可谓是不亲切近人,就像要结亲的不是两人的庶弟庶妹,反而是他们自己一样。 舒瑜川点点头,对自己这个准妹夫的哥哥多了几分好感。妹妹留学德意志时,他也正在柏林。要不是瑾城四年前不听父亲的命令,直接转学到了伦敦,又和家里断了联系,这也该是一对良配。 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小妹,舒瑜川心里叹了一口气。 舒瑾城埋头切肉,鲜嫩多汁的乳鸽入嘴如同干柴,食不知味。 张泽园的声音却不停:“瑜川兄,我今天要为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道个歉。他这两天生病了,身子不大好,所以才没办法同来。” “哪里的话。有你出面,舒某才更加放心。泽园,你电话里跟我说张舒两家的婚礼要延期一周举行?” 林佩玉的眉头皱起,她不懂自己的儿子为什么突然对张鹤轩的事情上心起来。 “说来也巧,我近日被委派了负责王景入金陵的事宜,他前几日给常大总统拍电报,说要提前入南都,各大部长包括我父亲都要接待他,恐怕没有时间准备婚事。王景都督还要下榻中央饭店,和咱们的场地也有冲突。” 说罢他压低声音道:“我们是不想婚事仓促而就。况且有关王景的传闻你是知道的。他护送常总统进金陵的时候我还在国外,但听我父亲说,那时候他可是杀红了眼,没一个人敢拦在他前面。我是怕他和他手下的兵唐突了二小姐。” 听了张泽园的话,舒瑾城割肉的刀重重下切,不由冷笑。你一个卖国求荣的汉奸,也有脸评论王景吗? 往后王景带领几十万西川男儿用极其惨痛的代价收复失地的时候,恐怕你正在伪政府里向太君们点头哈腰,舒舒坦坦地啃食同胞的血肉。 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因为张泽园“为新成立的全国统一政府尽绵薄之力”的鬼话,决定辍学同他回国。 “你说的有道理。” 舒瑜川的声音传入耳朵里:“珍湘是个外向的性子,冲撞了王景都督就不好了。珍湘和鹤轩都还是孩子心性,只希望他们二人婚后能收收性子,彼此都成熟些。” “舒珍湘” 这个名字,刚离婚时听到舒瑾城是要咬牙切齿的,可现在竟然没有什么感觉了。她爱嫁谁就嫁谁吧,即使嫁给张泽园也没有关系。 她脸色不好只是因为大哥的声音罢了。 大哥平日里在沪上和港城两地做生意,却仍特意来金陵为舒珍湘奔走,如果他知道舒珍湘前世曾经对她做了些什么,如果他知道此刻自己就在金陵,就在他一桌之隔的地方,又会有何反应呢?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说我书名容易劝退,有什么好的建议吗_(:3」∠)_ 圆钝妩媚舒珍湘 圆钝妩媚舒珍湘 听着大哥为舒珍湘的婚事操劳, 舒瑾城的心像被苦柠檬汁浸着, 又酸又涩。 可这一世是她自己先离家而去,又怎能再奢望大哥仍旧像从前那样爱她护她。 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地步,现在才发现对大哥的亲情永远是能扎透心脏铠甲的一根钢针,搅拌着她内里还未休养好的死肉坏肉, 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 她不想见到大哥,也不敢见到大哥。就连本来坦然自若穿着的布衣灰裙也变得令她不自在起来。大哥如果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是不是也会笑她落魄, 也会认为她离开舒家门庭后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永远别回来才好? 她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想大哥, 但近乡情怯, 算上两辈子的时间,她已经一十八年没有见过大哥一面了。 她将手中的刀叉放下, 鲜美的乳鸽只吃了几口, 方才还红润的脸上已经染上苍白。压低声音,她对林佩玉道:“张太太,我们该说的话说完了。我也要走了。” 林佩玉不想让儿子见到她们, 自然愿意舒瑾城早早离开, 于是道:“行, 你走吧。希望舒小姐记得你的承诺。” 舒瑾城没有回答,她匆匆走到衣架前拿下自己的棉袄, 背着身子将它裹在身上,头也没有回的离开了扬子饭店。 在舒瑾城将要走出扬子饭店的那一刻,舒瑜川如有所感, 向来精明的目光落到了舒瑾城的背影上。 陈旧的、落伍的、笨重的款式,将她的身材完全遮掩住了,一头短发也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这人倒有个性,穿着如此格格不入的衣服。舒瑜川心底里闪过一丝疑惑和一丝熟悉的感觉,但并没有多想,径直将目光转回了张泽园的身上。 走出扬子饭店,是繁华热闹的逸仙北路,不远处泛黄的长江奔流,轮船的汽笛声传入耳朵。舒瑾城只觉得脚有些发软,身上也有些发寒,但好歹是走了出来。 大哥没有认出我。舒瑾城释然又惨然的一笑,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走入了车水马龙之中。 北平,舒府。 舒珍湘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她的头发打理的极好,刚刚烫的时髦小卷蜷曲在她如天鹅般白嫩的脖颈边,衬得那块儿嵌着红宝石的金鸡心项链格外好看。除此以外,她每周都要上西洋理发店去修理自己细细弯弯的眉毛,在指甲上一层一层地刷上时下最流行的颜色。 舒珍湘的脸是妩媚而圆钝的,妩媚来自她大而上飞的眼睛,圆钝则来自小小的鼻子。 鼻子是舒珍湘对全身上下最不满意的一个器官,为了遮掩这个瑕疵,她只能勾勒出最精致的红唇,以让人忘记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缺点。 但舒珍湘很不高兴,十分非常地不高兴。 她身上的这身洋装虽然是今年新买的款式,却在前些日子的聚会中被梁家的女儿抢了风头。那梁家的女儿穿得是新成立而风靡沪上的“云裳”牌时装,受到了宴会上所有人的称赞。 明明她才是被金陵张家选中的媳妇,明明她才该是所有人的中心。 舒珍湘对着镜子做了个恼怒而不屑的表情,一双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秦氏。 况且北平也太无聊了。 作为昔日老大帝国几百年来的都城,北平注定被老旧的格局和传统拖累。那些连成片的低矮房屋,那些蒙着黄沙狭窄低矮的小街子下洼子,那些提笼架鸟穿长衫唱大戏的旗人,包括那偌大的死气沉沉的紫禁城,统统令舒珍湘厌恶。 她想要宽阔平整、车流如织的马路,想要高大壮丽有草坪花园的洋房,想要临着黄浦江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想要被鸡尾酒、香槟、奢侈首饰、摩登衣物包围的西式生活。 她想到沪上去。 说干就干,她下定决心,朝父亲书房里那部电话机走去。涂着丹蔻的手指捏起话筒,告知接线生自己要找沪上的舒瑜川先生,很快那头便被接通了。“大哥。” 舒珍湘的声音格外甜腻。 “你是?” 电话那头听上去很有些诧异。一听这带着广府南蛮口音的声音,舒珍湘就知道这是大哥的妻子赵英英。她曾是舒瑜川在港大的师妹,祖先下南洋积攒了家业,父亲现在是新港赵氏货运的东家。 也正因为她的家世,秦氏才一向对这个便宜儿媳既看不上又不得不好生捧着。 “大嫂,我是珍湘呀。我有事情找我大哥,他在家吗?” 舒珍湘手指绕着电话线,翘着红嘴唇,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语气却仍是笑意十足。 “Alvis,有人!(有人找你)” 赵英英在听筒旁高喊了一声,舒珍湘撇撇嘴,没过多久,一个沉着有磁性的男声接过电话:“喂。” “大哥,是我啊。” 舒珍湘的语气里带着些小女生撒娇的味道。 “是珍湘?怎么了?” 舒瑜川问。 “大哥,北平真的太无聊了,闷在这里怪没有意思的。咱们也多久没见了,要不我去沪上看看你吧。” “珍湘,你是要出嫁的人了,不能只想着玩。” 舒瑜川无奈地道。 “是呀,我马上要出嫁了,四月份过去和现在过去并没什么两样,总得留点时间适应一下南方的天气吧。我听说有不少北方人到南方后浑身起红疹子。我可不想结婚的时候变成个丑八怪。” 舒珍湘顿了顿,又娇道:“而且鹤轩也经常到沪上去,他约我早点去南方找他呢。” “你结婚前不准和他私下见面。” 舒瑜川的声音严肃了一些。 他听过张鹤轩种种事迹,对他非常看不上眼,但是父亲已经将为舒张两家订婚,他作为儿子也只能照办。只希望结婚前不要出任何差错。反正金陵和沪上不远,珍湘嫁过去后如果有事,他也有能有个照应。 “我知道我知道。” 舒珍湘敷衍地回答,接着说:“总之我就是要去沪上,如果我来了,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招待我。” “你必须先问过父亲,好好在家里准备嫁妆,最早三月份才能过来。” 舒瑜川道。 舒珍湘的婚期订的是五月初。舒瑜川在金陵有公馆,本也打算让舒珍湘和父亲、秦氏四月过来,在金陵这边送嫁,既然她定要来沪上,提前一个月熟悉熟悉环境也无甚不好。 “这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爸爸的。” 舒珍湘迅速说,“那大哥我们三月见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一点都不担心父亲会不会答应的问题,他本来就主张自己能早些与金陵、沪上的社交圈搭上关系,早点和张鹤轩增进感情,怎么会不乐意她提前过去呢。再说了,她还有妈妈,只要妈妈缠磨一下,父亲的骨头也就软了。 “Alvis,你对这个妹妹也太好了点。可她和她mom的那种做派……” 赵英英皱了眉。刚结婚时她有随丈夫到北平去,那时舒珍湘和她母亲可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也就只有这一个妹妹在身边了。” 舒瑜川揽住赵英英的肩膀:“她只在我们家住两个月,你就稍微忍耐点,嗯?” “我才不和你那个妹妹一般见识。如果她太烦的话,我就走,去到别的地方住。” 赵英英小麦肤色上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嘴唇永远健康红润,有时候故意说起气话,也不知道是真得生气还是开玩笑。 舒瑜川俯身亲一口妻子的唇,赵英英嫌弃地躲开,最后又好笑地任他吻,舒瑜川在她耳旁道:“你若走了,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我打网球都找不到对手了。” 赵英英用一根手指推开他的脸:“少来,找你妹妹打去。” 说罢走出了客厅。 舒瑜川看着妻子娇小的背影,露出温柔的微笑,随即那笑容又淡去。 如果来的不是珍湘而是瑾城,她们一定能够相处的很好,能一起游泳,一起打网球,一起登山。 瑾城是那种活泼大方的性格,从小时候起就爱玩闹,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后来在他的教育下,性子才逐渐沉静下去,对外也有了淑女的样子。可他没想到,她再一闯祸,就闯了个大的,把自己给弄丢了。 瑾城在做什么呢?她在异国还好么?他作为大哥,此生还有机会亲自送她出嫁吗? 洋房外的花园阳光灿烂,可没有答案。 玉石俱碎管存亡 玉石俱碎管存亡 舒瑾城冒着寒风回到宿舍, 用那个缺了口的鸡缸杯泡了一大杯热茶, 一口气灌进肚子里。但她还是着了凉,头痛难忍,连骨头缝里都好像在冒凉气。于是除了上课以外,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期间张泽园来找过她, 被悉雪萍挡了回去。张泽园只好让悉雪萍带话,说自己虽然暂时没有时间来金陵教会大学, 但是舒瑾城可以随时找他, 还转交给她一张名片。 雪白的卡片上印着张泽园的职务, 地址, 家庭电话, 舒瑾城看都没看,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三天后, 舒瑾城好转, 又有精力像平常一样给学生上课,做研究。而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不去管它,过了一阵子之后也逐渐平息。 这天舒瑾城如往常一样下了课, 忽听得教学楼下有一个人在大闹, 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金大老师诱拐女学生”、“还我妹妹!”、“金大不交人, 我就和外国势力抗争到底!”之类的话。 爱看热闹是国人的天性,那人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学生, 都在看他表演。 舒瑾城朝楼下一探,见是一个穿灰色团花绸衫的瘦弱男人,那绸衫已经很旧了, 团花看不大清痕迹,边角也有缝补的痕迹。 黄秋芳却陡然变了脸色,悉雪萍今天闹肚子疼没来上课,她便拎着书包自己往楼下跑。舒瑾城见状哪里不明白,肯定是黄秋芳那个抽大烟的哥哥找上门来了,便也赶紧跟着黄秋芳下楼去。 黄秋芳惨白着脸站在人群外围,不知该怎么让哥哥停止胡闹,又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免得让场面更难堪,仿若掉进了一锅热油之中。 那脸色蜡黄的男人却越闹越起劲: “叫你们学校的负责人出来!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进了校,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倒要看看,这里是不是中国的领地,这里还有没有王法!” “大清国早亡了,这里自然没有王法。”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紧接着,黄茂东就看见一个穿素蓝长衫的高挑女子从人群中走进来。 “你谁啊?我要见你们学校的负责人。” 见那个女人十分年轻,黄茂东打了个哈欠,并不在意,准备继续大喊大叫。 “我是金陵教会大学的老师。这里虽然已经没有了王法,但有校规,有法律,请你不要在公众场合喧哗,有什么问题和我到办公室去解决。” 舒瑾城冷静地道。 “我偏不!” 那人一擤鼻涕,将它甩在地上,用脚擦了擦,混不吝地嚷嚷:“有什么事情不敢在青天白日里说,非要藏着掖着?把那个背弃家门的黄秋芳和包养她的洋鬼子给我交出来,我倒要看看那个小贱骨头背着她大哥都做出了什么不要脸的丑事!” 黄秋芳听见自己名字以这样的形式被唤出,大家又都在议论,不禁又羞又恨,浑身都在颤抖。 “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见男人还要再开口,舒瑾城凛然上前,一手扣住男人,一手将他的嘴巴堵住。 “唔唔……” 黄茂东和舒瑾城的身高差不多,因为长期抽鸦片身体早就垮了 ,又加上从老家赶到金陵,并没有休息好,所以根本无力挣脱。 舒瑾城长眉一挑:“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找保安把你从学校里丢出去,第二你老老实实的跟我去办公室。” 黄茂东却不老实的扭动着身体,舒瑾城忽然觉得掌心一湿,他竟然用舌头把一口浓痰顶到了自己的手上,那恶心滑腻的舌头还划过她的掌心。 舒瑾城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手却下了死力,她把嘴靠近黄茂东的耳朵,缓慢地说: “捂住你的这只手,曾经把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拖出房间,任那肥白的蛆虫从嘴里不停地钻进钻出……这手曾经在草原上猎杀群狼,还曾经让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倒在面前,血留了一雪地……我劝你,好好听我的话,听从第二个选择。” 除了第一件事,别的她都只是目睹而已,但舒瑾城模仿着赤松的样子,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沙哑,竟然让黄茂东不自觉地打了好几个寒颤,觉得耳朵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来金陵教会大学前才吞云吐雾了一番,现在这声音又勾起了无穷无尽的诡异恐怖的幻想。 “放,放开我,我跟你去办公室。” 男人结巴道。 舒瑾城毫不废话地拖着他往人类学系楼走去,围观的同学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乖乖隆地咚!舒老师老结棍了!(舒老师太厉害了)” “现在我有点儿同情张大公子了,如果他继续缠着舒老师,绝对被舒老师给好好教训一顿。” “切,早说过张泽园配不上我们舒老师了,除了他吸民脂民膏的父母,他还有什么?” “那个黄秋芳是什么情况?” 见舒瑾城和闹事的人离开,围观学生开始激情讨论。 黄茂东被舒瑾城教训了一番,似乎放弃了挣扎,乖乖地进了人类学系楼。舒瑾城敲响了沃亚士的办公室,把黄茂东带了进去,将满手污渍就手擦在了黄茂东的长衫上。 “怎么回事?” 沃亚士将手中的放大镜和兔毫盏放下,看着被舒瑾城身后那个鬼头鬼脑,四处打量的瘦弱男人。舒瑾城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黄秋芳的哥哥,他在教学楼前面闹事,我就把他带到办公室来了。” 沃亚士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客气地说:“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解决,黄先生请坐吧。” 黄茂东折腾了一番后早就累了,大咧咧地把自己丢到了宽敞舒适的皮质沙发上,屁股左腾右挪,懒洋洋地说:“乖乖,洋人的东西就是老舒服。” 然后他发现了茶几上的一盒雪茄,眼睛发亮,对着沃亚士,两只手指摆在嘴巴前做出抽烟的样子,发出啧啧声。 “在女士面前不应该抽烟。” 沃亚士用蹩脚的汉语道。 “她也能算是个女的?” 黄茂东小声嘀咕,但也没造次,而是把目光投向玻璃橱里的一件件古董藏品,咧开黄牙道:“看样子你这个洋人有钱的很啊。” “咚咚咚”,办公室门又被敲响了,黄秋芳的声音传来:“e in (我可以进来吗)” “是秋芳。” 舒瑾城去开门,见黄秋芳站在门口,头发蓬乱,眼圈通红而浸着泪水,单薄的身体有些发抖,似乎是刚从哪里跑过来的。 “秋芳,这件事你不用出面,老师会帮你解决的。” 舒瑾城低声对她道。 黄秋芳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他是我的哥哥,他来作孽,我不能躲。” 舒瑾城看着黄秋芳,从她沉默而倔强的姿态里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叹了口气,搂着黄秋芳进来,让她挨着自己在另一侧沙发上坐下。 黄茂东一听见黄秋芳来了,刚刚那还有些畏缩的样子立刻消失了,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她坐下来,立刻阴恻恻笑道:“秋芳啊,多久没见到哥哥了,你还想的起来有我这么个人,有黄家这么个家吗?” 他的语气骤然拔高,黄秋芳肩膀一抖,很久才道:“我在信上已经跟你写得清楚了。” “什么信?” 黄茂东道:“你是说那封把姆妈气得卧病在床,阿爸几天不说话的信么?” “爸妈怎么了?” 黄秋芳抬起头。 “很快就要被你气死了!” 黄茂东嗤一声。 “你是说你爸妈没被你败光家财气死,没被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知道抽大烟给气死,反而要被秋芳好好学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给气死?” 舒瑾城故作惊讶地问。 黄秋芳听了这话,扬起的脖子这才又低了下去。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 黄茂东刚刚被舒瑾城修理过,声音也没太多底气,于是调转枪头,对沃亚士道:“你就是那个每个月给我妹妹钱的洋人?” 沃亚士点头,说:“令妹是我的助理,我按照她的劳动开工资给她。” 黄茂东笑道:“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现如今那些女招待女服务生干的什么勾当,谁不知道啊?她一个小姑娘给你当助理,你能安什么好心?说不定早就给你吃干抹净了!” 舒瑾城注意到黄秋芳的脸色又白了一些,警告地瞪了一眼黄茂东,他撇嘴道:“你知道黄秋芳不履行婚约,我们家损失多少钱?五千大洋,整整五千大洋!” 说到钱,想到这些钱够他买多少鸦片,黄茂东的眼神又狠戾起来,他盯着黄秋芳:“早知道你还能这么有出息,当初就该把你的书全部烧掉,锁在家里,看你还敢不敢弄这些幺蛾子。” 黄秋芳闭上眼睛,将手掌紧紧地捏成拳,似乎在默默承受着黄茂东言语的侮辱。 “人生而自由,密斯黄有权利选择她想要的人生,没有谁可以强迫她出嫁。” 沃亚士反问:“你用嫁人换钱,和买卖人口有什么两样?” “你还真说对了,我们黄家养了她那么多年,难道是白养的不成?今天就是5000大洋,要么交钱,要么交人!” 说完,黄茂东就跟所有的无赖一样,把身体瘫在沙发上,摆出一副反正我不走了,你们能奈我何的样子 。 “黄茂东,我的哥哥……” 黄秋芳喃喃道。 她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脸上尽是凄然地惨笑:“你真得和舒老师说的一样,就是一条永远不会餍足的吸血蚂蟥,一条下水道里的臭虫。这么多年了,我起早贪黑读书,省吃俭用干活,而你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全部榨干,还反过来咬我一口,你还有没有心?” “黄秋芳,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黄茂东歪斜在皮沙发上,唾沫横飞,“你趁早跟我回去,要么就让你姘头把这五千块大洋交出来,不然我每天来学校闹,告诉每一个遇上的人你和你老师的好事,我看你怎么上学,看你怎么做人!” 黄秋芳盯着黄茂东,一双眼睛像是能滴出血来。忽然地,她道:“好,你要钱是吧,我给……” 忽然她从身上掏出一把水果刀,扑到黄茂东面前,指着他绝望地道:“你要是不走,我就和你玉石俱焚!” “你还敢造反了?” 黄茂东怕谁都不会怕自己的这个妹妹,他知道她没这个杀人的胆量,于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争执起来。 这一下变生不测,舒瑾城和沃亚士这才反应过来,双双将两人分开,可已经太晚,当气喘吁吁地黄茂东被沃亚士扔到地上时,那把水果刀已经插进了黄秋芳的小腹,鲜血正从她月白色的褂子外缓缓流下。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黄秋芳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雪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萦绕着鼻腔。 她觉得小腹微痛,还有隐隐的清凉覆盖着伤口。 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进入脑海,最终定格在黄茂东浑浊泛红的眼睛上。 她捂着腹部挣扎着想坐起来,就被守在床边的舒瑾城按了回去, 她软语道:“先别起来,好好休息。” “舒老师, 我怎么了?我……黄茂东在哪里?” 黄秋芳的嘴唇干裂发白, 像一朵褪色的枯萎花瓣, 她左右看看, 可这间病房里除了自己和舒瑾城, 并没有别人。 “你很幸运,水果刀只插进去了几厘米, 也没有触及要害。在医院里观察一天, 就可以出院了。至于黄茂东他被警察抓捕了,沃亚士老师在警察局配合调查。” “哦。” 黄秋芳沉默不语,眼睛望着天花板微微失焦。 我竟然真的和他动手了…… 那一刻, 她想到躺在垃圾堆里的咪咪的尸体。全家没有一个人要埋葬它。 “秋芳, 你以后绝不能再做这样冲动的事了。” 舒瑾城凝眉道:“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及时拉开你们, 如果不是黄茂东长期吸食鸦片手上没有力气,如果水果刀恰好偏了几厘米, 后果都是不可设想的。你知道吗?” “……” 回答舒瑾城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已经在自毁了,可你不能为了他让你自己毁灭。” 舒瑾城道。 “不,您不懂……” 黄秋芳终于出声, 长久压抑的痛苦让她面容微微扭曲:“ 是他要先毁了我,他威胁我,他要让我不能上学,不能做人,他要毁了我辛辛苦苦才挣得的一切!他凭什么?他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该下地狱的臭虫!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想到黄茂东的指责,想到不知道怎么样的父母弟妹,黄秋芳心里又乱成一团麻,她的那些怨恨和痛苦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只能反过来狠狠地刺向自己,她恨道: “就算要死,我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秋芳,秋芳你看着我。” 舒瑾城握住黄秋芳的手,另一只手替她将遮在脸上的碎发拂开。 她看着黄秋芳泛红的眼睛,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道:“我知道你觉得很不公平,但这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并没有绝对的公平,端看人怎样去解决它了。起码我和沃亚士老师都在,黄茂东现在也被送进了警察局,他不会再来破坏你的生活了。” “那他出来以后呢?” 黄秋芳苍白着脸,“如果他再来找我,舒老师,我该怎么办?” “He will never cobsp; (他不会再来了) 沃亚士从门外进来,将一张纸放在黄秋芳的面前:“他当着警官的面写了保证书,签了字。如果下次他再来金陵教会大学闹事,或者威胁你的人生安全,对我进行敲诈勒索,我就会通过美国领事馆严肃处理这件事。那就不止像这次一样在牢里拘留十五天那么简单了。” 黄秋芳接过那张保证书,上面的确有她哥哥歪歪扭扭的签字,保证书上写道,黄茂东代表黄家同意黄秋芳与蔡昱人婚事作废,黄茂东保证今后绝不再插手黄秋芳小姐的学习、工作云云。 “这张保证书是专门给你的。” 沃亚士道。 黄秋芳攥着那张纸,十分认真地去读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要把那些字刻进心里。很快,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险些将纸张洇湿。她用手飞快地去擦眼泪,又把那张纸妥善折好,藏在身上。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和舒老师不打扰你了。” 沃亚士对舒瑾城使了个眼色,舒瑾城随着他出去了。 两人在走廊的硬长凳上坐下,舒瑾城才问道:“怎么样,事情真那么顺利?” 沃亚士摇摇头:“没有。警察本来都要放他走了,是我出现,他们才又将他扣下的。” “为什么?” 舒瑾城不解。 “密斯黄是黄茂东的妹妹,单这一点,就能让那些警察不想多插手。” 沃亚士无奈地说:“更何况,那把水果刀是密斯黄先掏出来的,警察就更认为黄茂东是占了理了。” “岂有此理!” 舒瑾城皱眉,但她也十分清楚华夏警察对这种“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黄茂东前脚刚要走,我却赶到了警察局。” 沃亚士一笑:“他们见我来了,便又将黄茂东抓了回来,让他当面听我指控。我便把他闯进学校闹事,对我进行敲诈勒索的事情揭发出来,警方很重视,虽然没有证据,他们还是决定拘留他十五天,让他写下这个条子。” 期间自然伴随着警察对黄茂东一些拳打脚踢的暴力行为,但沃亚士并没有讲。 舒瑾城不知该为这局面高兴还是悲哀。 她顿了一秒,道:“总之秋芳是能放心了。在牢里没烟抽,就够黄茂东这个大烟鬼喝一壶的。看他那怂样,放出来后也没有胆量到大学里闹事了。” 黄秋芳的声音忽然从病房里传出:“舒老师,您能进来一下吗?” “舒老师,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脱离我的家庭,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舒瑾城走到她身边后,黄秋芳道。 她突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倒令舒瑾城有几分惊讶。 “我让他坐了牢,我爸妈根本容不得我,就回去了他们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 黄秋芳苦笑,“就当是我不孝吧。以后我每个月都寄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们,只希望能留给弟弟妹妹一点,不要全部被黄茂东给拿走了。” 舒瑾城沉默半晌,道:“这是你的决定。但人生很长。” 黄秋芳道:“对,人生很长,我决定给自己挣一个前程。” 从医院回来,舒瑾城还忘不了黄秋芳腹部涌出鲜血,在黄茂东的疯狂大笑里倒地的模样。 鲜血滴落在沃亚士灰色的地毯上,也让舒瑾城回想起在木喀的日子,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血。 她将那柄价值一万大洋的刀鞘握在手心,在台灯下细细观摩。赤松在河流边给她讲述马帮旧事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两手支撑在身后半仰,看着木喀上空璀璨的星河。 热量从他包裹着手臂的黑豹皮袄中散发出来,是一种属于男子的纯粹的味道。这味道和夜间青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成为了一种令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像豹子。 舒瑾城不安地动了动,将注意力收回到那柄刀鞘上。 她还是决定去给它配上刀身,哪怕价值不符合,总是她答应赤松的事情。 说不定有一天,她和赤松还能再见面呢? 赤松在她身边的时候,真得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天他们脱离狼口以后顺着河流逆行,终于找到了一顶临河的硕大牛毛帐篷。 星光如泼洒的烂银,照出了一地雪白,那座帐篷却像是星光下一个巨大的坟堆,让人无端有几分害怕的感觉。 赤松在帐篷门口用羟语喊了几句话,可没有人回答,帐篷里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女人呻吟。 那声音已经几乎没气,但舒瑾城还是听懂了,她喊的是“救命”。 赤松护着舒瑾城进入帐篷,见羊毛毯上躺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她长袍的下摆已经全部被血水打湿,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帐篷。 看来是突然发作,却难产了。 不知道为什么妇女的丈夫不在身边,但舒瑾城和赤松没有废话,立刻从包袱里拿出医疗用品替妇人接生。 舒瑾城是第一次操作,心里也很忐忑慌乱。 但赤松却沉着稳重,一双手比北平城里最老练的接生姥姥还稳,不方便时让舒瑾城在旁边帮助他,竟然没过多久就从妇女的下体取出一个脸色发青的婴儿。 他倒提着婴儿的脚跟拍了一下屁股,那婴儿发出如幼猫一样细弱的哭声,赤松这才把他简单清洁后包进羊皮。那婴儿在他宽阔的怀里,就跟一个小老鼠一样。 舒瑾城站在旁边看他操作,颇有些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感觉。后来还是赤松要她去调一点羊奶喂婴儿,才总算找到了事情做。 舒瑾城跪坐在赤松身前用一只木勺喂奶,婴儿蠕动着嘴唇,一开始有些抗拒,等发现了羊奶的美味,才开始急迫地吞咽。 他的两只小拳头虚握,一只抵在赤松的胸口,一只轻轻靠着她的手臂,赤松忽然低低地笑了,胸膛发出的颤动让木碗里的羊奶跟着颤抖。 “你笑什么?” 舒瑾城抬起头,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在赤松的眼里却格外好看。 他将帐篷掀开一角,任星光洒在舒瑾城瓷白的脸上,开口道:“你以后肯定会是个好阿妈。” “谁跟你阿爸阿妈了?” 赤松的轮廓隐在阴影里,身后便是无垠的草原和高大的玉崩雪山,舒瑾城无端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忙将头低下来专心去喂孩子,却不知道把自己一截柔顺如天鹅的脖颈暴露在有心人的眼底。 赤松的手忽然伸到她眼底,拇指擦过婴儿的嘴角,复又轻轻划过她的手背,是熟悉的粗粝的感觉。 “我刚刚说错了,你还有进步的空间。” 赤松道。 “嗯?” 舒瑾城放下勺子,赤松将拇指伸到舒瑾城面前,上面有几滴洁白的液体,是她刚才粗心大意的“罪证”。 “你看你,奶都洒出来了。” 赤松的薄唇轻扬。 舒瑾城假装无奈:“既然这样,你来喂好了。” “好啊。” 谁知道赤松竟真将木碗接了过去。“我开玩笑的,你抱着孩子也不好喂奶。” 舒瑾城赶紧要将碗拿回来。 “好了,我有办法。” 赤松将木碗放在地上,一只手将孩子搂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喂他。 那小婴儿的两只小拳头下意识抵住他遒劲有力的手腕,赤松的手仍旧平稳,羊奶果然一滴不漏地都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真厉害一双手,打得了狼喂得了孩子,我看你才是个好阿爸。” 舒瑾城见状,抬起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里面带着调侃的笑意。不知怎么的,在赤松面前,她总是格外放松,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本来的性格。 “你去睡觉吧。” 赤松很想伸手去揉揉舒瑾城的脑袋,但他忍住了,淡淡地道:“今天又是探洞,又是打狼,又是接生,你肯定很累了。” “可是……” “听话。你答应过在高原上要听我的。你不适应这里的高度,要是因为熬夜生病了,才是我的大麻烦。” 舒瑾城眨了眨眼,似乎无从反驳,也只能从命。她拿出自己的羊毛毯铺在赤松身边,打了个哈欠道:“你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叫醒我。” 赤松点了点头,看着怀里的婴儿,似乎轻轻哼起了哄孩子的羟族歌谣。 舒瑾城一躺下就觉得浑身的疲乏都向她涌来,在歌谣里很快就人事不省了。 再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赤松正坐在她的身边和什么人说话,她朦朦胧胧地爬起来。赤松道:“想睡就再多睡一会儿。” 昨天的产妇正抱着孩子坐在褥子上,另有一个穿羊皮裘,长发分成无数小绺的羟族男子坐在灶台前,对着她不住地用羟语道谢。 “这是这家的男主人阿桑,他到虾土司官寨支差,四个月都没回来,是今天凌晨才赶到家的。还差点将我们当成了强盗。” 赤松介绍道。 那男人捧了一碗酥油茶送到舒瑾城的手边,不断地对她说着感谢以及吉祥如意的话。 她接过酥油茶喝了几口,帐篷外突然传来六弦琴的声音,就是这天,她第一次见到了在牧民中鼎鼎大名的“疯诗人”。 修罗走出欲界天 修罗走出欲界天 跟着疯诗人在玉崩草原和河谷间辗转了三个多月, 有一天他突然对舒瑾城道:“昨天我拉六弦琴的时候, 天上飞过三只乌鸦,它们的声音告诉我,我要离开这里,而你也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那里有将要了结的因果。” 舒瑾城问他什么是最初的地方,他答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彼时已是十一月, 天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离舒瑾城计算好的离开木喀的时间不远了。 她骑着马, 与赤松一同回到了最初见到疯诗人的那片草原。 可牛毛帐篷外, 不仅只有阿桑大哥, 金珠大姐和他们的孩子,还有一队身穿华服, 背双筒猎枪, 马背上绑着狐狸、羚羊等许多猎物的羟人。 为首的那个少年跨坐在一匹比普通羟马都要高一头的枣红色大马上,团花绸缎面袍子上镶着极其昂贵的虎皮,火红狐狸帽狐尾垂落于他的肩膀, 衬得他左耳上的绿松石银耳圈闪闪发光。 他左手握着一支极精美的长鞭, 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雪地上的牛厂娃, 冷笑着说了句什么。 阿桑极力分辩,那少年的鞭子便对着阿桑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金珠怀里的孩子吓得嚎啕大哭。 三个月前,舒瑾城和赤松亲手帮金珠接生。遇上疯诗人后,又在他们家的帐篷里住了两周。 这期间, 阿桑和金珠把他们当恩人看待,将舍不得吃的肉干、好茶、青稞酒全部拿出来给他们,带着舒瑾城到其他的牧人那里游荡和访谈,告诉她牧民们春夏秋冬四季的习俗与生活,按照羟人的规矩让新生的婴儿认她和赤松当干妈与干爸。 看到大哥一家这样被欺负,舒瑾城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她与赤松对视一眼,纵马从远坡奔来,用已经十分标准的木喀羟语问道:“你们是谁?凭什么随便打人?” “多杰顿珠少爷在此,你们两个是谁,敢这么无礼?” 少年身后的一个面貌凶恶的高大汉子吼道。 多杰顿珠,这不是虾土司的儿子吗?他怎么会来这么偏僻的草原?舒瑾城美目一凝。 她今天穿得是羟人平常的砖红色长袍,腰系登云阿佳送的五彩氆氇方裙,随是冬天,也显得格外明艳动人。多杰顿珠只扫了她一眼,眼睛便像黏在舒瑾城身上一样,直勾勾地不肯放开。 赤松本来就阴沉的脸色更像是要滴出水一般,嘴唇紧绷,深琥珀色的眼睛也酝酿起危险的风暴。 “你是谁?你不是羟人。” 多杰顿珠将鞭子收起来,低着头笑问舒瑾城。 “我是汉人,” 停顿了一下,舒瑾城又补充道,“我是王景司令的人。你为什么要打阿桑大哥?” “王景的人?” 多杰顿珠像是听见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和一众侍从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谁都知道,王景根本不靠近女人,还不知道有什么隐疾呢。你当他的人还不如当少爷我的人,起码我可以让你天天满足,每晚在青稞地里哭喊着求我!” 舒瑾城握紧了拳头,但无奈对方十几个人都背着长-枪,即使加上赤松也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瑾城阿妹,你别管了。多杰顿珠少爷只是来向我要几头牛羊而已,我这就给他。” 阿桑道,他早就发现杰顿珠看舒瑾城的眼神不对,这个少爷年纪不大,却不知和多少女人好过,他实在怕舒瑾城这么好的姑娘也给他玷污了。 “牛羊?阿桑大哥,你本身就没有多少牛羊,而且今年要支的差你都支完了,凭什么还要把牛羊给他?” “这是上供给‘你的’王景司令的外差啊。” 多杰顿珠特意在“你的”上咬字重了些,然后又和手下大笑了起来。 舒瑾城眼睛眯起来,冷冷地道:“王景早就废除了支外差的制度。” 多杰顿珠收住了笑容,只傲然道:“这是我虾家族的地盘,我是白骨头的贵族,想要多少牛羊就要多少牛羊,想要谁的牛羊就要谁的牛羊。若是不想交牛羊也可以,你” 他一扬手中的鞭子,指着舒瑾城道:“你跟我走。” 舒瑾城正待说什么,赤松打马而上,与她并肩而立,手虽按着袍下的手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朝着她微微点头。 三个多月来的默契让舒瑾城知道,赤松是要她先答应下来。 舒瑾城便道:“我跟你走,你给我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哈,好处那是多着!” 多杰顿珠驾马来到舒瑾城身边,绕着她转了两圈,完全不管赤松就在旁边,用鞭稍点点舒瑾城的腰,道:“你比我们的女人更美,只要你肯跟我回官寨,多少金珠玛瑙,绸缎皮毛,我都给你。” 眼见着那鞭子就要碰上舒瑾城,赤松忽然伸手,快如闪电地将鞭稍抓在了自己的手里,多杰顿珠往回一扯,竟然扯不动,刚要发怒,赤松却开口道:“顿珠少爷,这是我的妹子,我们汉人的规矩,妹子要跟人走,总要大哥来送一程。” “哦?你是她哥哥?” 多杰顿珠狐疑地打量了赤松一番,他和这个美女两人都是高身材,鼻子有那么些相似,看上去也确实不像羟人。 “对,我可以跟你走,只要你不为难阿桑大哥一家。但是我哥哥也要跟我一起,这是汉人的规矩。” 舒瑾城盯着多杰顿珠,让他身上一阵酥麻。 “好好。” 少年看了一眼赤松,道:“你看上去倒也强壮,跟着我回去做个院子里劈柴拾牛粪的也不错。” “瑾城阿妹,赤松,你们别去。这几头牛羊我给少爷就行。” 阿桑急道。他哪里不知道多杰顿珠的脾气,跟着他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住口!” 多杰顿珠的鞭子啪一下抽在了阿桑前面的土地上,“谁稀罕你那几头破牛羊?现在我不要牛羊,光要美人儿。” “放心吧,阿桑大哥,金珠阿姐,我和赤松不会有事的。” 舒瑾城隐隐知道这就是疯诗人说得了结因果了,但她却不知道前路漫漫,该如何了结。总之,他们还是上路了。 多杰顿珠是到玉崩山脚下打猎游玩的,这下也不必再猎,一心只想回官寨的安乐窝,抱着美人好好亲热。 为了杜绝舒瑾城和赤松逃跑,他们被十几个护卫包围着,在队伍的中间缓缓向前。 这样走了几个小时,他们走出了草原的范围,来到玉崩山脚下。 天寒地冻,雪夹着冰珠子往下砸,山脚下的土路早就覆上了齐膝深的雪。赤松暗中拍拍舒瑾城的手背,她会意,便高声道:“多杰顿珠少爷,这雪下的这样大,我们歇一歇吧。” 多杰顿珠心中一动,将鞭子一挥,示意队伍停下。 这趟他是出来玩的,并没有带帐篷等物,但羟人们早习惯了这天气,素来是不在乎的。十几号护卫让马匹围成一个直径五米圆圈,为少爷挡住了风寒,又有人专门将火堆生起来,递过来硕大的酒袋。 “你们都出去,让我和这个草原猎来的美人姐姐好好聊聊天。” 多杰顿珠一声令下,所有的护卫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让马匹露出一个缺口,朝外面走去。 赤松却久久不动。所有人都走了,多杰顿珠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吼道:“你也给我出去!” 赤松道:“我这就出去。但这里太冷了,我给妹妹拿个毯子。” 多杰顿珠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那酒囊的塞子拔开,对被迫留下坐在他身边的舒瑾城道:“来,喝口酒暖暖身体。” 说话间,他的手便要搭上舒瑾城的肩膀。 赤松却已经捧着毯子过来,他不再掩饰自己阴鸷的目光,将毯子兜头扔向多杰顿珠,一只手抓住多杰顿珠的手腕,狠狠一拧,多杰顿珠就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他的胳膊已经被赤松卸了。 可赤松没有停手,他另一只铁钳般的手又按住多杰顿珠同侧的肩膀,靴子自上往下毫不留情地往手肘关节处踩下,多杰顿珠只觉一阵钻心的剧痛,骨头从中折断,瞬间人事不醒。 马匹外的侍从早已经大乱,纷纷要往里冲。 将多杰顿珠扔到地上,把毯子盖在舒瑾城腿上,赤松拿起多杰顿珠的长鞭,起身一甩,鞭稍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圈,仿佛分开了越下越密的雪花,准确地击打在各马匹的臀上。 他又补了三五鞭,不知用上了怎样的巧劲,让那些马匹都朝侍从的方向奔去。 侍从们虽跟着多杰顿珠耀武扬威,可也没有经过多少实战,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只顾着躲避,连解下背上双筒猎枪的工夫都没有。 赤松抓住多杰顿珠那匹枣红马的马鞍,一个翻身跃上马背,手枪已经拿在了手上。 舒瑾城坐在地上,只能看到赤松的背影,在马群中显得格外高大,他居高临下,枪-弹连发,到处是惊呼喊叫,不过五六秒的时间,几小时前还耀武扬威的侍从就已经都倒在了地上。 受惊的马匹已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奔向远处,那些人的鲜血在雪地上摊开,还冒着一股一股的热气。 赤松从枣红马上跳下,看都没看那些侍从,执着枪往多杰顿珠这边走来。 黑袍,白雪,红血,染着杀戮之意的暗色眸子,微微有些凝滞的步伐,竟有妖异的美感。 赤松像是从忉利天走出的阿修罗,只不过有天人都嫉妒的外貌。 他边走边将那枪管已发烫的勃朗宁M1903插在腰带上,走到多杰顿珠的身边,抽出他的羟刀。 这只手,企图碰他的瑾城,已经被废了。 这双眼睛,在瑾城身上来来回回,很该剜掉。但眼睛只是用来视物,他的头脑里装得龌龊想象,才该被化为齑粉。 刀尖在多杰顿珠全身各处游走,在王景心中,这个人已经和一头躺在架子上的猪没什么两样了。 还是从眼睛开始吧。 “赤松,你要做什么!” 舒瑾城的声音让赤松全身散发的戾气猛然一收,他垂眸静静看着舒瑾城,却仍旧让舒瑾城心惊胆战。 “赤松,你杀人了吗?” 舒瑾城觉得脚发软,仿佛在一个梦里,怎么这一瞬间,十几个人就…… 她的睫毛真浓密,有些害怕的样子比平常更可爱几分了。若是在这个大雪覆盖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该怎么从头将她吻到脚…… 杀戮最能引出心底黑暗的压抑的欲望。 “赤松?” 舒瑾城心中一颤,微微向后挪了一点,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认清这个相处了几个月的翻译。 “我没杀他们,只是打中了他们的腿,他们大多数是痛昏的。” 赤松似乎回过神来,他将羟刀扔到地上,又恢复了给舒瑾城摘野草莓、烤蘑菇、晚上一字一句地纠正她羟语发音的模样。 可舒瑾城知道,刚才那个样子,或许才是赤松的真面目。 何须揉碎了别肠 何须揉碎了别肠 接下来便是一段逃亡。王景的大军已经进驻了霍塘, 只要到了那里, 他们便安全了。 但因大雪难行,到霍塘起码有五天的路程。 这一路上,舒瑾城变得沉默,虽然和赤松同乘一匹马, 两人却几乎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他们躲避着土司家派出的追兵,避开村寨和城市, 只走人烟稀少的山路。但越靠近霍塘, 走小路就越不现实。 就在离霍塘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 他们发现前路被盘查之人封死, 打算掉头时, 竟然遇上了二郎山上救助过的背夫们。 他们还和从前一样,背着小山一样高的茶包, 拄着丁字拐, 气喘吁吁地行走在木喀的各大城镇之中。 李老三等人讲义气,二话不说就让舒瑾城和赤松换上背夫的衣服,将行李书籍分装入空的茶包, 扮作背夫和他们一起通过关卡。 “这趟路上有两个兄弟伙冻死了, 背夹子、拐杖都是现成的。” 李老三用最平常的语气道。 “狗子好吗?” 舒瑾城没看到小男孩, 特意问道。 “要感谢舒小姐的那两块银元,他老子娘的病治好了, 自那以后就留在村子里了。” 李老三回答,沧桑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盘查之人对一群穷背茶的没什么兴趣,想来伤土司少爷的人也不可能在他们之中, 随意打量了两眼后就让他们过去了。 当夜,一行人在山脚下的一间幺店子里住宿,一间昏暗的大房里摆着整整两排大通铺,李老三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啊,舒小姐,让你住在这样的地方。” “没事,老李,我真不在乎住哪里,是我要感谢你们才是。” 舒瑾城真诚地说。 “哪里的话呢。” 李老三局促地挠挠头,给舒瑾城和赤松拿来了梆硬的玉米馍馍。舒瑾城现在吃这种干粮也是吃出了经验,将它在热茶里泡泡再吃,就能比较容易地咽下去。 背夫队里全是男人,舒瑾城虽然表示不介意,但大伙儿还是让她睡在了最靠墙壁的位置,赤松就睡在她边上,以便将她与其他人隔开。 其实舒瑾城倒宁愿睡在两个浑身酸汗的背夫中间,但这话不好说出来。 寒冬腊月,这青瓦幺店子的被褥冷硬得像一块寒铁,用体温也捂不热。 躺在赤松身边,舒瑾城丝毫没有想要入睡的心情。 背夫们都背了一天茶,没过一会儿,鼾声就像海浪般在不大的屋内此起彼伏,舒瑾城更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她下意识地翻了一个身,想看看赤松有没有睡着,却发现赤松也正在看她。 明明屋内就一片漆黑,但她就是能看见赤松那双眼睛,就是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正在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舒瑾城瑟缩了一下。 明明已经很熟悉的人一下变得陌生,舒瑾城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释然。她从上一世起,不就是不断地在发现人性的多面与易变吗? 所以这一世,她可以对人热情,可以对人真诚,可以不计报酬地帮助别人,但绝不再完全地相信一个人,将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了。 王景望着她的瑟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握住。 他一向被世人视为恶鬼一样的人物,弑父杀弟,血洗都督府,毫无人心。他懒得辩驳,那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并非由来无据,凝望深渊的人怎能不被深渊侵蚀。 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只在回忆中存在的些微光明,竟能如此长久地照亮一个卑微阴暗的灵魂。 从此他向着光,踩着尸山血海向上走去,终于从一个野蛮阴郁的塞外男孩成长为一个手握重权、让所有人都敬怕三分的男人。 可越靠近光,所有的黑暗与不堪也越无处遁形。他没有被深渊吞没,手上却还是沾染了太多的血腥。 他得承认,他竟然害怕了。 一个狠厉而决绝的人,在对待她的问题上却如同懦夫,赤松在黑暗中露出了自嘲的笑。 他不能将她拴在身边,他的手又要沾满血腥,该是暂时告别的时候了。 “瑾城,” 他叫她的名字,“明天送你到霍塘,我就会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里?” 舒瑾城本来想闭眼装睡,听见这话又睁开眼睛,诧异地问道:“你不回登家锅庄吗?” “不回。” 赤松回答,没有解释为什么。 舒瑾城陷入沉默,也不再问。何必问呢,其实她早知道,赤松不会是个普通的翻译。可一旦问出口,这几个月来两人建立的所有默契与感情就可能全部被摧毁。 “注意安全。” 过了好一会后,舒瑾城才憋出了这四个字。“我会的。” 赤松答。 一时两人又没有话。 “还记得赛马节的时候吗?” 过了很久,赤松再次开口。 赛马节……“记得。” 舒瑾城的声音仿佛很远。 她不会忘记,那是个躁动的、欢闹的、人心浮动的夜晚。 裙摆与酒水在舞蹈和火焰中旋转飞扬,当它们变成远处的背景时,长草中男女们的暧昧声音就无限放大。 一切都与原始与本能理直气壮地挂钩,那是不屑于遮掩的酒气和热腾腾的狂欢,古希腊酒神节的东方幻影。 那天像五里雾中,一个虚晃不明的梦境。 “你还记得我说过得话吗?” 赤松问。 “没忘。” “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有汉人的血,倒和他们不一样。” 赤松是这么说的,舒瑾城心想,无非仍是与本能与情欲相连的东西。 她稍微扭头,听见略微沉重的呼吸声,赤松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她近了。 他的鼻尖距离她十公分远远,停了下来,或许是给她后退的时间。 舒瑾城想,她准是被潜藏在人类心灵深处的kollektives Unbewusstes(集体潜意识)影响,意识和酒神节、赛马会上那些酣醉的灵魂相连,所以才像被钉在原地一样,没有试图躲避。 赤松的鼻尖先触到她的脸,然后是睫毛,她听见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发自于谁的胸膛。 然后一个凉而薄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耳垂上,他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朵旁炸开,“我还是有一点羟人的血。” 声音还未全部入耳,他人已然抽身远去,复归原位。舒瑾城忽然清醒了。 “我睡着了。” 她双手交叠轻声道。 “什么?” 赤松问。 “我刚才是睡着了。” 舒瑾城强调一遍。 “……好。” 赤松平躺着,没有反驳。 一瞬间舒瑾城心里竟有些酸涩,可她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将今晚的一切又再次沉入心灵的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她真得睡着了。 方才一动不动地赤松却翻过身,用一只手臂枕着头,看了她很久很久。 第二天起床,他们两个的氛围非但没有变得更奇怪,反而又和从前差不多了。 到了霍塘的城墙外,舒瑾城将自己的羟刀递给赤松,道:“我还欠你一把刀,这把你先拿着,到时候再换回来。” 赤松接过那把在市场上买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刀,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将刀仔细别在腰间,他从袍子里解下那把总是随身携带的勃朗宁M1903,不容拒绝地递给舒瑾城。 奇怪,那天他们很平常地告了别,连再见都没有说一声。她甚至没等到赤松的身影消失,就转身进了霍塘城。 好像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什么事,却都没有戳破。 或许是那个晚上的缘故,再回忆和赤松在一起最后几天的事情,都朦胧如披上了一层梦境般的轻纱。 …… 舒瑾城将新配好的羟刀拿回宿舍。 乌木做柄,精钢为刃,能严丝合缝地插入赤松的那把刀鞘,就如同原装的一样。托了沃亚士的关系,这刀“只”花了舒瑾城400块大洋,虽然与刀鞘的身价不能想比,但也足够让舒瑾城省吃俭用的了。 她将刀与勃朗宁统统锁进宿舍的一个铁盒子里,近期不打算拿出来。 吃了几天食堂后,舒瑾城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 她翻译的《梵岭天王传》第一卷被沪上的出版业巨头环球书局选中,将于今年付梓。这部二十万字的书将带给她一千大洋的稿费收入,只是在这之前,她要到沪上参与一些文化沙龙和讲座,打响名气。 能赚钱的事都不是事。 舒瑾城立刻和出版社的编辑约定了3月10日抵沪,11号在环球书局对面二楼的咖啡馆里先办一次沙龙试水。 沪上望十里洋场 沪上望十里洋场 舒瑜川沪上的公馆是愚园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三层洋楼, 此时是下午, 舒珍湘穿着一条火红的方领连衣裙,外披一件绸外衣,坐在二层露台的铁质雕花圆桌旁喝咖啡。 喝一口,她皱一下眉, 其实她从来都喝不惯这种苦味的东西。 “阿妈!” 她大喊了一声,声音尖利地像被猫挠了一下。原本趴在阳台脚的花猫不满地弓起了身, 跳到了另一个露台。 苏妈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二小姐, 您有什么吩咐?” 舒珍湘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差遣苏妈, 但眼睛一转, 就有了个主意:“你去叫人给我带几块巧克力奶油蛋糕来, 记住,要到洋人开的咖啡店里去买, 像桌上这种假冒的糕饼我可不爱吃。” 桌上摆了一碟老婆饼和一盅双皮奶布丁, 都是赵英英从新港带来的大厨特意做的。 苏妈应下了,舒珍湘又道:“我在这露台上闲得发疯,你看这下面不是网球场么, 叫两个佣人打网球给我看。” “这……” 苏妈有些为难:“这是先生和太太的网球场, 我们下人不好去打的, 而且我们也不能随意离开岗位。” “我不是你主子么?” 舒珍湘斜着眼一睐,语气已不好了。 “二小姐, 你是我们家的客人,但我不能违背家里主人,你哥哥的要求不是?” 苏妈露出一个息事宁人的笑。 “好呀你, ” 舒珍湘庶出,自小又处处被舒瑾城压了一头,总有些疑心自己不被人重视。于是怒气冲冲,用一只涂了玫瑰红指甲油的手指着苏妈,“你个南夷子看不起我吗?” “我没这个意思……” “苏妈,怎么回事?” 赵英英从玻璃推拉门进来,她用一条深绿与褐色相间的丝巾将头发绑起,上身一条豆青色紧身绒小衣搭松垮的渔网罩衫,下身穿一条浅蓝绸缎撒花阔脚裤,配上小麦色的皮肤,颇有异国风情。 舒珍湘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她最看不惯赵英英这种奇装异服,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穿上还挺好看的。 听完苏妈的回报,赵英英坐下道:“二妹妹,你要是无聊,我陪你聊聊天。苏妈,你下去忙自己的吧。” 舒珍湘拉住赵英英的手撒娇:“嫂子,家里不好玩,你陪我出去逛街或者上电影院去吧。” “不是才回来两小时吗?” 赵英英笑道。 “我只逛了永安一家,还有先施、新新、和大新百货没逛呢!” 舒珍湘眼睛发亮,她道:“光在永安屋顶花园吃餐便饭就花了十几大洋,我还买了好几包玻璃丝袜和一些衣服,大嫂,你要是要丝袜,我送你一双。” “你不早告诉我,我和永安百货的黛西小姐是好友,和其他几家也是世交,下次你去报我的名字,还可打折。” 赵英英道。 四大百货东家都来自广东、新港,她自然和他们有些交情。 舒珍湘讪笑两声,又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才道:“那嫂子下次在家里举办个宴会,让我也认识认识她们岂不好?” “等有时间了我一定办一个。” 赵英英微笑。 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吃喝玩乐的事。舒珍湘的心眼子小,又不喜欢读书,连吃喝玩乐也透着一股俗气,赵英英点燃了一根情人牌女士烟,一边抽一边偶尔回答几个问题,纠正一些偏见。 玻璃门拉开,苏妈又进来了,赵英英看看天色,问道:“先生还没回来么?” 她决定开溜,舒瑜川自己的妹妹自己生受去吧,她可再受不啦! “先生刚刚回来了,刚好电话铃响了,他正在接电话。” 苏妈道。 “谁的电话?” 赵英英顺口问。 “说是金陵一位姓张的先生。” 苏妈道。 “金陵张先生?” 舒珍湘惊喜地问,她的红唇因太过激动而弯成了“O”字形,她站起身就往楼下走,一边道:“肯定是我未婚夫,我去看看。” 看见她雀跃的背影,赵英英与苏妈对看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赵英英将香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灭,道:“苏妈,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也到楼下看看去。” 舒瑜川正在和电话那头人告别:“好的,那我就恭候泽园兄大驾了。” 舒珍湘急匆匆过来,问道:“是谁?是不是鹤轩?” 这边舒瑜川把电话挂上,看着舒珍湘急迫的样子,不由皱眉道:“珍湘,你忘记我说过了什么吗?” 舒珍湘顿了顿,抿嘴道:“我是答应过不私下见鹤轩,但他来咱们家又不一样了。大哥,是不是他?” “不是他。” 舒瑜川不顾舒珍湘的失望表情,简单地说。这时候赵英英也走了过来,舒瑜川搂住她吻了吻脸颊,道:“Hello, darling.” 赵英英在他耳边用粤语道:“你再唔返,我就要受唔住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受不了了) “怎么了?谁惹我阿英不高兴了?” 舒瑜川含笑低声问。 “你个妹!” (你妹妹)赵英英瞪他一眼,右手悄悄伸进他西装去掐了他一把腰。 舒瑜川面色不改,抓住妻子的手腕,一边道:“张泽园今天到沪上,晚上八点会来家里拜访。” “张泽园?” 舒珍湘瞪大了眼睛,忽然说:“我回房间补个妆。” 便转身离开了客厅。 “你这个妹妹呀。”赵英英叹了口气。舒瑜川却没管舒珍湘,把赵英英掐腰抱起放到沙发上,笑道:“你今日很美。” “甜言蜜语。” 赵英英知道舒瑜川是要哄她,打开他的手,还是忍不住笑道:“我也去冲个凉,然后补个妆,别丢了你们舒家的脸面。” “你去冲凉?” 舒瑜川眸色一暗,站起身跟在赵英英身后:“苏妈,放水,我和太太要一起泡个澡。” 赵英英嗔怪地看了一眼舒瑜川,加快了脚步。 …… 因着张泽园要来,舒珍湘的晚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每隔十几分钟就睃一眼挂钟,还要让自己不露痕迹,话倒比平时少了很多。 就这样盼到了晚上八点,一辆福特轿车驶入了舒家宅院,张泽园手捧一束鲜花走进了门。 舒氏夫妇将他引进门,张泽园将鲜花递给赵英英:“第一次来大哥在沪上的公馆,小小一捧花不成敬意。嫂子光彩照人,难怪舒大哥那么爱重。” 赵英英已换了一身白色的旗袍,她将花接过,笑道:“泽园你客气了,快请进吧。” 舒珍湘因是客人,又是还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出门迎接,但早在客厅翘首以盼,见走廊里有响动,便将裙子下摆扯撑,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 她不是第一次见张泽园了,在北平舒宅时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但那时候父亲也在,她连话都没有说两句。虽然外人都说张鹤轩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但他光是有这么个前途光明、容貌俊朗的哥哥,就能让她对嫁入张家有无限的期待了。 “泽园哥,好久没有见了。” 她娇声迎上去,一双媚眼闪动着喜悦。 “珍湘,你也到沪上了。” 张泽园看着舒珍湘,心里不由想到了舒瑾城。她和舒珍湘是姐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为什么瑾城就不能有舒珍湘一半的热情亲切呢。 打过招呼,舒珍湘问道:“泽园哥,你想喝茶还是别的饮料?我们这儿有很多汽水儿呢!” “我喝杯绿茶吧。” 张泽园道。 “苏妈,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舒珍湘扭头轻斥,赵英英不满地皱眉。 她客气地请张泽园入座,又主动问起了他在金陵的工作。赵英英交友广阔,生性活泼大方,又见过世面,作为女主人能够很好地引导话题。张泽园告诉舒瑜川夫妇,他现在为准备王景进南都的事情十分忙碌,这趟来沪上也是为了公务。 “西南王?” 舒珍湘终于找到了一个插嘴的机会,道:“据说他是西川省的土皇帝,长得高大雄壮,杀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而且他还和高原上的野蛮人有亲戚关系,那些人闹饥荒了就抓人吃呢。泽园哥,你可千万要注意安全,别把他给惹恼了。” “珍湘。” 舒瑜川不悦地开口。 舒珍湘却并不服气。这可是张家的公子,如果不是她的婚姻,他才不会来舒家公馆,于情于理她也该是今晚的主角。 “舒大哥,你的妹妹很可爱。” 张泽园却不甚在意地一笑,如同清风拂过朗月,他温声对舒珍湘道:“我会注意安全的。” 舒珍湘顿觉心跳加快了一拍,赶紧点头,脸有些发红。 “听闻舒大哥还有一个妹妹……” 张泽园启发式的开头。 “她还在英国留学,一直没有回来。” 舒瑜川不想聊这个话题,用一句话带过了。 张泽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笑道:“舒大哥,我知道嫂子喜欢了解世界各地的风俗文化,我这里正好有两张环球书局举办的沙龙邀请函,主题是羟人的艺术。最近我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你和嫂子倒可以同去。” 他又对舒珍湘笑道:“不好意思珍湘,我不知道你也在沪上,下次定当补上。” 舒珍湘对书局、文化、西川统统没兴趣,所以并不气恼,只觉得张泽园说下次补上,可能是要和她单独出去约会的意思,不觉心脏又砰砰直跳。 舒瑜川接过邀请函道:“你有心了,我替Jessie谢谢你。” “我就在这里,还要你替么?” 赵英英嗔怪地看了眼丈夫,接过自己那张邀请函,笑着对张泽园道:“多谢张先生。” 背后有寒月青帮 背后有寒月青帮 3月11日上午, 舒瑾城从闸北区的小旅馆出来, 乘电车往环球书局而去。 两旁高大的西洋建筑徐徐倒退,沪上与金陵自有一番不同的风景。 金陵是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目送过一个又一个短命王朝,于古朴中总有些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凄凉。此外, 金陵城内还有许多村庄农田,仿佛时空倒错, 于繁华中又透露着质朴的生活气息。 可沪上作为新兴的港口城市, 没有任何故旧的拖累, 吸引了无数外商与资本的涌入。这里是金钱、享乐、疯狂与欲望的天堂, 是一个畸形社会可以孕育出的最闪耀夺目的明珠。 环球书局坐落在公共租界内的春州路, 是一栋三层楼的西洋建筑。舒瑾城走进编辑的办公室,见到了负责她书籍发行的编辑于振生。 于振生是个斯文瘦高的年轻人, 穿着衬衫西裤白皮鞋, 只是因为打了太多摩丝,显得有些油头粉面的。 “密斯舒,你好。” 于振生见到舒瑾城, 先是脸上闪过惊艳。他原以为从西川回来、翻译出这等史诗的学者必然是一个饱经风霜、如同男人般坚韧的女人, 但舒瑾城看上去太年轻了也太美貌了。 光凭这模样, 她的书就能大卖。 可是,立刻, 他就现出为难的样子:“密斯舒,您穿得衣服好像有点不妥。” 舒瑾城穿得是一件灰色棉布长衫,脚上还踩着双布鞋。 “我?” 她低头看了下, 新洗的长衫还带着肥皂的香味,出门前特意熨烫过,连一个褶子也没有,至于布鞋也是崭新的,上面没崩一个泥点子。 “我觉得很体面,没什么纰漏。” 舒瑾城笑道。 “可我们这是个沙龙会啊。” 于振生为难地摸了摸自己被摩丝固定得像个盔甲的大背头:“不管怎么样也该穿件旗袍或者洋装吧。” “其他的男学者举办沙龙会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身,大家也没觉着有什么问题啊。” 舒瑾城坦然道。 “伊拉是男个呀。”(他们是男的呀)于振生被逼出了方言。 “男个女个不都一个样嘛。” 舒瑾城露出明艳的笑容,用夹生的沪上话逗编辑:“只要侬个沙龙会举办成功不就好个了?” “啊呀,密斯舒你别取笑我。” 谁知道于振生不禁逗,连脸都红了,自己转移了话题:“密斯舒你没吃饭吧?沙龙会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好吧?” “好呀,走吧。” 舒瑾城笑道。 春州路十分热闹,除了叮叮当当的电车和往来穿梭的黄包车,两旁都是商铺与餐厅。 于振生说要带舒瑾城去吃整个沪上最好吃的鲜肉小笼包,两人便拐进了一条热闹的小街。于振生道:“密斯舒,你要当心点,这里人流多,小偷扒手也不少。”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消瘦的穿短褂的男人就擦着舒瑾城走了过去,胳膊还重重撞了她一下。 舒瑾城警觉起来,她提起手中的布制手提袋一看,上面果然已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钱包不翼而飞。 “那个人是小偷!” 舒瑾城将手提袋扔给于振生,拔腿就朝那个短褂男人追去。她穿一双布鞋,两腿又长,跑的极快,眼看着与那男人的距离逐渐缩短。 可那小偷比兔子还狡黠,他专门往人流密集的地方钻,不顾路人的咒骂,三窜五窜就甩开了舒瑾城。舒瑾城盯着他的衣角,一边跑一边喊有小偷,可路人非但不帮她,还像害怕霉运沾身一样赶紧避开。 终于追到了一条巷子口,小偷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舒瑾城一只手抵着长了青苔的红砖,弯着腰气喘吁吁。 于振生抱着舒瑾城的包从后面赶过来,一副比舒瑾城还累的样子:“密斯……舒,小,小偷,抓到了吗?” “没有,被他给跑了。” 舒瑾城喘匀了气,直起身子说。 “那哪能办?你钱包里有多少钞票?” (那怎么办)于振生急得又用手去抹头发。 “10块大洋,还有一张回程票。” 舒瑾城咬牙。这钱说多也不多,但想想她这段时间为了省钱一直在食堂吃清蒸菜心和芹菜,脸都快吃绿了,就让她心情跌落谷底。 “密斯舒,你别不高兴了。今天的鲜肉小笼我请了,今晚晚饭我也请了!” 于振生看舒瑾城一脸抑郁,怕影响到沙龙的质量,忙拍胸脯保证,“要是下半天的沙龙成功,你新书大卖,10块大洋么也只是小意思。” “于编辑,谢谢你的安慰。” 舒瑾城倒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这钱眼见是追不回来了,再垮着张脸不体面的人就是她了,于是苦中作乐道:“还好这小偷不大聪明,我口袋里还藏着3块大洋。” 这时,巷子里忽然传来了殴打与求饶的声音。舒瑾城和于振生朝里面望去,只见一个穿黑色马褂十分高大的平头男子已经用一只手枪指住一个瘦弱的人,揪着那人的领子往巷口走。舒瑾城看得分明,被揪住的人正是偷她钱的小偷。 于振生却吓了好大一跳,拉着舒瑾城要赶紧离开,舒瑾城告诉他被抓住的人是偷她钱的小偷,于振生却不管:“啊呀,这都动枪了呀!你晓得那个大汉是哪个吗?他是青帮邱寒月的义子和打手邱小金,普通人见到他就要掉头走,谁敢招惹他?我们赶快走吧。” 邱寒月舒瑾城是知道的,曾经北平军阀邱大州的庶子,因为反对父亲称帝受到忌惮,最后跑到沪上加入青帮,成为了帮派里德高望重的一个。但此人生性风雅,最爱的事情是看戏和上青楼,对打打杀杀倒不上心。 没想到收了个义子,倒还挺高大威猛。 “邱寒月是个讲道理的,他义子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舒瑾城对于振生道。 于振生无言以对,而且邱小金已经看见了他们,他的腿早就软了。 终于,邱小金还是拎着那个吓得几乎要昏厥的小偷走到了两人面前。他的一双细长眼睛仿佛能射出精光,将舒瑾城扫了一遍后,道:“这个人偷了你的钱包?” 舒瑾城坦然点头。 “还给她。” 邱小金抖了那人两下,小偷立刻将刚刚入手的钱包双手递到舒瑾城手上。邱小金这才放开小偷道:“快滚!” 那鼻青脸肿的小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自由了,愣了一秒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舒瑾城当着两人的面打开自己的钱包,然后冷静地说:“我只丢了10块大洋,但现在里面有50块大洋。” “这不关我的事。” 邱小金迈开步子要离开。 “慢走,邱大爷,是谁让你过来帮我的?” 舒瑾城不顾邱小金手里有枪,在于振生看死人般的眼神里挡在了邱小金的身前。 她并不认为这位邱小金邱大爷是正好路过的正义路人,更何况,钱包里的钱还莫名其妙地多了。 邱小金这才又打量了舒瑾城一遍,似乎也有点对她刮目相看,微点了下头,开口道:“是寒爷的意思。” 寒爷?邱寒月还在北平时她才是个七八岁的毛丫头,两人以后也从来没有见过呀。 “我压根不认识寒爷,他没有理由帮我。” 舒瑾城一点不怵,盯着邱小金的眼睛道。 “义父自有他的道理。” 邱小金开口。 “那么这样,这四十大洋我还给你。” 舒瑾城知道青帮规矩严明,她从邱小金的嘴里是掏不出有用的消息了。便从钱包里数出四十大洋,递给他。 邱小金低头看了钞票两眼,道:“这点钱不过是小意思。” 比起那个远隔千里还要千方百计来关注你的大人物来,简直什么都不算。 舒瑾城固执地将钱递到邱小金的手边,大有他不接她就一直举着的意思。邱小金想了片刻,便将钱从舒瑾城手上抽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舒瑾城将钱包拉上,静立在原地。 如果不是邱寒月本人的意思,那又会是谁呢?张泽园?不,他父亲都差遣不动青帮大佬,更别说他一个小年轻了。大哥?他也不会认识青帮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沪上…… “密斯舒,密斯舒?” 于振生等邱小金彻底消失了,才算活过来,用敬畏的口气道:“没想到你还大有来头!”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寒爷热爷的。” 舒瑾城找不到原因,只能无奈地道。 “但他们就是帮你啊。” 于振生本来是想吃完小笼包带舒瑾城再去逛逛成衣店,现在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摆摆手:“管他为什么,侬在沪上可以横着走了。” “横不横着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可以大摇大摆的去吃小笼包了。” 舒瑾城一笑。这些人帮她总是有所图的,她只要静观其变,图谋总有一天会摆在她面前。现在嘛,还是小笼包来的重要。 于振生这才捂着肚子说:“对的,我们快去,不然晚了可没有位置了!” 吃完小笼包,回出版社休息片刻,舒瑾城和于振生就先去对面的“情园咖啡厅” 二楼候场,那里已摆好了茶水咖啡和蛋糕。 沙龙的流程是这样的:包括舒瑾城在内三个研究羟人文化的学者先进行每人15分钟的演讲,演讲结束后,大家便可以一边喝下午茶一边自由讨论。 赵英英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从车上下来,觉得神清气爽。 被聒噪了七八天,她终于甩开舒珍湘出来了。Alvis还没有下班,但是沙龙结束了会来接她,然后他们可以一起到外面吃个罗曼蒂克的西餐,然后去舞厅跳舞。天知道她多久没有享受过夜生活了。 赵英英露出一个笑容,高跟鞋“蹬蹬蹬”的踩着木头地板走上情园咖啡二楼。 酒庄兄妹叙温凉 酒庄兄妹叙温凉 赵英英进来的时候, 舒瑾城一眼就认出了她。 杏子红的夹大衣, 里面一件贴身剪裁的宝蓝色镶碎钻连衣裙。她一贯喜欢这种明艳大胆的配色,也只她衬得起这大胆明艳的配色。 其实前世舒瑾城也只见过这大嫂三次。 赵英英出身新港,祖上下过南洋,身上有四分之一英伦血统, 说不定还有南洋血脉。 “她这样杂七杂八的混种南蛮,生来性格就不稳定, 最是张扬轻狂。你舒家祖先若泉下有知, 也不知道会怎样的嫌弃呢。” 林佩玉最看不起赵英英。 舒瑾城刚新婚时, 忙于帮助丈夫在金陵立稳脚跟, 大哥一家又在沪上, 没时间多来往,等后来流产被迫在家静养, 林佩玉三番两次地拒绝赵英英上门探望。 赵英英极聪明又有个性, 怎么会看不穿林佩玉的心思,更不屑于热脸贴张家冷屁股,便真与舒瑾城断了来往。 现在想想, 如果不是她初时忽略了与大哥一家的关系, 后来又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怎会与哥哥-日渐疏远,最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一世赵英英从来没有见过她, 想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舒瑜川的妹妹。 舒瑾城为了不暴露自己,让沙龙的邀请函上仅署她的英文名Shirley Shu,这样想来还真是做对了。 赵英英将白色的鳄鱼皮手提包放在桌上, 一手托着头好奇地看舒瑾城。此时沙龙会已经开始,舒瑾城朝她微微一笑,然后便收敛心神,开始了演讲。 这个沙龙会请了不少文化界、媒体界的名人,演讲的另外两人也都已经小有名气,只有舒瑾城在沪上并未广为人知。 但舒瑾城有木喀的实地调查经验,《梵岭天王传》的发现和翻译又确实是一项重大而重要的工程,所以成功地吸引了许多注意力。 她的演讲趣味横生,又有些京式幽默,让许多人频频点头,笑声不断。 沪上是国内出版业的集中地,许多杂志编辑决心邀请舒瑾城写稿,就连载她在木喀的见闻也能吸引一大批读者;而本来就是被环球书局请来写宣传文章的记者更是文思泉涌,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演讲结束后,是自由的用餐时间,舒瑾城被一拨又一拨的人包围着,这群聊完下群聊,根本没有时间吃东西。但她心里满是滚烫而纯粹的喜悦,不是因为她离出名又近了一步,而是因为她的研究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 终于,在身边又一拨人散去后,赵英英朝舒瑾城走来。赵英英气势十足,一看便是个有地位的名媛,大家自动地就为她让出了位置,让她得以与舒瑾城单独对话。 “Miss Shu,你刚刚关于木喀文化和史诗的演讲太精彩了。” 赵英英朝舒瑾城露出一个灿烂地微笑,伸出手道:“我叫赵英英,你都可以叫我Jessie。” “Jessie小姐你好,久仰。” 舒瑾城也朝赵英英伸出她的手。 她其实一直就挺喜欢这个开朗直接的大嫂,也为大哥与她结合而由衷的高兴。只是前世两人没机会多接触,没想到这一世竟然在这样的场合见面了。 赵英英问了她一些关于木喀吃穿住行的问题,又同她聊起了欧洲的风土人情,两人年纪相仿,都是见多识广,竟越聊越开心,越聊越投缘,赵英英道:“真可惜我先生等下要来接我,不然我一定邀请Shirley你出去小饮一杯。”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一道惊雷,让舒瑾城浑身一凛。赵英英的先生就是大哥,上次在扬子饭店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好与大哥相见的准备。 “真不好意思,Jessie……我想起我还有东西落在了旅馆,我是今晚的火车票,我现在就要走了。”她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想提前离开。 “你的旅馆在哪里?我有车,可以送你。” 赵英英道。 “不必了,很近,我走路去就可以。” 舒瑾城僵硬地越过赵英英往门口走。 赵英英不解地望向急迫的舒瑾城,于振生赶忙走过来,跟在她身后道:“密斯舒你要去哪里,这沙龙会还没有结束呢,还有很多记者等着和你聊天呀。” “我有事一定要先走了。” 舒瑾城抱歉地摆摆手,匆匆往楼梯口赶。 “诶!” 于振生想拦她,但又想到了今天才遇到的邱小金,手僵在了原地。哎,惹不起惹不起,不过伊今日的演讲已经大获成功,现在离开对新书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Alvis!” 赵英英忽然兴奋地喊了一声。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穿深蓝色呢子西装、戴金边眼镜的男人,舒瑾城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经过,边道:“抱歉,请让一下。” 这声音太过耳熟,以致于舒瑜川起初一愣,然后条件反射地抓住了经过那人的手臂。 “放开。” 舒瑾城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到那人的下巴后就像触电一样又扭了回去,可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瑾城?” 惊讶的,试探的,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是大哥的声音。 舒瑾城心猛然一缩,额间的短发有一缕戳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压低声音道:“先生,你认错人了。” 可这一句话已足够让舒瑜川确定,眼前这个身高和身形同妹妹一模一样,却穿得像一个女先生一样的女子,一定就是五年间音讯全无的舒瑾城。 “Alvis,这是怎么回事?” 赵英英赶过来,看到丈夫握着刚才相谈甚欢的Miss Shu的胳膊,眼神几乎可以称为深情,她眼睛里就喷射出几乎可以把舒瑜川的手烧出两个窟窿的怒火。 要是今天这事不解释清楚,舒瑜川就等着睡沙发吧! “英英,我找到我的妹妹了。” 舒瑜川道。 “什么?” 赵英英愣在原地。她先是想到家里那个烦人精舒珍湘,然后又想起来,舒瑜川确实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 说起来,Miss Shu的姓也是舒,怪不得她的眉眼怎么看怎么让自己觉得熟悉,怎么看怎么顺眼。 赵英英感觉到,今晚的浪漫晚餐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瑾城,你什么时候回国了,怎么,怎么回国也不告诉大哥一声?” 舒瑜川问。 舒瑾城沉默不语。 赵英英看了一眼沙龙里投来的好奇目光,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知道一个僻静的地方,你们两兄妹在那里好好谈一谈好不好?” “瑾城。” 舒瑜川又叫了舒瑾城一声,她愣了几秒,终于缓缓地点头了。 黑色轿车停在外滩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楼前,他们坐三角电梯抵达六楼,又沿着铺了红地毯的走廊走了十米,两扇胡桃木双开大门出现在眼前,上面用霓虹灯勾勒出“爱弥儿酒庄”的汉语与英文。 这是一间专供会员品尝各式红酒的高档私人会所,赵英英和舒瑜川是这间会所的高级会员。她让招待生为兄妹两人开了一间单独的房间,自己则坐在露台沙发上,对着黄浦江品起了红酒。 房间里的灯光刻意调的昏暗,为舒瑾城清丽的面容无端打上了阴影。舒瑜川从来没有看过舒瑾城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的容貌虽然未曾改变,气质上却完全变了一个人。 就好像是整个儿换了一个灵魂。 “瑾城,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你每年只寄一封信回家,又没有地址,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舒瑜川忍不住先开口道。 当年他知道舒瑾城擅自转学时曾有过责怪之意,可往后妹妹失去了联络,他心里就只剩下忧虑和担心。他甚至有时候怀疑,妹妹是不是早已经不在人世,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才提前写好信,托人每年往家里寄一封。 舒瑜川的关心之色不能作假,舒瑾城深深看了大哥一眼,答道:“我过得很好。” 她在轿车上已经将心情平复了下来。 前世她真真切切地怨恨过大哥。恨他的无情,恨他的愚孝,恨他为了家族的名誉竟然不顾手足的亲情。可是……可是后来的战火让她放弃了愤怒,而重生一世又让她的疑惑与质问再也没有答案。 她早不恨大哥了。可是她也不再是大哥心里那个一心爱戴着他的妹妹。 舒瑜川看着舒瑾城的短发和粗布长衫,不由想到她离家那日的样子。 高挑的少女穿一身天蓝色印蝴蝶的洋装,从火车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他挥手,明朗地笑道:“大哥,你快回去吧!我在柏林会给你写信的,记得在我回来前找到嫂子!” 那少女的表情是那么生动鲜活,将一场离别的伤感冲淡得不剩分毫。 可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表情,连开心还是不开心都看不出来。 舒瑜川突然觉得心很疼,五年了,妹妹回来就好,又何必要再逼问她。 为什么她要离开德意志?为什么她要和家里断了联系?她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又为何将自己逼到现在这个地步?这些问题,舒瑜川很想知道,但不愿意在此时再问了。 “瑾城,这是你以前最喜欢喝的苏美尔葡萄酒,我特意存在了一瓶在这里,就是想着有一天你回来,可以带你来喝。” 舒瑜川替舒瑾城倒上一杯红葡萄酒,血红的液体挂在杯壁,让舒瑾城无端想到宿舍里那个缺了个口的鸡缸杯。 “起码告诉大哥,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在金陵教会大学教书。” 舒瑾城答。 “大学里教书,那生活的应该不错呀。” 舒瑜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舒瑾城质朴的打扮。 “是挺好的,宿舍虽小却清静,食堂里的东西也挺好吃的。” 舒瑾城回答。 “那就好……学生们同事们都还好吧?” 舒瑜川道。 “都挺好的。” 舒瑾城拿起那杯葡萄酒,抿了一口。 “好喝吗?” 舒瑜川眼巴巴地看着她,舒瑾城觉得大哥这样子莫名有些可怜,点了点头。 “大哥。” 她轻声道。 “诶!” 这还是舒瑾城今天第一次叫大哥,舒瑜川立刻应了一声,声音积极的都不像自己了。 “我的车票在晚上八点,可能要走了。” 谁知道下句话就峰回路转。 舒瑜川看了眼手表,六点四十,时间确实不早了。 “我送你去火车站。” 他道。 “谢谢。” 舒瑾城答。她将杯子里的红酒像高原上的汉子喝青稞酒一样一口气喝完,对舒瑜川笑笑:“很好喝。” 舒瑜川突然觉得打从心底里高兴。 见这兄妹二人出来,赵英英放下手里的酒杯,迎上前去问道:“你们聊得怎么样?” 舒瑜川道:“瑾城要回金陵了,我送她去火车站。” “那你们去吧,Alvis,我在这里等你。” 赵英英替丈夫穿上外套,一边小声和他说:“路上再好好和你妹妹聊聊,我觉得她是个很讲理的人,这几年不回来肯定有她自己的原因。” 舒瑜川拍拍妻子的肩膀,吻了吻她的脸颊,带着舒瑾城出去了。 汽车沿着宽阔的马路飞驰,一侧是宽阔的黄浦江,另一侧是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外滩洋楼,两兄妹坐在后座,一路都没有说话。 终于,汽车驶过了吴淞江,很快火车北站就在眼前了。 “妹妹,你还记得当年我送你出国吗?你坚持要一个人去码头,只准我将你送到火车站。” 舒瑜川道。 “……记得。” 舒瑾城拿好自己的布手提包,跨出车门道:“大哥今天也别送进去了吧。” “好,听你的。” 舒瑜川果真没有动,他沉默地坐在车厢阴影里,如果舒瑾城回头,也会看不分明。 舒瑾城回过身道:“大哥,别把我在金陵的事情告诉父亲。” “好。” 舒瑜川答。 “那么,再见。” 舒瑾城说。 “再见。” 舒瑜川顿了顿,又说:“我周末会去金陵教会大学看你的。” 舒瑾城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接着就用很快的速度往车站里走去。 等两兄妹都确认彼此再也看不见彼此了,才同时伸手往眼睛上擦了一擦。 沪上三月的风真大啊。 人心乱仔细提防 人心乱仔细提防 两天后, 张泽园要离开沪上, 便以商量两家的亲事为幌子又邀请舒瑜川小聚。 这饭局舒珍湘不宜出席,赵英英这两天突然泛酸水身体不适,舒瑜川只能一个人赴宴。 两人约在了一家吃本帮菜的素雅饭店,张泽园随便敷衍了两句婚宴的事情, 将话题一转:“大哥,那天的沙龙你和嫂子喜欢吗?” 正是在沙龙上, 他遇见了妹妹, 舒瑜川的神情微变, 又很快控制住, 诚恳地道:“泽园, 我要感谢你,那沙龙会很好。” 张泽园看出舒瑜川的表情有异, 知道他定然是认出了舒瑾城, 于是笑道:“那我便放心了。实不相瞒,我认识沙龙会上演讲的舒小姐,所以才希望这沙龙会能够成功, 希望她在沪上一亮相, 就能获得大众的认可。” 他这话说得十分暧昧, 配上认真地表情,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与舒小姐之间有什么别样的感情。 身为大哥, 舒瑜川自然更为敏感,他将筷子放下,看着眼前这张家大公子问道:“泽园, 你和舒小姐很熟悉吗?” 张泽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温润的眼睛如春风,似乎在认真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是的,我在金陵教会大学的小礼堂和她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就知道她是位与众不同的姑娘。后来我当了教会大学的检查员,与她就更熟悉了。她过往的那些经历真是让我既佩服,又心疼。” 舒瑜川立刻抓住了“过往的那些经历”这个关键信息,甚至顾不得细思张泽园的态度,问道:“舒小姐过往的经历是怎么样的?哦,我太太与她成了好朋友,对她的经历很有兴趣。” 张泽园点点头,将从演讲和课堂上听来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舒瑜川。他早就调查过,舒家这两兄妹感情非常要好,但五年前舒瑾城突然转学,与哥哥也失去了联系。舒瑜川自然很迫切地想知道妹妹这些年的经历。 舒瑾城对他不假以辞色没有关系,他没有时间再接近舒瑾城也没有关系,只要促成兄妹相见,让舒瑾城逐渐回归家庭,自己就不愁没有机会接近舒瑾城了。更何况,以他的条件,如果透露出对舒瑾城的好感,舒家上下也只有撮合的份,绝无反对的可能。 舒瑜川麻木地将一块腌笃鲜夹进嘴里,却什么味道也不知道。 妹妹虽非娇生惯养,也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她吃过最大的苦头就是被父亲罚打掌心或者关禁闭,可那也有自己这个哥哥在她面前帮她遮风挡雨。 他还记得母亲去世那年,舒瑾城才六岁。两兄妹一身缟白,望着妈妈的灵柩被埋下坟地。 瑾城虽然只是个点点大的小孩,也知道妈妈从此要永远居住在黑黢黢的洞里,不会再回来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说要和妈妈一起躺进去,这样妈妈就不会孤单了。 那时候还是个少年的舒瑜川红着眼睛抱起妹妹,固定着不让她挣扎。他也流着泪,却对着母亲的棺木下定决心。往后一定会保护好妹妹,不让她吃半点苦头,妈妈放心地走吧。 可是,舒瑾城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吃了那么多苦,他没有保护好妹妹…… “我想,舒小姐的家人一定也很心疼和担心她。” 张泽园适时地又补充了一句。 舒瑾城拿出纸笔给夏鼎鑫写回信: “……您的想法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六月份是金大放暑假的时候,届时我会在西川边疆研究会恭候夏先生与其他诸位考古界同仁,瑾城愿尽一己之力,为发掘狼眼洞出谋划策。” 夏鼎鑫已经决定七月份正式进入木喀发掘,想在此之前多了解一些木喀的风土人情,她自然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他邀请舒瑾城加入考古队一同发掘狼眼洞,更是舒瑾城求之不得的机会。 她将信折好放入信封,露出从沪上回来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叩响了,舒瑾城道:“请进。” 黄秋芳轻轻推开门,心事重重地朝舒瑾城一笑,道:“舒老师,Mr. Warner请您去他的办公室。” 舒瑾城点头,同黄秋芳一起进入了沃亚士的办公室。 “密斯舒,你来了,快请坐。” 沃亚士请舒瑾城在沙发上坐下。自从那次两人一同解决了黄秋芳的麻烦后,关系也从普通的同事变成了朋友。 沃亚士对木喀的风俗人情很感兴趣,有空就会和舒瑾城聊聊,他又问舒瑾城道:“密斯舒,你要去狼眼洞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但是暑假我会回西川,估计七月份就会进入木喀地区。” 沃亚士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笑道:“我对爱德华沃纳在木喀的见闻很感兴趣,他也是外国人,如果以后我要去中国边远地区进行人类学调查,他的经验会提供很大的帮助。你能不能把他的日记借我阅读一番?” 舒瑾城坐在沙发上,正对着的沃亚士那一玻璃柜子价值不菲的古董。爱德华沃纳到木喀就是为了找到文物搬运回国,这不由让她生起了一点警惕心。虽然那本日记里没有提狼眼洞的具体位置,但有地图加上玉崩雪山的提示,找到狼眼洞不成问题。 舒瑾城留了一个心眼,笑道:“不好意思,这本日记我已经寄给了夏博士,现在不在我手上了。”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 沃亚士薄唇抿得更直,蔚蓝色的眼睛像冷漠的琉璃。舒瑾城察觉到,他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满。 舒瑾城笑道:“我等会儿还有课,要回办公室整理一下资料了。” “好的。” 沃亚士心不在焉地道,他起身将舒瑾城送到门外,又坐回了宽大的办公桌旁,他双手交叉,将下巴放在手上,思考着什么。 黄秋芳见状,悄悄地退出了沃亚士的办公室。 眼见着舒瑾城就要走进门内,黄秋芳轻唤道:“舒老师,舒老师。” 舒瑾城回过头,黄秋芳赶上几步,对她低声道:“我有话想私下对你说。” 舒瑾城有些惊讶,将她让进办公室,又把门关上,问道:“秋芳,怎么了?” 她见黄秋芳有些为难的神色,道:“是你哥哥再找麻烦吗?” “不,不是我家里的事情。” 黄秋芳摇了摇头。她咬了咬唇,下定决心道:“是沃亚士老师。” “沃亚士?他怎么了?” 舒瑾城眯眼。 “昨天我有些翻译的工作没有做完,因为怕在宿舍里吵到雪萍她们睡觉,便想着今天早上到办公室里继续做。” 黄秋芳道。她在系楼里有个单独的小房间,就挨着沃亚士的办公室,是由一个杂物房改来的。 “我六点钟就到办公室里了。翻译了没有一会儿,我忽然听见走廊上有响动,那时候天还没怎么亮,我就顺着窗子缝看了一眼” 迷蒙的晨光里,黄秋芳看到沃亚士从舒瑾城办公室外的信箱里取出一封信,捏着它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缩回房间,可此后便怎么也翻译不下去了。她一直关注隔壁的动静,半个小时后,沃亚士又将那封信放回了舒瑾城的信箱。 “舒老师,我不知道沃亚士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想,我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其实黄秋芳的内心也很矛盾,如果被沃亚士发现她向舒瑾城告密,她这个工作肯定保不住,甚至有可能被沃亚士报复,让家里那一大摊子烂事再找上门。 “谢谢你,秋芳,我知道了。” 舒瑾城听后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只是拍拍黄秋芳的肩膀:“我会关注这件事的。你就像从前一样给沃亚士老师当助理就好,也不要让他知道你发现了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的。” “可是舒老师,这信?” 黄秋芳还是不放心。 “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我以后会改一个地址,你不用担心。” 舒瑾城朝她眨眨眼道:“好了,快回去吧,别被沃亚士老师发现你在我这里偷懒。” 黄秋芳点点头,走到门边了又有些忐忑的叮嘱:“舒老师,你一定要小心呀。” 舒瑾城点点头。她关上门,在办公桌后想,怪不得夏鼎鑫那封信的封口有一点破损,她还以为是夏鼎鑫不小心弄破的,这样想来,其实是沃亚士将这封信打开又封上后留下的痕迹。 他想要做什么? 舒瑾城不想这么快下结论,但也知道这肯定和木喀有关,大概率与狼眼洞的遗迹有瓜葛。 ArthurWarner ,舒瑾城回忆起他的履历。他毕业于康奈尔大学,拿到了人类学系的博士学位和哲学系的硕士学位。美国的人类学与英吉利不同,将考古学也包括在学科内,沃亚士既然是人类学的博士,自然也不会不懂考古知识。 他1923年来到北平,先是在大使馆里工作,同时做一些民俗研究。1927年,他离开北平来到金陵教会大学,因为人类学是一个新设立的学科,他很快就被任命为人类学系的系主任。 沃亚士在金陵教会大学的经历是比较透明的,并没有什么异样,要想搞清楚他背后有什么目的,或许他在北平的经历才是关键。 舒瑾城加紧了防备,当日便将放在办公室里的关于狼眼洞的资料全部运回了宿舍。她也重新给夏鼎鑫写了一封信,将以后的通信地址改成了宿舍地址,并给信箱加配了一把锁。 沃亚士在帮助黄秋芳时确实是出了力,她不认为他是个纯粹的坏人。但利益总是很容易扭曲人性,舒瑾城深深地了解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西南王有大排场 西南王有大排场 从沪上回来以后, 舒瑜川每个周末都让司机开车到金陵看妹妹, 每次还带着不同的食物。 第一次是北平特产:炒得喷香的良乡板栗,六必居的酱黄瓜; 第二次是江浙小吃:蟹壳黄烧饼,冒着热气的牛肉锅贴; 第三次是赵英英让大厨准备的粤港风味甜点:松软的菠萝包和涂了巧克力酱的鸡蛋饼。 他算是找准了舒瑾城的软肋,既然吃得眼睛亮晶晶, 总不好一句话不说板着张脸。 刚开始两人还是有些尴尬,舒瑾城也并不愿意告诉大哥自己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舒瑜川多了解自己的妹妹, 他只与她谈生活和工作中发生的小事, 又告诉她一些沪上名人圈子里的逸闻趣事。 人类学家总是有些八卦的, 舒瑾城也不例外, 总是被大哥的话题吸引, 不知不觉就聊了起来。这样几次以后,兄妹之间的气氛总算温馨了很多。 坐在金陵教会大学外的小茶馆里, 舒瑜川看着妹妹塞着菠萝包鼓鼓的脸颊, 笑着给她倒了一杯茶:“我有两个好消息,一个关于你,一个关于我, 你想听哪个?” 舒瑾城拿出帕子擦掉嘴边沾的小碎屑, 道:“先说你的吧。” “先说我的……英英怀孕了!” 舒瑜川本想卖个关子, 可实在是憋不住,话顺着嘴就溜了出来。 他屏息等待舒瑾城的反应, 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那种兴奋与自豪,仿佛变回了舒府里那个考试考了第一又想掩饰自己的自豪又掩饰不住的傻少年。 舒瑾城不由也笑了,随即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一次这么早!我是说, 恭喜大哥和嫂子。” 上辈子赵英英是在自己与张泽园分居后才怀孕的,而且似乎状况不怎么好,一直在家里养胎。这辈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提前了三年,不过这样也好,早些生孩子总是比较健康。 “英英打算搬到金陵的公馆居住,这里安静些,适合她养胎。” 舒瑜川想到妻子提到舒珍湘时嫌弃的样子,露出苦笑。 大哥的公馆在玄武湖旁,确实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好去处,舒瑾城点了点头。 “玄武湖离你们学校很近,你和英英又很投缘,有时间就去陪陪她吧,你们两个说说话也很好。” 舒瑜川望着妹妹,恳切地道:“周末我就过来住,大家是一家人,那么多年没有见了,也该多相处。小妹,你说呢?” 舒瑾城想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茶,安静地点点头。 舒瑜川立刻就笑了,他随即正色道:“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与你有关的,你让我打探的沃亚士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瑾城,你们这个系主任可不是个普通人。” “怎么说?” 舒瑾城立刻竖起了耳朵。她左右望望,两旁没有熟悉之人,才问道。 舒瑜川道:“沃亚士在北平时与卢雪斋有密切的联系,是卢吴公司的股东之一。” 舒瑾城的眼睛眯了起来。卢雪斋,华夏最大也是最臭名昭著的文物贩子,他每年将数以万计的古董贩卖到欧洲、日本、美国,其中不乏外国势力在国内各种陵墓、遗迹之中盗掘的珍贵文物。 虽然对文物界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他的各种违法走私行径也严重损害了国家利益,但无奈他有政府高层势力的支持,在北平处于屹立不倒的地位。 “沃亚士化名沃丁,受美国领馆保护,在北平期间定期向卢雪斋提供偏远地区‘探险’所得的文物。金陵新政府成立以后,他离开了北平来到金陵担任教授,他这样做的目的不明,或许是为了更好的与新政府的某些高官联络,以此得到更好的庇护。” 舒瑾城逐渐握紧拳头。沃亚士假借人类学教授之名,也不知购买、盗掘、贩卖了多少文物。他不仅破坏了自己对他的信任,也侮辱了人类学这门学科。沃亚士这么急切地打听狼眼洞的下落,恐怕是打好了在考古队入驻前先挖一笔的主意。 她绝不会让他的计谋得逞。舒瑾城思考片刻,想到了一个计策。 她道:“大哥,我需要一本英国进口,没有写过的二手牛皮本子,你可以帮我弄来吗?” “当然可以。你急着要吗?我今天就让他们去找,明天就可以派人送过来。” 舒瑜川知道妹妹这是要防范沃亚士。 “嗯,我还想把一些资料放到你的公馆里,是很重要的研究资料,可以吗?” 舒瑾城又问。她此话正中舒瑜川的下怀,试想贵重的资料都在自己公馆里了,舒瑾城还能不总是去吗?于是舒瑜他道:“和我还说什么可不可以。你要放随时可以放,我的公馆里有保卫,有保险箱,绝对安全。要我现在去宿舍帮你取出来吗?” “不,我去看嫂子的时候,慢慢带过去。” 舒瑾城道,这样就不会被沃亚士发现自己的资料已经被转移了。 兄妹两又聊了一会儿,舒瑾城表示自己要回学校了。舒瑜川邀请她今天就回玄武湖公馆休息,被舒瑾城拒绝了,不免有些失落地坐车离开了。 舒瑾城则充满了斗志。沃亚士是坏人不可怕,只要想到了合适的方法迷惑他、甚至惩戒他就好。 做一本假的日记将他诱骗到错误的地点,再向王景政府报告他贩卖文物的企图,说不定能将他当场抓获。即使王景政府不愿意出手,她也能让沃亚士白跑一趟,无功而返。 刚走到宿舍口,就看见悉雪萍和她旁边穿着浅绿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黄秋芳。 舒瑾城笑道:“雪萍,什么事情那么喜气洋洋的?” “老师,这您都不知道?王景司令再有不到三个星期就要到金陵来啦!” 悉雪萍道。 “啊,所以呢?” 舒瑾城失笑,“他有那么大魅力,让你们提前三个星期就兴奋成这样?” “不是的,这次政府接待西南王声势浩大,在各大高校里设点招聘王景专列抵达那天的接待人员呢!火车站外举花列队欢迎能赚20大洋,如果被选中当晚宴的服务生,有100大洋!” 悉雪萍说:“只一天就当普通人一两个月的工资,到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儿啊?我同秋芳说,她是一定要去试试的。她不太有信心,我就说我陪她。” “我是担心一天就能赚那么多钱,会有什么问题。” 黄秋芳明显没有悉雪萍那么心大,她虽然因为缺钱被这招聘吸引着,可同时止不住害怕这里面还有什么桃色交易。 “这是政府的活动,不会有问题的。”悉雪萍挽住黄秋芳,“而且就在我们学校里面选人,成不成的总得试一试吧。要不,舒老师你有空吗?你跟着我们一起来,也看看热闹,帮秋芳壮壮胆。” 说真的,事关王景,舒瑾城还真有些好奇,便从善如流地和她们一起往学校的草坪走去。 她方才是从后门进得校,没想到前门校道上已经人山人海,选拔在一栋教学楼的大厅举行,队伍排到了大楼外,都是些青春漂亮的女孩。 这个活动虽然设在了金陵教会大学之内,但其实校外的年轻女性也能参与。所以这其中不乏穿着高跟鞋画着精致妆容的职场女性。 舒瑾城见了这盛况,不由有些吃惊,该说是金钱的力量大,还是王景的魅力强。其实她也明白,许多候选者看重的不仅是那20或100大洋,而是能进入晚宴见到一些政府高官、上流社会的机会。 别看传闻里将王景说的那么恐怖,等王景出现了,就算他真的缺胳膊少腿吃生肉,也有数不清的女子愿意贴上去。 忽然想起虾土司少爷当年说得王景有隐疾从不碰女色的事情,舒瑾城有点儿想笑。 舒瑾城把两个女学生送到排队的地方,聊了会天,因为要等很久便先回去了。 到了晚上,宿舍门被敲响了,悉雪萍向她报告:“舒老师,我和秋芳都被选中了!” “那恭喜呀。” 舒瑾城将她们让进来,心道,这中选率倒挺高的。 悉雪萍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解释道:“因为列队欢迎就要200个人,我们又长得高,就都被选中了。不过秋芳比我争气,中央饭店的晚宴只要30个服务生,她都被选中了!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呢?”悉雪萍有点羡慕又有点憧憬地说。 “中央饭店啊……很大,整个大厅都铺着红色的地毯,还有乐队演奏。” 舒瑾城道。 “真厉害。” 悉雪萍抓着黄秋芳说:“秋芳,你回来以后一定要告诉我那些达官贵人都是什么样子的。特别是王景,对了,舒老师,你在西川那么久,王景真的像传说里那么可怕吗?” “放心吧,他不会吃人。” 舒瑾城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王景(拔枪):今天也是活在大家嘴里的一天呢。 若干月后,知道了那天对话的王景将舒瑾城抵在沙发上,鼻息喷在她的颈侧,深沉地说:“对,我不会吃人,但我会吃你。” 耍威风看秦姨娘 耍威风看秦姨娘 没过几天, 赵英英便从沪上搬到了金陵, 舒瑾城也遵照约定,三不五时地去公馆走动,很快和赵英英变得像两姐妹一样。 舒瑜川在玄武湖旁的宅子与沪上不同,虽然也有三层, 却是中西合璧,灰砖青瓦, 十分素雅。 舒瑾城提着几本书走进来, 院角一棵玉兰开了满树繁花, 舒瑾城经过时, 正好有一朵打在了她头上, 她“呀”了一声,蹲下身捡起那朵玉兰, 插在了鬓边。 “大小姐, 你来了。” 苏妈正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上,见舒瑾城进院子,便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来了。苏妈, 您在忙什么呢?” “给太太的小少爷或者小小姐绣一个围兜。” 苏妈笑着将手上的活计摊给舒瑾城看。 绣绷上是一块红色的布, 上面绣有一男一女两个戏莲的小孩, 旁边围绕着锦鲤、桃子、如意等吉利图案。 “这围兜颜色活泼鲜艳,针法也很细腻, 我看苏妈的绣品在前清时可以放到十三行专卖给洋人了。” 舒瑾城观摩了一下道。 “大小姐,你可真识货。” 苏妈喜笑颜开:“我娘当年就是给十三行供货的绣娘。” “苏妈,是不是瑾城来了?” 赵英英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苏妈应了声,然后对舒瑾城道:“大小姐,你快进去吧,太太一直在等你。” 舒瑾城点头,走进房门。 赵英英斜倚在沙发上,见舒瑾城进来,热情地让她在坐到身边,将一颗紫红色的葡萄投喂到她嘴里。 “好吃吗?” 赵英英问。 舒瑾城点头,赵英英笑道:“是你大哥特意买的玫瑰香葡萄,我现在就想吃这酸中带甜的东西。你品一下,是不是有种特殊的玫瑰清香?” “好像确实有。” 舒瑾城又拈了一颗,点头。 “我跟你讲,我家今天煮了豆腐鲫鱼汤,红烧狮子头,和上汤火腿白菜,你今晚就留下来陪我吧,你哥哥要周末才来,我出去逛又不方便,一个人在家真得好无聊。” 赵英英可怜兮兮地说。 然后又提议:“我叫上小秋和苏妈,我们四个人还可以凑一桌马吊呢!” 看赵英英一副期待地样子,舒瑾城心想反正重要的资料都在舒家公馆,爱德华肯特的日记已经伪造好了,就陪大嫂几天也不打紧,于是便答应了。 吃完饭,苏妈和丫环小秋被叫到了麻将桌上。四人摸了一阵子牌,舒瑾城喂了一张东风,赵英英拿过来,将身前的牌“啪”一声推倒,笑道:“不好意思,我又胡了。” “你今天手气很好啊。” 舒瑾城笑眯眯地将一个铜板递给赵英英,她接过放到身旁一堆铜板山里。 正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苏妈起身去接,然后捂住话筒对赵英英道:“太太,是北平老宅那边的电话!” 赵英英赢了心情好,轻快地走过去,可没有听两句脸色就逐渐变了,她手指不耐烦地捏紧听筒,最后生硬地吐出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把电话挂断。 “怎么了?” 听见是北平老宅,舒瑾城关心地问。 “是秦姨太的电话。” 赵英英毫不掩饰对秦氏的不耐之色,“她说我不该把她女儿一个人留在沪上,过两天就带舒季方和舒珍湘到金陵来,让我尽尽做媳妇的本分。她算哪里的婆婆?我丈夫的母亲是你妈妈,她原来一个登台唱戏的戏子,在我面前摆乜谱?” “嫂嫂,这话你和我说说可以,别在我大哥面前说。” 舒瑾城道。 赵英英家里有外洋血统,说话做事很直接,大哥平常宠着她,但在对待家族和长辈的事情上又不同。他是有些刻板的。 “我知道。” 赵英英两个指头按太阳穴,坐倒在沙发上。 “她们还没来就把你烦成这样啊?” 舒瑾城笑着坐到她身边,道:“依我这么多年的经验,你把她们的话当做耳旁风,随便敷衍两句就成。你现在是两个人了,她们在金陵最多也就待几个星期,何必为了她们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道理我都知道。” 赵英英将头靠在舒瑾城的肩膀上,两只手揽住她一只胳膊:“可一个舒珍湘就让我呼吸不通畅了,我好怕她们母女两个让我窒息。好Shirley,好阿妹,你就是我的氧气,你一定要陪我。” 她圆而大的眼睛望着舒瑾城,虽然明知道赵英英是在假装可怜,也不想拒绝她了。 想也知道秦桑和舒珍湘这两个人看见自己,会怎样的冷嘲热讽,不过反正她并不在乎。嫂子还怀着孕,自己是该替大哥帮衬一二,于是便点头了。 “Shirley!你太好了!” 听见舒瑾城答应,赵英英立刻在舒瑾城脸颊上很响的亲了一口,道:“如果你是男的,就没你大哥什么事了。” “那还是别了。” 舒瑾城赶紧弹开,一边伸手擦唇印:“我怕我大哥回来谋杀我。” …… 秦姨太、舒珍湘和舒季方来的那天,舒瑾城正好没有课,就和赵英英一人一本书,一杯茶在客厅等待。 很快,一辆汽车驶进了院落,秦姨太披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里面穿通体绣花的紫绒旗袍,牵着十五岁的小儿子的手下了汽车。 舒珍湘身后则跟着她刚从北平来的丫环红霞,眼神骄矜。她想,这里是金陵,是她未婚夫家族所在地,也将会是她的地盘。赵英英想躲开她,想压她一头,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现在自己母亲也来了,总能好好使唤这个眼高于顶的大嫂。舒珍湘露出一个娇媚的笑,也上前挽住了母亲的手。 “你瞧瞧,这媳妇儿知道我们要来,还坐在家里不出来,这就是南洋的规矩吗?” 秦姨太对着迎上来的苏妈,慢悠悠开口讽刺道。 秦桑只见过赵英英两次,一次是她和舒瑜川订婚,一次是她和舒瑜川婚后来北平请安。因为赵英英家里有钱,当时手也松,送了自己许多礼物,她可是没少忍耐着赵英英的无礼鲁莽。可现在不同了,珍湘和张涛全的儿子订婚,自己啊,也该摆摆婆婆的谱了。 话音未落,大门已经打开,赵英英穿着一身紫红色绸缎改良旗袍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把好身材显露无疑。 可秦姨太和舒珍湘却无暇去点评她的穿着,她身后站着的那个人才吸引了她们的所有注意力。 那人有春山眉黛,秋水剪瞳,不笑时如冬夜平静深邃的冰湖,笑起来便如三月拂面的杨柳春风。即使她只简单地穿一件素蓝旗袍,修长的脖颈与身材也让她如一只立于鸡群的天鹅。 曾经的她就是这样,总能天然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舒家女眷全成为她的陪衬,她是舒家的大小姐,是秦姨太和舒珍湘心里一根尖刺。 舒瑾城不是早就死在国外了吗? 秦姨太和舒珍湘心里都一惊。随即她们就本能地打量起她来。 舒瑾城不知为何剪了个短发,穿着件布旗袍,手上还拿着本书,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读书人的穷酸气,再也不是舒家那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了。 看来她这些年过得很落魄。两人放下心来,甚至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嘲讽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 舒珍湘先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话语里满是刻薄。 “姨娘。” 舒瑾城没理舒珍湘,先向秦桑见礼,但这声“姨娘”传入秦桑耳朵里,却尤其刺耳。 “我问你话呢?你几年不回家,凭什么突然出现?” 舒珍湘本来就比舒瑾城矮,又站在台阶之下,更加显得矮了她一头,她昂起脖子质问的样子,有点像一只大声呱呱的蛤-蟆。 舒瑾城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舒珍湘瞪眼,更像蛤-蟆了。 “这是大哥的宅子,大嫂邀请我来住,我就来了。珍湘,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舒瑾城平静地反问。 “是呀,瑾城经常来我公馆里休息呢。我们别站在门口了,快进来吧,接风宴已经备齐了。”赵英英以女主人的姿态道。 秦姨太拍了拍女儿,示意不需要着急,往后有的是机会教训舒瑾城,然后便将貂皮大衣递给丫环,当先一步婀娜地走进公馆。 舒瑾城离家时舒季方才九岁,所以他对这个大姐并没有太多印象。这些年倒听过不少妈妈和姐姐说得坏话。可是舒瑾城看起来并不像她们说的那般骄矜无礼,反倒很有气质。 于是舒季方便一直好奇地偷瞄舒瑾城,直到舒瑾城回过头,他才收回了视线。 秦姨太坐在饭桌旁,也不管赵英英这个媳妇,只一心一意盘问舒瑾城这几年的经历。舒瑾城倒不隐瞒,把这几年读书然后在金陵的大学教书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抿起唇笑了:“我们大小姐当初就是个最喜欢学习的,现在这么多年努力也算是有成果了,当上大学教授了!可惜呀,我家珍湘就没你那个头脑。不过也好,她干脆早早嫁给了张家,给自己挣出了条前途。” “季方呀,” 她又转向自己这个心大且只喜欢吃喝玩乐的儿子:“你也别像大姐那么刻苦,一读书读个十几二十年的,人也读成个书呆子,妈妈哪里还等得到你成家立业。”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儿子,他再刻苦能像瑾城和瑜川一样吗?赵英英也是港大毕业的,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说道:“小弟现在来金陵,功课怎么办啊?” “跟着姐姐来金陵见些世面,多认识点人,胜过在书房里苦读十年。英英,这道理你该懂得呀。” 秦姨太掩唇笑道。 赵英英不懂,上流社会的人谁不需要接受良好的教育呢?舒珍湘只不是嫁一个张家的庶子,还没强大到让自己的弟弟都受众人追捧的程度。不过她对舒珍湘和舒季方都没什么感情,而且秦姨太显然不听劝,也就懒得多说。 吃完饭,秦姨太用一张苏绣帕子轻轻擦了擦嘴,道:“英英,我还有件事儿要你帮我办呢。” “姨娘,什么事?” 看在丈夫的面子上,赵英英露出标准的大家庭懂事晚辈笑容。 “我约了好些个金陵的大家闺秀后天来家里玩,和珍湘亲近亲近,她们都和张家有些关系,是大家族出身,你作为女主人,要好好款待啊。” “后天?” 赵英英怀着孕,本来就是在金陵躲清静的,根本就不喜欢那么多人来家里,更何况时间那么紧,还要她准备,不悦之情瞬间显在脸上。 “这也是替瑜川扩展人脉啊。本来珍湘要在金陵送嫁,就是瑜川同意的,怎么,你不乐意?” 秦桑一改在舒老爷面前的柔顺,一双水杏眼直视着赵英英。 “对,我就是不乐意。” 赵英英气笑了,小麦色的脸颊泛起两朵红晕:“这金陵公馆是我爸爸送我的嫁妆,说句不好听的,舒瑜川本人都没资格不经我同意就在公馆里办party。”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 秦桑捏住手帕道。 “秦姨娘,我尊重你是长辈,我同意你后天在‘我’家里办party。不过,我只出场地,你要怎么准备、款待、购物,那是你的事,如果你能说动瑜川帮你,也可以,我不反对。” 赵英英说完站起身,道:“对不起,我身体突然不舒服,要先回房间休息了。苏妈,你等下带客人去她们的房间。” 见赵英英上楼,舒瑾城也站起身笑道:“姨娘,我这个书呆子要回屋看书,也就不陪了,你和妹妹弟弟再多用些饭菜吧。” 然后也走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舒瑾城关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听见客厅传来一声杯子触地的脆响,舒瑾城摇了摇头,微笑着把门锁上了。 风轻别墅来渔唱 风轻别墅来渔唱 或许是故意要发威, 或许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秦桑把舒公馆里的仆人支使得团团转,按照自己的心意把会客厅布置得花团锦簇,一应费用都记在舒瑜川头上。她和舒珍湘呢,则出门逛起了新街口。 舒季方倒是好些, 只是带着佣人去商场溜冰吃冰淇淋罢了。 赵英英眼不见心不烦,拉着舒瑾城躲到了楼上, 只吃饭的时候才见到这对母女。 到了宴会那天早上, 秦氏母女一大早就打扮的花枝招展, 从楼上走下来, 这时赵英英还没有起床, 舒瑾城正坐在桌边吃大哥特意从北平带来的焦圈和豆汁。 “一大早就吃这种带馊味的贫贱东西,大姐, 您当教授虽然穷, 也不至于这么不讲究呀。” 舒珍湘讽刺道。她用手捂住鼻子,身体离舒瑾城远远儿的。 “就是,你到自己房间里去喝这臭东西, 我和珍湘都喷了香水, 别把我们都沤臭了。” 秦姨太皱眉道。 她今天可宴请了许多位官家小姐和太太, 这些人都是南方人,要是闻到豆汁的味道, 怕不还以为她们在吃下水! “姨娘,您原来在戏园子里的时候,不也天天喝豆汁儿吗。那时候也没看见味道沾在您身上, 熏跑了座儿啊。这时候您怎么就怕起来了?” 舒瑾城慢悠悠地咬了一口焦圈,笑道:“坐下吧,你们在家里穿着高跟鞋,还一直站着,不累吗?” 舒珍湘噘着嘴被秦桑带到了沙发上。秦桑瞥了舒瑾城一眼,劝道:“算了,何必和她计较,她现在算什么?今天是你在金陵社交圈亮相的日子,你要保持好心情,等下才能好好交际,知道么?” 舒珍湘颇不情愿地点点头。 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是一个来赴宴的小姐,秦氏接过电话,嗯嗯几声,便喜不自胜地走到女儿身边:“珍湘,我没说错,今天果然是你的大日子!” “妈,你看她那个样子!” 舒珍湘却把注意力放在舒瑾城身上。她雪白的手指捏着焦圈优哉游哉的吃早饭,明明入口的是低贱的食物,却仍旧有大家闺秀般的仪态,这令舒珍湘莫名妒火中烧,语气也不好起来。 “你管她呢,我跟你说,今天张家大少爷也要来!” 秦姨太走到沙发边,低声道。 “张家少爷,张泽园?” 舒珍湘立刻不恼了,还故意将声音抬高了些。 “是呀,如果不是因为你要嫁给他弟弟,他怎么会来咱们家呢?” 秦桑笑道。 “哎呀,那您就不知道了。我在沪上就见过张大公子一面,他那时候就说过,有空会约着见我呢。” 舒珍湘弯起精致勾画的唇,扫了舒瑾城一眼。 “不行,你这个首饰有些太素了,回去换上妈妈的钻石项链去。” 秦桑听罢,细细观察女儿一番,下定决心。 “好。” 舒珍湘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满眼掩饰不住的喜色,立刻站起身和秦氏回房重新妆扮,临了还对着舒瑾城露出胜利的笑容。 舒瑾城压根没注意舒珍湘变化多端的情绪,她心里很无语,不是她想自作多情,但张泽园来这公馆很大可能是为了自己。 王景没有几天就要到金陵,各项准备工作恐怕也做好了,张泽园便找到了空闲时间来找她。 舒瑾城觉得心下一阵烦闷,三口两口吃完了焦圈,走出了舒家公馆。她不知道这家伙要纠缠自己到什么时候,也对看舒珍湘勾引张泽园没什么兴趣。 还不如趁着这清闲时光,在玄武湖好好逛一逛,也好避开无聊的宴会。 现在已经是四月,樱洲上一片粉红淡白,全是盛开的樱花。想起樱桃成熟之际这里的盛况,舒瑾城就咽了口口水。 湖面一片苍茫,上面点缀着洲子和若干游艇,一艘游艇漂泊在水面上,一个船夫见舒瑾城靠近,便忙招呼:“小姐,游玄武湖吧?上船了,上船了!” 这艇子比秦淮河上的大,而玄武湖又十分开阔,让人心旷神怡。舒瑾城便登上了船,吩咐道:“船夫大哥,往无人的地方划。” 那船夫应了声,长篙一撑,游船荡悠悠地飘向湖心。 舒瑾城躺在藤椅上仰望蓝天,几只不知名的大鸟从天空掠过,耳畔传来渔夫哼唱的小调。 天地之大,何以为家?不论是北平还是金陵,其实哪里都不属于自己。 就如眼下这情景,赵英英和她都被困在一间公馆里,还不如在木喀时来得自在,毕竟那里连飞鸟游鱼都另有一番广阔。 在天葬台边送别一位老人时,赤松曾用沙哑的嗓音唱起的歌谣: “雄鹰杰布呀 你从轮回之外降临 向大地投下黑色的巨影 你是菩萨的眼睛 注视世间的悲欢 你是山神的手掌 覆盖披雪的大地 虔诚的喇嘛迎接过你 迟暮的英雄诅咒过你 未生女的眼泪挽留过你 而你振翅高飞 渡过生死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