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浴》来自www.wshlou.com 泡泡浴 作者:小也 简介: 回来后,小苏在镇上找了份工作。蒸汽飘散,热茶供应不断,盗版小书成堆,一间澡堂。 小苏天没亮就要打扫完浴池,然后在收银柜台里坐一整天,坐累了只得借口扫雪去门口吹吹冷风。 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大雪夜,脏兮兮、凶巴巴的男人来了。 苏青念诗:爱不需要逻辑,逻辑是拐杖。 孟叙冬扯起书瞅了两眼,扔进雪地:给你整烧肉吃? “不吃?爱吃不吃!” 小镇文青 x 工地土狗 青梅竹马/先婚后爱/招待所文学 第1章 001苏青,你太坏了 intro 雪下得很大,跟苏青结婚那天一样。 铁丝床吱嘎作响,毛衣刺刺的烧灼着皮肤,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了,苏青没有拒绝,任由着男人亲她,从眼尾细细密密亲到嘴唇。 孟叙冬很少这么温情,他在工地上干活,力气大,总有些粗鲁,何况今晚他喝了酒。他吞吐着酒气,把舌头上快化掉的薄荷糖渡到她口中,借她的舌头尝。 他真无耻,把唇齿间的方寸天地变得乱糟糟,和他这个屋子一样。 “孟叙冬……”苏青声音绵软温暖,像打开保温瓶木塞,热气浮在男人面庞。 吃醉酒的眼睛像小狗那般明亮湿润,孟叙冬睫毛扇了下,手卷起毛衣。 这孙子又装听不见。 苏青仰头咬他耳朵,他倏尔变了表情,撕扯毛衣。他早就嫌她毛衣碍事了,尽管他粗糙的手根本不觉得毛刺。 屋里的暖气还没上来,他们已然汗湿。毛衣更刺挠皮肤,她兀自将毛衣推上去,又觉得内衣紧,扒拉着。 是件黑色蕾丝,他喜欢她穿这种,还要她叫老公。神经病,她从来不叫他老公。但他有法子治她,拨开罩边一阵啮咬。 不疼,痒。让人疯掉的感觉,就想什么都不顾了,在这招待所狭窄屋子里和他厮混一辈子。 “孟叙冬……”苏青带着哭腔哑声说。 “我们离婚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雪花飘到蒙雾的窗玻璃上,斑驳的墙壁上挂着去年的旧历。 孟叙冬睫毛落汗,湿答答的看不清他眼神。他起身摸到烟,抽出一烟衔住,按打火机手指微微的颤抖。 打火机始终没点燃,一块钱的塑料打火机就是这样,用不了几次。 苏青送过他一只金属打火机,总要换打火石。 孟叙冬跨到床下,拉开床头柜,拿出金属打火机。 结婚证也在里头。 他背对她吸烟,汗津津的上身肌肉紧实,惹人烦。苏青坐起来,攀他肩头拿走烟。 “你听到没,孟叙冬?” 烟烧半截,孟叙冬把烟头丢进搪瓷杯,反手将苏青压在铁阑干头,呼吸追着她耳朵咬,他勐一顶,她嗫嚅着再说不出话。 “苏青,你太坏了。” 001 老街澡堂的小女儿是省城第一中的高中老师,县城里无人不知。不需要老板娘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墙上的荣誉证书闪闪发亮。 苏青带过的学生上了清华复旦哈工大,每年寒暑假想找苏青辅导的孩子家长踏破门槛,但艾秀英更希望有人来说亲。 二十七岁,县城女儿家还不结婚在熟人圈子里就显得有点落伍。苏青没着落,艾秀英把原因归结于她那从不帮澡堂做事、到处欠债、酗酒的丈夫。 老苏过世,艾秀英松了口气,紧锣密鼓地托人介绍对象。不求男方有什么家底,只要有份稳定的工作,人过得去。 轮机厂老工友的表兄的老婆给介绍了侄子小武,县支队刑警,艾秀英喜出望外。 可又有些担忧,小女儿辞掉了教职去关外闯荡了一年,没能成,如今在澡堂帮忙。 小武说问题不大,他家可以托关系让苏青进市县城中学。他三十有二了,家里着急,想赶快定下来。 县城的人彼此认识,知根知底,话从牌桌传到澡堂,谁家发生什么,天一亮就都知道了。澡堂的小女儿好事将近,人人来洗澡都要和老板娘唠上几句。 车停在澡堂门口,小武熄了火,转脸看到苏青。 一身肃黑衣装里露出白玉盘子似的脸,一头乌发松软光泽。不像生在这烟尘里的人,然而那一双眼眸沉沉的,和澡堂玻璃一样蒙了雾。 “要不我还是进去打声招呼?” “你知道我妈那人,你一去就拉着你唠个不停。” 小武笑了,“那是我的福气。” 苏青也笑,“没事儿。” 苏青解开安全带,见小武还看着她便没急着下车。 视线在澡堂门楣与苏青脸上徘徊,小武斟酌着开口:“找个时间两家长辈正式见一面,过年……你看年前怎么样?” “行。”苏青扣开车门,片刻停顿,“你们家准备了多少,你告诉我,好有个准备。” 小武没想到苏青会主动问起彩礼。接触以来她表现得并不物质,或许她只是想看看他们家的诚意。他含糊地说了个数。 一个家庭能向婚姻支付的入场费有上限,却没有下限。结婚是个经济活动,大部分人都追求性价比。 苏青觉得这绝非小武家的上限,可毕竟她家给不出什么嫁妆。这么多年来他们背负债务,住家就在澡堂。 “我家……” 小武没让苏青说出更难堪的话,立即表示:“只是我估计啊。我回家商量一下,到时候见了面都可以商量。” 苏青点点头。气氛沉默,似乎这时候直接离开也不合适。 大约小武也察觉到了,没由来地说一直想问她那微信头像哪儿找的。 那张图片大约对他来说很冲击,女人用瞄准镜正对镜头,是电影《狂人皮埃罗》的一幕。 苏青用来当头像好多年了,当时老苏看见她的头像还说了句少看法国片。 苏青回小武:“就一电影儿。” “我说呢,小苏老师还真爱看电影。” 苏青一笑,推门下车:“回头见。” 澡堂老东家是教老苏书法的师父,后来老东家子女移居国外,艾秀英咬咬牙用借贷的形式盘下了澡堂。 澡堂装的嵌玻璃木门,很陈旧了,里面的陈设都还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墙上的旧电视放着电视剧,艾秀英坐在入室收银台打盹儿,听见动静掀起眼皮,见是苏青,站起来往门口探头。 苏青帮她证实猜测:“他送我回来的。” “也不请人进来。”艾秀英眼神里带着埋怨,兀自又说,“不过人家忙,大老远还肯送你回来。” 苏青牵了下唇周,没表态,径自推开吧台背后的门。 狭窄陡峭的楼梯通往二楼,两壁墙板写满了单词。 “infinity” “realize your potential” “irove the lifestyle” “break down” “havechancesurviving” 苏青推开房门,摸到光。 说是房间,实际只是改造休息室而来的隔层。居室狭小,房板低矮,窗前垂着烘晒的毛巾。 苏家的女儿在这里度过了整个青春期,不断为彼此占据更多的空间而争吵。 后来接连出去了,带着这里的气味。 困顿的,令人眷恋的气味。 苏青脱掉大衣与高跟皮靴,换上棉服,套上袖笼。下楼照见收银台旁边的等身镜,她抹去了唇彩。 “还有啥好照的?你左右长这样。”艾秀英皱眉。 苏青牙关一紧,抿着唇转身看她。还没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轰隆隆巨响。 艾秀英“哎唷”一声,斥声:“这一天天的不消停!” 最近老街另一边在拆迁,要做文创街区。大型机器从早到晚隆隆的响,震得天窗玻璃摇晃。不过艾秀英并非真的恼,施工带来了许多工人,上澡堂的人也多了起来。 十点过后陆续有工人进出,艾秀英准备上楼休息,交代苏青,“昨儿就说要下雪,没下,恐怕今晚要下了。你注意着,别让管道出问题。” 苏青周围堆满了旧书报的吧台坐下,打开电脑音乐,老歌透过喇叭缭绕池子间。 艾秀英半路折回来,手撑着门瞪眼。苏青笑,嘴角咧到耳根,关掉了音乐。 壁挂钟指向十二点,搓澡师傅陆续下班。工人们从冰柜里取出罐装啤酒,操着各地方言同苏青调笑。苏青也不恼,笑着拍开他们蠢蠢欲动的手,说:“滚。” “下雪了。”有人说。 苏青看过去,开合的门缝贯入冷风,隐约有几片雪花落了进来。 “路上小心啊!”苏青起身招呼。 人们都走了,澡堂一下子变得静谧。苏青伸了个懒腰,穿上塑胶围裙,拿起刷把走进池子间。 清洁是个体力活,要托着水管冲洗地板,要一寸寸刷马赛克瓷砖,污垢、水渍、漏水口淤积的毛发。隔着塑胶手套也能感受到那濡湿的触感,气味反上来令人恶心,苏青习以为常,做一会儿歇一会儿。累得很了,听着歌儿将刷把当麦克风,在浴池里划步,打着节拍摇头晃脑,放声唱。 四壁映着水波的涟漪,她的影子在其中游曳,像徜徉海底世界的海妖。 咣咣—— 隐约听到响声,以为是施工地传来的,苏青并未在意。携着刷把,旋转跳跃进了还未放水的池子,忽然发现墙沿的天窗玻璃破了一块。 雪花从那窟窿纷飞洒落,迷乱了视野。她缓缓低头,看见一个男人从水里爬起来。 湿答答的碎发和毛衣让他显得笨重,他踉跄两步,捂着一只眼睛寻找清晰的视野。当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张开嘴,不知是喘气还是笑。 苏青睫毛颤了下,双手拽紧刷把。不知何时刷把缠上了耳机线,她这一拽险些把自己拽进池子里。 耳机落下来垂搭在塑胶围裙上,两个人四目相对。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正门由远及近。孟叙冬拉起苏青的胳膊就跑,苏青手腕使劲挣脱,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松手。 天井很高,他应该是吊着墙壁管道下来的,这么有力气不像受了伤。 池间两个出口一边连通淋浴间,一边连通公共休息室。听动静那帮人已闯入休息室,乒乒乓乓翻找打砸。 早年常发生这种事,地痞流氓来澡堂逮人闹事。后来打黑扫黑加强了治安,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了。苏青恼了,一头烖下去咬孟叙冬手臂。 孟叙冬毫无预料,吃痛的一瞬下意识逮住了苏青的头发。力道扯着头皮,疼得苏青不得不松口抬头。 “放开我!” 孟叙冬放开苏青的手臂转而又逮住她衣领,“带我上楼。” 两人拉扯的间隙,黑压压一帮马仔闯入了池子间。苏青还没看清就被孟叙冬拽到了身后。 “躲是吧,我看你往哪儿躲!”马仔大手一挥,人全冲了上来。 钢管折射出荧蓝冷光,几乎让人看见一幕命案的发生,苏青心口一颤,想也没想就扯着嗓子喊:“你们想干什么!法治社会,出手打人是违法的!” 马仔穿西装打领带,看起来人模狗样,“我们也不想打搅,但他先进来了啊。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赶紧让我们带他走。” 能感觉到孟叙冬暗暗喘着气,似乎受伤不轻。苏青从他身侧迈步上前,挑起刷把指着所有人,大义凛然,“我对象是警察,人就在楼上,赶紧滚。” 马仔叹了口气,有点不耐烦似的,伸手欲把苏青推开,苏青扯脖子蓦地高喊:“小武——” 马仔迟疑着,伸出手指指了指孟叙冬眼睛,带着人大步离去。 苏青蹑手蹑脚跟着去瞧,当真看不见人影儿了,她转身背靠门扉,长呼一口气。 呼吸放缓,她睁开眼睛看见孟叙冬掀开浴帘拖着湿漉漉的毛衣走来。 完全光照下才看见他脸上挂彩,肢体也有些不协调。他扫视周围,自顾自拉开没插电的冰柜拿了一瓶纯净水。 苏青惊了,两步跨过去,用刷把端抵合冰柜门。 门缝夹着手,孟叙冬侧目看向她。 “放下。”苏青冷声。 孟叙冬不理会,用力撇开冰柜门拿出纯净水。他另一只手似乎无法大幅度动作,手掌握了两下,决定用咬的拧开瓶盖,接着将水往头上倒。 血水从额头往下淌,他用掌心按着眼皮血水抹开,丢手甩出几滴。 这伤不知是在水池磕的还是先前被人揍的。 苏青稍显冷淡地说:“你也可以滚了。” 孟叙冬挑起眉梢故作疑惑,与她目光对峙。他忽地敛了表情,蹙眉问:“你说什么?” 苏青咬牙挥起刷把,毛刷擦过他耳畔之际,刷把被他勐地握住且往前拽。她惯性往前跌,几乎快点到他胸膛。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不想在力量较量下落下风,尽管他们的悬殊如此明显。 他们扭打着抵拢吧台,刷把掉在地上,听不到一点声音。 吊灯澄黄的光晕晃荡,孟叙冬几乎压在苏青身上。她觑了觑眼,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你跟谁俩呢?” 孟叙冬喉咙发出闷声,掰起她下颌盯住唇形:“小武,叫啊?” 他巴掌浸过冷水,贴着她发热的脸,藏在头发底下的脖颈悄悄冒出汗。 “孟叙冬!”苏青一把推开他。 更像是声音把他撞开的,孟叙冬身影晃动着站稳,拢手揪着肩头袖子,暗暗嘶声。他抬眸看她,“啊?我们认识。” 能不认识么? 他们一个家属院长大,住楼上楼下,看一台电视,吹一台空调,分一个大蛋糕,牙都一起长一起掉。直到小学六年级,如果不是轮机厂倒闭,他们的人生轨迹免不了还会重叠。 第2章 002在彼此的二十岁,荷尔蒙像打翻的廉价啤酒 002 那年在澡堂子里老孟趁着醉意抖出下岗单干的念头,遭到了大伙儿无情嘲笑。 随着国企改革的哨声吹响,外贸飞跃带起建筑行业兴起,沿海城市到处都在造新楼、开商场。而大部分老工人沉浸在大院繁荣的景象里,对历史转折毫无察觉。 老孟是真正的乡下考出来的大学生,和这些父辈就在工厂劳作的伟大工人阶级有云泥之别。人们一向不大看得起他,或许还有点微妙的嫉妒,最终和厂花结合的是他。 轮机厂同辈人普遍崇拜的是老苏,工人子弟出身,业务精湛,还很有格调,能弹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喜欢聚在厂澡堂里听老苏侃侃而谈,讲电影和上一辈的艰苦革命。 老孟觉得老苏和大伙儿不一样,邀请老苏和他干一番事业。老苏淡淡一笑,没表态。然而仅仅过了八个月,买断工龄的承诺失效,领导卷款潜逃,老苏和无数工友们流离失所。 那个冬天太冷,冷到想将自己埋进雪里。一向自恃天子骄子的老苏低了头,带着妻女敲开了老孟家寓所。冬天过后,老苏跟着老孟去了省城,艾秀英带着两个女儿来到澡堂。 她们都以为这是暂时的,直到更深的冬天,工地出了人命官司,老苏失魂落魄地回来。 和轮机厂一样,老苏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过。 艾秀英讨厌老苏,更讨厌孟家,仿佛孟家是导致他们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上个月孟家姑姑揣着五千元来参加老苏的葬礼,艾秀英咒骂孟家的不义,将人推搡了出去。 苏青和孟叙冬也有些年没见了,他看起来比上次狼狈得多,可他什么都没解释,推门走了出去:“门锁好。” 玻璃上覆盖一层雾气,苏青揩了一个圆点欲往外看,可眼睛放上去的一瞬又扭转了头上楼。 楼下动静吵醒了艾秀英,她迷迷糊糊以为还早,起来摸手机才发现凌晨两点了,赶忙披上衣服准备下来看。 苏青正好拦住她,难得柔和地说:“说没什么事儿,只是有几个喝醉酒了的人路过。” 艾秀英将信将疑,瞧见苏青还穿着塑胶围裙,拢眉:“说了多少遍,围裙袖套清洁工具都放楼下!” 回澡堂务工月余,艾秀英没有一天不在嫌弃她好吃懒做、做不好事。想到艾秀英那么操劳,今晚想帮着多做些,不料又遭到责骂。她怔了一怔,转身下楼。 心还闷着,忍不住吐露一句话:“小武说让两家人正式见面。”也不顾身后的艾秀英什么反应。 苏青到吧台脱掉围裙,套上厚实棉服,揣着钥匙和手机往外走,听见艾秀英唤,“大半夜的上哪儿去?……还摆谱,说你一句都不成了!” 苏青没应,艾秀英赶来拽住她。急促呼吸打在脸颊,下意识以为要挨揍了,苏青偏头躲,不经意对上艾秀英的目光,却见那眼里有笑意。艾秀英缓了缓气,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探脖子问:“小武咋说啊?” 风卷起雪沉进墨蓝夜色,门口一盏灯映着,艾秀英的脸庞在明暗交界里,每一道干燥的褶皱沟壑都显得尤为清晰。苏青注视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以至于生出了自我保护机制,要来点恶作剧。 ——说出孟叙冬的名字。 “你唬我是不?”艾秀英皱眉。 苏青错开视线,回避坏念头:“他说年前,估计也是父母的意思。” 艾秀英瞧着苏青不像说谎,放下心,眉梢都笑起来:“年前好,要不赶上放假呢……”说着局促地来牵苏青的手,“这么晚别出去了,妈也不是故意吵你是不,你干了活儿多累,早点儿睡吧啊。” “嗯。” 县城的夜晚并不都那么安静,但不安静的那一面属于不安生的人。苏青知道自己没地方可去,顶多去网吧打劲舞团。这个年纪反应力不如青春期,段落一长就不行了,打到最后也没劲。 老老实实闷了一宿,清早趁艾秀英去赶集,苏青在街那头的五金店买了一张雨布,翻上屋顶将天井窟窿遮上,收拾了碎玻璃,给浴池放水。 然而艾秀英一回来便察觉了问题,不用苏青坦白,兀自认定昨夜有人闹事。 “咋不报警哪,也不知道叫我?!” “没出啥事儿。” “这叫没啥事儿?”艾秀英眼瞅苏青怎么看都来气,“一张玻璃你知道多少钱不?盼着生意好起来了,这不又白干!” 苏青耸了耸眉头,不吱声。 艾秀英不肯作罢,“什么人你没看清?” 苏青知道此刻如果说出孟叙冬的名字,就能在这场从未消停的较量中获得压倒性胜利。可更怕看见艾秀英惊慌失措,看见强势的母亲需要躲闪。 “我赶人都来不及,没能还仔细看。”苏青摸出手机假装忙碌,“大姐姐不是说要回来么,我问问,到时候好去接她。” 艾秀英一巴掌拍在苏青肩头,“你别跟大姐姐要钱,为了张玻璃好意思么。” “怎么会。”苏青无甚底气。 艾秀英瞪了苏青一眼,转而叹息,“操持了葬礼,这事儿就算完了,你大姐姐什么身份,往后别打扰她。” 自从大姐姐结婚,艾秀英不知说这话多少遍了,可苏青还是听不惯。身份在这里往往代表能调动的权力关系,大姐姐从工人的女儿变成了县支行行长家的媳妇就叫有了身份。 有身份的人过的都是好日子,不像她们。 “葬礼上大姐姐自己说要回来的。”苏青轻声说。 “回来那也是孝敬公婆,你没听别人说你姐夫升了。” 苏青忍不住咕哝,“人婆罗门,不升谁升?” “那你也给我找个去!” “……我这就找人赔玻璃。” 雪陆陆续续下到月底,苏青终于在网吧撞上孟叙冬。网吧重新装修过,设备还算新,县城学校的孩子都来这儿,和他们当年一样,其余上了年纪的都是没能离开县城的混子。 禁烟标识下一片乌烟瘴气,孟叙冬在四面八方烟雾夹击下,手边竟没有一支烟。 苏青踢了沙发椅一脚,动静大的一排人全看过来。 孟叙冬挑眼一瞧,回头继续游戏,跟不认识似的。 苏青双手抱拳,“起开。” “姐你谁啊?”旁边一裹着染发塑料膜的金毛昂头呛声,不用想也知道是在上街美美发廊的客人。苏青没搭理,又往孟叙冬椅子踹。 “没看见我关键局?”孟叙冬摔了耳机。 苏青微怔一瞬,开怀大笑。 那金毛探头探脑,“师父你认识?” 苏青倒先搭腔,“唷,孟叙冬你还当人师父了。” 金毛一脸严肃,“你是谁?” “别贫。”孟叙冬推椅子站起来,背后电脑屏幕黑压压里带点红,扫雷游戏 ga over。 他也不觉得多丢面儿,正儿八经看着苏青,“啥事儿?” “那天的事我没说出去……” “你以为是什么事?” 话在喉咙里打转,苏青说:“我管你什么事,玻璃坏了。” 孟叙冬微挑眼梢,和那晚一样没正形,“哦,你要多少?” “我要你找人买好玻璃给我装上。” “看来给你添麻烦了。” 正常一句话,孟叙冬用正常语气讲出来忽然就不正常了。苏青惊讶他竟会讽刺人,“当然了,大半夜你上哪儿躲不行,偏上我家,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 两人只隔椅子扶手一角,离得很近,可说完这话苏青才意识到,想要挪退,却被孟叙冬率先握住了胳膊。 正有一帮男孩儿揣着圣诞铃铛从过道穿过,险些撞到她。笑闹声拂过耳畔,苏青若无其事抽出手,往旁边站,“成不成?” “不成……你叫警察?” 想起那晚的宣语,苏青确定孟叙冬这回真是在取笑她,不免也有些气恼。 “我天天缠你,到你给我弄好为止。”一贯闷沉的人命令起人来一点不含糊,也不知道是当老师的毛病还是面对孟叙冬被激发了什么原始本能。苏青说完这话自己也有点蒙,愣愣看着孟叙冬。 孟叙冬亦看着她。 金毛对诡异气氛毫无察觉似的,贸然出声:“不管啥事都得讲理吧?” “……我给你弄。”孟叙冬把手机递到苏青面前,“微信?” 天井老玻璃的尺寸市面上不好找,何况单独一块厂家不会给你做,这事儿没门路都办不下来,还得直接让孟叙冬做了。 旁边那金毛小子叫陈春和,孟叙冬干电工的徒弟,从西北一个发电站项目跟来。苏青当即要换他去装玻璃,没说孟叙冬不适合出现在艾秀英面前,但孟叙冬似乎也知道。 安装之前要先确认大小尺寸,陈春和顶着一头金灿灿的头毛来到澡堂。 “唷这金毛。”艾秀英乐了,问苏青上哪儿找的小子,怎么收费。 “人家学徒,正好找练手的,不收费。” 艾秀英不相信天底下有这种好事,认定陈春和就是那晚闹事的混小子之一,作为最好欺负的人被群体推出来扛事。 陈春和表现得本分,五分钟测量完毕,爬上爬下一口水没喝,更没提孟叙冬的名字。他还不明白具体的缘由,但小青姐这样说他就这样做了,看师父的样子小青姐是个重要的人。 雪地里脚印深深浅浅,艾秀英目送他远去,琢磨:“这小子正该读书的年纪,不好好读书,看吧,出来就只能吃苦。” 苏青陷入了沉默,拿出手机胡乱划拨,看见新添加的好友。 孟叙冬说加微信的时候,她觉得没必要,有点麻烦,可还是加上了。他头像是张远山风景照,id 叫 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 像老土的中年男人,苏青握拳抵住快溢出嘴唇的笑声。 见艾秀英转头瞧来,苏青一瞬冷静下来,删掉对话框,熄灭屏幕。 艾秀英知道,网吧旁边的通道进去有个老筒子楼围成的小院,开了几十年的招待所,从最开始的商务接待沦为了廉价住宿。 但艾秀英不知道,苏青和孟叙冬真正熟悉彼此是在那儿,在彼此的二十岁,荷尔蒙像打翻的廉价啤酒,尝不到什么麦芽香,只有狂醉的眩晕。 第3章 003摇摇晃晃的路上不小心颠簸出欲望 003 高铁没通到县里,坐绿皮火车过来一小时二十四分钟,到家还有段距离。 大姐姐要坐火车回来,艾秀英让苏青带小武去接,意思是给大姐姐看看对象。 苏青给小武发了微信,收到回复的时候苏青正在清理浴池。看见手机屏幕上的一行文字,她挠了挠鼻子把手机揣回兜里,连按音量键,戴上塑胶手套接着刮瓷砖缝隙。 穿过淋浴间,苏青躺进被窝。背后的艾秀英呼吸匀长,可她能感觉到艾秀英没有睡着。 苏青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轻声说,大姐姐的火车下午五点四十多到,小武想以他们两人的名义请一家人下馆子。 艾秀英翻了个身,笑说小武想得很周到。 当然明白这种周到,不周到不行,但往往周到了也没什么用。学校办公室谁都知道你哪儿来的,看你没背景好说话,把你当性资源给你介绍对象倒还算客气。背地里议论你什么的都有,攀交开 ni 的音乐老师,和学生过分亲近,每天要坐那么远的公交车赶到市中心地带的学校,那么拼,也只有靠偷偷补课才能买得起房。 人与人之间保持周到全凭利益。 占有你人身自由之前周到点怎么了? 苏青想了想,没吱声。 当天小武早早地开车到澡堂门口接母女俩,一道上火车站。 艾秀英穿着发胀的羽绒服,站在路边才注意到袖套还没摘,忙着摘了往兜里收。羽绒服是去年过年大姐姐买的,和老苏一人一件,牌子货,平常艾秀英都舍不得穿。 顶着袋鼠 logo 亮红色绒毛帽子的小子冲了出来,苏南拎着卡通书包走在后头,抬手轻唤:“慢点儿豆豆。” “我要上姥姥、姥姥的澡堂!”小男孩嗓子有劲儿,大老远就让人听见。 艾秀英眼睛一亮,耸拉肩膀去瞧,从零星的乘客里发现那抹亮色,笑得苹果肌合上眼皮,“哎唷,整这色儿!” 豆豆见艾秀英的时间不多,记忆模糊,只记得那热气腾腾的浴池。见着发丝生灰的老妇,他打眼瞅妈妈,“姥姥?” “是姥姥,快去和姥姥抱抱。”苏南扬起笑脸,望着豆豆嗒嗒扑向艾秀英,也慢慢跟过来。 “姥姥我想你!我想你了!” 小伙子吼得艾秀英心头发热,也不知所措。苏青弯下腰朝他伸手:“姨姨抱抱。” “你是哪个姨姨?” 其实没什么的,知道孩子和她们不熟,可这会儿小武站在旁边,多少有点尴尬。尽管他应该听说了大姐姐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是那年生父在工地出事才来到澡堂。 “妈妈怎么和你说的?”苏南自然地牵起豆豆带到苏青怀里,“这是小青小姨,妈妈最小的妹妹。” 豆豆恍然大悟状,嘴巴张成 o 型:“哦——!小青姨姨!” 苏南温柔地笑了,挽了挽耳边碎发,抬眸看向小武:“是武警官吧?辛苦了。” “应该的。”小武搓手看了豆豆片刻,孩子的注意力乱跑,丝毫没有要问候他的意思。他揉了揉鼻头,扬手作请的手势,“上车吧,车里暖和。” 从火车站到新商场要穿过一片桦树林,冷风吹散了干枯的树叶,只余光秃秃的枝桠。黄昏的微光笼罩,苏青坐在副驾驶上听艾秀英对大姐姐嘘寒问暖,小武不时加入谈话,偶尔穿插大人哄豆豆的玩笑。 捏在手心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叮一声消息提示,好似在这摇摇晃晃的路上不小心颠簸出欲望。 苏青滑开屏幕查看,冷不丁听见小武问:“和人聊微信呢?” 按在对话框上的手指进退两难,苏青索性装没听到,双手拇指敲打起键盘。 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说玻璃买到了。 老天井玻璃的尺寸市面上不好找,要专门定做,可只定一张没点门路办不下来。苏青知道孟叙冬有办法,也不觉得多麻烦他,回复现在没空。 准备扣下手机,那边又发来文字:“忙。” 唷,老师傅真会摆谱。 想这么回一句,现状不允许她拉长战线,只能说:“那什么时候?” “聊什么呢。”小武肩膀稍稍倾过来低声。 苏青双手握着手机,没想好怎么回。艾秀英便忍不住说:“小武问你话,怎么老不理人?” “哦……”苏青顺势放下手机扣在大腿上,若无其事抬头,“在联系师傅,澡堂玻璃坏了。” “玻璃坏了?”苏南关切。 “不是什么大事儿……”艾秀英抱怨,“已经来人看过了,让她弄。” “怎么不和我说?”小武说。 “那多麻烦。”艾秀英说。 和你说有什么用?能顶着小雪往屋顶安装玻璃,还是出钱请师傅来修? 苏青往窗外望去,压在手机下的大拇指来回摩挲屏幕贴膜边缘,好似划过未开刃的刀尖,心痒痒的。 他们在商场楼上的俄餐厅吃饭。餐厅放着苏联小曲儿,和刀叉轻微敲击声组合成乐章。 苏青维持着她寡言的形象,在端庄的大姐姐身旁显得格外恬静。到他们争着埋单的时候了,苏青终于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老师傅说,“今晚上。” “不行。”苏青冷漠脸。 “不安拉到。” 孟叙冬没功夫陪她耗,她也没想着耗他。可大姐姐在饭桌上说定了今晚要住在家里,她不希望她们发现这件事和他有瓜葛。 “你们晚点来,十二点过后。” 苏青揣上手机,回头看到小武。 他过来揽她肩头,上车后借着嘘寒问暖轻轻拍抚她大腿,手掌微微的汗湿余留在她丝袜上。 其实没什么的,但她从座椅缝隙间瞥见了艾秀英注视的目光。艾秀英似乎觉得这正是他们之间应该发生的事,甚至作为女人要主动利用优势。 苏青忽然感到闷,还能怎样,还要怎样呢。除了身体,她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可就连这一点点领地都属于艾秀英选择的男人。 深夜的县城静悄悄的,车停在澡堂门口,艾秀英拥着苏南和豆豆进了屋,叫苏青送送小武。 苏青说:“要不你留下来,泡泡澡,晚点儿休息室能睡。” 澡堂老建筑门楣的灯影打在车挡风玻璃上,蓝蓝绿绿的映着苏青鼻棱和眼下睫毛倒影,小武看得有些陶醉。 他抿唇,喉结动了动,“不麻烦了,大姐姐回来你们一家人多聚聚。晚上早点休息啊,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苏青佯作笑笑,推门下车。冷风迎面钻进衣服,揪着领口凌乱她一头长发。 皮革长靴踩进光亮的一瞬,她余光瞥见停在路边的破面包车。 车身覆盖一层薄雪,雪花飘散着重复落下,暗中孟叙冬的身影陷进车座,手里拨弄皱巴巴的糖纸,嘴里的糖顶着腮帮,视线在远处,在她身上。 苏青匆匆低头进了澡堂,单手摸出手机打字:“你等一会儿。” 却听通道里传来一阵朗笑,“这崽子多可爱!” 是陈春和,蹲在长椅前逗豆豆玩儿。 代班收银的工人说他在这儿待好一会儿了,池子间有客人,修不了那玻璃。艾秀英让他去泡澡儿,晚点再做事。他不,说师父不让他偷懒。 “那你闲着也是闲着呀!”艾秀英微微皱眉,质问苏青怎么联系的,让人这时候来。 苏青攥紧手机,不愿在孩子面前引发争吵,把陈春和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 “这不下雪了么,工地得放假了,项目经理要我们赶进度呢。我们也没办法小青姐,只有今晚有空……” 苏青老早就知道孟叙冬干工地,但不知道他这些年,他最近到底干了什么,每每只是听陈春和只言片语。这样说来他们的确很忙,并不是故意堵在这儿。 “行,那等会儿。”苏青看着艾秀英领苏南和豆豆上楼,回头注视陈春和,“能等多久?” 陈春和欲言又止,笑着摆手:“没事儿。将才前台那大哥说今晚要下大雪,没几个人来,等不了一会儿。” “麻烦了。” “那个……师父不让我说来着,我怕小青姐你总生气,实在不能不说。其实不是师父故意装聋,他耳朵好几年前受过伤,听力慢慢下降,也没法儿治。” 陈春和挠了挠脸颊,像犯了错的学生匆匆走出澡堂,留苏青错愕在原地。 澄黄灯光映照的走道安静下来,旧书报堆在那里,像橘黄的冰块,在澡堂氤氲里一点点融化,苏青一靠过去便哗啦啦全碎了。 “你到底在干嘛?” 她捧起手机,当然不是问他忙活什么工程,而是问他的生活。 问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他明明有得选,却自愿地搞砸了自己的生活,弄得比她还要狼狈。 这让人窝火。 苏青删掉文字,收起手机。听见背后脚步声渐近,门推开,苏南走了出来。 “豆豆睡了?”苏青平缓地说。 “陪妈看电视呢,一会儿还要带他上淋浴间洗脸刷牙。小孩可容易生蛀牙。”苏南理了理摞面的书报,在旁边凳子坐下。 “没关系吗?” 苏南瞧苏青一眼,颇有些默契地笑:“那又怎样,妈就是孩子的姥姥,还不准孩子见姥姥了?” 苏青不置可否,“他们知道你回来吧。” “知道。” 苏南的丈夫是二婚,他们结婚没办婚礼,双方长辈只见过一回便彻底没了往来。婆家当她是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女,同经营澡堂的苏家没什么关系。 结婚之前她也以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结婚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就这么古老传统,必须得是两个家族的事,否则孩子也困惑,为什么奶奶和他们一起生活却见不着姥姥? 从艾秀英给苏青张罗相亲开始,苏南一心想的是得选一个好相与的人家。 “还是说说你,你觉得他怎么样?” 苏青淡淡望向墙上的挂钟,“没觉得好,也没觉得不好。” “我看他是个周到的人,也不笨,吃饭的时候他提了一嘴你姐夫,我没接,他也不说了。” “他还不大知道我们家具体情况。” “那有什么。”苏南握了握苏青的手,不知道宽慰谁,“能相处久还是人本身更重要。” 浴池的几个客人陆续出来,工人提前下班。苏南上楼哄豆豆下来刷牙,苏青套上棉服走出了门。 车挡风玻璃也被覆盖,看不清那里面的人影。苏青迎风走过去,忽见车门从里打开,一人踩了下来。 “现在?”孟叙冬掐灭星火,一缕烟散入雾霭。 还以为他已经戒烟了。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苏青说:“嗯,可以了。” 孟叙冬二话不说回到车上,将车驶到建筑后墙。苏青快步走过去,见他们已经下了车,正把悬吊的钢梯放下放。 钢梯生锈,嘎吱嘎吱响。 “稳不稳?”苏青歪头看。 孟叙冬衔住手电筒也没回话,单手勾住钢梯就往上爬。陈春和从面包车后备箱抱起玻璃来到梯子下,一脚踩上横栏,举重一样举起玻璃。 孟叙冬握住玻璃前段,陈春和单手抬后边,二人一鼓作气上了屋顶。 苏青远远望着什么也看不见,跑到池子间里去。 隔墙传来苏南唱给豆豆听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东北民谣 头顶一片茫茫的雪,只空出乌黑的一块,孟叙冬的灯透进来,仿佛月亮悬在海上。 第4章 004孟叙冬,我好热 004 玻璃装好了,雨布被摘下来,陈春和问苏青还要不要,苏青说要,卷起雨布往怀里塞。 他们站在雪地里,肩头都是冷霜。陈春和脱掉手套往手心哈气,“小青姐我们先走了,回头有什么随时联系……” “孟叙冬我有话和你说。” 话音出口气氛就变了,苏青眼神直棱棱只看着孟叙冬。陈春和呆了会儿,拔腿就走,“师父那我车上等你。” 一阵风过人就消失在了黑暗里。苏青五指拢紧雨布,浅浅一阵声,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蓦地整个人被压实在墙壁上。 红砖墙浸了冬风,隔着棉衣都觉得肩胛骨硌。她睫毛颤了颤,一动不动,只任由他身上的热气浪潮似的拍打上来。 他干活容易出汗,手却是冷的,贴到她脸上让人霎时清醒过来。 “我不是这意思。” 脸近在咫尺,孟叙冬没有再近一步,只是注视她的眼睛。 苏青莫名感觉一阵烦躁,微微偏过脸去,“是想问你耳朵怎么了?” “什么?”孟叙冬低声问,好像真的没听清。 苏青眉尖微蹙,回眸撞上他认真的目光。大脑有片刻空白,她垫脚凑近他耳朵,“真的听不见吗?” 她的气息朝着暗夜下辽阔的原野散去。 听的人只感觉热水较湿了耳朵,耳道里盘旋着嗡鸣。 孟叙冬低头,大手抱住她后脑勺,挪到后颈。他的嘴唇虚抚过她脸颊,就要落下。 她微微张开的唇齿像是等待他入侵。 温热的唇瓣碰了上来,也只是一碰,他额头抵着她额头,闷沉呼吸:“你对象是不是不行?” 苏青眨了下睫毛,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忽地笑了。 “不知道你还这么有操守。”苏青轻轻就推开了他,捡起落在地上的雨布抖了抖雪,“不想说算了。” 孟叙冬扯了扯右耳垂,微佝偻起肩膀,试图与她平视,“咋了?” 怕再和他碰一块,苏青半身往后倾,“没咋,你干什么工程呢,文创街区改造?” 孟叙冬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一双乌黑的眼睛又很冷漠,“没见你以往关心我,怕我真聋了听不到你?” 以苏青对他的了解这句话绝对意有所指,“你有病是不是?” “我可没操守。”孟叙冬冷漠的脸浮现出一缕阴郁,乱糟糟的头发和天边沉沉的乌云似的,风一吹来,便露出藏在那之后的锋利轮廓。 他带着胡茬的嘴唇一翕一张,“有对象更刺激。” 苏青瞳孔微张,好像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感觉心口紧得厉害。她轻轻屏住呼吸,“滚吧你。” 还没骂完,孟叙冬双手揣衣兜走远,裤腰上的扳手与金属零件发出声音,隐隐似转山的摇铃。 苏青长松了一口气,回到澡堂锁好大门,见池子间没人便找上楼。 地上的小灯照着大通铺,艾秀英半卧在一旁,戴老花镜给豆豆念绘本。 空气中弥漫淡淡花香,苏青近乎本能地发现了这味道的来源,在角落桌案上散开的洗漱包,装着卡通图案的牙刷盒和一堆洗护用品。包装简单,logo 不大,一看就昂贵。 察觉视线,苏南轻笑着起身:“给你带了东西,差点忘了。” 苏南从行李箱包里取出一套未拆封的护肤品,又拿出单一罐盒装,“这给妈的。” 艾秀英划拉眼镜看过来,苏南双手将东西递过去:“你不爱捯饬这些,嫌麻烦,我就只买了这个,这天儿冻,你早晚擦一擦没那么干。” 艾秀英一面看盒子上的字,一面去看苏南,一双眼弯成月牙,高兴地合不拢嘴,“破费买这些干啥呀,都是英文我也看不懂。” “免税店买的,东西便宜。”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免税又不是不要钱了。” 苏青看着自己怀里的一堆东西说谢谢,声音太轻了,艾秀英没听见,责怪:“又叫你大姐姐破费,还不赶紧谢谢呢,多大了还不懂事儿。” “哎呀都一家人。”苏南手搭艾秀英膝盖上,又朝后指了下苏青,“我听见小青说了。” 艾秀英努嘴,和大女儿撒娇似的,又像对小女儿埋怨:“她从小就和你要这要那,读大学的时候是吧?有一年偷偷跑回来都是你给的路费,要不是发廊家的美美和我说在网吧看到她,我都还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现在她都二十七八了,要嫁人了,你就别惯着她啦!” “多少年前的事儿我都忘了……”苏南悄悄给苏青使眼色让她走开,“那小青是我妹妹我应该的呀,如今社会上外边都受气,家里人都不惯着没谁了。” 艾秀英絮叨起来,忽然想到什么,瞬间凝重:“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他们家给你气受了?” 苏南哭笑不得:“没有妈,豆豆还在这儿。” 豆豆迷迷糊糊揉眼睛:“妈妈?” “宝宝睡吧,妈妈和姥姥说话,没叫你……” 艾秀英压低声:“你过来,过来和我悄悄说。” “真没有妈……我就是想回来陪陪您,上回就商量好了。” 仿佛听不见艾秀英的浓情蜜意,苏青抱着睡衣和洗脸盆去淋浴间。 当年老苏良心过不去,偷偷把手里的钱都给了工人家属,回来后又拿澡堂的钱去垫。那女人很年轻,钱拿够,把女儿一丢就走了。 苏青和姐姐从此多了一个大姐姐。她们不明白老苏为什么要揽这个责任,艾秀英更无法理解,起初只是让苏南在澡堂做帮工。十五岁,该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了。 老话说人心是肉长的,看苏南那么勤快那么听话,艾秀英萌生了罪恶感,还是应该让孩子上学。为上学的事,他们给苏南上了户口,也改了姓名。 那时候苏青即将升初中,厂子弟保送不了了,要自己考。家里的面子都被老苏丢光了,艾秀英不甘孩子的教育上再落于人后,天天逼迫她要考第一。苏青觉得这一切变故都是由于苏南的出现。 苏南得到了父母的资助,因而她有权索要回来。不过到上大学年纪,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向苏南要钱坐火车回来,纯粹属于少女对浪漫爱拙劣的模仿。 电视上动辄轰轰烈烈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让苏青觉得失恋是这个世界上最绝望的事情。仅从心理体验来说,初次结束一段与异性的亲密关系,会让人感觉到自我被否定、排斥,就像遭到全世界遗弃。 初恋男孩以要去德国留学为由提出了分手,苏青狼狈地逃回了家乡。 在临近夏天喧闹的夜市上,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的苏青拥入了孟叙冬的怀抱。陌生又不那么陌生,吐露心声刚刚好。 他们坐在招待所失修的吊扇下,不隔音的房间传来隔壁的动静,天翻地覆,令人烦躁。 苏青说孟叙冬,我好热。孟叙冬找到一本皱巴巴的色情杂志给她扇风,他们开始接吻。 没有什么约定,但往后的两年每逢春节他们也在那儿厮混。 保暖瓶徐徐飘起雾气,苏青坐在折叠椅上,看着孟叙冬叼着烟,拿湿热的毛巾擦拭她汗津津的脊背,擦拭她发红的膝盖和涂孔雀绿甲油的脚趾。 她说你知道吸烟不仅可能会得肺癌,还会引发其他疾病吗? 他说哦。 她说孟叙冬我想去远远的地方,我们不要再见了。 长发垂在他手臂上,她轻轻吻了吻他鼻尖,“我会想你的,你呢?” “不知道。” 苏青忘了后来到底有没有想过他,那几年很忙,很乱,始终在找机会离开省城一中去南方。 机会和她开了个玩笑,她离开了又甘愿地回来。 不怪孟叙冬会误会,上来就吻她,毕竟他们见面从来就只做一件事。 氤氲是湿湿的梦将人笼罩,苏青将头发往后抹,拧紧水龙头。她裹上浴巾拿起盆里的手机,翻到 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 “要不要给我一把钥匙?” 刚发出去,叮一声弹窗提示,苏青吓一跳。 小武发来微信说临时通知他不用值班了,过两天有没有空,看看电影什么的。 手指用力地拨,点了好几下才退出去,返回方才的聊天窗。 没收到回复。 苏青勾起手指,指甲划拨屏幕不小心拍到那头像。 她赶忙拍一拍再撤回,却见顶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睡觉。”两个大字砸在屏幕上,仿佛看穿她。 苏青脸上一阵烫,锁上屏幕紧紧握住手机。 好像只有她想着这件事!装什么?又不是不记得他有晚用掉了一盒套。 第5章 005轻轻唤了一声,他的气息便如浪潮打了上来 005 苏南和豆豆回来住,一下显得屋子有点挤。苏青摸黑进来找不准地方落脚,弄得乒乒乓乓,挨了艾秀英骂。索性抱起被褥去休息室,她早就不想听艾秀英打呼了。 早上天没亮艾秀英和苏南抱着豆豆去城里赶早市,苏青开始打理昨晚没有打理的浴池。趁着没人可以肆无忌惮放音乐,她推开门通风,让音乐和着风雪飘往远处。 几个搓澡工人赶早来,笑话苏青一会儿要挨骂,苏青轻轻扫着雪说已经骂过了。 过会儿她进屋关掉音乐打开电视,到休息室烧水,装保温瓶,泡茶。 来来回回都检查了一遍,出来看见工人们围坐在一起看电视。 落水的范德彪说这破游泳池我不稀罕游,在水库里我有外号叫水库浪子。工人们嘎嘎一阵笑。 门口灌来一席冷风,苏南帮艾秀英拎着大包小包糕点、干货走进。小红帽豆豆从两人大腿间挤到前面,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巡视一周,瞄准苏青蹦跶到收银台旁。 “姨姨!送你!”一手一扬,塑料袋勉强提到苏青眼前。一袋金灿灿的苞米面大饼子,还有饭后点心似的一支老厂奶雪糕。 “豆豆给我买的?”苏青俯身笑弯眼睛。 豆豆努着鼻腔点点头,后边苏南轻声提醒,“还有呢?” 豆豆眨了眨浓密的睫毛,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抿笑说:“姨姨辛苦了,我还小,力气不大够,不能帮姨姨的忙,等我大了,我就帮姨姨干活儿……” 肯定是苏南教的,告诉他小青姨姨由于干活儿不能一道去早市,要他懂得体贴与感谢。客套归客套,面对小孩纯真无邪的眼睛,苏青心头发热。 “那以后帮姨姨干活儿,就不给姨姨买吃的了?”苏青接过塑料袋。 豆豆握了握手心,明显举累了,可还是响亮地应:“买!等我挣了钱,给姨姨买超级——多!” 苏青把苞米面大饼子放一边,拿起雪糕。艾秀英责备地看她一眼,无可奈何:“大早上就吃冰的……” 得意爬上苏青眼角眉梢:“豆豆给买的。” 豆豆舔了舔嘴皮,瞧着雪糕不知如何掩饰眼神:“姨姨,我能尝一口么,就一口……” 怪不得艾秀英在场他们还能带雪糕回来,原是折中的办法。苏青乐不可支,把雪糕递到豆豆嘴边,豆豆瞧了瞧身后的妈妈,小心咬了一口。孩子嘴巴小,一口雪糕塞满口腔壁,冻得不行,抱着妈妈直哈气。 “瞧瞧!”艾秀英没眼看这一家子,把一袋糕点分给工人们,其余的拿上楼放好。 豆豆搬来积木玩具搭,半晌问:“姨姨,你是数学老师吗?” 苏青从手里的文学小说抬头,“……怎么啦?” “妈妈说你是数学老师,那你知道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吗?我问老师,老师说这是道理。” 苏青忽然在豆豆眼里看到姐姐的影子,那个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的杠精。这份恒久的探索欲将她送去大洋彼岸做了博士,与这个陈旧的浴池恩断义绝。 “叫公理,已经存在的事实。” “为什么呢?” 苏青找来纸笔,从自然数开始讲解。豆豆听得头晕,不断问为什么。苏南走来说:“你还小,长大了学多了就明白了,别缠着姨姨。” 苏青笑:“没事儿。” 最终豆豆失去了兴致,积木也不玩了,拿着飞机模型去池子间划水。 “我以为你……”苏南欲言又止。 “给豆豆辅导小学数学还是没问题。” 苏南低头笑,“快了,那可得麻烦你。” 苏青也笑。 空下来想起该回小武昨晚的微信,苏青装作才看到的样子,问:“你想看电影?” 小武自是为了投其所好,近来元旦档市面上的电影就那几样,没一会儿他发来几张图片问她有想看的没。 都是苏青看不上眼的烂片,特别是几个老男人一台戏,她诚实地说:“没有。” 小武说:“那行,这部吧,看得人挺多的。” 选的正是几个老男人那台戏。反正在大众主流媒体上,人家是实打实拿过奖的抗顶票房之王。 小武选了下午的场次,看完电影一起吃饭。他发现苏青不怎么爱吃西餐,安排了海鲜大排档。喝喝啤酒烤烤火,微醺中散步一切水到渠成。 见面那天小武没来接,苏青直接去了电影院。小武已经到了,旁边围着三五兄弟。 “嫂子。”大伙儿扯着嗓子喊。 万黑丛中一点红,在场唯一的女性朝苏青腼腆地笑。小武介绍这是兄弟的女朋友,又说:“都今天有空,凑一起了,你不介意吧?我寻思一会儿吃大排档人多热闹。” 摆明了给兄弟们看看相亲对象,来都来了还能走么。 苏青笑,温温柔柔:“叫我小青就成。” “那哪儿行嫂子。” “百闻不如一见,还以为小武跟我们吹牛皮!” 小武面上隐隐透出一抹光彩,“可别埋汰我!票在谁手上?先检票进场。” 人们说着话朝影厅走去,苏青顿足,轻声喊:“小武,我要吃爆米花。” “啥?” “嫂子说想吃爆米花!” “我来买!” “哪儿用你请,一边儿去。” “嘿还客气!” “这叫客气么,嫂子用你请?没眼力见!” 苏青不动声色,甚至没挪动一步,等着小武在柜台买好爆米花和可乐回到她身边,一道进了影厅。 小武殷勤么?殷勤。可这番举动是带有表演性质的,通过“嫂子”的指令证明这哥当得名副其实。 看见没,你们嫂子连这点小事都依赖我,再漂亮不是也被我治得服服帖帖。 “武哥对嫂子真好。”女朋友意有所指。 “就是,你也学着点。” “嘿,我这不也给买了么。”兄弟辩驳了一句,想起这是小武的主场又补充,“不过有一说一,武哥和嫂子站在一块确实登对。” “可不。” 台下全是捧哏,台上的戏便更好笑了。每次影院发出哄笑,小武总是笑得很用力,生怕落下一样。笑着来瞧苏青,荧幕淡淡的光映在她安静的侧脸上,可乐与糖霜湿润的软嘟嘟的嘴唇让人忍不住靠近。 小武克制冲动,想他是个文明的男人,但手还是不知不觉搭在了苏青大腿上。 黑色呢绒连衣裙摆边挨着膝盖,不是艳俗的光腿神器,就只穿了薄薄的丝袜,膝盖的棱角都摸得一清二楚。轻纱一样的质感,覆了些他手上濡湿汗意。 “不冷么?” 苏青往嘴里塞了块爆米花,“你看过电影吗?” “什么?” “电影里都这样演。” 过会儿小武反应过来,苏青是说他这番举动像电影一样。他收拢手指握了握她的膝盖,得意又难为情:“我还是懂点浪漫吧苏老师。” 苏青想起的电影叫《克莱尔的膝盖》,老男人自我欺骗式的喋喋不休,和此刻想做又不敢的小武一样荒唐。 愈发感到难耐,她借口去上洗手间,不等小武说要陪她,起身就走了。 坐在隔间的马桶盖上,苏青打开手机,发现孟叙冬十分钟前发来了微信。 “不在澡堂?” 什么意思,他去找她了? 苏青说:“看电影呢,闷死我了。” 聊天窗上显示正在输入中,不了解的会以为他抱着手机等消息。 但她知道他只是无聊了。 “一个人?” “相亲对象。” 约莫十分钟都没收到回复,苏青正想着是不是该回影厅了,手机振动了一下。 “给你钥匙。” 苏青怔然,心咚咚跳,全身都热了起来。 电影落幕,夜市街亮起霓虹。苏青和小武一群人在大排档圆桌落座,左手边是那女朋友。男人们讨论喝什么的时候,她去拿了大瓶饮料往她和苏青的绿玻璃杯里倒。 “谢谢。”苏青握住玻璃杯,对上她目光,“我还想喝点酒。” 女朋友张了张嘴,有点尴尬似的赶忙要起身,“我再去拿个杯子。” 苏青拉住她,招手叫服务员。 “苏老师要喝酒?”大伙儿的视线在苏青和小武之间来回。 苏青单手撑座椅扶手,手指托着脸颊,斜睨小武,“能喝么?” 小武顿了一下,面部肌肉牵起嘴角:“喝,今晚大伙儿在是得喝点儿。” 其实喝不喝都行,不过是想看小武的反应。在小武出示这群兄弟之前,苏青觉得他无趣,如今有了一点值得观赏的趣味,可更令人失去靠近的欲望。 小武条件不错,相貌也算不上劣势,做人周到有责任心,不像一般警察多少有点硬脾气,在她面前很好说话。总之和老苏不一样,会是个好丈夫,但艾秀英以为的好丈夫对她来说太过了。 她的丈夫只需要给她钱花和在床上干她,别用塞满垃圾笑话的脑袋思考。 嬉笑怒骂间,兄弟问苏青具体教什么学科,哪个学校任教。 “不是说省一中?”女朋友好心回话。 “辞职了。”苏青说。 小武兀自喝了口酒,接腔:“家里现在就她妈一个人,她怎么也得回来照顾。” 苏青淡笑,小武又说:“等年后我们准备让她去县城实验中学。” “实验中学好,县里最好的学校了吧?” “嫂子以前哪个学校的?” “市里的师大附中。” 人们发出低低的呼声,对苏青肃然起敬似的。小武笑说:“你们嫂子北京 x 大。” “嫂子这个。”说话的人竖大拇指。 苏青怀疑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个是哪个,尽管他们的父母或许都有类似的遭遇。但只有她的母亲身上带着澡堂的气味,不是硫磺而是下水道污垢的气味,日复一日供养出了会读书的女儿们。 而会读书的她们,只不过是男人饭局上的胸花。 大伙儿轮流敬苏青,“往后要麻烦嫂子了,自家孩子这上小学呢。” “小学你扯啥。” “小孩不长得快,一晃儿就大了。” “我就不一样,我祝嫂子和武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个显眼包,你怎么和嫂子说话呢。” “本来也好事将近,是不嫂子?” “那孩子不知道多聪明,武哥真是有福了……有福!” 苏青知道自己酒量,捏着酒杯慢慢喝。小武有点儿上头,非做骑士帮她挡酒,一杯接一杯,最后沉沉倒在了车后座上。 这地方代驾不好找,稍微清醒些的拦车要把苏青先送回去。苏青说家不远,老师叮嘱学生似的温声细语,然后抽身离开了酒场。 如夜里轻盈的蝴蝶,穿过斑斓霓虹,在雪落下来之前由风吹鼓进招待所院子。 大堂坐着个小妹,低头抠指甲。瞧苏青眼生,提醒要身份证登记。 新来的,苏青没见过。她面部不受控制地浮现了一点笑,有些醉态:“等人。” 孟叙冬接到电话便从工地赶过来了,让问前台拿钥匙先去了房间。 二〇六号房,这段时间孟叙冬就住这儿。衣服堆在床上,其余没什么东西,只是因为逼仄而显得混乱。 女人躺在衣服堆里,露出裹丝袜的小腿,像只浅睡的猫,无意识翻转身自己把自己吓一跳。 四目相对,苏青撑着双手半坐起来,慢慢地脱掉毛衣,露出奶罩和雪白的身体,她还要站起来褪黑色包臀裙,想了想就那么看着他。 窗上映着路灯浅淡的光,玻璃木窗格的影子倒影在他们之间的水磨石地板和斑驳墙纸上。暖气来了有一会儿了,可还是不够热。她双手勾着包臀裙,等待着。 “孟叙冬。”她轻轻唤了一声,他的气息便如浪潮打了上来。 第6章 006我们结婚,睡一辈子 006 他温热的一呼一吸与她的摩挲着,她闭上眼睛,摸寻着去勾他的手,指尖一点点贯穿他指缝。两只手交握合拢的瞬间,她微微仰起脖颈,他亦吻了下来。 他嘴唇比想象中干燥,似乎还带着工地的尘埃,还是说被西北的风割伤过。他身上有些陌生的气味,毕竟好几年了。 他亲吻有些缓慢,好像也在剥落她在这些年的遭遇。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了。她需要秩序,需要重新寻找在县城里在艾秀英身边生活下来的信念,然而关于这种生活确凿的证据愈多,她就愈感到欲望的折磨。她想通过一种方式抗争,哪怕只是在这间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房间暂时掌控自己的身体。 反叛的刺激带起神经末梢发颤,她抚摸他下颌的胡茬与喉结。厚重有棱角的衣服里仿佛有万只蚂蚁,一时找不到什么办法将它们放生,他们吞咽着唾沫,同样感到难捱不适。 舌尖跟着唇瓣划过孟叙冬下巴,舔舐颈侧,汗津津的像涂着催情剂。她为找到开始的办法而陶醉,孟叙冬却束住了她手腕。 “苏青。”孟叙冬压在她身上,凌乱的单人床上,他的阴影犹如审判十字架,“你知道你有对象?” 苏青笑了,“你说有就有吧。” “怕你后悔了又在我面前哭。” 还以为他真好这口,没想到他提起往事。苏青一下就醒了似的,男人的体温那么近,可不能施舍她一点。 “我就在你面前哭过一次……孟叙冬,”她偏头去看窗外的光亮,“我有这么烦人么?” “嗯。” “那你呢,那天你为什么躲到澡堂来?” 孟叙冬坐起身来,摸出皱巴巴的烟盒与塑料打火机,在郁蓝的窗前燃起一簇火舌,啪地化为一点火星。 “你最烦人,孟叙冬。” “你最烦……”她带着微微的鼻音重复着,直到他轻应一声。 “我爸找人叫我回去。”孟叙冬哑然,“你以为就你知道相亲?” 原来是这样。 苏青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望,比起惹上麻烦事,这件事听起来更可怕。他可以随时回到属于他的生活中去,他的搞砸不过是二世祖游戏。 “逃什么,我要是你赶紧结婚回去争家产。” “苏青?” 苏青勾了勾背上的内衣纽扣,在身下摸到毛衣,她不知道要不要穿上,意兴阑珊,“你还做吗?” “苏青,”孟叙冬的手微微颤了下,一截烟灰落在地上,“和我结婚。” 恍惚没听清似的,苏青眨了眨睫毛,偏头看向他,她装作要笑可又笑不出来。 孟叙冬平缓地说:“反正我没结婚,你也还没结婚。” 苏青终于发出声音:“我结婚,是要过日子的,孟叙冬你要和我过日子?” “谁结婚不是过日子。” 苏青觉得孟叙冬这话竟有几分道理,他们有儿时的交情,知道彼此底色,身体合拍,哪怕日子过不下去还能依法做爱。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会是一枚上膛的子弹,瞄准艾秀英的心脏开枪。和不能向艾秀英提起的名字的人结婚,没有比这件事更疯狂的了,这将会是壮举,是第三次澡堂革命。 这必然是属于她的荣耀。 “是吧,是这样,但是孟叙冬……”苏青狐疑地瞧了瞧昏暗中的人,“你没有别的人吧?” “你有?” “没有。”苏青简直想骂人,怒气冲冲地说,“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们结婚,睡一辈子。” “我嫌腻。” “大不了离!”苏青踹了孟叙冬一脚。 茫茫的雪在窗的蓝色里飞舞,屋子里沉寂。手里的星火烧到尾孟叙冬也不觉得烫,半晌说:“明天一号民政局上班?我一会儿回奶奶那儿拿户口本。” 苏青安静下来的心又砰砰跳,说不出紧张还是兴奋更多。她似乎有点明白那些偷偷越轨的学生了,他们像是低密度的水族箱里的鱼,只有这样做才能获得一点点氧气。 “你不许反悔。”苏青说。 孟叙冬轻呵着扯了下唇角,起身往烟灰缸丢烟蒂。 苏青知道他想说什么,从来她才是那个做了又后怕的人。 他捆着皮带的腰线就在她眼前,像用破格举动引起喧哗的青春期孩子,她用力勾住了皮带借力贴到他身后。 孟叙冬只稍微偏了下,很快稳住重心。他用余光来看她,她故意露出挑衅的眼神,与他身体严丝合缝,一摸皮带金属扣,一手往裤腰里摸。 “苏青……”她感到他喉咙里发出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怎么就生气了? 孟叙冬总是这么难懂。 “婚前检查。”她语调讥诮,又带着撒娇的味道。 “你非要搞是不是?” “搞什么?”她故意透出一点鼻音,手心裹着他挑逗。 孟叙冬按住她的手转身,呼吸压了下来。话统统没了,她颤颤睫毛去瞧,瞧不清他,只感觉他的唇齿比方才急切许多,要烙很深的印,要留住什么。 骤风一样,他压着她撞上铁床。咣一声,可不觉得疼,他的手从她冰凉的脚踝摸上来,镰刀般割破丝袜。 “搞你。” 孟叙冬带着沙哑嗓音勐地进入,苏青喘了口气,无意识抠紧了他的手臂。 是她眷恋的建筑般坚硬的身体,她需要他像不停歇的发动机,轰隆隆破碎她,捞起生锈的心脏。 铁床弹簧吱嘎响,苏青在孟叙冬一下又一下的抵入中握住了真实。 房间变得闷热,他们交换彼此的汗液,打湿每一毫厘皮肤,让蜷曲的毛发纠缠。他们是只知道本能的动物,甚至忘了明天的事。 掉在衣服堆里的手机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孟叙冬先察觉。他空出手要去找,苏青拽住他按在自己脸上,嘴唇轻轻吮,“不要管……做到天亮。” 孟叙冬俯低身,温润的嘴唇沿着她唇缘下巴脖颈埋进去,弓腰一顶,春袋打过来,“做到天亮,去民政局?” 苏青忍不住低呼,而后摊开双臂,闭上眼睛笑:“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么浪漫的求婚,孟叙冬,你是不是在和我求婚?” 孟叙冬又不说话了,苏青反而觉得有趣,双腿抱紧他,“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 “怎么兜兜转转就是我们呢?”苏青睁开眼睛,亮晶晶像星星。 一滴汗水从眉骨落下,孟叙冬眨了下睫毛,逮着苏青肩膀要将人翻面。很默契地,苏青抬手一只腿,侧卧身子,然后他睡了下来。 犹如衔尾蛇那般紧密,衔口浓密的毛发湿软得不成样子。他们一同面对墙壁,好像在看一场漫长的电影,那是他们的未来,但没人关心,欲望更深地吞噬他们。 …… 漫天飞雪洋洋洒洒,苏青走出招待所。 孟叙冬尚存理智叫停了第三场开始,他要回乡下奶奶那儿去拿户口簿,她也需要换身体面的衣裳。 他们约定八点钟在车站见。 一路坚持走回澡堂,四下无人,过道微茫的暖意包围她冻僵的双腿,她好似散架的木偶,一阵一阵发抖,勉强倚着墙。 她从衣兜掏出手机,看见孟叙冬问:“到了?” 雾覆盖了门窗玻璃,茫茫看不清外界。她笑自己多想,如果他真的关心她就会送她回来。呵出的热气松缓面部肌肉,她回:“嗯。” 她需要洗个热水澡,然后去搞砸人生。 第7章 007应该还是养得起你 007 上高中的时候,《马大帅》不知道怎么变得具有影响力,在男孩之间广为流传,若是不知道里面的段子和他们话都说不明白。由于学校已经普遍没有叫翠的同学,大家指鹿为马,给苏青取外号小翠剧中“女神”,马大帅的女儿,不愿与村长的儿子结婚而逃到城里。,也不知道谁瞎带的头。 那时孟家早已发迹,是县城婆罗门的座上宾,孟叙冬成了不折不扣的二世祖,与苏青没有任何交集,两人即使很偶尔会碰见也从不打招呼。 印象里有次从学校放月假回家,她看见孟叙冬顶着一头金毛骑摩托从巴士车站前飞过。身后长发散乱,少女压着裙摆,一手环抱在他腰侧。 太过鲜活以至于刺一样在她脑海里扎到现在。那才是她理想的青春,而不是压在肩头的白炽灯,暮色紫霞里叠叠的考卷,还有贴纸脱落余额更拮据的饭卡。 苏青回来没多久澡堂便开门了,趁大家都在忙活,她钻进二楼,在老苏遗像前跪下,打开橱柜取出铁盒。户口本放在里面,还有家里别的证件。她把户口本揣怀里,回到收银台坐着。 冷不丁听见艾秀英的声音,“问你话,昨儿这么晚回来,和小武上哪儿了?” 苏青缓缓转过脸,看着艾秀英狐疑的脸色,心里不知怎么生出几分讽刺,“和他朋友吃大排档,他们喝醉了。” “他带你见了朋友?” “是啊。”苏青顿了顿,“妈……” 艾秀英浑不在意,自顾自说着走远,“你大姐姐叫我去商场买身衣服,我想着麻烦,但你别说到时候我还真不知道穿什么亮相……” 苏青胸口忽然有点堵,好像藏了张成绩单不敢给艾秀英签字。搞砸的恐慌蔓延开来,眼前的走道无限拉长,澡堂空气变得闷,她快要被挤压得扭曲。 她下意识摸到兜里的手机,一连点进微信。 小武两个字跃入眼帘,有条未读,凌晨四点多发的。 “回家了吗?” 眼皮一跳。 这件事应该怎么和他说? 苏青返回微信界面找到孟叙冬,却没有点进去。这是她的事,不该牵扯上孟叙冬,何况就他那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问他也只会得到一句,用嘴巴说。 最终编辑了一条措辞郑重的微信向小武道别,也无非是说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按她的习惯直接删除宣告结束。城里人 date 都是如此,但这是县城的相亲,牵扯到那些介绍他们的熟人。 壁挂钟的时针向逼近八,苏青假装出去打电话,一面往前走一面回望澡堂。走着变成跑,到车站才看到孟叙冬发微信说:“别穿你那破丝袜。” 合着她乐意穿给他看一样。苏青无声冷笑,揣起手机过马路,上了面包车。 依旧一身黑,长大衣长筒靴,头发盘起来捆鲨鱼夹。隆重的全妆,下睫毛都根根分明。苏青系上安全带,转脸对上孟叙冬紧盯的目光。 苏青心下狐疑,掰过后视镜照照,抿了抿唇上亮晶晶的唇膏,觉得有点轻挑,掏出纸巾擦掉些。 孟叙冬全程看着,苏青不耐烦:“可以了吧,还走不走了?” 车飞速驶出,苏青差点磕到脑袋。 “你凶什么凶?” “我凶还是你凶?” “再凶我这破婚不结了!”苏青凑上去瞪着孟叙冬,孟叙冬斜肩躲避,意外地没说什么。 她反倒心欠,怕真的惹着他了,只好用手肘轻轻碰他,“什么意思啊?” “什么?”孟叙冬挑起眉毛,右耳朵倾过来。 “我说……”苏青心里闷,别过脸去看窗外,“算了。” 孟叙冬坐正身子,目视前方路况,平静地说:“听见了,不凶你。” 窗玻璃上浅浅的倒影浮现了笑意,苏青轻哼:“要拍照片的,也不知道穿好一点。” 孟叙冬不知道什么叫好,临时问人借了件西装外套,今早给陈春和看,那小子笑话他像项目经理搞接待,人模狗样。 他还特地刷了鞋,打盹儿的时间也没有。 但不累,叫他下车跑过去都行。 从县城到城区的市政服务中心开车四十来分钟,他们坐电梯到民政局的楼层,发现已经排成了长队。 谁说现在的人都不结婚?特殊日子结婚的人更是格外多。 苏青转头看孟叙冬,好像这才注意到他难得干净的一张脸,胡茬刮了,头发梳成背头,一身靛蓝色细条纹西服稍微有点皱也不妨碍。 他不是时下审美的俊男,五官硬朗,莫名有股乖张不驯的味道。 就靠这样子招人才有那么肆意妄为的青春吧? “切。”苏青拿传单掸了孟叙冬一下。 孟叙冬莫名其妙。 “你是不是更像你妈?”说完苏青就有些后悔,比起两家恩怨,孟叙冬的妈妈更是一种禁忌。 孟叙冬的妈妈是厂花,厂里不知道多少人惦记,老苏是个例外。 那年老苏还跟着老孟干工程,厂花发现老孟还有另一个家庭,孩子都好几岁了。这么多熟人知道竟没一个告诉她,厂花来澡堂闹,和艾秀英吵得不可开交。 然后厂花就走了。 彻底走了,像娜拉一样。 大约没想到会忽然提起他妈妈,孟叙冬挑起眉梢盯住人,苏青抿唇别过脸去。 孟叙冬却又说:“嗯,都说我像她。” “像你妈妈好看。” “你还记得长什么样?”孟叙冬并不需要回答,淡漠地说,“我忘了。” 两人跟着队伍缓缓移动,旁边的新婚夫妇穿得很正式,还请了跟拍摄影师。听他们唠嗑,苏青才发现大家都是在外面的相馆拍好登记照再来的。 说是民政局拍的效果太可怕。 苏青内心蠢蠢欲动,可又觉得一来一去,孟叙冬免不了嫌烦。 孟叙冬这人实际没什么耐心,要干就干不干拉到。苏青挥走动念,排到窗口去照相。 照片从打印机一出来连孟叙冬也皱眉头,就像俩临时凑一块的杀手,看着不像来结婚的。摄影老哥可劲夸,两人登对。 他们相顾无言,拿着照片去填表,没一会儿便领到了红本。 “早知道不化妆了,上镜好显老。”从大楼出来苏青没忍住小声抱怨。 “再结一回?” 苏青不想搭理这话,要回澡堂,“我得干活儿,除非你养得起我了。” 孟叙冬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对哪一点感到无语,淡淡讥诮:“应该还是养得起你。” 苏青觉得他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他只认识县城里的这个她,他从来不知道她有多贪心,贪得无厌。 苏青转移话题:“那你和奶奶说了么?” “嗯。”孟叙冬唇角牵起些微弧度,“奶奶要我带你回去,给你包个大红包。” 苏青哧一声笑,“好呀,我记得你家奶奶,特精神一老人。” “现在年纪大了,家里想接她进城,她不愿意,说鸡没人管。村子里都没什么人了,还怕有人偷鸡。” 苏青瞧了孟叙冬一眼,他问怎么,她笑笑说:“结婚了高兴。” 终于见孟叙冬笑了,冬日阳光映在他身上,一车都暖洋洋。 到了车站苏青执意下车,回到澡堂发现孟叙冬给她转了一笔钱,说是零花。 苏青抿着笑撞上艾秀英,劈头盖脸一顿骂落下来,质问:“上哪儿去了?” 方才的一切仿佛白昼梦,她重新掉进了现实的列车隧道。她浑身僵直,面对艾秀英嫌恶的眼神,还有站在后头随时准备打圆场的苏南。 “我出去找地方住了,今晚就搬出去。”苏青鼓足底气。 艾秀英整个人定住了。 苏南亦感到错愕,“小青,你开玩笑吧?” “我说真的,我……” 长期寄人篱下的孩子总会率先将问题归结于自己,苏南上前劝慰,“我和豆豆只住这一阵,过了年就回去了。……你觉得不方便我们这去住宾馆。” 听到这话,艾秀英猛然回神,一把拉住苏南的胳膊,“你跟她说啥,她要发神经让她发!” 苏青嘴唇冷颤:“至于么,我就是搬出去住,又不是不回来给你干活了。” “别回来了!”艾秀英冷冷看了苏青一眼,冲上楼。几乎不给人喘息的时间,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一个满是伤痕的行李箱从楼道砸下来。 “妈……”苏南忙去制止。 得闲的工人都从休息室出来看。 “不用你帮我收,我用不上这些破烂。”苏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豆豆!——” 如同得了号令的小将,豆豆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抱住苏青大腿,“姨姨怎么了?” “姨姨要搬出去住了。” “为什么?” 他双颊发红,浑圆眼睛注视着她,雪覆盖的天地间他最纯粹清澈。 “姨姨为什么哭了?” 苏青没忍住发出哭腔,又挤出唇角弧度:“高兴,人高兴也会掉眼泪。” “妈妈也这么说,可是……”豆豆皱起眉头,疑惑而茫然。 第8章 008两小不猜,两情无悦 008 苏青和孟叙冬还没有对婚后生活作进一步探讨,不知去他那儿住是否打扰。 但两个人结婚过日子总归要住在一起吧? 苏青决定先上批发商城买点生活用品。 “呀,小青!” 到站从公交车挤下来,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苏青回头看见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精明的眼睛让人一下就认出来了,他们的小学同学,发廊家女儿郝攸美。 “你也来买东西?” 批发商城的招牌就在头上,苏青点了点下巴以示问候,掀开厚重的防风帘。郝攸美亦步亦趋,“一个人啊?” “你不也一个人?”苏青淡然。 “嗐,我本来就一个人。”郝攸美笑笑,胳膊肘靠近苏青,多亲昵似的,“不是说你在相亲,对象呢?” “谁说的?”苏青眼睛忙着看两旁的铺面,显得态度更冷淡。 郝攸美一顿,拉开距离打量苏青,“我爸妈说的呗。” “哦,他们没说我结婚了?” “你结婚了?“郝攸美惊诧,“什么时候啊,是和那警察?” “不是。”苏青走进日用品铺子,回头看着郝攸美似笑非笑,“和孟叙冬。” 八卦之欲凝固在郝攸美脸上,似乎这消息轰动到需要消化好一阵儿。苏青没管她,往里面走,拿起脸盆挑选。 “婶儿,只有这种么,我想要结实的。” “这结实,pp 树脂材质的……要不搪瓷盆?”躺在椅子上看电视剧的老板放下手机走过来,郝攸美不得不退到一旁。 苏青抱起一大一小两个搪瓷盆,转到另一边货架看杯子。郝攸美再度凑过来,低声问:“真的假的呀,葬礼上不还闹了?” 县城速度之快,艾秀英拒绝孟家姑姑吊唁老苏的事儿已然变成了两家大闹。 “我们罗密欧与朱丽叶。”苏青调侃。 “啥?” 苏青看了郝攸美一眼,这货和孟叙冬一个高中,文化素质堪忧。她说:“我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要不是家里这点破事儿早结婚了。” “啊?”郝攸美直觉不是真的,可苏青的脸不像会说谎,“我咋不知道,冬子也没说过啊。” “用得着事事和你说?” 郝攸美抿了抿嘴皮,不服气,“我俩老铁了,他谈了对象我能不知道?原来喜欢他那些女的都要跑来发廊和我说好话,让我介绍认识。” 手指划过花花绿绿的杯子,苏青漫不经心,“认识了么?” “……不是,”郝攸美觑眼瞧着苏青侧脸,“真结婚了?” 苏青空出一只手摸手机,“你要不现在打电话给他。” 郝攸美缩了缩脖颈,“那不用。结就结了呗,也不通知老同学。” “这不第一个告诉你了,荣幸吧?”苏青相中一对印有维尼小熊和朋友小猪的杯子,可惜是玻璃,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搪瓷杯。 上头两个大红囍。 结账的时候老板打趣:“结婚啊,结婚用这个喜庆!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苏青笑眯眯:“生意兴隆婶儿。” 郝美美一路跟着,苏青看她在手机上十指如飞,故意说你真忙。郝攸美不好意思地笑笑,苏青说那你忙你的,打发人走了。 谁还不知道郝攸美是在散播消息,估计不到晚上就传到艾秀英耳朵里了。 苏青提着大包小包来到招待所,正碰见孟叙冬蹲在门口吸烟。裹上厚外套,背头散落下来,又一幅流浪汉样子。 苏青瞧他一眼,他捻灭烟,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东西。 “送温暖啊。”他哂笑。 苏青抿了抿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要和你住一起。” 孟叙冬盯住她好片刻,提着东西走进大堂,回头见她还在原地,偏了偏下巴,“来啊。” “我有点事儿,你先上去。” 孟叙冬抿唇,提着东西大步上楼。 苏青背过身长呼一口气,拿出手机翻到小武的微信,还是没回复。不管艾秀英怎么想,小武是小武,必须让他明白事情结束了。 那边好一会儿才接听电话,闷沉着没出声,苏青猜想他宿醉才醒,语调放缓了些:“小武,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小武的声音没有想象中含糊,反而很清醒似的:“为什么?昨晚……喝了酒我是有点上头,但也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 苏青想不出更正当的理由,摆出强硬态度:“你为什么不能诚实一些?” “我不诚实?” “你说我还在省一中做老师。” “你也知道那是场面话。” 苏青默了默,“这很重要?” “这不重要那你问我彩礼是什么意思?” 在澡堂漫长的生活岁月里苏青反省出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人要少反省,多埋怨别人甚至社会的不公。于是她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因为你表露出了两家正式见面的意愿,在见面之前我有必要问这个问题,毕竟这就是相亲的筹码之一。” “你没有别的要说?” “没有,我也付出了我的时间,花了心思与你相处。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严肃到一定要见面道别,就这样吧。” 或许她的言辞熟练得令小武感到后怕,他舌头竟有些打结:“你究竟和多少人好过?” 苏青讶异以至于发笑,“你不会以为我还是纯情少女吧?” 小武沉默,像无声的指控。苏青陡然来了火气,“你出去看看,我这种水准的女的追求者都能堵住县城高速!” 听筒传来忙音,苏青眨了下眼睛,感到极度荒谬。她气呼呼踢空气,将手机往兜里揣,顺势看见孟叙冬站在门道后。 心口蓦地收紧,他们一瞬不瞬地对视着。 “不上去?”孟叙冬若无其事插兜。 苏青反倒不自在,没由来地说:“买的东西你看了吗?” “杯子?”孟叙冬说着牵唇角,“看见了,土拉吧唧。”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竟然嫌她土,苏青没好气:“反正钱花完了。” 孟叙冬有点意外,虽说这钱本来就是给她用的,可也有大几千,顶多少工人薪水。 “水盆杯子无所谓,结实就行,那毛巾得用亲肤的吧,洗发香波用差了也不行,沐浴露身体乳洗面奶爽肤水,哦还有我穿的内衣,我也不是没想着你,也给你买内裤了……” 名词跟弹珠似的吐出来,孟叙冬听得模糊又心烦,“随你,你要不上去,我们就去吃点儿东西。” 那钱没花完,她只是想挑战他和他夸下的海口。他好像并不在乎她有多能花钱,也或许这才刚开始。苏青眼眸往上,思索似的,“新商场太远了,大排档不想吃……” “不吃拉到。”孟叙冬迈步走出院子。 真就散装夫妻,一点耐心都没有。苏青在背后瞪他一眼。等人快要消失不见,舒缓了面部肌肉,跳上去挽他手臂,“孟叙冬。” “孟叙冬孟叙冬……” 放假的学生堆在网吧门口,浓厚的烟味之中他们的视线追随他们的身影。孟叙冬试图扒拉开苏青,“人都看着。” “怎么你还不好意思了。”苏青仰脸笑,松散的睫毛在雪花点缀下剔透晶莹,有一瞬间看着她感觉不像真实的人。 孟叙冬没回应,苏青转头朝那些男孩女孩大喊,“没见过人好?” 他们诧异,冷漠,还有的笑起来,觉得这女人疯了。 孟叙冬勾着脖子迎风往前走,步子迈得大,要甩掉什么似的。苏青紧抱他手臂,不住地笑,撞上他目光敛了笑,“叫你不耐烦。” “就你挑。”孟叙冬轻声。 “我还没开始挑呢!”苏青一下丢开他手臂,顷刻又被按回去,脖颈卡在他臂弯,脚步像企鹅的大蹼跌跌撞撞。 孟叙冬唇抿成一条线,想笑又不能笑,苏青额角直跳,“放开。” “不放。” “多难看呀!” “现在知道了?” “我那是——” 蓦地脖颈一松,腰身被他揽住。仿佛有电流穿过,带起一阵心悸。好一会儿苏青才敢去看自己依偎着男人。 孟叙冬在笑,偏着脸不让人瞧,沉沉的光映着他额眉,深邃阴影在挑斜的单眼皮上晕开,仿佛还是十几岁少年模样。 苏青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没那么坏。 两小不猜,两情无悦,也不妨碍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事实。他们的人生轨迹必定要重合,或早或晚。等到四五十岁双双离婚凑一块搭伙过日子,不如让故事从现在开始。 第9章 009正儿八经合法夫妻 009 他们在街口饺子馆吃饭,点了大份饺子和锅包肉打包回招待所。房间里乱得很,孟叙冬先前把东西丢在一边就不管了,只拿出一对喜杯摆在床头柜上,眼下瞧着多得意似的,抿着唇要笑不笑。 苏青懒得理会他,也懒得收拾,只是把一堆衣服扔到椅子上,然后下楼下楼问前台要新的床品。 前台小妹看她表情严肃,慢吞吞打电话叫经理过来。经理是个上年纪的女人,揣着铁盘钥匙,一面教育苏青下次房间要打扫什么,中午之前就要说,短租客没这项服务。 “就拿被子枕头,我自己换。” 轻声细语的,可脸上不见笑,一幅不好惹的样子。经理打量她,“跟着男人来的?” 苏青不置可否。 经理便笑:“天一冷就有工地夫妻来我们这儿住,我见得多了,没事儿。” 苏青不明白这句没事儿是怎么回事儿,抱着散发消毒蒸汽味道的被子枕头上楼,见孟叙冬站在窗边打电话。 余光瞥见苏青来了,怀里的被褥看着比人还沉,他伸手来接。苏青侧身挡开他,“脏死了。” “嗯?” “这干净的!你给我一边儿去。” 孟叙冬握着电话闪一旁,“……该停工得停工,那图纸拿来的时候我就说有问题,研究生,博士来都不顶用!早干嘛去了,这要停工了安全员才来检查,就给他们说,承建单位的问题管我们施工队追责那没用……行,赶明儿我去和包工头说,这钱必须得吐出来,这么多工人等着回家过年。” 几句话的功夫苏青已经将小床焕然一新,孟叙冬放下手机,捞起丢在地上的旧被褥。 “放门口,明天我让钟点工来收。”苏青瞄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抱起一盆子脏衣服就要去洗衣房。 “我帮你。” “你要能帮,这屋就不会成这样。”苏青嫌弃,顿了顿指使他拿上一堆洗衣用品一道去洗衣房。 这是八十年代的招待所,最廉价的单间,没有独立卫浴,洗衣服要去楼下洗衣房,就在公共淋浴间旁边。 拢共四台洗衣机,比大学宿舍的还破。孟叙冬直接就要把衣服塞进去,苏青连忙叫住,“先用消毒液转一遍,这公用的,你知道别人洗了什么,多不卫生。” “……穷讲究。” 苏青皱眉:“让你拿的消毒液呢?” 孟叙冬从袋子里翻找出消毒液,拧开瓶盖递给苏青,“昨天到现在也没怎么休息,不累?” “我看着这么脏乱差,睡不了觉。” 艾秀英爱干净,无论是住家属院还是一家人挤澡堂二楼,从来把屋子打理得有条不紊。苏青不得不承认,自己习惯了那种有秩序的环境。 孟叙冬挑起唇角,“我看你昨晚也没——” 苏青一个眼神杀过去,他抬抬眉梢,若无其事收了声。 洗衣机隆隆转动起来,颇有地动山摇之势。苏青看得惊心动魄,冷不丁出口:“什么叫工地夫妻?” 孟叙冬俯肩注视她的脸,“你说什么?” 莫名有些别扭,她挪开视线,“经理说这里住了工地夫妻。” 一声轻呵从喉咙滚出来,他直起身,不咸不淡地说:“姘头,知道不知道?工地一干就是一年,有的人凑一块过日子,不妨碍老家有家庭。” 苏青一惊,睁大眼睛,“我们这样呢……” “那不能。”孟叙冬目光游曳,落到洗衣机上,“我们正儿八经合法夫妻。” 一时有点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苏青佯作忿忿,“我就说经理语气怪怪的!下回碰见我得告诉她,我们不是那样。” “管别人怎么说。” “传出去多难听啊。” 头上忽然传来重量,孟叙冬一手用力掌她脑袋,又轻轻推开,“傻子。” 她莫名其妙,踢腿挥拳赶他去把其余的脏衣服抱过来。 “没地方烘干,明儿再洗。” “……那你守着洗衣机,我先洗澡。” 夜深了,苏青睁着眼睛睡在黑暗里,等待孟叙冬洗澡回来。 身旁沉下来几分,他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呼吸间弥漫着新买的沐浴乳的气息,男人的体温若有如无。 感觉到孟叙冬侧身要将手搭过来的时候,苏青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能说。他似乎有所察觉,轻轻揽着她说:“睡吧,我不做什么。” 以前苏青坚持不在招待所过夜,过夜会把纯粹的关系弄得复杂。相拥而眠的感觉让人陌生,她犹豫了一下,说:“这样我睡不着……不习惯。” “我打地铺?” “……不用。”苏青逮住即将起身的孟叙冬,指节交缠,碰到坚硬的茧。她压抑躁动的心,“总要习惯的。” 雪花在窗上跳舞,深蓝的影子盈满一对喜杯。招待所门前的灯盏如倒悬的月,在大地蒙蒙起雾的时分隐身。 苏青在生物钟催促中醒来,一瞬间还以为在澡堂,看到墙壁斑驳的壁纸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枕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微信留言说上工地办公室处理事情。 一下想到老苏干工程那几年家里总见不着人,她心欠欠的,问孟叙冬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收到回复,叫她没事多睡会儿,中午来接她吃饭。 好像除了睡觉和吃饭,他们的日子不会有更重要的事。 苏青手机里的未读未接不少,几乎都来自苏南。 大姐姐是候鸟,澡堂便是那绕不开的南方,即使成了有身份的小城贵妇,也还是要来捞澡堂蒸汽里闷出的琐碎。 “小青,你在哪儿?” “小青,妈妈伤心了一晚上,你给我们回个电话。” “为什么一定要这时候搬走,可以告诉我吗,我们谈谈好不好?” 没有关于孟叙冬或是结婚的字眼,苏青有点失望。按理说发廊家散播消息最厉害了,郝攸美青出于蓝,竟然还没将消息传过去。 苏青起床打水洗脸,把没洗完的衣服拿去洗了晾晒,回屋看见孟叙冬放在床底沾满泥泞的靴子。 要给他刷吗?算了,那是额外的价钱。 最终无事可做,她怔怔坐在床沿,空落的心升起一点遗憾。 至少该拿一本书的,收银台抽屉里那本新买的文学小说还没读完。 “和小武在一起吗?妈要叫小武去找你了。”苏南的微信追来。 苏青终于敲出字符:“别麻烦小武。” 对方正在输入中,状态持续半晌,发来灵魂般叩问:“你想逃婚对不对?” 苏青从没想过,否则也不会回乡了。她清楚回来会发生什么,等待一个女人的家乡还能有什么呢。她早已丢失反抗的心,可残余的顽固叫她不要妥协。 从招待所出来,苏青看见路边一个老妇支着架子卖针织物,鲜红的颜色突兀浮现在烟尘里。因着这多瞧的一眼,老妇招呼她,“姑娘看看,这羊毛的。” 毛线缠在老妇姜黄色的生疮的手上,一针一针灵巧穿梭。苏青莫名想起孟叙冬那风敞的脖颈,上前摸了摸织物,“怎么卖?” “短的六十,长的八十。” “没得少?” “姑娘,我这真是羊毛的,毛线都多少钱,喊的实在价了。” 苏青拿了一条,付钱的时候又改主意买了两条。 孟叙冬的电话来得是时候,苏青拎着黑色塑料袋走向车停泊的借口。煞白的光雾反射在面包车破壳上,走近才瞧见陈春和也在车里。 “小青姐!”陈春和热情挥手,仿佛认识了许久。 苏青略略颔首,看着从驾驶座下来的孟叙冬。 “这啥?” 苏青脚尖向他迈,身体迟疑着不靠近。片刻的尴尬之中,她掏出了一条短的红色围巾,甩似的缠到他脖子上,“天冷了,给你买的。” “给我买这干啥。”话是这么说,孟叙冬低头拢了拢围巾,自然地握住苏青的手。 “手这么冷。” “我不冷。”苏青余光瞥着车里的人影,任由孟叙冬握她的手。温热的茧划过手心,他也只是轻轻捏了捏便松开了。 “孟叙冬……你和我回去一趟,回澡堂。” 孟叙冬愣了下,莫名要笑,“成,总得见丈母娘。” 陈春和忙下车来,将丹东草莓礼盒举到苏青面前:“小青姐,新婚快乐,我也没准备啥……等我们工钱结了,我再包个大的。” 孟叙冬朝苏青点点下巴,示意她收下。怎么也是人家一番心意,她笑着把果篮抱怀里:“你小孩,跟谁学的这些。” 陈春和笑着挠头。 “我们先走了,回头请你吃饭。”苏青说。 陈春和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消失不见,孟叙冬一面发动车一面说:“就空手回去?” “哪儿空手了。”苏青瞧着包装精致的礼盒,“这是真的吗?” 孟叙冬无言一晒,“人小子还能送你假的?” “丹东草莓少说六十一斤,这么大一盒儿得多少钱呀……”苏青掀开盒子瞄了一眼,草莓个头大又水灵,让人忍不住咽口水,“倒还挺会送礼,我正好喜欢吃草莓。” “是吧。” 苏青乜了孟叙冬一眼,“你嘚瑟啥,人家可比你这师父会来事儿。” 第10章 010不好惹,会来事儿 010 不好惹,是烙印在东北孩子骨子里的行为准则。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吓暴这个词还没有普及,一个男孩子若是被欺负了,周围的人会笑你怂,包括年长者在内都会质问你怎么不揍回去。社会推崇男子气概,揍人是彰显男子气概的方式,揍回去亦是男子气概的证明。 孟叙冬小时候不起眼,闷沉着不说话,家属院的小孩总欺负他。 他的男子气概在青春期觉醒,抽条似的长个,褪显下颌线,校服兜里永远装满打台球赢得的钢镚。 那应该是个节假日,苏青一面帮艾秀英看收银台一面复习功课。澡堂来了很多学生,吵吵闹闹没完。不知怎么孟叙冬也来了,几句话和人不对付,问候祖宗骂人天生下贱。 苏青忍不了了,拍案而起,高高在上将人审判一通。他当然不服气,揪着人衣领到雪地里干架,见了血,惊动片警。 孟叙冬不好惹,声名狼藉。 会来事儿,则是属于成年男人的社会货币。这时候拳头的效用失灵,你的社会声誉全凭你的职业与人际资源。你在当地关系众多,有门路,哪怕你私底下给人当孙子,大家也会认为你有本事。 苏青没见过孟叙冬成年后的社交面貌,何况他干工地灰头土脸,身边还点缀一小孩,不像是混得开。 听见苏青说的话,孟叙冬冷哂一声,也不反驳。 车停在澡堂门口,熄了火。 苏青望着不远处的老式双开门,慢吞吞从塑料袋子里拿出围巾。孟叙冬正要下车,见状说:“我给你戴上。” “……不戴。”苏青将长长的围巾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放在草莓礼盒上。 孟叙冬紧抿唇角,推门下车。 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苏青拖着脚步走,最终大步绕到前面,“你不用说什么,我来。” 她暗暗深呼吸,异常郑重地推开了澡堂的门。 暖意从通道涌来,电视背景音下小孩嬉闹。坐在长椅上打盹儿的工人抬眼一瞧,啊呀一声,“小青回来了!” 话音传过去,一声接一声传进厨房:“英子,你闺女!” “姨姨……”豆豆从门缝边冒头,苏南上前箍住他,对上苏青的目光有些复杂,尤其看到她身旁的人。 “豆豆,你上外边等着。” “不吃饭了?”豆豆扒拉唇角的饭粒。 “豆豆乖,等会儿再吃。” “哦……”豆豆打量着陌生的面孔,挤出了门。 门合上了,苏青看着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的艾秀英,刻意挽起孟叙冬手臂。草莓礼盒落到他怀里,围巾即将滑落,他伸手捞起。 “小青……这是什么意思?”苏南低声问。 苏青笑了下,唤:“妈。” 艾秀英回头,还未释放冷意,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从小看着大长大的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手不受控制地发颤,她不得不放下碗筷。矮桌的绿格纹漆面发泡,像滔滔的海载着一艘货船,谁也说不准下一秒是否会掀起飓风。 苏青抱着鲜红蝴蝶结下的草莓礼盒走到她面前,俯身说:“妈,您不是一直盼着我结婚么,女婿给您带回来了。” 咣当—— 礼盒飞越半空,草莓滚落,好似飞溅的血令人惊惧。艾秀英下意识打翻了草莓,有点无措,又极度愤怒:“你什么?” 苏青依然笑着,一手勾住孟叙冬的肩膀,一手探进他外套内差。光是这亲昵的姿态就让艾秀英脸色煞白。 她摸出了准备好的两本结婚证,翻开登记照,正对艾秀英的脸,“妈你看,我和孟叙冬,我们——结婚了——” “你……”艾秀英目光游弋在登记照、苏青与孟叙冬之间,面部肌肉抖擞说不出完整句子,“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孟叙冬似乎想说什么,苏青抢先说:“当然不是闹着玩了。” “你要我怎么给武家交代?!”艾秀英腾地站起来,身影一晃就要跌倒,孟叙冬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苏南上前挡开了孟叙冬,站在艾秀英身旁像是划分出了阵营。 苏青不依不饶,低头抚摸着结婚证的照片,十分珍惜地折进艾秀英手里,“仔细看看,免得你以为是假证。” 艾秀英捏住结婚证,手指泛白,“我问你,你要我怎么给武家交代?真是太丢脸了!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苏青说:“妈,你放心,我们家早没脸面了。” 苏南拧眉喝止:“小青!” 艾秀英一手扶额一手攥心,呼吸沉重:“净干混账事,和你爸一模一样!早知当初我就不该生你!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啊?你这么对我,你对得起我吗?!” 如预料之中,她关心的是别人与面子,就是没有女儿。可如愿目睹她绝望的眼神,苏青不知怎么感到倦怠,好像身上的一点余力都被抽走了。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每一个人,我就是社会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对我抱有期待?” 艾秀英一下指着苏青的鼻子,亦如曾经无数次那般责问:“是不是你答应了和小武相亲的,是我逼你的?!” “是,我以为那样可以为这个家做贡献。可我受不了了,那么一点钱就要出卖我的人生,我不如去卖!” 话音刚落,就见艾秀英抬手甩来,苏青倔强地扬起脸颊,忽然被孟叙冬按进怀里。 耳光甩在了他护住她的手背上。 她后脑勺发麻,像是也能感觉到他手背的烧灼。 “你先出去。”苏青拽他的衣服,可他纹丝不动。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敢在他面前暴露的了。 苏青闭了闭眼睛,偏过脸去瞧着艾秀英模糊的身影,缓缓说:“你当然不应该生下我,否则你不会被罚下岗。这么多年你一个人顶着这个家,供我读书……我都知道。” 上世纪九十年代,高中毕业的进步女青年、优秀女工艾秀英,因为超生而沦为了家庭主妇。从小到大苏青不知听过多少次“就不该生下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更不配索取母亲的关爱。 没有人知道她花了多长时间洗刷掉潜意识里的“我不配”,重构自我。然而这一刻那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唾弃自己。 真正卡在她与母亲之间的子弹,其实是那个总也过不去的漫长的冬季。 “对不起……我再也受不了你的牺牲。我不要也一样牺牲。” 片刻,艾秀英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血色尽失,怔然地看着苏青。 手指紧抠手心,要钻出窟窿似的,苏青忍耐着不要掉眼泪。 温热干燥的手覆盖过来,孟叙冬握住了她的手。 “是我叫苏青和我结婚的,我们好了很久了。” 善意的谎言平息了即将来临的暴风雪。 艾秀英张了张嘴,目光锁住他们依偎的身影。她转过身去,单手蒙住眼睛,“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苏南露出哀伤的祈愿。 苏青垂下眼帘,勾着孟叙冬的手往外挪步。 在门口张望的工人们作鸟兽散,甬道昏黄、闷热,好似永远走不出的迷宫。 孟叙冬推开门,一阵冷风吹来,苏青终于喘过起来。她跌跌撞撞跑向银色面包车,一条围巾缠绕在了她脖颈上。 “别冷着了。” 苏青背抵车门,蹙起眉尖要笑不笑。 他应该生气的,答应和他结婚的理由竟如此荒谬。他为什么不生气呢?反而以从未见过的柔情凝视着她。 他同情她,还是怜悯? 这真叫人厌烦,她不需要任何人对她露出这样的目光。她宁愿他把她当作一块结石,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意义需要研究,甚至没有美可言,只令人感到不适。 “你应该想到的……和我结婚会是什么样。” 孟叙冬伸手整理她的围巾,热气浅浅喷洒在她下巴,“我不在乎。你把关系处成什么样我也不在乎,但我不希望你这么做了之后又难过。” 语气冷静到极点,可不知怎么让人读出了温情。苏青别过脸去,下一瞬大手揽了过来,将她拥入怀抱。 很暖和,让人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我们回去吧。”她声音好轻,化在风雪里。 “嗯。” “姨姨……”孩子澄澈而有力呼喊回荡。 苏青越过孟叙冬的肩头去瞧,那豆丁蹦蹦跳跳过来。 两人拉开到少儿适宜的距离。 “一加一等于几?”豆豆背手很神气。 “什么?”苏青微讶。 “一加一等于二,但是,但也不是!妈妈爸爸加起来就有我,姥姥姥爷加起来就有妈妈姨姨们还有我!我们合起来又变成了一!” 四下不见苏南的身影,看来这不是成年人授意的话,发自纯真。 “我想了很久呢。”豆豆拉起苏青的手,看着旁边的人发出疑问,“他是谁?” 苏青犹豫着措辞,忽听孟叙冬出声:“你姨父。” 豆豆嘴巴张成圆形,可又犹豫,“姨父是什么?” “和你妈妈爸爸一样。” “哦!”豆豆重重点头,小脑袋瓜灵光一闪,联通了似的,“你们结婚了,姨姨才要搬走,才会高兴地哭。” 苏青一下笑出声,拢着豆豆往澡堂大门方向推,“快回去吧,多冷呀。” “我不要,你们总赶我来赶我去……”豆豆噘嘴,“豆豆是多余的么?” 这话令人警惕,苏青立即变得小心翼翼,弯腰摸豆豆脑袋,“当然不是,豆豆最重要啦!现在我和姨父要回我们家了,你也回去好不好?” “我不能去你们家吗?” 苏青有些为难,一个小小的拒绝说不好会给孩子造成什么影响。孟叙冬没这些顾虑,一把捞起豆豆抱在怀里,大步迈向澡堂,将人关在了门里。 “拜拜!” “……” 苏青严肃一张脸:“也太粗暴了吧。” “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什么时候又哭了?”孟叙冬也没等她回答,绕车头上了驾驶座。 不得不跟着上车,还没发动的车冷得要掉冰渣子,她搓手哈气,“什么叫想太多?你们这些大老粗懂什么,就因为你们这种人,人正常的感受都成了矫情,备受歧视。” 轰隆隆发动引擎,孟叙冬打开暖气,打转方向盘将车驶出,“就我这大老粗在给你取暖,天天整那玩意儿也没见你写本书?” “你又知道了。” “写了?”孟叙冬凑来瞄她一眼,看回前路,面上若隐若现一点笑意,“写空间吧你。” 苏青双手抱臂,“你不懂!” “嗯,我懂你饿了,吃什么?” 苏青发觉孟叙冬的讽刺来得漫不经心,带点儿黑色幽默。或许他并非不懂,只是经受生活这口锅炉的炖煮,炼出了属于自己的浇头。 第11章 011要喜欢也是他喜欢我 011 苏青一口气不带喘吃完一碗大冷面,又叫了一碗。 白醋和白糖的比例刚刚好,芝麻油添香,面条筋道咬不断,只能吸溜,脸盆大不锈钢碗,顷刻间又重在了空碗上。 苏青咀嚼着嘴里残余的牛肉,抬头看见门口的孟叙冬皱着眉头在讲电话。 饺子馆里人不少,苏青拿纸巾擦了嘴,叠成角塞进垃圾篓,起身去柜台结账。 孟叙冬似有察觉地回头,握着电话大步进来将钞票压到柜台。 如今还在用现金的人都可以被视作老派,老板娘见怪不怪,找零给他们,热络地招呼再来。 苏青收起零钱说要去买雪糕,孟叙冬瞥她一眼,冲电话那端吼:“还有完没完,包工头要不到钱还想要人死心塌地跟着干?天天三件套有钱,到放薪就没钱了?今天晚上必须要有个准话!” 他按掉通话,来勾苏青的手,“说啥?”语气还有点暴躁,她眨巴眼睛不吱声。 他便松缓了表情,好声好气地说:“吃好了吗?” “……怎么回事啊,这么生气。”苏青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 “拖欠工程款。”孟叙冬似乎怕她担心,又说,“正常。” “你一会儿要出去吗?晚上还回不回来?” “回。” 他们慢慢走在路上,就要道别。苏青指着小卖部放门口的纸盒子,“我要吃雪糕。” “要”比“想”更有命令的意味,像孩子发出呼喊。苏青习惯用这招来观测男人的反应,眼下无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 孟叙冬有种油盐不进的干脆,“你买呗,不有五块。” “不吃了。”苏青又说。 孟叙冬上了面包车,没进招待所的院子。苏青一个人上楼,摸到围巾想还给孟叙冬,可车已经开走了。 明明是给他买的,可他一点不在乎。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 苏青迎头在楼道里看见那经理,想起要驳斥“工地夫妻”的话,又都算了。 房间的床头柜塞满了衣物,生活用品散落在外面没地方收纳。她发微信叫孟叙冬带收纳的箱子回来。 孟叙冬回复迅速,问要多大的尺寸。 苏青心里有数,但还是说:“你不知道看着办?” “我要晚点回,你早点休息。”答非所问。 苏青无所事事,倒在床上闭目养神。隔壁的动静咣咣震荡撞进耳朵,女人掐着嗓子叫爸爸干她。 苏青浑身起鸡皮疙瘩,翻遍衣服口袋找不到耳机,只好出门去。 闲逛至上街的书店,在旁边的打印店看见郝攸美正在打印发型海报,苏青主动打了招呼。 “你家冬子呢?”郝攸美瞧她一眼,似比起那天的兴致稍显冷淡。 苏青挑眉:“我一定要和谁一起出现?” 郝攸美一顿,“嗐,我就一问。” “他上工地了。” “哦!我听说早该停工了,但拖着没给钱,工人都不走。” 郝攸美看了看苏青,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大姐回来了,有一阵儿了吧。” 苏青直觉话里有话,试探:“你有事儿?” “没有啊,关心一下,往年得到了春节才回来吧。” 这感觉令人发毛,苏青说:“有事儿说事儿。” 郝攸美挪开视线,凑到苏青身边小声说:“老一辈爱说闲话你知道的,我也是听他们在说,你别生气啊……” 发廊散播消息的速度之快,堪比情报局。人们觉得苏南回来住上这么一阵儿,不正常,必定是婚姻出问题了。 艾秀英起初也这样想,明里暗里试探过,被苏南一口否决。 告别郝攸美,苏青在冷冷清清的书店里徘徊。她试图将注意力放在某一本书上,然而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最终拨通了苏南的电话,沉默中还是苏南率先出声:“还好吧?” “我都好。”苏青抿了抿唇,“出来走走?” “晚点行吗?澡堂关门之后。” 她们约在街口见面,一路步行到废弃的公园。眼前是一个旋转木马,记忆中的厂房矗立在不远处,烟囱犹如夜幕的拉杆,地平线在辽原上不断后退。 苏青踩进及腰的杂草,也不顾灰尘,坐在了小马上。苏南一步步跟来的女人,发丝在微风中翻飞,不染一缕尘埃。 真正从南方来的姐姐,满足了她们对女性气质的想象。 “这样做,你开心吗?”苏南轻启唇。 “或许吧。” “小青,妈不是想要——” “我知道。”苏青抢了话,又缓和下来,“她希望我过得好,我也想要她安心。可有时候我就是觉得过不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不是你的错。” “当年也不是咱爸的错,他一样要对你负责。妈说得没错,我就是和爸一模一样,我们都有病。” 沉默半晌,苏南从流浪包里摸出烟盒,对上苏青讶异的目光,淡然一笑:“我可以抽支烟吗?” 苏青收敛表情,比了个请的手势。 苏南咬破薄荷爆珠,娴熟地引燃星火,呵出雾气,“我不想过了。” 苏青怔然,“他外边有人了?” 苏南又笑,“没有,他想送豆豆去省城上国际小学,以后好出国,我受不了他。但不是为这个,就是觉得没意思了。和那些太太比较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连清洁都不能做,他说掉价。” “哈?” 一阵沉默。 苏青说:“你准备和妈说么?” 苏南撩了撩额边的发,露出鲜有的抱怨,“本来想等你结婚了再提,现在好了,我也懵了。” “你怪我吗?” 苏南的亲生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孟家拒不负责。两家的恩怨剪不断。 “小青,我怎么会怪你。”苏南掸了掸烟灰,低头笑。 夜色里似乎释怀了什么,两人注视着彼此。 “你喜欢他吗?” “谈不上。”苏青说。 “我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了,他没走歪,还知道找个活儿做,简直就是奇迹。” “你们不了解他,他不坏。” “要想妈接受,还得一段时间。今晚妈睡觉的时候还和我叨叨,‘那孟叙冬该给的一样不能少’!”苏南捏着嗓音学艾秀英说话,逗得苏青咯咯笑。 笑过了苏青说:“我觉得他不靠家里也行,不过我要是他,就非要把家产捏在手里。凭什么呀,小三上位拼两个儿子就好过一生啦?” 苏南轻轻推了苏青一下,“还为他打抱不平。他妈妈走了,这么多年小妈陪着他爸白手起家也不容易。” 苏青有几分认真,“我不关心道不道德,别人家怎么乱搞随便,但孟家这事儿我就是看不来。好好的一个人,给搞成什么样了?” “你还说不喜欢他。” 苏青哑然片刻,打趣:“要喜欢也是他喜欢我,你不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苏乔叫他矮冬瓜。” 忽然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两人都沉默了。 “……爸葬礼的时候,我托人打听她,最后在他们学校网站找到她的邮箱。我给她发了邮件,希望她回来看看。”苏南轻轻摇头,是说没有回音。 苏青抬头望天,细雪如春日乱舞的柳絮,落在她冰凉的鼻尖。 “我羡慕她,不是说她有多好。我羡慕她有勇气割舍亲情。你知道么,我在那么多书里读到的都是一个道理,人的一切欲望与激情本质上是为了对抗死亡。她无惧死亡,才有这样的勇气。” “没有人不怕死的,我希望我死的时候也像爸一样,有那么多人来。” 好似要一吐心中积淤的感情,苏青长叹一口气,“我觉得爸活得像诗人。我不想活成那样,我的人生该是一个完整的课题,最后致谢的时候我要写——感谢我的家人,感谢我自己,拥有生活的一切波伏娃:我想要的是生命的一切。,这一刻我愿为死亡献出心脏。” 或许她是人们口中的小镇做题家,但从未因学习而紧巴。对她来说学习是件太过轻松的事,反而面对艾秀英的逼迫才想要故意使坏。 中学的时候,在艾秀英将她与姐姐比较的责骂中,她一度放弃学习,只要逮着机会便上网吧鏖战劲舞团。母女俩在网吧猫捉老鼠,经常搞得鸡飞狗跳。 后来姐姐们接连考上大学出去了,尤其姐姐考上 top2,县城里的人每每上澡堂都会夸耀。苏青被激起不服输的斗志,开始对学习上心,尽管最终与 top2 失之交臂。 大学是个小世界,有太多县城看不到的逻辑。一路从海淀升上来的同学,和教授像同龄人般玩笑的同学,名牌包换了又换的同学,家在内环有四合院的同学,拿外籍身份轻松入读的同学,透过他们的眼睛,她看到北京的美丽。 贫穷与匮乏并未中伤她的心灵,她读海德格尔与博尔赫斯,消解现实的美丽。还是不够彻底,才会相信读哲学的男友能带她进入那个世界。 她读萧红,读伍尔夫、苏珊·桑塔格、阿列克谢耶维奇与茨维塔耶娃,读更多的女诗人。她游离在男人之间,他们都有太多伪装,就和小武一样,日常也像是为性准备的前戏。 她做老师,是自己想要做老师。她回来,也是自己要回来。她从来只遵从自己的意愿,如果不去追问生活中那些事与愿违的时刻。 第12章 012像大雨淋湿的小狗 012 分别之际苏南给了苏青几本书,没读完的书和老苏留下的老版陀思妥耶夫斯基。 路上没有人,偶有绿窗透出浅淡光线。原本没什么,忽然看见一只野猫从暗处飞出来,弓着身子竖起毛发大叫,苏青吓一跳,再往前走心里便升起了可怖的念头。 小时候老苏和艾秀英告诫她们夜里不要出门,危险。如今县城治安好了很多,但恐惧已然成了本能。 苏青想到了孟叙冬,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没有接,她匆匆赶回招待所,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怒火。 纯粹是班主任到点守晚自习却发现教室里闹哄哄的那种心情。 她又拨出了孟叙冬的电话,接着是陈春和的。 电话接通,陈春和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传来。苏青问:“孟叙冬和你在一块吗?” “在……”陈春和离开了嘈杂,语气迟疑,“怎么了?” “在哪儿呢。” “在谈事。” 太熟悉这种小孩撒谎的口吻,苏青沉着脸说:“谈事儿,还有女人唱歌?” “夜总会,项目经理都一块……” 夜总会在老城中心地带,夜色中金碧辉煌。苏青走进旋转门,侍应生上前招呼。 苏青拦开他们,看见角落一个女孩和人拉拉扯扯。 “我不干了……说不干就是不干了!”女孩扯回黑色棒球外套穿上,烟熏妆模糊了面孔,有点眼熟。 陈春和从大堂一角迎了上来,“小青姐,你真来了?” “带我过去。” 苏青一贯冷冷清清的,没想到生起气来肃杀而可怖。陈春和哪里敢说不字,领着人往里面包厢走,思前想后开始辩解:“没有什么的,就是有几个人陪着喝酒唱歌儿。师父什么都没干,平常师父还叮嘱我不要学人家去按摩什么的,今天真的是没办法,项目经理他们要来这儿……” 苏青一句话都没听,来到包厢兀自推门而入。 场子很大,灯光迷离,酒瓶堆满桌台,莺莺燕燕围绕,从男人怀里飞出娇笑。也看不清孟叙冬在哪,但冷意瞬间充斥全身。 “小青姐!”陈春和高喊,陆陆续续有人朝苏青看来。 苏青顺手抡了瓶酒在手里,往人群里挤,终于发现了孟叙冬。他站在一个高脚桌台旁,身边挤着一个美女,尽管是搂在项目经理怀中的,依然不妨碍美女对他暗送秋波。 他有所感应般回过头来,又朝项目经理说话。 苏青两步走过去,挥起手中的酒瓶。孟叙冬反应很快,一手箍住她手腕,一手将她揽进怀里。 “这我老婆。”他掰开她手指拿走酒瓶,酒瓶上冰凉的水汽缠绕在他们手心。她想要推开他,反而被抱得更紧。 项目经理倾身来瞧,苏青躲闪般别过脸去,额头抵到孟叙冬的下巴。他温热的呼吸喷洒,酒气缭绕。 周围的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古怪似的,说笑着:“嫂子,来来来给嫂子开瓶酒。” 苏青冷着脸从孟叙冬怀里挣脱出来。 “嫂子怎么了这是?” “哎呀我们就喝点儿酒……” “没事儿,你们继续。”孟叙冬脸上的笑在转身之际消失,拽着苏青往外走。 醉酒的人不知力道,也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苏青忍耐着同他走出包厢,一下甩开了他。 “你什么意思?”孟叙冬沉下脸来。 苏青笑了,“说是解决问题,解决到夜总会来了?” “让你先睡。” 苏青点了点头,一口气提上来,“工地三件套是吧,按摩、商 k、夜总会,别以为我不知道!” 包厢门再度开合,陈春和追了出来。孟叙冬瞧了他一眼,抬手示意他别跟来。 “我怎么可能乱来。”孟叙冬拧眉。 “别给我说这些,不管你做没做,你接受没有?你接受了,并且习以为常。”苏青深呼一口气,克制动手的冲动,“我就该知道干工地的是什么货色。孟叙冬,你容许女人出卖自己,就是有你们这些人,才会让这种产业持续存在。你怎么不去跟小姐过呢?” “这是什么话!”孟叙冬诧异地看着她。 “哪怕那些人是自愿的,你也不该去消费这种事。难道你忘记了,当年多少下岗女工,多少女人不得不……” 还是没忍住,苏青握一拳头锤在孟叙冬胸口。他闷声抗住,大手包住她的拳头。 “我大姨,就是这么去干了,死在了出租车里。” 那些年恐慌像瘟疫一样弥漫在重工业城市,男人们丢失了工作,丢失了在家里的尊严,女人们系上鞋搭扣走出家门,走到街上的按摩店,走进街心公园,有的走去更远的珠三角。从十六岁的阿姐到三十六岁的阿姨,她们学会对男人屈膝,逼迫自己如本能的渴求般吞咽陌生人的性器。 苏青在澡堂虚掩的门缝里看见过。 孟叙冬怔然,起身注视着她,片刻转过头去,从兜里摸出烟盒,衔起最后一支烟,却发现没有打火机。要发泄什么似的,他捏皱空烟盒丢到一旁,“那你要我怎么办?那么多工人等着这笔钱回家过年。” “上劳动仲裁啊!”苏青理所当然,换来孟叙冬一声冷哂。 她依旧强硬,“你知道为别人争取是不是?那你就该先为自己争取。” “我争取了老婆。” 孟叙冬这话说得平缓而严肃,苏青却觉匪夷所思。她盯着他的脸,迟疑地摇了摇头,“你真是醉得不轻。” 孟叙冬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只是转身推开了包厢的门。 “你是不是!”苏青抬手指着他背影,好似发号施令的班主任。 门晃动着掩上了,她啮咬嘴唇,一颗心沉落下去。 然而下一瞬,门砰地撞开。 犹如坏学生的本能,孟叙冬走来一把拽住她,虎口掐着那纤细的手腕往墙角撞。 苏青抬膝去踹他,反而被他压实,粗糙的工装裤蹭着她大腿,带起火星一般。 “我不是。” 不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他们紧依着僵持不下。 身上酒气萦绕,呼吸渐落,苏青别过脸去,声音轻轻的,“放开我。” “别生气了,我是想进去给他们说,我要回去……” 莫名让人觉得可怜,像大雨淋湿的小狗,苏青闭上眼睛。 “好不好?我们回去。”他的唇轻轻碰着她耳朵,刮擦着要唤起她心底深处的安全感。 她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如他所说,甲方上级需求,工人们需求,他能怎么办,撂挑子不干,这环境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然而此时此刻,不愿向他低头。 “这是我的底线,一个男人也应有的底线……” 话音未落,一群制服风风火火闯入,“清场!全都出来站好!” 苏青心下一咯噔,攥着孟叙冬衣角一动不敢动。孟叙冬倒一脸无畏,还上前问什么情况。 警方哪儿理会,只夜总会领班小声诉苦。 武查是有过的,但上面都会提前打招呼,今天这临时检查,是接到了举报。 “不许说话!出示身份证接受检查!” 手持记录仪扫过来,苏青心情紧张,找不到身份证,手忙脚乱点开手机里的电子身份证,忽然听见他们要带走孟叙冬。 苏青抬头:“警察同志,我们什么都没做!” “这包厢,有前科的都带走!” 苏青惊诧,亦步亦趋跟在孟叙冬身侧,“你不会……” 孟叙冬显然更无语,“打架。” “那不是小时候的事?” “后来。” 警队排查相关人士,包括夜总会领班一连带走两车人。苏青以家属身份上了车,一眼看见方才那个棒球服女孩。 “……应来?” 女孩狐疑地瞧着她,忽然脸色一变:“小姑?!” 苏青的大姨过世后留下了鳏夫与儿子,苏家帮衬着。 大表哥的女儿如今在市师大附中上学,是苏青托关系安排的。 印象中应来是个孤僻的孩子,不算乖,可也不至于糊涂到夜总会来。 “你什么情况?”苏青拿出训人的语气。 小孩都有点怕老师,应来不怕老师,可怕她家做老师的小姑。 应来恹恹地说她离家出走了,“月考考差了,我妈撕了我的卷子让我别读书了。不读就不读,我自立更生!” “你就到夜总会来了?” “我……我在网上看到招聘模特,一来就被人带去化妆,还收我手机。以为就是陪酒,那勉强干一天算了,没想到那男的问我多少钱,我,给我吓得,找机会拿别人手机报了警。” “……” “那你呢。”应来抬眼打量苏青与旁边的男人。 苏青斜眼看孟叙冬,冷笑。 得,一家人这是凑齐了。 第13章 013怕老婆,这么理直气壮的? 013 县公安局大厅挤满了人,女警清点名目,查到苏青,向前辈询问。 “人是家属。”老警察端着保温壶慢悠悠走来。 苏青瞧着有几分眼熟,就听对方招呼:“小青,上这儿来了?” 老警察家住老街,是澡堂常客,也是老苏的酒友。 “冬子没事儿,不过那经理就遭罪咯,手机转账有好几笔不对劲。” 苏青问:“叔,孟叙冬之前出了什么事儿?” “他没和你说?”老警察笑着吹了吹保温壶,陈茶翻滚,“我看了,十八九岁在工地讨薪,下手有点狠,估计家里头想让他长个记性,拘留了,也没销案。不是什么大事,这孩子从小是有点暴脾气,但不坏,当年在澡堂干架你知道吧?” 苏青默默点头,老警察便说:“我进去帮你看看情况啊,能早点结束就早点走。” 苏青在一旁等候,见一位青年警察将应来带出来交给女警,“通知家长来接这孩子。” 女警收起方才盘查别人的严肃神态,给应来倒了一杯热水,轻声细语地询问是否需要心理疏导。 应来拉耸着脸,一幅厌恶全世界的模样,“他们不会来的,要来找我早来了。” “法律规定你的监护人必须对你负责……” “他们上班,忙。” “没关系的,我来沟通。有什么事啊都可以和我说,我们一定会帮助你。” 在旁边听着,苏青不知怎么想起了班里那位个子小小的,腼腆的,几乎是最温驯的女孩。 在高三第一次月考后,那个女孩拿着成绩单站上了天台。 消息压了下来,学校并未追究班主任的责任,但苏青再也无法站上讲台。 女警还在劝说,应来也不解释,几步走到苏青身边,低声说,“你没给他们打电话吧?你能接我走么,出去了我不给你添麻烦。” 女警看着她们亲昵的姿态,说:“我们还是建议啊,要通知孩子的监护人。” 苏青拨通了表嫂的电话,没提具体的事,只说孩子来找她了。表嫂数落应来的不是,足有十来分钟,最后说,“你也不要管她!” 电话是公放,应来始终没出声。 大厅里不时打扮醒目的女人徘徊,她们到饮水机接热水喝,旁若无人地吸烟。 墙上的壁挂钟悄然走着,苏青和应来坐在长椅上,都有些出神。 “你怎么就结婚了?”应来问。 “我今年都要二十八了。” “到了年纪就要结婚?”应来有点不屑,又有点厌烦,“我还以为你不是这种人。” 苏青不想解释什么,抬头见孟叙冬跟着老警察走了出来。老警察乐呵呵地说:“冬子,有媳妇儿了得听媳妇儿的话,别只想着你自己。” 孟叙冬颔首,转头打量应来,“咋办?” “还能咋办,带回去睡觉,明天再说。”苏青领人走出大厅。 “你们家住哪儿?”应来问。 孟叙冬的声音从后边飘来:“招待所。” 应来愕然。 苏青没出声,迎面撞见了小武。 小地方,总归要碰见,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 小武旁边还有她上回见过的兄弟,两人形色匆忙,显然是值班的兄弟得知情况后通知小武过来的。 兄弟假意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袋,眼神躲闪:“我先进去了。” 小武目光扫过苏青与女孩,落在后边在男人身上。他拢着一件旧夹克,工装裤和皮靴沾染泥泞,整个人灰扑扑的,眉眼藏在阴影里,有点散漫。 小武面色冷峻:“这是谁?” 苏青坦然,甚至有点戏谑:“和你有关系吗?” “这就是你要和我分开的原因?” “嗯。” “我还在爸妈面前为你说好话,早知道你是这种人——” 一阵短促的风过,孟叙冬来到苏青身旁,他伸出插兜的手,牵起她就要离开。 小武抬手指他,“就为了这种人,你最好不要后悔!” 苏青诧异,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见孟叙冬脚步一收,回眸盯住小武:“你也配?” 小武不再掩饰,愤然:“不就他妈一破工地的!” 孟叙冬偏头笑了,下一瞬却眯起了眼睛,下眼睑微颤,漫不经心的神情里藏着阴冷:“你他妈再说一句?” 最近的生活让人快要忘记孟叙冬小时候的德性,他脾气不好,打架还特别狠。可这是在人家的单位,苏青扯住他衣角,想要提醒他,却见小武抖唇角冷笑,似乎有点得意,“你敢动手试试?” 孟叙冬将苏青拽到身后,缓缓松开了手。还未抬起手,那拇指便捏响了指骨关节。 很清脆的声音,让人心跳骤然加快。 “孟叙冬,老叔才说的你忘了?”苏青疑心他听不见,勾住他胳膊,踮脚朝他耳语。 在小武看来,这一幕太亲密了,甚至还很甜蜜。他们是故意的,伤风败俗,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 小武不受控制地发抖:“你不敢吧?!” “操了。”孟叙冬轻轻捏了下耳朵,目光回到小武身上,带着少年般的狂妄,盛气凌人,“要不是我怕老婆——” “小武,”苏青害怕僵持下去真的会发生不可控的冲突,不得不紧紧拽住孟叙冬,朝面前的人说,“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大家出来相亲,有选择的自由……” 似乎不愿让人看清他的屈辱,小武微微垂眸,沉声说:“那天我喝醉了,你去哪儿了?” 苏青微怔,随即感到可笑,竟然还想要和这种人解释? “对,我去找他了。”苏青上前一步,几乎逼近小武,阴影笼罩着他面额,愈是看见其中的愤怒与脆弱,愈是感到快意。她有些难以掩藏的邪恶,她知道。 “你可以打听打听孟家,是我求他和我结婚的,他身边有什么人,去不去夜总会,那都没关系,我只爱钱。等新房装好了我们就搬过去,大摆宴席。” 苏青轻轻一笑,“小武,你觉得我对不起你什么?” 小武的愤怒最终化为一缕烟尘,仓皇地消失在暗夜中。 直到彻底沉寂,孟叙冬才收回视线,身上的压迫气息消失不见,反而有几分无赖,“何必讲那种话。” 苏青一顿,没好气地瞪过去,“我还没说你,怕老婆,这么理直气壮的?” “……” 他是想说怕老婆不高兴,不过算了,没差。 应来默默出声:“咱还回去吗?” “回。”苏青说着走向停在门闸边的面包车。 看见陈春和坐在驾驶座里,苏青招手:“下来。” 陈春和愣愣的,正要下车,忽然反应过来,憨笑,“小青姐,我没喝酒,我酒精过敏很严重。” 不抽烟不喝酒,有前途。 但这会儿苏青没有玩笑的心思,回头看两人,“坐得下么?” 孟叙冬说:“我抱你。” 面包车是拉货的,只有前座连通的一排可以挤三个人。 苏青并不想让孟叙冬抱她,催促他先上车,往里边挤,以便她抱应来。 正搭手让应来上车,孟叙冬手一捞便将她抱在了怀里。他身上还有点酒气,湿湿热热,让人不自在。 “烦死了。”如果不是当着别人的面,她会直接叫他滚。 到地方天蒙蒙亮,陈春和没睡意,上网吧去了。苏青感慨年轻真好,应来说:“你很老了?” 麻烦一个接一个,苏青不客气:“滚去睡觉去。” 将人安顿下来,夫妇二人回到房间。即将跨进门的时候,苏青倏地拉起门将孟叙冬挡在外面:“你不准进。” 孟叙冬拢眉看着她。 自有千万个理由,她偏要说最难反驳的那个:“我叫你买收纳架子回来,东西呢?到买回来为止,你给我反思你的错误。” 门砰地关拢,毫不留情。 孟叙冬习惯性摸了摸衣兜,没找着烟盒,索性下楼去买烟。他把陈春和从网吧拎出来,“走,教你电焊。” “我会啊……师师父,我警家守点儿呢,挂机要扣分的……” “警你个头!” “你生我干嘛?小青姐不让你回屋,你不能把气撒在我身上啊,我多无辜——” “你懂完了,你闭嘴。” 师徒二人上熟人的废车场收拾了钢材与工具,回到招待所门口作业。 花火噼里啪啦,天际一点点泛出亮光。在网吧门边座位睡觉的小子嫌吵,出来找骂,一看孟叙冬护目镜下凶悍的脸,堪堪收住口,吹了声口哨,若无其事走开。 “钟点房,月租房,二十四小时澡水,欢迎入住”,招待所灯箱熄灭。陈春和起身伸了个懒腰,摘下护目镜,发现应来过来了。 “你不睡觉?”陈春和诧异。 孟叙冬拧紧接口螺丝钉,咣咣拍打置物架确认是否结实。他抬头往那边一瞧,皱起了眉头。 “睡不着。”应来走到他们面前,“干这个一个月能挣多少?” 陈春和说:“你想干这个?” 应来说:“我想赚钱。” “女孩干这个辛苦,干不下来的。” “你好典啊。”应来皱起眉头,“多上点网吧,远古就有女猎人了,力气活也不止是男人能做。” 陈春和有点懵:“啥啊,我正经和你说呢,电工很辛苦的。” 这些年在各地干工程,孟叙冬见过一些流落街头的孩子,陈春和便是其中之一。他不觉得只有男孩才能做这个,但应来不一样,是苏青的宝贝侄女。 在市师大附中读书,成绩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你和你小姑说去,看她同不同意。”孟叙冬说。 “我小姑那么凶……” 孟叙冬稍抬下巴:“哪儿凶了?” “每年假期她都给学生补课,我要错了题,她骂我比骂谁都凶。” “那不是盼着你好。” 应来停顿片刻,小声嘟嚷:“反正我不想读书了,小姑父,你帮帮我呗。” “你叫我啥?”孟叙冬乐呵。 应来有点不好意思,错开目光:“你这么有能耐,帮我找个工作,成不?等我发了工资,第一个请你和小姑吃饭。” 孟叙冬审视应来片刻,抬手指网吧:“招前台,你先看能不能干得下来。” “干就干!”青春期小孩哪经得起激将,蹬腿就要去网吧。 见应来真要去,孟叙冬招呼:“你等会儿。” “干啥……”应来心虚瞧他一眼。 孟叙冬扯下手套衔在嘴里,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钞:“睡不着去网吧坐着,等七点过你小姑醒了上街口饺子馆给她买早餐去。” 应来眉头一跳,试探地伸手:“那我可收下了。” “没钱了管小姑父要。别再去夜总会,不正经。” “哦。”应来把钞票捏手里,摸了摸鼻子,“那你知道不正经还去。” 孟叙冬指了指地上,“这不是被你小姑教育了么。” 第14章 014友谊招待所 014 雾气蒙住窗玻璃,揩出一小块圆,像隐匿的镜头将底下的一切尽收。 苏青打了个哈欠,拿起手机准备给孟叙冬打电话,背后转角传来了敲门声。 来人是应来,昨晚的浓妆已经洗掉了,露出一张干净青春的脸。 她递来一盒打包的吃食,“小姑父叫我给你买的。” “不是你去买的?” 应来蹙起眉头有点别扭,“是……小姑父给了我钱,还说没钱了管他要。” 声音逐渐小下去,孩子还是实诚。 苏青端着打包盒领应来进屋,“小姑父好吧?” 应来犹犹豫豫,“还,行吧。” 将打包盒放在柜子上,苏青在床沿坐下,随口问:“月考考了多少分啊?” 应来抠着棒球服拉链,小声地说:“我就学不下去,他们太烦人了。” 苏青笑,“我问你考多少分,看看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四百多……” 应来初中便就读师大附中,在苏青的督促下顺利保送,第一学年还进了重点班,后来分文理科,掉到普通理科班。但那一年苏青无暇他顾,只是在表哥拜托下给表哥转了钱,让应来去上补习班。 显然,补习班没有上。那笔钱很可能被窝囊废表哥打牌输光了。 表哥换过很多份工,现在送外卖,表嫂在市里的豪华洗浴中心给人搓澡。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是没有安稳可言的,家长为钱发难,为生活琐事争吵,苏青经历过那样的青春期。 “你想去澡堂么,最近大姐姐也在。”苏青抬头。 应来摇头。 都说隔辈亲,艾秀英将大侄子当亲生儿子,对大孙女更是格外疼爱。 艾秀英若是知道这件事,挨骂的不一定有应来的父母,但一定会有她这个做小姑的。 苏青感到为难,“那你这样也不是办法,你能干什么呢?” “能干什么干什么呗……” 苏青斜眼看过去,应来忽地收声。 苏青无声轻叹:“我又不是说你,这段时间你先在这儿待着,想找工作去找,还是想学习了和我说,学校那边我去沟通。还没让你退学吧?” “也没几个月了。” “是啊,还有小半年就高考了,这时候打退堂鼓?” 应来抿唇不语。 “来,吃早饭。”苏青打开温热的打包盒。 “我想睡觉,一晚上没睡着。” 苏青一顿,压下情绪,和缓地说:“去睡吧。” 房间在走廊另一端,应来到了门边又回头,“小姑……” 苏青挑眉,“还要我哄你睡觉呢。” 应来脸上浮现一点狡黠的笑意,“小姑父想问你,他什么时候能上来?” “……叫他东西做好了麻溜滚上来。” “好!”应来跑跳着走了。 苏青长叹一口气,拿起鸡蛋剥壳,刚吃完便听见房门从外面打开了。 脚步声渐进,咚一声,孟叙冬把焊接好的置物架依墙放下。苏青偏头看着他,扫了眼置物架,“反思好了?” 孟叙冬面无表情地注视她,接着摸出烟盒。 苏青呛声,“要吸烟出去!” 孟叙冬收紧下颌,隐忍什么似的,“还要怎样?” 一夜没睡,他胡子拉碴,满眼疲惫。苏青忽然有点不忍心,放低声:“问你反省了没。” 孟叙冬拉起椅子在床头柜前坐下,语气谈不上顺从,像坏学生敷衍老师:“我以后不去了。” 苏青没和他计较,角度刁钻,“你不去,别人为难你呢?” “我说我老婆管得严。”孟叙冬微微皱眉,确实没有一点不耐烦。 像有泡腾片翻滚,心底升起微妙的得意,苏青依旧板着脸,“别叫我老婆。” 孟叙冬有所察觉,倾身将脸凑近,冷光里有些兴味似的,“那我怎么给人介绍你,爱人?” “滚。” 孟叙冬并不在意,捧起打包盒,咬下一口白面大馒头。 “事情解决了吗?” 孟叙冬抬眼,“过两天去见甲方单位的领导,安监局派人过来,他们和大姑有点交情。” 说是孟家大姑,其实也是老孟。苏青一怔,“那你早干嘛去了?” 孟叙冬皱眉头:“你以为我想?甲方一层一层压下来,不给包工头钱,包工头也没办法,都没办法。” “你爸……孟叔叔知道你在这儿么。”苏青说完又觉得是废话,“为什么不跟着他干?” “你明知故问不是。” 出于家庭,或者当年工地的事故,孟叙冬不想要家里的钱,苏青隐约感觉得到,但不能完全理解。她曾是紧咬机会,试图拥有什么的人,与生来拥有一切却甘愿舍弃的人,是天生的敌人。 “行吧,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孟叙冬一瞬不瞬看着她。 苏青若无其事夹起一个饺子,“老婆管得严啊。” 置物架以包豪斯式的冷峻姿态与陈旧的壁花融合为屋子里奇怪的一角,每当夜晚的电视剧荧光掠过钢架,都让苏青想起旧电影。 赴局这天,苏青给孟叙冬系上红色围巾,在他抗拒的时候,她不经意说“实用又美观,比外边买的都好”。 后来孟叙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围巾而是置物架。 没有谁再提昨夜的争吵,雪花从窗前飘落,破落的房间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家。 这几年国家开始推动乡镇建设,房地产企业也将标地深入到县城。他们是副省级城市下的小县城,依山滨海,受到市里重视,成了试点。几年前开始规划新区,新商场便是第一批项目,孟家有参与。 孟叙冬没有参与家族事务,但此番干的工程也属于县城新区的项目,为南方房地产企业建设楼盘,后续配套的还有商城与学校。 窗玻璃蒙雾,各方领导聚在酒楼包厢,谈过事情才让服务员上热菜。知道孟叙冬是孟家的儿子,都礼让三分。苏青一身素黑,气质出众,他们一口一个妹妹,敬酒攀交情。 苏青也不辩驳,起身回敬,转着桌往他们的壶里添酒。 “小孟说得实在,我们呢,听取年轻人的意见……” “这话不对啊,小孟是老师傅了,去西部建设发电厂,青年工人代表。” “是是是,来小孟,走一个……” 圆桌众人哈哈大笑。 上年纪的领导提着酒壶同孟叙冬勾肩搭背,“娶媳妇儿什么时候的事啊,也没听你爸说道,有这么个儿媳妇儿怎么还藏着呢,怕我们都羡慕?” 孟叙冬拿杯子碰,“就这阵儿的事,没来得及汇报,这不忙工程么。” “这事儿你放心,局里特别重视,建委那边也和我们打了招呼。” 孟叙冬点头称是,“仰仗老领导了。” “年轻人干基层不容易,我知道。”领导笑笑,低声说,“市里几个项目啊,有你爸的支持,都放心。县里改造那个文创街区是吧,我看过标书审批,图纸相当漂亮。” “老孟也是想为家乡做点什么,还要感谢你们的信任。” “欸不说这些,一家人,互相扶持着明天才更好。” “是是是……” 苏青没见过孟叙冬这样子,很陌生。这种饭局也不是她擅长应付的,可也只有尽力饰演好男人的妻子。 孟叙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苏青拿起酒壶上前,双手为领导添酒。 老领导收回手,五指一晃,和旁边的后生说:“金童玉女,建设家乡,我们就需要这样的年轻人。” 后生起身搀扶领导,接过酒壶往自己杯子倒酒,“我代表领导,代表局里,祝你们施工顺利!” “还有呢?”老领导踉跄跌坐在椅子上。 “小孟师傅和妹妹新婚快乐!” 众人又一阵笑。 从酒楼出来,大伙儿送迎领导,目视车远去。总包经理回头请孟叙冬上车,姿态之恭敬。苏青客气地说,“我们叫了代驾。” 人皆散去,上了面包车,孟叙冬手按着额角,面露疲惫。 “你看,没什么好玩儿的。” 苏青笑,“我是来监察,看你都做些什么。” “请领导吃饭能有啥。”孟叙冬松了手,转头看着她,眼眸里似盛了陈年的酒酿,让人难以琢磨。 苏青有点愣神,错开视线,把提前准备的矿泉水拧开递给他。 孟叙冬喝了口水,揣着塑料瓶,似乎想要说什么。抬眼见穿着马甲的代驾过来了,转来转去打量面包车,不敢认。他抬手招呼,等代驾上车,听见对方问:“是去这个……友谊招待所?” “对。” 代驾奇怪地看了看他们,转动插在车上的钥匙将车驶出。 路上孟叙冬陷入了瞌睡,苏青抱着他落下的羊毛围巾,无所事事地翻看朋友圈。大学同学晒出下雪的故宫红墙,晒出荣登期刊,还有从大厂急流勇退身赴海外读博的新生活…… 车窗外景色一路后退。 第15章 015你以为训狗呢 015 将孟叙冬安顿好,苏青到楼下网吧打发时间。 在前台坐着的应来起身打招呼。她还是应聘了这个工作,尽管试用期的日薪还不够付招待所房费,但苏青和孟叙冬都没说什么。 应来帮苏青录入身份证,捏着证件看了好几眼。 苏青一把抽回身份证,亦美美欣赏了几眼,“真是青春靓丽!” 给应来无语住了。 网吧不大,苏青挑了个舒适的沙发座,旁边一排小孩开黑,戴着耳机嬉笑怒骂,什么脏字都敢吐。 是有点职业病,但还没严重到随便找事的地步,她拿湿巾擦了耳机戴上,找出一张摇滚专辑,音量大开。 登录豆瓣看看冷门佳片,接着输入盗版资源网站点击下载。网吧速度快,县城也不赖,可是等待的这两分钟,苏青没控制住心头的痒。 随手敲开了大学官网,从学院课程找到教职列表,一整列肤色各异的男人里出现了一个亚裔女人。 心跳加速,光标继续下移。 从未被雪掩埋的灿烂笑脸跳了出来。 苏乔,助理教授 ap,办公室在 knudsen hall。 苏青咬住大拇指关节,克制心底莫名的悸动。 “乔, 我结婚了,在老家。” 一封信删删改改半个钟,连落款的“你的宿敌”也删了,最后只留下这么一句。 点击发送,已然失去了观赏世纪大闷片的心情。 百无聊赖之中,苏青点开了劲舞团,旧时的号码早已忘记,重新注册了一个进入大厅。频道里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火星文,当年刷喇叭表白的人如今仍旧刷喇叭向世界宣告爱意。 bp35 的歌跟得费劲,苏青终于打出完整的长句,兀自满意地仰靠在椅背上,却听见旁边的男孩们接连发出奚落般的笑声。 苏青斜眼看过去,灰色的死亡界面下,领座穿条纹运动服的男孩正在抄作业。 毫无难度的高一数学卷子,一眼扫过去五道选择题错了仨。 苏青牵起唇角,见那孩子偷瞄她,把一半卷子塞到键盘底下,起身说:“我去买包烟。” 小孩哥装酷都这样,她懂。 看着人离开,苏青轻轻拽了下卷子角,抄起圆珠笔刷刷勾起正确答案。 正要丢掉笔,见几瓶可乐滚落在桌上,应来朝那边的男孩说:“你们的。” 那边的男孩伸手来拿可乐,抱怨:“什么态度啊。” “爱喝不喝。”应来转身就走。 “我要投诉你!” “你能耐。” 小孩哥咽下这口气,向同伴示威:“这女的什么态度操……” 苏青稍抬下巴:“咋的,破网吧还想要什么服务。” 应来偷笑,拖着步履走开了。 不一会儿,领座的小孩哥回来了,咋咋乎乎全然忘记要拿一包烟在手上。他摆正键盘,看见底下的卷子有异样,惊叫:“谁动我卷子了?” 那头朗声回应:“你还没抄完?抄完了给他抄。” “你搞快点啊。” 小孩哥拿起笔继续抄作业,苏青轻哼:“这么垃圾的答案也抄。” 小孩哥顿了下,目不转睛看过来。 “我帮你写了正确答案,不谢。” “你没事儿吧老姐姐?” 苏青噼里啪啦按键盘:“有本事不写作业,抄卷子多衰。” “你啥意思,欠呢?”小孩哥探起身。 “坐下,小心我男人来了打得你满地找牙。” “行,赶紧叫你男人出来。” 苏青放弃追长句,摸出手机拨出电话。许是有前车之鉴,近来孟叙冬都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他很快接通,嗓音含混朦胧烧人耳朵:“老婆……” 她顿了顿,装出哭腔:“孟叙冬,有人欺负我,呜呜呜,网吧你快来。” 旁边一排小孩看得一愣一愣的,“不是姐你来真的?” 苏青面色如常:“等着吧,决战世纪网吧。” 不到五分钟,只穿一件薄毛衣的孟叙冬出现在网吧里。 “苏青!”他急得眉毛烧火星。 苏青高高举手,接着横指小孩哥,“就是他!” 脚步下意识往前迈,又一下收住了,孟叙冬面无表情看着苏青,像是说,你来真的? 苏青眨眨睫毛装无辜,小声说:“这不是到点儿了叫你吃饭么。” 不需要听见,看她那样子就什么都知道了,他无奈地松了口气,扶住还有些昏沉的额头。 “你还要睡会儿呀?”苏青走到他身边,众目睽睽下多么柔情似水。 “不睡了。”孟叙冬亦轻声答,却是冷着一张脸。 苏青促狭一笑,又作正经关切:“你外套呢?靴子鞋带都没系好,我帮你系吧?” 孟叙冬大步走到一边,踩上堆在柜台下的塑料箱,手指在虎口绕圈三两下系起鞋带。 “走。” 苏青转身朝那帮瞠目结舌的孩子挥手道别,到前台对应来说:“去夜市!” 孟叙冬皱眉,“别人上班,你别想一出是一出。” “饭还不让人吃了?”苏青扫了眼吧台,奈何现在只有应来一个人守着网吧,“那我们给你带点儿吃的。” 地方是陈春和定的,夜市的土灶大碴子粥,老铺在抖音上翻红,门庭若市。 苞米浓香黏稠,配着熏酱一块吃,从西北来的小子一吃一个不吱声。 孟叙冬正经吃饭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何况酒醒之后有些不适,慢吞吞用粥暖胃。 苏青把粥放了会儿还觉得烫,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小菜,也没出声。 陈春和顾着自己吃,半晌发觉气氛闷沉,抬头来看他们。他挠了挠鼻尖,小心翼翼地说:“小青姐……你还生师父的气啊。” 都几天了,能有什么气,再较真的人也不至于这么和自己过不去。苏青笑笑:“没有啊。” 要证明什么一般,她分了一小块薄饼到孟叙冬碗里。他稍稍掀起眼帘,却也没正眼瞧她,只是一口咬住饼嚼起来。 陈春和的视线来回在他们身上打转,莫名笑起来:“我以前就奇怪师父身边怎么都没人呢。” 苏青一下觉得喉咙有点痒,喝了口茶水,撩额边的发丝,正要开口,那小子又说:“美美姐说以前喜欢师父的女孩可多了,可我看师父——” 听到这个名字莫名不快,苏青略带轻蔑地垂下睫毛,“等你再过十年就知道了,年少的光环不值一提。” 傻子也听出了瞧不起的意味,陈春和怔然,却见孟叙冬没什么反应,好像早就知道甚至习惯。 “我小时候也不赖。”她轻巧地找补,将那句话的主语变成自己,变成一场自嘲。 孟叙冬放下羹匙,拿纸巾胡乱揩嘴唇,淡淡接话:“现在也还行。” 苏青握着杯子的手指一紧,抬眸瞥见他身影一晃而过,推开了椅子去埋单。 陈春和讷讷跟着站起来,似乎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可又难以捕捉。他端起碗喝掉最后一口稀粥,手背抹了抹唇缘:“小青姐,走吧?” 夜市到招待所不太远,他们步行过来,步行回去。只是回去穿过了另一条街,经过美美发廊。陈春和进去打了一眼,没看见郝攸美。苏青把打包的宵夜给他,让他先回网吧。 发廊过一个路口是间加盟便利店,灯光如昼,口香糖花花绿绿的盒子摆在收银台上。 苏青也不和孟叙冬说一声就进去了,走到最深处从冰柜里拿了支雪糕,返回收银台挑选安全套。 “欢迎光临——”戛然而止,孟叙冬站在门口看着,双手插兜。 “要袋子吗?”服务生问。 苏青没要袋子,一面剥着雪糕包装袋一面走出门,食指缝夹着安全套盒子。她抿住雪糕,那盒子也顺势塞进了孟叙冬皮夹克的衣兜。 稍长的指甲划过他手背,还未来得及收回就给他反手捉住了。两只手挤在衣服皮料与盒子棱角之间,痛而酸涩。 “家里的用完了。”她掀起睫毛却未看向他,雪糕润着晶莹的唇。 孟叙冬紧紧攥着她的手,似乎又加重了力道。不等人反应,他刀削般的下颌偏过来,依着她唇角咬了口雪糕。 “你以为训狗呢。”他吊斜眼稍,呵出一口冷气。 她仍一动不动咬着雪糕,冰水浸牙,整张脸却要烧起来。 他竟然看穿她。 第16章 016我亲亲你好不好 016 裹着一身冷气回到招待所房间,苏青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转头见孟叙冬双手拢起毛衣脱掉,背部肌肉在吊灯勾勒下尤为贲张。 他胡乱扔开毛衣,歪斜倒向床,似乎就要看过来,她不知道怎么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忙挪开目光。 余光里那红色围巾从他漂亮的臂膀下垂落到地上,她似乎找到了足够的理由,走过去勾住围巾的一角要逮出来。 孟叙冬动作更快,大手一拽将围巾另一角丢了过来。 围巾砸在她面上,毛刺刮挠眼皮,落进怀里。苏青盯着孟叙冬,有点说不出的气恼,却是先笑。 孟叙冬语噎一瞬,声音轻飘:“不小心。” 苏青粲然几分,“真生气啦?那是开玩笑的。不是早说了么,嫁狗随狗,你什么样儿我什么样儿。” 压在枕头上的男人扯着嘴角渗冷笑。 苏青知道问题不在于那句话,而是说话的场合。人都要面子,孟叙冬也不例外。 所以她才想到要挽回,要示好。 他不情愿,可他自己回来就脱了衣服躺床上,不怪她得寸进尺。 “孟叙冬……”苏青轻声唤着,一只膝盖抵上去。 围巾散开来成了彼此绕不开的红绳,她欺身压在他身上,“那你也要给人一个知错就改的机会啊。” 热气喷洒在他耳畔,朦朦胧胧化作蒸汽,要钻进人心头。 孟叙冬双手箍住她腰身,却抵御着什么似的。苏青将身子压实他感受那变化,双手贴在他小腹上,“是吧?” 他的睫毛如流苏滤过昏黄灯影,令人难以窥视那背后的神情。 下一瞬,她整个人翻转,倒在了他的阴影之下。 “你一贯这么讨好人?”孟叙冬甩出那盒套。 苏青眼皮一跳,“这是两码事。” “是么?” 大手上起了青筋,沿着贴身的毛衣拢她腰肢。苏青浑身过电一般,未出口的诡辩全忘了个干净。 “我亲亲你好不好。”她只能说。 孟叙冬自然不会就这样被蛊惑,惩戒的手钻进毛衣撩开了那蕾丝。她觉得自己在发烫,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了,只有那劳作的茧在皮肤上摩挲。 他的牙随之落下,啃咬着,却又很轻,像夜的昆虫带着尘埃的气息,从脖颈滚落到挤在他虎口之中的一团。 他始终没有吻她,哪怕她捧起他的脸,微微张唇表露索求,他依然无动于衷。这有些折磨人,超出过往经验的状况都让人感到难耐。 “孟叙冬……” “嗯?”只是从他喉咙里发出闷沉的音节就让人甘愿妥协。 电话铃声来得不合时宜,苏青迷迷糊糊摸到手机,见是苏南的来电,只好坐起来接听。 电话那边先传来声音:“小青……能听到吗?” “你说。” 床上的重量轻了些,苏青余光瞥见孟叙冬摸起打火机到窗边引燃了一支烟。 那余烟透出窗户缝隙,乘着绀青大鹤直奔玉京。 “哦,还以为我信号不好呢。”苏南轻声笑了笑,“妈睡觉了,趁这会儿我赶紧给你打电话。” 苏南是这场世纪冷战里最伟大的双面间谍,每天都给苏青报告艾秀英的动向。 苏南不敢撺掇豆豆在姥姥面前可劲念叨小青,可今晚不知道回事,豆豆自己问起,为什么姨姨和姨父不来澡堂,问他们家在哪儿。 艾秀英接了一句,是啊,他们家在哪儿呢。 苏南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住在招待所的事情告诉艾秀英,还有应来的事。 “你别说啊,免得她觉得你背地里和我通气,她是会真为了你伤心的。”苏青跪坐着讲电话,捞起男人的衣服盖在身上。 电话那边陷入了片刻沉默,接着又笑:“你啊,还要不要回来了?” “要啊。”答得干脆。 讲了一会儿才结束通话,苏青倒在枕头上,失去了兴致。 孟叙冬为她盖被子,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动作叫他睡下来,然后抱住了他。 “干啥?”他嫌弃。 “睡觉啊……”她没有抬头,软软糯糯的话语挠着他皮肤。 “睡不着别赖我。” “你这人怎么记仇呢,孟叙冬你可就我一个老婆……” 孟叙冬侧身拥着她,下巴虚贴她额头,“别贫。” 入冬以来天亮得愈来愈晚,七点过才有点光的踪迹。 苏青感觉有点喘不过气,睁眼发现孟叙冬大喇喇摊手压在她身上。她想也没想便一把推开,不料险些让他滚下床。 “干什么?!”孟叙冬趔趄一步站到地上,瞌睡全醒了。 苏青拢了拢被角,眨巴眼睛装无辜:“睡迷糊了。” 孟叙冬绷紧下颌角,注视她片刻,终是无奈叹息,扯起衣衫套上。 苏青起床活动筋骨,跟着收拾去打水,习惯性打开手机,看见了一条未读。 在南方务工的老乡发来的。 “小青你在老家是吗?最近一直有人在打听你,都问到我这儿来了,我想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声……” 孟叙冬从水房回来见苏青还坐在床边,语气软和了些:“吃什么?” 苏青回过神来,还冲他笑了下,“没事儿,你赶紧去工地,一会儿春和该来叫你了。” “又怎么了?”孟叙冬微微蹙眉。 “没有……”苏青撒娇似的推着孟叙冬出了房间,“注意安全啊,早点儿回……” “知道,这天儿也干不长。”孟叙冬按住苏青脑袋,唇角牵起微不可查的笑意。他偏头看见什么,扬下巴,“小来。” 苏青跟着探出头,见应来站在走廊里。她瞟了孟叙冬一眼,回避视线,“我找小姑。” 孟叙冬挥手离开。 “网吧不想干了?”苏青把应来叫进屋。 “不是……我这外套穿好久了,能不能借你的衣服?” 入住招待所的时候苏青买的大多是贴身衣物,身上的大衣和一件棉服来回穿。她挑了挑眉:“叫小姑父给你买。” “那多不好意思……” “你还不好意思啊。”苏青上下扫应来一眼,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就给孟叙冬发消息。 估计他在开车,没能回复。 “今天不上班?”苏青问应来。 “难得休息好吧……”应来注意到柜子上的书,拿起面上的一本书翻看,“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小说,讲什么的?” “县城女孩的故事。” “不是意大利的书么。” “意大利就没县城了?”苏青低头盯着手机,“你拿去看吧,我以前就看过。” “看过还看,这么好看?” “要不畅销呢。” 应来对苏青的品位多少有点了解,“你不是不喜欢大众的东西么。” 老苏那个年代文青还不是贬义词,苏青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他的文艺气息。 如今这时代文青的意思是装腔作势,爱好读书或电影不再是拿得出手的爱好,这表示一个人除了时间一无所有。 细数大师的名字是连灵魂也贫乏的人的标识,不代表品位。品位真正的代名词是昂贵,愈是必须品才愈能彰显品位,衣装、食物甚至小到一个玻璃杯。 苏青不知道怎么回答应来,索性沉默。 应来也没在意,坐在椅子上捧着书,逐字逐句读得认真。 像看见自己掩埋在回忆里的青春年代,这场景本该让人感到安宁,然而苏青握着手机的手指甲泛白,呼吸渐渐变得短促、焦躁,仿佛有现实的光曝晒头顶。 手心传来振动,孟叙冬回复了,没说话,直接转了一笔钱。 “钱我转你,你自己买去?”苏青说。 应来一愣:“你不和我一起啊。” “都这么‘独立’了,还要我陪你买衣服?” 应来努了努唇角,慢吞吞放下书,“那好吧……回头结了工资我还你。” 苏青随口嗯了一声,反应过来摆手嫌弃:“谁要你还,就在附近商城买啊,要讲价,省着点花。” “知道了……”应来拖长音,关合房门。 手机黑色屏幕映出一张失神的脸,苏青深吸了口气,打开手机将小武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是你吗?” 文字发出去的同时一个红色感叹号出现,小武也已经删了好友。 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她曾在南方的夜总会卖酒。 可还是有人查到了。 解放前有过雪茄女郎,女人在上海滩最繁华的场所向男人兜售雪茄。只能由女人来售卖的雪茄,售卖的不仅是雪茄本身。 酒也是这个道理,卖酒和陪酒本质上无甚差别。没有人会去细究你做到了哪一步,反正在夜总会那种地方离卖春也不远了。 苏青明白,甚至读过“服务员到妓女不是下坠而是一种平移”的田野报告,但那时她太需要钱了。高中任教的资历拿到私企就是一张白纸,她需要证明自己有入场资格,而不是一遍遍解释放弃编制的原因。 那个很早就从县城出去打工的老乡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 那一年她白天在便利店打小时工,晚上在夜场卖酒,尽可能睡六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在通勤路上一边偷吃饭团一边看资料,准备会计考试。老破小合租的女大学生诧异她一年过六科,她更奇怪怎么会有人要花两年甚至五年。行情不好,但哪儿哪儿行情都不好,多一场考试对她来说没有挑战。 她的挑战早已贯穿生活每一寸缝隙。 第17章 017说话没羞没臊的没安好心 017 苏青关掉手机屏幕,又再点亮。 通讯录置顶只有一个,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聊天记录没几句话,吃什么,下楼,回家了,感情贫乏。 下午四点过,天色昏沉欲坠,苏青在街口等到破面包车。街灯辉映下银灰色车壳陈年的伤疤瞩目,孟叙冬从车上下来,手里拎一袋打包盒。 “这家盒饭可好吃了,十块钱三荤自选!”陈春和裹着厚重军大衣乐呵呵地说。 特意从带回来的盒饭,只有从这小子口中说出来不显得心酸。 苏青迎上去,从孟叙冬手里拿过打包盒,一只手捧底部。回来的路不短,落在手心的饭盒竟还很热乎。 细雪洒在他们头顶,钻进衣领,她嗔声埋怨他怎么不戴围巾。或许戏过了,他奇怪地看她一眼,“会弄脏。” “可以放在车上呀。” 孟叙冬没再回应,苏青沉住气跟着回到房间。 将盒饭放在柜子上,她自言自语般说:“应该有张桌子的。” “啥?”孟叙冬回头。 苏青缓缓抬头,盯住他的脸,“今天我一直想着你。” 孟叙冬脸上的阴影有些微妙的变化,可仍看不清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到底蕴藏着什么。 沉寂半晌,他回过头去分开盒饭包装,“现在吃?” 怎么连这种话也不受用? 心里有鬼的人最是多疑,苏青加重了语气发嗲:“孟叙冬,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么。” “中午看你没回微信就知道你没吃午饭,这盒饭真的还行。”孟叙冬坐下来,分一双筷子给她,“你要是吃腻了外边做的,等收工了我回来给你做,这儿有公用燃气。前些年还用煤,都统一改造了……” “你别不好意思啊。”苏青笑着,忽然撞进他目光,心下一惊。 复杂的,审视的,要看穿她灵魂一般。 灯光下她的恐慌无措躲藏,他却又视若无睹,语气如常,“吃啊。” 工地盒饭的溜肉段过咸,咸得发酸。苏青慢吞吞咀嚼,喉咙滚动,艰难吞咽,“孟叙冬,我想你了。我说想你,你怎么都不理我?” “我还不清楚你,说话没羞没臊的没安好心。”孟叙冬哂笑,又变回那不正经的样子。 还是不要说了。 像那年夏天,出于对发小的照顾,他打捞起了破碎的她。现在成了他的妻子,他会更讲义气。 和以往相比,这餐饭吃得有些沉默。收拾餐盒的时候,孟叙冬忽然凑近,“有多想我?” 苏青一怔,佯作强硬:“不想了。” 孟叙冬轻轻推了她一下,就在以为惹他生气了的时候,却听见他近乎呢喃的低语,“忙不了几天了。” 大雪封了路,工程彻底停摆,最后一批工人也走了。 两人在房间里待着,床尾的老电视播着老时代港片,枪声砰砰砰响得聒噪,没人听。 “当我们抽空见面时,我觉得她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满意,她谈论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她除了结婚、房子还有孩子之外,已经看不到别的东西了,也不想看到别的……”《我的天才女友》人民文学出版社,第 260 页 苏青翻着书,察觉旁人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好一会儿了,她翻过一页,不经意般说:“男人不能闲着,你还是去找个事情干吧。” 不过玩笑,孟叙冬却认真起来,缓声说:“放心,休假这一阵我会去军儿的汽修店帮忙。” 汽修店的军儿、台球厅的绫子和发廊家的美美,这帮人从小搅和在一块。说来苏青也该是他们的发小,只不过后来她心高气傲,不大看得起这些“人生一眼望到头”的县城混子。 如今军儿的汽修店占据了加油站旁的半条街;绫子家的台球厅升级成茶楼,上街口顶楼一整层,最好的包厢坐着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美美家也在县城为女儿置办了新房。 人的幸与不幸往往靠对比,苏青觉得该点播一首《心酸》。 “哦。”苏青的目光追逐着书上的铅字,始终没抬头,“军儿应该也知道我们的事吧?” “还没正式通知他们,怕你不高兴。”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不都是发小。” 电话铃声来得有些突兀,苏青放下书,起身接听。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艾秀英上发廊闹去了。 美美发廊的郝爸是老苏的老工友,郝爸的表兄的老婆与小武母亲的侄媳同在县医院工作。 这门亲事成不了了,一传十十传百,问其缘由—— “苏青害死了学生被一中辞退才逃出去的!” “啧啧啧怎么还好意思回来相亲啊?这一家子女人就是克星,连老头子也克死了!” “难怪章家不愿意和他们家扯上关系呢,苏南那么乖一个闺女,摊上这家人。” “他们和章家逢年过节都不走动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就是看在章家的份上,我想着这家条件虽然差点,孩子应该都还是好孩子。” “可别说,会读书有什么用啊,人品败坏!我就一直觉得苏青配不上小武!” 武妈淡然一笑,透过面前的镜子指着罩在脑袋上的红灯,“哎美美,有点儿烫,你看一下。” 靠在玻璃门边刷抖音的郝攸美收了手机,钻进三大姑八大爷堆里。调试了红外线烤灯,她一面退一面说:“婶儿,我再给您添点儿茶吧。” 表婶捂着茶杯说不碍事,又夸这辽红茶好喝。茶是上回表叔拿来的,郝攸美只好依言道谢。 “美美啊,孟家那孩子和你老熟了是不,他们啥时候结婚的?”表婶说。 郝攸美露出茫然状:“不知道哇……” 郝爸飞她一眼,“这孩子一天天的去夜市喝酒,记性都坏了。那天回来明明还问我冬子和苏青是不是结婚了,比我还早知道呢。” 郝攸美哈哈笑了两声,假装去门口打电话。 大雪天,街上的人行迹匆匆。一个全副武装穿黑色羽绒服的胖女人冲了过来,刮起一阵冷风。 雪花纷飞散落,终于瞧清那女人的脸,郝攸美张了张嘴巴,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一下钻进屋里。 玻璃门没能合上,艾秀英的手挤在门缝里。 “哎唷!” “对不住啊婶子。”郝攸美吓一跳,赶忙拉开门让艾秀英进来。 一屋子的目光聚了过来。 发廊铺面小,三五座加里间一个洗头床,今日光是来人的外套与帽子就能挂满墙。 仿佛老兵会晤,那上面有残存的弹痕。某次打牌多输的钱,某次借五百块过了一年还没还,某次不经意说起儿女主选上了团委,某次在宴席上说错话让人掉了面儿,漫长的岁月太多次战役,但说不清到底有什么仇怨。 市集上一声问候,又建立起和平。 艾秀英每往前一步屋子里的空气便紧张一分,烤灯散发的红光恰似三八界线,危险而不容侵犯。 “也好,大家都在。”艾秀英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到了警报声。 “英子你别这样——” 艾秀英出手推开烤灯,指着武妈的鼻子,“是不是你说的?” 武妈轻蔑一笑,“泼妇。” 艾秀英手甩过去,不想那女人躲得快,椅子旋转着脚踏板扫来反而打到她脚踝。 好在她穿了厚实的雪地靴,为了见亲家苏南在商场新买的,牌子货。 今日倒真是见了亲家。 见那女人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艾秀英伸手抓她的头发,穿破保鲜膜揪起成绺的发,本就因双氧水作用微微刺痒的头皮瞬间生疼。 “嗷——”武妈叫出了声。 从容姿态荡然无存,武妈扭动着脖颈,透过镜子狠狠瞪着身后的艾秀英。 “是不是你瞎说,你瞎说你瞎说!”艾秀英拍开武妈挣扎的手,更用力地抓起那头发,“我们家小青当老师辛辛苦苦一门心思为了学生,怎么会害学生?要是真事儿那教育局怎么不通报,警察怎么不来抓人,学生家长也不闹!出去也是为了挣钱,为了家里不中用的老头子!你们懂什么就瞎叭叭,大嘴巴给你能的,他大爷的我抽死你!” 两人扭打成团,旁边的只有劝架的份儿。 “英子别打啦!” “婶——” 刚分开些许,武妈怒冲冲地说:“别以为你们攀了高枝儿——” 艾秀英气极反笑:“我们家苏青和冬子青梅竹马,站一块那般配的,你那儿子配么?!” “我都听说了,他打小就是个混账东西,家里头都嫌,要不怎么在外边待着……”武妈气喘吁吁倒在椅子边。 艾秀英胸膛起伏,还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要冲上去决一死战。 第18章 018你就是哭成花脸猫我不也得给你捧着 018 苏南把豆豆从雪地里拎回澡堂,听澡堂工人说艾秀英“讨说法去了”。谁都知道艾秀英的脾气,这绝不是向武家致歉息事宁人的意思,可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苏青撑开玻璃门,越过苏南肩膀往前走,避开镜子,在现实的空间里与艾秀英面对面。 白炽灯晃着泼洒在地板上的辽红茶,像一滩胃酸,像爱的呕吐物。 女儿生来就会爱妈妈,只是她的爱和妈妈的一样有毒,令人呕吐又心甘情愿反刍。 “英子你闺女来了……”郝爸面露尴尬。 “看看,这一家子什么人啊!”表婶依旧忿忿不平。 “嫂子你也少说两句,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事儿摆明了苏家做得不地道。” 武妈顶着脸上发红的刮痕冷笑:“亲闺女跑了,男人死在街头,摊上这种亲家可是倒霉了!你看人章家认么?” 这是艾秀英乃至苏家不可说的隐痛。苏青呼吸一滞,眼见艾秀英又要动手,赶忙上前拦。 孟叙冬更快一步,横挡在艾秀英与武妈之间。 一个结实挺拔的青年这么一站不免有些威胁的气势,武妈应激似的:“还打呀!” 僵持着,场面安静下来。 人群之外的苏南适时出声:“婶子,大家出来相亲,没能成,好聚好散。明白您爱子心切……但苏青从没想着耽误小武。叔,也感谢您和表婶费心,我们两家左右几十年交情了,看在这份儿上,还希望大家帮衬着,各退一步。今天这样确实是我——” “嘴皮子犯贱就该挨打!再让我听见,都别想好过!”艾秀英喝止住苏南即将出口的歉意,拉起人便往外走。 武妈想要追骂,对上孟叙冬压低的眉眼,只嘴角颤颤。 苏青看了看他们,朝艾秀英远去的背影追去。 孟叙冬随之迈步,门边的郝攸美迟疑地叫住了他。 他似乎没听见。 昏暗的路旁堆着雪道,雪地靴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响,艾秀英低着头快步走向公交车站。苏南跑了好几步才追上,“妈,小青都来了,咱谈谈好吗?” 艾秀英一语不发,苏南转头看向苏青,为难地摇了摇头。 苏青笑了下,反正也习惯了。 上了面包车,苏青收到苏南的微信:“妈今天这么做也是心疼你,她心里是知道的,你不容易。别担心,你和冬子的事等妈想通了就好了,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告诉你。” “有件事……”苏青想了想删掉文字,没有回复。 风拍打车壳,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摇摆,节拍器一样的声音教人心烦。苏青轻轻开口:“孟叙冬,你都知道吗?” 孟叙冬应该没听见,转过头触及她目光才意识到什么。 “从局子出来那天早上,钟玫打电话来,和我说了你的事。” 怪不得那之后便请动了老孟相熟的领导出面调解工人钱款问题,他们通过电话。 钟玫就是现在的孟太太,传言在孟家的房地产公司里相当有话语权,占有县城新商场的股份,绝不是只知道拼儿子的女人。 苏青沉住气,揣摩着孟叙冬的神色,“说了什么?” “我没听。”孟叙冬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矫饰,“我们之间不需要别人传话。” 那天钟玫知道他又闹进了局子,打来了电话,还好心提醒他的新婚妻子不是安分的人,这么多年早变了。 他没有听钟玫搬弄是非,后来也想过和苏青谈谈,但还是算了。她能有多不安分,无非是想挣钱。 他以为她辞职去南方是为了挣钱,不知道有这样的隐情。 她的学生出了事。 苏青表情很淡,“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和我爸一样,很不可理喻?” 孟叙冬想了想说:“苏伯伯是善良的人。” 像突然拧开了生锈的水龙头,一股污糟的水断断续续从心口涌出。苏青声音很轻,近乎喑哑,“三年而已,可是对那些孩子来说,押上了人生的全部筹码。我只是不敢拿这些筹码,来铺垫自己的人生。” 不知道孟叙冬有没有听明白,他没有发表任何见解,连宽慰也没有说。 车停在招待所门口,没有熄火,暖风闷得人喘不过气。她不确定要不要下车,他开了口,“所以你就逃回来结婚?” 苏青怔然,“我没有……” 孟叙冬接着说:“本来我想着,等阿姨气消一点,你们关系缓和一点,我再去商量结婚的事,像你说的房子,大摆宴席,该有的都得有。事情变成这样,是我考虑不周到。” 苏青欲辩无言,只能说:“和你没关系,可能和结婚也没什么关系,她只是觉得我忤逆她,给她丢脸了。” 为了让孟叙冬信服,她说起过去的事,一时成了倾诉。 “苏乔,你还有印象吧?别看她那么横,其实在家就是个孝女。我妈总拿我和苏乔比较,苏乔什么都比我好,什么也都总是苏乔的。我妈那么远拎着特产到北京看苏乔,都不舍得多坐一程到我学校。 “后来苏乔走了,我妈好像就只有大姐姐了,大姐姐你也知道的,听话、温驯,比苏乔有过之无不及。大姐姐结婚,生小孩,我妈巴巴的去伺候月子,章家不喜欢我妈总去打扰,我妈就要我也躲得远远的。 “但我还是回来了。在殡仪馆看见她那么失魂落魄,我就好难过。我会想到小时候,想到我们家这个样子,她依然坚持供我们接受更好的教育。” 孟叙冬似乎想回应什么,可最终只是说:“后悔了?” 招待所和网吧的霓虹斑点摊在起雾的窗玻璃上,苏青失神地看着某一处,“和你结婚我不后悔。” “傻子。” 孟叙冬揽过苏青的肩膀,仔细瞧着她的脸。黯淡的光线模糊了目光,她有点不自在,双手推搡他,却又像寻找舒适的拥抱,“我才不会哭。” “你就是哭成花脸猫我不也得给你捧着。”他摩挲她脸颊。 但不够,仅仅这样还不够,她需要的不是温情。 闭上眼睛的一瞬,苏青向他吻了上去。他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怔然了半秒,随后捧起她的脸回应。 他的亲吻很慢,很小心,可她不觉得抚慰。她希望他像往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用力地吻她。 于是她咬了他的嘴唇,咬得很深,淡淡的血腥气在舌尖弥漫。 孟叙冬似乎终于感到不耐烦了,失去了好好先生的伪装,大手掐着她后颈,要将人提起来似的,自上而下地侵袭。 他们摔合在房间门背上。 衣料摩挲,彼此的气息愈发凌乱。苏青一头乌发散落下来,垂荡在男人臂弯与结实的胸膛。她冰凉的手探进去,胡乱索取他滚烫的温度。他的吻再度追过来,滚动的喉结像在吞咽她仅有的呼吸。 有一瞬,苏青感到缺氧。孟叙冬忽然松开她,却又将腰身贴上来,他双手背到身后脱掉外套,她的视线无法聚焦,只能凭感觉找到他毛衣的下摆。三两只手一同拽起毛衣,他们踩着毛衣,她踩上他足背,一路跌跌撞撞,砰地抵上床头柜。 台灯与喜杯倒落一地,她勉强勾住牙刷,羽毛般划拨手心,引起心悸。他扭开她的手腕,压在窗玻璃上,蒙窗的灰蓝色雾气冰冷得让人颤抖,却无法给人清醒。 底下摇摇晃晃的床头柜像一艘触礁的货船,他的身体是她仅有的依靠。彼此的唇齿牵起津液,他俯首轻咬她的脖颈与锁骨,落在微翘的弧线上。 湿热气息打着转,催熟石榴籽。她不可控地摇晃着,他微微抬头,露出一只藏有阴翳的眼睛。 拉拽的台灯电线发出滋滋,仿佛有电流形成旋涡。他粗糙的手勾开了她最后的遮蔽,一节节深入。 有时候孟叙冬会说几句骚话,但今天格外沉默,只有身体力行。 窗上洇开的暗光带来不可捉摸的气息,她好似溺水的人只知道攀住他肩头。那一瞬间,她的心率几乎停止,不顾一切用紧绷的脚背缠住了他。 “哈……” 喘息钻进失灵的耳朵,像什么在刮挠在水面,闷得人心烦。他往上重重一顶,“大声。” “孟叙冬……”她嗓音湿软得不成样子,“孟叙冬,轻点……” “我在操你。”他撞得玻璃哗啦啦作响,仿佛从身体里飞出万千蝴蝶。她说不出话了,抬手摸到他的脸,与他一同坠入暗无天日的情欲。 第19章 019刺激我们单身群众 019 房间里轮播电影,没有人知道上演过什么情节,字幕滚动的时候,苏青收拾东西去洗澡。 公共淋浴间的清洁标准不比澡堂,墙砖和滤水缝隙布满污垢,灯光黯淡,水雾中不时有女人阴沉沉的视线。苏青在淋浴间碰见应来,洗完澡一道来到更衣间穿衣服 狭窄的更衣间里衣料摩挲,应来的声音传来:“小姑,你怎么了?” 苏青没听明白,偏头去瞧她。灯光打在少女佝偻的肩头,湿润的短发遮住了脸颊,露出一点鼻尖,极力掩藏着还是透漏了困惑与不安。 “我能有什么?” “你看起来不大开心……”应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你怎么都不回澡堂?” 家庭餐桌与厨房里蜚短流长,耳朵早就生茧,应来和同学们不一样,对亲戚间的琐事,上一辈恩怨如数家珍。 小姑父显然就是那个孟家的儿子,她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很惊讶,心里隐隐觉得小姑父与小姑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否则这个世代,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结婚。 他们不是结婚,而是对大家长制的反叛。 “我被扫地出门了。”苏青干脆地印证了少女的猜想。 应来的表情像个惊叹号。 “竟然连你也……”应来难以置信的语气有些夸张,随即又有点安慰或者说知遇之感,“小姑你早说啊。” 苏青无情地划清界限,“和你可不一样。” “我可以帮你呀,和姨奶奶说情……” “省省吧,你不让人操心就不错了。”苏青瞥了眼应来身上长及地的锈色牛仔裤,穷讲究,“喜欢好东西,脱离不了物欲,网吧打零工怎么能满足?” “你觉得我学技术怎么样?”应来没有被一句话打击到,反而兴致勃勃,“陈春和说美美发廊在招人,我可以先上手,然后攒钱去大城市学,那些明星造型师可赚钱了。” 一个县城理发师,要经过怎样的努力才能够到那个资源? 人始终是群居动物,靠社会关系组成,讲人情世故,讲关系与圈子。 而学校就是那个超脱家庭获得关系的最小圈子。 学历是掌握资源的人迅速识别到你的第一条件。 苏青忍住说教的冲动,温和地说:“起步也很重要,你可以先尝试,如果真的感兴趣,小姑支持你去北京学,找人带你,好吗?” “真的?!”应来一下跳起来。 苏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件事你再仔细想想,不急于这一时。县城很小,但世界很大,三四十岁重头开始也大有人在。” 应来连声感叹,“小姑,你变了,你变成我最喜欢的老师了……” “老师有老师的难处,我这么说仅仅是作为你的小姑。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拉你一把,但能走多远还得靠自己。” 房间里孟叙冬正在看电视。一档法制节目,主持人绘声绘色讲述十几年前的连环杀人案。 仔细想想,他似乎是喜欢看这种严肃又荒诞的节目,有天晚上做爱之后他躺在床头边吸烟边看陨石猎人专访。 如今电视台能拥有这样年轻的忠实观众也不容易。 苏青进屋,取出吹风插上电,孟叙冬转眸看来,昏暗屋子里跳跃的蓝光无端令人有些阴森。 她从床边退开,埋怨:“教子无方。” 孟叙冬撑起身来听她说话,她打开吹风,又关掉,冲他说:“陈春和教唆小来去美美发廊打工,你们这些叛徒!” 孟叙冬忽而失笑,索性起身,拿过吹风为她吹头发。 听力障碍不像近视,由远及近便能听得见。苏青查过资料,像孟叙冬这种情况,稍微嘈杂一点的环境便什么也听不清,有时甚至会有整个躯体反应。即使现在左耳能听见,但长期使用左耳,情况反而会恶化。 苏青毫无同情,只觉得他打开吹风是想要装听不见,好回避这个话题。 “孟叙冬!”她握住他手腕,仰头冲他皱眉。 “那你要我怎样?” 大多时候孟叙冬对她脾气很好,偶尔也没耐心惯着她,他丢开吹风,到窗边吸烟,“大家十多年朋友了。” “关大家什么事?”苏青横眉,模样有些娇俏,更像妻子拿乔,“我在说发廊家。” 其实他意外的了解她,她阴暗地臆断,从美美家散播的传言,会是那帮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她计较的不是面子,而是过去到如今的落差。 推开一条窗缝透风,孟叙冬轻呵一口烟雾,“你对他们有误解。” “是吗?” 孟叙冬是个老师傅,习惯解决问题。他吸完一支烟,提议:“这样,改天我叫大家出来。” “好啊。”苏青颇有点应战的意味,看着他,仍觉不是滋味。她产生拿吹风砸他的念头,刚抬手,就被他反手一拧,整个人压倒在床。 这夜小雪,上街口路面停泊的一排车里,面包车鹤立鸡群。 还未见着人,便听见郝攸美的笑声飘飞天际。 苏青敛了心绪,跟着孟叙冬走向茶楼。三四人站在入口等电梯,见着他们纷纷挥手打招呼,只有郝攸美不说话。 “小青,多少年没见了这……”那军迎上来,银色耳钉在毛线冷帽下暗暗闪光,还是从前的痞子样,苏青笑笑以示问候。 “绫子在楼上,都安排好了。” “今天不通宵不能走啊,冬子难得攒局。” “小青会打麻将么?” 苏青循声朝人看去,略略点头,“会一点。” “说好了,不准打夫妻麻将。” “别看我俩,说给冬子听呢。” 听着他们嬉闹,孟叙冬也不搭腔,待苏青走近才一同上了电梯。 电梯塞满了,还有去按摩院的客人,一身酒气。孟叙冬虚环着苏青腰身,友人们见了互递眼神,暗中戏谑。 大衣厚实,依旧能感觉到孟叙冬传递过来的热气,苏青有点别扭,低头让长发遮住面颊。 电梯在四楼停下,醉醺醺的大叔从里面挤出来,苏青侧身避让,看起来就像往孟叙冬怀里钻。 “哎唷。”友人们不约而同,跟青春期小孩似的。 苏青挪开半步,正要转身,孟叙冬自然地抬手,挽起她耳边散落的头发。 她蹙眉睇他一眼,瞥见旁边的那军嬉皮笑脸,立即收敛表情站直。 电梯门开合,到达六楼。 穿衬衫制服的门童齐声道贵宾晚上好,接着其中一人朝吧台唤:“姐,冬子哥他们来了。” 一道曼妙身影从吧台走来,栗色卷发与果绿色高领毛衣衬得庄绫面若桃花,眼波流转,扫过众人,落在孟叙冬拥着苏青的手上。 庄绫垂眸笑了下,偏头看向大堂另一端,“双喜厅,里边请。” 那军大摇大摆走出来,啧啧点评,“我们绫子有心了啊。” 看来孟叙冬是透过庄绫安排的聚会。 能叫齐人打夜麻将,除了庄绫也没有别人了。 比起在市里读书的“小翠”,绫子才是这个圈子里公认的女神。从小在台球厅耳濡目染,知道如何与男孩们相处,开得起玩笑,会来事儿。 “去你的。”庄绫乜他一眼,招手将郝攸美揽到身侧,“美美让我留的,不然能有你哥儿几个的位置?” 苏青看过去,郝攸美避开视线,有点无法自处似的。 郝攸美一贯浓妆艳抹,眼线飞挑,看着像个刺头,实际上不大灵光。小时候她便和庄绫黏在一块,旁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庄绫在差遣她,现在倒有些情谊了。 “美美,谢了。”苏青浅笑,大有冰释前嫌的意思。 “客气啥。”郝攸美揉了揉鼻尖,面上泛起笑意。 “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庄绫招呼着回到吧台,低声和员工小妹嘱咐什么。 包厢不小,两张麻将机,桌台上垂直换气扇。旁边一张大沙发,一台可移动显示屏,欢迎贵宾点播影视。 落地窗倒映出吊顶的水晶灯,无烟熏香弥漫在空气里。 一行人轻车熟路地围坐,启动麻将机。 孟叙冬脱下外套,苏青帮他挂在入室的柜橱里,回来坐在他身边。 那军坐上家,手上摸牌理牌,斜眼瞧来,“小青,别偷看我牌啊。” 苏青噙着笑,“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那军转头找郝攸美同仇敌忾,“一会儿咱俩也搭档?” 郝攸美拍开他抢牌的手,“你问绫子愿不愿意,就你这手气,上周输了绫子多少来着?” “人麻将桌上出生的,会打牌的时候我们还在吃奶嘴。” “少来。”绫子坐庄,率先打出一张万字,“小青和冬子都成了,你就不能大胆示爱?” 牌桌安静一瞬,那军乐呵呵说:“啥啊,我和绫子老铁,能和他们一样?不声不响滚一块去了。” “你有句靠谱的么,人家正儿八经结婚了。” 孟叙冬摸牌在手,也没看便打出去了,和那军方才打出的牌一样。他扯了下唇角,有点阴测测的。 那军视若无睹,“学起来了啊。” “冬子净打保守,这才开始呢。”郝攸美说。 “你这不懂了,麻将就是人生,冬子走得多稳,老婆都有了。” 孟叙冬闻言挑眉,不说话,却一副就让你们羡慕的意思。 那军乘胜追击:“小青,说说,你们谁追的谁?” 场面热络,郝攸美不再掩饰八卦心,耳朵眼睛皆竖起来。 苏青斟酌着正要开口,忽见郝攸美“呀”了一声,手指孟叙冬颈边,“你……” 最近在招待所无所事事,他们有点不知节制。今天他特意穿了高领毛衣,可还是露出了一点痕迹。 “我天哪……” “啥,牙印?” “你俩这过分了啊,刺激我们单身群众。” 众人呼喊连天,孟叙冬扯了下毛衣领,皱眉:“叫什么叫,没见过人新婚。” 第20章 020不显露欲望的人,反而让人想要窥视那欲望的决堤 020 不说这话还好,包厢里的笑声更狂了。 苏青坐在旁边只觉无所适从,可此刻离席欲盖弥彰。 抬头不经意撞见站在入室转角的庄绫,对方淡然一笑,推着一车茶点走来,吩咐身后的小妹为各位斟茶。 一杯热茶落入手里,苏青直接放到孟叙冬的边几上。 “有冷的没?”孟叙冬说。 庄绫见了,不动声色拿走热茶,换了杯盛冰块的可乐。 苏青道了谢,喝了口可乐,轻声问孟叙冬:“你也喝冰可乐?” 孟叙冬看着场上的牌,打出一张,伸手拎起玻璃杯,抿了一口。苏青捧回杯子,默不作声将他抿过的地方转到另一边,忽听他低声说:“没牙印。” 耳朵嗡嗡作响,苏青放下玻璃杯,一时不敢抬头看他表情。 不用看也知道有多无耻。 孟叙冬连杠带和,心情大好,叼起烟叫各家给他计分。 他们喜欢用小程序计分,最后来算钱。一番五十,打得有点儿大,几圈之后换苏青上场,起手牌散乱,只能保守着打。 郝攸美在旁边看牌,笑她和冬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对家绫子抬眸看了他们一眼,喂了张牌。 新手还没反应过来,坐旁边的孟叙冬一下摸走牌,“杠。”四张牌码到桌角,他扫出一张牌到场中。 场上接着打,孟叙冬帮苏青整理手牌,一边低声说,“听牌了,知道要什么牌么,这两边都行。” 苏青缓缓点头,看见对座的庄绫自摸和牌了。扣下牌面,抬头,四目相对。 上家打出一张牌,孟叙冬提醒,“要不要?” 苏青想也没想便拿走这张牌,和牌下场。 下家接着摸牌,没要,直接打到场上。苏青一看,颇有点懊恼,“如果我不收那张牌,摸到这张就是自摸了。” 孟叙冬微哂,“牌场无悔,没事,你打得还行。” 还行,就是差不多,苏青这种做题家最讨厌差不多。要名列前茅,要百里挑一,才能在考场上制胜。 “你不要指挥,我自己打。” 孟叙冬果真不再说话,每每苏青打出烂牌,他只好喝口冰可乐压惊。 苏青大输特输,终于得到大伙儿允许下场,兀自在沙发角落吃宵夜,少见的广式糖水,藕梨燕窝。 “还合口味吗?”庄绫捋了捋长裙,在旁边坐下。 苏青放下瓷盅,客气地说:“还行。” “啊?我喝不惯这个味道。”郝攸美俯身揭开盅盖闻了闻,歪倒在沙发上,头随意枕着庄绫的肩膀。 “绫子说你找我有事。” 让庄绫安排聚会也罢,为什么这点事也要透过庄绫知会。 苏青默了默,说:“我侄女想学手艺。小来,你应该见过。” 郝攸美诧异,“讲真?” “小孩想法多,先尝试看看,你觉得呢?” “好啊,你哪天带人过来……”郝攸美顿了顿,仍有点报赧似的,“我爸妈知道英子阿姨的脾气,没往心里去,你也劝劝英子阿姨。” 苏青只笑。 郝攸美便绕回话题,“马上过年了,店里有点儿忙,顾不过来。你看年后行吗?” “行。” 话告一段落,都有些无话可说。庄绫没让场面冷下来,摸出手机说以后要经常出来玩,加个好友。 苏青操作着,发现自己被拉进了发小群,群名是轮机厂曾经的代码。 孟叙冬也在群里。 苏青从头像点进与他的聊天窗,想了想没和他说,直接起身去了包厢里的洗手间。 茶楼为通宵娱乐的客人配备了淋浴设施,牙刷、拖鞋一应俱全。苏青瞧见,索性刷牙,将糖水的味道清空。 牌局一圈接着一圈,大伙儿有些乏,但只要有一个还想打,便没人离席。郝攸美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那军抄起遥控器换音乐频道,动次打次,仿若置身迪厅。 郝攸美和那军抢遥控器,没说两句对骂起来,庄绫上去劝架,一屋子人哈哈大笑,瞌睡全醒了。 苏青坐回孟叙冬身旁,手拢开衫袖子藏起哈欠。 “困了?”孟叙冬忽然低头靠近,呼吸拂过她脸颊,教人一怔。 佯作回避烟味,苏青双手蒙住下半张脸,轻轻摇头。 “话都不会说了。”孟叙冬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了。他抬手似乎要捏她脸蛋,可又垂下了手,只轻声说,“最后一圈。” 两个人无意识靠很近,像在说悄悄话。 大家已经接受了他们已婚的事实,不再见怪。倒是那军打小浑惯了,没事找事,从背后摸过来,砰一下将两个脑袋靠拢。 疼痛袭来,苏青捂着额角转头,没好气,可还没熟悉到能开口骂他。 孟叙冬不客气,一巴掌朝那军身上招呼,“找不痛快呢。” “谁叫他今天又输了。”庄绫遥声笑。 想起之前郝攸美对那军的调侃,苏青多打量了几眼,觉得他与庄绫不像有什么。如果说他单方面喜欢庄绫,不是不可能,只是这种默默喜欢一个人好多年的事,对即将三十岁的他们来说叫天方夜谭。 人是欲望动物,睡出的情分恐怕都大过所谓的喜欢。 牌局上大伙儿重新和苏青熟悉起来,翻来覆去说小时候的事。 诸如老苏接小苏青放学,也会捎上孟叙冬,两个小孩形影不离。那时便有传闻,厂花与老苏交情甚笃,或许孟叙冬是老苏的孩子也不一定。 “是吗?”苏青蹙眉而笑,无论如何追忆也想不起当时的情形,“那会儿我爸教书法,不是每天有好多人到我家来?” 彼时孟叙冬不打眼,却已然开始展现招女孩喜欢的天赋,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受男孩待见。 要说与他形影不离,何止她一个人。 苏青只是想,这么多事情里,原来孟叙冬对麻将有点兴趣。 老友重聚令人振奋,一行人还没有散的意思,凌晨三点到夜市喝大碴子粥。那军起哄,要苏青两口子埋单,孟叙冬自然大方,还说过了这阵,空下来正经请客。 “什么时候办婚礼?”庄绫说这话时,孟叙冬正搅散一碗热粥,放到苏青面前。 “不用。” 苏青护住碗,抬头想要回应庄绫,却听孟叙冬说:“怕你烫着。” 话掉到地上,庄绫并未在意,姿容恬静:“看不出来冬子竟然是疼老婆的人哎。” 孟叙冬适才看了对方一眼,脸上泛起散漫而无所谓的笑意。 苏青偏爱冷食主要是舌头怕烫,偶尔吃了烫的食物,尤其是饺子、汤包一类的,舌头会发麻一整天,喝水都感到不适。 孟叙冬以前就知道。 那年春节苏青在网吧消磨时光,孟叙冬和一帮发小也在。两个人在洗手间水池碰见,透过彼此面前的镜子,射灯下的仿生龟背竹将他们的视野变成妖冶的热带,瞬间感到潮热。 “要不要上去?”她转身直视他。 他冷着脸有点讥诮,擦干手,衔了支烟便出去了,没正眼瞧她一眼。 一个不显露欲望的人,反而让人想要窥视那欲望的决堤。 苏青在网吧坐到凌晨三点,昏昏欲睡。见孟叙冬和一群人离开,她起身往外走,站在招待所灯箱旁瞧着手里未拆塑封的一盒烟。 “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寂静的长街,孟叙冬回来了。 “给你买的。”苏青拉住他衣角,把烟盒往他牛仔裤兜里塞。 就要碰到了,他一下攥住了她的手。 “上去吗?”她笑嘻嘻的口吻像女友撒娇。 一成不变的县城与光怪陆离的北京拉扯着她的灵魂,她无法掌控什么,除了自身的性欲。她想要拥入他的怀抱,想要骑在他身上,想要被他托起来。 他们倒在了招待所钟点房的窄床上,被子在暖气烘烤下有股干燥的气味,她整张脸蒙在里面,快要窒息。 孟叙冬那时不喜欢什么花招,直接地顶,干净地操,将人推上高潮。 天亮了,她才感到没有他唾液的交渡,有多口渴。 孟叙冬事后一直是个绅士,有求必应,从不抱怨。他打来了开水给她擦洗,等水冷些了倒给她喝。她还是觉得烫,他便含在口中喂她。 他说她是猫舌,缠绕,扫荡,毛巾绞着他们的脚踝,全身湿透。 第21章 021找个活儿干 021 店里空气干燥,苏青缺觉而有些不舒服,率先上了车。 雪顺着风的方向拍打在车窗玻璃上,孟叙冬站在外边和一群人吸烟。过了会儿,他往嘴里扔了几粒薄荷糖,钻进驾驶座。 “我输的你赢回来没有?”苏青最关心这件事。 孟叙冬最后也没能力挽狂澜,输了两千多块。 苏青眩晕,“输比赢容易,以后别打这么大了行不行……” 孟叙冬无所谓地发动车,“高兴就行。” “你很高兴?” 似乎觉得这话奇怪,他斜睨了她一眼。 侧视镜里众人的身影渐而远去,苏青淡淡收回视线,“孟叙冬,我仔细想过了,我也得找个活儿干。” 孟叙冬诧异地看过来,苏青忽然笑开,“澡堂啊。” 澡堂家老板娘几乎每天都会赶早市,这是她在澡堂之外为数不多的社交场合。 早市摆在上街口,通道两端的摊位琳琅满目,“新鲜”叫卖声此起彼伏,七点过,人络绎不绝。 蔬菜水果盒子堆得比车还高,冻梨铺成流水桌。苏青挤到买粘豆包的铺子前,使唤孟叙冬给钱。 他今天穿着干净的黑色羽绒服,梳了背头。 尽管在她追问下得知发胶是郝攸美送的,为此讥诮了他一句,但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她没往心里去。何况他这样看起来特别顺眼,她甚至愿意叫他一声靓仔。 吃了粘豆包,苏青嘴里又嚼起苏耗子,苏子叶裹着红小豆馅儿的糯米团,香甜软糯。她手腕上还挂着一袋牛肉烧麦,咸甜搭配。 孟叙冬十分嫌弃她的口味,全是糯叽叽软乎乎的东西,老太太才吃,他的原话。 他正吃着的是一碗血肠,老大叔口味,反正老苏就爱吃。 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苏青搜罗着,终于捕捉到艾秀英的身影。 仿佛不知道那些夸张的传闻,人们依旧同艾秀英热络寒暄。艾秀英不经意看来,视线交汇,扭头当看不见。 苏南见状撺掇怀里的豆豆大喊:“姨姨!” 苏青兴高采烈地举起双臂迎了上去,“哎呀,给姨姨抱抱。” 怀里一沉,豆豆像树袋熊一般挂在了她身上。 “会不会抱孩子?”孟叙冬直皱眉。 苏青斜眼一瞧,“你又会了?” 孟叙冬将豆豆抱了过去,不知怎样一翻转,让人骑在了他肩头。 “呜呼!”豆豆欢呼。 苏南抬手拍拍豆豆屁股,“还是姨父会疼人。” 暂且按捺不满,苏青奇怪:“你不会瞒着我什么事儿吧。” 孟叙冬冷哂:“我有两个弟弟,小的还在上学。” “你帮着带过孩子?难带吧……”苏南聊起育儿经,俨然将他视作自家人。 走在前边的艾秀英回头怒唤苏南,“干什么呢,赶紧看海鲜去。” 这里有山有海,不乏海鲜,可最好的海鲜都运去了那些更有消费能力的城市。他们吃海鲜,吃得更多的是冻货、干货。艾秀英今天想买点鲜货炖给孙子吃,一个劲儿比价,就好像看不见乖孙在孟叙冬身上。 苏青走过去,“妈。” 艾秀英不理会,叫老板便宜些,“我们老来,哪能儿和别人一样算。” 老板为难,“真真儿新鲜,凌晨四点从海里游上来的。” 艾秀英笑,正要说话,忽见孟叙冬递给老板钞票,“没事儿,都称上,您多送两只虾当彩头成么,今天我们回来团聚。” 老板瞧这青年,问艾秀英:“儿子女婿呀?” “瞧着像么。”孟叙冬稍稍凑近脸,不忘拉豆豆的手,“儿子都多大了你说。” “婶儿看着这么年轻,三代同堂,有福气!”老板利落地将几样海鲜过秤,点了钞票找零给孟叙冬。 “媳妇儿拿着,上前边买草莓。”孟叙冬扬了扬下巴。 当着艾秀英的面,苏青忍着笑收下钞票,待艾秀英昂头往前走去,悄然肘击他,“脸真大。” 豆豆扒拉着孟叙冬的头发,哈哈大笑。 一家子跟随艾秀英从市集这头到那头,孟叙冬殷勤地拎袋子,末了邀请伯母上大奔。 伯母二字过于郑重,以至于在场的人皆怔然。 倒是艾秀英开口对孟叙冬说了第一句话:“东西给我,自己打哪儿来打哪儿回去。” 苏青捧着一小盒丹东草莓,抿唇扬笑:“借个地方洗草莓呗……” 艾秀英语噎,怒火发也发不出。 苏南未语先笑:“妈,你看豆豆多高兴呀,一块回去热热闹闹。” 孟叙冬像司机那样为他们拉开后座车门,豆豆被苏南轻轻一推,麻溜地钻了进去。 “豆豆……”艾秀英想拉豆豆下来,反倒让豆豆缠住了手臂。 半大小孩声音洪亮:“姥姥!坐车车——” 艾秀英没办法,暗暗瞪了苏南一眼,依着豆豆坐上车。 待人坐齐,孟叙冬绕到驾驶座,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 车是问工地总包经理借的,走得急,没能收拾地垫上的些许灰尘。艾秀英左瞧右瞧,嫌弃而试探:“你自己的车?” 不字将出口,苏青一记眼刀扫过来,孟叙冬只好说:“是。” “哎唷,家里给买的呢吧。”艾秀英刻薄的语气和苏青一模一样。 “那不是。”孟叙冬演得从容几分。 苏青轻飘飘说:“冬子才不靠家里,自己干工程挣钱。” 艾秀英别过脸去看窗外,似乎一见她就烦。 心口好似蛰了一下,苏青努力装出讨人喜欢的模样,即使在艾秀英面前别扭得像木偶,“妈,我和你说话呢。” “没什么好说的。”也看不见艾秀英的表情,只听语气有点烦闷。 苏南垂眸片刻,出声:“妈,你看我们一家人多有默契,都来赶早市。人家海鲜店老板还夸你有福气,豆豆,你说姥姥是不是有福气呀?” 豆豆嗓音齁甜:“是!” 听前半句艾秀英轻哼了一声,闻言搂了搂豆豆,“你才是姥姥的福娃。” 豆豆顶头钻姥姥怀抱,一句一句扯着声儿:“我爱姥姥,我也爱姨姨!坠爱妈妈!” 艾秀英给小孩说得脸上一阵烫,低声说:“看你教的好孩子。“ “谢谢妈,我再接再厉。” 没想到苏南也学会打花腔,艾秀英掀起眼皮,忽地撞见苏青的笑脸。她怔然,淡淡别开视线。 “妈……”苏青很想乘胜追击学豆豆说话,可那话怎么也挤不出咽喉。 车匀速前行,即将摸见矗立在雾白色平原上的一幢红砖房。小孩独自闹腾动静里,飘逸艾秀英的声音:“冬子,你们家同意吗?” 孟叙冬和苏青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沉稳地说:“我的事自己拿主意,不过他们都盼着,奶奶也特高兴。” 详略得当,这话有点艺术。 偏偏艾秀英就能找出错处:“你爸盼什么呀,盼你们俩好,还是我们家不好?” 空气凝滞。 苏青有些紧张,却听孟叙冬笑了下:“总归是盼着好,现在我们结婚了,一家人只会更好。” “话饼子别摊这么大,不搞出两家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艾秀英不仅全然不给孟叙冬面子,更不顾当年那个遭受家庭变故的小孩。苏青惊诧,还有点生气,可在孟叙冬脸上找不出丝毫受伤的痕迹。 车停在澡堂门口,孟叙冬开门服务,在艾秀英勾身下车之际,说:“这事儿赖我。您放心,我这辈子就守着这么一个老婆。” 艾秀英愣怔一瞬,想反驳话太漂亮就叫虚伪,可这小子怎么看怎么真挚。 那边小女儿捧着草莓大步迈进澡堂,她也没得及阻拦。 第22章 022爱屋及乌 022 澡堂的热气扑面而来,像是长征胜利的祝歌,苏青忽然有一种焕然重生的感觉。 回头看见大门合拢,她问:“孟叙冬呢?” 苏南小声提醒:“给下了禁足令。” 看来澡堂得立块牌子,孟叙冬与孟家的狗不得入内。 争吵与闹剧仿佛从未发生,苏青一如既往招呼着工人。见豆豆在廊道上跑来跑去,她拎洋娃娃似的拎他进厨房洗草莓。 童工豆豆踩在老苏打的木凳上兢兢业业洗草莓,水溅到小脸上,手背抹抹接着搓。 “真乖!”苏青闲适地斜靠冰箱门敲击手机。 “今天表现给你 130 分”,文字附上一朵玫瑰花发送给孟叙冬。 “姨姨,看!”豆豆捧着一颗草莓转身,语气忽地温柔,“是桃心耶。” 苏青附和地“哇”了一声,想到什么,对着草莓拍了张照片,“这颗给豆豆。” “那我要给妈妈……姨姨,我可以给妈妈吗?” “当然好啦。” 豆豆想从凳子下来,苏青抱了一把。小孩蹬蹬跑远,她抿着笑,将照片发给孟叙冬,附文字:“有心了,附加分。” 那边应该在开车,片刻后回:“满分多少?” 苏青飞速打字:“上过学么,150!” 孟叙冬发了条语音:“哦,还差十分儿。晚上回来给你服务……” 低沉嗓音说着不着边的话,惹得耳朵发痒。苏青揣起手机,抬头一看,艾秀英站在厨房门口。 珠帘哗啦啦作响,她没走进,“闲呢,草莓端出来给孩子吃。” 苏青两三下搓洗了草莓,倒进墨绿色玻璃碗,掀开门帘走向收银台。 刚往嘴里塞了颗草莓,便听艾秀英传唤:“苏青你上来。” 低矮的隔层弥漫淡淡香气,一切整然有序。艾秀英偏头指向橱柜上的遗像:“来,自己和你爸说,你结婚了。” 苏青束手不动。 “你心里不是只有你爸么,什么都给你爸说,咋的现在不敢说了,啊?” 当初苏青辞去教职,只告诉了老苏,艾秀英是在那年高考后才知道的。学生家长来打听补课的席位,老苏醉醺醺说我们小青不教书了。 苏青垂头揉着大拇指关节,缓缓说:“人都走了,有什么好说的。” 艾秀英没说话。 实在沉默太久,苏青不得不看过去,却撞见一双懊悔的眼睛。 忽然感到胸闷,哽咽,可是不愿挪开视线。 妈妈的凝视是澡堂的蒸汽,底下藏着锅炉滚烫的沸水。她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想要从中寻找爱的证据,却灼伤了自己。 “我这么费劲供你读书你是让你有出息,学谁不好,偏偏学你那混账爹!这也不听,那也不听,非要和我作对!”艾秀英锤了锤胸口,眼泪落在地板上,沾湿破洞了还不肯丢的袜子,“你以为我想给你张罗婚事?可能怎么办呢,你这个样子,以后能怎么办?” 苏青闭了闭眼睛,轻声说:“妈,我没出息,浪费了你半辈子。后半辈子别管我了行不行?” “为什么是冬子,你知道孟家什么样?光有钱有什么用,冬子成现在这样,和他爸脱不了干系!” “我和孟叙冬过我们的日子,孟家是好是坏——” “婚姻是那么简单的?你一只脚踏进别人家的门,还想好好的出来?”艾秀英胡乱抹去眼泪,语气强硬,“不说别的,这种家庭的孩子能正常?怕是怎么疼人都不知道,往后有你受的!” 苏青兀自笑了下,“那你多疼疼我呗。” “小时候从你爸那儿拿钱打网吧,你以为那钱怎么来的?家里三个孩子,就你讲吃讲穿,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你拿得最多。你两个姐姐都懂事,早早帮着家里挣钱,我有问你要过一分钱?也就是这两年澡堂生意不好,才叫你帮家里分担点。我还要怎么对你好,啊?” 苏青出神地看着妈妈。 “什么牺牲,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所以你讨债来了。” 苏青咽了咽喉咙,“是吗?你要真是不想看见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艾秀英咬紧牙关,渐渐恢复平静,“抽屉里的零钱和二维码收款放了好多天了,回来了就要做事。”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好片刻,渐而远去。 微光斜映进窗,在塑胶地板上投下一串衣服的影子,犹如鸽子拍着翅膀练习飞翔。 “havechancesurviving” “break down” “irove the lifestyle” “realize your potential” “infinity” 苏青回到收银台,墨绿玻璃碗里还有几颗草莓,苏南说是豆豆巴巴看着也要留给姨姨的。 这会儿豆豆和邻家小孩在外面玩雪,几个人托着红色塑料盆乱转,笑声朗朗,融化天与地。 苏青和苏南分食起草莓,感慨,“怎么这么会教孩子。” 苏南只是笑,过了会儿说,“你知道今天妈为什么买海鲜?” “不是给豆豆做?” 苏南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俯身同她咬耳朵,“你姐夫给豆豆打视频,想哄着孩子回奶奶家。” 章家老太太是个有生活兴趣的人,早些年还教苏南烘焙。苏青吃过那些小蛋糕,不怪孩子也馋。这么多年,苏家掌厨的是老苏,艾秀英也会做,但论花样还是过于家常了些。 小孩说话含糊,想奶奶家好吃的,落在艾秀英耳朵里就成了想吃好的。姥姥吃味一晚上,辗转反侧,一早便赶去集市。 苏青听来失笑,“爱屋及乌罢了。” 苏南睨了她一眼,捡了张凳子在旁边坐下,“也不能这么说,不操心点别的,只想着你的事,让妈怎么熬啊。” “现在我不和她计较了。”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艾秀英提着扫帚进门,叨叨,“苏南,你没事儿把孩子抱进来,冻得小脸都红了。” 苏南想放任孩子玩会儿,可不好直接忤逆艾秀英,装模作样出门去了。 澡堂家的儿女都会这套,苏青看不也不看艾秀英,望着电脑上的账目表格,皱眉以示专注。待艾秀英蹬蹬走开,她拿起最后一颗草莓,酸甜汁水爆满味蕾。 容许苏青在澡堂吃饭,似乎就是艾秀英的最大让步。饭后苏青争着洗碗挣表现,艾秀英骂骂咧咧催人赶紧回去。 “关门了我再走啊。”苏青眨巴眼睛。 艾秀英盯着人看了好片刻,欲言又止,最后不悦地说:“你那些破烂,一个都别想拿走!” 猴年马月的事了,苏青权当艾秀英说笑。 晚些时候,苏青给孟叙冬发微信,“你不要来接了,我要等澡堂十二点关门,偷我的破烂衣服。” 自觉十分幽默,可孟叙冬竟然回复了长达三十秒的空白语音,伴随器械运作的轻微噪音。亏她还认认真真听了好几遍,怀疑手机是否出问题了。 “你以为你更幽默?”苏青反应过来,回了条语音。 “给你买新的。”很正经的语气,无端让人听出嘲讽。 第23章 023市侩的女人与俗气的男人 023 澡堂建筑将近百年,前身是一个乡绅的洋房,后来成了解放军澡堂,休息室墙上现在还挂着褪色的五角星徽章。 如今澡堂门票十五,搓澡二十,奶浴加收八元。施工单位的工人走后,澡堂冷清了些时日。年关将至,街坊的孩子陆续回乡,一大家子来到澡堂,重新热闹起来。 过去只是想帮艾秀英多做些,如今将其视作一份正经的工作,不迟到,不早退,不轻易向老板娘告假。 每天早上天没亮苏青就出门了,先铲澡堂门前厚厚的积雪,很费力气。她背上经常热出汗,可身子又冷,进了澡堂得喝一杯姜茶。 这时候艾秀英一般已经准备去早市了,苏南和豆豆能赶上便一道去,赶不上便留下来和苏青一起干杂活。 蓄水,整理毛巾,煮茶送进休息室,有时候还要打电话叫批发超市送货过来。 艾秀英回来后会在厨房忙活一会儿。假若女池人手不够,她也会换上雨靴去池子间给人搓澡。 中午不会太忙,一般是晚上。如果艾秀英不得闲,苏南和苏青就会在厨房里备菜。苏南觉得苏青的水平只到用微波炉加热便利店快餐,尽管对一个独立生活多年的人来说是种侮辱,但苏青也乐于让大姐姐做主厨,反正做成什么样,艾秀英都不会太责怪。 艾秀英的气息全面充斥了苏青的生活,好在现在有了属于自己的栖息地。或许不能叫属于,但有人在等她的感觉很好。 晚上不用打扫浴池的话,苏青会在八点钟左右离开。无论是八点还是十二点过,当她走出澡堂的大门,总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也在汽修店干活,挣的钱都给她零花。他工时稍微短一点,偶尔会和发小厮混,她在群里追踪他们的动态,但从不参与群聊。 回得晚了,应来值夜班看见,说好辛苦。苏青说有什么辛苦的,小姑父更辛苦。 这话是有些真心的,但该让他干的活从来也不少他的。 这些天忙着,房间里堆积了脏衣服,苏青觉得孟叙冬很没有自觉,也没有作势生气。真正有所求的时候,无法通过发脾气达到目的。 苏青坐到床边,笑嘻嘻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逛商场,明天,还是周六?” 他只穿着一件背心,在暖气里发热,散发出汽修机油的气味。他看着电视机,随口说,“都行。” “年前吧,过年穿新衣服啦。” 孟叙冬适才打量起她,转而挪开目光,“你说了算。” “那你现在和我去洗衣服好不好?” 孟叙冬一顿,无声哂笑。他起身套上一件夹克,趿着塑料拖鞋到脏衣篓前,抱起一堆衣物。 苏青双手勾在背后,漫步跟上去。 他现在总穿破烂衫,也有几件廉价的羊毛制品。何况她不信任招待所的洗衣机,包括毛衫一类的贴身衣物必须手洗。 他不大会洗衣服,显然也不是个好学生。苏青示范两遍,羊毛要轻轻揉搓,他还是控制不好力道。她没有放弃,一定要教会他,达到独自洗衣服也让人放心的程度。 有别于众多家务活,不会洗衣服的人只有两种可能,少爷或是流浪汉。 大家的父母同在一个厂,但孟叙冬家多少有点不同。他的姥姥姥爷是大家族出来的知青,他妈妈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厂里担任宣传工作,几个兄弟厂闻名的厂花。 富家女和穷小子,没人看好。老人家不存在门第偏见,性情宽厚,接纳了女儿钟情的人。 孟叙冬上小学的时候,老人家早就回到北京做学问。那时县城一派繁荣,但相对外贸蓬勃发展的南方,仍显物资短缺。孟叙冬家里常常有北京寄来的进口货,遥控车、红白机、巧克力,甚至有电脑。 他应该不记得了,那时他在苏家练习书法,他妈妈也常叫小苏青到他们家去玩。楼上楼下,走一趟,衣兜就塞满了糖果饼干。 艾秀英教育她,用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女孩子不能吃拿卡要,多没规矩。 小苏青喏喏点头,后来就吃好了再回家。 再后来,轮机厂倒闭,孟叙冬姥爷离世,老孟的丑闻爆发,事情接踵而至。姥姥也病倒了,据说家人接姥姥去了日本治疗,因而也有传言称厂花在日本。 东北的天太冷,衣服要甩干了晾在室内。两人站在轰隆隆的洗衣机面前,都有些困乏似的。 话在唇边绕了片刻,苏青说:“过年怎么安排?” “看你怎么安排。” “我?”苏青瞄了眼孟叙冬的神色,“去看看奶奶吧。” “奶奶去了市里。” 若非情况特殊,固执的老人怎么会离开乡下小院。苏青下意识有点担心,“为什么?” 孟叙冬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说:“过年了,老人家也想热闹。” 难怪他之前没有提起,这意味着他们去看望奶奶的同时也会见到孟家人。 有点像薛定谔的猫,在没有揭开箱子之前,不知道猫的生死。在没有见到孟家人或者钟玫之前,无法揭晓谜题。 苏青应好,想起来又说,“嗯,正好去市里消费……” 这个毫不掩饰市侩的女人。 她兀自一笑,转移话题,“除夕在我家过吧?” “能上桌不?” 腊月廿八,县城好多门店已经暂停营业了,经受网吧日复一日熏化的应来跟着苏青来搓澡,美其名曰干干净净过年。 艾秀英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哲学,心中有疑,但无从追求,便不会执着于搞清楚。她总是被动地等待事情撞上来,然后爆发。澡堂家这么多年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事,无一例外都是这样,她从不改变。 关于应来的事,艾秀英暂且稀里糊涂装不知情,只当大孙女是回来过年。 艾秀英为此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苏青本想告假早退,也只有暂缓。 “哎呀妈做的地三鲜一绝,我最喜欢了。锅包肉也好吃,我小时候可爱吃了,豆豆多吃点,甜甜的香吧?这是笨鸡蛋炒的吧,太下饭了……”苏青十分卖力,惹得豆豆哈哈大笑。 艾秀英啪一声拍筷子:“给我正经吃饭。” 苏青立即低头扒饭。 吃过饭,几人默契地收拾碗筷进厨房。 艾秀英端着余下的硬菜来包保鲜膜,苏青偷瞄她神色,揣度着说:“妈,今天我能不能早点下班,我和冬子要去看望他奶奶——” “你爱去哪去哪儿,别搁我眼前碍事。”艾秀英动作利落地将几盘菜放进冰箱,腰盘一顶,双手接住水流,赶开苏青全方位占领洗碗槽。 “这不是和您打报告么。”苏青抹去手上的水,拢着黑色开衫衣襟嬉皮笑脸,“那我走了,真走了?” 艾秀英摆了摆手,也不回头。 苏青从收银台的椅子上拎起黑色大衣,转身看见等身镜。她一身黑色,像是去参加葬礼,这倒无所谓,应该抹点口红,或者化妆。 婆家面前不能丢份儿,这是艾秀英训诫苏南的话。苏青不以为然,临到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也不免落入窠臼。 苏青想问苏南借贵妇化妆品,周围没看见人,索性摸上楼。 门缝透出些微光亮,唤起封闭楼道里的尘埃。苏南压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你真的在乎就应该自己来看豆豆……别说什么,你就是不在乎,你的家人得是我的家人,可我和我的家人对你来说算什么?我让你和那教育局的朋友打听小来的情况,至少要保留学籍,你理我没有? “章晚成,我明白和你说,今年,我绝对不会去你家过年。我有自己的家,豆豆也有姥家。” 苏青默默回到收银台,等了片刻,拨出苏南的微信电话。 苏南的语气一如往常,“你直接上来呀。” 苏青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上楼摆弄瓶瓶罐罐。其间苏南没有提起姐夫,也没有说过年的安排。 除夕,一个展现家庭权力的重要日子,或许只有孟叙冬这种精神上的流浪汉无所顾忌。 走高速去市里比坐火车快,孟叙冬开着他的破面包车在澡堂外等了一个中午。 苏青卷着风雪上了车,微喘着气,难得向他道歉。 不见驾驶座上的人应声,她转头,发现他盯着她看。 自打结婚那天以来,她没有再化过全妆。他的眼神很寡淡,可也让人感觉到了俗气。就是那种典型的,喜欢肤白红唇大胸美女的直男。 苏青别开视线,摸出兜里的口红,自顾自说:“大姐姐给我的,今年的圣诞限定,就是有股粉笔味儿。” 黯淡光影里也能看见那绯红的唇色,像他们搪瓷杯上的喜字。 孟叙冬忽然凑了过来,就在她以为吻要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拇指轻轻抚过她唇角,随着手动的弧度,印在了他唇上。 他抿唇,“巧克力味儿啊。” 怪惹人不好意思的,苏青攥着口红往窗外看,“你烦不烦。” 车行驶上路,她回头偷瞄他,他一手搁在车窗上,半托着下巴,完全不苟言笑,可不知怎么瞧出了恶作剧般的笑意。 “烦死了!”她嗔声。 孟叙冬目视前方,泰然自若,“嗯。” 心痒痒的,苏青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是话少的人,可显得口舌笨拙反而是她。 定然是他少年时代有过诸多实践,如今才信手拈来。 车跟着车在红绿灯前停下,红色数字跳动,苏青转头,按住孟叙冬肩膀,往他耳朵狠狠咬了一口。 他措手不及,又气又好笑,“你干什么?” “给猪打标记。” 孟叙冬抵着手指关节笑个不停,不忘踩油门前进,“什么脑回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猪。” 苏青抱抄双臂,“那我也是最靓丽的猪。” “巧克力味儿小香猪。” “幼稚!” 第24章 024挣的干净钱,不丢人 024 车驶入市繁华地带,川流不息。苏青从瞌睡中醒来,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海浪般的起起伏伏的马路,彩色的漂亮小房子,远处有历史厚度的欧式建筑与砂纸般闪烁的蓝玻璃写字楼,交相辉映。 知道他们县城的人很少,苏青介绍自己的出身时不得不提到所属的副省级市。那时,有人告诉她这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就像美国西雅图。 车上睡觉有点头昏,苏青揉了揉额头,发现身上搭着孟叙冬的羽绒服。 “快到了吗?” “嗯。” 一片安静的社区,望过去都是老别墅。车甩在爬藤萝的红砖墙前,孟叙冬下车,伸手接住苏青。 铁门自动打开,两人踩着薄雪走进建筑。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孟家的作派没有想象中夸张,来应门的是唯一的住家阿姨,叫他冬子。 阿姨说奶奶在客厅,转身去开放式厨房准备茶果。 他们过去只看见电视机播放着年代剧,高高的落地玻璃窗反射白光,在陈列得犹如家居杂志一样的沙发与椅子之间,隐约有个人影。 孟家奶奶趴在沙发前,脸贴在地毯上,口吻十分暴躁:“你个狗儿子,给老子出来!” “奶奶……”孟叙冬直接走近,用同样的姿势趴在地上看了眼,半起身撑着沙发,“奶奶你欺负一只狗干什么?” 见到大孙子,老太太并未露出欢欣之色,反而皱着眉头,气势汹汹地抱怨:“小钟的狗儿子就跟我周围打转,叼了我的纸躲底下去了!” 异形玻璃茶几上放着一叠红纸,还有好几张已经完成的剪纸。早年他们这儿的剪纸就评为了非遗文化,老太太的剪纸上过电视,小时候苏家过年还得过她一对“年娃”。 这是她农闲时候的乐趣,到了市里只有做这个打发时间。 苏青原本有点局促,见状便想着帮忙,她绕到沙发背后,贴着地板透过缝隙寻找。 小小一团蜷缩在宽大的沙发底,圆眼睛环视两面的人,是一只愚蠢的法斗。 “它叫什么?”苏青问。 孟叙冬抿唇不语,苏青正奇怪,见阿姨送来茶点,笑说,“dongdong。” 孟叙冬只好解释:“东南西北的东。” 很难不说是主人的恶趣味。 苏青腹诽着,捏着拳头放到地板明暗交接处,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东东,你看这是什么?” 电影里不乏训狗的场景,苏青有印象。但她并非亲近宠物的人,在小狗好奇地嗅着气味凑近时,她有点害怕地抓住了那前爪。 东东哼哼叫唤,张开了獠牙。 身后笼罩了阴影,孟叙冬的手从她肩头越过,揪住狗耳朵将其逮了出来。 东东嗷嗷发怒,孟叙冬将它按在怀里,一手拍它头脸,“叫你搞破坏。” 苏青起身,看见对面的孟家奶奶。 “哎呀——”剪纸从奶奶脸上挪开,二人目光相撞。 “小苏青!”老太太一双眼炯炯有神,一种独属于干活的女人的生气。 苏青扬起独属于孙辈的笑容,绕过沙发来到奶奶面前,“奶奶好。” 奶奶拍了拍苏青的胳膊,又招呼孟叙冬,“来,和你媳妇坐一块。” 平时怎么亲昵都没关系,不知为什么,两人在奶奶面前都有点报赧,肩并肩坐在一起像等待开会的学生家长。 阿姨送来茶果,见了也忍不住笑。 孟家奶奶不是话多的人,却也叨叨起来,家里好吗,妈妈身体怎么样,姐姐结婚了,小孩都五岁啦?你们有什么打算呀,人家说现在流行旅行结婚,去玩吧。 “我们自己知道。”孟叙冬说。 “你知道啥你知道……”奶奶略一蹙眉,转而看向苏青,眼睛弯成一道褶皱,“奶奶看着你们就高兴。这么多年,可算是成了。” 不知孟叙冬和奶奶胡诌了些什么,他们这青梅竹马的水分太大,根本称不上“这么多年”。 电视里的年代剧上演鸡飞狗跳,奶奶指指点点,忽觉无趣,起兴要教苏青剪纸。 剪福字,奶奶说从前也教过冬子妈妈。 苏青小心使着短圆的剪刀,趁空隙瞄了旁边的人一眼。 孟叙冬吃着切牙的冻梨,腮帮微微鼓起,斜眼回视,有股欠揍的少年气。 “冬子当年去日本念什么学校,半途而废,好在这些年踏实……” 孟叙冬搭腔:“语言学校。” 奶奶似懂非懂地点头,“没读书不等于不懂事,只要人有长处,就能在社会上立身。我这辈子没文化,也没觉得比别人活得差。” 苏青有点后知后觉,剪出字的雏形,才琢磨出意味。 “奶奶,两个在一起互相支持,只要从心。”她轻声说,不教某人听。 孟叙冬已经有两三年没来这个家了,上一回是来给老孟祝寿。老孟喝多了,“悼念”前妻,孟叙冬砸烂了酒柜。 酒柜换了新,摆着年份更老的威士忌。 整个空间高挑明亮,意大利沙发与大师设计椅相得益彰,4k 电视下叠码老 cd,电视广告透过 hifi 音响全方位环绕。 “有时是在过度劳累后,好像身体被掏空,肾透支了?用肾宝……” 入户走廊传来动静,一个抱着零食大礼包的男孩率先出现,接着是穿套装的女人。 苏青按兵不动,听见钟玫招呼小孩叫人。 “大哥好,大嫂好……” 孟叙冬抬手勾小孩肩膀,很熟络地关心起对方。小狗在他们身边转圈摇尾巴。 钟玫放下奢侈品包包,朝苏青温柔笑笑,接着看向老太太,“妈,今晚老孟有应酬不回来,您想吃点什么,我来做。” 老太太伸手指导苏青落剪刀,头也不抬,“小青,你想吃什么?” 婆媳战争的开始往往就是一句话,苏青不知道怎么接话,可不能不给予回应。 这时,孟叙冬站了起来,双手插兜,“我们出去吃。” “这怎么行?难得你回来了。”钟玫蹙眉而笑,俨然母亲的姿态。 “我来吧。”老太太撑着膝盖与沙发缓缓起身,“冬子好久没吃我烧的菜了,小青也尝尝看奶奶手艺怎么样。” 苏青忙放下针线活,“那太有口福了,我给您搭手。” “不用你。”奶奶越过钟玫往开放式厨房的集成灶台走去。 钟玫脸上闪过冷漠,又优雅地迈步上前,“妈,你看看需要些什么,没有的我叫阿姨去买。“ 阿姨应了一声,“哎。” 苏青转头暗暗向孟叙冬求助,他带着她一同走向厨房,却是说:“你旁边玩。” 孟叙冬挽起袖子和奶奶一起理菜,钟玫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能在岛台这一面准备小菜。 钟玫从抽屉取出一把漂亮的刀,过水冲洗,“好多年没见了,成大闺女了。记得你小时候就漂亮,招人喜欢,难怪冬子也惦记。” 也这个字眼十分微妙,让人不敢猜测其中隐含了什么信息。 苏青垂眸笑笑,“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之前没有合适的机会拜访您和孟叔叔,他一直忙工地。” “一家人怎么说这些,要我看就是冬子不懂事儿,本来该我们先去你家提亲的,哎,这些都不说了。”钟玫用棉麻布擦干净刀刃的水,从阿姨手里接过一盒豆腐划块。她的手细腻光滑,一点都没有上了年纪的松弛,脸也是,精致妆容下看不出太多医美痕迹。 “但不能住招待所吧,像什么话。不如你们就搬到城里来,我和你爸给你们准备婚房,再说了冬子名下也不是没有房子。” 空间里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香气,好似迷惑人心的信息素。 苏青诚恳地说:“这些年我妈一个人忙活澡堂,我想多陪陪她。” 钟玫一双笑眼里藏着审视,“亲家身体好吧?” 背后的孟叙冬呛声:“那能不好?” 钟玫转头瞧了他一眼,淡笑:“我知道,嫂子勤劳肯干,就像冬子奶奶,不管我们怎么劝都要在乡下守着那片果园。以后啊,等她们闲下来了搬来城里,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 客厅传来任天堂游戏音效,男孩放肆大笑。 小的十二岁,大的二十岁,还在国外念书。在老孟下岗干工程之前,他便有了两个家庭。 大一的时候苏青在影展上看了一部电影,晃动的影像让人眩晕,到影院外透气,遇见了同样中场离席的人。 那个人说受够了这些第六代导演,但她只是透过电影想起了孟家与孟叙冬。天意来临时从不昭示,事后才觉如是,多年之后她竟参与进这个家庭。 孟家奶奶最拿手的是东北老式烧肉,由于没有趁手的土灶,无法施展。在苏青对一桌子大菜连声称赞中,奶奶略有点遗憾地说,什么时候去乡下给他们做。 餐后有阿姨洗碗,苏青得以避免“第一次到对象家应不应该洗碗”这类问题。 他们和小孩玩了会儿派对游戏,一起陪奶奶看了一集多年代剧。奶奶困乏了,孟叙冬将人送去了房间。 空气里有微妙的焦灼,苏青觉得自己在等待着某种审判。 被人捏住秘密的感觉很不好受,尤其你无法确定这个人到底是谁。 钟玫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体己话,上楼去了。 空荡的客厅里,苏青独自面对电视剧里的家长里短。吊灯映照着高高的墙壁,她余光瞥见楼上走廊若隐若现的身影,看不真切。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水族馆,只听见轻微心跳声敲击着耳膜。 孟叙冬从奶奶的房间出来,迎面遇上钟玫。 “就在这儿住吧,客房已经收拾好了,免得你们开夜车危险……” 灯影憧憧,描摹孟叙冬锋利的轮廓,一幅混不吝模样,“他们堵我也就算了,现在让奶奶都不安生。你们和干爹的事情什么时候解决?” 钟玫笑笑,带着几分母亲的怜悯,“你干爹这些年起那么多烂尾楼,早该破产了。剩下的钱挪到国外,人回不来,也就是那帮从监狱出来的狗崽子还指望着他,怕什么?” 孟叙冬从旁而过,钟玫回头看了眼他口袋露出的红包一角,“对孙媳妇真大方啊。” 孟叙冬下楼,见苏青坐在沙发上,颇有些乖巧。 “走吧。”孟叙冬从阿姨手中接过他们的外套,空出一只手递给苏青。 他们一道离开,上了车。夜灯下的别墅建筑宛如水晶球中的景观,细雪濛濛,有种不合时宜的诗意。 苏青没有去看握方向盘的男人,直到听见他说今晚住酒店。 “啊?” “商场关门了,明天去。” “哦……” 夜路的光弧带着她的烦恼哗哗飞远。无论是孟家还是谁在背后调查,她不想去猜了。她挣的干净钱,不丢人。 第25章 025现在给我机会吗? 025 难得来市里,苏青要住好酒店。孟叙冬没问什么叫好,直接开车来到海湾的老牌星级酒店。 一九九七年开业,设施不算新,但品控与服务至今仍未被超越。 苏青不是第一次来,孟叙冬显然也不是,他说小时候来过。她产生不怀好意的猜测,进房间之后想起,他绝不是为女孩挑选酒店的人,更不会向女孩的要求妥协。 当年她抱怨招待所的环境,他说过受不了你可以滚。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苏青慢条斯理脱大衣扣子,觑着从迷你吧台拿免费矿泉水的人。 孟叙冬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好几口,看过来,“啥?” 有时候不知道他是真听不见还是什么,她懒得重复,将大衣搭在沙发上,进洗手间。 今早便有些预感,看见底裤上淡淡的红痕,她十分懊恼没有带包包。县城生活是不需要用包的,衣兜塞下钥匙串与手机足以。 “孟叙冬……”苏青唤了好几声,门边才传来低低的回应。 “我月经来了。” “嗯?” “帮我买卫生棉,还有一次性纸裤……还有卸妆水!” 那边沉默了片刻,“知道了。” 他竟然不抱怨她没有提前准备这些。以前发生这种事,有人总要数落她一句才慢吞吞地帮忙。 酒店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不难找到一间同时售卖化妆水的连锁便利店。等待之际苏青洗了澡,裹着浴巾坐在浴缸边沿玩手机。 包头巾里落下几缕发丝,水珠滴落锁骨,渐渐在浴室的暖烘中蒸发。 三分钟前庄绫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车后备箱装满烟花鞭炮,配文:我是整点茶社家绫子,请战! 往下翻看,原来今年为了打造年味,放松了管控,海滩部分范围允许燃放烟花。不知谁起的头,县城门市二代纷纷晒出购置的烟花,成了风潮。 苏青给庄绫点了个赞,听见玄关传来动静,而后浴室门叩响。 她过去开了道门缝,看见拎塑料袋的手起了青筋。抬眼寻找男人的脸,发觉他鼻尖与唇缘有细密的汗珠,额边亦是。 “跑了很远吗?”苏青口吻淡淡,不像心疼人。 “拿着。”他把袋子往门缝里塞。 苏青捏住袋子,转身进玻璃门里的马桶间换内裤与卫生棉条。 整间浴室光与昏暗的玄关在门缝形成交界。苏青到盥洗池拧开水龙头,孟叙冬拉开门走了进来。 他进了马桶间,抽拉皮带。 苏青摸着脸上浸水斑驳的粉底液,默默退到门外。 这人也太肆无忌惮了,她竟庆幸招待所没有独立卫浴。 不一会儿,听见孟叙冬开水洗澡,苏青一只脚冲进去,“我要洗脸啊。” “洗你的。”淋浴间玻璃门暴满水滴,里面赤裸的身体仍毫无阻碍地映入她眼帘。 他略侧背着她,背阔肌随肩周转动的弧度贲张,水流冲刷倒三角身型,沿着腰身落入人鱼线。 “你要怎样?”苏青心情古怪。 “什么怎样?”孟叙冬半侧过身来。 苏青不敢下挪目光,赌气似的回到盥洗池边,往脸上抹卸妆水。 涓涓细流淹没在冲瀑般的噪声之中,忽地,全安静了。 孟叙冬踩着水走出来,拿浴巾胡乱擦了擦便系在腰间。他头发淌水,不去吹头发,反而过来刷牙。 池台上一张横镜,两个池盆,两个人。 目光在镜子里交触,苏青转脸看向他本尊,“我们很熟吗?” 孟叙冬笑了,含着牙刷泡沫,微抵舌尖,“今天新历多少号?” “什么?”苏青蹙眉。 “记日期。” “日期?”苏青微微睁大眼瞳孔,“算我的安全期?” 孟叙冬唇角一敛。 苏青抹开脸上的水,怒冲冲地说:“不是每个人周期都是三十天,况且我不大稳定。这点常识也不知道,不好好读书就算了,你从来没关心过女朋友吧?” 孟叙冬眼神诡异,“我哪儿有什么女朋友。” 苏青没功夫和他虚与委蛇,拿起酒店准备的化妆水拍脸,离开浴室。 房间不大,胜过招待所。窗玻璃横展如同一幅画框,城市的夜光映着钟楼,巨大的指针似一把镰刀,唯独对虚度时光的人无效。 大床宽敞,苏青和孟叙冬分别躺在两边。他似乎睡不着,抬手放在额头上,却也没有来烦她。 苏青侧卧进入浅眠,然而疼痛来势汹汹。 不是球类或重物撞击的感觉,而是一窝蜂虫子在腹腔内涌动,要恶毒地产下虫卵。 她偶尔痛经,不频繁,应该是最近生活作息改变,激素改变的缘故,疼痛程度前所未有。她攥住被角,渐渐失去了握力,空落地承受着。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上一秒还说能有多痛,忍忍就好了,却冒着大雨跑到不知什么地方给她买来止痛片。也不怕打碎珍藏的匠人手作玻璃杯,将两个杯子碰撞在一起,反复兑凉才烧开的水。 笨拙的手,珍视的眼神,那一刻她以为她也值得拥有全心全意的爱。 “小青?” “做噩梦了吗?” 恍惚间有一只手触碰到她濡湿的眼角,苏青睁开了眼睛。 孟叙冬手肘撑枕头,侧拥着她。 这是他们熟悉的姿势,然而从未如此温情。 “痛经……”苏青出声有点沙哑。 “我去买药。” 苏青倏然掀起了眼睫毛。 一个连女人月经周期都搞不懂的人,竟会知道对付痛经有用的是止痛片,而不是什么红糖水。 该不会连这种细微的小事也和他倾诉过。 她记不得了,那天她完全喝醉,不像后来。 面对已然成为她丈夫的他,她觉得自己有点可耻,却也只有可耻地转身埋进他柔软的怀抱。 “抱我。” “不抱着么。”孟叙冬将手轻轻贴在她腹部,“这样呢,要不要热水袋?” “就这样……”苏青靠着他肩头,和缓呼吸。 疼痛没有减缓,但人慢慢放松了下来。她说:“孟叙冬。” 他似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某种属于丈夫的行刑来临。 她当然不会对他那么残酷,只是说:“我这样说话你听得见吗?” “老子还没聋。”他没有骂腔,完全哄人的低语。 苏青笑了,下一瞬痛感神经带起面部肌肉微微抽搐。她闭了闭眼睛,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想听故事。” “没故事。” “你有的。”她花气力撒娇,抬头寻找他的眼睛,可只是碰到带有胡茬的下巴,“你高中骑摩托,载过女孩子吧,都是谁啊?” “还能有谁,就那帮发小。” “我不是你发小吗,怎么从来没邀请我。” 那不是属于她的青春,说这些只是想从心里匀给他一点公平。他知道她的过去,她也应该知道他的,知道彼此的过去已经过去。 孟叙冬冷哂,“你在乎吗?” “我现在在乎了。”她不嫌自己违心,如果有足够的精神,或许真的会好奇。 静默片刻,孟叙冬换了个更贴合的姿势抱她,“现在给我机会吗?” 什么意思,答非所问。 苏青微微皱眉,过了会儿释然般用鼻尖蹭他下巴,“那以后只载我?” “只载你。” 孟叙冬忽然低头凑近她侧脸,带有颗粒感的嗓音震动她耳膜,“也只哄你睡。” “还有什么?”这话带些微鼻音,很嗲。 他宽厚的手抚摸她头发,像是在念童话,“还有啊,只和你做爱。” 脸阵阵发烫,额头昏沉,苏青怨怼,“我肚子痛啊……” “那就不要说话了。”他清浅的气息在她额边流连,然后只余下温热的怀抱。 早晨醒来枕边无人,苏青摸找手机,看见床头柜摆着崭新的黑色保温杯和一盒止痛片。 微弱的阳光透过纱帘,映照苏青唇角的弧线。她眨巴亮晶晶的乌黑眼眸,拨出孟叙冬的电话。 没有接听,房间的门却从外打开了。 孟叙冬托着一堆打包盒进来,装有酒店丰富的自助早餐,还有两块迷你草莓酥皮塔。 她只是笑,他也没说什么,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一一打开盖子。 她率先拿起那块草莓酥皮塔,咬了一口,“我不痛了。” “可以逛商场了?” 才不是这个意思。她抬眸睇他,察觉他藏起来的戏谑。 慢慢吃完早餐,苏青拍了拍手,起床去梳洗。出来的时候孟叙冬正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一封红包,还有一张存折。 第26章 026幼稚的十二岁,月亮也发烧变蓝 026 存折里的钱是这些年干工程挣的,奶奶当老婆本帮他收着,见过他老婆才肯拿出来。 其实这些年生日,老孟想送他房子车子,或者还有几块腕表,他都没要。如果告诉他老婆,她估计会咬他耳朵,违心地说,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他老婆有点毛病,爱钱要装作爱诗,爱男人有钱的家庭也要装作爱男人念诗的嗓音。那年她哭着倾诉那无疾而终的初恋,喋喋不休令人烦躁,他不得不堵住了她嘴巴。 如果回到那一刻,他或许不会那样做。可惜那时他年轻的自尊心碎得稀巴烂,除了操她,还想操这个世界。 他从那之后开始挣钱,疯了一样挣钱,对别的没有兴趣。 但那会儿不觉得挣的是老婆本。他没想过和谁结婚,惟有伏在他肩头昏昏沉沉叫哥哥的女孩。 幼稚的十二岁,月亮也发烧变蓝。 哥哥,好冷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说,有我在,不会。 孟叙冬把存折叠在红包上,一并递给妻子,“奶奶给你的红包。” 苏青翻开存折瞄了一眼,暗自惊心,“是你的吧?” 孟叙冬蹙眉,一时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苏青只好小声说:“是你的钱,不是奶奶的,对吧?” “不是奶奶的,也不是别人的。”孟叙冬抬眸想了下,“这两年挣得多一点。” 稍微算一下便知,二十岁入行,也才干八年,头几年做学徒,能有普通工人的日薪算不错了;现在做水电工长带一批人,如他所言挣得多些,算一年二十到二十五。他能攒下这笔钱可以说是省吃俭用,十分不易。 尽管对银行来说不算多,但县城银行的客户经理还是会抓住这种级别的客户。他应该交给客户经理理财,而不是她。 苏青觉得自己像流浪猫,没见过堆积如山的猫粮,在得到这样的允诺时,会怀疑是最后的晚餐。 “给我干什么?” 不都老婆管钱么。”他语气轻松。 “密码多少?” 孟叙冬说了密码,一个奇怪的数字组合,如果视作日期,是轮机厂倒闭那一年的圣诞节。 苏青玩笑,“竟然不是结婚纪念日。” “你可以改。” “不用,我收着就好。” 一个女人成为妻子,无可避免会让渡部分权利。她从没过问他究竟有多少家底,并非执着于此,只不过是不想改变自身欲望的阈值。 出于贫穷,她对远方的生活感到失望。如果有了可支配的钱,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产生新的幻想。 “等一下。”苏青忽然说,“今天不会刷这张卡吧。” 孟叙冬扯了下唇角,“我手机里还有点钱。” “好有钱啊。”苏青轻飘飘落了一句。 他们开车到市里的港资老商场,节日的上午,举家出行的不少,一眼望去颇热闹。 商场立面的国际大牌犹如整齐叠放的多米诺骨牌,奢侈的气息春风化雨,腐蚀人摇摇欲坠的灵魂。 苏青没在意,直奔楼上女装门店。 导购从里边迎上来,一看二位的行头,热络话晾在了嘴边。再看苏青穿过陈列架,娴熟挑起货牌看价格的动作,索性也不跟了。 不像县城商场,这里的打折活动标贴做得小而美,卡在一枚精致的立夹上。 商场全场满减,卖得愈多折扣愈大,苏青默算了一个最合适的价格尺位,朝孟叙冬委婉笑笑。 孟叙冬双手揣兜,看不见一屋子服装似的,也不知道视线聚焦在哪儿,语气冷淡:“要买买,赶紧的。” 苏青抬眉:“才来,你怎么也是那种。” “啥?”孟叙冬稍微上前。 “那种陪老婆逛街恨不得把自己寄存了的人。” 孟叙冬一顿,“谁还陪你逛街了?” 他不喜欢玩手机,连抖音也没兴趣,网速十分跟不上时代。 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苏青在店里转了一圈,出来,一间间门店逛过去。 “不买了又?”孟叙冬慢悠悠走在后边。 “不是我的取向。” “你有取向?全是黑色衣服,没差别。” “没听过 coco chanel 的名言?时尚易逝风格永存。”苏青抬手一指,走进一间风格严肃的门店。 “香奈儿是吧,你喜欢?” 这话正好落入迎门的导购耳朵里,暗中打量的眼神,苏青转进陈列架之间。 导购跟的距离恰到好处,“美女喜欢什么款?” 孟叙冬即答:“黑色。” 苏青保持友好面貌,对导购说:“没事我随便逛逛。” 导购似乎正等这句话,语气疏离:“美女有需要叫我哈。” 其实也没什么,看人下碟是服务行业必要的筛选机制,定位真正的客户,提高成交率。 只是几次三番遭遇这种态度,多少有点伤人自尊。还没有三十岁的夫妇,就被烙印上失败者标签,这个社会未免残忍。 苏青眉梢一挑,像老师布置寒假作业,“那就把黑色的都拿来看看吧,我一七零。” 导购脸上变幻莫测,“这个……” 苏青露出和善的眼神,“麻烦了。” 导购提了提脖颈,点头:“好的您稍等。”转身张罗空闲的同事一起。 孟叙冬往陈列架背后的沙发一坐,不知是讥诮还是看戏的心情,“我老婆真行。” “小心你钱包!”苏青倾身警告。 他忽然偏抬起脸,鼻尖与她下巴差一厘米就碰到,气息散发令人意外的薄荷味道。她怔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你吃了口香糖?”苏青直起身,视线和话语一样莫名其妙。 “薄荷糖,你要么?”孟叙冬似乎毫无知觉,就要从兜里摸出来。 “什么时候买的?” “之前在绫子那拿的,车上放了一大堆。你不是不喜欢烟味么。” 苏青有点懵。 不多时,导购来交作业了,顾客都凑上来看。 店里的黑色衣服比一眼看上去的多得多,导购十分诚恳地将沾亲带故的都带来了,比如一条只有一小块黑色面料的斜裁拼接连衣裙,价格堪比一件大衣,是城市中产小孩也痛不能下手的时髦货。 苏青忽然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挑衅。 孟叙冬手肘撑膝盖,掌心托腮,毫无要当冤大头的自觉,又或者准备从容面对,“挑呗老婆。” 苏青挑选起来,走进试衣间,换上出来照镜子,却不要他发表任何意见。 来来回回,沙发和孟叙冬的怀里抱满了衣物,重叠的衣摆垂在他沾染雪泥的鞋边。 “这些……” 众目睽睽下,苏青指着选上的衣物,莞尔一笑,“都不要。”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导购的商业笑容碎裂,瞠目结舌。 苏青并非锱铢必较的人,不过有点儿恶作剧天赋,平日的生活难以发挥,只能怪今天时机巧妙。 “走吧。”苏青朝孟叙冬伸出手。 在她抬手的瞬间,他便自然地递出了手,顺势起身。 两只手轻轻勾在一起又分开。 “真没看上?” “看看别的好了。”苏青听到愉悦的心跳,一时难以说清是为恶作剧还是别的什么。她稍稍抬脸看向身侧的男人,“还有时间不是吗?” 当然了,他余下的时间都属于她。 只要商场没有打烊。 节日气氛浓厚,不乏陪妻子逛街的好好先生。或许有了参照,孟叙冬也像模像样地展现了足够的耐心。作为回报,苏青克制地只买了两件暖和实穿的外套。 经过折角弥漫暧昧氛围的内衣店,孟叙冬刻意避开目光。苏青大大方方地说:“你喜欢吗?我可以穿给你看。” 孟叙冬脚步一顿,走进内衣店。 意大利内衣品牌,第一次见识是在北京的奢华商场,100%重磅真丝,和网图八十块情趣内衣的质感大相径庭,但也不至于一条睡裙一万块。 内衣难以秀出来,无法引发大众狂热追逐,苏青当时就想这家公司怎么经营下去,后来果然看见破产清算的新闻。 虽然如此,门店依然保持高贵优雅调性,导购也清清冷冷。 孟叙冬看上了一件黑色蕾丝,垂眸对苏青说:“喜欢么?” “……” 苏青翻吊牌,吓得要死,四位数。 她想也没想掉头便走,他慢慢跟上来,“是黑色啊。” “太贵了——”苏青抬头撞进他漂亮眼眸,见他颇有些一本正经。 愈是正经愈昭示着不正经。 她板起脸,假装不知道脸在发烫。 乘扶梯下楼之际,苏南来了电话,柔声细语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背景音艾秀英在抱怨,不回来算了。 苏青淡笑,“过年了总不能空手回。” “不知道会不会堵车,你注意时间啊。”苏南叮嘱了几句,在艾秀英和豆豆围攻下收线。 别的礼物都好买,唯独艾秀英这个实用主义让人犯难。 孟叙冬提议买金饰,苏青有点诧异,又觉得有道理。没有老太太不爱金饰,偷偷爱美,对外声称黄金保值。 那个年代的人遭遇过走在路上被飞来的摩托小子抢走金耳环。耳环太招摇,还是项链更好,不妨碍做事。 导购说得口干舌燥,苏青看来看去,选中最大众的金莲花吊坠项链。她看向孟叙冬,他单手负在身后提着购物袋,稍微勾身看着泛光的玻璃柜台,“好啊。” 苏青签单,拎着小盒子往电梯间走。他们的车停在地库。 “买戒指吧。”他忽然说。 像猫在心口很轻很浅地挠了一下,随即感到不可思议。 连她送的围巾都乱丢,还要什么戒指。婚戒是有象征仪式的东西,他们才不需要。 苏青缓缓掀起睫毛,“没关系吧,做事的时候不方便,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一枚戒指也不影响什么。” “你不打算给我买钻石啊。” 孟叙冬眉头稍压,“你喜欢的话。” 香气环绕的商场,大牌珠宝店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苏青笑着挽男人手臂,“我喜欢的你都要给我啊?” 孟叙冬挑起她散落下的长发,拨至耳后,像是故意划了一下,那一片带起神经发麻,“我也喜欢啊。” 过了会儿苏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这个无赖。 第27章 027姐夫都来了,怎么能少了妹夫 027 阳光偏斜,在驶入县城马路之际开始落雪。 澡堂大门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苏青拎着礼物进去,孟叙冬留在车里。 空荡的甬道,只一个人躺在长椅上打盹。苏青瞥了一眼,径直往厨房走去,不想那人翻身滚到地上,抬腿跟上来,“小青!” 他们家大表哥,艾秀英唯一的子侄。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个街头混子,耸动着脖颈,伸手来碰购物袋。 “买这么多东西,都有什么啊?” 苏青侧身与大哥拉开距离,穿过厨房珠帘。 欢声笑语飘逸在热腾腾的蒸汽中,正在擀面的大嫂迎头看见人,“哎呀”一声,“小青回来了!” 苏青表情淡淡,背过身去向着苏南,低声说:“这套乐高豆豆没有吧?” 苏南无奈一笑,向角落椅子上的小孩招手,“姨姨给你新年礼物。” 豆豆蹦蹦跳跳过来,撅着屁股抱起大礼盒,没抱住,众人大笑。豆豆努嘴:“帮帮豆豆……” 苏南俯身提起盒子,“要说什么?” “谢谢!姨姨 a!”豆豆给了苏青一个飞吻,使劲托举起大礼盒,往外跑去,“噢噢!” 门边的大哥张开双手拦住豆豆,豆豆小脸皱成一团。苏南叹气:“大哥!” “玩么……”大哥垂荡双臂拍手,看见边几上的盐酥花生,立马抓起来,抛向半空,用嘴去接。 厨房拥挤,转不开身。艾秀英推开大哥:“厨房乱成什么样了,一边去!” 苏青把苏南拉到角落,“小来呢?” 苏南轻声耳语,“赌气呢,还在网吧。” 大嫂说:“赶紧叫小来回来呀!” 大哥呛声:“你去叫啊!” 艾秀英抄起锅铲,将大哥赶了出去。 趁这片刻,苏青和苏南分享买的东西,指了指护肤品袋子,“小来一套,你一套。” “小孩用什么护肤品,你给我。”大嫂忽然凑上来,就要逮住袋子,苏青忙将东西塞给苏南。 多年默契,苏南拎着东西从角落的小门走了出去。小门连通餐厅,平时用来堆放杂物,只有过年这样的大日子才会用上。 大嫂追过去几步,透过中间一排木窗看见苏青手里藏了个首饰盒,朗声说:“啥好东西?周——别不是黄金吧!” 苏青捏着盒子的手一紧,不客气地说:“不是你的。” “瞧你。”大嫂兀自笑起来,“我开玩笑,给咱妈的吧?” 苏青转身来到艾秀英身旁,“妈,我和冬子给你买了东西,你看看呗。” 奄奄一息的鱼躺在菜墩子上,手起刀落,微末的冰渣散落。艾秀英头也不抬:“哎呀我不要你的。” “18k 黄金的,可好看了。”苏青打开盒子举到艾秀英眼前,淡淡的光束透过换气扇,在金吊坠上闪烁。 “哎妈呀!”大嫂一下闪进厨房,“给我瞅一眼——” “妈,您先收着,一会儿再试。”苏青啪地盖上盒子,揣进艾秀英围裙大兜。苏青看也不看大嫂,收拾杂乱的台面。 “这我还要用。”大嫂拿起擀面杖,笑说,“别见外呀,没有金项链,金耳环也是可以的,我又不挑……” 苏青不作声,见艾秀英将鱼下锅,拿起湿抹布擦拭菜墩子,“这鸡,做小鸡炖蘑菇吗?” “哎。”艾秀英冷淡地应了声,“鸡我来弄,你把蘑菇洗了。” 苏青扫了一眼,看见苏南方才放在水槽里的蘑菇,已经处理好了。苏青过水冲洗一遍,放到菜墩子旁。 大嫂假意忙活着,见苏青又过来了,拉住人,“小青,你结婚的事儿怎么瞒着我们呀,苏南可都说了。结婚可是大事儿,你们好了很久了吧?” 定是他们听闻风声,回来一个劲儿追问,苏南才不得不答复。 苏青胡诌:“不是啊大嫂,久不久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活着,你说不明白,我也说不明白,我们说不明白,你明不明白,谁明白谁大明白——” “瞎说啥,我们替你高兴呢,你看孟家这么有钱,孟叙冬还是长子,以后家里还靠你们多帮衬了。” 艾秀英斥声:“叨叨啥呢!你这点面擀多久了?” 大嫂悻悻地说:“您就惜福吧,有这么好个女婿,那黄金没有万把块那不下来哦……” 艾秀英一怔,暗暗摸了下围裙大兜,转而埋怨地睇了苏青一眼。 苏青若无其事地转身,偷偷给孟叙冬发微信,“你过来吧。” 孟叙冬说没事,他和陈春和先去买烟花,晚点过来。 澡堂门口的车开走了。 苏南听见声音,从楼上下来,帮豆豆收拾散落一地的乐高积木。 “积木拼在一起,一家人是不是也要整整齐齐?” 豆豆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乐高积木,努着小嘴不吱声。 苏南笑着点他粘豆包似的脸蛋,“你去给姥姥说,你想姨父了。你想姨父吗?” 豆豆迟疑地点头,却是说:“豆豆想爸爸了。” 苏南怔然失笑,“晚点儿我们给爸爸打电话好不好?” “哦。” 苏南缓缓起身,走向厨房。 鱼蒸上了,艾秀英在做小鸡炖蘑菇,香气四溢。苏南凑到苏青身边小声问起孟叙冬,不知旁边艾秀英听见了还是怎么着,皱眉说:“你这样不行呀,哪有媳妇不回婆家过年的,人家爷爷奶奶这么长时间还没见到孙子……” 苏青说:“谁规定除夕就得在男人家过。” “你又来了!”艾秀英瞪人,“你自己的事儿整清楚了吗?” 苏青点点头,理所当然似的:“我见了孟家奶奶还见了那女的,在他们家什么都没做,净收红包了。” 苏南是县城人人称道的完美媳妇,其中有多少不易,苏南从不让家里知道。艾秀英语噎,低声向苏青抱怨:“没规矩!”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 女人们各占厨房一角,默契协作。艾秀英揭开煲汤的陶盖,于翻滚的白雾中轻声叹息,“你们啊,连小来,一个个的都有主意。我真是老了。” 还以为听错了,苏南与苏青对视一眼,皆有些错愕。 大嫂移动至艾秀英身旁,拿起羹匙要尝一口热汤。艾秀英忙说:“哎哎哎,没好。” 大嫂便腆着脸笑,“谁不老呀,您看我都生白头发了。我只有一个小来都这么操心,何况您呢。给她们吃饱穿暖,就已经尽到责任了,别的,管不了……” “你还好意思说,最不应该的就是你,好好一个闺女,咋就这样呢。”艾秀英抬起手掌,大嫂一下弹起来。 艾秀英只是摇头,“浪费小青一番苦心,那可是市重点……” 大嫂偷摸朝苏青比了个眼色,意思是说,嫂子舍生取义,咱妈都念上你的好了。 苏青无声一哂,与苏南接力将菜传上餐桌。 “别拽我……” “我问你话呢,真是没大没小,应来你可长本事了啊!” 不像样的父亲与厌世的少女回来了。 吊灯悬照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一大家子齐齐落座。 大哥打开带来的白酒,为每人斟酒,“过年啰,都整点儿。” 应来捂着杯子,“我不喝!” “陪爸爸喝点儿嘛!” 苏南指使应来去冰柜拿饮料,摆手劝大哥,“氛围到了就行。” 大哥虎口捏着酒杯一口干了,一边倒酒一边说:“老姨,妈,大儿子敬您!” 艾秀英瞧着他,颇有点嫌弃,“坐下吧,整那些……” “妈!”大哥神情郑重,“咱老叔走了,就我一个男人了,我在外边再苦再累也会撑起这个家,您放一百个心,咱家以后红红火火——” 应来扯了下嘴角,“还走花路呢。” 大哥拍了拍应来肩头,“说得好!咱澡堂家走花路!这杯敬妹妹们……” 表演型人格又开始了。 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演到小品,欠缺耐心的孩子率先离席。 豆豆玩玩具,应来拖着松垮的牛仔裤过来守着他,抱着膝盖坐在长椅上刷短视频。 陈春和发来了好几条微信,向她打听澡堂家的进展,叫她“助攻”。 应来觉得很烦,愈长大愈觉得过年是一种折磨。以前姨老爷还在的时候,和他爸互摔酒瓶子,两个醉汉,一个不说话,一个满口不敬不孝的鬼话;姨奶奶进厨房拿菜刀;姑姑们收拾残局。 今年平静许多,大姑也在家,可背后的缘由让人难受。她看着和玩具自言自语的小孩,感到无力。 陈春和也没说错,至少她应该帮小姑与小姑父说情。他们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让人觉得这个社会还有点真心。然而她说得上什么话呢,她这么没用。 她好想快点长大。 长大是不是就不会迷茫了? 挣了钱,好多好多钱,是不是就没烦恼了,有钱人连烦恼也很甜蜜吧。 应来给陈春和回复“1”,那边秒回“6”。她乜了眼空气,有所察觉般抬头,见大门玻璃窗上有道人影。 “要不你进来吧?” 偷感这么重,她以为是陈春和,没想到出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些微风雪飘落,收银台吊灯黄澄澄的光晕染开,豆豆忽然丢开手里的玩具,大喊:“爸爸!” 章晚成用手指勾住手里一堆东西,空出手抱起豆豆。 “爸爸,你来晚了……”豆豆卷着翘舌撒娇。 “是啊,来晚了。”章晚成看向那边的应来,“是小来吧?” 应来迟疑地看着他,并未回话,径直走向厨房餐桌。 不知说了什么,餐桌上的人都在笑,多温馨似的。应来面无表情地出声:“豆豆爸爸来了。” 似乎没人听见,下一瞬,几道目光齐齐看过来。 苏南怔然,只有艾秀英惊讶地竖起眉毛,“豆豆爸爸来了?!” 应来点头。 珠帘哗啦作响,豆豆兴冲冲跑到苏南膝边,“妈妈,爸爸!” “妈,给您拜年了。” 章晚成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更醒目的是那一堆东西,老少皆宜的瑞士羊奶粉,以及硬核土特产,野生榛蘑,长白山黑猪肉,还有一盒飞天茅台。一看就是从他那婆罗门家庭的年货里搜刮来的。 “哎唷这——”艾秀英回头看了看苏南,只片刻犹疑,便高兴地迎上去,“哎呀,怎么还过来了呢,” 大哥推开椅子,只顾着去接那盒茅台,“是来看苏南的吧?妈还念叨着这事儿,哪有女人家不回去过年的……” 大嫂打断丈夫没分寸的话,意味深长地说:“这咱大妹夫,几年不见,一下还认不出来!” 当初两家商定婚事,大哥大嫂全程没能参与,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章家的人。唯有苏青在他们恋爱之时就见过章晚成,但至今也不过几面。 章晚成与人合伙经营船运贸易,国际化作派,时髦腔调,一个相信“男人至死是少年”的花孔雀。 他走到苏南身旁,不经意抚着她肩膀,一手拿起桌上的酒杯,“这是你的酒杯?” 也不等人回话,他举起杯子看向大嫂,看向众人:“是不应该,我自罚。” 苏青没由来地笑了声,姐夫都来了,怎么能少了妹夫。 第28章 028吉祥如意,大富大贵,家和万事兴 028 苏南似乎知道苏青在想什么,低声耳语,“我不知道他要来。” 苏青宽慰般笑笑,问:“你没什么吧?” 苏南欲言又止。 今天苏南故意关机,苏青却一直在看手机。若不是应来在微信上告状,还不知道孟叙冬和陈春和早就回来等着了。苏青问他,他只说,难得这么高兴,别让妈为难。一会儿想放烟花了,去找他。 苏南坐不住起身,章晚成以为是给他让位置,说笑:“没事儿,我坐小孩那桌也行。” 狭窄的餐厅一个大长桌,没有旁的桌席。苏南抱起豆豆,说:“不好意思,我们家地方小。” “不打紧,不打紧。”艾秀英让章晚成挨着苏南坐,叫上大嫂一同进厨房热菜。 “太麻烦了……”章晚成话未说完,艾秀英已然钻进厨房。 “你这罚酒吃了,还没敬酒呢。”大哥捧着茅台,意有所指。 送的礼,自己开了不成规矩。可大哥发话了,章晚成也只能顺水推舟,“来,大哥,您满上。” 大哥欢欢喜喜拆盒倒酒,眼看酒要溢出杯口,他低头啜了一口,“哎呀,香!这酒是不错啊……”又端起杯子抿了抿,才回头看章晚成,“来,大妹夫,咱走一个!” 章晚成陪大哥演上了,“咱慢慢喝。” “好酒么,是得慢慢喝。”大哥表现出一幅有福同享的样子,抬手叫苏青拿杯子过来,“快尝尝。” 苏青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离席,自然不愿理会。苏南帮腔:“小青不喝。” 大哥嚷嚷:“怎么不喝,看咱妈,我们家的姑娘,那没有不会喝酒的!” 苏青瞥了眼厨房忙碌的身影,似笑非笑,“我让妹夫来陪你们喝。” 前阵子章晚成和豆豆打电话,听说了此事,当即了然,“我是说呢,外边那车是妹夫的吧?我去请!” 大哥说:“好啊,好!妹夫都来咱家了!” 声音颇大,厨房里的人听见了,到窗边来瞧。苏青笑笑:“大嫂,再添两幅碗筷。” 大嫂不嫌事儿大,扯着嗓子告诉艾秀英。艾秀英忙完手里的活儿,端着一大锅乱炖走出来,听见声音传来。 “什么章总啊,别见外,你叫我姐夫就行——” 珠帘晃动的光影里,孟叙冬走了进来。这么多人,不知怎么就对上了苏青的目光,他一扫而过,转头向艾秀英颔首,“打扰了。” “客气啥呀,冬子,我都看着你长大的……”大哥勾起孟叙冬肩膀,“这正儿八经一家人了,妈,大过年的,有啥咱回头再说行不?” 艾秀英抬手,指着后边探头探脑的金毛,“这不是……” 苏青招手让陈春和进来,作了介绍,又说:“人家在这边没有亲人,只有师父一块过年了。” 孟叙冬作介绍,艾秀英这才回味过来,“敢情那玻璃是这么回事!”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苏青低头卖乖。 艾秀英失神片刻,叹气:“坐吧坐吧。” 挤挤挨挨一堂子人,同乱炖一样粘稠不化。大伙儿阻止了好几回,艾秀英才停下忙碌,坐到位置上。 大哥已有三分醉,举起酒杯又展开了一番新年演说,“妈,还是那句话,儿子会撑起这个家!现在还有两个妹夫了,咱团结一心,往后您就享清福吧!” 场面冷淡,章晚成说:“敬咱妈!” 孟叙冬不得不表态,苏青也只好附和,一时众人都站了起来,声势浩大。 艾秀英笑啊,笑出了泪花。 方才可没这出,有了女婿大变样,大嫂故意说:“您别哭啊!” 大哥得意地说:“咱妈那是高兴!” 艾秀英不好意思地揩了揩眼角,仰头一饮而尽。 女儿们来不及惊诧,只见大哥竖大拇指:“咱妈,女中豪杰!” 苏青忍不住斥声:“坐下吧!” 手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苏青趁势往孟叙冬身上靠了靠,小声说:“你也少喝一点。“ “我有数。” 大哥试探般问:“冬子你在哪儿高就呢。” “谈不上。”孟叙冬淡笑,“我干工程水电。” 大哥上下打量他一眼,“装修是吧?” “差不多。” “我还想着……”大哥舔了舔嘴皮,“不吭声不出气的,需要活儿找大哥啊。” 孟叙冬笑笑,大哥掏出手机,召唤左膀右臂似的,“微信加上……” 席间接连响起手机提示,苏青一看,大哥把所有人拉进了群组。片刻功夫,群名变成了“相亲相爱一家人”。 “谁是谁,备注上啊。”大哥说。 苏青点击“举报”,发现要填详细信息,退而求其次,折叠了群组消息。 发小群消息爆炸,大家都在放烟花。庄绫他们去了海边,后知后觉发现县城人家都没在怕,到处都在放。 苏青收起手机,注意到陈春和巴巴守着面前几道菜,将铁锅炖排骨传到他面前,“放开吃,管够。” 陈春和受宠若惊,不知如何言谢,“小青姐,你家饭菜真好吃……” 大哥只几道小菜佐酒,眼看面前排骨不见了,反而惦记,扬手说:“小伙子净啃排骨呢,来来来,过来喝酒。” “人家酒精过敏。”苏青回到孟叙冬身旁。 “干工程不喝酒可不行啊。”大哥皱眉,“你喝一个我看看。” 陈春和一动也不敢动。 大哥站了起来,找杯子倒酒。孟叙冬轻轻按住杯子,“大哥,我代他喝。” “你等着,看我一会儿喝趴你!”大哥兴致勃勃,就要往桌子那头走去。 章晚成轻轻一拦,“大哥,好酒还得行家才能品出滋味,小孩哪儿懂。” 大哥步履一收,“有一说一,我也不是什么行家,只能说,喝过的好酒呢,不少。我有几个是大老板,生意做得那相当好,我们聚在一起,茅台打底的……” “肯定的,大哥结识的人,能不是人物?我这个做妹夫的,还得仰仗大哥,有什么好的资源,介绍一下。” 大哥同章晚成勾肩搭背坐着,飘飘然,“哎呀你早说呀!我还能不帮你?我知道,这年头生意不好,天天听他们倒苦水呢,你有什么难处,可别藏着啊……” “我有难处啊。”章晚成借着揽苏南肩膀的动作,不着痕迹与大哥拉开距离,“有难处也要扛着,为了老婆孩子。” “是啊,你说我们男人这么辛苦,图什么,还不是想着老婆孩子好。”大哥拍了拍章晚成大腿,举杯,“知己啊这是!” “这杯我得干!” 苏南端起章晚成的碗盛菜,体贴地说:“别光喝酒,这是妈的拿手菜,你还没尝呢。” 章晚成闻言拾起筷子,只见小鸡炖蘑菇,碗里全是他不爱吃的蘑菇。 那头艾秀英醉醺醺地说:“比不上你拿来的榛蘑,可这鸡是地道的溜达鸡……” 章晚成夹起蘑菇送进嘴里,苏南柔声问:“怎么样?” 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吞咽了,说:“妈做得太好吃了。” “好吃多吃些。” 艾秀英热情地望着他,他一连吃了好几口。 怀里昏昏欲睡的豆豆仰头,“爸爸,我不爱吃,你也不爱吃啊。” 空气凝结一瞬,章晚成笑说:“说糊涂话呢,豆豆困了。” “唷,是很晚了……”艾秀英过来哄了几句,抱着豆豆上楼。 烟花爆竹的响动震动澡堂,酒局还未结束。苏青问孟叙冬拿了车钥匙,起身走了出去。 澡堂大门开了道缝,外头黑压压。应来坐在门前台阶上,苏青伸手拉她,“无聊了?和我去车上看看有什么烟花。” 应来不动。 苏青有所察觉,也在旁边坐下。零下二三十度,穿大衣都熬不住,她胸口贴膝盖,双手抱臂,保存身体余温。 “今年不是很好吗?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应来抿唇,如同给还未愈合伤口拆线,“为什么一定要有爸爸,明明他们只会丢脸。” 澡堂门角的灯在暗夜里发出微弱的光,少女的脸写着迷惘,就像曾经的自己。苏青叹息,“其实我和我爸关系更好,因为他对我更宽容。现在想想,一个只用领工资回家的人能不宽容吗?我没有那么恨他,所以总感觉对不起另一个人。” “我两个都讨厌。他们经常莫名其妙吵架,然后就来攻击我。他们太失败了,只有攻击我才能找到一点权力的感觉。” 停顿片刻,应来说:“小姑,你觉不觉得大家都在‘模拟人生’?” 背后传来脚步声,苏青一面应声一面回头看去。孟叙冬从门道的逆光里走来,带着暖意。 “不冷么?”他把一件厚棉袄搭在苏青身上,又看向应来。 应来摇摇头,站起来。 孟叙冬从衣差里掏出一封红包,看应来犹豫,笑说:“都有。” 应来报赧,“谢谢小姑父。” 一家人陆续出现在门框里,唯独缺少大哥的身影,孟叙冬说他醉倒了。 “你呢。”苏青握住孟叙冬的手,撑着他肩膀起身,一下被他揽住腰。 像浴池里的一壶清酒,温热而不让人觉得讨厌,呼吸间的酒气洒在她面颊上,撩拨着她心绪。 她轻声抗议,不好意思去看旁边的小孩。 “老婆。”他真的很喜欢这样叫她。 “怎么了?“ 孟叙冬又不说什么了,拥着苏青走向面包车后备箱。 打开手机电筒照亮,小孩们凑上来看。 烟花的名字都取得很响亮,吉祥如意,大富大贵,家和万事兴。大伙儿说着放不完,都很兴奋,齐齐将烟花箱子抬到后院旷地。 “等等,几点了?” “哇,马上零点了,速度!” “孟叙冬,你这打火机行不行呀?” “大姑父你有打火机吗?” “哎妈您别去呀……” 乱成一团,陈春和急急忙忙大声倒数:“十、九、八、七——” 应来忽然也加入:“三、二、一!” 火星闪烁,尖叫着冲向夜空,盛大的花火砰然绽放。 一簇又一簇,五彩缤纷,一瞬又一瞬,照耀地上的人。 “新年好!”苏青双手拢在嘴边,朝远方问候。 孟叙冬回头,从万花筒般的绚烂色彩跑来,苏青听到清晰有力的响动,仿佛跨越时光的心跳。 “新年快乐。”他微呵着气,站在她面前。 “孟叙冬……”她低头,酝酿着什么似的,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厚重的茧,坚硬的骨节,她一寸寸贯入指缝,“今天,谢谢你。” 孟叙冬缓缓抚摸她纤细的指骨,像要画出什么似的。他的眼帘蒙在阴影里,好似藏着情绪。 “不要说话,我听不大清。” 他今晚难得很诚恳,于是她不用行动代替了语言。她踮起脚跟,偏头亲吻他耳朵。 握着她手的力道蓦然加重。 闪光灯横冲直撞,苏青一惊,晃眼看去,只见应来举着手机,同陈春和大笑。 苏南站在后边,还有章晚成。 大嫂兀自咋咋呼呼:“没人点火了,打火机给我!” “打火机……”苏青逃避什么似的挣脱孟叙冬的手,探进他兜里。 他先摸出打火机,她拿起便往雪地里跑。 漫天烟花散落。 第29章 029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 029 四下寂静,雪地里只剩下一辆 suv。 王攵瓌 苏南从澡堂出来,上了副驾驶。男人伸手来拉她,她一下甩开抱着手臂。操控台散发荧光,映着他悬空的手。 章晚成笑了下,垂手,无意识转动无名指上的戒环。 “小来的事儿我托朋友问了,没问题。年前这么忙,我哪里走得开,你不说一声就带着豆豆走了,他们幼儿园新年活动,我看老师发的,班里只有豆豆没参加。” “重要吗?”苏南和往常一样平静,却让人感到遥远。 克制什么似的,章晚成微微蹙眉,转而又带了点笑,好言好语:“你觉得什么重要?” 苏南不语。 澡堂锅炉房烘出的底色,苏家女儿们真实的一面是闷沉,慢慢绞杀人的钝刀。但她们很擅长伪装,或许也不叫伪装,在社会上生活怎么都需要一点宜人性。所以苏南看起来总是温柔周到,连发怒也安静。 “或者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章晚成又说。 “我觉得,你就会那样去做吗?”苏南转头看着他。 “我们去年就谈过这个问题,我现在处于黄金时期,怎么可能躺平?你要去旅游,我不让你去了吗,你非要我也去,怎么可能?”章晚成习惯性抬手,转而捏住手指,保持平静的语调,“房子车子,你的包,豆豆的未来,我说实话,我不奋斗,你们怎么享受。” 感到荒谬一般,苏南脸上有微妙的变化,“你能面对你自己吗?是你享受。家里有完美的妻子小孩,而你在外面操办大事,你享受这种感觉。” “完美?”章晚成一顿,忽而笑起来。 苏南面容紧绷,要消化掉什么一样。 沉默之间,章晚成揭示了造访的目的,“回来。” 苏南推开车门,章晚成慢半拍,倾身来拉她。即将甩上车门,她忽然摘下了戒指,朝他用力一掷。 戴在手上紧箍的戒指,落下去也不过毫无声息。 苏南大步走向澡堂,一瞬也没回头。 车里进了冷空气,很快被暖风覆盖。章晚成呵笑出声,接着放声大笑。 拳头砸在方向盘上,指示灯乱闪,他胸膛起伏着,啮咬牙关。 后视镜上一晃,章晚成俯身搜寻座椅与地垫,连扶手盒与操控台也都找了,一无所获。 “怎么会……”他慌里慌张下车,绕到副驾驶车门下,打着手电筒检查车底缝隙。雪冻红了他养尊处优的手,浸得戒环冰凉。 他不死心,打开车门,沿着门缝一寸寸摸找。 终于,在地垫角落发现了小东西。章晚成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捏着女士戒指缓缓旋转。 环内刻着字母,与他的组合起来是:journeys endlovers’ eting.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第十二夜》莎士比亚 不同于有规模的洗浴中心,澡堂家会休息到大年初三。放假之前,她们给工人结了工钱,送了年货。这笔钱是苏青用手里余下不多的钱垫付的,没告诉艾秀英。 整理账册不难发现,澡堂家的经营状况每况愈下。大众生活水平提高,而澡堂还是老样子,很少有新客。县城新商场那边开了豪华洗浴中心,招走了澡堂好多老工人。苏青提议升级澡堂,被艾秀英一口否决。她认为这样做等于抛弃老熟客,十块的门票涨成十五倒还说得过去,变成六十叫吃相太难看。 苏青只能在套票上做文章,比如免费送一瓶啤酒,吸引工地的人。收效甚微,去年澡堂的净利润还不到十万。如果这是整个家庭的收入,按照大数据统计,属于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第三类贫困家庭。 艾秀英也知道景况不好,试图破除传统,从大年初一开始营业。苏青和苏南一致反对,不为别的,只是希望妈妈能有片刻休息,可惜反对无效。 大早上一家人聚在厨房准备包饺子,宿醉的大哥晕晕乎乎循着香味过来,开口就要吃。 艾秀英举起大勺作势打他,“豆豆都知道帮着做事,你呢,真是没规矩!” 豆豆坐在高脚凳上扯一把白菜,散碎不成样,苏南一点不责备。经过那样的家庭,深知为人父母的禁忌,豆豆还小,不需要现在就把所有事情做好,也不需要和她们一样会讨好。 苏青亦没有阻拦,拿起旁边的大白菜慢条斯理地剥。豆豆看了有样学样,苏南便夸,“像姨姨这样理,好吃。” 豆豆点头“喔”了一声,倒还说:“姨姨真棒!” 苏青乐,“豆豆最棒,知道帮妈妈做事。” 豆豆噘嘴,一字一顿慢吞吞:“不是帮忙,不是,豆豆也要做。” 正是向大人卖乖耍滑的年纪,怎么连这样的道理也明白。 “谁说的呀?” “爸爸!” 意料之外的答案,苏青看向他妈妈。 “做爸爸的能不会哄人么。”苏南言简意赅。 苏青默然,理完白菜传给苏南和馅儿,趁艾秀英不注意,走了出去。 男人高大的背影融于漫天雪色,风太大,他听不清,没有察觉到她。他戴了护耳的帽子,穿着军大衣,还系了那条红色围巾。铲子在他手里很轻巧,扎进雪里,嘭,一堆雪又垒上一堆。 昨天等了一晚上,今天一大早又来铲雪。他一个混不吝的人,结婚之后能做到这地步属实不易。 肩头颤动,他停了下来,握拳拢着嘴唇咳嗽。 “不舒服?”苏青忽然攀住他肩头,似乎有点吓到他。 孟叙冬别过脸去轻咳几声,哑声说:“没事。” 一定是昨晚受凉了,苏青忙拉着他往屋里走,“我去给你找药。” 感觉到他拖着脚步,她皱眉回头,却在那张脸上看到饶有兴致,甚至可以说的享受的表情。 苏青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什么,倏地丢开了手。她双手拢袖大步走进澡堂,很快他走到旁边,步子慢悠悠,“老婆。” “你感冒了会传染我。”苏青觉得这个理由很合理,“吃药。” 孟叙冬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让人无处躲藏。 她退了半步,迅速跑上楼,从药箱里翻找到过期的感冒冲剂,才停下来摸了摸脸颊。 他是她的丈夫,她只是和他一样尽力扮演好角色。 苏青下楼冲了一杯药,找了一圈在厨房看见孟叙冬。 一大家子围着低矮的折叠桌吃饺子,或站或坐。艾秀英背对他们,没有发出要赶走孟叙冬的指令。 手捂得很暖和,苏青把药放到桌子上,“怎么就吃起来了。” “妈叫他吃的。”苏南笑,“冻坏女婿了可怎么好啊。” 艾秀英才不会说这种话,但不排除有这层想法,难怪杀猪盘都要编写可怜的故事,这就是最能激发母性的方式。 苏青说:“他很能吃。” 大嫂搭腔:“能吃是福。” 大哥缓缓抬头,“你怎么不这么说我?” 大嫂没眼看,“吃吧你!” 苏青笑了,叫孟叙冬吃完再喝药。 以往这天早上,他们家会在饺子里包硬币,吃到硬币的人有红包拿。苏乔走之后,苏青参加工作,家里的年味一年不如一年,已经很久没有玩这种把戏了。 许是今年人多,艾秀英背着他们偷偷在饺子里塞了五毛的硬币。孟叙冬第一个吃出来,大家都吓一跳。 再怎么装讨人喜欢,苏青也不是能大喊“妈妈给红包”的女儿,那是苏乔的专属。所以她只是看着孟叙冬掌心的硬币,说:“你很幸运。” 艾秀英说:“吃吧,吃完了再说。” 大家拼了命的吃饺子,尤其大哥大嫂两个财迷。大哥吩咐应来给他买消食片,应来不理会。 孟叙冬今天很走运,一共十个硬币,他一个人吃到三个。艾秀英让大家用硬币换红包,他没有换,说要保存幸运。 后来苏青说他为了笼络丈母娘,有点太委曲求全了。 章晚成就是这时候来的,在大家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互相推诿谁洗碗的时候。 他好像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进度,非常自然地说:“回家的感觉真好。” 有段时间网上流行一句,钱流动向有钱人。把钱换成任何事物都成立,章晚成就是这种人。 大哥大嫂一下就把硬币饺子的事说了出来,章晚成表示很遗憾。这博得了艾秀英的怜爱,“苏南也没说你要来!” “豆豆在这儿我肯定要来。”章晚成笑说。 但在场的人包括艾秀英都听出了其中的微妙,他或者是他所代表的章家爷爷奶奶,想要接豆豆回去。 “豆豆要和我去滑冰。”应来的确答应了豆豆到他去公园坐冰橇,直接说出来更多是因为看不惯章家。 章家看不起他们,她才不会像姨奶奶一样倒贴。 少女的棱角在大人看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笑谈,他们轻易忽略,接着寒暄起来。 “阿成。”苏南拧上水龙头,唤了他一声,到玻璃窗外的餐厅说话。 声音压得很低,还是透出了点风。厨房里的人只好散了,惟有苏青和孟叙冬留下来洗碗。 “苏爸刚走,小妹新婚,你在这边过年,爸妈理解。但今天真得带豆豆回去了。你不让我和爸妈看孩子,我们还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 “别闹了,孩子我带走。还有,你的东西收好。” 金属落地,一阵脚步挪动。听得苏青有点不知所措,看旁人倒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苏青今早就发现了,大姐姐没戴戒指。 他们是为了感情而结婚的,戒指具有意义,摘下戒指代表失望,更甚是一种示威。假如她和孟叙冬有了戒指,丢了,就和丢易拉罐环一样。 昂贵的易拉罐环,实在多余。 好在孟叙冬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后来章晚成哄着豆豆高高兴兴上奶奶家,苏南经不住孩子巴望的眼神,最后只得一同上了车。 艾秀英有些烦闷似的,回头看着苏青和孟叙冬在厨房里收拾,将人轰了出去。 “哎,妈真好,让我们过二人世界。”苏青笑眯眯挥手道别,习惯性去拉孟叙冬手臂,却见他扭头出了门。 “生什么气啊……”苏青来到门边,发现孟叙冬咳嗽得厉害。 “有这么恼火,上医院吧?”她是真有些担心了,也不藏着,轻轻拍抚他的背。 “呛着了。”孟叙冬缓过来,直起身。 “真的?”苏青仰头仔细瞧他,又伸手摸了摸他额头。 寒风挠着他们的皮肤,冷而发热。她感觉不出什么名堂,索性拽着他衣领让人低头,用额头贴他额头。 他们都没闭眼,视线有点模糊,只听到他哑声说:“想我传染你?” 第30章 030苏老师注意影响 030 苏青埋头往街上走。 孟叙冬双手揣兜跟上来,“去哪儿?” 大年初一,老街没什么人,苏青也不想去新区逛街,最后还是陈春和支了招,去市郊的度假小镇玩。 苏青叫上了应来,一行人坐大巴慢悠悠晃过去。路上应来和陈春和两个人用 app 订住宿。孟叙冬也不在意,叫他们赶紧的。 苏青靠着孟叙冬肩膀打瞌睡,过会儿问起,发现他们已经敲定了。她挪了挪脑袋的位置,像猫蹭人一样,扇了扇眼睫毛,睡了过去。 孟叙冬把头往另一边偏,不想呼吸离她太近。他们坐最后一排,旁边空了两个位置没有人,她脑袋点着点着倒在他怀里,枕在了大腿上。 他抬手轻轻拢她肩膀,想让她躺得舒服些,她似乎睡迷糊了,咕哝着什么,鼻尖刮蹭着裤料。 孟叙冬倒不舒服了,想再调整她的睡姿,注意力却落在她脸上。 她的睫毛松散,像扇子骨,远远看并不突出。尤其在她睁着眼,瞪着人的时候,只能看到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那是小时候,现在她变了好多,让人总觉得那眼里有雾,沉蔼却又有些凉薄,好像藏着什么毁灭的祈愿。 师承澡堂老东家,老苏写得一手好字,家属院一帮小孩在他们家练书法,孟叙冬也不例外。孩子都吵,只有苏青始终很沉闷,一个人待在角落看书。 艾秀英很热情,时常给孩子们准备吃的,熊仔饼干、江米条、桃酥,还有黄桃罐头,偶尔还做苞米面饼。电视机播放《大草原上的小老鼠》,孩子们一待一下午,楼上楼下传来回家的呼声,都已经吃饱了。 苏青是不吃那些的,孟叙冬最开始很疑惑,以为她就等着去他家吃好的,无意听到父母的谈话才知道她妈妈不那么喜欢她,她没得吃。 他妈妈很喜欢她,当自家闺女照顾,过年从姥姥那儿得的生肖巧克力,拿回来全进了她嘴里。 那时候 godiva 之类的品牌还没有进入中国,市面上多是代脂可可巧克力,小孩有巧克力吃就很开心。姥姥的巧克力是饭店大厨做的,有成年人巴掌那么大的立体兔子,中间是空的,站在桌子上惟妙惟肖。苏青吃得满嘴巴黑褐色浆糊,只剩下破碎的巧克力片了,才抬眼来瞅他,问他怎么不吃。 他说,我不喜欢。 重点是他能吃吗?反正从记事起,他就被大人要求让着她。 那时候,他总觉得她整个人散发着巧克力味,阳光浅浅一晒就要融化。 他好怕她化了,因为他会挨揍。 “老婆……” 下巴给什么挠着,苏青眯着眼睛掀起眼帘。 巴士到终点总站了,拉拉杂杂的乘客下车,苏青勾住孟叙冬的手,出声有点软绵,“干什么啊。” “还睡呢?”他又顺手拨了拨她头发,却没有急着拉她起来。 扶着孟叙冬肩膀起身,苏青遮掩哈欠,转头找放在一旁的外套,孟叙冬已经替她拎了起来。 度假小镇滨海,气温不低,风大,有股刺骨的寒意。走出人车拥挤的车站,苏青一下冷得打牙噤,只能往孟叙冬怀里钻,也不顾孩子们笑话。 应来在后边悄悄拍视频,陈春和叫她发抖音,配个 bg说不准就火了。苏青闻言回头,也说不出话,只能比划手势叫他们闭嘴。 度假小镇人不少,还有邻县说朝鲜语的人。他们办理入住,坐接驳车去住的地方。路上的雪扫干净了,天气时晴,阳光下尖顶独栋小屋看起来有点土,又很温馨。咯吱窝痒得让人发笑,苏青软绵绵抵抗,“不行。” 两个孩子已经巡逻完毕,实地和网络图片差别不大,应来要睡小二层 loft,余下一间大卧室,陈春和说他睡沙发。 他们饥肠辘辘,早选好了一家东北烤肉。苏青说:“小姑父和你们去吧,我想休息会儿。” 站在旁边的孟叙冬低头说:“很不舒服?” “还好啊,就是没什么力气,犯困。”苏青压低声同他说,“今天我有带棉条和止痛片,不会麻烦你。” 两个小孩不自觉对视一眼,应来冷然地移开目光,十分知趣地说:“那我和他去吧,要打包什么回来吗?” “不用,这里可以叫餐。”苏青抬头看孟叙冬,“你也去吧?” 孟叙冬似乎想说什么,捞起外套,只一句话,“你好好休息。” 清静了,电热壁炉摇曳火光,一点声响也没有,不知怎么有点怅然若失。 苏青想到沙发划给了陈春和,拢着外套站起来,直接进了房间。 度假小镇项目很多,应来拉了个四人群组,一下午哐哐发照片。苏青睡得半梦半醒,摸出手机看时间,点进红点提示爆炸的微信,只觉得是家猪出笼——野疯了。 正是蓝调时刻,天色将暗未暗,远处的海港迎接晚归的船只,好似孩童漂浮的积木。天地辽阔,一切都显得渺小。 苏青出神地看着窗景,好一会儿,听见他们回来了。 “哈哈哈哈你看我拍的你好衰。” “哎你别发出去啊。” “有病吧我发你?你谁啊?” “你这人咋回事……” “叫小姑吃饭吗?我估计还在睡,都没回微信。” 没有叩响房门,人直接进来了,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动静轻微。 “怎么也不盖被子?”孟叙冬皱眉。 苏青斜趴在床上,还穿着棉衫,裤腰纽扣解开了,没脱,袜子倒是脱掉了半截,估计睡梦中不小心蹭开的。 “太困了。”苏青侧身提起脚后跟,还没勾到袜子,孟叙冬走上来握住了她脚踝。 力道有点大,她不自觉缩起脚趾,有点恼意,“你……” 话未能出口。他另一只手捏住了她脚跎骨,然后那只手松开脚踝,勾着袜口将其脱了下来。 似乎看出她的怔然,他不正经地调侃,“袜子都要老公帮你脱。” 苏青睫毛颤了下,只感觉那指尖划过脚心。索性什么也不说了,任由他捞起她另一只脚,脱掉袜子。 “衣服也脱?”孟叙冬一句话牵回她神智。 “不用了……”苏青撑着床褥支起上半身。 孟叙冬正俯下身来,高大的身影不偏不倚覆盖住她。 “睡醒了?”他掀起眼帘,眼窝露出褶痕,显得眼睛更深邃了。 “嗯。”苏青还是有点蒙,像一只晕乎乎的刺猬,明知不应该,仍对猎人大敞肚皮。她无法释放攻击性,只能悄悄挪开两人鼻尖的距离。 涟漪晕开似的,床褥的褶皱纵横,孟叙冬又将肩膀压低了些。分明从风里来,身上却散发着暖意。他平缓的呼吸听起来那么清晰,她莫名有点杵。 “干嘛呀。”她出声有点干涩,像夹着嗓子说话。 孟叙冬喉咙滚了下,手拢住苏青的颌角与耳朵,呼吸愈发迟缓。 吻落了下来,在即将碰到唇缘之际,他偏斜着脸,用湿热包裹住她耳垂。 他细密流连,脖颈、肩窝还有锁骨。他两只手指扯着棉衫领口,依然不觉得满足。 苏青胸膛起伏,手撑不住似的要往下躺,孟叙冬伸手托住她,然后沿着腰肢覆了上来。 咯吱窝痒得让人发笑,苏青软绵绵抵抗,“不行 “嗯。”他喉咙沙哑,声音比平时更低,好似老式收音机传出的噪点。而她化身贴耳倾听电台读信环节的少女,紧张兮兮等待着电台主持的回应。 得到的却是糊弄人的话,“我什么都不做。” 这不是在做什么吗? 有节奏的叩门声响起,接着传来陈春和的声音:“师父,你们休息的话,我就把吃的放外边冻上了。” “给你说了这里有小冰箱,把饮料拿出来就可以放!”应来不耐烦地说。 “出去吧。”苏青推了推身前的人,扭着身子踩到地板上。她稍稍拉开门缝,“才醒,等我一下哦。” 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小青姐,陈春和不由得退了半步,“好……” 苏青一面拿起鲨鱼夹盘发,一面去洗手间照镜子,也不看孟叙冬便敞开门出去了。 阴影像退去的潮水,孟叙冬拽了两下裤腰皮带,重新别了下拉链,才慢慢走过去。 客厅的电视机已经打开了,在播一档友人一同参加的恋爱综艺。 苏青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咬了一口烤米肠,顶着腮帮子说:“啥意思,和朋友处对象?” “可以这么理解……”应来皱眉解释,“但也可以选择其他嘉宾。” 见孟叙冬走来,苏青抿唇咀嚼吞咽,有点急,险些噎着。 孟叙冬从打包袋子里拿出一罐生瓜汽水儿,开了拉环放到塑料碗旁边。他很自然地坐在了后面的沙发上,膝盖边是苏青微勾的肩膀。 她喝了口汽水,若无其事地说:“看点正经的行不?” 应来无所谓,正要跳台,冷不丁听见孟叙冬说:“怎么就不正经了?” 苏青看着电视屏幕,“哪个正经人处对象上电视演啊,这些都有剧本。什么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这么多年没能成,还和你当朋友,找虐呢。” 应来哈哈笑,“小姑好懂。” “哎,也是带过学生的。”苏青语气轻松。 换到一部电视剧,东北杀人回忆;再换,地方台民生调解;跳来跳去,最后停在了春晚重播。 青年男演员唱得不怎么样,镜头拉近特写,双目含情,面若桃花。苏青说:“好帅啊。” “啊,你喜欢这样式儿的?”应来惊诧,还偷偷瞥了孟叙冬一眼。 “不行?” 膝盖轻撞上肩膀,苏青回眸,只见孟叙冬扯了下唇角,有点邪似的,“苏老师注意影响。” 也不顾在孩子们面前给他面子,苏青直接撂话,“老师也有欣赏美的自由。” 俩小孩笑得乐不可支。 孟叙冬盯了苏青一眼,朝餐桌抬了抬下巴,“先解决温饱吧你。”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苏青埋头干饭。 两个小孩买了零食,没一会儿也开始吃。节目小品影响食欲,应来点播了一部 top250 电影。adrien brody 忧郁的眼睛注视镜头,客厅的灯熄灭。 社区学校,问题少女,为往事牵绊的老师,绝望的气息蔓延。 还是有人没忍住,偷偷来拿纸巾。苏青回眸,发现陈春和同样眼泪汪汪。 苏青假装没看见,摸进房间。今天准备得充分,还带了护肤品。她脱掉修身的长裤,在盥洗池边刷牙,然后洗脸。 洗手间的玻璃门划开,孟叙冬的身影映在泛澄光的镜子里,好似胶片电影充满噪点的镜头。 “敲门好吗?有没有素质。”苏青抬眸瞧了一眼,低头掬水。 “苏老师对我还有这种期待?”孟叙冬侧身撑池台,一下和她离得很近。 但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称呼,往常他不这么叫,还以为他没这种兴趣。 “不行吗?”苏青起身,透过镜子睨他。水珠滴落,刚洗的脸圆润透亮,嘴唇嫣红。或许不能怪男人俗,这看起来健康,激发人本能地生衍欲望。 孟叙冬环绕她身后,亦透过镜子打量。他的视线缓慢,不知怎么注意到散落的头发,两只手拨动,要将头发垂于单一侧肩头。 指尖在发丝之间轻轻划拨着她脖颈,很痒。快要忘记对话,却听见他在耳畔说:“也得老师教才行。” 空气中流动的荷尔蒙让人感到不安,苏青稍微推开他,走过去敲了敲玻璃门,“这样——” 她拉开门,准备出去解除略紧的内衣,背后一只手按住了她肩膀,勐地将她压在回弹的玻璃门上。 “孟叙冬!”她又恼又羞。 “到。”是犯了错还理所当然的高中男生,懒散地拖长尾音,故意要把新来的女老师气得不像样。 孟叙冬束着她扭动的手腕,嘴唇沿着她脸侧找到耳朵,“但是学不会怎么办,我就没素质。” 他另一只手离开玻璃门,蛇一样缠上来环住她腰身,很快探进衣摆。他没有解开背后那搭扣,蛮横地将料子拨开,玩玻璃弹珠那般,轻轻地撞,轻轻地抡然后捂在手心。 体温攀升,苏青终于抽出了一只手,扶住门把手,“孟叙冬,别闹了……” “上节课没讲完,老师忘了?” 以前没发觉,他怎么这么能演。苏青怕再这样下去没法收场,试图拱背挣脱,不料他的胯与腿顶实了。粗糙耐操的牛仔裤剐蹭着她紧实的皮肤,透过蔽体的棉料,能感觉到拉链愈发顶胀。 “你知道我……”苏青偏头想和他讲道理,却发现他晦暗的眼眸。 孟叙冬忽然松开怀抱,将人推了出去,“我抽支烟。” 住屋禁烟,他没那么守规矩,在换气扇下叼起烟。 门合上了,隔着水绿色玻璃只看到剪影,他在做什么什么。苏青感到喉咙有点痒,手按在玻璃门上,“老师帮你?” 第31章 031你就该让着我 031 “苏老师,我觉得不太好。”孟叙冬似笑非笑。 “你又知道了?”苏青丢开门把手走过去。 孟叙冬斜靠着池台,星火随指尖垂下的动作飘散烟灰。干活的手,指甲修剪得圆短,骨节突出。他一手反拢台沿,似乎也因未知而吃紧。 苏青笑了,手搭上他肩膀,分开腿全副身心倚靠着他,“任何难题都有最简单的解法,我教你。” 说话之间,她解开皮带扣捂了上去。孟叙冬忍耐着才没有吐出闷哼,这种被完全操控的感觉不太好,但没办法说不。 她的手纤细有力,让人联想到漂亮的板书。如果那是她的学生,她会是一个记住学生习惯并迅速作出调整的资深老师。 “这样可以吗?” “嗯。”孟叙冬一手揽着她,一手抓揉软肉。显得有点青涩,甚至脆弱。 密闭的空间放大神经,苏青不敢去看他或镜子里的自己。偏头亲吻他脖颈,他很受用,手里脉络反应有点明显。 “快一点。” “嗯?” 孟叙冬哑声,“拜托苏老师,快一点好吗?” 苏青并不想知道缘由,他偏偏逮住了她耳朵,湿湿热热的喘息透进,“射给你。” 这种文绉绉的 dirty talk 比以往那些骚话还具杀伤力,她也有些难捱。 “乖孩子才有资格被奖励,你乖吗?” “我乖啊,做春梦都是老师。” “梦什么了?我穿蕾丝,还是被你抓破的丝袜,嗯,也有想象什么都不穿的样子吧?” “想你偷偷和我上招待所,红着眼睛叫我名字。” 苏青抿了抿唇,保持呼吸,“要叫老师。” “小青老师……” 手黏湿一片,苏青打香波冲洗。孟叙冬料理了残迹,说:“我抽烟。” “记得刷牙再过来。” 孟叙冬带着清爽的气息躺下时,苏青已经恢复了平静。电影音乐隐隐透过房门传来,惹人感伤。 苏青摸出手机给苏南发消息说,他们在度假小镇,有事联系。 哪能有什么事,是想问大姐姐在章家情况如何。同丈夫分居好一阵子,除夕夜让豆豆在姥家过,体面的家庭不会闹到发廊,只会关起门来清算。 苏南也还没睡,回复叫他们多玩两天。 “你回去了吗?”苏青问。 “陪豆豆在这边待两天,没事儿。” 苏青打了很多字,最后都删了。转发了几张应来拍的照片,“这儿还不错,带豆豆来玩吧,我们一起多住两天。” 大年初二,苏南带着豆豆出现在度假小镇,旁边还有个穿始祖鸟硬壳冲锋衣的男人,防风面罩松落兜在衣领里,戴一副墨镜,一副征服雪山的架势。 孟叙冬寒暄起来,称呼章总。 除夕夜章晚成端着酒杯说了一晚上“太见外”,孟叙冬也没改,如今他不好再纠正。 午后阳光晴好,一行人坐快速传送带上雪丘,去坐雪滑梯。 成人雪道坡度长而陡峭,苏青滑到尽头,捡起充气圈又上去,叫喊声撒了一路。 工作人员给他们他们指方向,上雪林子玩“时光机器”。一家子坐在相接的充气圈上,在阳光婆娑的林子里荡来荡去,像童年动画片里摇摇晃晃的时光机器,要带人复返最珍贵的回忆。 旋转木马就那样出现在了眼前。 一片平坦辽阔,令人感到空寂的冰雪上,一座金灿灿的旋转木马矗立着。豆豆欢呼着跑过去,一家人作陪。 苏青只站在外边看,孟叙冬不管不顾拉着她乘上一匹蓝色小马,“多大了,还有阴影?” 这事儿苏青有印象。县城公园第一次出现旋转木马,挤满了小朋友,苏青和孟叙冬也在。场面混乱,孟叙冬抢占了苏青看好的小马,旋转木马便启动了,苏青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后来老孟把孟叙冬带回家,哐哐两巴掌。因为没有让着她而挨揍,这种事时有发生,他们的童年回忆对他来说应该有点不幸。 小马旋转起来,苏青侧坐着握紧支柱,冷风从四面八方来,她冲身旁骑大马的王子笑:“你才有阴影,我只是觉得幼稚。” “幼稚还笑那么开心。”孟叙冬嫌弃地别过脸去,中心的玻璃镜子映出了他藏起来的笑意。 苏青摸出手机,拍下了那金色逆光中的剪影。转念一想,发了朋友圈。 他们玩了很多项目,最后玩的是雪上碰碰车。一个浑圆的座驾,像巨大的彩色冰球。应来和陈春和商量好了似的,围着章晚成攻击。苏青觉得战况复杂而激烈,转而瞄准孟叙冬。 估计他也这么想的,率先撞了上来。苏青天旋地转,胜负欲飙升,卯足劲撞回去。 陈春和觉得有趣,过来加入战局。师徒打配合,直把苏青推向防护栏。 苏青不是那么容易较真的人,只是不肯输。她一打二,应对不暇。 那边应来见气氛有点紧张了,过来帮,最后所有人打成一团。看管的老大爷说没见过大人也这么认真的。 苏青不懂什么认真不认真,就要孟叙冬跪地求饶叫爸爸。 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游刃有余操作碰碰车,在她身边转来转去,让人头昏眼花。 结束后苏青冷着脸走了,孟叙冬才觉得不对劲。追上来,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对峙。 “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苏青双手抱臂,拒绝他伸手碰她。 孟叙冬也恼了,“不玩么?哪有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苏青掀抬眼神,无心无情似的,“什么样你说啊!” 孟叙冬唇角微翕,偏脸冷哂。 “不玩了。”苏青轻声作结,拢紧衣领往前走。 “小青……”苏南唤不答应,叫豆豆跑来追。 小孩摔了跤,苏青急急忙忙回头,伸手要抱他。 豆豆自己爬了起来,拍拍小手,说:“豆豆勇敢。” 苏青一怔,笑着叹气,转而瞧苏南,“你比我适合做老师。” 苏南给豆豆拂去羽绒服上的雪渍,抱起他,“那不至于,我只管这一个。” 仿佛牧场迁徙,一行人沿着地上的足印朝小镇中心走去。 他们订了自助餐,三八八一位,有什么龙虾,一人一只。男人们率先去领号了,她们跟着应来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应来牵着豆豆去找爸爸,桌上只余姊妹二人,苏南才说:“真生气啦?” 苏青正点开朋友圈准备删掉那张照片,手上一顿,“没有啊。“ 苏南睨她一眼,“只为这事儿?” “还能有什么事。”苏青点开朋友圈,发现一水儿人点赞留言。 她微信好友一千多人,很杂乱。唱片店 live 现场认识的美女欢迎失踪人口回归;大学那波人问谈恋爱啦;一帮发小吵闹着发狗粮了又,只有美美问,在哪儿。 下一条,绫子说,她也在这儿。 苏青收起手机,留下了那则动态。 抬眸见孟叙冬他们端着餐盘走来,她若无其事看向窗外。 天色暗了,茫茫一片深蓝色迷雾,玻璃上倒影着明亮而热闹的景象,孟叙冬抽开椅子坐在了她身旁。 餐盘里盛着炙烤的波士顿龙虾,水产超市里常见的鳌虾,不是人们所谓的龙虾。不过还有海胆、飞鱼籽、大闸蟹、大虾、本地产鲍鱼与海蛎子;烤牛舌、牛肋骨、小羊排,火候有点过,需要佐酒;啤酒品类多样,无限畅饮;小孩喜欢的哈根达斯。 苏青闷头吃,要吃回本的架势,也不管孟叙冬起身了多少次给她取餐。 用餐限时,好让人吃饱喝足去楼上泡汤搓澡。 苏青自是免了,打道回府。 昏暗路灯照映薄霜覆盖的石板小路,两道影子拖得很长。 后面的人停下了脚步,打火机擦亮的声音淹没在风里。 苏青转头,望着三步开外的男人。孟叙冬觑眼瞧了她一眼,吐出烟雾,“你想怎么样?” 风吹开了头上的外套帽兜,她低头,拨开散乱的碎发。 “老婆……”他上前一步,又冷下脸,侧过身去吸烟。 “你就该让着我。”苏青声音不大,像呓语。 孟叙冬垂下夹烟的手,又上前一步,“你说。” “孟叙冬你就该让着我!”苏青将话砸了过去。 孟叙冬就那么盯着人,烟灰掉落也未在意。他忽然笑了,“你就作吧。” 说不清,心头堵得厉害,苏青转身往前冲。孟叙冬追了上来,逮住帽兜让人被迫止步。她斜眼瞪着他,有多恨似的。 “我什么样,你再说一遍?” 孟叙冬偏身来到她跟前,宽厚的肩膀如同一堵墙。她迈步欲绕开,他一步挪过来。 “老子让了你一辈子。”话从喉咙里滚出来,他气压极低。 苏青勐然抬头,“一辈子还长呢,你咒我?” 孟叙冬气笑了,单手掐住她的脸,捏烟的手抬起来,悬在半空。她睫毛颤了颤,“杵啊!” 他一下丢了烟,手捂上她的脸。烟丝气味充斥,她扭头,被掰了回来。 四目相对,她张口要咬他的手指,他反而将大拇指送上来抵在她牙齿间。想要说话,舌头划过那指尖,她气得不行,胡乱拍打他双手,他欺身上来压制住她,教人再不得动弹。 两个人都微喘着气,溢出彼此不解的恼意。 “至于么。”孟叙冬放缓语气。 “你撞我!” “我不该,我错了老婆。” 苏青微怔,想呛声的,却只是努了努嘴唇。 “这么委屈呢。”孟叙冬低头,一瞬不瞬端详她表情,“是我不好,我道歉,不生气了好吧?” 苏青垂眸,小声说:“你错哪儿了?” “该让着你。” “你说我作!”苏青倏地瞪大眼睛,灯光下亮晶晶,摄人心魄。 孟叙冬眉头微蹙,哑然一笑,“好,是我作。” 苏青别过脸去,“假。” “要有假,让狐大仙立马收了我。” 苏青一顿,看了看男人近在咫尺的脸,撇开目光,“我立马改嫁。” 凌冽的风袭来,孟叙冬伸手为她盖上帽子,扰乱了视线。一切看不真切,只听见他笃定的话语,“不准。” 第32章 032叫老公 032 光透进兜帽轮廓,她抬眸,就要看见他神情。 “走了。”孟叙冬转身,手拉着手,带起她慌乱的脚步。 苏青喉咙一紧,挥手往地上一指,“没素质。” 一瞬停滞。 “老子……”孟叙冬顶了顶牙关,探出长腿,俯身拾起早已熄灭的烟蒂。证明什么似的,他将烟蒂送到她面前,“学乖了,老师教得好。” 记忆闪回,涌起羞耻。他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大步往前走。 “今天休想。”她轻描淡写。 “我至于——”孟叙冬乜斜看来,忽而牵起了唇角,恬不知耻的样子,“如果老师很想帮我复习也行。” “……” 回到小屋,要遮掩什么似的,苏青打开了电视。茶几上散落着零食包装,她几下收拾了,坐在沙发上。 孟叙冬将外套丢在一旁,找到感冒冲剂,仰头往嘴里倒,而后才找了瓶矿泉水和水吞咽。 或许凌乱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苏青腹诽。他似乎听到她心声,大剌剌挤着她坐下,“今天没咳嗽,我觉得已经好了。” “不要你觉得,我——” 孟叙冬超大的电话铃声响了,国产老款手机,让人怀疑刷抖音都会卡。 他一手搭在她身后的沙发背上,一手接听电话。 离得很近,电话里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进她耳朵。 “冬子,你们还在小镇吗?”庄绫温柔的声音透过电流颗粒更加动听。 苏青抬眼看孟叙冬的表情,却见他起身走到一旁,“你也在?” 那边说了什么听不见了,他们没讲多久,孟叙冬坐在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翻看手机。 “我怎么看不见你朋友圈?”他真的很困惑。 苏青淡然,“你手机烂了。” 他倒没那么傻,要看她手机。她说:“即使是夫妻也要尊重个人隐私,我绝不会看你的手机,你也不要看我的。” “就看你朋友圈。” “不给。” 手机就在茶几上,孟叙冬伸手来拿。苏青弹起身,一把将手机捞到怀里。她提防地看着他,双颊有淡淡红晕,“我和你说,人性经不起探究,我们还是不要跨越这一步……” 门铃响了,声音透过感应器传来,“是我绫子。” 孟叙冬看了苏青一眼,转身去开门。苏青摸了摸脸颊,负手捏着手机,也走了过去。 门口灯光明亮,映着庄绫毛绒绒的毛线帽,齐刘海下露出一双柔美的狐狸眼。 真好看,苏青想。 “小青。”庄绫小幅度晃了晃手,又看向孟叙冬,将手里的纸袋子递给他,“这个给你们。我来认个门,明天见。” 说完便快步走了,昏暗的小径上有几个朋友在等她。 合上门,苏青问:“是什么啊?” “她说新婚礼物。”孟叙冬从纸袋子里拿出一个有些分量的大盒子。 红番茄盒子上系了品牌丝带,苏青一看便知,“香薰蜡烛?” 孟叙冬将盒子放到茶几上,粗暴地扯开丝带,打开见一个巴掌大陶罐蜡烛。他俯身嗅了嗅,皱眉挑起旁边的贺卡。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落款绫子。 有的诗句名气太大,总被错误地引用。这首诗其实是写丈夫出征在即与妻子告别。后面的句子是,欢娱在今夕,要珍惜今晚的美好时光,死当长相思,说不好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也不怪绫子的文化水平,市面上婚庆公司都拿来当新婚贺词。 苏青合上盖子,一一恢复原状。 “不喜欢?”孟叙冬说。 “这么贵的礼物,当然要收起来以后再用了。” “这很贵?” “这个大小,一两千块?” “烧钱啊。” 孟叙冬见过好东西,孟家那些车子包包甚至动辄上万的面霜,蜡烛这种不具备实用性的东西不在他理解的范畴内。 苏青也有点苦恼,“还是想想怎么回礼吧。” 孟叙冬抬身坐上沙发,“照顾他们茶楼的生意就行。” 毕竟是他的朋友,他觉得合适就好。 “我先去洗澡。”苏青拿起手机进了房间。 孟叙冬没作声,看着电视屏幕若有所思。 少顷,陈春和回来了。他泡过澡,一双眼睛泛着暖乎乎的光泽,只鼻尖冻红了。 “师父,小青姐发的照片你看了吗?拍挺好……“他一面脱外套一面坐到沙发上。 孟叙冬打开苏青的朋友圈,这次看见了。 一张昏暗的照片,午后金色的阳光勾勒侧影的轮廓,费劲看才发现是一个人骑着旋转木马。 “嘻嘻”两个字作文案,有点小得意。 陈春和凑过来看,“你也发呗。” “发这干啥。” “挡烂桃花啊。” 微信里好友多是工地上的关系,一开始老师傅让他用自己的照片当头像,更有真实性,给人诚信的感觉。他随手拍了一张,加他的雇主叫他帅哥,约见面详谈,之后的走向变得奇怪。 现在的头像是在大西北拍的。无论在什么地方,抬头就能望见雪峰,他想起了苏青离开前说的,要去远远的地方。 发朋友圈这种事相当无聊,他的朋友圈用来接活、招工。非要让他发一张照片,他还真没有她现在的照片。 吹风机噪音停了,房间里很安静。未免状况苏青还是穿好了上衣才走出去。 男人坐在床尾,手机屏幕荧光照在他脸上,挺拔鼻棱像点了蓝色系高光。 “为什么发我照片?”他掀起眼帘,有股漫不经心的感觉。 苏青本以为他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谁知道他会追问,只好公开了那条朋友圈。 “没有为什么。”见他的视线落在床头柜的手机上,她两步上前拿起手机。 “你招谁了?” “啊?” “给我你的照片。” “干什么?” “老婆的照片,我还不能有一张了?”孟叙冬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 苏青不想理他,掀开被子爬上床。孟叙冬忽然压了过来,一手按住她肩膀。呼吸变得热烈,他抵在腰间的皮带扣冰冰凉凉,稍微一撞便引得她脊背发麻。 她佯作强硬,“你放开我,我给你找。” 孟叙冬将人松开,斜靠在床头,监工般审视着。苏青打开有上万照片的手机相册,大部分是电影截图和书摘,很少的生活,更少的自己。 只有翻到好几年前,鲜活的画面才跳了出来。 酒红色假发在闪光灯下鲜艳夺目,画银色烟熏妆的苏青朝镜头放肆笑。 苏青匆匆划过,“没有好看的。” 孟叙冬说:“那不找了。” 苏青眉头一皱,“我不好看?” “别人拍得不好看。” 孟叙冬举起手机一连按了好几张,苏青口手并用表示抗议,“快点删掉!” 孟叙冬举高手机不让她抢到,打闹着,她骑着他倒在被褥上。 气氛变得微妙,苏青想要收起动作,忽然听见他说:“叫老公,我删掉照片。” “休想!” 孟叙冬并未失望,“不然你用我手机自己拍。” 苏青惊觉他有点博弈的天赋。首先提出一个不合理的要求,再提出较小的要求时,便易于让对方接受,从而达成目的,这叫拆屋效应。 “没得商量?”苏青露出可怜的眼神。 孟叙冬冷哂,“有那么难?” 苏青默默接过他手机,划开照相机。老手机像素有限,反而有时下流行的千禧年的朦胧美。她对着镜头调整角度,别扭地说:“可是我都没化妆。” “我老婆化不化妆都好看。” “……” 苏青试图摆姿势,镜头里始终有孟叙冬的影子,干脆拉着他一起拍。 他不大会拍照,比了个傻兮兮的 v,于是她也抬手比 v。两张脸紧凑在一起,笑容灿烂。 苏青按拍照,孟叙冬轻声说:“多拍几张。” 苏青乜了眼空气,连按拍照。忽地,孟叙冬的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轻推转她脸颊,收入在镜头,像是吻他。 苏青还没反应过来,孟叙冬已经收起手机,两三下设置成壁纸,仿佛恶作剧得逞。 “你有病啊!”苏青拿枕头砸他。 他若无其事地起身,“我去外边抽烟。” 苏青皱眉瞪他背影,倒是学乖了,知道室内禁烟。 孟叙冬虚掩上房门,见应来也回来了,和陈春和两个人坐在沙发前面玩手游。 应来一通猛喷:“爹的卡了!人都骑到我脸上了你不来救我?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推塔,你不来救我?” 陈春和弱弱地说:“我在来的路上了啊,叫你放 q……” 孟叙冬手刃抖出烟盒里的一支烟,拿起来衔在嘴里,没有点燃。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听见应来疑惑地问:“小姑父你干啥?” 孟叙冬勾了下鼻尖,划开手机屏幕,缓步踅至他们旁边,“没事儿干,加我一个呗。” 应来震惊:“你会打?” 陈春和颇骄傲:“师父打得不赖,也就差了我那么点儿。” 应来说:“怎么从来不见你打呢?” 孟叙冬说:“有你小姑,打什么游戏。” 应来举双手投降,又说:“我先看看你这手机行不行。” 孟叙冬从容地把手机递过去,应来一看,乐了,“还整这出儿。我可多你们的照片了,等我发你。” 微信狂弹消息,孟叙冬收敛唇角,微微蹙眉,“这手机确实不行了,得换。” 第33章 033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吧 033 屋子里只有夜灯亮着,洗手间的水声停了。 苏南没有抬头,挑起指尖将绘本翻页,继续念着。豆豆依偎在她身边,泛金色的睫毛缓缓垂落,就要睡着。 “后来,猫不再是别人的猫了。他成了一只野猫,猫头一次成了自己的猫。猫太喜欢自己了。怎么说呢,漂亮的虎斑猫终于变成了漂亮的野猫……”《活了 100 万次的猫》 章晚成坐在墙边的沙发上,手撑额角,观赏剧目般看着这母子温情的画面。 苏南读了一会儿,放下绘本,给豆豆掖了掖被角。 为孩子而妥协,她还是去了章家。他们是体面人家,已从儿子口中知悉详情,不会追问儿媳为什么不回家,给人难堪。一切照旧,甚至因为豆豆能说更多话了,气氛比往年还要好。 苏南贸然提出要带豆豆来度假小镇玩,章老太太笑着应好,转头在厨房里同她说,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忍。 平心而论章家二老一直待她不错,她也明白这是老太太的生活经验,而非对儿媳的恶意。只是这样的瞬间,一个麻木的人也会感到锈刀割耳的剜痛。 她第一次冲撞了老太太,说,如果您儿子明白这个理,也不至于二婚。 章晚成头婚是奉父母之命。彼时年轻,两人一样傲气,日子过不下去,一拍即散。章家如此对外宣称,隐瞒了他们形婚的事实。 来度假小镇,到现在,章晚成一直揣着怒气,苏南也压抑着,没有丝毫胜利的感觉。 看见小妹和妹夫为了碰碰车而拌嘴,苏南其实有点唏嘘。新婚燕尔,他们也那样鲜活,然而生活的琐碎像不停歇的雨,终于淹没了他们。 “谈谈吧。” 光划破了地板,章晚成消失在门后,苏南缓了缓,起身过去。 房子不隔音,他们来到入户玄关。戒指在过亮的光线下闪烁,苏南淡漠地说:“我想清楚了,我们还是不要过了。年后我们就去办手续,我只要豆豆。” 章晚成哑然,转而露出嘲弄的眼神,“你靠什么来养豆豆,你们家那澡堂吗?” 苏南一怔,赧然无处安放,“难道你能照顾好豆豆吗?你知道周一到周五怎么换着花样给他做早餐,让他保持喝水的习惯,还是知道假期带他去新鲜的地方玩?你只会把他丢给你妈,全托班。哦,你还会给他报班,请老师,让他和你一样忙,让他恨你。” “恨我?”章晚成牵起薄唇,“等他长大了只会感谢有这么个老子帮他铺平了路。”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苏南转身。 章晚成一把拉住她,“你和老太太说的话,总得解释一下吧?” 苏南浑身一僵,只听见章晚成渗冷笑的声音,“我有那么不堪,你给我生孩子干什么,我求你了吗?” 章晚成这种人,人生计划四十岁要孩子也不迟,反正总有大把年轻漂亮的待嫁。苏南喜欢孩子,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当时章晚成没有反对。结婚也好,生孩子也好,都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如今说来只有他一直在付出与妥协,未免可笑。 苏南克制着,曲指顶住门扉,“那时我年轻盲目,谁知道呢。” 章晚成忽然握住她手腕,紧盯着她眼睛,要找寻什么证据一般。她别过脸去,他的气息落下,试探着变成了吻,胡乱却又温情。 “没用,”苏南颤抖着,“我不想做。” “你喜欢的不是吗?我们就是太久没做了。” 男人动了情,呼吸渐乱,手探进裤腰。苏南抬手推搡,反而被抵到墙角。指甲划拨墙壁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失去了反抗的余地,“不要,不要,唔——” “妈妈……”屋子里的呼唤愈发强烈,拍门声响起。 章晚成蓦然惊醒,停了下来。 苏南仓皇地整理衣衫,跑过去打开房门。 独自留在黑暗里,够不到的门恐惧包围,豆豆哇哇大哭。 苏南抱着豆豆,拍抚背,不断地说,妈妈在,妈妈不会丢下你的,没事了,没关系。 章晚成来到他们身边,屈膝蹲下,拭去那眼泪,也不知和谁说:“对不起。” 章晚成觉得这地方磁场诡异,吓坏了孩子,要带孩子回县城。苏南不关心他的来去,但孩子必须和她待在一起。谈判没有结果,他们只能住了下来。 苏家的女儿是晨型人格,日程从每天清晨开始。这天她们通过电话,一起上中心泡汤。 当年苏南才到澡堂,还不习惯暴露自己的身体,总是等夜深人静偷偷钻进淋浴间。艾秀英骂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她不得已尝试着和大伙儿一起洗澡。苏青和苏乔两姊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她佝偻着身体进,捂着浴巾出。 时间不着痕迹地改变了一个人。 在赤裸的女人堆里冲了澡,一前一后踩进浴池,苏青沿着池壁往底下缩,让水淹没脑袋。过了会儿她从水里钻出来,将头发往肩后抹,长叹一声,“得劲儿。” 苏南笑,“你在外边泡澡吗?” “也就今天,外边的洗浴中心至少也要一两百,有那钱我干什么不好。” “我也去得少,都是陪章晚成他们去。有回去汤泉,排到大嫂的号,大嫂看我和别的太太一起,还不敢和我唠嗑。” 苏青呵呵表态,又说,“不过有可能是妈说了什么。” “哪有媳妇不怕婆婆。” “那我这算什么?还真有点搞不懂定位。” 苏南蹙眉睨着苏青,“你们真打算这样啊?” 四十二度的温泉池水流动着,苏青捧起发烫的脸颊,“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 “小青……”苏南有些严肃,又有些无奈,“你到底为什么和孟叙冬结婚?” 苏青垂眸,轻声说:“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吧,但是孟叙冬不会对我有任何要求或者期待。” 苏南惊诧,“我还以为你们……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说实话,为了爱情而结婚是不理智的。两个人真正在一起,会想要更多,期待对方作出改变,甚至强行改变对方。咱妈抓狂了大半辈子,不就是这样?……太热了,我去喝点水,你要吗?”苏青带起匆匆的水花跨出浴池。 直到旁边传来咚地一声响,苏南才回过神来。 苏青在池边摔了跤,一整个浴池的女人都来关切。到了休息室,好心的老姨要给她算一卦。苏青有点感动,可惜不信这些。 苏南拿来了冰袋,叫她给孟叙冬打电话,来背她回去。苏青觉得不至于,但本能地想要利用一番。 听到熟悉的嗓音,苏青准备好的卖惨腔调忽然卡在了喉咙。 有什么扰乱了神智,令人心慌。 “老婆?”孟叙冬唤了两声,一下变得正经,“小青,你说话。” “唔,我信号不好。你在哪儿呢?”苏青佯作淡然。 “军儿来了。海崖有个狐仙洞,很灵,你去吗?” 这两天孟叙冬和庄绫一帮朋友交际,苏青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发小的局,倒是不抵触,奈何出了状况。 “回来再说吧,注意安全。” 结束通话,苏青平复了心绪。旁边的苏南担忧不已,“真有点邪门儿吧,好端端的怎么摔跤。” 苏青一本正经:“在水池打滑的概率应该不小,我没有摔死,很幸运。” “大过年的……” 孟叙冬一行人回来的时候,苏青已经好多了,只要不去碰淤青的脚踝。她没有声张,餐后同他们来到台球室。 他们叫绫子开局,似乎是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 “我来怎么样?”苏青说。 庄绫亦看了过来,“好啊,你打过吗?” 苏青不置可否,拿起孟叙冬手里的台球杆,一边抹巧克擦,一边走近桌台,“玩什么,八球还是斯诺克?” 孟叙冬有点意外,“我们打八球。” 台上摆的正好是八球所需要的十五颗球,白色母球也在规定的位置。 苏青悄悄试了下脚踝能否踩稳重心,支起球杆,俯身击出母球。清脆一声响,彩球滚落四散,仿佛青春的礼花。 小时候自然没有机会接触台球,是大学时期学会的。一帮年轻人在俱乐部喝威士忌,从弥尔顿谈到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像 cillian rphy 一样吸烟,打斯诺克。那时候大家都在模仿电影,成为想象中的自己。 那军吹了声口哨,“可以啊,开局进球。” 庄绫也说:“没少打哦。” 开局进球或四球贴库是八球的基本规则,他们也太小看了她了。 “只能说还没手生。”苏青抬眸寻找孟叙冬,不是想象中“你还有多少惊喜”的直男表情,他目光有些冷,像个严厉的台球教练。 错失教女人打球一展雄风的机会,有点不爽吧? 苏青挑眼笑,绕到桌台另一侧,接着击球。 第二杆角度有偏差,球悬停在洞口,换庄绫上场。 他们习惯两人一台,轮换着打。今天郝攸美缺席,苏青加入正好,那军和孟叙冬便开了旁边的桌台。 四个人不时在中间过道相遇,讲些玩笑,不乏荤的。苏青知道,这是把她当自己人,没有距离了。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较真,苏青也接腔,引得孟叙冬频频侧目。 场子暖气开得足,他穿一件高领薄毛衫,有点热。他扯了下衣领,俯身支起球杆,粗砺宽大的手撑在绿丝绒上,压低眼眸注视着目标,好似伏伺的狼。 比分持平,只余最后的八球,场面焦灼。苏青甚至庄绫也停下来观看。 砰一声,八球落袋,却不是指定球袋,孟叙冬输了。 那军惊愕,“不是哥们儿,你想啥呢!” 孟叙冬扯了下唇角,故意不看苏青,“想狐仙给我的签灵不灵。” 第34章 034县城多小,事情一旦传开,全家都会被戳脊梁骨 034 狐仙是东北五大仙家之首,讳称胡仙。关于胡仙的典故传说,流传最广的是胡三太爷与胡三太奶。海崖那间香火旺盛的狐仙洞,主殿供奉着。 苏青对其知之甚少,想不到孟叙冬信奉,求了签。 正要问奉香火与求签花了多少钱,应来找了过来。 “小姑,你怎么还打球啊。”她眉间一点凹印,有点质问似的。 “怎么了?”苏青不解。 应来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放到台球桌上,也不管碰没碰到球,“你不是摔跤了吗?大姑跑到市里中医馆给你买的跌打损伤膏,叫我给你送来。” “你摔跤了?”孟叙冬挑眉望过来,手杵着立在地上的台球杆。 “小事。”苏青说着暗暗给应来使了个眼色。 “不是这有什么。”青春期少女最烦大人这套装模作样,转脸看向孟叙冬,“大姑说摔得很严重,澡堂的人都知道的。你怎么还叫人在这里打球呢?” 孟叙冬放下台球杆,两步走来,“我看看。” 苏青往后退,脚踝一顿,腰臀抵在了桌台上。孟叙冬径自蹲下来,轻握住她的小腿,“这只脚?” 等不及回答,他撩开了裤脚,拇指圈拢着按了按脚踝上下。 苏青轻嘶一声,微提起脚跟。 孟叙冬抬眸看了她一眼,板着一张脸站起来,从袋子里取出膏药。 “没关系的……”她说着噤声。他正经样子真的很可怕,这种时候她不敢和他争辩。 孟叙冬再度蹲下,仔细卷起裤脚,将她的脚从毛拖鞋里捧出来,脱下袜子到脚背上。将才看见她穿拖鞋,他没细想,现在才知道这脚脖子肿得跟水里泡发了似的,一片淤青。 跌打损伤膏,他熟悉。他把膏药按在手心化开,抹到她脚踝上。 肤油般的质感,随着他掌心的贴合,有股热流绕在脚踝上。 苏青感到别扭,不用看也知道,周围的人都注视着他们。这场景太奇怪,太亲密了。 他为什么能旁若无人做这种事,真的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吗? “孟叙冬,好了吧……”苏青弯腰想要穿上袜子。 孟叙冬挡开她的手,抬头,“平时咋呼,真痛的时候又不作声了。” 离太近了,能看到他瞳仁中倒映的自己。苏青勾起拖鞋,偏过身去,“还不是怕你担心。” “啊?”孟叙冬站起来,用手背来碰她的脸。苏青抿着唇角躲开,撞上庄绫失神的表情。 “你很烦。”苏青垂眸抱怨。 “你烦还是我烦?”孟叙冬睃她一眼,转身去洗手间。 “你俩都挺烦的。”应来咧了咧嘴角,戴上耳机离开。 桌台边只留下苏青和两个发小,四下回荡着台球撞击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缕尴尬。 “我算是看懂了,”那军忽然说,“冬子追的你吧。” “不是。”苏青下意识否认一切与恋爱有关的猜想。 “难不成是你追他?” 是她先拥抱他,先吻他的,他们的开始在于她。于是苏青说:“算是吧。” “够虎啊,那么难搞的人你也搞得定……” 这话莫名有点刺耳,苏青淡笑,“孟叙冬从小就对我很好啊。” “是吗?”庄绫也很疑惑。 苏青略一停顿,听见孟叙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不是了,她小时候掉了牙我都给她捡着。” 什么不着边际的鬼话,不过这种小事无伤大雅。苏青展笑:“是咯,谁叫你比我大。” 她生日在六月,他大半岁多,是天秤座。 他们开始论资排辈,那军比孟叙冬还要大些,郝攸美最小,是这帮人的妹妹。 “小青要不回去休息吧?”庄绫体贴地说。 苏青不觉得这点小伤有多严重,但和他们打球也没有多有趣。 “也好,不打搅你们兴致了。” “客气啥,”庄绫剜了苏青一眼,颇有几分好闺蜜的味道。转而看向孟叙冬,“快送人家回去吧,我和军儿老对手了。” 苏青听出他们想要孟叙冬继续打球,便说:“真没事儿,就几步路,我自己能走。” “你能个屁。”孟叙冬取来羽绒服穿上,一面上拉链一面抄起桌上的塑料袋,将宽阔的肩膀送到苏青面前,“上来。” 苏青懵然,“不是这……” “不想好了?”孟叙冬不由分说地放低身位,拉起苏青的手搭在肩头,背着人起身。 周围有人起哄,扬起口哨。孟叙冬视若无睹,“抱稳了啊。” 苏青埋头不敢看,叩击他肩头,“快走啦。” 他们走出明亮的建筑,踏上小径。路灯幽幽,苏青抱着孟叙冬肩颈,贴在柔软的衣服上。她想起了什么,轻快地说:“你求了什么签?” 孟叙冬不说话,苏青上下其手翻兜。最终他不得不将内差里的签文摸出来给她。 “上上 胡仙神签 第十九签 福禄自至不必忧 出入遐通利全收 闲来高堂饮美酒 从此安乐度春秋” 附小字注解:先难后易,时也运也,若有坎坷,神仙来助(敬香一柱)。 “上上签!”像得到奖励的孩童,苏青抬手将签文举起来细读,“肯定会灵验的,我信了。” 孟叙冬抬头,今晚的月亮好明亮。 月色沉海,房间陷入一片墨蓝,尚不能分出晨昏。 艾秀英来了电话,给苏青打不通,打给了孟叙冬。母女二人不是常在电话里聊天的关系,打电话事出有因。 大年初六送瘟神,大哥大嫂要回市里工作,想叫上应来。大哥不知从哪认识了一个老板,答应给应来文秘的职位。 “我真是气得不行!不让应来回去,他就发癫,翻墙倒柜找钱,家里现在一团乱!” “你打他呀!” “打,怎么不打!有什么用?哎妈呀,现在喝大了撅在椅子上哭丧……” 苏青深呼吸保持冷静,“妈,你别急,我现在就回来。” 苏青把手机还给孟叙冬,“我先和应来说一声,你带着他们就在这里,我回去。” 孟叙冬还没能完全理解状况,但迅速接收到指令,只不过他有些异议,“天这么黑,你怎么走?别坐黑车,我送你。” “你就是最大的黑车。”苏青还有心思玩笑。 两人同步站在床边穿衣服,孟叙冬忽然说:“怎么不找苏南找你?” “你觉得以我大姐姐的性格会处理这种事吗?她是和事佬,不会把局面搞得难堪。对付这种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大哥一直这样?” “你知道我大姨的事吧。”苏青和谈论吃什么一样随意,“当年大姨来投奔我们,在澡堂给人搓澡,不止搓澡。我和苏乔不小心撞见了,苏乔告诉了我妈,我妈很生气,把大姨赶了出去。那么冷的天,要冻死人的,更不要说那时候那么乱。大姨是被弄死的,那辆出租车停在很偏僻的地方,都烧焦了,看不出什么样了。 “我觉得我妈是知情的,只不过不想影响我们,才狠心赶走了大姨。县城多小,事情一旦传开,全家都会被戳脊梁骨。” 孟叙冬记得,出租车杀人案轰动县城,血腥与桃色密不可分,延伸成了青春期男孩之间的下流密语。他们说澡堂家小女儿最娇俏,劲劲儿的,不知道私底下有多骚浪。 孟叙冬捏了捏苏青的肩膀,给她系大衣扣子,“我的背借你用。” 苏青不知怎么笑了下,拍开他的手,“就为这事儿,大姨父和大哥一家赖上我妈了。当年大哥结婚,所有钱都是我妈出的,他们也拉得下脸改口叫妈。小来要上中学了,他们想起来要买学区房,叫我妈给钱。苏乔不同意,为这事儿走了。” 窗帘遮得严实,客厅里漆黑一片。苏青用手机照亮,蹑手蹑脚摸上 loft 楼梯。大床空荡荡,装行李的书包也不翼而飞。 苏青急忙转身,在楼梯口扭了脚。寂静中动静颇大,孟叙冬开了灯大步走来。她兀自扶着栏杆站起来,“小来不见了。” 第35章 035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相亲相爱一家人 035 “春和、春和,你看见小来了吗?” 沙发上的陈春和睡得死沉,苏青狂摇他才有点反应。 “几点了?”陈春和揉揉眼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打开手机拨打应来的电话。打不通,关机了。 “我打游戏到凌晨三点,实在太困了,那时候她都还没回来……” 仔细想想,应来到台球厅送药的时候状态就有点不对劲。她一贯无精打采,但在小姑面前比较容易流露感情。平常她看见他们亲密的行为,会起哄甚至拍视频,当时却没有这么做。 这个年纪的孩子在网上看见折叠世界,现实里体验贫瘠,比起因无知而困顿,更面临着精神围剿。他们是一块块肥美的猪肉,经过检疫分别被输送到 a 到 z 档次的人生窗口,像应来这种具有危险性的不服从者,就是待处理的烂肉。 十八岁,卜卜脆,应来们能看见的只有一条通往垃圾桶的寂寞而狭窄的隧道。 放弃是他们对生命仅有的反抗。 苏青条件反射,无法控制疯长的思虑。她在门口的小径徘徊,敲开了苏南他们的门。 苏南闻言脸色骤变,“昨天我回来在停车场那边碰到她,章晚成一直催我,我就托她给你送药……那之后走的?” 孟叙冬通过关系网找到度假小镇负责人调监控的时候,章晚成仅靠一通电话锁定了应来手机最后的位置。 在海岸线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出市了。 堵车,等红绿灯,他们开车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夏季海水浴场暂停营业,封锁起来了,入口狭道旁有一个破兮兮的小卖部,应来的手机与书包落在这里。 然而店里只有一个年轻人,翘脚打手游,对他们的追问相当不耐烦,“我怎么记得,每年淹死好些人,谁知道是不是跳海的,这些傻逼搞得我们这儿生意都不好了……” 苏青想买多些零食,换一句好话,孟叙冬拦了下来。 在这种地方开小卖部的都有些硬关系,他们真正靠收租赚钱,不在乎这三瓜两枣。 “兄弟,你什么段位?” 孟叙冬一幅闲聊的态度,老板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咋了?” “我也玩啊,看你操作不错,加个好友一起上分呗。” “你啥段位?” “钻石,最近有点儿忙,打得少,要是你和我一起打,我怎么也能再上一个档次。” “钻石啊?”小老板跳起来,“你给我看看呢。” 孟叙冬叫陈春和拿手机,老板一看,“我去,钻三,牛哇兄弟。说实话我这号找代练打上来的,你这么说,这好友还不能不加了。” “那必须的。” 老板退出残局,加好友,习惯性地摸起打火机。孟叙冬便买了包烟,散给他一支,“兄弟,我老婆侄女离家出走了,语气有点急,别见怪啊。” “你们侄女啊?”老板吞云吐雾,划拨手机,“我是真不记事儿。这收款,应该是那姑娘吧,人应该没走远。实在不行,你们联系打捞队试试,门口有电话。” “谢了兄弟。” 孟叙冬立即出去找人,从来不发表贬言的陈春和抱怨,“他说话好难听啊。” “人也只是提个醒。我这么久没打,只能用你的号了,你不喜欢把他删了就是。” “那不给你添麻烦?算了……” 风很大,浪花卷起塑料瓶,拍打在粘稠的沙子上。荒凉的沙滩,却给人乱糟糟的感觉。 一行人分散着搜寻,大叫应来,应来。 时间无情流逝,苏青快要支撑不住了,昏暗的海滨餐厅里有人挥手招呼:“喂——” 苏青四下望了一眼,“您叫我?” 老大叔跨出栏杆,说:“你们在找一个姑娘?小卖部老板给我打了电话,让你们赶紧回去呢,姑娘去小卖部了。” 苏青连连鞠躬,慌不择乱地往回跑。 只见应来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塑料椅子上,苍白的脸,一双眼发红。几个人站在旁边,沉默不语。 苏青大口喘着气,最后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步履虚浮。孟叙冬扶了她一把,她摆手表示没事,在墙边蹲下。 忽地,孟叙冬踹了一脚应来的椅子,“看你小姑都吓成什么样了!” 应来浑身一个激灵,懵然地看着他。 孟叙冬绷紧下颌,沉声说:“这段时间,她怎么对你的,你一声不吭跑出来,哪怕一瞬间有想过她吗?” 应来唇角颤动,忍不住要哭。 “好,来,我们一起哭。” “我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应来哽咽。 “你有什么不服气,冲伤害你的人。你不敢,你只有折磨真正关心你的人,看到她这么难过,你好受了?” 应来不堪地低头,孟叙冬俯身掐住她下颌,迫使她去看旁边的人,“回答我。” “我错了……”应来哭出声来。 旁边的苏青双手蒙着脸,憔悴极了,“我们……不怪她好不好?” 章晚成适时出声:“上车再说吧。” 苏南抱着豆豆在车上等着,一直捏着手机,收到消息才缓了口气。一行人上了车,豆豆说:“妈妈,姐姐哭了。” 气氛沉寂,下高速进入县城老路,章晚成找了间馆子让大伙儿吃饭。豆豆独自开朗,逗得大伙儿笑。 午后天气晴了,车停在澡堂门口,后座的人下了车。 章晚成说:“我们就不进去了吧。” 苏南缓慢地看过去,“什么?” “你妹妹脆弱,妹夫暴躁,你觉得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妹妹什么?”苏南笑了,“那你呢,冷血吗?” 章晚成看着豆豆熟睡的脸,声音愈发轻,“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家庭不适合孩子成长。你在这儿,或者出去散散心都好,暂时我会让父母帮忙带孩子。明天我必须得回公司了,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啊,你的时间真宝贵。” “难道你觉得妹妹妹夫那样很好?人各有志,我不可能活得那么潦草,如果你实在觉得和我在一起很痛苦,理智上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苏南,我爱你。” 章晚成说了许多遍我爱你,最后怔然地看着车挡风玻璃。 副驾驶座空无一人。 澡堂正在营业,客人享受着美好的午后。 大哥从池子间走出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看见苏青和旁边的孟叙冬,他探脖子往四处张望,“我的好闺女呢,打了那么多电话都不接,你们把我闺女弄到哪儿去了,我有要紧的事和她说。” “我不同意。”苏青说。 “你凭啥不同意?我给她找了个好工作,比那破网吧强多了。应来从小到大花了多少钱,不读书了,就要为家里挣钱,你懂的呀!”大哥皱眉,“嫁了有钱人,说话底气不一样了,你得体谅我们呀,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 “你欠网贷了?” “那可没有!” 大嫂不知从哪跳了出来,将他们拉到厨房说话。吃年夜饭的饭厅变回了杂物间,分明打扫得干干净净,却蒙了层灰的感觉。 老旧的地方,总是有灰。 苏青有种直觉,这是一个局。大哥大嫂看她和孟家的儿子结婚了,打起了算盘。艾秀英知道什么,才会默许他们过年也不着家,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大嫂苦口婆心:“小青,你也知道,过年过节的,我们那儿有多少客人,我不去当班,在这儿帮忙,还不是想着咱妈辛苦。” 苏青笑笑。 “大妹子说来说去不是咱家的人,你呢,如今也出嫁了,你们都过得好,我们还住着老房子呢。这么多年,不装修都不能住人了,装修多花钱啊。” “你们要多少?” 大哥说:“这不冬子搞装修的,全能水电工呢,咱有人,还上外边摇人啊。” “他来装就不要钱?” “你这话说得,材料费,那我们肯定给的嘛……” 如此周折,怎么会是装修房子这么简单。苏青捏了捏双手,轻描淡写地说:“好啊,先把房贷的钱还给我。” 大哥和大嫂对视一眼,“你这……妈都还没说话呢。” 孟叙冬忽然说:“到底谁的房子?” “现在呢,写的是妈的名字……” 大嫂笑了下,过来拉苏青的手,苏青一把甩开。大嫂说:“我们也不想亏待你,可是那房子,二手房买来那么多年,一直没重装,老得不能住人了。装修花钱,要是冬子能给我们装修,房贷的钱,我们想想办法还给你。” 苏青哑口无言,只听孟叙冬笑了一声,“好啊,我来装。” 苏青说:“等你装好了,他们一分钱都没有。” “没事儿,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相亲相爱一家人。” 大哥说:“你看,女人就小家子气。不过冬子你放心——” 孟叙冬颇有些认真,“你们想什么时候装?不急的话,暑假吧,我找土木的学生先去测绘。” “现在不也放假吗?” “现在的话,你们这就得搬出来了。” “搬啊,我们可以去老头子那儿住着,就是地方偏了点。” “这样啊。”孟叙冬若有所思,“省得麻烦,这段时间还是让小来待在这儿吧。” 大哥皱起眉头,“哎呀,也好,大不了我们两口子辛苦些么。其实啊,我们也是为了孩子,她这么没出息,再过几年结婚,总要有房子的嘛。你们以后有了孩子就懂了……” 大嫂生怕他说这些惹得孟叙冬反悔,急忙打断:“那就这么定了啊,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回市里。我去给妈说一声……” 送走瘟神,孟叙冬给陈春和打了通电话,得知他和应来在网吧打游戏,叮嘱:“照顾好妹妹,别让人带走她。” “放心吧,她现在超凶,谁来都杀杀杀。”陈春和默了默,又说,“师父,其实……我特别理解她,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不生气了吧。” “我也不对。下回请你们吃好的,成不成?” “我给她说。” 待孟叙冬收线,苏青说:“你不是真的打算给他们装修吧?” 孟叙冬牵起唇角,“装成啥样还不好说。” 苏青笑了,“想什么坏招了?” 暗光里尘埃弥漫,孟叙冬捧起她的脸,在手心轻轻摩挲,“小青。” “什么啊。” “上哪儿找你这么傻的人?” 苏青无语,又听见他呢喃,“还好是我找着了。” 第36章 036有了房子才有归属感,他们的归属感那么昂贵 036 听闻孟叙冬答应装修房子,艾秀英背地里骂谁要他来逞英雄。今晚孟叙冬回市里过元宵,艾秀英倒还多问了几句他家的事情。 艾秀英感慨说,苏青就这么结婚了。好像这才接受了女儿已婚。 艾秀英问苏青看上孟叙冬什么了,大学都没读,不匹配。 苏青直接来了句,他身体好。 进步青年、优秀女工艾秀英为一首破诗而投身婚姻,自觉不是件光荣的事,没想到女儿更可耻。 苏青在他们的燃情岁月意外诞生,为此苏家不避讳性教育。尽管向女儿们普及避孕的重要性时,艾秀英和大多数县城父母一样,强调好女孩不能随便。 艾秀英气呼呼地疾步往前走,苏南赶上去说:“他们知道过日子的。” 艾秀英说:“是啊,我又能看着你们多久,后头的日子还得自己过。” 苏南惊叹:“妈!” 艾秀英难掩埋怨:“人总是要死的。等你们到我这岁数,就开始有体会了。” 澡堂家有个传统,元宵晚上要出门溜达溜达,走百病。今年没有多余的人,女人们在微凉的晚风中散步。 她们一路穿过热闹的夜市,过马路,等红绿灯,到美美发廊接应来。 为父母的事,应来心里总有些过不去,赶着人们复工的日子,主动上美美发廊应征了学徒工。 为了不让发廊老龄化,像老街那些店一样慢慢死掉,郝攸美做了许多努力。主打彩色漂染,y2k 元素爆棚,发廊里里外外张贴着各式海报。这些海报也都发到了抖音上,其中还有金毛陈春和。郝攸美觉得应来外型很不错,头一天就给人搞了个千禧年辣妹造型。苏青大受震撼,上抖音一看,竟然有几千赞。 晚上店里人少,应来抱着假人头出来,乍看有些吓人。她才开始学剪发,新鲜劲很大,说晚上回去还要练。 “多辛苦呀,还是上学好。”艾秀英说。 应来献宝似的捧起假人头,“美美姐说我很有悟性,你看这层次!” 苏青默然,培训机构骗人交学费都会说你有悟性、有天赋,没想到美美也来这套。 艾秀英缩了缩肩膀,别过脸去,“有鼻子有眼睛的,屋里放这个东西,你晚上瞅着不害怕呀。” 应来用手梳了梳假人头散乱的碎发,紧紧搂在怀里,“不是还有您和大姑么。” 她退了招待所,吃住在澡堂。应验了隔辈亲那句话,祖孙相处十分融洽。 艾秀英想起似的,皱眉:“你咋叫美美姐,美美和你小姑是同学……” “陈春和也叫小姑小青姐呀,我和他差不了三岁。” “全乱套了!” 女人们笑起来,到后来也不知为何而笑。 笑声洒落在澡堂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蓝色女池。艾秀英用她的妈妈留下的牛角梳给应来梳头,苏南唱着老旧童谣,苏青仰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 女池的天再高,也没有一张透明玻璃,能望见夜空。 放掉池子里的水,艾秀英和苏南先上楼睡了。应来练习剪头,苏青盘腿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书。 练习告一段落,应来拿扫帚清理地上的头发,“小姑,你今天要不在这里睡吧?” “我是有家的人。” 话是这样说,苏青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 当时孟叙冬说今晚老孟和钟家的亲戚都在,苏青不觉得那样的场景有多可怕,但想想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扮演一个儿媳,已经开始心累。他们商量好了各回各家,并且他会在市里住几天,看看房子的情况。 今晚他应该喝酒了,十一点过后便没有回复。 苏青忽然想知道几天具体是多久,以至于书翻来翻去,看见的只有数字。 以前苏乔质疑她有分离焦虑,听起来很脆弱的病,她矢口否认。现在她觉得自己可能有,随便吧,反正已经拨出了给丈夫的电话。 只是无法接通。 电话回拨过来,是上午十点过。苏青正在澡堂厨房炸鸡蛋果。面粉拌鸡蛋和糖,醒发后擀成面饼,切块丢入油锅。 不知道哪一步环节错了,苏青往锅里丢面块,油锅像要爆开,金黄色翻白花,让人想起游戏那种沼气谭,生物一掉进去便化为白骨。 苏青刚丢下一块,一手捏耳朵,一手接听电话,声音有点咋呼:“你酒醒啦?” “嗯。”孟叙冬带了点鼻音,宿醉醒来的感觉,“你干啥呢?” “炸鸡蛋果。”苏青没给他质疑她厨艺的机会,“你想吃吗?” “想。”他笑了下,闷声喘息。 “那你回来吃啊。”苏青语气轻飘。 那边陷入了沉默,不自在的感觉放大了,苏青自顾自说:“晚上给你打电话也没什么事。我这儿开着火,先不说了。” 不一会儿艾秀英过来了,指着一锅宽油说倒多了,然后掰开了剩余的面团说面醒得不好。 苏青有些沮丧,这是为豆豆准备的。 幼儿园开学在即,豆豆要回市里。孩子长得快,接收了新鲜事物,容易忘了旧的。苏青也想给孩子留下点印象,帮忙准备饯行的餐桌。 中午,章晚成带着豆豆来了。豆豆戴着那顶袋鼠 logo 红色帽子,摇粒绒背心上斜挂一个苹果绿水壶。没有妈妈的照顾看起来还是一样。 苏南表现得很平静,吃完饭送他们出去,然后一个人回来。 苏青正处理掉那盘炸得有点糊的鸡蛋果,苏南忽然说,“那天章晚成把豆豆带走,我就在想,我不能没有豆豆。但刚才回来的路上,我好像,没有那么难过……” 苏青一怔,说:“带孩子这么辛苦,这些年来你累坏了。” 苏南迟疑着,没有言语。 “等你反应过来,真舍不得了,也多考虑自己好吧?咱妈作过示范,怪不了男人与婚姻,只能怪我,这么多年这个家谁都不好过。” 苏青给苏南让出独处的空间,往楼上走去。 本该在午睡的艾秀英正对着遗像说话,有点悚然。人死了,她还有许多要骂的话。 骂到最后哽咽了,艾秀英说,大闺女太苦了,看着她从一个孩子到有了孩子,现在什么都没了。 苏青不忍听下去。 章家门儿清,结婚的时候给了苏家十八万彩礼,意思是结算这些年的辛苦费,往后苏南和苏家不要过多往来。这笔彩礼着实有些羞辱人,对章家而言太少,然而苏家更无法拿出相应的陪嫁。彼时家里的存款三万顶天,风险应对能力为零。 后来有了孩子,章家肯给房子了,房子只写孩子的名字。艾秀英忍无可忍,跑到他们市里的家住着,美其名曰伺候月子,实则要房子过户。章家体面地说过户要缴契税,不划算,给苏南单独置办了一套县城的房子。 房子位于老城核心地带,附近有一所县城中学。苏南租出去了,有一点收入。不够维持优渥的生活,也不至于太狼狈。 为房子的事情闹,苏家不是个例。有了房子才有归属感,他们的归属感那么昂贵。 苏青还是回了招待所。妈妈们一定有些体己话要说,做女儿的不懂各中心境,存在只是多余。 近来招待所的人少,夜晚安静。经理和前台小妹正在理一堆过年的剩余挂历。晃眼一瞧,赶忙叫住了苏青。 “二〇六,你们还租不?这都过了好几天了,想着过年我没催你们。” 苏青一瞬间有点茫然,但很快便说:“我和我男人商量一下。” 经理上下打量苏青,没有丝毫意外,一早看出这是个仰仗男人的女人。 “最后给你宽限一天啊。” 苏青揣着怀里的书上楼,到房门口的时候给孟叙冬发了消息:“经理催我们交租。” 好像得不到应答,就暂且无法进这扇门。 那边没回复,想来在家里还有些亲眷要应付。 苏青朝走廊尽头望去,灯泡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幻觉一般。她应该打电话过去的,但不想再听到忙音了。 推开门,屋子里的昏暗顷刻间缠上来。夜晚的窗户好似盛了蓝色墨水的瓶子,摇晃着空房间的寂寞。 前阵子外宿,条件比这里好太多,空气里没有陈旧机器烘干被子散发的味道。大概是恋旧,已经熟悉了的事物就会让人产生眷恋。 家不是一栋房子,一盏电灯,家是有人在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地方,逼仄空间也会留下千百帧不同的动作,然后不断重复。家就是这样堆起来的,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形成。 对于苏青来说,关于家的概念,正在变成那个人的身影。 门虚掩着,苏青抬手摸开墙上的开关。 灯亮了,她转身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西装客,下意识就想要跑。下一瞬,门外一个人闯进来将她整个人压在了墙壁上。 苏青张口说不出话,椅子上那人走了过来,微微勾身,似在端详她的样貌,“唷,这娘们儿。白瞎了,跟谁不好,跟着冬子。” 这些年没遇见过这种人,只有之前随孟叙冬闯入澡堂那帮人感觉相似,可那不是孟家的人吗? 短暂的屏息之后,苏青找回了些许理智。害怕反抗引来过激行为,佯作镇定,“这楼里楼外都有监控。” 马仔忽然拍了拍苏青脸颊,带起火辣,“要不是有监控,老子能办了你!” 苏青睁大了眼睛,马仔笑得邪佞,“开玩笑的姐们儿,冬子干爹要见你。” 老苏和孟家一起干工程的时候,苏青从父母交谈中听说过这个人。原是省城江湖一哥,开夜总会,搞地下赌场,这么多年靠房地产业洗白上岸,成了蒋董。 生意场上刀剑无情,孟家靠着蒋董做大了生意,彼此也成了竞争对手。各中纠葛不得而知,蒋董开始拿孟家的家眷开刀,许是困兽犹斗。 苏青努力不让自己露怯,“我得听我男人的。” “你男人,”马仔嗤笑,逮着苏青往门口拖,“你男人昨晚进急诊了你不知道?” 刺冷的感觉从脉搏弥散,苏青浑身僵得发皱。 第37章 037父慈子孝 037 县城新区建设是试点中的重点,其中红利颇丰,甚至吸引了南方投资商过关。老孟和蒋董为新区的地皮争夺,两家在台面上保持客气,各凭本事,私下谁也没收敛。 蒋董这些年起了不少烂尾楼,早有受害者起诉,可都不了了之。如今政府开始整治房地产乱象,老孟四处斡旋,同时煽动媒体,将人推至风尖浪口。过去力挺蒋家的后台集体隐身,检方立案调查,银行配合清查蒋家债务。 官司旷日持久,蒋董携家眷出逃海外,留下一帮马仔。 到底是为了一个钱字,谁也不想再判个十年二十年。何况蒋家小叔陪着孟叙冬度过了青少年时期,教他骑摩托,一起打过球,多少有点叔侄情谊。 堵不住孟叙冬,总能唬住老太太。年关将至,他们摸到乡下把奶奶的鸡杀光了,一地的红血渗进白雪。奶奶气昏了,和老孟痛诉,那是溜达鸡,不吃饲料吃谷子的,喂得多好多肥,这下全没了。 一家子吵什么安危,借口让奶奶搬进市里住。奶奶来到市里暂住,眼看年过完了,说什么也要回去。鸡没了,乡下还有那么大一个果园要看顾。 孟叙冬是为了奶奶才来的,不惜同老孟在一众亲友面前表演父慈子孝。 当天,孟叙冬特意换上了钟玫拿来的西装。陈春和也一块,老孟认干儿子,非要塞给他一块表。孟叙冬也叫他暂且收着,犯不着和有病的人计较。 家族企业,和封建宗室似的,继承人是谁很重要。孟叙冬今年的出现让人浮想联翩。 钟家的亲戚围着他打转,聊什么南法酒庄,托斯卡纳的阳光。 他们去年让一帮中文说得不利落的港商忽悠投资什么元宇宙项目,亏了,天天在公司拿员工出气,吵得老孟头疼。钟玫出面安抚,从公司拨款安排他们欧洲游学。卢浮宫和罗马斗场都去了,回来就醒事了,也有艺术见解了。 孟叙冬理了理衬衫袖口,漫不经心地说咱也不懂。 “冬子还是这么好玩呢,和小时候一样。” “哪能和小时候一样,人都结婚了!” “哎唷瞧我,恭喜啊恭喜,这咋不见媳妇儿呢?” 他们一个接一个把话说了下去,叫孟叙冬度蜜月一定要去南法,暖和,不像这儿。 “儿媳妇家有什么要求?咱孟大娶媳妇儿排面可不能丢!” “东海壹号,你爸不给你留了一套么,当婚房正好呀。” “听说是老师吧,老师好,会带孩子。” “你爸就盼着抱孙子呢!” “可不是,到时候四世同堂,别提多美满了。你们可要抓紧啊。” 孟叙冬只是听着,似笑非笑。见陈春和还坐在老孟跟前聆听三十年沉浮往事,借口带这小子参观老孟的得意力作,离开了喧闹的客厅。 这幢别墅是老孟亲自设计装潢的,中庭天井改造成了玻璃温室,钟玫养了些南方植物,专门有控制湿度与温度。孟叙冬一走过去,那只法斗从一盆龙舌兰草里扑了出来。 陈春和乐呵,蹲下来摸狗,还要抱。他将狗圈在怀里,仰头问师父它叫什么。 孟叙冬头也不回,拖长音说:“东东。” 陈春和惊了,搂着法斗快步跟上,“冬冬?”一阵哈哈大笑,“真叫冬冬啊!” 穿过花园到别墅西侧有一间琴房,孟叙冬推开门,见十二岁的男孩正在练琴。 男孩见了孟叙冬,腼腆地叫哥,看了看旁边的人,问:“嫂子呢?” “想你嫂子了?”孟叙冬揉他脑袋。 男孩低头只是笑,孟叙冬说:“练你的。” “我不想练了……妈说一会儿要表演,让我练练。” 克莱采尔小提琴练习曲,不识五线谱的陈春和也听出了有多走调,他屏息静气不敢发表意见,一不留神放走了东东。 法斗在琴房里乱跑,抓挠钢琴真皮凳子,陈春和追着它跑,它跳上钢琴,踩出一首狂想曲。 “我天呐……”陈春和回头,东东撒丫子撞回来,一下给他绊倒了。 孟叙冬上前拎起东东,让男孩带陈春和参观别墅。 有了理由不用练琴,男孩收起小提琴,高高兴兴走了。 琴房隔音,关上门,安静得只能听见耳道血管涌动。孟叙冬欲合上钢琴琴盖,怀里的东东伸爪子过去。他一把将东东按在琴凳上,“也不怕夹手。” 东东汪汪叫,圆滚滚的眼睛诉说着向往。孟叙冬没由来笑了,随手按下琴键。仿佛刻在了骨子里,熟悉的音符跳出来,东东呆了,孟叙冬自己也是一怔。 八九十年代文艺泛滥,工人里有一批老文青,像老苏他们都会弹一两首曲子。孟叙冬小时候短暂地练过琴,那台老钢琴如今还放在公寓里,也不知道生锈没有。 孟叙冬想到什么,起身翻看柜子上一堆乐谱,轻易便找到一本泛黄的乐谱。封面上的字迹笔走龙蛇,是老苏的签名。某种意义上,老苏这位曾经的青年工人意见领袖,也让老孟拜服过。这是老孟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属于前妻的东西。 孟叙冬翻了翻乐谱,将其别到腰后,走出了琴房。 客人来齐了,一屋子人热闹非凡。男孩缩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操纵手柄,人们在电视屏幕前晃来晃去,他闷着脸取下游戏主机,同手柄一齐揣怀里上楼。 钟玫有感应似的,在客厅另一头便把人瞧见了,唤:“吃饭了,你怎么还走呢!” “我不想吃——” “这孩子!”钟玫转头叫大儿子,“来,你帮忙招呼着。一会儿小陈和奶奶坐,你坐你爸边上。” 钟家的人一听这话,互相交递眼色。 孟叙冬视若无睹,在位子上落座,一面拿出手机发消息问老婆吃饭没有。回复很快来了,老婆说吃了,一会儿和妈妈散步。 “你呢?” 孟叙冬说:“正准备吃。” 然后便没了下文。 他老婆不在身边的时候,总给人冷淡的感觉。可在他身边时撒娇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完全是表演。 孟叙冬还想说些什么,老孟递来盛着陈酿的醒酒器,叫他给叔伯倒酒。 人们围坐,觥筹交错间听老孟谈笑风生,好似当年的老苏。 时间像进行缓慢的牌局,一张张扑克牌打出来,还不见底。孟叙冬摩挲着酒杯,难以辨析喧闹的话语。杯底的手机牵引他的注意力,却始终静悄悄。 和往年一样,宴席之后,客人继续到棋牌室娱乐。身影移动之间,奶奶紧紧抱着布包,和一干亲戚拉扯,“冬子,冬子咱该走了!” 孟叙冬护着奶奶挤出人群,还未走进玄关,钟玫快步拦下他们,“妈,不是说好了吗?您那果园我找人去打理,保证今年收成一样好……” “你懂啥!我必须得走,冬子也得走,媳妇儿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哎呀妈——”钟玫不小心使了劲儿,拽下了奶奶的布包,证件与存着散落一地,还有一本泛黄的乐谱。钟玫脸色一变,忙跪地捡起。 奶奶伸手打开她,“别碰我的东西!” 钟玫僵硬顿住,见孟叙冬两三下捞起东西放进布包,劝慰:“冬子,你不能走,你爸有重要的事儿要宣布。” 孟叙冬看也不看她,挑唇角哂笑,“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钟玫轻轻拉他衣袖,轻声细语:“不一样。你也知道你爸现在的情况,他着急呀,何况你现在结婚了,你不想着你自己,也要想着小青。年轻人打拼不容易,你帮想为你们做点什么。今天家里的人都在,哪怕你做样子呢,面上答应他,有什么我们回头再商量。” 孟叙冬低头,自下抬眸,眼里藏着威慑,“我要真答应?” 钟玫一顿,笑,“那更好呀。” 奶奶站在门口,回头唤冬子。孟叙冬叫陈春和带奶奶先回去,一路哄着奶奶上了孟家的车。 车门之间,奶奶握了握孟叙冬的手,颇有些郑重,“好孩子,回头带媳妇儿来乡下,给你们整烧肉吃。” “必须的。” 孟叙冬合拢车门,俯身同副驾驶座上的陈春和说话,“晚上看好门,有什么给我打电话,我这儿完事了就过去。” “放心吧师父。” 夜深了,客人陆续散去。老孟将大姑一家和钟家的至亲叫到书房,端着酒杯发表宣讲。 钟家叔伯喝多了,数次打断老孟。老孟忽然砸了酒杯,玻璃碎在地毯上,鸦雀无声。钟玫打圆场,劝慰老孟坐回椅子上,言语贴心,数十年如一日。 钟玫说:“老孟当年也是从基层干起的,这没什么不妥的。” 钟家小叔说:“大姐,咱姐夫那是实打实的高材生,干基层,干的是工程师的活儿。一来时代不同了,现在行业管控多严,你叫冬子上业务、谈生意,指不定弄不明白呢。” 钟玫皱眉,“少说两句。” 老孟缓过起来,抬手示意,“我让冬子回来做事,话还没说完你们就叨叨。小时候不懂事,这几年冬子怎么样,也都有目共睹。肯定还是要深造的,也不迟,也不难。冬子,你自己说。” 孟叙冬扯了下唇角,握着手机迈步往外走,“我老婆打电话来了——” “好,好,你这辈子是忘不了你妈了,找个老婆都得是你妈看上的。”老孟抄起酒瓶砸过来,“我告诉你,你妈早死了!你妈还有苏家的人,全他妈是索命鬼!” 一张脸紧绷而显得削瘦,颀长的影子落在地板上,略一晃。孟叙冬轻描淡写,“放心,不止死人,干爹也在想你。” “混账!逆子!老子今天非教训你不可!” 钟玫没劝住,一个踉跄跌落,手心碾过酒瓶碎玻璃。 狗在叫,每个人都吵着什么。孟叙冬想他是有老婆的人,出门在外要给老婆报平安,还得去看房子,那是他老婆辛苦还贷的房子,不能白让人占了。 头一次,他没有失控。 亦是头一次在十二岁之后只站着挨打。 “你要死我不拦着,我还得——”孟叙冬仍是笑,血淌过脸颊,好似一只爬行的红色蜥蜴。 钟玫受伤也未出声,此刻却惊声尖叫。 醒来在医院病房,额头缝了五针,不重。耳内堵塞,听力损失达到史低点,反而觉得耳朵好吵。 床帘外,钟玫同医生说着什么。孟叙冬翻遍全身没找到手机,要从病床下来,钟玫见了,急忙劝阻。 “手机。”孟叙冬一开口,耳膜便涌动嗡鸣。他皱眉忍耐着,重复了一遍。 钟玫从包里拿出他的手机,眉目间关切不已:“感觉怎么样?” 孟叙冬没应声,回拨了昨晚的未接来电。 他老婆的声音像和在酒里的跳跳糖,无法完全捕捉。老婆说她在做炸鸡蛋果,他还从没吃过她做的东西。 听力模糊,思绪并不会就此变迟缓。他只是没想好怎么回答,可那边已经中断通话。 他老婆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就是忘记也匀一些给他。 孟叙冬静默片刻,给陈春和打了电话。陈春和和奶奶在乡下安顿下来,一切都好。 孟叙冬揣上手机,朝钟玫说:“滚。” 几位医护人员面面相觑,钟玫笑着叫他们出去说话。 几瓶抗炎药输了一下午,晚上护士过来换药,孟叙冬发觉能听清一些了,要求出院。护士说医生建议他留院观察,等人走了,他拎起皱巴巴的西服外套便离开。 三甲军医院有点儿忙,救护车挡在门口车道上,孟叙冬侧身避让,拦了辆车,回别墅取面包车。 昨日的喧闹烟消云散,别墅空了,只有一位阿姨在。 听见动静,阿姨急忙联系钟玫,追出来,却见面包车飞速驶离。 雪落了下来,散乱狂舞。 雨刮器摇摆,前方置了不明路障。孟叙冬看了眼侧视镜,打转方向盘。霎时间,前后两辆车围抄,他没踩刹车,直接撞上那车尾。 保险杠肯定是撞坏了,车壳漏烟,一缕缕白气散开。 寂静的长街出现一帮人模狗样的马仔,孟叙冬推门下车,一脚往来人身上踹。 肾上腺素飙升,人完全亢奋,感觉不到头痛。耳朵嗡鸣像锥刺扎进脑袋,也只是一瞬。 “来得正好。”孟叙冬按响指骨,拳头准确无误地挥向马仔下颌角,然后是腹腔。 马仔闷哼着退却半步,“不是吧冬哥,玩真的?” 预感背后的动作,孟叙冬反手拽住即将落下的钢棍,趁势扭住马仔的手,再猛力一拳。马仔跌跪下来,孟叙冬抡走钢棍。 器械摔打之声交错,孟叙冬忽觉视线变得模糊,液体淌过眼尾,额角的伤口裂开了。他未眨眼,横扫四周,一瞬间意识到什么。 蒋家小叔不在—— 一记上勾拳回来,孟叙冬偏头避开,一跃跨过路障,朝老街的方向奔去。 第38章 038是的话,你要吃醋吗 038 雪花飘散在蓝色的夜幕下,房间里的灯忽明忽暗。苏青紧拢着门框,不让人将她拖走。鞋与地摩擦得焦躁,最后一点力气也要消失了。 窗户吱嘎一声,有人跃窗而入。 身影一闪,孟叙冬一脚踹开马仔,将苏青拉到身边。他额角脸颊一片血色,缠住她的手关节破了口,看起来经历过一场恶战。 孟叙冬迈出一步将苏青完全挡在身后,转动肩肘,抬手揩去眼尾的血珠,面色阴鸷。 门边的蒋蒙脸抽了抽,咬牙切齿,“妈的,一帮废物,没一个行的!” “来啊,你上。”孟叙冬挑笑,分明脸上挂彩,还颇张狂。 蒋蒙转笑,“冬子,有话好说啊,你干爹听说你新婚,特地让我来贺喜。” 孟叙冬一把拎住他衣领,扼杀呼吸一般,“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哪天老孟身边没人了,拖他到老街的废车场,用绳子勒死,再一把火烧干净。骨灰我不要——”勾身虚贴他面颊,轻声细语,“但动我老婆,你就这么着。” 警笛声掠过长街,蒋蒙脸色一变。 孟叙冬莫名失笑,拍了拍他的脸,“怂了?” “不服老不行。”蒋蒙亦笑起来。 “真是闲得慌,不如我给你们找点事做。” “让你爸把这么多年欠你干爹的人情吐出来,一切好说。” 孟叙冬冷哂,直起身,“滚。” “回见。”蒋蒙抬起双手,怂耸肩表露无辜。 门摔合,苏青才感觉自己在微弱地发抖。看见孟叙冬转身,她迅速背过身去。 那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孟叙冬从置物架底下拿起手提包,开始收拾衣物。 苏青捏紧手指,迫使自己挤出声音:“跑路……?” “去乡下,路上说。” 孟叙冬手机摔烂了,问苏青要手机给陈春和打电话。苏青注视他片刻,将手机扔了过去。 乡下没有人打扰,奶奶一切安好。孟叙冬放下心来,用手背碰了碰额角。 苏青瞧着他的动作,不知怎么生出几分愤恨。她从置物架上找到一瓶酒精棉,叫他坐下。 酒精棉是用来清洁的,房间已经一尘不染,她还是会觉得有好多灰尘。 目光僵持片刻,孟叙冬坐在了椅子上。苏青一手逮着他耳朵,一手擦拭额头的血,发现不止额头有伤,缝针延伸到发缝里,看着有些狰狞。 “两天不见人,就是打架去了?”她克制着使声线平稳,用力按下酒精棉。 孟叙冬下颌紧绷,“喝大了,不小心摔的。” “扯淡。”苏青丢了酒精棉,又取出两团,“你有一句实话么?当初说那是你爸找来的人,逼你回去相亲。” 血水淌过眼尾,孟叙冬掀起眼帘,透过吊灯刺眼的光晕注视她,“不是的话,你想怎样?” 苏青抿唇不语。 “老婆……”孟叙冬起身,苏青低头退了一步。 灯盏悬在头顶,看不见彼此的影子。 “不是要去奶奶那儿?”苏青绕开他,率先拎起大包出门。 他们在街口拦了辆计程车。夜里车少,加价司机才肯走。从县城去乡下比去市里更近,计程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 那军打电话。 电话接通,传来推麻将的声音。孟叙冬说他的面包车追尾抛锚了。那军多的没问,一口应下立即叫拖车,赶明儿就给他修好。 难能拥有雪中送炭的朋友,还好了几十年。 苏青望向窗玻璃,雪花投进缝隙,在阴影变化之中舞蹈,让人感到寂寞。像是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未曾拥有什么。 车摸着土路驶入乌黑的辽原,小院门前堆着雪,形成了狭窄的步道,地里有浅浅的鞋印。 苏青一下车便感到刺骨的寒意,缩在孟叙冬身后躲风。他们走到屋门口,里头的人听到动静,先开了门。 屋里灯光敞亮,孟叙冬身上的伤没能藏住,奶奶急了眼:“这怎么回事,碰上那帮泼皮了?帮狗吃食,他们简直无法无天了!” “没事儿,路滑,摔了跟头。” 苏青觉得他简直谎话大王。 “来我看看……”奶奶拉着孟叙冬坐下,来不及顾上苏青,扯着嗓子吼,“小子!” 估摸小子没能听见,奶奶托苏青去院子里找找。 苏青循着微弱的动静转到院子东侧,发现陈春和正在劈柴火。他是个好孩子,眼里有活儿。 每年入冬老孟会安排人送来干柴,已切割为合适的长短,还需要将每截劈成棱柱,受力面积大,容易烧。 “奶奶叫你进去。”苏青神色平静,陈春和反而有些畏葸。 他开口呵出团雾气,“小青姐……” “你说。” “昨晚我和师父在一块的,他们家来了很多人,很热闹,后来,师父叫我带奶奶先回来。我琢磨着有事,没想到……”陈春和抬起头,眉心拧结。 “进屋吧,别冻着了。”苏青垂眸转身。 老式暖炉的烟管连通屋顶,柴火里填了松果,屋子里有淡淡松香。窗户下一道大炕,花被褥靠墙叠放齐整,中间置了张小桌。 奶奶伸手探了探暖炉的温度,给每个人倒了热茶,坐到苏青身边,“孩子,吓坏了吧?” 苏青摇了摇头,忍不住瞥了眼孟叙冬,额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奶奶叹了口气,拍了拍苏青的手,“冬子已经和我说了,那些人也去找你了。真是作孽……他爸和他干爹生意上有纠纷,搞得谁都不安生。也怨我,好好在市里住着,非要叫冬子去接我回来。一来一去,耽误你们了。” 苏青宽慰说:“奶奶,我没事的。” “傻孩子……好在是没受伤。”许是想起苏家与孟家的前尘旧怨,老人家无言以对,反复揉捏苏青的手。 老人的手像浆洗的猪鬃毛刷,带着硬而厚的茧,却又柔软。苏青用力地握了握,活络气氛似的,说起了小时候来乡下小院的记忆。 孟家奶奶在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勤劳。独自抚养女儿与小儿子,他们如今都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奶奶依然守着门前这片黑土地,哪里都不肯去。 小院修葺过,前儿媳妇拿的主意。十几年过去了,屋子里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小摆件与剪纸还在。 炉子里添了松针与果儿,燃烧的气溢出来,烟尘里有股香味。不像以前烧煤,呛得小孩喘不过气,讷讷地说要回城里。 苏青回头去看孟叙冬,见他推开了窗户透气。 奶奶把布袋子里的砂糖橘拿出来,煨在炉子边,剥给他们吃,“这是今早买的,我看着新鲜。小青喜欢吃橘子吗?” 陈春和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抢答似的,“小青姐喜欢吃草莓。” 奶奶看了看陈春和,又盯着孟叙冬看了几秒,张了张嘴,却是一拍大腿站起来,“奶奶这儿一园子草莓呢!” 印象里钟玫说过,奶奶有片果园,可没人告诉她是草莓园。苏青说:“可太厉害了,草莓多难打理呀。” 奶奶笑声爽朗有劲,“有啥难的,咱这地,种啥长啥,种啥啥好。就是我这草莓熟得晚,不过这也开春了,快了。赶明儿咱上棚里看看,要有熟了的,现摘现吃!” “好呀。”苏青很有兴致似的,眼眸亮晶晶。 孟叙冬说:“奶奶,时候不早了。” 奶奶回头睇他一眼,却是和颜悦色:“哎,好,你们也早点睡觉。春和你还是睡这屋,那屋我也铺了,小青委屈你睡炕了啊。” 苏青说:“哪儿会,是我麻烦奶奶了。” 陈春和仰头对苏青说:“我老家也睡炕呢,可亲切了。” 奶奶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踅进来,要给他们烧水洗漱。他们劝奶奶别忙活,可也只有应了奶奶。 小院门前的灯长亮。 苏青和孟叙冬进了旁边的屋子,炕上的大花褥子喜庆,旁边窗玻璃贴着艳艳的团花喜字。 像是第一次同住,两人都有些拘谨。可也不好意思当着奶奶的面说,她不要和她的丈夫睡一间屋。 孟叙冬脱掉皱巴巴的外套,脱到只余一件背心,不熟悉环境似的,趑趄片刻,将衣服胡乱拢起来搭在炕头。他习惯性挠了下眉尾,不小心勾到伤口,一顿,若无其事地说:“不然你睡吧,我去春和那边儿凑合。” 苏青坐在了炕上,孟叙冬走到门口,回来拿衣服,又往门口走,好像这地方有多大似的。 “你什么意思?”她语气随意,垂眸看着水磨石地板,无故给人软和的感觉。 “你啥意思?”孟叙冬顺手将衣服放回了炕上。 “不睡觉吗?” 话音刚落,孟叙冬上了炕。苏青转头看他,他倒有些疑惑,“睡啊。” 苏青闷着一口气,只脱掉贴身薄衫的袖子,双手勾住背后的搭扣,从衣衫里拽出内衣,又传回了袖子。 孟叙冬像看变戏法似的,有点晃神。苏青背对他躺着,“离我远点。” “穿着衣服睡,不热么。” “你管我。” 孟叙冬脱下背心,扔到她面前。 “你找骂是不是?”苏青横眉转身,目光撞见他额角狰狞的伤疤,怪可怜的。语气不自觉松缓几分,“活该,破相最好。” “你不得伤心?”孟叙冬嗤笑。 苏青将背心丢回去,无甚好气,“你是木村拓哉还是泷泽秀明?给你脸了。” 停顿半秒,孟叙冬拖长音“哦”了一声,“你喜欢不怎么高的啊。” 苏青撑起身,恨恨地盯住他,“长你这么高有什么用,还不是挨打的命。” “谁说我挨打了。” “这是什么?”苏青伸手便往男人额角按,“你再扯淡!” 孟叙冬握住那手腕,却是没有将她的手抬起来,他微蹙起眉,借着窗外的暗光注视她。 目光相接,谁都没有躲闪。 苏青忽然有些泄气,挣脱开手,挪退窗边。 “阿部宽。”孟叙冬冷不丁说,“我觉得阿部宽那样的才叫有型。” “……” 苏青没忍住骂了句有毛病。 大花褥子捂着暖炕,孟叙冬伸手来拉她,手指勾在一起,如画笔描摹。似乎看她没有抗拒,拿带茧的手指轻轻挠起她手心。 “痒。”苏青抽回手。 孟叙冬起身,阴影泼洒而来。他结实的身子完全环住她,双手穿游腰肢。不想发出笑声,可怎么也忍不住。苏青恼了,试图去捉他的手,反而被他一手束缚住,捞到头顶。 指关节抵着冰凉的窗玻璃,苏青呵出热气,“你混蛋。” “不然怎么做你老公。” “闭嘴。”苏青说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轻浅的呼吸勾勒她面部轮廓,却感觉是深情的注视。苏青睫毛颤了颤,微掀眼帘。 “是我不好。” 苏青心口一滞,抿住了嘴唇。 “我统统解释给你听好不好?”孟叙冬松开了她的手,接着将人拥在怀里。 “不好。”苏青声音有些闷,“不要告诉我你家欠了钱。” 孟叙冬喉咙溢出轻笑,“还真是欠了钱。” 苏青怔然,“你骗我的吧?” “真是傻子。”孟叙冬点了点苏青额头,撩拨额边的头发,捧起巴掌大的脸,“老孟和我干爹互相亏欠,这事儿和我们没关系。” “当然不关我的事。”苏青两下拍开孟叙冬的手,拢着被褥躺下,很小声地说,“我看你早就想好了要给我添麻烦。” 孟叙冬依偎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早能想到,高中毕业我也不会去日本。” 苏青默了默,问:“为什么去了又不读了?” 孟叙冬似乎不大愿意讨论这个话题,但还是说了下去,“全是中介办的,保证什么读一年语言学校至少能上京大。京都一破地方还赶不上咱们市,全他妈破庙,园子一股尿骚味儿,人说话唧唧歪歪。玩也没啥可玩,学也学不懂,就回来了。” 讲故事的鲜活语气,可她察觉到了那底下藏着的情绪。 原来他也会怨恨什么。 苏青忽然有点小心,“你有找过阿姨吗?以前,听别人讲她可能在日本。” “找啊。” 答得轻易,苏青为之一怔。 “遇上一东北哥们儿,人老好,要帮我找。没过几天和我说,有个长得非常像但已经改了日本名字的女的,在新宿陪酒,会员制酒吧,让我先交五万日元,带我去。” “你交了?” “五万也是钱,去了万一仙人跳,谁知道。”孟叙冬停顿一会儿。苏青感觉他喉咙发痒,要给他拿烟,他把人按在怀里接着讲,“我还是找了的,姥家的亲戚,没人知道。” “孟叙冬……” 从来就知道的,他不容易。哪怕他骗了她,也不过是掩藏不堪的家事,她不想怪他了。 何况她也有秘密不愿同他坦白。 最终她带着闷沉的鼻音吐出一句无足轻重的话,“会说日语么?” “忘了,咱中国话多好听。” “骗子。” 孟叙冬笑,低头寻摸苏青的脸,“老婆,你问我这么多,我也问一句?” 心捏紧了,偏偏在寂静中能听见跳动的声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台球咋学的?” 苏青有点恍惚,“啊?” 手从她的唇角落下去,摸到手,揽住腰,捧起臀肉。他未有分毫情色,“这么学的?” 窗上沉着乌红的影,大雪纷飞。苏青看了很久,待到心跳渐缓才出声:“是的话,你要吃醋吗?” 第39章 039步履不停 039 早上的冷风刮得人脸蛋子结块,苏青脑子迷迷糊糊,仍想着孟叙冬昨晚的回答。准确来说称不上回答,他说,让你老公重新教你一遍。 “闺女……”奶奶唤了好几声,苏青慌里慌张走过去。 奶奶将她拉进屋,“不冻呀?来,咱今早吃饼。吃饱了一会儿上大棚。” 锅盖架在灶炉上,清油煎着面饼慢慢发泡鼓胀。孟叙冬一手持筷,一手背在身侧,好似做了几十年的鸡蛋灌饼摊老板。 像阳光烘晒的枕头,面饼完全鼓起来,孟叙冬端起陶碗盛的葱花鸡蛋,灌入面饼之中。油酥香气弥漫,苏青抿了抿嘴皮。 奶奶乐呵呵笑,用长筷夹起鸡蛋灌饼,包起来递给苏青。孟叙冬截胡,推给了一旁的陈春和。 奶奶反应慢了些,不肯服老,“嘿你这人……” 孟叙冬说:“奶奶,小青不喜欢吃烫的。” “早说呀!”奶奶雷厉风行,去灶房拿了把千锤百炼的菜刀,将新出锅的鸡蛋灌饼细细切成小块。正好紫米粥也咕嘟嘟冒泡了,奶奶盛了一碗,一同传到炕上小桌,让苏青上炕吃。 苏青盘腿而坐,嘴里咬着饼,微眯起眼睛,好似慵懒进食的家猫。 “好吃不?”孟叙冬喝着一大碗粥,坐在了对面。 他盯了她有点久,让人烦躁。她吞咽了食物,想悄悄说两句呛他的话,却见他嘴唇翕张,“我老婆吃得真香。” 苏青掀抬睫毛睨了他一眼,病得不轻。 草莓大棚有些距离,奶奶开三蹦子拉他们过去。他们仨戴了毛帽子,穿了花袄子,坐在蓝色车板上瑟瑟发抖。 茫茫一片平坦原野,冰天雪地,雾凇沆砀。途径偌大的冰湖,奶奶踩了刹车,喝哈一声吼。湖上冰钓的人回头来瞧,一时间纷纷招手,“回来啦!” 奶奶双手未从油门大手套里脱出来,略微倾身,声音比方才还大,洪亮如撞钟,“是啊!我大孙子带孙媳妇回来了!这我孙媳妇,小——青——” “哎妈呀,老太太您可真精神!” “早日抱曾孙啊,请我们吃席!” “那可不!”奶奶扬眉一笑,轰隆隆骑车走了。 基因遗传这东西不是盖的,隔代遗传更是厉害。 苏青抱着膝盖,独自在风中凌乱。 “倒车,倒车请注意……” 车甩尾卡在田埂道口,提示音消失,奶奶抄起车钥匙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占地足一亩的塑料大棚。 好几年前,风雪还未消融的夜晚,大孙子跌跌撞撞来了,问也没话,就这么吃了几天她的烧肉,忽然说要回来种地。 奶奶拿锅铲追着他打,两个人卯起劲儿来,谁也不让谁。 然后便有了这果园。 做农业不起量挣不了钱,普通农民干的不是农业,而是填补温饱。这一亩草莓是本地特产品种,经过系统化水肥管理,产量在三到四千斤。折算成最高批发价二十元一斤,年收也才八万元,还不算大棚、水肥与人工成本。 他们的草莓大棚,只能供大孙子做人情。 现在琢磨着,背后的缘由耐人寻味。 棚里温度高些,奶奶带着他们仨慢悠悠从这头往那头走。 黑土地得天独厚,胡乱撒一把豆子都能生长,懒人也能成活。草莓从地里长,滴灌管道贯穿田垄,绿叶掩映,个大水灵的草莓已有初熟之韵。 奶奶佝偻身子,拨开一丛丛草莓,总算找到一颗红透的草莓。她手腕一转,熟稔地摘下草莓,往衣服上抹了抹,取了蒂,塞到苏青手心,“尝尝!” 苏青左右瞧了一眼,一口含住草莓。从土地直接到口,带着露水的新鲜气息顶满口腔壁。太大个儿了,她好不容易才囫囵咽下。 酸甜汁水在喉头打转,像解渴的灵药。 苏青想起了往事,那时候她还不会直呼孟叙冬大名。 “咋站着不动?”孟叙冬呼唤,“那儿没了,过来吃。” 苏青抿笑,双手勾在身后,稍抬脚跟,轻快地走了上去。 孟叙冬手里捧了好几颗草莓,有点嫌弃似的,“吃吧。” “你也吃啊。”话是这么说,她的目光牢牢锁定那一捧草莓。 “我不爱吃。” “没口福的家伙。”苏青吃着,话语含糊。 孟叙冬不搭理,苏青的思绪再度飘远。 手机铃声将人拉回现实,早上给苏南留言“今天请假”,从早市回来的艾秀英悉知,立马来电质问。苏青说在乡下,升级视频通话,大方分享了孟家奶奶的草莓大棚。 “一天天的不着调,不干活儿了?不干活儿你给我找个正经班上去!” 奶奶忽然出现在镜头面前,“哎呀,英子!” 像是撞了墙,艾秀英眼睛圆睁,一眨也不眨。 “瞧我,过年也没上你那儿去,你放心,等我的草莓熟得够够的了,给你送去啊——” 哪有让老人家登门拜访的理儿,艾秀英只好说:“我家小青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能呢,你瞧,”奶奶完全主掌了镜头,对准年轻的夫妇,“想想他们小时候的样子,话都说不明白,一下就结婚了,哎唷我这心,嗷嗷的。” “老太太你要注意身体啊,哪里不舒服要及时就医。” 奶奶笑得爽朗,“看你操心得。人啊,不瞎操心,才健康长寿,我八十好几了,都还想再活过百岁!” 苏青在旁边偷笑,艾秀英闷着脸叫她早点回去,中断了通话。 “你妈这实心眼儿!”奶奶拎着草莓篮子往前走,虎虎生风。阳光透过雾蒙蒙的大棚,镀金那粗糙柔韧的白发。 苏青有些触动,低头拍下草莓泥土里浅浅的印子。发了朋友圈,文案是:步履不停是枝裕和电影,阿部宽饰演与父亲不睦的儿子,同妻子相互扶持。 奶奶平时有午睡的习惯,今天他们在,一直在招待,活儿没停过。 奶奶将换下来的被单抱到院子里洗,孟叙冬抢着做。看他有模有样的,奶奶感慨,有了媳妇不一样了,方方面面知道照顾人了。 车声压过雪路,钟玫抱着东东来了。 先是赔罪称他们和孟叙冬干爹的纠纷闹到这个地步,正在申请庇护。他们举报这种不法分子,也是为了社会,为了那么多购买烂尾楼至今拿不到赔偿的受害者。 奶奶没有理会,驱赶在雪地里撒欢的东东。 钟玫自顾自地叫人安装有自动警报系统的监控。 奶奶惊了:“万一人家来找我,我老婆子在屋里弄东西没听见,你给我报警抓人?乡里乡亲的,你装哪国外宾呢。” “是给咱们发送警报,不是报警!妈,你又不住市里,一个人在乡下,我们哪能放心,冬子哪能放心,难道你想让冬子天天在这儿守着您?人孩子也有自己的小家啊。” 奶奶哑口无言,却也不放心别人来安装。事情交给了孟叙冬,他踩在梯架顶上操作,一群人围在旁边看。 钟玫像母亲一样叮嘱他小心,用包缠纱布的手漫不经心拨弄着三七分刘海。过年新烫的头发,显得很老气。苏青想,人一旦有了金钱或社会地位,周围的人便好到连这种实话也不忍心讲。 见孟叙冬不搭理人,钟玫转头说:“妈,今年草莓啥时候熟?” 奶奶激动地说:“去去去,一边去!” 钟玫淡然一笑,“您儿子说了,按市场零售价买。” “惹事害人,还想害我的草莓,今年我这一园子草莓都是孙媳妇的,你们一颗烂果子也别想捡。” 钟玫瞧了苏青一眼,玩笑语气:“哎,妈,真是笑死人了。” “你回去和你狗儿子死一块,别死我这儿。” 钟玫适才不笑了。 监控安装之后,奶奶赶着人离开,孟叙冬他们也不例外。临行前,奶奶将中午烧的整块猪肉打包,让孟叙冬给丈母娘送去,还有一袋砂糖橘和饼干,叫苏青拿着在路上吃。 乡下不好打车,他们坐钟玫的车。透过商务车窗户,奶奶握住了苏青的手,“孩子,下回来摘草莓啊……奶奶都给你留着。” 车座前排的钟玫叫司机开车,奶奶只得退步。 苏青还是有点怕钟玫的,倒不是作为儿媳,而是觉着不够了解这个人,不可控。 钟玫不停接打电话,似乎提起了房子的事情。 苏青有点不安,低声对孟叙冬说:“看到我给你发的微信了吗?”一下想起来,“哦,你手机坏了。” 钟玫电话收线,转过头来,一秒投入慈母多败儿的戏码,“看你逞能,摔成这样。那群亡命徒,你怎么硬刚?你们不能再住招待所了,不安全。原来那公寓离老街也不远,我已经安排人去打扫了——” 孟叙冬漫不经心抬眸,“你们倒是把事情赶紧解决了啊。” 钟玫波澜不惊,“正经结婚,还是要有房子的。房子么,要有人住才能保存得好,那些旧家具我暂时没动,小青你有什么想法到时候我们再来看。” 孟叙冬笑,“那是江默浓的房子。” 忽然听到这个名字,钟玫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柔和面容,“你爸让我打理这些老房子,我也没办法呀。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厂大院是赫鲁晓夫楼,密密匝匝,灰暗阴沉。那幢在马路牙子上的公寓楼那么与众不同,墙上贴马赛克砖,拱圆的蓝玻璃。大堂有登记的保安,有电梯。房子隔音,不漏水,暖气都有股香甜气息。 苏青其实不太记事,尤其痛苦的事情,但从未忘记那段日子。在孟叙冬家的公寓,寄住了一个好漫长的冬天。那年他十二岁,她十一。 第40章 040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040 车停在县城批发市场,苏青和孟叙冬一道下车。 和父辈一样,留在县城生活的人总是更依赖熟人关系。孟叙冬的高中同学在批发市场做二手机生意,他要去那儿买手机。更要紧的是修复旧手机的数据,不知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手机要修一阵子,孟叙冬打算去汽修店看他那破面包车。苏青没发表意见,独自坐公交车离开。 朋友圈互动噼里啪啦跳出手机。印象里章晚成第一次参与,评论“是枝裕和”和一个咖啡的表情。 苏青扯了下嘴角,退回页面,看见静音的群组出现在前排。 群里话很密,都在谈论一个东西。 郝攸美发了“色”的表情,接着是庄绫说“怎么不叫我们一起”。 那军点评:“有了老婆忘了爹。” 原来每到草莓采摘季,大伙儿都会去帮忙。组织者自然是庄绫,不仅当临时工,还花钱以茶楼的名义订购。 朋友相互照应,有来有往,很正常。 苏青熄灭了屏幕,到站下车。 附近的改造工程复工了,工人聚集,澡堂一日比一日热闹。艾秀英坐在收银台数钞票,苏青笑嘻嘻打招呼,招来一记眼刀。 苏青展示奶奶给的烧肉,艾秀英更没好气,“哪个闺女像你这样,吃别人的拿别人的。” 苏青努了努唇,径自走向厨房。 空气里有股不同寻常的香气,苏青掀开珠帘,果见苏南正在捣鼓新购置的咖啡机,旁边还立着一台烤箱。 苏南闻声回头,笑:“中烘的瑰夏,试试么?” 苏青属于喝冰美式当喝伟哥那种人,对咖啡豆的认知仅限于阿拉比卡与罗布斯塔。怎么发酵,怎么烘焙也要介绍的精品咖啡店对她而言是麻烦。 苏南显然有很深的乐趣,给苏青冲了一杯拿铁。奶泡绵密,浮在嘴唇上,苏青轻轻抿去,笑说:“这至少四十八一杯。” “财迷。” “那也得有,还是有好。”苏青捧着咖啡杯呼气。 “有钱和身体好,选哪个?” “嗯?”苏青眨了眨眼睛,支吾说,“都要行不行。” 苏南笑着转身,去看冰箱里醒发的面团,准备做贝果。她小心地开口:“妈觉着孟叙冬没钱,家产轮不到他。今天你们在乡下,妈总觉着你们是去问老人家要钱的……” 苏青不知道说什么好,“咱妈有心理阴影了。” “不管怎么说,招待所哪里是能长住的地方。我那套房子租约下个月到期,你们要是不介意……” “为什么大家对房子这么执着?” “人需要生存空间啊,钱最大意义是花钱买空间。” 定时器响了,苏南从玻璃盆里取出醒发的面包放到砧板上切块,准备做贝果。苏青上前帮手,轻声说:“拥有更大的空间,就会幸福吗?” 苏南哑口无言。 “这样吗?”苏青问苏南如何捏贝果,专注地与手里的面团打交道。 苏南给烤箱插电,预热烤箱,准备先做三两个看看效果。 “你给小来的那套书,我借来看了。”苏南语气平静,“莉拉结婚后,和莱农见面谈论的只有婚姻,莱农觉得很难过。当年乔也是这样想的吧?” 那个年代英语系毕业生还没有今天这么难找工作,苏南从省师范毕业后在市里一家船运公司工作,章晚成是客户老板。 苏南决定辞职的时候,苏乔说风凉话,这是利用职权吃准你了,等着看吧,没有好下场。 苏乔离开之际,苏南正新婚。 “你们最近有联系吗?”苏青说。 苏南点头,“他妈带孩子,每天给我发豆豆的情况,很细致。像是在提醒我,我有多自私。” 有了孩子,婚姻就变得更复杂了。苏青斟酌着说:“好多双亲家庭出来的孩子,也还是会有心理问题。这是教育问题,和你们在不在一起无关。” “我知道。我说的自私,不是考虑到豆豆……”苏南拿起苏青捏的两个贝果放入烤箱,烤灯镀金了那卷翘的睫毛,底下是不愿教人发现的落寞。 “我只是不想抛弃我的小孩。我不想变成那种人。” 苏青心念一动,从背后抱住了姐姐,长手长脚挂在姐姐身上,胡搅蛮缠似的蹭着面颊,“怎么会,你是最好的妈妈,最好的姐姐。” 苏南躲也躲不开,起也起不来,只好半驮着苏青在厨房里转。 “快下来!” “我不要,姐姐好香好软,让我再抱会儿。” 苏南笑得喘不过气,忽然听见极轻微的声音,“你也是最好的你自己啊。” 苏南怔然。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永远站在你这边。苏乔一定也这样想。”苏青语气笃定。 艾秀英听闻动静探进厨房,见两个闺女叠在一块,莫名大怒,“像什么样子!赶紧给我做事去!” 时光荏苒,八十年代文艺女青年,四十年后也沦为了现实主义。 苏青把干净毛巾送进休息室,又抱着一大堆用过的毛巾来到角落的洗衣房。 壳面泛黄的老式滚筒洗衣机正在蓄水,狭小空间顿时嘈杂。 犹如乘载记忆的火车,呼啸着钻进了心房。 从粘稠的露天电影院散场,女孩们脱下衣衫扔进洗衣机,赤裸追赶着,穿过无人的澡堂,跳进浴池。 苏青往苏南身上泼水,苏南直往角落躲。苏乔不管不顾站在池台上,高声颂诗,“gatherrosebuds whilistill this sa flowers that sle willdying!”电影《死亡诗社》经典台词,劝少年珍惜时光 苏青挥舞双手,“oh ,captain , captain!” 那时正青春,夜晚都是金色的。 澡堂关门了,苏青拿着一袋贝果跨下矮阶。 破烂的面包车停在门口,苏青脚步一顿,视而不见似的,朝着车站方向前行。想起发小群的讨论,莫名有点不爽,连他们都知道草莓园的事,可他却不第一时间告诉她。 面包车也不鸣笛,缓缓行驶在行道旁,似乎要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苏青反而感到焦躁,最终停下步伐,回头望着那车。 老街灯光昏暗,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来回拍打,只见驾驶座上一道影,旁的看不真切。 忽然响了声喇叭,苏青呼吸一滞,而后松缓下来,迈步上车。 车门甫一关合,苏青习惯拉安全带,还未坐正,便感觉气息逼近。 她一动也不动,以为他要做什么,只觉怀里空落,他抽走了贝果袋子。 “哦,”他特有的拖长尾音的语调,十分的不正经,“想吃独食。” 苏青用力按合安全带锁扣,斜睨过去,“怎样?” “买的?” “你猜。” 孟叙冬拿出一个咬了一口,单手握方向盘,将车驶出。经过车站,才听见他说:“我老婆做的就是香。” 苏青屏息一瞬,伸手抢回贝果袋子,又夺下衔在他嘴里的半个,狠狠咬了一大口。 孟叙冬牵起唇角,静默片刻,说:“去么?” 很奇怪,竟然第一时间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苏青咀嚼着面包,含糊地说:“行啊。” 公寓楼在热闹的大街上,夜晚安静,只几个从啤酒屋出来的醉鬼,拖着无可救药的背影不知往什么地方走去。 苏青有些失神,孟叙冬有所察觉般,说:“估计屋里啥都没有。” “来都来了。”苏青拍了拍孟叙冬口袋,示意他拿钥匙。 公寓还没通电,他们准备了蜡烛。 小而温馨的两居室,由于屋子打扫得非常干净,不大看得出空置了多年。木头家具,台式电视机,墙上的啄木鸟时钟已经不再叽叽喳喳报时。 饭厅旁摆了一架老式钢琴,面上的编钩蕾丝收起来了,钢琴漆面在岁月里失去了光泽。 苏青不由自主打开了琴盖,敲击琴键。许久没有调过音,有些走音。 孟叙冬捧着蜡烛站在一步开外,苏青有点不自在,准备合上琴盖。琴声轰鸣,他走来抵住了琴盖。 苏青吓一跳,忙丢开手,“没压到手吧?” “嗯。”孟叙冬重新抬起琴盖,“你还会弹?” 烛光在彼此眼眸中跳跃,苏青错开对视的目光,扫过黑白琴键,“不知道。” 作为那个年代的文青,老苏会弹几首曲子,孟叙冬的妈妈也不赖。孟家有钢琴,但不是人人都能摸得着,只有苏家的女儿能上他们家练琴。 “小时候你不喜欢练琴。” 苏青有些讶异,笑说:“苏乔喜欢的,我都不要喜欢。” “我练了很久。” 不懂其中的逻辑联系,苏青只当他想要显摆,转身摸向房间的门。黑暗的环境让人联想起恐怖密室,未知的期待刺激人神经。 “房间的变化应该很大吧?”苏青叫孟叙冬多点两支蜡烛,拧开门把,走进房间。 孟叙冬住过的次卧,那张单人木床和书桌还在。花玻璃台灯也还在,是以前流行的触摸按钮,按一次灯光愈亮一节,小苏青曾玩到灯泡炸裂。 一切竟和十二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房间不大,然而苏青徘徊着,始终没有走出去。 孟叙冬手撑着门框,静静看着她。 苏青莫名有些脸红,“什么?” “变化大么?” “你高中就没有住这儿了?”苏青抬眼,忽见他来到了面前。 “你这么了解啊。”孟叙冬低下头来。 蜡烛放在彩色玻璃台灯下,光点洒落一片,仿佛置身月夜的教堂。苏青有点慌张,闭上眼睛的一瞬,听见他促狭的笑声。 苏青不悦地抬头,他的气息却落了下来。 他柔软的嘴唇点在她眼睛,鼻尖,脸颊,下颌,似乎故意绕开了嘴唇。 苏青试图说些什么,却只是攥住了他衣襟。湿湿热热的气息在脖颈上流连,她不自觉仰起下巴。尽管他克制着,依然感觉到了他涌动的情绪。 生活的锤炼让她变得有点迟钝,她无法准确把握那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们都想起了小时候。那年冬天,老苏带着妻女敲开了公寓的门,她们才得以活下来。这是为数不多的美好,然而对孟叙冬来说,这些美好成了他妈妈抛弃的东西,连同他一起。 苏青迁就着他,游戏似的亲昵。直到耳垂包裹在舌头里,再也无法忍受般,她逮着他衣领往后退,腰臀撞在了儿时的书桌上,他们亦真正吻在了一起。 椅子被迫挤开了,他顶膝分开她双腿,让身体也紧紧相依。 苏青喘息着,渐而有些动情。比起言语,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慰藉彼此的方式。 “孟叙冬……” “我在听。” “哪里都没关系,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苏青只想说点动听的话,可话掉进失灵的耳朵,再没了说下去的余地。 她陷入了潮热而涣散的境地,感觉周围的一切在坍塌,什么也握不住。 他们跌倒在窄小的木床上。 第41章 041偷吻 041 海滨小城春寒料峭,雪霜中,摩托飞驰,准备早市的人们热络寒暄。声音飘进五楼窗玻璃,扰人清梦。 苏青醒来好一会儿了,身旁没有人,也还好没有人,她才得以反刍回忆。 那年冬天,两个小孩睡在公寓那张小床上讨论宇宙里是否真的有外星人,许愿 ufo 带他们离开这个家。 他们刚看了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e.t.》。那时还不知道米开朗基罗与《创造亚当》,苏青只是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笑嘻嘻地伸出食指,同孟叙冬的食指相触。 收音机有轻微的噪音,黑豹乐队在唱 don''''t breakheart。彩色玻璃透出的光斑映在他们脸上,孟叙冬偷偷亲吻了她的脸颊。 更准确地说,是接近眼尾的位置。 用老一辈的话讲,苏青属于开窍很晚的小孩。只觉得这是美国式的友好表达,也没有当一回事。 再后来苏青把这件事当作小孩天真的游戏,完全遗忘。 门从外推开,孟叙方手里捏半支烟,身上只一件宽松体恤也完全不冷的样子,“睡好了?” 苏青有点不敢往那边看,“嗯。” “想吃什么?” “一起。”苏青牵着被子坐起来。四处找不见内衣,只见孟叙冬走进来,从枕头底下勾出内衣,她一把抓到怀里,“出去!” 早市就在楼下的街巷,艾秀英常来。苏青想着或许会碰见,果然就在糕饼铺子撞上了。 在艾秀英看来,苏青是家里最懒的家伙,很难请动她一起赶集市。如今结婚了,倒有兴致和丈夫一起逛早市。 艾秀英有点吃味,目光匆匆略过他们,就要走开。 孟叙冬给艾秀英打了招呼,艾秀英注意到他头上的伤痕,原本想询问,忽然瞥见了他领口边沿露出的痕迹。 “早上要吃好,吃有营养的……”艾秀英转头和苏青说话,发现这闺女正打哈欠,一幅没睡够的样子。 “特别是你,你看你,这样子完全是气血不足的表现!” 苏青莫名其妙。 从早市出来,艾秀英冷淡地告别女婿,强迫闺女步行回了澡堂。 苏南在门口扫雪,脸颊冻得通红,穿着艾秀英的旧棉袄,活似年画娃娃。苏青跑跳着跨越雪堆,同她嬉闹。苏南扬起扫把隔绝开来,上前帮艾秀英拎布袋。 完全孝女啊,孝女。 苏南一面走进大门,一面打开袋子确认,“什么日子,妈竟然买了松茸?” 苏青说:“冬子奶奶给的烧肉,炒松茸多好吃。” 艾秀英没好气地夺走布袋,快步进了厨房。 两个闺女面面相觑,苏青一无所知地摇了摇头。 苏青脱下围巾与外套挂在衣架上,转头对上苏南的目光。 苏南欲言又止。 苏青奇怪,往镜子前一过,耳朵瞬间通红。 他们折腾到后半夜,忘乎所以。 孟叙冬早上在汽修店帮那军查验一辆改装摩托,大嫂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最后一通他才接到。 大嫂言语之间抱怨他答应要办的事,到头来推三阻四,催问他什么时候动工。 新区的项目复工在即,孟叙冬也想在这之前安排好房子的事情,当即答应这就去市里看房子。 午后不怎么堵车,孟叙冬靠右道行驶,不紧不慢。 泡泡汤泉就在下一个路口的交叉口上,夜总会式气派外观,旋转门前停一路豪车。 孟叙冬给大嫂打了电话,几分钟后,大嫂春风满面地从旋转门出来,身边有几位同僚。 “那车啊?”她们张望着,大失所望。 大嫂绕着面包车车头逡巡,脸上的神色终是僵住了,“这,这都来市里了,咋还开这车呢。” “拉货方便。”孟叙冬从里面推开副驾驶车门。 大嫂扫视他身上的旧夹克,估计也不是什么牌子货。他面色有点憔悴,仔细一瞧,“哎妈呀!你这咋了?” “工伤,那很正常。” 大嫂上了车,给孟叙冬指路,小声嘀咕,破车连个导航也没有。过了会儿忽然惊觉什么,问:“你这工伤咋算?” “咱客户的全责。” “那你可得小心,咱伤不起啊!” 孟叙冬牵了点笑。他老婆家的人至多有点市侩,倒也不怎么棘手。 他们如今住的房子是十年前的旧的电梯房,公共环境仍保持得不错,物业费应该不低。十二楼,朝西,冬冷夏晒,购置时钱不够,只能退而求其次。 家里光线暗,饭厅堆放了不少东西,杂乱,但整体还像个家的样子,看得出大嫂提前收拾过了。 大哥窝在沙发上瞌睡,大嫂一脚踹他身上。大哥磨蹭了一会儿,挠着头发从沙发站起来。他们站在客厅阴沉的光线里小声讨论着,时不时看过来。 大嫂特意进厨房洗了一个梨塞到孟叙冬手里,让人随便看。 孟叙冬咬了口梨,打量着屋子,和颜悦色地说其实挺好,又问想怎么装。 “改造家你知道吗?”大哥滔滔不绝起来,甚至打开了电视,要找到那一档节目。 应来的房间与客厅一墙之隔,他们说那地方不大,留着没什么用,直接打通得了。 孟叙冬手里的苹果梨只余下核儿,找垃圾桶扔,大嫂双手接过去,笑着说:“咱们什么时候开工?” 大哥仰脖子说:“我们这就准备搬了!” 大嫂睇他一样,笑说:“过两天,过两天,他爸那边……” 孟叙冬表示理解。 大嫂原不打算再往下说,不想大哥倒豆子似的义愤填膺说起与老父亲的嫌隙,“大妹夫你是不知道,有后妈就有后爹!我好歹是长子呢,长子,以后给他养老的除了我还能有谁,可他怎么着?一点不体谅做儿子的辛苦,上有老下有小,我在外头打拼容易么我……” 孟叙冬没说话,大嫂瞧着不对劲,反应过来什么,一巴掌往大哥肩头拍,“谁家容易了,你做大哥的,怎么和大妹夫叨叨这些。” 孟叙冬哑然一笑,“没事儿,全在你们,装修细节咱回头商量。我这就不打扰了。” 大嫂留孟叙冬吃晚饭,见他拒绝反而有点欣慰似的,“下回让小妹也来啊,你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孟叙冬笑着出门,走向电梯间,刮擦花的金属门映出一张阴郁的脸。 车停在街口,孟叙冬走进招待所院子,远远便看见苏青站在吧台旁,同经理说着什么。 苏青不经意回头,露出微讶之色,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转而笑说:“就等你交钱。” 他们续租了,经理看起来心满意足,送给了他们新年的挂历,尽管这其实是招待所多余的垃圾。 七八平米的房间,并不宽敞的床,不知为何,苏青对这一切表露出眷恋。她合拢门,从柜子上拎起一个褪色的保温饭盒,“还没吃饭吧?” 孟叙冬“嗯”了一声。 “大哥他们就是这样啦。”苏青说着,分开饭盒,拿勺子尝了尝底下一盒的汤,“还是烫的,快来吃吧。” 孟叙冬拉着椅子坐过去,端起饭盒,直接喝了口汤。 “怎么样?”苏青松散的睫毛忽闪。 孟叙冬点了点下巴,拾筷,换饭盒。 “不夸夸你老婆?” 孟叙冬略显冷漠的脸终于有了点变化,抬眸看向坐在床沿的人,“还要我补?” 今天怎么听不懂别人说话了,妈妈是这样,丈夫也是这样。 苏青奇怪,倾身问,“什么?” “壮阳。” 以形补形,坊间不乏松茸壮阳的传闻。说到底不过是物以稀为贵。 苏青有点僵硬,抢似的抱起桌上的汤盒吨吨吨,“妈给我煲松茸汤,补气血的好不,好心分你,不喝拉倒。” 嗯?好端端的补什么气血。 苏青意识到什么,掀起眼帘,见孟叙冬一脸淡然,“咱妈费心了。” 第42章 042女人结了婚就变脸 042 招待所一切都是旧的,连叫春也像是重复的昨天。 倒是新来了一个值班的安保。听说是街口饺子馆的儿子,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给游戏里的老婆花了几十万,欠下网贷,这才出来谋了份差事。 前台灯光灰暗,安保公放小说听书,男主人公仗剑走天涯,正在与小师妹风花雪月。 苏青经过之际,看见他失魂地望着门外。 这两天孟叙冬在市里来回奔波。 大哥大嫂电话追得紧,话里话外表示他们没钱叫车。孟叙冬立马安排卡车,亲自带着一帮人给他们搬家。 老姨父家住着续弦及其离异带孩子的女儿,一车东西搬进去,再无落脚的地方。 陈春和录下了他们吵架的视频,发到四人小群,苏青又转发给了苏南,收获澡堂家女人嘎嘎一片笑。 大哥大嫂不放心,天天上门勘查情况。孟叙冬实打实花钱请了公司测绘,而非在校大学生。还给了他们打印装订的一册设计图纸,俨然要大干特干,大装特装。 苏青问孟叙冬要了发票收据,整理成 excel 表格,截图发到相亲相爱一家人大群,叫大家“公证”,这属于大哥的欠款。 没人回复,大哥的电话杀过来了。 苏青正在饺子馆点餐,有点烦,语气不甚好,“几十岁了,哭丧也该哭够了。你去找杀人犯,去找那些卷钱的人,不要在我这里讨口。” 大哥多少了解苏青的性格,虽说有时不近人情,总还惦记着家族颜面,不会把事情做绝。从她口中听见如此直白的话,他深感意外,转而抱怨:“老人的话还是很有智慧,女人结了婚就变脸。但这不行啊,男人在外打拼,背后离不开贴心关怀的女人。小青,你得牢牢拴住妹夫的心,我们家以后还要靠他,知道不?” “孟叙冬才不喜欢那样的……”苏青晃眼看见玻璃窗外的人,话语戛然而止。 那天的西装马仔大摇大摆走进冷面馆,划拨墨镜定睛一瞧,来到苏青这一桌,拉开对座的椅子。 苏青在手机上拨号报警。 “小青姐,玩笑开大了哈。”蒋蒙招手叫了一碗冷面,两瓶烧酒,适才摘下墨镜插进领口袋。 酒传上桌,蒋蒙倒了一杯推到苏青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本人蒋蒙,郑重地和小青姐赔不是,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他双手捧杯,仰头喝酒,袖口露出一块小天才手表。 苏青没动面前那杯酒,“需不着。” “这话我不爱听了。”蒋蒙活动肩肘,又抬手拍了拍响,“我带人给你大哥搬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按理说,你们该叫我叔,但现在呢,是我求着人,我管你叫一声姐。小青姐,今儿我真是为了你才来的。” 两碗冷面先后上桌,蒋蒙抽出公筷,擦洗了递给苏青,见她不接,搁在了碗口上。他埋头吸溜面条,一面发出声音:“你有个姐们儿干夜总会的是不?” 已经很久没想这件事了,她告诉自己,挣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可从别人口中听闻,可怖的感觉迅速缠绕全身。 “那人整‘宵夜’,给条子盯上了,现在人不知道跑到哪儿了。万一那人来找你,你可得提防着,他们这种毒虫,六亲不认。” 苏青瞬间明白了背后的逻辑。那位在南方夜总会务工的老乡染上了毒品,为了钱出卖了她。至于发来消息提醒,也不是什么好心,而是受人指使,故意引发她的恐慌。 “你也不想冬子知道你过去和这种人打交道吧?” 苏青莫名笑了,“你想说什么?” 蒋蒙眉梢飞起来,一幅不着调的样子,“世道变了,我老哥该退得退,但也得养老啊。他们不能这么对付一个老人家,我说的有道理不?你是冬子媳妇儿,说话好使,帮我劝劝他。” 老孟借着蒋家的势力起家,欠了不少人情债,自然也欠了许多钱。 旧江湖的人还守着旧秩序,他们要的不止是钱,还有尊严。人没了尊严,就和落水狗一样。 “你高估了我们和他的关系。” “他爸有糖尿病心血管并发症,临死散财了,也算为后辈积德。” 蒋蒙捧起大碗喝了口汤,打了个嗝,带上墨镜起身,打了个响指,“结账!” 面前的冷面快要坨了,苏青慢吞吞吃起来。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她还是不够了解孟叙冬。提及他家里的事或这些年的经历,他总是只言片语。 下午孟叙冬从市里回来,喜提换床单、洗衣服、大扫除的任务。苏青在电话里亲昵地说,你这几天肯定没休息好,先休息啦,晚上我们一起做也可以。 孟叙冬淡漠地应了一声。结束通话,苏青气呼呼地干了一杯热拿铁,喝完舌头都冒热气。 那帮继承门市生意的发小日子悠哉,出海钓鱼,在群里发日落的视频。他们遗憾孟叙冬没在,听起来他是个老手。 庄绫熟稔地调侃:“来了也一样,哥儿几个全是空军。” 苏青鲜见地在群里发言:“冬子回来了,在休息。” 好似一群高中生第一次见兄弟的女友,他们莫名兴奋,话愈来愈密,最后甚至决定一起来澡堂。 澡堂的热气驱散了海风,他们挨个同艾秀英问好,将一箱海货抬进厨房。 郝攸美嚼着从柜面拿的散装糖果,小声和苏青打报告,“肯定是在海鲜市场买的,那军晕船。” 苏南过来放东西,正好听了一句,惊讶,“晕船还去海钓?” “当然是……”郝攸美收住话音,苏青顺视线看去,那军和庄绫几人从厨房出来了。 当然是舍命陪君子。 “你怎么不去?”苏青问郝攸美。 “人这么多,一条船哪儿装得下。”郝攸美一顿,顶着浓妆的脸嘻嘻哈哈,“哎,我带徒弟呀。” “那风给我冻的,我得洗澡。”那军说笑着走近,就要买票。 苏青笑,“行啊,一会儿上休息室给你们服务。” “那太荣幸了不是。”郝攸美说着便要从塑料篮子里取出储物柜手牌。 庄绫说:“还是去吃点儿东西吧?” 他们走到门边讨论起来。苏南同苏青对视一眼,姊妹特有的默契无需言明。 苏青小声说:“毕竟这么老了,和外边的没法比。” “大可不必来啊。”苏南环顾四周,“老才好,才有时间的质感。” 艾秀英从厨房出来,热络地邀请大家泡澡,“阿姨请客!” 长辈发话了,却之不恭。一行人领了手牌进了门。 那军他们先出来,围在休息室唠嗑。休息室有池子间那么大,只一台老电视机,播放体育节目,两三老叔在看。 庄绫搓了澡,迟来,整个人像煨熟的薏米,软烂香甜。从身旁经过时,苏青察觉到不同凡响的气息。 庄绫略带惊讶地说:“这儿的豆腐和奶居然是新鲜的……” 老搓澡人懂,上了按摩床一口咬定醋搓或红酒搓,总之是包含在基础套票里的。如果有一点心软,接受了搓澡师傅的推荐,搓了澡,再来个奶浴,加一个生姜按头。十五块钱门票,再加一百六十八。 贵是贵了点,但老澡堂实在,豆腐用的是新鲜豆腐,还有货真价实的袋装牛奶。 何况对庄绫来说,这只是常规洗浴中心的一张门票钱。 那军问:“叫冬子一起去夜市,喝点儿?” 郝攸美抬手:“我戒酒了。” 那军乜斜一眼,“元旦那几天你疯成啥样了你自己说,在绫子家,吐得桌子地板一地都是,我们给你收拾一晚上,抬你进浴缸洗澡你记得不?” 庄绫一唱一和,“那之后你就说要戒酒了。你还发了朋友圈呢,后来还不是在喝。” 郝攸美别扭地说:“哎呀,至少……我酒品好,喝蒙了睡大觉,不像绫子。” “小青,冬子来么?”庄绫回到话题。 大家默认了夫妻间互通有无。目光聚焦过来,苏青已然走开,和老叔搭话,收拾他们的空啤酒瓶与一地花生碎。 “没事,我来。”庄绫翻开折叠屏手机,拨号两次无果,蹙眉而笑,“应该开了免打扰。” 苏青走出休息室,在袖套上擦了擦手,从裤兜掏出手机。 拨出电话并非忙音,那边很快接通。苏青有点意外,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交织。 夜色太沉,远远望去门窗玻璃指甲缝那么大点儿,空气太闷,泛着干啤的余味。苏青带了点抱怨,“还在睡啊?” “洗衣服。”孟叙冬用肩膀夹着手机,擦干手才换了左耳接听。 苏青一顿,若无其事地说:“没看微信?” “看了。”孟叙冬似乎在笑,“老婆没发话我哪儿敢出门。” 第43章 043我他妈早完了 043 孟叙冬请大伙儿喝酒,由头有很多。苏青觉得主要是这帮人来澡堂送温暖了,他还人情。 苏青换了外套,上了庄绫的白色宝马 。其余的人在那军车上,改装越野,车载音响震天响。 音乐萦绕着,反而显得宝马里很安静。后视镜上挂了饰品与香膏,始终在余光里晃荡。 庄绫出声:“听说那天冬子撞车了,头上还缝了针,什么情况啊?” 既然孟叙冬没有解释,苏青也没有立场透露什么,只说:“出了点意外。” “真是的,怎么这样不小心。”庄绫自顾自说,“你很担心吧。” “人活着就行。”苏青笑。 庄绫侧目看了苏青一眼,不知这话是玩笑还是什么。 烤串屋店门不打眼,旁边是一家气派的海鲜大排档,门口的红色塑料椅坐满了人,夜市气氛正浓。 庄绫同老板寒暄了一番,转头将菜篮子递给苏青,“喜欢吃什么就拿,他家的菜都新鲜。” 苏青没什么食欲,可也不想扫兴。 烟从炭火架子上升起来,苏青和大伙儿坐在雨棚下,听他们聊烂梗。 一辆计程车停在路边,皮靴踏在地上,孟叙冬勾身出来。 霓虹映在他身上,十分打眼。大伙儿叫嚣着他冬子哥耍大牌,终于肯来了。 苏青卡在转角,紧挨的空位是绫子的。他们让女孩坐狭窄的地方。 孟叙冬直接坐在了空位上,手搭在扶手上,膝盖自然向外,一下离苏青很近。他身上散发着香波的清新气味,整个人也显得干净。 “你忙啥呢这两天?”那军问。 “还能忙啥,顾家呗。”孟叙冬面上说笑,手越过邻座的扶手,摸到苏青的手。 苏青收手,不动声色地往椅子里缩。 大伙儿在笑,只是因为顾家这个词是对一个男人的最大煲奖。 一来挣钱回家,一来能将居所打理得紧紧有条,再来不花天酒地乱搞。 苏青觉得他们的笑很没道理,也惹人烦躁。像是表明了孟叙冬结婚以前作风有问题。 至少他们不该在她面前笑。 “小青,冬子顾家么?”庄绫从铺面出来,手在苏青肩上搭了下,绕到另一侧落座。 苏青不想回答,也不想在大伙儿面前拂了他的面子,“得七年之后再问。” 大伙儿又笑。 “咋了?”孟叙冬偏头低语,好似晚风撩起耳边的碎发。 “没什么。”苏青垂眸。 喝酒,撸串儿,他们谈论车和生意。苏青只在无关紧要的时候说一两句话,相较之下有些闷沉。他们一贯认识的澡堂家小女儿就是如此,并不奇怪。 郝攸美到底喝酒,说还要早点回去直播。他们都看过她直播,特逗。 苏青将人送上了车,回来听见他们正说起少时的荒唐事。 男人们在笑,苏青想起少女时期萦绕在她周围的坏笑,仿佛知晓某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毕竟不是那时候了,苏青直接问了出来,“笑什么?” 那军惊讶:“你不知道?” 苏青茫然地看过去,忽然听见庄绫说:“也没什么,有男生偷拍了我的照片,冬子帮我讨说法。” 孟叙冬接腔:“不是,那人比我们高一年级,收女孩的照片。” “那会儿用手机的人不多,冬子给人手机砸了,还不解气,等人上澡堂的时候,冬子追过去把人揍了。那哥们儿骨折,做了手术,”那军噙着笑,转头看孟叙冬,“你爸赔了多少来着?” 孟叙冬冷哂。 他们翻炒着陈芝麻烂谷子,话题轻易揭过。好半晌苏青才反应过来,孟叙冬在澡堂和人干架,是因为发小。 凌晨酒局散场,有人已经喝透了。庄绫也有点上头,一手搂着那军,一手又来拉孟叙冬,嚷着去第二场唱 k。那军反手把庄绫拽住,“回家了!” 庄绫迷蒙的目光寻找到人,笑容婉丽,“苏青,你说了算。” 冰凉的空气贯入,苏青忽然感到呼吸有点堵。好似有人在鼻喉里花样滑冰,冰刀划开轻微的腥气。 “我得早起。”苏青不着痕迹地笑了下,仰头看那边的孟叙冬,“你去吧。” “我去啥去。”孟叙冬双手插兜。 “啊,薄荷糖……”庄绫想起来,踉跄着到车上拿了一个袋子。 袋子递到孟叙冬手里,孟叙冬退了一步。庄绫笑,“之前都戒烟了,结婚了反而有这么大劲儿。” “好了,代驾来了。”那军把庄绫推上后座,回头说,“没事儿,有我在。” 夜市喧嚣远去,零星的灯照映荒凉马路。他们的影子掠过灰墙,又落在井盖上。 孟叙冬牵着苏青的手,苏青想要挣脱,可他的手握得太紧了。他们散发着温热酒气,难分彼此。 “我没有不高兴你。”苏青觉得自己在撒谎,却又不知道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她缓慢说下去,“只是觉得最近麻烦事好多,我期待的日子不是这样。” 孟叙冬停下了脚步,“是什么样?” 苏青玩笑,“大别野,养狗,有钱的无聊日子。你是孟家的儿子哎。” “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孟叙冬语气散漫,却更令人心惊。 苏青低头看着重叠的影子,语气轻快:“别的任何事都会答应?” “说来听听。” 苏青思索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没想好,你先欠着。” “老子真是欠你的。” “是啊。” 孟叙冬压低眉头,忽然捏了苏青的脸,力道不清,疼得她嗷呜叫。 “你完了!”苏青扬手追赶他。 孟叙冬轻易闪避,倒退着走,欠欠的让人牙痒。他穿过昏暗,出现在路灯的光亮里,脸的棱角柔和了,英俊而年轻。 “完了,我他妈早完了。”他口吻戏谑,背手拎在身后的一袋子薄荷糖铁盒撞出响。 像空拍的心跳,一阵冷风刮来,苏青后颈惊起热汗。 之后几天苏青始终有些焦躁,孟叙冬打扫干净的屋子,很快被他弄得乱七八糟。她指责他,莫名变成了真正的争吵。 苏青想找有经验者讨教,才想起苏南这个周末去了市里。 这个年纪很少有大学同学会参加,大家忙着不被公司优化,忙着抵抗婚姻初显的危机,社交的目的更在于资源交换。苏南去市里,只是为了陪伴豆豆。 孩子想念妈妈,而妈妈无法放弃责任。 眺望海湾的高层住宅有两百四十平,住家阿姨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厨房是封闭式的,章老太太相信风水学说的,厨房属财,不能散,也不能同另一扇门冲撞。 这套户型是请人看过,专门挑选的,花费不小。章老太太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比如孩子的玩具房,窗户斜侧有一栋住宅楼,尖角十分不利,看着就心慌。 章老太太过来后,只让豆豆在客厅玩玩具。一地的积木块,还有的掉到了沙发底下,苏南跪在地上捡了二十多分钟。 章老太太又发话,最好拿去洗一下,消毒。苏南让豆豆一起做这件事,立即遭到了老太太反对。 “你以前就这么带孩子的?我说呢。孩子还小,不需要这么懂事,再说了,我们豆豆是需要做这些的命吗?” 自从过年期间苏南顶撞了老太太,老太太的态度有了变化。语气还是温和的,但更令人难堪。 苏南没应声,笑着和豆豆说:“奶奶想你陪她看电视呢,那妈妈一个人去就好啦。” 豆豆似懂非懂地爬上沙发,问奶奶想不想看汪汪队。 章老太太笑起来,玄关那边的人才走了进来。 苏南同他擦肩而过,他一把握住了她胳膊。 “我来。”章晚成将外套丢在沙发上,抱走苏南怀里的积木箱子。 感觉到背后的注视,苏南抿着唇说:“我不想惹麻烦。” 章晚成径自走向洗衣房,苏南顿半步,只得跟上。 积木哗哗落进池子,章晚成拧开水龙头,话语隐没在水声之中,“说没说过让你不要做这些?” 苏南看着他,眼里是冷漠的审视,“不好意思,我在我家天天做家务。” 章晚成咧嘴角笑了,“你们家就这样对女儿的?” “我高兴啊。”苏南声音轻柔,“总比在你家装样子好。” 章晚成冷眼瞧着,苏南拧上水龙头,从收纳推车里找到消毒液,倒进池子。指尖刚浸入水面,章晚成拉开了她。 他弯腰翻找,拿出一双塑胶手套戴上,一面揉搓积木一面说:“你连我说什么都不听,何必听我妈的。” “这么多年不是都这样吗?” “我没觉得对。” 两个人忽然陷入沉默。 “既然你回来了,我先走了。”苏南看着狭窄竖长的窗户,洗衣房朝向住宅小区内部,落日余晖将光秃秃的楼宇晒得发红发烫。 “你就一秒钟也不想看到我?苏南,我们还没有离婚。”章晚成用力搓洗积木,尖锐的角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所以呢?” 章晚成甩开一捧积木,转身注视苏南。逆光之下她的脸变得模糊,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只是为了和他道别。 “你等我几年,再过几年,豆豆大些了,我没这么忙了,我们会有很多时间——” 电话铃声由远及近,章老太太将苏南的手机送了过来。她看了眼戴手套的章晚成,悄默离开。 电话是苏青打来的,语气轻快,问姐姐要不要带小孩一起去乡下摘草莓。 “来吧来吧,我也好久没见到豆豆了。” 苏南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对电话那边说:“回来和你讲。” “妹夫的奶奶有个草莓大棚,采摘季了,小青叫我去帮忙。我得走了。”苏南将手机塞裤兜里。 章晚成几乎立刻说:“豆豆幼儿园鼓励孩子多户外体验,摘草莓不错,能学到很多。我们带豆豆一起去。” 苏南的确想带豆豆体验一番,他还从未去过乡下,而且有爸爸参与的亲子活动他一定会很开心。她笑,“不得等几年你才能抽出时间?” 章晚成抿着唇,只说:“留下来吃晚饭,明早我们一起出发。” 第44章 044志明与春娇,彪子与玉芬 044 奶奶的草莓熟了,这消息是奶奶亲自打电话告诉苏青的。接电话的时候孟叙冬就在旁边,直接把手机抢了去。 狭小逼仄的单间,他们只能分享日常切片而非完整的生活。这足以规避同居产生的大部分矛盾,然而他们还是为家务事闹了不愉快。 她觉得他乱放东西习惯差,他说他会收拾。她反驳,比起收拾,保持更重要。 两个人去乡下的路上一语不发,陈春和试图活络气氛,最终在冷空气中丧失了言语。 应来不在他们车里,同郝攸美一道从发廊出发,坐的那军的改装越野。 迪斯科舞曲响彻旷野,那军为每句歌词最后一个字画下重音,闪亮的灯球,球儿。 应来头疼不已,用耳机堵住噪音,开了一集播客,发现京片子男主播更吵更烦。 男人都是傻屌,包括陈春和那小子。 早在陈春和将搬家视频发到他们四人小群的时候,应来便拉黑了他。 她的父母固然可恶,他大可私下把视频传给小姑,但不该甩到她脸上。这一点也不尊重人。 希望他今天不要不知好歹同她嬉皮笑脸。 澡堂家的女儿不约而同地想。 院子里乌泱泱一帮人,孟家奶奶乐开了花。 家里的袖套和靴子不够,苏南一家三口分了,应来年纪小也分了,最后余下一套。庄绫拿到手里,看旁边晚了一步的苏青,要好心让给她。 “没事儿。”苏青今天穿了双黑色雪地靴,批发商城六十块到手的,若是洗坏了,丢了也不那么心疼。 庄绫道了谢,在奶奶叫姑娘们跟她坐三蹦子的时候,主动退让。 她们将豆豆围在中间,给他挡风。三蹦子行驶上路,冷风从四面八方灌入,苏青蜷缩着,不经意抬头,看见庄绫追追赶赶走在那军与孟叙冬之间。 一垄一垄草莓伏贴在地,苏青跟在奶奶身后,半蹲着使用园艺剪,勾腰前行。 农活需要腰肌与肩周发力,苏青许久没有运动了,才干一小会儿便觉乏力。 奶奶做事的时候没有话,苏青也不是多话的人。整片棚子只有苏南和豆豆有来有往的天真对谈。 她们沿着边上一陇草莓采摘,快要移动到头了,大部队来了。 闷热的大棚顿时变成一锅大乱炖,闹哄哄,热腾腾。 汗水从下颌滑落,苏青抬手擦了擦,几缕发丝毛躁飞散。她今天用鲨鱼夹盘了头发,头发太柔顺,盘得不牢固,略有松散之势。 苏青惦记着,用袖子擦了擦手,起身一手按着后脑勺,一手取下发夹。 乌发倾泻,卷起浪花,她双手抓梳头发,不经意看见孟叙冬在几步开外的梗道上盯住她。 黑色薄衫勾着胸肌线条,汗津津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性感得好蛮横。 苏青佯作镇定,转身迅速绑好了头发。 孟叙冬大步走近,问奶奶拿园艺剪。奶奶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忙把手里的剪刀递给他,“你带小青。” 苏青来不及阻拦,奶奶已跨过叶垄。 孟叙冬转着手里的园艺剪,扫了眼苏青的草莓篮子,带几分嘚瑟。若不是奶奶就在对面,苏青简直想打他。 苏青提着篮子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拨开绿枝叶,寻找成熟的草莓。 以前和学生分享过一个学习方法,无法静心的时候,坐下来假装学习五分钟,五分钟之后很容易便进入状态。苏青现在用在摘草莓这件事上,可始终无法忽视余光里的身影。他效率太高了,五分钟不到就来到她身旁。 “做熟了就快。”孟叙冬安慰似的。 苏青瞄了眼那边的奶奶,压低声说:“没人问你。” 孟叙冬剪下一颗熟透的草莓,也不摘蒂,直往嘴里塞。苏青不得不将草莓包在嘴里,一时没法说话,只得皱眉瞧着他。 他咧笑,额上薄汗从脸侧落下来,散发生气,莫名撩人。他毫无察觉,低头从她的篮子里拣了颗草莓,一咬一口。 “你!”苏青抬手,撞见奶奶笑盈盈的脸。她手捏成拳,垂下来,悄悄顶了下他的雨靴。 “讨厌。” 孟叙冬咽下草莓,凑上来握住她的手,“不用这么小心,这样……” 干燥粗糙的手带着她探进绿丛,叶扇的细齿划过他手背与她的指腹,果子撞了上来,收拢在手心。 “这种烂熟的果子你直接吃了都成,七八成熟的,也没那么容易烂。”孟叙冬忽然松开了手,一连摘下好几颗放进她的篮子。 苏青攥着手心,片刻才出声:“你干脆种地算了。” “也行啊,男耕女织,你给我打毛衣。” 苏青没忍住笑,“得养一条大狗,我和狗狗在家烤火。” 孟叙冬斜睨她一眼,扯唇角,“真的喜欢狗?” “嗯……”苏青抬眸思索,忽见一道身影走来。她低头摘草莓,轻声说,“电影儿都那么演,看起来很幸福。” “奶奶,我跟着你干。”庄绫来到他们对面。 “你不用。”奶奶头也不抬,手上动作飞快,拨开绿叶挑拣,找到个大熟透的一刀剪落,“你老会了,自己就能干,上那边摘去。” 庄绫抿笑,又对苏青说:“怎么样,累不?” “还好。”苏青埋首忙活起来。 “我们抬了一箱水过来,我给你拿。”庄绫叫郝攸美一起给大家发水,孟叙冬见状去帮忙。 奶奶仍在干活儿,苏青匆忙灌了一口水,跟上进度。 摘草莓是个重复的活儿,苏青很快熟悉了,有闲暇打量周围的情况。她的进度比谁都要快,这令人舒心。 奶奶似乎也有点倦怠了,出声闲谈:“小青在北京读的大学吧?冬子以前带我上北京玩儿来着。” 苏青笑,“什么时候的事儿?” 奶奶说七八年前,孟叙冬才从日本回来。圣诞节,孟叙冬和奶奶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参观故宫,逛南锣鼓巷,吃了涮羊肉。 “最后一晚他去见朋友了,哎唷把我老婆子一个人丢在按摩店。” 苏青有点好奇,“他在北京还有朋友?” “我现在才想起这事儿,那可不就是你吗?”奶奶目光真挚,反倒让苏青不好意思。 那年圣诞节,北京没有下雪,彼时的男友突发奇想,带她飞到市里,在下雪的海边看《东京教父》。半年之后,他们分手。 在国内大学就读一定时间才能申请德国的大学,他原本就是要走的,不会为谁打乱人生计划。可到了最后才告诉她,他们家可以帮她负担学费,一起出国。 花别人的钱意味着受制于人,那时苏青还这么想。 也是那时候,苏青遇见了孟叙冬。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又七个月,苏青上岸,成了省一中的数学老师。 “那两年冬子跟着师傅学电工,在市里县城给人家装修。他有空就来帮我干农活儿,我们村里人老土,乡里乡亲的看他这么一好小伙子,要给他介绍对象。好小子!”奶奶将草莓轻轻丢到篮子里,觑眼动剪刀,“他心里住人了。” 苏青正剪一株草莓,钢剪锋利的刃划破她食指,一侧深长的口子,血滴落绿叶。 奶奶视线扫来,大吃一惊,“哎呀!” 苏青想要藏,可一弯曲手指便感觉痛神经拉扯。奶奶拉着苏青的胳膊起身,“得赶紧整一下。” 应来就在她们旁边半道,立马来看,那伤口血流不止,快淌落手心。 “天呐!”应来忽然有点晕血,转头见孟叙冬正大步走来,“小姑父,你媳妇儿手割破了!” 整片大棚的人皆望了过来。 苏青将手别到背后,退了两步,正要转身,豆豆扑了上来。 “姨姨,我给你呼呼——”豆豆抱着苏青的腿,下一瞬章晚成将人拎到一边。 “要打破伤风针吧?”章晚成说。 “这边有卫生所么?”苏南没料到和他想的一致,可话已出口。 “有、有的,”奶奶拽住孟叙冬卷起袖子赤裸的手臂,“冬子,你知道地方。” “小事儿,奶奶。”孟叙冬揽起苏青肩膀,苏青撇开了。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走啊。” 苏青按住伤口,转身走向大棚出入口。细小的血珠从指尖滴落,已然痛到麻木,没有知觉。 外套堆在门口的一箱塑封矿泉水上,苏青小心地找到自己的大花棉袄,单手操作不便,孟叙冬搭了把手,将棉袄披在了她身上。 “我送你们。”庄绫抄着车钥匙,车在百米外的大路上。 “不用了,我自己处理一下就行。”苏青瞥了孟叙冬一眼,“小事儿。” 孟叙冬下颌一紧,顶牙笑了,“有必要么。” 没想到他会在别人面前暴露不合。苏青说不出来话,更不擅长说过他。 “有什么车上再说,这么冷的天都还没止血呢。”庄绫说。 “我陪小青去。”苏南走来,手里捏着保时捷车钥匙。 苏青跟着大姐姐上了车。 车底盘抬升了,仍偏低,路面有冰渣子,苏南驾驶平缓。后视镜里,孟叙冬的身影渐远,消失。 苏南叹息,“倒也不是劝你什么,冬子急忙跑来关心你,你给他吊脸子,确实有点儿不妥。是不是有别的事情?” 苏青用车里的宝宝湿巾擦拭手上的血,无言以对。 卫生所在乡政办公室一块,只有一个中年女医生在。 有孩子农药中毒,一家老小哭着叫救命,坝子上围了不少人。医生做了基础急救,也只有叫救护车。 他们始终围着医生说话,等救护车风风火火来了又走,医生才得空给苏青打破伤风针。 “小事儿。”医生态度更是豁达,“不过这个意识是正确的,要预防。村子里科普工作不好展开,农药、农具要妥善存放,不信,出事好几回了……” 打针后需留待观察,苏青同医生闲谈。得知她是孟家奶奶的孙媳妇,医生话更多了。 苏南到外面吸烟,看见孟叙冬依靠墙壁,手里捏一支烟。 苏南在旁边引燃一支烟,递上打火机。 苏青出来的时候看见云雾缭绕中有一对穿棉袄与军大衣的男女,背后灰墙漆红大字写着:提高幸福指数,满足幸福需求,建设美好乡村。 志明与春娇香港电影,两个烟民的爱情故事,彪子与玉芬东北电视剧《马大帅》,“贤妻良母”玉芬同时遭遇马大帅及其小舅子范德彪的追求,最后与范德彪结婚。,然而姐姐和妹夫之间特有的尴尬笼罩,苏青都不忍直视。 孟叙冬是跑着来的,风吹散了热气,还有汗味。苏青被他往身边拽的时候闻到了,没有排斥。 心跳很快,却似钝器一下一下锤击—— 他竟有喜欢多年的人了。 第45章 045结了婚的人,得明白你的义务 045 冷风吹散热气,苏青倏尔挣脱开他。缠纱布的手勾了下衣服扣子,她轻轻握住手,蹙眉忍耐。 “我看看。”孟叙冬又来拉她的胳膊。 “有什么好看的?”苏青不经意撞见他神色,严肃而急切,很关心她似的。他当然该关心,他是她的丈夫。 苏青转身,“小事儿。” 孟叙冬眉头微拢,“客观来说,这伤是小事儿。但我没说你受伤是小事儿,懂不?” 本意不是旧话重提,更没想到他会耐心解释,苏青讷讷地“哦”了一声。 “还生我气呢?” “没有。”苏青从头到尾就没有生气。 像失败的警探,后知后觉发现凶手的作案诡计。 牌桌上,夜市里,允许燃放烟花的海滨,他们第二天就去了那里。他在台球厅的旁若无人,彰显证明他们夫妻关系有多好。还有别的时候,他总是故意做给谁看一样。 而那个谁,这么多年与他保持密切友谊。为他打点一切,习惯成自然以至于无视他已经有了妻子。 种种迹象表明,他和绫子关系不一般。假若他们没有真正发生过什么,情况就更严重了。 他、军儿和绫子,微妙的三角关系,在适婚的年纪失去了稳定性。为了维持多年来的友谊,他找别人结婚了。 这个别人,完全受骗。 也怪她结婚之前没问清楚,只问他是否有别的人。应该加一个定语,他的心是否交给了别人。 回到草莓大棚,苏青还有点心神不宁。人们围上来说着什么,好聒噪。奶奶专门问附近的相亲接了个有靠背的椅子,叫苏青好好休息。 只不过是手划伤了,苏青不要闲着,问起奶奶草莓装箱的事。 “你这闺女……”奶奶心头高兴,孙媳妇是个勤劳肯干的人。她叫孟叙冬拉来泡沫纸箱,安排苏南和苏青一起将草莓装箱。 大伙儿收割完一批,停下来歇息。几个烟民到外边吸烟,章晚成也一道。苏青奇怪,“姐夫不是不吸烟吗?” 章晚成本人不吸烟,但会将烟当作社交工具,散烟给别人,偶尔也会陪别人吸一支烟。 苏南以前觉得这是优点,如今的感受不同了。一个以利益为重的人,不觉得这些伪装是一种让渡,更不理解身边的人忍耐有多辛苦。 “陪妹夫呗。”苏南将一颗草莓轻轻放进泡沫凹槽里。 苏青不想提起孟叙冬,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吸烟太凶了,一个月要花四五百块。” “叫他戒烟?” “我劝不动。” 苏青想,绫子的薄荷糖劝得动。可结婚后,就连那些薄荷糖也成了残存的念想,他吸烟一日比一日厉害。 苏南有所察觉,朝大棚外头看去。庄绫手里夹着薄荷烟,仰头和孟叙冬说着什么,委实近了些。 “绫子和那个戴耳钉的是一对?”苏南不露痕迹地说。 “不知道,反正他们……”苏青不大自在,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八卦在她过去的生活里几乎绝迹。 苏南又说:“绫子一看就是高中受欢迎的姑娘,喜欢被人环绕。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比旁人亲切些,也正常。” 苏青听出话外之音,笑着掩饰,“我没那么无聊。” “你就是太不无聊了。”苏南轻轻摇头,“我说反话你也听不出来?” 苏青怔然,大姐姐才见过他们两回,竟然都看出端倪了。 苏南没有再说,起身将草莓丛里的豆豆薅出来。小家伙弄得灰头土脸,草莓上有泥也往嘴里塞。苏南叫他等一等,姨姨包好了拿回家洗了再吃。他中气十足地喊不,还叫妈妈也吃豆豆摘的草莓,“可新鲜!” 苏南哭笑不得,豆豆还说:“奖励妈妈!” 园子里的人都笑起来。苏青放下手里的活儿,一把抱起豆豆,额头顶他脸蛋儿,吧唧一口亲上去。 豆豆咯咯笑着,把手里捏软的草莓往苏青嘴里塞,“姨姨也辛苦了!” 苏青忙着吃,偏头不经意看见了孟叙冬。他站在一步开外,习惯性的插兜姿势。他表情有点冷淡,又像很专注。明媚的阳光穿透大棚塑膜,为他周身轮廓染上暖意。 “姨父——”豆豆不认生,要挣脱怀抱扑过去。 苏青只好抱着孩子走到孟叙冬面前。 “嗯,也要奖励我?”孟叙冬眉眼笑开。 “姨父,姨父举高高!” 孟叙冬握住孩子的手,一把将人抱到肩上,“唷,豆豆比我还高了!” “飞——”豆豆摆动小手,好不闹腾。 “飞咯……”孟叙冬抬手托住豆豆,就着狭窄的草莓梗道冲了上去。一连跑出了大棚那一头,又绕着棚外跑过来。 苏青笑着笑着,呼吸一滞。 “冬子肯定是个好爸爸。”庄绫话锋一转,“我来帮你装箱吧,我要带二十箱走呢。” 苏青迅速转身回到位子上,庄绫紧跟着坐下。 门外孟叙冬将豆豆放下来,章晚成蹲下给豆豆的毛衣里隔毛巾,“好玩不?” 豆豆乐呵呵点头。 “那你要和姨父说什么?” “thank q,豆豆还要飞!” 笑声阵阵,苏青独自同泡沫箱子作斗争,一度负隅顽抗。 “哎呀,你也休息会儿吧。”庄绫凑近瞧了瞧苏青的手,似乎想询问她伤情,可冷不丁说,“你的手好漂亮。” 很少听见有人夸别人手漂亮的,有种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不舒服。苏青稍稍曲起手指,看见庄绫手上戴了装饰戒指,卡地亚铂金钉子,还有一枚镶钻。 苏青说:“我这是劳动人民的手。” “什么呀。”庄绫抿笑,“不过我也就来乡下玩儿,帮着奶奶干活儿。奶奶好能干,有时候我都怕帮倒忙。” “是吗?”苏青淡然,“奶奶不让我做事。” 庄绫缓慢地挪开视线,拿起草莓装箱,“草莓酱你喜欢吗?我做的冬子都说还不错,等回头做了,拿给你尝尝。” 苏青实话实说:“我喜欢草莓,但不喜欢草莓酱还有草莓味的东西。” “啊?”庄绫似乎没明白。 “草莓的口味很难模仿,大多草莓制品和草莓毫无关系。草莓有超过三百六十多种挥发性物质,风味构成复杂。草莓香精只有几十种效应化合物,无法还原草莓的口味。我只喜欢草莓本来的味道。”苏青一顿,“你呢?” “我没有想这么多。”庄绫蹙眉而笑,眼尾上挑,“好吃不就行了吗?” “好吃你就都要吗?” “不可以吗?” 庄绫浑然不觉似的,合上装满草莓的泡沫箱子,挪到旁边,“这些草莓,我是要拿去送人的。吃到孟奶奶的草莓,才是真有口福。” 苏青拍着手上的灰屑起身,“你慢慢装,我不陪着了。” 无论如何,收成里总会有坏果。今年雪大,大棚重新覆膜,影响了温度平衡,坏果率足有百分之二。 对于以千斤计算的产量来说,这着实有些惊人。不过奶奶倒比往年还宽心,反正这草莓大棚都是大孙子整的赔钱货,赔给媳妇儿,和赔给旁的人,那大不一样。 天黑之前一大群人收工往小院移动。 奶奶和孟叙冬几个哥们儿在院子里刨猪肉,烧铁锅。奶奶闲他们城里孩子干活不利索,将人轰散。 作为孙媳妇,苏青帮着升炉火煮茶,从奶奶指的柜子里取出饼干点心,招待客人。忙活了一小会儿,便被进进出出的奶奶叫停。 苏青心里闹得慌,踅至后院寻清净。 开了春天气也不见暖,昼短夜长。天色将暗未暗的白夜,苏青蹲在地上裹一团雪。 听见轻微的脚步,她回头瞥了一眼,见是孟叙冬,起身便将雪球往他身上砸。 这一下使了力气,雪在他面额上粉碎,落进衣领。 孟叙冬笑,俯身拣雪团。苏青心知不好,忙要躲,可刚迈步便被他逮住了。 她忍不住笑,“放开,听见没?” “尽管砸。”孟叙冬把雪团往她手里塞。 苏青忽然不笑了,静默地看着他,“你不喜欢草莓,还吃别人的草莓酱。” 孟叙冬皱眉,“啥意思?” “你自己知道。” 绞在两人手里的雪散碎,苏青挣脱开来,退了大半步。 孟叙冬嘴唇翕张,没由来笑了,“就为这事儿?” 孟叙冬上前,仔细瞧着她模样。苏青错开目光,话语有些磕绊,“我管你心头有什么鬼,但你现在是结了婚的人,得明白你的义务。” 停顿片刻,孟叙冬咂摸出什么似的,挑起眼角眉梢,分外不着调,“草莓酱酸着你了?” 第46章 046多陪陪老婆孩子 046 两人离得很近,像是要吻在一起。应来绕过转角就撞见这一幕,脚步一顿,“吃,吃饭了……” 苏青浑身一僵,转身,不自在地拨了拨额边碎发,“知道了。” “耽误我正事儿不是。”孟叙冬说。 应来莫名面红耳赤,也不敢看他,就要闪离。苏青飞速挽住她胳膊,一道走开。 孟叙冬站在原地,喉咙里滚出一声呵笑。 奶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犒劳大家。一屋子人挤挤挨挨,应来挨着苏青坐下,不准陈春和坐旁边,语气有点凶。 陈春和依旧好脾气,反而让应来丧气。 苏青说:“这是闹哪出?” 应来低头,“说不清楚。” 平日应来言语上总有些嫌弃陈春和,但两个孩子一块打游戏,看着也还算融洽。细想来他们今天一天都没有交流,是有些不对劲。 苏青若有所思,抬眸见孟叙冬捧着一摞碗走来,目光相触,她匆匆回避。 大伙儿分了碗筷,孟叙冬又找来一个高脚椅子当儿童椅,章晚成夸他细心,将儿童椅放在自己右边。 旁边苏南话还未出口,章晚成便将豆豆抱到了椅子上,“你好好吃饭,有我看着。” 豆豆出生的时候,章晚成也曾是一个尽职的奶爸,起夜给孩子换尿布,抱着孩子一屋子转悠哄睡觉,从没抱怨。他不是会叫苦叫累的男人,只不过这两年为了公司上市,陪伴孩子与家人时间少了。 幼儿园组织亲子活动,他只透过视频电话参与。为了今天的出行,他推了重要的会议。苏南方才见他和堂哥打电话才知道这件事,投资是堂哥牵线搭桥的,应该很有分量。不过堂哥不是来问责的,只是了解了情况,叫他多陪陪老婆孩子。 章晚成干地里的活儿是不大在行,但他带着豆豆,和大家玩得很开心,苏南看在眼里。 可吃饭这件事上,豆豆比别的小孩难伺候多了,时常连姥姥也没辙。苏南担心章晚成应付不来,席间不停看向父子俩。 豆豆挑食,章晚成把排骨肉剥下来撕碎,和烤苞米粒一起拌饭,让豆豆自己用勺子舀着吃。豆豆吃得可香,一桌人瞧了笑。没一会儿,豆豆的注意力跟着悬在吊灯上的飞蛾跑走了,章晚成敲碗叫他吃饭,他踉跄着跑出了院子。 “甭追着孩子喂饭,要让他们自己知道饿,饿了总要吃。”奶奶说。 “太淘气了。”苏南说。 “冬子小时候可比这淘气,”奶奶目光在苏青身上,“是吧?” 苏青眨了眨眼睛,低头:“我大不记事。” “傻孩子,小时候我给冬子烤松果籽吃,后头你来啊,冬子以为那烧煤的炉子就长了松果儿,掏给你吃,你俩吃一手煤。”奶奶笑声爽朗。 那军打趣:“冬子故意使坏啊。” 苏青疑惑地看向孟叙冬,孟叙冬适才开口,“就坏呗。” “冬子打小就坏,还坑媳妇儿!” 发小们起哄,奶奶说:“那叫好心办了坏事,小青也不计较呀。” 苏青瞄了奶奶一眼,看不出老人家的心思。奶奶一贯爽利,即使看出他们今天闹别扭了,应该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劝慰。 “奶奶,您这排骨太香了,太够味儿了。”庄绫揭过话题,苏青倒有些松快。 奶奶瞧了一眼,打趣:“哎唷你这啃一堆骨头,给他们也留两块啊。” 庄绫笑,“能让我偷师不?” “我老婆子的厨艺,先传媳妇儿。” 老人家不经意的玩笑话罢了,庄绫打哈哈,“就说小青可有福了。” 散席后,孟叙冬哥儿几个打水洗碗。 奶奶拉着苏青进里间的屋子。靠墙的小沙发盖了手织的毛毯,角落整齐堆放着剪纸。立柜上有写动物摆件和旧香水瓶子,孟叙冬妈妈的东西。 奶奶从柜子下面取出一个俄罗斯巧克力大铁罐,掰开盖子给苏青看,说悄悄话似的,“过去的人说,人死烧衣,才能送人上路。他爸那混账,要把他妈妈的东西烧了。冬子抢着把衣服扣子都扒下来了,那么冻的天啊,那孩子抱着一罐子扣子上我这儿来,话也不说,哑巴了一样。” 苏青默默抱住了铁罐。 “那会儿也是,下大雪,他闯进屋里,灯也不开,我还以为遭贼了。”奶奶摇头叹息,“他摔在地上,看那样子是摔疼了,可就一声不吭。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不是犯事儿了,那就是有心病。我想还是为了他妈妈的事情,后来他说要种草莓,他妈妈以前就提过这事儿。” 现在已经说不清楚,是他妈妈的口味像小孩,还是苏青小时候在孟叙冬家白吃白喝,承袭了他妈妈的口味。至少那时候的草莓很酸很涩,苏青不爱吃。 “这么多年没有一点消息?”苏青问。 “没有。”奶奶话头一转,“是为了你吧?” 苏青一下没反应过来,待奶奶说起年月,整个人都蒙了。 县城没有什么新鲜事,回到县城的唯一消遣便是孟叙冬。孟叙冬应该也这么想,不至于在他们分别后深受打击,回来种地。可苏青也无法否认时间上的巧合,有一瞬间,竟觉得奶奶的误会,不是误会。 奶奶误会孟叙冬去北京的意图,拒绝相亲的理由,以及草莓园的来历—— 苏青思来想去,仍是存疑。若是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行动。 “我这问了你,心里踏实多了。你不怪老婆子多话吧?” 苏青摇头。 奶奶顺了顺心口,“过去的事了,过去了,以后不提了。他妈妈要是在这儿,一定替你们高兴。这罐子你拿着。” 人都在院子里,等着向奶奶辞行。苏青看见人群里的孟叙冬,紧紧抱着怀里的铁罐,不大敢上前。 苏南从旁而过,走向章晚成。孩子在他怀里,他掌着孩子衣服的手浸过凉水,冻红了。苏南将护手霜递过去,章晚成并不放开孩子,只空出一手来。 苏南正要作罢,豆豆却大喊:“香香!” “香香。”章晚成轻声说着,将手递得更近了些。 苏南捏了捏护手霜,拧开盖子挤在他手背上。好似不成形的奶油裱花,她胡乱拍抹,“那边。” 章晚成换了一只手抱豆豆,豆豆说:“豆豆也要香香。” “爸爸先。”章晚成用额头点小孩额头,空出来的手自然地伸到苏南眼前。 “让让你吧!”豆豆噘嘴。 苏南笑了下,给章晚成抹上护手霜。抽手之际,他忽然用力握了一下,只一下,两只手分开,戒环泛光,消融于夜色。 “回去吧,都回去。”奶奶吆喝着将人们赶出院子,叮嘱开车小心。 章晚成要回市里,苏南想坐别人的车,可也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暴露他们分居的事。苏南叫苏青上他们的车,对章晚成说:“送我们吧。” 章晚成没有表态,看着苏青慢吞吞走过来。 拉开车门,苏青回头望了一眼。面包车旁,孟叙冬垂眸掸了掸烟灰。 风吹散一缕烟。 第47章 047澡堂家女人都下作 047 一同上车的还有应来。热闹过后,皆有些疲乏,车里安静。豆豆依偎在妈妈怀里睡觉,应来从后侧看见,转脸望窗外,戴上了耳机。 车开得慢,偶尔在水泥马路的坑洼处颠簸,苏青怀里的铁罐子忽响,掩盖了春夜里的心跳。 以前从没发觉,回县城的路这样短。车在街口停下,苏青同他们道别,走向招待所。 楼上窗户亮着灯,孟叙冬已经到了。 苏青低头走上去,从兜里摸出钥匙。钥匙在锁孔上转了一圈,反了,她抿住嘴唇,重新拧了两转。 门开了,屋子里没有人。孟叙冬的牙刷和毛巾都拿走了,估计在洗澡。苏青长呼一口气,把大铁罐放在床头,收拾去了一楼的公共淋浴间。 她小心避开食指伤口,水珠还是沾湿了纱布。索性不管了,直接挤了香波,揉搓头发。 这个时间洗澡的人不少,几个工地女人在抱怨男人。旁边花洒下的年轻女人笑说,“着家就行了!” 年轻女人背上有刺青,她们看她的眼神带着狐疑。年轻女人转头看向苏青,“妹子你说是不?” 苏青笑笑。那几个工地女人探头望过来,“你是二〇六的?” “小孟媳妇儿,我知道。” 水流冲没了她们的声音,苏青等到她们走了,才慢悠悠地出去穿衣服。 大堂传来小说听书,绘声绘色讲述男主复仇,在师妹的婚礼上大肆杀戮。 苏青披着厚实的外套,腰抱盆子,从旁边经过,瞥见蹲在门口吸烟的男人。 他洗过的头发几乎在冷风里晾干了,还是乱糟糟的。只穿一件背心,肩勾着,手臂直直搭在膝盖上,星火在指尖飘荡。 苏青张了张嘴,犹豫着走近。孟叙冬有所察觉,回头看来。 门楣旁的灯盏洒下暖黄的光,融化了他的眉眼,竟给人温柔的感觉。 “你不能冷吗?”苏青出声。 孟叙冬抬手伸过来,苏青微蹙起眉头,而后才反应过来,去握他的手。 他不冷,可也算不上暖和,尤其她刚洗了热水澡,手心温热绵软。 孟叙冬灭了烟,借她的手站起来。她重心前倾,跌进他怀里。 背心领口敞露胸肌,结实,有点凉。苏青脸很烫,眼神躲闪着退开。孟叙冬却没有松开她的手,打着哈欠,散漫地朝楼上走。 苏青看了眼前台,保安埋头沉浸在小说幻想里,似乎没有注意到。 二楼走廊的水池有人在洗衣服,看见他们,侧目打量了一眼。有个工地女人和他们打招呼,又说:“小孟在家陪媳妇呢。” 孟叙冬咧笑,苏青埋头往前走,手指勾在一起,挠到伤口边沿,痒得人空咽喉咙。 身后传来工地女人的议论,“小孟还没进场么……” “都这个时候了?” 门合拢了,孟叙冬没开吊灯,借着窗外的光走过去拉开了床头柜的台灯。 灰影投在墙壁斑驳的壁纸上,像一张小丑笑脸。孟叙冬从床头柜里取出吹风,插上电,“过来。” 苏青把大衣挂在衣架上,朝他迈步,低头拽了拽过短的吊带睡裙。 视野里只有他青筋凸显的手臂与张开的五指,他握住了她手腕。 指尖划过丝滑的衣料,不知该放在哪里。苏青抬头,看见他变得晦暗的眼眸。 他喉结滚了滚,呼吸缓而闷。苏青感觉手上的力道收紧了,人也跟着紧绷起来。 孟叙冬忽然抽手,将她整个人转过去。吹风机的噪音在耳畔炸开,她盯着黑乎乎的电视机,好不容易才平缓心绪。 孟叙冬不是第一次给她吹头发,还没结婚的时候,他就这样照顾过她,不是装样子。尽管他手法潦草,但会直到头发吹干。 男人的手指穿过她头发,像轻微的按摩,给人抚慰与松弛。苏青软和下来,有了些睡意。 她不自觉靠在了他身上,好一会儿,才发现吹风机停了。 苏青爬上床,台灯忽然熄灭。床褥沉下去几分,孟叙冬上来了。 热气喷洒在脖颈与耳朵上,苏青哑声说:“好累了。” 他掰过她的脸亲了一口,赦免似的放她睡觉。 招待所的空气没有净化过,到处都是桃色。楼上的叫声拍打他们的玻璃,夜猫挠抓似的。 苏青没能睡着,他们都没能睡着。孟叙冬揽着她没有动作,手指轻轻攥着睡裙衣料。 苏青转身埋进他怀抱,嘴唇沿着他喉结摸寻上去,他们开始接吻。 “孟叙冬……”苏青想问他喜不喜欢她,又觉得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多少有些睡出来的情分。 “对,我很在意。” 孟叙冬俯身撩起裙摆,埋首在她腿间,听见她说话。他停了下来,近乎迫切地问:“啥?” 苏青不说了,孟叙冬掐了把她腿肉。她发出绵软地笑声:“你烦。” 孟叙冬听清了,唇舌勾起津湿,“是要还是不要?” “要……”苏青瑟缩了一下,改口,“我要睡觉。” 孟叙冬动作了一会儿,终是停了下来,“我她妈服了。” 苏青蒙起被子,胡乱踢开身旁的人,作势睡觉。孟叙冬只得下床,抄起烟盒与打火机出了门。 苏青是真的累了,醒来的时候腰酸背痛,像跑了一场马拉松。孟叙冬嘲讽她干点活儿就累成这样,却是压着她又摸又亲。 “干什么呀……”苏青看了眼手机的时间,觉得耽误事儿。 “马杀鸡啊。” 孟式按摩来得有点儿激烈,最后苏青下床,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她咬牙瞪他,只见他叼着没引燃的烟,到窗边接电话。 去年孟叙冬为工人讨薪,钱到手了,但得罪了甲方与承建单位的领导。工程复工有些时日了,孟叙冬带的一批工人接到通知,要检查资质,即持有安全技术培训证书,尤其电工、焊工,需国家正规作业证书。 他们大多是老师傅了,早年行业没这么规范,全凭口碑。孟叙冬托相关单位的朋友处理,该更新执照的更新,该重新考试的考试,他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钱。 知道苏青惦记老婆本,孟叙冬没动那笔钱。他们干工程的总有几笔陈年欠款,陆陆续续收回,孟叙冬说他还有钱。苏青不大关心,还觉着这叫有的放矢,男人身上总归要揣点钱的。 孟叙冬忙着工人的事,不忘叫陈春和盯着市区房子的施工进度。这天在街口饺子馆吃饭,苏青看他们说得绘声绘色,不免狐疑。 陈春和笑,“你出的钱,你的房子,师父当然得上心了。” 孟叙冬不置可否,对陈春和说:“防盗门得换,这事儿你仔细点儿。” “包在我身上!”陈春和锤了锤胸口。 孟叙冬微哂,“小来怎么说?” 陈春和忽然沮丧,“道歉不管用。” 苏青询问了,适才知道两个小孩为什么闹别扭。孟叙冬说:“澡堂家女孩是这样。” “指桑骂槐呢?” 孟叙冬起身去埋单,苏青推开椅子追上,陈春和兀自大笑。 他们跌撞出饺子馆,长街路灯忽明忽暗。孟叙冬勾住苏青肩膀,商量语气:“春和那头毛长了黑发,不好看,咱带他去发廊?” 苏青心知他的用意,故意睨他,“你想染啊?又不是没染过。” 孟叙冬抹了抹一头散乱的发,忽然凑近她的脸,牵起唇角,“你啥时候看见了?” 灯影闪烁,似有电流穿过空气,苏青佯作冷淡:“杀马特招摇过市,不看见都难。” 孟叙冬只笑,苏青飞快瞄了他一眼,觉得有点讨厌。 一路散步来到美美发廊,门口灯箱旋转,千禧年 kpop 从玻璃门缝漏出来,好不热闹。店里只有一位洗头的客人,郝攸美从洗头间探出头来,招呼他们。 “美美姐,我染头。”陈春和不大会说谎,郝攸美也瞧了出来,指挥应来拿双氧水和染膏。 应来不情不愿地调配染膏,回头见陈春和还站着,瞪他:“还想我给你洗头?” 陈春和憨笑,轻车熟路地进了洗头间。 没一会儿,陈春和坐在了椅子上,应来帮他梳染膏。郝攸美送走了客人,上前指点,“梳匀净点儿,你慢慢来嘛。” 应来不大配合,郝攸美也不训她,拿走细齿梳示范起来。透过镜子,应来看向坐在等候席的人,“小姑父剪头么?” 苏青摸了摸孟叙冬的头发,劝慰似的:“剪吧。” 孟叙冬低头笑,“给你当实验品?” 应来挪步过来,“怎么能这么说,我可是手艺人了……” “剪。”孟叙冬无奈,大喇喇坐在了升降椅上。应来取出围布给他系上,拿起喷水枪打湿头发,看起来有模有样。 直到一剪刀下去,郝攸美惊了,“搞公主切啊,你先分层!” “哦……”应来嬉皮笑脸看着镜子里的男人,从工具推车上拿起发卡,“小姑父你别怕。” 苏青只好走上去监工,“别剪太短了。” “你喜欢长发男?”应来还有心思玩笑,苏青没好气。 孟叙冬却是笑,“那别剪太短了。” 应来手起刀落,愈剪愈短。郝攸美梳完染膏,用薄膜包起陈春和的头发,走来说:“我看是没救了。” 应来默默递上剪刀,郝攸美表示需不着,拿起推刀。孟叙冬偏头,“不是吧。” 郝攸美按住他脑袋,请示般看向一旁的人。苏青叹着气点了点头,孟叙冬也只能放弃,任由推刀在头上转动起来。 发丝哗哗落地,不到五分钟,一个干净的圆寸出现在镜子里。孟叙冬脸色有点难看,郝攸美扫去他后颈的碎发,打趣:“多完美的头颅!” “太帅了!”陈春和同应来一唱一和。 孟叙冬摘下围布,起身拂了拂身上的头发,凑到镜子前打量。苏青抬手摸他光滑的脑袋,一同瞧着镜子里清爽的面孔。 他似乎有点难为情,垂下眼睫。苏青心下一动,吧唧一口亲他脸颊,退开来笑说:“我男人不减当年。” “哎唷!”小孩们起哄。 郝攸美没眼看,转身发现绫子站在门边。 “我来拿照片。”庄绫也不知向谁解释。 苏青回头,见郝攸美从吧台里拿出一叠老相册。孟叙冬走过去,“啥照片儿?” “我们以前的照片,昨天和他们打牌说起了,给大伙儿印一份。” 苏青和两个小孩也围了过来,一张照片飘落在台面上。背面写着“e.t phone ho”《e.t.》经典台词,e.t.打电话回家,表达对家的思念与向往。,苏青奇怪,正要翻过来看,孟叙冬迅速拿起。 “怎么在你这儿?”孟叙冬问。 “啥呀?”郝攸美偏头看,“这张,毕业的时候拍的?你们好多照片放我这儿,我爸还说要丢了。” 一个金发少年坐在重型摩托车上,微眯着眼睛迎视阳光,笑容粲然。 苏青想起孟叙冬骑着摩托车飞驰在人海里样子,那么耀眼,令人刺伤。 “我想要这张。”苏青说。 “我印了再给你吧?”庄绫说。 “有啥好印的。”孟叙冬将照片递给苏青,苏青借口手上有发渣,走向洗头间。 “春和该洗头了。”郝攸美看见时钟,带着两个小孩过去。 一阵鼓点响起,《两个人》回荡在发廊里。孟叙冬快速翻看相册,庄绫忽然摸了摸他脑袋,“怎么剪了呀。” 孟叙冬啪一声合上相册,微微冷脸,“找事儿?” 庄绫面露无辜,“怎么了?” 孟叙冬蹙起眉头,“大家这么多年朋友,不至于。你和军儿怎么样是你们的事儿,我没工夫陪你们玩儿。在我老婆面前放尊重点儿行么?” “小青和你说了什么吗?” “苏青是好姑娘。” 庄绫忽然笑了,“啊,那是我误会了吗?” 孟叙冬不想多言,庄绫却拉住他,要从手机里翻出什么来,“我告诉你,你老婆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对她。过去的传言没有错,澡堂家女人都下作——” 孟叙冬倏地甩开了庄绫,手机砸落在地。 苏青从洗头间探出头来,撞见庄绫冷漠的眼神。庄绫捡起手机离开,丢下一句话,“有的事,由不得你。” 第48章 048贫穷的奖学金女孩 048 苏青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面。郝攸美有所察觉,走向吧台,“咋了这是?” 相册留在吧台上,孟叙冬说:“扔了吧。” “别说我还有点儿舍不得。”郝攸美试图挽回气氛,散了支烟给他。 两个人在门口吞云吐雾,苏青适才走了过去,从一堆照片里找出那张摩托少年。 “这张给我?”苏青看向郝攸美。 郝攸美缩了下肩膀,“又不是我的。” 孟叙冬说:“找找还有没有别的?” “只要这张。”苏青把照片塞进大衣兜里。她想要不是这张照片,而是背面的一行字,他们的共同回忆,即使他已经忘了。 发廊打烊,他们送应来回澡堂。陈春和说要去洗澡,应来呛他,两个人跑跳着闯入温柔的晚风。 苏南守在收银台,面前支着手机。苏青以为她在看直播,好奇地凑过去,看见视频电话里豆豆团子似的睡颜,姐夫一只手出镜,在念绘本。 应来他们有些吵,苏青提醒小声一点,苏南说没什么,拿起手机去了厨房。 艾秀英从休息室出来,打眼一瞧,指着孟叙冬的寸头说:“小来给剪的?” 应来心虚,“也算吧……” 陈春和付钱拿手牌,艾秀英摆手,不收他们的钱。孟叙冬没打算洗澡的,但不好拂了丈母娘的面子。 他们进了池子间,苏青回避艾秀英的唠叨,钻进了厨房。 苏南已经挂断电话,烧水煮宵夜。苏青说:“对他们这么好?” “我乐意。”苏南说着笑。 苏青瞧着,有些狐疑,“有好事儿?” 苏南怎会不知妹妹的言下之意,轻轻摇头,过了会儿才说:“就这样吧。” “哪样?”苏青加重语气。 “我没有妥协,但日子总得过。” 苏青叹气,苏南看过来,“难不成你有心事?” “有啊。”苏青一派坦然,“我有喜欢的人了。” 苏南蹙眉而笑,“胡说什么?” “我不想再有计划,但这是唯一计划之外的事。”苏青怔然地望着灶台上的窗玻璃,蒙雾的深蓝色仿佛一片深邃的海,让人看不见自己的模样。 苏南严肃起来,“认真的?” 苏青转而又笑,“怎么这也信。” 苏南好松了一口气,“结婚了,就没有喜欢的自由了。” “毁灭婚姻的除了贫穷与疾病,还有爱欲。”苏青自言自语,“我不会喜欢他的。” 外面传来动静,苏南未在意苏青说了什么,掀开门帘走出去。 “苏青在?”几个男人堵在门口,架势颇大。 “什么事?”苏南疑惑。 苏青走过来,瞧着他们面生,不像蒋家的马仔,可还是留了分疑心。 “你是苏青?”男人看了看手机上的照片,“真骚。” 苏青有点懵,“什么?” “陪陪哥儿几个呗,多少钱你开。”男人舌尖顶笑,将手机屏幕翻转过来。 手机播放着视频,光线迷乱的夜场,穿紧身吊带裙的女人正在玩赌酒游戏。 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过有人会直接找到澡堂来。苏青反手撑着台面,勉强站稳。 “咱能别装纯么?” 男人欺身上来,苏南试图阻拦,几个人上前挡住。 “想要闹事?出去。”苏南一字一句地说。 男人回头,摸了摸下巴,“我咋觉得这个更有韵味。” 苏青瞬间清醒,抄起桌上一篮子手牌砸在男人身上,“滚!” “别生气啊,我们是来帮助你的。”男人踩着一地手牌,抬头张望着,“什么破地方,难怪你需要钱。说正经的,你出台多少钱?哥儿也不差钱,算你五千,怎么样?” 苏青唇角颤动,冷笑,“犯法的不知道吗?” “你报警呗。谁怕谁,下过海,还想上岸啊?” 苏青拖拽围在苏南身边的人,“出去——” 一阵风过,应来猛冲过来,将一壶热茶浇在他们身上。几个男人跳脚,怒了:“妈的,好言好语和你说!” 应来丢开茶壶,扬起手里的刷把胡乱四扫,“操你爷爷,敢来我家澡堂闹事!” 男人连退,“小姑娘挺横啊,婊子生的吧,谁他妈不知道澡堂的女人就出来卖!” “贱人!”应来湿发散乱,气喘吁吁地挥打刷把,犹如骑士的利剑,“有爹生没爹养的烂精子,裤子脱了看看啊!咋不敢了,太小了还是硬不起来啊?一把年纪了爷爷的没人操你到处找操呢,也不看你一身性病味儿还敢出来祸害人!姑奶奶今天帮人帮到底,屌爽你,爽吧?骚货,公狗,整挺兴奋啊,还来吗?” “神经病……”男人无处躲藏,踉跄着扑到收银台旁的书堆。 应来不给任何机会,一脚踩在他肩头,用刷把捣他脑袋,“不叫了?怂货!什么年代了还来荡妇羞辱,治治你的不育不孕吧,不长子宫的残次品!” “这事儿没完!”男人连滚带爬,带着人走了。 大门晃荡着闭合,一屋子寂然。 应来转头看见议论纷纷的客人,高傲地昂起下巴:“谁要出来卖,今天我奉陪到底!” 人皆散去,应来睫毛颤颤,眼泪垂落。 苏青抿着唇,将少女骑士揽入怀抱。 应来压抑哭腔,“小姑……” “没事了,没事的,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应来再也克制不住,哭出声来。 苏南倚着墙静默片刻,俯身收拾散落一地的书。 艾秀英站在长廊尽头,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孟叙冬从门帘后快步走出来,艾秀英一把拉住他,“小青不会的……” 男池在深处,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可澡堂能有多大,客人的闲话已然传遍池子间。 衣衫凌乱的男人赤着脚走来,苏青从未有如此难堪。 苏南从鞋柜里找出孟叙冬的靴子放到长椅旁,孟叙冬蹬上,系了鞋带。 “走。”孟叙冬面无表情。 “走哪儿?”苏青神色恍惚。 “回家。” 春雪纷飞。 招待所格外安静,孟叙冬吸了好几支烟,苏青没有话。太安静了,苏青打开了电视机。 “你是不是傻?”孟叙冬忽然怒斥,一截烟灰飘散。 遥控器从手里掉落,苏青没有回头,“你后悔了是不是?” “是。”孟叙冬把烟蒂杵进烟灰缸,倾身掐住苏青的下巴,一瞬不瞬盯住人,“后悔听了你的话。” 温热的气息拂过面庞,苏青缓缓眨了下眼睛,“是我高估你了,你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他……”孟叙冬颌面削直,眉头压得很低,“你没钱不知道管老子要?” 苏青蹙起眉头,笑了,“你挺享受当冤大头的是吧?” 孟叙冬倏地贴近,唇压住她的唇,牙齿啮咬,近乎低吼:“我他妈和你结婚就是为了当冤大头!” 想要推开他,可身体一动不能动。苏青闭了下眼睛,笑意更盛,“好,孟叙冬,你听好了,我他妈要五百万。” 唇齿的进攻吞没了她的话,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直到都喘不过气。 烟草气味在她鼻息间萦绕,她大口呼吸,冷冰冰地睨着他。 “就这么点破钱。”孟叙冬觑起眼睛。 苏青腾地起身,撞倒了椅子,哐哐一声。她伸手揪他衣领,拖着拽着把他往墙壁撞。 他闷哼一声,箍住她双肩,反过来将她抵在窗玻璃上。 冷气透过薄衫钻进身体,身前却又是热的。苏青胸膛起伏,衣料摩挲出轻响。 “不靠家里你给得起么?”她牙关打颤。 “还就有这个本事了。”孟叙冬捧起她的脸,要将她捂暖和似的。 苏青讥笑出声,一把推开他。迈开脚步,却又被他逮住,他们踢到横倒的椅子,跌落在柔软的被褥上。 好似连在一起剪纸小人,两个人无言地望着天花板,都失去了争吵的耐心。 “你要五百万做什么?” “不知道,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 “一百万就只能装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 苏青偏头看向男人,散碎的头发下有双漠然的眼睛。 “孟叙冬,我们去抢吧。” “好啊。” “孟叙冬,你觉得钱是赎罪还是爱?” “是个屁。” “孟叙冬,你还说要过实在日子。” “我挣,你花,多实在。” “如果我不止卖酒呢,你还和我过吗?” “我他妈就去当鸭。” “我第一个嫖你。” 男人的手指缠绕住她的,用力地攥在手心,“女士,请问您想要什么的服务?我今天第一次上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随时提。现在计钟了,一个小时您看可以吗?” 谁在床上讲礼貌,这分明就是按摩技师的口吻,他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他们都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是他的安慰。 “女士,这样你觉得舒服吗?” “干你们这行很辛苦吧。” “还行,你觉得这个姿势可以吗?” “你粗鲁一点吧,他就是那样。哦,其实我结婚了,他干工地,挣得多,但也很辛苦。” “他很坏吧,不然你也不会和我来这儿。” “他对我不错的,虽然我搞不懂他,但谁说要搞懂了才能过日子。我想和他好好过,过他说的实在日子。” “真让人羡慕。” “是吗,你也想结婚?” “想啊,可惜我喜欢的人结婚了。” 苏青哑然,“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姑娘,和你一样。” 苏青转过脸去,看见孟叙冬眼眸里的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很久之前,真的很久了,我不记得了。” “你们睡了吗?” “睡了,就在昨天。” 苏青心下轰然。 才开始参加工作那会儿,苏青也梦想过远大前程,至少只要努力,在省城或市里拥有一套房子不是难事。 任职第二年,毫无背景的她“荣升”班主任。相熟的音乐老师怜悯地说,带实验班更辛苦哦。 班里大部分孩子来自不错的家庭,有一个稳定的环境与学习自觉,但她希望他们更听话一些,更专注一些。她用读书成功论督促他们的排名不要掉下来,哪怕几名之差。 事件发生时苏青已经是有些资历的模范老师了,老教师以更老道的口吻宽慰她,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这不是个例。 官方统计当前高中生抑郁测出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具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没有人说明。 在南方培训机构任职的老同学曾发出邀请,苏青答应去试试看,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也没有机会了。 挣钱的方式还有很多,苏青在老乡介绍下进入夜场。女公关卖酒拿提成,客人一单消费达到三千块,可以锁定一个女公关陪玩一晚上。一开始苏青并不能开单,直到放开了。客人希望她喝酒,便喝酒,客人希望她吸烟,便吸烟,客人希望她大笑,她便在眩晕的灯光中放肆大笑。 形形色色的男人围绕,有人施舍一只名表让她上车。她笑着拒绝,男人也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她再度拒绝,一连好几个夜晚,男人变了脸色,抓起她头发往卡座玻璃桌砸,大骂出来卖还装。 血从眉尾滑下来,感觉不到痛。她撑着几近弯折的指关节起身,用还能发力的无名指与小拇指扯了扯包臀裙,诚恳道歉。 后来换了一个场,没再遇到这样的事,但也差不多。 人们说干夜场是挣快钱,苏青确是来挣快钱的,大把大把的钞票,那么诱人。她计划考证书,等有了稳定的工作,再准备别的考试。贫穷的奖学金女孩,唯一的优势只有考试。 即将入职一家财务代办公司的时候,苏青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第49章 049是喜欢这个人的,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喜欢 049 那天接到电话的还有孟叙冬,大姑打来说,苏伯伯死了。 死在了初雪的街头,脱得赤条条的。遗体整容师说这叫反常脱衣现象,太冷的时候,反而会有很热的感觉,喝了酒的人皮肤血管扩张,反应更强烈,才会脱衣服。 冰冷的北方,每年都有这么死的人。苏伯伯让人救回来了两次,这回没辙了。人们背地里议论,出事前两口子吵了架,苏伯伯被赶出了澡堂。 也有很多人觉着,他老婆早就不该管他了。当年工地出事,苏伯伯和孟家分家,拿了一笔钱要上省城五市场做生意。生意没做成,欠一屁股债。他老婆还,还不完的女儿接着还,欠了还,还了欠,到最后买酒的钱都是用信用卡套现。 但没人觉得苏伯伯是窝囊废,即使心里这么想,也都藏着不说。大家都觉得他太苦了,他们一家子太苦了。他经常请人到澡堂洗澡,到大马路啤酒屋喝酒。别人家有困难,他第一个站出来筹集大伙儿帮忙。 这么多年,孟家的人心里藏着对苏家的亏欠。孟叙冬去了澡堂,去了殡仪馆。吊唁苏伯伯的人很多,在哀乐里谈笑风生,苏青也笑着招待他们。 大姑进了灵堂,没有声张,在苏南照看的吊唁金登记册上签字。苏南不认识她,旁的人认识,大家议论起来。艾秀英推搡她,一语不发。 大姑失落地走了,和老孟打电话,两个人吵起来。孟叙冬在殡仪馆待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离开,晚上下工了又过来。 苏青偶尔会从灵堂出来,在昏暗的建筑角落独自徘徊,偶尔手上玩着一张糖纸,偶尔走向路灯,伸手捉飞舞的雪花。她穿得很单薄,头发披散着,不能轻易看到她脸庞。 孟叙冬已经戒烟很久了,没忍住,摔上车门去外头买了包烟。真他妈操蛋,他好想抱她,想得快疯了。 澡堂家的男人走了,不是件好事。澡堂附近的老厂区在改造,工地上多的是肖想女人的男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在澡堂里,他们一窝蜂地就去了。 孟叙冬的工程在新区,和工人们住集装箱宿舍。打那以后,搬进了老街招待所。每天下工,不管早晚,他都兜圈从澡堂那条路过。 苏青不是那个中学女孩了,知道该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每天晚上她送迎客人,锁好澡堂的大门,日子安稳。 那天发小一起打牌,美美八卦她家婶子给苏青介绍了个相亲对象,两个人处得不错,应该是要成了。 他们感叹,她爸才走,她妈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把她嫁出去。有人问美美,苏家要多少彩礼,美美表示不知道,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没有谁真正关心。 孟叙冬是看着苏青一次又一次离开县城的,以为她不会留下来,更没想过她会和县城的男人结婚。 苏家姐姐说过,小青要飞得很远很高,他们配不上。 孟叙冬又开始吸烟了。 干爹的马仔来堵他,他承认他缺德,故意把麻烦带到了澡堂。真他妈可笑,她竟然说那个警察是她对象。更可笑的是,她有了对象还想和他上床。 她在电影院那十分钟,他在工地的尘埃里耳鸣到眩晕。他已经知道了,她在别的男人那儿不如意了,就来找他。 他妈的他就是她的抹布。 孟叙冬觉得苏青对每一个人都很不错,除了他。他绝不会对她好的,可谁叫她成了他老婆。 是男人就不能不对老婆好。 他老婆心里没他,无所谓,过日子而已,正经人谁结婚了还谈情说爱。吴彦祖和老婆人到中年都没了激情,他们年轻,多少强点儿。 他们好的时候做,吵的时候也做,但他非常不喜欢她在难过的时候和他做。她搞错了慰藉的方式。 人难过的时候,应该吃饭、睡觉、看电视,甚至干活儿都行。 现在他老婆很难过,他们头一回没有做,只是说话。 一个钟到了,他老婆睡着了。孟叙冬靠在床头坐了会儿,拿起手机出门打电话。 不出所料,蒋蒙在背后调查过苏青,知道这事儿。 那个介绍苏青去夜场的老乡,因吸毒上了通缉名单,如今逃回县城。 县城不大,过去庄绫家开台球厅,和三教九流来往,有灰色门路。孟叙冬推测那个老乡为了逃罪,联系了庄绫,事情就这么传出来了。 蒋蒙没想到有人横插一刀,坏了他的局。他要带人去茶楼打探情况。 孟叙冬没空等他演卧底,联系了市监局和消防部门。县相关部门的规定,他很熟悉。 一大早,茶楼值班的员工就看见乌泱泱一帮人走了进来。他们面孔严肃,只宣布了一声检查消防,便奔着各处搜寻去了。 茶楼家经营多年,这些事见多了,从不吝惜在基础规范上花钱,何况他们同县局的同志多少有点交情。此番事先没有通知就来,只怕大事不妙。 员工琢磨着给庄绫打了电话。 庄绫得知昨晚一帮兄弟被澡堂家的小孩赶了出来,有些郁气,和人打了通宵麻将,将才睡下。接到电话,她风风火火赶来茶楼。 消防的人吹毛求疵,称茶楼违反了消防安全隐患标准法规,后厨等易燃易爆区域未配备灭火器,茶楼只有单侧步梯上下,安全出口标识与指示灯不足,存在隐患,还有前台堆放物品多且杂乱等等,问题很多! 罚款是要罚的,庄绫联系谁都没用,茶楼的员工和管事的她还要去部门进行消防培训。 庄绫蹬蹬下楼,看见站在街边的孟叙冬。结霜的清晨,他也不戴帽子,顶着干净的寸头,五官轮廓全暴露在冷气里。他单手插兜,姿态和往日一样散漫。 他不止一次这样出现,这几年他长本事了,给茶楼生意帮了不少忙。一个不屑于靠家里的人,肯为了她家动用关系,他们不应该只是朋友。 “你太过分了……”庄绫说。 孟叙冬冷晒,“给苏青道歉。” 庄绫紧紧盯着他,攥着车钥匙的手微微发抖,“不可能。我告诉你,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怎么样啊?”孟叙冬挑唇角笑,庄绫有一瞬愣神。 他其实很少笑的,可那天他和苏青一起来茶楼打牌,笑了很多。她那会儿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会喜欢某个人的。 厂倒闭后苏青就和他们疏远了,苏青和他们不一样,连大人也这么说。 当然不一样了,破落的澡堂家的女儿,再飞也飞不高。她本来有点同情苏青,但那一刻,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们说笑,苏青不怎么参与,仿佛置身事外。这令人难堪,她庄绫从小到大只有别人捧着的份儿,怎么要去讨好一个人。 这个女人如此理所理当地接受别人对她的好,从容而自信,哪怕依靠男人过日子,也没有半分羞愧。谁给她的底气,凭什么? 那种父母与家庭,凭什么养出这样的女儿。即使在喧哗而热络的夜市里,她看起来也是那么美,不言语就会引发灾难的那种美。 庄绫几度买醉,向美美诉说。美美难过地说,你忘了吗,小青从小就很招人喜欢。 “我不想看到她。”庄绫说。 “太好了,往后不会再看到了。”孟叙冬转身,“市监、工商、税务都要来喝茶,你看他们。” 孟叙冬开车回老街,在饺子馆点餐打包。正拎着往招待所走的时候,那军急匆匆跑来。 “冬子,冬子……”那军一手搭在孟叙冬肩上,孟叙冬侧身避开,那军喘着气,“不至于!” “这话我说过,你们怎么做的?” 那军脸色微变,孟叙冬又说:“还当高中,什么都能糊弄过去。” “冬子,这事儿是过火了,我不对,我道歉——” “别墨迹了。昨晚上没弄死你们,纯属是我还要给老婆带早饭。”孟叙冬头也不回地走进招待所。 房间里在播放早间新闻,苏青坐在床上玩一堆扣子,乌法从肩头垂落,黯淡光线里看不见她松散的睫毛。 孟叙冬将椅子拖到床边,拆开打包盒放到椅子上,连筷子也掰开了。 苏青抬起头,笑着瞧了他一眼,“干什么,我至于么。” “至于,太至于了。”孟叙冬说。 苏青显然愣了,狐疑地瞧着他,“你去哪儿了?别骗我,我知道你很早就出去了。” “处理了点事情。”孟叙冬坐在床沿,捧起饭盒,要喂她吃饺子。 苏青皱着眉头,接过饭盒,往嘴里塞了半个饺子,咀嚼吞咽,“嗯,我今天不打算去澡堂,让我妈冷静冷静。” 孟叙冬看着她,稍抬起手,却又握拢放下,他语气随意,“怕被骂啊?” 苏青低头吃饺子,紫菜虾仁馅儿,带点汤汁。该会烫口,但她没有叫唤,“是啊,她伤心就会骂人。” “那你呢?” 苏青一顿,微微抬头,目光并未看向他,“我有你,你这么烦,我哪还有时间伤心。” 孟叙冬无声一哂,“本来想着带你去玩儿。” “玩什么?” 孟叙冬不答。 出太阳了,车行路上,苏青用外套盖住刺眼的阳光。这破车的音响有蓝牙装置,但不好使,她用手机放歌,音量调大了也破响。 放的日语歌,苏青想起孟叙冬尚未证实的日语水平,从大衣里探出眼睛,偷偷观察他表情。 金色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他脸庞,清晰得能看见细微的绒毛。苏青走神了,过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话。 “你还知道 y?”苏青震惊。 “真是?听着有点儿像。” yellow gic orchestra 是坂本龙一、细野晴臣和高桥幸宏组成的前卫电子乐队,风靡八九十年代。三位在各自领域也是大师级人物,当代文艺青年无人不知无人不爱。 苏青犹疑,“你听得懂?” 孟叙冬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歌有啥听不听懂的。” 这首歌有歌词,她问的歌词,而不是旋律。算了,都一样。 为你小鹿乱撞,为你小鹿乱撞,为你小鹿乱撞。歌词出自 y《君に、胸キュン》音乐轻快活泼,出自八十年代的专辑,如今毫不过时。 专辑还未播放到 b 辑,到地方了。 孟叙冬带苏青来的是市区的房子,大哥他们搬出去了,屋子里空空如也,墙壁破烂,露出了排线管道。 孟叙冬将手拎包丢在地上,脱掉外套,进各个房间转了一圈。苏青张望着,听见硬物划过地板的声音,仿佛要擦出火花,孟叙冬拖着一把红色大锤走过来,另一只手架着绿色大电钻。 苏青咽了下干涩的喉咙,抿了抿嘴唇。 “要哪个?”孟叙冬来到她面前,令人不禁屏住呼吸。 他想起似的,找来手拎包,取出一个防尘面具。苏青默默任由他给她带上,手指划过下巴,他稍微勾身,检查面罩左右的贴合度。目光掠过透明面罩,她睫毛颤了下。 孟叙冬没有察觉,将大锤塞到她手里,指了指面前一堵客厅与卧室的隔墙。专人做过勘测,这不是承重墙,打通空间更有流动性,采光更好。 十指交错握住大锤,挥向墙,苏青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什么都没有发生,锤子撞到墙壁,斑驳的墙上甚至看不出印痕。 孟叙冬意外地没有取笑她,他拿起锤子,往旁边走了两大步,抬起手肘,转动肩周,好似甲子园日本高中生棒球联赛,“打进甲子园”象征青春热血与梦想棒球选手。 咚地巨震,烟尘陡升,墙壁出现了裂痕。 一振、二振,三振—— 轰隆隆,碎石滚落,好似地板都在晃动,雾霭笼罩。苏青看不大清,只感觉甲子园的棒球棍交回到了自己手中。 心怦怦跳,呼吸短促,热气几乎蒙住了面罩。苏青勐地挥出长柄锤,漫天尘埃纷飞,她笑了。 锤子与电钻的噪音中,他们肆意破坏,大汗淋漓。 苏青气喘吁吁地摘下面罩,要抢走孟叙冬手里的电钻。他单手把持着,意思是教她使用。 他的汗水滑落在她脸颊上,单薄的衣衫相贴,尘嚣与汗水的味道充斥一呼一吸,甚至感觉鼻腔黏膜带有血腥气。 电钻重新运作起来,机械刺耳的声音堵塞了耳朵,所有的感官都暧昧不明。 唯独心间淌着泉水,春的小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来。 她是喜欢这个人的,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喜欢,无可挽回。 第50章 050喜欢我们的生活 050 回县城的路上放完了整张专辑,苏青有许多话想和孟叙冬说,一看见他脏兮兮的样子,止不住地笑。 孟叙冬感到莫名,可也笑了起来。 车停在澡堂门口,苏青说:“今天委屈你回去洗了。” 不需要多余解释,孟叙冬点了点下巴,“给我打电话。” “不会有什么的。”苏青轻轻挥手,跳下了面包车。 澡堂亮着灯,苏南一个人守着收银台,水流声从池子间飘出来。苏青给苏南打眼色,忐忑地钻进门缝。 苏南拍了拍苏青肩头的灰,“怎么弄成这样?” “装修去了。”苏青笑,“我先洗澡。” “哎——”苏南话没说完,只见苏青快步进了更衣室。 苏青脱了衣服,拎了双拖鞋走进淋浴间。水流哗啦啦,有婶子在洗头,觑着眼缝将苏青看了个大概,热络地招呼。 苏青回应了一声,婶子的话便停不下来了。 婶子的儿子曾是苏青私教课的学生,高三一年数学成绩从吊车尾到一百二,考上了北京的名校,成了苏青名师案例之一,为人津津乐道。实际那孩子是美术生,本身就过了校招,稍微提高文化课成绩便轻松地录取了。 如今大四了,婶子不知该让孩子考研还是就业。 苏青关切:“我不懂这方面的行情,托人帮您问问?” “嗐,不麻烦了!大不了回来做点生意。” 婶子家有几个门市,还在海南买了房,儿子的钱途,哪里是旁人需要担心的。苏青笑自己今天失了神,竟没听出人家是炫耀。 闲谈片刻,婶子抱着盆子去了更衣间。 澡堂的常客不乏老苏的酒友,如今又来了一帮工人,女客更少了。女池里没有人,苏青淌了进去。 四壁瓷砖泛着灰蓝的光,波光潋滟。苏青适才感到疲倦,积年的疲倦。 软弱的父亲,强势的母亲,家人卖娼的传闻。她们的青春期就在这般毫无体面的家庭里度过。 没有一刻感到过洁净,想要更用力地清洗,也只能清洗自身。她们的灵魂里留下了许多搓伤的印痕。 这么用力了,还是无法变成另一个自己。 苏青整个人沉入池底,试图平缓心绪。哗啦一声,一只手猛地拖拽起她胳膊。 “干啥你!”艾秀英怒目圆瞪,也不顾苏青呛了水,“给我打起精神!” 苏青轻捶胸骨,咳了两声,“我好着呢!” 艾秀英上下打量小女儿,一时没了话。 “妈……”苏青抹开面额上的湿发,有几分讨好。 艾秀英走开了,又说:“你来。” 苏青撑着池沿起身,走到墙边。艾秀英取下软管,冲扫地上一张矮凳,“将就着吧。” 以前的洗浴不像现在这么多花样,有专门搓澡的隔间,配备按摩床。人们用盆子接热水冲洗,坐在矮凳子上给彼此搓澡,小孩啜饮玻璃瓶鲜奶,叫妈妈轻点儿。 苏青抿着唇,坐在了温热的塑料凳子上。 艾秀英拿来了搓澡巾、几袋牛奶,还有一块新鲜豆腐。 “妈……”触及艾秀英凶煞的眼神,苏青噤声。 艾秀英用热水浇湿女儿的身子,将牛奶挤在勾耸的背上,肩胛骨凸起,一节节脊柱骨犹如硕大的扣子。她拿起搓澡巾,用力地揉搓,搓出红痕。 苏青不觉疼,只是雾气蒙了眼睛。她双手捂住脸,轻缓地呼吸:“妈好久没给我搓澡了。” 艾秀英嘴角细褶颤抖,挤出话来,“看着还像样,怎么这么瘦了。” “哪有。” “好好吃饭了吗?” “吃了,没在家的时候吃得可好了。” “还怪我不给你吃了!”艾秀英按着苏青的肩膀,使劲搓了下。 苏青“哎唷”叫唤,艾秀英并未停下。妈妈长年浸泡在水里的手指,肿胀而柔韧。搓澡巾在妈妈手里变成了砂纸,搓着她的骨肉。从颈椎到尾骨,从腋窝到指缝,连这些柔软的部位也在咯吱作响。 不知从什么起,她生锈了,骨骼上全是锈斑,肉里淤积坏血。她感觉它们撑开了毛孔,流淌了出来。 它们是她的虚荣心,在大学期间假装来自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顾家,妈妈包容。但也仅限于此了,她从未试图掩盖自己的家境。它们更多是野心,不止是为了回应妈妈的期待,她自己也想过上有身份的体面生活。 妈妈用澡水冲走,还给她可以呼吸的身体。 “好了。”艾秀英站起来,红扑扑的脸布满汗珠。 妈妈是个劳动的人,做的比说的多,而说的大多刻薄。苏青希望妈妈像以前一样,问她为什么这么做,骂她不醒事。可妈妈没有,妈妈无法再责怪她了,只能埋怨自己。 不信命的妈妈,开始怀疑这都是命。 “都过去了。”苏青赤裸地站在妈妈面前。 “你要想清楚……”艾秀英转身冲扫地上的水迹,“你到底要过什么日子,要不要过我这种日子。” 苏青等艾秀英走了才出去吹头,穿衣服。 从澡堂出来,苏青觉得自己好清爽,风一吹,她整个人似风铃摇晃。 郝攸美出现得不合时宜,看起来有事情商量。苏青以为是小来有什么事,率先开了口,但郝攸美说:“小青,你劝劝冬子。我知道,绫子他们不应该,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说。毕竟这么多年了,就这么散了……” “孟叙冬,怎么了?” “你不知道?”郝攸美有几分错愕,叙述了事情经过,“看冬子那意思,以后都不和我们来往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 郝攸美无言以对,苏青又说:“我的意思是和你没关系,你不用担心,你和他们来往也还是我的朋友。大家不是高中生了,这样我会感觉在处理学生的矛盾。” 郝攸美忽然局促起来,“但是冬子……” “坦白说整个事情都很荒谬,但已经发生了。”苏青友好地点了点头,迈步走开。 这么多年至亲好友,苏青明白,换作自己可能也会想要挽回。孟叙冬是残酷的,苏青也知道,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人,绝对不容许他人侵犯自我领地。 孟叙冬洗了澡在看电视,期间接了几通电话,工程的事。苏青脚步声安静,他正要点烟的时候,转头看见了她。 他放下了打火机,将一支烟放在烟盒上。 “不戒烟了?”苏青将外套挂在衣架上,背对他换睡衣。 “得戒。”孟叙冬过来亲她,成习惯似的,亲的时候手也要摸。 苏青低吟着发出抗议,软绵绵跌在床褥上。两个人亲昵了一会儿,拥抱彼此散发香波气息的身体。 “我……”苏青偏头,一手捧着孟叙冬的脸颊。暗蓝的夜色让房间变成了船舱,他们在宁静的海上。 “你愿意维护我,我很开心,但我不希望你为难。” 孟叙冬微哂,“你在想什么?” 苏青缓缓松开手,眼睛依旧盯着他,“你呢,你在想什么?” 孟叙冬没有丝毫回避,目光平静,“你开心就好了。” 苏青无法忍耐了,比起回避,她实际是进攻的类型。她轻轻吻了他的脸颊,额头,还有眼尾,“孟叙冬……” 孟叙冬觉得有点痒,将人按在怀里。 苏青忽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他们是夫妻,向丈夫告白这种事,怎么想都很奇怪。 “孟叙冬,我会对你好的。” 他笑了,“良心发现了这是?” “我一直很有良心——” 孟叙冬低头封住了苏青的胡言乱语,唇齿缠绵。苏青胡乱地褪去他的衣衫,压倒他。数不清已经做过多少次,但他们从未尝试过这个姿势。她的欲望很深,却缺乏主动的激情。 孟叙冬感到意外,向她确认。她俯身,皱着眉头吞入他,要将他完全吞没,“你不喜欢吗?” “喜欢。” “我也喜欢。”苏青贴着男人不好使的耳朵,吐出热气,“孟叙冬,我很喜欢,很喜欢。” 仿佛海妖的低吟,令深蓝色的海卷起了风雨。船一样的屋子颠簸着,驶向未知。 孟叙冬解决了工人的问题,正式入场开工了。工地靠近火车站,从老街过去要穿过一片桦树林。桦树生了新叶,阳光下金灿灿。 苏青跟着去过一回,工地上的人叫她嫂子。她不喜欢那种氛围,也不大喜欢工地周围的盒饭,唯独觉得孟叙冬戴着工帽的正经样子很好看。 她悄悄夸他,他反而说她欧美片子看多了,癖好奇怪。 的确,在美剧里,水电工是性感的符号。 天气暖和了,澡堂生意进入淡季。苏青和苏南一起捣鼓咖啡与烘焙,在澡堂门口支了个红白条纹的小摊,感兴趣的人不多。她们计划去新商场售卖,艾秀英说她们没事儿找事,却也由着她们了。 空闲的时候,苏青在招待所里摆弄一大罐扣子,用鱼线串起来,做成了帘子挂在门上。五颜六色的扣子在微风里晃动,夏即将来临。 苏青还把庄绫送的蜡烛放在走廊的水池燃烧殆尽,好几天,楼道里香气弥漫。余下一个番茄红的陶罐,她拿来种草莓。去乡下见奶奶,奶奶说这时节播种不好长,苏青在网上查论文,发现反季节培育方法复杂。 招待所没有实验室环境,苏青将草莓盆放在窗台上也没管,下单了洋兰。小城的气温不高,湿度适宜,比南方的夏日更适合养兰。以前孟叙冬家的露台摆满了兰花,苏青喜欢坐在其中的吊椅上看书,花香极淡,人几乎无法察觉,偶有迷途的蝴蝶飞来,孟叙冬的妈妈会和苏青一起扑蝴蝶,用胶片留影,然后将之放飞。 文学名著不厌其烦地宣讲,爱欲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小苏青对此一知半解,只是觉得孟叙冬妈妈很爱他们的家。如今苏青懂得了,当你对一个人产生了感情,你所看到的世界便全然不同了。 这天意外的闷热,苏青到楼下网吧蹭空调。高考在即,为了给高三生的模拟考试腾出考场,县中高一的学生放假了,扎堆在网吧打游戏。 苏青邻座的孩子辱骂游戏里的人,连妈带娘。她忍耐着没有将桌面上的烟灰缸砸过去,换去了角落的位置。 苏青查看邮箱,没什么指望,却发现当初发给苏乔的邮件标记了已读回执。没有回信,但也足够惊心动魄。她又写了一封信,关于家中的一切。 “乔,我喜欢我们的生活,我喜欢现在的自己。 想念你的小青” 第51章 051全家一起出行 051 距离孟叙冬下工回来还有好一会儿,苏青找了部电影来看。电影有点无聊,但有感染力的演员不会让戏难看。男主角出去打仗,与女主角分开的时候,苏青抹了抹眼泪。 “怎么了?” 听到孟叙冬的声音,苏青吓一跳。他们习惯给对方报备行踪,他知道她在网吧,直接找过来了。 人们喜欢躲进电影里体验感动,但不希望亮灯后被别人撞见红红的眼睛。 苏青飞快地低头整理面容,收起纸巾,“想你想累了。” “……” “我们买点啤酒吧。”苏青口渴,而且想要喝酒度过没有冷气的夜晚。 孟叙冬只当她想喝啤酒,在超市买了一打,回到房间发现屋子里很闷。苏青问前台的保安借电风扇,保安看着她身上的吊带衫,面露疑惑。 海滨小城夜晚凉爽,大多人还能像他一样捂在密实的制度里。苏青原本也穿的衬衫,只是回屋便换了。他们的房间朝西,白天晒,晚上闷,和过水的蒸笼似的。 “我交押金。”苏青已经在物品借记的册子上签字,安保拖着脚步进里间拿了风扇。 老款台式风扇,绿色的扇叶,积木般的开关。孟叙冬将它放在椅子上,正对床。风扇旋转起来,两个人碰了下啤酒罐。 孟叙冬喝了一大口啤酒,打量着屋子里的变化。窗台上摆了好几盆洋兰,根茎绑了防伏倒的竹片,花沿着微微的弧线生长,姹紫嫣红。 “你喜欢吗?”苏青最近经常提到这个词,来明确彼此对一件事物的态度。她想要更加了解他,而他的回答也愈发诚实。 孟叙冬又喝了一口啤酒,没有表态。 苏青略有点失落,“那我搬到澡堂去。” “那个罐子……”孟叙冬抬起拎啤酒罐的手,食指指向窗台一角,“是什么?” “草莓。前几天去奶奶那儿拿了种子,你知道呀。” 孟叙冬看了过来,苏青适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那是庄绫送的蜡烛的陶罐,为什么要留下。 苏青抿了抿唇上的啤酒沫,“物尽其用,罐子很可爱。” 也是最近,她开始给每样事物寻找它们合适的位置与价值。扎进生活的同时,她的欲望破土而出,这有点危险。 反观孟叙冬,依旧不在乎外界的喧嚣,他过他的日子,仿佛这辈子也不会改变。他的稳定多少让人安心。 他们喝了一罐啤酒,将风扇调到一档,按钮坏了,孟叙冬要修,苏青拉住他说算了。 “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吗?” “嗯。” 今天苏青等孟叙冬回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起因是艾秀英的大舅的孙女,即苏青的远房表姐结婚,在市里办席。以前苏青在省城一中工作,假期的私教课也排满了,一概不参与此类家族活动。这次艾秀英也没有提前通知,临到最后才叫苏青陪同,并且要求孟叙冬也一起。 艾秀英对孟叙冬态度温和了,可还不至于想要看到他。苏青觉着妈妈是需要一个司机,苏南笑她迟钝,妈妈带孟叙冬参加婚宴是为了敲打他。 苏青无语,和艾秀英说工地这么忙,孟叙冬走不开。艾秀英直接致电孟叙冬,做女婿的哪有不敬畏丈母娘的,他一口答应下来。为了找人顶班,他又破费了,她趁着微醺醉意抱怨。 不过苏青隐约有点期待这次全家一起出行。上次有这种机会已经是十年前了,东北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孩子大学入学报道,但凡有车的家庭都会开车送孩子过去。当时老苏借了朋友的车送她到学校,一起的还有艾秀英和苏乔。苏乔讥诮说很荣幸能搭你家的顺风车,两个闺女吵吵闹闹一路。 苏青没有让孟叙冬借车,姐夫安排了七座商务车来接他们一大家子。他们提前一晚到市里,只是因为大哥催着孟叙冬交房,孟叙冬说就这两天,大哥一改口吻,殷勤地请一家人上高档洗浴。 晚高峰车流堵塞,到地方时华灯初上,泡泡汤泉堪比迪厅的夸张立面好似平原上的巨大灯球。大哥快步迎上来,“妈,您来了!” 艾秀英圆眼一蹬,连退两步。 “冬子,小青,咱一家人可算了齐了……”大哥的视线最后落在苏南身上,“大妹夫呢?” 应来不耐烦,“大姑一会儿还有饭局,别叨叨了行不?” 苏南和艾秀英告别,悄然给了苏青一个眼神,意思是今晚的稳定局面就靠你了。苏青点了点头,目送这个家唯一的和事佬离开。 “妈,我都安排好了,你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好好享受啊!”大哥领着一行人进了大门,太子爷巡场一般,他抬手指使女性工作人员,“来来,都给我照顾好了。” 一行人里只有孟叙冬一位男宾,大哥勾着他肩膀,带他进了男池。 池子间不允许拍摄,人们进去了自觉储存手机。苏青想着孟叙冬应该应付得来,放下手机,开始更衣。 从更衣间到汤池,赤裸的女人们晃来晃去,怡然自得。原始母系社会也不过如此了,人们在温热的空气里谈笑,吃水果,劳作,原始而美丽。 工作人员问她们是否要搓澡,苏青迟疑了一秒,手牌就被拿过去,在排号机器上刷了一下。不似社区老澡堂,洗浴中心的手牌最重要的作用是记录账单。一楼洗浴,二楼桑拿房,三楼自助餐,四楼娱乐室,五楼睡眠舱,六楼美容 spa,全方位服务。而客人往往也抱以来都来了的心态,消费起来毫无知觉,离开结账,迎头看见太阳,当真幻梦一场。 苏青把搓澡的号码让给艾秀英,艾秀英不要,推给应来,三人推诿着来到自助水吧。旁边便是搓澡间的入口,几个搓澡女工等着排号。大嫂穿着女工统一的内衣套装,带一身热气走出来,抬手背挠了挠鼻尖,“哎呀”一声,几步来到苏青身边。 “可把你们盼来了!”大嫂挽起苏青的胳膊,“排号了吗?嫂子给你搓,咱整个杏仁海盐牛奶,精油按头,舒舒服服的。” 艾秀英回头睨着大嫂,“行,你给我搓,回头记你老公账上。” “妈你这话说的,我们能不孝敬你吗?”大嫂看了手牌号码,到搓澡间的吧台电脑查看排号。她托同僚帮忙调换技师,面露奉承,而后又来到水吧。她飞快夹取水果,装了好几盘,哄着艾秀英入座。 “今天实在太忙了,排不过来,你们先泡泡澡儿。” 大嫂忙着去排工号了,艾秀英吃了些水果,进了水池。苏青在妈妈身边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看起了壁挂电视里的年代剧。 艾秀英不喜欢这部电视剧的男主角,他从农村出来,一路有贵人相助,岳家便是其中之一,可他最后却抛弃发妻,和年轻的美国女人在一起。艾秀英曾锐评,人有本事,但几个有本事的能功成名就,还是靠运气。所谓天命,指的是顺应时代,趁早抛却集体乌托邦,拥抱资本主义。 尽管苏青觉得,艾秀英讨厌男主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讨厌老孟。 今天艾秀英没有愤懑,只是感叹,“大澡堂子生意真是好!” 苏青笑,“我们家老建筑,很有派头的,如果改造……” “少来!” 明白许多道理,依然固守老派,只不过是害怕变化导致的失败。他们家经不起再一次失败了。 艾秀英搓澡的时候,苏青和应来商量着到娱乐室玩儿。给孟叙冬发了消息,过了会儿才见到人。大哥叫他吃自助,他陪着喝了点啤酒,这才有机会脱身。 应来说:“你人怪好咧,是我才不会理他。” 娱乐室设备齐全,有专门的主机游戏空间,不过需要付费。应来转了一圈,犹豫不决,孟叙冬说:“来都来了。” 苏青失笑,看见孟叙冬回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场之后,苏青和应来说,“没有我,你小姑父可能已经被电信诈骗了。” 应来哈哈大笑。 家庭沙发上玩《卡比的美食节》的女孩回过头来,眉梢一挑。应来冷下脸来,到旁边的沙发等位。 女孩起身招手,“这么见外呢,我们一起玩啊。” 应来冷笑,“和你不熟。” 应来在学校有些孤僻,尤其分班之后。苏青猜想她不想理会同学,可没想到她一来就这么冲。 孟叙冬也看了过来。 “你哥哥姐姐吗?”女孩打量他们,笑嘻嘻地说,“一家人来看望你妈呀?我听他们说的,你妈给人搓澡,是这儿吧?” 应来面无表情,“是啊,你搓了吗?” 女孩顿了下,沙发上另一位女孩站了起来,“你妈是几号呀,下回我就点她。” 苏青皱起了眉头,孟叙冬轻轻拉住她手腕。这是孩子之间的事,大人插手不合适。她也不能直接叫应来走,那会被视作逃跑。 “你多点,应点尽点,我妈提成多。”应来说。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也不觉得丢人。” “劳动人民挣钱吃饭有什么好丢人的?你们好好笑。我也听说有钱人生活乱得很,你们爸出轨吗,有几个小三?现在非婚生子也有资格分家产了,你们成绩这么拉,分不到家产以后怎么过呀,还有心情在这儿玩。” 应来拨了拨头发,坐在了空沙发上,“不玩了是吧?走吧,我们要玩。” 两个女孩想要说什么,看见苏青冷峻的眼神,忿忿离开。 “怎么回事?”苏青坐了下来,孟叙冬也偏头注视着应来。 应来一时赧然,拿起手柄,更换电视屏幕里的游戏,“她们是这样的。” “她们欺负你?”孟叙冬一脸严肃。 “没有。”应来稍稍别过脸去,“你们想当爸妈,能不能自己生一个。” 苏青脸颊发烫,转头撞见孟叙冬在笑。 “我不……” “谁说要了?”孟叙冬正色。 第52章 052大闹婚礼 052 应来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古怪氛围,兀自选好了游戏《胡闹厨房》。 “这怎么玩?”苏青和孟叙冬分别拿起了手柄,应来快速给他们过了教程,解释说这个游戏又叫“分手厨房”。不仅要求玩家的反应力与手速,还需要玩家之间默契配合。 上次在雪场玩碰碰车的记忆历历在目,苏青不想玩这种机制的游戏,退让说:“你们玩吧,我去找找漫画。” “小姑你怂啦?” 苏青抬起双手认怂。 孟叙冬看了看她,加入游戏。他有点心不在焉,应来又不敢骂他,一局结束,叫他去找他老婆。 “她又不会迷路。” 没过几分钟,孟叙冬放下了手柄,“我去看看。” 应来乐呵,待人走了,渐而有些出神。那不过是逞能的话罢了,有钱的同学选择可太多了,学习对他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 孩子们在漫画区的桌子上玩桌游,两个女孩依靠懒人沙发玩手机。苏青走来,她们凑头小声说话。 任教以来苏青遇到过校园霸凌事件,上社会新闻的是极端案例,大多霸凌十分隐蔽,若非学生主动求助,老师很难发现。应来这样拒绝承认被霸凌的孩子不在少数,很难说他们只是出于自尊心。这个社会是慕强的,丝毫软弱都会被排斥。比起被霸凌,被可怜更失败。 在没有保护弱者的权力时,苏青不会试图改变强者。她随手拿了一本漫画,到中间的大厅就座。 仿造热带植物隔开了私人空间,她盘起双腿,手垫着漫画书,在手机上打字。察觉来人,她往旁挪出空位。 孟叙冬抽走她怀里的漫画书,划拨书籍飞快翻页。 “这是什么?”听语气,书里的画面有点糟糕。 “我随手拿了本走了,免得欺负小孩。” 孟叙冬丢开书,一只手搭在长椅椅背上,虚拦着苏青的肩膀。他没有往她手机屏幕看,只是也拿出手机翻看。 苏青意识到什么,说:“我在和大姐姐说小来的事情。之前办了休学,马上高考了,要再和学校那边确认。” 孟叙冬不置可否,“小来在发廊干得不错。” “县城发廊……始终不是一个很好的出路。如果她真的愿意从事这个,要认真规划了。” “在县城生活不好?”孟叙冬随意地翘起一条腿。 苏青顶他膝盖,他也不将腿放下去。她微垂眼睫,语气轻快,“好呀,但小来这个年纪还有很多美好幻想,也有机会实现。” “你是一个……”孟叙冬一顿,“好老师。” 心跳快了几分,苏青双手环抱膝盖,托着下巴,悄然脱离了他怀抱,“你想过吗,将来?” “大房子,养狗。” “这是我想的。” “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 孟叙冬随口说出这样正经的话,让人心口一蛰。他喜欢她很久了,他所愿即她,尽管有些童话色彩,像男人哄骗人的话,但苏青相信其中是存着真心的。就像她喜欢他,也想要对他好一样,他们都有真心。 但这点真心,不足以支撑他们应对未知的巨大改变。 他们默契地回避了那个古怪的话题。 苏南看到微信的时候,饭局终于结束。 今晚见面的客户是正经顾家的男人,章晚成也给自己打造了这么个人设,每次都让老婆陪他一起出席饭局。这次苏南开了价,一对宝格丽经典弹簧系列手镯,女款镶排钻。 章晚成答应了,这方面他从不亏欠她。不过他还是说,远房表妹结婚而已,有这个必要吗? 苏南让他别管,反正他从来不参与她家的活动。这手镯是送苏青的,小两口结婚以来,什么像样的都没置办。妈妈是拿不出这笔钱,她这个姐姐没资格插手,也只能送礼聊表心意了。 主要也是为了明天的婚宴。每次参加婚宴,苏南如鲠在喉。愿意结婚的女人,谁不希望有一场梦想的婚礼?她不希望小妹和她一样,只能羡慕别人,但愿礼物能弥补心情。 苏南一面回复微信,一面往外走。她以为礼物放在他车上,他说已经让服务生送去房间了。 章老太太住在家里,苏南不想忍受婆婆的压制,订了酒店。章晚成经常出差,是酒店的环球客会员,积分可以兑换一晚行政套房。 苏南欲将手机揣包里,发现包在他手里。她拎起包包,说:“不用送了。” “你喝了酒,我不放心。” 电梯门开合,章晚成从容地走进去,用房卡刷了楼层按钮。他微微抬眸,瞧着她。 电梯里还有人,她犹豫着正要迈步,忽然看见旁边的电梯到了,想也不想便走了过去。 换乘到空的电梯,苏南心情大好。不过几秒,不料章晚成追了过来。手顶着门缝,侧身跻入。 金属门再度合上,倒映两个人各据一方的身影。 一时寂然。 苏南没有继承澡堂家的好酒量,微醺扩散,脱离地心的感觉更加强烈。电梯门开了,她踩稳高跟鞋,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人到中年,身上披了岁月的痕迹。他看起来好疲倦,惹人可怜。 “进去坐坐吧。”苏南说罢往前走,脚步踉跄。一只手扶住了她,接着箍紧她的腰。酒店长廊灯光昏黄,仿佛斜沉的落日,两个人随之倾倒在门背后。 章晚成手肘抵着门,额头抵她额头,她微微仰起下巴,便感觉到了吻。她轻呵气,他便不管不顾地闯入。红酒浸过的舌头像苦涩的葡萄,挨着挤着,打碎了缠绕。 “想不想我?”章晚成用蛮力解开了苏南的纽扣,宝蓝色丝绸衬衫敞开来,犹如多瑙河上辉映的月光。他纤细的手指抚过,令她微微发颤。他啮咬她嘴唇,“老婆,说想我。” “我不……”话未说完,苏南失重,落在章晚成怀中。他抱着她进了浴室,胡乱地剥落她的衣服,要她吐出那两个字。 “阿成。” 章晚成笑了,“说啊。” “我是你的老婆,是你儿子的妈妈,是你妈妈的儿媳妇,可是我是谁?” 章晚成仿佛听不见,眼底泛红,执拗地亲吻她。 浴室的热水冲刷在他们身上,苏南却觉得好冷。 当初章晚成答应办一场只有家人至亲出席的小型婚礼,为此苏南让妹妹陪着飞上海试婚纱。策划紧密进行中,章家的长辈忽然不同意他们办婚礼。二婚还昭告天下,传出去太丢人了。 其实是觉得亲家丢人罢了。 苏乔给父母定做的正装没能派上用场,直到老苏走的时候,穿上了那套衣服,走得热闹而体面。就是那天,想要离婚的心情变成了切实的念头。 爱过,又能怎样呢。 正如小妹说的,为了爱情而结婚是不理智的。只恨相遇太早,她那么天真,竟甘愿和男人做半路夫妻。 “在这个美好的日子,我们欢聚,是为了见证一对新人……” 麦克风拉出刺耳的声音,喧闹之中,来宾陆续就座。苏家两姐妹坐在女方年轻亲眷一桌,邻座的艾秀英回头扒拉她们的椅子,“冬子呢?” “打电话,出去了。”苏青明白妈妈的心思,十分无奈。 “赶紧给我叫回来……”艾秀英皱起眉头,一副要发火的样子。苏南连忙领命,勾身穿过暗下来的灯光。 表妹的婚礼是时下流行的,没有接亲环节,从化妆、拍照到婚礼仪式全在酒店里完成。来的路上艾秀英念叨,三金,敬茶红包,桌席多少钱,司仪、跟妆、摄像、摄影,婚礼四大金刚又是多少钱。 苏青摸了摸孟叙冬的耳朵说,寡妇念经,不听不听。 艾秀英和他们两口子冷战到现在,实是坐不住了。一场婚礼一场戏,交钱来看不大值当,若能教育女婿,也不算浪费。 新郎入场之际,孟叙冬回到了座位。苏青轻声问:“大哥怎么说?” 环境嘈杂,孟叙冬低头聆听,脸颊掠过了她鼻尖。离得好近,她呼吸一滞,扫了眼周围的人,还好没有人在意。她没办法和一个听障患者拉开距离,抿了抿唇,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没事儿,他好像要过来。” “啊?” “我也叫了帮手。”孟叙冬一手搭在桌沿,斜靠椅背。他脸的棱角没入繁复华丽的花的投影灯光,看上去很坏。 苏青缓缓挪开视线,注视舞台。 洗浴的钱最后是孟叙冬结的,大哥一个人就花了八百块。艾秀英叫大哥自己出份子钱,否则不要参加婚礼。大哥才不想来,惦记那房子,吹着口哨去了。 新换的防盗门,高级铝合金,奢华而低调,正如他本人的气质。他满怀欣喜地拧开门锁,看见了一片废墟。 他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发现确是如此,不由怒从心起,打电话质问负责装修的孟叙冬。 他趑趄踱步,不小型撞到了防盗门,门固定的一边竟像刀切的吐司,斜落下来,轰一声,整个门砸在地上。 邻居投诉物业,物业找上门来,堵着他要说法。 他穿过花坛,跨越单杠,翻墙而出,铁栅栏勾破他裤子也浑然不觉,他觉得自己像老叔欣赏的法国革命青年,敢于抗争命运。 他双肘贴着腋下,手掌笔直,儿时田径队训练的童子功在这一刻爆发,他跑起来,横穿公路,私家车急停,狂按喇叭。 他大骂有钱人,宣扬自己有朝一日会发达,他不顾路人的目光,继续跑着。 他跑到了酒店,在前台小姐惶恐的眼神中来到电梯间。一群从商务车下来的西装客涌来,不知为什么,他能感觉到这帮人是奔着他来的。他不等电梯了,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跑上楼。 跑啊跑啊,面前高耸的双开门大开,迎接他到来。 “这一幕令人动容,爸爸牵着女儿走向新郎……女儿,今后的路,爸爸不能陪你了!”司仪激情澎湃,新娘低头哽咽。 一抹剪影从红毯上空飞越而过,台下有人惊呼。 蒋蒙追到大门口,发现大事不妙,挥手让几个马仔去堵宴会厅另外的出口。 大哥似有所感,在桌席间穿梭,弹跳。倏然,他发现了孟叙冬,勐冲而来。 艾秀英推开椅子站起来,抬手一巴掌,扇倒了大哥。 舞台光束落到二人身上,晃了晃。角落起了争执,工作人员捂着脸颊巴掌印,怒道:“老子不干了!” 话音一落,人声渐起,一整个宴会厅闹哄哄。 司仪透过麦克风请来宾稍安勿躁,新郎抢过话筒:“这是彩排!摄影摄像,重来!” 第53章 053婚礼可以彩排,人生未必不能重来 053 婚礼由头再来,新郎入场,新娘入场,老父亲握着司仪递来的麦克风,泪眼婆娑说不出话。台下的亲友也像第一次参与,完全沉浸其中。 苏南始终觉得家人破坏了表妹的婚礼,对不起表妹。宴席结束后,苏南拉着苏青去了更衣室。 表妹拽了拽胸托,瘫坐在沙发里,“没事儿的表姐!真没事儿,我本来不想走秀呢,婚礼不就是走秀吗?但份子钱不能不收,我得走。” 苏南大受震撼,表妹又说:“重来一次多完美呀,我特意看了下监视器,找了更好看的角度。不过刚才我爸真实情感那样儿,我差点笑喷!是吧,好笑吧?” 表妹喝多了,新婚丈夫更是酩酊大醉,几位至亲扶他们去酒店房间休息。 苏青忽然有点感慨,婚礼可以彩排,人生未必不能重来。 “这个给你。”苏南从包包里拿出一个银灰色缎面盒子。 苏青吓一跳,打开见是一对手镯,“你也喝大了?” 苏南笑,“姐姐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喜欢你就收着,不喜欢拿去当了,没关系。” “那怎么能……”苏青戴上手镯,抬起手腕,在灯光下瞧。她看见了门外的婚礼舞台,粉色气球堆了一墙,有的松落了,掉在红地毯上,又轻盈地荡了起来。 不像表妹那样对婚礼感到抗拒,苏青觉得这和节日一样,只是让亲友聚在一起交流感情。人的本能是渴望社交的,因为每个人都需要认同与接纳,社会伦理为血亲赋予了这一职责。毋庸置疑,亲人之间应该有更深刻的信任,但现实常常令人失望。 苏青第一次考虑婚礼的事,届时一定不能邀请大哥。比起飞跨舞台,他更可能会站上舞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家族的不易。 “也给他看看吧。”苏南双手推着苏青的肩膀,一同回到宴会厅。 灯光黯淡,人尽散去,服务生正在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蒋蒙凑在孟叙冬耳朵旁说着什么,顺手拿了块龙虾肉吃。孟叙冬踹他一脚,他吮了吮指头,抬头看见人,笑说:“小青姐,这回没吓着你吧?” 如今秘密坦白,蒋蒙没有办法威胁苏青了,但蒋蒙的江湖气息还是令人感到警惕。叙冬似有察觉,起身来到苏青身边。 “你们在说什么?” “小叔帮我料理了大哥,我得表示。” 苏青惊讶,“料理?” 难得吓唬住苏青,孟叙冬失笑:“人好着呢。” 苏南转了一圈没看见艾秀英,想来在外面和大哥扯皮,便寻了出去。苏青二人也往外走,孟叙冬点了点下巴指首饰盒,“这什么?” “大姐姐送我们的新婚礼物。”苏青打开盒子给他看,“你要戴吗?” “别人结婚,我们还有礼收。”孟叙冬挑眉,似乎觉得戴首饰有碍男子气概,“你收着吧。” 苏青一顿,“哦。” 走廊拐角传来吵闹,几个马仔围住大哥,大哥毫不胆怯,持续向艾秀英输出辱骂。看见女儿们来了,艾秀英如释重负,“赶紧走了!” “你们谁敢!今天不把房子的事情说清楚,我天天上澡堂闹!”大哥扯着脖子高喊,眼看他们乘上电梯离去。 “你们别逼我!”大哥比马仔还凶恶,仰头往地上倒。几个马仔拿他没辙,问蒋蒙如何处置。 “人都走了,还演啥?”蒋蒙说。 几个马仔散了开来,大哥重获自由,追下楼去。 “哥……”其中一个马仔上前,问蒋蒙要劳务费。蒋蒙眉头一皱,不情不愿摸出方才孟叙冬给的一笔钞票,数了几张拍到他们手里。 “这不合适吧?我们收债公司明码标价的!” “去去去,我也要过日子的!”蒋蒙揣回钞票,按下电梯按钮。 “哥,要不是看在你帮哥儿几个找工作的份上,我们真不愿意干这差事。老大哥都走了,江湖完了,你说你还惦记什么。趁早找份正经差事吧,嫂子小宝还指望着你。” 蒋蒙抬腕看了看小天才手表,独自进了电梯。 他们说得不错,老大哥远走高飞,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为了家人的生活,他设法向孟家讨债。如今是法治社会,不可能真的违法乱纪,他花钱请这群弟兄,虚张声势而已。 孟叙冬以前就横,现在心思更深,恐怕早已看穿他的把戏。他叫他处理房子相关的事,如同给马儿面前吊一颗苹果,耍着玩儿。 “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大哥追来澡堂,将一家人拦在大门口。他满头大汗,唾沫星子横飞,“我爸,我爸那儿一大家子人怎么住呀,我们早就被赶出来了。还不是相信冬子,相信你们,我们才花钱才在外边租房子……” 艾秀英冷哼:“你将才不是骂我不要脸吗?咋不接着骂了!” “妈,我收回……”大哥甩手打在自己脸上,“房租多贵呀,帮帮我吧!” 艾秀英一把推开他,跨上矮阶。他往前一仆,抱住了她的腿,“妈!我妈和老叔可都死在了街头,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艾秀英一面踹他,一面叫人开门。 苏南赶忙拿出钥匙,目光落在门锁上,忽然顿住了。苏青回头一瞧,惊诧道:“妈,锁被撬了!” 孟叙冬闻言一步上前,推开澡堂大门,吊顶的风扇旋转,收银台上歪倒几个啤酒瓶。 艾秀英赶忙拉开收银台抽屉,账簿有翻动的痕迹,一把钞票还在。苏南发现通往住屋的门锁也坏了,忙不迭上楼查看。苏青顺手抄起刷把,进入储物间,“孟叙冬,堵住大门!” 家里值钱的都在这几个地方了,苏青快速清点储物间库存,并没有丢失什么,只有装废品的蛇皮袋倒在地上。估摸小偷发觉澡堂家太穷,生气踢了一脚。 苏青穿过门,走进休息室。电视机正在播放老港片,小偷竟翻出了老苏珍藏的碟片。昏黄余晖透过窗玻璃,形成巨大光晕,教人看不真切。 直觉有个人躺在上面,苏青双手握住刷把,一步步走近,想起似的高喊:“孟叙冬!” 一只手臂垂下沙发,又抬起来,掀开盖在脸上的报纸。及肩的碎发光泽而散乱,白衬衫领口敞开到胸线,露出阳光晒出的小麦肤色。 好似误入了梦境,苏青感到不真实。 苏乔勾身坐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觑眼找到苏青所在。余光里孟叙冬从另一扇门快步走来,苏青轻轻拦住了他。 “这你对象?”苏乔咧笑,露出一口白牙。 苏青适才眨了下睫毛,皱起眉头,要将人看得更清楚。她嘴唇翕张,然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这叫什么?”苏乔撑着修长手臂站起来,眼睛弯弯,唇边泛起浅窝,“有情人终成眷属。” 孟叙冬微怔,压低眉头,“苏乔?” 苏乔随便地拍手,“记忆力不错。” “你……”苏青喉咙干涩,只觉浑身血液上涌颅顶,“你撬的锁?” 苏乔看傻子似的睨了她一眼,“没想到还真是他。” 终于确定,一颗心也随之沉底,苏青大步走近,一把拽住苏乔的衣衫。两人身高相近,目光相对,几乎看不清彼此。 苏乔轻轻掰苏青的手指,掰不开,便任由她了。苏乔笑着,她愈发怒目而视。 “好了。”苏乔张开双臂,紧拥住苏青。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人战栗,苏青鼻尖泛酸。 “jo phone ho.”苏乔英文名 jo,《e.t.》台词梗苏乔呢喃着,低头深埋苏青颈窝。 犹如澡堂滚烫的蒸汽,穿透皮肤,融化在脉搏里。苏青抿唇忍耐着,不一会儿,轻轻推开了人。 苏乔转身朝门外走,双手抱着后颈,毫无闯入者的自觉,自在得不得了。她头也不回,“那谁,不会吃醋了吧?” 艾秀英和苏南在楼上还未下来,大哥趁乱将收银台的大把零钞往衣兜里塞。苏乔倚着墙角拿手机录像,他浑然不觉。 苏青高举刷把,使劲打在他身上,他哎唷一声,弹跳开来。兜里塞不下的钱散落,他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指着她。话未出口,他长大了嘴巴,“妈呀,见鬼了!” 苏乔收起手机走来,大哥往后缩脖子,“不是这,这这这,这不是小春吗!” 苏青一惊,忙将刷把掸向大哥。他毫不收敛,点着手指,绕着苏乔转来转去,“还知道回家啊,咋晒黑了,阿美莉卡丝带儿是吧?哎,崇洋媚外!苏春啊,还记得我吗?你大哥!” 脚步声传来,苏南从里推开门,“还好,没有丢什么,估计是哪家孩子恶作剧……” 苏南堵着门不动了,后面的艾秀英说:“干啥呢?” 大哥双手比成喇叭,“英子,你的好闺女回来了!” “啥呢?”艾秀英挤着苏南走出来,视线一扫,睁大眼睛跌在了一堆书里。 几人一拥而来,扶起艾秀英。艾秀英撇开他们的手,颤颤撑起身,盯着不远处的女人。 变了,变太多了,可是具体哪儿变了? 想不起了。 “打哪儿来打哪儿滚回去!”艾秀英拿起刷把,勐地打在大哥背上。 大哥抱头乱窜,“这不对吧,有气往我身上使干啥……” “打得就是你,个没脸没皮的东西!”艾秀英追着大哥打,手中的刷把忽然被抽走。 苏乔将刷把别在背后,对大哥说:“你偷钱的样子我已经录下来了,不介意的话,我报警了。” “我拿自家的钱,你算老几?”大哥昂头,“当初咬死了不认我们,多少年了,这回来,谁知道你有什么企图?” 苏乔但笑不语,拿起手机拨号。 大哥忽然有点怕了,脚步退缩,“妈,看吧,我才是留在你身边的人。我们现在租房子住,真的不合适,房子多贵呀,我俩工资顶不住。再说了,还要给小来存嫁妆呢,你不管我,总不能不管孙女……” 苏乔微微勾身,一张俊美的脸凑向大哥,吓得他滑落到长椅上,“你家有事儿?家丑不可外扬,还是等我走了再说吧。” “你走啊!”大哥怕兮兮地呛声。 苏乔晃了晃食指,“好久没洗过东北澡堂子,我还想再待一阵子。你要给我搓澡吗?不然的话,请你离开。” 大约孟叙冬实在忍不下去了,苏青看见他一手按住大哥肩膀,从背后锁喉,将人提溜起来,丢出门外。 大门闭合,窗帘亦遮严实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苏青望着孟叙冬,轻轻努唇,好不怜爱。苏乔放下手里的刷把,问苏南,“这俩货一直这样?” 苏南抿唇不语。 苏乔的目光划至艾秀英,再划开,感叹:“齁死我了。” 第54章 054以为我玩不起吗 054 应来掐着点回来吃晚饭,只听见艾秀英发怒赶走所有人。她连连退步,狐疑地瞧着穿白衬衫的女人。 “你回来。”艾秀英一指,应来拎了拎神,忙进屋了。 孟叙冬默默散了苏南一支烟,苏南抽不惯他那种焦油含量太高的,从包里摸出爆珠烟与打火机,先为他点燃。 哪有姐姐给妹夫点烟的理儿,孟叙冬摆手,偏头护着火引燃烟。 苏乔摸了摸裤兜,没带烟出来,问孟叙冬要了一支。苏南也递给了她一支,她收着了,引燃了孟叙冬那支。 苏青说:“我走了。” 苏乔斜眼:“你咋那么不合群?” 要不是还不熟,苏青真想骂她神经病。 “吃饭吧?”孟叙冬说。 苏乔欣然同意,伸长手臂将苏青拽过来,“有啥好吃的你推荐。” “你问孟叙冬啊,他熟。” 新商场占据了原来美食街的位置,县城叫得上名号的食店都在夜市重新开张。苏青跟着孟叙冬把这一片都混熟了,他招了辆计程车,她便率先报了店名。 孟叙冬坐副驾驶,回头看挤在两个姐姐中间的苏青。她抿笑,像是炫耀与他多有默契。 他淡然地看向前路,然而寸头遮掩不住泛红的耳尖。还好黄昏笼罩,一切融化在脏橘色的颗粒里。 车停在一家横跨三间门市铺面的海鲜大排档旁,十分气派。 孟叙冬提议吃饭之前就已经打算做东,请姐姐吃饭,自然不能低消。他没有选择去新商场吃洋餐,也是考虑到苏乔在国外多年,应该更想尝家乡菜。 苏青猜到他的心思,才报了这家大排档的名字。 以前苏青和相亲对象来过,今天又坐在了同样的位置。就是在这个位置,红色的雨棚下面,蓝色塑料椅,她一直想着孟叙冬。当时孟叙冬说给她房间的钥匙,她只是为了拿钥匙去的,可他们结婚了。 孟叙冬和姐姐们在称海鲜,他先回来了,苏青冲他笑。 他抬眉,似乎感到莫名其妙。 苏青拉开身旁的椅子,待他落座,她双手托腮又朝他笑了下。 “有啥你说。”孟叙冬蒙了。 “没什么,”苏青眨了眨眼睛,“就是觉得你什么事都能处理得很好。” 苏乔不小心撞见,故意一个趔趄跌在椅子上。 孟叙冬清咳一声,将一副塑封碗筷推到苏乔面前。 苏青觉得打骂教育非常害人,像孟叙冬这种高中时代大受追捧的县城骄子,居然到今天还无法直面夸奖。 他爸爸太坏了,从小揍他那么多那么狠。 孟叙冬拿起她的碗筷拆塑封,抬眸瞥了她一眼。苏青不知怎么有点心虚,借摸碗筷的动作,悄悄低下头。 苏南过来了,和他们说点了哪些小菜,又问:“喝酒吗?” 苏青看看孟叙冬,孟叙冬看向苏乔。 “整点儿。”苏乔打了个响指。苏南问喝什么,两人对视一瞬,苏乔抬手叫服务员来一桶本店精酿。 邻桌摆着一桶精酿啤酒,人们拧水龙头接满一杯,酒沫出溢,看着很解渴。 夜市迎坡,海风遥遥吹来,潮湿的感觉缠绕。苏青问苏南借了发圈,随意绑起头发,后颈的薄汗渐渐消失。 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夜市霓虹开得旺,对街的动感音乐都压在了人声下。 有一份文蛤做成了香辣口味,苏青辣得不行,但忍不住一吃再吃。一升的啤酒杯,已经空了一半。 孟叙冬将剥好的大虾放到她碗里,叫她少喝点。 “她酒量应该还行?”苏乔抿了抿唇上的油光,也是吃的一脸红,“读大学那会儿我们喝过好几场。” 苏乔喜欢结交朋友,无论身份地位,当然有身份地位更好。她很少与人交心,但别人总觉得她对人真心。不巧苏青的前男友便是其中之一。苏乔说的这几场酒局,基本都有他。 苏青不想在孟叙冬面前提起这些往事,但她们可以说的就只有往事。 苏乔自顾自地说起苏青大学时期干的蠢事,“茶餐厅都会先给一杯水,她直接喝了,喝了好大一口,cpu 都给我干烧了……” “你第一次就知道那是洗碗水?”苏青忘记以前有没有对她说过这话。 苏乔点头,“观察旁边的人,你也知道。” “我不合群。” “你确实不合群。” 空气里若隐若现硝烟味儿,苏青喝了一口啤酒,忍下这口气。 苏南分享了大哥大闹婚礼的事,许是常常给孩子讲故事,她绘声绘色。苏青捧哏似的,不时添一两句刻薄话。 即使喝了酒,人处于无戒备状态,随便谁都可以接近,苏青还是感觉到了与苏乔的距离。那不是一个拥抱能够消弭的。 “去蹦迪吧!”苏乔抬起手掌。 以为没人响应,却听见苏南说:“好啊。” 他们搭计程车去夜店,孟叙冬给营销发微信定台。 嘈杂环境听不到电话,揽客的营销和服务的公关随时都在查看手机。孟叙冬对此熟稔,苏青本来有点讶异,转念一想,当年县城开了第一家打碟的夜店,可不就是这帮坏孩子光顾吗。 时间有点早,舞台上只有 dj,抖音热歌混响电音节拍。 苏青一进场便捂住了心口,明明一年前她每天泡在这种地方,却像第一次光顾,耳膜要承受不住。 小哥带着他们到卡座,苏青拽孟叙冬衣衫。他会意,叫小哥给他们找一个靠边的位子。 最后坐在了舞池一角,音乐四面八方震动人神经,小哥认为最好的位子。苏青问孟叙冬耳朵吵不吵。 他没有听见,她只好攀着他肩膀凑近了说话。不像在其他场合,在酒吧这样亲昵的姿态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也自在一些。 “没关系。”孟叙冬偏头,苏青猝不及防,差点吻上他的脸。她停顿了一瞬,轻轻触碰了他脸颊。 孟叙冬挑眉,有几分诧异,却也很受用似的牵起了唇角。醉生梦死的光影勾勒着他身形,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停留。苏青迫使自己看向舞池,他却伸手捏住了她双颊。 姐姐们当面议论起来,苏青转头挽起松落的头发,若无其事。 穿吊带裙的女孩子送来了酒水,为他们开瓶倒酒,悄然打量着。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这个组合显然不会需要她。她腼腆地说:“有需要叫我哦。” 好似坏掉的电脑,记忆碎片会突然闯入眼前,苏青不得不喝酒赶走它们。 四个人碰杯,苏乔说:“我们也玩点什么吧?” 隔壁桌年轻人热火朝天进行赌酒游戏,输了的人要选择真心话大冒险。 所有的赌酒游戏本质上都是真心话大冒险,属于心怀鬼胎的男女。家人之间更适合一起看别人玩游戏。 他们看起来是脱离了高考的职高生,玩得非常投入。一个女孩输了,端着酒杯来找孟叙冬喝交杯酒,眨巴眼睛叫哥哥。 “什么?”孟叙冬微微倾身,女孩害羞地低头,将话重复一遍。 他拉开距离,捎带笑意,“我老婆不准。” “不好意思啊……”女孩顺着他目光看了看苏青,转身走开了。 苏青抬眼瞧身旁的男人,寸头有些太显眼了,还是邋里邋遢的长发适合他,而且不应该刮胡茬。 “哥哥。”苏乔拖长尾音,不止是打趣孟叙冬。 苏青假装听不出其中的意味,哼哼唧唧跟着说:“哥哥。” 孟叙冬冷晒。 苏青不想计较的,可真有些计较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也要和别人靠这么近说话吗? “为什么拿老婆当挡箭牌?”苏青凑近他耳朵说话,“以为我玩不起吗?” 孟叙冬略皱起眉,斜睨过来,又牵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想怎么玩?” “当然是玩哥哥啊。”苏青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多想。台上换了驻场 dj,人们涌向舞池,苏乔拉着苏青去跳舞。 炫酷的蓝绿色射灯划过人群,苏青没由来发笑。她没少跳舞,无论是一年前还是念大学的时候。此刻她沉浸在音乐的节拍里,长发散落下来,没注意到和她贴身热舞的不再是姐姐。 一个力道将她拽了过去,她撞进温热的怀抱,抬头看见一张冷然的脸。 周围拥挤,孟叙冬一手揽住苏青后腰,垂眸瞧着她,眉呀眼自然压低,有点凶似的。 苏青笑嘻嘻地伸手环住他脖颈,“哥哥也要跳舞吗?” 她贴着他身体律动,单薄的衣衫摩擦出看不见的火花。他喉结滚了滚,一手捧起她脸颊,指缝穿过发丝拢着她耳朵。 迷离的灯光中他们目光相接,她看到的不是丈夫,而是喜欢的男人。 苏青想要冷静下来,抽身离开,借口上洗手间。 夜店通往洗手间的路永远昏暗混乱,苏青不小心撞到了出来的女人,对方骂了一句什么走开了。等苏青反应过来回击,已经站在了洗手间池台前。 她洗了把脸,用纸巾仔细擦干,缓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甬道里弥漫着散不开的烟味,她呛了一下,避开墙边的身影往外走。 一只手拽住了她,几乎是拖着将她压在了墙壁上。 什么也看不清,只觉熟悉的气息将她围困。 孟叙冬托着她后脑勺,低头吻下来。他用啮咬的方式强势地撬开她唇齿,浸染酒气的舌头扫过上颚。苏青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咿唔出声,他们柔软的唇舌交缠在一起,变得濡湿。 昏暗的环境放大了感官,她脖颈上起了黏糊糊的汗,内衣绷得很紧。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今天穿的什么颜色。 “不是很玩得起?”孟叙冬给了她喘气的机会,沿着颌角轻轻衔住耳垂,好似含一颗珍珠。 “玩给我看看。” 比起他的好,似乎更喜欢他的坏。 少女时代目睹过,却未曾拥有的坏。 “哥哥不是有老婆的人吗?”苏青掀起睫毛,却没有看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占据了视线,一张一翕。 “猜到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苏青抬眼直视他,要证明什么一般。 “也不至于和别人跳舞吧?”孟叙冬手抵着墙,肩头压下来,喉咙里滚出的音节打在她脸上。 “我不知道……”苏青一顿,“那又怎样?” 孟叙冬重重咬了她下嘴唇。她头皮发麻,声音不自觉绵软起来,“就不喜欢我了吗?” 孟叙冬以吻封缄。 “不喜欢就不要亲我了……”含糊的话语溢出唇角,苏青手轻轻撑着他胸膛,欲拒还迎的姿态令人无力抵抗。 孟叙冬果然收起了攻击性,品尝味道似的抿着她嘴唇,“喜欢才亲。” “亲这么久,意思是很喜欢了?” 孟叙冬撑起身,借着微弱的光亮注视她。背后不时有人经过,人们见怪不怪,他们也并未在意。 “那谁——”苏乔找来了,两人没能说下去。 苏南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方才吃大排档的时候都没怎么喝,这会儿没人看着,一个人留在卡台喝得不省人事。还好苏乔注意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合计决定将苏南带回招待所,苏乔以为只是开房住一宿,到了才知道两口子家住在此。 苏青一副你少见多怪的样子,说:“工地的人不住宿舍的都住这儿。” 苏乔暂时没说什么,一起带苏南到洗手间催吐。苏南要吃黄桃罐头,苏青叫孟叙冬去买,又打电话到夜市粥铺叫外卖。 将苏南安顿下来,楼道里的灯已熄灭。苏乔陪着苏南住在隔壁,苏青和孟叙冬回了房间。 彩色的扣子门帘轻晃,苏青想起来说:“忘记买风扇了。” “我明天买。”孟叙冬双手卷起衣衫脱掉,汗津津的身体暴露在澄黄灯光里,不远处窗台上盛放繁复的洋兰。 天气一热起来,他养成了进屋脱衣服的习惯。苏青也习惯了,可今天竟有些不敢看。 苏青倒了杯水喝,茶瓶里的开水还有温度,温温热热反而带走了燥意。 孟叙冬自然地拿走她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而后蹙眉:“怎么喝热水?” “不烫。” 早上才从洗浴中心出来,却历经了长途跋涉一般,沾染了一身尘埃。苏青捏紧最后的理智,去了淋浴间。 倒在床上的时候,苏青没有了任何力气。孟叙冬洗澡很快,已经睡下了。 苏青贴上去抱他,说:“我好开心,好喜欢这个世界。” “你喜欢的世界有我?” 好一会儿,苏青才反应过来孟叙冬在说话。 “当然啊,我喜欢你。”她说。 第55章 055在闷热的狭小空间里接吻 055 宿醉后的早晨,三姊妹在街口新开的饭馆吃解酒的豆芽汤饭,苏青独自一人点了延吉冷面。番茄片、苹果片、黄瓜丝、辣白菜和酱牛肉,还有一颗溏心蛋,大冰碴子汤底,清爽劲道的荞麦面,她吃起来不歇气。 经营饭馆的是一个年轻的朝鲜族女人,爱笑,将店堂收拾得格外干净。听那边冷面馆的伙计说,这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到这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听见苏青叫苏南大姐姐,女人幽默地问:“大姐咧?” 苏青指了对座的苏乔。 女人没想到确有其事,头一次听到这种叫法,问她们是哪里人。 这件事说来话长,当初苏乔和苏青一样排斥苏南的到来,从来只当第一的她不肯屈居第二,自然不甘心家中长姐的身份被夺走。苏青故意叫她二姐,惨遭修理。此后苏家便只有大姐姐、大姐和小妹。 苏南并不避讳养女身份,却也很难向女人说明这一情况,只能说她们是老街澡堂家的,有时间来澡堂玩。 苏乔回来之前透过苏青的邮件对家中情况有大致了解,回来后翻了账目。澡堂经营不善,她们扎堆在澡堂做事,玩儿似的,竟连名片没有一张。苏乔建议她们印名片或宣传小卡,“你可以给别人,多留几张在这些常来的店。县城是小,但始终有新的人来,现在不是讲曝光引流么,你们网络宣传买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指点江山?”苏青语气平缓,随意一句话似的。 苏乔笑笑,单手托腮,“等会儿去澡堂吗?” 苏南担心她们会挑起战争,忙说:“我带你逛逛吧,县城修了新区,还是有很多变化。” 苏乔没有表明为什么回来,只是说美国的大学放暑假,回来见见朋友。过了这段时间她便会回美国,这个县城只是她的中式梦核。 苏青可以假装一切照旧,前提是她不对她们的生活发表意见。 苏乔加了一小份锅包肉下第二碗米饭。苏南先结了账,到门外吸烟,苏青跟着出来。 香烟雾气为苏南略显憔悴的脸戴上面纱,苏青说:“还好吧?” “还好。” 苏南垂眸,掸了掸烟灰,“不太好。” “婚礼前一晚你们……” 苏南轻轻摇头,“改天再和你说。” “那你要和苏乔一块,还是和我回澡堂?” “你也先别回去了。” 此刻的澡堂是一座爆发中的火山,她们谁去都会遇难。 最终苏青和两个姐姐往上街走,去了美美发廊和应来玩儿,之后又在附近的书店歇凉。 店里有一群小学生在打手机游戏,苏乔坐下旁边地板上和他们搭话,苏青悄悄和苏南说了一声,离开了。 去新区的公交车不多,日头变暗车才来,苏青在玻璃震震摇晃里穿过了桦树林。 县中在新区设了分部,就在车站旁。高考结束了,低年级的孩子还在上课。上课铃声打响,篮球拍打的声音错落回响,而后陷入一片寂静。 苏青沿着行道往前走,渐渐又听见声音。工地巨大机械轰鸣,绿幕围挡钢筋水泥,密密匝匝的高楼建筑里戴黄色安全帽戴工人穿梭。 马路上一排移动食摊,锅铲快速翻炒起油烟。脱了帽子与上衣的工人大口吃喝,黝黑皮肤覆膜一层汗。 苏青借着花白灯泡的光打量人群,人群也打量她。 金毛小子坐在碎石散落的马路牙子上扒盒饭,旁边男人穿灰扑扑的工字背心,手里揉着一件体恤衫擦汗,似乎吃完饭了。 “孟叙冬。”苏青声音不大,可周围的人全看了过来,只有孟叙冬没听到。 “小青姐……”陈春和愣愣地出声,孟叙冬这才回头。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将衣服甩在肩头,上前一步却没有靠近她。 苏青双手拎绿格纹旧保温饭盒,双颊染红晕,鼻尖上起了薄汗,在喧闹中干净出尘。 “怎么过来了?”孟叙冬说。 “我煮了绿豆汤。”苏青有点犹豫,“你已经吃了吧?” 陈春和急忙抱着盒饭过来,“小青姐,我喝!” 苏青笑,一手将保温盒抱在怀里,一手拧盖子。孟叙冬只得凑近了帮她端保温盒。盒子上层盛了糖渍西红柿,她拿出来,鲜有的难为情,“顺手就做了。” 陈春和伸筷子一连夹了两块吃,扒干净最后一口盒饭,倒了一碗绿豆汤。他吃得香,几个相熟的青年工友围拢来。大家嫂子嫂子的叫,苏青嫌烦,可还是分了汤给他们,结果孟叙冬一口也没喝到。 之前孟叙冬想用招待所的灶炉煮宵夜,苏青一看那台面的污垢,怎么都不肯用。今天她在批发商城那边的电器街买了风扇,看见有卖露营器具的,好奇逛了逛,手里便多了卡式炉和瓦斯。然后又买了小号平底锅与筒锅之类的器皿,将房间的角落变成了迷你厨房。 住招待所的工地女人早就弄了,屋子里又是电磁炉又是空气炸锅。那会儿苏青不以为意,直到自己动手才觉得就该是这么回事。她煮了一锅绿豆汤,多余的放在了楼下超市的冰柜里。 “家里还有。”苏青对孟叙冬说,“我等你,晚上一起回去。” “收工得有一阵子。”孟叙冬说。 苏青表示无妨,孟叙冬便带她进了工地小卖部。 能够在工地小卖部开小卖部的都是单位领导亲戚,就像县医院外面的超市,县中的食堂,以及安保后勤,都是有关系的人在做。社会运作靠一张巨大人际网,只不过县城比大城市更容易观测。 工地的人多少都知道孟叙冬的来历,尤其这些领导亲戚。小卖部的男人和苏青唠嗑,打机关枪似的追问她的工作与家庭情况。 苏青说家里开澡堂子,两家父母相识多年。 “我就说嘛,小孟找媳妇儿肯定是找门当户对的……”男人瞧了眼过来买水的项目部实习生,声音拔高了些,“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女大学生读了点书,眼界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上的呢,早就成家了!” 苏青没接腔。 实习生扫码付钱,走了。等到下工的时候,苏青又看见了她。 她拎着白帽,站在半步开外,似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红着脸说:“他们给我介绍对象,我不愿意,他们就造谣。那天大家在讨论小孟家境,我只不过多问了句为什么会来工地……” 苏青猜想也是这么回事,男人多的地方,女人就成了性资源。人家女大学生正经来工作,还要应对这些麻烦。 “我明白,”苏青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我们会帮你。” “不是这意思,我不想你误会。” “其实坏一点也没关系吧?” 两人相视而笑,实习生挥着手往宿舍的方向去了。 仿佛水族馆密集细小的银鱼,工人们从热气里涌出。 “小青姐,我先走了。”陈春和拿着孟叙冬的车钥匙离开。 苏青诧异,“我们走回去吗?这个点已经没有客车了……” 孟叙冬二话不说拉起苏青去马路对面,一街的食摊只剩零星几家,灯泡像坠落的星星。 孟叙冬推起停在路边的摩托车,跨坐上去,偏头看苏青,“上来啊。” 风吹起尘埃,热浪推着后背,苏青垂下眼眸,轻轻走到摩托车旁。 孟叙冬拉了她一把,她侧坐着,勾住了他的背心,而后又碰到皮带。 “坐稳了。” “嗯。” 引擎嗡鸣,摩托车飚了出去,压弯过了十字路口,平稳前行。 苏青一头黑发散开,好似飘荡的鱼尾。桦树林叶子哗哗作响,是送行的吹奏。 苏青环抱住男人,下巴抵着他微弓的后肩,“孟叙冬。” 感觉到她在说话,他迎着风喊:“啥?” “我们去县中吧!”苏青也大声说。 他们来到老县中,教学楼一格格窗户明亮,学生在上最后一节晚自习。 门口拦着铝合金电动阀门,老保安拎着水壶来回巡视。 孟叙冬带着苏青绕到另一面的矮墙,利落地爬了上去。他俯身递来手臂,她犹豫地扫了眼四周,终是同他翻进了校园。 好幼稚,可活到现在第一次干这种事,心跳怦然。 孟叙冬大摇大摆穿过操场,对着篮框空气投篮。像真有篮球似的,跨大步,三步上篮。 苏青忍不住笑。 孟叙冬落地转身,摸了把寸头,双手插兜,“帅不?” “有毛病……”苏青错开目光,却藏不住脸上盛开的笑意。 “咋了,还不敢看我了。”孟叙冬勾住苏青肩颈,故意凑近了来瞧,“老实说,你就喜欢哥这款吧?” 苏青笑着躲,反而给他逮住机会挠她腰侧,“信不信我削你。” “挺虎啊,”孟叙冬松了手,勾身拍了拍他脸颊,“来,哥给你削。” “……” 苏青忽然目光横扫他,忽然眯起眼睛,“上学的时候和好妹妹这么说话呢?” 孟叙冬牵起唇角,“一般人没这待遇。” 苏青往更远的国旗台走去,孟叙冬追上来,仍一副戏弄的口吻。 老县中不大,两个人在校园里晃悠一圈,偷偷进了教学楼。苏青今天穿的灰色翻领短衫扎一条铅笔裙,孟叙冬说她自称学校老师没有人会怀疑。 “那你呢?”苏青睨他一眼。 “我复读生啊,复读十年,还考不上好妹妹的学校。” 苏青笑出声,值班的老师迎面走来。孟叙冬敛了神色,说:“苏老师,我家冬子这成绩再复读一年有希望吗?” 苏青边走边说:“东东各方面挺好的,就是不大听我的话,还得训……” 来到走廊尽头,他们放开声笑,跑跳着下了楼。 摩托车是陈春和新买的,还没上牌照,孟叙冬把车停在网吧门口,进去还钥匙。陈春和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摩托车,孟叙冬没好气地拍了他一脑袋,“嘚瑟!” 苏青真怕他给孩子打傻了,本来就傻乎乎的。她挽他手臂走向招待所,他说:“绿豆汤。” 苏青一吓,连忙去旁边的超市取冰的绿豆汤。 “老师记忆力不行啊。”孟叙冬说着讥讽的话,却从冰柜里拿了支她喜欢的雪糕,到柜台付钱,他又买了一堆糖果。 他有努力戒烟,但周围老烟枪环绕,让人很难戒断。她允许他逐日递减频率,想吸烟的时候多吃糖果。尽管他现在买糖果是做人情。他对老板娘玩笑似的说:“兴许我老婆还得借你冰柜。” 老板娘哈哈大笑,“甭客气!” 他们并肩回招待所,网吧灯光吸引了视线,苏青说:“应该打网吧,今天才算完美结束。” “那是小孩子。” 苏青不解其意,孟叙冬将一把糖果往她裤兜里塞。她睫毛颤了下,听见他说:“上去吗?” 第二年在网吧门口,她就是这样哄他上招待所的。 苏青剥了颗糖果吃,回到房间,半化的糖落进了孟叙冬口中。 他们在晃荡的彩色门帘,在闷热的狭小空间里接吻。 “哥哥……” 孟叙冬好喜欢她,连这话也回应了。她接下来的话却有些不合时宜,“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高中?” 孟叙冬大手箍住了她下颌,很生气的样子。 “不会吧,更早?”苏青被压倒在床尾,铅笔裙裹不住大腿与探进来的手,响起崩裂的声音。她还在笑,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傻子。”孟叙冬掰过她的脸,撕咬般的吻。 那天她喝得烂醉,理应不记得。他带她招待所休息,准备去网吧上通宵,但她缠着他不放。 她整个人缠了上来,好似他梦里的样子,他很难保持冷静,也很难克制。他小心翼翼地回应她的吻,她吻技娴熟,让他的反应愈发强烈。裤料绷得难受,她帮他解开了纽扣与拉链。她摸到了预溢的清液,像吃蜂蜜,她抹在了舌头上,吮吸指尖。 她用迷离地眼神看着他,说,孟叙冬,和我做吧。 二十岁,他正处在性幻想旺盛的时期,何况幻想对象就是眼前这个人。 他们做了,体验不佳。他花了半小时检索自己是否有功能障碍,她已经呼呼大睡。 或许他该庆幸她不记得。 至少现在他有经验了,他知道她喜欢什么节奏,敏感的部位,他可以就在房间里通宵。 第56章 056早恋的决心 056 新款电风扇转动无声,铁床吱嘎吱嘎。 苏青神智涣散,快要到了,孟叙冬忽然慢了下来。他故意磨她,要申告她的罪。 苏青央求哥哥,一遍遍唤着,终于诱发了他仅存的良心。像游鱼啜刺着珊瑚,一窝蜂地贯涌进来。他勐地顶送,卷起了一船巨浪,他们前赴后继地跌进了海水,不断沉溺。 苏青硬挺挺的脂色化在男人掌心,他头埋在软肉,尚未退出去,低哑的嗓子呢喃着小青。 他捧起她的脸落下绵长深吻,而后才起身处理。 每当这时苏青都有点烦恼,冬天还好,裹一件大衣就去淋浴间了。穿着清凉的夏日,只能顶着浴巾招摇过市。 苏青绕过前台,发现保安今天没有听小说。他对着手机傻笑,陷入了爱恋似的。 回了房间,苏青坐在床沿吹风扇,她把孟叙冬的电视机声音调小了一点,和他八卦。 孟叙冬尚未发表看法,叩门声响起。住隔壁的苏乔回来了,春风满面,不知道还以为她去约会了。 她拎了一袋子零食和啤酒,自顾自地闯了进来,丢开椅子上的衣服,坐了下来,“你们打算在这儿住多久,房子不是拿回来了吗?” 当年苏南结婚,大哥琢磨苏家会收到一笔丰厚彩礼,便以应来上学为由,向艾秀英索要房子。艾秀英答应了,苏乔对这个家彻底失望。 尽管房子最终写了艾秀英的名字,但苏乔并不觉得这值得庆幸。她警告苏青,这个房子最后给谁说不准,但肯定会是她们来还贷款。苏乔希望她们一起出国,数学应用领域广泛,不愁没有出路。 苏青不认为只有放弃家人,离开故土,才能实现自我价值。然而她如今的处境,很难向苏乔证明。 苏青不想破坏今天的好心情,将苏乔赶出房间,“我们要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苏青去逛了早市,,和苏南与艾秀英一起回到澡堂。日子一如往常,没有人关心苏乔的去处。 澡堂正来生意的时候,苏乔来了,拎着一堆俄罗斯特产,伏特加、蜂蜜啤酒、巧克力还有马卡龙香烟。 苏乔去见了在莫斯科当钢琴老师的高中同学,苏南笑说,“你们故意回县城接头吧?” 艾秀英忽然接腔:“这么多年你和孙家闺女还有联系?” 苏乔说:“怎么了?” 艾秀英闷闷地离开了厨房。 这些年艾秀英没委屈过,失去的女儿冷不丁回来,委屈便像蒸汽一样弥漫上来。 苏乔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厨房,做咖啡,指挥苏南烤面包。下午去新商场摆摊卖面包,她也跟着一起。 强势的姿态令人想起了噩梦般的青春期。 彼时苏青在市师大附中寄宿,每到假期才会回家。苏乔同样会从大学回来,在澡堂开设补习班,赚钱补贴家用。 苏乔胁迫苏青在学校里宣传,苏青是班长及团支书,一呼百应。来的同学大多寄希望能和苏青成绩一样好,不过也有例外。 那个男同学是他们班上的偏科天才,走竞赛路子的。苏青从没和他说过话,发现他跟来了澡堂,还有点意外。在澡堂补习的时候,男同学也没有逾矩,可事后苏乔一口咬定,他们在处对象。 那男孩是长得清秀,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有股棋手的沉静气质。估计会有喜欢他的同学,但苏青喜欢的不是这个类型。 那天苏青被苏乔拿衣架追着打,叫她发誓绝不早恋,否则死全家。打是没打疼,可到底委屈,苏青大哭一场。 后来苏青反叛地想过早恋给苏乔瞧瞧,可看着试卷与墙壁上的挂钟,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这个决心。 傍晚路灯点亮,来新商场的人多了起来。商场一楼有几家连锁奶茶,立面是标志着县城终于赶上时髦的美国连锁咖啡。 她们特意将面包摊位设置在这一出口外面,吸引高需求客户。 妈妈带着小学生走出来,小学生舔着冰淇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脚步踉跄。一整个冰淇淋摔到地上,小学生急乎乎地想要捡起来,甚至将摸了冰淇淋的手放到嘴里吮吸。 妈妈埋怨孩子不小心,两个人争执起来。苏南见了,拿了几块封装的饼干过去哄孩子。 妈妈不好意思,来面包摊看了看,估摸觉得价格贵了,便说下回再来。 旁人见这里来了人,便围拢过来。她们卖完了新鲜面包,收拾东西慢悠悠回了澡堂。 艾秀英已经准备好晚餐,得知女儿们的面包事业有了进展,笑脸相迎,却是看也不看苏乔。 过去艾秀英偏爱苏乔,如今苏乔受了冷遇,苏青本该觉得扳回一局,可不知怎么有些伤感。苏乔本人倒是无所谓,上街口的延吉饭馆吃了老参鸡汤,晃悠回来洗澡。 过了吃饭时间,应来还没有回来。适才得知大哥在澡堂没闹成,想方设法地骚扰应来。电话拉黑了,发廊座机也不接,他便回了县城,直接在门口堵人。 应来和苏青说,今晚在美美姐家待一晚,顺便帮她一起直播。 “直播?”苏青诧异。 大家都看过郝攸美直播,只有苏青两口子不知道她到底在播什么。应来解释说:“就是情感咨询那啥的……卖点产品。” 到了时间,苏青点开了直播。热度一直在涨,比想象的高,郝攸美和人连麦,应来也化了浓妆,像吉祥物一样坐在旁边。卖货十分随意,只是直播页面下方挂了染发膏和专用洗发水的链接而已。 有人叫“小美女”应来上麦,刷了礼物。应来很大方,感谢了刷礼物的老板,说来个才艺表演,开始唱歌。 苏乔擦着头发走来,凑近看了眼直播上的弹幕评论,皱起眉头,“她们搞什么?” 直播看起来很正经,但网友的言论不是。她们不以为意,反倒互动。 苏乔想要发弹幕骂那些调戏她们的网友,苏青阻拦了她,“这样让人还怎么做生意?” “这也叫生意?” “不是你说的么,曝光引流。” 苏乔在衣架上的大衣里翻找,没能找到烟盒,苏青叫她适可而止,她朗声唤苏南。 苏南从休息室探出脑袋,指了收银台背后那扇门,“橱柜里有一条新的,小青你找一下。” 苏乔拽着苏青钻进二楼,那天翻乱的屋子重新收拾整齐。 苏青从橱柜里拿出一条爆珠烟,苏乔却一把抢了去。她引燃一支烟,忽然歪头看着台面上的遗像,“陪一支吧?” 烟立在了遗像面前,年轻的老苏也在笑,风华正茂。 “你够了……”苏青无奈,推开了低矮的窗户。 苏乔大笑,“孟叙冬也吸烟来着。” “他——” 苏乔不给苏青说话的机会,“说起来,你小时候屁颠屁颠跟在那矮冬瓜后头转,叫人家哥哥……” 苏青脸颊发烫,苏乔双手捏她脸颊,她躲避不及,连连叫疼,“怎么可能啊,小时候都事我早就忘了!” 苏乔忽然皱眉,“我想也是,那你们怎么搞到一起的?” 苏青坦荡,“你走之后的事了,我和他有过 situationship非正式情感关系。” 苏乔一下反应过来,“和炮友结婚,你疯了吧!” 倒也没那么疯狂,结婚了,总归是过日子的事。 “havechancesurviving” “break down” “irove the lifestyle” “realize your potential” “infinity” 划过墙壁的英文单词,两姊妹吵闹着来到楼下。 艾秀英不知何时出现的,“瞎闹啥,不干活就赶紧回去了!” 苏青迫不及待,跑到厨房拿今天买的小菜,艾秀英又气又好笑,“真回去了?” 苏青点点头,“回去给冬子煮宵夜。” “我也吃一口。”苏乔跟着苏青一道离开。 艾秀英望着女儿们的背影,面露怅然。苏南走出来,轻轻抚着她的肩膀,“妈,重在当下。” 艾秀英缓了缓,拍开大女儿的手,“还用你教!” 第57章 057给这小子美得 057 应来在郝攸美家待了好几天才回澡堂,顶着一张大浓妆脸,一进门就被艾秀英拎去洗脸敷面膜。 应来也无法反抗,一家人都无法反抗艾秀英。唯有苏乔,无论艾秀英怎么说都无动于衷,每天像老熟客一样出现在澡堂,和人们谈笑风生。 应来洗得干净清爽,出来在厨房搜罗今天剩余的贝果。苏乔倚靠走廊窗户,拎着一杯伏特加调酒,语气懒散,“你当学徒工一个月赚多少钱,你觉得在一个毫无前途的县城发廊学多久能赚到你期望的收入?” 应来语塞,半天挤出一句话:“thischina,doctor此处指博士你脱离群众了!” 道反天罡了,竟敢驳斥她。苏乔扬眉,正要说什么,苏青塞了一块巧克力在她口中,并拿走了酒杯。 厨房里氤氲弥漫,苏南在煮长寿面,说是为某位老苏的酒友、澡堂熟客庆生。 澡堂经营几十年,有人已将这里当另一个家,而这种时候,苏青才觉得艾秀英是有人情味的。 苏青将杯子里的酒掉,从冰箱里拿出小菜,帮忙一起准备卤肉浇头。 苏乔探头进来说:“是咱老探长吗?“ 苏南有点惊讶,“这你都记得那么清楚?” “和某人云泥之别。”苏乔言下之意记忆力是智商的体现。 苏青做着手里的活儿,不着痕迹地呛声:“咱县城高考状元,拿国家奖学金,跑去给美国效力,这份雄心韬略,某人是比不了。” “论高尚,还是老妹略胜一筹,放弃大好前途,为了理想当一个高中老师。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苏青低头飞去一记眼刀。 应来悄然迈步,离开了战场。 不一会儿,面条煮好了。苏青捧面碗,苏南将奶油贝果当作蛋糕,插上蜡烛,苏乔摸出打火机点燃蜡烛。 那边艾秀英招呼休息室里的客人,关掉了几盏明亮的灯。三姊妹合唱祝寿歌,一齐来到老警察身旁。 “哎呀整这出儿!”打赤膊的老警察披上一条浴巾,手忙脚乱,不知该接面碗还是蛋糕。 “叔,许愿!”苏乔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老人家肩头。 老警察乐呵呵笑着,“就……祝咱老街澡堂子生意兴隆,百年长寿!” “好!”人们鼓掌。 “重来重来,这可是您大寿。”苏青说。 “澡堂子好,我们才有去处,不然生日能有这待遇啊。为这待遇,我都得多活几年,大伙儿说是不……” 老警察吹灭蜡烛,象征性咬了口贝果,措辞着好话,不想给齁住了。大伙儿笑着,送上了长寿面与筷子。 “这打卤面,老得劲儿了!”老警察说。 “那可不,我大闺女亲自给你煮的。”艾秀英说。 “叔,不客气,不够吃我再给您添。”苏南说。 一屋子热热闹闹,向来不关心别人的应来也忍不住在门边望了一眼。艾秀英收拾了杂物走出来,不小心撞掉她的手机。屏幕正亮,聊天记录一览无余,她急忙捡起来。 “摔坏没有?”艾秀英凑上来,应来摇摇头,将手机别到身后。 “这孩子……”艾秀英念叨着走开。 今天有领导来工地视察,设了饭局,承建单位的总包和几个工头皆作陪。苏青不愿孟叙冬格格不入再受到为难,准许他去了。他不时给她发微信报备情况,她反倒笑话他戏多。 苏青一面等微信,一面陪老警察在休息室看电视连续剧。 老人家很有分寸,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玩法,话不多。苏乔一个人躺在旁边沙发椅上玩手机,和老人家掰扯陈年旧案。 这话题一展开可不得了,老警察口若悬河,从下岗潮时期的出租车劫杀案讲起,最后说到大姨的案件。 “你们想,青少年模仿作案,社会影响多恶劣啊,最后一个判了死刑,一个判了无期。也就那个年代,今天绝对判不了。不过,也是到今天我才能和你们说道,当时我们就觉着嫌疑人不止两个人,不过那两小孩供认不讳,市局希望尽快结案给群众一个交代,后来没能再追查下去……” “那你们私底下查了吗?”苏乔对刑事案件推演很有兴趣,索性放下了手机。苏青想到孟叙冬也是如此,或许他们的内心都有强烈的好奇心,迷恋不可预测。 话未说完,外边传来动静。 “哎唷这是喝了多少……” “没事儿,我歇一会儿。” 苏青刚起身,就看见艾秀英作势扶着孟叙冬走进来,没搭上手,可场面足够惊吓。 自打拿回了房子,艾秀英话里话外也不再敲打孟叙冬,可没想到态度转变如此彻底。苏青压下思绪,揽着孟叙冬在沙发椅坐下。 陈春和拿来了矿泉水,苏青抬手去接,却被孟叙冬紧紧握住。 “还有客人在呢。”苏青小声。 “别见外。”老警察蒙了蒙眼睛。 孟叙冬适才注意到他,颔首以示招呼。老警察亦点了点头,笑说:“给这小子美得。” 旁人也罢,老警察可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苏青有点不好意思,“叔,别开玩笑了。” 老警察转头和苏乔说话,“当年这小子在澡堂干架,差点儿进去了!” 那天放长假,澡堂子学生扎堆,苏乔大老远回来,便看见救护车将人带走了,孟叙冬也上了警车。 那时候男孩子之间常发生斗争,苏乔到现在也不知道具体详情。苏青解释,“为了帮好妹妹寻仇,牺牲大了。” 老警察顺手指苏青,“这儿呢。” 苏青故作吃味,“那可不是。” 老警察以为苏青有所回避,偏不让人得逞,“除非这小子撒谎我都看不出来了!我档案上记得明明白白,因为你们大姨的事儿,那帮孩子背地里说闲话,具体的我不说了啊,总之,冬子承认他是下了狠手,要不是这么多人拦着,真要出人命了。我特别理解,真的,但我不能不教育他。想要保护别人,就得强大到不需要使用暴力,冬子,你说老叔这话有没有道理?” 孟叙冬咧笑,不经意睨了苏青一眼,有几分少年邪气。 苏青不相信一个人会执着于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两个人睡出感情倒是更为实际。至少在她看来,孟叙冬绝不会是前者。他曾说很久之前,久到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她有过揣度,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印证,此刻不由怔然。 “搞半天,你小子那时候就惦记上我们小青了?” 苏乔是逮住问题定要寻个究竟的人,当即凑到孟叙冬面前,一幅确有其事的样子,“是吧?难怪你后来找我补习。” “还有这事儿?”苏青印象里孟叙冬从没来补习过。 苏乔啧声,“他基础太差了,跟不上。” 孟叙冬喝了一大口水,适才出声:“看吧,不是我没有努力。” “你努力啥,不好好学习。” 孟叙冬欲言又止,只得应声:“乔姐教训的是。” 他们一唱一和,苏青不忍听下去,关切老警察是否还要再来瓶啤酒。老人家摆手,“我回家睡大觉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啊。” 待老警察更衣出来,苏青将人送到门口,“叔,慢点儿啊。” “哎!” 晚风带走周身的热气,苏青在门边徘徊,也没听见动静,回头却撞上了孟叙冬。想要退步,他双手环住了她的腰。 “让你少喝一点……”苏青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看他。 “没喝多少。”他下巴轻轻蹭着她额角,若有似无的气息落下,“不对,又有点儿上头了。” 苏青拍了他一下,缓缓抽身。风吹起几缕碎发,她抬手,却有人先一步将头发拨至了耳后。 指腹的厚茧掠过耳郭,烧起滚烫。 苏青低头:“不是说,忘了?” 孟叙冬眉头微蹙,别过脸去挠了下耳朵:“啥?” 他是故意的,她十分确定。便不再说了,迈步踏上大门矮阶。 孟叙冬一把将人拉回来,故作认真模样,“真没听清。” 苏青又有些怀疑,抬头撞见他眼底深藏的笑意。她踮脚,咬他耳朵似的,“孟叙冬,你大忽悠!” 孟叙冬笑出声来,丝毫不觉可耻。 “不理你了!” “老婆……” 两个人在长街里吵闹,苏南推开澡堂的门,坐在了矮阶上。苏乔在旁边蹲下,若有所思,“想你老公了?” 苏南无言,“怎么可能。” “是叫豆豆吧,小青在信里说那孩子特聪明,像我们家的人。” “你啊。”苏南长叹一口气,“这些年你有情况么?” “我一门心思搞学术,哪儿有时间搞对象。” 苏南看了苏乔一眼,苏乔挑笑,“不行?” “一个人,不寂寞?” “人要耐得住寂寞——”见苏南皱起眉头,苏乔稍微正色,“美国学术圈没那么好混,人也都看重家庭,面上过得去,私底下你怎么来都行。我得 social,钻研他们的话题。美国人也话里有话的。也想过结婚,开玩笑,还是觉得做实事才有出路。感情的事,有和没有,对我来说差不多。” “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苏乔望着街巷,不自觉眯起了眼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苏南垂眸笑笑,“是……钢琴老师?” 苏乔也笑,“那是我初恋。” 时间悄然流逝,澡堂壁挂钟走了一圈又一圈,迎来周末。 天下小雨,章晚成撑起伞,将豆豆从车里抱出来。豆豆戴一顶苹果绿渔夫帽,欢天喜地闯进大门。 “妈妈!”稚童洪亮的声音贯穿甬道。 苏青快步走出收银台,跟着豆豆奔跑的脚步进了厨房。 几个女人在厨房里准备午餐,艾秀英打眼一瞧,还没说上话,豆豆便扑了过来,“姥姥好!” “哎唷乖乖,长高了吧?” “是长高了……”苏南擦了手,正要抱孩子,苏乔抢似的将孩子搂到怀里。 爸爸已经提前叮嘱过了,豆豆也一点不认生,“你是小乔姨姨?” “是呀。”苏乔点他鼻尖,掐他脸蛋,“小漂亮,和妈妈一样。” 章晚成掀开门帘,站在门边和艾秀英打招呼。艾秀英笑脸相迎,“路上堵车不?辛苦你了,外边坐吧。” 章家用孩子作筹码,不让苏南离婚,这行径令苏青不齿。这个家只有艾秀英还盼着他们复合。 不过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省得章家背后指摘澡堂家不体面。苏青给章晚成倒了杯解热的绿豆汤。经苏南食谱升级,苏青的绿豆汤已经成了澡堂老少欢迎的饮品。 章晚成称赞一番,与苏青多熟稔似的,闲谈近况,“妹夫在工程上?” 苏青笑眯眯的,端起碗筷,示意他让开。 饭席间,豆豆的童言童语逗得大伙儿乐不可支,不大喜欢小孩的苏乔对豆豆也十分亲昵。 章晚成说海水浴场开放了,叫苏南一起带孩子去玩儿。豆豆兴奋不已,吃过饭即刻就要去,不肯午睡了。 章晚成哄他,他拳打脚踢。苏乔笑,“豆豆长大了可不能和你姨父一样打架。” 苏青面上微热,说:“豆豆,今天姨姨陪你睡午觉好不好呀?睡醒了我们和妈妈一起去海边捡贝壳,超——漂亮的贝壳。” 豆豆努了努唇,“有豆豆漂亮么?” “那要找了才知道呀。” 豆豆仍有些不情愿,却是由着苏青抱他上楼。 风吹起晾在窗边的衣物,淡淡的清香抚过脸庞,苏青轻拍毯子,呢喃着从前的童谣,世界变得无限柔软。 第58章 058再吵就不礼貌了 058 那天下午,苏青留下来守着澡堂,让艾秀英和一家人去海水浴场。 在被人称作澡堂老板娘以前,艾秀英和轮机厂的妈妈们一样,每逢盛夏都会换上连体泳装去海水浴场。 妈妈们在阳光下游泳,给孩子晒红的脸颊抹雪花膏。苏青每每想起都感到安宁。 那时候苏青以为妈妈和江默浓阿姨最好要,苏乔不以为意地说,可你不觉着妈妈们都一起玩,根本弄不清她们谁和谁好,真好还是假好。 后来大姐姐也成了妈妈,苏青站在同龄人的立场才理解了这句话。 女人成为了妈妈,肉身能容纳的自我就小了。 苏青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成为妈妈,但她关心孩子。 青春期如同风暴,稍有不慎,一个孩子的命运便会发生转折。苏青听闻过目睹过太多县城女孩的命运,辍学打工,甚至被发卖到黑工厂,从此杳无音讯;有机会留在课堂,却因为只想有人倾听自己的心事而进入恋爱,堕胎,或成为未婚妈妈,放弃了本该有的未来。 这个世界给女孩子的诱惑太多,苏青是幸存者。她想和妈妈、姐姐与曾经帮助过她的女教师一样,帮助更多的孩子。 苏乔那句玩笑近来不时闪现在脑海里,苏青又出神了。水溢出锅,浇在卡式炉上。 孟叙冬两步过来关拧炉火,端起一锅融开的面条。苏青尴尬地说:“不吃了吧。” “老婆煮的。”孟叙冬往面碗里放调味与小菜,一筷子夹起一转面条,吸溜一口,“不好吃也得吃。” “……” 这人是不是有点太得意忘形了? 苏青收拾了角落桌台,等孟叙冬吃完,一起去走廊水池洗碗。 一个泡面锅而已,他非要跟着一起来。 廊下有几盆无尽夏,灯光下盛放绮丽。苏青多瞧了两眼,看见那儿的一对影子。 男孩低头踅出来,女孩伸出一只胳膊打他,两个人转着圈走进光亮。 苏青心下一沉。 回到房间,苏青坐在床沿一语不发,倒像是吃了坏面条的那个。 孟叙冬终于忍不住问她,咋心事重重的。她说哪有,睡吧。 电风扇旋转出凉爽的风,苏青辗转反侧,吵得身旁的人无法安睡。孟叙冬撑起身,瞧见她在穿衣服。 “到底怎么了?” “我出去一趟。” 他要和她一起出去,她莫名生气,“你什么都要和我一起,我还有没有自由了?” 孟叙冬冷下脸来,一语不发。 苏青才不怕他了,拔下充电线上的手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果没看错,方才在廊下嬉闹的男孩是陈春和,女孩是应来。 大晚上不睡觉,鬼鬼祟祟,苏青以班主任的直觉发誓,他们有猫腻。 他们还没离开多久,这个时间,县城还在营业的地方不多。苏青在网吧摸寻了一圈,问值班的人看见小来没有。 隔着玻璃门,值班的人看见他们骑摩托车往街口方向去了。 应该是去夜市了。 苏青一路走到街口,等计程车。这个时间车非常少,网约车应答也很慢。 她终于打车来到夜市,发现一片霓虹海,而找人犹如大海捞针。她去了陈春和喜欢的粥铺,又去了应来喜欢的烧烤店,都没有人。 正反思起自己这么做是否太过分的时候,她看见了海鲜档门口的两个小孩。 店铺卷帘门紧闭,一只空的大水缸放在门外,自动吸氧泵吞吐气泡。应来趴在地上,头抵玻璃缸,将自己变成了一条鱼,鼓腮作对眼。 陈春和干脆一头栽进水缸,闭气数秒,仰身带起湿漉漉的金发,水流在半空划出弧线,散落成水花。 如蒙蒙细雨,顷刻间落了下来。两个孩子放肆大笑。 将少年少女之间自然萌发的感情称之为早恋,足以说明社会机器的无情。作为老师与家长,往往只有顺应无情,似乎这也是一种保护。保护应来们不至于成为下一个消失的县城女孩。 但这一刻,苏青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美好。 苏青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招待所。 夏季风带来降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窗台上的洋兰缭绕烟雾。已是方才的了,孟叙冬手里捏着一张糖纸。 “我能问为什么?”他嘴里含着糖果,吐字却异常清晰。 “你徒弟最近有情况吗?” 答案和想象中截然不同,孟叙冬手里的糖纸倏地绷直,而后落进了烟灰缸,闪烁的光泽遮掩半截烟蒂。 “啥意思?” “我问你知不知道你徒弟恋爱了?” “没听说。” 苏青有些严肃,就好像他是没管教好孩子的家长,“我看见你徒弟和小来两个人约会。” “约会?”孟叙冬一时不知道哪件事更荒谬,“你为这事儿出去?” “是我将小来带回来的,我要对她负责。她在很关键的时期,我不希望她再受到其他干扰。” 一道闪电在二人之间化出分界,孟叙冬挑斜眼尾睨着苏青,眼睛微微眯了下,笑了,“我也告诉你,我不是那小子的监护人。” “孟叙冬,我不想把话说过分了。他们不合适。” “一个工人,除了干体力活儿,什么也不懂。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孟叙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然不合适。” 苏青喉咙紧涩,“我……” 孟叙冬低头看着一株鹅黄的兰花,花心泛玫红色。他不常观察这些植物,今天才看清楚了,有点像人脸,类似恐怖谷效应让人感到不吉。 “孟叙冬……”苏青拢住他的手,不让人触碰洋兰的花蕊,“我不想和你吵架。” 孟叙冬没有抽开手,什么也没有做。 “好不好?”苏青放软语气,垫着脚凑近看他的表情。他喉结滚了滚,别过了脸去。 “大半夜跑出去。”孟叙冬语气依旧有点冷。 “对不起,我为我的态度道歉。”苏青故意用嘴唇若有似无地触碰他脖颈,“哥哥……” 孟叙冬按住了她的腰。 苏青亲了亲他的喉结,感觉腰上的力道加深,她偏头沿着下颌角亲吻上去,舔舐耳垂。 “痒。”男人声音有点哑。 “哪儿痒啊?”苏青眨着睫毛,吹了吹亲吻过的地方。皮肤泛红了,好似玛德琳蛋糕上的莓果。 孟叙冬抬手捏住了苏青的下巴,他面颌紧绷,克制着情绪,却拿她毫无办法。 苏青嬉皮笑脸地拥着孟叙冬倒在床上,试图做些什么,孟叙冬束缚她的手腕,“不吃这套。” 一瞬停滞,苏青背过了身去。 过了好一会儿,孟叙冬说:“出去之前和我说清楚,我会担心。” 风雨交加,他们之间不可以言说的心事悄然揭过。 接下来几天苏青和孟叙冬对两个孩子分别进行了侦察。照孟叙冬的说法,先搞清楚是否有这回事,再采取措施也不迟。 晚餐时间,是观察应来的最好时机。每当手机收到消息提示,她都会快速地拿起手机查看,偶尔还会抱着手机不停回复。 艾秀英也看出了异常,叫她好好吃饭,她才心神不宁地放下手机。苏青不知如何开口,好在有苏乔,无所顾忌地说:“你网恋啊?” 应来含糊地说:“直播的事……” “咋的,榜一大哥给你打钱了?” “赚点零花钱。” 艾秀英说:“现在搞直播挣钱可多了,你好好干。就是化妆打扮啥的,别整的不三不四的,人家看了误会,不知道说你啥呢,网上的人说话口无遮拦。我才看了新闻,一个女网红,可好看一闺女,受不了网络言论,抑郁轻生……” “小来不喷别人就不错了。”苏乔不以为意,“直播干好了是营生,干不好,那就是哗众取宠,浪费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干不好?”应来皱眉。 苏乔笑了下,“你知道社会运转的逻辑是什么吗?利他——你得提供别人需要的东西,对博主来说就是引起别人的共鸣,或者叫向往。有了流量,接广告赚钱,但中底部博主能接到的广告,怎么也比不上卖货。真正能赚钱的,是可复制可量产的廉价产品,染发膏也算,但你们那直播正经花心思卖货了吗?定位不清晰,没有规划,想发财,梦去吧。” 应来抿了抿唇,忽然丢下碗筷离开。 “哎这孩子——”艾秀英朝苏乔抱怨,“给孩子说的,就你懂得多!” 苏乔打量了苏青一眼,“看来你也认可我说的。” 苏青尽量保持平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明白这些?大哥大嫂不重视教育,小来只能凭自己摸索。很多时候人不实际经历了,是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是什么。你要给我们时间。” “一念之间,人向下走了,以后再想回头,会面临更多阻碍,又有几个人能翻盘重来?苏青,升米恩斗米仇,咱们家不是没经历。到时候你能保证这孩子不怨恨你?” “好了。”苏南出声,“家里不是打辩论的地方,我去看看小来。” 苏青说:“不用,我来处理。” 应来回了发廊,下班之后陈春和骑摩托车来接她。 苏青和孟叙冬紧跟着接头,猫在他们后头。像笨拙的新人警探,前一个退步,后一个还没反应过来,两相撞在一起,就要露馅。 两个小孩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毫无察觉。他们逛了夜市,畅饮豆奶,飞驰去了老街的世纪网吧。 “打网吧不?”孟叙冬还有心思玩笑。 苏青没好气,“还说他们没谈!” “不是,人正常相处,除了坐摩托车抱了下,哪儿有什么?” “抱了下还不算?”苏青觑眼审视孟叙冬,下一瞬偏头抬起下巴,“陈春和天天刷短视频,以前还说拍我们的视频会火,我看就是因为他怂恿,小来才对直播这么上心。” “这点小事又记得清楚了,那不是开玩笑的么。” “总之,这事儿没得商量。我会和小来好好说清楚,麻烦你也管教好你的徒弟。” 孟叙冬冷嗤,睫毛微颤,复抬眸,一瞬不瞬地盯住苏青,“你不谈过么,还不清楚?” “不要吵了!”应来蓦然出现。 苏青拢紧手指,收住即将出口的话。孟叙冬同样阴沉着脸。两人好似忽然间有了不可弥合的矛盾,却是同时转头看向应来。 应来瞬间失去了气势,手指勾在背后,低头说:“再吵就不礼貌了。” 第59章 059嫉妒得要命 059 小时候,应来偶尔会听见妈妈的同事或亲戚夸她漂亮,但随着年龄增长而趋近于无。 漂亮是女孩不可或缺的勋章,漂亮到能够发原生 live 照片,漂亮到现实里掠夺人群目光。漂亮分等级,第一眼美女,大美女,才是真资格。 应来对自己的样貌谈不上不满,甚至有点喜欢脸颊之间淡淡的雀斑。但总有些时刻,也想要拥有漂亮勋章,像年级里人人知道的漂亮女孩。 当她看见补光灯与美颜滤镜修饰的脸蛋儿,她产生了这种幻觉。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攻击直播间的大叔,绝不是因为他们变相夸赞了她漂亮,只是因为这是生意。她不是自欺欺人,一定不是,她需要赚钱而已。 赚了钱,就能彻底摆脱那样的父母,过上属于她应得的幸福人生。 直播期间,一个 n 机构的大叔发来了私信。他问她知道不知道戴文青木,一个美国模特儿,千禧年辣妹,y2k 风格鼻祖。他正在寻觅这类女孩,孵化网红。 “你特别神似她!”屏幕那边的大叔发了一排惊叹号,多么惊天地泣鬼神。 应来不肯轻信,搜索这个模特儿的照片,连日来大数据给她推送了更多。来来回回翻看照片,倒真看出了几分神似。 大叔又说,“你在直播间的表现特别好,网感强,能出梗。” 大叔还说,“丫头,你有梦想吗?” 应来说她想当造型师。 大叔特别激动,他就喜欢有梦的年轻人。他说现在 tony 老师也当网红,做网红店,在网上揽客。虽然她现在只是个发廊洗头妹,但凭公司的运作,不说捧得多红,赚钱了去进修肯定是没问题。 “韩国这块做得相当不错,学费小意思,到时候不还有个留学生人设呢么,学习直播两不误。你什么方便,到公司来我们面谈?” 这瞬间,应来想起了网上的帖子:贵人带你改命换圈子;如何链接到你的人生的贵人;贵人愿意帮你的几个原因;一生有贵人相助的女孩是怎样的;与贵人社交,向上社交法则! 网络量产菩萨布道,劝诫家境普通的女孩早日认清自己的社会位置,提升自我,把握机会,大胆破局,逆天改命。 应来有些怀疑,这到底是骗局,还是机会? 她的人生,也可以有机会吗? 应来激动不已,又惴惴不安。她不敢告诉澡堂家的女人。她们早早便得到了人生的机会,恃靓行凶的小姑、有身份的贵妇,以及女博士。 那天应来打游戏特别残暴,一起连麦的陈春和问她有啥事。 他们经历相似,但从没有深入交流。她忽然想知道他对未来有什么期许,还是说满足于漂泊打工的日子。 他们彻夜长谈,他把小姑父曾经对他说的话,讲给了她听。 学手艺和学课本知识是一样的,没有孰是孰非。这个社会需要不同的工种来构建,有的事总要有人去做。如果恰好这是她喜欢的事情,那她很幸运。这就是她的机会,没有别的捷径。 应来有点失落,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好在陈春和不会像姑姑们那样高高在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还是愿意和他一起打游戏。 就在他们来网吧的时候,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两个人。 本以为是因为今天家中发生了不快,小姑与小姑父代表苏乔来找她。应来在网吧里坐了会儿,心里过意不去,想要和他们解释,来到门边却听见他们争执。 大人总是这样,说今天的事,总要扯到昨天,翻不完的旧账。 苏青揪起应来,孟叙冬带着陈春和,如同步入法院,走进了澡堂。 澡堂早已打烊,夜深人静。休息室安卓上放了两瓶本地产干啤,一个垫了咖啡渣的烟灰缸。 喝酒的是苏乔,吸烟的苏南,孟叙冬盘腿坐在一旁囫囵抿糖果。 三方会审,两个小孩分别陈述实情,苏青自认有错,一语不发。 苏乔一手托腮,一手转动玻璃瓶口,懒洋洋地开口:“这事儿,小来你想怎么着吧?” “我上网查了,有这个公司,规模挺大。”应来忐忑地瞄了苏乔一眼,“我想去看看。” “行啊。”酒瓶倏尔静止,苏乔挑眉笑了下,“苏青熟悉省城,咱仨一块儿去。” 几人各有各的诧异,应来却显得认真,“真的么?” “路费我出,赶明儿就去。”苏乔撑着桌案站起来,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苏乔执意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拦。苏青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策略,究竟怎么回事,去考察了才知道。 孟叙冬已经听到了,苏青不再和他说明什么,当晚买了火车票。 在充斥发霉味道的火车上昏睡了一上午,姑侄三人到了省城。苏乔背着一个登山包,头一回进城似的,手挡额前四处张望着。 n 大叔人不错,得知她们中午到,便要请她们吃饭。 胡同犄角旮旯里的一家老饭馆,大叔出来迎接她们。他看着四十左右,戴一顶鸭舌帽,上头写着“一个父亲”,油光满面的脸洋溢热情。 苏乔同他说笑着进了饭馆,待饭席结束,他们已然熟稔。 苏乔宣称她是卖抽水泵的,苏青在家里带娃,跟着出来见世面。应来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她们希望她能早点帮着家里赚钱。 大叔面露同情,言语之间惜才,他指了指胡同尽头的老破小房屋,说:“公司那边安全检修,暂时在这儿办公,这儿我们起家的地方。老舅知道不,那时候和我们一路走来。最近很火那东北晴姐,哎呀,我们一手捧红的。你爱看哈?是吧,你们明白人,那镜头冲击力可不是普通团队能做的。” 苏乔指着手机上显示的地址,“你们公司规模这么大安全检修挺折腾的吧,我们妹子好不容易能在大公司大平台工作,这不拍点照片啥的回去给老妈看,那可不行!” 大叔倒是没拒绝,驾车载他们过去。他开一辆大奔,车里悬挂平安符,操控台上还有一包宝宝湿巾。 公司所在地址的确在进行安全检修,大楼安保也认得大叔,还拉着他唠嗑了一会儿。 一行人往回走,苏乔说她能不能干直播。大叔摸着下巴,“虽然岁数大了点,但我看你挺有气质的,一会儿给你整个眼镜戴上,穿个套装。” 苏乔又指了指后座的苏青,大叔忽然有点犯难,“娃妈呢,我们公司不大做,主要吧,一般出镜的娃都是娃模,不是真娃。而且我负责直播这一块儿,娃妈直播不好做,总不能当众喂奶?” 大叔哈哈笑,苏乔说:“保不齐有人爱看呢?抱一个玩偶,那不就过审了。” “审核那是别人的玩法,我们有自己的路子。”大叔似乎觉着还不到想聊的时候,停下了话语。 车在红绿灯路口停下,苏乔推开车门,同苏青拽着应来狂奔而去。 应来也琢磨出来了,那是家套壳公司,底下应该有好几个类似的作坊,专门运营擦边直播。 仅有的一线希望就此破灭,应来坐上回程的火车也始终沉默。 苏乔没有指摘她,戴着 u 型枕站在狭窄的火车过道上。餐车迎面而来,她优雅地从兜里掏出从澡堂拿的零钞,买了一桶双倍装的泡面与五百毫升的冰红茶。 “演文艺片呢,火车上看书。”苏乔把过道折叠椅上的苏青捞起来,自己坐下了。她揭开泡面盖子,吹开热气,卷起面条吃了一口,“就是这个味儿!老妹儿你尝一口。” 苏青不想搭理她,背手拎着书,依靠窗户,望着火车里来来往往的人。 卧铺之间的窗户忽明忽暗,辽阔的平原看不见风景。 雨落下来了,犹如不成诗的字句。 深夜暴雨袭卷了县城火车站,水没过鞋尖,一步带起一滩水花。 苏青和苏乔将应来拥在中间,挤在一把折叠伞下,脆弱的伞骨在风中颤抖,忽地翻飞。 苏青仰头去捉,头发凌乱遮面,雨淋湿了胳膊。 踏水的脚步声响起,几道身影围拢上来,一把大伞撑在她们头顶。 “快躲雨。”艾秀英将厚实的雨衣套在苏青身上。 陈春和也将怀里的雨衣递给了苏乔,正要拿出另一件,一道身影挤开他,跑了出去。 “我不躲!”应来向大雨张开怀抱,甩了甩头发,又接着往前跑,“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苏青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握住伞柄的指节上。她抬眸,雨珠从额边落下,似一颗巨大的玻璃球,倒映出湿漉漉的男人。 孟叙冬并未看她,大步迈开。 澡堂里热气飘散,水流声不止。独立淋浴间的门紧闭,衣衫半褪,年轻的夫妇愤怒地撕咬彼此。 此事伊始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了,一直到昨日再度爆发了争论。事情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提起了她过去的恋情。 他或许是喜欢她很久了,可是从来没有行动的也是他。无论如何,他不该拿过往经验讥讽她。 “我谈过,你嫉妒么?” “嫉妒——”孟叙冬喘着粗气堵住了她耳朵,大拇指压住唇瓣,也不要教她再说伤人的话。 “我他妈嫉妒得要命!” 苏青发狠地咬他的手指,另一只手攥住他耳朵,又拿膝盖去顶。孟叙冬轻易地将她抵实,皮带腾空抽打水流,束缚她双手。 “你有病!”苏青动弹不得,只能咬牙。 “老子病得不轻。”孟叙冬扯了下耳朵,咬痕泛红,染至他眼底。 苏青说不过,恨恨地盯住他。热水冲刷,漫起雾气,孟叙冬的吻突如其来,缓慢、温存,携藏悔意。 “不吃这套……”她试图从唇齿间挤出话来,顷刻就被淹没。 澡堂变成了赤道的雨林。 第60章 060他耳聋,除了我谁要 060 比起穿着衣服,他们赤身裸体时更加了解对方。马尔克斯如是说。 苏青额抵墙壁,承受着身后的力道,她忍耐着不发出声音,可张口的一瞬嗓音还是溢了出来,“大家都还在……” 孟叙冬掰过她的脸吃掉喘息,噙着冷笑,“怕什么?我们又没在偷情。” 苏青浑身发颤,却更用力地夹紧了。孟叙冬闷哼一声,一巴掌啪地打在臀肉上。 水花四溅,动作幅度更大,他几乎全退出去又回来,她吃得很费劲,不小心呛了水,咳嗽着也不见他解救。 “你混蛋!” “不要了么?”孟叙冬游刃有余地停下。 仿佛迷途的人拨开雨林中的扇叶,寻到了解渴的生果,她还未尝够滋味。苏青唾弃自己色令智昏,哑着嗓子说:“快点。” “听不清。”孟叙冬俯身,脸颊贴脸颊,颇有兴味似的,“最后一回问你,要么?” 从来她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哪里问过他的意见。以为他不在乎,可他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怎么可能不在乎。 他一直都在忍,忍到今日,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爪子。 “孟叙冬,我要你。” 话音刚落,孟叙冬发狠般拽住她头发,“你是要我么?” 重音在“是”,诘问她的不是。 苏青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那天他叫她去哪里要讲清楚,他会担心。 或许更是害怕,被人抛下。 从始至终他计较的只是这个。 “我要你,孟叙冬。”苏青头脑昏沉,呵着气说,“你是我的。” 孟叙冬一把将人托起,如两条花蟒缠绕交尾,全然咬合。 连日大雨,海滨小城迎来晴日。苏青感冒初愈,喝了苏南煮的姜茶,两人在苏乔催促中出门。 苏乔其实不觉得手工面包是门好生意,这里是县城,又不是上海武康路,哪儿有那么多花几十块买一个面包的小资青年。 不过苏南有一件完全由自己主导的事情可做,十分投入,苏乔也乐意奉陪。唯独对大姐姐,苏乔百般宽容。 苏乔不知从哪联系了设计师制作了相应印刷品,完全是苏南喜欢的南法自然风,写意而优雅。她们一齐布置了面包餐车,趁着好天气带全新的餐车出去遛弯儿。 不过苏青这趟出门,主要目的不是摆摊,而是去书店。 那天之后,应来陷入了颓丧。她发廊不去了,游戏也不打了,每天待在澡堂干杂活儿,急得艾秀英不知怎么办才好。 苏青觉得应来是真心想学手艺,和姐姐们商量出钱送她去进修,到了更大的环境,便不会再为一时利益所诱惑。 苏乔觉得应来遭受的社会毒打还不够,就该让她真正独立赚钱。 苏南主张让孩子休息一段时间,玩儿也好,不是有个词叫 gap year? 三姊妹争论之际,应来看着朋友圈、网络上的同龄人一个个考上大学,奔赴未来,产生了巨大落差,愈发觉得自己渺小。 应来和艾秀英悄悄说,她想复读。 一石激起千层浪,苏乔拍手称好,苏南连忙要联系市师大附中,艾秀英担心那冤家父母又要找麻烦,叫她们先瞒着,等开学了再说。 没有人提她们这里就有一位老师,苏青兀自动摇了。 在县城的日子,她逛过好几次书店,教辅区在最显眼的位置,谁都会看到。她翻过今年新出的习题资料,只一扫题目,便有了正确答案。 她是一个好学生,更是一个能教好学生的老师。 应来搁置学业大半年,习惯与手机相伴,外界与自身的干扰繁多,只有重新培养学习习惯才能谈复学的事。苏青打算买点资料与试卷,帮应来辅导。 从书店来到新商场门口的摊位,苏青只看见苏乔一个人。几个孩子围着面包餐车打闹,苏乔面露烦躁。 苏青接住迎面撞上来的小孩,拿了几块饼干给他们,他们拒绝陌生人的东西,做鬼脸跑来。 苏乔嗤笑,苏青将饼干放回罐子,“苏南呢?” “咖啡馆。”苏乔更有点不耐烦了,蹙起眉头,“一个富婆来找她谈心。” “谁啊?”苏青偏身超旁边的咖啡馆望去,阳光下玻璃反光,看不清里头的人。 “梅姐?” “张小梅?” 苏青在苏南生日宴上见过一回,一个张扬的女人,到哪里都是主场,众星捧月。她出身不俗,兄弟迁至北京,可以说是县城婆罗门中门。 苏南的为人处事无可挑剔,甚至让人另眼相看,这个圈子仍然笑话她是捞女。张小梅倒觉得章晚成一个二婚男能娶到年轻漂亮的老婆不错了,出于对豆豆的喜爱,她认了孩子当干儿子,这些年与他们家来往频繁。 “她老公在教育局,小来的事儿上帮了忙……” 苏青和苏乔正说着,苏南从咖啡馆走了出来。旁边的女人戴一副猫眼墨镜,打眼往这儿一瞧,快步走了过来。 “小青!”张小梅张开怀抱,苏乔抬手拦在了中间。 “这位是……”张小梅划拉墨镜稍加打量,自顾自拍手,“苏乔是不是?” 苏南笑着应是。 张小梅迅速戴回墨镜,苏青留意到她拉的双眼皮褶发肿了。她也意识到什么,笑笑,“做了脸,怕吓着人,妹子见谅啊。” 苏青说:“梅姐这整的,赶上女明星了。“ 张小梅并未恼,撩拨头发,“埋汰我了啊,下回得空咱一起,你姐也是我介绍去的,你问她,效果杠杠的!” 苏南说:“车停哪儿呢?我送你……” “这点儿了,我能不请你们吃饭啊。”张小梅犹豫地瞧了眼面包餐车,这毕竟是人家的生意,也不便要求她们立即停业。 苏南知道这顿饭是一定要吃的,主动表示收摊。 张小梅带她们来到市郊海滨的老院子,一家号称米其林主厨的东北菜,座位环绕明档间,能看到厨师们忙碌的身影。 她们进了包厢,经理主动来打招呼,菜陆续传上桌,主厨亲自过来介绍食材与烹饪创新。 张小梅如同回自己家,将人悉数清走。她们喝着红酒,聊着吃食,没人让话掉到地上,可谁都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 紧张的是张小梅,戴着墨镜始终不便,取下墨镜,红肿的眼睛暴露在她们面前。 方才在咖啡馆,她和苏南倾诉着,没忍住又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也不是多大点儿事……”张小梅摇晃着红酒杯,突兀地笑了一声,“我老公在外边有人。” 照世俗观念来看,张小梅是下嫁。丈夫的父母是省师大教职工,他本人原是郊区单位科员,后来才调到了市教育局。无论他能力如何,几十年经营中不可能没有岳家的支持。 靠岳家的男人未受人诟病,唯一的原因便是他对张小梅从一而终,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即便朋友开玩笑,他也能当众将手机交给张小梅检查。他们是圈子里幸福婚姻的典范。 包二奶是这个圈子的男人最热衷的事,如此才能体现他们的身份与权力。他们带二奶和朋友一起吃饭打牌,张小梅习以为常,但从不认为她的丈夫也会这么做。 张小梅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出轨的,十几天前,他开车和别人发生追尾,他上了救护车,车被拖走,她在上面发现了另一部手机与诡异的行车记录仪。 她的丈夫当然不会干包二奶这么蠢的事授人以柄,他与职业选手约会,微信上称之为开会,没有转账记录,只用现金交易。也有偶然邂逅的女人,他叫对方宝宝,对方回复猪头的表情说,你老婆今天不在吧。 这不止是婚姻问题,更是一个家族的政治性事件。张小梅不知道该怎么办,更没办法和朋友倾诉,大家或多或少有点利益关系。 可这种事叫她怎么忍,梅姐叱咤风云几十年,早有机会出轨,看在丈夫老实巴交的份上,可怜他,她才屡屡打消了念头。她至多是在夜总会点几个男模作陪,而他胆敢做出这么肮脏龌龊的事。 张小梅想到了豆豆妈妈,这个游离在圈子之外的女人。 苏南自然无法拒绝张小梅,但没想到她会透露给她的妹妹。一旦事情走漏风声,澡堂家就成了始作俑者。 或许是张小梅性格使然,或许是策略。他们这种人,假亦真时真亦假,为了维持体面,私底下用尽手段。 苏南不是不同情她,只是心中也有杆秤。 “实不相瞒,我和阿成也出现问题了。”苏南不得不扭转局面。 张小梅脸上闪过惊诧,很快便从自己的事情里抽身,关心起苏南。听闻了一个出身微寒的女人陷入一场毫无自由的婚姻后,张小梅握住了苏南的手,“我理解你……” 冷眼旁观许久的苏乔出声说:“我可以给你们介绍离婚律师。” 苏青觉得她们都喝多了,以免万一,给孟叙冬发了微信。 经理估摸着时间过来送甜品,嘘寒问暖。张小梅要埋单,经理说有人已经结账了。 赶巧,章晚成的堂哥也在这里吃饭。他看见她们进了包厢,没有过来打扰,只是做了一个大哥该做的。 张小梅又倒了杯酒,牵着苏南要去打声招呼,“老公是老公,大哥是大哥……” 苏青暗自叹气,跟在她们身后。 脚步凌乱,苏南撞进了男人的怀抱,急欲退步,那人抬手揽住她肩膀。 “不好意思……” “小南,这是喝了多少?” 男人穿着马球衫,露出结实手臂肌肉,腕带一块并不昂贵的手表。苏青打量着,对方先看了过来,牵起唇角释放温和善意,“苏青吧?豆豆周岁宴,我们见过。” 苏青略松了口气。 张小梅杯中的酒晃荡,苏青帮她拿走,劝哄着该回家了。 “我送你们。”堂哥说。 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孟叙冬也在来的路上了。 堂哥得知说:“等你老公过来我们一起吧。” 苏青停顿半拍,应好。 所幸苏乔只是一时劲头上,在海边吹吹冷风,也就清醒了。 两人靠在长堤护栏上,苏青说苏乔不该说那句话。 “我说的不对吗?都这样了,有什么可权衡的,当断则。” 本质上苏青和苏南有点警惕这些人,与他们亲近,并不代表进入了他们的阶层。而他们拥有的那丁点权力,足以颠覆他们的生活。 苏乔置身这个系统之外,不需要对所说的话负责,而且那确实只是一句正常的话。 苏青无法和她解释,一句话得罪这些人有多简单。站得愈高的人,愈无法容忍别人挑战他们的权威。 “你怎么认识国内的离婚律师?”苏青转移话题。 “我校友啊。”苏乔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得多交些朋友,总有互帮互助的时候。我和你前任逢年过节还发祝福呢。” 这的确是苏乔会干出来的事,无论人情世故还是做学问,她都易如反掌。 “哎,还没问你,你到底喜欢孟叙冬啥?” 苏青一怔。 他无所欲求,很干净,在这样的人身边,她会感觉自己是个美好的人。 这话实在有点难以启齿,苏青信口胡诌:“他耳聋,除了我谁要。” 苏乔大笑,苏青不经意转头,看见孟叙冬站在身后。 第61章 061我只有你 061 四下无人,不远处的公路上停着一辆计程车。 “你打车来的?”苏青若无其事地将碎发拨至耳后。 孟叙冬点了点下巴,没什么情绪。他扫了苏乔一眼,不知道谁喝多了。 苏青指了指停在路边的车,“大姐姐喝多了。” 车前灯亮着,勉强看清车里的情形,苏南窝在驾驶座里,似乎睡着了。 堂哥从驾驶座下来,向孟叙冬笑着颔首伸出手。他们寒暄了几句,商量再叫一辆车,就不麻烦堂哥送他们了。 堂哥说不麻烦,他本来也要回县城,顺路的事。 堂哥车上还有一个酩酊大醉的人,他开车照顾不过来,苏乔便和他们一个车。 苏青和孟叙冬二人上了计程车。 海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苏青觉得有点吵,摇起了车窗。 孟叙冬坐另一端,车窗还敞开着。苏青稍稍倾身,“不吵么?” 孟叙冬瞥了她一眼,她低头说:“我怕吵到你。” “还好。”孟叙冬停顿片刻,“有点儿闷。” “海边是这样。将才吹了会儿风,我感觉浑身都黏糊糊的。” “嗯。” 苏青看他有点儿疲倦,没有再说话。回县城的老路漆黑一片,颠簸中她打起瞌睡。 直到孟叙冬从她把车里抱出来,她才从模糊的梦里惊醒。她也喝了酒,身子发软,手圈着他脖颈,不经意掠过他耳朵。 孟叙冬掏钱给司机,收回手将怀里的人往上托了托,“还要我抱呢?” “不行么?”苏青嘀咕,“抱一下老婆怎么了。” 孟叙冬轻轻叹息,抱着人一路回了房间。 他把她放倒在床上,她仍然不放开手,“我今天听了超可怕的事情……” 孟叙冬只得揽着她侧身躺下,“怎么?” 苏青说起张小梅丈夫出轨的事情,末了叮嘱:“你不能告诉别人。” “……” 在彼此交织的气息中,苏青偷偷掀起眼帘观察孟叙冬的表情。她有点没话找话,“这就是人性。” 孟叙冬冷哂:“咋的你有这方面想法?” “看你表现。” “苏青,你成天存心气我?” “开玩笑……” “开玩笑也不行。”孟叙冬语气有点儿凶,手探进衣衫狠捏了一把。 苏青缠住他的手,“那你能保证一辈子对我好吗?” 孟叙冬气笑了,“你脑回路怎么长的?对你不好,还大老远来接你,还在这儿听你逼叨。” “你可以装聋。” 孟叙冬撑起身。 苏青慌了,抬手抱上去,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孟叙冬轻轻推搡,却是没将人彻底推开。 “哥哥……”苏青小心翼翼地贴了贴他颈窝。 孟叙冬偏头,挑眼睨她。有了希望似的,苏青又唤了几声,蹭他的身体。软肉推在结实的背部,薄薄的衣料摩挲,窜起火花一般。他绷紧下颌角,不自觉哑声,“一边儿去。” 苏青眨巴眼睛,语气软绵,“不想吗?” 那天放肆过后,苏青感冒发烧,孟叙冬照顾她,这些天都没有做。以他们的频率来说,已极尽忍耐了。 孟叙冬身体并不推辞,可面色冷然,“欠呢。” “欠哥哥……”苏青在他耳畔吐出那个字眼,他蓦地反剪她的手,将她压倒在床头。 苏青不知怎么松了口气。 两个人有感情,不代表婚姻不会出现问题。她和孟叙冬的思维方式太不一样了,争论也没个所以然,搞不懂彼此。 很多人不敢说,婚姻中最关键的问题其实是性事。只要这方面没有问题,他们的关系便坏不到哪里去。 下了床,苏青喊饿。孟叙冬烧水煮了一把面条,切了葱花,拌小菜。香气扑鼻,苏青一面吃一面感慨:“还是你煮的好吃。” 孟叙冬无声冷笑,收拾了桌台,出去洗锅。 早晨孟叙冬一个人走了,并未叫醒苏青。她睡过头,跑步来到澡堂,满额汗。 艾秀英埋怨:“你着什么急,万一又感冒不是更麻烦?” 苏青打哈哈,不愿和妈妈聊感冒这回事。她在厨房转了一圈,出来撞见了张小梅。 张小梅在澡堂睡了一晚,宿醉过后脸有点浮肿,还没有化妆。她打着哈欠,浑不在意地和苏青打招呼。 旁边的苏南一如往常,“小青喝咖啡吗?” 苏青要了杯冰美式,没有留下来和她们闲聊。张小梅不再谈论自己,而是讲圈子里的八卦。 苏青不是不八卦,但不愿听这些鸡零狗碎。而且很容易燃起她对公序良俗的渴望,想要举报那些人。 苏乔和应来抱着干净毛巾送进休息室,手持清洁工具,比划着击剑动作,笑闹着出来。 苏青朝应来招手,将几本习题资料放在收银台上。 应来拉耸眼睛,一脸苦相。 “那算了。”苏青作势将资料扔掉,应来忙扯住。 “我学……” 苏青抽出其中一套试卷,看了眼时钟,“先看看你基础。” “啊,现在就做?“ “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应来低头。 苏青将位子让给她,坐到对面长椅上,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应来抓耳挠腮,“小姑你能不坐这儿吗?我好紧张。而且我都忘完了,你要不先给我讲课……” 苏青没有理会,翻看起最近在读的拉美小说。炎热而潮湿的夏季从铅字里跳出来,她几乎忘记了时间。 张小梅穿戴整齐离开之际,苏青起身相送。苏乔给了张小梅一个热切拥抱,待澡堂门合拢,她大剌剌在苏青身旁坐下,展开双手长脚,“梅姐太好玩儿了。” 苏青翻过书页,头也不抬,“我以为你不喜欢她。” “谈不上吧。”苏乔想了想说,“只能说理解不了他们。都这样了,为了面子还不肯离婚。” “他们利益捆绑很深,说不准她老公也有他们家的把柄。” “太阳底下无新事啊,这种男的处处受制于人,想体会男人雄风,也是只能到外边去找了。” 对面的应来笑出了声。苏青睇了她一眼,她用笔头挠了挠额角,作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盯住试卷。 苏乔转移话题,“章宗成昨晚问我,苏南不能喝酒还喝这么多,最近是不是不大好。他们一家人也是奇怪,好不好心里没谱吗?” 苏青嗤笑。 苏乔也不是八卦的人,循着咖啡香气进了厨房。 时间到了,应来还没有做完试卷,也做不下去了,光选择题连蒙带猜就错了大半。苏青心凉半截,也不给她纠错了,决定制定计划从头复习一遍。 除了数学,别的科目还要另外找人辅导。苏青和澡堂的客人打听,假期在县城兼职家教的大学生,消息传出去,那位家有门市铺面的婶子反而带着家长过来,让苏青给孩子辅导功课。 县城是熟人社会,做人做事全靠口碑。这些年苏青教出的名校生不在少数,一传十十传百,声誉斐然。 苏青说她已经一年没教课了,家长们不管不顾,还逮着苏乔问她能不能教。苏乔自顾自帮苏青应承了下来,说等定好时间让孩子们过来试课。 这天下午,苏青昔日辅导过的几个学生相约来到澡堂。 有一个市师大附中的,其余都是县中的孩子,和婶子的儿子同届。他们大学毕业,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准备找工作,趁最后几天假期,过来看望老师。 苏青和他们一起来到街口的延吉馆子,老板娘挨个挨个问忌口,给他们上小菜上烧酒。 热气腾腾的烤肉桌上,孩子们推杯换盏,早已是大人模样。 苏青十分感慨,有一阵没说话。斜对面的女学生犹豫着问:“苏老师过得好吗?“ 苏青面露微讶,随即展笑,“好啊。” “听说您结婚了。” “我去——” “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不得走一个,来,祝苏老师新婚快乐!”一个学生号召大伙儿举杯。 苏青同他们碰杯,又听身旁的人问:“咱们这儿的人吗?” 苏青点点头。 “什么样的人?” “老师有照片儿吗?” 苏青教他们的时候才当老师不久,如今同为二十代,就像一个邻家大姐姐。他们好奇她的恋爱与婚姻,老师这个身份之外的一切。 苏青在手机里翻找一通,还是从应来的朋友圈找到一张清晰的。照片上孟叙冬刚剃了寸头,坐在夜市的塑料椅子里,偏头看着身旁的她,一副痞坏模样。 有学生怒吐脏字,苏青说:“也是你们老学长。” “他人在吗?” “叫他过来喝酒呀!” 学生们一齐怂恿,盛情难却,苏青假模假样地发了条微信,放下手机。 饭桌上的话题过了一遍,学生们又提起此事,苏青只得又发了消息,“过来”带了个可怜表情。 几分钟过去仍没收到回复,她正在输入“别给脸不要”,对话框弹出消息,“哦。” 苏青连忙删了文字,抬头作端庄的老师。 饭席接近尾声,学生们叽叽喳喳讨论第二场去哪儿玩,忽然有人起身,凳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桌人顺视线看过去,苏青缓缓回头,见高大的男人走来。 她忍俊不禁,低头藏笑。学生们纷纷挪动位子,“学长好……” “应该叫师……” “师爹!”有人接腔,引得哄笑。 孟叙冬抬手以示问候,来到苏青身后。他旁若无人地俯身,同她耳语,“笑什么?” 苏青偏头,拽了下他头上的冷帽,“哪儿来的?” 寸头长起来了,像一颗毛糙的海胆,他平常都不在意,没想到今天还打扮了一下。 身上穿的也不是工地背心,套了件拉链卫衣,搭工装裤与脏兮兮的皮靴竟有点街头。 “垃圾堆薅的。”孟叙冬口吻平淡,却以呼吸热气瘙痒她耳朵,苏青稍稍拉开距离。 大伙儿起哄,拍打桌面形成节奏,仿佛大学活动现场,“走一个!” 孟叙冬和他们喝了一轮,才搞清楚指的是交杯酒。 “都这么玩儿了?”他挑眉痞笑。 他们说迟到认罚,满上两杯烧酒,分别塞到苏青和孟叙冬手里。 哄大家开心一下罢了,苏青抬起手,瞧着孟叙冬。有多无奈似的,他端着酒杯勾住她手腕。 “这样式儿……”学生说“大交杯”才有意思,和另一个人一起亲自示范。 两个男孩面对面靠近,将举杯的手绕过对方后颈,缠绵相拥。 苏青面颊发烫,正要拒绝,孟叙冬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他举杯的手越过她肩头,她犹犹豫豫照做,杯口的洒落几滴。 “不能洒酒!” 只有抱紧了,才能将酒杯递到唇边。苏青攥住孟叙冬衣衫,稍稍垫脚。还没有喝酒,她感觉整个人都掉进了烧灼的酒水里。 冰凉的玻璃杯在皮肤上点了一下,耳边涌起吞咽的声音,喉结滚动,却失掉了呼吸。 苏青仰头一饮而尽,抽离怀抱,跟着喉咙漫延的灼热呼出一口气。 她偷偷瞄了孟叙冬一眼。他在笑,像喜宴上的新郎。 “什么?”孟叙冬倾身听学生说话,略略点头,直起身说,“结婚二百三十三天了。” 苏青仔细数了下,发现他并未胡诌。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久了。 在店里待了好一阵,学生们决定了第二场的去处。苏青没和他们一起,同孟叙冬散步回招待所。 “老婆。” 苏青看着地上重叠的影子。 “那天,我听见了。” 苏青猜到了。 孟叙冬无声一哂,“你呢?” “啊?” “还有联系吗?” 苏青怔然停驻,他在意的竟是这个。苏乔和她前任还有联系,他不确定她是否一样。 他知道那是给她留下了伤痕的人,她曾哭着说再也不会爱人,那么天真。 “早都忘了。” 苏青伸手拉住前面的人,他正要转身,她一下跳上了他的背。犹如示威,轻轻咬住他耳朵,“我只有你,你听清楚了吗?” 孟叙冬反手托住她,慢慢走进路灯的光亮。 许久,他说:“嗯。” 第62章 062婚姻的秘诀是保持新鲜感 苏青一贯说话程度夸张,很、非常、超级,甚至无中生有。孟叙冬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只有在她释放欲望的时刻,能窥见些许真实。 她总把人性挂在嘴边,好像他们的婚姻最终也会演变成别人口中的八卦。 她究竟如何看待他们的婚姻,他不懂。 孟叙冬进来在工地上有些沉默,陈春和叫他今晚一块去按摩放松一下,正经按摩。不能不给老婆报备,可一想到他那不正经的老婆,还是算了。 她肯定会说什么,黑丝跪背爽不爽,原来你吃这套。 他不觉得这是在乎他的表现,她压根儿不觉得他和别的男人有何不同。她喜欢他,只是喜欢一个对她不错的丈夫而已。 收工之际,孟叙冬收到了老婆的消息。手机嗡嗡震动,令手心发烫。 她说今晚和学生聚餐,带一个地址定位,像是报备行程。 他不自觉牵了点笑,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她示好的手段罢了。他上当这么多回,也该长记性了。 过了会儿,她又发来了消息。以为她没收到回复,迫不及待骂他来了,却见她可怜巴巴地叫他过去。 孟叙冬抹了抹手机屏幕上灰尘,不小心答应了,真是不小心的。他哼着歌儿回到老街,往后视镜前一照,觉得这样子见学生不大合适。他看见陈春和放在他车上的快递,想也没想便拆了。 延吉饭馆里有几桌喝酒的人,喧闹一堂。他老婆坐在一群年轻学生中间,一点不违和。许是高兴,她今天多了些喝酒,眼睛亮晶晶的,特好看。 那可不,她打小就靠一张乖巧脸蛋儿将人哄得团团转。 孟叙冬同学生们喝了酒,同老婆喝了酒,一时也有点儿上头。他真希望她心里是有他的,而非她不得已的选择。 他一直不愿去回想,那个残酷的夏天,她落在他身上的眼泪,她所说的话。她那么爱别人,以至于说再也不会爱人。 他当时说,会有人爱她。 会有人爱她一辈子。 她亦如现在这般,轻轻扯起他耳朵,训人似的说,你知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有多长呢,孟叙冬抬头看见了招待所门口的灯,好似一轮蒙雾的月亮。 他的月亮伏在他背上。 苏青打了个哈欠,从孟叙冬背上滚落下来,霸道地横占一张床。 “孟叙冬……” 他预感不好,果然听见她说,“你能不能帮我打水洗脸?” 苏青瞧着有些倦怠,眉宇间似乎还藏着几分忧虑。孟叙冬不知她又想到什么,冷淡地说:“没长手脚?” 苏青叹气,“有浴室就好了,你可以帮我洗澡。” 孟叙冬垂眸,静默一瞬,噙笑说:“万一又感冒,丈母娘要骂我了。” “……” 苏青撑起身,孟叙冬又说:“歇着吧你。” 他出门打水,见陈春和正要来敲门。陈春和盯住他身上的衣服,“我来拿快递……” “赔给你。”孟叙冬拦开他,往楼下开水房走去。 “倒也不必……”陈春和嬉皮笑脸追上来,“师父,你不去按摩,急急忙忙回来,不会就只是偷我衣服穿吧。” “我变态啊?” “和小青姐约会了是不?” 孟叙冬皱眉,“去你的。” “师父,你该不会从来没和小青姐约会吧。两个人在一起那不叫约会,你得搞浪漫,小青姐肯定也喜欢浪漫。” “你懂个屁。” 陈春和本来只当玩笑,看孟叙冬来了脾气,联系他最近心烦,果真是因为感情不顺。 “不信你去抖音上搜,情感博主都这么说,婚姻的秘诀是保持新鲜感。”巴掌落下来之际,陈春和一溜烟跑了。 孟叙冬提着保温壶回了房间,苏青倚靠床头捧着一本书,遮住了脸。 “过来洗脸。”孟叙冬往洗脸盆里冲水,试了水温,绞湿毛巾。 苏青放下书,挪动几寸来到床沿,接过毛巾覆在脸上。热毛巾蒸脸,张开的毛孔带出杂念,她整个人松缓下来。 孟叙冬将热水倒进另一个盆子,捞起苏青的脚放进水里,“烫不烫?” 苏青摇了摇头,垂眸看着他。他没有松开她的脚,不轻不重捏着,按摩一般。比起常用的手,脚是不常被触碰的部位,标记了耻感。尽管他们熟悉到这种程度,她心里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咋在看课本?”他说。 “本来是给小来一个人辅导,有家长知道了,找上门来。都是熟人朋友,也不好拒绝,我想着先给他们上一节课试听。如果行的话……就当赚钱补贴家用了。” 苏青抿了抿唇,“你觉得呢?” “好啊。”孟叙冬抬头,咧笑,“当然好了。” 灯光照亮他深邃的眼眸,她不由得也笑了下,“你是不是喜欢我做老师?” “那说出去多有面子。”孟叙冬又低头。 脚心传来舒适的力道,苏青揉了揉他一头刺硬的短发,“你的面子交给我了。” 没一会儿,孟叙冬拿毛巾帮她擦干,他擦得仔细,脚趾与缝隙都照顾到。拇指带着棉布抚过皮肤,暖意蔓延。 孟叙冬去倒水的时候,苏青说:“谢谢你。” 孟叙冬背影一顿,接着消失在门后。 因为与他一起生活,她找回了对生活的知觉,才会重拾几乎放弃了的事。 午后阳光洒落,林荫道光影斑驳。 空气里有些凉意,豆豆从地铁口跑出来,小书包肩带落了下来。苏南帮他提了一下,牵着他走到红绿灯的路口。 “红灯停,绿灯行!”豆豆大声宣告他的主张。 苏南笑,陪他倒数。 绿灯一亮,豆豆便迫不及待拉着妈妈的手穿过斑马线。他只踩白线,要用力弹跳才能够到,便松开了妈妈的手。 苏南的心蓦地一滞。 人来人往,豆豆跳到了行道上,回头招手,“妈妈!” 今天老干局有活动,章老太太没法照顾豆豆,苏南便来了市里。他们给豆豆找了一位钢琴老师,苏南送豆豆来老师家上课。 第一次正式上课,有妈妈陪伴,豆豆很高兴。 一路穿过坡道上的别墅群,来到老师家开满无尽夏的院子,苏南只觉离这孩子愈来愈远。章家能给他更好的生活,她不可能枉顾事实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尽管苏青同她说过,应该多为自己考虑,可面对孩子热烈的眼神,她下不了决心上诉离婚。 如果可以,她也想和妹妹们一样,果断地作出人生抉择。 钢琴老师不苟言笑,并不把豆豆当孩子,一来便问他是否还记得“do”在哪个位置。豆豆嘻嘻哈哈爬上琴凳,伸出柔软的指柔按下两个黑键前的白键。 这孩子对权威尚无概念,也不畏生,笑多了,老师脸上也有了笑意。 苏南旁听了一会儿,到院子里接听电话。 电话那端章晚成嗓音清冽,听不出连轴转的疲惫。他出差回来便接着开会,没能休息。 章晚成询问了上课的情况,一阵短暂的沉默,说:“我订了餐厅,晚上一起吃饭吧。” 上次章晚成特意带豆豆回姥姥家过周末,他们并没有单独相处。苏南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便应了好。 钢琴启蒙课通常只上半小时,老师布置了课后作业,豆豆亲昵地抱了抱老师,“拜拜!” 下午还有很长时间,苏南计划带豆豆去附近的综合商场,有独立书店,有艺术工坊。奶奶总是带豆豆去游乐园,苏南想和他一起做些别的,能留下回忆或纪念。 他们在路边等计程车,一辆低调的商务车贴着行道驶来。苏南抱着豆豆退了一步,车停在了面前,一个男人从驾驶座出来。 “小南,你们怎么在这儿?”章宗成走了过来,低头同豆豆打招呼。豆豆甜甜地叫了声大伯。 苏南本来有些意外,转而想到市委就在附近,堂哥在那里工作。看他一个人,没带随行人员,她语气轻松,“豆豆在这边上钢琴课。” 章宗成笑笑,“这要去哪儿,我送你们?” “不用麻烦……” “客气什么,我下午没事儿。” 苏南不好再推辞,同豆豆上了后座。章宗成倒有些抱歉,“车里没有儿童座椅,我下次备着。” “那怎么好意思。”苏南笑着抬眸,撞上章宗成的目光。 章宗成回过头去,发动了车。 他们一起进了商场,从书店逛到做木工的地方,苏南斟酌着开口,“不耽误你吧?” “难得和豆豆一块玩儿,这我也没做过,新鲜。”章宗成背手欣赏陈列柜上的木工制品,招手让店员来作介绍。 豆豆看上了一套上了漆的小动物组合。店员屈身与他平视,说:“这个和爸爸妈妈一起做也要做好几天呢,宝贝第一次做,先从基础开始好不好呀?” 苏南想说什么,却听章宗成说:“没事儿,我们办张卡,总能做完。” 豆豆大眼睛忽闪,噘嘴,“那我做小恒星。” 恒星旁边有一个宇航员,豆豆很喜欢,但眼前这个巴掌大的木头明显需要雕刻技术。 苏南耐心哄劝了一番,豆豆没有再执着。店员带他们来到木工制作台,围坐下来。店员拿来一个球体,讲解了基本步骤,便放手让他们自己动手了。 豆豆使用刀具还有些困难,趴在桌案上,时不时给两个大人递工具。章宗成工科出身,动手能力不差,和苏南配合默契。 章宗成没什么话,苏南不想冷场,没话找话。他们时常在家庭活动中见面,但没有私交,也不了解他具体的喜好。她问他平时休息都做些什么,话说出口又觉得冒犯。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让人定下心神。 “谈不上爱好,打打网球,有时候和朋友出海钓鱼。”章宗成笑,“很无聊吧?” “怎么会,你有自己的生活。” “你没有?” 苏南无奈一笑,偏头瞥了眼豆豆,“以前是这样,现在帮着家里做事,反而有意思了。” 时光不知不觉流逝,豆豆翻阅着童书,睡着了。两个大人刻出星球的凹凸轨迹,一起钻孔,插入支架。店员给他们包装好,苏南抱着豆豆往外走,章晚成来了电话。 章宗成帮忙抱孩子,示意苏南接听电话。 苏南颔首表示感谢,接起电话。章晚成语气不甚好,“我已经到了,你在哪儿?” “我给你发了微信呀,我们在做木工,现在过来了。” 章晚成叹息,“我给你叫辆车。” “不必。”苏南挂断电话。 想着怀里安睡的孩子,章宗成语气轻微,“有事儿?” 苏南客气地笑笑,“他叫我吃饭。” 章宗成了然,略一挑眉。 最后是章宗成送他们到餐厅的,章晚成从座位上起身,看见堂哥,面露诧异。 “顺路送了小南一程。”章宗成说。 豆豆揉了揉眼睛,扑向他怀抱,“爸爸……” 章晚成抱起孩子,对章宗成说:“既然来了,一起吃吧。” 章宗成拍了拍他肩膀,捎带笑意摇头,“人送到了,好生照顾。我还有约,先走了。” 只见背影远去,苏南送了两步,“今天麻烦大哥了。” 章晚成一把将人拽了回来,苏南偏头盯着他。他呵笑,“是我在这儿等了你四十多分钟,你有什么不满?” 苏南微微拢眉,“高峰期堵车。” “好了。”章晚成单手替她拉开座椅,抱着孩子在对面落座,“豆豆饿了没有啊?” 苏南摸到白色餐布上的餐匙,烛光摇曳,一切纷乱不堪。 第63章 063好似被酒神吻过,燃烧起本真的欲望 063 有豆豆在,苏南和章晚成没能谈论实际问题。晚餐之后章晚成希望她一起回家,她拒绝了。 一个人坐晚班火车回县城,苏南想起了恋爱时候的事。章晚成年长一些,见识过好东西,完全诱发了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家境悬殊,周围的人不看好,更甚有恶意揣测。苏南为争一口气,直到结婚也没想过拿章家的钱。 如今才明白究竟什么叫争气,像妹妹们那样,有胆量有野心夺取社会上的一席之地。 苏南回到澡堂的时候,苏青正坐在灯下备课。她将一盒草莓红丝绒蛋糕放在桌上,“给你的。” 苏青适才从沉浸中抽身,一面瞧着盒子里的蛋糕,一面笑说:“妈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先睡了。” “乔呢?” 苏青望了一圈,“刚还在这儿烦我,出去望风了吧?” 苏南从厨房后门寻了过去,没见着人,向着旷野呼唤,“乔……” “这儿呢。” 苏南循声抬头,看见屋顶晃动一抹星火,苏乔探出头来。苏南走到钢梯旁,“爬那么高?” “上来啊!” 小时候三姊妹常常爬上屋顶扫雪,给天井玻璃塑料薄膜。苏青抱怨凭什么女池的天花板不能装成玻璃,苏乔说我们可以站得更高啊。 苏南心中一动,小心地爬上钢梯。最后苏乔搭了把手,将人一拽而上。苏南重心不稳,尖叫着就要滚落下去,苏乔拉住了她。 两人躺在玻璃上,澡堂的蒸汽飘上来,还能感觉到暖意。 附近的文创街区竣工了,夜里安静,苏南缓缓摸出一支烟。苏乔护着火擦亮打火机,为她引燃。察觉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她偏头,“怎么了?” 苏乔错开目光,望着明亮的夜空,“真好看。” 几颗星星璀璨闪烁,苏南不由自主伸出手,轻轻一握。 “今天带豆豆去上钢琴课了……” “也和他见面了?” “有孩子,想不见都难。”苏南无声叹息,“我羡慕你,更羡慕小青。她对婚姻没有任何期待,反而过得这么开心。” 苏乔乐呵,“可别羡慕了,她把自己的人生当实验,现在搞得一团糟。你问她后不后悔,她肯定说不后悔,因为一旦不如意,她会立马转向。感情如此,事业如此,她骨子里张狂得很。” 苏南怔然,“怎么会……” “你信不信如果她是你,会让章家人财两空。旧情?可去他妈的吧。”苏乔啧声,“当时那前任那么求她,人家妈妈都来见她了,答应送他们一起留学,她要人家签一份协议,即使他们分开了也不能要求她还钱。这不是羞辱人么?她大可不结婚,和冬子结婚不也是如此?她不甘忍受一点摆布,要将人生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就算是搞砸。” “我倒是希望我能做到这样,不要妥协。” “你想过么,离婚之后的生活?” “这些天一直在想。”苏南起身熄灭烟,拢住膝盖,几缕发丝遮住了侧脸,教人看不清神情,“我会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想开一家面包房,就在咱们澡堂旁边,长长久久陪着妈,会很幸福吧。” 苏青打着电筒找过来,爬上屋顶,果然看见她们俩。她也不怕危险,伸手拽苏乔,“无关人士速速从我家屋顶下来。” 苏乔趴在玻璃上,“你能找到大三角么?” 苏青打着手电筒朝天空乱晃,光消失在远处,“喏,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 “嚯!” “愿赌服输!” 二人拉扯之际,苏南柔声说:“好了,也该关门了。” 她们吵闹着回到澡堂,撞见下楼查看情况的艾秀英,瞬间作鸟兽散。 老厂房改造的文创街区已经落成,据招商引进来看,将会成为县城的时髦地标。 运营商在社交媒体上造势,街区还未正式开幕,已经有不少人专程过来打卡。 人们发现了百年建筑里藏着一个传统老澡堂,带着摄像头进来怀旧。 一家人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忙得焦头烂额。唯独苏乔觉得这是一个宣传机会,还将苏南新鲜出炉的曲奇饼干分给大家。 苏青从杂务中脱身,喝了半杯冰美式,说:“太吵了,我一会儿怎么上课。” “以前澡堂子比这还热闹呢,我不照样给你们补课。没有点专注力,还学什么学。”苏乔不以为意。 苏青懒得同她理论,抱着一幅挂帘进了休息室。澡堂家补习班在休息室一角,用帘子隔开,两张折叠桌拼成长桌,摆一个计时种。 不多时,学生们来了。应来跟在后边进来,想躲到末尾的位子,苏青一把将人拎到身旁。 “这么好的位子,我愿意让给……” 苏青抬手,“削你!” 学生们笑起来,应来摸了摸鼻尖,坐了下来。 苏青收敛神色,讲起课堂规矩,“在我这里没有优劣,只有进步……当然如果你有学习之外的困扰,也可以偷偷告诉我。” 学生们打量着这位数学老师,似乎感受到某种力量,不约而同沉静下来。 事前已从学生家长口中了解了大家的学习情况,苏青编了一套题目,进行快速摸底测试。 时间还没到,已有学生提前完成,也没有耐心检查。比起学不懂,学习习惯差才致命。苏青把学生叫到身边,让人讲解每道题的解题思路,果不其然,学生自己也查出了计算错误。 “回座位仔细检查。”苏青抬头说。 应来瞥了眼试卷,苏青倏而看下来,用签字笔点她额头。她辩解,“我没看答案……” 苏青扯了扯唇角,应来心下警铃大作,埋头解题。 一堂课顺利结束,苏青崭新的笔记本密密匝匝写了好几页。虽说一视同仁,但学习程度有所差别,她划分了程度,以便之后辅导有针对性。 “怎么样?”苏乔踅过来。 苏青微眯起眼,“我果然,宝刀未老。” “承认吧,你对数学爱得深沉。” 若说物理与天体是人类追寻的终极浪漫,那么数学则揭示着世界的本真,没有比数学公式更优雅的事物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都显得那么冗余。 即使与基础数学过招,苏青也感到振奋。可不愿在苏乔面前表现,她收拾了桌椅,拿起笔记本与资料,走出休息室。 苏南已准备好出门,原来她们决定去文创街区逛逛,就等苏青下课了。 “孟叙冬叫我吃饭……” “他收工还早呢。”苏乔不管不顾地拉起苏青。 老厂房悬挂巨幅海报,街灯点亮,人潮未褪。她们穿梭于做旧的石板路之间,终于找到一扇老窗户。 再熟悉不过了,苏乔小时候就在这儿等待艾秀英放工。这是轮机厂分厂第五车间,专门分拣打包轮轴零件,透过老窗户,仿佛看见高高的梁顶下,模范女工在流水线上劳动的身影。 “这儿不错吧?”苏乔语气随意,“不大,开面包房正好。” “哎?”苏南一吓。 “我打听过了,上头下发了文件,招商一来看重有品质的新消费,一来要给到年轻人回乡创业扶持。做一个本地面包品牌的话,很有优势。” 苏青若有所思,“说起来,无聊的时候我查过论文,面包市场预计未来五年复合年增长率为百分之三点五五。” 苏南又是一吓,妹妹闲暇的爱好竟是查阅论文,随口就能说出这么精确的数据。 苏青接着说:“有消费需求的人不会考虑太多,面包房可以利用区域特色来创造消费增值产品,比方说,我们可以采购本地莓果……” 苏乔拍手,“对啊,这又是一个谈判的有利条件,支持本地化产业。” 两人讨论起来,一个接一个的点子冒出来,苏南快要跟不上她们的脑速。她们有所察觉,看向面包房未来的老板,“你觉得呢?” “我想问问妈……”苏南说。 “对付咱妈,就得先斩后奏。”苏青收到孟叙冬微信,叫姐姐们一起去延吉饭馆,话依旧不停。 苏南愈听愈心动,只是犹豫资金问题。 “有我们还愁拉不到投资么。”苏乔走进饭馆,打眼看见在座的孟叙冬,挑眉一笑,“这不就有一个托。” 没想到姐姐们也一起来了,孟叙冬起身相迎,叫老板娘添两幅碗筷。 近来老板娘同他们熟络起来,一面寒暄,一面传来酒菜。 苏南回着话,忽然意识到什么,说:“是不是打扰你们约会了?” 苏青笑出声,“什么呀,我俩搞破坏还差不多。” 孟叙冬抿唇,“小青开始上课,也算是庆祝。” 苏青乜了他一眼,“以后有的是学生,每回你都要庆祝?” “也不是不行。”孟叙冬拧开烧酒瓶,扶着手腕为她们倒酒。 “来吧。”苏乔举杯,“祝贺咱小青开启事业第二春。” 苏青有点难为情,“好好说啊。” 苏乔大笑,“那就祝你俩好好过。” 孟叙冬颔首,“一定。” 大家面上不说,暗地里在意苏南的状态,好在她今晚心情不错的样子,没有贪杯。她们讨论着面包事业,一时半会都没有散席的意思。 孟叙冬几度查看时间,终是收到了弹窗提示,电影即将开场。 “孟叙冬,你答不答应?”苏青笑容璀璨,好似被酒神吻过,燃烧起本真的欲望。 自以为够了解她,却第一次见到她这幅模样。不止是欢欣能形容的,她沉浸在旁人看不到的世界里,跳着圆舞曲。 孟叙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脉搏冲涌,引起刺痛耳朵的嗡鸣。他悄然扣下手机,倾身凑近,“好啊,我肯定把这事儿谈妥。” 深夜,饭馆打烊。 苏青勾着孟叙冬的手指,一蹦一跳地跨上楼梯,意识有些混沌似的,竟开口叫了哥哥。 这是喝上头了。 孟叙冬将人拉到怀里,打横抱起,回了房间。 没多久苏青便睡着了,孟叙冬将糖果含在嘴里,怎么都不得劲儿,拿起钥匙出了门。 网吧里不时传出鬼叫,孟叙冬在浓得散不开的烟雾里找到陈春和。 陈春和不经意转头,没看清似的,又郑重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吃饭看电影么?” “饭,算是吃了,电影,没看成。” “怎么会……”陈春和看着眼前的残局,索性退出了游戏,他摘下耳机,“我用一套皮肤从小来那儿买来的情报!文艺片,没问题吧……” 孟叙冬摸了摸犯瘾的喉咙,不语。 “难不成小青姐觉得吃饭看电影太俗套了?”陈春和兀自点点头,“小来特别说过,小青姐不喜欢惊喜,但也不喜欢太常规,这个度真有点难把握。” “净整虚头巴脑的,我干啥和你们小孩说这些。”孟叙冬走时踢了一脚椅子。 第64章 064重启人生 那天陈春和提了一句,孟叙冬本不在意,但想起来觉得不无道理。 他们跳过必要步骤,直接结婚,缺乏感情,所以才不断出现问题。每天一起吃饭、睡觉,显然无法培养感情,他们应该像恋人一样约会。 然而比起约会,苏青更关心澡堂家的事业。 苏青对此浑然不觉,早上起来和孟叙冬一起刷牙,商量吃什么。孟叙冬看起来缺乏兴趣,她奇怪,他们不是和好了吗? 苏青想了想,试探般说:“昨晚就是那么一说,你要是觉得麻烦——” “怎么会麻烦。”孟叙冬说。 “哦。”苏青抿了抿唇,“这事儿还要规划,起码要拿出企划方案。具体的到时候再和你商量吧?” 孟叙冬手背抹了抹唇边水珠,忽然掐了把苏青的脸蛋,“再装!” 心思被点破,苏青蹙眉而笑,“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夫妻之间,我不想你总是为了我们家的事儿……” 孟叙冬一顿,苏青收起搪瓷杯与牙刷,借动作避开落在脸上的目光,“你对我太好,我不能给你一样的,那怎么行?” “你少给我臭脸就行。”孟叙冬率先朝前走,微哂,“傻子。” 苏青收敛思绪,追了上去,“我哪有……我总对你笑,和别人才臭脸。” “知道了。”孟叙冬皱眉,却是悄然牵起了唇角。 为面包房的事,孟叙冬跑了不少关系。苏青她们紧密锣鼓地准备企划书,争取在文创街区正式开幕之前谈妥相关事宜。 苏乔去北京待了几天,说是向专业人士取经。苏青收到了她送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包裹里还有一堆商业类书籍与实案。 天气转冷,孩子们返校了,只有每个周末会来澡堂补习。而这两天是苏青最充实的时候,上午一节课,下午两节课,不同年级的学生,照单全收。 苏青本来给应来请了一个大学生家教,应付假期这段时间,等开学了便将人送回市师大附中复读。但应来不肯离开县城,苏青和苏南便商量着让孩子在县中借读。 苏南不想透过章晚成托人,但直接联系张小梅亦不妥当,人家的家事也还没厘清。 踯躅之际,县中的女书记找上门来。 本应该到县中报道的定向师范生毁约不来了,县中师资紧张,急需代课老师。 “苏老师,县局领导推荐你,我们也已经了解了你的情况……”书记态度恳切,令人错愕。 苏青什么话都还没说,艾秀英抢先应下,“书记亲自开口了,这事儿当然好!” 连苏南也暗暗表示了赞同。 “咱高中部啊在新校区,远是远了些,环境好啊,学校也有校巴士,如果你愿意住校,咱还有职工宿舍。赶明儿我带你参观?” 苏青诚恳地说:“我离开学校两年了,也不了解县中的情况,不能误人子弟。” “说笑不是,你开班辅导,家长反响很好啊。我们都知道,县中生源师资不比省一中,这也正是我前来的原因,咱县中学生需要你这样有前沿经验的老师。苏老师,考虑考虑吧。” 送走书记,苏青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文创街区。 一间店铺围挡了,几个年轻人搬运着物品,进进出出。苏青停下来打量了一眼,听见有人叫,“苏老师!” 苏青转身,看见一个青年抱着大箱子走来。他打扮时髦,挽起的衬衫袖子露出半臂文身。 “苏老师,不是吧……”青年在面前站定,咧笑,“我是傅屿啊!” 原是常来澡堂那位婶子的儿子,苏青以前辅导过的学生,美院大四毕业了。 苏青恍然大悟,垂眸仔细瞧了眼他的花臂,“什么时候文的呀?” “老师真是不把我的事儿放心上啊,前年来澡堂的时候老师就问过我。”傅屿露出失望的表情。 苏青颇觉抱歉,“应该是有这么回事儿。” “当然了,你大忙人,不记得也没关系。” 苏青失笑,“在这儿做什么?” “我打算开店了。”傅屿走向围挡的入口,偏头瞧了眼苏青,“老师不好奇是什么店吗?” 苏青倒真有些好奇,跟着走进店里。铺面不大,四壁斑驳,还没有装修,傅屿和他的朋友似乎打算自己动手。 “放弃考研与工作,最终选择回县城创业……”苏青打趣,“所以要开什么店?” “书店。”傅屿笑着凑近,说悄悄话似的,“其实是文身工作来着,但批不下来啊,文化产业才有政策扶持。” 清淡的香水味道抚过面庞,苏青轻轻推开了他,“另辟蹊径。” “老师不也回来了吗?”傅屿微微耸肩,勾身从箱子里拿出塑料薄膜。 几个年轻人过来问墙面做旧到什么程度,他们讨论起来。苏青原想告辞,却见傅屿回到她身边,“为什么回来开辅导班?” “不是开辅导班才回来的。”苏青一顿,“我结婚了。” 傅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我妈说了。” “还要感谢婶子帮我宣传了一把。” 傅屿一瞬不瞬地盯住苏青,苏青忙补充,“辅导班。” “啊,应该的。” 一时无话,苏青说:“我不打扰了。” “不会啦,好久没见到老师,想和你多聊会儿。” 苏青想了想,这会儿澡堂没什么事情,便留下来帮忙了。傅屿也不客气,给苏青系上围裙,一起拿铲子处理水泥墙面。 根据整个街区的调性,他们想要做旧风格,苏青说分明是为了节省成本。傅屿叹气,“谁家好人开书店是为了盈利。” 苏青说:“太羡慕了!” “不如老师帮我打工吧?” “这个 offer 可以保留到我失业么?” 傅屿笑得前仰后合,“这样的话,岂不是要等老师一辈子嘛。” 这话怎么似曾相似。 苏青有些出神,傅屿拍了拍她肩头,她牵起唇角,眉目柔和,“一辈子很长的,没有人会一辈子干同一件事。” “老师家的澡堂不就开了一辈子?” “是啊,很难得。” 苏青到底没有久待,在街灯点亮前回到了澡堂。 艾秀英正和苏南抱怨,“苏乔这一天天的到底在干啥,美国不一样在北半球,大学还没开学?” 应来震惊于姨奶奶竟然能分清南北半球,苏青走上去掸了下她额头,“以为跟你似的。” 应来捂住额头抱怨,“说就说,干啥动手,小姑,你越来越像小姑父了……” 苏青为之一怔,转而走开,“正常啊,我们是夫妻。” 吃过晚餐,苏青打电话给苏乔问平安,并擅自转达了艾秀英的话。苏乔不似一贯夸张反应,淡然地说,“过两天就回来了。” 苏青静默半晌,还没问出口,苏乔又说:“这边有几个项目在接触。” 这段时间苏乔几乎一直同她们在一起,苏青始终有点不安,担心她再次离开,艾秀英会接受不了。当下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得松了口气,可心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苏乔是这个家最聪明的孩子,早早看穿了老苏的容易,连脸上的青春痘也写满了对他的不屑。 无益于从澡堂脱离出去的事情,苏乔从来不做。什么文学与诗,不如多写一套卷子。 苏青与苏乔相差三岁,这个让妈妈丢掉工作,受爸爸宠爱的孩子,生来便是姐姐的宿敌。她们的较量在青春期白热化,苏乔觉得本名土气,改成了苏青喜欢的《小妇人》中的乔。而苏乔学物理,苏青便要念比物理更难的数学。 同时,她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尤其在北京的时候,两个世人眼中的小镇做题家,一同捱过迷惘,为彼此小小的成就而喝彩。 苏乔持之以恒,一以贯之,带着更大的成就回来了,不像她。 夜晚的招待所,人们洗衣洗澡,走来走去。苏青用电视新闻屏蔽噪音,效果并不好。她尽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最终放弃。 孟叙冬回来了,声动巨大。他和陈春和抬了一个红色的迷你沙发进来,苏青缩到床头柜旁,问这是做什么。 “我想着你以后要经常备课,有个沙发舒服一点。”汗珠淌过孟叙冬脸上的弧度。 “可是……”苏青无奈,“没地方了。” “暂时将就着。” 沙发抵着角落的卡式炉台,孟叙冬三两下揭开塑膜,拍了拍坐垫,“试试。” 苏青瞧着他,一步挪过去,坐了下来。皮沙发柔软,让人想到孟叙冬妈妈的公寓。她小时候喜欢在他家的沙发上跳来跳去。 “我也——”陈春和一屁股挤下来,接着就被孟叙冬一把拎起来。 “师父忒小气!”陈春和手背抹额上的汗,便往外走。 “饿不饿,煮宵夜给你们吃?”苏青说。 陈春和立即回头,“我要吃炒饭!” “还点上了?”孟叙冬睃他一眼。 陈春和憨笑,“小青姐,我能点不?” “能。”苏青拖长音说。 “看吧!”陈春和捏紧拳头,“小青姐心疼我。” “她心疼老公,关你啥事儿?” “……” 苏青谁也不想理会,出门打饭去。 结婚之初,她觉得人生也就这样了,彻底搞砸了。 可是,这场不被期待的婚姻,给她带来了生活下去的希望。 愈来愈逼仄拥挤的屋子,好似填塞不满的欲望,迫切地呐喊着,去吧,去吧。 重启人生。 第65章 065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 065 即使是县中,也有不少人想进。若没有托关系,代课的名额怎么也轮不到一个离职的人。苏青能想到的关系,只有孟叙冬,何况近来他和县政府的人来往频繁。 苏青打了饭回来,在房间门口看见了蒋蒙。他对着小天才手表说话,哄小孩的幼稚语气,让人起鸡皮疙瘩。 苏青有点怕,喊了声孟叙冬。蒋蒙转头看她,笑着挥了挥手。 孟叙冬将苏青拉进房间,顺势踢了蒋蒙一脚,“还不滚。” “这事儿说定了啊。”蒋蒙兀自点点头,走开了。 “什么事啊?”苏青回望一眼,合拢房门。 陈春和正啃一包干脆面,含糊不清地抢答:“蒙子叔来找工作。” 苏青诧异:“找工作?” 孟叙冬三言两语解释,干爹的公司破产清算,蒋蒙一分钱没拿到不说,还欠了债,眼下生活困难。 “他不问你家要钱了?”苏青小声咕哝,来到炉台前准备炒饭。 孟叙冬擦了锅勺,伸手感受锅里油温,将备好的菜丁倒入锅中。油声作响,苏青说:“我来吧。” “没啥。” 苏青的厨艺正在突飞猛进,但不得不承认,得到奶奶真传的孟叙冬更有一手。她说她也要和奶奶学厨艺,他笑,“我不能教你?” “二道贩子。”苏青轻声说。 最近的小菜都是从延吉饭馆买的,比市场上更有味。孟叙冬炒了一锅泡菜炒饭,和陈春和围着吃。 电视放着家装节目,一家人来到焕然一新的家,言笑晏晏。苏青看着面前两人,也感到安宁。 须臾,他们收拾妥当,在门口分别。 孟叙冬进屋脱掉衣衫,露出汗津津的身子,苏青扔给他毛巾,手垂落的一瞬,被他捉住。他拥人入怀,热气交渡,带着烟火气。 苏青意外没有挣脱,双手勾在他后背,缓缓抬头,“你就这么喜欢帮忙?” 孟叙冬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没有回话。他注视着她,灯悬在他们头顶,一切镀上金黄。 “不是说了,不要做太多了。”苏青是真有些抱怨。 孟叙冬忽有几分认真,“那推了。” “我想去。”苏青低头,缓缓松开怀抱,“但……”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苏青的指尖不经意掠过男人腰线,两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未能再有什么动作,孟叙冬以食指勾抬她下巴,偏头吻了下来。 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皮带,闭上眼睛。他很热,唇齿缠绵之间,让人快要化掉了。他便揽着她,推着她抵上单人沙发。 整个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似乎有汗落进了衬衫微敞的领口。 一整天不安就这样被安抚了,苏青感觉自己身上也出了汗,衣服勒得好紧。孟叙冬手的手像蛇一样钻进来,爬过发烫的皮肤。 “不是在谈正经事吗?”苏青嗓音湿了。 “训也训了,“孟叙冬跨上一只膝盖,肩头压下来,衔着她敏感的耳垂,“给我奖励吧,苏老师。” …… 今夜漫长。 苏青联系了县中那位女书记,到学校参观。接待她的是高一年级主任,乍看一幅学究派头,开口却是官腔。 县城不大,有条件的家庭都设法将孩子送去市里的高中,县中生源流失,高一新生只有八个班,一个班五六十人,其中两个尖子班,尾部水平仅在二本线以上。 苏青以前带的班是省城顶尖的,基础教学之外,更多精力放在竞赛上。学生水平不同,教学方式也要改变,毕竟课堂不比私下辅导,得适应大部分学生。 不过苏青还是有信心的,高中的学习很基础,学生之间谈不上什么天赋之差,更多拼的是学习习惯与背后的资源支持。 只要对学习产生了兴趣,便没有学不好的。 苏青观摩了另一位数学老师上课,旁听了高一全体教师的会议。书记邀请她一起吃食堂,却之不恭。离开学校,正时傍晚放学的时候,学生们一窝蜂涌出教学楼,青春的气息扬起尘土。 几个高一的学生从身旁跑过,去了工地旁的食摊。学校食堂并不比工地盒饭贵,孩子们出来,不过是想暂时离开校园,透透气。 苏青在人群中搜寻丈夫的身影,等了一会儿,看见了拿着图纸的实习生。她叫住实习生,“工地上还忙着?” 实习生犹豫地看了看她,她只得说:“我是小孟师傅的老婆。” 今天来学校,苏青头发挽得紧实规整,露出一整张脸,化了淡妆,穿灰色衬衫与套裙,很职业。 实习生闻言有点惊讶,说:“样板间排线出问题了,他们应该要上大夜班了。” “这样啊。”苏青往工地望了一眼,决定不等了。 “姐才下班吗?“实习生实在好奇。 “我从学校过来。”苏青指了下远处,挥手告别。 巴士摇过桦树林,苏青接到了苏南的电话,张小梅请她们吃饭。 说是吃饭,实际是买醉。苏南酒量不好,只得苏青作陪。虽然不及苏乔那般风趣,但凭着猜拳之类的赌酒把戏,也笼络了张小梅的心。 张小梅起了兴,不等她们阻拦,打电话召集了几个姐们儿,相约歌城。 苏青第一次来,走进华丽门楣里幽蓝的灯光,便有不好的预感。到了包厢,果见领班率一批男模过来。 张小梅大手一挥,叫她们随便挑。那几个女人平日就跟着张小梅厮混,玩得开,招手让男模过来坐,左拥右抱。 苏南有些拘谨,小声问苏青怎么办。苏青说:“我反正不合群,先走了。” 男模已经来到面前,亲昵地叫姐姐。苏青把人塞给苏南,摸出手机假装要出去打电话。苏南如何不明白她的小动作,急忙拉住她衣衫。 其实苏青也明白,苏南一天没离婚一天就还是章家的儿媳妇,张小梅这种朋友,她得罪不起。 苏青坐了回来,犹豫片刻,没有给孟叙冬发消息。正是忙的时候,还是不要让他分心了。 包厢里很吵,为免男模攻势下,苏南饮多,苏青一起玩游戏,连连帮她挡酒。 不知何时,苏青手里多了一支薄荷烟,星火烫手,她回神,发现身旁的苏南不见了。 苏青丢开烟,去包厢里的洗手间找。门虚掩着,男人和女人抱在洗手池上激吻。 苏青搓着烫红的指节,默默走开。苏南在门外靠墙蹲着,长发垂落遮住了手机屏幕,隐约能看见末尾的“成”字。 苏青心里有点堵,说不出什么滋味。她一把拉起苏南,苏南并没有特别的反应,踉跄着站稳,将手机贴在耳畔。 走廊上传来外溢的音乐,苏南的声音在其中显得脆弱而笃定,“阿成,我们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答应我,离婚吧。” 漫长的通话,电话那边的男人终于说出完整字句,“你在哪儿?” 苏南问苏青,“这是哪儿?” 苏青叹息着应了一声,待通话结束,说:“姐夫要过来?” “应该是吧。”苏南揣起手机回到包厢。 张小梅招呼苏南和他们一起玩,苏青陪着。周围的年轻男模卖弄风骚,一口一个姐姐,伸手来摸她的腰。她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感觉自己才是出卖姿色的那个。 至少那时能够赚钱,而现在只有虚度时间。她愈来愈无法忍受这种氛围,她想回去准备教案,或者看看书。 包厢门推开了,颀长的身影落在门边。苏青获救般看去,却怔在了原地。 章宗成拨开沙发上的男模,捞起了他们怀中的苏南。 张小梅醉眼朦胧地瞧去,脑子忽然有点转不过来似的,“章书……” 章宗成拦下话语,“老三叫我来接人,我们先走了,你们玩尽兴。” 他大手箍着苏南肩膀,朝苏青看来,“走了。” 苏青连忙拎起苏南的包包,同梅姐一众人告辞。 车停在路边,司机在位子上。章宗成将苏南抱进后座,一手扶着车窗玻璃,朝苏青说:“上车,送你们回家。” “麻烦了。”苏青上了副驾驶座。 如何都说不通,章晚成会托这位大忙人来接自己的妻子。苏青暗自惊心,难不成大姐姐应该是没看清,错拨了号码。 路上安静,苏青看向后座,见苏南倒在后座上,将章宗成挤到了角落。 “给你添麻烦了……”苏青说。 “不会。”章宗成稍作停顿,又说,“你们经常这么玩儿?” 都怪张小梅,还有婚姻危机。苏青腹诽,面上客气,“偶尔,哈哈。” 他们实在是没有话聊,当着司机的面也不好说家事。苏青转回身子,冷不丁听见章宗成说:“小南最近过得不开心?” 看来司机是自己人。苏青也不忍着了,佯作困惑说:“姐姐在咱家过得很开心啊。” “抱歉。”章宗成来这么一句,倒让苏青无言。 澡堂尚在营业,艾秀英和苏青合力将苏南扶上楼。苏青也犯困,不愿听艾秀英唠叨。 出来见车还停在门口,她掀抬眼帘,没有打招呼,径自往长街走去。 章家这帮人,装什么体面周到。 海滨小城天亮得早,苏南宿醉醒来收拾自己,断断续续想起昨晚的事。查看手机最近通话,心落到谷底。 她编辑了一条消息,删删改改,最后只说:“大哥,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一会儿,章宗成回复,“晚上见一面。” 只有文字,看起来很强势。苏南心绪不宁,一整天都想着,昨晚的事情会不会传到章家长辈耳朵里。 尽管这位堂哥一贯待人谦和有礼,但毕竟是章家的人,心是向着章家的。 入夜,一辆私家车驶近老街澡堂。苏南接到电话,透过等身镜整理了仪容,出门上了车。 章宗成穿着米白色马球衫,一手扶着方向盘,姿态闲适。他挑眉看着苏南,“这么紧张做什么?” 苏南面色一僵,随之笑了下,“没有。” “担心我告你状?” “……” 章宗成拢手抵唇,垂眸浅笑,转抬了抬下巴,示意副驾驶座前的抽屉盒,“我来,是想把这个给你。” 苏南小心谨慎地拉开抽屉盒,看见木工坊的袋子。她看了章宗成一眼,他有些期待似的。 袋子里装着一个系了绳结的盒子,她不知道要不要暴力拆开,他已经拿了过去,拨开绳结,打开盒子。 一个手作小宇航员,可以和那天做的小恒星配一套。 “太可爱了,”苏南十分感动,“豆豆会喜欢的。” 章宗成淡笑,“不谢我?” 苏南抬头,不知怎么有些窘迫,“我替豆豆谢谢大伯。” “小南。” 章宗成的目光有几分真挚,苏南垂手握住座椅边缘,“嗯?” “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 说的是能,而不是会。他们这种人生来便有底气。 苏南微微垂下睫毛,黯淡的光影勾勒着她柔和的面部轮廓,让人想要捧在手心。 “不麻烦了,我自己会处理好的。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 第66章 066你不能有了工作忘了老公 066 手机铃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苏南看见是章晚成的视频请求。 章宗成扫了一眼,说:“接吧。” 苏南看了看他,斟酌着说:“我先回去了。” 章宗成没有拦,目送那身影走进澡堂的光亮中,大门合拢。 澡堂有零星客人,苏南一路走到厨房,电话断了。她深呼吸,回拨过去。 昏黄的壁灯下,章晚成揽着豆豆倚在床头。他似乎才回家,穿着衬衫,腕表也还没摘。为了给豆豆读绘本,戴了一副框架眼镜。 “在忙?”在孩子身边,章晚成也柔和了几分。 “怎么了?”苏南的注意力全在豆豆身上。画质不高,凭借母亲的本能,她感觉到豆豆闷闷不乐。 “豆豆想你了。”章晚成低头摸了摸孩子额头,“刚才不是要和妈妈说话,妈妈在这儿了。” “妈妈……”镜头拉近,豆豆眼睛红红的,“你为什么不回家?” 苏南愣怔,完全发不出声音。章晚成说:“这段时间姥姥家很忙,忙过了妈妈就回来了。对不对?” 问的是苏南,苏南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对……” “那是什么时候?”豆豆努嘴。 “这个周末妈妈就来看你呀。”苏南说。 “我要妈妈永远在我身边!小伙伴都有妈妈,只有我没有,我不上幼儿园了……” 苏南一直注重保护豆豆的个性,不想奶奶带了一段时间,孩子就学会了威胁。她忍着不快,哄豆豆睡着。 电话发烫,章晚成去了书房。苏南压低声说:“是不是你妈和豆豆说了什么?” 章晚成摘下眼镜,面色微冷,“你为什么不反思下自己,这段时间陪豆豆的时间太少。” “你以前不也是这样吗?” “我不想和你吵。” 一阵沉默,章晚成说:“这个周末我带豆豆去你那儿。” 视频挂断了,手机屏幕暗了下来。章晚成颓然地丢开手机,走向厨房。 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章晚成不看也知道是谁,“豆豆睡了。” 章老太太安下心,“可怜孩子,他妈不闻不问的。说句不好听的,她简直就是拿孩子当筹码,以前没看出来她是这种人……果然还是随了澡堂家。” “妈。”章晚成屈指撑住岛台,指骨泛白。 “拖了快一年了,也不是办法,她到底要多少才肯离婚?” 章晚成身形一僵,“这是我的事。” 章老太太叹气:“本来不想和你说这事儿,最近她和张小梅走得很近。那帮孩子什么作风你不是不知道,我看啊——” 章晚成转身,脸色有些难看,“什么时候你也听这些闲言碎语了?梅姐是豆豆干妈,她们应该有交往。” 章老太太瞧了儿子片刻,拢了拢披肩回房,“不管怎么样,豆豆是我们老章家的孩子。” 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章晚成依着岛台跌坐在地。手机脱手弹出去,仿佛漂过水面的石子,无声无息地沉了。 周末午后,窗户蒙上热雾,休息室里一群孩子闷头学习。 看着快下课了,苏南将新鲜出炉的小牛角包送过去。学生们哄抢起来,嬉闹不停。 苏老师拍了拍桌子,布置课后作业。学生们应声将试卷塞进书包,划拉椅子,和老师道别。 苏南帮忙收拾了桌椅,端着空托盘走出来,看见门口的男人。 章晚成扶着大门,小豆丁从缝隙里溜进来,还未抬头,便要大声呼喊。刚凹起嘴形,一双眼睛蓦地瞪大,向苏南袭来,“妈妈!” “妈妈妈妈!”豆豆环抱苏南大腿,苏南空出手摸他脑袋,觉得这孩子又长个儿了。 “这么早就来了……”苏南看向缓步走近的男人。 他手挽小书包和外套,戴了眼镜,可仍让人瞧出了倦容。他错开一瞬不瞬落在他脸上的目光,牵起唇角,“今天没什么事。” “妈妈想我吗?“豆豆仰头。 “想。”苏南笑意盎然,“妈妈烤了面包,尝尝?” 豆豆用力点头,勾着章晚成的手,蹬蹬跑进厨房。 艾秀英正在捣鼓大个头的烤箱,听闻动静回头,“哎呀”一声,“咱豆豆来了!” “姥姥好!”豆豆攥着章晚成的手指,将人拖上前,“爸爸也来了!” 艾秀英冲大女婿点点头,又瞧了闺女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嘀咕走出去,“我记着有什么事儿来着……” 苏南抱着豆豆上高脚凳,洗了手,将余下的牛角包给他,抬手去橱柜里拿马克杯。 一只手从背后越过来,她仓皇挪步,撞到了章晚成的胸膛。 手落下来,他将马克杯放到她手里,双臂拦在她身体两侧,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豆豆眨巴眼睛看着,苏南颇有点恼,“阿成……” “是要请我喝咖啡吧?”章晚成偏头,下巴虚贴着她脸颊。 呼吸变得迟缓,苏南试图推开他,忽然听见门帘响动。 “走错了。”苏青飞快消失。 苏南用手肘开章晚成,走到咖啡机前面,“给小青的。” “我借用一下机器总行?”章晚成拿起桌台上的咖啡豆闻了闻,“你喜欢这种豆子啊。” “你才知道吗?”苏南打了杯咖啡,从冰箱取出冰块放进去。她掀开帘子出来,将一杯冰美式放到苏青手边。 从早上苏南告诉艾秀英今天章晚成和豆豆要过来吃晚餐,她整个人就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忘记这已经是第三杯咖啡了。 苏青欲言又止,对姐夫的埋怨接近临界值。 晚上艾秀英张罗了一大桌菜,苏青一直盯着姐夫问工作,问近况,明摆着给人施压。 艾秀英给她夹了一块锅包肉,低声警告她好好吃饭。 旁边应来哈哈笑,苏青将锅包肉放到她碗里,“单词背了吗?一会儿听写。” 应来哀嚎,“说好了明晚才检查,整整一个单元,我——” 苏青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不敢再辩驳。 却是拦不住孩子的小聪明,应来偷偷发消息叫小姑父早点来接她老婆。 “小姑特别想你……”消息嗖地发出去。 苏青耳朵一动,狐疑地看过来,应来作严肃状,声称在背单词。 “小青又开始教书了?”这话没什么问题,可从章晚成口中说出来,苏南心里便有些计较。 “县中请她帮忙代课。”苏南说。 章晚成有所察觉,连声称赞,还说什么桃李天下。词儿太大了,苏青笑笑,拎着应来下桌。 应来苦哈哈背单词,不时偷瞄壁挂钟,时间像杵拐杖的老人,走得缓慢而无力。 苏青守在旁边看老漫画,故意似的,惹得应来心下愈发焦躁。 “你这个心态,怎么回学校上课?”苏青头也不抬地说。 “我本来也不想去……” “那就去复读班,说实话效率更高,我愿意给你交钱。” “太卷了吧……我宁愿去学校。”应来气呼呼地抄写单词,晃眼瞥见门口来了人,心下暗喜。 “怎么过来了。”苏青放下漫画起身。 孟叙冬只穿着一件背心,头发有点乱,风尘仆仆。他睨了应来一眼,心中有数,“来接老婆回家,不行?” “说什么呢……”苏青咕哝,“早知道你今天不上夜班,就叫你过来陪姐夫喝酒了。” “章总来了?” “他们去海边散步了。” 应来说:“小姑父赶着来接你,多想你啊,小姑,你不能有了工作忘了老公!” 苏青想了想,叮嘱了应来几句,同孟叙冬一道回去了。 一路无话,经过小卖部,孟叙冬出声问她要不要吃雪糕。 “好呀。”她撒娇般冲他笑。 他很受用,结账时和老板闲聊了好一会儿,好像故意炫耀他老婆在这儿。 苏青愈发觉得,孟叙冬适合过日子。只要能忍受他不受束缚的生活方式,任何女人做他的妻子,都会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 她不迷信所谓的 soulte,尤其经历了之前的恋爱。但偶尔也会觉得遗憾,喜欢一个人,却不能走进他的心灵。 这阵子他们各忙各的,连日常也少有交流。 澡堂安静下来,应来不知不觉倒在书本上睡着了。艾秀英轻声叫醒她,“楼上去睡……” 一缕清风拂来,苏南和章晚成带着孩子散步回来了。 “妈,今晚他们要留下来……”苏南有点为难,豆豆希望妈妈爸爸一起陪他睡觉。 艾秀英方才便想留下豆豆,可怎么都不好开口,当下看他们商议好了,高兴道:“那敢情好,我给你们铺床。小来,今晚和奶奶休息室凑合行不?” 应来睡眼惺忪地点头,走进休息室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这孩子……”艾秀英笑盈盈地对章晚成说,“你们先洗澡吧,浴池也没人了。” “姥姥,豆豆要搓澡澡。”豆豆逮住了艾秀英的塑胶围裙。 苏南哄劝:“妈妈给你搓……” 艾秀英一脚跨进通道,摆摆手,“妈妈爸爸一起给你整,咱豆豆洗香香了上来啊。” 豆豆眨巴眼睛望着两个大人。 孩子到底大了,苏南穿着短衫,章晚成也换了澡堂的短裤。他们来到氤氲未散的池子间,坐在塑料矮凳上,给豆豆淋浴搓澡。 豆豆手里捏着一袋牛奶,咯咯笑。 “哪儿痒,爸爸给挠……”章晚成偏逗孩子,花洒倒翻过来,浇了苏南一身。 “真是的!”苏南站起来,看着满手的泡沫,忽然往章晚成头上抹。 三个人闹成一团,跌进温热的浴池。 星星落在天井玻璃上,蓝色的波光环绕,好似获救的遇难船。 艾秀英在门口唤了两声,带豆豆出去吹头发,擦宝宝霜。 苏南去了淋浴间冲洗,换了睡衣出来和章晚成撞个正着。 “和姥姥上去睡觉了。”章晚成湿润的头发搭在额边,露出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很乖。” 苏南久久注视他,仿佛看见了曾经那个让人怦然心动的男人,她好舍不得,以至于喉咙哽咽,“我们离婚吧。” 水珠滑过面庞,章晚成睫毛微垂,攥紧毛巾的手几乎失去知觉,“你……连豆豆也不要了吗?” “只要你允许我见豆豆,没什么不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豆豆现在才几岁?”章晚成一把握住苏南的手,将人压到柜子上,“你要让他没有妈妈被人笑话吗?” “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签署协议。” 章晚成笑了下,眼睛泛红藏着偏执,“你不想见我家的人,可以。我们在县城也有房子,每个周末我回来——”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苏南胡乱地撞开人。 许是劲儿太大,章晚成的胸膛落下抓痕。他不觉得痛,“这都做不到,对豆豆来说怎么会一样。” 苏南闭了闭眼睛,“好,我答应你。” 第67章 067一直,一直在等 067 苏南拿到离婚证那天上午,苏青连上了四节数学课。办公室的老师叫她一起去食堂打饭,她笑着摇头,“他在等我。” “你老公来了啊!” 苏青的人事资料上填了已婚,她也不避讳告诉大家丈夫就在附近工地上。办公室的老师好奇,绕路送她到校门口。 穿条纹校服的学生摩肩接踵,孟叙冬伫立其中,冷帽遮过额头,更显轮廓深邃挺拔。他抬起插兜的手,朝苏青招手。 “那就是你老公?”老师眼睛瞪大。 苏青点点头,同老师道别,去到孟叙冬身旁。 这阵子缺乏交流,苏青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主动约孟叙冬一起吃午餐。孟叙冬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到了时间,却来接人了。 “我不想吃盒饭。”苏青开口便提要求,“我要吃好的。” 孟叙冬咧笑,“我中午只有一个小时,你看着办。” 学校附近在建设,一片荒凉。苏青也不想为难人,还是一同去了工地周围的食摊。有家现包现煮的饺子档,苏青点了两碗,一碗三两的给孟叙冬。 “够吃吗?” 他们干体力活,食量大。苏青说,“不够你吃我的。” “你也多吃一点。” 没什么学生了,孟叙冬才拉了拉苏青的手,在折叠桌旁坐下。离得近便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好似锅炉蒸汽不断涌出。 “脱了吧。”苏青松开手,拽了下他的帽子。 “那我脱了?” 苏青不晓得他跟谁计较形象,睨了他一眼。他两三下脱掉衣服帽子,工字背心紧紧勒着结实身躯,汗津津的大臂肌肉暴露眼前,她不自在地咕哝,“这样不是很好吗?” 孟叙冬低头,“啥?” “干脆聋了算了!”苏青推开他脸颊。 孟叙冬闷笑两声,从筷筒里抽出筷子,分给她一双。 饺子来得快,苏青一面吃一面分享今天在课堂上讲的数学笑话,学生都笑了,觉得苏老师有趣。孟叙冬也仔细听,可好像不能理解笑点在哪。 苏青试图阐释,勾住他的手,在手心写公式,他微微拢起手,“痒。” “算了,也没什么好笑的。”苏青埋头吃饺子。 停顿片刻,孟叙冬轻声说:“别烫着了。” “下午我没课。”苏青轻轻吹凉饺子,似叹气,“苏乔回来了,我去接她。” “好。” “你一会儿午睡吗?” “没事儿。” 他们只能谈论实际的生活,除此之外不知道能有什么可说。尽管如此,苏青依然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似乎只要只要维持物理距,两个人便不会离得太远。 吃过饭,孟叙冬上小卖部给苏青买了瓶冰可乐,两人绕着工地外围漫无目的地走着。 明亮的售楼部近在咫尺,苏青有点意外,“已经开盘了?” “快了,等审批下来。” “哦……你们什么时候收工?” “现在在铺样板间,精装房还没开始做,”孟叙冬思忖说,“可能年底。” “好快!”苏青感叹,更觉得时间无情。 末了孟叙冬送苏青去车站,苏青拿走他的衣服回去洗。巴士驶出,窗外的人影渐远,她悄悄捧起衣服闻了闻,不由得皱眉,又笑起来。 努力赚钱的气味嘛! 澡堂弥漫一股面包烤糊的味道,苏青一路来到厨房,呛得直咳嗽。 窗户大敞,烤箱的电源已经拔掉了,四下不见人。一道回来的苏乔说:“搞什么啊!” 苏南把一盘烤糊的面包丢出后门,双手捏着耳垂回来,难为情地说:“妈帮我烤面包,没注意温度……” “烤箱岂不是烧坏了?”苏青心疼钱。 “没事儿吧你们?”苏乔和缓了语气,帮着开窗通风。 “没事儿,妈也是好心……” 艾秀英手烫着了,去冲了凉,甩着水走来,见两个闺女回来了,忽然有点心绪,“咋扎堆呢……” “妈,我看看呢。”苏南快步上前拉起艾秀英的手,苏乔也凑了上去。 “涂点儿芦荟胶就成。”艾秀英说。 苏乔使唤苏青去楼上拿芦荟胶,苏青“哦”了一声,飞快跑去。没一会儿,芦荟胶落到艾秀英手上,“让屋子透透气,你们都出来。” “干啥动烤箱……”苏青十分不舍地看着那台烤箱。 “就你话多!”艾秀英没好气地睇她一眼。 苏乔一手揽着艾秀英往外走,“我专门从北京给你带了稻香村,吃过吧,以前你就可劲说好吃。” “我不要你的东西……” “我这不是天天在你澡堂蹭吃蹭喝,多不好意思啊。再说吃的有啥错,浪费了多可惜!” “小嘴叭叭的,消停点吧。” 两人说笑着走远,苏青蹲在地上检查烤箱,咕哝,“让孟叙冬来看看,指不定能修好呢。” “我先问下售后。”苏南笑她小财迷,她抱怨贵妇不懂人间疾苦。 苏南面上的笑意渐渐消散,认真地说:“我离婚了。” 一早便知悉大姐姐的心思,可真正到了这时候,苏青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仔细瞧了瞧苏南的表情,“你们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不要。”苏南低头。 苏青默然。 苏乔踅回来,给了苏青一部崭新的笔记本电脑,“surprise!” 苏青收下了,思绪还未缓过来,轻声告诉苏乔这件事。 苏乔面色一沉,“不是吧,你还真由着性子来?” “他看不见我真实的需求,妥协一时有什么用?够了,我不想再让步了。”苏南略带哽咽,“这样分开,干净。” 当一个女人开始怀疑起生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了。作为妻子、儿媳妇与母亲生活的日子,重复的一日又一日,其中真的有“我”的存在吗? 可是不过这样的日子,“我”又能怎样过呢? 至少,错过了婚礼,不想再错过今后的人生。 入夜,吊盏照亮餐桌。 应来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椅子上写作业。苏青和苏南对着笔记本电脑讨论面包房的事情。 应来有道题目想问,苏乔划开椅子,俯身拿起笔,唰唰写出解题步骤。 应来懵了,“这么简单吗?” 苏青闻言探身来瞧,颇有些哀怨,“你要讲好好讲,这太超前了。” 苏乔嗤声,去厨房拿啤酒。苏青换了一页草稿纸,一面写一面给讲解,应来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抛物线与 x 轴没有交点,所以公式是……” “你自己算。”苏青翻扣草稿纸,为应来摆正作业本。 嘭一声,苏乔开了瓶啤酒,坐下来打手机游戏。声音外放,苏青警告了她好几回。 “好无聊。”苏乔丢开灰屏的手机,双手摊在餐桌上,“没人陪我玩儿。” “你没有论文要写吗?”应来暗暗呛声。 “就是!”苏青附和。 外面传来脚步声,艾秀英唤了一声,“小青啊,美美来了!” 苏青抬头,见郝攸美穿过厨房走来。 “小来!”郝攸美放下怀里一堆相册,一手勾住应来肩膀。为之前领孩子加入直播的事情,她有些过意不去,常来澡堂关切。 “这啥?”应来掀起相册。 苏青抄笔打她的手,“我说,你们能不打扰小来学习么,本来注意力就不集中……” “我哪有……”应来小声反驳,却是老老实实埋头写作业。 郝攸美走到苏青旁边,轻声说:“发廊重装,我爸收拾我的破烂儿,这回说什么也要把老照片扔了。有好多冬子的照片呢,多可惜。” 苏青始终觉得他们的少年时代与她毫无关系,那时的孟叙冬也不属于她,因而之前看到这些相片的时候,她只拿了其中一张作纪念。 “那你放这儿吧。”苏青无所谓。 苏南来了兴趣,“欸,我想看看。” 苏南翻看仔细,苏青也跟着一张张看下来。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映入眼帘,苏青有点恍惚,就听苏乔说:“是你啊!” 几道目光齐齐看去,苏乔接着说:“当年来跟我告密,小青和男同学处对象的,是你吧?” 郝攸美张了张嘴,哈哈一笑。 提起这事儿苏青便有些不服,“好哇,整这出。” 眼看这话题怎么也躲不过去了,郝攸美说:“我啥都不知道,有人怂恿我……” 一时寂静,苏乔说:“难不成是孟叙冬?” “你们自己问他吧。” 孟叙冬生得好看,又会打球,骑摩托带着一帮兄弟在县城招摇过市,惹了不少桃花。女孩们递情书,送巧克力,他总是冷酷地回绝,也不嫌伤人。 女孩们锲而不舍,从他发小方面下手,还有人故意和军儿在一起,私下接近他。至此以后绫子声称不愿旁人破坏他们的友谊,有人找来,一贯替他回绝了。只有美美还老实巴交给他传话,深受其害。 彼时苏青在市师大附中寄宿,每到放月假才回家。而那一天,孟叙冬总是借口上台球厅,骑着摩托在车站附近兜圈。 有回苏青身后跟了个戴眼镜的男同学,美美看见了,和孟叙冬八卦。孟叙冬问美美,怎么不去澡堂给人姐姐打小报告。美美以为他想看笑话,愣是去了。 看见苏乔拿衣架追着苏青打,美美幸灾乐祸地回到台球厅,却看见他和一帮职高学生干起来了。 比起这则插曲,美美对他干架的事印象更深。就连绫子也认为,他是为了维护她家的台球厅才动手的。 孟叙冬或许喜欢绫子,美美从此将秘密藏在心底。 直到孟叙冬结婚,和苏青出双入对,美美回想过去种种,才觉着一切早有眉目。 郝攸美离去不久后,苏青回了招待所。房间里有点闷,飘散着皂角的气味。 她取出夹在书本里当书签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摩挲着背后手写的一行字,只觉心下翻涌。 孟叙冬回来时,苏青刚放下书。她若无其事地说:“孟叙冬,你怎么是这种人。” 孟叙冬蹙眉,走近了来听。 苏青喉咙紧涩,一把扯住他耳朵,“孟叙冬。” “啥啊。”他有点不耐烦,就要直起身。 苏青的声音轻而缓:“孟叙冬,你一直在等我么?” 在有彩色玻璃灯的公寓,在从七点亮灯到午夜的澡堂,在她打游戏的网吧,在他们第一次去的招待所。 甚至在陌生的北京。 一直,一直在等。 孟叙冬顿了下,忽地哂笑,推开人,双手卷起衣衫脱掉,“知道还问。” “等不到怎么办?” 孟叙冬将衣服扔进脏衣篓,语气随意,“等到四十岁,等你出轨,等到六十岁,你死老公,等到七老八十,和你埋一堆。” 分明连肢体接触都没有,苏青却感觉有什么填满了她。 她藏起不自然的声线,抬脚掷了只塑料拖鞋过去,“你忽悠吧就。” “我要不忽悠自己,”孟叙冬回身,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捧起她的脸,“怎么能等到。” “孟叙冬,你太傻了。” 第68章 068痴人之爱 068 老孟发迹了,县城的人为孟叙冬惋惜,如果他妈妈没有离开多好。 到处都是闲言碎语,孟叙冬连那间公寓也待不下去,在县中寄宿。记忆中那些年岁天色总是阴沉,他逃课、打架,和蒙子小叔厮混。 小叔不过二十来岁,春风得意。他教会了他打台球、骑摩托还有修车。后来干爹那边出了事,让小叔顶罪。 无所谓,身边的人总会一个一个离去,一起长大的发小也不例外。终有一天,大家都会忘记那段历史。 十二岁那年冬天,他与一个女孩共享的历史。 女孩好想有一个家,执拗地呢喃 e.t. phone ho。 十六岁,那个女孩有了家,在澡堂。坏孩子不知道谣言会破坏一个来之不易的家,他出手打伤了人。 孟叙冬在看守所待了两天,钟玫将他保释出来。她总是放任他惹是生非,但这次也劝诫他往后不要再惹是生非了,他是家中长子,要有出息。 他听不进去,脑子里只有电影台词,他想家,有小青的家。 就是这瞬间,过往的朦胧感觉一下清晰起来。他的梦遗、爱欲,一切暴力冲动,早已说明,他爱她。 爱一个人,会生出妒忌心、占有欲。他不喜欢她身边萦绕的男孩,那些会做数学题,读外国小说的好孩子,令人恶心。 那年圣诞节大雪,孟叙冬来到澡堂。在后院墙角看见苏乔训斥一个男孩,似乎是补习班的学生。他在课堂上给小青写纸条,约小青看电影,心思昭然若揭。 苏乔向来爽朗大方,孟叙冬从未见过她那般不客气,骂一个高中男孩痴心妄想。苏乔最后还说,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配得上她,等有一天能与她比肩的时候,堂堂正正出现在她面前,而不是设法让她坠落。 风霜如刀刃般剖开了孟叙冬的心,他发现自己和这些孩子并无不同,他的心意多么卑劣。 高考之后,小青考上了北京的名校。这对澡堂家而言不是一个好消息,她原本是可能上清北的。她的错失在英语听力,窗外蝉鸣肆虐,她第一句没听清,后面的亦听不清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考上了那个多少人望尘莫及的大学。 十八岁,他妄想和她有一个家。当钟玫将京大建筑学的资料摆在他面前,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the next stationkyoto,地铁拥挤,巴士塞满了人。穿着西服的上班族在写着禁烟标识的巷子里吸烟,地上随处可见烟蒂。深夜嘈杂的居酒屋,人们大声喧哗。 夜晚的神社盛开染井吉野樱花,结缘神睥睨来往的恋人。 同行的留学生说这里特别灵,就是不知道国外的神管不管他们的事。孟叙冬说总该走个过场,他摇铃许愿,将身上所有的硬币投了进去。 接到京大通知那天,没什么特别的。孟叙冬结束了便利店最低时薪的劳务,在自动贩售机买了罐朝日啤酒,蹲在墙角吸烟。老头子从对面的情人酒店走出来,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这般似是而非的讥讽听过不少,孟叙冬操一口关西腔说您身体康健怎么眼神不大好。老头子骂骂咧咧走开,孟叙冬接到了钟玫的电话。 钟玫来日本看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江黙浓在东京。 抛弃他的妈妈在东京,改名换姓做起了陪酒小姐。 孟叙冬知道这不可能,但还是去了。如果一生有一次奇迹,为什么不能降临在他身上? 孟叙冬从新宿到涩谷,从六本木到银座,红色高塔下飘散女人的香水气息,他一无所获。 准备返回京都入学那天,孟叙冬在新宿迷宫般的地铁站遇到了几个老乡。他们带他去了老乡聚集的池袋,那里有一间中华饭店。他们熟悉他家的事,声称江黙浓欠他们钱,跑了。 他们逼着孟叙冬还钱,不过都是借口,孟叙冬什么都明白了。那个承诺今后她就是他妈妈的女人,要断了他的路。 他从未要过要继承孟家的什么,她不肯信。她有千万种手段,偏要选择最刺痛人心的方式,真是荒谬。 孟叙冬无路可退,不得不从高处跌落。 下坠的过程不知怎么极其缓慢,仿佛热水灌入了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模糊地想,高考那天小青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这样难过,绝望。 钟玫花了很多钱给孟叙冬疗养,好起来之后,孟叙冬回了县城。他在汽修店打工,有时去乡下帮奶奶干活。 孟叙冬攒够钱带奶奶去了北京游玩。圣诞节,到处都是依偎的恋人。 他多希望他也有资格出现在那个女孩面前。他本该出现在她面前,邀请她一起庆祝他堪堪与她比肩。再等几年,只要再等几年,他会成为建筑师,他们会有一个电影一样的家。 他将一切错误归咎于,他挥霍了孟家的脏钱。 所以结缘神惩罚他,令他求不得他们的姻缘。 二十岁,犹如湿湿的梦。孟叙冬阴暗地想,即使是不被承认、见不得人的关系,也想要维持下去。然而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闪闪发光的女孩不属于这个县城,更不属于他,他一无所有。 二十二岁,孟叙冬回乡种了一园子草莓,等到草莓成熟时,就什么都淡忘。他跟了老师傅,拼命地干,别人不干的他都干。 老孟要他回集团做事,他跑去了西北高原。起初,夜晚会流鼻血,浸湿一枕头,仿佛凶案现场。工头骂他干不了趁早滚蛋,他沉默地干活,汗水犹如澡堂的蒸汽包裹他。 干燥的风刮伤了他皮肤,日头晒黑了皮肤,他在巨大的白色风车下,一点点失去了右耳听力。医生说他之前头部受创,听力已有轻度损伤,没有及时治疗,如今长期在噪音环境中作业,导致听阀超过 80db 的重度损伤。 分贝几乎是一个人聆听的上限,这意味着他的右耳几乎什么也不能听见了。 使用助听器是无效的,医生建议他植入人工耳蜗。但医生也说,听障和近视不一样,不是戴一幅眼睛就能解决问题的,每个人体质不同,做了植入手术,效果也不一定好。 孟叙冬四处漂泊,工地在哪,家便在哪。他始终记得乡下的草莓大棚,每到年假,便回乡与奶奶一起采收草莓。 县城划了新区,到处都在招工。孟叙冬参与了老孟竞争对手的住宅项目,老孟骂得很难听,无所谓,反正他也听不见。 二十八岁,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小青回到了县城。 这不是他期待的重逢,她不该变成这个样子。但至少他不再是无能为力的少年,他可以给她干净的钱,干净的房子,他们会有一个崭新的家。 他忘不了,有太多恨,却在凛冽的冬风里化为了痴人之爱。 如果她想要,他会竭尽所能奉献给她。 所以发现小青为教学而振奋时,孟叙冬托关系联系了县中。 重回课堂,苏青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准备。孟叙冬洗澡回来,看见她蜷缩在迷你沙发上阅读资料,不时划拨手边的笔记本电脑。 光线映在她安静的脸上,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怅然若失。 他想,还有许多人爱她。 澡堂家的女儿们忙着各自的事,忘记了市区的房子空置着。艾秀英也没告诉她们,私下托孟叙冬处理。 那房子有些年头了,给谁住都不合适,重装一番出租倒赔钱,艾秀英问过孟叙冬的意思,趁房价还没跌入谷底,不如卖掉。 孟叙冬找了靠谱的中介看房,见过几个有意向的买家,时间一晃而过,房子在理想价位上成交了。 今天孟叙冬请了假,陪艾秀英一道来市里签约。 跨银行交易,钱款要等几天到账。艾秀英戴老花镜翻来覆去看合同,问孟叙冬没问题吧,孟叙冬耐心地答了一遍又一遍。 既然来了市里,孟叙冬想给丈母娘添置点什么。家里的东西都不缺,他便说买身衣服,马上入冬了,商场已经推出了冬装。 艾秀英不再推拒,“那也给咱小青看看。你们年轻人眼光不一样,你挑的,她喜欢。” 孟叙冬微哂,他老婆就嫌他俗。 艾秀英四处转了转,两度经过内衣店。现在的内衣做的轻薄又漂亮,她看着也喜欢。女人的内衣不嫌多,女儿们用得上,尤其那个离异的。 孟叙冬察觉艾秀英想逛内衣,借口打电话走开。 商场大,楼面有家奢华的面包房,正推出草莓新品。孟叙冬看到海报招贴,正想进去瞧瞧,忽然顿住了脚步。 面包房的咖色玻璃上倒映熟悉的身影,苏南低头掩笑,身旁的男人也笑了起来。 是那堂哥,章宗成。 孟叙冬脑海里闪现一个古怪的念头,随即又觉得荒唐。章宗成不经意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孟叙冬准备打招呼,却见章宗成虚揽苏南肩膀,朝商场大门走去。 孟叙冬无声一笑。 第69章 069痛,会记得更久 苏南的项目得到了县里的支持,门市谈下来了,这几天跑来跑去办理相关手续。 章宗成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联络了她,问她需不需要供应商方面的资源。她不仅需要,也想向别人取经,便毫不犹豫地约定了见面。 他们从商场出来,司机已备好车。苏南看时间,想要告辞,章宗成说送她去车站。 苏南没有再推辞,同他一道上了车后座。 车里开了空调,略有点闷。苏南想,离婚的事还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章家的人已经从老太太口中知悉了缘由,做媳妇的“不可理喻”。 毕竟这话,连张小梅都有所耳闻。 章宗成今天完全没有提起此事,好像还将她当作弟妹关照。她心里感激他的好意,可不能平白接受。 怎么表述都会突兀,苏南索性直接说了,“大哥,这次实在麻烦你了,今后……” “今后要多麻烦我?”章宗成捎带笑意。 “不是,我……”苏南心里懊恼自己不够幽默,连这么简单的话也不会说。 章宗成放缓语气,“我确实是觉着,过去也没能为你做点什么。但真正让我心动的是你的企划书,很漂亮,也很实际。” “我两个妹妹帮了很多忙,这事儿才能成。”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不过是领导一贯的说辞,苏南莫名感到鼓舞,真挚地说:“供应商这边的事情谈妥之后,我们请你吃饭吧……” “商务宴请可不行。”章宗成抬腕看表,略略蹙眉,“这会儿就有时间,机会给你了。” 苏南张了张嘴,一口应下。 黄昏笼罩,车停在路边。章宗成领苏南走进窄巷,烟火气升腾,不起眼的一爿小店,店里人满为患。 热心的伙计招呼着,在店门口又添了一张桌子。章宗成示意苏南坐下,轻车熟路点单,忽然说:“瞧我,还不知道你的口味。” “我都行,真的。” “总有喜欢的,下回必须你作主了。” 苏南语噎。 他们一下午都在谈论面包,这会儿才像是朋友,聊起各自的生活。章宗成善于聆听,苏南不知不觉说了许多,最后流露出对未来的不确定与担忧。 “我都觉得我可年轻了,何况你。”章宗成手肘抵着大腿,掰指头数,“你的面包房,还有你们家的老澡堂,建筑产权在你们手里,是吧?这可是县城文化遗产,凭你们姐妹的头脑,肯定能盘活。” “我们确实有想法……” “一步一步来,等你这事儿做起来,肯定能说服伯母放手让你们接管澡堂。也该享清福了。” 苏南抿笑,“借你吉言,我肯定好好干。” 章宗成举杯,“以茶代酒。” 杯子碰撞,发出轻响。 经营门市的人家吃饭时间总是晚些,苏南坐火车回澡堂的时候,苏乔和孟叙冬正在饭桌上喝酒划拳,声动震天,艾秀英一脸嫌弃。 苏青抱怨苏乔欺负妹夫,抬头瞧见苏南,眼眸一亮,“怎么这么晚。” 苏南叹气,“请大哥吃饭了。” “啊,早知道我也去,吃什么好的了?” 艾秀英揪了下苏青的耳朵,“净知道好的,我这溜达鸡你是白吃了。” 这鸡是孟家奶奶送来的,应来啃着大鸡腿说:“明明是太奶奶的鸡。” 艾秀英回头,上下扫视孙女,“唷,吃了鸡,这都改口叫上太奶奶了。” 应来嗦了口骨头,指向餐桌另一端的男孩,“这还不是我们家的人呢,叫你一声奶奶,就有好的吃。” 陈春和看着碗边一堆鸡骨头,摸了摸鼻尖。 “人家要帮你大姑装修,出力,你出啥,你说。”艾秀英夹起另一只鸡腿,“说不出来不给你吃。” 应来皱起鼻梁,“我也不稀罕吃!” 一双筷子越过桌子,夹走了鸡腿,苏乔咬了一大口,“哎呀,香啊!” 艾秀英一口气提上来,笑着摇了摇头,去了厨房。 苏南在一旁坐下,把一堆供应商的资料拿给苏青。两个人翻阅讨论,苏乔全无了划拳的兴致,也抽起一本来看。 待饭桌收拾干净了,艾秀英把苏南和苏青叫到厨房。 “市里那房子,我已经卖了。” 苏青震惊:“我说你怎么叫孟叙冬陪你逛商场,是为了这事儿?” “房子的贷款是小青还的,所以这钱,给小青。”艾秀英对苏南说,“另外十万,给你。” 苏南忽然有点慌,“妈,不用的,我……” 艾秀英拉起苏南的手,轻轻抚摸,“这么多年,妈没什么能给你的。当初要是有钱,给你置办嫁妆,也不至于……你要认我这个妈,就收着。” 苏南蹙眉而笑,有点哽咽,“好,谢谢妈。” “妈!”苏乔从窗口翻进来,碰倒桌上的不锈钢大盆子。艾秀英浑身一僵,还未转头,却见苏乔一步来到身边,粲然道,“有钱怎么不分我啊?” 苏青有点恍惚,自决裂以后,苏乔再也没这么叫过艾秀英。这阵子英子长英子短,没大没小,她们都已经习惯了。 “你,你……”艾秀英瞪眼,口齿打结,“白吃白喝,我没问你要钱,你就偷着乐吧!” 苏乔一下抱住艾秀英的脸,猛亲一口。厨房里外的人都看呆了,艾秀英一脸不可置信。 “六十知天命!咱英子越活越懂事了!”苏乔恬不知耻地说,“you deserve it!”译:你值得 因为房子,苏乔与这个家决裂。苏乔走后,重担落到了苏青身上。作为姐姐,她何尝不知道她有多辛苦,那怨恨里也带着她的那份。 苏青忍耐着什么,望向窗外。 孟叙冬静默地注视她们,也有些动容似的。 面包房的门市开始装修,工期紧迫。孟叙冬每天下工之后,带着陈春和与一群弟兄过来帮忙。 苏青没有晚自习的时候,也一起监工。 此前没有机会目睹孟叙冬正经工作的样子,苏青偶尔看见他挥洒汗水的背影,一不小心就看入了神。 回到住屋,苏青若有似无地撩拨他,然而他累到什么也不想做,呼呼大睡。 苏青摒弃了脑海里嗡嗡作响的杂念,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章晚成来过几次,说什么帮他们订购进口家具,苏南起初没理会,后来实在忍不住,义正辞严地叫他别打扰大家做事。 艾秀英倒是没说重话,但较以前态度稍显冷淡。这也罢了,为了证实什么一般,她句句不离冬子,一会儿要去给冬子送水,一会儿怕冬子累着了,拧了湿毛巾给他擦汗。 孟叙冬受宠若惊,好几晚都没睡踏实。 苏青颇有微词,可说什么都阻止不了艾秀英。应来锐评,这叫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欢喜。 艾秀英一辈子都没变,爱憎分明,做了错事的人不会在她跟前讨到好处,反之,一步一脚印付出的人,她从不吝啬好意。 这天,苏青下课后,到门市巡逻。 傅屿找了过来,参观未装完的面包房,连连发出感叹,“这才叫一家店嘛!” 苏青笑问:“你们装得怎么样了?” “装完了。”傅屿笑着,小狗般的明亮眼眸一眨也不眨,敛藏紧张,“我订了一盏巨巨巨好看的灯,苏老师要去看看吗?” “好啊。”苏青对美院孩子的品位颇为好奇。 街区不大,中间是一个综合商业体,书店在折角的位置,面朝桦林。风轻轻吹拂,便听见哗啦啦的响声,令人惬意。 书店入户一片漆黑,仿佛掉入了石窖。苏青想问灯在哪,就见傅屿拿来了一颗灯泡,没有任何照明,他凭感觉踩上了长椅。 “小心!”苏青看得心惊胆战。 傅屿一点也不害怕,悬空一只脚转身,“还是老师帮我装吧?当年有老师的祝福,我才考上了大学,老师帮我装的话,这家店肯定能经营下去。” “什么呀……”苏青失笑,微微叹气,“好。” 傅屿退了一步,在长椅上站稳,俯身伸出掌心。苏青轻轻握住他的臂膀,借力站上长椅。 吊盏就悬在头顶,苏青抬手触摸。是玻璃,她不由得更小心了些。 傅屿将灯泡给她,轻轻揽着她双肩。她眯起眼睛,在他指示下找到灯孔的位置,“小事儿,不用扶我。” 肩上的手微微收紧,转而抽离,傅屿跳下了长椅。 苏青旋紧灯泡,回头寻找他的身影。 刹那间,灯亮了。 好似日出时分的教堂,无数灯光透过彩绘玻璃,流光溢彩。 灯下的苏青犹如造像,傅屿仰望着,“你喜欢吗?” “什么?”苏青轻快地踩到地面,也抬起头看。 “以前听老师说过,喜欢彩色玻璃灯。”傅屿拿起便携速写本,翻到折角的一页,“我印象很深,设计了这种样式。” 画纸上水彩写意,金鱼栩栩如生。 它跳了出来,游过他们头顶,落下巨大的影子。 “画得真好。”苏青叹服,转而问,“订做很贵吧?” 傅屿微愣,忽地笑出了声,“是不便宜。” 苏青不知怎么有些赧然,背手踅至一旁,“你长大了,老师也老了,更关心过日子。” “才没有,我长大了,老师正好。” 苏青睨了他一眼,“所以也学会人情世故了。” “是老师说的啊,人是群居动物,要学会互相帮助。” 苏青不甚在意,踱步参观书店。墙面做旧了,书架用的工业陈列架,一箱箱书摆在地上,还没有整理。 绕过横面的书架,看见了尽头的整排窗户,桦林金黄的叶子像一幅画。 窗户旁摆着工作台与文身椅,苏青惊讶,“真的是文身工作室?” 傅屿缓缓来到她身旁,不知怎么让人听出失落,“从来都不认真听我说话啊。” 苏青不免有点抱歉,“我只是想,在这儿做文身,会有客人吗?” “不然老师做我第一个客人好了。”傅屿扬起唇角。 苏青皱眉思索,“太痛了。” 傅屿耸了耸肩,“痛,会记得更久吧。” 第70章 070第一个客人 还是孩子,才会为事物赋予更多的意义。苏青感觉自己真是被丈夫影响了许多,愈发务实了。 苏青提议帮傅屿一起整理书架。书店不求盈利,进的书大多都是文学、哲学类,还有单独一排书架摆放诗集。 傅屿对这些书如数家珍,引起了苏青的兴趣。 他们交谈着,天色不知不觉暗了。 用互联网的话说,傅屿这孩子是典型文艺男,长发、文身,开口加缪,闭口博尔赫斯。不过,他完全没有文艺男惹人生厌的自怜,他承认自己的肤浅,像喜爱玩具一样喜爱书。 “老师读过鲁米吗?”傅屿抽出一本诗集递到苏青手上,“很有意思。” 扉页介绍,鲁米是十三世纪的波斯学者、诗人。这本书说是语录更恰当,苏青随手翻开一页:“爱只是发生不能学。” “虽然不能文身,但我想做书店的第一个客人。”苏青一番坚持,花钱买下了这本书。 床头的书愈堆愈高,屋子里都是纸稿。 窗台的兰花剪了枝,进入休眠期,天气愈发冷了。 孟叙冬换上薄毛衫,同陈春和来延吉饭馆吃饭。 老板娘不在,听说去县医院检查了,孟叙冬关切了几句,老板才说是怀孕了。 “要当爸爸了,恭喜恭喜。” 孟叙冬埋单走出饭馆,陈春和嘀咕说,师父啥时候有喜讯。孟叙冬作势要扇巴掌,陈春和一个弹跳,钻进了面包车。 驶过老建筑,他们将车停在马路边,从后备箱取出花蓝,顺着人潮前行。 时逢假期,文创街区正式开幕,面包房开始试营业。车间焕然一新,棕色全木结构,明亮的暖黄灯光透过整扇玻璃窗,远远就能闻到烘焙与咖啡的香气。 面包房就叫“澡堂面包”,掀开棉麻门帘,入户下沉,仿佛掉进浴池。法式装潢融入传统澡堂元素,最耗工时的浅蓝色马赛克瓷砖,铺满吧台;吧台与陈列柜呈回字形,靠窗一侧一字摆开从本地旧家具厂淘的高脚凳。 店里人满为患,三姊妹忙碌着,乱中有序。苏青负责收银,苏乔在背后的流理台做免费咖啡,苏南来回穿梭,为客人介绍面包。 “澡堂贝果,这几款是我们目前主推的特色面包,每天现做现烤,用的都是动物奶油。我个人最喜欢杏仁口味,推荐给你们……”苏南不经意看见孟叙冬,挥了挥手。 孟叙冬抬手回应,来到吧台。苏乔一把将人拽到身边,“花蓝到了吗?” “摆放在门口了,你们看看?” “一会儿再说,你帮我打咖啡。” 苏青闻言回头,“他会吗?” “学啊。”苏乔睇了她一眼,手里动作不停,“不难,来,我教你。” 孟叙冬挽起袖子,洗了手,跟着苏乔做咖啡。面包房目前推只推出了几种咖啡,配方钉在墙面软木板上,他上手很快。 “行啊你。”苏乔啧声,“以前做过?” 环境嘈杂,孟叙冬听不大清,凭感觉回:“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打过零工。” 这些时日苏乔对每个人的情况已有所了解,只是一直没机会和他单独谈话,“咋不读了?” 苏青觉得这话十分冒犯,抢话说:“他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 苏乔转身踹了她一脚,“啥毛病,和你说话了么?” 苏青蹙眉,“你看不起谁呢。” 苏乔玩笑:“我说啥了吗?你急什么。” 苏青不说话了。 苏乔又问:“以后就打算干这个?” 孟叙冬说:“干一行爱一行。” 忙过这一阵,苏乔把活儿交给孟叙冬,出去打探其他门市的情况。 街区的负责人通知他们,领导挨家挨户视察来了。苏南本来有点疲惫,闻言打起十二分精神,整理陈列。 店里人声喁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悄然走进。苏青说着“欢迎光临”,抬头看去,不禁诧异。 苏南闻言回过头来,吓了一跳。 遥遥相望,章宗成牵起了唇角。苏南同客人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向他,“章书……” 章宗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没有公务在身。” 苏南适才松了口气,“将才听说领导会来视察,我还以为……” “难怪吓着你了。”章宗成侧身避开客人,不小心露出了背后的花束,索性递给了苏南,“开业大吉。” 花束下还有一个袋子,苏南一齐抱在怀里,“是给我的?” “当然了。” 他们来到吧台一角,苏南打开了袋子,看见一个绳结包装的盒子。 苏青好奇地凑过来,眼前一亮,“哇!” 盒子里是木工手作的五个欧包,贝果、可颂、碱水结、玛芬与巴斯克,造型可爱,工艺精细。 “花了点时间。”章宗成说。 苏南猜想是他做的,可从他口中真正确认,心头有股说不出的为难。他送亲手做的礼物,实在太有心,太超过了。 苏南连连道谢,“我这就供起来!” 章宗成眼尾泛起细褶,一双桃花眼很多情似的。 苏青多看了两眼,孟叙冬忽然将她拽到身边,说咖啡机没有豆子了。 苏青帮忙磨了豆子,压进饼盒。余光里,苏南陪章宗成去了后厨参观,身影消失不见。 “什么情况……” 撞上孟叙冬讳莫如深的目光,苏青心下一紧,“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孟叙冬不置可否。 “好哇,这么大的事儿——”苏青轻轻揪他耳朵,不经意偏身,看见县领导一行人走来。 同行的还有章晚成,他俨然面包房的东家,向领导介绍门市情况。 孟叙冬擦了手,走出吧台,同他们问候,一一握手。 “这是我妹夫。”章晚成拍了拍孟叙冬肩膀。 “小孟,我们熟咧。”领导热络地寒暄起来。 苏青正要走开,听见章晚成问:“苏南呢?” “在忙。”苏青回避视线,却见章晚成径自走向了后厨。他步履从容,却令人惊心。 后厨灯光敞亮,弥漫着浓郁的小麦香气。章宗成一手抱臂,腰抵长桌,兴致盎然地看着面前走来走去的苏南。 苏南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似。从选取原材料说到面包制作流程,事无巨细,甚至分享了自己研究出的最佳烘焙时间。 “我告诉你你完了,商业机密全让我掌握了。”章宗成说笑。 “怎么办,给你塞点封口费?”苏南笑起来,抬手请他一道去品尝面包。 章晚成从转角走了出来。 铝制设备反射森冷的灯光,两个男人视线相接。章宗成波澜不惊,起身朝苏南说:“我要得可不少。” 苏南面对章晚成,失去了言语。 章晚成眯了眯眼睛,转而扬笑,“大哥怎么来了?” “来吃面包啊。” “大哥要来,也该先通知我。” “出去说……”话未说完,苏南被章晚成一把拽到身边。手心交缠攥紧,她无法挣脱,顿觉难堪。 章宗成从中分开了他们,顺势揽住苏南的腰往前带。 “这是什么意思?”章晚成按住苏南的肩头。 章宗成垂眸一笑,斜睨过去,“你是她什么人,我还要通知你?” “我……”章晚成胸膛起伏剧烈,“你又是什么身份?” 章宗成掰开他压在苏南身上的一节节手指,将人推开,“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章晚成嘴角抽了抽,冷笑,“县领导来访,章书记不去问候吗?” 章宗成理了理袖口,“是关心我的公务吗?还是多花点心思在公司的事情上,免得两头做不成,过年的时候我都没办法帮你说话。” 一阵脚步声响起,领导在孟叙冬陪同下巡视面包房,来到后厨。 苏南适才回过神来,将两个男人从后门赶出去。她收敛了表情,上前接待领导。 “卫生标准很高啊!”领导满意地说。 送迎领导,孟叙冬回到店里。 吧台多了一束玻璃花,在灯下熠熠生辉。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人,趴在旁边和苏青说话。 孟叙冬走近了,模糊地听见年轻人叫苏青老师,不由稍加打量。 “这就是我对象。”苏青拉了拉孟叙冬手,介绍说,“这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在那边开了间书店。” “老师又忘了,是文身工作室。”傅屿直起身与孟叙冬平视,粲然一笑。 “对我来说是书店呀。”苏青说。 “是哦,老师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孟叙冬眼皮一跳,“怎么没听你提起?” “你又不感兴趣。”苏青说着将一杯咖啡推到傅屿面前。 傅屿喝了一口咖啡,朝苏青眨眼,竖起大拇指。苏青失笑,“如果你早点来,还能吃到我做的贝果。” 傅屿露出错失一个亿的表情,“已经卖完了?明天我早点来。” “我也只是今天帮忙。” “今晚有空吗?我们有开业派对,隆重邀请老师出席。” “应该有……”苏青瞧了孟叙冬一眼,他忙着整理流理台,似乎并不关心。 “那就这么说定了!”傅屿一口喝光咖啡,潇洒地离去。 玻璃杯静置在吧台上,孟叙冬拿走清洗。 “你听见了吗?”苏青轻轻逮住他衣衫。 “嗯。” “我们一起去吧?” “我也不感兴趣。” 苏青垂下睫毛,缓缓松开了手。 第71章 071想要回到丈夫身边 手作面包出品有限,已近完售。苏南从剩下的面包里挑了几个,到吧台包装。 收银台上多了个花瓶,插着玻璃制作的橙粉色洋兰,晶莹剔透。 植株吊了张贺卡,写的开业大吉。 “学生送的。”苏青说,“他学工艺美术,主攻玻璃,自己吹制的。” “好厉害!” 因为是专业,是擅长,手作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苏南思忖着,拿起一袋面包去回礼。 章宗成就在街角,看起来有话要说。苏南将碎发拨至而后,勉强笑了下,“让你见笑了。” “那次听到你电话……我想他让你很不开心。”章宗成面色平静,看起来比以往严肃,“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苏南浅浅摇头,“他始终是豆豆爸爸。” 章宗成微蹙起眉,神色复杂,“方才我不应该说那些话,希望你能原谅我。” “不会,这阵子多谢你。” 四目相对,苏南堪堪垂眸。她并不迟钝,到这一刻已经读懂了他的心思,他关照她,不止出于家人的立场。 “大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苏南委婉地说,“面包房才起步,我要好好经营。” “我专门空出今天,看来是没法让你赏脸和我一起吃饭了?”章宗成又恢复了轻松的姿态,“没关系。” 苏南有点心急,想要说什么,章宗成却拎起一袋面包迈步,“我回家吃面包了,但愿下次不是一个人。来日方长不是。” 天色将暗未暗,静谧的蓝色笼罩,苏南目送背影远去,转头见另一个男人走来。 苏南立即转身,章晚成一把将人拉入怀中。 霎时,街灯一盏盏点亮,光芒倾洒。 苏南闭了闭眼睛,就感觉男人的气息落了下来。章晚成近乎偏执地说:“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 “阿成,你误会了……”苏南别过脸去。 “你答应了我的,每个周末我回来,一切照旧。这段时间看你忙面包房的事,我没有提醒,你就都忘了吗?还是说,只是哄骗我离婚的说辞……” 苏南用力整理挣脱开他,捂着疼痛的手腕,定定地说:“对,不仅周末,往后一分一秒我都不想和你度过。” 章晚成怔然,颤动的眼睑泛红,他啮咬牙关,恨着什么似的,“我爱你。” 苏南声音艰涩,“所以,就都要由着你的想法来?为了你,你的家,我一直在努力迎合。我改变了我自己,这不怪你,怪就怪我不足以改变你。” “我在改啊!”章晚成甩动双手,“从过年开始我就在改了不是么?我们,我们和豆豆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愉快的时候。” “我说不想要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停下?” 章晚成捧起了苏南的脸,以指腹堵住她令人窒息的话语。泪花挤出眼角,他为她拭去,动作轻柔,好似对待宝物。 “求你了……”苏南呜咽。 “喂,那个谁!” 声音传来的同时,一束手电筒光射了过来。 苏乔一步上前,拽住章晚成后领,大力将人扯开。男人脚步踉跄,还未动手,苏乔又扇了他一巴掌。 响声清脆,落下鲜明的指印,旁边的苏南吓了一大跳。 长这么大连他老子都没打过他,章晚成难以置信,“乔妹你……” “你妹,谁你妹?”苏乔面带笑意,口吻揶揄,仿佛这只是一个诚意十足的玩笑,“章总,你这挂了彩,到时候没法去 ipo 敲钟怎么办呀。” “我不和你计较。”章晚成抖了抖衣襟。 “好走不送,拜拜了您嘞!”苏乔挥手、躬身,恭敬不已,转头拉起苏南走了。 夜幕降临,手机电筒光晃来晃去,苏乔踩着光影,在苏南身边扮青春期少女。 苏南到底忍不住笑了,“好了,我没事儿……” “小青他们走了,都有约。”苏乔站定,偏头,“我们也去找个好玩的地方吧?” 一小时后,苏南与苏乔置身卡拉包厢。 两人拿手鼓打节拍,而应来缩在角落,堵住耳朵。 艾秀英拉起应来跳舞,一手握麦克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生!谁与我生死与共——” 与此同时,迷幻电子音乐充斥书店每个角落。 迷离灯光之间,打扮新潮的年轻人挤挤挨挨,群魔乱舞。苏青喝着一杯金汤力,只觉青春的热浪快要掀翻她。 “老师怎么躲在这儿!”傅屿犹如花花蝴蝶,飞来飞去,拉起苏青挤到充当台的长桌前。 傅屿已作过介绍,打碟的是他美院同学,不喜欢北京的生活,来当县漂。 苏青怀疑他的店根本是收容所,专门收留就业难的艺术生。 同学长相板正,像出现在年代剧里的军人。他操作设备,身体律动,微微的小表情别有一番韵味。 “你同学也很好看哎。”苏青凑近傅屿说话。 傅屿转头,苏青下意识拉开身体距离。他盯住她不放,流转的光斑下,欲说还休。 苏青一愣,问:“怎么了?” “老师的意思是说,我很好看?”傅屿笑容自信。 苏青无语,给了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老师……”傅屿勾身,气息落在她耳畔,放低的声线带有些微颗粒感,“老师最好看。” 美人不自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苏青从小受到夸奖,习以为常。只是这瞬间,她耳边响起了丈夫的声音,我老婆化不化妆都好看。 空气里弥漫电子烟奇异的热带水果味儿,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她后知后觉产生了悸动。 美妙音乐环绕,电子鼓点好似脉冲,催动心跳,她忽然攥紧了手中的塑料杯。 他们失去了交流,缺乏性爱,他们的婚姻岌岌可危。 苏青用金汤力咽下喉咙的涩感,放下杯子,挤出人群。 傅屿追来门口,轻轻碰了下她肩头,“有什么事儿吗?” 苏青说:“我想回家了。” 片刻沉默,傅屿说:“不好玩?” “没有呀,你办的派对很棒,和你们一起玩很开心。” 但是一个人开心,很自私。 想要回到丈夫身边。 室外的空气冰凉,快要下雪了吗?傅屿屏住了呼吸,“想他了吗?” “嗯,想他了,所以我回去了。下次再来玩。”苏青轻快地离去。 招待所大堂无人,楼道里传来呻吟,二〇六号房间拥挤而昏暗。 苏青独自坐在床沿,过了好久,才拿起手机。屏幕光映在她沉默的脸上,煞白一片,好似惊悚片。 孟叙冬没有在家等她。当然了,她在妄想什么。 今晚分别时,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至少现在问一句,没关系吧? 苏青踌躇着拨出了孟叙冬的号码,以为不会接通的时候,孟叙冬的声音传来,背景一片嘈杂。 “咋了?”满不在乎的语气。 苏青莫名有点恼意,“你在哪儿?” “请兄弟吃饭。” 之前孟叙冬一帮兄弟帮忙装修,面包房开业,他理所当然要犒劳人家。苏青抿了抿唇,还有酒渍,呼吸之间变苦,“你该和我说一声啊。” “你不是在玩儿?” “哦。” “很吵,不说了。” 电话中断,屏幕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苏青收拾衣物去洗澡,回来吹了头发,播放电视陪伴,翻看教学资料。数字绞成一团,她换了诗集。 铅字漂浮起来,她倒在床上。 早已过了午夜,她的丈夫依然没有回家。 雪落下来了,好冷啊。 闹钟响起,苏青在半醒半梦之间摸找手机,触碰到温热的体温。 她倏地睁开眼睛,看见枕边沉睡的男人。 酒气发酵半宿,缠绕在了她身上。他无意识地抱着她,赤身裸体。 苏青和缓了心跳,蹑手蹑脚地推开他下床。 待穿戴齐整,她回头,发现他起来了,撑着双手坐在床沿,望着她的眼睛里有血丝。 “我上班了。”苏青说。 “我送你。”孟叙冬出声喑哑。 “我坐校巴。”苏青拉开门,冷空气从走廊尽头灌来,“记得叫经理开暖气。” 到学校的时候,苏青收到孟叙冬的消息,叫她中午一起吃饭。 苏青回复,她中午吃食堂。期待他说点什么,可他没有再回。 高一年级统考来临,苏青参与了出题,难度达到省重点的水准。学生们考下来怨声载道,苏青批改起试卷也冒火。 考试之后主科老师征用文娱课评讲卷子,苏青退而求其次,利用晚自习。连讲三节课,最后一节课学生心气浮躁,尤其是后排几个,暗中嬉闹。 苏青发誓不在课堂上发火,忍耐着拍黑板。其中一个男孩摘下耳机,翘起凳子说:“最后两道大题超纲了啊,你再怎么讲,不会的还是不会。” 这个男孩偏科严重,英文吊车尾,数理学接近满分,他经常在数学课上睡觉,对代课老师漠不关心。 下课后,苏青将他留下来谈话。他吊儿郎当地倚靠办公桌,双手插兜,“我说的有错吗?他们很笨,学也学不会,浪费我时间。” 苏青耐心和他讲道理,“凡事以事实说话,你说同学笨,能拿出相关测验数据吗?一时的成绩不能说明什么,保送重点高中,最后没能考大学的人比比皆是。你能不能保证你高考数学也是这个分数,或者你觉得凭你现在的综合成绩,就能考名校?” “考上大学又能怎样?吗喽就是吗喽。” 教学生涯见识过孩子天然的恶,可亲耳听到学生说这种话,苏青仍觉震撼。 男孩摸出破旧的手机看了眼时间,“说完了吗?我要回去了。” 苏青皱眉,“你什么态度?” 男孩扯了下嘴角,拿腔拿调模仿,“你什么态度。” 苏青拍桌而起,空旷的办公室回荡声响。 “苏老师,大家都听说了,你老公是旭东置地的太子。你来县中教书,体验生活吗?” 近来苏青忙得团团转,根本没听说这种传闻。男孩拽起书包离开,“我不需要你教。” 倒要看看这学生什么来头。 苏青找出学生入学时填写的个人资料簿,翻开那一页,却见住址在乡下,而双亲一栏,龙飞凤舞一个无字。 苏青离开学校,不知不觉走到了工地附近。 一群建筑工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背后食摊炊烟袅袅。陈春和捧着盒饭,不经意转头,挥手呼喊:“小青姐!” 苏青走近,看见年轻黝黑的身体。陈春和也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往旁挪了挪。 “你师父呢?” “师父……”陈春和瞄了眼昏暗的巷子。 苏青瞬间感觉不对劲,一路来到暗巷拐角,女人的喘息掉进耳朵。她定在了原定,没察觉有人从斜坡跳了下来。 身后袭来热气,有力的手臂抱着她转身,将她压抵斑驳的墙壁。 她险些尖叫,瞪大眼睛发现眼前的人是孟叙冬。 隔墙的缠绵不堪入耳,孟叙冬抬手挠了下眉头,指尖星火明灭,“你想干啥?” “我……”苏青面红耳赤,“好哇,躲这儿吸烟!” 孟叙冬往墙壁杵灭烟头,却没有带人离开的意思。 “不让吸烟,总得给我点儿糖吃。”他低头,呼吸萦绕她耳廓,“是吧老婆?” 第72章 072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有一瞬间,苏青希望他的吻落下来,不管不顾地吻她,蛮横地、粗暴地吻她。干脆撕破她的衬衫与裙子,在这个散发着卖春腥气的小巷,堕入欲望的深井。 工地轰隆巨响教人惊醒,苏青撑开孟叙冬的胸膛,踩着高跟鞋往外走,迫切地逃离这种肮脏的地方。 高楼之上,天空雾蒙蒙的,没有月亮。 孟叙冬汗湿了又风干的皱巴巴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苏青回望他,心口堵得慌,“有那么难?” “或许吧。”孟叙冬说。 尼古丁刺激肾上腺素,像是获得了短暂的解脱。他需要这个,大脑发出了信号。 甚至他觉得,这和她需要的诗歌没什么不同。 苏青露出了失望的眼神,让人想起曾经的中学老师。 “没有一个是省心的。”她的话也和老师一样。 苏青来到路边,陈春和已经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说:“小青姐,你不知道,这几天高空作业,师父压力很大……” “谁没有压力?”苏青没有置气,声音轻轻的。 “这才下课,累着了吧,吃宵夜吗?小青姐,我请你。”陈春和自觉说再多也没用,偷偷给孟叙冬打手势。 女人不管多大年纪,心是一致的,需要有人哄着,捧着,需要在乎的那个人在乎她。 苏青摇了摇头,“我回去了。” “回。”孟叙冬叹了口气,走过去拉起女人的手。 苏青任由他牵着,一道上了车。 车里有股汗味儿,苏青没说什么,孟叙冬却敞开了窗户。冷风呼啦呼啦拖着窗玻璃,刺激他耳膜,她说:“摇上去吧。” 孟叙冬连这话也没能听见,苏青只得倾身,凑到他身前。 迎面一辆车驶来,孟叙冬猛打方向盘,下意识揪起她头发。 “疼……”苏青按住头发,伸手去够驾驶座的门。 “干啥你!”孟叙冬吼。 苏青一怔,适才意识到什么。她急急忙忙起身,辩解:“我是想关窗户……” 停在红绿灯路口前,车里安静下来。孟叙冬忽然砸了下车门,而后摇上了车窗。 苏青连日来压抑在心的情绪,似泡泡翻腾,啪地破了,湿答答浇透一身。她好委屈,“结婚那天你说了不凶我的。孟叙冬,你答应的事,做到什么了?” 孟叙冬压眉盯住红绿灯,踩下油门。 苏青惯性前倾,及时撑住操控台,靠回椅背,“好,你就当听不见,我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握方向盘的手青筋凸显,犹如动物的显形,孟叙冬气压极低,“要出去玩的是你,不过来吃饭也是你,来了又训我。苏青,我是你的狗?” 苏青缓缓看向他,有几分惊讶。 不可否认,不讨好任何人才是孟叙冬本来的面目。这样的他,却常常迁就她。 但她在这段关系里也不是没有退让,她打破原则,让感情入侵婚姻。她心存希望,以为他们有所不同。 妈妈与姐姐的婚姻足以说明,感情就是刀刃。有了刀,就有了伤人的权力,两个人挥刀向彼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现在看来,没有人会是例外。 苏青不再说话,多说一句,他们就要在这里下车了。 然而车停滑向行道,缓缓停靠。 孟叙冬说:“那是苏南?” 苏青定睛一瞧,县中本部校门口,裹着咖色风衣的女人望着来来回回的车辆,似乎在等车。 苏南的房子就在这边,该是过来处理什么事情。 苏青探出车窗,唤了一声。苏南挤上车,紧挨着她。 苏青陪苏南回了澡堂,一起洗了澡,把休息室的沙发拉到一起当床,铺上被褥。 “之前你说不住那房子,我问了租客,人家直接续约了一年。阿成为了周末和我一起过,给钱叫人家搬走。” “他们家那么多房子,怎么……”苏青说着无言。 坦白说,这么多年,章晚成在婆媳问题上处理得不错,苏南亦尽心做一个好儿媳。 自从苏南用章晚成二婚的事情顶撞章老太太,这份体面便再也无力维持了。 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不容许被忤逆,章老太太认定苏南要离婚,却无法理解儿子不愿意离婚的心情。于是,理所当然地,章老太太认为苏南野心十足,想分割更多财产才肯离婚。 离婚拉锯期间,每每苏南与章老太太见面,气氛古怪。 而现在他们已经离婚,章晚成不可能让家里知道此事。他是要面子的人,不仅在外人面前,哪怕父母面前也留有余地。 要面子,底色是强势。 静谧的环境里,苏南和盘脱出,“你不是问我,表妹婚礼前一天晚上,我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苏青很难过。 苏南不想让艾秀英担心,让苏青不要把房子的事说出去。可这种事怎么瞒得住,两个女儿在楼下说了一夜的话,天还没亮,艾秀英便摸过来了。 艾秀英抱怨:“该过日子的不好好过,离婚了想做什么周末夫妻,正妻当外室养吗?” 不愧是电视剧收视率的中流砥柱,苏青默默无言。 艾秀英一巴掌拍向,“还有你,睡这儿像什么话,不管你老公了?” 苏青吃痛,气呼呼地说:“又不是狗,我管得了吗?” 艾秀英蹙眉,“你们……” 苏青忙说:“怎么可能。” 艾秀英瞪了苏青一眼,叫苏南收拾收拾,该去面包房准备了。 时间尚早,苏青也睡不着了,一道过去,碰见了值夜班的蒋蒙。 经孟叙冬力荐,蒋蒙成了街区保安主管。自打街区开幕,到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也时常上澡堂洗澡。 他进过局子,县城的好人家多少有些忌讳。艾秀英从前就认识蒋家这帮人,暗地里颇有微词,但面上仍保留和气,毕竟也算是澡堂的客人。 “这么早呢?”蒋蒙说。 “是啊,做面点就是起早贪黑。”艾秀英语带埋怨。 蒋蒙也不客气,一起进了门市。 苏青磨豆子,煮咖啡。蒋蒙转了一圈,坐在了吧台旁的高脚凳上,手里把玩一只金属打火机,咣咣响。 苏青听了闹心,抢走了打火机。打火机捂热了,质感更像鹅卵石,仔细摩挲才能感觉到表面老旧的划痕。 她多瞧了一眼,心念一动,“在哪儿买的?” “你喜欢啊,我送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苏青没好气。 蒋蒙一把夺回打火机,“我还不给呢,这可是冬子送我的。” 苏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种社会混子还讲情义。她倒了杯咖啡给他,“是你教他吸烟的吧?” “我承认,我带坏了他,不过这事儿可不赖我。”蒋蒙吹了吹咖啡,喝了一口,瞬间喷了出来,“妈呀,好苦,整我呢?” 苏青忍笑,丢给他两袋砂糖,拿起抹布清洁咖啡四溅的台面。 他将砂糖抖进咖啡,用包装纸搅拌,接着说:“是你爸教的。” 苏青握住抹布,转身到水池冲洗,“老苏,不是吧?” “这没什么好骗人的吧,你爸以前不是老喝倒么,冬子把人给捡着了,叫我帮忙送回澡,有好几回呢。那会儿他多大,你爸还找他喝酒,让他长大了娶你。”蒋蒙只当笑谈,“不过话说回来,他妈妈在你们小时候就提过这事儿是吧?” 苏青对此没印象,隐约记得小时候一帮孩子玩过家家,孟叙冬给好几个女孩当丈夫。 “这小子也算了了父辈的心愿。”蒋蒙说着,手肘抵上台面,神秘兮兮地招手。 苏青不理会,蒋蒙又说,“我卖你个人情,不要拉倒啊。” “说说看。”苏青双手撑着吧台,活似看学生犯浑的老师。 “说实在的,这点儿工资哪够我老婆挥霍。我老婆有大哥照应,享福惯了,我也是没办法,才帮钟玫监视你们。” 苏青皱眉,“没开玩笑?” “有钱不拿,我孙子么我。”蒋蒙恬不知耻地笑着,“反正呢,老孟病了这么多年,钟玫要有大动作了。” “说清楚。” “这还不清楚,钟玫陪着老孟白手起家,才有了旭东置地,你说钟玫甘心把家产分给冬子么?这几天钟玫的人到处找冬子,想让他签协议放弃遗产。” 苏青心口突突跳,“所以?” 蒋蒙用小拇指沾了下加糖的咖啡,抿了一口,笑笑,“你当初干夜总会,不就是为了钱,谁也不嫌钱多,是吧?” “钱我拿到手,还能分你?” “老江湖讲究一句话,以牙还牙。我讨不到的,你们要是能拿到,大家都痛快。” 我不痛快,你也别想如意。蒋蒙惦记着江湖旧梦,行事老派,卑躬屈膝投靠孟家,就为了他日反咬一口。 无论有多少钱,都是孟叙冬应得的,更是他们生活需要的。 有的念头一旦浮现,便再也无法忽视了。苏青沉住气,等待着。 这天,学校门口出现了一辆豪车,司机请苏青上车。钟玫就在旁边,副驾驶座上还有位老成的律师。 钟玫向过去一样,和苏青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问他们最近的生活如何。 “既然那间公寓不想住,我给你们置新房。”钟玫温柔地拍了拍苏青手背,“你们也在县城稳定下来了,考虑到你工作呢,新区的楼盘,你选一套。面积小了些,所以我想着另外给你们一套别墅,就度假小镇那片,套内六百平的海景房,带小院儿。” 律师递来铜版纸资料,苏青翻开看见房地产广告与户型图,“唔,这是在市郊了吧?” “当然如果你们来市里住,再好不过了。” “你是孟叙冬妈妈?” 钟玫微愣,眨了眨烫卷的睫毛,“我不是吗?” 苏青笑,“我们结婚以来,什么都还没有操办。” “早说了嘛,我们一起商量。结婚呀,还是该正正经经的。” “我也想听听孟叔叔的意见。你知道,我没有爸爸了,希望你理解我的心情。” 钟玫叹气,“老孟外出考察去了,说是考察,其实是为了冬子干爹的事儿。” “还有什么比儿子结婚更重要的事,难道说,他并不接受我们?” “没有这回事,你千万别多心。” “不能见面,通话总可以吧?”苏青注视钟玫,话锋一转,“我和孟叙冬成了一家人,两家长辈之间的恩怨,也是时候厘清了。” 钟玫眉梢一挑,饶有兴味似的,“不够,对吗?” 苏青指甲轻点铜版纸,忽地合上资料,拂至座下,“按照行业大趋势,那么多房子拿来也没有效益……” “好闺女,开个价。” 苏青比了个数字,钟玫眯了眯眼睛,轻蔑地笑。 “多一位数。” 钟玫脸色一变,“你知道一个企业基本现金流是多少吗?” “我问问孟叔叔吧?他应该不会吝啬给我们股份,到时候我自己置换现金。” “你太狂了。” “生活所迫啊。” “我劝你接受我的条件,否则你们最后一个子也拿不到。” 钟玫以为能吓唬住苏青,然而苏青淡然一笑,下车,客气地合拢了车门。 县城有身份的人对想要的东西总是势在必得,好像能跨越法律。苏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偏要争这口气。 茫茫夜色,细雪纷飞,苏青抬手接住雪花,仿佛用力握住什么,然后手心空空如也。 孟叙冬站在不远处。 苏青有点恍惚,抬眼却见孟叙冬来到了她面前。 “下雪了。”苏青想要挪退,孟叙冬拽住了她手臂。 “嗯,我们回家吧。” “你爸爸病了,你知道吗?” “是么?” “孟叙冬,就这一件事,你答应我。” “我说了,除了这件事。” “为什么?”苏青仰头,苏青仰头,冰冷的空气灌入,“你爸爸讨厌我们,对吗?但我们不需要他的祝福,我们拿了钱——” “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 苏青红了眼眶,“孟叙冬,如果你是别人,任何一个男人,我都可以忍受现在的生活。可是,是你啊,我忍不住去想将来的日子。” 孟叙冬眉头微动拧成川字,“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有听我说话吗?孟叙冬,如果将来你完全听不见了,我该怎么办?” 孟叙冬怔然,缓缓松开了手。雪落下,他睫毛颤抖,“你一直就想着这件事?把我当成听障废人。” 苏青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把你当孟家的儿子,旭东置地的太子。” 第73章 073不吃?爱吃不吃! 雪下大了,地面覆盖一层薄霜。苏青独自站在原地,冷风刮擦皮肤,身体冷而发热。 下课铃悠扬,校园里爆发喧闹,孩子们横冲直撞奔向校门。 “苏老师再见!” “苏老师还不走吗?” 周围响起问候,苏青牵了点笑,往马路对面走去。 孟叙冬丢下她离开了,她还要回家吗? 那真的是家吗? 不过一个临时的居所,如同他们的婚姻。 苏青一进澡堂便脱了外套,闯入淋浴间。 艾秀英看见她脸色煞白,蹬着雨靴走到门边,念叨,“降温了,还穿裙子,冷着了吧!一会儿上楼喝姜汤。” 梳洗过后,苏青来到二楼住屋。 茶炉上煨了壶姜汤,苏南与苏乔坐在案几左右,看起来已经谈过一轮了。 苏南倒了一杯姜汤,“还好吧?妈可担心你了。” “我没事啊。”苏青坐下来,抿了口汤水。 妈妈的直觉比澡堂的温度计还要准确,实在是甜蜜的负担。 “你们在密谋什么?”苏青转移话题。 “租客退租了。”苏南说。 “他实在给得太多了。”苏乔说。 分手是一个人的事,但离婚不同,何况同意离婚,只是章晚成以退为进的策略。 “那要怎么办?”苏青说。 “法律支持离婚三年以内上诉重新分割财产。钱是其次,重点是警告章家。毕竟他们体面家庭,不希望事情闹上台面。”苏乔讥诮,“但你姐不肯。” “我理解。”苏青说,“真的。以前我说,为了感情而结婚是不理智的。没有感情,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不会在意。有了感情,你就希望他能为你考虑。你们费尽心思改变对方,到最后精疲力尽,过不下去了。但毕竟有感情啊,不想连过去的美好也撕破。” 苏乔深深地看了苏青一眼,洞悉了什么一般。 苏南暗自神伤,“一个人的话,没有谁能改变我,我也不会想着去改变谁。” 苏乔抓挠头发,“啊!人本来就不可能改变另一个人。和你们婚女真是无话可说,你们苦恼结婚的时候,世界上还有好多人在争取结婚的权利。” 苏青说:“如果有那天,你会结婚吗?” “我不仅结婚,还要二婚三婚婚内出轨!” 逗趣罢了,苏乔不愿姊妹耽溺于情绪,“人的时间有限,投入让你幸福的事情上好吗?想结就结,想离就离,想做什么就都去做,过了的事情不要再想。” 一阵沉默。 苏南说:“不如你搬进去住,断了他的念想。” 苏乔乐意至极,不过她的实验室项目敲定,不日将去北京。她会常回县城,但不能长住。 苏乔不是事先声张的人,一贯在事情完成之后才会告知亲友有这么回事。若非苏南提及,她至今不会透露,她不再回美国了。 苏青问实验室拨款多少,苏乔签了保密协议,只透露了初期项目规模。 国家大力发展科研,拨款豪横。苏青喝了口姜汤压压惊。 从县城走出的高考状元,来到了人生新高度。 苏乔不以为意,这不过是一个阶段而已,她的未来浩瀚无垠。 最后艾秀英带着应来住进了老县中旁边的房子,美其名曰给孩子创造一个安稳的学习环境。 苏青借口给监督、辅导学习,一同住下了。 房子是三居室,比苏青从小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宽敞。 孟叙冬没有过问。 他们的婚姻陷入冷战。 艾秀英很快起疑,苏青便收拾了些东西,住学校的职工宿舍。 中午,苏青在职工宿舍休息,打开了手机上的监控软件。 年初孟家奶奶的小院安装了监控,苏青隔三差五便看看监控。奶奶干活利索,看着很舒心,就像生活类直播。 奶奶知道,也会对着监控摄像头和她打招呼,有时还唠两句。 监控显示,今天奶奶从始至终没有出门。 有点古怪,苏青连续拨打了奶奶的手机和座机,无人接听。 苏青不放心,临时和别的老师调换了下午的一节数学课,打车赶去乡下。 此事不能不通知孟叙冬。苏青没太犹豫,给孟叙冬发了微信,又打电话提醒,在接通的瞬间挂断。 乡下气温低,苏青大衣里只穿了件羊毛衫,及膝裙子挡不住凛冽的冬风,裹紧小腿的丝袜比什么都不穿更寒浸。 苏青快步走进小院,门口的监控摄像头捕捉到移动影像,随之摇摆。 苏青没有钥匙,敲门,拍门,怎么都唤不应屋子里的人,心下愈发焦急。 她只得拢紧大衣,低头站在门口,等待着救援。 噪音传来,车碾压路面薄雪,停在了院门口。苏青抬头,撞见飞奔而来的孟叙冬。 这让人出现错觉,但下一瞬,她看清了他冷漠的表情。 孟叙冬二话不说拉开她,插入钥匙开门。她顿了一下,跟在他身后进屋。 堂间没有烧柴,炕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孟叙冬大步走进里屋,看见奶奶躺在床上。 “奶奶……”孟叙冬放缓了脚步。 奶奶平躺在床上,一手挡着脸,难以分辨是熟睡还是什么。 苏青越过孟叙冬,俯身拍了拍奶奶的胳膊,柔声唤:“奶奶,奶奶,我是小青。” 奶奶吐出模糊的音节,睁开眼睛,“啊呀,吓死我了!” 苏青好松了一口气,眼里仍存担忧,“奶奶,你今天没有出门,不舒服吗?” 奶奶胡乱拍了苏青一下,撑起身子,动作稍显迟缓,并无大碍,“我昨儿个洗澡,摔了跟头,有点儿不利索,哎,没事儿,难为你们跑一趟。吃了没?想吃啥,奶奶给你整。” 老人家身体不舒服,却还想着孩子。苏青鼻子一酸,含笑说:“吃过了,你还没吃吧。你就别动了,哪儿摔着了,我看看成么?” 奶奶隔着被褥摸了摸膝盖,“真没事儿,你看我还能走呢,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孟叙冬没听奶奶的,挤开苏青,掀开被褥,沿着膝盖往小腿捏了捏,“痛么?” 奶奶忍耐了一辈子,哪会怕这点疼痛,她不吱声,死死捂住被褥,“嘿你这像什么话,我还不知道自个儿的情况。” 孟叙冬微沉着脸,卷起奶奶的秋裤,仔细查看。奶奶膝盖擦破了皮,下缘有点肿,他说:“咱得去医院。” “我不去,哎,真没事儿。” 孟叙冬给奶奶穿上羽绒马甲和袄子,捞起奶奶的手臂,将人驮在背上。他瞥了苏青一眼,“去拿奶奶的包,看看有没有医保卡。” “哦……”苏青连忙照办。 独居老人最怕的就是摔跤,老人摔不得,主要是因为这岁数身体多少有点病痛,做手术容易出现并发症。 所幸奶奶身子骨是真硬朗,没有伤筋动骨。她不让孟叙冬背,步履缓慢地上了车。 十里八乡只有卫生所,他们赶去了县城医院,挂号看诊,照 x 光片。医院人迹寥寥,苏青全程像小跟班,背着奶奶的斜挎小包,在孟叙冬与奶奶身后亦步亦趋。 做过检查,孟叙冬才彻底放心。 回来时天色将暗未暗,雪洋洋洒洒。 孟叙冬扶着奶奶先进屋了,苏青拂去头发与肩头的雪花,推开大门缝隙。 屋子里灯光温暖,烧上了柴火,孟叙冬烧水煮茶,围绕奶奶身旁。不知何故,苏青不忍打扰。 她绕到院子存放柴火的地方,在屋檐下抱膝取暖。 随身的帆布包里有一本鲁米诗集,她拿出来,借黯淡的灯光翻看。 “给她一个残忍的恋人吧! 一个调起情来无人能比的恋人。 一个愤怒的恋人,流血, 深谙我们的黑夜。” “爱啊! 人们给了你很多名号。 昨夜我给了你另一个: 难以治愈的痛苦。” “‘什么是爱?’有人问。 告诉他们: ''''弃绝自由意志。’” 雪花飘飞,洇湿了铅字。苏青逐字呢喃:“爱没有逻辑,逻辑是拐杖。” 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传来,书忽地脱手。 苏青抬头,孟叙冬倒拿着书,囫囵扫了两行,扔至一旁,“给你整烧肉吃?” 眼蒙了雾气,苏青发不出声。 “不吃?” 孟叙冬跨过地上的诗集,大步离去,“爱吃不吃!” 苏青迟疑片刻,起身去捡书。双腿冻成了冰块,动起来打闪,她一个趔趄,跌在书上。 前面的身影顿住,回过头来。 好狼狈。苏青紧抿着唇,拿着书站起来,她抖落雪花,凑近了看书页落下的水渍,爱惜而怨念。 孟叙冬身携怒气,一把拽起她衣襟,几乎是拖着她进了屋。 堂间无人,唯有烧开的水壶咕嘟嘟顶撞盖子,热气腾腾。 孟叙冬脱了她外套,半蹲下来,用温热的手掌划过她浸霜的小腿,力道蛮横。 “孟叙冬……”苏青脚跟挪退几寸。 孟叙冬豁地起身,高大健硕的身量逼着她跌坐在炕上。 她屏住呼吸,阴影笼罩下来。他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一瞬不瞬盯住她,仿佛用目光吻她。 “再也不和我说话了?”孟叙冬声音不大,足够让她听清楚。 “没有……” “苏青你有什么毛病,这么冷的天穿成这样,招谁呢。”孟叙冬袖子挽到肘弯,手臂青筋虬结。苏青不敢碰他,甚至不敢对视。 “我问你话!” 孟叙冬蓦地低吼,苏青一吓,唇角颤颤撇下。 “我招你,招你怎么了?”苏青像咬人的兔子,眼尾染红。 孟叙冬莫名一怔,抬手按着她倒下去。 “给你惯的。”耳畔落下他咬牙切齿的低语,而后他们才意识到他指头拢着她饱满的胸廓。 他恶狠狠地揉了一把,隔着衣衫,触电一般,令人紧绷的神经涣散。 “我错了……”苏青想说好长的话,却听见奶奶叫他们。 奶奶出现在门边,一室寂静。转瞬,奶奶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一步一顿消失在门廊。 孟叙冬稍稍起身,忽又低头,咬了下她唇瓣。她急急忙忙想要把话说出口,他却快步去了厨房。 炊烟袅袅,隐没于浓郁的夜色。 小院灯光照映雪地里的脚印,深浅不匀。女人戴上墨镜遮住巴掌大的脸,裹紧长至脚踝的皮草大衣,扬长而去。 第74章 074我们离婚吧 窗户推开了一道缝隙,屋子里的烧肉味道渐而淡去。 已经吃过晚餐,苏青和孟叙冬忙前忙后,照顾奶奶休息。 一辈子照顾别人的奶奶为此手足无措,同时也感到宽慰,她叫苏青坐在床头,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睡去。 苏青为奶奶掖了掖被角,合拢房门。 孟叙冬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塑料水盆冒出的热气一下就被风吹散。他双手拧衣物,手臂肌肉线条紧勒,强烈反差莫名性感。 “奶奶睡着了?”他起身抖展衣物,影子映在泛蓝的雪地上。雪下了好几天,乡下院子积雪厚,苏青感觉鞋子陷在其中,不得动弹。 “嗯。” “你要回去?”孟叙冬语气肯定。 苏青又“嗯”了一声。 声量很难捕捉,像是没有说话。 “等我进屋晾了衣服,送你回去。”孟叙冬泼了盆里的水,重在装衣物的盆子下,端起往屋里走。 再度出来时,他手里拎了件外套。他从她身边过,将外套随意披在她肩上。即将滑落时,苏青拽住衣角,拢在身上,跟着他上了车。 车前灯映照前路,平房零散,原野漆黑苍茫。 面包车紧闭的窗玻璃阵阵作响,苏青一手勾着滑丝的安全带,不知在想什么。路上出现了一个人,车灯晃过去,她看见那人身上的校服。 穿校服的男孩退到路边,身影远去,她说:“好像是我的学生……” “苏青。”孟叙冬出声。 他很少连名带姓的叫她,她回头看他。 “如果我不是,你要怎样?” 这话有点突兀,沉默半晌,苏青才意识他指的是什么。如果他不是孟家的儿子,与旭东置地毫无关系,她要怎样? 能怎样呢,他连生活小事都无法改变,她还能要求他在这种大事上低头吗? 他的人生是一场放逐,漫无目的,充满未知。 结婚的时候便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她甘愿和他一起搞砸人生。 然而人之欲念这样可怕,压倒了她引以为傲的理智。她对他产生了比喜欢还要深切的感情。 对一个有了感情,想要与之拥有一个真正的家,过上幸福的生活,对未来充满期望。 她脑海里迸发了许许多多计划,她原本就是对人生作出计划并贯彻执行的人。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不能改变他,不能让两个人变得痛苦。 否则他们会变成一对痴男怨女,一辈子不得安宁,老苏与艾秀英就是最好的例子。 “孟叙冬,我错了。”苏青尽力维持平静,“我们……” 像是故意顶撞老师的坏孩子,孟叙冬从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衔在唇齿间,塑料打火机燃起火舌,烟草味道弥漫。 “错哪儿了?”他叼着烟斜睨了她一眼,桀骜不驯。 苏青转头面朝车窗,“我不应该要求你戒烟。” 孟叙冬一怔,收拢手指,取走烟。 “我不应该要求你做任何事,违背你的意志。我太自私了……” “小青……”孟叙冬喉结滚动。 进县城了,窗玻璃上折射灯光,倒映出模糊的脸,苏青垂眸,“我明早四节课排满,还要整理资料,你把我放到校门口吧。” 孟叙冬倏而绷紧下颌。 车飞速行驶,刹抵县中校门。 苏青脱下身上的衣服,叠好放在座椅中间,下了车,“我走了,孟叙冬。你好好的。” 隔着车窗,他凝望她。 下一瞬,他打转方向盘,头也不回地驶离。 这天晚上,苏青工作到很晚。其实根本不是工作,只是在做数学题,艰深的抽象代数。 通宵过后,苏青化了淡妆去上课,三个班,一连四节,她讲的很有激情。 那个桀骜的男孩在课堂上呼呼大睡,苏青抛掷粉笔,叫他站起来听课,他直接翘凳子离开。 课后苏青向班主任反映了情况,班主任把人叫到办公室。苏青在同一个办公室,听见他们谈话。 班主任教英语,不时在晚自习上放英文电影,人八卦风趣,网梗信手拈来,十分受学生欢迎。班主任温柔问询,男孩态度也有所软和,坦言昨晚没睡觉。 苏青确定,昨晚在乡下看见的就是他。但这算什么理由,人应该对自己造成的后果负责。 班主任只宽慰了几句,放男孩离开了。 班主任向苏青解释,这个孩子父母早逝,靠老人的低保生活。因为是初中部保送上来的,校书记为他减免了学费。 省城一中的孩子非富即贵,苏青从未遇到这种情况,有点手足无措。下午看见他们班上体育课,本来想找那男孩谈谈,却见他在操场台阶上帮其他班的孩子写作业,同学给了他面包。 苏青忽然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看见了无数奋力挣脱县城的孩子。 然而真正走出去的,寥寥无几。他们的时间、睡眠,一个人最宝贵的注意力,都浪费在了贫困引发的问题。 互联网大肆讨论卷教育无意义,这些孩子从不被看见。 苏青穿过操场,到校门口取快递。几个学生和她打招呼,那孩子看了眼快递盒子上的 logo,讥讽地扯了下嘴角。 苏青匆匆离开学校。 这时间工地施工中,孟叙冬不在招待所,苏青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下面压了张信笺。 孟叙冬下工后,回到招待所。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似乎有人来清洁过,可一切仍乱糟糟的。苏青不在的日子,这里就和从前一样了,还多余了不属于他的书。 窗台摆放休眠的兰花,与一盆从未冒芽的草莓,她舍不得放弃,总说万一有一天,长出来了呢。 那么天真的语气。 她从未变过。 孟叙冬在床沿坐下,轻抚着高高堆起的书,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床头柜上。 一只银色菱格的金属打火机,牌子他认识,s.t. dupont。他指尖微颤,拨开打火机,看见了信笺上清丽的字迹。 “对不起。” 是示好,撒娇的语气,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懂。 他将信笺放到鼻尖,能感觉到她的气味一般。 心脏跳动着,却愈发空落。 叮一声,打火机擦燃。合上又擦燃,反反复复,好似奏曲。据说这是最好听的打火机声音,孟叙冬喉咙紧涩,压抑着。 他不想她说对不起,他想听她说别的,听她说—— 孟叙冬冲出了房间,跑向街口停泊的面包车。 方才还好端端的车,怎么也发动不了,仿佛他理应遭受磨难。他暴力破开方向盘下的盒盖,抠出两根电线,快速摩擦。 油泵工作,火花塞引燃,引擎震动。 车如离弦之箭,嗖地驶远。 越过寂静的桦林,手机铃声刺响。孟叙冬瞥了眼来电显示,不假思索地挂断。 铃声断了又响,野鬼缠绕似的,挥之不去。他不耐烦地接通,听见大姑的呜咽:“冬子,你爸……你爸不好了。” 孟叙冬下意识踩刹车,额头撞上方向盘,砰一声。 他缓缓呵出一口气,调头驶往市里。 医院走廊灯光敞亮,抢救室传来一声接一声指令。 一家人围在门外,其中还有十二岁与二十岁的两个男孩。早在老孟病发收到病危通知时,钟玫就将在国外念书的儿子秘密地叫了回来。 老孟患糖尿病已久,且有心血管并发症,收到过数次病危通知。有钱人求医不难,难的是天意。老孟砸了许多钱,然而愈治疗愈感到死亡的来临。 此番高血压不降,老孟住进重症监护室。这些天分明有好转的迹象,不知怎么,心电图监控突然发出警报。 孟叙冬弓身倚墙,攥着兜里的打火机,审视般盯着面对的女人。 “我接到通知才来医院的,你可以问你弟弟。”钟玫脸色苍白。 “我说啥了么?” “大哥……”男孩一脸忧郁。 孟叙冬回头看了他一眼,于心不忍,走过去摸了摸他脑袋,“没事儿,人各有命。” 另一个惊异,“大哥!” 孟叙冬上下扫了他一眼,一身潮牌,蹬一双限量版球鞋。 “我出去等。” “我陪你。” 他们一同乘上电梯,玻璃镜面反射出两张完全不像的脸。 “你不怕吗?” “怕什么?”孟叙冬漠然。 来到住院部楼下,他散给孟叙冬一支从国外带回的烟。孟叙冬不接,擦亮打火机为他引燃。 “这么讲究。”他说。 “老婆给的。” “哦。”他一手夹烟,一手划拨手机上的交友 app,一连匹配了好几个身材火辣的美女。 孟叙冬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他有所收敛,“你玩儿吗?” “不玩儿。” “结婚了收心了?” 孟叙冬一巴掌拍过去,他躲了下,“我又不知道,也没见你正经处过对象。” “你才是收心吧,这个家以后还指望你。” 他耸了耸肩,“没意思。” “啥有意思?” “不知道。”视频请求跳出来,他说着“女朋友”来查岗,走远了。 孟叙冬叹了口气,摩挲着手里的打火机转身,看见站不远处的女人。 大晚上戴一幅墨镜,皮草外套在暗夜里泛光,孟叙冬印象里不认识这号人。那女人却一直望着他,甚至走了过来。 “长大了啊。”女人轻启红唇,声音十分年轻。 孟叙冬瞳孔紧缩,仿佛掉进狐大仙的幻象。 江黙浓偏头摘下墨镜,嫣然一笑。没人不承认,这是张美丽到近乎妖冶的脸,岁月反而为之增色。 “喂。”江黙浓在孟叙冬眼前晃了晃手指,“儿子。” 孟叙冬皱眉,呼吸急促,“我不认识你。” 江黙浓露出失望眼神,“你不会也以为我是鬼吧?” 孟叙冬张了张唇,哈一声笑了,转身变得暴戾,“滚。” “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可爱。有人受得了你吗?” 孟叙冬心口一蛰,退了半步,“你要干什么?” “听说你爸快死了,来看看。”江黙浓轻轻拍手,食指点着下巴,有几分娇俏,“我确实快把他吓死了,不过这不能怪我,对不对?” 无数问题冒出脑海,孟叙冬不可置信。 “现在情况怎么样,两家人争起来了吗?你爸那么多钱,也该分我们一笔。” “谁们?” 江黙浓伸手挽孟叙冬,被一把推开,她踉跄一步,目光冷静下来,仿佛方才的样子全是演戏。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不必了。” 孟叙冬走向电梯间,江黙浓并没有追来。 电梯门打开,一群人堵在门口,争执不休。 “没有玫姐,你们孟家能有今天?我说你们要太过分,人都不在集团,还想分一杯羹!” “你算老几?你们靠小三上位的女人,混吃等死,出了什么力。我们大姐是老孟亲姐,没有大姐,就没有整个集团!” “哈哈,讲点法吧,第一顺位继承人是配偶!” “她钟玫做的那些龌龊事,不要以为能瞒天过海,真要上法庭,谁怕谁,啊?再说一句,我们孟叙冬是长子,长子!” “肃静!这是医院!”值班护士叫来保安,两家人不顾劝阻,撕扯彼此衣服与头发。 孟叙冬耳朵嗡鸣,不知此处是何处,不知还能够去哪里。 犹如死神的镰刀叩击心脏,老孟留下一命,失去了意识。医生说有长睡的可能,请家人做好心理准备。 所谓的家人早已带着各自律师离去。 漫漫长夜过去,孟叙冬驾车去上工。 工地机器运作,轰隆隆隆,覆盖一切争辩。休息的间隙,孟叙冬坐在建筑高悬的边缘,拨弄打火机。 没有人问,孟叙冬一遍遍回答是谁给的。 老婆,老婆,他老婆。 孟叙冬攀上一节节钢梯,跃入透风的窗口。这是最好的户型,视野开阔,能看见遥远的海岸线。 水泥墙壁环绕,完全看不出什么,他却极其熟悉。哪间是主卧,主卧套间里有宽阔的浴室,靠窗的位置会摆放浴缸,结束一天工作回家,泡泡浴解乏。 从浴室另一侧的门出去,是华丽的衣帽间,黑色的大衣,黑色的毛衫,黑色的长裙与透明丝袜。中间的玻璃柜陈列首饰,一对手镯,或者还有一枚不常戴的钻戒。 穿过走廊,来到开放式书房,一屋子的书萦绕,还有老 cd。 客厅有巨幅幕布,柔软的牛皮长沙发比电影院舒适得多,可以待上一整天。 可视门铃响了,又没带钥匙啊,他抱怨着,来到入户玄关,打开了门。 “你回来了。”孟叙冬说着,伸手握住什么,却只有弥漫尘埃的空气。 豆大的汗水淌过脸颊,他缓缓地,缓缓蒙住了眼睛。 离竣工的日期不远了,孟叙冬拼命地干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握住什么。 入夜,马路边堆积薄雪,食摊热火朝天。孟叙冬拖着疲乏的身子走来,工人们呼喊着叫他喝酒。 猜拳饮酒,泛着泡沫的啤酒释放神经。上一次喝到这么醉,还是读书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人赌酒。 孟叙冬摇摇晃晃起身,闯入肮脏的卫生间。身后响起陈春和的声音:“师父,你还好吧?我给小青姐打电话……” “啊?” 苏青,他喜欢的那个女孩。 孟叙冬甩了甩脑袋,撑着墙走出去。陈春和喋喋不休,“小青姐来接你了。” 苏青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在北京吗? “师父,清醒下吧,小青姐看到会不高兴的。” 孟叙冬拿起瓶子,想要拧开瓶盖,却摸到冰凉的水。他仰头喝起来,水淌过下巴,沿着喉结的棱角淌进衣衫。 身体在发热,冷风吹。 孟叙冬渐渐找回掌控感,掀起眼帘,看见了笑容满面的女孩。 “哎!没事儿,我能行。我们先走了……”女孩的香气近在迟迟,不知谁拥着谁,孟叙冬与之一同上了计程车。 “真是的……” 霓虹远去,她轻轻抚摸他长长的头发,好温柔。 “苏青?”他抬头,手指触碰她细腻的皮肤。 “孟叙冬。”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儿呀。” 孟叙冬想起来了,他们已经结婚了。 雪下得很大,和他们结婚那天一样。 孟叙冬反手扯掉身上厚重的衣服,压着人挤进房间。门帘纽扣扫过面额,他们落入乱糟糟的床。 他翻找衣兜,以为摸到的是烟,吃进嘴里却是薄荷糖。 “孟叙冬,你在干什么呀,洒得到处都是……” 怀抱空落,孟叙冬不管不管将人拽回来。他抚摸着老婆柔软的毛衣,面额贴面额,气息流连。 老婆的嘴唇很软,怎么亲都不够。 薄荷糖的甜味交渡,唇齿胡乱交缠,失去了一切技巧。 “孟叙冬……”他老婆难得这般甜蜜,像是好喜欢好喜欢他。 孟叙冬抬眸,想将她看得清楚些,目光越过繁复的蕾丝,他咽了下口渴的喉咙,卷着毛衣上推。 不知何故,他老婆偏头来咬他耳朵,叫人吃痛。 孟叙冬浑身一紧,蛮横地撕扯毛衣。 屋子里闷热得不行,盛夏一样。他老婆面色潮红,兀自拨弄蕾丝。 她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有人看过她这幅样子吗? 孟叙冬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叫老公。” 老婆咬住下嘴唇抗议,他埋头抚慰羊脂般的肉,舌尖绕起硬挺的核。 他们湿软在酒气里。 “孟叙冬……”老婆的声音好遥远。 “我们离婚吧。” 第75章 075低俗斗争 屋子里安静下来,雪花飘到蒙雾的窗玻璃上,斑驳的墙壁上挂着去年的旧历。 孟叙冬睫毛落汗,湿答答的看不清他眼神。他起身摸到烟,抽出一烟衔住,按打火机手指微微的颤抖。 塑料打火机始终没点燃,他跨到床下,拉开床头柜,拿出银色菱格金属打火机。 比起独特的外观,苏青买这只打火机时,追求的仅仅是昂贵。 奢侈品,就像他们的感情。 孟叙冬背对她吸烟,赤裸的上身汗津津的泛着光泽,肩头手臂肌肉贲张。 她贴了上去,他身体愈发收紧,脖颈上青筋凸显。 不愿承认,她有点贪恋他的体温,他的一切。 怎样开始,就怎样结束吧。 “你听到没,孟叙冬?”她假装如常。 烟烧半截,孟叙冬把烟头丢进搪瓷杯,反手将她压在铁阑干头。 他束缚她双手,像孩子气的报复,掰过她的脸,将含混烟草味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舔舐她耳朵。她躲闪得有点虚伪,他却是来真的,另一只手滑下去,拨开轻薄的蕾丝,按压抚弄。 原本就潮湿了,这下更是一塌糊涂。她抓紧了被褥,不料那手一松,忽地拍在臀肉上。 声音很响,一定落红了。不知他是否为此感到快意,追着打了好几下。 苏青想要说点什么,可溢出口的只有的呻吟。 结实的胸膛抵着她纤细的背脊,整个身体都被他包裹住了。 久违的感觉,收得很紧,他只能抵进前端。 混乱而破碎的往昔在她意识里闪现着,放任声音珠玉似的滚落,嗯嗯啊啊。 衔口更紧了,像贯入香槟杯的大手,快要容不下那夸张的尺寸。香槟不断外溢,大手一寸寸触底。 好辛苦,她简直想要给他奖赏。于是她说:“好舒服。” “孟叙冬,好舒服。” 孟叙冬再度落下巴掌,可无论怎样她都一副舒服得要死的样子。 他不甘心就这样待在里面,动作起来,“好舒服,还说瞎话?” 他试图说服自己,她只是一时兴起。女孩说分手,是撒娇,是威胁,是想要验证他到底有多爱她。 “对不起,我说了对不起。”苏青没办法维持理智,只凭微茫的意识,“你总和我说,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也希望你这样。” “我想操你。”孟叙冬俯身埋首她脖颈,大手拢着那晃动的脂肉。 “你在操我啊。”她声音已近破碎。 “我想一直操你,操一辈子。” “一辈子……真的太长了。你会腻的。” “我不会。”孟叙冬双臂交叉环抱住她的上身,好似祈求。 “孟叙冬!苏青喊着他的名字,顺势将面颊蒙进被褥,眼泪浸湿了头发,她彻底失去了言语。 “苏青,你太坏了。” 戛然而止。 似乎方才那一声唤名叫,也许是眼泪让苏青几乎脱力,她半坐起身,黑发倾泻在白皙的肌肤上。她没顾及身上遍布红印还有淤青,倒是孟叙冬缓缓伸出手,在指腹要触到那些痕迹时又怕让她吃痛所以收回了手。其实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背上很深的指甲划痕,像野猫发狠抓的。 两个人沉默好久间都没再有任何的接触,哪怕他们离得很近,两人赤裸躯体散发的余温还在若有若无的腥味空气中隐隐缠绕着。 忽地,她慢吞吞地说:“我该走了……” “还早呢,天都还没亮。”孟叙冬用他都没想象过的语气说着不着边的话。 “已经亮了。”苏青从床尾、枕头下摸来内衣套上,“走了。” “你不能。” 苏青抿唇,“我说了两遍,你听不明白吗?” “我他妈就聋了。”孟叙冬砸落字句。 苏青反而笑了。 孟叙冬指尖一颤,压低眉眼盯住她,“你他妈说了就算?苏青,你休想!” 苏青被这声尽显冷漠的称呼刺一下,“什么叫我说了算,事情不都是你决定的吗?你还要我放弃什么东西,就为了现在这种漫无目的生活?” “钱,我可以赚。” “有那么多活儿吗,有钱赚吗?这个工程完了,下一个活儿又在哪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继续在一起,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是把钱都交给你了?你要是不满意,我可以只接市内的活儿,以后每天都回来。”孟叙冬说。 “孟叙冬,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不如彻底聋了算了!” 孟叙冬像是放弃最后的颜面,隐忍着怒气一字一句地说,“承认吧,你就是觉得我这种人不够格。” “不是的,我只是——” 孟叙冬打断她,冷峻的脸显露讥讽,“你只是觉得,我不应该参与你了不起的人生。” “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县城。” 孟叙冬一怔,随即哂笑,“那你逃回来做什么,就为了随便找个人结婚?” 苏青呼吸一滞,结婚以来的片段闪现,她闯入夜总会,勒令他不许再去;招待所住的工地男女,他的同僚,她有所回避; 他身边的小子,他们那么亲近,她却从未了解过那小子的内心,以至于年纪相仿的侄女与那小子互诉心事,她紧张到和他吵架。 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痕。 他们都在努力忽视,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弥合裂痕。 他的工作与生存环境,充斥尘埃,各地辗转奔波,只有汗水与低价碳水。 他们睡同一张床,但不在同一场梦中。 苏青放缓呼吸,克制着情绪,“我承认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一个,庸俗、势利、自私的人。我的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所以,意思是我连做你的跳板的资格都没有?” 他根本就不知道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怎么要求他懂得她更深的愿望? “我们不要再说了。”苏青从地上拎起外套,孟叙冬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苏青,“我看着我妈一辈子都在改造我爸,不停吵架打架,他们痛苦,孩子也痛苦。我害怕那样的场景,不想等到我和你变成那样,后悔也来不及。” “你说你从不后悔,唯独对我后悔了。”孟叙冬手上力道加重,“苏青,你好狠。” “你把我想象的太好,现在了解了,我多不堪……”苏青侧过身去,从地上拎起外套,孟叙冬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苏青不假思索地一把甩开他,想着,就这样让他怨恨自己好了。 孟叙冬粗糙的指腹在衣料上留下温度,苏青立马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在他看来像戒备,不由窒息。 “你滚!”孟叙冬说,“滚得远远的,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孟叙冬转身在窗外光线照不亮的角落里摸着那半包香烟,听着身后人的脚步逐渐远离,终于消失。 第76章 076电光幻影 苏青在街口饺子馆点了餐,多点了一份外送招待所。 饺子馆的儿子在招待所当安保,他消极怠工,呆呆地坐在饺子馆门外。老板娘打包了饺子,叫他送去招待所,两人争执了一番。 老板娘千辛万苦把人赶去了,和苏青抱怨,白瞎养了他那么多年,三十好几了,啥都指望不上。 “就知道望着那朝鲜族女人!”老板娘说。 苏青顺势望了眼对街,延吉饭馆还没到营业时间,大门紧闭。 延吉饭馆的老板娘是个热情的女人,仔细想来,苏青从未真正注意她的容貌。像大多数县城美女,美丽蒙在了尘烟之中。 “要是单身,我巴不得呢。可人家结婚了,传出去让人怎么想,还在一条街上做生意……” 面对饺子馆老板娘的熟络与坦诚,苏青有点难为情,“听说他们有孩子了……” “是啊!肚子还没多大,婆婆就来伺候了,啥也不让她干。”饺子馆老板娘啧啧感叹,“那女人有福气。” 苏青低头咬了口饺子,味同嚼蜡。 老板娘凑近一笑,“苏老师,你俩准备啥时候?” 苏青故作轻松地说:“他不喜欢小孩。” “哎,男人都这样,年轻爱玩,等再过两年,你看他想不想要吧……” 苏青微哂,孟叙冬从来没提起这个话题,一贯主动做安全措施。甚至连男人经典话术也不曾说过,他杜绝意外。 能够理解,家庭环境骤变,给青春期的他造成创伤。 他不需要一个世俗的家。 文创街区为老街带来了人气,下雪天,仍有不少客人。 据说上次艾秀英在卡拉玩得不亦乐乎,苏乔便订了一台点唱机与音响,效果杠杠好。澡堂顺势推出了一元投币点唱,不止老叔老婶喜爱,那些来寻找县城旧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还有拍 cosplay 的。 艾秀英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有门票收。 苏青一进门,便听见震耳欲聋的歌声:“要是我早可以和你一刀两断,我们就不必在爱里勉强,可是我真的不够勇敢,总为你忐忑为你心软,毕竟相爱一场,不要谁心里带着伤……” “都是你的错,轻易爱上我,让我不知不觉满足被爱的虚荣, 都是你的错,你对人的宠,是一种诱惑, 都是你的错,在你的眼中,总是藏着让人又爱又怜的朦胧……” 工地建筑钢材堆成山丘,破响音乐环绕。 工人们齐声高歌:“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 工地食摊的老板都在说,学校下了禁令,不准学生过来。失去了学生客源,他们每天少赚不少钱。 工人们隐隐有点愤怒,却也习惯了,社会上的人都看不起他们。 他们干体力活,赚辛苦钱,素质低,没文化。 孟叙冬察觉苏青也有这种看法,是在苏青近乎抓狂,反对应来与陈春和在一起的时候,尽管这是个误会。 孟叙冬忽然想起他们重逢的那天,时间过得很快,如电光幻影。 孟叙冬拎着安全帽离开,陈春和追了上来,念叨着这个天得去澡堂。 说话之间,扎眼的红色轿跑出现在路边,车里的女人朝他们挥了挥手。 江黙浓甫一回来便开始调查孟家的事情,今天拿到了有关孟叙冬的消息,专程过来。 孟叙冬看见她,拉着陈春和快步上了面包车,绝尘而去。 江黙浓一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县城老街还是从前的样子,什么都没变。江黙浓转悠了一圈,看见从澡堂走出来的人。她调出手机里的照片仔细看了眼,确认是苏青没错,将人拦下。 苏青在澡堂闷了一天,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这会儿才放松下来。她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渐而露出错愕的表情。 从未忘记这张脸,漂亮的眉眼与孟叙冬如出一辙。 “上车。”江黙浓偏了偏下巴。 苏青踌躇地上了副驾驶,车轰地驶出,她紧急抓住手环,而后匆忙系上安全带。 “阿姨……” 江黙浓笑盈盈地说:“还是女儿好啊,儿子只会和我吵。” 苏青抿了抿唇,有话想问,可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小子对你好吗?”江黙浓说。 苏青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点倒是没变嘛。” “你……怎么回来了?”苏青抬眸瞥了江黙浓一眼。 “听说你们结婚了,回来看看。”江黙浓一顿,“不过,先去医院吧。” 苏青这才知道老孟病危抢救一事。 然而这样复杂的局面下,她竟然向孟叙冬提出了离婚。 高级病房暂时无人看顾,江黙浓带苏青擅自进入。 病床上的人鬓边生白,没来得及染,面容略显沧桑。 “他怕死了。”江黙浓用墨镜指了指老孟,“做了亏心事,做梦鬼缠身。” 苏青说:“小时候,他经常揍孟叙冬,我一直有点怕他。” 江黙浓轻嗤:“自卑呗,想掌控一切,凶巴巴的。” 这么说确有其道理,老孟是典型的奋斗人,挤破头从乡下出来,与江大小姐结婚,在外人看来目的不纯。老孟的大学生身份,相较丈人的家学渊源,不值一提。老孟在江黙浓面前,卑劣感无处藏匿。 于是他出轨了一个自以为能够掌控的女人。 周围没有一个人告诉江黙浓,包括老苏与艾秀英。尽管老苏与老孟合伙做生意时才发现此事,钟玫的大儿子已经有几岁了,无益于另一个家庭。 江黙浓离开之后,老孟与苏家分道扬镳。 再后来他们结婚,老孟一次也没出现,苏青感觉他是反对这门婚事的。毕竟说起来,两家的仇怨涉及人命。 江黙浓抬腕看了眼时间,“来了。” 苏青正想问,只听门边传来动静。 护工走来,看见病房里有人,有点惊讶。接着进来的钟玫撞上护工的背,皱眉不悦,抬头看见了苏青与旁边华丽的女人。 钟玫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叫护工先出去。她踩着高跟鞋走近,不带一丝犹豫,决定应战一般。 “唷,女大十八变!”江黙浓晃了晃手,气氛松弛。 钟玫皱眉,“你们想干什么?” “看你老公咽气了没。”江黙浓笑。 “出去,这儿不欢迎你。” “啊啦,肝火这么旺,要好好调理啊,否则怎么玩小男友。” 钟玫嘴角抽了下,“我叫保安了。” “哎,我懂你。”江黙浓从包袋里摸出手机,法式长指甲敲击出声,翻开几张照片,“不过你眼光不怎么样啊,便宜男人,给钱就能睡。” “你……” “我吃不来这么差的。”江黙浓笑眯眯,“不如我们好好谈谈?” 当年江黙浓发现端倪,找到他们租住的破房子。钟玫苦苦哀求,以死相逼,只得到江黙浓一句,好啊,你去死。 真是不堪回忆。 钟玫冷笑,“你也落魄到和我乞讨了。” “看来没得谈了?”江黙浓幽幽叹了口气,“钟玫,我劝你识相。你和这个贱人欠我的,欠所有的人,我要你们一样样还。” 钟玫竭力维持姿态,“走着瞧。” 江黙浓戴上墨镜,撩拨长卷发,“小青,我们走。” 离去后,病房里传来抓狂的尖叫。 江黙浓驾车来到海滨的酒店,请苏青做水疗,又出去吃宵夜。 苏青都没有反对,尽管清楚自己已经没有立场参与孟家的纷争,但还是想要了解有关孟叙冬的事。 江黙浓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状况,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苏青捧场地附和。 重新熟悉起来的时候,江黙浓让苏青和她在酒店住一晚。 似乎是种试探,江黙浓说:“一晚上不回去,那小子不会计较吧?” 苏青遗憾地表示,明早还有课,江黙浓也没有再挽留。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江黙浓朋友圈全部公开,照片与短视频记录了这些年的生活,定位遍布世界各地,常驻的应该是东京。 竟然真的在日本。 孟叙冬知道,该有多失望,曾经他也试想过寻找妈妈。 妈妈却从未回头。 时间一晃而过。 有时候会忘记今夕何夕,日子像是回到了两年前。 苏青早起,在学校里度过一天,挑灯准备各种资料,努力考评,参加竞赛获得荣誉。待到时机成熟,就去南方的教育机构,与那些含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打交道。她会遇见一个体面的男人,一起为共同目标奋斗,过上好日子。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孩,不用忍受父母争吵,家庭一地鸡毛。 抑或不会结婚,始终一个人。她会存很多钱,用直接的方式帮助更多孩子接受教育。她坚守理想,实现自我价值,最终拥有了生活的一切。 这是她的天真,亦是她的墓志铭。 在县中上课,不时会听见工地的响动。苏青曾有片刻失神,而后再也不去想。 学校附近的工地,有人招妓,甚至在暗巷野合。传闻有学生效仿,升旗仪式上,教导主任下达了通知,严令禁止学生靠近工地,一经发现,将予以停课纪过处分。 老师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领导特意找苏青谈话,希望她理解学校的决定。 苏青反应平静,学生却在课堂上起哄,大声背诵新学的《孔雀东南飞》。 “这节语文课啊?走错了。”苏青说着离开。 学生们大笑,以为是老师的风趣,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师回来。教室里窃窃私语,后排那个男孩踢开凳子,出去找人。 走廊上没人,也不在办公室,男孩踩下楼梯,在折角的水池看见了苏青。 水龙头开着,苏青肩头颤动。 男孩缓缓上前,关拧了水龙头,“能不浪费吗?” 苏青仓皇地别过脸去,男孩嗤笑:“别浪费时间了,回去上课。” 苏青和缓心绪,说:“你不是不上我的课?” 十六岁,个头已经很高了,苏青从他眼里看见了不驯,心下刺痛。 “有这么伤心吗?”男孩一点不耐烦。 “我只是眼睛不舒服。”苏青低头,率先往教室走去。 年级第二次统考,苏青带教的班数学成绩提升显著。领导在会议上重点提到这件事,让苏青写教学报告,与高中部所有数学老师一起研讨,如何将个人的教学方式,变成普适方法。 苏青不觉得自己能够老资格的教师,却也照办。上课之余,老师还有不少文书任务,每个人都逃不掉。 市局公开了数学竞赛的资料,由于县中缺乏资源,向来忽视。苏青认为有几个学生适合走竞赛,和老师们讨论过后,在女书记的支持下,组成了竞赛小组。 竞赛是要花钱的,有的学生家庭并不支持,工作开展起来困难。 苏青帮自己班的两个孩子出资。一个是数学课代表,综合成绩保持年级第一的女孩,有上清北的潜力。 一个是那个偏科严重的男孩。男孩拒绝苏青的安排,言语之间有些愤怒,后来直接翘掉了晚自习。 第二天男孩也没有来上课,课代表说他生病请假了。 苏青斥资打车去乡下,也不知道更具体的位置,挨家挨户打听过去。 那孩子叫小伟,家里有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在县中初中部就读,去年喝农药自杀,整个乡里都知道。 苏青去年在乡下摘草莓,在卫生所遇到过,当时以为孩子是误食了农药。 这天儿冷,妹妹在学校发烧了,小伟把人背回家照顾,今天为此而翘课。 苏青站在低瓦数照应的昏暗平房里,不好意思坐人家的炕。老人家十分热情,忙叫小伟出来招待老师。 “代课老师也要家访?”小伟站在里屋门边,一脸戒备。 老人数落孩子,怎么能对老师这样说话。小伟说她是孟家奶奶的孙媳妇。 老人瞬间有点无措似的。 苏青懵然,孟奶奶人缘这么好,难道也有仇家? “你给我出去。”小伟上来赶人。 老人惦念着这毕竟是孩子老师,处着拐杖蹒跚地将苏青送出院子。 “那个,老师……小伟他不是故意的。”老人说,小伟的爸妈早年在旭东置地的工地上出了事,他们追讨赔款,才拿了二十万。 两条人命,二十万。 苏青惶惑不安,向着辽阔的乡间走去。 霜雪纷飞,孟家奶奶的院子亮着灯。 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吵嚷着,眼看就要打起来,孟叙冬从屋子里出来,掷出烟头,“有完没完?!” 苏青没来得及挪步,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第77章 077我能有多骄傲 孟叙冬晃眼以为是错觉,收回视线,将钟家的人悉数赶出院子,回头见看见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微勾着肩头,整个人缩在大衣里,一身黑色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之中。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留住她。 江默浓大喊一声,苏青一顿,转过身来。 江默浓迎上去,挽起苏青的胳膊往小院走,亲昵姿态令人困惑。 从旁经过时,苏青飞快瞥了孟叙冬一眼。 出现在他面前也是情非得已,她不知道今天他会在。 在屋子里落座,江默浓已经解释清楚状况。 奶奶毕竟年事已高,大家原本想隐瞒老孟的病情,但钟家的人急于分割利益,钟玫找人调查江默浓,发现她来了乡下,害怕她拉拢奶奶,便让人赶了过来。 奶奶腿脚已经好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语气颇气愤。江默浓宽慰她,屋子里安静片刻,奶奶忽然说她有点乏了。 儿子病危,到底还是难过。 “你们自己看着办啊,冬子,照顾好你妈妈。”奶奶进了里屋。 孟叙冬冷眼瞧着江默浓,在他看来,江默浓的目的与钟家的人别无二致,在奶奶面前装样子,争取利益最大化。 真的很奇怪,每个人都在讲钱,他们有钱,还想要更多钱,好像富裕到一定境界才能获得幸福。 然而为了钱,他们把自己和别人的日子变得面目全非。 “啊啦,我知道照顾自己。”江默浓放下茶碗,把两个人往屋外推,“你们睡那边的屋子,关好门哦。” 苏青额头撞在孟叙冬肩膀上,捂着头往旁挪退。 孟叙冬侧身睨了她一眼,有点讥诮。 “对不起。”苏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神情闪躲,“我先回去了。” 她迈开步履,听见身后的人说:“你要怎么回去?” 夜深了,雪大,根本等不到车。 难道要叫他送她? 她还没有无耻到这种地步。 “滚回去。”苏青说。 孟叙冬气笑了,“我他妈服了,来,你过来。” 苏青有点怕,犹犹豫豫上去,孟叙冬一把将她拽到身前。 彼此的鞋尖近在咫尺,距离微妙。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个女的是个麻烦,你和我进去待一会儿,然后我送你回去。” 最近江默浓一直骚扰他,如果发现他们不合,不知道还会怎样纠缠。 “哦。”苏青瞧见江默浓笑眯眯地猫在窗户后面窥视他们。 她轻轻拽了下他衣袖,埋头往隔壁屋走去。 还没开灯,就听见孟叙冬不悦地说:“让你碰我了?” “……” 明明是他先动手的。 孟叙冬抱了柴火过来,点燃炉火。冰冷的屋子渐渐温暖起来。 窗上的喜字剪纸在风雨里褪了色,大红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 奶奶常常盼着他们过来。 苏青闷着坐在炕沿,孟叙冬在另一头,也不管她,大剌剌枕着被褥躺下。他一脚翘起来搭在膝盖上,占据着比身量还大的空间,她只好往角落挪了一点。 “装什么受欺负的小媳妇儿?”孟叙冬揶揄。 真是跟他说不了一点。 苏青默默望着火炉,怎么就喜欢上了这种人? “我有个学生……”苏青说起小伟家的事。 孟叙冬沉默了片刻,说他知道。因为是乡亲,奶奶十分过意不去,这些年都帮衬着,是不是送蔬菜水果。但小伟上中学后,知道了真相,憎恨起奶奶。 他们更需要实在的钱。 “小伟数理好,我想让他参加竞赛,他不肯。” “要多少钱?”孟叙冬眉梢一挑。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青扣拢指尖,“如果进了预赛参加省联赛,需要上机构集训,我带不过来。所以主要是上课的费用,有点贵。” “那笔钱给你了,就是你的。” “我从来没动过。” 忽地,孟叙冬一个挺身坐起来,苏青吓一跳,余光见他倾身,一手撑在他们之间。 他身上有散不开的烟草味,她理解,这阵子他需要什么镇定。就像她,吃了很多热量很高的碳水食物。 人的样子是由吃下去的食物决定的。 除了进食,没有什么能填满她的空洞。 苏青不敢转头,哪怕稍一侧脸,就会碰到近在咫尺的人。 “为什么不用那笔钱?”孟叙冬语调懒散,好像只是随口一说,“你早就想好了,把我当招待所,休息够了就走。也是,你不一直这样么。” “那是我们……那是你的存款,当然不能动,你懂不懂什么叫抗风险意识?”苏青话还没说完,孟叙冬一掌捏住了她双颊。 “没文化,不懂。”他呼吸倾洒,带着怒意。 苏青紧抿嘴唇,“很骄傲?” “我能有多骄傲。” “……” 苏青脑海里想起那句歌词,莫名笑了。 孟叙冬微微蹙眉,“还敢笑?” 苏青说:“孟叙冬,我没有笑你。任何一个靠自己劳动挣钱的人,都不应该被耻笑。我只是觉得这份工作很危险,你也出过事,才会造成听力障碍。我听说小伟爸妈在工地出事,非常震惊。如果不是在这里,我现在已经在查建筑工程上的事故率与死亡率。即使不去想这件事,你的工作环境、社交圈子,那么多酒局,还有人招妓,不把女人当人看。我能说什么?我关心你,没办法只困在小小的房间里,不考虑将来。我想我们有了钱,就能换一种活法。” 良久,孟叙冬说:“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我们的将来,你能做到吗?你有大把选择,机会摆在眼前,可是你拒绝。” “既然你知道那家的事,就应该理解我为什么拒绝。” “我理解啊,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你有原则。我尊重你的原则,但我也我的原则。” 有位学者说,恋爱会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宽容和超脱。恋爱是斗争的平台,你要夺取对方的自我,并放弃自己的自我。《始于极限》上野千鹤子 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互相伤害。而后认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自我防线,也无法逾越对方的自我界限。 我们永远无法控制他人。 苏青平静地说:“至少以前,你爸爸和你妈妈看起来很好吧?你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父母每天都在吵架打架。我爸答应了不再喝酒了,可转头又去了,我妈提着刀要砍死他,乔拦在他们中间放狠话,不如一家人都去死。那时我感觉,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努力,我不甘心,谁也不能破坏我的人生。” 孟叙冬没有经历过,却也目睹过。澡堂家的鸡飞狗跳,熟人圈子无人不晓。 “你觉得无论什么事,即使我答应了你,也做不到,是吗?”他说。 “一个人只有在发自内心想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才能做到。” “我发自内心想要做的事……” 火炉发出啪嚓的余声,意味柴火燃烧殆尽。 孟叙冬没有说下去,“走吧。” 苏青暗暗呼出一口气,走出屋子。 或许这个世界上存在超脱的爱,有人甘愿为了所爱之人奉献一切。但显然,这种感情不属于他们。 他们都是极其理智的人,尤其是她,对爱明码标价,获得一分,才奉还一分。 来到学校时间尚早,四下安静。 尖子班有几个寄宿的孩子提前来教室学习,苏青看见门开着,悄悄往小伟的抽屉里塞了面包。本来想写信,可她到底不是能用文字抒情的人。 大课间,苏青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小伟走来,手里捏着皱巴巴的面包。 她还未说什么,他便把面包丢在了桌上,“不需要你施舍。” “我姐开面包房,这是隔夜剩的,反正都要处理掉。”苏青看也不看他,拿起面包就要丢进垃圾桶,“不吃算了。” 小伟抢绷紧下颌,“明明不是。” 苏青收回动作,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孩,“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点天赋,也极其珍贵。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浪费你的天赋,参加竞赛对你高考有帮助,学校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你以为你做这些,就能赎罪?” 苏青微不可查地笑了下,“我没有罪。你口中的那个人,出身不是他能选择的,但他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在别人的工地干活。” “你们真虚伪。” “虚伪的是我,我认为他浪费了自己的人生。”苏青一顿,“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伟微怔,皱眉怒骂,“我没有早恋。”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曾经的他。我总会想,如果那时候他有所行动,我们会在一起,然后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抓住你的天赋,怎么抓住有可能的将来。有一天,你喜欢了一个人,你该怎么描绘你们的将来?你们太年轻,只看到了眼前,以为人生不过如此,每个人早已在既定的位置,事实上,这个世界十分广阔。等你看过了,才知道你想不想要放弃。” 苏青说,“老师所作的,只是帮你们拿到去到外界的入场券。你好好考虑。” 第78章 078好吵,听不见 苏青借口准备竞赛,好几天都待在学校。这天下午没课,想着备点面包在学校吃,回了面包房。 面包房上了网店,支持同城直送,最近订单爆涨,光是早上准备的量已经不够了。苏南和员工在厨房高温里忙活,帮忙看顾吧台的是张小梅,苏青有点惊讶。 之前开业张小梅托人送了花蓝,但有一段时间没来了。苏青本来觉着是由于章家的缘故,此时才听张小梅说,她丈夫被查了,这阵子都没得空。 “不说我了,你在县中上课咋样?” “马马虎虎。”苏青闪过一个念头,“学校准备搞竞赛,有几个潜力不错的学生。” 张小梅一听便明白,这是拉赞助来了。 晚上在附近吃饭,张小梅和苏青详细商量了这件事。她并非女菩萨,这么做只是想挽回一点声誉,或者失去的良心。她丈夫做了那么多不堪的事,而他们不到最后一步仍无法分开。 无论如何,这件事上苏青心存感激。在县中的日子,她认识到一个本质问题,比起优化教育资源,县城孩子更需要资金以达到基础教育水准。 同时也明白了,帮助这些孩子从而实现自我价值,是一条危险的道路。想要帮助更多孩子,需要现实的支撑。 苏青刻意不去想她和孟叙冬的事,夜晚穿过长街,看见友谊招待所灯箱,她忽然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要去哪里。 陈春和从世纪网吧出来,打眼一瞧,兴高采烈挥手,“小青姐,你回来啦。” “我……”苏青一顿,恢复平静,“我去小来那儿检查功课。” “哦。”陈春和摸了摸鼻子。 苏青挤出一个笑。 “师父他……”孟叙冬不让陈春和到苏青面前说些有的没的,可他实在忍不住,“他最近都不怎么说话,下了工还去接散活儿,给人家修家电。” 孟叙冬这么拼,无非是因为她说的话。 “你们到底怎么了?”陈春和小心翼翼。 该怎么解释呢,苏青觉得没经历过婚姻的人很难懂得她的所思所想。她说:“我们有些问题需要想清楚。” “是不是因为师父太忙了?我们过两天就竣工了……” “嗯。” 陈春和欲言又止,搓了搓手,“那,小青姐你慢走。” 苏青从帆布包里拿出一袋面包,“当宵夜或早餐吧。” “我这就去拿给师父——” 苏青想要阻拦,陈春和已然跑进招待所院子。 她下意识叹了口气,抬头不经意看见楼上亮灯的窗户。窗玻璃蒙雾,只隐约看见那背后一道身影。 她有点慌张,握紧帆布包背带,快步往前车站走去。 到老县中不过几个站,苏青回到家,看见应来坐在书桌前,背挺得笔直,一幅认真学习的样子。 这么多年老师不是白当的,苏青直觉有异,走过去翻开课本,果然看见了底下的手机。 她一口气提上来,却没有发火的力气。她捏了捏额角眉心,“咱还学吗?” “学……”应来低垂着头。 如果有家底,大可以让应来挥霍青春,哪怕在家躺平,可现实如此残酷。 苏青思量了几天,决定给应来找一个托管。 傅屿这阵子偶尔会给苏青分享音乐,还问她什么再去书店玩,她心里揣着事,总是说看时间。 这天苏青主动给傅屿发了消息,说明应来暂时不愿意去学校,但孩子自制力有限,需要一个人看管。书店环境安静,希望他能允许孩子去那儿学习。 傅屿说当然没问题,他以前就是在老师看管下才学好的。 她们上门的时候,傅屿正在给一个客人文身。做的手臂位置,没有遮帘子,阳光透过桦林枯枝映入整排窗户,为他们身上笼罩金色。 应来夸张地“哇哦”一声,侧坐在客人身旁的傅屿抬起头来。 “打扰你了。”苏青笑。 “没事儿,我这快完了。”傅屿说,“你们找个位置坐啊。” 书店只有中央一张长桌,苏青让应来去那儿坐。应来从没见过文身的过程,依依不舍地扒着充当隔档的书架。 傅屿朝她笑,“你也想文身?” 应来摇摇头,拎着书包在长桌坐了下来。 苏青守在旁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电量低,她勾身寻找充电插孔,所获无果,只得作罢。 不到片刻,傅屿同客人一道走了出来。客人文身的位置包了保鲜膜,皮肤泛红。 客人说:“下个月再过来,这次要多休息一会儿,还是有点痛。” 傅屿哈哈笑,“行啊。” 应来好奇,“是做花臂吗?” “是啊!”客人将袖子卷到臂膀,露出一大片文身,整条手臂上缠绕黑色线条,还未开始上色。 oldschool 风格,应来比了个赞,“酷!” “我关注小岛老师几年了,这不是看他回东北了,专门从市里过来找他文身。” “小岛?”苏青瞧了傅屿一眼。 傅屿有点难为情似的:“网名。” 应来立即拿出手机搜索:“微博还是小红书?我天哪,你好火。” 苏青凑过去看,傅屿的社交账号发布了好多帖子,各式各样的文身图案,大多都是他自己设计的。 客人走后,应来问:“你很贵吧?” 傅屿失笑,“看客人觉得值不值。” “做你的事。”苏青敲了敲桌面,应来努嘴,转动手里的笔,非要人给个确切数字。 傅屿翻转一张椅子,跨坐下来,手搭在椅背上,“一小时一千,年后打算涨价了。” “按工时算啊!”应来惊讶,“那你一个月得赚多少?” “怎么,想学文身?” 苏青扶额,傅屿有所察觉,正色:“好好学习,一会儿我俩都得挨骂。” “谁和你俩……”应来嫌弃,却是埋头学习起来。 傅屿瞥了眼苏青的电脑屏幕,起身找来插板,还给应来点亮了一盏手作玻璃台灯。 苏青悄声道谢,“也就没课的时候我才能过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别带她玩儿啊。” 傅屿微微蹙眉,“在老师心里,我这么坏?” 苏青睇了他一眼,他立马比了个敬礼的手势,“遵命。” 书店客人不多,一下午也才几个人过来。苏青偶尔给应来讲题,傅屿就坐在旁边读书,也不怎么玩电子设备,很安静的样子。 苏青略略放下了心。 天色将晚,苏青准备和应来去澡堂吃饭,傅屿将她们送到门口,苏青心念一转,说:“我请你吃饭吧?这会儿应该没什么人了……” “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傅屿双手背在身后,笑容带几分少年气,“不过,苏老师请我吃饭,我肯定不能拒绝啊。” 应来争分夺秒地摸出手机,闻言抬头看了看他们。 “你想吃什么?”苏青问。 “你想吃什么都成。”傅屿说。 苏青只好问应来,应来在手机上打字,十指如飞,声音听起来有点闷:“我啊,大排档?” 未到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挨家挨户皆有空位,应来非要去那家要等位的。 路边桌椅连成排,一大群建筑工人喝酒划拳,喧闹不已。苏青逮住服务员问要等多久,忽听应来朗声唤:“小姑父!” 苏青浑身一僵,循声看去。 只见长桌一端,孟叙冬大喇喇坐在塑料椅里,霓虹光影勾勒出男人硬朗的面部轮廓。他抬手以示回应,却是一点没往苏青身上看。 应来轻快地上前,“哎呀,没位子了,我们就三个人,和你们凑合凑合行不?” 孟叙冬扫视一圈,坐席上不见陈春和的声音。他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垂眸笑了下,“问你小姑。” 应来转头,朝苏青招招手,“小姑,有位子了!” “……” 苏青看了傅屿一眼,傅屿笑着摊手:“我无所谓。” 应来搬了椅子挤进去,工人们纷纷往旁挪。苏青不想在人前拂了孟叙冬的面子,只得走过去。 应来一把苏青按在了孟叙冬身旁的空位,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傅屿紧挨着苏青坐下,应来牙关一紧,倒是没说什么。 应来招呼服务员加菜,陈春和适才从店里出来,十分惊讶的样子,“小青姐……” 苏青敷衍地笑笑。 工地竣工,孟叙冬请工人们吃饭。其中好些人见过苏青,难得能有接触的机会,一个劲儿要向嫂子敬酒。 苏青还没说什么,孟叙冬便将捧到她的一打啤酒接了过去,“她不喝酒,我代她喝。” 苏青掀抬眼帘,握住酒杯把手,“谁说的,大伙儿都在,别扫兴。” 孟叙冬哂笑,不着痕迹地看向傅屿,“这小子呢?” “不好意思,我不喝酒。”傅屿说。 “没关系。”苏青宽慰。 还未作介绍,工人问:“这大侄子还是……” 傅屿说:“苏老师以前的学生。” 另一人问:“那是在上大学?” 傅屿说:“已经毕业了。” “哪个学校?” “央美。” 知道的人说就是中央美术学院,在北京。 “北京啊,北京好!”工人们谈论起来,话题渐远。 顾及傅屿说不上话,苏青同他找话说,“你上次分享我那张专辑,是戈达尔电影配乐吧?我听完才想起来。” “你有认真听哎。”傅屿咧笑,“就是看到你头像,《狂人皮埃罗》,我特意找来又看了一遍,配乐真的厉害,我喜欢电子乐那段。” “其实新浪潮导演我更喜欢瓦尔达。” “我也喜欢纪录片,有部记录民工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 耳畔传来塑料打火机擦亮的声音,苏青偏头,见孟叙冬叼了支烟正引燃。火舌倏尔消失,余留一抹星火。 “孟叙冬……” 孟叙冬唇齿咬着烟,挑笑,“啊?” 苏青按捺情绪,不与他计较。正要转头回话,胳膊被拽住,烟雾携着他的低语喷洒在耳郭,“反正我也做不到。” 苏青心下一紧。 旁人看来只是夫妻间自然的亲昵,工人们起哄。耳朵烧起火,连带脸颊也发烫,苏青微微蹙眉,“放开。” 孟叙冬偏要端详她忍耐的神情,语气全不着调,“好吵,听不见。” 第79章 079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苏青盯着面前一杯啤酒,借喝酒的动作,拂开了他的手。 他靠回椅背,很无所谓似的,面上仍噙着笑。 场面依旧热闹,苏青已然忘记方才和别人在说什么。 手机弹出消息,她划开来看,竟是傅屿发来的:“不开心吗?” 傅屿手指点着手机,并未看她。她回复:“没有。” “不想待在这里的话,我们可以离开。” 傅屿又追了一句,“我说真的。” 虽然傅屿只小几岁,但苏青始终觉得他是学生,有种代际差距。她不愿向任何人倾诉此时的心事,更遑论同他。 “抱歉,”苏青放下手机,对傅屿说,“这里有点吵,你不喜欢的话,下次我再找机会请你吃饭。” “不会啊,听大家说话也很有意思。” “你多吃一点。” “你才是。”傅屿夹了一只大虾到苏青碗里。 这感觉很古怪,像面对装成熟的孩子。苏青抬眼,看见旁边的孟叙冬同人饮酒划拳声势震天,仿佛方才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是错觉。 酒局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苏青接到电话,得以脱身般走到了转角的空巷。 来电人是大嫂,称大哥送外卖的电动摩托用了好几年了,坏了没法修。 他们找苏青借钱买一台新的,毕竟这是维持生计的家伙。 他们为了钱和房子,连女儿的主意都打。苏青已经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了。 大嫂连忙发了条视频过来,破损的车,还有大哥破损的安全帽。苏青担心他们又去骚扰应来,思忖说:“你们买了拿发票找我报账。” 身后响起脚步声,苏青回眸,看见孟叙冬站在不远处。 夜市的人愈来愈多,他担心她不安全。 而她明白这一点。 苏青揣起手机,从旁边走过,孟叙冬什么也没说。 回到席间,苏青叫应来回家,“九点过了,回家复习下单词,就该睡了。” “啊?那让小姑父送我们。” 应来平日不这么幼稚,苏青劝说:“这么多人都在,他做东,哪有先走的理……” “那我也不回去。” 苏青看出来了,应来和陈春和背地里谋划,今夜就要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才罢休。 “那你就在这儿吧,我先走了。”苏青说罢,来到傅屿身旁问询,他可以留下来或一起离开。 傅屿觉得这个时间刚刚好,可以去看一场电影。 苏青只当他玩笑,在路边拦了辆计程车。二人先后上车,应来勐冲过来,挤上了车。 到街口,傅屿先下了车,手撑车门勾身叫苏青注意安全。 车继续行驶,应来忽然砸了下座椅,苏青一吓。 “小姑,你实话实说,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应来眯眼审视。 苏青语噎,“和小傅?” “难道不是吗,你们一直在讲悄悄话。” 那只不过是特定环境下没话找话。展示取向,细数电影大师的名字,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就有深度。真正的交流与深度无关,而是感受到有什么经过心灵。 苏青想要交流的对象,早有其人。 但他们从未听见过彼此。 苏青叹了口气,“你想多了,我就算搞婚外情也不会和学生,这属于职业道德。” 应来惊诧:“你有婚外情?!” “……” “人和人最大的问题是鸡同鸭讲。” 应来拍拍胸口,“你吓死我了。也是,有小姑父,你怎么会看上别的男人。” 苏青失笑,“什么时候向着他了,不怕他凶你?” “他凶我,还不是为了你。”应来忽然有些认真,“你平心而论,小姑父对你好不好?这么顾家的男人,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 “我们家庭环境太糟糕了吧?” “你别打岔。” 苏青默了默,说:“他对我太好了,好到我会有妄想,想要实现从前以为不可能实现了的事。” 应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每天去书店自习。苏青收到傅屿的消息更频繁,但都回复得简略。 她这方面有点迟钝,除非一个人正大光明告白,否则不清楚别人到底有什么想法。但应来说了之后,她觉得言行应该更谨慎些,与他保持距离。 市竞赛开始了,苏青有经验,被委以重任,组织小组师生到市里参加比赛。 期间江黙浓联络她说,钟玫他们不顾老孟承不承受得起,从北京请名医飞刀给他做手术。 “你知道那个贱人一醒来就做了什么?”江黙浓讥讽地笑了两声,“立遗嘱!” 住院期间,两家人不顾体面上演争产大戏,老孟为之寒心,将名下不动产悉数给了了孟叙冬及几位堂侄。不过钟玫与孟家大姑一家还是分得了集团股份,毕竟这么些年也有功劳。 孟叙冬定然不会理会,但不知他面对时日无多的父亲,作何感想。 苏青数次点进微信置顶的聊天窗,却也不知说什么。他们最后的对话十分平常,一个说中午吃饭,一个说好。 说什么似乎都会破坏这份安宁。 竞赛过后,又是期末。孟家奶奶知道苏青忙工作,从乡下拎了两只土鸡来县城。 艾秀英喜欢同奶奶说笑,一见便说,哎呀鸡来搓澡门票也免不了。 孟家奶奶也笑。待艾秀英忙去了,她独自坐在长椅上,脸上的皱纹轰然垂下。休息室里在放老歌儿,她怔然出神。 苏青专程赶回来,看见奶奶这幅模样,一时心悸。 “奶奶。”苏青走过去,轻轻抚摸奶奶的肩膀。 “小青回来啦……”奶奶覆住苏青的手拍了拍,适才回神,“冬子大姑给我一箱榛蘑,我拿来了,一会儿给你们做小鸡炖蘑菇!” “好呀,我学着。” “学来做给冬子吃?这孩子可真有福气。” 苏青敛了敛神色,与奶奶一道来到厨房。 艾秀英来瞧了一眼,颇欣慰似的,又假模假样说:“老人家来咱家,怎么能让您动手!” “一边儿去。”奶奶说着摇头,朝苏青碰头笑,“孩子,你多不容易呀……” “我妈嘴上这样,心头惦记着好。” “可不是,不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好闺女。” 锅炉烧上水,将鸡肉放进去快速过水,再取出来宰,奶奶说这样炖的鸡肉软烂不柴。 苏青正听着,外边传来了喧闹。 “谁稀罕看到你!”艾秀英刻薄的嗓音穿透澡堂穹顶。 苏青匆匆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外边一看,只见江黙浓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颇眷恋地打量四下,“英子,别这么激动嘛,搞得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哼!”艾秀英冷笑,“当年你一走了之,孩子都不管了,你有什么脸?” “哎,我有我的无奈。” “你知道你儿子过的啥日子?” 江黙浓称奇,“你也知道那是我儿子?” 艾秀英忿忿,“那是我女婿!” 苏青瞠目结舌,想要劝阻,却同时惹恼了她们。江黙浓拽住了艾秀英围裙,艾秀英反手扯她的珍珠项链。 “当年要不是你们瞒着,会变成那个样子?亏我拿你当闺蜜,你当我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吗?那万一告诉了你,回头你埋怨我——” “我怎么会埋怨你,我要走,是给你说明白了。你说要我和我一起走,我在火车站等了你多久?你个懦夫,巴巴的守着男人和这破澡堂,你看你现在啥样子了?” “整成你这样就好了,说实话,你打针了吧,这水灵灵的脸蛋儿。” “热玛吉懂不,羡慕吗,老娘日子潇洒得很!” “是啊,你妈来澡堂大闹,我的天——”奶奶通知了孟叙冬,苏青没来得及阻拦。 孟叙冬接了装修的活儿,从新区赶过来,衣服底下闷一身汗。看见一屋子人,他挠了挠鼻尖上的汗珠。 两个女人已经停手,气喘呼呼地瞪着彼此。 “你们闲得没事儿,来帮我烧菜。”奶奶一手拉一个,“来啊……” 少倾,苏南和应来也回来了,一家人在餐桌落座。 “趁热吃!”奶奶招呼。 江黙浓拾筷,艾秀英一下抽走了她的碗。 “你……”江黙浓牵起唇角,“小青,给妈妈一个碗。” 突然听到这声称呼,苏青眉头一跳。她左看看右看看,把空碗往江黙浓面前挪去。 “你敢!”艾秀英一放话,苏青立马停下。 “儿子。”江黙浓转头瞧孟叙冬,他谁也不理会,夹了块鸡肉,嚼得一个香。 艾秀英扬起胜利的笑容。 “是我不周到了,这改口费还没给呢。”江黙浓气定神闲,“他们结婚到现在什么都还没置办,英子,这就是你不对了。” 孟叙冬微微蹙眉,“还让不让人吃饭?” “怎么也得办婚礼吧。” 江黙浓话音刚落,苏南轻声附和:“这倒是……” 苏青几口吃了饭,出去了。 没一会儿,孟叙冬也拎着外套来到门外。苏青瞧了他一眼,他不甚自在地说:“没事儿吧?” “她们没说什么吧?” “商量起来了。” 现在要顾虑不仅是艾秀英,还有江黙浓和孟奶奶。老孟这一病,奶奶的心全系在孟叙冬身上了,一定不希望他们的婚姻出现问题。 “孟叙冬,今晚……我能去你那儿吗?你都来了,要是我不和你回去,她们会问的。”苏青说完对自己有点无语。 孟叙冬却是答得爽快,“行啊,我去春和房间睡。” “不是这意思……”苏青抬眸,捕捉到他面上一闪即逝的笑意,不由一怔。 孟叙冬微微眯眼,有几分苦恼一般,“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第80章 080小两口蜜里调油啊 苏青面颊发烫,好在风一吹,热气便散了。 “走吧。”孟叙冬视线未作停留,率先往前走去。 苏青迈开步履,忽觉一阵硫磺气味袭来。澡堂门从里推开,江默浓披起皮草外套跑来。高跟皮靴在雪地里发出吱嘎的声响,她自然地挽上苏青胳膊。 “这就打算偷跑去过二人世界?小两口蜜里调油啊。” 孟叙冬对江默浓相当的不耐烦,一把将苏青拽到身边。 江默浓抱抄双臂,“哼哼,有了媳妇儿不一样了啊。” “有事说事,没事麻溜儿滚蛋。” 苏青拽了拽孟叙冬衣袖,“你好好说嘛。” 他抿紧唇角,“我们要回去了。” “回哪儿,那破招待所?”江默浓一脸不认可,“你一个人也就算了,哪能让媳妇儿跟你一起吃苦。” “我们有打算,你别瞎掺和。” “唷,长本事了。你打小心就没谱,现在知道打算了。”江默浓说,“那套公寓,门锁我已经换了。这快过年了,我把奶奶接过来暂时住一段时间,你照应,成不?” 苏青抬眼瞧见孟叙冬不悦的脸,出声说:“我来照顾奶奶。” “你看看!”江默浓白了孟叙冬一眼,“那你不跟你媳妇儿住一块?” 孟叙冬嗤笑,却是没反驳。 一年过去,招待所的租约也快到期了。江默浓是个办事利落的女人,当即就收回了房租押金,还叫上陈春和帮忙搬家。 “这么小个房间,你们塞这么多东西呢……欸,这盆是什么?”江默浓小心地将洋兰的塑料盆放进纸箱,抱起了红色陶罐。 “草莓。”苏青说,“夏天种的,还能长出来。” “还要不?” “要。”苏青有些执着。 沙发也要,置物架也要,就连老土的喜字搪瓷杯也要。江默浓感慨,“还真是英子闺女,咋这么念旧呢。” “她恋旧?”孟叙冬冷哂。 江默浓一愣,扫视分别在左右收拾东西的小两口,微微眯起了眼睛。 东西放在逼仄的屋子里看着很多,其实也就只装了两个纸箱,同家具一齐放进后备箱,还剩很大的空间。 夜晚公寓楼散发幽幽的气息,年久失修的灯一闪一灭,电梯墙壁上贴着小广告。电梯上行的过程,江默浓始终没说话,待电梯门一开,她忽然振奋地说:“到家了!” 住在这间公寓的美好时光是那么真实,然而当她得知丈夫在外另有一个家庭,一切都变得虚幻了。 属于她的家庭被别人抢走了,还是本就不属于她? 她付出的青春年华,到底是浪费了。 那时,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即使是她的孩子。 房子通了水电暖气,灯亮起,一切如旧。 “奶奶住冬子以前那间屋,你俩住大屋。”江默浓带奶奶进去看房间,随手一指,意思是让他们自己收拾。 “我不想住主卧……”苏青凑近孟叙冬身侧,低声说。 那是孟叙冬父母曾经住的房间,感觉古怪。 孟叙冬挑眼睇她,“那边单人床,你想让我打地铺?” “可是我们上次不也睡了吗……”苏青声音更小了。 “上次你也没说咋俩要——”孟叙冬收住声,没提那两个字。 他们收拾搬来的东西,将炊具拿到厨房。江默浓闪来,指着灶台底下的橱柜说:“有蟑螂。” 北方蟑螂细小,密密麻麻一堆,光是想到那个画面密集恐惧症都要发了。苏青跳开,下意识逮住了孟叙冬手臂。 “没打扫干净还让奶奶住?”孟叙冬安抚般拍了拍苏青的手背,俯身拉开柜门。 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有什么,江默浓说:“不知道除干净没,我下午来的时候吓死了,真是满满一柜子,还有陈年老尸。” 苏青奇怪:“我们之前来过一次,打扫得很干净,没看见有蟑螂。” 江默浓询问详情,得出结论:“肯定钟玫干的,给我下马威。” 以钟玫的个性,不是干不出这种事。 他们接着查看了浴室,没有问题,江默浓便叫奶奶洗漱。奶奶睡下后,江黙浓便离开了。 以江默浓的前卫眼光,那个年代就做了干湿分离的卫浴。盥洗池在浴室外面一个狭窄的隔间,墙壁贴水蓝色马赛克瓷砖,一面横镜挂在墙上。 苏青和孟叙冬并排站着,像被家长催促洗漱睡觉的小学生。 从镜子里看见彼此,比起直接看,多了分模糊感觉。她不知道该将视线聚焦在哪里,只得垂眸。 “你不能让我先刷牙吗?”她说。 “你谁?”孟叙冬掬了捧水洗脸。 苏青想她忍,挤到池盆前洗脸。 长发散落下来,她正要抬手,身后的人挽起了她头发。他指腹掠过她脸颊,有好几次,然后他的大手握住了一把头发,像发圈一般系在背后。 苏青没敢抬头看,可起身时她不得不面对镜子里的他。她迅速用毛巾擦脸,蒙着脸退到一边。 孟叙冬却已转身,手抹了把脸上水,大步往主卧走去。 苏青放好毛巾,慢吞吞跟了过去。 房间里亮着壁灯,孟叙冬脱衣服的动作行云流水,衣服丢在床尾,仰头倒了下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苏青合拢房门,在床的另一边坐下,宕机一般,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睡不睡?”孟叙冬不耐烦。 “才九点过……”苏青暗暗握住床沿。 “我们农村人睡得早。”孟叙冬说着关了灯。 苏青莫名松了口气,先脱了薄衫的袖子,拽出内衣塞到枕头边,而后合衣躺下。 一米八的双人床,两个人中间隔了好些距离。苏青背对孟叙冬侧卧,双手枕脸。 该是这段时间起早贪黑,缺乏睡眠,她在纷乱的思绪中渐渐入眠。不知何时,感觉到缠身的热气,她迷蒙地掀起眼帘,发现自己在丈夫怀里。 意识还未回笼,她轻轻推了下他胸膛,语气绵软:“孟叙冬,我好热……” “把衣服脱了。”孟叙冬嗓音喑哑。 “嗯?”鼻腔溢出的音节犹如嘤咛。 孟叙冬似乎啧了一声,半撑起身,拽住她衣衫下摆往上褪。她配合地抬高双臂,衣领卡着脑袋脱了下来。 屋子里充斥暖气,一时并不感到解脱。她虚力勾着他手指,“好热……” “嗯。”孟叙冬喉结滚动,大手握拢了,包裹她纤细的手指。他声音与呼吸都变得轻浅,“你要怎样?” 苏青没吱声,孟叙冬俯下身,一手揽住了她腰肢。她仍是没反应,他捏了一把,“苏青。” “啊?”苏青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热气拂面。 一瞬间意识到什么,她睁大眼睛,话语堵塞喉咙,支支吾吾,“我……” 身体相依,她稍微一动,柔软的胸脯便荡开来,掠过他紧实的胸肌。孟叙冬喘息了一声,呼吸变重。 “还热吗?” “嗯……” “我去给你倒水。”孟叙冬说着起身。 “开水?” 孟叙冬叹了口气,“我出去买。” 脚步远去,苏青望着天花板,惊魂未定。 什么时候滚到一起的,这也算默契吗?他们要照顾奶奶,之后都住在这里,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什么。 不,不是迟早,现在就有待解决的问题。 苏青披上衣衫,拉开虚掩的房门,确定四下无人,快步走进浴室。 孟叙冬回来得比想象中快,他找了一圈,叩响浴室门,“我放外边。” 一门之隔,苏青咬住嘴唇。 “苏青?” “你还好么?”孟叙冬稍微大声了些。 “嗯。”苏青佯作镇定。 这感觉奇怪又刺激,水流遮掩了喘息。苏青洗了手,理好衣衫,打开了门。 不想孟叙冬倚在盥洗池旁,黯淡光线描摹他深邃的眉眼,那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她错开视线,瞥了眼镜子,看见面色潮红的女人。 简直不能直视,她低头走开,手腕被握住。 “做什么了?” “你管我。”苏青小声。 蓦地,孟叙冬将她整个人拽过去,压在了池台前。他从后伸手掐住她双颊,语气却是无赖,“大半夜涂脂粉,也不怕鬼上身啊。” “……” 苏青毫无底气,“我睡沙发。” 孟叙冬牵起一抹弧度,“一会儿又冷了,回头怪我,我找谁说理去。” “你放开我……” 他故意顶跨,过电般,由尾骨蹿直后颈,她不由瑟缩。 “干啥呢你俩?”老人家觉少,奶奶打开房门,也没大看清,只见两个人倏地弹开。 “奶奶,你醒了……”苏青不自在地拨了拨耳边的头发。 “一会儿我去早市转转。”奶奶摆摆手,“甭管我,还早呢,你们多睡会儿。” 苏青埋头走向主卧,孟叙冬没有跟来,教人松了口气。她重新躺下来,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戴上耳机听歌,熬到七点,苏青穿戴整齐出门。 孟叙冬早已离开。 学校操场覆盖薄雪,老师们聚在办公室取暖闲谈。苏青摘下耳机,同他们打招呼。 班主任笑说:“有好事儿?” 苏青有点懵,班主任便说她今天皮肤白里透红,气色极佳。其他老师也说,还以为她化了妆呢。 苏青上班一般会化妆,但这阵子无暇顾及。他们都说她皮肤好,不如不擦粉。 “冻的……”苏青干笑两声,坐在了位置上。 过了半晌,她偷偷摸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看了眼。 别人确是没有乱说。 第81章 081草莓与烟 小伟最近在课堂上不睡觉也不闹腾了,但仍会给别人抄作业。尤其是他周围那几个保送上来的学生。 县中为了保证生源,初中升高中部的保送录取率很高。他们沉浸在顺利升高中的飘飘然之中,丝毫不觉基础落下了多少。 作业也就罢了,苏青批改课堂考试的试卷,发现有人把β抄成了 b,解题步骤和小伟的一样简略,当即把人叫到办公室。 班主任听说了,对比他们的英语卷子,发现小伟也抄别人的。 “这不得整个组合,互帮互助,大抄特抄,联合国都得给你们设立一个国际出抄日……”班主任把两个学生叫过去谈话,妙语连珠,惹得办公室的老师发笑。 苏青无奈,末了叮嘱小伟好好学英语,语言能够帮助人拓宽思维,从不一样的角度看待事物。 小伟这次没有反驳。 近中午,办公室几个老师提前在食堂吃了饭,商量着去看附近那楼盘。 苏青有点想知道孟叙冬参与建设的房子是什么样,便一道去了。 工程竣工之后,拿到各项审批手续便能开盘,大型集团实力雄厚,一般会提早准备,这期间也会开始上宣传。 这个时间段,拿着宣传单来看房的仍然不少。 售楼部大灯明亮,穿制服的销售领客人在沙盘模型周围转来转去,口若悬河。 “高层视野会好一些,朝北这面可以看到海岸线。对,对的,精装修,交房的时候肯定装好了呀,我可以带您去样板间详细了解一下……” 旁边的销售称呼帅哥美女朝苏青几人迎了上来,分发图册。 有位年轻老师不是本县人,一直有购房打算,销售看出他意愿强烈,可劲介绍,“如果是婚房的话,我还是推荐这几栋,一层两户。” 销售往沙盘沿线的模型一指,“建面约两百平的三居室,一间主卧,一间婴儿房,一间可以作客卧,或者衣帽间。我们样板间就有这种样式,装得可好了,全木地板,灯光流线设计接轨国际。开盘也就这几天,已经售出好多套了。” 另一位销售过来悄声提醒,“十八楼已经订了。” “两套都订了?” “是啊,经理早就打过招呼。” 销售点点头,朝老师笑说:“您瞧,我没忽悠吧,好的楼层得早下手。咱小区里边环境幽静,周边配套设施齐全,年后大型超市入驻,健身房啊,洗浴中心,儿童乐园,一样不少……” 少倾,苏青和他们一起来到样板间。 装潢是时下流行的原木风格,中规中矩,但确如销售所言,灯光设计讲究,让整个房屋看起来颇有温润质感。 苏青独自参观了一圈,看见了明亮的浴室,光线透过竖窗映入,旁边摆着白瓷浴缸,空气里弥漫无烟香薰恬淡的气味。 苏青在其中停留了好片刻。 整体设计与她的审美相去甚远,只是身处这个家一般的房子,她难免会产生想象。 她与丈夫,还有他们的孩子一起泡泡浴。 是的,这就是她对将来的构想,俗气而难以启齿。 从售楼部出来,苏青看见了在路边摊打盒饭的小子。陈春和也有些惊讶,看到旁边那几位老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打招呼。 苏青和他挥了挥手,他才笑着说:“小青姐,吃了没?” “吃了。”苏青同老师们道别,上前说话,“你在这儿做什么?” “装修啊!”陈春和说着一顿,抿了抿嘴皮上的油渍,“跟着师父搞装修。” 苏青蹙眉,“天气这么冷了,你们还接活儿呢。” “是、是啊……”陈春和憨笑,“挣点钱好回家过年嘛。” “你今年要回去?” “还是想回去看看。” 苏青点点头,“别累着。多吃点,回头我给你煲汤。” “谢谢小青姐……”陈春和想了想又说,“要不我叫师父下来吧?” “没事儿,我准备去书店搞突击检查。” “哦,小来学习上心的,最近很少打游戏了。” 苏青摇头笑笑,“真要是这样就好了。” 书店里有三两位客人正在阅读,桌上摆着面包房的咖啡。应来在长桌一角闷头刷题,苏青见了颇欣慰。 傅屿从吧台过来,还未说话,让应来抢白,“小姑小姑,我正好有道题问你,刚才我问小傅,一问三不知。” “不好意思,老师教的都忘光了。”傅屿说。 怕打扰客人,苏青带应来到里面讲题。 “哦!我知道了……”应来听了半截,便要自己写。 工作台上放着傅屿的文身图稿,old school 风格,硬朗的黑色勾线与饱满浓重色彩,像美式漫画。 苏青五指撑桌沿,看了看面上几张图稿,不知该不该翻动。傅屿走来,把底下的抽出来,向她展示。 “所以是你设计图稿,转印到客人身上,照着勾线,然后上色……”苏青把傅屿说的过程总结了一遍,说着点头。 傅屿失笑,“老师,好像你是学生。你怎么做什么都这么认真?” 应来写完题目,让苏青检查。得到肯定,她洋洋得意地起身。 傅屿比了个加油的动作,应来嗤笑一声,回到桌子上继续学习。 苏青指着一个巴掌大的图案说:“这种要文多久?” “一两个小时,看色彩和细节。”傅屿说。 苏青所有所思地迈步,忽然回身,“能帮我设计一个吗?” 傅屿惊讶,“你要文身?” 苏青微垂眼睫,“我只是代课老师,带完这学期,就要去别的地方了。没关系的吧?” 傅屿缓了好一会儿,“认真的吗?” “嗯。”苏青回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铅笔,在空白的纸上囫囵画了两笔。 “大概这么大的……草莓与烟。”她难为情地笑笑,“今早听到 troye sivan 那首歌。” “因为一首歌……虽然大多数人文身也只是图好看,没有特殊意义。”傅屿觉着苏青不是一时兴起就会文身的人,这对她来说太突破了。 “可以吗?”苏青说。 “可以是可以……” “你设计图案要多久?” “老师拜托我,当然尽快了,说不好就今晚。”傅屿撇去眉间的犹疑,笑说,“我画好了先发你看看。” “要付定金吧?”苏青坚持,让傅屿当面收款,他只得照办。” 苏青走出来,应来瞧了她一眼,“你们神神秘秘说什么呢?” “说你坏话。”苏青将她脑袋按回书本前。 入夜苏青回学校上了晚自习,出来看见停在路边的面包车。 苏青有点担心,“有事?” “顺路接你。”孟叙冬偏了偏下巴,示意她上车。 苏青拢着外套上车,系上安全带,车才缓缓驶出。 气氛微妙,或许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一想到昨晚的事,她就有些不自在。 孟叙冬却是泰然,“你去看房了?” “陪同事去看的。” “觉得怎么样?” 苏青瞥了孟叙冬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可以,但有点贵。” 他没再接腔,想来只是随口一问。 回公寓的时候,电视机开着,奶奶坐在沙发上打瞌睡。 他们照顾奶奶睡下,先后梳洗。孟叙冬后进房间,站在门边,“不然我睡沙发。” 好像他魅力很大一样,苏青将被子蒙过脸。 只听一声轻笑,孟叙冬过来大剌剌躺下,当她不存在一样,将手臂压在她身上。 苏青撑起身瞪他。 放在枕头旁的手机振动,见是傅屿来信,她摸起查看。 傅屿发来了一张画稿,黑色粗勾线一颗尖草莓,好似心脏,烟雾萦绕,旁边立一支燃烧的香烟。 苏青以指节抵唇,快速回复,“哇!” 傅屿说他一直循环那首歌到现在,“是工伤吧是工伤吧。”附可怜兮兮的表情。 苏青一笑,正想安慰两句,聊天框又弹出一条消息,“我装的。” “……” 傅屿说:“不改的话我继续上色了。” 苏青说:“好,别熬夜。” 傅屿接着又说“这么关心我”,消息没完没了。 苏青放下手机,看见孟叙冬侧卧的背影。 床中间形成了英吉利海峡,之后几晚风平浪静。 这天晚上书店没人,苏青按约定过来文身。 其实有点忐忑,她不知道文身针扎进皮肤的痛感到底是什么程度。但还是老老实实趴在了文身椅上。 “确定哦,腰上?” 他们之前讨论过文身的部位,傅屿用维纳斯雕塑的照片 p 上文身给她效果,她决定文在比较隐秘的后腰左侧。 苏青撩开了毛衫,傅屿便将转印的线稿紧紧按在了指定位置上。他接着去准备工具,过了会儿拿了一块巧克力给她。 文身过程中可能会有低血糖的症状,需要补充糖分。苏青默默收下。 傅屿看她一脸坚毅,一面拍文身位置的照片,一面笑说:“没那么夸张啦。” 苏青没有笑,傅屿给她看照片,“看着还可以?” “赶紧开始吧……” 傅屿戴上手套,塑胶弹在皮肤上发出声响。仿佛面临没有麻醉的手术,苏青畏怯的心情终结于针刺入皮肤表层的一瞬间。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但持续的刺入,伴随机器的嗡鸣,她整个人渐渐感到脱离。犹如一只待宰的猪,哼哼声都发不出来。 傅屿试图说些什么,不经意看见了苏青的眼泪,像扯碎的珍珠项链,一大颗一大颗往地上落。 “要不要休息一下?” 苏青摇头。 学艺术的孩子大多心思敏锐纤细,傅屿似乎感知到什么,说:“因为他吗?” 痛感牵引神经,身体里那些沉积腐化的经年的忍耐倾巢而出,她声线微微颤抖:“我不知道。” “我以为你们感情很好,”傅屿停顿的一瞬,刺针扎进皮肤,她不由得攥紧了皮椅。 “原来,他让你这么难过啊。” “没有……”苏青更像对自己辩驳。 傅屿头埋得很低,仔仔细细看着手中的针迹,“老师,难过的话,来我这里吧。” 苏青以为听错了,诧异不已,“什么?” “我很喜欢老师哦。” 苏青忽然想起以前给学生辅导功课,傅屿经常说这种话,大家都不以为意。她只当他家庭环境优渥,不吝表达感情。 可是现在,这是告白没错吧? 比起无措,无语更多,苏青额角紧绷,说:“有小孩你也喜欢吗?” 机器停了下来,傅屿直起身,脸上写着不可置信,“怎么不提早告诉我,这很危险!” “不是……”身上余留刺痛过后的酥麻感 苏青缓了缓说,“我想和他有小孩,有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家,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办到。” 傅屿松了口气,从桌底的迷你冰箱取出一瓶水给她,“你们都结婚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是一个……”苏青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他的生活很单调,但是很自由。我不想给他施加压力,把他变成我这种人。” “你们有好好谈谈吗?” “谈过了,谈了也没有用。” “他直接告诉你他不想要小孩?” 苏青叹了口气,“这是一个计划,你明白吗?没有稳定的生活,足够的经济实力,这个社会你怎么养一个小孩啊。” 傅屿觑眼打量苏青片刻,“老师,这个言论有点社达,社会达尔文主义。” “根据马洛斯需求理论,人解决了生存,就会想要安稳,有了安稳,就会想要爱与归属,社会成就,自我实现。我遵循的是一个人的本能。” 傅屿重新坐下来,拿起文身针,苏青便调整好姿势,准备承接疼痛。 “但我想,一个人足够爱你,会情愿的。” “如果你爱的人叫你不要搞文身,你也情愿?” “问倒我了。” “是啊,他凭什么要为我改变。” 傅屿笔下又一顿,“老师……你该不会是打算离婚,想要找点什么纪念才来文身的吧。” 苏青无话可说,剥开巧克力补充糖分,抑制心悸。 “我见过很多热恋的人文身纪念,然后又要洗掉的,像你这样的还是头一遭。”傅屿叹息,“是有多爱他啊,你根本就不想离开他。” 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她都想要留在他身边。哪怕两个人争吵,变得面目可憎,也不要分开。 苏青想着,原来妈妈是这样的心情啊。 最后文了两个多小时,傅屿把色彩细节做的很漂亮,红色渐变的草莓上缠绕一缕青灰色的烟雾,像真的一样。 他本人也相当满意,拍了照片,立即发到朋友圈与社交账号上,将作品命名为“love letter”。 “你说喜欢我是假的吧?”苏青说。 傅屿一愣,随即咧笑,“骗到你了吧!” 他给文身的部位涂抹凡士林,包上保鲜膜,并交代了种种注意事项。考虑到她第一次文身,或会出现过不良反应,他让她留下来观察一阵。 书店安装了投影幕布,他们坐在长桌旁看电影。 他恶作剧地点播伯格曼的《婚姻生活》,在她强烈要求下换了一部圣诞节氛围的片子。 电影里壁炉燃烧,苏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傅屿终于不再看电影。 环绕的电影音乐掩盖了轻微的脚步声,直到感觉有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才抬眼。 那个文身真正的主人站在门廊边,有几分漫不经心,“这样盯着我老婆不合适吧?” 傅屿起身,椅子划拉出刺耳噪音,苏青迷迷蒙蒙抬头,“几点了……?” 孟叙冬走来,二话不说将她的胳膊搭在她肩头,背起了她。动作轻松而熟稔,好似做过千百遍。 “孟叙冬?” “我们回家。” 第82章 082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雪不大,砂糖一样散落下来铺就了脚下的路,斑驳的靴子一深一浅踩出咯吱声。长街静悄悄,窗都合了眼,只有二十八岁的他们重复过去的路。 苏青是醒了的,但宁可装睡。孟叙冬的肩背宽阔结实,却比任何的被褥还要令人安心。 他知道她醒着,没有丢她下来。他就是这么心甘情愿地背着她,负担着她。 路有些远,她的手冷僵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一晃一晃的,像招财猫。但她想,他的脸也一定冻掉了。 他又忘了戴围巾。她给他买过一条红色围巾,他应该是不喜欢红色。 “孟叙冬,放我下来……”她活动手指,捏了捏他耳朵。耳朵是烫的,至少比她手热乎。 “快到了。” 他总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快点,我不舒服了。” 脚步倏尔一收,孟叙冬将人放了下来,“冷着了?” “有点。”苏青揉了揉鼻尖,埋头往马路上的公寓楼走去。 她捂在衣服底下的文身刺痛,腰部稍一弯曲弧度,皮肤便绷得更难受。感觉那部分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在文身结痂之前,不能碰水,每天要涂凡士林或修复膏。后腰那块位置操作起来不便,好在今天才搓了澡,明天再去澡堂找姐姐帮忙。 苏青到家简单收拾了便睡下,方才的困意来势汹汹。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枕边的人说:“你偏喜欢那样的?” 哪样?她意识打结,从文身想到台球,想到飞驰而过的摩托。 彼时瞬间心动还没有一个流行词来形容,她只感觉到摩托带起的风,撞进了心灵。 “嗯……”苏青进入了青春的梦。 冬季天亮得特别早,苏青到面包房找人,竟撞见章宗成。他亲自来买面包,买了便走了,也没多说话。 苏南适才从厨房出来,蒸熟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她抬头抹了抹额角的汗,“这么早呢。” “我想让你帮我忙……” 得知苏青文身了,苏南吓一跳。到澡堂浴池,看见那有酷酷的又有点可爱的图案,她笑:“什么呀。” 苏南帮她擦洗,之后在文身的部位抹上厚厚的保湿啫喱。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苏青问。 苏南叹气,“他们觉得很好玩吧?” 男人天然以为自己有权把女人当宝物一样抢来抢去,且从中获得乐趣。 苏青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擦干净身子,在腰上裹了新的保鲜膜。 “学校不允许吧……”苏南忽然想起这件事,“你不打算转正了?” 苏青若无其事地说:“我有我的计划。” 从澡堂出来,一路走到街口,苏青看见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原是饺子馆和延吉饭馆两家吵起来了。延吉饭馆的男人怀疑妻子与别人有染,扇了妻子耳光。饺子馆儿子发现了,对男人大打出手,男人便要报警。 警车乌拉乌拉来了,饺子馆老板娘先发制人,控诉男人家暴。 两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躲在玻璃后挺着大肚子的女人,那么绝望。 苏青一下想起了小时候,整个县城一片混乱,男人打女人,男人杀杀女人,到处都是械斗,青少年也一样暴力。 留在这里,就会变得不幸。她太害怕了,以至于不敢什么有起心动念。 除了学习,没有任何事能够拯救自己的命运。 民警认为这是家事,调解教育了两句,便赶着去执行任务了,宣传防范网络诈骗是重中之重。 延吉饭馆的男人闭门谢客,饺子馆老板娘将儿子拽回门市,看热闹的人见渐渐散去。 细雪落在睫毛上,苏青眨了下眼睛,继续往前走。 刺青与伤口无异,先是刺痛,随着皮肤组织愈合、结痂,开始发痒。有时下意识就去挠,抠出火辣辣的痛感。 苏青忍耐着度过了期末周。监考这天,家里人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手机开了静音,考试结束之后她才看到。 孟叙冬来校门口接她,两个人都没有话。 大哥送外卖时在马路上逆行,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家里人已经办理了手续,将大哥的遗体送至县城殡仪馆。 灵堂静悄悄的,大嫂呆呆地坐在角落,应来和艾秀英将瓜果传到桌席上。 苏南迎上来,握了握苏青的手。 “通知乔了吗?” “飞机上了。” 苏青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艾秀英叫他们过去,守着烛火,别灭了。孟叙冬拖了张凳子过来让她坐,接着从塑料袋里拿出纸钱,往盆里烧纸。 火光憧憧,黑烟升腾,苏青呛得咳嗽。孟叙冬拍抚她的背脊,她闷闷地说:“我没事,只是难免……” “我明白。” 这一刻,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明白她的心情。 亲友陆续来了,堂子里出现欢笑,俨然变成棋牌室。孟叙冬陪客人打麻将,苏青忙着去订晚餐。 苏乔和章晚成一起来的,带着困乏的豆豆。 苏南把豆豆抱了过去,豆豆仰头蹭她脸颊,“妈妈,不要难过……” 苏南只笑。 章晚成说:“大哥知道么?” 听张小梅说,他与章宗成在家宴上闹得不愉快。苏南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计较什么,冷淡地说:“不告诉他了吧。” 章晚成上了香,和苏南一起把豆豆带到休息室睡觉。没一会儿孩子便睡着了,他坐在床沿,交合的双手撑抵额头,“小南,你真的不能原谅我么……” “我不怨你了。”苏南无奈。 “我宁愿你怨我。”章晚成抬头,眼里写满疲倦,“我那么做,都是想要挽回你啊,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 “公司的事处理好了吗?” “快了,在走最后的流程。老总打算派我驻海外,我可以不去,只要你——” “你去吧。我想明白了,不是你不肯留给我时间,是比起我,你对工作更有激情,那是能让你有获得感的事。” “怎么可能……” 苏南站起来,极尽温柔地摸了摸他脑袋,“阿成,现在我也找到了这样的事。” “面包房?” “你看不上是吗?我做了你家的好媳妇,学会烘焙,那时我只会做这个,所以开了一家面包房。其实想想,我对这门生意的热情还不如两个妹妹。我想要的不过是长长久久陪伴在家人身边,在她们需要的时候,能够成为她们的支撑。” 章晚成有点茫然似的,苏南叹息:“阿成,你曾经也是我的家人。” “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吗?” “阿成,我没法再爱你了。” 苏南转身,拉开虚掩的门走了出去,徒留一室昏暗。 夜渐深,江黙浓和孟家大姑来了,大姑把丰厚的吊唁金塞给艾秀英,艾秀英没有闹脾气,叫孟叙冬过来陪着说话。 苏青回来,看见江黙浓从兜里摸出一条铂金链子,坠着一颗小巧的牙齿。 “冬子,我还捡着你的乳牙呢。” 孟叙冬皱眉,“原来是你偷了。” “咋能叫偷呢……” “这不是我的牙。” 江黙浓诧异,“不可能啊,这牙一直放在那巧克力盒子里。” 孟叙冬想说什么,不经意瞥见苏青的身影。江黙浓亦瞧见了,献宝似的拿给她,“瞧,你老公的乳牙。” “……” “……” 苏青拿起链子端详,有几分新奇,“孟叙冬,你的牙好可爱啊。” 长辈们听了都笑,艾秀英说:“我想起来,有回他俩闹,把牙都磕坏了。” “可不是,就是那颗牙。”江黙浓说。 “妈,你怎么不把我的牙收藏起来?”苏青佯作遗憾。 “你?”艾秀英嗤笑,“你哭着回来和我告状,记得把牙丢哪儿了么?” “你俩当时为啥闹别扭啊?”江黙浓来回看着小两口。 孟叙冬挠了挠眉毛,“过家家……” 回忆闪现,苏青涨红了脸,一把捂住他嘴巴,“肯定是他欺负我啊!” 孟叙冬抬眼睨着她,似笑非笑。 江黙浓眯起眼睛,“有事儿。” “没有……”苏青试图辩解,长辈们齐齐围攻,非要他们讲清楚。 “他,他才和我结婚,转头就答应别人做孩子爸爸……”苏青无地自容,说罢便要离开,孟叙冬一把拉住她手腕。 长辈们唏嘘感叹,“小青从小就会吃醋呢。” 艾秀英又气又笑,“可不是,打小就占强!” 江黙浓呛声:“不知道遗传谁呢。” “你有完没完?” “我跟你就没完!” 苏青趁势挣脱开孟叙冬手,动作幅度大,后腰传来猛烈痛感,她趔趄一步。他双手将他揽回怀里,当着一众人,毫无顾忌。 “哎呀。”苏青抱怨,好似娇嗔。 怀抱松落几分,孟叙冬低头看她,“累了吧。” “还好……”苏青轻轻拂开搭在她后腰的手,“我肯定要守夜。” 澡堂家的女儿和女婿轮流守夜,到了出殡这日,艾秀英让他们一齐扶灵。按照传统,结了婚的女人是不能扶灵的,艾秀英说我们家女人当家,不兴那些个坏规矩。 裹布的遗体送入火炉,玻璃墙外,大嫂颤抖不已,“小来,你没爸爸了……” 应来一直忍着没有表露情绪,听到妈妈这句话,再也无法忍耐。 小豆丁跑过去,蛮横地拥住她,“姐姐不哭,不哭,豆豆长大了保护你!” 应来蹲下来,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豆豆要好好长大。” 豆豆脆生生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应来笑了。 一家人都笑了。 午后,一行人缓缓从墓园出来,穿过大雪覆盖的林荫道。应来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苏青揽住她肩头,“去年跑去海边,你想要死,是吗?” 应来浑身一僵。 苏青觑眼望着天际的雾霭,“我也想过,无数次。可是总有一点不甘心,我幻想的未来,还等着我去实现。” “小姑,你觉得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是救生圈。” 第83章 083还背着我干什么了 期末考试结束也在这天,苏青赶不及回学校,让班主任代为布置了寒假作业。 寒夜森森,女人们在澡堂蒸汽里洗去香火余烬。苏青不想人们看见她的文身大呼小叫,同孟叙冬回了公寓。 连续熬大夜,苏青疲乏至极,一靠到沙发上便昏睡过去。 孟叙冬停好车,回来看见,轻声哄她去房间里睡。 “哥哥……” 又来了,不知道做梦还是故意的。 孟叙冬恶狠狠掐她脸蛋儿,“我是谁?” 苏青迷蒙地掀起睫毛,“我不舒服……” 这阵子她睡觉不大安稳,辗转反侧,时常把他吵醒。问她什么毛病,她又不说。此刻不免来了火气,“和我在一起就这么不舒服?” 苏青怔然片刻,慢吞吞撑起身来,“我要洗澡,两天没洗了,不舒服……” 孟叙冬呵出一口气,拽了她一把,“快去,我给你拿衣服。” 苏青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拖着步履来到浴室。 正犹豫要不要脱衣服的时候,孟叙冬拿了换洗的睡裙过来。她抿唇看着他,他似乎觉得她意有所指,冷嗤一声,掩门离去。 苏青洗了澡,换孟叙冬去洗,她这才放心地去厨房拿保鲜膜。换下来的保鲜膜用厨房纸包着,藏进垃圾桶。 孟叙冬洗澡很敷衍,不过几分钟,已经出来了。苏青听到动静,快步走出厨房,撞见孟叙冬。 他不经意打量她,微微蹙眉,“你裙子上是什么?” 苏青心下一惊,摸了摸睡裙后片,正对文身的位置沾上了保湿啫喱,有点濡湿。 “不小心打湿了吧……” “换一件。”孟叙冬并未怀疑,走进了卧室。 苏青跟了进去,“没关系,只是一点。” “小心风湿。”孟叙冬拉开衣柜,拿出一条黑绸睡裙。他回身,上下扫视她,“要我帮你换?” 苏青抿了抿唇,接过睡裙。见她一时也不换,他关了灯,背对她坐在床沿。 她腰缠保鲜膜,乍看像做了什么修复手术,十分可怖。生怕他瞥见分毫,她缩到角落先套上黑绸睡裙,再把原本那件褪至脚下。 “好了没?” “嗯……”苏青捡起睡裙放到一旁,上了床。 这一觉睡到中午,几通电话才将人叫醒。苏青去洗漱,发现文身的结痂掉了些,皮肤轻微出血。她有点担心,先去了书店。 “这几天守夜,没有涂保湿啫喱……” 傅屿查看过后说:“没有大碍,放心吧。现在看着色彩保持得可以,如果之后掉色了,你随时来找我补。” “好。” “不过,没有以后了,对吧?” 苏青蹙眉而笑,“那说不准,家里还有一堆事儿,走不了。” 从书店出来,正遇见孟叙冬和蒋蒙在街角说话。孟叙冬看过来,微眯起眼,像是逮住了什么。 苏青故作自然地打了招呼,往澡堂的方向走去。 大嫂童诗情一个人无法负担市区的房租与开销,赖在澡堂不走了。艾秀英没有赶她走,她们都明白,那只是借口。 需要一个能够容身的家,是人之本能。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童诗情又变回了吵闹的样子。她干了半天活儿,好不容易歇了口气,仍有闲心逮住苏青说有的没的。 “冬子妈妈的房子给你们住了吧?要我说,那毕竟是老房子,何况还和老人一块住。我和你说,照顾老人可辛苦了,你要多为自己打算。我看冬子妈妈不像差钱的,该叫她给你们买套新房,新区那高档小区开盘了,这儿,我拿了传单,你看看……” 苏青无奈,“看过了……” “看啦?你们要买新房了?”童诗情扯着嗓子往浴池喊,“妈,你闺女有好消息要宣布!” 苏青忍了忍,踅去厨房同苏南一起准备午餐。 “大嫂和你胡说八道了吧?”苏南笑着叹息。 “嗯……” “装样子呢,昨晚抱着小来哭了一宿。” 再是两看相厌的男人,也是过了半辈子的丈夫,人走了,心中凄苦无处诉说。 苏青莫名有点感同身受,苏南也觉得这个话题沉重,便说起别家的事,“饺子馆儿子之前谈了个网友,被骗了钱,好像就有精神创伤了,延吉饭馆的老板娘同情他吧,和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就非说老板娘是他老婆,孩子也是他的……” 苏青错愕。 “老板娘那男人更是个怪的,为这事儿打她,报警也没有用。她害怕,现在躲到澡堂来了。” “她男人找过来了怎么办?” “她孕中期,也是怕孩子没了。我想帮帮她。” “这不是小事儿……” “我知道,妈让我别多管闲事。可是,我吃过人家的饭,不能眼睁睁看着……当初也是你们救了我。” 受过恩惠,如今有了一点力量,便想要布施。大姐姐也有她的理想主义。 苏南又说:“我打算找梅姐商量,梅姐不就想做点好事?你觉得呢?” 苏青迟疑地点了点头,“梅姐讲义气,你没看错人。” 得到肯定,苏南放心了。 过了些天,江黙浓接奶奶去了趟市里,看望卧病在床的老孟。苏青趁公寓没人,做了大扫除。 奶奶生活习惯很好,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像孟叙冬,衣服乱堆乱放,拿取了的东西也不放回原位。 苏青累坏了,休息半晌,去浴室洗澡。 抽水马桶与花洒之间遮了防水帘,除了墙壁,几乎没有让人支撑的东西。苏青脱光衣服,勾着脑袋,小心翼翼撕下保鲜膜。文身的地方溢出血丝,与保鲜膜粘黏,她稍微使了点力气,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脚步声袭来,来人不知道浴室有人,推开了门。 苏青慢半拍出声:“有人。” “我说呢,你做了清洁?”孟叙冬冷淡的声音透过帘子,苏青心下一紧。 “你能不能出去,我要洗澡。” “我也要洗澡啊。” 哗啦一声,帘子拉开。苏青毫无预料地看见了他,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保鲜膜,面露怯意。 孟叙冬一怔,忙跨进来,“你怎么了?” “没事……”苏青往后退步,肩胛骨磕碰墙壁,来不及吃痛,孟叙冬一手捏住落下来的保鲜膜,将人翻转。 后腰结了薄痂的文身图案映入眼帘,他大脑一瞬空白,继而低吼:“你他妈做了什么!” “我……”苏青一手捂住后腰,“文身啊。” “文身?”孟叙冬冷嗤,强烈的低气压迫人屏住了呼吸。 “你他妈去刺青了?” 苏青紧紧拽回保鲜膜,颇懊恼,“关你什么事。” 孟叙冬顷刻抵近,钳住她下巴,“是那学生么,让人往你身体刺青,还背着我干什么了?” 苏青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吧,孟叙冬……” “都摸你哪儿了?” 男人温热的掌心划过腰肢,指腹硬茧按压文身,苏青轻嘶一声,牙齿打颤,“要不要这么土,文身而已,人家见得多了!你以为和你一样?” “我怎样?”孟叙冬拢眉,眼里熊熊火光,烧灼了她。 苏青闭了闭眼睛,微抬下巴,“你精虫上脑!” 孟叙冬怒极反笑,虎口卡住她喉颈,指尖捏紧下颌角,将人脑袋抵在墙壁上,他俯视她,“你是会刺青的人?苏青,咱俩还没离,你有想法也给老子忍着。” 苏青双手掰他的手,怎么都没用。她发疯般用指甲刮挠他手背,“你有病!” 喉咙上的手收紧,她仰头喘息,试图趁他不注意踢他,可刚一弯起膝盖,他一条腿便抵了上来。 整个上身贴抵冰冷的墙壁,身前笼罩他的热气。他另一条腿挤开她的,压实,与她赤裎的身体紧密相依。 他甚至捞起了她腿弯,令她最后的隐蔽也暴露在他扫视之下,“好啊,我有病,我做给你看。” 苏青心颤颤的,面上偏作讥诮,“老实说,这么久没做,你受不了吧?” 孟叙冬笑了两声,混不吝般挑眉,“是。” 话音刚落,臀肉被大手包覆,要从指缝间溢出来。这还不够,他收拢手指,当雪团揉搓。 “孟叙冬……”苏青横抬手臂依墙,指尖勾着坚硬的瓷砖,更觉无力。 “是你说的,帮我啊。”他作势解开皮带,金属扣抖索作响。 “我们可不可以……正常点好吗?” “啊?” 苏青耐心尽失,想也没想抬头去咬他的耳朵,“你个聋子!” 他没有躲,任由她啮咬他耳垂。她渐渐没了力气,他低头,吻了下去。 双唇交缠,同时他双手环抱她腰背,抽走了他们之间仅有的空气。苏青战栗着,无意识地勾住了他肩膀。她不想要他的吻,但他需要他的吻。 气息急促,她微微张开嘴唇,那舌尖便探了进来。 像一个老成的谋略家,他掠过牙齿,扫荡腔壁,唯独不触碰舌头。 舌底生津,却又那么渴,亟待唾液交渡。 他退了回去,咬吮她红艳欲滴的唇瓣。脚步交错,他推着她来到花洒下,冷水浇头,她已然不知温度是什么。 等有所察觉,热水浇头了他们,浴室里氤氲弥漫。 孟叙冬一手撑墙,微微喘气,“为什么刺青?” 发烫的水龙触碰皮肤,她稍稍前倾,攥住他湿答答的毛衣,“想,就去做了。” 平息的怒火勐地喷薄,孟叙冬压住她肩头,从下颌吻至颈侧,一路往下。凸起的脊柱骨像一颗颗解开的扣子,她快要化掉了。 “求你了……”她的耻感达到巅峰。 瓷白的皮肤是完美的画布,一支燃烧的香烟斜立在鲜红的草莓旁,烟头杵出了一个小小的窟窿。 该死的,他竟然觉得性感。 孟叙冬抬眸,“这啥意思?” 苏青想要转身,他一手箍住,不轻不重地掐腰,“回答我。” “你又瞎了吗?!”苏青蹙眉,咬住嘴唇。 第84章 084我不想再忘掉你 本以为骂了这么一句,他会更暴躁,可他忽然沉默了。 他愈沉默,她愈忐忑。 难道要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草莓与烟,就代表我和你。 无论如何,她说不出口。 孟叙冬直起身,后退一步,离开了浴室。 “你……”苏青一张口,水流淌进唇齿。身上余留温存的气息,她缓和心绪,打泡沫清洗。 反正都暴露了。苏青换上紧身毛衫,从浴室出来,光明正大地去厨房拿保鲜膜。 “过来。”孟叙冬换过衣服,坐在沙发上吸烟,不知是为了什么瘾头。 苏青视若无睹,便听他又说了一声,“拿过来我帮你弄。” “哦……”是她小人之心了。 苏青拿了保鲜膜和磨砂瓶装的保湿啫喱过来,孟叙冬捧着瓶子看半天,“我还以为这是你的身体乳啥的。” “还弄不弄了?”她伸手要拿走。 他握住瓶子,大拇指弹开瓶盖,齿间斜叼一支烟,“转过来。” 烟草燃烧的味道弥漫,她手背蒙住鼻尖,“灭了。” “你都刺身上了。”孟叙冬漫不经心地睨着她,不知是挑衅还是得意。 苏青想我忍,将后背交给他。 “衣服。” 她略一僵,而他似乎享受这种发号施令的快感。 静默之中,她抬起手肘,手指勾起黑色薄衫衣摆,缓缓地卷上去。 月牙似的一弯腰肢露出来,灯光下文身更显眼了。 “捞上去点。”孟叙冬往手心挤保湿啫喱。 苏青抿着唇,又将衣服撩上去了些。她忽然绷紧了背脊,毫无预料地,他的掌心覆上肌肤。啫喱清凉却让人微微发热,他指腹的茧与薄痂摩挲,偶尔触碰到文身之外的皮肤,啫喱渐渐揉开,变热变粘稠。 “还没好么?”苏青声音有点紧涩。 “差不多吧。”孟叙冬自顾自说着,苏青只听见保鲜膜崩裂的声音。 他一手掌她侧腰,一手将保鲜膜从她身前穿过,绕到后面缠紧,收束。薄膜将保湿啫喱挤压,有点闷。 他手还没脱离,她便匆忙拽下了衣衫。 雾霭弥漫的黄昏时分,光线难以跨越露台,客厅晦暗。苏青没能迈开脚步,孟叙冬说:“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语调上扬,分明有几分确信。 苏青深吸一口气,很想控诉他,下一瞬轻飘飘地说:“有什么好处?你也不怎样,没有让我很舒服——” 整个人跟着后领拉拽的力道仰倒下去,她跌落在他怀里。顾不上腰间的酥麻,她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觉那余留啫喱的手指轻挠着她脸颊,而后他温热的气息封住了她唇齿。 他很缓慢,不像进攻,而是一种引诱,让人陷落。他尝够了,才挑起舌尖沿着她上颚滑入。 苏青感觉心悸,本能地攥住了他贴身的衣衫,手指不小心划过胸膛,他喘息了一声,更深地淹没在她湿津津的口腔里。 舌头缠绕住她的,掠过卷起的舌底。分明不在热气弥漫的浴室,她却发热发昏。 “我不想再忘掉你……” 将你刻在我的肌肤上,再也不会忘记。 苏青还想说什么,可快要喘不过气了。 孟叙冬一顿,稍稍将人松开。苏青趁势坐起来,捋了捋额边的头发,“在愈合,不能太……” “我说啥了吗?”孟叙冬藏敛唇边笑意。 苏青倏而起身,环顾客厅,却又不知该逃去哪里。 “吃饭不,我做。” “嗯……” 孟叙冬准备好一桌丰盛的晚餐,江黙浓和奶奶一道回来了。当着奶奶的面,江黙浓没有提及家产之类的事。 待到洗碗的时候,江黙浓私下和苏青说,只要人还在,遗嘱就有修改的可能,钟家人做了一个套壳公司,转移财产。 苏青其实已经不关心孟家纷争了,面上附和着。 江黙浓有所察觉,笑说:“你不用考虑冬子,该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 “实话说,我也不完全是为了冬子。我想有了些钱,我们就可以去找找别的生活。我很俗气吧?也许不一定要有钱,也能幸福……” “有个词叫 fuck you ney,意思是如果存够这笔钱,当我遇到不喜欢的事情,就有底气甩手走人——fuck you,老娘不干了!” 知道江黙浓时髦,没想到这么时髦,苏青抿笑。 “我到了日本,投资地产赚了些钱。一个人有点寂寞吧,那时认识了一个比我年轻的,结婚了。”江黙浓笑着摇了摇头,“没过多久就腻了。我才知道,原来离婚可以这么痛快,而不是痛苦。婚姻也好,工作也好,小青,你会需要这笔钱的。” 思绪盘桓多时,苏青终于问出口:“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 江黙浓垂眸,过了好一会儿应声:“他都那么大了,我拿什么面对他?我回来是因为听说他结婚了,想着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我以为他爸生意做那么大,他怎么也会过得好,可我想错了……我也不知道他去过日本。” “所以你才要争……”苏青怔然,偏头不经意看见孟叙冬站在门边。 他拎了一袋草莓,递给她,“洗了吃。” “哦。”她上前接过来,他便走开了。 江黙浓一起帮着洗草莓,“你们为这事儿闹别扭了,是吗?” 苏青呼吸一滞,江黙浓又笑,“他结婚的对象是你,我特高兴。但也不是说……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亲闺女。” 苏青鼻尖泛酸,一颗带水的草莓塞到了嘴里,江黙浓轻柔地抚摸她额边头发,拇指摩挲,“好孩子,长大辛苦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曾有过的来自母亲的温柔肯定,苏青潸然泪下。 江黙浓将人揽进怀里,抱了好一会儿。 客厅放着电视剧,奶奶爽朗的笑声飞渡雪夜。 年关将至,县城张灯结彩。 一大家子从农贸集市逛到批发商城,浩浩荡荡。陈春和买了回乡的火车票,也来采办东北特产。 “小来去哪儿了?”陈春和奇怪。 “在家学习。”艾秀英无奈,“正该学的时候不好好学,这该玩儿的时候想起来用功了,劝都劝不动。” 苏青斥巨资给应来请了各科一对一辅导,说是新年礼物。童诗情当即也来讨礼物,苏青没搭理,孟叙冬便说:“大嫂看上啥,我送你。” 江黙浓睇他一眼,“要你装大款。” 童诗情却是巴巴地凑到孟叙冬跟前,“可说好了啊!” 孟叙冬只笑。 苏乔正式放假了,穿着花棉袄,慢悠悠跟在一行人后面,“我可是准了一份大礼,人人都有份!” 苏乔要带他们去做体检,叮嘱他们今晚空腹。 “这算什么呀……”童诗情说着却是收了声,他们都想到了大哥,人世无常。 这天一早,澡堂家的女人来到县城医院。人意外的多,好在苏乔提前预约了。 苏乔亲自带艾秀英去各科室,等候结果的时候,碰上苏青,问:“冬子呢?” “他有事儿,带春和去乡下买土猪肉吧?”苏青只是听他提了一句,不清楚具体情况,想来除夕这天,不至于还要忙工作,“他们做工程年年都要体检,应该没有大问题。” “他不有工伤么?” “嗯……” 苏乔思忖说:“始终干不长久啊。” “我也这么想,可是……”苏青摊手,“他还能干啥?” “你呢,就打算在县城待下去?” 苏青没有接腔,苏乔一幅了然的样子,“当初我还劝你,继续读,哪怕你进大行呢。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哪儿能凭空就能实现理想。” 只有和苏乔谈论这个话题不会感到难为情,苏青坦言,“我确实在考虑读书的事情,我也想出去看一看。” “好啊,和我做校友。” “那有点难。” “去澳洲吧,冬子过去陪读,那边儿蓝领可吃香了。” 苏青浅笑,“再说吧。” “他是你老公,为你付出是应该的。你想啊,你们以后有了孩子,必然是你付出更多,这是女性生育和社会结构决定的,一时改不了。” “你觉得他是会要孩子的人?我们结婚都这么随便。” “那不好说啊,年龄到了,催产素上来,都有繁衍的冲动。” “你也会吗?” “有影响,如果真到了非常渴望那天,我就去领养。” 结果出来了,苏乔单独做了胃镜检查,苏青看了一眼,不由骇然。 “别和妈说啊。”苏乔安抚版拍了拍苏青脸蛋儿,去科室找其他人。 艾秀英检查最全面,过几天才能拿到结果。结束后,她们紧赶慢赶回了澡堂,准备年夜饭。 奶奶架了老式锅炉,已经在炖猪肉了。 屋檐下大雪苍茫,苏青叫奶奶进屋歇着了,独自看火。 没一会儿,苏乔踅出来吸烟。静默半晌,苏青说:“那时候,有人陪着你吗?” “就是一个人,才想起来,我曾经也是有家的。” 苏乔在美国任教时查出胃癌早期,学校负担了大部分医疗费用。在病床上度过的时间,对她来说太过漫长,也太过浪费。就是在这期间,她想起了无止尽浪费人生的妈妈与妹妹。 “我以为你不怕。” “小青,没有人不怕死的。” 积雪深深,面包车卡在道路旁。孟叙冬熄火下了车,走进街区。 书店门窗透着光亮,他俯身瞧了片刻,推开了门。 门上铃铛作响,坐在吧台看书的傅屿抬起头来,有些意外似的。 孟叙冬按了下额角,双手负在身后,踱步上前,“我来找本书。” 傅屿迟疑一瞬,站了起来,“随便看……” 孟叙冬避开目光,走到书架前,“那种文学书,苏老师喜欢的。” 傅屿恍然大悟,“是要送礼物?” “差不多吧。”孟叙冬略略蹙眉,视线逡巡于一行行书脊。他忽然回眸,“那什么,逻辑是拐杖。” “啊。”傅屿笑着走近,领孟叙冬来到陈列诗集的区域,“有什么要求吗?” “我自己看看。” 孟叙冬勾着身子,仔仔细细找过去,发现了一本中日双语的诗集。他拿起来翻看,辨认字句一般,轻声念了出来。 “‘你的手指冷的’ 拉近些 在这静静的雪夜” 傅屿有点惊讶,“你会日语?” 孟叙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脸色渐而变得严肃,“没问题,我这就过去。” “就这本吧。”孟叙冬利落收线,走到吧台前支付。 傅屿用书纸包装,挑起一条红丝绒带子,“系一个结?” “也行。” 书递到手上,孟叙冬急忙要走,却听傅屿说:“你知道苏老师为什么文身吗?她要走了,你们好好谈谈吧。” 孟叙冬神情肃然,没有回答。 第85章 phone ho “十年罕见特大暴雪袭击东北,大部分地区降温十至十四摄氏度,局部地区降温十六摄氏度以上,为供暖工作带来更严峻的挑战,目前……” 新闻播报淹没在欢声笑语之下,艾秀英说厨房太挤了,叫不干活的都出去。 厨房窗户贴大红色剪纸,胖乎乎的年画娃娃怀抱肥鱼,花团锦簇。黄澄澄的灯光照亮餐桌,应来戴耳塞安静地温书。苏乔嚼着冻梨走来,突然夺走她手中的笔,“咱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应来撇了撇嘴,收起书本与文具。苏乔指挥:“桌子擦干净了啊。” “……” 苏青端着碗筷过来,无奈地说:“别欺负小来。” “我欺负她?”苏乔变出一封厚实的红包,看向应来,“我欺负你没?” 应来收下红包,“没!” 苏青乜了眼空气。 延吉饭馆的老板娘已经在澡堂住了些时日,除夕也一起过。男人来找过两回,每回都被艾秀英用刷把赶了出去。方才又来了一回,奶奶一屁股坐在门前雪地里,哎唷连天,童诗情大喊赔钱,把人吓傻了。 有老板娘在,年夜饭可谓满汉全席。菜肴陆续传上桌,应来举着手机闪个不停。 澡堂家热热闹闹的,不知是谁问了句冬子呢? 大伙儿循声看去,才注意到江黙浓与旁边一堆奢华购物袋。 “我给他打电话。”苏青走出去,身后的女人头碰头翻看礼物,连一向不屑消费主义的苏乔也发出了惊叹。 大门玻璃上覆盖一层雪霜,苏青揩了一个圆点往外看。好似一出剧目结束,郁蓝夜幕缓缓垂落,始终等不到谢幕的男主角。 电话打不通。 手机信号时有时无。 灯泡闪烁了一下,世界陷入黑暗。 大雪封路,铁道停止运行。 陈春和驮着蛇皮口袋,一路狂奔。雪从枝叶间塌落,山道上渐渐出现了光亮,几辆皮卡歪斜停泊,前面传来临时发电机轰隆隆的巨响。 “师父!”蛇皮口袋砸落在地,陈春和喘着气。 一群穿作业制服的人谁也没有在意,陈春和往深处挤,“谁看见小孟师傅了?” “工人都在前线——” “我也是电工!” 陈春和领了制服与防滑胶靴,一路前行。县城林区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多度,纷飞的大学之中,几乎看不见沿路电线杆上的工人的身影。 愈靠近电井积雪愈深,快要淹没他的小腿肚子。 接到短信通知,陈春和想也没想便来了,他知道师父一定会来的。 曾经在西北偏僻小镇,雷雨交加的寒冬,师父自发加入了救灾抢修电路的队伍。那天是他离家出走的第三天,困在了封锁的路上。他饥寒交迫,找不到一个肯向他施以援手的人。师父刚从前线下来,衣衫尽湿,他看出了他窘迫,凶巴巴地叫他别死在这儿。他无处可去,偷偷跟着师父回到了施工单位的集装箱宿舍。师父却没有赶他走,让他烤火,给他泡面。 师父说他见不得有人受冻挨饿,后来才知道,十二岁那年,心爱的女孩差点死在他怀里。 手电光交错,工人兄弟叫了声陈春和,陈春和快跑了两步,扬起碎雪。 两三人围着幽深的电井,说小孟师傅在里头。陈春和立马就要下去,工人兄弟拦住了他,“底下都是有经验的老师傅,你瞎凑什么热闹。你和我去那头,他们差人……” “我去,下冰雹了!” “哎——倒了,倒了!” “同志们,加把劲!不管有多难,我们要尽快给群众供电!” 无线电通讯嘈杂,工人们争分夺秒,各地恢复电力的情报接连从供电局传来。 电井底下安静极了。 孟叙冬衔着手电筒,专注地看着面前老旧而复杂的电路,微弱的电流穿过手指,他拧紧眉头。旁边的工程师似乎说了什么,接着向他打了个手势。 他点了点头,将线路移位。 修复设备需要高精度作业,但比起这个,更难的是在路面抢修的弟兄,他们要融冰、除冰,与恶劣天气对抗。 从天井出来,孟叙冬没有丝毫停歇,与工人们一同铺架电缆。 刀子般的冰雹砸在身上,愈来愈密。他感觉不到似的,双腿稳稳地攀住电杆,仰头旋紧螺口。 每个人手都冻僵了,却又大汗淋漓。 天将破晓,人们振臂挥舞,露出喜悦之色。 孟叙冬拎着电箱,顺着人潮往前走。陈春和来到他面前,他努力将视线聚焦在他口型上,可变化太快了,难以辨析。 陈春和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春节联欢晚会结束之前,老街恢复了供电。苏青听说了发电抢修的事,抱着手机在澡堂等了一宿。 陈春和行色匆匆地来,风雪灌入门缝,苏青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参与抢修的工人有的受伤了,孟叙冬伤势轻微,但发生了突发性耳聋。 苏青听说过,即突然失去听力的紧急情况,导致这种病症的原因不明,常见的包括外部创伤、损害内耳细胞的病毒、气压突然发生变化等等。如今年轻人生活压力大,突发性耳聋的案例愈来愈多。 若在七十二小时接受治疗,康复率极高,若延迟超过两周,很可能会导致听力受损甚至永久性失去听力。 苏青同陈春和来到医院,看见因为连续作业十小时而疲倦入睡的男人。 医生拿着报告向家属说明情况,“双耳突发性耳聋的情况比较罕见,考虑到他本来右耳听力重度损伤,右耳有永久性失去听力的可能。为了左耳达到最佳治疗效果,我们建议采用药物注射的方式,通过显微镜辅助,直接向中耳腔注射药物。这几种进口药你们看一下……” 苏青面色苍白得可怖,江黙浓让她在陪床椅坐会儿,和医生去办公室商谈。 病床上的人吊着消炎药与激素,苏青一瞬不瞬盯着,却是听见陈春和按铃呼叫才反应过来。 护士过来换了药瓶,陈春和问询了两句,病房再度陷入安静。 “你说,听不见的世界是什么样……”苏青声音紧涩。 “小青姐……”陈春和面露担忧。 “我没事。”苏青深呼一口气,“他要是,要是真的听不见了,我就帮他听。要是受了更严重的工伤,我就做他的拐杖。” 陈春和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高跟鞋锋利的声音传来,江黙浓走近,揽住苏青的肩膀,“小陈,你先出去吧。” “哦……”陈春和局促地走开。 江黙浓依靠床尾,望着孟叙冬,“小青,看来你还不知道,他这不是工伤。” 苏青睫毛颤了颤,“可是春和跟我说……” 江黙浓眉头微蹙,垂眸酝酿片刻,说:“我查到冬子在日本读书,考上了京大建筑专业,却没有入学,而是回来了。本来以为是为了你,可你那会儿在北京读书,他也没有去北京。逻辑上说不通吧?我托蒙子找人帮我查,你猜怎么着,发现了在日本的东北老乡和钟玫有牵连。日本新宿和池袋那一片很多中国人,有的是当年逃过去的,身份上不清不楚,替人做脏活儿。 “当时有人骗冬子有我的消息,把他引到一家中华饭店,估计是想把他关起来,让他错过入学时间,但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可能受胁迫。当时他就从窗户翻了出去。 “钟玫出钱出力给他医治,除了耳朵。他右耳受损,突发性耳聋,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后来他长期在嘈杂环境及高原极端环境下工作,造成了听力重度损伤。” 江黙浓的声音漂浮着,苏青感觉自己也快听不见了。 孟叙冬分明说他最终没有去找妈妈,他是学不懂才不学的。 一个从小讨厌学习的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考上大学。这或许是他的梦想,以至于没能入学成了他难以启齿的隐痛。 那么骄傲的人,最后变成了她要离开的聋子。 他该有多难过啊。 守着孟叙冬最后两瓶药输完,江黙浓叫苏青一起去吃饭。苏青不肯去,江黙浓便托陈春和打包了些餐点上来。 苏青没怎么动,江黙浓也不劝了,说:“他这个住院少说也得一周,那今晚你守在这儿,明早我再过来。” 苏青点头。 陈春和说:“小青姐,你好好休息啊,不能师父好了你又倒下。” 苏青适才挤出一点笑,“我知道。” 窗外飘着雪花,病房里只留了一盏壁灯。苏青趴在床边,轻轻勾着男人粗糙干裂的手,想他这一觉睡得真久。 等他醒来,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不,她不能说话,她一笔一划写在他手心。 和十二岁的他一样。 那年漫长的冬天,共和国长子成了史书上的绝唱。小小的东北县城陷入恐慌,人们自保、掠夺,为了自保而掠夺。 轮机厂的烟囱不再生烟,家属院的赫鲁晓夫楼一片寂然。小苏青跟随家人来到了公寓楼。 健谈的爸爸变得局促,不住地说麻烦了,公寓的女主人邀请他们进了屋。 好暖和,苏青掀起长睫毛,好奇地张望。 贴着“闲人勿进”的卧室门边,大半岁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冬子哥哥!”苏青瞬间放下了好奇心,朝他飞奔而去。 孟叙冬一手撑着门框,皱了皱眉头,“干啥你,别想睡我屋。” 苏青努嘴,“我看看你屋啥样。” “冬子,怎么跟妹妹说话呢!”男人一声怒斥,吓得苏青打了个激灵。 不过一瞬,苏青被拽进了房间,门砰地合上。 “哇……”苏青来不及挣脱孟叙冬,一眼便看见了书桌上的玻璃台灯。 五彩斑斓的光点落在四周,像热带鱼才能享有的神秘海底世界。苏青眨巴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视线下移,落在孟叙冬用力握住的手腕上。 他霎时松了手,目光偏离她冻得粉扑扑的脸蛋儿,若无其事地走向书桌。他拿起魔方哐哐旋转,似乎注意不到她轻快地接近。 “你房间好漂亮。” “哦。”他十指如飞。 “哥哥……”苏青抱抄双臂,“有了漂亮房间,就不想理我了?” 孟叙冬微蹙起眉,飞速瞥了她一眼,“你坐吧。” 苏青抿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拉开书桌的椅子,不小心撞开了他。 孟叙冬趔趄一步,啧声,“粗鲁。” “可是很重嘛……”苏青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书桌上摆着蜡笔画,鬼画符一样,“这啥?” 孟叙冬一把拿起画纸,放进抽屉,大开大合撞出响。苏青点评:“你才粗鲁。” “你烦不烦,这么大个人了,和谁撒娇呢。” 受了数落,总归有点委屈。苏青闷闷哼声,“才多久没见,你就长大了?” 孟叙冬搬进公寓一年有余,但他们常常在学校里见面。不过他都和男孩玩儿,不理她。他是男子汉,不能老和女孩玩儿了,不然大家都笑话。 听说家属院不供暖了,妈妈很担心他们一家人,没想到今晚就来了。 “你到底要干啥。”魔方上始终有一块异色,惹得他心烦。 “我……你能不能不玩儿魔方了?”苏青仰头,笑颜粲然。 孟叙冬别过脸去,“关你啥事儿。” “我想和你玩儿。” “玩儿啥。” “你的游戏机呢?” 孟叙冬从柜子里拿出任天堂红白机,“我告诉你,我可不会让你!” 苏青笑着拿起游戏手柄,“玩啥玩啥?” 还是老样子,他选了马里奥,她只有这个游戏玩得最好最多。 妈妈们悄然拉开房门,见两个孩子笑着闹着,放了心。 不知吃了多少金币,苏青还未尽兴,妈妈来叫她去洗澡。他们一家人睡客厅,妈妈爸爸打地铺,将沙发让给她。她始终没睡着,半夜听见动静,怕兮兮地爬进了妈妈爸爸的被窝。 “爸爸,我们没有家了吗?” “会有的,爸爸给咱挣。” 苏青呜咽。 转角的房门轻轻掩上。 几天之后,爸爸们离开了。又过了几天,妈妈也找到了澡堂的工作。苏青以前经常去那儿,人很多,很吵,不喜欢。 孟叙冬妈妈每天送他们上学放学,直到暴雪来临,学校停课。他妈妈说圣诞节要到了,大人要去找圣诞老人,来送礼物。他妈妈叫他照顾好妹妹,等他们回来。 鞋柜上留了零钱,冰箱里有吃的。孟叙冬像个放归山野的胖熊,肆无忌惮,怎么惹苏青不高兴怎么来,连游戏机也不让她玩了。 苏青摔了巧克力铁盒,“我要告你!” 孟叙冬做鬼脸,“你告呗,我为你挨得揍还少了么?” “你、你……我不会叫你哥哥了!” “谁稀罕啊。” 苏青嚎啕大哭,边哭边抹眼泪,一嘴巧克力抹得满脸都是。 “爱哭鬼。”孟叙冬走开了。 没一会儿踅回来,见她抱膝蜷缩在沙发上,盯着黑洞洞的方块电视机。 孟叙冬撇了撇嘴角,走过去打开电视机,电影频道正在播放电影。他坐到沙发上,把她往边上挤,“让开。” 苏青紧紧坚守阵地,恰似不倒翁。 孟叙冬不再动了,苏青也看入了迷,看到动人之处,抽抽搭搭又要哭。 “不看了,不看了。”他不耐烦。 “我要看!” 从没见苏青这么大声这么愤怒,孟叙冬似乎吓着了,什么也都不说了,甚至默默捡起了地上的巧克力,捧到她面前。 她不理会,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去洗澡。 吹风笨重,苏青举着吹了一会儿便不想吹了,她回到客厅要睡觉。 “感冒了别赖我……”孟叙冬说。 苏青仍是不理会,他不知怎么有些生气,拉起她去吹头发。 “你是女孩儿么,粗鲁、爱哭,什么都要抢我的,还不会吹头发!” 吹风机噪音里,苏青感觉自己变柔软了。 “算了……”孟叙冬自说自话,“我屋让给你睡。” “那你呢?” “我打地铺!” 最后还是一同躺在了床上,吵闹着外星人是否真的存在。 “e.t. phone ho……”孟叙冬在苏青手心一笔一划写着字母。 苏青伸出食指,碰了碰孟叙冬的。她笑了,玻璃台灯的光映在她水灵灵的脸上。 收音机里不知谁在唱 don''''t breakheart,孟叙冬一点一点靠近那张脸,飞快地碰了一下。 苏青似乎毫无察觉,说:“如果有外星人就好了,带我离开。”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 “那我们一起离开好了。” 一夜过去,孟叙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而床上的女孩睡成了大字。 睡相这么差,果然不是女孩儿。 他后知后觉感到冷,屋子里的暖气停了,没有电,整栋楼都是如此。 县城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苏青感冒,孟叙冬跑遍长街没有找到一个人,仿佛一座空城,风吹起雪花。他回屋拿了搪瓷盆,烧掉画纸、作业本、漫画书,无论如何也没有让人感到暖和。 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喂她吃黄桃罐头。他喉咙痛的时候,妈妈就给他吃黄桃罐头,以至于他以为能管用。 一整天了,苏青的状况愈来愈差。 两天了,苏青脸上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 三天了,那天是圣诞节。 圣诞老人没有乘着麋鹿而来,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早许愿。 孟叙冬背起了苏青,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哥哥,好冷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孟叙冬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爱哭鬼,他咬紧牙关,“有我在,不会。” 县医院好远,孟叙冬跌倒了,他知道,比他更痛的是他的女孩儿。 他站起来,再度背起她,往前行。 县医院烧着奢侈的烛火,还有临时发电机供应急诊与手术室。 他们得救了。 “你们大人呢?”大人审视的目光冰冷极了。 孟叙冬掏出了所有的零钱,面部肌肉僵硬,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大人说苏青烧成了肺炎,听起来很恐怖的病。但她还是有所好转了,她会说她饿。 “你等等。”孟叙冬跑了出去。 又跑了回来。 县医院里有械斗流血的人,女儿遇害哭天抢地的人,还有任凭草莓软烂的人。人人挨冻受饿的时节,竟有人能收到昂贵的礼物。 这些该死的,下贱的,掠夺的人。 害人不幸的人。 孟叙冬偷走了别人的草莓,用水池几近结冰的水冲洗,端端正正捧到苏青面前。 苏青没有问难道什么吃的都没有,她吞咽了酸涩的草莓,一颗一颗。 忘记了他今天也什么都没吃。 忘记了他在她昏睡时一笔一划写下的字母。 完完全全,忘记了他。 “我斑驳的心 在叹息 想起最初的 怦然心动” 病床的枕边有一本系了圣诞结的书,苏青偷偷拿起,一页一页翻到这一页。 越过书页,撞见了孟叙冬的目光。 第86章 086这我老婆的 她不知怎么有点慌乱,将书藏到背后,转而又迅速起身,把书塞回床头,好似就能当无事发生。 倒是孟叙冬先说话了,“让你动我东西了?” 由于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他有点找不到调,听起来略有些奇怪。 苏青喉咙紧涩,发不出声音。 孟叙冬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本来想送给你的。” 苏青拢起手指,张了张嘴,却是走近,用唇语说:“你感觉怎么样?” 孟叙冬略点了点下巴。 “饿么?”苏青指向床头柜上的塑料袋。陈春和那小子周到,买了果腹的面包与罐头,还有好多甜口零食。 孟叙冬喉结滚了下,从床头撑起身,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 他手冻伤了,皮肤皲裂,她方才给他擦了护手霜。 他仰头喝水的时候闻到淡淡的花香,适才摊开手心看了一眼。 苏青从兜里摸出护手霜,顺势放在了床头的书上。 孟叙冬勾身去够床位的外套,动作拉扯背部肌肉,他额角抽了抽,绷紧了下颌。 “怎么了?”苏青手搭上他的背,他浑身一僵。 意识到不对劲,她连忙掀开了他的条纹病服,空荡荡的衣衫底下,他背上一片淤青。 他们抢修电路,好多人都受伤了,他这应该算是轻的。 他住的是耳科,并没有开别的药膏。 “我去找护士。”苏青拍了拍他肩膀,指了指门口方向示意。她正要迈步,他勾住了她的手。 失去了感官,或者说一部分身体,会让人感到生命的流逝。 哪怕是他这样坚硬的人,面对陌生的寂静世界也会恐慌。 他希望她陪在他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苏青蹙眉而笑,“可是你痛啊。” 孟叙冬另一只手指了下耳朵,意思是耳朵更痛。 “哪有这样的……”苏青正说着,只见他的手缓缓落到胸膛。 他捂住了心口。 苏青一下就有点想哭,但努力忍住了,顺着他力道的牵引在床沿坐下。 “你要去哪儿?”孟叙冬音调愈发破碎,他试图控制什么,却无能为力。他垂下眼帘,好似颤落的鸦羽。 帘子间的方寸天地一片荒凉,壁灯昏黄,如海上的月亮。 “我哪儿都不去。”苏青反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要嵌入他意识里。 孟叙冬仔细辨认着口型,忽然捏住了她下巴,指腹狠狠按压唇瓣,“你撒谎。” 苏青有点懵,“你才骗人……” “你又要逃了,对么?” “不是……”苏青艰难地说,“我不是想要离开你才……” 孟叙冬却又打断:“不要说了。” 他只能感觉到血管涌动的轻微噪音,神经刺痛,影响他难以捕捉她到底在说什么。他像是整个躯体陷入了炎症,无可名状的情绪烧得他心火焚烬。 孟叙冬依靠床头,苏青见状要帮他垫枕头,他抬手一指,“升起来。” 莫名有点孩子气。苏青悄然松了口气,摇起了床头倾斜的幅度。 “手机。”他又说。 苏青便从外套里摸出他的手机,恶劣天气下手机掉电飞快,早已关机。她来得及,也没有带充电器,只好把自己的手机给他。 他只是要看时间,她反而下载游戏叫他玩。 孟叙冬没有拒绝,一边登陆游戏一边说:“有什么吃的?” 苏青从床头柜上的袋子里拿出牛奶与果腹的巧克力饼干,捧到他面前。他掀抬眼帘,不知为什么,她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忍住笑,将吸管插进牛奶,直接递到他唇边。他抿住吸管,喝了一口,似乎觉得这种盒装牛奶太甜了,微蹙起眉。 苏青只好把牛奶放一旁,拆开饼干包装,不小心使了点力气,一块饼干从裂口弹了出来,掉在怀里。她有点尴尬,对上他目光,将这块饼干塞进自己嘴里,接着拿了另一块给他。 孟叙冬也不伸手,等着她投喂一般。 喂给他了,她才咬了一口嘴里的饼干。这饼干一股粉笔味儿,不好吃,她犹犹豫豫地捏着剩下半块,却见他牵起了唇角。 笑什么? 苏青不解,孟叙冬却又冷下脸来。 “我去打水……”苏青拿起崭新的塑料盆,往门口指了下。 “嗯。”这次他准允了。 待到滚烫的水淅淅沥沥流进盆子里,苏青忽然想起以前一件小事。那会儿她涂了一支圣诞限定口红,怎么都觉得那是粉笔味儿,他尝了尝,说是巧克力味儿。 苏青也笑了。 他记性真是好到不正常。 从开水房回来,苏青顺道问好心的护士借了手机充电器。 孟叙冬的手机充了好一会儿才开机,他丢了苏青的手机,拿起自己的,忽然觉得没意思了。 苏青轻轻拍他肩头,指了下放在地上的水盆。 水还温热,她俯身绞湿毛巾,拿到他面前。 孟叙冬就这样看着她,视线僵持,她不管不顾地按住他肩膀,将毛巾蒙在了他脸上。她轻柔地擦拭,渐渐看见了一张面目表情的脸。 苏青笑了一声,换了孟叙冬冷眼。 “哥哥……”其实她没有出声,只作了口型。 忽地,孟叙冬逮住她胳膊,将她带到身前,肢节相抵,她不受控地倾入他怀抱。 她胳膊上的手一瞬收紧,甚至有点疼,可她没有发出抗议。 他们共享温热湿润的气息,心跳数着秒钟,苏青找到他眼睛。 孟叙冬压低眉头,隐隐有努气似的,“你再说。” “哥哥,哥哥……”她偏唤出声。 大手捂住她嘴巴,令她丧失了言语。她一时也有些懊恼,掰开他的手,字正腔圆地说:“那叫你什么?” “你消停点成么?” “老公。” 仿佛有谁按下暂停键,孟叙冬顿住了,苏青心知他看清楚了,脸颊发烫。 “说啥了?”孟叙冬缓过来,一把环住她腰身。 苏青攥紧了毛巾,只是摇头。 “我准你说。”孟叙冬钳住她下巴,完全不给她抽离的机会。 苏青蹙眉垂眸,难为情地说:“没什么……” 孟叙冬拍了拍她脸蛋儿,力道不小,她也顾不上他的伤势了,懊恼地推开他。 望着端着水盆走远的身影,他不自觉牵起了唇角。 早上医护查房,苏青醒过一次,真正醒来是在一家人来了之后。艾秀英数落她,到底谁照顾谁,陪床的比病人还能睡。 苏青默默去洗脸,回来看见他们在病床桌板上摆满了丰盛的早餐。 “快来吃。”江黙浓剥了只水煮蛋给她,“一会儿你回去休息,我在这儿就好。” “没事,我休息好了。”苏青捧起鸡蛋,还有点儿烫。她瞥了眼床头,见孟叙冬招了招手。她抿着唇角,把鸡蛋还给了他。 孟叙冬两口便吃了,呵着热气,又灌了一大口大碴子粥。 “你这小子……”江黙浓语噎,忙给苏青夹了个烧麦。 “就让小青守着。”艾秀英说,“该学着照顾人了,不然总让冬子迁就她。两个人过日子,是相互的。” “小青心里有数。”苏南说着把一支护手霜递给苏青,昨晚苏青特意留言让她带来的。 一旁的苏乔说:“也别整夸张了,事儿不大,住几天就出院了。” 艾秀英一眼瞪来,“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点声行不,”苏青轻声说,“冬子很难受的。” 江黙浓笑,“哎唷我们小青。” 艾秀英摇头叹息,“等冬子吃完了,你该收拾收拾。吊水仔细看着,别闹着玩儿似的……” “你操啥心呢,奶奶都没你这么操心。”江黙浓拉了下艾秀英胳膊,“走了,咱玩儿咱的。” “哎呀,我不和你去跳舞,多大岁数了……” 妈妈们吵闹着走开,孟叙冬忽然叫住了江黙浓。 “咋了儿子?”江黙浓眼前一亮。 孟叙冬不言语,比划手指,让她把链子拿出来。她颇不情愿地解开脖颈间的铂金链子,放到他手心。 “你可以走了。” “走吧走吧。”苏乔从桌上顺了一个烤苞米,“凉了不好吃,我笑纳了。” 苏南失笑,转头同苏青说了几句贴心的话,跟着离去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灰蒙蒙的光透过窗户,勾勒男人棱角分明的侧影。很奇怪,明明生病的是他,反而她看起来更憔悴。 他始终背负着厚重的壳,不肯将脆弱示人。 “孟叙冬。”苏青在床沿坐下,叩了叩桌板,待孟叙冬抬头,她缓慢比划手势,“你没必要把这个也拿走。” “要吃就吃,别废话。”孟叙冬把一袋凉了的糯米团放到她面前。 “我说……”苏青挪近了些,触碰他攥着链子的手。 孟叙冬豁地抬手,链子缠绕他指节,半空荡开一颗乳牙吊坠。 “这我的。” 没有完全失聪的时候他都听不见她,怎么指望现在他能听到? 苏青拿了一个糯米团咬着吃,十分不斯文。 “傻子。” 苏青气呼呼地看过去,孟叙冬用乳牙吊坠碰了碰她脸颊,“这我老婆的。” 苏青怔然,而后睁大眼睛。她想要拿起乳牙仔细看看,他飞快收了回去。 “你是谁?” “你老婆……” “我呢?” 苏青低头,声如蚊蝇。 “我听到了。”孟叙冬扬起笑容,与少时如出一辙。 第87章 087海街日记 今天开始注射治疗,吊水比昨天少一些,下午较早结束。期间来了一波又一波人,美美和另外的高中同学也来过,他们是从长辈或熟人口中听说的,孟叙冬并未声张。大家总归是好意,苏青替听不见的人承担了社交。 有个工人弟兄伤势较重,孟叙冬也得去探望。苏青陪同来到骨科,拎了别人送的果篮,借花献佛。 两个律师一间一间病房找过来,开口便问人如何受伤的。得知是工伤,他们更是连珠炮弹式问询。 “不是这么回事儿,你不懂法,到时候……” 看见孟叙冬也穿着病服,其中一位律师问:“你啥情况?” 苏青笑笑,“你们哪儿的?” 律师单手递来一张名片,苏青接过来看了一眼,北京某所市里的分所,她挑眉,“听说现在行业不景气啊。” 律师义正言辞:“没有这回事,我们待遇还是一样,真是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苏青语气轻松,“师傅打了石膏,动都不动了,你们还这么热心地给人普法,伟的太大!” 另一位律师说:“方便问一下,这位也是工伤吗?” “我男人诈骗犯,保外就医。”苏青把病房里的工人都惹笑了。 两个律师无语,也不多费口舌,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苏青和孟叙冬去乘电梯,看见那律师在讲电话,不知为何有点暴躁,“我在县城,是啊,真的好远……” “你刚说啥了?大家都笑。”孟叙冬冷不丁出声。 苏青摇了摇头,若无其事撩拨头发,藏起发热的脸颊。 除夕留下了遗憾,等到孟叙冬有好转的迹象,艾秀英重新准备了团年饭。苏青去医生办公室签字请假离院,和孟叙冬一起回了澡堂。 外面不比医院,不时有喧闹音乐,人们热络地呼喊着,一辆接一辆车飞驰而过。孟叙冬注意力集中在视觉上,苏青能感觉到他竭力隐藏的紧张。 跨上斑马线的刹那,苏青牵起了孟叙冬的手。他有点抗拒,但没有丢开她的手。 逢年过节是澡堂生意最好的时候,甬道的长椅上也坐着闲谈的人,休息室却是没有歌声飘飞。艾秀英收起了卡拉设备,叫大家改天再来唱。 旧时国营工厂为满足工人的生活需求,设立了食堂、学校、灯光球场,更甚有图书馆、电影院与歌舞厅。 轮机厂的歌舞厅出迁,一批女工做了舞女。小歌星艾秀英没有再同她们往来,江默浓则不同,成为家庭主妇后,她时常外出娱乐。 那歌舞厅位于老街另一角,至今仍在营业。江默浓这才有了空闲,想去看看老姐妹,她叫艾秀英一起去,艾秀英怎么也不情愿。今天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去了。 她们欢欢喜喜地回来,饭席间谈论起老姐妹与往昔,颇惹人羡艳。 苏南身体里住着个老灵魂,喜欢县城留下的一切,她也想去舞厅看看,苏乔便说陪她去。 实际苏乔去过。那会儿苏青上中学,沉迷网吧,和艾秀英闹得不可开交。她知道艾秀英决不会去舞厅,故意躲进去,将那儿当作安全屋。 苏乔对苏青这些小把戏了若指掌,杀进舞厅——没能把人即可带出来,反而在令春风沉醉的舞曲里跳起舞来。 后来偶尔面临考试压力大,两姊妹便去跳舞。 这也是为什么苏乔甫一回来时便提议去蹦迪,那是属于两代人的回忆。 如今舞厅氛围依旧,只是跳舞的只有中老年人,年轻人觉得那地方专供老头子找艳遇。 由于孟叙冬晚上还要回医院休息,苏青不去舞厅。后来孟叙冬说她很遗憾,她觉得他好没道理,却是耐心比划手势,说:“等我成了寡妇再去——” 孟叙冬似笑非笑,有几分冷然,“咒我先死?” 苏青想要骂他,可他也听不见,只好给了他一巴掌。 “先死的人比较不难过。”他说。 夜深人静时,苏青找出了旧时的签文,想胡大仙要说话算话,让他快些好起来,再无病痛。 初五迎财神,江黙浓向孟叙冬讨了人,叫苏青陪她逛街。 没走太远,就在新商场这一片。楼面好几家珠宝店,生意最红火的自是金店。柜员热情招待,江黙浓这才说给儿媳妇置办三金五金。 苏青一吓,小声说才收了新年礼物。一个托特包,能装书。 “两码事呀!”江黙浓拍了拍苏青的手背,盯着那纤细的指节,“冬子没人教,不懂规矩。既然我在这儿,肯定要给你们都办妥了,你妈也是这个意思……” 艾秀英已经应允了,苏青也不好意思再作态。 高瓦数射灯打在玻璃柜上,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金吊坠,流光溢彩,令人眼花缭乱。 苏青总觉得有点土,勉强挑了几个简单的款式试戴。肤白貌美,戴黄金贵气,柜员赞口不绝,江黙浓左看右看,不大满意,“金饰还是要夸张点的戴着才好看,咱试试那大花儿。” “哎呀这个好!”柜员忙取出那条金花连枝项链。苏青心想真的太土了,面作平静地任人给她戴上。 她穿的黑色毛衣,更显出项链的存在感,这也罢了,江黙浓又叫柜员把同系列的耳环拿来。耳环的花枝垂至脖颈,金灿灿的映着她泛红的脸蛋儿,旁边的客人都瞧过来。 “真是好福气,你婆婆对你没话说!” “是我有福气,有这么个儿媳妇……”江黙浓笑着回应。 不知是否因为众人的称赞,苏青看着看着,竟觉得这套金饰有点儿好看。 “这挺重的,有多少克呀?”苏青小心地摘下金饰。 “唷,这不是澡堂家的么。”中年女人从转角的柜台走来,“你也来买黄金?” 看见旁边的小武,苏青才认出来这是武妈,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个年轻女人。女人上下扫视苏青一眼,不知怎么露出了不屑而警惕的眼神,“这就是那相亲对象呀,背着你和别人开房?” 仿佛人们没听见似的,武妈佯作和气,对苏青说,“这么久了,终于要准备办席了?” “是呀!”江黙浓上前作了介绍,又问,“是你媳妇儿吧,你们是买三金还是五金?” 武妈挑眉,“你们呢?” “当然是五金好了!结婚可是大事,咱也不差这点儿小钱不是?来来,咱一起看看!”江黙浓指着柜员捧在盒子里的系列金饰,“这款怎么样?” 武妈迟疑一瞬,“这有点儿……” 柜员说:“这个系列是咱们家新出的,你们看这工艺,六十六克,多吉利呀!” 江黙浓附和:“那可不,我儿媳妇戴着可好看了,给你媳妇儿也试试呗?” 武妈说:“这不大合适。” “赶巧儿这都能碰上,咋说也是缘分一场,一样的金饰一起办席,传出去也是咱县城一段佳话!”江黙浓说着就要将金饰给年轻女人戴上。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托儿。”武妈让柜员拿别的款出来看看。 方才给江黙浓介绍的都是足金足克的款式,柜员看他们相熟,想来实力不在话下,便取出了更隆重的金饰。 江黙浓同柜员一唱一和,年轻女人晕头转向戴上了金饰,繁复华丽的金花金枝垂至胸骨。 “我说的没错吧,黄金呀,不夸张那不上相……” 武妈一问吓一跳,“这有八十克呀!” 江黙浓问:“小青,你觉得这个好看还是刚才那好看?” 苏青绕了绕手指,抿笑说:“这个。” “就这个了,开票吧。”江黙浓撩拨长发,从钱夹里摸出一张银行卡。 柜员喜笑颜开,一一展示同系列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金吊坠,还专门称量了,一套足有两百八十克。 “你们慢慢看啊,我们还要去订钻戒。”江黙浓戴上墨镜,揽着苏青,在众目睽睽下走出金店。 苏青说:“就不看钻戒了吧……” “我说着玩儿呢,回头让冬子给你买,买个大的!” 江黙浓送苏青回县医院,顺便取了艾秀英的体检报告。艾秀英身体良好,只是有腰肌劳损等职业病。 “当年你妈妈本来答应了和我一起走,我等了她很久,最后她也没有出现。我想她还是放不下你们。” 那天两个妈妈在澡堂吵架,苏青听说了这件事,但一直没敢问。妈妈为家人牺牲了一辈子,而她无以为报。 江黙浓又说:“冬子也要出院了,现在澡堂子有你们几个闺女操持,你妈妈也该享福了。我有个计划……” 江黙浓租了辆厢式房车开到澡堂门口,艾秀英以为她来炫耀新鲜玩意儿,穿着围裙就上了车。 江默浓猛踩油门,驶出县城。 江黙浓一开始说在市里玩,后来出了市,再后来跨过关。两人在服务区大吵一架,艾秀英说什么也要回来,三个女儿轮番打电话哄劝,最后孟叙冬也说话了。艾秀英买女婿情面,这才同意。 计划经由青岛、连云港、南京、上海、广州等地,到达三亚。路上走走停停,游览风光,艾秀英和江黙浓学着捣鼓直播,两个老闺蜜吵架的片段立即吸引了网友视线。 真正一夜走红,是艾秀英在三亚的东北大排档安慰失恋的女孩,自述人生经历,并说,“一会儿老姨带你去搓澡,搓干净了,咱就是崭新的人,迎接崭新的太阳!” 老姨文学成为一种象征,出走县城的女人登上媒体专访,不过这都是后话。 当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艾秀英的女儿们关停澡堂。 她们请来知名建筑设计师,参考中外百年建筑改造案例,在保留传统样貌的基础上,改造空间与流线。 隔层住屋拆除了,尘烟咆哮,青春年代写下的单词犹如翩飞的诗。 斑驳的墙纸,老式吊盏与珠帘,水蓝色浴池,马赛克瓷砖。 一成不变的长街,摇曳的桦林。 县城尽头闪闪发光的海岸线。 苏青看着这一切,想起了电影里一句无足轻重的台词:我们的家很旧但是很大。《海街日记》,是枝裕和导演,讲述父亲去世后,四姐妹在老宅一起生活的故事。 我们的生活从来不是电影,但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 第88章 088熟透的莓果 装修工人是孟叙冬找的,本来他要去施工现场看看,但苏青说他才恢复左耳听力,还是待在安静的环境里比较好。 他们和姐姐们一起来了雪山脚下的滑雪场。过年来滑雪或旅行的人很多,度假酒店大堂摩肩接踵。已是夜晚,他们舟车劳顿,进了房间也没有再出去的意思。 冬季衣服厚实,他们各带了一个行李箱。苏青自顾自地帮孟叙冬收拾,孟叙冬从浴室出来,叫她不要动。语气有点严肃,她愣了一下。 “放那儿,免得我找不到东西。”他说。 “哦……”苏青想都是衣物,有什么可担心的,却也不想惹他不高兴。她任由行李箱摊开,抱起自己的换洗衣物起身。 孟叙冬赤裸上身,灯光为麦色肌肤镀上光泽,些微水珠泛着金。 苏青垂下眼帘,从旁经过。他周身有热气,散发清新的柑橘气味。 整个盥洗室是开放式的,与角落的淋浴间只有一面玻璃墙隔开。只要从转角走进来,便能将人一览无余。 苏青拧开水龙头,天顶和壁挂花洒同时冲出水流。她腰上的文身愈合得差不多了,皮肤偶尔会感到轻微的刺痒,据说是因为颜料色素带来的不良反应。 她洗了好一会儿,直到吹风机的噪音响起也不见孟叙冬过来。 倒是听见有人敲门,是客房服务,姐姐们给他们叫了餐点。 “好了吗?”孟叙冬的声音隔着转角墙面传来。 “你先吃。”苏青头发还很湿。 孟叙冬便走了进来,拿走吹风,帮她吹头发。她想要抢回来,“很吵……” “不碍事。”他把她压在池台前,不让她乱动。 她身上的吊带丝绵睡裙有点透,灯光下能胸乳轮廓清晰可见。与他一同面朝镜子,香波气息在热气里飘散,她只觉喉咙紧涩。 那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做过,在医院陪床更是保持了界限。她闷坏了。 “孟叙冬……你压着我不舒服。” 噪音淹没了她的声音,她稍稍侧身去捉他握着吹风的手。 “老公……”她抬头去看他。 吹风一下停了。 “啊?”孟叙冬挑眉。 苏青缩回手,拇指摩挲其余指节,终是没能说什么。她迈步推开他,“先吃东西吧,我一会儿再吹。” “我给你吹啊。”孟叙冬不明所以。 苏青觉得他在故意取笑,闷沉着走到沙发旁坐下。餐点是从酒店中餐厅送过来的,有碗参鸡汤,她尝了一口,竟还很烫,汤汁溢出嘴唇,她胡乱抹了抹,忙去找水喝。 孟叙冬快一步,将一瓶冰过的矿泉水拧开给她。 喝水只是缓解一时,但这点不适也还还能忍耐。她重新坐下来,分了一双筷子给他。 酒店的东北菜意料之外的地道好吃,尤其锅包肉,苏青光是这道菜下饭就吃了一小碗米饭。 难得看她吃饭这么香,孟叙冬牵了点笑,“还要饭么?” 苏青不是很想理他,“不用,你多吃一点。” 孟叙冬把余下一盘大葱海鲜煎饼放到她面前,她起身说吃好了,他这才确定她不对劲。 “咋了?” “累了……”苏青说不出的焦躁,去盥洗间刷牙,拿起吹风又懒得吹了。她回来倒在床上,打开电视机。 酒店广告很长,跳转到滑雪节目,孟叙冬走了过来。苏青抬手一指,“收拾了。” 孟叙冬脚步一顿,苏青看也不看他,“我在医院照顾你这么久,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做了?” “……”孟叙冬收拾了餐盒,也去刷牙。 回来的时候他拿着吹风机,她无语望天,却是配合支起身,任他帮忙吹头发。 他一条腿弯曲抵在床沿,清新的气息和风萦绕,她下意识往他那边靠了些。他似乎以为她只是疲倦了,将她揽入怀中。 他腿长,她这样坐着脸刚到她腰节的位置,她感觉到皮肤温热的触感,不敢挪动分毫。 手指穿过一缕缕发丝,时而掠过头皮,带起后颈一片酥麻。她喉咙滚了滚,抬手环住了他。 “咋了?不是你想出来玩儿么。” 孟叙冬思忖着,“今天还没给咱妈打电话,是吧?” 苏青咬了咬嘴唇,将脸蒙到他身上。他只穿了条宽松的睡裤,系绳裤腰。她微微张唇,松开了绳结。 孟叙冬浑身一僵,低头只见她把头埋得更深。 “别逗。”他声音沉下去几分。 苏青缓缓露出一双略带怯意的眼睛。 散乱的黑发衬得她肌肤雪白,乌黑的眼睛迎着光线,摄人心魄一般。 孟叙冬可耻的起了反应,隔着棉料,撑在她脸颊上。 她呼吸变得迟缓,咬了咬唇,似乎决定了什么,柔软的嘴唇吻上他绷紧的腹肌吻,她跪坐起来,瞬间贴抵。 孟叙冬倏地掌住她后脑勺,五指攥起发丝。 “苏青,别玩我。” 他们还有很多事没讨论,他不知道她这么做是出于何意,又是一时需要他吗? 他竭力压抑着,然而她勾下了他的遮蔽。 犹如一柄光洁而立挺的油画刮刀,不受控地陷于雪白的纸卷中。她抬手,仿佛招来风,将之卷得更深更紧,教刀头生涩生涎。 关停的吹风机脱出手去,孟叙冬一把将人推倒。他覆身在上,分明拉开了距离,却愈发滚烫。香气烧灼着肢体,要泯灭心智,他即将退形。 “我哪有……”她嫣红的嘴唇一张一翕,绞杀了他最后的抵抗。 孟叙冬一手捞起那纤细的脚踝,抬高压抵,急促的呼吸沿着肌肤一寸寸跌去。 他另一只手划过柔软的小腹,将方才作弄他的罪魁祸首掌在五指之间,要落下印痕一般,不管不顾地揉捏。 苏青倒吸一口凉气。 孟叙冬恶狠狠地笑,“谁玩谁,苏青?” “嗯……”苏青好似熟透的莓果,脸颊绯红,身上也都透红。她似乎不肯放弃某种趣味性,咬着嘴唇佯作委屈,“老公玩我。” 孟叙冬心跳空拍,想也没想便将指腹按压下去,不仅如此,他还要掰开来看个清楚,这莓果里的肌理。 视线而已,他不知道她有多难耐。他像个植物学家,反复打量,凑近端详。 “唔,孟叙冬……” 忽地,他的食指压了下来,带茧的指腹绕着口沿。像是发现了惹得莓果软烂的生物,他有些得意,“谁玩你?” 苏青额角突突跳,也顾不上什么羞耻了,她唤了一声,又唤一声。 “是么,怎么玩你?”孟叙冬好学起来,要攻克这个难题。 “亲,亲亲我……” “你自己坐起来。” 苏青踌躇了一瞬,手撑两侧坐了起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是如何探进的。刹那瑟缩,就要合拢大腿,他却又抽出了手指。 孟叙冬笑了下,舌尖抿唇,轻轻划过那手指。 他在床上不是好人,但从没坏到这地步。 心口被什么捏紧了,她除了喘息,再说不出别的。他作势体贴,上前揽住她,“还玩儿么?” “求你了……”她的嗓音弥漫氤氲。 “苏老师也有求人的时候啊。”孟叙冬讥诮着,将人翻转过去。睡裙推至半背,露出鲜翠欲滴的草莓文身。他摸了摸脖颈,勐地撞上去,像一巴掌,让人颤栗。 他左肩压下来,呼吸喷洒,“这是什么?” 实是难以忍受,他在边缘动作,始终不来真的。苏青不得不迎合,“我和你啊。” “文在背后,专门给我看?” “不好看吗?” 孟叙冬俯身,奖赏般缠绕她耳朵,“你想我说什么?” “好看。”身下的被单化成了春日湖水,她快要沉溺了。 “只是好看?” “性感吗?”苏青说着埋下头去, 后腰传来阵痛,孟叙冬掐了一把文身,“我老婆真他妈性感。” 苏青正要缓和呼吸,却是一滞。他啮咬她颈窝,“这么性感,想谁操。” 她偏过脸去,寻找他的吻,“当然是你啊,只有你。” 孟叙冬没有承接她的吻,挺身抵入。 …… 手机铃声响了三次,苏青掀开被褥下床。她趔趄一步,慢吞吞走到盥洗间梳洗。 孟叙冬穿戴整齐,正在刮胡子。他喜欢用老式刀片,打一点泡沫,沿着下颌角一点点刮至唇缘。 他不立即擦须后水,反而低头来蹭她的脸,像是测试到底刮干净没有。 “很烦。”苏青往旁边退,捧着粉饼,对镜上妆。 “谁烦?”孟叙冬似笑非笑,意有所指。 苏青朝他踢了一腿,“走开啦。” “干啥化妆啊,就这样不也挺好。”孟叙冬一顿,凑近脸,从镜子里看着他们,“性感。” 苏青啪地合上粉饼,抄起眉笔要刺他的脸,“再乱说,不和你好了。” “幼稚。”孟叙冬嗤笑一声,出去穿滑雪服。 度假酒店有专门的接驳车送客人去滑雪场,姐姐们已经先去了。苏青二人吃了丰盛的自助早餐,在车上碰见了章家人。 苏青其实并不认得,只是听见他们闲话,“那个女的”也来了。 “毕竟生了儿子,也是为老章家作出了贡献。” “当时他们家还说要办婚礼,要彩礼,笑死人了。拼了儿子拿了套房子,就闹着要离婚。听说他们开面包房,老大还帮忙了。” “不是吧?” “那天我听见章晚成和老大说话,反正就是不满老大多管闲事吧。” “他这么烦他前妻了?” “就是不知道啊。” “老大怎么说?” “老大叫他多花时间在豆豆身上,不要老是让老太太带孩子。” “这不像老大会说的话。” “是呀,你没看见两个人到现在都怪怪的。老太太还叫我去问,真是……” 苏青听来心惊胆战,孟叙冬给她理了理毛线帽和围巾,像是安抚。 到了地方,那几个人抱着雪具走了。苏青二人没有自己的雪具,要先去大厅租赁。正值雪季,人们一早便来滑雪了,这个时间几乎挑不到适用的雪具了。 楼里有各品牌雪具的专营店,苏青觉得他们只玩一时,买一套不合算,孟叙冬无所谓,“来都来了。” 他们喜好不同,但对滑雪的取向一致,都喜欢粗野的单板。单板滑雪与街头流行文化密切,店里有潮牌联名款与服饰周边,店员小哥也很会打扮,戴耳钉、挂银链,文身从脖颈密密匝匝到手臂,十指指节上也有哥特字母。 许是自己也有了文身的缘故,苏青开始注意别人的文身细节。小哥介绍滑雪板类型,她盯着那文身看。 “问你话。”孟叙冬面无表情。 苏青适才回神,“double caer 适合初学者?那我要这种吧。” 他们买了滑雪板与配套护具,走出大厅。孟叙冬步伐很快,苏青小跑才追上,“你生气啦?” 孟叙冬冷哂。 “我只是觉得大花臂很酷,也没有盯着人家的脸看啊。” 孟叙冬笑了,“哦,是你喜欢的类型。” 简直有口难言,苏青紧紧挽住他手臂,嗔声,“我哪有什么喜欢的类型,我一个已婚妇女——” “不是不跟我过了么。” 苏青停下脚步。 孟叙冬往前走了几步,忽又折返,他一手抱滑雪板,一手来拽她。苏青一下甩开,双手抱臂,“小气。” “我小气?”孟叙冬抬眉,尽显诧异。 “是啊,我连看都不能看别人了!” “你那只是看么。” “我不理你了!” 孟叙冬踅开冷静片刻,语气缓和不少,“好了,我小气,不要不理我。” 苏青努了努嘴唇,跟个小孩似的。孟叙冬无奈,“那要我怎样,也去弄一个大花臂?” 苏青顺势握住他手臂,踮脚耳语:“今天晚上给我……” 余下的字眼没听清,他耳朵化掉了。 第89章 089我爱你 孟叙冬觉着苏青愈发肆无忌惮了,比小时候还恶劣一百倍。 他们坐缆车上雪道,看见了苏南一行人。苏乔早已不知去向,待在苏南身边的是章晚成与豆豆。 自葬礼过后,他们似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开始和平相处。现下他们看顾孩子玩雪,看起来和从前一样。 豆豆看见苏青二人,手舞足蹈地呼喊,一时摔了跤。他想要爬起来,可滑雪板落陷,难以站立,他有点急了,苏南这才上前搭了把手。 豆豆拍了拍手套上的雪霜,向苏青张开怀抱。苏青蹲下身抱他,他的小脸贴了上来,滚来滚去,“小姨香香!” 苏青笑开怀,就见孟叙冬把孩子提溜起来,“姨父呢?” “姨父……”豆豆瞪大眼睛,“咦,和小姨一样的味道耶!” 孩子是那么童真,只有大人感觉到了微妙。长期分开的父母,气味不一样。 “你小姨什么都要和我一样,太横了。”孟叙冬点了点脸颊,豆豆咯咯笑着亲了他一大口。 苏青有点意外,一下忘记了反驳。 “你们去玩吧,乔估计在跳台那儿,有运动员在训练。”苏南说。 “一会儿见!” 苏青率先上板,滑行出去。不到片刻,孟叙冬追了上来,苏青转头瞥了他一眼,掩饰什么般戴上雪镜。 冷风呼啸,刮擦脸颊,苏青若无其事地说:“豆豆很可爱吧,说不定我们的小孩也很可爱啊。” 雪镜遮去了大半张脸,只看见男人刀削般的下颌,他应该没听见。她兀自笑了下,集中注意力朝弯道俯冲而去。 忽地,孟叙冬越过了她,侧立在单板上的身影轻松自若,他甚至举起一只手臂,宣告领先。 “谁幼稚啊!”苏青提不起速度,尝试换刃,不料整个人跌倒。 雪道上的人惊呼一声,急忙停下以免撞上来。 “还好吧?”好心人见苏青只一个人,上前关切。 “还好还好。” 毕竟是雪国的孩子,打小踩着塑料盆玩闹,苏青摔到的一瞬做了防护动作,没有造成损伤。她在好心人帮助下站起来,只见远处一抹星点快速移动,孟叙冬大步跑了回来。 “有没有事?”他气喘吁吁,唇边结了薄霜。 苏青冲他笑,“没事啦。” 好心人说:“帅哥,这你女朋友?” “我老婆。”孟叙冬仍一脸严肃。 “好年轻啊……” “三十了。”苏青说。 “我们打小就在一块。”孟叙冬异口同声。 好心人发出感慨,缓缓滑走了,还时不时回头看他们。 “真的没事?”孟叙冬俯身捏了捏苏青裹得胳膊。 “嗯。”苏青重新上板,小声说,“谁让你跑那么快,追都追不上。” “偶尔让你也追一下我啊。”孟叙冬混不着调,苏青睨了他一眼,抬手锤了下他肩头。 他重新戴上雪镜,作势又要快速滑走。 “喂——”苏青伸手欲拉他。 他转身勾了下她手指,一触即逝。 “认真的吗?” “啥?”苏青跟着滑出去。 几度乘坐缆车返回雪道,苏青才意识到他是在回应方才那句呓语。 午后,苏乔带着几个新认识的朋友和他们一起去雪场大厅觅食。苏青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话不多,但也不至于这么沉默,苏乔开玩笑问孟叙冬,是不是惹媳妇儿不高兴了。 “没有。”苏青急忙抢白。 豆豆吸溜一碗荞麦面,腮帮子鼓鼓的,“姨父说,小姨横!” 苏南失笑,“豆豆……” “豆豆说错了么?”豆豆皱眉,认真地看着周围的大人。 章晚成摸了摸豆豆脑袋,“姨父和小姨关系好,开玩笑的。” “关系好,要说好话。不然小姨伤心,豆豆也伤心。” 苏乔无奈:“当我没问。” 豆豆又说:“不行!说了就是说了,错了就错了,要勇敢承认!” “谁家的好孩子……”苏乔对小孩的耐心告罄,索性端起水杯去接水。 察觉孟叙冬的视线,苏青有些坐立难安。她就不应该说那种话,好不容易来度假,有了不一样的氛围。 “你吃好了?”苏青小心翼翼地瞥了孟叙冬一眼。 孟叙冬捏了捏她脸蛋,不知怎么无声叹息。 苏青心下一紧。 苏乔回到坐席旁,和众人商量下午的安排。新朋友中有资深滑雪教练,课时费公道,苏乔本来想叫多叫两个人一起训练,但苏青表示想和苏南他们去玩漂流。 “我跟你一块。”孟叙冬对苏乔说。 苏乔不着痕迹地扫了苏青一眼,佯作欣然。 两拨人分头行动,临别时孟叙冬叮嘱苏青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苏青含糊地应了一声。 前往山中冰湖的路上,苏南悄声问苏青发生什么了。 没想到姐姐们都发现了异常,苏青不知所措,“也没啥,我和他提了句孩子的事儿……” 苏南讶异,“你……” 苏青连连摆手,“只是一说。” “他怎么说?” 章晚成回过头来,“妹夫不想要孩子?” 苏南睨了他一眼,他耸了耸肩,“这事儿我有发言权。我的人生规划不存在这个选项,但你姐……总要有人妥协。” “你觉得辛苦吗?”苏青颇有几分认真。 “辛苦啊。”章晚成看了看怀里午睡的小孩,无限柔情,“但值得。” 苏南笑着摇头,“他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孩子刚出生那会儿最折磨人,半夜哭闹吵得人睡不好觉,他说他神经衰弱了。” “话不能这么说。”章晚成说,“本来可以让月嫂陪床,你不放心,最后不都是我做的?” “我承认,你也付出了许多。”苏南想起过往,不免怅然。 “孩子对你们有什么影响?”苏青说。 “我只能说,有得有失。”章晚成说。 苏南点了点头,“所以你有打算?” 苏青静默片刻,说:“我的幻想吧,类似于看到广告片,会觉得那样子的生活才完美。但现在除了他,我无法想象和别人过日子是什么样。我想我会妥协。” 苏南哑口无言。 车行至景区,窗外雾凇沆砀,章晚成冷不丁说:“小青,你是对的。为了感情,不妥协是不可能的。甘愿被束缚,给对方自由,是最大限度的妥协。” 苏青觉得章晚成变了,一个男人经历了真正的失去与打击,才会放下傲慢。 只是对于那个人来说,为时已晚。 雪山之中一汪冰湖,犹如神祇碧绿的眼睛。湖水延伸出溪流,水流湍急,纵横林间。游客不少,还有自带皮划艇的资深爱好者。苏青一扫闷沉,不时与人交谈。 玩尽兴了,苏青适才感到天寒地冻。水灌进了鞋子里,外套几乎湿透。苏南他们也没好到哪里去,紧赶慢赶回到酒店,便各自回房更衣。 路上章晚成说请客,打电话约了孟叙冬他们。孟叙冬已经回房间了,正在洗澡。苏青听见水流声,在墙角徘徊,“孟叙冬,我进来了?” 房间里暖气充足,她脱了湿答答的衣服,倒没有身体上的不适,只是心头犯难。该不该在这时候认真谈谈,他们没有哪次谈话不谈崩的,她实在没什么信心。 水声停了,孟叙冬披着浴袍走了出来,像是才知道她回来了,他微微蹙眉,“快去洗。” “哦……”苏青迟疑着,进了淋浴间。 刚拧开水龙头,孟叙冬的声音传来:“我先下去了。” 苏青莫名有些失落。 果然,他也明白他们之间严肃沟通成问题,想发设法地回避。 梳洗过后,苏青重新描了淡妆。孟叙冬微信留言他在酒廊,附几张照片。 酒店的酒廊设计成了藏书室,藏书丰富,长桌上陈列原装进口的大开本书籍。苏青一路找过去,看见孟叙冬在翻看一本华人建筑大师的作品集。 “他们还没下来?” “嗯。”孟叙冬抬头一瞧,不由笑了,“我不知道你大晚上打扮干啥。” “我……”苏青环视四周,佯作轻松地说,“当然是来和你约会啊。” “这儿很多书。”孟叙冬背手走在前面。 苏青一愣,他竟然没有驳斥。难不成他是觉得她会喜欢,所以才在这儿等她? 苏青迈步来到他身边,“孟叙冬,你要和我约会吗?” “不行?” 苏青感觉自己像不经事的女孩,心情忽上忽下,全在他掌控之中。这感觉令人十分不自在,她竭力忽略,将注意力放在眼前高耸至顶的书架上。 “刚看见了一本书。” “什么?” “我说怎么有点儿熟悉……”孟叙冬走到书架另一端,目光越过重重的书籍交汇。他将一本推出来一寸,“才想起是你读过的。” 一本包装黑色书纸的书,在一众精装书里格格不入。苏青狐疑地抽了出现,发现竟是鲁米诗集。 书上划了线,与苏青划线的地方一模一样。她暗自惊心,翻看下去,发现多了别的划线。 “你对我如此残忍。 没有任何心爱之人用这种方式对待她的恋人。 ‘我是无辜的,但你仍然要使我流血吗?’ ‘没错!’她回答。” “从出生以来我就是一个全心全意的奴隶。 我在你身上找到心和灵魂。 我把我的心和灵魂献给你。” “开这个锁,需要一把来自巨大恩典的钥匙。” …… 翻至末页,赫然出现一把银色的钥匙,钥匙扣铭牌上刻着一行英文字母。 苏青怔然抬头,孟叙冬的身影藏在书架背后,看不见他的脸。 “孟叙冬……?” 只有他的声音清楚地传来,“我真的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你霸道、虚伪、自私,我了解,但我还是喜欢你。你喜欢钱,所以我拼命挣钱,你读书,我也努力读书,你想有一个家,我没有忘记。小青,我终于可以给你一个家了。” 漫长的沉寂。 “什么时候的事?你应该告诉我的,”苏青垂手攥紧了钥匙,难掩哽咽,“否则我也不会……” “是我太迟了,总是太迟。” “我埋怨的从来不是你。你不知道前阵子我有多害怕,我讨厌任何让人不安的因素,让人想起从前的生活。我有好多欲望,都是为了脱离那样的生活。但是,但是孟叙冬,我不想丢下你。” “所以你今天说的,是认真的?” “我从小没有得到过满足,我希望我的小孩不一样。从前是这么想的,和你在一起后,这个念头变得确切了。对不起,我想这个年纪过去了就好,我们不必考虑这个问题。” “坦白说,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的爸爸都不正常,我不确定我会是什么样。但只要是你想的,我都会去做。” “真的吗?” “小青,我想做的事,就是给你一切你想要的,陪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孟叙冬,我这么坏……” 书架背后的身影移动,孟叙冬回到面前,“你以为只有你讨厌的事情么,我讨厌的事情太多了,大多数事情我都提不起兴趣。除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关心些什么。无聊透顶、无可救药,这种人,你也不想丢下吗?” “我就是霸道,所以你这辈子只能和我结婚,给我的小孩当爸爸。”苏青踮脚拽住他衣襟,似乎想让他一字一句都听清,“孟叙冬,我爱你。” 孟叙冬笑了,像是拥有了一屋子书,一整个宇宙。 第90章 090把失去的时间填满 “你听见了吗?”苏青不明白为何他只是站在这里,既不吻她,也不拥抱她。他难道没有感受到这一刻,他们交织的情感穿透心灵。 她从漫长的孤寂中解脱,他们都不再是一个人了。 “那我就说到你听见为止。”苏青在他耳畔表达了一遍又一遍爱意。 孟叙冬覆住她的手,克制着什么,声音好轻,“小青,你不记得了,巧克力我只吃一颗啊。” 如今苏青也很难说,到底是因为肺炎,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缘故,刻意遗忘了那些事。 苏青第一次吃到进口巧克力,是在孟叙冬家里。一盒八颗或十颗,每一颗都不同,每一颗她都想要尝。那时她还不懂电影,电影里说,人生就像一盒口味各异的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味道。 孟叙冬从那时便见识了她的贪婪,他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他每每收到巧克力,最后都成了她的。他酷酷地宣称,这种腻死人的东西吃一颗就够了,然后拿走其中看起来最黑最苦的一颗。 吃多了会误以为他自己是继承巧克力工厂的查理,然而巧克力之于他,如此奢侈。 同样的话听多了,他也会飘飘然。但或许,残酷的她下一秒便收回。 他只想握住当下这瞬间而已。 苏青不知要如何向他许诺,他们拥有的决不止这瞬间。她感到言语本身的匮乏,试图用肢体表达。她搂住他,额头抵着他脖颈,隐约能感觉到脉搏。 “我知道了……”苏青松开了他,摊开手心捂热了的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以后不要一个人做决定好不好,我们有商有量的。以后的事,慢慢计划,以后的心意,以后再告诉你。” 孟叙冬看着不远处,苏青以为他又没在听。顺视线看去,苏乔不知何时来的,懒洋洋地招呼他们。 “挺能唠。” 仿佛电影院响起手机铃声,令人烦躁,甚至想要出言攻击。苏青暗暗吸了口气,牵起唇角,“大姐姐他们也下来了?” “嗯。” 这事说来话长,苏乔回酒店房间的时候,撞见了章老太太问责苏南。大意是说他们去冰湖漂流,豆豆浑身上下湿透了,这么冻的天,不顾及孩子安危,当妈的不称职。 苏南换了一件粗针织毛衣,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她说,你可以重新物色一个称职的妈妈。 章老太太怒火冲天,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事情到了这地步,章老太太说什么也不想让章晚成与苏南见面,这话不小心让豆豆听见了。小孩能感觉到这是不好的话,劲儿上来,一下哭了。 出于对母亲的尊重,章晚成以往忍忍就算了。此番波及了豆豆,章晚成告诉章老太太,再有下次别想见孩子。 章晚成抱着豆豆来找苏南,两人哄了好一会儿,甚至擦了一样的香水。 苏青来到酒廊外的庭院,看见豆豆紧紧挂在苏南身上。 “小漂亮,小姨抱抱。”苏青设法逗趣儿,可豆豆始终闷着一张脸。不过豆豆慢慢愿意亲近她,也开口说话了。 “豆豆不漂亮了!” 小孩不知道除了撒泼打滚儿以外如何表达愤怒,说出的话让人好笑又心酸。 “豆豆爱护爸爸妈妈,爱护小姨和大家,率真又勇敢,超——漂亮。” 豆豆眨巴眼睛,目光游曳在苏青脸上,吧唧一口亲了亲那挺翘的鼻尖,“小姨漂亮。” 大人们略微松了口气。 孩子长个了,苏青抱久了不免感到吃力,“姨父带你飞好不好呀?” “飞飞!” “飞咯!”孟叙冬将孩子托举在肩头,大步跑开。 庭院小径石灯辉映,男人与孩子嬉闹的画面让人产生既视感,好似幻想过无数次,无数次。苏青笑着,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距离雪山景区最近的街市车程至少也要一小时,街上门市早早闭店,一片荒芜。他们为了让豆豆换换心情,一路往前行驶,终于找到一家当地特色的啤酒菜小店。 章晚成开车,原本说不喝酒,许是见一家人气氛太好,也端起了酒杯。 “够意思!”苏乔立即拉他加入战场,划拳赌酒。 豆豆有样学样,豪饮可乐。 “这小子未来可期!”苏乔竖大拇指,苏青一手拍开她,埋怨她喝酒的样子和老苏一模一样。 “总还是有点遗传基因的。”苏乔全然一个无赖。 “适量啊。”孟叙冬话是这么说,喝得最凶的就属他。 苏青同他咬耳朵,“今晚你别想逃避责任……” “啥?”孟叙冬是真没听清。 旁边的苏南早已微醺,不假思索地说:“叫你今晚负责任。” 苏乔一口啤酒差点喷出来,“我容易么我。” “乔,咱俩蹦迪去,不管他们了。”苏南越过苏青,抱住苏乔胳膊,几乎是扑进了人怀里。 “我的好姐姐……”苏青无法,从她们中间退了出去,换到孟叙冬身旁的位子。 孟叙冬很警惕似的,“别来。” 苏青没打算做什么,此刻也想做什么了。她整个压在他背上,双手搓他脸颊,捏他耳朵,“不服?” 孟叙冬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无法像平日那般制服她。 苏乔控诉,“受不了了,我走了!” 苏南重重点头,四下找包包,“结账……” 孟叙冬适才抬手,“没事儿。” “说好我请的。”章晚成按住孟叙冬肩膀,起身去埋单。 章晚成叫了代驾,先送豆豆回去。苏南一行拦了辆计程车,直奔酒吧。 雪季的夜晚,酒吧里挤满了全国各地来的年轻人。西部木结构装潢,吧台后面的酒柜悬挂鹿角,几个酒保连轴转。 苏乔要了一杯清爽的 highball,苏南开口要尼格罗尼。 尼格罗尼以金酒为基地,属于比较烈的鸡尾酒。苏青不想扫兴,追加了两杯,一杯给孟叙冬。 “想我一拖三啊!”苏乔打趣。 “你和冬子谁酒量更好?”苏南说。 苏乔仰头想了想,目光落到苏青身上,苏青笑着掩饰什么,“反正我没喝倒过他。” 孟叙冬挑眉,“我们没正儿八经喝过吧?” 苏青莫名起了胜负欲,“来真的?” 苏乔乐了,叫了一打 shot,“打起来打起来!” 一人五杯 shot,输的人要完成指定的惩罚。 酒保一连倒了五杯酒,还未推至他们面前,便听苏乔喊了开始。 苏青自认反应极快,不想孟叙冬不遑多让,他们同一时间端起两端的酒杯。 苏青仰头一饮而尽,这只手放酒杯,那只手已经拿起另一杯。火烧喉咙,余光瞥见孟叙冬更狠,不给自己停歇的间隙。 争分夺秒,孟叙冬抢先一秒完成。他高举双臂,宣示大获全胜。 苏青瞪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哑着嗓子出声,“这你都不让我!” 他眼角眉梢挑笑,好不得意,“愿赌服输。” “孟叙冬,你等着,我和你没完……” 苏乔抬手往舞池里一指,“那帅哥,带过来。” “你整我?”苏青迅速转移矛头,一脸不可置信。 孟叙冬微微蹙眉,苏乔哈哈一笑,“谁说的愿赌服输?” 苏南撑起身,“我去……” “bravo!”苏乔正是想着给苏南找一个玩伴,闻言一同踏入了舞池。 嘻哈音乐律动环绕,一群年轻男女享受其中。苏青有点看不清人了,正要往里挤,孟叙冬一手环住了她腰身。 “美女……” 酒气萦绕,分不出彼此。苏青不禁屏住呼吸。 灯光昏暗,只感觉他的热气从额边落下,依着眉眼,喷洒在颈侧。大手划过紧身衣衫,似乎引起了静电,底下的皮肤一片颤栗。他贴身挪至她面前,结实胸膛近乎挤压,像某种隐秘的摩挲。 苏青不由呵气,烈酒味道作用下好似喘息,“我和你很熟?” “看你一个人,交个朋友?” 享乐氛围让人忘却现实,苏青露出无辜模样,“可是我结婚了。” “有什么关系。” “你喜欢有夫之妇啊?” “我喜欢美女。”孟叙冬垂眸盯着那微张的嘴唇,手指若有似无地玩弄她衣摆,“你好美。” “这么会哄人。”苏青抬手勾住他脖颈,“很有经验?” “你老公不哄你么?” “他啊,谁知道在勾引哪个美女。” “不然我怎么有机会。” 孟叙冬喉结滚动,分外性感。苏青咬了下嘴唇,将上身压得更紧,以释缓什么,可反而更加难耐。 他还没有更一步的动作,她也不愿露怯,“你干什么的,手这么有劲。” “你觉得呢?”孟叙冬轻轻撩起她衣摆,粗糙的手指沿着腰线划至后腰文身。 看不见的脚趾绷紧了,肩胛骨迫切地想要舒展,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苏青搭在他身上的手,穿进他发丝。大半年过去,头发有些长了,是她喜欢的样子。 “你会修洗衣机么,我家洗衣机坏了。” 鼻尖掠过脸颊,嘴唇之间就差一毫厘,他的嗓音抵哑撩人,“真坏还是假坏?” “很坏。”苏青抬眸,目光迷离,“去么?” “得去检查一下,是不是坏到底了。” 路边薄雪未化,一片寂然。街角情人旅馆霓虹闪着光,台阶散落小卡片。错乱的脚步压过去,苏青和孟叙冬倒在床榻上,不小心触碰了遥控器,四下震动起来。 两个人愣住了。 下一瞬继续接吻,可不适的感觉愈发强烈。苏青从孟叙冬身上下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呀……” “好玩吗?”孟叙冬转头看着她。 扇形张开的镜子倒映出层层的身影,她仍是笑,“像不像学生时代会做的事?” 沉默。 苏青心道不好,忽然听见孟叙冬说:“小青,我好想把失去的时间填满。” 我想和你恋爱。 那我们重新恋爱吧,孟叙冬。 第91章 091看清楚了,我到底是谁 夜渐深,情人旅馆的霓虹灯光映着雪路。 路边停着一辆酒店派车,司机拉开车门,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低头看了看手机,似乎在确认地址,而后进了酒吧。 音乐震动耳膜,电子烟雾气和洋酒香精的气味混杂,苏南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热汗。她喝了两杯尼格罗尼,还有跳舞的精神,苏乔说她大突破。她也希望这是真的,否则方才便会同那年轻男孩接吻。 一个人的日子,偶尔也会感到寂寞。但她没法跨出那一步,就好像她依旧是谁的妻子。以至于那一瞬间,她脱口而出,我老公来了。年轻男孩兴味索然,转头寻找下一位姐姐。 寂寞好似阴虱,沿着脚踝的薄呢长袜爬上脊背,在她整个胸骨里钻来钻去。只有疯狂跳舞,才能甩开这种难耐的感觉。 插袋的手机振动,苏南接听起来,可什么也听不清。汗水黏糊糊蒙在眼睛上,她撩开垂落的长卷发,踉跄着寻找人群的出口。 有人握住了她手臂,她顺着那笔挺熨帖的衣领看上去,暗光里一切都那么恍惚。人潮推挤,她撞进了他怀里。 熟悉的气息与温度,她心口一滞,“阿成?” 章宗成一顿,反手揽住了苏南的腰,带着人往外走。她只穿着一件方领无袖棉麻衫,领口很低,薄汗泛出光泽,淡雅的香水味飘散,更添旖旎。 这让人有些恼火。 晚上章老太太生闷气,晚餐都没来吃,几个姐妹说苏南和老太太吵架了。章宗成清楚苏南的为人,想来是老太太挑衅在先,便给苏南打了电话。那时她已经有点醉了,卷着舌头说话。 章宗成放心不下,赶了过来。 酒吧里不设卡座,人们都在跳舞。章宗成揽着苏南挤出人群,低头问:“其他人呢?” “谁?”苏南稍稍抬头,尽显迷蒙。 搭在她腰上的五指不由收拢,只一瞬,他脱手,转而握住她胳膊,“你妹妹?” 正说着,苏乔来到了他们面前,面露诧异。还没说上话,身后的女孩伸手来抱她,娇嗔,“就走啦?” 章宗成挑眉,“我来接小南,还是说你们有别的安排?” 苏乔迅速理解了状况,“没事儿,你们先走,到了给我说一声。” 香烟气味一瞬即逝,章宗成拎起苏南的毛衣与包包,将人打横抱起,上了车后座。 车平稳行驶,苏南依靠他臂膀,合着眼像是睡过去了。他拨开了她额边的发丝,以手背轻轻拂去薄汗。 她似有所感,眉头动了动,出声说:“阿成,谢谢你。” “谈不上。”章宗成收回了手。然而身旁骚动的热气令人混不自在,他不由得将人放倒,枕着他大腿。 “这样好些?” “嗯……”苏南始终没睁眼,脸颊蹭了蹭柔软的羊绒裤料。有人暂时依靠的感觉很好,一切变得安宁。 “怎么又醉成这样。”章宗成抚了抚裤料,缓缓地,缓缓将手指落在她颈侧。薄汗散了,她整个人仍在发烫。 “我在想,如果没有坚持要小孩,是不是都不一样?这两天我想起了好多事……但说这些都没意义了。你也觉得我是个不尽责的妈妈?” “当然不是,你很尽责,做得很好。” 指尖虚抚她下巴,像挠,再近一点就会碰到她翕张的嘴唇。章宗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这种话听起来都有些虚伪。 “豆豆今天这样子,我有点害怕,他迟早会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的妈妈爸爸他的家庭有问题,他会不会受创伤,要怎样才能度过?” “要不要把豆豆接到你身边?” “可以吗?” “大家坐下来好好商谈,怎么做才对豆豆更好,对你更好,我认为这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 “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今天你在你家人面前维护我,我……”苏南攥着他衣襟勉强撑起身,额头抵着他下巴,“但你不要这么做了,不要让我动摇。” 章宗成捧起苏南的脸,“是么?” “阿成……” 呼吸交织,要击溃最后的理智。章宗成收拢的指骨泛白,“你叫谁?” “阿成?”苏南睫毛颤动,视野摇晃而难以聚焦,“章晚成……” 忽地,苏南被推开。天旋地转,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男人的阴影笼罩着她。他隐忍着什么,拇指指腹撑起她下巴尖,迫使她注视他。 “看清楚了,我到底是谁?” 他的怒意溢出唇齿,犹如当头棒喝。苏南怔然,“大哥……” “你的阿成……”章宗成埋头,面颊贴面颊,好似这样才能挽留什么,“从前不是我,如今也不能是我?” “你是他的大哥啊。” “需要我提醒么,你们离婚了。”章宗成闭着眼睛,在苏南脸颊与脖颈流连。还未真正触及,却更具侵略性,迫人就此沉沦。 暖气充斥,窗玻璃蒙雾。车座皮料与凌乱的衣衫摩擦出细微声音,她呼吸起伏,拍打在他胸膛。 “如果你不是……” “不是什么?”章宗成抵哑的声音撩动她耳垂,像抹上了胭脂。宽敞的车座,只有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小南,也为我动摇。” “大哥,我们……” 章宗成凝视苏南的脸庞,好片刻,他敛目,起身理了理衣领与袖口。 “到了。” 灯火辉煌的度假酒店近在咫尺,车落停,门童上前打开车门,章宗成率先下了车,他拿了她的毛衣与包包,回头向她伸出手。 苏南迟疑着,搭着他的手走了出来。她步履仍有些虚浮,他将奶白色针织毛衣披在她肩头,耐心地系了一个结。他什么都不再说,领她一路来到酒店电梯间。 旁边一座电梯先到,电梯门打开,章宗成与章晚成四目相对,而苏南拖着脚步正跟过来,一头撞上章宗成臂膀。 “唔……”苏南捂着额头退步,针织毛衣从肩头滑落。 章晚成一步上前,捞起毛衣,顺势从章宗成手里将人拽过来,揽进怀里。他唇角抽搐,微不可查,“豆豆和我闹着玩儿,这才睡着。我正想去接你……” 苏南点了点头,不管不顾地走进电梯。章晚成跟着乘上电梯,抬手似要将另一人挡在门外。 章宗成笑,“小南,晚安。” 电梯门逐渐合拢,倒映一张失神的脸。 那应该是初春,薄雪未融,章宗成迁至市里没多久。 省师范是市里一所老牌学府,那天他随领导到学校暗访,行程紧密。他手机落在了春招的场馆,返还去找,看见捧着手机等候的女学生。她裹得很严实,奶白色的围巾上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 智能机正在普及的年代,那部手机在女学生看来十分贵重。她说丢手机的人一定很着急,可学校这么大,她怕拿着手机去失物招领处,反而与人错过,只好在这里等。 她有点口音,像南方人。后来也证实了,她在南方出生长大,十来岁才移居东北县城。 这话是从朋友口中听说的,一个贸易公司的老板。他向朋友推荐了那个为人正直的女学生,做实习生。 他比她年长那么多,不敢称之为心动。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再见面。直到他促成了朋友与老三公司的合作,庆功宴之后,他们在私人饭局上见面了。 实习生已经转正了,应对饭局游刃有余。她敬他酒,眼睛笑弯成月牙,她说,这阵子总听章总提起您,久仰久仰。 章宗成不大喜欢饮酒,那晚却贪杯了。老三送他回家,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老三说,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想我完蛋了,我要娶她。 章宗成陷在车座里,浑然不知今夕何夕。他说,八字没一撇,你们在一起了么。 老三到底年轻些,有一股胜券在握的气势,说,迟早的事。 后来章宗成和那个女孩又见过几面,她跟着老三叫他大哥。再后来,老三兑现了诺言,历经千难万险,女孩过了门。 郎才女貌,好不登对。他不知该送什么贺礼才足以配得上他们的新婚。 然而,婚礼筹备到一半,不办了。老三喝醉酒,夜闯他家,哽咽着叫大哥帮帮他们。 我还能帮你们什么呢?他说。 隔天章宗成便回了县城,拜访二老。老太太拉着他的手控诉女孩一家人,自称命苦,掉眼泪,让人无话可说。 结婚头几年,章宗成有意回避他们。后来他们生了小孩,作为孩子母亲,她频繁出现在家族聚会上。 她仍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只是笑容日趋黯淡,掩埋在铂金钻戒的光芒之下。 章宗成与老三谈心,叫他多花点心思,但他开口闭口都是生意与饭局。 这场婚姻到头了,章宗成心里升起了阴狠的念头。 那天晚上,不知是第几次梦到了她,他接到电话,恍惚还在梦中。 该以什么身份面对她,他想不透。他还是去见了她,不得不去见她。 他想,她丈夫不能给她的,他都能。 唯独他的姓氏。 第92章 092从今往后,我把每一颗巧克力都给你 冰蓝的雾霭蒙住落地窗玻璃,如一幅联画。酒店餐厅灯影绰绰,服务生向早起的客人问好,人们小声交谈。 热咖啡让人从宿醉中醒过来,苏南单手撑着额头,注视对面的父子。 如同握有国王权杖,豆豆握着儿童餐具,将煎培根配的蘑菇悉数挑出来,“爸爸吃。” 豆豆不吃蘑菇,是和章晚成学的,而章晚成吃蘑菇过敏。 “爸爸不喜欢吃的。”苏南将餐盘端过来,拾起叉子,往嘴里塞了一口。她不经意抬眸,见章晚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摸了摸脸颊,有点困惑。 “我以为你忘记了。”章晚成打趣。 适才想起去年春节,他到澡堂拜年。已经一年了,却像昨日才发生的事,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历历在目。 昨晚章晚成难得没有质问她,和大哥是怎么回事。他送她进了房间,隔着盥洗间的墙壁,问她要不要去看看豆豆。 早上豆豆发现她同他们父子睡在一起,特别高兴,到现在还有点兴奋。 孩子尚不知有个词叫同床异梦。 这实难启齿,她梦见了另一个男人。他们躲在闷热而逼仄的车座里,外面的世界下暴雨,电闪雷鸣,每一次光亮都教人惊魂动魄。她身上汗溻了,面色潮红,以至于章晚成险些以为她发烧了。 苏南低头吃蘑菇,很清淡的味道,让人忽然感到饥饿。她想只有食物能够填补大梦一场过后的空虚。 苏南去自助餐台拿熟食,看见苏青挽着孟叙冬走过来,她根本没看路,仰头和他说话,好似热恋中的女大学生。 苏乔跟在后面,捧着手机,十指如飞。 “什么时候回来的?”苏南从餐台下取了空盘递给苏青,再一一递过去。 苏青笑说,他们在情人旅馆的钟点房待了五分钟就走了,前台小哥超级震惊。 “后来我们去吃烧烤了。”苏乔揣起手机,目光扫过餐台,挑选餐食。 “还有个人来着。”苏青想起似的问,“没有一起过来吗?” 苏乔耸了耸肩,“会很麻烦,事后还得想办法让人离开……” 苏乔讲起在美国的经历,话题终结于他们齐齐落座时。 豆豆甜甜地问好,将甜点分给他们。 窗外雪道上出现了运作机器,一下吸引了豆豆的注意,他整张小脸贴到玻璃上,呵出白雾,“爸爸,是啥是啥?” “压雪机。”章晚成娓娓道来,“压雪机比一般作业车难开,司机都经过专业培训,有他们,才能让雪路变得平整,我们才可以安稳地玩儿。” “哦……” 苏青说:“人小鬼大,这就听懂了?” 苏南说:“小孩能接受的信息其实很多的。” 苏青觉得苏南与章晚成教育理念也有相似之处。只不过苏南更多想要实行快乐教育,而不是培养孩子和爸爸一样奋斗。 一只去壳的蛋放进餐盘,苏青转头看“侍应生”。孟叙冬在这些小事上意外的有些服务精神,动作十分流畅,眼神却放空。 “想什么呢?”苏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孟叙冬随口说:“在想孩子的事。” “……” 澡堂正在改装,只有大嫂一个人代表东家,孟叙冬不大放心。他想叫陈春和回来,但元宵都还没过,实在不妥。 孟叙冬还是把想法告诉了苏青,不料她特别支持。 他不知道,她不是支持哪个决定,而是高兴,如今他愿意敞开心扉,将真实想法告诉她。 他们在餐桌上便订好了机票。 苏乔觉得他们简直天生劳碌命,大好的假期不知享受。 苏南想多陪陪豆豆,以及和章晚成认真谈谈,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该如何养育孩子。 章晚成给他们预约了 spa,以解宿醉疲乏。 一行人移步之际,遇上章家的人。个个打扮得体,从容淡漠,章老太太犹是,连儿子章晚成也未多看一眼。 其中一个小辈为老太太鸣不平,“能过我们章家的门不知道是多大的福气,这么多年老太太怎么对待媳妇儿的我们有目共睹。” 旁人附和,“不是老太太好心,某人能带上破产姐妹来度假?” “不求感激与回报,至少应该珍惜吧。以为给我们家生了儿子,哎唷,就挺起腰杆了,张口闭口要这要那。结果怎么着?回去守那破澡堂,啧啧那也能叫生意,起早贪黑!” “活该劳碌命,痴心妄想……” “那当然,掌家还轮不到她做主!” 真以为自己是婆罗门,将人视之为首陀罗。 苏乔听了一耳朵,回头大步迈去,苏南拦住了她。苏青说是说不过那么多人,抄起手里的咖啡便要泼人—— “你们章家谁做主?”张小梅抬手一挥,仿若江湖大姐头出场,无形中自带 bg 章家小辈倏尔变了脸色,悉数看着那背后的章宗成。 张小梅走近,划拉一张椅子,椅子上的人起身让座。 张小梅手撑椅子,挑眉,“说说呗。” “梅姐……”小辈讪讪低头。 章宗成走到苏南面前,虚揽了下她肩膀,“叫了个朋友来陪你,也热闹些。”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张小梅转身挽起苏南胳膊,“我可是赶早班机过来的……” “我们要去按摩,一起吧?” “那太好了!” 张小梅同苏南一行人离开,章家人仍有些回不过神。 “老大,这是什么意思?”章老太太面色铁青。 “我始终当小南是一家人,你们看着办。”章宗成抚着西服衣襟在空出的椅子落座,抬手招来侍应生,要一壶茶。 “都要陪我喝茶?“他淡笑,一扫众神色各异的脸。 人们顿作鸟兽散。 这则插曲并未影响苏南的心情,下午他们去滑雪,入夜找了家卡拉唱歌。 有张小梅在,苏青一百二十分放心。当晚便同孟叙冬乘坐红眼航班回了市里,转火车到县城,天都快亮了。 之所以买廉航的红眼航班,是因为苏青要省钱。到头来生气的也是她,飞机颠簸,座椅狭小不能调整,临近降落,空乘人员甚至推着特产叫卖。 孟叙冬想安慰她,反倒被她指责,“现在背了房贷,本就不富裕的小家雪上加霜,我省钱怎么了我,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 孟叙冬无语,只能将人嘴巴堵上。 两人闹着,床头吵架床尾和。 奶奶晨起,也不知道他们闹什么,去早市转悠一圈,买了苏青爱吃的点心,回来发现他们房门紧闭,没个动静,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县城一切如旧。 元宵节那天,苏乔和苏南回来了。他们一同在老县中旁的住屋团圆。 童诗情往屋子里堆了许多东西,甚至有一麻袋迎来送往喝剩的饮料塑料瓶。奶奶看了直说,这是病,得治! 有囤积癖的人大多没有安全感,童诗情和大哥过日子的时候如此,大哥走了之后,她变本加厉。 一家人大扫除,做团圆饭,包饺子、煮年糕。 夜晚他们迎着细雪散步,走百病。奶奶步履矫健,远走在前面。 应来和艾秀英打视频电话,江默浓探进了镜头,“看看我儿媳妇呢!” 苏青和孟叙冬手拉手,跑跑跳跳。应来说,你们演 lalaland 呀。 拉拉烂地是什么,孟叙冬问。 “一破电影。”苏乔说。 “结局不好。”苏南说。 “有吗?”苏青对那部片子感触不多,印象是一部热闹的通俗爱情片。 愈是县城,租赁影碟这类老店愈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找了一圈,遗憾而返。 好在互联网上一触即达,两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共享一副耳机。 孟叙冬看得认真而专注,苏青忽然觉得,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他对于做一件事的执着,他的追求,他的热爱与心之所向。 男女主人公说,i’always gonna love you。 孟叙冬轻声说,小青,我会一直爱你。 苏青摘下耳机,“你说什么?” 孟叙冬吻了吻她脸颊,在接近眼尾的位置。 “就像这样。”他说。 电影还是那么乏味,苏青却又哭又笑。 孟叙冬喜欢这部电影,苏青不奇怪。种种迹象表明,他意外的有仪式感,譬如他停留在十二岁时空的房间,银行卡密码,一园子草莓。交给她房子的钥匙,还要特意藏进书里让她找。 有仪式感的人多少有点梦幻。坦白说,苏青看过至少三千部电影,反而趋于现实。 早上孟叙冬去了澡堂,傅屿也在,拿着铅笔与稿纸和苏南讨论。 苏南觉着本地老店不仅要支持本地产业,更要支持本地年轻人,新旧融合,循环往复,才是发展之道。 傅屿的书店聚集了一群看起来无所事事,实际上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们为澡堂设计了玻璃灯饰,每一盏灯都不同,每一盏都融入了家族回忆。 苏南讲述回忆,好像重新整理了一遍走过的岁月。她最喜欢的设计,是悬吊于女浴池穹顶的星星,那是有关她们三姊妹的浪漫回忆,有关澡堂家女人最深切的愿望。 苏青睡醒后慢吞吞过来,在面包房蹭吃蹭喝。童诗情念叨她,真是大小姐的命,一家人忙前忙后,就她知道享受。 苏青没接腔,童诗情又说,享受好,日子好了,以后不要忘了大嫂。 晚些时候,苏青与苏南去了市郊的旧家具厂。之前为面包房购买了旧椅子,苏南喜欢上这种带有时间温度的家具,偶尔也会来淘一淘新到的好货。 逛了一下午,日头偏斜。苏南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请她空出十四号的时间。 “你们过情人节吗?”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苏青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们好像,纪念日都不过……”苏青说着,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孟叙冬未必不在意这件事。 说起来,苏青不喜欢具有纪念意义的节日,要追溯到中学时代。那会儿苏青叛逆期,经常跑去网吧打劲舞团。而网吧是坏孩子的聚集地,孟叙冬和他的兄弟们也在。 苏青亲眼目睹,女孩追到网吧,给孟叙冬送情书与巧克力。他笑笑说,我不喜欢吃巧克力。女孩无论如何也要他收下,他失去耐心,将巧克力丢在了发小键盘上。 坏男孩不懂得珍惜女孩的心意。 苏青上了宝贵一课。 “你会做巧克力吧?”苏青眨巴眼睛望着苏南,“教教我。” 苏南微讶,而后笑了。 情人节当天是星期五,成双入对的人不难注意到,街上不少成双入对的人。影院爆米花卖爆,餐馆需要叫号,招待所再无空余钟点房。 人们需要节日,从一成不变的日常里捞出意义。 苏青一大早梳妆,出门去了。傍晚孟叙冬才接到她电话,叫他去车站,还特意叮嘱,要骑摩托车。 陈春和将改装摩托车交给他保管,有段时间没骑了,也是时候开火保养。 苏青裹着大衣在车站听音乐,微风拂面,引擎轰鸣稍稍落停。她抬头,看见了摩托车上的型男。 他穿一件破旧夹克,头盔面罩半遮脸,露出漂亮的下巴,“美女,去哪儿,载你?” 苏青抿笑,攥着帆布包肩带跨上后座。 摩托车驶了出去,苏青说,“好冷啊!” 孟叙冬大笑不止。 他们穿越县城每一个角落,那未曾留下浪漫回忆的青春时代,迎着呼啸的风,来到海边。孟叙冬摘下头盔的时候,苏青才发现他临时染了一头金发。 月光透过积云间隙,顷刻之间挥洒。他如此耀眼,胜过海面的波光。 “干啥?”孟叙冬挠了挠眉毛。 “孟叙冬!” “啊?” “孟叙冬——”苏青拉着孟叙冬手,奔向浴场。 关停的海水浴场亮起彩灯,露天银幕上一部老电影正开场。 “这啥啊。”孟叙冬一脸不解风情的样子,却是紧张得攥紧手指。 “你不是要和我恋爱吗?”苏青踮脚,吻他的脸颊,眼尾与鼻尖。 电影叫初吻。 但他们都没在看电影。 他们看见了另一种可能的自己。 他们一起长大,他住楼上,她住楼下。他们玩过家家,他是新郎,她是新娘。他们在十二岁拥有了彼此的初吻。 十六岁,他们偷偷交往。他读县中,她在市师大附中寄宿,每到假期,他就骑摩托车载她兜风,游戏厅、台球室、大人们的舞厅,他们吹着泡泡糖发誓要考大学。 十八岁,他们在北京的出租屋开启了同居生涯。他没日没夜的做建筑模型,他开始实习,他在设计院加班到很晚。她又读了几年书,为了发表学术论文抓狂。他们像热带的斗鱼,不知疲倦地争吵与和好。 二十岁,二十二岁,二十八岁,终于,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小家。 他们结婚了,婚礼并不盛大,只有亲友见证。唯一的花销是她的行头,她声称必须要穿《欲望都市》女主人公同款婚纱,戴宝格丽钻戒。他说我的女孩一辈子仅有一次的婚礼,当然了。 她是他的梦想,她的梦想里也有他。 电影的尾声,苏青将一盒手工巧克力捧到孟叙冬面前。 “你总是让给我巧克力,从今往后,我把每一颗巧克力都给你。” “情人节快乐,孟叙冬。我们会有好多情人节,好多纪念日,好多以后。” 第93章 093我还知道你小时候也喜欢他 受苏青启发,面包房推出了情人节限定手工巧克力,并推出了相关课程活动。原本面包房下午便打烊,这天一直经营到深夜,同城直送的订单依旧响个不停。 于苏南而言,这就是最好的情人节。 感情就像巧克力,只是生活中的点缀,而非必须。真正有一件事可做,便不会察觉寂寞的味道。 童诗情向往常一样打营收流水,账单实在太多太乱,她几度操作失误,把机器锁上了,她们只好打电话叫苏青过来处理。 苏青和孟叙冬坐摩托车过来,冷得打哆嗦。 “叫你穿这么少……” “明明你也觉得好看。” 两人吵闹着钻进吧台,却是共享一大杯热咖啡。 “烫……” “烫死了!” 孟叙冬无奈,往苏青嘴里塞了块冰。 “你——” “你这咋回事儿?”童诗情指着孟叙冬头发,大呼小叫。 “你女儿给他整的。”苏青顺势摸了摸那柔软的金发。 “我真是欣赏不来……”童诗情多瞧了两眼,皱眉,“不过别说,咱女婿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苏青抿笑,手肘碰了碰孟叙冬,“大嫂夸你。” 孟叙冬低头捡桌台上的账单小票,苏青一把抽走,“别乱动。” “这儿,”苏南拖着一盘歪歪扭扭的巧克力过来,“小青这两天做的,材料费结一下。” 苏青一惊,“怎么还揭我短!” 孟叙冬有几分怔然,视线从苏青划向苏南,“多少?” “开玩笑!”苏南笑着摇头,将巧克力装袋,“不要的话我丢了。” “多浪费。”孟叙冬收起了袋子。 苏青横扫他们一眼,在收银机器上操作,“做事儿呢……” 苏南说:“解锁了就行,明天我找人来看。现在门店有活动收入,网单也一堆,一时半会儿算不清楚。” “那你清楚每日备货和损耗吗?” “门店我大概有数,网上订单还不稳定,反正卖完即止……” “面包房的目的是盈利。”苏青想了想说,“我重新核算。” 此前三姊妹达成了共识,面包作为澡堂的周边产品,向澡堂客人免费供应。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来说,有面包与暖气的澡堂,会是冬日里的庇所。 老澡堂从模式上无力与洗浴中心竞争,而改变模式与定价策略,违背艾秀英一直以来的理念。维持澡堂的经营,“不盈利”才是出路。苏乔拿着张小梅与女性朋友筹集的启动资金,在北京找到经验丰富的 npo 组织背书,创投并设立项目。诸如,资助县城及乡下贫困女童读书,向受困于家庭暴力的妇女提供法律援助,并帮助她们重建生活…… 一切正在筹备中,与建筑改造同步进行。她们唯一不变的坚持,是为之冠以艾秀英的名字。 艾秀英正在度过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夏天。 她学会了直播、驾驶,甚至冲浪。 冲浪的村落聚集一群嬉皮士,他们在电子设备上工作一小会儿,便开始了享乐的一天。 数字游民?比特币?nft?数据分析师?被动收入? 艾秀英一知半解,在直播间感叹,时代真是变了,以前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种活法。 江黙浓说,老闺蜜,学吧,学到老活到老。 两个老闺蜜玩啥播啥,敢说敢做,一点不逊于互联网弄潮儿。直播间热度节节攀升,出现好事者爆料她们过往隐私。她们嬉笑怒骂,全然不当一回事。 这天江黙浓带艾秀英去奢华酒店做 spa,结束之后艾秀英在直播间分享,“有机会你们去东北玩,找一家老澡堂,搓澡按摩要啥有啥,可得劲了!” “英子开澡堂的?” “开在哪儿的?” “就一破澡堂!” 弹幕哗啦飞驰,忽然整齐划一,“英子,快看看你们家澡堂搞成啥样了!” “啥意思这是?我咋跟不上你们网速呢……”艾秀英抬了抬老花镜,觑眼盯住屏幕。她愈想愈起疑,当即给童诗情打电话。 童诗情收了三姊妹的封口费,起初支吾着不敢说。艾秀英一声河东狮吼,教她吓破胆,统统招来。 艾秀英当即收拾行囊,扛起冲浪板上了房车,江黙浓险些没追上。 星夜奔驰,回到县城,艾秀英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 slogan,这是吾心安处。北方的冷风吹拂晒红的脸颊,她扛着冲浪板,撞开了澡堂陈旧的大门。 整个澡堂大变样,入口甬道宽敞无比,尽头立起隔墙,看不见通往浴池的门。天蓝色马赛克瓷砖吧台上,巨大的彩绘玻璃灯盏悬吊,映着纽扣制作的帘子。 旧时的厨房变成开放空间,各式漂亮的古董木椅围绕,好似数字游民喜爱的咖啡公社。蒸汽中日渐泛黄的墙壁重新刷漆,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老相片,有女儿们,有艾秀英,也有不复存在的轮机厂回忆。 艾秀英一一看过去,想要发怒,只见苏青从角落现身,双手还戴着塑胶手套。 “妈……” 澡堂是日竣工,得知艾秀英赶回来了,他们连日打扫,都还没能打扫完。艾秀英二话不说抢走苏青的塑胶手套,进了浴池。 浴池管道藏进了墙面之下,瓷砖全部重铺,焕然一新。女池天花板变成了女儿们向往的玻璃顶,细看表面覆膜,让夜空有种老胶片质感。艾秀英闷头打扫,没有只言片语。 苏青他们也都不说话了,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水流声。 破晓时分,清洁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休息室外墙砸掉一半,向外拓出一道玻璃廊桥,金鱼灯摇曳,水波潋滟。一家人坐在廊上休息,这才闲谈起来。 艾秀英低头揩眼睛,江黙浓轻声说:“多好的地方呀。” “可不是!”童诗情一面剥橘子一面说,“你闺女各个都能干,享不完的福……”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经营?那些个老酒鬼,天冷了都没去处了。” 苏南凑到艾秀英面前,一点一点解释经营计划。艾秀英大致明白了,抱怨:“女性澡堂?从来就没有这种说法!” 应来趴在地板上看书,抬头说:“奶奶,小姑在澡堂干活儿的时候,遇到多少老不正经的。那些糟老头子就是不幸的根源,就是因为他们,澡堂都没多少女客。我觉得大姑说得挺好的,反正咱家也是母系氏族。” “啥?”艾秀英瞪眼。 应来不说了,苏青笑,“妈,你就放心把澡堂交给大姐姐吧。” “你呢?” “我……我们要去读书。” 艾秀英随口一问,没想到苏青作此回答。 关于未来,这段时间他们讨论得再清楚不过了。苏青想要继续读书,研究数学模型在经济领域的应用。孟叙冬愿意陪读,当煮饭公。苏青觉着,他的梦想不应该维系在她身上。他喜欢建筑,如今读建筑死路一条,但为了少时梦想,未尝不可。 他们有一些钱,能够度过这段时期。即使他要读五年、八年,苏青相信自己能够养他。 “多大了,现在读书,读出来……”艾秀英不知说什么好。 “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是违法犯罪,我都支持。”江黙浓缓了缓说,“不过,你们要先办婚礼。” “当然了。”孟叙冬说。 有了婚房,置办了五金,当然要办婚礼。苏青对此无甚想法,可孟叙冬和一家人十分积极。 应来书也不看了,兴致勃勃讨论起来。 他们设想华丽,大酒楼,加长轿车,从澡堂迎亲,四大金刚,五台几位—— 苏青打了个哈欠,到室外寻清静。 艾秀英走来,将一条红色围巾系在苏青脖颈上。 “是我给你买的吗?”苏青拽了拽围巾,咕哝,“从来不见你戴。” “舍不得……” 苏青怔然。 艾秀英脸上泛起柔光,“小青呀,这些年妈都没好好看看你。我们小青,咋生得这么漂亮。” “什么啊……” “当年没有继续读书,委屈了吧。” “我愿意。”苏青吸了吸鼻子。 “好闺女,过去的事儿,咱也不提了。你想去读书就读,我也该退休了。以后我就周游世界,把咱没看过的,没玩过的,都看一看,玩一玩。” 苏青要笑不笑,试探般搂住艾秀英,“妈,你觉得澡堂改造怎么样?” “那太好了。” “你看见那些灯了吗?大姐姐设计的。” “看见了,回头我再仔细看看。我还看见了相片,有你爸。”艾秀英拢住苏青环在肩上的手,转身望着澡堂。薄雾渐散,阳光倾洒,好似一座金屋。 “妈,你后悔结婚吗?” “后悔……”艾秀英笑,“我最不后悔的就是有了你们。” “我也是吗?”苏青小心翼翼。 “你打小就不一样,跟个小孔雀似的,闪闪发亮。” “那我在北京读书,你从来都不来看我。” “你交了有钱的朋友,我怕给你丢脸。那会儿我想,要是成了就好了,你就能过上好日子。还好没成,你和冬子一起长大,情谊不一样的。” “妈,你不知道,孟叙冬喜欢我很久了。” “我知道的呀,我还知道你小时候也喜欢他,你去网吧,去舞厅,你写了那么多明信片。” “妈妈……” “你是我闺女,哪有妈妈不知道闺女的。” 第94章 fin结婚真好 旭东置地的大儿子不继承家业,偏要干水电工,县城里无人不知。不需要谁宣传 aaa 水电工全能冬子,破面包车招摇过市。 孟叙冬参与的工程从大西北到县城,每年想找孟叙冬干活儿的包工头打爆电话,但江黙浓更希望他不再漂泊。 二十八岁,县城男儿家不办婚宴在熟人圈子里就显得不着调。孟叙冬不着调,江黙浓把原因归结于她那早年出轨、独断专横、暴力的前夫。 老孟立下遗嘱,江黙浓松了口气,紧锣密鼓地筹备婚宴。不吝花销多少,只要儿媳妇万事满意。 轮机厂老工友的小女儿成了儿媳妇,江黙浓喜不自胜。 县城的人彼此认识,知根知底,话从澡堂传到舞厅,谁家发生什么,天一亮就都知道了。婚宴吉日已定,人人遇见他们一家人都要唠上几句。 孟叙冬泊车熄火,沿着田埂往大棚走去。开春了,天气没有暖和多少,路面结霜,他蹬着靴子都有些打滑。 苏青陪奶奶回乡下摘草莓,想起来才和他说了一声。他过来接她,不知道她穿得暖不暖和。 “孟叙冬,孟叙冬!” 还没见着人影,就听见她清脆的叫声。他循声看去,她从草莓地里站了起来,身上一件花团锦簇的针织长裙,大红色像个年画娃娃。 “看,奶奶给我织的!”苏青转了个圈,指尖微翘。她好幼稚,有没有搞清楚自己都已经结婚了? “你麻烦奶奶干啥……”孟叙冬垂下眼睫,大步走近。 “我没有,是奶奶偷偷织的。”苏青来挽他的手,落了空,“奶奶送我的,你也有一件。” 大棚里还有来帮衬的乡亲,说笑着,好像没见过别人结婚。 孟叙冬问苏青要在这儿待多久,苏青奇怪,“我又不是来玩儿的。” “你是来吃草莓自助的。” “……” 孟叙冬笑,“场地布置好了。” 苏青耳尖噌地红了,连退两步,险些踩到草莓丛,孟叙冬扶了她一把。目光游曳,两人对上视线,她抿唇,“不要给我看。” “好。” 孟叙冬噙着笑,大步迈开,取了工具干活儿。 乡亲们之前已经问过婚礼的事了,现在又问孟叙冬,逗小孩似的,叫他在乡下办流水席,大家都沾沾喜气。 苏青记得表妹婚礼上的闹剧,尽管表妹认为婚礼只是一场秀,但往后回忆起来,不知表妹是否遗憾。 苏青有点害怕那样的大场面,一切不可控,一切让人抓狂。她希望人生中的大事全在意料之中。 但真正迎来属于自己的婚礼,她喜欢上了触碰未知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孟叙冬靠谱,从与独立策划师沟通,到挑选“四大金刚”,定钻戒,让妈妈与姐姐们陪她去试婚纱,每一个环节他都尽心安排。 不,不,只是因为孟叙冬。 他是她的新郎。 今年草莓收成好,面包房大量采购,多余的也在门店出售。苏青和孟叙冬装箱带回,便分开了。尽管他们的婚宴一点不遵循传统,妈妈们还是坚持让两个人在婚宴前夜分开,图吉利。 苏青回了一家人齐聚的澡堂,一会儿要喝冰水,一会儿又要吃巧克力。女人们叮嘱她好好休息,她倒是想,可时钟走着,她一颗心怦怦跳。 手机弹出消息,苏青咬住手指关节,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说:“晚安,我的新娘。” 正日热闹非凡,炮仗轰隆隆响过,澡堂里更是乱哄哄。 “怎么还没出来?苏南,你进去看看!几点钟了,这是在干啥!” “妈,还早呢……” “哎呀!我给忘了,没有接亲。为了让新娘子多睡会儿,这像话吗?”艾秀英踅来踅去,找到一面镜子,摸了摸脸上的胭脂,怎么都觉得妆容有点浓。 “好看。”苏南为艾秀英别上胸花。 艾秀英今天穿了条蓝色烂花绒旗袍,古法手工制作,大女儿的一点心意;戴金莲花吊坠,小女儿去买的;浑圆的指头箍着一只尘封十几年的素圈戒指。穿金戴银,好不气派的丈母娘。 “我这头发呢,乱不乱?”艾秀英抚了抚新烫的鬈发。 苏南失笑,“都好着呢……” “来了!来了——”休息室珠帘晃荡,童诗情率先跑了出来。 “别咋呼……”话音未落,艾秀英转头看见了那背后的一抹倩影。 修建圆润的指尖挑开珠帘,一双灵动的眼睛四下一扫,落在艾秀英身上。苏青款步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妈……” 艾秀英心头一热,红了眼眶,“哎。” “小姑,你好美!”应来捧着老胶片相机大呼小叫,一屋子人都笑了。 跟拍摄影师不动声色,捕捉下一幕幕动人时刻。最后一张照片,苏青独自坐在水蓝色吧台上,双手撑台面,姿态舒展,柔情地注视镜头,仿佛与二十八年青春年华问好,以及最后的告别。 长街另一角,双喜舞厅门口霓虹霏霏,辉映排成依仗的改装摩托车。旁边立着面包房的移动餐车,装点成了婚宴的 ni bar。 狐朋狗友早到了,喝着咖啡谈天说地。西装笔挺的男人甫一出现,便引起欢呼。 孟叙冬垂眸笑,一头金发抹了发油,齐齐往后梳,露出右耳闪亮的钻石耳钉。 “老婆喜欢。”他摸了下耳钉。 “娶老婆了就是不一样啊。” “今天辛苦哥儿几个。” “说啥呢,应该的!” “冬子——”江黙浓走来,低头牵了牵鼠灰色条纹旗袍摆,抬手皮草披肩垂落。孟叙冬搭上她的手,另一只手帮她拢紧披肩。 江黙浓眉头微动,摊开手心一枚胸花,“你给妈妈戴上吧。” 孟叙冬拿起胸花,仔仔细细为妈妈戴在盘扣边。他抬眼,四目相对,一贯冷峻的面容泛起柔情。 “儿子。” “嗯。” 江黙浓蹙眉而笑,“让奶奶也好好看看。” 旁边的老人家一头白发高盘,精神抖擞。孟叙冬稍稍俯身,认真宣告什么似的,“奶奶,我要结婚了。” “哎!”奶奶拍了拍孟叙冬脸颊,满心满眼满意。 跟拍摄影师连连按下快门,最后孟叙冬叼着未燃的烟依靠摩托车,骨节分明的五指撑住皮质座椅,不复当初桀骜不驯的少年,尽是春风得意。 “来了!来了——”陈春和攥紧手机,从街口狂奔而来。 人皆四散,江黙浓将孟叙冬推向舞厅,“快!” 舞厅里暗光流转,好似海底游鱼。 在婚礼正式开始之前,新郎新娘有短暂的独处时光,即将第一次看见穿着礼服的对方。 孟叙冬双手揣兜,希望自己表现得松弛些,可耳朵毛细血管涌动,比心跳还要剧烈。 高跟鞋踩在舞厅木地板上的声音如此清晰,天啊,他宁愿此刻什么也不听见。 “喂!”一只手轻拍他肩头。 孟叙冬深呼吸,竭力和缓心绪,转过身去。睫毛微颤,只一眼,他完全钉在原地。 苏青一袭珍珠白缎面曳地婚纱,乌发高挽,露出修长的脖颈与肩线,她戴了一双及手肘的手套,双手蒙住半张脸,却也挡不住美丽。 他的新娘,高贵而美丽。 “孟叙冬……”苏青垂手,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孟叙冬喉结滚动,单手捂住嘴唇,“嗯。” 苏青抿唇,眼眸湿润。 一时无言。 孟叙冬忍耐着什么似的,绷紧下颌,缓缓走近。他勾起了她的手,倏尔将人拉入怀中。 苏青不知怎么笑出了泪花,“哥哥。” 他头一次没有拒绝这声称呼,而是轻声回应,“小青啊。” “等很久了吧。” “我他妈这辈子值了。” “结婚真好。” “我也是。” 不知拥抱了多久,音乐响起。 “can iwhere you go? canalwaysthis close forever and ever? and ah, takeout, and takeho you''''re , , , lover……” 亲友鱼贯而入,妈妈们张罗着。苏南牵着打温莎结的花童过来,身旁的男人向他们恭贺新婚。 银幕亮起,播放新人儿时的照片与录像,一直到新婚的点点滴滴。 “这是我拍的!” “我剪辑的!” 伴郎伴娘小声斗嘴。 明亮光束在中央的立式麦克风上,苏乔走了过去。她穿着正式,神情肃穆,像要参加总统竞选。 “感谢各位来参加我妹妹的婚礼。” 苏乔稍作停顿,从背后拿出一个巧克力铁盒,对着麦克风敲了敲。 一阵骚动过后,人们安静下来。 “苏青是我的妹妹,我们家最小的女儿。”苏乔清冽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带有些微颗粒感,莫名予人抚慰,“我想在座各位都还记得,那年冬天县城遭遇特大暴雪,缺乏煤炭与物资供应。我妹妹患了肺炎,在她身边的只有孟叙冬。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是他保护了我妹妹。我妹妹不大记得当时的事,但人心是很奇怪的事,她记得他们一起看的一部电影,在明信片上反复写下电影台词,去他会去的地方,世纪网吧,还有这间舞厅。” “我要讲的不是一个多么感人的初恋故事。我认为是这一切的环境造成了不幸,我们必须走出去。妹妹的行为在我看来,或者在我们的艾秀英女士看来,是叛逆。我们知道她的感情,却不懂得。谁会将小孩子的感情当真?长大了,也就忘了。 “我妹妹长大了,或许忘记过,但最终还是与当初的男孩儿结婚了。我最近在想,如果我们认真看待了这份感情,他们也不会错过其间的时光,那么今天一切都不一样。” 一开始听到小时候的故事,苏青本有几分哽咽,可听到这儿,不禁赧然。 对面有道目光,越过灯光下的尘埃,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她不敢看,不敢面对被揭发的心事。 “世上没有如果,我只能庆幸,现在他们拥有了幸福。”苏乔抬起手中的巧克力铁盒,看向阴影里的人,“我们几度搬家,丢过许多东西,艾秀英女士始终保留着这些明信片。孟叙冬,我们决定把它还给你。” 那天孟叙冬喝得大醉,苏青有过之无不及。他们第一次住进新房,浑然不知有几道门,几盏灯。 那一年,县城落了最后一场雪,犹如漫天金粉。 他们跌进一池泡泡浴。 暖和极了。 the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