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聋瞎忠犬少年后》来自www.wshlou.com   《捡到聋瞎忠犬少年后》作者:茶春柑【完结】 晋江vip2024-10-14完结 总书评数:297 当前被收藏数:1588 营养液数:281 文章积分:20,460,494 简介: “我捡到一个又聋又瞎的少年。 我知晓凭我一己之力,帮不完这天下人,可再三犹豫还是从乞丐堆里带了他回家。 因为他和白明酌有着相似的眼睛。 只是这少年的眼里无光。” 1. 叶鸢下山闯荡那年捡到了阿岁。 阿岁沉稳,内向,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后来她把这个少年送回了家。 再见时,她疏离的叫他白少将军。 白少将军用力捏了捏叶鸢送他的匕首,才忍住没在众人面前红了眼眶。 天下人都知道,白少将军骁勇善战年少有为。 只有叶鸢知道,白少将军会偷偷向她哀求。 “若是姐姐不想嫁入白家,我可以入赘。” “你再捡我一回好不好?” 2. 叶鸢对京城贵女们的聚会本来不感兴趣。 尤其是在兵部尚书任家的嫡女和白家议亲的消息传遍京城的时候。 在宴席上撑撑公主的场面,在一旁偷嘴吃些零食已是最大的让步。 却不想自己这样还能听到自己的八卦。 “任家嫡女昨日在马场说沁姝公主当了将军又怎样,不过是个养在外面的野蛮老女人罢了。” 叶鸢想想倒也没说错。 “她还说沁姝公主除去公主的身份与白卿淮没有半点般配之处。” “这话不巧被白少将军听了去。” 叶鸢竖起了耳朵。 “可笑的是,白少将军甚至根本不认识任家嫡女。” “他说,公主岂是你可妄议之人。” “是我配不上公主之万一。” —————————————————————— 【天资聪慧将军公主x沉稳痴情小将军】 偏gb向,男主前期又聋又瞎,女主全能。无金手指,女主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所以女主也很强。 自卑忠犬yyds! ——————————————————————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正剧 忠犬 主角视角:叶鸢 白卿淮 配角:白明酌 其它:忠犬,自卑,朝廷 一句话简介:捡到小狗后安定天下 立意:爱人之前也要好好爱自己。 第1章 叶鸢捡到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少年。 叶鸢在院落的门前转着圈,手里拿着扫帚打扫着,眼睛却打着转地盯着乞丐堆看。 “诶呦,”隔壁的邻居王婶子探出头,“妮子你晃啥呢?” 叶鸢对着王婶子笑了笑,“没,婶子,我看对面的那个男孩看着挺矜贵的,不像个要饭的。” 王婶子乐得直摇头,“妮子你可太实诚了,不是个要饭的能是个啥,在乞丐堆里趴着的脏娃儿有得是,扒出来洗一洗干干净净的漂漂亮亮的小娃儿也多得很,左右都是要饭的,谁又比谁金贵了,这都是命。” 王婶子瞟了一眼乞丐堆,“金贵啥啊,还是个瞎的,也是怪可怜的。”说到这,王婶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叶鸢,笑了笑,“不怪你这么说,妮子你自己还是个小娃儿呢。” 叶鸢听王婶子这么说笑了笑,“婶子说得也是。” 叶鸢没说,那少年端坐在乞丐堆中,姿势仪态一看就是世家大族教养过的。她和王婶子谈论的声音不大不小,那少年在路的另一边,这样短的距离,该是能够听到的,可是他毫无波澜,分明是心有城府的样子。 即便那少年身上脏兮兮的,也不妨碍叶鸢看出他周身衣裳所用的布料是落云锦。落云锦名贵,即使是宫里公主的份例,每年也不过只能拿到两匹。 叶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头脑一热,在王婶子的大呼小叫声中,在其他乞丐讥讽和嫉妒中,就把那个少年领回了家。 是离乞丐堆近了叶鸢才知晓,这个少年哪里是心有城府才会无动于衷,分明是这个少年又聋又瞎! 可不就是毫无波澜吗,他听不见啊! 想让一个又聋又瞎的人乖乖听话还是不容易的,看不见听不到,根本不能交流。 叶鸢去牵他的手,他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哆嗦。 哦,吓了他一跳,叶鸢心里想。 叶鸢轻轻拍了拍他脏兮兮的头顶,安抚着他,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心里恍然觉得自己这样倒像是以前在山里,逗弄那只叫追风的白色狮子猫。 少年茫然地抬头“看”向叶鸢,叶鸢瞧着他双目无光的样子,心中觉出一分酸涩,顿时有些无措,尝试性地把手指放在少年手中,慢慢地写了个“走”字。 少年低头,一字一顿地用有些沙哑的少年音,说出了有些走调的话,“走去哪里?” 还好不是哑巴,叶鸢庆幸,万幸还识字。 叶鸢轻轻捏了下少年的手,再次表示自己无害后,慢慢在他手心中写道,“我家。不会害你。” 叶鸢给少年烧了水,在浴桶中打了半桶,又打了些在木盆里。 叶鸢写道,“帮你洗头发。”随即拉着少年在小桌案旁边坐下,将木盆架在一个凳子上,轻轻拍了拍,稍稍用力气往下压,少年乖顺地将头低了下去。叶鸢扶住他,帮他往头顶浇水。 倒是比追风洗澡乖多了,叶鸢盯着少年被打湿的柔软的发旋心想。涂了皂荚换了盆水,水依然是浑浊不清的,叶鸢拽住少年的手,“别着急,再洗一遍。” 叶鸢忙着帮少年洗头发,倒是忽略了少年难堪得发红的耳根。 擦干净头发,叶鸢确保浴桶中的水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一个身高不低的少年淹没后,在浴桶旁的凳子上放好皂荚,又取了一件制式简单些方便穿脱的衣服,打量了一下少年,和自己的身量差不多,应该是合身的。 “我,女孩,没办法帮你洗澡,”叶鸢牵着少年的手,引着他去摸皂荚和衣物,“皂荚,衣物只能先穿我的将就下。” 少年点了点头。 “水放得不多,注意安全,洗好之后,”叶鸢引着少年摸向了凳子旁边,另一张凳子上放了一盆清水,“这里有盆水可以冲洗,我去买点吃的,你注意安全。” 叶鸢写完又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太过于复杂,手上写字不是很容易被识别,“你重复一下我说的话,我怕你有不清楚的地方。”少年重复后,叶鸢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练功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以后都要和我确认。” 叶鸢带上买好的吃食,到布行给少年买衣服的时候才有了些养了个年轻少年的实感。 她看着手中拿着的男式成衣叹了口气,成衣中裹着的亵裤似是有些烫手,心中一时也不敢细想,怎地就突然在家中养了个人呢。 对于一个饿得久了的人,少年吃饭不算很快。 叶鸢在他吃米饭的间隙里不停地给他添上焖肉和野菜,少年摸索着用勺子挖着碗里的饭。明明已经端着肉眼可见的拘谨与小心,却仍是掉了许多的菜和饭在地上,看上去根本不习惯目不能视这件事。 这是……刚盲了不久啊。 叶鸢眉头皱成愁苦小猫猫,这小少爷经历了什么啊能惨成这般田地。 在少年吃完第二碗饭的时候,叶鸢轻轻扯了扯他的手腕。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涨得通红,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人,家境几何,家中几人,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吃了人家两碗饭菜,对方一定是不愿意的吧。 就算是愿意怕是也会在心中嘲笑自己的失礼。 “对不起,我一时忘形,吃得有些多了。”少年低头说道。 叶鸢看着少年无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轻轻笑了笑,“没关系,以后随便吃,我家境还不错,你应该吃不穷我。但是你饿得久了,今天这顿饭不能吃太多,不然一会儿会不舒服。”叶鸢慢慢在少年手心里写着,少年努力辨认着这些字,一字一顿地跟着重复。 一段话重复下来,少年的脸越来越红,头也越垂越低。 “谢谢您愿意救我,”少年的手指揉搓着衣物,“这两日我以为自己是在等死。” 叶鸢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是受了这份感谢。少年继续道,“我现在没什么能报答您,如果您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不用称呼您,不要那么拘谨,我和你年纪相仿。”叶鸢直接点着少年的手打断了他,“吃饱了的话我们聊聊天。” 叶鸢加快了写字的速度,不然怕是几句话下来,天都黑下去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少年重复下来,脸上的红润也消散了个干净,他对着叶鸢抬起头,小声说:“十四岁了。” 叶鸢在等他回答的同时,开始闷着头吃饭,闻言有些疑惑地抬头,直接用筷子粗一些的一端在少年的手中写,“那你叫什么呢?” 少年感受到痒意,指尖小幅度的缩了缩,咬着唇,复又将头低了下去,没吭声。 叶鸢一时失语,心中只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她大概能猜到,这少年该是某个世家的小少爷,只是不知道如何落得这般困境又离了家。 若是有些规矩严苛的大户,家中子女落了残症便为家族所不耻。可是就算是怕被戳穿身份,难以说出真实的名姓也就算了,他怎么不编个假名给自己听。 “编一个名字也行啊,我心里好有个称呼。” 少年在叶鸢写完这一句话后,慢慢把手指都蜷缩了起来,握成拳,指甲嵌入手心,轻微的刺痛缓解了手心的痒意,也缓解了紧张的情绪,“我不想骗你。”少年小声说道,本就有些走调的话语讲到最后两个字已是接近气声。 真是个正直的小孩啊。叶鸢见多了朴实的村民,也见过白明酌那种心里的弯弯绕绕能捆成一卷麻绳的聪明人,还没见过这种所有原则都写在脸上的小孩,心里略感惊奇。“那你有没有乳名啊?” 少年的慌乱又被羞涩掩盖,“幼时母亲唤我阿岁。” 叶鸢轻轻拍了拍阿岁的肩膀,“我叫叶鸢,今年十五,比你虚长一岁。” 阿岁跟着叶鸢写的字重复一遍之后,又认真地读,“叶鸢。”没有走调,干干净净地把叶鸢的姓名读了出来。 叶鸢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虽然阿岁听不到却也小声道,“我在呢。” 叶鸢一边吃着饭,一边和阿岁慢慢聊着,阿岁甚至连自己人在榆城都不知道,沮丧地同叶鸢讲,“我以前从没有到过北境,更何况是榆城这样靠近北疆的地方。” 如今的殷朝疆土分为东南西北四境,而榆城正是北境与金国接壤面积最大的一座城。榆城有大半都是赤鹰军的驻地,赤鹰军常年驻守边疆,而赤鹰军,则是叶鸢来到榆城的目的。 叶鸢听到阿岁这样说倒是也不觉得特别意外。 榆城民风开放,各家各户也算得上知根知底。叶鸢来到榆城虽只有短短半个月光景,可榆城能算得上有些底蕴的,叫得出名头的家族不过三两户,在当地人尽皆知。 这几户人家该是没有哪户有人失踪,更是没有哪户能拿得出一匹落云锦。 叶鸢吃完晚饭,将阿岁拉到一个小茶几前,拿出一个雕着梅花的红木梳子,“给你梳发。” 阿岁坐在椅子上,心里翻涌着苦涩。 自己已经是这样没用的一个废人了,连梳发这样的小事难道也要依靠旁人?况且,自己若是一直这般废物,用不了太久一定会被嫌弃,会被这位姐姐赶出去吧。 “我自己可以梳的。”阿岁伸手去碰已经落到头上的梳子。梳子没有拿到,手却被叶鸢捉住,“有点打结,以后你再自己梳。”阿岁把空落落的手拿下来,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叶姐姐。” 如果还不能变得有用,那就尽力听话些,不要惹她厌烦。 少年头顶的发旋看起来温温柔柔,梳开的头发柔软顺滑,为阿岁平添了几分乖顺。叶鸢将阿岁的头发均匀地从发梢到发根一部分一部分地向上梳理,仿佛梳去这几日风餐露宿所打的发结,就也梳去了这几日的苦痛。随后轻巧地拢起两侧的碎发,取了一支缀着莲花的木簪,将阿岁的长发绾成髻。 叶鸢绕到阿岁的前面,想看看自己绾的发髻如何,却在绕到前面看到阿岁的脸庞的一瞬间怔住。因为之前忙着照顾阿岁,加上阿岁的头发一直凌乱地散布在他头顶,这是叶鸢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阿岁的脸。 真漂亮啊……叶鸢觉得自己读这么多年书真是白读了,美貌当前也不过只能想到一句。 真漂亮啊。 纤长的睫毛随着少年的紧张轻微地忽闪,少年的乖顺让他的面孔看上去多了几分近似女子的柔美,恰当好处的鼻峰和下颌的线条刚好勾勒出面庞的棱角,漂亮之外又不失英俊,狭长的眼尾平添了几分妩媚,可放在阿岁的身上却显得清绝出尘。 若不是阿岁的肤色实在是称不上白皙,叶鸢上怕是要以为这是哪位俊俏些的姑娘。 叶鸢上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还是白明酌。 叶鸢拍了拍阿岁的后背,示意他头发梳好了,在茶几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 “我略通些医术,”若不是手心写字交流这样的方式真的麻烦,叶鸢一定是要兜上几个圈子,委婉一些再说出自己的目的,“可以帮你看看你的病。” 阿岁内心有些复杂地抬头,梳发前的对话明明还没有结束。“你不继续问了吗?” 不问我从哪来,是什么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没等叶鸢作答,“没用的,”阿岁回答,“若是能够轻易治好,我是不会有机会活着来到榆城的。” 第2章 叶鸢打算给阿岁治病。 容绮萦面色复杂地给这位听说是刚刚来到榆城的叶小娘子抓药。 这手中药方若说选材和配比,懂医的人细细品味下来自然会觉得精妙无比,可是药方中却有几处明显的错误,甚至有两味药性相克的药物掺杂在药方中,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果说开药的医师担心药铺的伙计看了这药方,偷偷抄录下来,偷师学了去,才在药方中胡乱加了两位药倒是也能理解。可是这小娘子没有额外要求将药材分别包好,回去煎药自然也难以将这些药再分开,并不像是在药方上做了手脚。 容绮萦抓药抓到一半,到底是没忍住,也不管叶鸢是否通晓医术就道,“这位小娘子,你这药方精妙得很。不过我有些疑虑,冒昧地多嘴一问,不知为小娘子开方子的医者是否有所误笔?我们医者从古至今就遵循这‘十八反十九畏’,你这药方里参片与五灵脂同用,恐怕不能起到疗效,反而对病症有损啊。” 这容娘子如此热心肠,只怕是担心病人用了药于自身无益,叶鸢心中自然也生不出反感来。 “娘子唤我叶鸢就好,看起来我小娘子几岁,冒昧称娘子一声容姐姐。”叶鸢外貌本就出众,即使刻意打扮得俗气些也难掩清丽。嘴甜又养眼的小姑娘自然也让容绮萦平添了几分好感。 “这药方自然是没有错误的,”叶鸢细细解释道,“病人的情况特殊,正是需要这两味药相冲之处,也算是以毒祛毒。” 容绮萦听罢难免惊讶,这药方听上去像是出自这小姑娘之手。 却听叶鸢继续道,“这个药方是特殊之时特殊行事,平日里使用这两味药自该是多加注意,多多小心才好。不过倒也不必完全规避这两味药同时入药,若是病人胃部有淤,人参与五灵脂同用能收获奇效。” 此时容绮萦已经震惊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叶鸢若没有对自己的药方进行解释剖析,她还难以相信这药方是眼前的小姑娘所开,可相信之后更有些难以接受,这妮子用药也太大胆了些。 容绮萦苦笑,“这药方原是出自你手。叶鸢你是艺高人胆大,换作是我,是万万不敢这样用的。” 容绮萦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用手点了点药方,“小叶鸢,这味药在这个方子里又是作何用处?”说完又迅速地补上一句,“若是疑难,不讲也没关系。” 许多医师都会担心自己对医药的妙用会被偷师学艺,自是不外传,容绮萦虽然好奇得很,却也知晓被拒绝也是应当,提前帮叶鸢想好了拒绝的理由。 叶鸢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容姐姐,这有何疑难。”左右这个时辰药铺也没有客人上门,叶鸢不仅回答了容绮萦的问题,反而主动帮她拆解了一部分这份药方。 “想不到小叶这个年纪医术竟然如此精湛。”容绮萦也没想到,从三岁开始背医书,学医至今,已经二十有二的自己居然从面前的小娘子身上获益良多。容绮萦递给叶鸢打包好的药材,“小叶今后若是需要药材一定要来姐姐这啊。若是闲来无事,也欢迎你常来药铺坐坐。” “喝药。”叶鸢把煎了两个时辰的药摆在阿岁面前。 阿岁抿着唇,他这一生大概到这时为止,算得上废掉了,今后的日子不过是苟活于世。 解毒讲究效期,若是自己中毒日子久了,怕是远在京城的二叔都无力回天。可如今自己流落榆城,莫说解毒,此生连回京都希望渺茫。 若是有机会的话还想见父母一面……算了,母亲要见到自己如今的样子怕是难过得紧。 他不是怕叶姐姐的药会有什么坏处,叶姐姐愿意照顾自己这样一个废人,她给得无论什么自己都甘之如饴。只是……他也知道,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看病抓药总是很大一笔的开销。 叶姐姐给自己号脉时,阿岁根本不敢告诉她,自己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若是不慎漏出什么消息出去,自己有了危险事小,只怕万一给叶姐姐招来祸事。 叶鸢看着阿岁抿唇不说话,恨恨地磨了磨牙。阿岁从一开始就隐瞒着自己是被用毒所致的眼盲和耳聋,即使能理解他是担心会招来仇家,叶鸢也依然会因为他的不说不信任而觉得憋闷。 “为什么不喝药?”叶鸢质问。 “叶姐姐我的病很难治,”阿岁小心地措辞着,“药很贵,没必要把银钱花费在没有希望治好的病症上。”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病的?”叶鸢诊脉时心中已有了判断,本是想要照顾阿岁的情绪没打算问,可现在一时气闷,倒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阿岁懵了一瞬,没有想到叶鸢会突然如此发问。 他摇了一下头,没吭声。 叶鸢心头窜起了一股无名火。 理智告诉她阿岁这样谨慎是对的,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阿岁拒绝治病这件事本身让她恼火。 可能阿岁是不信任自己的医术,也可能担心自己也是要害他的人,又或者是在担心花费过高自己难以承担。但是这些年叶鸢所学的医术看过的病人都在告诉她,讳疾忌医是错的。如今自己捡回来的少年无论说什么都不愿看病吃药,叶鸢很难不升起几分火气。 叶鸢稍稍平复了一下,“你之前说过要报答我。” “是的,只要我能做,叶姐姐有什么需要我都会尽力。”阿岁说完心里有几分不安,他担心叶鸢会以恩情为由要求他喝药,可是喝药算不上报答。 “你也知晓我自幼学习医术,”叶鸢这时候倒是不嫌弃在手心写字交流麻烦了,“可能是因为经验少,对一些药用的限制还有些模糊不清,既然要报答,这药我煎都煎好了,不愿意喝就当做是给我试药吧。” 阿岁失去了拒绝的理由,一时语塞,随即摸索着捧起面前的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叶鸢给阿岁倒了杯水冲冲舌根上的苦味。 他不相信叶鸢所说的试药,只是再拒绝下去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阿岁心中感激,叶鸢这些虽然听起来别扭但是充满关心的举动让他觉得心中很温暖。 已经在黑暗和苦痛中不知度过了多少时日,从天上跌落深渊,他心中知晓自己有多贪恋这一刻。 希望叶姐姐对给自己治病的兴趣可以消失得快些,不要在自己身上白白浪费时间和银钱。 两个时辰后,日头偏西。 阿岁突然一阵猛咳,随即心口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心。他连忙从床上下来,生怕会将什么污秽沾染到叶姐姐给自己准备的床铺上。双脚刚一落地,阿岁便难以自控地低头呕吐起来。伴着呕吐的脱力,阿岁头晕目眩,双脚一软便向侧面倒去。 在尝到了嘴里泛着腥臭的铁锈味时,心中也骤然失落,还伴着难言的委屈。原来叶姐姐……真的在用自己试药啊。 按照叶鸢的估计,阿岁把瘀血吐出来后可能会有些虚弱,她估摸着差不多两个时辰到了便跑到偏房去看了一眼。 少年晕倒在偏房床边的地上,距离头部不远处还有一滩暗红色的污秽。 叶鸢看到阿岁居然会昏厥时心里一惊。叶鸢对自己的诊断有自信,阿岁绝不应该虚弱到这种程度。 叶鸢摇了摇阿岁的手,昏迷程度不深,阿岁慢慢地醒转了过来。“上床躺着。”叶鸢扶着阿岁上了床,“把衣裤换了吧,地上不干净。” 原以为这样说阿岁会像之前一样羞得脸红,但是阿岁只是垂下头来小声重复了叶鸢的话,然后点头说好。 叶鸢察觉出了几分不同。 也许是刚晕厥过去还有不适吧,叶鸢有些不确定地想。 叶鸢收拾掉地上那一滩秽物,给阿岁拿了个杯子要他漱口,又翻出一条帕子给他擦了擦。 实在是叶鸢的帕子都太过秀气了些,挑出一个浅蓝色秀着松鹤的帕子都已是难得。反正他现在还看不见嘛,叶鸢安慰自己。 叶鸢伸手捏了捏阿岁示意他诊脉,阿岁顺从地把手伸展开。 忧思郁结,叶鸢得出结论。 这小少爷落得这般田地,忧思郁结倒也正常,只是昨天诊断时分明没有如此明显的症状,如今倒是在药效发作时急火攻心,怎么想都奇怪得很。 “现下感觉如何?”叶鸢拿起之前的药方,思索着该做些什么调整。 阿岁慢慢道,“胸口有一点闷,不知是方才摔的还是药效所致,药入口味苦,有些辛辣,服下后约一个时辰腹部……” 若说一开始叶鸢还听不懂阿岁最开始在说些什么,可多听了两句,想想阿岁反常的病症,她也反应过来了。 这傻小子可是真真切切地以为她将他当成试药人了。 是傻子吗,叶鸢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道。 “是不是呕吐很难受?”叶鸢试探,“下次我改改剂量。” 阿岁慌忙道,“没关系的,不用正常的剂量试药应当难以试出真正的效果,吐血也是没关系的。” 叶鸢叹了口气,还真是当成自己在试药了。 这药方选用的都是在榆城能买到的最好的药材,真是给瞎子抛媚眼人家不光看不见,还当你居心不良呢。 叶鸢摇摇头,和小瞎子计较什么啊。于是认命般给阿岁解释,试药是假,治病是真,让傻孩子少操点心,安稳养病。 第3章 叶鸢的后勤保障兼好姐妹云格琼。 阿岁心中觉得羞愧。 明明叶姐姐是一片好心为自己治病,偏偏自己身子不争气呕出了淤血,自己还误会叶姐姐用自己来试药,真是没良心极了。 这份愧疚仿佛掩盖住了叶鸢要增加开销来照顾他的忧虑,阿岁再也没有对叶鸢为他开药治病提出意见,只是在叶鸢出门时尽可能地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和房间来减轻叶鸢的负担。 阿岁也对自己有着自知之明,从来不往厨房和灶台的方向去,生怕给叶鸢造成麻烦。 叶鸢每隔几日都要重新给阿岁调整药方,没事也愿意往容绮萦那里跑。这样惹人喜爱的小丫头,对许多医药还有着独到见解,容绮萦自然是欢迎。 “阿鸢你听说了没,”经过了半月有余的相处,容绮萦再也不唤叶鸢为小叶了,“居安楼要开到榆城来了。福华街那家在修整的店面据说是半年前就让居安楼盘下了。” “居安楼?”叶鸢面上不显,心里盘算着,半年前自己在忙什么来着。 “是啊,”容绮萦一边整理着药材,一边顺手递给叶鸢一小把药材让叶鸢一起挑拣。“是一家听说在京城仅次于桂月楼的酒楼,不过倒不像是桂月楼那般高贵,只在京城开店,居安楼在各地大大小小开着许多家呢。” 叶鸢笑了笑,“容姐姐可是馋了?” 容绮萦白了叶鸢一眼,“你这促狭鬼,与你好端端聊着天,倒是来打趣我。” 叶鸢从药铺离开后没有回家,直接奔着福华街去了。 福华街在榆城算得上是最繁华的街道。 居安楼在福华街的中心位置整修,叶鸢站在比记忆中稍显朴素些的楼前,看着掩盖在红绸子下面隐隐约约的“居安楼”三个字,脸上有着些许地发麻,面上也多出了几分笑意。 叶鸢往居安楼里面走,在刚进门的地方被一个忙得风风火火的少年拦了下来,“这位姑娘,本店还在整修中尚未开业,不如您在开业当日再次光临,小的一定好好招待。” 叶鸢笑了笑,“怎么招待客人都不看看客人是谁啊,小花生连我都不认得了?” “小姐!”被唤作花生的少年听了叶鸢的话,在抬头见到叶鸢的瞬间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今天早上还和琼姐念叨小姐在榆城,小姐今天就来看我们啦。” “呦,”叶鸢笑着往店里走,“还以为你琼姐早就忙得把我忘了,想不到还能惦记着我。” 一位姑娘从二层的楼梯处闻声找了过来,“还不是忙着给你做事啊掌柜的。” 叶鸢转过身去,“我这个掌柜的连居安楼要开到榆城都不知道,”叶鸢笑着说,“格格真是辛苦。” 花生插话道,“小姐吃没吃饭?琼姐把徐大师傅也带到榆城来了,您可是好久没吃到徐叔的手艺了吧,您看有什么想吃的我招呼他给你做。” 叶鸢想了想,“就麻烦徐叔来个一荤一素吧,花生你帮我找个篮子,一会儿我带回去吃。” 花生诧异的问,“小姐不在楼里吃吗?” “不了。” 看见云格琼挑了挑眉投来询问的目光,叶鸢又笑着补充,“家里有人饿着呢。” 京城。丞相府。书房。 丞相何甘平对着面前的年轻人道:“余升,后日出发去晋西王府要带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都带好了,父亲。”何余升回答,“父亲,我们不等领兵剿匪的圣旨到李有金手中再出发吗?” 何甘平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你在怕什么?你姐姐出嫁的吉日是一早就定下的,等你姐姐做了晋西王妃,我们就和晋西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何余升摇了一下头,“如果近几日父亲不上朝,皇上没有压力,未必会把剿匪的差事交给李有金。” “难不成你真以为皇上是迫于我的压力?”何甘平冷笑了一下,“咱们这位皇上可是真龙天子,一点点压力他还是受得住的。只不过,他手里能用的不过一个白家,白家现在可只有白明酌可用,只要太后牵制住白明酌,他翻遍整个朝中上下也没人帮他守着这江山。” “李有金是从咱们府上出去的,”何余升不安道,“皇上如今忌惮您,怎么肯放兵权给李有金?” “皇上无人可用,又爱民如子,”何甘平加重了“爱民如子”四个字,让这句明明是赞颂的话显得阴恻恻地。“怎么可能眼看着自己的子民陷入匪患?就算他不答应,怕是太傅阁老那几个老头要撞着墙求他出兵。” 何余升“哦”了一声便立在一旁垂头不说话了。 何甘平摆摆手打发自己的小儿子回去,“回去好好休息,想好还有谁是要带过去的。到了西境和晋西王打好关系,你姐姐乃至相府的未来全都靠你了。” 何余升左手手指在衣摆后面徒劳地缩了缩,应了声“是”。 他在退下前小声道,“父亲也早些休息。” “应西匪患?”叶鸢冷笑,“晋西王的私兵这时候倒是连个匪患都摆不平了。” “晋西王忙着娶媳妇呢,”云格琼笑了笑,“何甘平抱晋西王大腿真的是抱了个彻彻底底。” 叶鸢撇了撇嘴,“这不是早晚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拦得住。” “各处牵制,圣上想立新的将领出来,丞相一派打着太极却是不接茬,不过私底下却没少把何相带入朝中的李有金往上拱。”云格琼给叶鸢倒了杯茶,“圣上没有可用之人,白将军镇守边疆,白小将军这时候被牵制在太医院,太后的头痛时不时发作那么几次,白小将军更不可能有机会去领兵。” 叶鸢有一种无力感,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却连维持基本的国泰民安都受着阻碍。太后说是皇上的母亲,却不知心里到底在希望谁来坐稳这江山。白家三代忠君为民,白明酌却被限制在宫墙间连领兵剿匪都不能。 叶鸢突然想到什么,“白大将军家的少公子没有人举荐吗?” 白家老将军白绯容共有二子,大儿子白明烁在朝中任职镇南大将军,二儿子白明酌也曾是戍边的将军,年少时率兵挥师北决收复东境的边城,归朝后上交兵权,空挂着爵位却无任何实权,但百姓话语谈论间仍是愿意称他一声白小将军。 白明烁的儿子白卿淮说来也是一段传奇。 白少公子年少有为,十一岁上战场,十三岁率一支小队在殷朝与齐的战争中奇袭敌军腹地,与大将军里应外合,凯旋归朝。 云格琼听了叶鸢的话皱了皱眉,“说来也怪,圣上也提出由白小校尉领兵,可是白家传出消息说白卿淮病重,怕是难当要职。” 叶鸢愣了一下,“白卿淮病了?我师父那边有给你传什么消息吗?什么重病连白明酌都解决不了?” 云格琼也停滞了一瞬,“许是白小校尉还在南境?不然我们的人不应该没传回消息。你师父还在太医院,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我师父怎么说也是个伯爷,”叶鸢像是喝酒一般闷了一口茶,“太医院用他倒是顺手。” 云格琼接话道,“你师父传消息过来,打算推举赤鹰军的军师谢风临领兵。谢风临与各方利益都不牵扯,也完全能胜任剿匪之责。” 叶鸢听到云格琼的话,给自己倒茶的手顿住。视线移到云格琼的脸上,云格琼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随即叶鸢也笑了,“不愧是白明酌。我这几天就试试往赤鹰军军营走一趟。” 叶鸢把从居安楼带回来的饭摆好,招呼阿岁用饭。阿岁已经能熟练地从自己的碗里用勺子吃饭不再掉出来了。叶鸢给他准备了一个大一些的碗,让他吃得方便些,自己也不用在吃饭的时候一直给他添菜。 阿岁不知道叶鸢是不是在意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的礼节,反正叶鸢是从没有在他吃饭的时候去拉他的手写字过,以至于有什么话阿岁都憋在了饭后才说。“叶姐姐今天是去街上买的饭吗?这红烧狮子头口感和味道都像极了我吃过的一家居安楼。” 叶鸢觉得有趣,阿岁既然能说出这味道相像,一定是吃过不止一次才能准确分辨,“就是居安楼的饭菜。” “榆城居然也有居安楼?”阿岁惊奇,“我以为榆城这么偏远的地方,居安楼的掌柜看不上呢。” 居安楼的掌柜就站在你面前呢,叶鸢在心里接茬。手上还是写道,“还没开业呢,是最近才要开的。”想了想怕是以后会经常去,瞒着阿岁反倒不方便,“里面有相识的人,聊了聊天,顺便托人家开个后门解解馋。”看着阿岁神色有些黯然,叶鸢又补充道,“等你眼睛好了就带你出去逛逛福华街。” 阿岁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好,等我好了叶姐姐记得带我去居安楼用饭。” 叶鸢没有多说什么。她知道阿岁其实根本没有相信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能够治好。 叶鸢心中也有疑虑。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毒如此复杂阴毒,哪怕是她也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才想出些许解法,却仍不确定能否根治阿岁的耳聋。 能请得动这样的毒手,想必阿岁招惹的人总不至于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是在阿岁这个年纪又能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会被这样的人所针对?怕是下毒之人所图根本不是阿岁,而是阿岁背后的家族与地位。 阿岁的身份或许比自己以为的更高些。叶鸢凝眸注视着小心翼翼帮她收拾桌子的少年。 阿岁,你可一定不要做挡我路的人。 第4章 阿岁的眼睛能见到光了。 “我看你绑那个匕首都好多天了,”容绮萦边对着中药挑挑拣拣边说道,“干嘛用的?” “给家里弟弟缠着玩的,”叶鸢笑着,“但是又怕他伤了手。” “谁拿匕首当玩具啊?”容绮萦笑着说,“匕首有什么可玩的,最多也就防身用用,用不好只怕伤了自己,又不像正经的武器,使得高明还能去参军。” “匕首也是好用的武器,”叶鸢摇摇头,“只是会用匕首的人太少了。” 容绮萦挑眉,“怎么?你见过匕首用的好的人吗?” 叶鸢想着,我用匕首用的就很不错。 她甚至没有遮掩就直接打断了这个话题,“容姐姐,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进军营看看啊?” 容绮萦整张脸都堆满了疑问,“进军营干什么?”容绮萦小声道,“你想参军?” 殷朝允许女子参军,只是参军的女人太少了,军营里也不会专门为女性的衣食住行提供特殊的照顾,谁也不知道在军营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女人的生活会有多大的不方便。 叶鸢思忖了一下要怎么解释,倒没说话。 “军营全是些糙汉子,虽说都是保家卫国的勇士,但是难保不会有那个心存不轨的,”容绮萦严肃的说,“那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你这么小这么漂亮一个女娃,到军营里,一不小心就得被吞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叶鸢安抚一般的笑笑,“容姐姐你别激动,我也没说我要参军啊,我就是说想去看看。” “军营是严令禁止外人进入的,”容绮萦冷静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不过演武场看管得倒是没那么严,”容绮萦又捡回刚才因为激动而停下的活计,“演武场距离军营还有段距离,我相公每月会去演武场的军医处送药品的补给。” 叶鸢惊讶地看着容绮萦,自己不过是问问情况,看看找个什么由头进军营能名正言顺些,没想到这还有送上门来的捷径。 “张大哥还会去送药?”叶鸢弯了弯嘴角,“是哪一天呀?” 容绮萦有些戒备地看着叶鸢。 叶鸢五官偏淡,平日里总是一副冷清样子,刚刚的一笑却甜美无比,叫她心中有些不安,“我可没说他能带你进去,你别这么对着我笑。” 叶鸢把眼睛睁大,湿漉漉的眼睛让这张本来清冷的面庞多了几分无害,“容姐姐我们认识这么久了……” “别,”容绮萦翻了个白眼,“也就认识了半个月,”可是目光一对上叶鸢无辜的眼神自己的话语反倒先弱了几分,“我也没说不让他带你去啊。” 叶鸢收敛了一些,淡淡地笑了下,这是答应了。 “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想去军营,”正巧第二天就是张威送药材到军营的日子。容绮萦把赤鹰军的规矩讲了,心中却仍是有些不安,“你可别进去给我惹祸。” “容姐姐放心,”叶鸢也明白容绮萦的顾虑,只是这祸她是惹定了,没办法给容绮萦保证,只好换个方式给容绮萦吃定心丸,“我要是惹祸了自己担着就是,还能让你和张大哥吃亏不成。” 容绮萦一时语塞,也没听懂叶鸢话中的深意,只当叶鸢是答应了,“你答应不惹祸不就好了,你这丫头可真是……” 叶鸢回到家,进院子就看到阿岁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朝着门口的方向茫然地望着,在她进门后似是在判断着什么,脸上缓缓绽开了笑。 真好看。 八月的榆城这么热,看到阿岁这样对着自己笑,似乎周身的温度都降了下来。叶鸢察觉到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站在门口没有动,微微偏了偏头注视着坐在小马扎上的阿岁。 阿岁站起身,笑容更深了些,“叶姐姐你回来了。” 叶鸢眯了眯眼睛,这感觉有点像在山上的时候,自己每次出门回到庭院,看到白明酌时身心舒畅的感受。 看美人的感觉就像是心灵得到了净化。阿岁和白明酌的眼睛很像,仿佛时光于此刻倒退,她仍无忧无虑地在山中练武,跟着白明酌学医学策论军事……叶鸢走到阿岁身边,“你能看见了?” 阿岁抿唇,小声说,“我能看到光了,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不过能看到些许姐姐的影子。” 叶鸢也笑了,这还是来到榆城后自己医治的第一个病人。挑战这样棘手的毒性,这种成就感叫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开心。 叶鸢还未察觉,能让阿岁这个和自己同吃同住了半年的少年好起来,她心中真的很开心。 叶鸢取了一条黑色的宽发带轻轻地把阿岁的眼睛蒙住,“现在你还不太看得清,眼睛还很脆弱,不能对着刺眼的光看太久,怕是会伤了眼睛。等三日后再摘下,那时候你就能够完全看得见了。” 阿岁顺从地让叶鸢将发带蒙在眼睛上,突然说道,“叶姐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医术这样高超,我……” 叶鸢捏了一下阿岁的肩膀,“没什么的。” 阿岁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自己身上的毒是那老贼花了心思的,叶鸢能解此毒让自己重见光明,这样高超的医术,总不会是平平无奇的医者。 可是问……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自己不了解叶姐姐,叶姐姐同样也不了解自己。这种心照不宣谁也不去探寻的感觉,很有默契,但是也让人很沮丧。 “你的耳聋需要久一点,”叶鸢补充,“但慢慢调养好好用药是会好的。” 阿岁摇摇头,眼睛能好起来已经是命运的恩赐了,哪敢奢求许多,“没关系的叶姐姐,能有些许改善已经很好了。” 叶鸢把食盒放好,拉着阿岁的手腕坐下,把绑好的匕首递给他。“我看你手上的茧子应该是惯用刀剑的,”叶鸢引着阿岁抓匕首的尾部,“你现在身体调养得好些了,虽说不能练剑,但是玩玩匕首无碍的。” 阿岁惊讶道,“叶姐姐懂这些?叶姐姐也习武吗?练得是什么武器?” “最习惯的还是软剑,”叶鸢回答,“其他的也会一些,只是用起来总是没有软剑方便。” 叶鸢看阿岁脸上的惊讶收不住,笑着写,“等你彻底好了我们可以切磋一下。明天我有事办,可能回来得晚,你不要着急。” 第5章 干翻演武场! 演武场。 张威看着叶鸢站在教场中间开辟的比武台旁,盯着上面打斗的士兵看,好奇地问:“一帮大老爷们打架有这么好看吗?” 叶鸢点点头,“确实好看,不过台上这二位的破绽过于明显,看着不过瘾。” 张威觉得好笑:“小姑娘家家的还懂这些呢。” 叶鸢没解释,笑了下:“张大哥你先去军医处送药吧,我自己在这再看一会儿。” 张威心中担心,小声和叶鸢说:“这些兵油子多少年没见过女人了,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不好吧。” 叶鸢歪了歪头,笑了一下:“赤鹰军军纪严明,哪有人敢在军营内互胡作非为?” 张威一时语塞,也不再劝:“不知道说你点什么好。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小心些。” 叶鸢摆摆手,“知道了张大哥,不用担心,快去吧。” 比武台上身材壮实高大的男人拿着把大刀,第二次把对手摔下台,喘着粗气,瓮声大吼:“还有人和我打吗?别怂啊!就刘丰这点水平都不够看的,能不能来个能打的?” 叶鸢听到身边有人小声“呸”了一声,男人在台上吼:“怎么着?怕了?都不敢和老子打吗?” 赤鹰军的精锐平日训练有自己的教场,闲杂人等无法进入,平日里大部队在演武场训练,那男人心中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有什么武艺高强的将士站出来。 叶鸢眯了眯眼,对着比武台喊:“我来!” 比武台上的男人往这边瞟了一眼,笑出了声:“嗤,哪来的小破孩,还是个丫头片子,就凭你也跟你爷爷我打?别把尿布扯坏了再哭着回家找妈妈。” 叶鸢也不恼,清越的声音喊道:“怎么?你怕了我不成?” 男人沉下脸:“妈的小丫头片子蹬鼻子上脸!滚上来看看爷爷怎么揍死你的!” 台下的士兵有人担心叶鸢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小声在旁边说:“军师在二营的比武台巡查,一会儿就到这边来了,王哥你可别闹大了。” “是这丫崽子找我打的,”被叫做王哥的男人撇着嘴,满不在意地吼道,“赶紧滚上来!” 叶鸢慢条斯理地把自己衣摆多余的装饰绑到了腿上,“急什么啊,来了。”说着话轻轻一跃便跳到了比武台上,“还请指教。” 话音刚落,只见男人已提着刀急吼吼地扑了过来,叶鸢凝神从男人身侧闪避,左腿发力向上跳,右脚精准地踢在了男人膝盖窝的位置上。 借着右脚的力道,叶鸢的衣袖甩向男人右肩膀,男人只觉得肩上一重,身子一轻,整个人就栽倒在了比武台上。 叶鸢顺势在男人肩膀上蹬了一脚,男人直接从比武台上摔了下去。 “我瞧着你喜欢摔下比武台,让你也体验体验。”叶鸢摇摇头,从比武台旁的武器架上抽了一把剑,“有没有人想和我打呀?” 一位士兵翻身上台,将手中的刀藏在身后,有礼地对叶鸢点了点头。叶鸢没想到这样看上去沉稳有礼的男人,张开嘴说出的自以为是的话语让她听着只想一剑挑了他:“我来和姑娘打吧。老王定是大意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打不过你这样一个小姑娘。你们这些小娃娃就是喜欢胡闹,我说这话你可别不高兴,演武场就不是你这小小女娃该来的地方。” 叶鸢心里想,我还真的不高兴:“少废话,打不打。” 男人举刀,“姑娘请吧。” 随即男人的刀便势头凶猛地对着叶鸢的左肩砍来,叶鸢向右前方纵跃躲过这一刀,手中执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尖直指男人提刀的手。男人反应不及,慌忙后撤,却见叶鸢的剑拐了个弯直直地挑上了刀环,男人双手还在向后用力躲闪叶鸢的攻势,而叶鸢则直接向自己的右后方用力,挑上了男人的刀。 男人始料未及,手中的刀毫无防备地被叶鸢挑飞。男人慌张地想要反手制住叶鸢的剑,叶鸢却欺身而上,执剑的手躲过男人伸来的手,向后微微错开,剑柄对着男人的手狠狠一砸,男人吃痛的瞬间,叶鸢的剑尖已经逼近了男人的咽喉。 比武台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远处的比武台的喧闹。整个打斗过程发生在瞬息之间,在旁观的士兵看来,男人不过出刀的功夫便已被制服。 叶鸢放下剑,向后退了一步,扫视四周,轻声笑了笑:“怎么?还打吗?” 于是叶鸢再一次在瞬息之间解决了一位挑战的士兵。 周围的士兵都专注地看着叶鸢的打斗,全场雅雀无声,每一个士兵心中俱是惊涛骇浪。 在又一个男人跳上比武台的时候,一众士兵惊呼:“军师!” 叶鸢惊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男人身上,带着一丝不确定:“谢军师?” 男人点点头。 叶鸢认出谢军师属实简单。 和军营里其他粗壮黝黑的将士不同,男人皮肤相对白皙许多,不像是在军中多年,反而更像个文弱的书生。体型相较其他的士兵看上去更瘦弱,但是身高却又高上了许多,五官端正,眼尾微微上挑,若不是着了一身深衣,倒像是个京城里风流的翩翩公子。 谢军师认真地对叶鸢拱手,说道:“在下观姑娘身手不凡,不知姑娘可否给在下个机会切磋一二?” 叶鸢弯了弯唇,也拱手回了一礼:“求之不得。” “和谢军师打可要正式些,军师不介意我换个兵刃吧?”叶鸢放下手中长剑,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谢军师。 军师点点头,“姑娘请便。” 叶鸢在武器架上换了一柄软剑,转身朝着谢军师走来,谢军师颔首:“谢风临。” “叶鸢。”叶鸢抖了抖手中软剑,皱了皱眉。大概是军队准备的军需不能保证所有的兵刃都精良,软剑的韧度有些不足,整个剑身有些僵硬死板。 谢风临想了想,也从兵器架取了柄剑。 两个人起手都存了些试探。 叶鸢和谢风临同时出剑,谢风临剑尖直指叶鸢心口,叶鸢闪身躲避的同时也挥出了手中的软剑,周围的士兵惊愕地看着谢风临不闪不避,反而挺身而上,迎上叶鸢的剑刃。 只见叶鸢的剑刃一弯,剑尖将要劈到谢风临的左肩,谢风临恰恰因为这迎刃而上闪避而过,一个旋身回剑格挡。 叶鸢心中对谢风临的预判暗暗称赞,心中也从没觉得自己能够一招胜过谢风临这样的高手。二人打得有来有回,转眼间一刻钟过去,二人仍难分胜负。 张威从军医处回来便看到叶鸢的身影在比武台上下翻飞,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眼前也开始发黑。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只是送药的片刻,自己带来的小姑奶奶居然在和军队的将士比武! 张威缓了缓,赶紧问身边其他看热闹的士兵,“这位军爷,请问比武台上这小姑娘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被问到的士兵皮肤黝黑发亮,听了这话呲起了一口大白牙,露出了那种“这么大个热闹你都错过了啊”的表情,“上去半老天了,这小姑娘可老狠了,”士兵看着张威迷茫的神情,带着作为目击者的骄傲讲述道,“一营那个贼能嘚瑟的傻大个,成天仗着自己有一把子力气,加上他总是和刘中士混在一起,一天天耀武扬威好像再也没人打得过他了。这小姑娘可牛逼,上去连武器都没拿,我都没咋看清,就看见那傻子扑了个空,这小丫头好像袖子一带就把他甩下来了。” 张威心里更加慌乱,军爷是那么好得罪的吗?“那她……打了几轮了?” “三四轮了吧,前面几轮都是一两招就被那个小姑娘解决了,”那个士兵展现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你看到现在场上那位了吗?那是我们谢军师,你是榆城人吧?” 张威机械地点了点头,谢风临,赤鹰军领兵胡将军的军师,在榆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士兵继续道,“那你肯定知道我们谢军师。谢军师应该是看到这小姑娘胖揍那个傻子和后面那两兄弟都很轻松,主动邀请她打这一场,当真精彩!” 张威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好像还有什么想问的,也好像想问的都已经问了。最后只能小声说了句:“这个小姑娘真的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啊,这可是我们谢军师……”士兵的声音淹没在了阵阵惊呼声中。 士兵连忙抓住身边人问:“老李!怎么了怎么了!” “那姑娘把军师的剑卷掉了,但是那姑娘的软剑也断了!” 远处还有其他人嘈杂的声音,“居然打平了!” 张威朝着比武台看去,只见谢军师和叶鸢相对而立,一时间谁都没有动作。 叶鸢笑盈盈地朝谢风临福了一礼,场上逐渐安静下来,叶鸢高声说道:“如果还有下次比试的机会,还希望军师不要让我啦。” 谢风临皱了皱眉,像是在犹豫什么。 叶鸢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跳下了比武台,士兵激动地拍着张威的胳膊,“这姑娘冲着我过来了!如果她跟我说话我应该说点什么……” 叶鸢走了过来,对着张威讨好地笑了笑,“张大哥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士兵在旁边,“你们认识?!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张威歉意地笑了下,“不好意思。” 转身便拉着叶鸢走远了些,叶鸢心虚得不敢说话,张威叹了口气,“你能给我讲讲都发生了什么吗?” 叶鸢赶紧回答:“没什么,就是跟演武场上的士兵练一练,张大哥不用担心。” “叶姑娘请等一下!”谢风临小跑着过来,在叶鸢面前站定,看了看张威,有些犹豫,还是小声道,“在下有一事不解,叶姑娘为何要将软剑震断与我打成平手?” 叶鸢轻轻拧眉,看着一脸认真的谢风临:“演武场的软剑韧度不够,断了便是断了,我故意震断它做什么?再说了,我一个姑娘,有多大的力气能震断它?” 她又看了眼在旁边一脸诧异的张威,想了想自己把一个壮汉踢下比武台的手法,更加“理直气壮”地补充,“不是吧,张大哥你还真觉得我能打过赤鹰军军师吗?我不过是学了几年的花拳绣腿,哪能跟浴血奋战的将士淬炼出的功夫相比?” 谢风临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被叶鸢瞪了一眼,哽住了。 自己刚才是被瞪了?谢风临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叶姑娘是不是有些自己的打算?姑娘身手不凡,这几场比试也该是有些心思在其中的,不知姑娘愿不愿意与我讲讲,我毕竟也是赤鹰军……” 叶鸢真不知道和聪明人打交道称得上是痛快还是憋闷,她的确是有自己的目的,却不能在演武场,在张大哥面前就直接与谢风临讲。 叶鸢赶紧趁着谢风临话还没说多的时候止住他:“不愧是谢军师。不过是一点小心思罢了,军师敏锐,什么都逃不过军师法眼。只不过军师还有军队的职责在,不知军师何时下职,可否赏光让民女请您吃顿便饭?” 谢风临双唇微张,这是哪来的小姑娘,随随便便就要请外男吃饭?虽说殷朝男女大防不那么严格,榆城更是民风开放,可是一男一女单独吃饭……这总有些不合适吧。 张威更是震惊得很,只是身为一届平民,长期以来的习惯让他在军爷面前总是有些怯懦,尤其面前还是谢风临这种仅次于大将军的角色,所以一句话都不敢说。 没想到下一瞬他就开始后悔怎么没说点什么制止叶鸢。 叶鸢看着谢风临不说话,又“得寸进尺”地补上一句,“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得见大将军一面?” 第6章 小叶向前冲。 离开演武场后,叶鸢对张威道:“张大哥,今天的事……” 张威很懂地点了点头,“我都会和萦儿讲的。” 叶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张威摇头继续道:“你这小妮子,太大胆了些。若只是大胆也就罢了,武艺高强医术精湛,不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攀得上的。” 叶鸢有些急了:“张大哥说的什么话。今天的事是我莽撞了些……” 张威神情复杂:“你这丫头哪里是莽撞,明明是计划得周全,你与谢军师的话我虽不能完全明白,但也听懂几分。你胆识过人,我和你容姐姐却只是一介普通人……” 叶鸢听懂了张威话里的疏远之意,打断张威的话,认真而严肃:“张大哥你放心,我叶鸢无论是今日之前还是今日之后,不会做任何有害于张家,有害于容姐姐之事。我所为之事,若是有任何后果也都是我叶鸢一人来承担,绝不会有一分的风险牵连到容姐姐。” 张威不说话了。 叶鸢叹了口气,“明日我会去药铺找容姐姐讲清楚的。” 叶鸢回到家,看到阿岁一个人坐在偏房床上落寞的身影,一时之间有些惭愧。 平日里自己总是在外,就算偶尔白天在家,大部分时候也是阿岁在偏房,而自己在自己的房间或是厅堂。若是自己不叫阿岁一起,阿岁从来不会主动到厅堂来。 偏房是小了些,叶鸢心里想。 叶鸢靠近阿岁,阿岁突然扭头对着叶鸢的方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叶鸢微怔,牵起阿岁的手来,“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有一股微风,”阿岁轻声说,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叶姐姐今日走过来还有一股草药的香气。” 少年的眼周缠着发带,黑色的发带上绣着仙鹤与松柏,遮挡住了少年的病弱,使得阿岁的俊朗更突显了几分。 叶鸢出神地看着阿岁,闻言思绪有些飘远,仿佛有什么摸不到的东西发生了变化,让她有些不安,细细想去却又抓不住苗头。 叶鸢把心里轻微的异样压住,漫不经心地回答:“今日帮容姐姐送了药,许是那时候背决明子蔓荆子这些染上的。” 阿岁轻轻说:“姐姐该是累了吧。” “还好,倒也没做什么。”叶鸢说的是实话,药材大多都是张大哥背的,自己只背了一小部分。甚至到了演武场也没用上自己,是张大哥自己把药材送去了军医处。若是说累,也不过是打架累了些。 阿岁从身后拿出叶鸢送的匕首,“以前没有用过匕首,今天用它试了试,似乎有些剑招,匕首也能用出来。” 阿岁从不窥探叶鸢的生活,只小心翼翼地向叶鸢展示自己每天都做了些什么。说是展示却也格外收敛,看不到也听不到,阿岁也不知晓叶鸢愿不愿意听自己讲这些。 也许叶姐姐在自己讲述枯燥的日常时,其实满心都是不耐烦,却碍于修养不打断自己。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无用的小残废,无用已是累赘,再招惹叶姐姐厌烦,可是自己的罪过了。 现在叶姐姐是看在自己可怜的份上留下了自己,可是这份同情又能维持多少时日?或许时间久了,叶姐姐就看厌了自己,到时候随意想个由头就把自己这个累赘打发了。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叶姐姐出于善良留下了自己,可却给她自己留下了一身的负担。 阿岁几乎每一次都把自己想说的话在心里默默地复述一遍,让这些话能引得叶鸢多和自己说几句话,又不会让叶鸢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太吵。 叶鸢笑了笑:“你的剑意是在你的兵刃之上的。只不过剑意无形,兵刃有形。” 阿岁惊讶道:“剑意凌驾于神兵!我二叔常说这句话,只是我用剑用得习惯,也少有机会练习其他兵器,倒是很难体会这些。” 叶鸢愣了一下,白明酌常说这话。 只不过在手上写这几个字太复杂了些,于是叶鸢就简要改了一下写给了阿岁,没想到阿岁竟脱口而出这句白明酌挂在嘴边的话来。 叶鸢自嘲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想什么呢,白明酌常年在山上陪着自己,只有自己这一个徒弟。那位又重病在边疆,阿岁这位二叔总不可能是白明酌。 叶鸢认真写下,“虽说不该拘泥于各种兵刃,可兵刃各有长处。匕首小巧轻便,适合一击致命,暗杀和防身都不错。” 阿岁像个在学堂听讲的学生,认真点头:“原来是这样。” 阿岁问叶鸢:“若是过几天我的眼睛能看见了,是不是可以重新练剑了?” 叶鸢想了想,抓过阿岁的手腕把脉,“你现在的身体还很弱,毕竟伤到了根基,这半年的调养没有办法完全让你的身体恢复,练剑还是要再缓一缓。” 叶鸢在阿岁手上写着字,阿岁同时复述着。在最后几个字写出来的时候,面前原本看上去俊秀挺拔的少年明明动也未动,却让叶鸢觉得他好似被大雨打垂了的铁蒿,葱郁依旧却委屈到发蔫。 叶鸢迟疑了一下,又写道:“每天简单练一下应该也可以。” 被打弯的铁蒿瞬间挺拔,阿岁甚至惊喜到笑出了声。叶鸢看着阿岁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看见这般美好的少年笑起来,很难不染上些开心。 叶鸢同阿岁细心交待,“晚上我宴请了位客人,有些事要处理。可能晚上回来会晚,是找人过来送饭还是……” “我等叶姐姐回来有什么剩下了给我随便带点什么就好。”阿岁温声说道。 叶鸢有些莫名其妙,在阿岁手上用力点了点,写道:“我作什么要给你吃些剩的,养不起你么?” 阿岁抿了抿唇有些慌,他没办法从手心的字迹中得知叶鸢的语气,知晓叶鸢的神情,于是声音弱了下去:“我的意思是不用麻烦,叶姐姐怎样方便都好。我也不着急吃饭,一顿晚饭而已,吃不吃都无所谓的。” 叶鸢摇摇头,“我没有生气,你不要太紧张。” 叶鸢口中要宴请这位客人便是谢风临。 军中纪律严明,作为军师当然不是谁有邀约就能请得到的。 叶鸢与张威向着演武场大门走去,在与谢风临擦身而过时,叶鸢用不大不小,恰好谢风临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应西匪患。” 叶鸢在离谢风临四五丈远的地方回首,谢风临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他看见叶鸢回过头来看他,点了点头,这顿饭倒是真的有必要吃一吃。 谢风临和一位中年男子站在居安楼前。 谢风临有些踟蹰,这家酒楼看不出一点开业的样子,怕不会是那个小丫头听到了什么风声跑来消遣自己和将军。 正盘算着是上前问问还是打道回府时,一个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少女迎了出来,向二人福了福,“二位贵客是今日在我居安楼有约吧?我是这里的掌柜,人已经在雅间等您二位了,还请二位移步。” 云格琼引着二人在雅间落了座。 叶鸢看到素未谋面的男人有些惊讶,面上却未表现出分毫。向谢风临点了点头,对胡将军抱了抱拳,“想必这位就是胡钦将军了,久闻将军大名。也不知道二位喜欢吃什么,我就让楼里按照拿手的上了。” 胡将军和谢风临站在一起,视觉上的反差极大。 若说谢风临看着像个富家公子,胡将军身上却带着一股子铁血硬汉的味道,即使生得一副忠厚的面孔,可宽阔的臂膀和健壮的腰身,以及常年征战的肃杀之气,任何人见了,哪怕不能一眼看出是戍边的将军,也会在打照面的时候就明白,这个男人定是不好惹的。 简单寒暄几句,胡将军没打算兜圈子,直奔主题:“风临和我说叶姑娘提到了应西匪患,叶姑娘邀请我二人前来,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吃顿饭这么简单,只是不知姑娘了解多少,找到我赤鹰军来又是何意?” 叶鸢笑了笑,“将军来的时候我说敬仰将军这不是假话,请将军吃饭是我的荣幸。这是我的目的之一。将军应该已经查过我了,我刚搬来榆城一月不到,搬来时应西匪患之事尚未传入京城,所以也请二位放心,我找到您二位没有任何不轨之心。” 叶鸢看着胡将军神色放松,谢风临一脸事不关己,便明白果真和自己猜想得差不多,这一下午自己来到榆城之后做过的事应该已经被查探了个遍。 叶鸢压低了一点声音,“容我冒昧,不知二位心中,笑到最后的该是龙椅上那位,还是西边那位?” 胡将军眉头皱了起来,谢风临的漫不经心也维持不住了。谢风临开口道:“不知姑娘心中属意哪位呢?” 叶鸢笑了笑,避重就轻道:“当今的位置一直坐得不稳,西边那位动作倒是很多。” 谢风临正准备细究下去,胡钦开口说道:“何谈属意哪位?忠君爱民,君若爱民,我自当忠君。只要是百姓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强了。” 谢风临没想到将军会说得这般直白,神色有些戒备,“姑娘问这些又是何意?” “军师别紧张,”叶鸢抬手给谢风临倒了杯茶,楼里在一旁候着的小二在叶鸢来的时候就让花生清了出去。“我与二位是一样的,君主爱民,便是我大殷之幸。西边那位倒是一心想着如何坐上那把椅子,只是任谁都看得分明,即使上位也非仁君。”叶鸢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补充了一句,“我可能比二位更希望当今坐稳一些。” 胡钦沉吟了一下,手压住自己的茶杯,没让叶鸢给自己续茶水。“当今确实是爱民的君主。可这江山,若是想坐稳还是需要些时日。风雨欲来,内忧外患……” 眼看着胡钦自言自语,皱起的眉头像是烫熟的苦瓜,叶鸢轻声打断:“胡将军,我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的。眼下丞相和晋西王已经逐渐达成同盟,丞相的嫡长女近日就要出嫁,只怕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做殷朝的肱骨重臣他还是不满意。”叶鸢直视着胡钦,“他想自己扶植一位皇帝,做新朝的国父。” 胡钦握着杯子的手逐渐捏紧,“何甘平把女儿嫁给了晋西王?!”叶鸢点点头,没注意到谢风临的眸色渐深。胡钦猛地一拍桌子,“他怎么敢的啊?” 叶鸢摇了摇头,“他这几年势力逐渐壮大,现下应西匪患又将圣上逼到了两难的境地。朝中无人可领兵,而何丞相向皇上推举的那位,已经摆明了是他自己的人,皇上若是不允便是枉顾江山祸乱,旁观自己的臣民陷入灾难。可若是启用从丞相府上出去的人领兵剿匪,这兵权便落在了丞相手中,再想追讨回来便是难上加难。” 胡钦沉默不语,这些都是一早就知道的消息,丞相的动作这般明显,其狼子野心已是毫不遮掩。 谢风临轻咳了一下,指尖轻轻地点着桌面:“虽说这样讲有些许失礼,但在下还是想多嘴问叶姑娘一句。”谢风临顿了顿,叶鸢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谢风临说下去,谢风临会意,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第7章 和将军交涉 叶鸢听到谢风临的问询,神情中未见意外之色,只是用手无意识地拨了拨发簪上的流苏:“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和师父住在山上,这天下动荡,我便也下山来,为这黎民百姓做些什么。” 谢风临皱了皱眉,“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叶鸢想了想:“或许以后有缘您二位自然就见到我师父了。” 叶鸢在心中补充,甚至可能已经见过了。 叶鸢坦诚道:“军师不必多虑,若我是丞相一派或是晋西王的人,想必这时候已是在庆贺晋西王的大婚,或是准备跟随李有金剿匪,无论如何都不会千里迢迢跑到榆城来和将军军师见上这一面。” 谢风临还想说什么,被将军制止,胡钦压了压谢风临的肩膀,对着叶鸢:“自是相信姑娘的。”说罢,便停住了话题。 雅间外传来脚步声,云格琼敲了敲雅间的屏风,进到雅间中,环顾四周,露出礼貌的笑:“这边先给三位上菜?” 叶鸢抿了抿唇,“二位先尝尝菜吧。” 菜上齐后,其他人都撤了下去,谢风临和胡钦对视,谢风临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胡钦说道:“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们也相信姑娘并无恶意,那姑娘大可以说说,这样大费周折地寻我和风临吃这顿饭是什么目的?” 叶鸢点了点头:“其实说出来有些难以启齿,我想要谢军师在赤鹰军的位置。” 胡钦惊讶地挑起了眉毛,张了张嘴,可说什么都很难表达自己的震惊。 谢风临虽然没有猜出叶鸢的目的,但是当叶鸢说出这句话时,却又觉得意料之中。谢风临笑了笑:“姑娘想要我这个位置,那我该去哪呢?” 叶鸢也笑了:“军师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胡钦这时也明白了,皱了皱眉:“叶姑娘为何觉得我们会同意如此荒唐的决定?赤鹰军换军师可不是小事,即使军师一职没有品级,却也不是说笑间说换就换的。姑娘就算是武功过人,也需知军师要的不是骁勇善战,要的是智计无双。” 叶鸢点点头:“我自然知晓军师一职的重要,否则也不会在此与将军军师商讨此事。” “我不敢说自己智计无双,可若是给将军调兵遣将提些建议,应当还算得用。” 随即话锋一转,“至于我为何有此把握……我近半月闲时经常去官驿转转,听说最近赤鹰军向军中传军情的驿使增加了一倍,”说到这叶鸢笑了笑,“可是最近榆城太平,金国没有什么异动,举朝上下能劳得将军费心关注的想必也只有应西匪患。将军身边没有军权,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只有谢军师了吧?” 胡钦沉默了。 叶鸢说得没错,赤鹰军派了几次驿使,只需一问便知。平日里胡钦只有例行汇报时派驿使送信回京,等待驿使带来自己想要的消息。若是京城有重要消息,自会有皇上派出的信使快马加急送到军中。 一直以来,胡钦觉得谢风临武功好,人也聪慧,留在自己身边,空有职位而无品级,大材小用,委屈了他。而应西匪患的领兵恰好是最适合的,兵权不算大,不至于引得旁人眼热,又是一个踏入京城官场的好位置。 可赤鹰军军师一职却也不能无人顶替,更不能草率地寻个什么人就顶上去。叶鸢的提议可谓是瞌睡了便有人给递枕头。可……面前的女孩,只是个才过自己胸口的小姑娘啊! 谢风临眨了眨眼:“叶姑娘似乎在榆城已不止半月,应当不是为了应西匪患才到的榆城吧。” 叶鸢有些微不可查的紧张,左手轻轻抓了抓自己右边的袖口:“哪怕没有应西匪患,我也想来榆城看看传说中的赤鹰军。” 胡钦端茶杯的手顿了顿:“若没有应西匪患,叶姑娘找赤鹰军做什么?” 叶鸢放下手中刚刚拿起的筷子,认真回答道:“自然是想在军中有所作为。殷朝表面的平静已经持续了十余年,何甘平的势力一直在壮大,身为女孩,想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把动荡带来的损害变小,考科举做文官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更何况做官还需徐徐图之,即便我踏入官场,人微言轻,怕是早早就磨光了书生意气,反而入军中历练更合适些。” 胡钦突然笑了,脸颊的肉抖动,笑得爽朗:“年轻真好啊。等朝中对风临的任命书送达,你就来赤鹰军跟着我。” 叶鸢有些诧异:“我以为将军会考虑许久。” 谢风临摇摇头:“除了你将军找不到其他能打得过我的人。” 胡钦点点头,揶揄道:“你不是也算准了这点才跑来演武场打架的吗?如此仓促的任命,我即使找到了合适的人,一时之间也难以服众。风临与我讲你打赢了他,还以平手为由为他保全颜面,武艺与为人我便信得过。别人不服你,给我打到服。无论是否合适,先把剿匪这段时间应付过去再说。” 叶鸢的脸有些发烫,小声说:“确实是平手,只是我耍了点小心思略占上风而已。” 谢风临反驳:“叶姑娘不必过谦,这可不是小花招……” 话刚出口便被胡钦直接打断:“那你就再耍点心思把敌人打赢。” 京城。皇宫。 贵妃刘映岚用手指捻着茶几上的花瓣,笑着和皇上说:“这粉色的玫瑰瓣倒是像极了乐安今日的胭脂。” 皇上点点头,“乐安的胭脂一向用得淡。” 乐安公主在一旁淡淡地笑着,这不是夸奖也不是批评,倒是难以回答。乐安公主的生母,皇贵妃陈素晚说道:“小姑娘皮肤白嫩,浅色好看些。” 皇贵妃看向贵妃怀里的猫儿,随口道:“平日里贵妃抱着的不是这只猫吧。” 贵妃笑着说:“是啊,您说怪不怪,我的雪儿明明毛长得很,生下的小猫却只长了这么短的毛。” 乐安公主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裙摆,皇贵妃神色不变:“原来是雪儿生了小猫,倒是恭喜贵妃有新的小猫了。” 贵妃偷偷咬了下嘴唇,陈素晚精得很,不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反而往自己伤口上浇盐水。皇上子嗣不丰,除了她陈素晚有一个公主,其他皇妃均无所出。 只是这公主……是不是皇上所出还未可知。 “可不就是生了小猫嘛,”贵妃接过话来,“这也担不起姐姐一句恭喜,分明臣妾院子里还养了只狮子猫雨儿,通体雪白,谁知道雪儿根本没生下他的孩子,好叫臣妾伤心呢,要不是这小猫还有那么一两分像雪儿,臣妾真是抱都不愿意抱呢。” 贵妃说着话看了看乐安公主一眼,“您说雨儿要是知道这小猫是雪儿和野猫生下来的该有多难受啊。” 皇上摇摇头,“贵妃总是那么喜欢猫儿。想得太多,猫懂什么。” 贵妃笑了笑:“猫儿自然是不懂的。其实臣妾也无法完全确定这小猫是雪儿和野猫生出来的。毕竟人还有和自己父母不相像的,小猫长得不像更是正常些。” 皇贵妃眯了眯眼。 贵妃把猫放在了地上,猫小声“喵”了一声,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贵妃做作地看了看乐安,又看了看皇上。“皇上您看,就像是乐安和您,可就没什么相像之处啊。” 乐安公主听了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 皇贵妃重重地把手中的杯子拍在了茶几上,“贵妃这话说得好生难听,公主金枝玉叶,怎的就被你拿来和一只猫比较。好好的后宫嫔妃,倒学得像是粗鄙村妇一般乱嚼舌根。” 贵妃咬唇,瞧上去楚楚可怜:“姐姐您这么说……” “行了!”皇上喝止道。 “吵得朕脑袋疼!朕本想找点空闲时间陪你们喝喝茶,结果你们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皇室血脉关系重大,不容混淆。是谁允许你刘映岚质疑皇嗣?怎么,今天你来质疑乐安,明日他来,这公主你来做好了!” “皇上息怒!”皇贵妃,贵妃和乐安公主全都跪了下去。 “乐安起来。朕看看你。” 乐安公主站了起来,虽然脸色苍白,但神色中没有半分紧张,“父皇。” 皇上看着这张和自己没有半分相像的脸,半晌,爽朗地笑了,“好孩子,你先回宫。” “是,父皇。” 乐安回到安平宫中便听到了消息,皇贵妃和贵妃均被禁足宫中。 乐安在心中叹气,这是各打五十大板。 乐安问身边的小太监:“父皇可有说是否准许探望?” “回公主的话,皇上未曾说。” 乐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是准许探望的意思。 乐安带着侍女到了皇贵妃的宁宛宫中。 “母妃。” 皇贵妃拉着乐安的手,屏退了下人们。 “委屈我们小叶槿了。” 乐安公主摇摇头:“乐安不委屈,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别怨你父皇,”皇贵妃用手抚摸着乐安公主的头,“他也是没有办法。” “父皇为何禁足您?”乐安公主不解地问。 “自然是为了安抚贵妃。”皇贵妃说着说着,眼圈逐渐泛红,“禁足贵妃是为敲打贵妃,让她别再想办法针对你的身世血脉做文章,禁足我是为了让贵妃心中平衡,免得她狗急跳墙。” 乐安公主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皇贵妃,只闷闷地“哦”了一声。 “你不要有压力,”皇贵妃看着乐安,眼泪难以控制地掉了下来,“无论如何你都是殷朝的长公主,谁也不能质疑,谁也不能改变。” “乐安明白的。”乐安公主迟疑了一下回答。 皇贵妃看懂了乐安公主犹疑中的未尽之言,摇摇头道,“在母妃心中,你和妹妹都是一样的,都是母妃的好孩子。如今她不在身边,母妃只有你了。” 皇贵妃伸手把乐安公主抱在了怀中,像是抱紧了深宫之中最后一根从阳光中垂入深坑的藤蔓。 第8章 阿岁恢复视力啦 叶鸢乘着月光而归,还没走到家门口,便看到王婶子搬了个小板凳在家门口处理刚杀好的老母鸡。 “王婶子,今儿什么日子啊,家里还杀了只鸡?” 王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小红给我生了个大胖孙子!我杀只鸡给她补补。” “呦,婶子,大喜事啊!恭喜恭喜。”叶鸢笑着恭喜道,“等嫂子身子方便了我就去看看她和孩子。” 王婶子连连点头:“好好好。”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往叶鸢手心里塞,“婶子今天高兴,快拿着。” 叶鸢哭笑不得地接过王婶子的瓜子,刚准备进自己家院子,又被王婶子喊住。 王婶子压低声音,“妮子,你家里那个小要饭的打算留到什么时候?” 叶鸢皱了皱眉,这话说得不好听了些,阿岁虽然是自己在乞丐堆里刨出来的,可是自己都养了半年了,再这样说显得有些不合适了。“王婶子别这么说,我拿他当弟弟看待的,哪能说赶走就赶走了?” “你要一直留着他?!”王婶子声音突然拔高,许是觉得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突兀,于是声音又降低了下来,“养一个瞎子,还给他看病也就算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婶子没记错的话你快要及笄了吧?难不成等你成婚了也带着这么个累赘?无亲无缘的,夫家可怎么看你?” 叶鸢也知晓王婶子是好心,可这些话总归让人心里不舒服,只想敷衍过去:“婶子你看我这情况,孤身一人的,高堂也不在身侧,还不打算考虑成婚的事情呢。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王婶子急得跺脚:“唉你这孩子,这可是大事……”突然屋里面传来婴儿的哭声,叶鸢打断王婶子的话:“婶子快回去看看吧,是不是娃娃哭了?” 王婶子放下手里的活,双手往围裙上随意地抹了抹,“那我先进去看孙子。”说着便向屋内走去,边走还一边回头对叶鸢道:“婶子和你说的话你可上点心!” 叶鸢边点头边摆手,“好。婶子快回去吧。”说着便推门往家里走。 院子里洒满月光,屋子里没有点蜡烛。 再过两日,阿岁就能够回归这个充满光明和色彩的世界,也会需要在晚上点起一支火烛。 叶鸢把带回来的食盒放在桌案上,去偏房拍了拍阿岁。 阿岁许久未曾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叶姐姐回来了。” “我带了饭菜回来。”黑暗中叶鸢看不清阿岁,只能隐隐约约地凭着想象去抓他的手。 不知是不是王婶子说的话在心中作祟,在黑暗中抓到阿岁的手时,叶鸢莫名有些心虚。好像在黑暗里,连平常常做的手心写字,都显得不那么光明磊落了起来。 叶鸢心中思忖,榆城居安楼的徐大厨是云格琼从京城带过来的,阿岁说曾经吃过居安楼的饭菜,怕是京城哪家显贵的公子。现如今阿岁的病已有了起色,也经得起长途跋涉了。这半年来只怕是他家中亲人已经失去了找人的希望,等明日要让云格琼查查,京城里哪家权贵的公子不见了。 “容姐姐,我来了。”叶鸢到了药铺还有些打怵。虽说一早就准备好了要和容绮萦讲明白道个歉,终归还是有些心虚。 “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药铺今日还没有开张,容绮萦整理着问诊的桌案,“来的刚好,帮我看看柜子里有没有什么药材需要补货。” 叶鸢迷茫地走向橱柜,开始清点药材。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容姐姐,张大哥昨天没跟你说什么吗?” 容绮萦头都没抬:“说了,说你可威风了,在演武场打赢好几个,还和谢军师打了个平手。” “张大哥没说什么别的吗?” 容绮萦终于回过头看了一眼叶鸢,问道:“怎么了?张威昨天说你了?” “倒也不是说我,是我……” “你不用往心里去,”容绮萦打断叶鸢,“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简单,我要是真怕你是什么我惹不起的人我就躲着你了。张威是个谨慎的人,他在你这里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难免会紧张。” “啊……”叶鸢有一点茫然。这个场面和她设想的不太一样。 容绮萦撇撇嘴:“我那天担心你闯祸,那是怕你不知道分寸,哪能想到你还有这么大本事的。” “可是,张大哥说的……” 容绮萦摆摆手:“你放心吧,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肯定第一时间保全自己。我和你张大哥两个,虽然只想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但是我没有必要阻止我的朋友去追求自己的轰轰烈烈。” 叶鸢心绪复杂,最后点了点头,“明白了。” 容绮萦笑了笑:“想那么多干嘛,都怪张威,明明简简单单一件事让他弄得好像多了不得似的。” 叶鸢摇摇头:“张大哥说得也没错,是我最开始就考虑得不妥当。” 容绮萦收拾好桌案,也来和叶鸢一起清点药材:“没那么复杂,是你张大哥太谨慎了。” 容绮萦突然神秘起来:“所以你最后请军师吃饭了?” 叶鸢点点头:“请了的。”容绮萦突然兴奋:“军师真的很英俊吗?” 叶鸢失语。她以为容绮萦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是好奇自己所谓何求,结果……就这。叶鸢思考了一下:“还行?挺好看的,有点不像是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人。” “还行?!”容绮萦挑了挑眉,“我不该问你的,你还小,你不懂。” “……” “我可能过几日就要有差事去做了。”叶鸢在阿岁手上写着。“等你能看见了,就可以正常生活了,我也放心些。” 阿岁点点头。叶鸢能感觉到,相比于最开始阿岁刚来到家里的时候,阿岁现在沉默了许多。或许是现在的生活趋于安定,他再也不用反复地用话语去试探他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开始适应这种无声且黑暗的生活了。 “今晚就可以把眼睛上的发带摘下来了。”叶鸢写道。 阿岁“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阿岁有些紧张。 原本阿岁心中更多的是在担心,是不是过了今夜眼睛就真的能好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真真正正快要到了这一刻,心中反而是因为快要见到叶姐姐而忐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重见光明的那一刻,该用什么样的神情面对叶鸢,才能显得自己稳重些。 待到天黑下来,叶鸢熄了烛火。 月光倾洒在小小的院落里,像是闪着珠光的银纱轻轻遮在了银杏树上。 叶鸢看了看天,月色柔和,进屋拍了拍阿岁,“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去院子里借着月光摘发带。” 叶鸢牵着阿岁的手腕,将他引到了院中。在叶鸢看不到的地方,阿岁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衣角。 叶鸢在阿岁的手中写道,“我要摘了。” 阿岁有些局促,喉咙不自然地吞咽着,有些许不自在,点了点头。 叶鸢绕到阿岁的身后,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勾起发带在阿岁脑后绑好的结。长期习武练剑,叶鸢的手称不上是细嫩,指腹有些发干,虎口覆着一层茧。但是叶鸢的手型却是纤细好看,清冷的月光下更是映衬的莹白可爱,这一幕好看得像是不入凡尘的仙女在拆开属于她的礼物。 发带的结被解开。 叶鸢轻轻的用手绕开发带。 发带从阿岁的面前滑落。 仙女即将为一个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带来光亮了。 第9章 以后叶姐姐再也不会在自己手心写字了 发带散落,无力地垂下去。 阿岁感受到月光轻盈地落在自己的眼皮上。 久违了。这是半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阿岁慢慢睁开眼睛。月光盈盈,银杏在月光下的影子悠悠荡荡,树冠的叶子依稀显出一抹绿色,一切都明亮清晰,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睛太久没看见东西,自己已经遗忘了看见东西的感觉,似乎眼前的一切比尚未失明之前更清晰。 叶鸢在阿岁身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样,能看见了吧?” 随即又对着阿岁的后脑勺暗骂自己发傻,是能看见了又不是能听见了,光问有什么用。 叶鸢绕到阿岁眼前,用手在他眼睛的位置晃了晃。 太近了。阿岁下意识地向后扬了扬头。 叶鸢笑了,阿岁向后躲,那就是能看见了。 阿岁被这个明媚的笑晃了神。 她好美。 阿岁没想到叶鸢居然生得这般俊秀。好看到让他有些胆怯。 他所有没有成型,没有细想的念头都在见到叶鸢的这一刻清晰地落了地。 榆城,这个靠近边疆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位独居的少女? 最开始他以为叶鸢是个朴实的孤女,或许家中留着些许薄产,可供她自在地生活。后来叶鸢为阿岁开药的时候,他想,或许是叶姐姐家中发生了什么巨变,让她不得不带着手艺讨生活。 在三天前,自己发现眼睛能够感光的时候,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在心中呼之欲出。本以为自己一生就要在榆城做一个废人,可若是能看见,就能够回家去了。万一叶姐姐愿意跟自己回到京城呢?未来的时间自己总能慢慢报答她的,若是她愿意…… 在看见叶鸢的那一瞬间,阿岁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逆着月光看去,叶鸢的四周都泛着光晕,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干净,收了笑容清秀婉约,整个人又带着些飒爽的英气,甚至同京城里那些贵女相比,不仅容色不输,甚至周身的气度显得格外不凡。 她这样好看。 她还会用匕首,似乎还会用剑。 她甚至能解自己身上的毒啊…… 阿岁心中清晰地对自己说,叶姐姐绝非池中物。 闺阁和花钿哪里是雌鹰所向。 她不会想跟我回京城的。 叶鸢看到阿岁有些呆愣的样子,不禁也有些紧张。事关阿岁的双眼,实在是马虎不得。 叶鸢抓过阿岁的手:“恢复得怎么样?清晰吗?” 阿岁被叶鸢的动作唤回了神,这半年来的相处形成了习惯,似乎无论什么情况下,阿岁都不会去抵抗叶鸢将他的手抓走。 阿岁低头看着叶鸢在他手上写字,后知后觉地耳根发红,看不见的时候心中还不会觉得如何难为情,可如今目光直视的冲击感非同小可。 叶姐姐在抓着自己的手啊。 阿岁想到这皱了皱眉,整张脸都烧了起来,这样想……会不会太过孟浪了些? “清晰的,”阿岁扯起一个淡淡的笑,“原来叶姐姐这样好看。”看到叶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叶姐姐的医术也好厉害。” 叶鸢用右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抓住阿岁的手写道,“能看清就好。”挑挑眉又补了一句,“我们阿岁也好看。” “你在这里适应一下月光,我去你屋里把蜡烛点燃。”叶鸢内心雀跃,“今天晚上开始,你也需要点烛火啦。” 叶鸢是从心底里为阿岁开心的。更何况自己能够将阿岁这种复杂的毒拆解一二,这种成就感混杂在这种开心里,胸腔中都激荡着一种澎湃的冲动。 叶鸢进了阿岁住的偏房,点上一支蜡烛。 也不知道这些京城显贵之间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样凶残的毒也要下在阿岁这样一个小少年身上,何其阴毒。叶鸢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甩掉,出门去招呼阿岁进来。刚出房门就能看到阿岁站在院中,注视着房门的方向,眼中满是叶鸢读不懂的认真。 叶鸢根本没有注意到,只是有些兴奋地冲着阿岁摆摆手,示意他进来。阿岁快步向房门走了过去,叶鸢习惯性地抓住他的手腕引着他进了房间,在他手上写着:“早些休息吧,明日就能够见到太阳了。” “叶姐姐也早些休息。”阿岁低声说道。 明明是阿岁复明,可是似乎叶鸢反倒更加兴奋些。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阿岁有些反常,甚至比平时更加低落些。 毕竟阿岁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后,一直都话很少。 叶鸢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偏房。 阿岁有些怔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这是叶鸢刚才抓过的。明明叶姐姐每天都会牵着自己的手腕帮助自己行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自己能看见的这一刻起,似乎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在叶姐姐抓住他的时候,整颗心似乎都提了起来,紧张却又带着隐秘的欢喜。 阿岁收拾了一下床铺,吹熄了蜡烛。他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从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思绪中抽离出去,脑袋放空。 这时阿岁才慢慢有了自己已经恢复视力的实感,喜悦后知后觉地涌上了心头。 阿岁醒来时,整个屋子明亮且温暖,阳光透过雕花的窗子,映在床铺上遮出些许斑驳。 能看见可真好啊。 阿岁推开房门,瞧了瞧日头,好似已经到了中午了。睡得过了,叶姐姐也没叫醒自己。 阿岁脸颊有些发热,记忆中自己从五岁起就再也没起得这样晚过。 阿岁走去隔壁的主厅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自己听不见,也不知这样的力度敲门会不会吵得人心烦。“叶姐姐你在吗?” 屋里没有反应。按照记忆,这里是二人吃饭的主厅,该是可以随意进出的。 阿岁轻轻推开门,叶鸢不在。木质的小桌案上摆了一只白煮蛋。阿岁抿了抿唇,应当是叶姐姐为自己准备的,只是自己睡得太久了没能赶得上。 阿岁敲了主厅的门,叶鸢的房间紧挨着主厅,既然没有回应,那叶鸢该是出去了。 阿岁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昨夜只是匆忙地适应了一下月光,也没有真正和叶姐姐面对面相处过。若是要瞧着叶姐姐的眼睛和她讲话……阿岁的手指微微朝着手心的方向蜷了蜷。 阿岁坐下来,发现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件隆起来的披风。拆开来里面是还有些许温热的一壶粥,用……茶壶装着的小米粥。靠着茶壶还有一个油纸包着的白面馒头。 阿岁倒了些小米粥在碗里,在这样的夏天里还是刚刚好的温热,小米粥不是很粘稠,但米香味很浓,可以刚好顺着茶壶嘴流出来。白煮蛋已经凉了,剥开壳放进粥里面,还能借一些粥的温度。平日里若是吃馒头,叶姐姐会给自己准备两个,不知道今日为何少了一个。 阿岁没想太多,专心地吃着馒头。 主厅的门开着,阳光有些刺眼,吹来的风也都裹挟着一股热浪。阿岁从未在心里如此喜欢过这样刺眼的阳光。 从完全失明到看清这个世界,其中复杂滋味晦涩难明,难与人言。 阿岁认真吃着,好像突然察觉了什么,转过头将视线投向门厅。 叶鸢站在小院大门内,逆着光看去,恍恍惚惚有些不真切。太阳的光晕照得空气中的灰尘都晶莹透亮,微风拂过,叶鸢额角的碎发也泛出金色的光来。 阿岁有些发愣,下意识地像平时叶鸢每次回来拍他的肩膀时那样,“叶姐姐回来了。” 叶鸢其实也有些没有准备好怎样面对阿岁。明明除了阿岁眼睛好起来了以外什么都没变,可是好像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清晨叶鸢看到阿岁的房门没开,料想到阿岁一定是昨夜突然复明有些兴奋,睡得不那么安稳了些。叶鸢抓了把小米煮了粥,烧了水煮了两个前几日在菜摊买的鸡蛋,又拿了前日在居安楼带回来的白面馒头,靠在煮米粥的锅盖边热了。 做完这些,叶鸢把准备好的吃食都摆上了正厅的小桌上,又跑去阿岁所住的偏房听了听,确认阿岁还没有醒来,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松了口气,也就随他去了。 她回到正厅自己用了早饭,又把留给阿岁的部分用自己准备在秋日里穿的披风裹了。 阿岁既然能够看见了,应该留个字条的,叶鸢心想。 今日是打算早些起来,到容姐姐那里按照这两日自己调整过得药方给阿岁抓些新的药来。或许该顺便去买些纸笔,平日里和阿岁交流也方便些,只怕以后要和阿岁交流用纸的地方还多着呢。 叶鸢这样想的时候没有意识到,阿岁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对以后生活计划里面的一部分。 叶鸢听到这声熟悉的“叶姐姐回来了”,心头那一点轻微的紧张被轻轻地抹去。 叶鸢轻轻笑了笑,从手里提着的纸包中提起了一个纸卷,走到了小桌案前将纸卷展开,又掏出了一支像是女子描眉的螺黛一样的炭笔,在纸的一个一个角落写下了,“回来了。” 阿岁惊讶地看着叶鸢手里的纸笔,又茫然地看了看叶鸢。叶鸢被阿岁的神情逗笑,最近一段时间阿岁说话也少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冷冷淡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真的很可爱啊! 叶鸢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过于明显,“我想着你能看见了,我们用纸笔交流可能更方便些。”写完这句话,叶鸢又从纸卷里面拿了一根新的炭笔给阿岁看,“掌柜同我讲,现在很多人家孩子念书买不起笔墨就会用这种布条包裹的炭笔,甚至有的人家直接去山上折了枝条来,烧成细碳裹了布条用。” 阿岁看着炭笔,右手拇指用力戳了戳左手手心。以后叶姐姐再也不会在自己手心写字了。 阿岁接过叶鸢手中的炭笔,在叶鸢写的字下面写上一句话:“原来是这样,我以前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笔。” 叶鸢笑着用笔写:“你说话就好了,怎么还用写的?” 阿岁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掩饰住自己的尴尬,小声咕哝道:“我试试这支笔嘛。” 第10章 这就是你捡来的那个弟弟? 叶鸢带回了一套新的成衣,“穿上试试,今天下午带你逛逛榆城。你来了榆城这么久,还未见过榆城是什么样子。” 阿岁接过衣服,耳朵有些泛红,“叶姐姐为我准备的衣物够我穿许久了,不需要买新的成衣,成衣太贵了。” 叶鸢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京城哪家的贵公子会觉得成衣贵呢,一般那些高门贵府都是寻了裁缝上门量体裁衣,何曾会操心银钱?更何况遇到阿岁的时候,他身上穿的那匹布可是落云锦啊。 “庆祝你眼睛重见光明,买新衣开心开心嘛。之前就答应过你的,若是眼睛康复了,就带你去逛逛福华街。” 阿岁眨了眨眼,这样久远的随口一句应答,本以为叶姐姐早就忘记了,没想到她还这样放在心上。 阿岁轻轻点点头,“谢谢叶姐姐,以后真的不必如此破费了。” 叶鸢无奈地把阿岁推进偏房,在纸上写给他看,“快换上看看,下午我们去吃点好的,回来还要熬药呢。” 叶鸢带着阿岁逛了逛榆城的街市,正好看看阿岁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等到两个人要吃饭的时候,太阳已经不那么火辣。 叶鸢不适地用手指揉了揉背部的脖子,心里念叨着太阳可真毒啊。她回头看了看阿岁,好似根本没有被影响到。 阿岁怎么不怕晒的?叶鸢摇摇头,下次可不能顶着太阳出来逛街了。 阿岁看着面前的饭店的匾额,扯着叶鸢的衣袖,“叶姐姐,也不用到居安楼来吃吧?” 叶鸢感觉有点好笑,明明之前在家里吃到居安楼的饭菜的时候阿岁也没这样呀。 叶鸢拿出出门之前就已经裁成一沓小纸片的纸和炭笔,“安心,吃个饭买件衣服我还是花得起的。” 进了居安楼,花生跑过来:“您二位入座,不知想吃点……小姐!” 花生惊喜地过来领路,“小姐来里间。”随即,又招呼了旁边的一个店小二,“去楼上喊掌柜的,说小姐来了。” 叶鸢看了一眼阿岁,阿岁沉默地跟在叶鸢旁边。阿岁听不到花生说的话,那也就没必要费心解释为什么花生喊自己小姐。 坐在里间,叶鸢在纸上写给阿岁,“想吃点什么。” 阿岁摇摇头,“叶姐姐想吃什么点什么。”随即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扫兴,又说道,“想吃上次吃过的那道酿茄子。” 叶鸢点点头,转身让花生点了三道菜。榆城民风淳朴,居安楼开到这边自然也入乡随俗,菜量相对偏大些。 花生看着叶鸢和阿岁的交流满心的疑惑,点完菜整个人凑到叶鸢身前,“小姐,您旁边这位是谁啊?” 叶鸢拿起筷子敲了敲花生的头,“问这么多做什么!” 花生吃痛地“哎呦”一声,仍然是笑着:“是您那次来过的时候说的家里人吗?” 叶鸢无可奈何地摆摆手:“是是是。” 花生笑着点头:“您直说不就是了吗?” “你小子现在厉害了,还打趣你家小姐了!”叶鸢作势又要敲花生的头,花生笑着吐了吐舌头,像条泥鳅一样溜了出去。 阿岁看着叶鸢和店小二的互动,抿了抿唇。甚至有一点羡慕面前的店小二。 阿岁小声问道:“叶姐姐与刚才那位小二很是相熟吗?” 叶鸢在纸上写到:“是很熟悉,他算是我借给居安楼的人。”看着阿岁有点迷惑又有些惊讶的样子,叶鸢补充道:“居安楼的掌柜是我至交好友。” 叶鸢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是居安楼幕后老板这件事,这样讲,也只是隐去了部分事实,也算得上实话。 云格琼见到阿岁也不惊讶,想来是花生提前知会过了。云格琼简单向阿岁施了一礼,阿岁虽然还未反应过来便急忙还了一礼。叶鸢在纸上写到:“这位便是居安楼的掌柜,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云格琼。” 阿岁站起来拱手道:“云姑娘好。” 云格琼又回了一礼。瞥了一眼桌上摆着的纸笔,用手戳了戳叶鸢,“这就是你捡来的那个弟弟?” 叶鸢点点头,“一起吃?” 云格琼摇摇头,“算了,我在这也拘谨,”她又看了看阿岁,“弟弟眼睛可真像白小将军啊。要不是知道你没有师母,我都要怀疑这是白小将军的儿子了。” 叶鸢的表情一言难尽,“确实像……但是我师父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我不可能不知道。” 云格琼拍了拍叶鸢的背,“你师父若是有个儿子应该也像弟弟这样好看。不如你之后见了你师父引荐一下,让小将军收个干儿子多好,合情合理还能白捡一个大儿子。” 叶鸢失语,“姐姐你说点正经的吧。” 云格琼笑了笑,“我最近在清点各地账册,还有得忙呢,你们吃。”叶鸢点点头。 云格琼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炭笔,“我这边还有事忙,就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下次有机会再一起。” 在叶鸢和云格琼说话的时候,阿岁闭眼,缓缓吐了口气。他能感受到,无论是云姑娘还是叶姐姐都刻意地不去问自己姓甚名谁。 可是自己是不可能忘记自己是谁的。 即使再不愿,自己日后也是要离开这里的。 两个人逛了一下午的福华街,又吃了顿居安楼的美食,回家的时候满足且疲惫。这在两个人的生活中都是全新的体验。榆城的街市与京城的街市全然不同,粗犷与质朴中带着浓烈的烟火气,而京城里的街市俱是些精致华丽的商铺,这普通的小街市中零零散散的摊贩反而在阿岁眼中格外新鲜。 叶鸢早上起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阿岁也起来了。叶鸢笑着对阿岁做了个口型:“阿岁,早啊。” 阿岁愣了一瞬,随即微张的双唇上挑,脸上挂上了一个淡淡的笑:“叶姐姐早。” 叶鸢在院内的水井摇了一桶水洁了面,拿起膳房窗台上挂着的棉巾擦干脸上的水,从腰封上取下来纸笔,走近了问阿岁:“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 阿岁看着面前的叶鸢,刚擦过的脸上还隐约挂着水珠。晨光映照,可以清晰地看见少女脸上细小的绒毛。也不知道昨日回来后叶姐姐是什么时候把裁剪好的纸片和炭笔用细绳挂在了腰封上。 好像整个人都真真正正被她放在了心上。 阿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能看见了,也该帮姐姐做些事了。” “我起这么早是打算早起练剑的。” 阿岁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之前叶姐姐说我再恢复恢复就能练剑了,不知道我现在可以了吗?”阿岁补充道:“我感觉自己恢复许多了。” 叶鸢摸了摸鼻子,在纸上写道:“是我疏忽了,我忘记你也练剑这件事了。” 这时候阿岁倒是不觉得叶鸢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叶鸢拍了拍阿岁的手腕,示意他把手伸出来。叶鸢搭了搭阿岁的脉,“没什么问题了,只是你余毒未清,不要动用内力比较好。” 阿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阿岁没有同叶鸢讲过自己被人下了毒,而叶鸢也没有和阿岁说过自己知晓他的残疾不是病症,而是被人下了毒。这件事突然被叶鸢点破,一时间阿岁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叶鸢也只是无心顺嘴一说,倒也没存着什么试探的心思。她拿了自己房里的剑,“我平日里一般是在屋后的空地练剑。今日我先将剑借给你,我用软剑也是一样的。” 阿岁点点头,接过叶鸢的剑,随意挥了挥,挽了个剑花。叶鸢怔愣在原地,挥起剑的阿岁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若是说阿岁之前看上去是个眉眼俊秀的小少年,挥起剑的他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就这样瞧上一眼,脑海里便已经能浮现出少年小将军队伍杀入敌营的画面。甚至阿岁身上的病弱感都在这把剑的加持下一扫而空。 “叶姐姐怎么了?”阿岁看到叶鸢在原地出神问道。 “没什么。”叶鸢摇摇头,进屋取了自己的软剑来。 屋后的空地并不大,叶鸢笑了笑:“你先来,我看着。” 阿岁耳根有些微微发红:“好久没有碰过剑了。” 阿岁根本不知道在一旁看着他舞剑的叶鸢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阿岁的剑招连贯顺滑,若是实战,只是拆解剑招,叶鸢甚至不知道阿岁和她打起来谁更能抢占上风。 这样的阿岁,这般的少年英才,若是哪个府上的公子,早该崭露头角了才是,又怎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落榆城街头。 也许一开始就想错了呢?阿岁根本不是个京城的贵公子,只是个江湖中财力雄厚的隐世世家。武功好,恰好吃过京城的居安楼。 可是财力再雄厚,落云锦也不是什么家族都能拥有的,难不成是哪个皇子…… 叶鸢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头。倒是越想越离谱了,殷朝哪有皇子啊。 若是有皇子,现在哪里轮得到自己整日里在外游荡。 在叶鸢的胡思乱想中,阿岁结束了自己今日的练剑,向叶鸢走来。叶鸢看着阿岁额角的薄汗,翻出一条帕子地给他,“从未用过的。” 阿岁迟疑地接了过来,“谢谢叶姐姐。” 叶鸢笑了笑:“送你了。感觉怎么样?” 阿岁腼腆地笑了下,在叶鸢的眼中,好似他又恢复了初遇时的那副乖巧模样,话语中隐隐带着雀跃,甚至连失去听力对讲话的影响都不再费心掩饰,即使声音变了调也仍是感染到了叶鸢:“很开心。” 叶鸢轻轻摇头:“是问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啊,身体感觉也很舒适。”阿岁不好意思地用手摸了摸剑柄,将剑尖倒转过来,递给叶鸢,“叶姐姐这柄剑真是好剑。” 第11章 我不仅背靠大树。我自己也正在长成参天大树。 叶鸢接过剑,听到阿岁轻声道:“其实刚中毒的那两日,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去了。听不到看不见,那种感觉就像是,虽然人还活在尘世间,却已经同活生生的人阴阳两隔了。” 叶鸢转过头凝神看他。 阿岁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去:“本以为也就这样了,这辈子回不去家,客死他乡。若不是姐姐救了我,我此刻如何能这般自由地练剑。眼睛能看见的那一瞬间我还没有这样真切的感受,”阿岁的目光看向叶鸢手中的剑,“刚才练剑的时候我才真真正正地觉得,我是真的活过来了。” 叶鸢心疼地看着阿岁。 若是自己没有一念之差把阿岁捡了回家,哪怕他那两日运气好,能得了好心人给予的吃食,也一定活不过榆城冰封的冬日。 想来下毒的人就是想要将其置于死地,却又不想阿岁死得痛快,定要践踏其尊严,予他生的希望,却要他在绝望中死去。 毕竟,以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即使对这样一个又聋又瞎的少年动了恻隐之心,也不敢让家中平添一张白白吃饭的嘴。说白了,不过是平添累赘而已。 还好自己把他捡了回来。 阿岁看到叶鸢眼中流露出的心疼,心中不合时宜地有些欢喜,也有些愧疚。 自己不是喜欢诉苦的人。只是方才练剑的那种舒畅感,恍如隔世,宛若新生,许是那种重获未来的感觉,让他在那一刻突然想对叶姐姐说些什么,说些什么都好,让她可怜可怜自己,疼疼自己。 他似乎在这半年来的无声与黑暗中,搓平了少年勇往直前的锐气,全凭着这边陲小城的此间院落的暖意浑浑噩噩地苟活于世。 他贪婪地从叶姐姐流露出的在意中汲取着好好面对未来的勇气。即使叶姐姐对自己已经太好太好,可是在双目复明之后阿岁却产生了新的危机感。 自己其实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叶姐姐身边了。 叶鸢认真而又端正地在纸上写道:“都过去了。以后都是新的生活。” 阿岁笑着应了:“叶姐姐说得是。” 叶鸢拍了拍阿岁的肩膀,转回身去练剑。 她没有注意到,阿岁在她练剑时,从她扎好的纸册里面拆出了两张,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那是少年擅自留给自己的礼物。 恭喜自己重获新生。 好似练剑后两个人之间那种因为阿岁眼睛好起来而产生的尴尬似乎在这一清晨消弭,甚至比之前更加亲近了些。 叶鸢看着帮忙做饭的阿岁动作麻利地烧火,心中不免惊讶,对于自己之前的判断犹疑了几分。哪家的小少爷还需要学着烧火做饭啊?只是手上动作没停,把前一夜泡好的米倒入锅中煮上。 叶鸢把热了馒头,在锅中煮了蛋,转过身来便发现阿岁在认真地注视着她。 叶鸢莫名有些不自在,掩饰般地对着阿岁投去疑问的目光。阿岁会意,摸了摸鼻子,温和地回答:“我从未做过饭,想学学看叶姐姐是怎样做的,以后也能帮得上忙。” 叶鸢在心中暗暗点头,这般说来也就合理了许多。叶鸢在纸上写道:“君子远庖厨嘛,这种琐事一般女人做就好了。” 阿岁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没说出口。 两个人坐下吃饭的时候,阿岁一直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甚至馒头都抵在了下巴上自己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往嘴里送。 叶鸢伸手在阿岁眼前晃了晃:“回神了。” 叶鸢看着阿岁茫然地看向自己,在纸上写道:“想什么呢?” 阿岁白皙的面颊上染上些许粉色,张开嘴一字一句地说道:“做饭不是一定就该女人做的事。” 叶鸢没想到都过去了好半天了阿岁居然还在想这件事,她挑了挑眉,示意阿岁继续。 阿岁看着叶鸢没什么反应反而有些着急:“民以食为天,做饭不是男人不可触碰的事。不能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些小事就是女人才该做的。” 叶鸢有些诧异,阿岁不是女孩,也不会做饭,怎么会在这件事上这么纠结。 “我有一个认识的阿婆,她在军营的伙房工作。虽然只是做着普通的饭菜,但是战时伙房的饭菜供给对于军队来讲十分重要。听她说军营的伙房师傅有男有女,大家都是分工做着同样的事。叶姐姐,在这种差事上是不分男女的。” 叶鸢甚至没听明白阿岁想说什么。 自己不过是随口应和,会做饭的当然不是只有女人,宫里的御厨,自己居安楼的掌勺,不都是些男人。 阿岁对上叶鸢那种“你在干嘛”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说地有些混乱,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讲述道:“阿婆的夫君是个酒鬼,每月都会拿走阿婆手中的月例。阿婆有时得了伙房剩下的饭菜拿回家给两个孩子,可通常两个孩子一口都吃不到。后来酒鬼的胃口和胆量都被撑大,找阿婆要银钱甚至都要到军营去了,在军营伙房闹得不可开交。” 阿岁顿了顿,叶鸢写道:“后来呢?” 阿岁面无表情地说:“阿婆的酒鬼夫君喝酒时,要女儿打水。可那姑娘打来的洗脚水不够烫,直接被酒鬼扔出去的酒坛子砸死了。事情闹得大了,甚至惊动了将军。将军问罪时,那男人哭着嚎着说自己的婆娘就是个做饭的,在军营做饭挣下来的银两本就该是自己的。这是他的家事,做饭和上交钱财本就是阿婆该做的。” 叶鸢从认识阿岁开始,还从未见过阿岁这样冷漠的神情。叶鸢心神一动,好似想通了什么,但是仔细捕捉却又抓不住头绪。只好继续问道:“将军怎么说?” “将军并未理睬他,”阿岁的神情逐渐柔和,可说出来的话却和神情不那么相配,“将军找人去阿婆家查清这些事全都属实,直接按照军法把那酒鬼砍了。” “那阿婆会怨怪将军吗?” “阿婆知道那酒鬼失手杀了自己女儿的时候,就已经恨毒了他。将军也问了阿婆的打算,听到阿婆不想再与那酒鬼过下去了,才下了令。阿婆又哪里会怨怪将军。” 军营……这般行事听起来倒像是传说中自己那位师叔,镇南大将军白明烁的作风。 叶鸢心中思量着,也就在纸上问了出来,“阿岁原来还认识军营的人。可若是在军营做工,阿婆该是生活在边境才对,怎会与阿岁相识?” 阿岁的手心偷偷出了一层薄汗。 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阿婆还有一个儿子。孤儿寡母也不好在军营继续生活,只好投奔表亲,我刚好与她表亲家中相识,才知道这些故事的。” 阿岁不想骗叶鸢。 可有些事说得太细,叫叶姐姐了解得太多,被有心人利用,不仅是自己会有麻烦,更重要的是叶姐姐的处境会变得危险。 阿岁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叶姐姐,我讲阿婆的事情是想说,叶姐姐你不能认为像这些琐事就是女人理所应当该做的。阿婆若是能明白自己在家做饭,在军营做饭挣钱是在为全家能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该为她酒鬼夫君做的,也许她就能早一点反抗,或许她的女儿就能活下来。” 叶鸢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不知道阿岁这些想法是怎么产生怎么扎根的。这些好像都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阿岁眼中仿若化不开的认真与担忧让叶鸢心神震动,一时间心跳也似落了半拍。 是的,担忧。 即使阿岁说得委婉,叶鸢也还是理解到了他的未尽之言。 你不要做一个无条件付出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你放弃自己。 她能感受到阿岁在担心,担心自己怀揣着和那位阿婆一样的念头,落得和阿婆一样的下场。 阿婆虽然不幸,却也是幸运的,恰好有将军为她做主,背靠大树,得以获取更多生机。可更多落得这样境遇的人只能苦涩地度过这些困境,熬过无奈的一生。 其实叶鸢同阿岁担忧的那样相去甚远。 她从来不是规规矩矩地遵循着世俗礼法,学习女红,四艺,持家的少女。更不可能未来寻觅夫君,囿于后宅,过上相夫教子的日子。 白明酌不允许叶鸢看《女戒》《女德》,他说那些东西不仅一无是处,而且还容易把人脑子教坏。 是近三年叶鸢和云格琼开始筹备居安楼的时候,两个姑娘才一起翻出了这两本书。女孩子出门在外闯荡做生意本就格外艰难了,若是因为和世俗礼法不合而给自己带来麻烦,那这生意就更加难做了。 这书是看明白了,也学会了在人前有些话要怎么说,也终于明白了白明酌说的话。 “那些东西不仅一无是处,而且还容易把人脑子教坏。” 学会了吗?学会了。 我装的。 叶鸢常常迎合着这些观念讲话惯了,习惯性地就把这种观念带到了阿岁的谈话中。可她想不通,自己是在山里长大,还有一个随性潇洒的师父,除了被要求学些贵族礼仪装装样子,着实没什么约束。 可是阿岁看着就是规规矩矩的世家培养的小少爷,怎么会有这些有悖世俗的想法? 只是阿岁的这种担忧又真的很让人受用。他那样认真恳切地讲故事,讲道理,不过是想同眼前的人说明白,要好好保护自己,爱自己。世俗规矩礼法,大家眼中该有的模样,全都不如你自己来得珍重。 叶鸢轻轻笑了一下,也认真地在纸上写道:“我明白的,你放心。” 我不仅背靠大树。 我自己也正在长成参天大树。 第12章 我借的势越少,我的未来就越自由。 叶鸢同阿岁交代了一声就出了门。阿岁也知叶鸢时常有事要做,早已习惯了一人在家的日子。 叶鸢去容绮萦的药铺坐了坐,看了几个容绮萦要她改进的药方,随后去了福华街转角处的一个铁匠铺。 叶鸢本打算在谢风临去剿匪的调令下来之前,给自己打一个趁手的枪头。今日阿岁练剑提醒了她,如今阿岁复明,应该给阿岁打一把趁手的剑。 参考阿岁的身量,叶鸢略微思索,写了大概的尺寸给铁匠。 铁匠打量着叶鸢,问道:“小姑娘不是给自己打的剑吧?” 叶鸢点点头,铁匠打量她的同时叶鸢也在打量这一屋子的铁器。在这个边陲小城,一个小铁匠铺的铁器能做到如此精致,倒是让人大感意外。墙上挂着一把刀两把剑,粗粗看去便不是凡品。 那把刀青光凛冽,满是肃杀之气,定是在刀光剑影中淬过血的。即使单论材质虽说可能比不上自己的配剑,但是也绝不会输太多。 叶鸢指着墙上挂着的刀问道:“师傅,这把刀是您打出来的吗?” 铁匠头也不抬地忙活着手中的东西,嘴上说道:“这把是我师父做的。不过你放心,我手艺不会比老爷子当年的手艺差,这是我师父已经认定的。只不过,”铁匠抬头看了一眼叶鸢,“我这现在没这么好的材料。若是普通的的生铁,也用不上这样精细。”叶鸢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铁匠继续说:“我这手里倒是还有几把剑,是之前给军营做工时随手做的。若是不挑,你选一把带走也一样。不过也就几把,多了没有。你也知道规矩,私下里谁也不敢囤积兵器。” 叶鸢应和着,“原来师傅您是给军营做事的。” “嗐,算不上。”铁匠师傅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不过是有时候军需供不上,里面相熟的老伙计介绍我去帮忙罢了。” 叶鸢定下了一只枪头和一把剑,并嘱咐铁匠打这把剑时要用些好材料。 付定金时铁匠多看了叶鸢两眼,叶鸢只做没有察觉。既然是送给阿岁的,叶鸢愿意多花些心思。 日头升高,叶鸢转过头去了居安楼。自己做饭那点手艺,与徐叔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人都已经在福华街了,哪能过居安楼而不入呢。 未到用饭的时间,酒楼人不多。叶鸢刚进酒楼的门,就和云格琼撞了个正着,云格琼揶揄道:“怎么,咱家大掌柜的又来楼里要饭了?” 叶鸢不以为耻反而得意地笑着回答:“格格总是这么了解我。我做的那两口猫食,哪能比得上徐叔一点半点嘛。那肯定是更想吃徐叔的饭啊。” 云格琼“啧”了一声,“你现在哪里有个大小姐的样子啊,整个就是一小无赖。也是你今天赶得巧,徐叔今日休沐,我给他放了一天假,我让花生去后厨给你看看有什么,直接包点你拿走。” 叶鸢应了声,从柜台里拽了个椅子坐下,问云格琼:“最近有什么异动吗?” “没有,何甘平告假,送何婉仪出嫁,一家子都不在京城。”云格琼笑着说,“山大王不在,其他妖魔鬼怪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云格琼想了想接着说,“今天早上送来的消息,大概过两日京城那边就会送上谢风临的调令,谢军师剿匪领兵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叶鸢听到这句话笑出了声:“何甘平可能是真的觉得自己手里的人领兵剿匪已成定局,就这么大张旗鼓地举家去了晋西,怕是还在庆祝一切顺利呢。” 云格琼深深地看了叶鸢一眼:“这不都是你算好的吗?” 叶鸢摇摇头:“话可不能乱说,我哪里能算到他要把何婉仪嫁给晋西王,更想不到他居然能专程离京送何婉仪出嫁。” 说到这,叶鸢皱了皱眉:“可能是有要事要与晋西王面谈吧。” 云格琼会意;“之前你提过,早就派人盯着了。水三前几日传信过来,何婉仪的陪嫁丫鬟有我们的人,但旁的事务我们在晋西还插不上手。” 叶鸢点点头,“你安排就好。” 叶鸢和云格琼之间一直都是这样,叶鸢负责在幕后筹划,需要出面的事多是云格琼来做。手里的可用之人大多都以为云格琼就是最大的主子,殊不知背后统筹谋划另有其人。 “交代水三再养些人手吧,可堪重任的人还是太少了些,也不能总是只用师父给的人。” 云格琼撇撇嘴,“咱们做的事不都是为了那位吗?况且你是他亲女儿,让白小将军向他要点人怎么了?” 叶鸢摇摇头:“白明酌给的我敢要,那位的我不能要。” 云格琼叹了口气,叶鸢接着说:“你明白的,我借的势越少,我的未来就越自由。否则我不如一开始便放弃,这辈子都不回去就是了。” “知道啦大小姐,”云格琼在嘴里小声咕哝,“什么公主殿下,还不如我这个野丫头来得舒服。” 叶鸢耳朵尖,一字不漏地捕捉到了这句话,抬手给了云格琼一个脑瓜崩,笑着小声凶她,“知道人家是公主还不放尊重些!” 叶鸢晚上躺在床上还在思索着云格琼问她的话:“待谢军师领兵剿匪的调令下来,你就要去军营上任了,那你家里那个小公子怎么办?” 自己当时的回答是:“若是军营不忙就回家来住,离得也不算太远。如果事务繁忙也不打紧,他的眼睛已经复明,起居生活该是没问题的。” 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却止不住阵阵担忧。自己去军营上任,阿岁在家真的没问题吗? 云格琼笑叶鸢这么上心,不像是养了个弟弟,倒像是养了个童养媳……叶鸢思及此,在黑暗中笑了笑,要真有这么个漂亮听话的童养媳也算是自己占便宜了。 想着想着叶鸢脸上有些发烧,好歹自己也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怎么什么都敢想啊。 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被遗忘在脑后的要事,突然把将要入睡的自己唤醒,吓得叶鸢出了一身冷汗。 一直以来都没能知悉阿岁的身份,仿佛这件事已经被自己下意识地忽略。如今半年过去了,阿岁重见光明,早就该让云格琼打听一下京城有没有谁家小公子丢了。 叶鸢长出了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事把自己从睡觉的边缘拉了回来。既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此刻便也没那么着急。下次去再说也是一样的。 该做的事都做了,日子变得规律起来。叶鸢每日练剑,做饭,而大部分时候阿岁都会揽下给自己熬药的活计。平日里再蹭蹭居安楼的饭,日子过得惬意。 叶鸢演武场回来那日就意识到,除去剑这类近战搏斗的兵器,她总该有个趁手的远程武器。若论单打独斗,叶鸢自然是更偏爱软剑,可软剑在战场上占不到便宜。 所以叶鸢在铁匠的铺子里定了枪头,自己坐在小院门口磨着枪杆。 榆城这座边陲小城,比京城更悠然,比山上更热闹,自己坐在门框遮挡的阴凉处低头磨着枪杆,门口时不时地有人经过,扭过头去能够看见阿岁在厨房的药炉前看着火,微微抬头能瞧见透过门沿铺在地面上的阳光。 有脚步声在门前停下,叶鸢也没有在意。门口的光亮被遮住些许,叶鸢有所察觉,抬起头看到谢风临站在小院的门口。叶鸢手中动作顿住,随即从木椅上站了起来,“谢军师来了。” 谢风临对着叶鸢拱了拱手,“是啊,来找你道个别。” 叶鸢早就知道谢风临的调令这几天就会到达榆城,并不觉得诧异。“谢军师进来坐吧。” “我就不进去了。”谢风临笑了笑,眼角微微向上翘,“还是别叫我军师了,马上你就是军师了。” 叶鸢故作思考地长出了一口气,“那该叫军师什么?谢公子?您可是我的前辈啊。” “不敢当不敢当,”谢风临笑着摇摇头,“叫我名字就好,不必拘谨。” “那你也直接唤我叶鸢便是。”叶鸢顺手放下了手中磨了一半的枪杆。 “那是枪杆?”谢风临问。 叶鸢看了看自己磨了一半,甚至还显露不出雏形的枪杆,觉得有些离奇。 “我确实是在磨枪杆……可它现在只是根奇形怪状的木头,你这眼力未免有些太好了吧。” “只是想到你要进军营了,”谢风临摆摆手,“可算不得眼力好。” 谢风临继续道,“你进军营可要有些心理准备。” 叶鸢点点头示意谢风临继续说。 “你年纪小些,又是个姑娘,没有来由地放在军营里,难保那帮老爷们不服。尤其是一营有几个刺头,平日在营里明面上不敢做鬼,暗地里却横得很。只是有些错处难抓,最近我和将军都在关注朝中之事,只怕一时之间失了军心,便没有精力大刀阔斧地整治,。” 叶鸢递给谢风临一个了悟的眼神,“我懂了。你的意思是……” “对,”谢风临直接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是进了军营想要立威,首先可以拿这几个来开刀。” 叶鸢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微微偏过头,“谢军师是自己做主过来同我讲,这不是将军的意思吧。” 谢风临摸了摸鼻尖,“可将军也没说不让我说啊。” 谢风临看叶鸢满脸都写着“可真有你的”,自己也笑了,“将军确实是存了看看你能力的心思,只是我想着你也不能什么情况都不知,去了可真是两眼摸黑。” “放心,”叶鸢挑了挑眉,“我同你打过架,这已经成功一半了。” “是,不仅打过架,还把我打跑,自己做上赤鹰军军师了。”谢风临无奈地笑笑,“还是要注意安全。军营里不能保证全都是正直的好兵,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用武力解决。更何况你还是个姑娘,有些时候还是要多注意一些的。” 叶鸢也知道其中利害,晓得谢风临好心,“谢谢风临兄指点,我会多注意的。”叶鸢眨眨眼,“军法会保护我的。” 谢风临看到叶鸢这样,也就安心了。即使和这个姑娘相识不久,但是他也知道,叶鸢是个鬼机灵的,当是不会有太大问题。 叶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风临兄知道何丞相告了假,正陪着他的女儿出嫁去往晋西吗?” 谢风临点点头,“知道,怎么了?” “何甘平怕是以为自己的人坐上剿匪领兵这个位置已是板上钉钉,”叶鸢认真道,“此刻放心地去了晋西王的封地,该是还不知你已经拿到了调令。应西距离晋西王府所在的安西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何甘平知了这消息恼羞成怒,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往小了说许是影响剿匪,往大了考虑,别再壮大了匪窝。” 谢风临点点头。 叶鸢又说道:“不知道风临兄是否知晓何甘平本打算放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李有金?” 谢风临摇头,“只知道他安排了人,不知道是谁。” 叶鸢继续说:“李有金曾是何府的家臣,帮何甘平处理过不少阴私之事,后来因为得用,在何甘平的推举之下步入朝中,目前在兵部挂空职。这个人头脑简单,做事狠厉,武功不错,但心眼却是个窄的。经此一事,他算是失去了一步登天的机会,难保不会记恨上你。虽说这种人不足为惧,但宁防君子不防小人,日后总有朝中相见的一天,你日后也要多加小心。” “还有,何甘平现在气焰正盛,你是突然出现挡路的人……” 谢风临闻言点点头,神色郑重,记下了叶鸢这份好意,“我明白了,放心吧,我会多注意的。” “明日我便要动身了,”谢风临眼中带着期盼,“先去往鹅城点兵,然后出征剿匪。此去山高路远,也不知再相见是什么时节。” 叶鸢在心中默念,总会有机会再相见的。 “多保重,”谢风临拱了拱手,“在下这便告辞了。” 叶鸢郑重地回了一礼,“保重,后会有期。” 第13章 那毒那样凶狠,灌入喉中就像是一把锯刀从嘴里磨到胃里,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直至整个世界完全黑暗。 阿岁从厨房出来便看到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和叶姐姐相对而立,在小院的门口相谈甚欢。阳光从两个人相对的空隙穿过,微风吹拂,叶姐姐的发尾微微飘起,俊男美女的画面甚是养眼。 可不知为何,阿岁只觉得通体生寒。甚至在这一刻他的脑海没有任何思绪,只觉得有什么拖拉着他,想要拽着他下坠,满身绝望。 他没有发出声音,也没上前去攀谈,只是一个人默默站在厨房门前,望着这两个人。叶姐姐和这个男人交谈了许久,久到阿岁以为自己的脑子已经被挖空。 他没有任何思绪,只是看着。看着叶姐姐和那个男人凑得更近些,许是小声说些什么怕人听到的话。看着那个男人的脚步开始向门外移动,拱手似是作别,阿岁才找回了几分神智。 叶姐姐将那个男人送了出去。阿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口酸涩得厉害。可是叶姐姐认识些人,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叶姐姐年已及笄,就是定下婚事嫁为人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阿岁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四个字,年已及笄。 叶姐姐竟是要嫁人了吗?一阵巨大的恐慌缠绕在阿岁心头,这种恐惧感反复盘旋,每一下都撕扯着心尖带出疼来。 阿岁在这一刻想通了。 可是越想得明白却越觉出几分绝望来。 他想要叶姐姐跟他回京城根本不是单纯地存了报答她的心思。他想要叶姐姐的目光长长久久地注视他,想要她的关切均落于自己一身,他想要把在榆城平淡而又温馨的生活带回到京城。 他甚至妄想,和叶姐姐成亲的那个人,是他。 叶姐姐好心收留自己,可偏偏引狼入室。是他卑劣,起了本不该有的觊觎之心。 叶鸢送谢风临离开后,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还是第一次体会这样沉重的离别。在山上的时候,她习惯了白明酌的神出鬼没,有时候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他,有时候白明酌在山上一呆就是几个月,所以自己下山的时候没有什么离愁别绪。 而今日一别,两人转身走向了各自不确定的未来,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阴谋和风险拦在前路,一时间心绪复杂难平。 叶鸢叹了口气,一转过身,就看到阿岁面色惨白地站在厨房门口。叶鸢大步走了过去,拿出纸笔,“怎么了?” 阿岁在叶鸢转身的瞬间就强行收回了思绪,他不敢让叶鸢看破自己心思分毫,于是迅速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是那种绝望的情绪所带来的冲击力太大,脸色尚且没有缓过来,还是被叶鸢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没什么。”阿岁硬着头皮装成没有事的样子,“叶姐姐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你脸色有些发白,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叶鸢关切地问。 “没有吧。”阿岁面色逐渐开始恢复,淡淡地说,“可能是刚才蹲久了,站起来得太快。” 叶鸢看着他的面色逐渐红润,也没多想,“没事就好。” 阿岁看到叶鸢没再多说什么放下心来,状似无意道:“刚刚和叶姐姐说话的是谁啊?” “哦,赤鹰军之前的军师。”叶鸢没有详细展开说说的意思,但是阿岁却显得十分上心。 “赤鹰军军师……是谢风临吧,可为何说是之前的军师?”阿岁有些惊讶,虽然不知叶鸢和谢风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叶姐姐不是医女吗?为何还会和赤鹰军的军师相识? 叶鸢看阿岁感兴趣便多说了两句,“应西遭了匪患,朝中无人可用,谢军师主动请缨,准备点兵剿匪去了。” 阿岁愣住了。 怎么这个时候应西会遭匪患?匪窝成患也需要些时日,按照叶姐姐的说法,这时候定下剿匪人选,想来匪患的传入京城的时机恰好在自己被抛在榆城不久后。 “那赤鹰军军师的位置就无人了吗?”阿岁的拳头默默地攥了起来。 榆城的生活太过于舒适,让他下意识回避了许多过往。他想过之后回去了要复仇,想过以后回去了依然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可他偏偏想的都是以后,而不是当下。没想到就这样短短半年间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叶鸢没想到阿岁会问得这样详细,略一思忖,似乎没什么不能说的,便也据实相告:“这就是我找到的差事。明日我会去军营报道任职。” 阿岁一向平静的脸上出现了裂痕。他睁圆了眼睛,“叶姐姐你……” 叶鸢点点头,“是的。” 阿岁思绪有些混乱。他以为叶姐姐找到的差事,是在医馆当大夫,怎么会是赤鹰军军师?!虽然不知道叶姐姐的武功到底有多好,可是……一个姑娘在军营真的会很辛苦啊。 阿岁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鸢让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在纸上写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阿岁还是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叶姐姐要进军营,朝廷需要将士领兵剿匪。 阿岁小声问:“朝中为何无人可用?” 叶鸢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说:“也不是完全无人能用。听说何丞相有推荐的人选,但是既然谢风临能领兵,明显还是谢风临更合适些。” 阿岁不说话了。 叶鸢继续写道:“明日我去了军营,若是事务繁忙可能无法每日都回来住,你若是有什么需要,还有每天的吃食,可以直接到居安楼找云格琼。家里的钱我一会儿拿给你,有什么需要自己去买。这几日早上怕是不能将剑借给你了,委屈你用些什么暂且代替一下。” 阿岁摇摇头又点点头。 叶鸢的话自己看到了,白纸黑字写在那里,却根本进不去脑子。 自己失踪的事,一定被家里用什么理由压了下来。何家的谋划没有得逞,怕是还会有别的谋划。就算没什么用,也难保何甘平不会拿自己的事威胁到家里。 看来自己也该想想办法联系自己的人了。 叶姐姐在这个时候加入赤鹰军,便定不是何家一派的人。只是不知道赤鹰军站着什么样的立场,是不是能合作的人。 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 一刻钟前,叶鸢还是阿岁的恩人,阿岁的亲人。可此刻,叶鸢是阿岁不知道立场,不能判断是盟友还是敌人的人。 同时还是,阿岁的心上人。 阿岁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恨意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何甘平。 阿岁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那毒那样凶狠,灌入喉中就像是一把锯刀从嘴里磨到胃中,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直至整个世界完全黑暗。耳朵里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吵得自己心神剧颤,那把锯刀割得自己痛不欲生,他提前被下了软骨散,整个人被捆住,动弹不得也无力反抗。他能感受到自己像是条死狗一样被拖走,拖着拖着整个人直接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一切都是安静的。 轰鸣声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一片漆黑。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却因为失去听觉和视觉没有了平衡,又坐在了地上。腹中仿佛有火燎着一般绞痛,似乎能感到饥饿,又仿佛根本不饿。 混沌中感觉自己被人踹了一脚。回击的本能还在,可下意识地反击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只能护住要害,在原地忍着。 他觉得荒唐。 习武多年,早已无人能同他过招将他逼入这般无能为力的境地了。 而此时此刻自己却像一条濒死的野狗一样落魄无助。 他明白,何甘平那个老贼想要自己死。可还不想自己死的太轻松,他要自己饱受折磨,失去尊严,最后在绝望中像一滩烂泥一样死去。 若不是被叶姐姐牵走,这仇,恐怕就真的只能来世再报了吧。 阿岁翻了个身。有些事情不能细想,报仇还是要日后徐徐图之,眼下要紧的是养好身体,以及,不给叶姐姐添麻烦。 叶姐姐啊。阿岁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叶姐姐马上就会成为赤鹰军的军师,更不可能和自己回到京城了。任职军师怎么说也要在任一两年,谢风临剿匪之后应该会回到朝中等候新的军令。叶姐姐该是……近两年不会成亲的吧。 阿岁没睡多久就醒了过来。天色蒙蒙的刚刚擦亮,月亮甚至还高悬天上,但是主厅已经亮起了烛火。 阿岁随意裹了衣服往主厅走过去,只见叶鸢已经穿戴齐整,腰上别着她的软剑,而腰封上一直挂着的用来和阿岁交流用的纸笔,已经被拆了下来,放在了主厅的小桌上。 阿岁看着那些熟悉的纸片,心下落寞,强打起精神问叶鸢:“叶姐姐要出发了吗?” “赤鹰军军营离这里还是有些距离,”叶鸢写道,“我早些去好一些。” 叶鸢转过身看到阿岁的头发有些散乱,下意识就要帮他整理。只是手刚碰到阿岁的头就被阿岁下意识地躲开了。 叶鸢愣了一下。 阿岁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躲开,可是自己又不能再把头凑到叶姐姐手上,更不能把头发塞到叶姐姐手里。 还好叶鸢急着出门,倒是也没在意。“我要早些出门,你头发散了,自己好好整理一下。” “那叶姐姐注意安全。”阿岁乖乖巧巧地应着,送叶鸢出了门。 天色还早,阿岁回了房间,还有休息的时间。他躺在床上,把被子也扯到了头上,憋得自己呼吸都不顺畅。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后,这样一件小事都会懊丧许久。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躲开啊! 第14章 若是赔罪有用,要军法是为何?你当我赤鹰军的军法是摆设不成! 叶鸢站在教场的高台上还有一丝不真实感。 若是问她真的有那么大的把握去做好赤鹰军的军师吗,那倒是也没有。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一身漂亮功夫,有最好的师父教的那些学识与计策,背靠大树有所倚仗和那么一点别人没有的甚至称得上是莽撞的胆量,带着自己肩负的责任站在了这个台上。 台下雅雀无声,叶鸢知道这份肃穆不是给自己的,而是因为自己身边还站着胡将军。待胡将军离开,这里才是自己的第一个战场。 这是叶鸢来到军营的第二天。 第一天来的时候,胡钦安排了一个身量不高,看起来有几分机灵的人做叶鸢的侍卫。王卫是谢风临留给叶鸢的人。谢风临留下话说,王卫能力不弱,但相较之下,离开榆城更难出头些,留在自己身边大材小用,不如留给叶鸢,给他一个出头的机会。 胡钦本来还要给叶鸢再安排一名亲卫,叶鸢拒绝了。算算日子,等自己当上赤鹰军军师这件事传到京城,白明酌一定会安排她的人来。 还是要先给自己的人留好位置啊,叶鸢叹了口气。 王卫看着年岁不大,进了叶鸢的营帐便对着叶鸢行了军礼。 “叶军师。” 叶鸢应了,招呼着王卫坐下。问王卫,“王亲卫今年多大?” 王卫答:“今年十七了。军师唤我王卫就是。” “好。我略小你两岁,算起来还应管你叫声哥,在这军营许多事我还尚不明晰,还要靠你帮衬着。” 王卫突然道:“军师您且放心,谢将军将我安排到您身边便给我换个主子的意思。将军说您是值得追随的主子,我王卫知好歹,您今日认下了我,日后军营内外,只要您吩咐的,属下定当尽心尽力。” 叶鸢沉默了一下。 她不怀疑王卫的诚心。谢风临既然能把王卫留给她,那一定是王卫和他都满意的结果。王卫这番话是说认了新的主子,旧主就和自己无关了,从今往后都只是叶鸢一个人的下属。只是忠心不是一日养成的,自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平白得到一个人的忠诚,这个道理叶鸢懂。 “你所求为何?”叶鸢问道。 王卫挠挠后脑勺,“我也没啥求的。就图个建功立业,我在老家还有个老妈,一个小妹,老爹前年走了,全家就指着我这口军饷过日子。您要说一点抱负没有那是假话,跟了谢将军这几年我也学了不少东西,现在我就指望跟着您踏踏实实干,要是能赚个军功回家给我娘长长脸更好不是?” 叶鸢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高台下将士列阵而立,胡钦介绍过叶鸢便去忙其他公务,独留叶鸢站在高台上。王卫站在叶鸢右后方。 叶鸢高声道:“我,叶鸢,从今往后便是赤鹰军全军的军师。胡将军不在时,赤鹰军便由我代管。日后大家慢慢熟悉,各营营长可以开始今日的训练了。”叶鸢丹田发力,化了内劲于讲话的气流中,数万人的大军竟能完全听清叶鸢说了些什么。 右侧的几个军营开始整队,最左侧的军营不仅没有准备列队训练,反而越来越嘈杂。站在左侧军营第二排的士兵越过了领队的将士,向高台下叶鸢的方向走来。 叶鸢眯了眯眼,心说来了。 “叶军师,”那男人面容猥琐,笑嘻嘻地说,“叶军师尚未婚配,不知是钻了哪位大爷的被窝还跑到教场的高台上来了。这军营可不是小丫头片子该来的地方,胡将军受得住这个气我可不能,我老杨就是个小千夫长,上头怪罪我无牵无挂的什么都不怕……” 在自称老杨的男人站出来的瞬间王卫就要动手,被叶鸢拦了下来。 这些话,不光要他说,还要说得大声一点,说得全军营都要传到,传遍才行。 场上其他将士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只是碍于军令,所有人都还在队伍中没有动,那男人见叶鸢没有反应,也有些摸不准状况,硬着头皮继续:“虽然说当军师哪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可以,但你好歹也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能来顶替咱们谢军师。谢军师有勇有谋,你一个……”那男人越说越兴奋,旁边有人上来扯他都被甩开。 王卫冷笑:“之前谢将军在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维护过谢将军。” 叶鸢有点不耐烦地摸了摸剑柄,“应该全军都能听到了吧。” 叶鸢根本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这样蠢,直接送上来给她杀鸡儆猴用。 “该是很快就能传遍全军了。”王卫答道。 叶鸢瞬间跳到了高台下。 那个男人向后退了一步。这个高台有一人多高,这个小丫头就这样跳了下来。 叶鸢淡淡地笑了笑,明明身高矮了男人一头,却吓得那个男人出了一身冷汗。叶鸢每向前走一步,那个男人向后退一步。后面的士兵随着他们两个的行动向后扩散出了一小片空地。 叶鸢挑眉,高声说:“你躲什么?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一个小丫头片子,比不上谢军师一星半点。你躲什么呢?” 那个男人站住了,硬着头皮:“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叶鸢笑了笑:“你会有机会知道对不对的。”说着抽出了自己的剑。 叶鸢的剑名为轻风,轻便锋利,是当年在山上白明酌送给她的。剑上的冷光映在叶鸢的脸上,明明叶鸢还什么都没做,那男人却打了个寒颤。 叶鸢摆弄着剑:“叫什么名字?” “杨二柱。”男人愣愣地答。 “上过战场吗?”叶鸢问。 “上过。”男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叶鸢牵着鼻子走,恼羞成怒般放大声音,“怎么,没上过战场吧小丫头片子……” 叶鸢迅速上前打断了他,飞起一条腿便往男人肩窝上踹,男人反应过来顺势往地上滚,叶鸢的腿刚好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男人在地上滚着躲开,衣服上沾满尘土。 杨二柱自觉丢脸,索性直接趴在了地上。 叶鸢冷声道:“站起来。” 杨二柱一骨碌站了起来,一张黑脸愣是涨得通红。 “醒了吗?”叶鸢剑尖对着地面,说话时微微扬起,“想起这里是军营了吗?还有什么话都一并说了吧。” 杨二柱根本没有意识到叶鸢的话里还有言外之意,这句话仿佛更加刺激到了他不知哪一根弦,杨二柱直接对着叶鸢扑了过来。叶鸢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提了提,杨二柱和她打架倒是正合了她意,她只怕他不和自己打。 杨二柱拳头直接朝着叶鸢的面门招呼过来,叶鸢不知道该说这人是自信还是自大,自己手里提着剑他还敢赤手空拳地冲过来。 叶鸢有意要立威,自然是不好拿着自己的剑去对上杨二柱的双拳,可若是把剑抛给王卫,有些危险还有些心疼自己的宝贝剑。 索性叶鸢没有接招,直接运气使起轻功,一个纵跃向上。叶鸢的速度太快,杨二柱反应不及,改变出拳路线为时已晚,整个人重心不稳,偏偏叶鸢也不知有意无意,在空中脚尖还在杨二柱的手臂上借了力。 叶鸢在空中转身,脚尖在空中轻点,顺势将手中剑插回了剑鞘。周围将士几乎都看傻眼了。叶鸢今日穿的是一件骑装,下摆虽短,但在空中转身时仍有起伏,旁人看去像是朵伏在地上的花苞,飞入空中又绽开。明明叶鸢没有伸手打斗,可周围已经没有人愿意施舍用眼神给跌倒在地的杨二柱,甚至有士兵吹起了口哨,更有人高声叫好。 叶鸢没想到,自己只是为了躲开杨二柱的出拳好把剑收回剑鞘的动作,竟意外地达到了炫技的效果。叶鸢落地回身,只见杨二柱翻身站起,仍不死心地向着叶鸢的面门出拳。本以为要多打一会儿才能让周围的士兵知晓自己这个军师并不好惹,没成想刚刚的闪躲就已经达到了想要的效果。 于是叶鸢也不再收手,直接接了杨二柱这一拳,迎着杨二柱出拳的右手向左,在拳头即将打到肉时,下盘扎稳腰部发力,快速向左闪身,避开杨二柱的拳风约半个身位,回首以掌为刃,右掌侧劈在杨二柱右臂肘尖下一寸。 周围人只觉得也就是风吹过那样一瞬,杨二柱便自己冲上来倒在地上,右臂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极其扭曲地弯折着。而叶鸢只是向左前方挪了不到两个身位。 教场上看到这一幕的人全都安静了。外围士兵的窃窃私语汇聚而成的嘈杂也影响不了这一片的寂静。杨二柱左臂将身子撑起,还要起身继续,可这次叶鸢根本没给他机会,而是对着他的腰窝踹了下去,又绕到他身前,拔出轻风,剑尖直指他的头。 “怎么?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打不过,怎么留在一营的?”叶鸢抬高声音说道,“杨千夫长就是这般上的战场吗?” 杨二柱正被右臂折断的痛感折磨,疼得厉害,却碍于脸面强忍受着。他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莽撞踢到了铁板,有些心虚,满腔的恼怒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小声求饶:“叶军师,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属下也不知军师有这样一身俊俏功夫,还以为是什么没能耐的人抢了谢军师的位置。是在下的错,还请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我杨二柱在这给您叶军师赔罪了。” 杨二柱自以为这话说得已经给足了叶鸢面子和台阶。叶鸢只消说一句“滚”,这件事就算揭过。一个丫头,即使武功耍得漂亮,心性终究是个小女孩,也不能拿自己如何。虽说以下犯上需得军法处置,可这丫头片子刚到赤鹰军没几天,怕是连军棍和鞭子都没见过,懂个屁的军法。 “赔罪?”叶鸢声音微微上扬,少女娇俏的声音显露出几分危险的意味。 “若是赔罪有用,要军法是为何?你当我赤鹰军的军法是摆设不成!” 第15章 这么好的小少爷,又听话又好看,你就没动过心思未来回了京城就…… 杨二柱冒了一身冷汗。既是提到了军法,就算叶鸢不懂,在场的其他人可是都懂。 “以下犯上,当如何?”叶鸢柳眉微皱,高声问。 杨二柱双唇颤抖着,半天没说出话来。叶鸢不耐烦地随手点了一名士兵:“他不说你来说!”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叶鸢冷笑,“大点声!” 那名士兵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只见杨二柱的汗水已经清晰可见地滴落到地上,叶鸢又说道:“搬弄是非,离散军心,又当如何?” 那名士兵继续高声背诵着军纪:“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叶鸢眼神中露出一丝嘲讽:“是什么让你以为,这军营新换了一位军师,就能由得你在这作威作福了?” 叶鸢走到杨二柱近前,杨二柱壮硕的身躯此刻抑制不住地打颤,叶鸢抬起轻风,用剑身贴着杨二柱的脖颈,轻风的冷光映在周围人神色各异的眼中。 “那么,战时假称有疾避战当如何?” “而□□妇女,又当如何!”叶鸢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同惊雷般落在在场的每一位将士耳朵里。 一身清白的将士不免对这个刚上任的小军师多了几分尊重,而那些心中有鬼的均在心中盘算着自己会不会有什么把柄也传进这位的耳朵里。 叶鸢来到军营便让王卫把谢风临提过的几个人查了个遍。这些刺头做过什么,叶鸢或多或少有些许印象。 杨二柱惊诧地抬眼看了一眼叶鸢,察觉到她神色的认真,一颗心止不住地下坠,顾不得颈间的剑,腿一软整个人直接跪在了地上。 她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杨二柱心底根本不相信,可是这止不住地心虚让他浑身发软,难以分出心神来强迫自己冷静 。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一切都完了! 叶鸢放下剑,催促着那个被她点出来背诵军法的人,“怎么不答了?要我自己说是吗!” 那个士兵只得磕磕绊绊得继续道: “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叶鸢冷笑:“杨千夫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二柱说不出话,整个人跪坐在场地中央。叶鸢提高声音:“还是要我说得更明白些?” “两年前与金国在榆城外围苦战的那三日,你人在何处?得了痨病,不叫军医诊治,此刻却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杨千夫长倒是有一副好身体,恢复得这般好,不知是找了哪位神医圣手诊治?还是说,要我一并揪出那个包庇你的人你才能认了这个罪!” 叶鸢甚至没有多看杨二柱一眼,闭了闭眼,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在榆城西北部的止盈村,你都做了什么混蛋事你自己可还清楚!打着自己是赤鹰军军爷的旗号,大喇喇入住村民的家,半夜潜入未婚女子闺房。” 叶鸢说到这手中的剑再次指向杨二柱:“你在老家还有个成婚七年的妻子和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从军营告假,不回家看看妻儿,反而在小山村作威作福。那女孩才十岁大,你如何下得去手!” 杨二柱此时再也受不住这样的煎熬,只是磕头求饶:“求军师饶命……” “赤鹰军军纪严明,又何来我饶你一命!我饶你一名,你又何尝饶过那个十岁大的女孩!在那第二日她便投井自杀,我又凭什么替她饶过你。那些曾和你并肩作战生活的将士们,又有多少人的命是替你送的?怎么,你的命就是命,其他的将士们就不是了吗?拿着一样的军饷,这战场别人上得,偏偏你杨千夫长上不得!” 叶鸢越是说下去越觉得怒火中烧,略微平复一下心情,觉得多说无益:“来人把他带下去吧。给他家人按照战死的标准发放抚恤金。” 叶鸢跳回高台上,下面的将士们自觉整理着队伍。叶鸢高声说:“我知道有些人对我有些意见,觉得我不够格,不配做这个军师。若是大家有什么疑虑,欢迎日后我们在演武场切磋交流。但是,军令不可违,军法不可犯!军令下达,你只需要照做!听令行事,懂了吗!” 下面将士们整齐划一的喊着:“懂!” 从这一刻起,叶鸢知道,在这些将士眼中,或真心或违心,自己这个军师的位置,也算是暂时坐稳了。 叶鸢在军营过了六七日,与战士们同吃同住,在演武场巡视时,偶尔对某些将士还会指点一二。 李贸是二营的一个普通士兵,平日里跟自己队伍里的将士们处的亲热,在自己的百夫长被叶鸢指点后凑了过去问:“张哥张哥,军师指点你是啥感觉?” “什么啥感觉?”这位姓张的百夫长抬手对着李贸的脑门拍了一巴掌,“你个新兵蛋子咋啥都敢乱说。” “诶疼疼疼,”李贸委屈地揉揉自己铮亮的大脑门,“张哥你说啥呢?我就问问你武功感觉咋样,你动啥手嘛。” “哦武功啊,”张百夫长假装自己根本没有会错意过,“叶军师的功夫真好。我觉得甚至比起谢军师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过只指点我两个小细节,我却觉得我这一整套拳法都顺畅起来了。” “真的假的,”李贸说,“我可听说她就是之前在演武场一打三最后和谢军师打成平手那个小姑娘,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太夸张了吧。” “是吗?”张百夫长挠挠头。 “张哥你是不是因为人家叶军师长得漂亮,才会有这种感觉。”李贸贼兮兮地问,“我没有机会近看过,军师真有那么漂亮吗?” 张百夫长立马说:“漂亮,绝对的漂亮。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之前要是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娃,你跟我说这是神女下凡我都信的嘞。” 李贸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么漂亮的军师日后若是嫁人得嫁给什么样的人啊?”话音未落,额头便再次被张百夫长打了一巴掌。“哎呦张哥!你干嘛?” “你个嘴上没把门的,”张百夫长撇撇嘴,“啥事你都敢想?那是轮得着你想的事吗?!麻溜儿给我滚去训练!” 休沐日,叶鸢在回家前先回了居安楼。云格琼看到叶鸢就笑了:“这叶军师看着是不一样了,端得是英姿飒爽。” 叶鸢苦着脸:“可别说了,趁着休沐我一会赶紧回家洗个澡,在军营确实是诸多不方便。阿岁有来过吗?” “来的,基本每两天来一次。也不多说什么,每次就是有礼貌地拿好饭离开。怕我们没办法和他交流,还会自己带上纸和笔。”说到这云格琼忍不住感叹,“真的,他怎么和你师父眼睛那么像啊。和你师父相比,真是各有各的好看。” 叶鸢淡淡地笑了笑:“阿岁确实好颜色。我今日急着过来也是想起了这事。找时间派个人在京城查查,看看是哪家丢了个漂亮的小少爷。” 云格琼先是应了,又道:“他和你说他来自京城吗?” 叶鸢摇摇头:“他没说我也没问。他没有掩饰过自己对京城的熟悉,我推测是这样的。” 云格琼呶呶嘴:“这么好的小少爷,又听话又好看,你就没动过心思未来回了京城就……” 叶鸢乐了一下,摇摇头:“别说我没有这方面心思,就算我动过这样的心思,一切风云未定,未来我的身边也不适合有人。再说了,京城这帮小少爷家里恐怕都是一早就定下来的,更何况我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京城去。” 云格琼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叶鸢把利害分析得这般详尽,若说叶鸢未心动,她是不信的,只怕是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就立马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许是阿鸢还未开窍吧。 “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亲卫。”叶鸢喊站在门口的王卫进来。 王卫相貌平平,标准普通人的外貌。若是在人群中,既不亮眼也不算失色。 云格琼打了个招呼,便算是相识了。 叶鸢交待花生给自己多包两个菜,在等候中交代道:“我猜近几日师父会派七哥过来。若是他来了,便让他直接到军营找我吧。” 王卫拎着叶鸢从居安楼带回的饭菜,跟在叶鸢后面。叶鸢同他解释:“云格琼是我的闺中密友,居安楼是我和她的产业,我的消息和我手下的可用之人都是格格给我安排。” 王卫有一些震惊,如此私密之事叶鸢就这般讲给了自己。这份信任叫他心头一热,上道地说:“属下明白了。军师您放心,属下在外绝不会多言。” 叶鸢点点头。王卫性格温和,办事稳妥,而将要派来的术七,性子跳脱,倒是适合。 叶鸢打开小院的门,院子被阿岁收拾得很干净,厨房里传来阵阵正烹煮着的药香与苦涩。叶鸢心中安定,想来阿岁有在好好吃药。叶鸢让王卫在院子的木椅上休息一下,自己跑去厨房。 叶鸢拉开厨房的门,阿岁正坐在小板凳上,脚边放着用来掌握火候的蒲扇.右手摆弄着自己送给他的匕首。阿岁感受到门边传来的光,下意识握紧匕首向着门的方向看了过来。 在看到来人是叶鸢时,阿岁“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里满是惊喜的笑意。 第16章 你的阿岁,应该就是白大将军的公子,白卿淮。 阿岁在看到王卫的瞬间愣了一下,又瞬间藏好了自己表现出的怔愣。 阿岁冲着王卫点了点头,王卫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对着阿岁行了个军礼。 来之前叶鸢就已经讲过,休沐时回家主要是放心不下家中的弟弟。王卫本以为家中弟弟会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于是在看到阿岁的时候觉得有些疑惑,这弟弟看上去都快赶上军师的年纪了,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王卫挠挠头,本着是对自己军师家属的原则,还是声音洪亮地行礼汇报:“弟弟好,我是叶军师的亲卫王卫。” 阿岁虽然听不见,但是看到王卫行礼,心里也大概猜得出王卫在说些打招呼的话,淡淡道:“您好。” 叶鸢笑了笑,在纸上写:“你这副样子,倒像是真的能听见了一样。”阿岁摇摇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接过叶鸢手中正在收拾着的饭菜,帮忙摆好。 王卫有些许惊讶地看着姐弟二人的互动,叶鸢适时地转过身来,向王卫解释:“阿岁耳朵现在听不到声音,可能显得有些淡漠,你见谅。” 王卫连忙摇头,“我不知道军师弟弟是这样的情况。” 叶鸢摆摆手,示意王卫无所谓,只招呼他坐下一起用饭。 叶鸢在纸上写给阿岁看:“这是我的亲卫,叫做王卫。之后若是有什么事我不方便从军营回来,王亲卫会帮我传达。” 阿岁点点头,看了看王卫道:“叶姐姐只配了一名侍卫吗?” 叶鸢没想到阿岁连军师可以配两名侍卫都知道,“还有一名,目前还不在榆城。” 一顿饭吃下来,王卫也算是重新认识了叶鸢。谁能想到在军营里说揍人就能把一帮大老爷们打趴下的叶军师在家和家人吃家常便饭的时候这般温柔。 王卫用着饭突然问:“军师,您弟弟是在军队失去的听力吗?” 叶鸢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军队?” 王卫讪讪道:“您弟弟未参过军吗?原是我想错了。还以为您弟弟是在军营伤了耳朵。” 叶鸢一时失语。 阿岁不过才十四岁,若是在军营历练过还伤了耳朵,阿岁至少也要十二岁参军,这样算下来,阿岁能保下命来都是万幸。 有几个人能在这个年纪上战场? 又不是人人都是白卿淮。 白卿淮可是白大将军的儿子,白明酌的侄子,出身名家,艺高人胆大,十一岁随军出征,十三岁就已经有了骠骑校尉的军衔。 若是人人都能如这样的奇才一般,殷朝还愁什么无人领兵剿匪? 叶鸢怀疑自己的亲卫对自己没有基本的认识:“王卫,你知道我多大吗?” 王卫点点头,“十七岁。” 叶鸢看着王卫一脸笃定,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年岁:“我今年刚刚及笄,阿岁小我一岁。” 王卫不可置信地看着叶鸢:“可是您这身功夫,就算是二十五岁也难练成,怎么会才十五岁?” 叶鸢故作深沉:“可能是师父教的好吧。” 这下轮到王卫怀疑自己了。 在军营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军师弟弟身上的气质自己应该不会看错才是。这种稳重之中暗藏肃杀的气质是上过战场的人独有的,连弟弟端碗用饭的姿势也像是常常在集体中用饭的样子,反观军师才更不像是在军营中生活过的人。 王卫跟着谢风临这么久,也有一点自己的积蓄,在榆城置办了一套小宅子,只盼着日后有机会把老家的母亲和妹妹接来。吃过饭,王卫便回到了自己在榆城中的住所。 叶鸢站在院子中间,看着阿岁蹲在井边刷洗碗筷。自己回到家就有这样一个听话懂事的弟弟陪在身边,心中说不出的安稳。阿岁察觉到叶鸢的目光,抬头对着叶鸢浅浅地笑了,“叶姐姐好不容易休沐,回来了便快进屋子里休息一下吧。” 叶鸢奇妙地生出一种角色对调的感觉。之前明明是自己照顾阿岁多一些,可这次回来,似乎阿岁在下意识地照顾自己。 叶鸢摆了摆手,在纸上写:“我给你看看脉,等下我去药铺抓点新药来。” 叶鸢拿着自己开好的药方朝着容记药铺的方向走去。半个月没有到药铺去了,去了少不了要好好聊聊天。 刚从小院出去,叶鸢就被隔壁的王婶子拦了下来。 “妮子啊,你怎么最近都不在家?我看你家只有那个男娃在,我那天还看见他自己往福华街那个大的酒楼里面跑。” 叶鸢注意到王婶子没再叫阿岁小叫花子,好脾气地解释道:“我近来找了个差事,不能经常回家。” “你可真放心啊,”王婶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让他自己在家,你那点钱财早晚让他都偷了去!” 叶鸢皱皱眉:“婶子你说什么呢?他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我也没什么钱。” 王婶子认真反驳:“妮子你自己一个人到榆城就能盘下这个院子,怎么能说没钱?那个男娃都背着你自己去酒楼了!他就一个小要饭的出身哪来的钱?我看你还把他眼睛治好了,这得花了多少钱啊!你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就……” 叶鸢听不下去,又迫于自己良好的教养没有办法和王婶子翻脸:“婶子不用担心,酒楼是我让他去的,病也是我给他治的,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罢,叶鸢立刻头也不回地朝着药铺的方向走了过去。 只留着王婶子站在原地,“哎你这孩子……” 容绮萦见到叶鸢的时候满脸惊喜,而张威看见叶鸢的时候淡淡地打了声招呼便进了里屋。 叶鸢有些莫名其妙:“张大哥怎么了?” 容绮萦撇撇嘴:“别理他,他这是知道了你当上赤鹰军军师不自在呢。” 叶鸢惊讶道:“张大哥如何知晓我做了赤鹰军军师了?” “别人不知道,你张大哥总去军营,多少是有些认识的人。前几日张威碰巧遇到上次你在演武场打架时候认识的大哥,听他说的。”军营里的士兵每个营都有各自排好的轮流休沐的时间,若是有需要还可以互换顶替,平日里榆城也经常会有休沐的将士到城里吃点好的喝点小酒,甚至是逛逛花楼。 叶鸢点点头,容绮萦撅了噘嘴,“你张大哥现在跟那个军爷好得像什么似的,再也不像是之前那样,总怕军营里的人不好惹,要躲着些。” 叶鸢笑了笑,对着容绮萦晃了晃手里的药方,自己轻车熟路地到药柜抓药,嘴上说道:“这不是挺好吗?也省得张大哥怕我。” 容绮萦“嗤”了一声,“就张威那个胆子,认识十个军爷该怕他还是怕。” 随即又神秘兮兮地压低音量:“现在该怕的人反而是我了。我就怕啊,他哪天跟着这帮军爷去逛花楼,那我这日子就难过了。” 叶鸢愣了一下,也压低声音:“该是不会吧,张大哥是有家室的人,那帮人孤身在外,不一样的。” 容绮萦看着叶鸢笑了笑:“你还没成家呢你不明白,男人逛花楼可跟家里有没有媳妇没啥关系。” 叶鸢抿抿唇,这种事她确实不懂。想了想只能换了个角度:“也不是所有将士都会逛花楼的。” 容绮萦挑眉:“怎么,当军师连将士们逛不逛花楼都知道?” 叶鸢认真道:“别人我不知道,我的亲卫肯定是不逛的。” “呦呵,”容绮萦打趣,“怎么说?你这个亲卫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 “倒也不是。”叶鸢回答,“我的亲卫刚在榆城买了座小宅子。他还要每月往家里寄钱补贴家用,逛花楼太贵了他消费不起。” “……” 叶鸢转身看到容绮萦皱着眉头,知晓她不是在玩笑,而是真真切切地担心着,伸手用食指推了推她的眉心:“容姐姐,你这样提前担心做什么?张大哥还什么都没做过,你也不能直接这样定了他的罪不是?” 容绮萦叹了口气,“小叶鸢,我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其实我现在也不担心。可若是哪日我怀了孩子,人心易变,我也不知未来会如何。” 叶鸢不觉得张威像是会去逛花楼的人,可叶鸢更是深知,自己不可能比容姐姐这个枕边人更了解张大哥。 不过叶鸢还知道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人多是拜高踩低的,无论发生什么,还有自己给容绮萦撑腰:“容姐姐,有些事你跟张大哥多交流。张大哥细心谨慎,该是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毕竟你的好姐妹可是在赤鹰军做军师啊。”叶鸢眨眨眼。 容绮萦笑着用屈起的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叶鸢的头:“就你机灵。” 叶鸢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逐渐偏西,她到福华街的铁匠铺取了剑和枪头。 枪头中规中矩,剑也是在一个普普通通没什么修饰的剑鞘中。可将剑从剑鞘中拔出时,叶鸢忍不住喝彩:“好剑!” 铁匠师傅的手艺是极好的,这把剑锋利,又不失韧性,剑磨得似一弯月光下的湖泊,静谧而又深沉。 铁匠师傅粗着嗓子:“我看过你之前腰上别着那把,相比之下,这把根本算不上什么好剑。” “师傅的手艺真好。”叶鸢惊喜地称赞,“不过半个多月师傅就能打造出这样一把剑来,您真是辛苦了。” 闻言铁匠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倒也算不得什么,你要得急,剑柄和剑鞘都没来得及刻画纹饰。” 叶鸢摇摇头,“您不必过谦,时间仓促,这样的效果我已经很满意了。” 铁匠憨笑出声:“你就是新上任的军师吧?给这剑取个名吧。” 叶鸢未觉惊讶,铁匠和军营有联系,能够叫出她是军师不奇怪。叶鸢用手轻轻摩挲着轻风的剑柄,“就叫浅水吧。” 铁匠理解不了这个名字,只是把剑名记了下来,收了叶鸢的银子。 回到小院,叶鸢把带回来的东西收好,又把药材递给阿岁。阿岁接过去,还好奇地看了一眼叶鸢收起的东西,用布包裹着,不知是什么,但是阿岁也没多问。 阿岁在叶鸢回到小院之前就已经把饭热好,两个人吃晚饭的时候,叶鸢突然拿出纸笔写:“阿岁你以后不许逛花楼。” 阿岁看了纸上的字,又迷茫地看了看叶鸢。 叶鸢也觉得自己没头没尾的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阿岁没反应又忍不住有些着急。阿岁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仍然认真地点头,乖巧道:“我不会的叶姐姐。” 叶鸢烧了水,叮嘱阿岁自己要沐浴。阿岁点点头,帮着叶鸢把浴桶搬到了叶鸢专门留下用来洗漱的隔间,又搬了个小椅子在门前守好。 叶鸢摸了摸下巴,“你不用在门口守着的,我没关系。” 阿岁认真地说:“我守着姐姐。” 叶鸢沉默了一瞬。 阿岁说要守着自己本该是有些感动的,可若是想象一下洗澡时阿岁在门外的场景,真得很诡异。 叶鸢只好坦诚地告诉阿岁:“你在门口我会觉得有些怪异。” 阿岁也沉默了,他试图争辩,声音也逐渐弱了下来:“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 叶鸢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即使听不到也会觉得很古怪,只好轻轻推着阿岁的后背把阿岁推到了他的房间。 看着阿岁有些落寞的表情只得在纸上安慰道:“好阿岁,别不开心。” 阿岁看到后耳朵有些发红,把纸和笔接过来,“叶姐姐快去洗吧,我不在门口守着便是。” 叶鸢在军营许久没有沐浴过,如今进到沐浴用的木桶中,只觉得通体舒畅。叶鸢才泡上水一刻钟都不到,便听得小院门外“梆梆梆”的敲门声。 叶鸢叹了口气。阿岁又听不到,只能自己擦擦干净,穿上衣服去开门。 叶鸢拉开门,发现云格琼站在门外,“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这还是云格琼第一次来小院。 云格琼面上露出难色,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你所料不错,白小将军把术七派来了,现在人已经在居安楼了。” “还有呢?”叶鸢用棉布包裹着头发问道。这件事不至于叫云格琼在晚上特意跑到小院来找自己。 云格琼进了小院,转身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你听完别太激动。” 叶鸢也不知为何心头一紧,“什么事?” “你的阿岁,应该就是白大将军的公子,白卿淮。” 第17章 “叶姐姐想让我走。” “你让我传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云格琼缓缓道,“术七带来的消息,白卿淮病重的消息是假,人失踪了是真。” 叶鸢没说话。不用云格琼再把话说的明白些,叶鸢也听懂了。 阿岁就是白明烁白将军的公子,自己师父白明酌的侄子,白卿淮。 怪不得他长了一双和白明酌那样相似的眼睛。 何家在朝堂上最恨的无外乎就是白家这一家子武将,这样说来,阿岁会被下这样恶毒的药,被扔到榆城,也就不奇怪了。 可是,阿岁怎么会是白卿淮呢? 叶鸢心中升起了一种无端的憋闷与沮丧,她甚至为这种无力感而生气,却又不知道生的是哪门子气。 云格琼拍了拍叶鸢。 明明榆城还是快要入秋的燥热时节,可风吹在叶鸢身上尚未干透的水渍上,直让叶鸢觉得发冷。 若是其他的世家小公子,叶鸢还能说服自己,若是阿岁喜欢就留下,或是未来自己去找他,这都是好的。具体去找他做什么叶鸢还尚未来得及细想,只是心里朦朦胧胧有这样一个念头。 可是这样的未来里,阿岁一定不能是白卿淮。 白卿淮是镇南大将军白明烁的儿子,十三岁便已经当上了校尉,前途一片光明。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白家是皇上最得用的臣子。皇上根本不怕白家做大,如今何甘平势大,他只怕白家手中的权柄和力量还不够大。也许用不了几年白卿淮就会立上些战功,皇上会对他封赏,执掌兵权。 哪怕没有皇上的封赏,白明烁将军只有两个儿子,白卿淮已经出落得相当优秀,而他的二弟尚且年幼,白明酌已年近不惑,仍未娶妻生子,明眼人都看得出,白家下一任掌权的人就是白卿淮了。 不合适啊,自己本就不该和白卿淮有太多纠缠。 他足够优秀,未来会像他的父亲一样镇守边关,只要手持军权就是对那些狼子野心之徒的震慑,而不该同自己有任何牵扯,一脚踏入党争的旋涡。 叶鸢几近暴躁地揉了揉身上披裹的外袍。自己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想出了太多利害关系,说到底也不过都是自己和白卿淮相交的坏处罢了。 思绪百转,即使心里还难以接受,可嘴上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让七哥先护送他回南境。白卿淮失踪已经过了大半年,之前是谢风临剿匪的事牵住了何甘平的精力,现在缓过神来,我摸不准何甘平会不会做出什么针对白家的疯事。白大将军性格刚直,何甘平若是带着白卿淮离世的消息到白家军,军心动摇事小,大将军若是受到影响那便是遂了何甘平的意了。” 云格琼有些担忧地看着叶鸢,“什么时候送他走?” 叶鸢沉思了一下:“明晚。送他出发后我便回军营。” 云格琼叹了口气,还是把担忧宣之于口:“你……舍得吗?” 叶鸢苦笑了一下,下意识把身上裹着的外袍又拉紧了些,“由不得我不舍得。” “你今夜派人传消息到京城,让我师父找个办法从太医院脱身。”叶鸢的眼中戾气横生,似是发泄心中无处释放的憋闷,“应西定下领兵已经两月有余,怕是这会儿剿匪都已经快结束了,太后这老妖婆把白明酌牵制在太医院对她有什么好处?” “是要白小将军去南境吗?” “嗯,”叶鸢揉了揉眉心,“阿岁所中之毒还需慢慢调养,别的大夫怕是解不了。阿岁是他亲侄子,肯定是白明酌亲自上阵稳妥些。” 该交代的交代好,叶鸢这才缓下绷紧的心神。 铺天盖地的憋闷与委屈从头顶压下。叶鸢恍惚地想,为什么会委屈呢?师父告诉自己身世的时候自己没觉得委屈,自己要担起责任的时候没觉得委屈,没日没夜地研究如何开好居安楼的时候没有,孤身一人来到榆城的时候也没有。 或许是从捡回阿岁的那一刻开始,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体验。自己是被需要的。不是为了被保护要被送进深山的叶鸢,不是和父亲母亲从未相见的叶鸢,不是只能和暗卫们习武练剑玩乐的叶鸢,而是完完全全被需要的叶鸢。 被需要是容易产生满足感的。 自己被依赖,并成为一个人生命里重要的部分,是生存在世上最难得的羁绊。但是现在要放手了。明日之后自己就真的是孤身一个人在榆城生活了。 叶鸢送走云格琼,转回身来,便看到阿岁站在偏房的门边看着自己。 刚才和云格琼的商议都被看到了。叶鸢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作何反应,下意识便对着阿岁扯出一个礼貌而又疏离的笑。 阿岁皱了皱眉,他看见叶鸢脸上露出的疲态,眼中满是心疼。叶鸢没多说什么,只是向洗澡用的房间走去。 阿岁拦住叶鸢:“叶姐姐等一等。适才你们谈话的时间长,水怕是已经冷了。”说话间阿岁已经拎出了一桶烧好的水,进到了沐浴的房间内。 叶鸢怔愣在原地。叶鸢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丝割裂感。阿岁真的是杀伐果决,年少成名骁勇善战的白卿淮吗? 白卿淮在给自己打洗澡水啊。 叶鸢整个人都处在麻木的状态中,她甚至无力去思考要怎么问阿岁是不是白卿淮,怎么和他讲自己的安排。 叶鸢泡在温暖的水中,却找不回刚刚泡澡的那种舒畅感。叶鸢甚至不知道阿岁是在什么时候又烧好了一桶水,只待她和云格琼谈好事情就可以用。 眼泪突然间蓄满了眼眶,顺着面颊落入水中,消失不见。怎么会舍得啊。 沐浴之后的叶鸢冷静了下来。她穿好衣服收拾好皂荚和脏衣服,走出房门的时候发现阿岁在院落中的椅子上坐着,面色沉静。 叶鸢进去的时候面色就不太明朗,洗的时间又很长。他心中不放心,可叶鸢又不让他在门口守着,于是只好在院子里坐着。 叶鸢长叹了一声,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叶鸢进屋取了纸笔,停顿了一下,手有些颤抖地写道:“我的另一位亲卫到榆城了。明晚我会让他送你回南境。” 阿岁接过纸粗粗地扫了一眼,整个人呆愣住,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叶鸢,脸上的红润瞬间消退,又小心翼翼地扯出惨淡的一抹笑来:“叶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叶鸢怕他误会,又在纸上写:“我也是方才刚刚知道你就是白将军的公子。你放心,外面放出的消息是你惹了急病在静养,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失踪的消息。” 阿岁,或是说白卿淮,面色已经接近苍白,但是人瞧上去却依然非常镇定,“叶姐姐想让我走。” 叶鸢听到白卿淮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愧疚。可这不是叶鸢想不想的问题,只得好言相劝:“你也明白,你尽快回到南境才能防止何家用你的死亡做什么文章。” “叶姐姐连是何家人对我下毒都知道。”白卿淮嘴上说着好似责怪的话,但目光仍是温柔的注视着叶鸢。 奇怪的是,叶鸢居然在这一刻看懂了白卿淮的眼神。他想多看看叶鸢,他不舍得离开。 叶鸢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这一晚上一直在叹气。“我是猜的,这种下毒的高手不好找,何甘平恨极了你们白家,怎么想都是他做的。” 白卿淮闭了闭眼。 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叫嚣着“不走”,可偏偏理智撕扯着他,让他无法不顾大局任性地赖在榆城,赖在叶鸢身边。 那句“叶姐姐要不要和我走”在喉间滚过来,又被自己咽了下去。没有必要,也不该这样。叶姐姐有自己的生活,自己受了人家的恩情,还想占据人家的生活,哪能这样无耻。 “叶姐姐从何得知我是白卿淮的?”白卿淮问道。 叶鸢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师从白明酌。” 若不是实在没有心情,白卿淮听到这句话怕是会笑出声来,天底下怕是也只有自己二叔的徒弟会直呼自己师父的大名吧。“我知晓二叔有一个徒弟,只是二叔行踪不定,我们也从没问过。” 叶鸢想到白明酌淡淡地笑了笑:“我已经给他传了消息,他若是能脱身,应当会尽快到南境找你。” 那你呢?白卿淮想问,那你什么时候会找到我? 可是他只敢小心翼翼地问叶鸢:“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叶鸢也不知道。 应该会见吧,只是不知下次相见是何年何月了。叶鸢在脑海中勾勒着希冀中的想象,对着阿岁点了点头,权当宽慰。 叶鸢本来提前学了打络子,在军营已经编了几个晚上,本打算把络子挂在送给阿岁的剑上面,找个好时机再送给阿岁。 可是络子还没编好,要送的人却要离开了。 两个人乘着月光坐在小院里,谁也舍不得休息。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有一双和白明酌相似的眼睛。” “我见到叶姐姐的时候叶姐姐似乎在发光。” “一定会再见到的……” 一夜无眠。仅仅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第18章 若是和外男接触就算是没了清白,那我还有什么清誉可言啊。 叶鸢靠在比武台柱子后,手中拄着跟了自己三年的长|枪。长|枪的枪头在脚下早已被士兵们踩得结结实实的黄土路面上划过,带出了一条狭长不深不浅的凹痕。高台的横梁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叶鸢半张脸。 榆城深秋的气温偏凉,呼吸间喷出的气在空中形成雾气,氤氲着向空中消散。 “走吧主子,”术七在叶鸢旁边的角落里,靠着比武台蹲着,“明天就启程回京了。” “怎么又叫上主子了。”叶鸢随口应答着,直起了身,将倒提着的长|枪向下抓了抓。 “嗐,都要离开赤鹰军了,”术七站起来跺了跺已经有些酥麻的腿,“您不是我主子是什么?” “七哥你怎么瞧上去这么急着离开?”叶鸢听起来似是在说责怪的话。 术七也没当回事,只是吊儿郎当地笑笑:“我就是一死士,参军几年也还是上不得台面,这就不是我该呆的地方。要说不舍得还真有点,主要是赤鹰军的伙食真的好,给您做亲卫真是吃了不少以前没吃过的好东西。” “你现在做死士,谁家敢要你?”叶鸢拍着自己靠在比武台上面的时候身上蹭上的灰,“你早就不是了。等进了京城受了封赏,这亲卫你还是继续做着,叫主子还是早了点。” 曾经术七作为死士,却有着死士不该有的活泼天性,当年没少因为性子受罚。术七性子渐渐收敛,却在某日受罚时被叶鸢看中,白明酌看术七活泼,适合陪伴叶鸢,也就随叶鸢去了。 术七虽然是个死士,却同旁的死士相比少了些死气,年岁不比叶鸢大上许多,倒像是给叶鸢当奶娘的小哥哥。 术七闻言愣了一下,“主子回京能拿到兵权?” 叶鸢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术七皱眉:“何甘平手里一直握不到兵权,不会狗急跳墙吗?” 叶鸢摇头:“何甘平的手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兵力的。虽然南北双境的布防是白家军和赤鹰军守卫,何家插不上手,可靠近京城的这几座小城,府衙里大多是何家的人,更遑论这些小城的守卫不知被他渗透了多少。我也没想要别的,只是打算拿下京城的布防。” 京城分为内外城,内城是皇家天子和嫔妃子嗣的住所,由禁军守卫,外城是京城里的各家高门贵府的住所,叶鸢想要的兵权,便是京城的外城布防。 “走吧,”叶鸢摆摆手,“我去和胡将军道别。” 三年时间发生了很多。本来平静的榆城在叶鸢进入赤鹰军的第二年遭受了战火的洗礼。 金国的军队突然没有缘由地袭击榆城,战争持续了两个月,死伤无数。这场仗赤鹰军和金国的军队僵持不下,均已筋疲力尽,最后一场仗,叶鸢带人重伤了敌方主帅赤珠,赤鹰军士气大涨,压制住金国的军队。金国自知大势已去,退兵回朝。叶鸢也因此获得朝廷的封赏,从此不再是赤鹰军军师,而是从三品的叶小将军了。 云格琼在榆城的居安楼稳定下来后便带着徐师傅回了京城。徐师傅是居安楼的一大招牌,不方便为了叶鸢一直留在榆城。 叶鸢引荐赤鹰军扩大了和容记药铺的合作,药铺的生意太好,张威每天忙忙碌碌,容绮萦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三年里,容绮萦和张威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叶鸢即使已经被封赏为将军,容绮萦也对她始终如一,只是张威平日里会躲着叶鸢些,却也不会干扰叶鸢与容绮萦相交。 可以说,只要赤鹰军驻守北境一日,容记药铺的生意就一定好做。 叶鸢没有急着进京,而是带着自己的心腹小队用了十日才骑马进了京城。 从三品的将军,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职位,可叶鸢进京一事却格外引人瞩目。殷朝唯一的女将军入京,谁不想见见呢?即使是不关心朝政的贵女们也在私下讨论,这叶将军是什么人? 京城里谣言四起,若是叶鸢本人听到这些传闻一定想不到,虎背熊腰提着长刀的大姐,被朝廷招安的女土匪,大字不识且一言不合就揍人的女流氓……这些全都是她自己。 进了城门,门口守卫查了叶鸢一行人的路引和文牒,很是尊敬地将叶鸢的小队放行。术七踢了踢马肚子,上前几步,凑到旁边小声说:“主子您这个位置是已经定下来了吗?” “没有啊,”叶鸢无声地多看了城门守卫几眼,“许是士兵对将军天然的尊重吧。” 术七撇撇嘴:“好吧,将军。” 叶鸢将小队十几个人安排在自己靠近外城的房子里,自己则带着术七回了自己在京城的小宅子。宅子不大,叶鸢从前在京城只呆过几日,京城的房子太过昂贵,那时居安楼刚开始筹办,仅仅是置办这样一个小宅子已经让叶鸢足够肉疼了。 走在街上,总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目光向叶鸢探来,而叶鸢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什么人在看自己。叶鸢心中了然,自从自己走入京城的城门,就有无数的目光盯着自己。 从三品的将军,若是再加以封赏便是正三品甚至更高。自己没有根基,没有世家扶持,就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笋子一般。有太多的人在观望风向,观望自己站在哪个队伍中,观望着自己能不能代表赤鹰军。 “七哥,”叶鸢小声提醒术七,“一会儿我进了宅子后,你在外面盯着些,帮我数一数,后面跟了几条尾巴。” 叶鸢进宅子简单整理一下,便准备歇息了。家里太乱了,这宅子一时半刻是没办法收拾齐整的。 正歇着,术七从宅子后面翻墙进了院落。 叶鸢摇摇头,“将军的宅子你也敢翻?” 术七嗔怪道:“我还不是为了主子您着想,您是女将军,我是亲卫也是外男,您得为自己的清誉考虑。” 叶鸢笑了出声:“我可是从军营里来的京城。若是和外男接触就算是没了清白,那我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术七愣了一下,也在旁边搬了椅子坐了。“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你别多想。”叶鸢打断术七,“我若是在意我就不会往军营里钻了。” 术七轻轻叹气,“刚才属下在周围转了一圈,形迹可疑看起来是在跟着您的有四个。只不过……” 叶鸢听出术七的犹豫,“怎么?” 术七犹豫了一下,“许是我看错了吧。” 叶鸢挑挑眉,投来问询的目光。术七只得无奈道:“应该是看错了,白少将军此时该是在南境,不会在京城。” 叶鸢没说什么。 术七见叶鸢没做声,只当她没在意这件事。只有叶鸢自己知道,当自己听到术七说出白少将军的时候,心跳似乎落了一拍,随即跳得愈发快,如擂鼓般震动。 自己在紧张。 为什么会紧张?叶鸢疑惑地想。哪怕白卿淮真的在此地,又有什么特别的呢?不过是见一位被自己救过的故人罢了。 南境和北境均是军事重地,书信互通往来不算方便,白卿淮被术七护送回到南境后,只通过白明酌向叶鸢报过几次平安。叶鸢觉得奇怪,为什么三年过去了,没什么书信往来,可那短短半年间发生的事却依然如此清晰? 叶鸢明明这样聪慧,却想不通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第19章 贵为皇子,却连抚育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如愿吗? 在叶鸢到达京城的下午,宫里传旨的公公便护送着圣旨到了这座宅子。叶鸢入京次日,便受召入宫面圣。 “臣拜见皇上。” 对于入宫,叶鸢心中多少有些复杂。 关于皇宫的一切,自己都是从白明酌的口述中了解,而自己却从未到过这四四方方规规矩矩地城墙中来,即使,自己的吃穿用度一应是公主的份例。 距离白明酌在山上告知自己是公主那年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里自己难以相信,不愿接受,又被迫接受,费心筹谋,只是因为自己本该是这宫墙内的一员。 这是叶鸢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那金色宝座上面端坐着的男人,看上去又威严又慈祥。莫名其妙地,叶鸢觉出来了几分心酸。 大殷的皇上叶瀚英,正值壮年。登基之初便多有波澜,而如今殷朝仍存风雨飘摇之势,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就连女儿都要在出生之时偷偷地送出去,这皇帝做的,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 皇宫很大,很漂亮,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红墙绿瓦,华丽而又精致。叶鸢想象不出自己在这里长大该是什么样的光景。她心中的家,就是那片开满桂花的山,是留存着自己习武学医的那段时光的地方。 总之自己的家不是这里。 还好不是这里。 叶鸢正常行着君臣之礼,同皇上汇报着榆城的情况,皇上也认真地听着,好似两个人都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亲人,冷静得让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王福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不是相认的好时机。 叶鸢清楚,皇上也清楚。这次会面叶鸢甚至没有自己想象中会有的那样紧张和不安,反而在见到皇上的瞬间,有些慌张凌乱的心像是开水泼进了了榆城的寒冬,平静得像是自己仅仅是一个将军,是皇上众多臣子中无比平凡的一个。 叶鸢出了勤政殿的殿门,迎面便看到一个衣着华服的女人向着自己走来。身后的小太监小声提示叶鸢:“叶将军,这位是皇贵妃娘娘。” 叶鸢愣了一下,连忙俯身行礼道:“微臣参见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迅速迈步过来将叶鸢扶起,有些哽咽却仍镇定地说:“叶将军快请起。” 叶鸢谢过之后,皇贵妃缀着护甲的手仍紧握着自己的手腕,叶鸢有些不知所措。皇贵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面上带着担心对叶鸢道:“叶将军莫要见怪,本宫从未见过如叶将军一般飒爽的姑娘,今日一见欢喜得紧,有些失态了。” 皇贵妃又瞧了瞧自己刚刚握着的叶鸢的手腕,“把将军的手腕捏红了,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皇贵妃这话说得客气,夸了叶鸢又道了歉,同时还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叶鸢此刻才反应过来,皇贵妃不知内情。自己早已知道自己便是皇贵妃与皇上的亲生女儿,可是这位母亲仍以为叶鸢对此一无所知。 叶鸢有意想说些什么以宽皇贵妃的心,只是顾忌着自己是外臣,在宫内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 叶鸢出生的时候,皇上还不是皇上,而是先皇的四皇子,后来的四王爷。那时朝中尚未立太子,还是皇子的叶瀚英腹背受敌,站在四皇子这一派的朝中官员并不多。而当时正炙手可热的二皇子殿下又步步紧逼,生怕叶瀚英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那时皇贵妃陈清韵还只是四皇子侧妃,先于皇子妃有了这个孩子在陈清韵的意料之外。四皇子的处境不好,即使在陈清韵怀孕之初已经努力隐瞒怀上孩子这个事实,可是在陈清韵显怀后,各方势力还是不出意外地盯上了四皇子府。 在一个夜色漆黑甚至瞧不见月的深夜,叶瀚英陪在陈清韵的房中,两个人相对无言。陈清韵率先将两个人都在考虑的事情说出了口:“不如等孩子出生,就把孩子送走吧。” 话刚出口时陈清韵还很平静,说着说着便慢慢红了眼眶。 叶瀚英沉默不语。 即使这也是自己在考虑的事情,可心中总是有些不甘。贵为皇子,却连抚育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如愿吗?更何况,若是真的诞下殷朝的第一个皇孙,便是对自己夺嫡添上了强有力的筹码。 叶瀚英的心中不安。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将自己的孩子作为登上那个位置的筹码,更不知若是孩子降生,自己是否能够保护得住这个孩子。 这一年的叶瀚英,心中还未塞下那些重于家人的大事。 陈清韵生怕叶瀚英不同意,更怕惹得叶瀚英不快,只是为了孩子也顾不得许多。 “殿下也不必担心皇上责怪您对孩子照顾不周。白明烁在边疆驻守,多的是流离失所的灾民,有太多孩子从小失去了父母。白家曾经收养过许多这样的孩子,不如我们也……” 叶瀚英看着陈清韵焦急的神情,终究是心软了。 自己争抢这个太子的位置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身边的人。陈清韵是自己年少便心悦之人,同自己的其他两位指婚给他的皇子妃终究是有些不同。 叶瀚英有些迟疑:“可我们的孩子终究是皇嗣,这样做岂不是于皇家血脉有亏?” “便养一位皇女有什么打紧。”陈清韵连忙道,“无论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只需收养一个女孩,这样即使以后事成,也不必担心混淆皇家血脉。等到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再把我们的孩子接回来,收养的女孩也好好供养着。” 叶瀚英点点头,“倒也周全。既然是个女孩,我们好好养着,只当是自己亲生的一样,到了年纪许个好人家也就是了。” 于是,叶鸢便成了那个在山间自在肆意的小姑娘,叶槿在皇宫里享受着公主优渥的生活。 第20章 这京城的安宁再也不需要我来照看了。 叶鸢告别皇贵妃后,便向着宫门外走去。殊不知偏殿方向的凉亭处,有几双眼睛注视着自己。 贵妃在凉亭里拈着果盘上的红果,冷笑道:“陈清韵又在搞什么?皇上召见朝臣,她能有什么急事非要在殿门旁边候着。”贵妃身边候着的宫女上手给陈清韵剥了颗柑橘,附和道:“总是皇贵妃心眼多些。” 贵妃远远地看着叶鸢和皇贵妃交谈,“啧”了一声,“你说,陈清韵不会是看人家将军年轻,动了心思吧。” 宫女没听懂,“奴不明白。” 贵妃瞟了宫女一眼,乐了:“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叶将军是女人,年轻女人在宫里有什么用?难道宫里还要打仗吗?宫里只有皇上一个男人,这陈清韵拉拢年轻女人还能是为了点什么?” 宫女直觉贵妃说的哪里不对,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也不敢反驳:“奴愚笨。之前何大人传来的消息也是要娘娘和这位叶将军打好关系,必要时,更是要拉拢这位叶将军。” 贵妃摇摇头:“樱桃,我和何甘平因利而聚,远不是什么稳定的合作关系。我要的是消灭白家,推了陈清韵的后台。而何甘平所求人尽皆知,他早已有不臣之心。我可以冒着风险帮他除了白家,打垮陈清韵,却万万不可能帮他做那大逆不道之事。圣上坐得越稳,我的日子才越好过。” 宫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娘娘为何要帮着何大人除了白家呢?白家不是皇上最大的助力吗?” 贵妃皱眉,“怎么?跟了我这么久你都不知道陈清韵有多碍眼吗?难不成这口恶气不出,就由着陈清韵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说罢又气哄哄道,“可惜我母家说得好听是官家,却不过是挂着些虚名,要想站稳脚跟得了皇上的宠爱,自是要给自己找一座靠谱的靠山。” 贵妃瞧着叶鸢离开,挑了挑眉:“传闻倒是也不可尽信。这将军的身段相当出挑,不愧是习武之人,只是不知这样貌是个什么光景。” 离开的叶鸢对皇宫内的暗流涌动毫不知情,出了宫门便迎上了等候在旁的术七。 术七凑上去问道:“怎么样主子?差事定了吗?” 叶鸢慢悠悠地向前走着,缓缓心神,笑着问:“你是说你的差事还是我的差事?” “叶将军您这不是明知故问?”术七怪模怪样地做了一个嗔怪的表情,“属下的差事还不是您安排的?” “哪有什么不成的?”叶鸢笑了笑,“之前不就说了,一早就定下了我来负责外城的布防。” 术七夸张地长大了嘴:“我还以为那只是主子的目标,没想到主子是摸着调任令同我讲的。” 叶鸢摇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人多眼杂,我拿下这个位置马上就会传入各路人马耳朵里。” 术七疑惑地问:“京城布防这么重要的位置,原来是谁在做?为什么是您来接手这个位置?” 叶鸢沉默了一瞬。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之前的沈老将军年迈,自己请辞了。” 叶鸢到城主府已是两日后。京城主事的言官盛青云对待叶鸢比想象中要热情许多。叶鸢本以为新上任会如同在榆城初为军师一般受到许多刁难,却不想未来共事者倒是对自己礼遇有加。 叶鸢接过下人奉上的热茶,出神地想着,果然还是要有军功傍身啊。手持权柄,即便自己是个年轻姑娘,即使是初次见面,军权与军功便能赚来他人的尊重。 叶鸢与盛青云寒暄着,盛青云瞧着是一副对榆城的边关风貌很感兴趣的样子。可谈话的时间长了,叶鸢虽是认真讲述,可内心早已有些焦灼。 盛青云负责京城大事小情的管理与规划,而叶鸢这个武将负责京城的布防与外城的治安。两个人的工作几乎没有交叉,只需在月末进行一下汇总,将工作写成折子汇报与皇上便是。 叶鸢本就是打定了主意,今日到城主府是要见一见在自己之前负责京城布防的沈老将军,此时也就不欲与盛青云多做纠缠。“今日与大人一见如故,本该多向大人讨教,只是今日我还有事要趁着沈老将军尚未还乡之时向老将军做请教,不便久留,今日便暂且告辞,来日再同大人叙话。” 盛青云点点头,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叶将军快去吧,沈老将军多半是在后面机要处的书房整理。” 不知怎么,叶鸢看着盛青云的笑容,后背却升起一股凉意。叶鸢点点头 ,退出城主府的大殿。 术七在旁边笑呵呵地:“这主事官倒是和善,日后的差事估计也会好过。” 叶鸢看了术七一眼,没有接话。叶鸢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可总觉得这盛青云的热情招待,不只是和自己这个未来的共事者打好关系这样简单。 沈老将军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叶鸢本以为即使是位即将告老还乡的老人,身为武将大约也是身子骨硬朗着。可面前的老人却瞧着瘦弱无比,面上泛着不算是正常的红光,白发瞧着有些稀疏。 沈老将军见到叶鸢显得有些激动,“姑娘就是叶鸢叶将军吧?” “正是在下,”叶鸢赶忙上前扶了扶沈老将军,“沈老将军好。” 沈老将军摆摆手,“坐。” “一转眼,真是不中用啦。”沈老将军苦笑,“还要人来扶。”叶鸢张嘴想说些什么以作宽慰,沈老将军没给她留出安慰的时间来,“胡将军还好吗?” 叶鸢点点头:“胡将军一切皆安。沈老将军和胡将军是……?” “胡将军当年还是个小兵时,我是他的百夫长。”沈老将军笑笑,“如今他已是镇边的一品将军,而我只是个四品的武将。也不过是熬得年头久了,便得了如今这么个官职。现下也做不动咯。” 沈老将军倒也不藏私,这些年关于京城外城布防相关的差事需要注意的统统告诉了叶鸢。 “我老啦。”沈老将军喝了口热茶,发出了满足的喟叹。“我早就该退下来的。只是这些年朝中武将总是薄弱些,能真正带兵的更是少之又少。”沈老将军又压低了音量,“如今皇上无子,只有乐安公主一个女儿。而乐安公主的身世,在外面总是有些风言风语。这其中利害关系你便也晓得,以公主之身继承大统本就牵强,而现今公主被质疑皇室血脉,若是有心之人稍加利用,便无人可继承皇上后嗣。” 叶鸢听懂了。沈老将军虽然身体状态早已不复盛年,却还一直坚守这个守城之位,不过是皇上没有信任的人选罢了。 沈老将军看到叶鸢了然的神情,便知叶鸢听懂了他的言外之音,笑了笑:“叶将军既已坐在这个位置上,便是会守护大殷的河山。只是这关节我知你知,城南何家却未必知晓。” 叶鸢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不过目前看来那边还没什么动静。” 沈老将军喝了口热茶,点到即可,年轻人自己心里有成算,无需自己这个老头子多言。沈老将军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机要处的桌子,感慨道:“老啦,真是老啦。这京城的安宁再也不需要我来照看了。” “只是若有一日这山河需要我,也不知我这身子骨还能不能为大殷效力。许是连骨头渣滓都在地下三尺烂没啦。” 叶鸢起身帮沈老将军换了一杯热茶,“老将军可别这么说。这些年您为了大殷效力何其辛苦,也该放松放松了。” 沈老将军笑着接过茶:“是啊,我这把老身子骨也该回去好好养着了。只盼着你们年轻人能够配合得当,辅佐皇上,保护好京城的安定和谐,我这老头子也就放心了。” 叶鸢一时之间倒是有些怔愣。“我们……年轻人?” 沈老将军见叶鸢疑惑:“对啊,外城的布防和内城禁军的布防有所交叉,日后你与这位新上任的禁军统领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 叶鸢回到京城前后一直关注着皇上与何家的状况,倒是未曾听闻禁军统领也是刚刚上任。“沈老将军,这新上任的禁军统领也很年轻吗?” 沈老将军笑了:“你久居边疆,大约还不熟悉京城的权贵。这位禁军统领在京城可是赫赫有名,怕是年纪比你还小,军功比你还高。” 叶鸢听到此处便觉得心头一紧。 “是白家的少公子,白少将军白卿淮。” 第21章 怕是阿鸢自己都看不清楚啊。 沈老将军定在两日后离任。 辞别沈老将军后,叶鸢无暇他顾,回到自己的小宅子便开始熟悉京城的地形图,两日之内没怎么挪动过地方,甚至吃食都是术七去街上摊贩那里买了送进屋里。 术七在宅子门口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出神,看见云格琼朝着这边走来。 “哎呦云姑娘您可算是来了。”术七连忙把云格琼迎进屋内。 “阿鸢呢?”云格琼问,“她面圣都是三天前的事了,怎么不见她人影啊?” 术七朝着书房呶呶嘴:“在书房用工呢。自从前天见了沈老将军回来就这样了。知道的她是新官上任努力勤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考状元呢。” 云格琼挑挑眉:“你就这么背后编排你主子?” 术七这时候倒想起自己是上了战场有军功傍身的人了:“瞧您说的,我现在可是将军的兵,开开将军的玩笑不触犯军法的。” “属你话最多。”云格琼叹了口气,“既然她在忙我也就不打扰了。等她有时间了让她到楼里来查查账册。怎么三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想我。”说着从袖口里面拿出一张密函,“这是最近水三那边传来的消息,你记得等她忙完早点给她。” “主子哪能不想您啊,”术七连忙安慰云格琼,“还没从榆城回来的时候主子就惦记着回京城看您了。估计是这几天太忙了,也就没来得及不是。” 云格琼点点头:“没事,她的事重要。” 术七压低声音:“其实主子她从在城主府见过沈老将军之后,表面上看正常,但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云格琼听完“啧”了一声。 “那可太正常了。”云格琼苦笑了一下,“阿鸢大概是已经知道了,白卿淮回京了。” 术七愣了一下,咂了咂嘴。 “云姑娘,依您看,主子和白少将军是个什么情况啊。”术七挠了挠头,“这三年我可几乎从没听过主子提过白少将军。” 云格琼揣着手,“依我看有何用处呢?怕是阿鸢自己都看不清楚。” 叶鸢的日子过得忙碌且充实。 在沈老将军离任当日便走马上任,提前了解了任职所需的资料信息,收服部众,恩威并施,这些事叶鸢早已经历过,做得得心应手。更何况叶鸢如今已有军功傍身,没有人会像在榆城那般刁难她。 术七敲开叶鸢的门:“将军,负责内城城墙守卫小队的姜领队求见。” 叶鸢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姜领队进来对叶鸢抱拳拱手一礼。“叶将军,禁军城外巡逻的小队正在调整布防,您看我们这边对应地是不是要做出些调整?” 叶鸢微微沉吟,“这种事不是应该禁军那边和我们商量过后才做调整的,怎么禁军擅自有了动作?” 姜领队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说是调整,那边也只是暂时拟定了方案,具体的还是要等两位将军商榷同意后,我们两队才好做调整。” 叶鸢了然。禁军是内城的布防,内城是皇亲贵胄的住处,禁军统领算得上是天子近臣,禁军统领白卿淮是三品的将军,高了叶鸢一个品级,于情于理此事都该是叶鸢去找白卿淮商议。 姜领队的话看上去是在询问叶鸢如何做调整,实则是在提醒叶鸢,该去禁军处拜访一下了。 自从在沈老将军那里听说白卿淮回了京城,甚至当上了禁军统领,以后少不得要有所接触,心里隐隐约约地存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别扭心思。 叶鸢心中并不坦荡,借着事忙,一心扑在了城主府上。 叶鸢也不知,不过是故人相见,自己这般心神不宁是为何。只朦朦胧胧地在心里解释为,太久不相见,再熟悉的人重逢都会紧张,其余的事便不愿细想。 只是不知,这提醒是姜领队的主意,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提醒?还是……叶鸢闭了闭眼,把这些想法从自己不冷静的头脑中赶了出去,回应道:“你根据他们的安排简单调整一下,我明日去禁军处与白少将军商议。” 白卿淮坐在雕着镂空花纹的木椅上,微微仰头,轻闭双眼,修长的双腿微微岔开,右腿比左腿更屈起些,膝盖上架着一柄纹饰简单的剑。白卿淮右手托着剑柄,左手轻抚着剑鞘,双唇抿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低下头的瞬间睁开了双眼。 这三年,白卿淮不知抚摸过浅水多少次。即使是从小跟随自己的那把名贵的佩剑,他也不曾这样珍视,甚至于浅水的剑鞘都被摩挲地有些微微发亮。 离开榆城那年,他即便有满心的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这三年里,自己只能从二叔白明酌那里打听到叶姐姐的只言片语。二叔被宫里看得紧,若不是白家军一早便放出自己病重的消息,太后绝无可能放白明酌离宫这般久。 南疆与北疆互通消息更是难上加难,边境的驻军频繁传递消息本就是大忌,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安上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便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不便互通书信,白卿淮只能通过寥寥几次报平安的京城来信得知她安好。 白卿淮拿起桌上的拜帖,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鼻尖微微发酸。这拜帖是下午城主府送来的。 曾经叶姐姐就是在自己的手上,在纸上,用着这样的字迹代替着声音,对自己说着那些不曾听到的话。白卿淮小心翼翼地把已经反复在心中默读过不知多少次的拜帖折起来,收入了书房桌子最下面的暗格。暗格里面放着一只雕着花的红木匣子,拜帖的大小刚好可以整齐地贴合在匣子的四条边上。 门被扣响,“少将军。” “进来。”白卿淮轻轻把浅水搁置在身后的置物架上,对着进入屋内的少年摆了摆手。少年抱拳,“少将军,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白卿淮点点头,左手食指与拇指不安地搓动,什么都没说。少年眼见着白卿淮双眼发直,明显是出神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失语地抬高声音:“少将军?” “啊?”白卿淮回过神,自己也觉得瞬间走神这件事有些好笑,自嘲般地抿了抿唇。 少年继续说道:“百味斋的点心还要明日晨起属下才能去买,不然今日买了等到明日怕是失了酥脆的风味。” 这少年是白卿淮从小一同长大的小厮,名作李泱。李泱在白卿淮年幼练武时起便跟在白卿淮身边,后来白卿淮上了战场,李泱便也做了白卿淮的亲卫。 白卿淮笑了笑:“吃食这方面还得是靠你啊。” 李泱得意的笑笑:“那是自然。”说完又挠了挠头,“少将军您准备好茶点,但是叶将军来了可能……也不吃什么啊。” 白卿淮抿了抿唇,“没事,我也只是备着。如果没用上便自己用了便是。” 李泱瞧着白卿淮周身的气场似乎都随着自己这句话落寞了下去。 这三年来,少将军变得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有些不一样了。 三年前,少将军秘密回到军营时,整个人都消沉了许多。所有人都只当少将军是因耳疾难愈而消沉。白明酌匆匆赶来南境,一壶又一壶的苦药浇灌下去,一夜又一夜地针灸扎下去,半年后,白卿淮的耳疾终于有了起色。 全军上下俱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在某个月色皎皎的夜晚,李泱在庭院撞见少将军坐在房顶上,身子斜靠住房梁,对着月亮出神。月光似水,少年一袭白衣,从地面仰望过去端得是一处好看的景象。 李泱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少爷长大了。 第22章 这样潇洒英俊的女子,不知少爷能不能驾驭得了啊。 李泱从白卿淮的书房退出去,迎面撞上了刚刚从厨房偷零嘴打牙祭出来的一位禁军领队。“李副将,怎么今天下午找不见您人啊?” “齐领队,”李泱拱了拱手,回应道“我今日回了一趟将军府。这不是城主府叶将军昨日递了帖子吗?我好生准备准备。” 齐领队惊讶道:“这叶将军来拜访还要准备?”齐领队三十好几的人,对着李泱这个官高于己的少年人倒是完全没有距离感,只见齐领队附在李泱耳边,神神秘秘地低声道:“这位叶将军,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泱皱起眉头,直接一巴掌推在齐领队的肩膀上,把齐领队推开:“齐领队是指什么?” 齐领队诧异地看了看李泱:“您怎么这么大的反应,我不过是问问。今日连厨房都多了好些新鲜菜式,统领这么重视,我这不是好奇吗?” 李泱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得过激了些。 可这实在也怨不得他敏感,是齐领队没见过罢了。 一年前叶将军在北境立下军功的消息传到南境时,有几个士兵在恭房谈论此事,用上了些污言秽语,暗自揣度叶将军军功的含金量为几何,言语间带着猥琐的嬉笑,却不想被少将军听到,当场军法二十棍。 虽说妄议其他军队的主将、朝廷下的封赏这些完全可以按照军法处置,可是通常这种情况即使被军官听到了,一般大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也就是口头上训斥一下便罢了。 却鲜少有人因此触犯军纪的。 白家军从没有人见过白少将军如此严肃认真的时候,只当是白卿淮重病之后就不复往日的阳光率性,甚至这一日还转了性变得有些不近人情,竟在这样一件看上去算不得什么的小事上发作。 旁观的李泱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他明白,白少将军还是原来的白少将军,但事关这位叶将军,白少将军眼中便容不得半点沙子了。 齐领队补充道:“我想着是不是这位叶将军和哪位官员有什么关系?或是叶将军出自哪个怠慢不得的家族?” 李泱叹了口气:“没有的事。没听说这位将军有什么显贵的出身,只是统领尊重叶将军,想要做得周到一些罢了。” 齐领队若有所思地离开。 李泱在心里默默补充,那位叶将军不过是你顶头将军的心上人罢了。 叶鸢不曾知晓,等待竟是那样难熬的一件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幼时第一次独立为村民诊脉,开出药方,交给师父检查之前那样的等待一般,只不过这种近似于惶恐的不安,怕是要超出十倍更甚。 叶鸢心中气闷,自己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是这样沉不住气的性子,不过是因着公事而去面见故人,倒是如此的坐立不安起来。 叶鸢长叹了一口气,就像是想把心中郁郁全都赶出去一般,双手顺着络子的流苏。当年那个没送出去的络子最后还是被叶鸢做完了,就系在了榆城小院里自己的床头。回京城前收拾行囊,叶鸢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把这个络子解了下来。 三年过去,络子的浅蓝色已经有些不复最初的明亮,大约是时光匆匆,除去悄悄模糊过往的回忆,竟也让色彩褪去几分。如今这浅蓝色的络子被叶鸢带回了京城,叶鸢顺手将其挂在了木桌抽屉凸起的把手上,如今倒也方便叶鸢在烦闷时,捋着络子的流苏撒气。 不安也好,烦躁也好,公事总是要办。 当叶鸢踏上禁军处的大理石阶时,心境不知为何竟全然平和了下来。禁军处算不上大,为皇家宫闱守护平安,用不上太多的人,用上的却全都是精锐。 术七上前扣门,似是这门的第二声响还没完全消失,门就在瞬间被打开。门里面一个少年迎了出来,少年对着叶鸢抱拳,眼中充满了叶鸢习以为常却似乎又有些看不懂的惊叹:“想必您就是叶将军了。在下李泱,是白统领的副将。” 李泱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来见这位在自家少爷心中举足轻重的叶将军,没想到第一眼还是会被惊艳到。自己平日里日日与自家少爷相对,甚至连白明酌大人这样堪称绝色的美人也没少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叶将军未免也太好看了些。虽比不得白明酌大人这样美若出尘,却自带一股特别的英气,许是经过军营生活战场厮杀的淬炼的缘故,单看样貌就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疏离感。 李泱腹诽道,这样潇洒英俊的女子,不知少爷能不能驾驭得了啊。 叶鸢轻轻点头,“李副将。” 李泱引着叶鸢到了禁军处的会客厅。叶鸢带了术七和负责督办与禁军布防重合部分调整的姜领队一同前来。李泱在开门的时候,便已经有小厮进去通传。 叶鸢进了会客厅的门,白卿淮便立马站了起来。等候在内的齐领队虽然还没反应归来,但是统领站了起来,身体的本能反应把他迅速地从座椅上提溜了起来。 叶鸢一眼就看到了白卿淮。 三年没见了。 记忆中的少年就站在自己面前,在踏进禁军处那一刻平静下来的内心,重又掀起万丈波澜。 白卿淮身量又高了些,原先只是比自己高一点,现在看过去倒是又比之前高了些许。五官也长开了许多,三年前那个眉眼与白明酌相似的少年,如今脸上关于白明酌的痕迹更少了些。 初遇时白卿淮的肤色是偏白些的透色,经过那两个月在榆城小院的将养,分别时的肤色更瓷白些。可如今白卿淮的肤色比初遇时的深些,显露出几分麦色,可是这样的肤色在少年的白衣衬托下却也不显得暗沉,不仅不会让人觉得这肤色与白衣不协调,甚至还带走了几分白衣所带来的羸弱感。 羸弱?叶鸢在心中暗叹,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词?许是那两个月的相处让白卿淮的病弱在自己心中扎下了根,自己心里明知道白卿淮早已痊愈,甚至在军中从白小校尉一路高升,如今已是三品的将军,可在见到他面孔的一瞬间,心中还是忍不住担心,担心他的身体是不是康健。 思绪百转,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眼瞧着白卿淮迎了上来,叶鸢稳了稳心神,未发声时喉咙已先未经叶鸢允许擅自动了动。 叶鸢压了压发紧的喉咙,拱手一礼,开口招呼道:“白少将军。” 不过是一句听惯了的称呼,却瞬间让白少将军如遭雷击。 第23章 无法言说的少年心事,在无人的角落悄然疯涨。 “白少将军。” 这是白卿淮第一次听到叶鸢的声音。 原来叶姐姐的声音这样好听,似清晨山间的溪水般清冽甘甜。可偏偏此时此刻却化作冬日里的溪水,结成一把冰刃狠狠地扎在他心尖上。 白卿淮只觉得通体遍寒。 他在脑海中演练了多少次的重逢,都不是现在的情境。这算什么呢?白卿淮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自己都很难说清这一刻是怎样的感受,以至于在这个时候要隔着外面的罩衫,死死地掐住怀中那把绑了布条的匕首,才能把这一身无处发泄的郁气收拢在怀中。 这把匕首他贴身携带了三年。如今这把匕首的主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拱手为礼,疏离地称呼自己为“白少将军”。 白卿淮思绪纷乱,也无暇细想这人人都唤得的称呼,为何偏偏叶鸢唤不得,只觉得从心底涌上的酸软直达眼眶,后背也似渗出冷汗,便如这一身因着今日的会面而沸腾的热血,此刻被什么人用碎冰附着了个遍,只剩下通体寒凉,与满心的丧气。 连李泱都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在心中暗叫不好。此时白卿淮捏着匕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李泱觉得气氛尴尬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打打圆场时,白卿淮缓缓开口,也似叶鸢一般抱拳一礼,也学着叶鸢一般开口道:“叶将军。” 叶鸢也觉出几分莫名来。 那些在自己脑海里不停展现的过往,此刻回忆起却失了自己以为的温馨。 自己的官职比白卿淮低一些,自己登门拜访,主动行礼并开口问候,怎么白卿淮倒像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一般,便是开口回话都带着些许不情不愿? 本来是带着些忐忑与紧张来见故人,也不知三年未见,曾经可怜兮兮在乞丐堆里面等死的小少年如今是何光景。 可现下看来,故人怕是未必想要念着旧日的交情。 也不怪叶鸢误会,当年的相处在叶鸢的眼中,阿岁不过是遭人暗害落难至榆城的小少爷。而如今的白卿淮是年少成名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大殷朝三品的武将。便是清晰地知晓阿岁与白卿淮就是同一个人,也没办法在心中将两个人算作一处。 更何况此刻白卿淮的迟疑与克制,在他的心里是翻天覆地不知如何排遣的苦痛,可落在旁人眼里,只不过是打一句招呼的事,偏生要慢上些许缓缓道来,倒却像是刻意怠慢日后的同僚。 这种微妙的气氛持续着。 别人或许不知道叶鸢的特殊之处,可李泱太知晓了。若是有机会,李泱甚至想把这位供起来。 短短的两句话之间,李泱却像是度过了几个时辰,终于挨到自家少爷给了回应,立马赔上笑脸迎着叶鸢一行人进入禁军处:“一早便和少将军姜领队在禁军处等候诸位了,叶将军快请进。” 叶鸢微微颔首,“麻烦李副将了。”说罢,顺着李泱的指引向前走了两步。 可白卿淮没有跟上来,又让叶鸢觉得有些不妥,于是侧过身向白卿淮的方向瞧了瞧。白卿淮此刻还没有从难以自抑的心痛中缓和出来,眼见叶鸢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叶鸢往外侧让了让,示意白卿淮先过,“白少将军请。” 白卿淮脚步一顿,明明不过是几步路,李泱在后面瞧着,自家少爷走得像是比穿过荆棘丛还艰难。叶鸢瞧着白卿淮的背影,莫名觉出几分仓皇的意思。 叶鸢没想到只是刚刚回头看他那一眼,便会刚巧与白卿淮对视。那种感觉就像是只要叶鸢回头,那个人就会在原地望着自己的背影。只这一瞬的对视便让叶鸢心中一紧。白卿淮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无辜小兽,明明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偏偏让叶鸢觉得那熟悉的双眼中带着几分委屈。 是错觉吧。叶鸢摇摇头,白卿淮又不是当年在榆城那个无助的少年,如今的白少将军风头正盛,哪有谁能让他受委屈呢? 刀子在同一个位置反复捅上多次也就觉不出几分额外的痛了。 虽说是在办着公事,但是白卿淮抱着自己这一肚子无处安放的私心坐立不安。白卿淮机械地讨论着这些繁杂的公事,耳朵里听着叶鸢第不知多少次称呼自己白少将军,暗自苦笑。 白卿淮根本没有分心去数那称呼出现的次数,起初每次听到都会心里翻绞,然后在心中记上一笔。逐渐听得多了,也麻木了,整个人的心思都恍惚了几分。 这本是两个领队和两位将军之间讨论的公事,但李泱这个不甚相关的副将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李泱回忆起白卿淮刚回到南境时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觉得心惊,只是瞧着如今这情形,怕是又要勾得自家将军伤心了。 白卿淮回到南境的第一个月,不熟悉的人看着白卿淮觉察不出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听闻白小校尉大病初愈,看上去带着几分病弱的倦容罢了。 可李泱这个从小跟在他身旁的人却万分慌张。 自家少爷借着耳疾的缘故清退了跟着自己的下人,只留了自己这个侍卫跟随。每日晨间的训练也没有落下,可演武场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只是在自己居所后的空地舞剑。 因着耳疾,军队日常的事务也交由他人暂代。李泱不止一次地看见自家少爷依靠在墙角,着魔一般地把玩着一把匕首。 李泱只觉得自家少爷疯了,匕首有什么用?自家少爷年纪轻轻已是校尉,以白卿淮进了军营上了战场便如鱼得水的这般本事,未来只会一路高升,难不成以后要改用匕首,学着那些世家贵族豢养的暗卫死士般做些暗杀的勾当么? 李泱只当自家少爷是在外受了苦,如今又耳疾未愈,怕是有些心灰意冷,只盼着神仙一般的白家二爷白明酌能尽快赶往南境,使出些什么神通把少爷的耳疾治好,还他一个意气风发的白卿淮来。 后来白家二爷白明酌治好了白卿淮的耳疾。可李泱印象中意气风发的白小校尉并没有回来。 似乎耳疾病愈不过是让他少了一个躲懒的理由,于是军营的事务做着,演武场的训练也参与着,可从前的嬉笑玩闹却少得可怜。少爷会在夜晚的屋檐上看月亮,会在自己的居所练剑时换上一把从榆城背回来的不起眼的佩剑…… 有一日李泱实在耐不住好奇去问白卿淮:“少将军,您喜欢这把剑,为何不带着它到军营去?” 白卿淮忙着自己手头的事,不假思索道:“若是磕了碰了怎么办?” 那一瞬间李泱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奇怪的地方太多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少爷真的是疯了对吧?那是一把剑诶!他在少爷旁边早已把这把剑观察了个仔细。这剑虽说不差,却也算不上什么好剑,剑鞘上甚至没什么多余的纹饰,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而已啊!便是少爷从前那把少爷无比爱惜的宝剑,少爷也没有说出过这样诡异的话来。 一把剑到底为什么会怕磕了碰了?也不是什么神物至宝,难不成还要烧香供奉起来不成吗? 时间长了,李泱也渐渐习惯了自家少爷变得沉静。边境摩擦战火不断,白卿淮上了战场依然是锐不可当的英勇少年。李泱也只当是自家少爷经历了非人的遭遇,被迫成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直到第三年初,原赤鹰军军师叶鸢受朝廷封赏的消息传入南境,而自家将军便是因着此事,不顾任何情面地发落了出言无状的士兵。李泱这才意识到,自家少爷确实是长大了,他心中早就多了个不容亵渎的心上人。 只是这情意无人看顾,无人知晓,只得带上情窦初开的满腔热血与不知从何排遣的思念,终落成无法言说的少年心事,在无人的角落悄然疯涨。 第24章 那时我不过是半截身子埋在泥里的人,在乞丐堆里等死的聋子、瞎子罢了。 在榆城时, 榆城的布防直接由赤鹰军负责,京城的这些事务叶鸢便是没接触过,也是相当好上手的。相比之下,倒是与其他的军队合作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同禁军商讨的过程中, 大部分时间都是两边的领队在敲定调整细则。两位领队早就是相处多年的老人了, 叶鸢仅仅是静静旁听便能从中学到不少, 时不时地参与到其中,也算是渐入佳境。 两位领队都是爽利的人,叶鸢同白卿淮时不时在侧旁助力, 自是交接得准确迅速。 叶鸢微微后仰,向后倚靠在木质的椅背上,放松下来。李泱坐在叶鸢的对面,见状伸手颠了颠叶鸢面前的茶碗, “叶将军这茶也没怎么喝, 都冷掉了, 我去给您换一杯。” 叶鸢点了点头,面带笑意地说道:“刚才讲得专注,也没顾得上喝茶,这会闲下来倒是觉得渴了,便麻烦李副将了。” “不麻烦不麻烦。”李泱连忙站起来, 走到房间角落的小炉子上取了水,重又取了茶壶煮了茶。 叶鸢双手去接李泱递来的茶盏, 又被李泱避开:“将军您别拿,小心烫。”说罢把茶盏放在了叶鸢面前的桌面上。叶鸢微微颔首接过茶盏,“谢谢。” 术七眨了眨眼, 用手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两下,若有所思。刚刚他看得分明, 在李泱拿着茶碗的手避开叶鸢时,白少将军下意识地用手跟着去接那盏茶,双唇微张,却最终什么都没说。眼瞧着是怕茶碗太烫叶鸢接不住,只是李泱没有让叶鸢接过,于是又收回手去。 叶鸢口渴,待茶水微冷一些,用茶碗的盖子轻轻刮了刮碗沿,先是礼貌地品了品,随即便大口地喝了下去。喝完了,品了品回味,这茶当真是好茶。 叶鸢本还有些紧绷的神经被温热的茶水烫熨得妥帖,茶香本就是难得一见的好茶,怕是宫里都拿不出许多,白卿淮倒是在这拿来招待自己这一行客人。叶鸢心里思忖,这算得上什么怠慢,嘴上不算客气,可招待用的茶水却是真金白银买来的。面子上破破烂烂,里子上镶金带玉,哪有这样的道理?许是自己刚刚思虑过多了吧。 叶鸢在心中嘲笑自己,与故人重逢而已,怕是自己第一次上战场前都没有像这两日这般想东想西。 叶鸢放下茶碗抬起头,看见面前的白卿淮和李泱不知为何都像是期待着什么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白卿淮在叶鸢抬头看过来的一瞬间掩饰般的把头转了回去,而李泱没什么反应依然睁圆了眼睛看着叶鸢。叶鸢被看得有些迟疑,这似乎有些尴尬的气氛甚至把两位领队和术七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 “怎么了?”叶鸢问道。 白卿淮没说话,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抿了抿茶。白卿淮面前的茶早就冷了,叶鸢心中奇怪,却也没说什么。这李副将怎么只顾着给自己这个外人倒茶,倒是不管自己的将军,也不怕回去受责怪。 李泱好似全然没觉察到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尴尬,语气里甚至压抑着兴奋:“怎么样?” “啊?”叶鸢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样?” “茶呀。”李泱指了指叶鸢面前的茶碗,“叶将军觉得这茶喝起来如何?” 白卿淮借着桌子的掩护,用膝盖使劲撞了李泱一下,示意李泱收敛一点。李泱不动声色地趁着叶鸢没看向这边的时候,幽怨地瞟了自家将军一眼,只听叶鸢轻轻道:“这茶当是名贵的好茶,茶味浓而不苦,香而不涩。”随即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继续道:“我对茶了解得不多,该是瓜片?” 李泱惊喜道:“叶将军好生厉害,这是将军特地吩咐我从将军府取回的御赐的六安瓜片,您再尝尝这点心。”李泱把桌上装着茶点的精致圆盘揭开,对着叶鸢的方向推了推,直接无视了自家将军偷偷用力掐着自己胳膊的手。“将军让我晨起去百味斋买的,就等着您来呢。” 白卿淮一时失语,只盼着叶姐姐这会能注意不到自己。无论是用膝盖撞还是用手去掐李泱的胳膊,李泱都如同感觉不到一般,像个花孔雀一样到处抖落着自己的尾羽,那副生怕无人知晓自己准备了茶点的样子简直没眼看。 叶鸢挑挑眉,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中却生出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欢喜。“早就听闻京城百味斋盛名在外,却从没有机会品尝,今日倒是有幸能够尝上一尝。辛苦李副将,”叶鸢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卿淮一眼,语气加重道:“也谢谢白少将军,少将军有心了。” 李泱没想太多,不过是希望自家将军的用心能被叶将军看到而已。李泱还不曾有过心上人,可是话本子却读过不少。心意藏着掖着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做的事不要人知晓,那人家何时才会看到你这个人的一片热忱? 李泱不知道白卿淮是缘何喜欢上叶将军的,不仅不曾细想自家将军是否和叶将军是旧识,只一腔热血的想给白卿淮在叶鸢那里留下一个好印象,更是全然没有发觉,自己这番自作主张为自家将军拉好感的行为,让自家将军只差落荒而逃。 日头偏西,但天色未晚。叶鸢离开禁军处时翻身上马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惹得术七在路上频频侧目。“主子心情很好?” “嗯?”叶鸢愣了一下,默默感受着自己的心情,随即笑了笑,“是很不错啊,感觉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 “啊?”这下换做术七愣住了。“这种日常的差事每隔三月都要做的啊。” 叶鸢没说什么,只是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并不解答术七的疑惑,反而轻轻使力踢了踢马肚子,快了术七一步带着马到旁边的偏僻小路策马跑远,只留下一句责怪的话飘散在马毛与尘土齐飞的风中:“叫什么主子啊,叫将军!” 叶鸢这边京城策马好不惬意,可李泱就没这么好的兴致了。 李泱站在自家将军的书房一刻钟了,而白卿淮坐在桌前看着书,都没有分出心神来扫他一眼。 李泱有些站不住了,将军不愿见自己,那便偷偷溜了便是。只是刚刚一个转身,明明方才还把头埋在书本里的人这会却抬了头。 “做什么去?”白卿淮的声音与平时听上去没什么分别,称得上平静。可李泱却觉得脖颈都在发毛,不敢再背对着白卿淮,连忙转了身过来,把那颗虚到了嗓子眼的心提了起来,赔笑道:“我这不是看将军您忙着,就先不打扰您了。” “倒不知你什么时候还有这种眼力了。”白卿淮带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今日说那么多做什么?让人家姜领队看去了只觉得你们禁军处殷勤得奇怪。” 李泱不服气地嚷道:“便是殷勤些有什么打紧……”李泱初时声音洪亮,在目光接触到白卿淮直视过来的眼神时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白卿淮摇了摇头,“本就是没必要说出来的,昨日就说了,若是叶姐……将军不吃,我们便留下自己吃,都是一样的,怎么今日倒是巴巴的邀功,请人家吃上了?” “少将军您平日里可从来不会主动买这些来吃。”李泱撇了撇嘴,“买来不就是要给叶将军吃的,您对叶将军好又何必藏着掖着。说不准明年夫人就会给您议亲了,叶将军比您还大上些许,姑娘家及笄就该嫁人了,叶将军成天舞刀弄枪的,距离及笄都过去了三年了,您不知外面都是怎么传的……” “那些诋毁的话听听也就算了。至于婚事,哪有那么简单。”白卿淮苦笑,“我是白家的少将军。何甘平会眼睁睁看着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同我成婚吗?等日后朝局稳定,圣上会放任两个手握军权的人合二为一吗?” 李泱愣住,他只想着自家少将军喜欢谁便娶了谁,何曾想过这些。白卿淮又说道:“你一心想帮我在叶将军那里挣一个好印象,可是你想没想过,若是这印象早在今日之前就坏透了当如何?” “怎么会!”李泱不假思索地反驳,“少将军年少有为,面相也是京城少年里数一数二的相貌,白家家风严谨,从前年开始就有各家夫人陆陆续续来探咱们夫人的口风,怕是京城的姑娘们没有不想嫁给您的,叶将军虽说不是一般的闺阁小姐,但对您的印象绝对也差不了。” 白卿淮皱了皱眉:“越发能胡说八道了。从何时起你也能代表京城的姑娘们了?更何况我给叶将军留下的印象,怕是和家世样貌没有半分瓜葛。” 李泱没听懂:“可是少将军您的家世如何人尽皆知啊。哪怕叶将军第一次从榆城来到京城,在共事前也总要了解一下您。至于样貌,见了您自然便知分晓。还有什么……” 白卿淮看着面前这个觉得自己哪里都好的傻小子焦急地分辩着,竟觉得少了几分低落,于是安抚地对着李泱笑了笑:“我与叶将军又不是第一次见。” 那时我不过是半截身子埋在泥里的人,在乞丐堆里等死的聋子、瞎子罢了。 第25章 白小将军喜欢吃的馆子,是不是吃的人会很多啊? “你说白少将军拿了御赐的六安瓜片招待你们?”云格琼咂舌, “若是这客人中只有你一人我不觉得稀奇,这六个人的茶水都是瓜片,听上去多少有些肉痛。” 叶鸢正忙着吃手边的酥黄菜,听到云格琼的话漫不经心地回答:“贵族世家养大的小少爷, 和我们这些市井里面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咱们眼里那些东西贵重, 人家那里未必是这样。” 云格琼听了这句话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伸出手中的筷子压下了叶鸢手中的筷子:“别,我可不和你是什么我们。您是大殷的公主,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我还不是借了公主您的东风。就不能承认了人家白小将军对你上心吗?” 叶鸢懒洋洋地从云格琼的筷子下面抽出自己的筷子:“我哪有什么东风,全都仰仗格格做生意够厉害。”随即又用筷子的尾部敲了敲桌子,声音放低了些,“这里可是京城, 虽说是自家酒楼的雅间, 还是注意些啊。” 云格琼点点头:“以后不说了。不过说起来, 这件事上你有什么打算?不是进宫时遇到皇贵妃了吗?她怎么样?” 叶鸢随手夹了一筷子小菜,“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何家没有动作,有什么底牌还是藏着些好。至于皇贵妃,”叶鸢停下了筷子, 面上也流露出了些温柔的笑意,稍有迟疑道, “她似乎很是关注我。” 云格琼微微出神了一瞬,轻叹了一声,“那可真好啊。” 云格琼和叶鸢第一次相遇时, 白明酌正带着叶鸢在山下的村子里问诊。叶鸢在山上没有同龄的伙伴,难得遇到云格琼这样的同龄人, 小小的姑娘眼里充满了好奇,热情地邀请云格琼一起玩耍。 和从小吃穿用度均从皇室标准的叶鸢不同,云格琼自幼便失了双亲,双亲为她留下的,不过是一间破瓦遮顶的棚屋,到了雨季便会滴滴答答地漏着雨。 小云格琼吃着百家饭长大,能够守住这间屋子,全靠村子内民风淳朴,即使有什么起了坏心的人觊觎这间小屋,或是她受了什么人的欺负,也会有更多的村民护着她。 只是村民们也都是些普通人,也没有闲钱去供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小云格琼也知道不能白白吃了别人家的口粮,于是平日里帮着各家做活跑腿,帮着她的村民们也都愿意拿她当做亲生的孩子看待,能帮时便多帮一把。饶是如此,小云格琼也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起初叶鸢想要白明酌带着云格琼回山上,免了她劳作之苦。白明酌当时看着叶鸢,认真道:“我们自然是养得起云格琼的,只是阿鸢,你有没有问过云格琼愿不愿意呢?这是小云自己的事情,你还是要亲自问过她才好。” 而小云格琼也出人意料地和叶鸢说:“我是不愿的。你的山里是你的家,我没有家,村子里就是我的家。诸位叔叔婶婶养了我,我能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会多做些。”叶鸢虽不能完全理解云格琼的想法,但是这是别人的事,便也没再劝说。 几年间,二人都在成长。叶鸢经常随着白明酌来到村子里为村民看诊,也常去看看云格琼。逐渐地,云格琼自己已经能到山上摘些山野菜去卖。她还和村民学了刺绣,做了绣品卖出去换钱来补贴自己。平日里还会抽出时间去给村民的农活搭把手,还在自己屋子前的空地上种了些青菜番薯,以供自给自足。 似乎每次下山,叶鸢都能在这个姑娘的身上看到新的变化。在自己每天吃穿不愁地生活着的同时,有这样一个小姑娘,像一棵野草一般冲破山岩,从起初四处悄悄蹭一些雨露,到成长为站在那里就能得到雨水的浇灌的绿植,云格琼仅仅凭借着自己的微薄力量,便从一无所有要依附他人力量生存的小孤女,成长为自己就能够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姑娘。 这两个出身天差地别的姑娘,不知从何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明明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却能完全理解对方的愿望与快乐。 因着与叶鸢的交好,白明酌也会有意地教云格琼一些知识。虽然比不得像叶鸢一般通读史书,做到出口成章,却也能识文断句,比普通的村子里的小孩要多上好些见识。 本以为日子会这般平缓而温馨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日叶鸢从白明酌的口中听说了自己的身世。无论是什么样的姑娘,突然听闻自己是皇室公主都会有些惊慌吧。叶鸢光是消化这个消息都用上了整整两日,到了第三日她想通了,便找到了云格琼。 “我想要做点大事。”叶鸢真诚地看着云格琼的双眼,认真地说,“你要不要同我一起?也许未来会有些危险,也许会很繁忙,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做到这件事。” 云格琼摇摇头:“你也知道的,我做不来什么大事,只会做点东西卖点钱。”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又直视上叶鸢的双眼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叶鸢听到云格琼问了便松了口气,笑了笑:“我想要你,帮我开个酒楼。”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叶鸢不是没有其他的人可以合作,她那个未曾谋面的皇帝父亲和师父白明酌,为她留下的暗卫和侍从也都有上些许,只是那终归是不一样的。 云格琼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她和自己是相同的,两个人可以平等地从无到有的把想要的酒楼创办起来。虽说吩咐给他人去做,甚至比去买一个酒楼还要轻松些,可那终究不是自己一手创立的,那些辛苦哪抵得上自己事无巨细地了解自己的势力来得踏实。 乍然听闻自己的身世,叶鸢是不安的。 那一瞬间似乎是天下安定的大任都在向自己这瘦小的肩膀上倾斜覆压而来。叶鸢对皇室的了解不多,大多是从话本子上听说。在真实的确认了自己是皇家公主那一刻起,叶鸢只觉得孤独。似乎这天底下不会有人理解自己的感受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经历全天下也不过只是自己才会有。 这种没有人和与自己一起的恐慌在潜意识里蔓延,叶鸢从心里便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并肩携手的同伴,云格琼便恰好是她所期待的。 开酒楼对于云格琼来说是一场冒险。从来没摸过什么银钱的小姑娘,拿着叶鸢放在她手中的一沓银票手都在发颤。“真的要开啊?” “当然是真的,”叶鸢理所当然地应答,“咱们都做了这么多的准备了,怎么会不开呢?” 叶鸢和云格琼没有冒冒失失说做就做。她们吃了许多家京城的餐馆,看了许多人做生意的样子,请了自己喜欢的掌厨师傅,从对这些一无所知到对京城的吃食摊位,酒菜馆子如数家珍,花费了太多心思。 白明酌没有加以干涉,两个孩子愿意做些什么自然也随着她们去。毕竟叶鸢从宫中得来的月例和从小到大的穿戴首饰已经足够承担着失败的风险。 叶鸢盘下了京城中位置极好的酒楼加以修整,开业前便在酒楼牌匾上挂了鲜艳到有些夸张的红绸子。临开业前,叶鸢有些不好意思地找到白明酌:“师父,您说白小将军喜欢吃的馆子,是不是吃的人会很多啊?” 白明酌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泛出几分无奈的笑意:“你想要我做什么?” “想要师父这几日多来居安楼吃饭。”叶鸢用手轻轻扯了扯白明酌的袖口,“就这么说定了啊,我请客,您只管过来吃就成。” 两个姑娘也确实将酒楼办得有声有色。若不是办了酒楼,叶鸢只怕云格琼一辈子窝在小山村中着实委屈了些。无论是多么繁忙,云格琼都能把要做的要安排的事整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在叶鸢感叹时,云格琼也只是云淡风轻道:“小时候总是在叔叔婶婶家忙活,忙完这家又跑去另一家,后来自己还要上山,刺绣,做的事情多着呢,习惯了也就不算什么了。” 酒楼办得好了,赚了钱,便能开第二家酒楼。开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也就自然而然的来了。叶鸢逐步地将自己手中可用之人,分散在酒楼所在的位置。云格琼也从最开始拿着一沓银票会手软的小姑娘成为如今连盘下一座酒楼都不手软的老板娘了。 朝中局势日渐迷蒙,叶鸢需要尽快在朝中占据自己的一席地位,便将手中之人也逐渐交给云格琼来调配。这五年来,不可谓不难,只是两个小姑娘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做了便做的极好。 叶鸢看着云格琼稍显落寞的眼神,也能感同身受几分。最初,她也以为自己是失了双亲才被白明酌捡回来的孩子,现如今,知晓了自己父母双亲的下落,虽还不能相认却也都见过了,心境自然也不复初时。 只是云格琼的父母早已过世,却再无找回的可能了。 叶鸢有意岔开话题:“格格,你现在还在给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寄钱吗?” 云格琼点点头:“嗐,上次给得多了些,让刘婶子家的大儿子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想法。还好从一开始就没说过自己是在京城开酒楼,不然怕是打秋风的要活活吃了我。” 叶鸢皱了皱眉:“刘婶子是个心善的苦命人。怎么生了个这样不成器的儿子……” “管得了一时也管不得一世。”云格琼叹了口气,“我能做的也就是贴补点钱让刘婶子能过得舒心些,其他的,各有各的命,都是造化。” 云格琼突然抬起头,“你说到村子,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前几日查城主府的主事官盛青云,他的户籍在我们村子隔壁的那个村。” “什么?”叶鸢菜也不吃了,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对。他也许在多年前见过你和你师父白明酌一起出现在村子里。” 第26章 何甘平这老贼,竟想要自己给他当儿媳妇! 术七看着叶鸢从居安楼回来便有些痴呆地坐在书房门前摆放的小凳子上, 两只手握着凳子前端,脚跟踩在小凳子的边缘,前后晃动着,像是有些富贵人家给自家小孩打的小摇椅一样, 把小凳子前前后后摇得咯噔咯噔响。 听了半柱香的“咯噔咯噔”后, 术七终于忍不住了, “主子,将军,小姐, 您干嘛呢?云姑娘这是把您怎么着了啊,您怎么一回来就玩上凳子了,这也不好玩啊。” 随着术七的话音落,叶鸢停下了摇动凳子, 坐在那里不动, 仅仅是看背影都能感受得出她身上散发的丧气。 “明日就又该上职了, 我实在是不想看见盛青云那张脸。” “啊?”术七疑惑,从叶鸢身后绕到她面前,“怎么了这是?您之前半个月每日上职,也没听说您不想见到主事官啊。” “七哥,你说, ”叶鸢逐渐认真起来,“若是盛青云知晓我是和白家站在一起的, 而他没什么反应,也还和言悦色地待我,那是不是就该说明盛青云与丞相和晋西王并非一党?” 术七琢磨了一下这句话, 蹲在叶鸢面前和叶鸢平视,“也不一定吧, 也许就是同僚之间的面子功夫,打打太极也就算了。这官场众人哪个不是个七窍玲珑心,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有的。” “盛青云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古怪。”叶鸢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他对我很热情,谈话间却也滴水不漏,什么都套不出来,和我谈论时漫无边际,完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您就只管上职,别管他就是了。”术七想不通叶鸢为什么在纠结这样一件事,只能顺着自己主子的情绪安抚着。 “问题就在这啊,”叶鸢看上去有些颓丧,“盛青云邀我五日后在居安楼吃饭。” “这怎么了?”术七摸不着头脑,今天的叶鸢看起来特别……凌乱。 “这没什么。”叶鸢缓缓地说,“同僚之间吃个饭增进感情也是应当。” “只是他在居安楼定了一个雅间,能容下十余人共同用膳的那一种。”叶鸢哀怨地看着术七,“你说他请的人会是谁呢?” 叶鸢在风云诡谲的京城中,称得上是横空出世的存在。不知家世,不知师承,也不明立场。京城两党早已分明,知晓她身份的人,均是支持当今圣上坐稳江山的人,其余想拉拢她的人,心里怀着什么样的想法自然不言而喻。如今叶鸢的身份还是个秘密,若是哪一日皇上的位置受到威胁,叶鸢的存在便堪比太子。 叶鸢的担心,在吃饭那日落了地。毕竟所有的担心都成了真,也就无所畏惧了。 叶鸢刚到居安楼,便被盛青云引入雅间。 雅间里坐着一位丰神俊朗的老头。这是叶鸢第一次见到何甘平。她从没想过,何甘平原来是看起来如此精神的一位长者,若不是对他的司马昭之心有着了解,叶鸢倒是全然看不出,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何丞相。 叶鸢是想不通的。何丞相在朝中也算得上是名利双收,他的那座大宅子便是气派得如同皇宫里的院落一般。该有的都有了,反倒是这时候与虎谋皮,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把女儿嫁与晋西王。 下一步怕是直指皇位了。 叶鸢心里猜到这位便是何甘平,但是面上不显,只做不知般:“这位是?” 盛青云笑眯眯地,先是有礼地对着何甘平点了点头,然后方对着叶鸢道:“不好意思叶将军,之前没有准备,便也没来得及对你说,这位是当朝丞相何老先生。” 叶鸢故作惊喜道:“原来是何丞相,失敬失敬。下官是晚辈,如此草率来见您老实在是失礼。” 何甘平摆了摆手,哈哈一笑:“算不得什么,叶将军年少有为,以女儿之身勇闯敌营,在赤鹰军杀出一片天地,这才让在下佩服啊。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盛青云引着叶鸢一同坐下。盛青云仍带着自己一贯的笑脸,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今日贸然与丞相大人同至,实在是一时兴起所为,还请叶将军莫要介意。在下便先饮一杯,在此赔罪。” 叶鸢还没来得及说话,何甘平便接上话道:“这也怪不得青云,原是我一时兴起,合该是我来赔罪,这杯酒就当是青云代我喝的,只望小叶将军莫要怪罪的好。” 叶鸢诚惶诚恐,赔着笑道:“哪里敢怪罪二位前辈?能够见到丞相乃是下官之幸,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只可惜下官实在不会喝酒,不然该是一定要陪盛兄走上一杯的。”说完叶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下也只好以茶代酒,回敬了盛兄这一杯便是。” 何甘平笑吟吟地看着盛青云与叶鸢二人举杯共饮,也端起面前盛青云早就给他斟满的酒杯,小酌了一口:“早就听说叶将军之名,只是叶将军终究是女儿身,登门拜访多有不便,一直也就未得机缘拜会。今日碰巧遇见青云,听说是和叶将军有约,于是便一同前往。如今一见叶将军果然与众不同得很,便是京城贵女那么多,我也尚未见得京城里哪家的姑娘有叶将军这般俊俏。” 叶鸢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在官言官,做什么非要提上相貌不可。 却也赔上笑脸说道:“丞相您过誉了。在下如何能与京城娇养的姑娘们相比,只是在下在边关自在惯了,便是相貌上都随着性子走,京城的姑娘们多柔美,您看得多了,也就看得厌了,所以如今见到我反而觉得与众不同些。” 何甘平摇头笑着:“叶将军过谦了。罢了罢了,终究是说不过你们这些后辈的。”何甘平举杯朝着叶鸢示意,叶鸢会意跟在杯下,以茶代酒,敬了何甘平一杯。 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叶鸢愣了一下,盛青云已经跑去开门了。叶鸢没有反应过来状况,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何甘平,只见何甘平微微颔首,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叶鸢回过头,盛青云从门外引着一个约摸大概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叶鸢不知道这俩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走进来的男人头微微低着,叶鸢坐的位置稍斜,倒是叫叶鸢看了个清清楚楚。男人长得眉眼虽不精致,但也称得上标致。只是这五官,不知为何让叶鸢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男人轻车熟路走到何甘平身侧坐了下来,何甘平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这位便是近日回京的叶将军。” 男人抬起头,礼貌地问好:“叶将军。” 叶鸢颔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盛青云。然而盛青云这人实在可恨,只知道笑眯眯地看着叶鸢,也不说话。只听这时何甘平说:“这是不成器的犬子何余升。” 叶鸢恍然大悟,就说是哪里熟悉,原是这人的父亲正坐在自己面前。 叶鸢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面上仍是有礼道:“原来是何兄弟。刚刚一见便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丞相大人的儿子,难怪。” 何丞相摇头,端出一副想笑又收敛的表情:“我这儿子随他母亲多些,叶将军觉得熟悉,许是你二人有些缘分。” 叶鸢心下反感,面上仍顺从着何甘平的话说:“或许是吧。” 何甘平继续道:“你二人年岁相仿,平日里也可以多接触接触。余升平日里没什么伙伴,虽说做学问做得也不错,但是终究年轻,也没什么大出息。比不得叶将军年轻有为,小小年纪便已在京出任要职,还是要向叶将军多学习学习。” 叶鸢听着这话便觉得味道不对。偏生何甘平好话说尽,让人无从反驳,反倒要顺从着谦虚些,才能不显失礼,于是只得道:“丞相大人过誉。在下也不过是运气好些,何兄弟还年轻,未来大有可为。” 叶鸢这话是说得漂亮,可心中已然不想和这几人耗在一起一分一毫。这何余升瞧着怎么都要比自己大上个三五岁都不止,更何况自己还是朝中从三品的将军,何甘平这话里话外听上去,可不只是想拉拢自己,借着自己兵权之势这样简单,只怕是连人带权,都想尽收囊中。 何甘平这老贼,竟想要自己给他当儿媳妇! 叶鸢心中盘算着如何脱身,可此时不过是刚与何丞相等人喝了几杯酒水,甚至尚未走菜,若是这时候离开,便是太过失礼了。叶鸢心中暗暗叹气,第一次觉得自家居安楼这般不妥当,怎么上菜的速度如此之慢。 这时盛青云站了起来,“既然人齐了,不如我这边去唤他们开始走菜?” 叶鸢失语,原来是还没开始走菜,倒是怪不得自家酒楼了。心下也升起几分无奈,没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要端起一副外交的架势,上刑一般地吃了这顿饭去。 盛青云打开雅间的门,准备在门口唤小二过来上菜,可门外却站着叶鸢熟悉的人。 只见白卿淮着一身黑衣,挂着偏玉色的腰封,正站在雅间的门外。 叶鸢心中一紧。 他怎么在这?白家在朝中的立场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何甘平与白家不睦也不是一日两日。甚至于……白卿淮三年前所中之毒便是何甘平所为。 平日里看到何甘平躲着些就是了,做什么非要一头撞上来? 白卿淮整个人看上去悠闲自在,站姿也有些松垮,叶鸢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不像是戍边的小将军,也不像在榆城时乖顺的阿岁,倒有些京城顾富贵人家出来的纨绔公子的感觉,吊了郎当的,端得是一副欠揍的样子。 “这位是城主府主事盛大人吧?在下白卿淮,您大概不记得,我们约摸着在四五年前见过。” 盛青云一时也有些挂不住他那半永久的笑脸,怔愣了一瞬,随即微笑着拱手说道:“不敢不敢,白少将军下官自然识得。”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叶鸢目瞪口呆地看着白卿淮轻轻推开盛青云,径直往雅间的屋内挤了挤,笑得有些嚣张,“刚刚在外面撞见何兄,想来我与何兄也已三年多未见,想和何兄叙叙旧呢。呀,丞相大人也在。晚辈近日回京,还没来得及拜会大人,刚好您也在这,不如就一起吧。” 第27章 我小时候是在古井村长大的,也是个小的村子,想来叶将军该是熟悉的。 便是何甘平这样的老油条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 在他给白卿淮灌下毒师精心调配的毒药那一刻起, 白卿淮这小子和他已是撕破了脸皮,根本不知这小子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甘平面色几番变化,最终还是维持住了面子上的平和:“是白少将军啊,今日本是青云宴请叶将军的, 暂且不便, 不若改天我让余升去请你来家里坐坐便是。” “小事小事。”白卿淮就如同听不到一般, 径直走向了何余升和叶鸢中间空着的三把椅子处,挑了一把挨着何余升的坐了。“我们禁军处与叶将军有公务交集,前几日已经见过, 想必叶将军也是不会介意与我同桌共食的。” 叶鸢双唇微张,听到这句话抬头向前看向了白卿淮的方向,只听白卿淮又补充道:“是吧叶将军?” 叶鸢与白卿淮的目光对视,白卿淮清澈的眸子里仿佛闪着能将自己灼伤的光亮, 叶鸢也不知为何, 下意识就在面上做出了一副尴尬又为难的模样, 有些微磕磕绊绊地道:“自然是不介意的。” “丞相大人,您看叶将军也不介意,”白卿淮无比自然地从桌上拿起盛放美酒的瓷壶,取了身旁一只无人使用过倒扣在桌面的酒杯,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既然大家都欢迎,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不是场合不合适, 叶鸢简直要笑出声来,这便是京城里的白家公子吗?传说中能文能武,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怎的会这番泼皮无赖。 只是看着何甘平吃瘪,心中着实痛快。叶鸢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夸赞白卿淮, 但又怕白卿淮做得太过火惹得何甘平恼羞成怒,连忙转移何甘平的注意:“盛大人不是要唤他们走菜,不如我去……” 盛青云这时也反应过来,对着叶鸢摆手:“不用不用,我去便是了。” 盛青云到廊间喊一下小二,来回也花不上许久,这开门关门的声音填补了尴尬的空白。叶鸢余光瞧着,白卿淮颇有大爷范地坐在椅子上,两腿斜着岔开,身子歪着靠在椅背上,看上去轻松随意,倒是舒服得很。 叶鸢莫名想起了白明酌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样子,又看了看面前的传说中同样仙人之姿的白明酌的侄子,心下觉得好笑,暗暗摇了摇头。 盛青云坐下后,何甘平开口道:“这居安楼的酒菜向来是极好的,叶将军在京城常驻便可以多来尝试一下。” 叶鸢心说,这老家伙终于说了一句好听的话,嘴上立马附和道:“早就听说居安楼的名声,前几日得了空闲已提前来尝过,当真是极好的。” 白卿淮接过话来:“说起来,在下多年不在京城,如今回了京城,今日也是借了丞相的光,得以重温一下居安楼的酒菜。” 若是丞相也是个毛头小子,只怕这时早该跳起来把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赶出去。 只是他不是。 他是当朝丞相,这桌上还坐着一个他想要拉拢的叶鸢,他与白卿淮的恩恩怨怨只有他与白卿淮二人知晓,此时此刻只能自持稳重,便是想发作也只得隐忍着:“白少将军不必客气。”何甘平从鼻子里,像只田间耕地的大水牛那般出了一口气,“毕竟我也没有邀请少将军,是少将军自己找了进来。” 白卿淮假做听不懂何甘平口中的厌烦,笑着说:“那便更是缘分才是。今日我不过是路过居安楼,就在外面见到了何兄,一时兴起,便跟了进来。”白卿淮说着拍了拍身边何余升的肩膀:“多年未见,何大哥还是这样寡言,倒显得我吵闹。” 何甘平气闷,懒得再同一个毛头小子争一时口舌之利,只恨三年前没直接将他赶尽杀绝才好,只得把注意重新又放在了叶鸢身上:“不知叶将军是哪里人,如何习得这一身功夫得以在赤鹰军立下诸多军功?” 叶鸢也开始胡说八道:“我师父是位不入世的江湖中人,只因我从小便争强,他老人家也觉得我功夫尚可,便放我出来历练一番。” 白卿淮目光直视着自家脚下的这片空地,听到叶鸢称自己正值壮年的二叔为他老人家,眉心一跳。 叶鸢接着应答:“我幼时便在榆城周边的村落长大,是以师父要我出来闯荡便直接去了赤鹰军。”叶鸢这话说得不详不实,一整句假话里面都掺不进两个真字,没什么可听之处。 叶鸢看到何甘平听了后点了点头,下意识便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盛青云。 盛青云仍是那张笑脸,可叶鸢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心中“咯噔”一声。方才编谎话编得顺溜,一时之间忽略了前几日自己纠结的事。 此刻盛青云脸上的笑意似是深了些,叶鸢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后背都渗出冷汗来。 这盛青云一定是见过自己!叶鸢回忆着幼时随着白明酌在村子里看诊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与盛青云相关一丝半点的记忆。村子里有太多人了,又怎么能全都注意到全都记得住呢。 盛青云察觉到叶鸢的目光,目光直视着叶鸢也开口道:“说起来我同叶将军类似些,我自幼在古井村长大,也是个小的村落,想来叶将军该是熟悉的。” 叶鸢只觉得头皮都在发麻,面上强作镇定:“我?为何我会熟悉?” 盛青云却在这时端起了酒杯,饮了一口。 端起酒杯饮酒到放下酒杯这短短的一瞬,在叶鸢的感受里却显得那样漫长。盛青云在步步紧逼地试探她,而她对于盛青云知晓什么,又知晓多少,根本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待盛青云的动作,看看他都会说出些什么来。 “是在下表述得不太正确了,”盛青云微笑着说,“我是说我们二人同是出身于小山村,自然都对乡野里的生活感到熟悉些。” 叶鸢心里松了口气,身上因着冷汗而沁出的点点寒意也随着逐渐散去。盛青云这话那样刻意,几乎就差明示她,盛青云曾在多年前见过自己与白明酌同行。如今盛青云引来何甘平父子二人,三人一同出现在这,便就是默认了自己是何甘平的人。虽说她不知晓为何盛青云没有直接在何甘平面前点破这件事,但这个情,她还是领了的。只是这盛青云……当真让人想不通。 何甘平露出一个老人才会有的慈爱笑容:“前两年清明,青云回家乡祭祖时,余升也曾跟随青云到他的村子里踏青。回京后余升还曾同我说很喜欢那里的风景和百姓的生活,有时间还是要叶将军多和余升交流交流才是。” 叶鸢真心觉得何甘平有些莫名其妙。哪怕自己已经是朝廷屡立战功的将军,品级已经高达从三品,这人居然还觉得自己会如他亲生儿子一般听任他摆布。 难不成自己就已经答应了要嫁给他何余升是吗? 叶鸢嘴上应着是,心里却生出一种无力感。 难免的,何甘平这般位高权重之人,本就自视甚高,难把他人放在眼里。而自己身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年少,且还是女人。这两个特质足以让何甘平直接视军功与官职为叶鸢本身的附加品。 叶鸢是个女人这件事本身,让她在何甘平眼里变得无比弱小,最适合的令她为己所用的方式不是以权相威,以力相诱地收服她,让她死心塌地地追随,为他谋划。而是娶了她,将她占为己有,直接接过她手上的权柄。 叶鸢只觉得疲惫。 自己怕已是这天下同龄姑娘里手中所持权财最高之人了,若是自己都要面对这样的目光,所有价值都被轻易认定在嫁娶的基础上,那其他站得不及自己高,望得不及自己远的姑娘,所面对的又是什么呢? 第28章 叶姐姐,你对我永远都不用客气的。 “我也喜欢乡野生活啊。”在一旁的白卿淮开腔道, “何兄不如也和我交流交流。之前行军时,我也曾在农户家里宿下过,可以说也是有亲身体验的。” 白卿淮说着这话时,居安楼的小二正进了雅间来上菜, 白卿淮还在胡乱地侃着:“说起来我和何兄许久未见, 值此机会到底还可以和何大哥重新熟络熟络。” 白卿淮说到兴起, 把岔开在椅子两侧的双腿一收,双手前伸,为自己倒了杯酒, 迅速地站了起来,“何兄我敬你一杯。要不咱俩就这么说定了吧,过几日我寻一个休沐,若是何兄也有时间, 我们二人结伴, 同去京郊的村庄体验体验乡野之乐。” 何甘平不是想要何余升与叶鸢多亲近吗?那好啊, 我白卿淮也想与何余升多亲近亲近,咱们谁也别落下。白卿淮没有一字一句是在反驳何甘平,却偏生让何甘平气闷,这费了半天功夫说的话算是白说了。 叶鸢也不愿给何甘平这个面子。 若是假做归顺,叶鸢还是愿意拉开一场大戏与何甘平好好唱上一唱, 可这老头想要自己嫁他儿子做媳妇,那自然是想得美!虽说隐瞒身份在必要时或许会给何甘平一党一个迎头痛击, 却不代表自己没了这层身份就失去与丞相一争之力了,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婚事做筹码。 叶鸢便也笑着应和:“白少将军这话不假,虽说军营位置固定, 但有时打起仗来有些情况不可控,在乡野或是深山都是可能会有的事。何兄若是喜欢, 大可多去亲自感受感受,想来白少将军有经验,若是做向导大概也方便。” 盛青云见话题的走向与何甘平所期待的相去甚远,在一旁打断:“菜上齐了,何老我们?” 何甘平眯了眯眼,似是有些疲惫般,并没有继续在关于村落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举起酒杯对着叶鸢的方向扬了扬,随即一饮而下。“聊了那么半天也都该饿了,吃饭吧。” 叶鸢连忙把手中的杯子斟满茶水:“在下便以茶代酒,敬丞相大人。”何甘平摆摆手,盛青云帮着叶鸢斟满方才叶鸢喝空的那一杯。 屋内早已把小二清了出去,没人布菜。何甘平把面前的一盘菜往着叶鸢的方向推了推:“这居安楼的酱焖鱼,你别看瞧着卖相不怎么样,却是咸辣鲜香,味美得很。” 叶鸢便也认真谢过,安静地品尝着她早已吃过无数次的熟悉味道。 也不知是熟悉的美味抚平了心绪,还是何甘平多次对居安楼的夸奖让她心情舒畅了许多,若不是白卿淮同何家的深仇大恨,这会儿她倒是有些欣赏起何甘平来了。居安楼一顿饭也不便宜,找到合适的机会约到自己再安排这一次见面更是不容易。眼瞧着白卿淮在这胡搅蛮缠的捣乱一通,何甘平想说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何甘平也就不再强硬的尝试,更是颇有些风度。 这一顿饭下来,席间多是听白卿淮和盛青云在聊些有的没的,而何甘平甚至会时不时心平气和地一起聊上几句。 若不是早就知晓何甘平利欲熏心,涉及到自身的利益便是什么都做得出的,叶鸢怕不是真的会当他是一位慈爱的老人,在与晚辈们共用午膳。 叶鸢对何甘平早年间的事迹也有所耳闻,心下不免唏嘘,若是在何丞相年轻之时,大约也是位惊才绝艳,逸群绝伦的公子哥吧。山河永存,人心易变,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的地步,只怕是连何甘平自己,也说不清吧。 直至这顿饭结束时,何甘平与盛青云都没有说上什么有关朝政,有关公事的话,叶鸢也乐得装傻。吃过饭,何甘平带着何余升先行离开,盛青云看了看叶鸢,毕竟叶鸢是受了他的邀约而来,于是叶鸢会意,对着盛青云和白卿淮拱手告别:“盛大人,白少将军,那在下便也先行回去了。” 叶鸢看到白卿淮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解,甚至带着几分受伤。叶鸢也不知这受伤是不是错觉,便是叶鸢自己也觉得,自从二人重逢之后便一直在人前故作不曾相识,多少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白卿淮看着叶鸢离去的背影,在心中苦笑,叶姐姐便是连单独同自己说两句话都不肯,明明是休沐日,这般急切的离去,难不成就是为了躲着自己吗?白卿淮甚至有些慌张,刚刚多是为了恶心何甘平才做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叶姐姐不会因着自己刚才的样子而觉得厌烦吧…… 只是白卿淮这般想倒是冤枉了叶鸢。叶鸢是受盛青云邀约而来,若是执意要在盛青云之后离开,难保盛青云不会怀疑自己与白卿淮之间有什么关系,或是何甘平会不会留什么人在暗中监视探查白卿淮与自己是否相识。 不对,若是盛青云曾在自己年幼时见过白明酌带着自己在村子中问诊,那也许是盛青云本就认定自己与白卿淮早有交情……只是不知盛青云为何在何甘平面前为自己遮掩身份,但不管是为何,自己都要尽早做着身份暴露的打算才是。 叶鸢渐渐走远,还听得见背后白卿淮与盛青云的声音。 “好久没在京城吃酒了,今日丞相大人在,做晚辈的也不敢太放肆,吃酒吃的不够爽快,不若盛大人与在下再另约一局?” “改日再约吧,少将军今日已经喝了许多,酒之一物虽好,可过量饮用也伤身啊。” …… 不知为何,叶鸢回到自己的小屋总是想到刚刚分别时白卿淮你的神情,越想越觉得心中难过。脑海中白卿淮的神情仿若渐渐和记忆深处那个小少年重叠。当年送阿岁离开榆城时,阿岁的神情里除了不舍,更是带上些欲语还休让叶鸢读不懂的东西。 如今的阿岁,或是说白卿淮,给她的感觉便与当年类似。当年虽然是为了大局着想,可终究是自己安排他离开。自己做的都是应该去做且正确的事,可如今细细想来心中却愈发地加深着愧疚。 叶鸢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口气,大概是今日白卿淮瞧上去委屈得明显,在她心中抹去了几分白少将军的形象,反而频频让自己想起当年在榆城小院里,每天回家都能看到阿岁乖巧的坐在院落中等待自己的情形。 本就在这顿饭局上没能吃饱,叶鸢想着今日休沐,也无事要做,终于可以休息休息,趁着正午回家睡一觉。可是和衣上榻,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脑海中总是交替出现方才分别时,白卿淮略显受伤的神情,以及前几日在禁军处,自己回首时,看到白卿淮凝视着自己的背影,脸上带着几分委屈的样子。 叶鸢在矮榻上闭目养神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可是人却越来越精神,不见半分睡意。尚未吃饱的肚子此时也来作怪,没能饱餐的空虚感随着叶鸢妄图入睡的意愿增强而显得愈发强烈。 睡不着便索性不睡了。 叶鸢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随手给自己挽了个发髻,找了一支木簪子簪了,便朝着门外走去。 门口术七正搬了小桌在吃着面,见到叶鸢向外面走去愣了一下,疑惑地问:“怎么不午睡了?这可连一柱香都还没到您做什么去?” 叶鸢停下脚步,瞟了一眼术七碗里的面,随口说道:“找点吃的去。” “啊,您在居安楼没吃饱啊。”术七举了举碗里的面,“锅里还有呢一起吃点啊,今日刚擀的面条。” 叶鸢笑笑道:“倒也没有那般饿,七哥你吃吧,我知晓你独自一人便能吃了一整锅。” “哎呦,多吃些少吃些无碍的。”术七摆摆手,“您这出门用不用我陪着啊,要不您等等我我快些吃……” “没事七哥你慢慢吃。”叶鸢摇摇头,“对了,那日格格跟我说过几日找哪位姐姐过来同你一起,不然有些事我总是不方便。” 术七刚吸入一口面,听了这话嘴里吞咽的动作停了下来,看上去有些许滑稽,随即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把嘴里那口面咽了下去:“哦,那也好。这京城是烦了些,以前在榆城什么事不是我和王卫跟着,这会儿多了这好些麻烦。” 叶鸢摇摇头,笑了笑:“以前那不是做军师吗?” “现在是将军那也一样啊。”术七抬头触及到叶鸢的视线,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啊”了一声。 叶鸢见他这个反应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还要考虑考虑以后啊七哥。”说罢便转身朝外走去。 术七在原地叹了口气,接着用筷子挑起一缕面条,在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公主,哪有做将军气派?”随即咽下口中的面条,嘴里发出秃噜秃噜的面条上的水渍破空的声音,吃得酣畅。 术七抬头,看到自己面前的叶鸢吓了一跳,“我的好将军,您怎么回来了?怎么回来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你吃得太专注,”叶鸢无奈,“你吃得响亮,恐怕是把我的脚步声都盖了过去。” 术七掏出个帕子擦了擦嘴,“怎么又不走了?” “走啊。”叶鸢抱着双臂,“我就是突然想起个事问问你,”叶鸢略微弯下腰,凑近了些,“回京那日,你说在宅子外面看到了白卿淮,是有这回事吧?” “既然白少将军回了京城,”术七有一点迟疑地说,“那应该就是他吧。” “哦,这样。”叶鸢点点头,转身朝外面走去。 “怎么突然问这个啊?”术七抬高了一些音量,对着叶鸢的背影问道。 “没怎么,七哥你接着吃。”叶鸢也提高了音量,头也没回地说。 “怎么这几天越来越古怪了。”术七低头念叨,继续吃自己的面去了。 叶鸢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着。说是找点东西吃,但她其实也没想好到底要到哪里去。她只是突然想出来走走,万一……能遇到白卿淮呢。 叶鸢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漫无目的地怀着这种抽签一样的念头,但是她知道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记忆里的小少年失落受伤的神情反反复复一遍遍在自己的脑海里重演,自己心中是万分过意不去的。 到底是照顾了许久的少年,便是看他有几分难过都不忍。 叶鸢缓缓地沿着宅子所在的街道的右侧向前散步一般走着,居安楼是不能去的,刚从居安楼吃了饭出来,若是撞见何甘平和盛青云的人,说是他们招待不周事小,自己这样频繁进出居安楼,若是自己同云格琼的关系暴露便不值当了。 城主府也不想去,休沐日谁也不会愿意没什么事主动去上职。 却是没什么地方能去啊。 叶鸢这般想着,这条街已经到了一个分岔路口,一条是平日里去居安楼的宽敞的街道,一条是一个狭窄的小胡同。叶鸢下意识地便拐进了这个小胡同里,说起来叶鸢的宅子已是五六年前自己在京城开下居安楼时买的,可这周边的道路她不甚熟悉,这个离自己宅子半里不到的小巷子她都没有来过。 叶鸢随意地看着这条小巷子周围的民房,高低错落,甚至排布得有些过于紧凑,一时间倒也让叶鸢看出几分兴味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京城竟也有这般……粗糙的宅子,就像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随便划了一小片地,也不分是何形状,就在上面盖了一座宅子。 叶鸢正看得有趣,却在余光扫到旁边一座宅子门口的石墩上蹲着的人时吓了一跳。人在突然以未知的方式看到自己想见的人时,都会被乍然吓上一跳,甚至由于根本没有准备好这次见面,变得无比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关于这一点,叶鸢是这样,她面前石墩上蹲着的白卿淮也是这样。 是叶鸢先看见白卿淮的。 白卿淮蹲在石墩上,他还穿着中午吃饭时那一席黑衣,让他在排布没什么规则的院落中不甚显眼,以至于一开始叶鸢都没有看出他。 白卿淮蹲在原地,低着的头埋进膝盖中间,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大黑狗,明明整个骨架都还挺立着,可身上的每一寸皮毛,甚至耳朵,鼻翼,尾巴……所有能逆着骨骼方向存在的部分都朝着地面耷拉下去,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叶鸢甚至忍不住想伸手上去揉两把,好让垂头丧气的小狗打起精神来。 白卿淮感受到身边有人在靠近,却懒得抬头。 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从回到京城,他已经见了叶姐姐三次。第一次是叶姐姐回京,自己悄悄打探到了她回京的时间,提前找了自己小时候熟悉的守城士兵,打好招呼要城门口一路放行,又跟着叶鸢到了她这座小宅子附近。 可是他不敢去见她,而自己偷偷跟着她这个行为,更是不像什么正经人家的公子所为之事。 第二次便是禁军处,第三次是今日。 可叶姐姐没有单独和自己说过话,更是根本看不出他们曾经相识的痕迹,甚至叶姐姐一直叫着自己“白少将军”,便是不唤自己阿岁,难不成便连叫自己的名字也算逾距吗? 在居安楼分别后,白卿淮便再也撑不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散步。酒意尚未散去,这酒本不醉人,可这心中的苦涩却要醉得人断了心肝去。 自己是被讨厌了吗?白卿淮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是因为自己当年没有告诉叶姐姐自己的身份吗?还是因为那时叶姐姐尚且年幼,对乞丐堆里像是一滩无知无觉的烂泥一般的人都能起恻隐之心,而如今见了自己这幅面孔便想起那时的自己,厌了烦了,甚至后悔当时救下这么一个人来。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官职比叶姐姐高上些许,惹得她不快了。 白卿淮心中明知不是这样。他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吗,不会是这样的,叶姐姐不是那样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唾弃自己,怎的能这样暗自揣度编排叶姐姐。可是他仍是想不通,到底自己是做了些什么才会招致叶姐姐的厌烦,便是这般接近了,她都不愿多看上自己几眼,和自己单独地说上两句话。她和自己所有的交流,都出自她自身的气度涵养,和自己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白卿淮脑中思绪混乱,带着些饮酒后的迷蒙,等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无意识地走到了叶鸢家附近。 他便不敢再走近些了。 刚刚分开,自己就巴巴的跑来人家家附近算怎么回事呢?更何况,叶姐姐从没有邀请过他到家里作客,自己怎么这么巧,就跑到人家家附近来了。 白卿淮在这小巷子的石墩上蹲了许久。他觉得有些累,这酒虽不至于让人断片却也搞得人晕晕乎乎,便是身旁来回有什么人走过他也不在意。他在石墩上,头埋进双膝,偶尔有人靠近,再远离。 只是这次这人似乎在附近站了许久了。白卿淮分出心神随意感受了一下,莫名觉得这人气息有些像叶鸢。白卿淮心中苦笑,这三年太长了,长到自己已经对叶姐姐失了熟悉,连叶姐姐的气息都能错认。怕是现在哪怕叶姐姐站在自己面前,蒙了自己的双眼双耳,即便内力功夫都已恢复到了顶峰,也认不出她的吧。 白卿淮懒散的抬头,想看看旁边这人怎么会在这停留,却在目光把那人笼罩在视野中时完全呆愣在原地。 真的是叶姐姐啊。 叶鸢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抬起头,那张与曾经熟悉的面庞相似,如今重又熟悉起来的面孔展露在叶鸢的视线之中。 少年的眼圈泛红,额头上有着浅浅的压痕,碎发有些凌乱的黏在他的额角,连睫毛的颜色都深上些许。 竟然是哭过了吗?叶鸢有些心疼地想。 哭什么呢,是因为我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吗?可他该是知道的啊,在人前两个人显得太过熟稔多有不便,怎么会哭呢? 叶鸢静静地站在那,两个人目光对视,似乎一时间空气都变得绵绸,将两个人包裹其中,万千尘埃在空气中流转,便是在这一刻似是时间都在被挤压至一处,一眼便是经年无数。 “你……” “叶姐……” “你先说。” “你说。”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同时谦让。叶鸢那样站在他的面前,逆着阳光看过去,连飞起的发丝都染上金边。这一刻白卿淮心头酸涩,竟觉得有流泪的冲动。 白卿淮还记得幼时,自己同叔伯家的哥哥玩闹,闹得狠了自己一时不察,不甚从高处跌下摔断了腿。年幼的自己一声不吭,冷静地对旁边候着的嬷嬷说:“嬷嬷快扶我一把,我的腿不能动了,一动便疼得厉害。”那时的嬷嬷还赞他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坚强。 可也不知怎的,明明便是当时那种钻心的疼痛都没能使自己哭出来,却在回了府中见到自己母亲时,眼泪“唰”的一下便流了下来。 那是为了什么呢?本是足够坚强的,但是见了想见的人,真正心疼自己的人,委屈一下子漫过心头,泪水随着委屈溢出堤坝,便是自己再想隐藏自己的心情,泪水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出卖给那个人,好叫她瞧一瞧,瞧一瞧自己的难过,快多分出些心疼给他。 白卿淮看到叶鸢轻轻叹了口气,温和地说道:“是哭过了吗?” 白卿淮愣了一下,自己没哭过啊为什么叶姐姐会这样说?便张开嘴反驳道:“我没哭的。” 可面前的画面却变得模糊起来,让他又羞又慌。自己明明没有哭的,可偏偏这时叶姐姐的关切破了心房,让泪水不受控制地跑来给她展示自己的脆弱。 叶鸢看着白卿淮越来越红的眼圈,和逐渐湿润的眼眸,抿了抿唇。白卿淮掩饰般地仰起头,似是觉得这样也不够,又用袖口遮了遮自己的双眼。身高已近八尺的少年,蹲在自己面前,孩子气地以袖遮面,妄图把自己藏起来。 端得是乖软可爱。 面前的少年的身上又浮现出了在榆城相处时的影子。叶鸢也是恍然间惊觉,似乎今日的自己,变得逐渐能够将阿岁与白卿淮视作同一人了。 关于白卿淮的印象不会再与当年的阿岁区分开来,而白卿淮这个曾经只是活在他人口中的名字,变得立体而又鲜活。乖顺的少年,骁勇的将军,许是有时会耍上些无赖的少年,都只是白卿淮一人而已。 白卿淮藏在袖子后面,看不见叶鸢的神情,也不知自己眼圈的红痕消退了没,却也不敢马上探出头去。他心中慌张,叶姐姐会不会觉得自己没出息?就算是开了蒙的小孩子都不会随意流泪,自己已是这般年纪,却在叶姐姐面前流泪,更何况还是在自己刚刚否认自己流过泪的时候。 白卿淮听到叶鸢发出了一声轻笑,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下来,既是逗了叶姐姐开心,那便是不被讨厌的吧。可反应过来,又羞得有些恼了,便放下袖子来,对着叶鸢认真解释道:“刚刚我真的没哭过。” 叶鸢没有再继续逗弄他,况且,她似乎有着莫名的自信,即便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白卿淮也不会对她撒谎。 叶鸢笑了笑,“那许是我刚刚看花了眼罢。” 白卿淮有些郁闷,他觉得叶鸢不信他所说,只是这种小事又不想与他多做争辩,于是便这般安抚他。可是自己又不能再多做些什么解释,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蹲在那上边许久了吧。”叶鸢指了指白卿淮脚下的石墩,“腿不麻吗?” 白卿淮刚想应一声不麻,却在自己稍微挪动了一下双腿时住了嘴。 腿麻了。 白卿淮的迟疑叶鸢都看在眼里。叶鸢轻轻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对着白卿淮伸出一只手。 白卿淮本还在尴尬自己腿麻这件事,看到叶鸢伸出的手,仿佛思维都随着这只手停滞下来。而脑海里还盘旋着刚刚要与叶鸢说的答案,于是白卿淮像是自己小声呢喃般,可怜巴巴地说道:“麻。” 叶鸢向前将手探得更近了些,还略微晃了晃,“起来呀。” 叶鸢莹白纤细的手在白卿淮眼前晃动着,便是白卿淮刚刚有些轻微的发愣,这会儿缓过神来也明白了叶鸢的意思。白卿淮看了看叶鸢,又低头看了看叶鸢的手,还是伸出手去借了叶鸢的力,从石墩上站了起来后跳到了地面上。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的碰触,可白卿淮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如擂鼓一般。伴着自己跳到地面上的落地声,便如同有什么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曾经叶姐姐就是用手指在自己的手上写字与自己交流,如今却连与自己多说上几句话都不肯。这是回京以来第一次的单独相处,竟能被叶姐姐亲手拉起来。似是有什么惊喜降落在了白卿淮的头上,便是刚刚酥麻的双腿都已恢复了正常。 叶鸢问道:“好些了吗?” 白卿淮点了点头,“已经好了。” “那就好。”叶鸢看着白卿淮有一小缕支起的碎发,嘴上问道:“你怎么在这呢?” 白卿淮有些慌了。这又要怎样说呢?在居安楼吃完那顿酒,整个人便晕晕乎乎像是没头苍蝇一般,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来,只是他清楚一点,自己下意识走到这边,自是因为叶鸢的家在这附近。 只是这要怎么说得出口啊! “我……” “是来找我的吗?”白卿淮的话被叶鸢打断,这难为情的事实虽是被叶姐姐猜中了,倒是也免了自己说出口。白卿淮迟疑地点了点头,叶鸢见状笑了笑:“怎么在这蹲着啊,难不成你到我家来找我我还会不让你进门么?” 还没等白卿淮说什么,叶鸢突然伸出手轻轻在白卿淮头顶拂过。 白卿淮有些诧异,下意识便道,“叶姐姐?” “我看你头顶有一缕碎发立了起来,”叶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了它半天了,它瞧着有些不合群,还是压下来舒服些。” “哦哦。”白卿淮的反应慢了一些,抬起右手,掌心顺着刚刚叶鸢拂过的地方摸了摸。随即突然惊觉,自己刚刚一不小心,把心里一直偷偷唤着的“叶姐姐”叫了出来。只是,叶姐姐刚刚也听到了,并没有反驳自己,不是吗? 白卿淮心中升起了一种隐秘的欢喜。若是叶姐姐还愿意让自己这般唤她,是不是就说明她并不厌烦自己,也不讨厌当年在榆城的相处,更不会后悔当年从乞丐堆里救了他?白卿淮只觉得这种幸福来得突然,甚至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叶鸢看着有些出神的白卿淮,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小巷深处说道,“一起往里面走走?” 白卿淮点点头,“好。” 二人并肩向着巷子里走去。巷子旁边的居民家的院墙高矮错落,时不时还有些藤蔓爬上墙头,甚至由于太过茂盛,会从墙内斜斜地伸出,为这巷子的景色平添了几分意趣。 叶鸢带着几分笑意:“白少将军怎么这会儿这样沉默?倒像是喝得多了有些痴傻。刚刚在居安楼可是吵闹得很啊。” 白卿淮听着私下里叶鸢也唤他白少将军,胸腔内一阵皱缩,整颗心都苦岑岑的,涩意直往舌尖上涌,一时之家连叶鸢是在打趣他都分辨不出。只认真回答道:“刚刚确实喝得有些多了。” 随即又带着些便是自己都不知存了些什么心思的试探道:“不过叶姐姐放心,我尚且未醉,还清醒着呢。” 叶鸢挑了挑眉,不过是打趣一句,阿岁怎么这般认真?叶鸢继续道:“中午在居安楼时,你可是真是救了我一命,当真是要好好谢谢你。这顿饭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对着盛青云那个笑面虎和何甘平这个糟老头,说上那好些违心的话,之后的三天内我吃饭都不会香的。” “叶姐姐,你对我永远都不用客气的。”白卿淮垂下眼眸看着地面,在心里说,仅是救命之恩,我便早已万死难报了。“是看到姐姐和何甘平他们进了同一个雅间,我才跟着何余升进去的。” 叶鸢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只是,你这般明显地与何甘平作对,他会不会疑心你我相识?” 第29章 只是因着血缘关系,比旁的更好用一些的棋子罢了。 白卿淮听了这话摇摇头:“何甘平不会想到这其中关窍的。” 叶鸢疑惑地挑挑眉:“怎么说?” 白卿淮自嘲般笑了笑, “他自己做过什么他最清楚了。”白卿淮话语间又带上了些叶鸢从没在他身上感受到过的肃然,便是那日在禁军处时谈论公事时白卿淮的话语也不曾如此冰冷,而他说的内容更叫叶鸢心凉:“三年前因为一些事,我从南境回了一趟京城。那时在京城里, 我被骗进了一间铺子, 等我发现我手中拿的扇坠香味有异时已经晚了, 那香气让我的行动变得迟缓,趁着这时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我身后将我打晕了过去。” 叶鸢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她知晓自己即将要听到那个在这三年里,她在闲暇时刻想象过无数次的故事了。 白卿淮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等我醒来的时候……”白卿淮突然停住, 随即生硬地说:“被他灌下了毒药,之后便不省人事,再醒来便是在榆城了。” 白卿淮这话转的突然,让叶鸢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追问下去。 白卿淮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恨意涌上心头。正打算细细描述那何甘平的恶行, 若是细细讲来, 或许还能多得些叶姐姐的怜惜。可是这回忆阴暗得像是在发臭的河沟中捡来的死鱼烂虾,只是想想就觉得那画面屈辱难忍。 叶姐姐是不一样的。她在自己最阴冷最无助的时候,强势而又热烈地把自己从那极寒地狱一般的低谷中拉了起来。本就是二叔娇声惯养的小姑娘,却要伺候着一个残废,一日三餐, 治病开药。 那样温柔明媚的叶姐姐,只适合生存在阳光之下, 这种屈辱苦痛的经历,早就已经过去了,说出来只会平白污了她的耳朵。 叶鸢是很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的。 自己护在手心里照顾了半年多的可怜少年, 是怎样落到当年的地步的,她怕是比谁都想知道。但是她没有再追问。这如同癞疮一般的过往, 每提起一次便是用指甲的硬端揭起阿岁堪堪结痂的伤疤,除了横流的鲜血以及再次慢慢将养等待结痂,什么都不会得到。 叶鸢缓缓道:“当年你回了南境后,何甘平没再找你麻烦吗?” 白卿淮摇摇头:“便是何甘平,他的手也伸不到那么远。更何况在锦南,白家军的地盘还轮不到他来做些什么。” 锦南便是南境与齐国接壤的城池,也是白家军驻守的那座城。 白卿淮继续道,“叶姐姐也不必担心何甘平他怀疑我们是旧识。”白卿淮的手指渐渐收紧攥拳,似是想要偷偷把无处宣泄的恨意收拢在指尖,免得叫叶鸢担心。 “他只会当我是恨毒了他这个人,我做的事自然是为了恶心他,在他要做的事上作梗,一时半刻自然想不通其中关窍。” 白卿淮心中冷笑。这人本就极其自负,登的位置高了,更是觉得谁都想来与他作对。他只会以为自己是恨透了他,万事都想插上一脚。殊不知,若不是看到叶姐姐也在那个雅间之中,担心叶姐姐受了什么委屈,自己便是连看何甘平那老贼一眼都不愿。 思及此处,白卿淮心中上一波的酸涩尚未消退,便又泛上些许酸苦来。自己明知道叶姐姐当是有自己的计划,也知道凭借叶姐姐自己的能力也应付得来,根本不需自己多此一举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可他还是没忍住,敲开了那扇雅间的门,死缠烂打地硬是吃完了这顿饭。 叶鸢点了点头:“他既不能发现便是最好。若是让他知晓我与你相识,暴露我的立场不要紧,我只怕他恼羞成怒,又把矛头对准到你身上来。”叶鸢叹了口气,“晋西王那边尚未有动作,何甘平党羽众多,若是他真有所行动,只怕我们难以招架。” 白卿淮侧过头来看向叶鸢,又不敢动作太大惹得叶鸢发现,只能瞧见她的侧颜以及一点点耳垂。仅仅是听到这样一句担心的话,他便觉得心中欢喜。 他嘴上应道:“叶姐姐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的。已经着了一次他的道,自然会小心行事。” 叶鸢见白卿淮心中有成算,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叶鸢抿了抿唇,自己虽然早已知晓白卿淮是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可这心中关切却没比自己以为他是世家娇养出的小少爷时少上半分。许是在榆城那时担心成了习惯,这习惯一时被勾了起来,倒也难改。 两个人缓缓在巷子里走着。深秋的京城,比榆城暖上许多,但风已经有些萧瑟。白卿淮突然开口,话语里带着一些迟疑:“叶姐姐,今日何甘平带了何大哥来……” “你与何余升关系很好吗?”叶鸢这话里其实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只是听得白卿淮私下里也叫得亲密,有些好奇,可白卿淮听在耳朵里却有些慌张。 “没有没有,”白卿淮赶紧解释道,“只是幼时在一起玩过些时日,有一点交情罢了。” 叶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以为何甘平那样对你,便是何余升你也会有着些厌恶。” 白卿淮顿了顿,双眼盯着地面,微微有些出神。叶鸢等了半晌,听到他小声说了一句:“恨不起来的。” 叶鸢听了这话便更加好奇了,“今日何甘平话中意思,大抵是希望我能多与何余升相交。只是何余升在朝中没有什么重要的官职,我虽不大了解,但听上去他于武学一道并不精通,只怕这相交不过是托词罢了。” “他想要叶姐姐手中之权,却没想到竟是想了这样一个昏招。”白卿淮嘲讽般笑了笑,“他倒是自信得很,便是全天下人都随着他的意志去了,也没想过旁人愿是不愿。” 叶鸢笑了笑:“只怕一定是不愿的。” 白卿淮虽是一早便知晓叶鸢不愿,可如今听了她亲口说出来,心中便也踏实妥帖了下来。 白卿淮说道:“何大哥也是个可怜人。” 叶鸢微微偏过头,有点诧异地问:“怎么这么说?”当朝丞相之子,如今享受着数不尽的富贵荣华,父亲近乎于只手遮天,他又可怜在何处了? 白卿淮闭了闭眼,开启了一段回忆:“年幼时,我们一帮京城的富家子弟常在一起玩耍,现在想来,大概那时皇上还未登基,朝中党羽之分尚且没有那样明显。那群孩子中有我,也有何余升。我三岁时步伐尚还不稳,就已经在教场看着将士们练武了。在知晓我学了武功后,何大哥便也缠着他的父亲想要与我一同学武。” “可是他父亲不愿。那时我的父亲尚且还是青年人,可何甘平早已步入中年。我以为只是因为何甘平年岁大了些,也会更加的固执,所以才会对他少了那些谅解,会禁止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随着年岁渐长,何余升的课业越来越忙,与我们一同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在京城游手好闲,打马过长街时,他便是无休无止地做他父亲留给他的任务。” “再见他时,大家都察觉得到,明明开朗活泼的少年越来越沉默。我们聊的任何话题他都插不进来,于是大家逐渐也就更少与他来往。” “有一次我不小心听到的。”白卿淮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何甘平有不臣之心,可何余升心中并不认同。” “他这些年的课业全都在教他忠义如何重要,可他父亲却要做那不忠不义之事,他是难以接受的。” “可是这些年的生活也教会了他,他父亲所说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便是与自幼所学不同,也要遵循何甘平的要求。他对他父亲的尊重与惧怕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便是他父亲说了再多他接受不了的话,他也只会自己慢慢消化而不是反驳他的父亲。” 白卿淮冷冷地笑了:“也是知晓了这些我才明白,并不是何甘平年岁太大了些,才会比旁人固执许多。他只是不在意罢了。无论是何余升想做的,还是何余升想要的,他全都不在意。” “他只关心自己想要的。他吩咐的事,哪怕何余升心中不认同也会尽力去做,只是做不大好。时间久了,何甘平也就不再对他寄予多大的希望。” “便如何余升嫁去晋西王府的嫡姐一般。”白卿淮压低了声音,“他那嫡姐便是按照给高门贵府做夫人的样子养大的。” “他也没什么不同。只待手中有什么需要的位置,便把他精心培养大的儿子填进去。” “便是一双儿女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因着血缘关系,比旁的更好用一些的棋子罢了。” 第30章 她自己有选择的权利,不必因着旁人为自己选择的命运而困扰。 虽是在偏僻之处, 叶鸢也并未与白卿淮一起走太久。 京城也就这么大,在皇城根下便是往人群中抛出去一块石头,都能砸到好几位权贵。若是不小心被什么有心人撞见也不好。 叶鸢心中思量着,既然有盛青云这个不确定因素在, 自己的立场暴露怕也是迟早的事。更何况自己已经年过十八, 恢复身份要尽早才是。趁着何甘平尚且没有防备, 自己要做什么都要抓紧。 叶鸢喊过术七来:“七哥帮我给师父传个消息吧,我想在近几日哪一天的晚上去将军府见师父一面,你帮我问问他哪天有时间?” 术七领命正准备着手去办, 叶鸢看了他一眼,突然说道:“七哥。你现在的身份似乎也惹眼了些,既然有人盯着我也一定有人盯着你啊。” 术七回过头来,有些无奈的看了看叶鸢:“那我还要去吗主子?” 叶鸢有些低落, “你小心些。”随即有些愧疚道:“之后怕是还要安排谁来做暗处的事。” 术七点点头, “您安排就是了。” 叶鸢摇摇头:“抱歉, 到底还是把你带到了明处来。” 术七愣了一下,随即挠挠头笑道:“什么呀,主子您不必对我说抱歉的。若不是得您看中,我说不定早就在受罚时死在营中了。既离了营,就我这个性子, 本就算不得是个合格的死士,您迁就我才让我在暗处逍遥了这几年。如今既然跟着您进了军营, 身份都变了职责也变了,这都是属下该做的,您不必这般在意。” 叶鸢张了张嘴, 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才说道:“辛苦你了。” 术七见叶鸢这般认真地愧疚着, 心中还有些不自在,但也认真地回应道:“属下算不得合格的死士,您却是再合格不过的主子了。”随即又有些半开玩笑地质疑道:“您不会是用腻了我要把我换掉吧?” 叶鸢也笑出了声,随手抓了身旁果盘上的一只柑橘对着术七扔了过去:“你个没良心的!” 术七接住叶鸢砸过来的柑橘,嬉皮笑脸道:“谢谢叶将军请属下吃柑橘。” 随即往门外走去,人走出去了声音却还留在屋子里:“您可千万不能把我换掉啊,不然属下真的找不到月例这样高的差事了!” 叶鸢对着门口笑骂道:“你再多说两句你月例就没了!” 叶鸢把房间的门锁好,回到自己的桌子前,小心翼翼地从挂着锁头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张大殷的舆图。作为守城的主将,叶鸢若是手中有京城的舆图,自然合情合理。 可叶鸢手中这份,是整个大殷的舆图,甚至在南境与北境的边界上还拓展出了齐国与金国的一部分疆土。 这东西若是在皇宫里,在皇帝叶明瀚的书房中,那也称得上一句合情合理。可这整个国家的舆图若是落在其他人的手中,那只怕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谁看了不说一句此人必有异心呢。 这舆图是白明酌在叶鸢三年前赶赴榆城时交给她的。便是叶明瀚手中那份舆图,都有着白明酌早年间亲身踏过大殷河山,细细修改的痕迹。那时叶明瀚尚未登基,只是先帝的四皇子。 叶鸢把舆图小心翼翼地铺开展平,这东西危险,必要时候若是留不住就要烧掉,为了避免意外发生,叶鸢早已将这张图背的滚瓜烂熟。 如今何甘平已经将自己的嫡长女何婉仪嫁与晋西王做王妃,水三传来的消息称二人夫妻和谐,虽说晋西王对何婉仪算不上情根深种,却也相敬如宾。这样一来,晋西王与何甘平的联盟便还算牢固。 晋西王的封地距离京城尚远,而现下何甘平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叶鸢身上,那么现在最合适的办法便是主动出击,趁何甘平不注意削了他的势力。 想到这,叶鸢在舆图京城的位置上画了个圈。京城的城防如今已掌握在白卿淮与自己手中。叶鸢轻轻笑了笑,只怕这何甘平还不知道,这盛放着大殷未来的天平,已经不再向他倾斜了。 叶鸢已经有三年多没见到白明酌了。 自幼时起,白明酌便是叶鸢唯一的亲人。若不是五年前,叶鸢与云格琼下山来开居安楼,叶鸢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在京城中有着这般地位。 年少成名,无任何官职,仅仅有着一个闲散的伯爷爵位,却被太医院抢着用人。叶鸢年幼时边关吃紧,白明酌手持一柄长剑便跟着他的大哥白大将军白明烁离京到了边关,立下汗马功劳后,未接受朝廷封赏,独身一人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至今仍被百姓称为一桩美谈。虽然只有叶鸢知道,或许在有叶鸢之前白明酌真的过着闲云野鹤的独身生活,可有了叶鸢之后,白明酌便只能一直躲在山里带娃娃。 叶鸢随着白明酌到周边的村子里诊治时,便知晓百姓爱戴他,即使白明酌没有什么官职,却依然爱称他为白小将军。 小时候,叶鸢朦朦胧胧地不懂师父为什么躲在山里村子里,为什么自己也不能到京城去看一看。长大后也慢慢懂得了,白小将军太得民心,便是京城的权贵人家都争相与之交好,在百姓心中,这便是谪仙一般的人物。更何况,白家三代从戎,白大将军在朝中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白家军风头正盛,难免会遭到圣上猜忌。 对于白明酌来说,远离京城的纷争,不靠近权利的中心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白明酌这般能力与身份,注定是无法真正避开京城的风云变幻的。只好像如今这般,站在白家所持的立场上,为宫里做些事,却不将任何权利握在手里。 大殷的宵禁并不严苛。天黑之后城门下钥,宫门下钥,内外城的连接就此断开。城内定时有人巡逻,但并不算密集。 叶鸢穿了一身轻便的深色衣裳,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了将军府。将军府很气派,占地面积很大,却并不奢华。叶鸢根据曾经白明酌画给她的示意图,沿着墙角摸索着。 只是摸着摸着就失了方向。将军府虽然人口多,可大多在边疆。叶鸢循着光亮,终于摸到了有人居住的院落里来。 叶鸢从作隔断用的院墙上开的花窗往院子里瞧了瞧,院子里的圆石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像是谁临时放在那忘了拿走。花窗里看不到人,叶鸢有些疑惑,明明提前让术七来知会过师父,怎么师父没等着自己? 因着是偷偷到将军府中来,为了避人耳目,叶鸢也不敢声张,便从院落的拱门径直走了进去。叶鸢侧过头瞧了瞧没点灯的房间,又看了看石桌上的灯笼。不知道要不要推门走进房间里去时,突然听得身后有轻微的布料破空的风声,身子本能地向侧面旋身躲避,回手便要抽出腰间的软剑,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确定地问道:“叶姐姐?” 叶鸢松了口气,是白卿淮。 随即把手中握着的软剑剑柄又送回腰间,转过身来对着白卿淮。白卿淮身着一身算不得正式,却一看就很舒适的白衣,头发有些散乱,月光下看去,他正讶异地瞧着叶鸢。 叶鸢看了看他,又向着侧面看了看房间,疑惑道:“你怎么在这?” 白卿淮默默地把自己刚刚想问的“你怎么在这”咽了回去,有一点无措地回答道:“这里是我家啊。” 叶鸢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瞧瞧自己说的叫什么话,偷偷跑去人家家里还问人家白卿淮怎么在这里。 叶鸢也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来找白明酌的。” 白卿淮点点头,听到答案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 白卿淮用手向东边指了指:“二叔的院落不在这边了,半年前祖父回了一趟京城,因着当时情急,未来得及收拾祖父的房间,二叔便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自己搬到东边的暖阁去住了。” 叶鸢“啊”了一声,白明酌给自己画示意图还是五年前自己初来京城的时候,怎么前几日术七过来知会他,他也不告诉自己一声。 白卿淮笑了笑,对着院落内侧的墙指了指:“隔壁的轻风阁便是二叔以前所住的院子了,幼时我经常敲着墙要二叔带我去玩。” 叶鸢沉默了。虽然方向是对的,可即便是从前白明酌的院落,自己也是找错了。 白卿淮看叶鸢没说话,试探着问道:“叶姐姐,我带你去找我二叔?” 叶鸢点点头:“那麻烦你了。我若是早知自己找不到,应该提前让师父接我一下的。” 白卿淮假装没看出叶鸢的尴尬,善解人意道:“这也很正常,白家三代从戎,将军府虽大,可院落安排得不算讲究,若不是长期居住在将军府中,找不到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白卿淮一路领着叶鸢穿过了将军府中的池塘,越是靠近白明酌所居住的东暖阁,越是能闻到路旁传来的秋菊幽香。 叶鸢有些心不在焉,长这么大第一次趁着夜色摸进民宅,找错路不说,怎的还正巧撞进白卿淮的院子里。 深秋的夜里有些冷了。东暖阁的院落里有一座避着风的凉亭,亭子中间设有一个矮茶几。白明酌在一旁铺了蒲团,身边搁置的小暖炉上温着茶,矮茶几中间缀着青花的白瓷盘里盛放着精致的点心。 白明酌听得院落门口有声音便抬起了头,瞧着白卿淮和叶鸢两个人并肩走了进来。白明酌挑了挑眉,对着两个人的方向招了招手。 “师父。” “二叔。” 叶鸢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到白明酌身侧,看到地上只剩下了一个蒲团,又看了看白卿淮。眼瞧着白卿淮没有离去的意思,又看了看白明酌。 “阿鸢,你先坐。”白明酌招呼叶鸢坐下,随即看了看白卿淮,“阿岁,你……” 白卿淮突然乖觉了起来:“二叔,我自己去偏房取个蒲团来。”说完便像怕谁会赶走他一般跑走了。 叶鸢觉得好笑,捡了蒲团坐了。 白明酌笑呵呵地说:“你看看阿岁,从前多乖巧的一个孩子,如今也学得精明了。” 叶鸢笑着说:“又没有人要赶他走,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亭子的对角挂着两对灯笼。灯火昏黄,月光皎皎,两种不同的光线映在亭中,显得白明酌的面庞棱角分明又柔和梦幻。即使从小都跟在这个男人身旁,叶鸢也还是觉得,这人长得这般英俊,即使已年近四十,可只要站在那里,身姿容貌便不输旁人半分。 “阿鸢长大了。”白明酌从暖炉上拿起茶壶,倒上三杯,分别摆在茶几上。 叶鸢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我都十八了师父,哪有人能不长大的?” 白明酌点点头,“是啊,哪有人能不长大啊。”白明酌把盛放点心的白瓷盘向着叶鸢这边推了推,“听说你回京的时候也进过宫了,见了皇上了吧?” “不止是见了皇上,”叶鸢叹了口气,“便是连皇贵妃都见到了。” 白明酌愣了一下,“这我倒是没听说。你是外臣,怎么见得到皇贵妃娘娘的?” “那日我进宫觐见时皇贵妃娘娘刚巧候在殿外等皇上。”叶鸢简单讲述了一下那日事情的经过,苦笑了一下说,“皇贵妃该是还不知道我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不然她怕是当场便要哭出来了。” 白明酌点点头,示意她了解了。“皇贵妃心里也是苦闷,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尚未满月便托付给我了。” 叶鸢看了看白明酌,心情复杂。 白明酌见状对着叶鸢说:“阿鸢,还是像之前说的那样,便是你对亲生父母没有什么感情,我也都能理解。若是未来你不想认回自己的身份,不认便是。只是若是能的话,尽可能多安慰你的亲生父母。你出生时是形势所迫,你没得选,可旁的事你尽可以自己选择。” 叶鸢眼眶有些酸涩,这话她从前便听白明酌说过多次。即便如今她早已背负上自己的使命,白明酌仍然在告诉她,她自己有选择的权利,不必因着旁人为自己选择的命运而困扰。 “白小将军说话好生硬气,若是全天下的小孩都是这般教到大的,只怕是要捅翻了这天不成。”叶鸢笑着摇摇头,顺便掩去了眸中那抹酸意。 白明酌唇角扬了扬,“旁的小孩子可没有我这般任性的师父,咱们阿鸢便是任性些又如何?”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如今这白小将军可不能叫了,家里现在出了位白少将军,若是你再这般唤我,那便差上辈分去了。” 叶鸢点点头,而后用手背撑着下巴,闷闷地说:“师父,我会认回身份的,这样对谁都好不是吗?如今我连将军都做了,难不成还怕做个公主不成?” 白明酌听罢笑笑:“若是阿鸢要认回身份,师父倒是有一件事有些犯难了。短时间内,你怕是难以认回身份的。只是如今阿鸢已是大姑娘了,这身份不认回,何时成亲呢?” 叶鸢闻言瞪圆了眼睛,正喝着的茶也呛住在喉中。“成亲?!” 第31章 何甘平更不方便让禁军统领与叶将军一起无声无息的消失。 白卿淮在偏房取了蒲团, 随手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二叔与叶姐姐已经三年多未见了,师徒二人一定有许多话想说。白卿淮有意想给师徒二人留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可等自己回到东暖阁的院落里时,听得二叔与叶姐姐的谈话, 却是万分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回来。 “现如今我还不适合成亲, ”叶鸢双手摩挲着茶杯, “再说了,我成日在军营混迹,哪家儿郎愿意娶我这样的姑娘?” “还轮得到他们来愿意不成?”白明酌老神在在道, “既是看不到我们阿鸢有多好,自然也就不配娶我们阿鸢。” “师父护短护得厉害,”叶鸢也笑笑,“不过这话倒是得我心, 便是哪个愿意娶, 我也不愿嫁便是了。军营里好儿郎多得是, 我这不是也还未动成亲的心思。” 叶鸢微微皱眉看了看白明酌:“师父先别忙着操心这事,便是您要在京城择婿,可这京城中权贵我大多不熟悉,便是人家宅院的大门我都不知道往哪边开,就连您这都是我都是靠着阿岁才找到的。” 叶鸢注意到白卿淮拎着蒲团走了过来, 对着他点点头示意,“您就先别操心这事了, 等事情都了了,自然有要您帮我操心的时候。” 白卿淮有一瞬间的恍惚。 分明有些温馨的对话却听得他如坠冰窟,便是终于听到这声自己已经期待了许久的阿岁, 都没能将他从那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中拉出来。 “叶姐姐要成亲了”这七个字盘旋在脑海中,反复抓攫着已经无比皱缩的心脏。恍惚中听完后面叶鸢与白明酌的谈话才明白过来, 叶鸢还尚未有合适的议亲人选,只是白明酌为徒弟着急,便将此事提了出来。 白明酌点了点头:“你心中有成算,我自是不好再多劝。只是你便是成亲了,也不耽误旁的事。” 叶鸢微不可查地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师父,哪个正经人家愿意媳妇在外面抛头露面呢?更别说我们在做的事,便是一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都是可能的,如何能与夫家言说?” 白明酌愣了一瞬,轻叹一声:“我连《女戒》《女训》这种书都从不让你读,却没想到你在外面呆了三五年还是把这些放在了心里。” 叶鸢笑了笑:“既是该知道的自然早晚会知道。师父别再操心这个了,您自己这辈子不打算给我找一个漂亮师娘吗?” 白明酌摇摇头,“你个促狭鬼,正说着你呢,倒是琢磨上你师父了。” “那我不琢磨师父琢磨谁啊。”叶鸢看了看白明酌,白明酌也看了看叶鸢,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移向白卿淮,叶鸢说道,“阿岁,你看你……” 白卿淮见着话题转移,冷静了许多,有些无奈道:“我们三个人里我该是最小,怎样也轮不到我呀。” 三个人笑开,默契地不再提此事。叶鸢看了看天色,已是深夜了,“师父,我这次来是有件大事想同你商量。” 白明酌也正色起来:“你说。” “我想趁着何甘平的注意在我身上时,拔了他不在京城的党羽。”叶鸢认真道。 白明酌的眉头深深皱起,白卿淮诧异地看向叶鸢。 白明酌道:“说起来容易,只是关于他到底与京外哪些官员交好,我们目前也没有确切的消息。更何况,何甘平党羽众多,若是一并弹劾,皇上一时也难以处理,怕是会动摇国本啊。” “师父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叶鸢点头道,“便是因着我们对他的拥趸者不够了解,所以我想,”叶鸢盯着白明酌的眼睛,好似要证明自己非要做这件事的决心一般,“三日后夜探丞相府。” “不行!”白卿淮率先出声,“这太危险了,叶姐姐你不知道丞相府是个怎样的存在。更何况你费尽心思要保密的身份,若是失败了便再没有任何意义了。” 叶鸢没说话,只是固执地看着白明酌等着他的回应。白明酌最是清楚自己一手带大的这个姑娘是个什么性子,若不是叶鸢早已想得清楚明白,打定了主意要走这一遭,她是断断不会特地在夜里跑来将军府与他说这件事的。 “真是疯了。”白明酌轻声说。 叶鸢笑了笑:“其实做好了准备也没有那么难,丞相府又不是什么铜墙铁壁。” “丞相府的守卫虽然算不上严密,”白卿淮语速都快上了许多,“可叶姐姐你想没想过,若是被发现,何甘平会做出什么事来?” 叶鸢心中本就没有觉得夜探丞相府是什么太艰难的事,只是因为事关重大,需要同白明酌商议,却没想到白卿淮反应这么大。 叶鸢转过头,视线对上白卿淮焦急的双眼,心中一软。是啊,阿岁真正体验过何甘平的心狠手辣,他在担心自己也遭受同样的事。 叶鸢把本想说出口的反驳收了回去,解释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们不能一直在原地干等着,等何甘平真正出手时,那便做什么都晚了。” 白明酌没再劝说什么,只是道:“万事小心,有什么需要让术七告诉我。” 叶鸢点点头。白卿淮诧异的看着白明酌,似是不敢相信自家二叔便是问都没问就允了叶鸢所说。他看了看叶鸢,知晓她下定了主意,在心中下定决心,“既然叶姐姐要去,那不如带上我一起。” “你去做什么?”叶鸢听到便要拒绝,“若是真的能由他人代劳,我便派人去不好吗?我若是真的失手,何甘平不方便让我这个新晋的叶将军无声无息地死在他的府中,如若被查他早晚逃不过。若是他报官,那便由着他去,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白卿淮眼里透露出些许难过,叶鸢不知为何就有一种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的错觉,下意识便想多解释两句。“他若是用毒,我便更加不怕了,没有……” 白卿淮打断叶鸢,直视着叶鸢的眼睛认真道:“那就请叶姐姐带上我一起。何甘平更不方便让禁军统领与叶将军一起无声无息的消失。” 叶鸢张了张嘴,正准备换一种方式拒绝,却听白卿淮恳求道:“叶姐姐,你想做的事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你带上我的话,两个人总归灵活些,我也不必在那日夜里提心吊胆。” 白明酌替叶鸢做了主,“你便让他去吧,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你们两人自己也都能放心些。” 第32章 与叶姐姐成亲的人,可不可以是自己呢? 叶鸢同白卿淮把时间约在了十日后的夜里, 在叶鸢的小宅见面。 术七一早便查到过,何甘平十日后要去乡下的庄子一趟,那庄子距离京城一百多里地,若是何甘平要处理些事务, 当日是难以来回的。 那日叶鸢离开将军府后, 白明酌对着白卿淮道:“我也遂了你愿了, 既然去了,便万事当心。 ” 白卿淮垂下头来:“谢过二叔。” “谢我做什么。”白明酌笑了笑,“你那点小心思太明显, 打我在南境给你医治耳疾那会儿,你这心思就已经藏不住了。刚才你也听到了,阿鸢无心婚配,有些事要怎么……” “二叔我晓得的。”白卿淮打断他的话, “我向来也没想过能瞒住您。” 白卿淮说完看了看白明酌, 倏地跪下了。 白明酌愣了一下, 倒也意外白卿淮突然行这样的大礼,可是他也没扶白卿淮起身,只是淡淡地说:“这是做什么,行这样大的礼。” “二叔,侄儿确是心悦叶姐姐, ”白卿淮跪得笔直,神色郑重地说道, “我在榆城被叶姐姐所救,便已是一心想要报答她。我也不知后来是何时情动的,可这心思终究是牢牢地拴在了她的身上, 我是真心地希望她万事安好。” “您是她的师父,只求您断断不能轻易将她许了旁人。便如她自己所言, 她若是身为男子自然万事妥当,既身为女子,嫁了人便再难如从前自在。叶姐姐是自由潇洒之人,不该困于后宅,劳心劳力,草草一生的。”白卿淮抬头看着白明酌,目光盈盈,似是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什么一般。 白明酌挑眉笑了笑,他还以为自己这侄儿这般郑重,是要说出些什么样的话来:“我还以为你要说些什么。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阿鸢的婚事自然听凭她的心意。你先起来吧,”白明酌虚扶了白卿淮一手,“不过有一件事你要清楚,真正要做主她婚事的不是我,是她的亲生父母才是。” “亲生父母?”白卿淮诧异地看着白明酌,“叶姐姐不是孤儿?!” 白明酌更是奇怪地看了看白卿淮:“谁同你说阿鸢是孤儿的?她自己吗?” 白卿淮离开东暖阁时已是寅时,然而即便是回了自己的院落,已经躺在了软床上,白卿淮也依然难以入睡。 叶姐姐早已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可她还没有中意的人,那那个与叶姐姐成亲的人,可不可以是自己呢?叶姐姐的那些顾虑,若是在白家的话,那便全然不存在了。 白家不会介意女子舞刀弄枪,叶姐姐武艺这般好,只会是白家的骄傲。叶姐姐守护着大殷的河山不被贼人所侵害,这也是白家军一直坚守之事。 叶姐姐不喜欢自己,可也该不讨厌才是。自己与叶姐姐相识得久些,也一同生活过,彼此了解,若是要成亲,自己总归是胜过旁人的不是? 白卿淮在心中有些唾弃自己。自己便是这样报答叶姐姐救命之恩的吗?受了人家的恩情,却成日里肖想着人家,甚至即便叶姐姐对自己没有喜欢,却还是想要同她成亲,妄想用这一纸婚约把她留在身边。 白卿淮抱着自己这一肚子遐思,瞪着眼睛守来了天明。 履约当日,白卿淮不到亥时便来到了叶鸢的宅子。 “来啦。”叶鸢把白卿淮迎进门,“时候还早,先进来坐坐吧。” 白卿淮点点头,叶鸢说道:“今日就不给你看茶了,你多担待着。” “叶姐姐别这么客气。”白卿淮身着一套较为贴身的便装,显得他身上窄瘦却不失精壮,“我们何时出发?” “再等等。”叶鸢说道,“七哥查过,亥时过一刻是丞相府的角门附近每日最后一趟侍卫巡视的时辰,再下一次便是寅时三刻了。” 白卿淮点头表示知晓,旁边的术七斜靠在宅子门口的门柱上:“主子,真不用我跟着你?” 叶鸢手中擦着一把柄上雕着木槿花的匕首,头都没回:“真不用,去那么多人干嘛,你还不放心我吗?” “放心归放心,”术七吊儿郎当地笑了笑,“这不是关心您嘛。那我就不再多操心了,您二位万事小心。” 白卿淮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竟觉得有些羡慕。 他从榆城回到南境全靠术七护送,二人也算是早就相识,他知晓术七是死士出身,因着性格运气好些被叫来专门跟着叶鸢。 白卿淮心中嘲笑自己,现如今竟会羡慕一位死士。即使知道死士的出身是多么惨痛艰苦,可如今看着术七同叶鸢这般和谐,竟觉得若是受得那些苦能与叶姐姐这般亲近,倒也值得。 亥时,叶鸢起对着白卿淮摆摆手:“走吧。”转过身来对着术七说:“七哥,不出意外的话天未亮便回了。若是我没回来,”叶鸢顿了顿,“那也要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不要着急轻举妄动。” 术七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只是您最好还是早些回来。” “嗯。”叶鸢点点头,“走了。” 叶鸢和白卿淮二人一路从小径出发,两个人一个是禁军统领,一个是负责外城城防的将军,这京城便如无人之境一般,全城的守卫都叫这二人躲了过去。 两个人顺着丞相府西角门旁翻了进去。怕是无人能想到,这叶将军与白统领走马上任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翻丞相府的墙头。 “跟着我。”白卿淮悄声对着叶鸢说,“这丞相府我已来过多次,这路我多半识得。” 丞相府豪华气派,平日里招待往来的宾客也不算少。白家作为大殷开国以来的权贵人家,白卿淮多次来到过丞相府也属正常。 两个人一路躲藏,避开了丞相府的守卫,潜至何甘平的院落。院内寂静无人,叶鸢顺着一排花窗摸过去,停在了左侧的屋前。白卿淮跟了过去,叶鸢小声道:“这边该是书房,我进去翻查,你到屋檐的阴影处躲一下帮我放风。”说罢便从头上拆下了一个小银钗,向着书房门上的挂锁插去。 白卿淮目瞪口呆地看着叶鸢把相府书房的门锁撬了开。叶姐姐这一身的本领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她能够行医打仗已是令他惊叹,没成想便是连开锁这般“不入流”的手艺也熟练得很。 他本来还在摸索着哪扇花窗能从外面勾开翻进去,谁知叶鸢竟直接大摇大摆地开锁从正门进去了。自家二叔都教了徒弟些什么啊,难道二叔也会开锁不成? 白卿淮在屋檐下的角落警戒,而叶鸢则进了何甘平的书房搜查。叶鸢自幼时便同一帮暗卫死士相处,即便是无法将他们的本事学个十成十,在小叶鸢强烈的求知欲下,耳濡目染也会上几分。 也不知何甘平的书房是自己整理还是有专门的下人,书房里铺满了陈设看上去也依旧宽敞,瞧着便是精心设计过的。叶鸢摸到书房的桌案下面,有几个上着锁的抽屉,和一个两尺高的箱柜。 叶鸢按了按手中银钗上镶嵌的浅绿色宝石,银簪的尖头处弹出了一根极细的银丝。叶鸢用这银丝把所有抽屉上的锁头全都撬开一一查看,这桌子里存着何甘平的私印,钱庄的信物,三万两银票,以及箱柜里的一摞子信件。 叶鸢小心翼翼地把原先锁着的抽屉恢复原样,依次上锁。这都是术七曾教给她的经验,只有先做了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才好免得若有突发事急,难以恢复原样,露了马脚,将自己陷入倒悬之急。 叶鸢翻出箱柜里的信件,对着这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信件点点头,亏得何甘平是个利索的小老头,收拾得这样齐整,倒是免得自己一点点翻找了。 叶鸢迅速浏览着这些信件,这些信件已被何甘平按照通信的人不同而分别归好了类,此时此刻倒免去了叶鸢一番功夫。只要大致浏览一下,也不必担心有什么错漏。 一路翻找下来,使得叶鸢愈发心惊。除去晋西王何婉仪这些意料之中的人,其余的十四州知府竟有九位都同何甘平有着书信往来,其中字里行间满是依附之意的便有五位,其他的小官吏发来的阿谀奉承的信件更是数也难数。而压在这一摞信件最下面的几封书信更让叶鸢多了几分在意。 叶鸢翻来覆去看了最后的几封信件几遍,将所有信件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好,最后顺着信件的顺序默默记下了这九位知府大人的名字,扬起头默背下那其中五位与何甘平交往密切的,便把信件原封不动的放进了箱柜里。 叶鸢偏过头去瞧那花窗外的月亮。时辰尚早。 叶鸢又回过身去查探何甘平的书架。书架的位置更靠近里面,借着花窗的月色已难以看清。叶鸢从腰封的缝隙中掏出了一小截蜡烛,堪堪掏出了火石打算引燃,突然听得门口的动静,惹得她迅速转过头去看。 白卿淮从门口快步走了进来,有些急切地对着叶鸢小声道:“叶姐姐快撤,西边有声音朝着这个院落过来了,似乎人还不少。” 第33章 夜里冷,我和你一起躺在这。 叶鸢把手中的蜡烛重新放回腰封, 当机立断地对着白卿淮道:“阿岁你先进来,过去把左边那扇花窗推开。” 白卿淮对着叶鸢有着莫名的信任,对于叶鸢吩咐的话没什么迟疑,立刻走到花窗边扶着窗。他惊讶地看着叶鸢跑到书房门外, 在外面迅速的将大门锁上。 这时白卿淮也领会了叶鸢的意图, 没有催促叶鸢, 只是将花窗推到了最大。叶鸢锁上书房大门后,又仔细地将锁头摆放到他们二人来之前的位置上,听着嘈杂的声音距离何甘平的院落越来越近, 便到了花窗下,如一尾游鱼一般顺着花窗一跃而入,落在地上顺势就地前翻站了起来。白卿淮在叶鸢翻进来时便将花窗关得严严实实。 堪堪将窗户关好,一群人便随着嘈杂声进了何甘平的院子。 白卿淮指了指身后的花窗:“走吗?” 叶鸢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 “走。” 何甘平的住处被院墙拦腰截断, 设计成了大门朝着院内, 后面的窗户朝着院外,这样一来空气得以流通,却不想方便了叶鸢白卿淮这两个登堂入室的主来去自由。 外面闹哄哄的,一个尖利的女声穿透空气:“今日可让我抓到你这小蹄子了,还敢说你没同人私通?!”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哀求道:“求您不要这样, 程侍卫是妾身的表哥,平日里妾身回不去娘家, 母亲托他给妾身捎些东西,贱妾万万不敢背叛相爷啊。” 叶鸢和白卿淮两个人伴着这审问与求饶声,从书房后的花窗翻了出去。出了书房, 院落里的声音便变得更加清晰:“我可没听错吧,是表哥不是亲哥对吧。表哥好啊, 表哥又是青梅竹马,又是相府侍卫,能夜里来见你的表哥,还不够你发展私情的吗?” “曲姨娘,您误会贱妾了。”被指认与人私通的女人哭腔渐重,听着煞是可怜。“贱妾如何敢背叛相爷啊,都是妾身母亲想要捎些东西来,表哥平日里当值,晚上得空才能给妾身送来。这都是因着贱妾母亲要求的,不干表哥的事啊。” “不干表哥的事?怎么?你是想让我放了你这奸夫,然后留着你由相爷发落吗?你以为你跑到相爷院儿里就能逃过去了吗?”女人咄咄逼人的声音传来,让叶鸢二人停住了脚步,“来人!给我把大门锁上,角门也都锁好,派人给我守着!相爷回来之前,便是一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叶鸢与白卿淮对视一眼,便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暂且出不去了。 相府所在的位置,四周的墙壁都连着别人家的府邸,只有角门附近是单独的墙壁。若是角门着人看守,再想避过守卫翻墙出去便是太过冒险。 “你还不知道相爷今日去了庄子上吧。”女人低低地笑出声,“难道你还等着相爷饶过你不成?” 女人的声音放得很低,若不是叶鸢和白卿淮借了内力又凝了神去听,很难听得见她接下来说的话,“相爷已经两个月未踏入你房中一步了吧。单琰琬,你一个失了宠的妾而已,不过是个没了用处的玩意儿,丢了便丢了。更何况还是个与侍卫私通的妾,相爷救你做什么呢?平白丢自己的脸面吗?” 女人吩咐身边的下人,“把单姨娘带回她房里,好好看管着,别让人跑了。把这奸夫交给侍卫长,让他好好看管着自己手下的人!等到相爷回来了,这两人一同交给相爷。” 空气中传来男人被捂了嘴说不出话的呜咽声,下人们纷纷领命去了,那女人也带着人离开,一场闹剧就这么散了。 空气安静下来,徒留叶鸢与白卿淮在何甘平的书房后面面相觑,突然叶鸢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小声道:“怎么办?今夜是肯定走不出丞相府了的。” 白卿淮点点头。借着皎皎的月光,他看见叶鸢灿若星辰的笑脸,也笑了出来:“丞相府这么大,总会有没有人的地方,先找个地方避避吧。” 叶鸢摊手:“这丞相府我可不熟悉,既然你也来了,快想想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白卿淮在心中暗自庆幸跟了叶鸢到这相府来,叶姐姐居然真的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他在心中思忖着,不多时便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还真想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丞相府有一个平日里没人使用的废弃柴房,在那里躲躲该是不会有人发现的。”说着白卿淮便带路向着柴房走去。 叶鸢话语中掩不住赞叹之意:“可真行啊,小阿岁,便是丞相府有废弃柴房这样的事你都知道的清清楚楚,真是厉害得紧。” 白卿淮淡笑着摇摇头:“也没什么。”接着便不再多说,只是默默掩去了神色中的悲戚,便是连叶鸢这样露骨的夸奖都没能让他兴奋半分。 柴房很破旧,灰扑扑的外表让它看起来似乎和丞相府这三个字搭不上半点关系,瞧上去就不该是在相府中出现的样子。 柴房里面除了一些干草,便什么都没有了。柴房的墙上有着木头锈蚀蛀出的空洞,能够透过几缕光线来。 叶鸢苦中作乐般笑着说:“想不到何甘平的府上还能有我的容身之所。”说着进了这间柴房,甚至用手在柴房墙壁上的空洞处晃了晃,看着月光在手的遮挡下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颇有几分幼稚。 白卿淮进了柴房内,脱了自己的外衫,铺在地下,便铺边说:“这地上脏,叶姐姐仔细别□□稻草扎到了。我这外衫昨日刚洗过,姐姐在这上面休息便是。” 叶鸢还没反应过来时白卿淮已经把外衫铺在了地上。京城都快到了快要入冬的时节了,这深秋的夜里甚是凉爽,若是脱了外衫,那便是有几分冷意的。 叶鸢不赞同地蹲下把白卿淮的外衫拿了起来,“这是做什么?深秋夜里风凉,这还没到后半夜,你脱了外衫受了冻,怕是要染上风寒的。更何况这柴房四处透风,”叶鸢说着把手中的外衫铺在地下的一面拍了拍,皱起眉头道:“你也不问问我就把它铺在地上,现在可好了,上面都沾了满满的土,这要怎么穿才是。” 白卿淮有些被拒绝的无措,听了叶鸢后面的话,带着些讨好地说:“左右也是脏了,不如叶姐姐就还是把它铺在地上算了。还不知道何时能出去呢,你先休息一下为好。” 叶鸢无奈地看了看白卿淮,终究还是妥协了。叶鸢把脚下的干稻草踢成了一小堆,聚在一处,又将手中白卿淮的外衫铺在上面。 “阿岁你躺在上面。”叶鸢说话的同时开始拆自己的腰封。 “我不用的。”白卿淮有些慌张地说,“本就是要你休息的,叶姐姐你快躺下吧。” 这是叶鸢已经除下了腰封,着手脱着自己的外衫:“让你躺你就躺下。” 白卿淮听着叶鸢话语里不容拒绝的意味,抿了抿唇,坐在了铺在地上的外衫上。他看着脱了外衫的叶鸢,也不知叶鸢想要做什么,犹豫之后问道:“那叶姐姐你呢?” 叶鸢怀中抱着自己的外衫,把腰封和其中藏着的东西都摆在了白卿淮外衫的边缘处。听了白卿淮的问题后也有些迟疑,缓缓说道:“夜里冷,我和你一起躺在这,我的外衫比你的小一些,只能将就着盖一下。” 白卿淮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可耳根已经在夜色的遮掩下偷偷红了起来。 叶鸢也有些不自在,解释般道:“你也别介意,打仗的时候大家在军营里有需要了不也挨在一起凑合一晚。” “没有介意的,”白卿淮连忙解释道,“姐姐躺下便是,不必在意我。”白卿淮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极力邀请叶鸢和他躺在一处,忙又遮掩般说道:“叶姐姐你放心,我会小心点,也不会与人说的。” 叶鸢有些无奈地看了白卿淮一眼。 光线本就不明朗,又加上叶鸢逆着光,白卿淮看不见叶鸢的神情。可是心里琢磨了一下,便觉得不安,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自己有心找补,却怕是越描越黑。索性也就闷闷地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往旁边让了让,尽力给叶鸢多让出些空间来。 叶鸢坐在了铺好的外衫上,对着白卿淮解释道:“我想着这堆干草垫在下面能勉强当个枕头,这里潮湿,干草叠在一起上面铺上东西应当不会觉得扎。” 白卿淮听话地把自己的头枕在了干草堆叠的凸起处:“确实是不扎的,叶姐姐这个办法真好。”说着便着手推了推叶鸢这侧的干草边缘,想要让叶鸢躺得舒服些。“叶姐姐也快躺下吧。” 叶鸢往后坐了坐,把自己的外衫盖在了两人身上。说是躺在一处便同从前在军营与其他将士一起差不多,可面对着这样一个已经高了自己一个头的少年,终究是有些不自在。 叶鸢想了想问道:“刚刚吵吵嚷嚷的那是什么人,阿岁你知道吗?” 第34章 你守着我便是了。 没等白卿淮说话, 叶鸢又道:“我得到的消息是何甘平带着夫人一同去了庄子上。况且,何甘平的夫人年岁也该是不小了,竟如此……”叶鸢努力找了找合适的措辞,“有活力?可除了夫人谁又能管得了何甘平的姨娘?” 白卿淮思索着, 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那个单琰琬是两年前何甘平从平民人家带回来的姑娘, 年岁约摸着也未比你我大上许多。那个呵斥她的该是在单琰琬之后抬进门的贵妾, 曲秋柔。因着是户部尚书家的庶女,颇得何甘平宠爱。” 白卿淮躺着,叶鸢坐着。叶鸢听了这话扭过头去看了看白卿淮, 虽然在细碎的月光下看不真切,可这震惊之下她还是想要看一看他。 叶鸢惊喜道:“阿岁你竟知道的这般清楚!” 白卿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几年虽然不在京城,可是对于何家的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当年何甘平本是想将曲秋柔抬为平妻,但是何甘平的大夫人不愿。这事情一时间闹得大, 便是我不在京城都很难不知道。” “抬一个庶女为平妻?何甘平不至于这般糊涂吧, 这是把大夫人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啊。所以说, 何甘平是真的宠爱这个曲秋柔,还是因着户部尚书的关系,平白地给她几分面子?”叶鸢想了想问道。 白卿淮笑了笑,“何甘平的心思我猜不出,但是我的感觉里, 何甘平这样无利不起早的人,能纳单琰琬这样一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妾室, 一定是真心宠爱过的,只是不知如今还是否宠爱。至于曲秋柔,何甘平为了笼络朝臣, 一定是会卖给她父亲一个面子的。” 叶鸢点点头:“应该也是宠爱的,他一个老头子, 纳了这样年轻活泼的贵妾,必定也是会多几分关注的。” 白卿淮也附和道:“叶姐姐说的有理。那今日之事,单琰琬是不是真的与那侍卫有染便未可知了。甚至她二人是不是真的有染可能都不重要了。” 叶鸢叹了口气:“只怕那曲秋柔敢把她二人抓起来,便有把握惩处这两个人。” 白卿淮点点头:“若真如她说的那样,单琰琬失了何甘平的宠爱,以何甘平的性子,当真是不会在乎她这一个小小的妾室的。” 叶鸢聊着聊着也躺了下来,“这么说来,这曲秋柔对何甘平的性子当真了解得很。” 白卿淮声音中多了些冷意:“既是知道他是这般的人,做什么还要上赶着给一个老男人做妾。” 叶鸢笑了笑:“那原因可太多了。她不过是一个庶女,若是能嫁给何甘平,替他的父亲同何甘平牵线搭桥,那不仅是能更多的得到父亲的青睐,更是能攀上相府的荣华。便是给何甘平做妾,她能得到的钱财也是在户部尚书府上不能比的。便是走出门去,多的是人会因着她是何甘平的妾室而巴结她。” 白卿淮叹了口气:“这样说来,这单琰琬与她那侍卫表哥无论是不是真的有私,都怕是难有好下场。” 叶鸢同意道:“在这世上女子贞洁本就重要,这单琰琬若是已经不被何甘平看中,且曲秋柔已经把这件事闹得全府皆知,何甘平若是不惩处这二人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面。更何况,这事情发生在何甘平离府的时候,两个人是否有染,已经无从查证,便是曲秋柔说上什么便是什么了。” 白卿淮沉默不语。叶鸢伸出手拍了拍白卿淮的肩膀,“想什么呢?你想救下这两个人?” 白卿淮摇摇头,又点点头,无奈地笑了笑:“只是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他们一下。” 叶鸢笑了笑,白少将军可真是心软啊。“要救也得是等我们离了相府再说,若是救不下那也不能强求。” 白卿淮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甚至很感激单琰琬与那个侍卫,若不是他们二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同叶姐姐独处。天地间那么大,可这小小的柴房将这天地隔开,这天地间,月光下,只剩下他与叶姐姐两人。他很想记住这一刻,这是两个人重逢以来难得的相处机会。 只是这样想来,便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二人。白卿淮想,若是这两人当真清白,能救下她二人便好了。 叶鸢伸手扯了扯二人身上盖着的外衫,确保白卿淮也被好好的盖住,不会受了风寒,开口道:“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守夜。” 白卿淮张口便要拒绝:“我不困的,叶姐姐你睡吧,有什么事我会把你叫醒的。” 叶鸢劝说道:“等到明日何甘平回来,少说也要到正午才是。难不成你要一直醒着到他回来吗?我守着前半夜,等到天亮了换成你守着我便是了。” 白卿淮听了这话便也不好再拒绝。叶姐姐最后一句话让他欢喜,“你守着我”这四个字,像是有什么奇异的魔力,让他觉得自己已是被叶姐姐允许,能够长长久久地守在她身边一般。 白卿淮闭上了双眼。身旁有着叶鸢在睁着双眼想着事情。 他本以为自己与叶姐姐盖着同一件外衫,睡在同一间屋子——柴房便也勉强算作是一件屋子吧,会难以入眠。 可大概是叶姐姐在身侧这样的感觉太令人心安了,便是身上盖着的外衫上都有着叶姐姐独有的香气,就好似潜意识里再也不用担心在未来的某一天,叶姐姐会同自己疏远,或是嫁给了旁人,不再允许自己伴在她身侧,甚至永远不复往来。 就像是在榆城被那双手扶起,被带入屋子,有了吃食,有人交流那时的感受一般。所有的惶恐不安都身旁这个人所掐灭。 这种心安让他不再时时刻刻去想,自己是有多希望得到身侧这个人的怜惜与宠爱,甚至忘记了这间柴房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不愿提及的过去。 白卿淮便在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安心中睡着了。 第35章 “它能给叶姐姐擦手,那才是它的福分呢。” 叶鸢仰头看着柴房的屋顶, 听着白卿淮在身旁均匀的呼吸声,思考着明日该如何脱身的对策。按理说,明日只要在何甘平回来时从角门附近翻出去便是。不过若是角门处无人看守,便是从角门直接走出去也是可以的。最稳妥的便是等到明日夜里, 按照本来今日的部署偷偷溜出去。可是阿岁同自己总不能整整一日都不进食, 若是去相府厨房偷些来, 还不如直接偷跑出去来得方便。 叶鸢脑子里盘旋着乱七八糟的想法,最终脑海中还是落得一个见机行事。 无事可做,叶鸢看腻了柴房的屋顶, 便转过身来看着白卿淮。月光透过柴房的墙壁变得淡淡,打在白卿淮的脸上,虽是看的不够真切,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轻纱。白卿淮的睡颜看上去乖顺无比, 在黑暗中睫毛翘起, 睫毛的尖端略微地反着月光。 叶鸢心中暗暗赞叹, 好看的脸庞就是连月亮也愿意降些光华在其上。 虽说这不是叶鸢第一次看着白卿淮的睡颜,可这时看上去终究同在榆城是的心境不一样了。叶鸢也不知是哪里变了。许是阿岁已经长成了更成熟的模样,或是两个人之间隔了三年,有些情感经过时间的酝酿与发酵,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又或者, 两个人都长大了。 叶鸢看着白卿淮,不知不觉地, 脸上挂上了连自己都未能察觉得笑容。 叶鸢盯着他看了许久,渐渐地不笑了。 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见到阿岁,便觉得心中欢喜。 叶鸢还未来得及细想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她即使不去想也对这意味知道得清清楚楚。却听见另一边白卿淮突然呓语出声:“疼……” 叶鸢还未反应过来白卿淮是在说着梦话,人已经迅速地附在他耳边:“哪疼?” 有的时候人在梦境中, 会把现实中的声音气味感受都带入梦境里。虽是梦中,白卿淮还是对叶鸢的话做出了反应:“后背……喉咙……头……腿……头疼……” 这时叶鸢也发现了不对劲,白卿淮说的话前后不连贯,声音也微弱,整个人看着便是还未清醒的状态。 叶鸢在心里想。阿岁这是做噩梦了。 叶鸢刚准备把白卿淮摇醒,却只见白卿淮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嘴上明明只是嘟囔着,落在叶鸢耳中却听出了几分悲戚:“何平……何甘平……别……打……还踩……太黑……柴房……了……黑……” 便是电光石火间,叶鸢听懂了这没头没尾的话。 是三年前的事在噩梦中重现了。 叶鸢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股如火烧般的冲动,身边的白卿淮还在说着:“水……毒……”说得多了,后面的话只剩下迷蒙的声音便听不清了。 即使是听不清楚的话,叶鸢也认真听着。她没有再摇醒白卿淮,若是此刻摇醒了,梦的内容便会在醒来那一刻记得,只有这个梦做完了,到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才会淡忘。 叶鸢的左手紧紧攥着身上盖着的外衫,右手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难过的呜咽发出声来。这些细碎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在脑海中呈现的画面太过于凶残,以至于叶鸢的腿甚至难以自抑地抖动了几下。 自己捡到的小少年,在遇见自己之前经历的便是这些吗?叶鸢在这一刻起,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阿岁会在丞相府里,对一间废弃柴房的位置清清楚楚。也知道了为何自己夸赞阿岁能够寻得这样一个藏身之处时,他避而不谈,什么都不愿意多说。甚至在进入这间柴房前,阿岁还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自己便是发现了也没多想,更不知这地方竟是阿岁经历着人生最苦痛之事的地方。 根据白卿淮的梦话,叶鸢也能从中拼凑了个大概。 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这个少年被下了迷药,被踢打过,被鞭子抽过,被绑住过,也许还曾吊在棚顶过。听起来何甘平那瞧不起任何人的眼睛里,倒是能够装进白卿淮去。他把白卿淮踩在脚下,即使是折弯一个半大孩子的脊梁,也让他有了征服般的快感。 若不是把白卿淮留在京城风险太大,或许何甘平那个老变|态会一直将他锁在这间柴房里,当成已经成功击败白家的标志,想起来时便虐打一番。看着平时清风傲骨的白家人在自己的脚下奄奄一息,便能获得隐秘的兴奋感。 何甘平事务忙了起来,没有心思再折磨这个无辜的少年了,于是他便想要他死。白家年少成名的后人,若是无声无息的死掉了,对于白家来说,岂不是最好的打击? 可何甘平不想让这个少年死得太轻松。白家既然在南境的边关驻扎,那便将这已经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少年送入北境,送到距离锦南最远的地方去。他要白卿淮求生不得,却又想要他死得不要太快。 他把少年的伤养好,又灌下了一盅特地找了高明的毒师所配制的毒药,毒瞎了他的眼睛,毒哑了他的喉咙。遣了人将白卿淮扔在了榆城的乞丐堆中。做了乞丐或许还能活,可是一个又聋又瞎的人,只怕是连怎么做乞丐都是学不会的吧? 叶鸢恨毒了何甘平,她想不出一个人即使想在争名夺利的路上杀出一条血路来,也不必对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下这样大的功夫,而所做一切,不过只是为了泄欲。 可她又有些庆幸,若不是何甘平没有干脆利落地将白卿淮杀了,她便不会与阿岁相识。她庆幸何甘平自信白卿淮一定会绝望地死在榆城,没再派人多加查看。不然,也就不会有榆城那半年多的日子,而阿岁也不会像这样完完整整的在自己的眼前,同自己说笑,同自己做事。 叶鸢整理好心情。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时辰不到,叶鸢的心情却经历了大起大落。她甚至情愿自己没听过阿岁的呓语,不知晓事情的经过。 怎么能呢?自己呵护在手心里的小少年,竟是在这般的人间地狱中苟活着,最后被放逐出去,自生自灭,才得以同她相遇。 叶鸢瞪着双眼直至天明。 天色亮了起来,可是叶鸢却没有一丝困意。昨夜收获的信息太大太多,叶鸢心绪起伏,一时间困意全无,满目清明。 叶鸢本没想叫白卿淮醒来换她去睡觉,可是天光趋近大亮之时,白卿淮自己醒了过来。 “叶姐姐。”白卿淮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天都这般亮了,你怎么不叫我?”白卿淮的声音有些晨起的沙哑,还带着一点如昨夜说梦话时的朦胧,听上去平添了几分可爱。 “啊,”叶鸢尽量保持着平静,不想让白卿淮看出什么来,“我看你睡着,刚巧我也不困,就没去叫醒你。” 白卿淮摇摇头,“都过了一夜了,怎么可能不困啊,叶姐姐快睡吧,我守着。” 叶鸢努力地笑了笑,“也好。”说罢便闭上了双眼。 可是即便是闭上了双眼,叶鸢也没有一丝想要入睡的感觉。 叶鸢突然问白卿淮:“昨夜睡得好吗?” 白卿淮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睡得还好,就是觉得有一点疲累,许是昨晚做梦了。” 叶鸢笑了笑,白卿淮这样说,那便是不记得昨晚做了什么噩梦。于是叶鸢的心情也变得稍微轻松了起来,胡说八道着:“昨晚当然是做梦了。” “啊?”白卿淮愣住了,不明白叶鸢为何这样说。 “昨晚你说了梦话呀。”叶鸢打趣着,睁开双眼来看着白卿淮,“你昨晚清晰地说了句‘吃烧鸡’,我就知道你这一觉肯定是睡不大好了。” 白卿淮听了这话,不知该做什么反应,耳根却先红了起来。幸好柴房里幽暗,即使天亮了看到的事物也不算清晰,不然无遮无掩的,白卿淮的脸颊怕是要红上好几个度。 叶鸢见白卿淮没什么反应,便凑近了些,小声地逗弄着他:“饿了吧?” 白卿淮也不知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自己现下确实是有些饿了。最终只得偏过头去,小声说着:“叶姐姐快睡吧。” 叶鸢轻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闭上双眼酝酿睡意了。这般一来二去地聊着,叶鸢本来阴郁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 白卿淮听到黑暗里叶鸢的那声轻笑,抿了抿唇,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挂满了难为情。 有的小孩子不能逗得太狠,若是惹急了怕是要变成大狼狗的呀。 叶鸢醒来的时候已是过了正午,阿岁轻轻地把她摇醒:“叶姐姐,前面嘈杂起来了,应该是何甘平回来了。” “啊,好。”叶鸢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身上的疲累抹去,“我们还从昨日进来的角门翻出去吗?” 白卿淮点点头:“我也觉得从那里出去为好。那里离着叶姐姐的宅子最近,也最偏僻,该是最不容易被发现,也最方便我们的路线了。” 叶鸢与白卿淮身上的优点这时候便是他们二人的劣势所在。 他们二人长得太耀眼了些。若是长得普通些,便是混在下人里顺着角门溜出去也是可行的。可是外貌如此出众的两人,只要被旁人看见,便会惹人注目。 甚至两个人从角门附近翻出去,走在街上都可能让旁人有些印象。这人就会记得,今日午时,在丞相府附近见到了一对面容极为出众的男女。这样日后若是何甘平发现了什么,便会给了他一些可以顺着翻查的蛛丝马迹。 所以叶鸢与白卿淮才需要格外小心。 叶鸢坐了起来,将原先盖在身上的外衫重新穿在了身上,把已经凌乱了的头发重又扎好发髻,站了起来。 另一边白卿淮也把铺在地上的外衫拿了起来。这外衫虽是黑色,可这泥土的印记灰扑扑的仍是格外明显。 白卿淮开口道:“叶姐姐先转过去一下。”叶鸢闻言会意,转过去的瞬间,白卿淮便用力抖动着自己的外衫。抖动的声音停下来,叶鸢回过身便看见白卿淮皱着眉,愁苦地看着自己的外衫。 这外衫上仍有着一些泥土的瘢痕。叶鸢笑着说:“不是说了不要你脱下来,如今还不是要乖乖再穿在身上。” 白卿淮无奈地将外衫穿好,像是刻意强调着什么一般:“叶姐姐,我平日里穿着还是很干净的,今天这……是意外,没有办法的。” 叶鸢噙着笑,点头道:“好好好,我晓得的。”说完便在白卿淮身上泥土痕迹明显之处拍打了起来。白卿淮轻轻闪身,躲过叶鸢想要拍打的手。 叶鸢愣了一下,看向了白卿淮。白卿淮小声说着:“别拍了叶姐姐,脏。” 叶鸢轻嗤了一声,“哎呀这有什么的,只是些泥土而已。这后面你又看不到,你总不能顶着一身泥土出去,让大街上的人全部都盯着你看吧。” 白卿淮一时失语,只得无奈地任由叶鸢将他后背上的泥土痕迹拍了个干净。叶鸢拍过后,白卿淮在叶鸢诧异的目光中轻轻拉过叶鸢的手来,用自己衣摆的内侧擦拭着叶鸢的手。 白卿淮这一刻脑海中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只是想着叶姐姐的手因着自己脏了,是要擦干净的。 “好啦。” 叶鸢听到这一声好,如蒙大赦般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从前拉着阿岁的手多久都不会有任何杂念,只是一在上面写写画画。可如今一旦心思起了绮念,便再也难将这手与手的触碰视作是正常的事了。 叶鸢在心中嘲笑自己,被阿岁叫了几声姐姐,难不成还真的能当自己是他亲姐姐不成? 叶鸢这抽回手的动作太过于突兀,以至于白卿淮都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可白卿淮也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心中既因为叶鸢拒绝自己的触碰而觉得惶恐,又因为自己似乎是冒犯了叶姐姐而不安,慌忙地开口解释道:“叶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泥土太脏了,想帮你擦擦手,真的对不起……” 叶鸢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过激了,放在面前这个什么事都认死理的少年身上,怕是又要钻牛角尖误会什么了,也连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你慌什么。也不脏的,我只是看你拿自己衣摆给我擦手,怕把你外衫的里子也弄脏了去。” 叶鸢给自己编了一个理由,权当是安慰白卿淮。 白卿淮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是叶鸢说的理由却是半个字都没信。他的情绪仍是低落着,却还是尽力附和着叶鸢:“没关系的叶姐姐。左右这件衣服也是回去就要浆洗的,便是里子脏了也不打紧。” 随即又凄然地笑了笑:“它能给叶姐姐擦手,那才是它的福分呢。” 叶鸢听着这话,什么都没敢接。自己突兀地抽回手已是错误,说多错多,如今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找补回来,只得生硬地跳过这个话题:“既然收拾好了,那便走吧。” 两个人已经适应了柴房内的光线,出了柴房乍然见到正午的阳光,还多了几分不适。叶鸢用力眯了眯眼睛,适应着外面的光亮。 叶鸢同白卿淮最后商定的是原路返回,从最开始进入到丞相府的角门附近离开。只是这样一来,二人势必要经过何甘平的院落,或是穿过何甘平的院落附近的偏院。何甘平如今刚刚回到府中,正是随从下人们聚集在他的院落附近的时候。 如今两人即使是从偏院穿过去,也是极为冒险的。可若是不在这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刚刚回府的府邸主人身上时离开,那其他时辰离开的风险便会更大些。 叶鸢和白卿淮沿着偏院的墙根溜着边走着,院墙的边上种植着整整一圈的树木,下面还围着些灌木。只求修剪花枝的下人不会在正午时分勤恳努力地工作,叶鸢同白卿淮二人便能安全的穿过这偏院。 走到偏院中间时,熟悉的尖利声音传了过来。 “相爷!单琰琬这妮子同侍卫有染,昨日被我关了起来!就等着今日相爷回来发落呢。这不,人我都给您带上来了!” 曲秋柔的声音从隔壁何甘平的院子里传来,许是何甘平允了她继续说下去,她又接着道:“昨日我路过单姨娘的院子,本想进去拜访一下姐姐,却没成想,”曲秋柔的声音便如说书先生一般,抑扬顿挫地,仿佛不是在同何甘平状告府上的姨娘,倒像是讲着一个什么新奇故事一般夸张,“我看见单姨娘同这侍卫私通!” “我没有!”单琰琬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相爷您相信妾身,妾身真的没有!” 叶鸢二人本就关心着此事,此时听得隔壁院内的动静,自然而然地慢下了脚步。 “好啊,”曲秋柔用着娇俏的声音恶狠狠道,“那你说,我和下人们进去时,你同这侍卫站在你房门前的桂花树旁,还手拉着手呢!这你又要作何解释!” 第36章 她想见阿岁。想一直见到阿岁。 “相爷!曲姨娘口中的侍卫是贱妾的表哥, 是妾身母亲托他为妾身带些东西来。”单琰琬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对着何甘平讲述了一遍,“请相爷您相信妾身,曲姨娘若是真的看到贱妾的手同侍卫的手碰到了一起,那也定是无心之失, 妾身并未行什么不轨之事啊!” 何甘平已不是青年人, 到了他这个年纪, 为着长寿,每日都有固定的午睡时间,如今这个时间他已经有些困乏。两个年轻姑娘在自己身边小鸟依人时总让自己心旷神怡, 可是如今针锋相对起来,姑娘家独有的尖利嗓音混杂着激动的情绪吵得他头痛。 曲秋柔娇滴滴地对何甘平说着:“相爷您可不能听信单姨娘一面之词啊,妾身同下人们可都是亲眼瞧见的,您不在当场, 我们便能作证人的。” 曲秋柔这话说得委婉, 可言外之意已是不能再明显。 单琰琬犯了错处自然为自己开脱, 丞相您不在场,我是见证的局外人,您不听我所言惩处她单琰琬,难不成还听她的狡辩不成? 何甘平瞧着单琰琬娇弱可怜地跪伏在地上,心中倒也并非一丝怜惜都没有, 可这怜惜对于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尊严扔在地上践踏算得上什么呢?如今无论单琰琬和那侍卫有没有私通,在这群下人眼中, 自己已经是一个被小妾背叛了的老男人,若是不惩处了单琰琬与那侍卫,自己的面子与尊严该往哪里放? 何甘平斜眼睨了那被堵了嘴压在一旁的侍卫一眼,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没什么特别之处。 自己这平时乖乖顺顺的小妾, 也会像对着他伏低做小一般对这侍卫吗?还是说两人早已在背地里行了苟且之事,那女人也是那般在这侍卫身下婉转承欢的? 何甘平本是疲于应付这事的,可这时随着浮想联翩的思绪和没能及时享受午觉的烦躁,却也真实地多了几分火气。 也是多亏了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先就觉得自己这个小妾变得有些失了味道,觉得腻了,原来是自己心中早已经察觉她本就是是个不安分的。这些时日自己从未去过这小贱人房中,却给了这侍卫可乘之机,着实是可恨。 何甘平思及此处,也就定了心思,不过是个妾室,犯了这种大错便惩处了赶出去便是。 “夫人近来身子不爽利,这事就你说怎么办就看着办吧。”何甘平无所谓地对着曲秋柔说道,“正午了,进来伺候午睡。”说罢就抬脚往自己房中走去。 曲秋柔领了命,喜色染上了眉梢,紧跟着何甘平就向着房中走去。单琰琬不可置信地看着何甘平,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本以为是一生依靠的枕边人便是问都不问,不由分说地就给她定了罪,悲痛地大喊道:“相爷!贱妾真的……”身侧的曲秋柔听了单琰琬这一声喊,回头对着身旁的下人们挥手示意,立马便有家丁上前去捂了单琰琬的嘴。 在偏院的院墙下躲着听墙角的叶鸢与白卿淮默默地听完了这一场迅速而又荒唐的审判。 是上位者对着下位者的裁决,是弱势者无法辩驳的结局。 “快走。”白卿淮有些出神,叶鸢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白卿淮回过神来点点头,和叶鸢两个人趁着相府尚且混乱,成功从来时的角门离开了丞相府。 两个人刚一回到叶鸢的小宅子,术七就迎了上来:“您二位可算是回来了,昨天夜里您二位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可真是要急死了。” 叶鸢随口应和道:“能出什么事。”说着便接着往屋里走,迎面撞上了从屋内出来的李泱。 这边术七还说着:“白少将军,李副将已经在屋内等您半天了,您……” 李泱对着叶鸢抱拳行礼:“叶将军。”而后焦急地对着白卿淮道:“少将军,我早上便去禁军处给你告了假,可皇上急召您入宫,这会已经过去快半个时辰了,我已经把官服给您带来了,您快去吧。” 白卿淮接过官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叶鸢。 叶鸢会意道:“你进去换上吧,我们在外间候着。” 随即叶鸢吩咐术七:“七哥,有件事需要你现在就去办。” 术七敛起神色道:“将军您说,我这就去办。” 李泱闻言神色变得有些尴尬,这主仆二人在自己面前就这样大大方方地交待事务,显得他这般碍事。 叶鸢看了李泱一眼,安抚似的笑了笑,便接着对术七说道:“何甘平有一个小妾叫单琰琬,如今被何甘平抬的贵妾曲秋柔指控同侍卫私通。你去派人盯着曲秋柔的动向,若是单琰琬与那个侍卫有什么危险,便把这两个人救下来带给我。” 术七怔了一下,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您说什么,何甘平的小妾?他的妾室关咱们什么事啊?他全家难不成还有好人啊?” 叶鸢瞪了术七一眼:“说话注意些,让你做你就赶紧做就是了。若何干平当真是对他那妾室一丝怜惜也没有,便接过来就是,权当是救人一命。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这一夜的疲累根本无法被柴房里那一觉所抹去,叶鸢草草吃过午饭简单洗洗便回房睡下了。 待到醒时已是天黑,术七坐在宅子门口的石阶上吹风,听到叶鸢推门出来的声音说道:“您醒啦。白少将军下午从宫里回来后来过咱们这,看您睡着呢还多坐了一会儿,结果到了天黑您都还没醒呢,人家怕太晚了赶上城内宵禁,就让我跟您说一声,先回去了。” 叶鸢刚刚睡醒,脸上还带着些不正常的红晕,甚至还有些迷蒙,听了这话反应了一会儿,说道:“回去了也好。” 术七听这话觉得奇怪,回过头去看了看叶鸢。 叶鸢在原地,微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术七也不知自家主子这是怎么了,睡一觉起来变得有些不灵光的样子。 “我去给您热热菜,”术七站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您这一觉什么时候会醒,就提前去居安楼拿了些菜回来。” 叶鸢点点头:“麻烦七哥了。”叶鸢话语里这般客气,倒惊得术七看了叶鸢两眼。 看上去倒也没怎么啊,术七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想着,怎么去了一趟丞相府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术七“啧”了一声,就说这何甘平家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叶鸢只是暂时不想见白卿淮罢了。 这是她还不算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即使从前不懂,可如今不同了。她在那月光细碎的柴房中意识到,自己一旦见了那个少年便满怀欣喜。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为那个少年所心动了。 我喜欢阿岁。 叶鸢听到自己在心中这样清晰而又直白地说道。明明只是在心中默念了这样一句话,可自己这一刻却像是听到了自己亲口喊出了这五个字。喊的声音太过于吵闹,甚至震得自己耳朵都在发疼。 叶鸢觉得无措。 年少时看着那些精致的话本子,她也曾经幻想过,或许未来会和某一位翩翩公子,有一些美好的故事,最后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后来随着自己的成长,肩上的担子渐重,她只觉得那些世俗礼法叫人厌烦。若是余生需要嫁与一人深埋于后宅,那当真是劫难般的日子。 可这心动却来得突然,许是早就在自己没瞧见的地方深埋地下,这一日刚刚破土而出便已生长得直冲云霄,毫无道理可言。 可为什么偏偏是白卿淮呢?全京城那样多的风流潇洒的公子,怎么自己就对着手握兵权的白少将军动了心呢? 叶鸢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阿岁对自己满心都是对着姐姐的依赖,殊不知他这姐姐却在暗暗地打着他这个人的主意。 便是有朝一日,阿岁也如自己这样,同自己两情相悦,那又能怎样呢?自己不可能永远做这叶将军,也许很快自己就要恢复身份,去做那深宫之中的公主去了。到那时又当如何呢?收了白少将军当驸马,再夺了他的兵权,将他困在京城,整日里游手好闲地遛鸟听曲不成? 便是自己没能恢复身份,这叶将军同白少将军结为夫妻,两份兵权合二为一,只怕是京城都在他们二人手中了。到那时,皇宫大殿中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就算是亲生父亲,只怕也是容不下他们的。 叶鸢知晓自己头脑在发热,心中压抑着不知要如何排遣的冲动,可她仍是理智的。若只是为了这刚刚破土而出的心动,就要在某一天的将来舍下二人之中一人的正常生活,那便是太傻了。 谁也不能一辈子只守着这一捧心意活着吧。 所以自己是不需要与中意之人两情相悦的。若是有情人的相思是苦楚,那怀揣着这心动的,便只有自己一人就好。 叶鸢只是觉得有些无奈。明明在心中已经告诉自己,最近与阿岁还是少接触些的好,可这脑海中却总是会浮现出昨日里白卿淮到宅子来找她时的画面。 她想见阿岁。想一直见到阿岁。 第37章 叶姐姐她不想见自己。 次日清晨叶鸢去了居安楼。云格琼正在门口的柜台上对着账目, 叶鸢进了楼内轻轻敲了敲柜台,没看云格琼一眼,转过身对着旁边候着的花生说:“小二,有雅间吗安排一下。” 叶鸢不是第一次在居安楼与云格琼装作不相识了。 叶鸢如今的处境, 便是要在京城装得越无根基越好, 最好是全京城的人都当她是一个一穷二白仅仅是靠着一身出众的武艺爬到如今这个位置的才好。 “今日怎么有空来居安楼啊?”云格琼提着一壶茶水进了雅间, “还来得这么早。” “我想着清早外面人少,”叶鸢接过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人少点好, 省着被人看见了麻烦。” 云格琼闻言挑了挑眉,坐在了叶鸢对面。“我听伯爷说了,你计划跟白少将军夜探丞相府,看你今天这样, 该是成功了?”云格琼以前都唤白明酌为白小将军, 如今白卿淮做了将军, 这白小将军的名号便差上了辈分,不方便这般叫,只好以白明酌的爵位称呼他。 “成功是成功了,不过在丞相府耽搁了一夜。”叶鸢略去了一些同白卿淮在柴房中相处的具体细节,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云格琼讲了。 “那有查出什么吗?”云格琼听着叶鸢的经历有些哭笑不得, 顺着话题揶揄道,“你这也算是和白少将军孤男孤女深夜共处一室了啊。” 云格琼本以为会被叶鸢反驳, 或是被她认真地告诫别乱说话,却没想到叶鸢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我从何甘平的书房中查到了一沓信件。其中与何甘平有往来的各州知府有九人。” “九人?!”听到这样惊人的消息云格琼也笑不出来了,“全大殷一共才几个州?怎么会这样多?是殷朝发给他们的俸禄不足以让他们做忠君之事吗?” 叶鸢摇摇头, 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来,“这是这九位大人的名单。不过目前看信件的内容, 只有上面的五位是确实已经依附于何甘平,站在何甘平一党的队伍中了。其他四位与何甘平只是有所往来,言语中不卑不亢,也看不出有什么谗言媚语,暂且就当他们持中立之意吧。” “什么中立之意!”云格琼有些不忿地说,“说得好听,不就是既不想犯下不忠不义的罪名,更不想开罪于何甘平,于是才做出一副中立的样子,哪有这样好的事。” “人之常情吧。”叶鸢淡淡道,“人都是为自己谋活路的,何甘平势大,这些人对朝廷不够信任也是理所应当。”叶鸢点了点桌面,“你把这名单收好,回头转交给我师父,让他也好心里有数。” “我知道了,明日我就给伯爷送去。”云格琼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塞进了腰封,“那对于这几个人你要怎么办?” “另外的四位先暂且不去管他,”叶鸢神色认真道,“先派人搜查一下,看看这几位大人做着一方父母官,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叶鸢轻轻笑了一下,“能够追随何甘平这样的人,除非是受了什么蒙蔽,否则必定是能查出些东西的。哪位刚正清廉的大人会愿意同何甘平这样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人为伍?” 云格琼点点头,“那查出来什么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叶鸢缓缓道,“看看是在朝中公开弹劾好,还是好好留着打击何甘平好。只是这些事须得尽快,我这身世瞒不了太久的。” “我明白。”云格琼的食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子,“圣上子嗣艰难,朝中如今已经有人催促皇上纳新人进宫了。” “这些朝臣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所做些实事,”叶鸢双眉轻敛,“皇上怎么说?” “皇上本是意不在此,只是近来已有多次朝臣上诉,甚至有人催促皇上早立太子,以固国本。”云格琼在手中摩挲着茶杯,“过几日你上朝时别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叶鸢因着职务不需要每日上朝,因此这些事若不是云格琼同她讲,她甚至还一无所知。 “立太子?皇上哪有儿子啊,立乐安公主为太女还差不多。” “说的就是啊。”云格琼回答道,“只是更多的朝臣反对立乐安公主为太女。乐安公主从幼时到现在,一直有流言蜚语说她同皇上的模样没有半分相似。这些朝臣没人敢明说,可言中之意是这样一个血脉存疑的公主,难以继承大统。” 叶鸢有些烦躁地拨了拨碎发,没说什么。 云格琼小声道:“若是哪日你恢复身份,你要去做那太女吗?” “我不知道。”叶鸢木然道,“我没这个愿望,但是一直以来师父教了我这般多的东西,只怕心中是存了这样的准备的。” 云格琼点点头。这世上总有人是身不由己的,你是平民百姓也好,你是王公贵族也罢,从你是谁开始,你的一生就不由你做主了。 幸运些的,努努力就自由了,不幸些的,只好在尘世中挣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浮浮沉沉,在望不见边际中的苦闷中浸泡着。 叶鸢沉吟一下,“还有件事未同你说。” “你说吧,什么事?”云格琼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在靠近,向雅间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叶鸢压低了声音:“我在何甘平的书房看到了他同金国三皇子坦伯特的信件。” 云格琼满脸写着震惊:“他私下联系别国皇子?” “嗯,不过只是一些问候,信件中并未涉及到什么……”叶鸢突然不说话了。 云格琼看了看叶鸢,身后的门突然被叩响。 叩门声一短一长地敲了四下。云格琼原本耸起的肩膀都放松了下来,这个敲门声便是自己人。 叶鸢提高了声音:“进来。” 花生推门走了进来:“小姐,掌柜的。” 云格琼点点头:“怎么了?” “白少将军来了,指名问我掌柜的在不在,说想要找您。”花生对着云格琼说道。 云格琼诧异地指了指自己,问道:“我?” 花生点点头,“就是找掌柜的。”说完还惟妙惟肖地端着腔调学了一句,“花生小兄弟,不知能否帮我叫一下云姑娘。” 云格琼看着花生的样子“扑哧”一声乐了出来,“知道啦,马上就去,你个鬼机灵的。” 花生吐了吐舌头,叶鸢摆了摆手招呼道:“花生你先下去吧,一会儿格格就过去。” 云格琼看了看叶鸢,知晓叶鸢这是有话要同她说。 “格格,一会儿你下去白卿淮若是问你我在不在,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叶鸢正色道。 “啊?”云格琼愣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没,这两日同他走得太近了,若是被旁的什么人看到不好。”叶鸢随口胡编着,眼瞧着神色中满是敷衍。 云格琼是一个字都没信,却又碍于白卿淮还在楼下等候着便没再多说些什么。“你等我回来再问你。” 白卿淮站在居安楼的柜台旁边等候着。 他前一日没能见到叶鸢,却又因着在相府中事莫名有些不安,次日上午便到了叶鸢的小宅子,可叩门进去后发现只有术七在。 “请问七哥,叶姐姐去了哪里?”白卿淮没能见到叶鸢,心中焦急,却又耐着性子问术七。 “我也不知道,一早就出去了,估计不是去居安楼就是去上职了吧。”术七认真回答道。 自己同叶姐姐相熟之事不方便为人所知,贸然去城主府寻人自然是不合适。白卿淮心中思忖,即便是上职也不该这般早,于是便到了居安楼来,让花生帮忙通传一声。 白卿淮看到花生从楼上下来,向前迎了两步,“花生小兄弟,云姑娘不在吗?” “在啊,”花生笑嘻嘻地说,“白少将军您耐心稍等一会儿,我家掌柜的正同我家小姐谈着事呢,一会儿就来了。” 花生在榆城就已经见到过白卿淮多次,对于自己小姐同白卿淮相熟这件事也清楚。即使后来白卿淮身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可是在花生心里,白少将军也是自己人,没什么话不能说的。 白卿淮心下了然,便在原地耐心地候着。 不多时,云格琼便下来了。“白少将军光临,不知找我是有什么事啊?” “云姑娘。”白卿淮礼貌地颔首,小声说道,“我想找叶姐姐,只是不方便同小二们直接问询,只好由花生寻你,还请云姑娘代为通传。” 云格琼有些诧异,她不知道为什么白卿淮会这般笃定叶鸢就在居安楼,却因着叶鸢的嘱咐硬着头皮撒谎道:“你找阿鸢?可是阿鸢不在居安楼啊。” “怎么会不在?”白卿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问出声来,“刚刚还……” 话说到一半,白卿淮突然就不说话了。 云格琼有些没听懂:“刚刚什么?阿鸢确实是不在居安楼的。” “嗯,我知道了。麻烦云姑娘了。”白卿淮停顿了一下,神色未变,依旧有礼地向着云格琼致谢,“那在下便先告辞了。”说完转身朝着居安楼外走去。 白卿淮问到一半就已经明悟。 若是叶鸢真如花生所说的一般,在居安楼中通云格琼谈着事情,那么云格琼说她不在,便是叶鸢本人授意的。而自己到居安楼找的人是云格琼,花生全然不知自己今日的来意,也就更加不会特意哄骗于他。 白卿淮心中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叶姐姐她不想见自己。 第38章 我单琰琬发誓,我与表哥没有半分儿女私情。 叶鸢自己也没想到, 自己也到底还是帮了单琰琬。 救下单琰琬已是三日之后的事。 叶鸢公务不忙,下了职听到术七来报的时候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单琰琬竟是被曲秋柔送进了青楼! “不是,”叶鸢满脸疑惑地问术七, “这曲秋柔胡闹, 何甘平也由着她?” 术七摇摇头:“这老家伙大概是失心疯了, 那曲秋柔吹吹枕边风,便能由着曲秋柔随意处置。八成这女人也没同何甘平说实话。” 按理说何甘平这般要脸面的人物,总归该是忌讳自己的女人去做那窑姐儿的。叶鸢皱了皱眉:“人现在在哪?” “找了个生面孔到鸨母那赎回来了, ”术七道,“那侍卫我派了人跟着,昨日夜里丞相府角门处派出来了一辆马车,这车一路到了快出城门的那条河附近。我们的人放了迷香迷晕了车里的伙计, 那侍卫被捆绑着堵了嘴, 想必那丞相府是想要趁着夜色把那侍卫扔入河中, 顺着水冲到下游去吧。” “处理得干净吗?”叶鸢对自己人的能力是心中有数的,可到了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问上一句。 “您就放心吧。”术七笑了笑,“那侍卫我们带回来了,放倒车里伙计的迷香都是您亲手配的, 等他们醒来发现那侍卫丢了,那便是他们差事没办好, 回去也定是不敢声张的。” 叶鸢点点头。“那就好,如今人安置在哪了?” “在之前您和云姑娘在京郊置办的庄子上。”居安楼做得红火,除了平日里从各处买来酒水蔬菜, 云格琼同叶鸢也置办了个庄子,庄子修整得雅致, 平日里好送上些时令瓜果,庄子里还挖了鱼塘,无论是需要时贴补一下楼内的货源,还是有需要时在庄子上宴请,都会方便许多。 “天色还早,过了今日我就忙一些了。”叶鸢说道,“不如我这就到庄子去一趟,你先去居安楼后门安排一架小马车,我随后……” 门外传来的叩门声。 叶鸢和术七对视了一眼。术七在屋内抬高了音量:“谁?” 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七哥,是我,我来找叶姐姐。” 术七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叶鸢,叶鸢这两天避着白卿淮的事术七也不是完全没有发觉。叶鸢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躲着根本就不是个办法,哪怕是因为工作上的交集,自己总还是要见到白卿淮的。 叶鸢亲自去开了门。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叶鸢说着话往里面让了让白卿淮。心态发生了变化,见到想见的人时的感受也就大不同了。明明是熟悉的人,可在打开房门见到白卿淮的那一刹那心头仍是一紧。 怎么会这样呢,叶鸢在心中苦笑,明明是同一个人,只是自己的心态变了,便好似什么都变了。 白卿淮进了宅子,张了张嘴:“我……”白卿淮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他从最开始的想找叶鸢问问在丞相府内找到了什么,到如今的只是想见一见叶鸢。一直见不到叶鸢这件事让他心慌。 原本今日来叶鸢的宅子也做好了见不到人的准备,如今毫无防备地见到了,一时之间却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叶鸢见白卿淮支支吾吾的,一时也有些心急。京郊的庄子说远不远,可来去一趟也要两个时辰,若是在耽误一会儿,宵禁之前只怕是赶不回来的。于是吩咐术七道:“七哥,你先去楼里喊他们备车,我随后就到。” 术七领命离开。白卿淮问道:“叶姐姐要出门?” “是啊,”叶鸢点头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白卿淮这时也想起了自己最初找叶鸢的目的,在心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是想问问那天在丞相府……” “啊!”叶鸢听了这话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这两日只顾着在心中纠结自己对白卿淮的心意,倒是忘了白卿淮与自己一同入了相府,而自己却还没告诉人家任何信息。 可是这时候正急着要出门,叶鸢想了想说:“我要去京郊的庄子上一趟,我的人把单琰琬带了过去。” 白卿淮听到后怔愣一下,随即贴心道:“那我明日再……” “你同我一起去吧。”叶鸢打断他,“本来救他们也是你的意愿,只是我代为做了而已。” 叶鸢带着白卿淮偷偷溜到了居安楼的后门,居安楼备下了一架不显眼的小马车,若是容纳三个人便有些拥挤,于是叶鸢便只带了白卿淮,两个人自己出发了。 乍然和白卿淮同处在这样的一个狭小空间内,叶鸢一时之间还有些别扭。叶鸢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暗暗的紧张感暂且放到一边,认真说道:“阿岁,一会儿到了庄子上你不要露面,还不知道这俩人如今是个什么心思,我与你熟识这件事,不适合透漏出去。庄子的厅堂内有一展屏风,你一会儿躲在那里便是。” 白卿淮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马车内环境太过狭小,车子上开的窗子被帘子遮挡着,空气中的温度都比外面高上一些,明明是深秋可白卿淮只觉得有些闷热。 自己终于见到了叶姐姐,可他却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难道要问叶姐姐为何不愿见自己吗? 马车行驶地不慢,路上有些颠簸,两个人都小心控制着自己,免得因为颠簸碰到对方。许是因为这两个人均精通着武艺,一路上磕磕绊绊却从没有发生过碰撞。 白卿淮看着叶鸢认真地给自己讲着她在丞相府翻查到的信件,讲着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听在耳朵里,也暗暗记了下来,可心头仍盘旋着这两日以来的疑问。 白卿淮心中苦涩,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叶姐姐多些在意,怎样才能不被她所厌弃。如今的他就像是走在悬丝钢索上的人,虽然还能行走,还有着与叶鸢相见的机会,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山崖,彻底被断了与她相见的可能,绝了钟情于她的念想。 “这个金国的三皇子坦伯特,我们还是要留意一下。”叶鸢说完这些,马车也驶到了庄子上。 叶鸢拍了拍车梁,“到了。” 叶鸢跳下马车,庄子上便已经有人过来迎接,叶鸢将事情吩咐下去,转过头来看着刚跳下马车的白卿淮道:“今日怎么了?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的。”白卿淮稍稍停顿了一下回答道。 叶鸢点点头,转过身去引着白卿淮往庄子里走,边走边介绍道:“这庄子是我和格格开了居安楼以后第二年置办下的,如今瞧着倒是越来越热闹了些……” 白卿淮认真听着,时不时地还应和着叶鸢的话。刚刚叶鸢问他为何心不在焉时,差一点他就要将叶姐姐为何不想见自己这个问题问出口,可是在出口的一瞬间,回笼的理智压下了那几欲脱口而出的冲动,仍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没什么。 有些事自己心中知晓就好,做什么非要亲口听到叶姐姐对自己的厌恶才作罢呢?即使理智上他已经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也许已经超出了事实的范围,可脑海中的思绪仍不停地缠绕,收紧,折磨着自己,让自己无法好过。 白卿淮躲在了庄子厅堂的屏风后面。叶鸢坐在厅堂中央的木椅上,吩咐身边人道:“把他们两个带过来吧。” 单琰琬和那个侍卫一起进了厅堂,单琰琬没有直视叶鸢,微微垂头,直直地走到这会客厅的正中间,“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俯身将额头触在了地面上,“罪妇单琰琬见过贵人,谢贵人出手相救,日后如有差遣,罪妇万死不辞。” 身旁的侍卫犹豫着,看着单琰琬跪了下去,也跟着俯身行了大礼。 叶鸢眯了眯眼,这单琰琬比她想象中的要爽快得多了。“二位起来吧。” “谢贵人。”单琰琬同那侍卫站了起来。 叶鸢细细端详着,这单琰琬确实有着吸引何甘平的资本,外表瞧着娇弱却不妖媚,眉眼温婉,瞧着便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坐吧。”叶鸢指了指下首的两个座椅,“我有一事不明,姑娘缘何自称罪妇呢?” 单琰琬愣了一下,以为上面坐着的这位姑娘不过是想羞辱于她,心下只觉得凄凉。“贵人救下妾身便是明知妾身所犯之罪,又何苦再问?” 单琰琬原也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何甘平看中的本就是她的温婉柔顺,只是如今经历了一遭生死,又在青楼那地狱里滚了一圈,倒变得有些无畏了。 旁边那侍卫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叶鸢又看了看单琰琬,什么都不敢说。 叶鸢挑挑眉:“我不在场,只是口耳相传的罪过,做不得数。我也只能在这多嘴问姑娘一句,那错处到底是姑娘确实犯下的还是莫须有的罪过?” 单琰琬愣住了。她早就以为这错处已是板上钉钉辩无可辩的罪过了,可如今面前这位救了她的贵人却问她这罪是否属实。 单琰琬咬了咬嘴唇,突然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到了厅堂中央,对着叶鸢复又盈盈拜了下去。身姿曼妙的女人跪在会客厅中央,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我单琰琬发誓,我与表哥没有半分儿女私情,我在丞相府期间一直勤勤恳恳侍奉丞相何甘平,向来恪守本分,若我今日有半分虚言,便叫我不得好死!请贵人明鉴! 第39章 真正有罪的人才需要赎罪。 叶鸢一直观察着单琰琬旁边的那个侍卫。那侍卫似乎从一开始反应就不算激烈, 无论是在丞相府还是在自己面前。 叶鸢的双眉微微促起,开口道:“姑娘请起吧。我向来都不相信什么誓言,更不信人做了恶就会遭到报应。” 一直垂首跪在下方的单琰琬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她哀戚地看着叶鸢, 似是不敢相信, 不知面前的人是否在说着些戏言。 叶鸢一直在看着这二人的反应, 这些话,也是故意说给这两个人听的。至于说出口的话,倒也并非是戏言, 而是发自肺腑的实话。 若是人立了誓言就能够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那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的冤屈,更没有那样多的谎言。若是恶人便能够遭受到报应,那诸如何甘平之流早就该死了, 又如何会让这么多无辜的人惨遭他的毒手。 “姑娘别这般看着我。”叶鸢轻声说着, “我是愿意相信姑娘的。只是如今姑娘已经落入这般境地, 却不知姑娘心中对何丞相是否还存有情谊?” 叶鸢愿意相信单琰琬真的没有做出背叛何甘平的事来。若叶鸢处在单琰琬的位置上,自己拼了命去私会的情郎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什么反应都不做,自己怕是不愿同他撇清关系护着他的,只会恨不得将那个没担当的男人拖下水。 其实对于叶鸢来说,单琰琬有没有背叛何甘平都不重要。人已经救下了, 就算单琰琬真的犯下了错也罪不至死,那救下她便是举手之劳。 若这单琰琬是个可信的, 那便留下来,等待时机成熟好给何甘平一记重击,若是不可信, 那便等时机合适打发出去便是。 “说句冒犯的话,”单琰琬跪在下方仰起头看着叶鸢, 哀婉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晶莹的泪水连成线,一根一根的向下落着,“贵人您说的是笑话。我瞧着您今年年纪也不大,该是能理解我几分的。” “再过上一个月便是我十九岁生辰。”单琰琬轻声说着,“瞧着贵人的发髻该是未婚,您体会不到仅仅是在街上走着,打了个照面就被人看上收入房中的滋味。哪个正经人家的嫡女愿意为人妾室呢?可我家小门小户的,而他是丞相啊!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我入了丞相府,在我父亲眼中那便同入了宫一般。” 叶鸢听了这话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苦笑。何甘平便如大殷朝的另一位皇帝一般,这话可一点不假。 “我母亲觉得为人妾室是亏待了我,可父亲却觉得这是天大的喜事。更何况,我父亲没什么大能耐,即使丞相并未强求,可人家派了人上门来提亲,他又如何能拒绝当朝丞相呢?” “那时表哥早已是丞相府的侍卫,我母亲便想着,若是我在丞相府有什么事,表哥也能是个照应,我便也认命了。丞相虽是年岁大上我些许,但是既然入了府,他便是我后半生唯一的依靠了。” “入了府我便劝慰自己,如今已是相府的姨娘,那便守好做姨娘的本分。时间久了,倒也从相爷的温情里品出些滋味来。” “可这温情属于我的部分少之又少,即便夫人从不为难于我,其他姨娘我也不去招惹,平日里只在自己的院子里甚少出门。可是时间长了,相爷也不常来我院子了。” “我入府不过一年,丞相就抬了曲秋柔进门。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这样的妾室在相爷心中算什么呢?不过是个消遣用的玩意罢了。可即便这样想着,我也盼着他能再施舍我一些,让我在相府里的日子过得能够有些指望。” “可我这样的傻子能得到的不过是这样的下场。”单琰琬嘴角挑起一个凄美的笑容,就像是被揉碎在风中的白玫瑰般惹人心折,“我做了什么呢?那曲秋柔向来趾高气昂咄咄逼人,我身份本就低人一等,处处躲避忍让,便是让表哥给我捎上一封家书都生怕让人瞧见。” “那日或许我与表哥真的有短暂的碰触,曲秋柔诬我陷我,那都是我活该!可是丞相连问都不曾问上一句便信了!”单琰琬说到情绪激动时,连鬓角处用发钗别好的碎发也落了下来,有些狼狈地挂在脸颊旁,“这就是大殷朝只手遮天的丞相大人啊,自己抬回来的人,说着那些甜言蜜语,也不过就是玩腻了就扔的垃圾而已。” 叶鸢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这个姑娘这几日过得太苦了,需要找个机会好好发泄一番。 单琰琬也说得累了,在地上跪得久了,顺势瘫坐在了地上。叶鸢余光瞧着,那单琰琬的侍卫表哥听了这些话眼圈红红,几乎是要落下泪来。 叶鸢站了起来,亲手将单琰琬扶了起来。单琰琬被叶鸢的动作弄得有些疑惑,一时之间只得呆呆的顺着叶鸢。 叶鸢面对着单琰琬,轻声说:“恨吗?” 单琰琬直视着叶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恨。” 如何能不恨?自己在最青葱的年华,偏生因为被“贵人”在街市上的惊鸿一瞥,草草用一顶喜轿过了那相府偏门,从此将自己的后半生都钉在了那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中。如今仍是个年轻的姑娘,却已经有了这般的经历,是弃妇,是差点被送入青楼的罪妇,甚至是某些人口中的□□。叫她该怎样去不恨呢! 叶鸢引着单琰琬回到了椅子上,她自己也回到了座位上。“我救了你,也愿意给你一条生路。虽然不至于让你如在相府里一般养尊处优,但是只要你做好自己该做的,便也能衣食无忧。我想你是嫡女,在家中也学过如何执掌中馈,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找间铺子,我做东家你做掌柜。我会派人帮你,但具体一应事宜还是要你亲力亲为。” 单琰琬震惊地张开了嘴,似是不明白这样的好事为何会落在自己头上。叶鸢继续道:“到时我会将你暂时送离京城,你便也算是我雇来的人。” 单琰琬也知道天上没有白掉馅饼的好事,“我自然是愿意的。我的娘家我早在出嫁之时就已回不去了,如今的情形,我只是家中耻辱罢了。只是贵人愿意予我这般差事,却不知妾身该为此付出些什么?” 叶鸢轻轻笑了一下:“付出什么谈不上。我救你只是举手之劳,便是你没什么能给我的,我也不至于知道了一个女人遭受这般无妄之灾还能冷眼旁观。” “不过,”叶鸢话锋一转,“若是有些事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是最好。”叶鸢压低了些声音,“你恨的人也是我恨的人。我想把那个身居高位的人从他的位置上拽下来,我不需要你也拼了命地去往下拽他,只要你在合适的时候,从他的背后踹上那么一脚便好。” 单琰琬听罢立刻跪了下来,“如此一来,对妾身只有好处,是妾身赚了大便宜才是。妾身便听凭贵人安排。” 叶鸢又和单琰琬讲了些有的没的,一晃半个时辰便过去了。叶鸢着人把单琰琬送回住处,留下了那个侍卫在厅堂中。 白卿淮被遗忘在了屏风后面。他一直知道世人对女人有诸多要求和偏见,可每一次听到诸如此类的事情都仍然对身为女人的束缚而震撼。 他在屏风后面听着一个女人的哭诉,可心中的思虑已经转移到了叶鸢的身上。难道未来叶姐姐也要经历类似的苦楚吗?交换合婚庚帖,把世人送给女人的枷锁主动地背在身上,从自由的叶将军成为哪家夫人…… “你喜欢单琰琬吧。”叶鸢在屏风外的声音淡淡,却能够清晰地传入屏风后面。 这句话便如一声惊雷落在侍卫耳中,吓得他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叶鸢轻声笑了一下:“你只说是与不是便是。” 那侍卫本就是寡言之人,如今听到叶鸢的话,认命般的闭了闭双眼,牙关也猛然咬紧,半晌才从嘴里泄出一句:“是。” “我瞧了你许久了。”叶鸢眯了眯眼,“我最开始就在想,这曲秋柔是怎么得了消息,刚进了单琰琬的院子便看到你们两个牵着手的。” “便是刚刚我也想不通,在什么情况下你们二人手都牵上了,可单琰琬却都没有察觉到?” 侍卫的冷汗顺着鬓角开始往下淌。 叶鸢冷笑着厉声道:“曲秋柔许给了你多少好处!多少好处能让你下手去陷害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你的喜欢就这般廉价吗!” 那侍卫经过叶鸢的厉声问喝竟也不知是惊吓还是委屈,泪水流下嚎啕大哭道:“曲秋柔那婆娘说,丞相大人只要厌弃了琬琬就会放她出府,到时候琬琬只是一个王府弃妇,只有我一人会要她,她便是我的了!” 叶鸢听后张了张嘴,有些怒火几乎要倾泻而出,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无力。 一旁候着的侍从附在叶鸢耳边小声问道:“主子可要属下把他交给营里训练?”叶鸢从白明酌手中所继承的死士全都出自营里,营里训练艰苦,能够达到标准成为死士相当不易,既不是少年时就入营训练,这侍卫若是入了营,不死也是要脱层皮的。 叶鸢有些嫌恶道:“营里不收这般不义之徒。把他扔给王卫,让他上赤鹰军历练。若是能立功,就当他是将功折罪吧。” 至于战场上刀剑无眼,那便也只好自求多福了。 第40章 我喜欢你。 送走那侍卫后叶鸢坐在原地出神了良久。久到白卿淮从屏风后面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有发觉。 白卿淮静静地看着叶鸢, 直至叶鸢渐渐反应过来白卿淮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叶鸢抬起头满怀歉意的看着白卿淮:“对不起阿岁,我想着单琰琬的事情有些出神,忘了你还在屏风后面。” 白卿淮摇摇头,身体微微向前, 整个人蹲跪在了叶鸢面前, 轻声说道:“叶姐姐忘了, 我一早就说过的,你永远都不用对我道歉。” 叶鸢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也就没有出声。 白卿淮温声安慰着:“叶姐姐已经做得够好了, 单琰琬的后半生只会比她一辈子老死在丞相府顺遂。” 叶鸢直视着白卿淮的双眸,心中涌动着满怀的悸动。面前的少年俯下身子蹲跪在地上,即使叶鸢坐在椅子上也可以不必仰视着他。少年的脖颈白嫩修长,这人身上最脆弱的位置就这样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叶鸢的眼前, 好似面前的这个人是经过鬼神之手献祭给自己的祭品, 只要轻轻品尝上一口, 便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何甘平迟早会付出代价的,”叶鸢凝视着白卿淮的眼睛,“阿岁,我向你保证。” “好。”白卿淮淡淡地露出一个笑容,身体又向前倾了少许, 将自己的头虚地靠在了叶鸢的膝盖上。 这动作对于白卿淮来说有些放肆了。即使他尽力克制了自己身体前倾的幅度,似乎也离叶鸢太近了一些。 白卿淮只觉得难过, 若是未来叶鸢也要经历这样的苦楚,他又能做些什么呢?那时他早就失了能在身边保护她的身份了。 似乎是当下的气氛太温馨,以至于叶鸢也没觉得白卿淮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叶鸢低头看着白卿淮发髻下带出的发旋, 少年的发旋盘得齐整,显得白卿淮整个人都温软可爱起来。 叶鸢喃喃道:“阿岁……”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叶鸢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白卿淮的发顶。伏在她膝上的白卿淮感受到叶鸢的手轻轻地落在他头顶, 这久违的感受让他心头满足,几欲落下泪来。 白卿淮轻轻闭上眼,感受着与叶鸢难得的亲近。他就是这样容易满足的,只要叶姐姐愿意与他有那样一点亲近,他心中便欢喜。 只是,今日听了单琰琬的事,倒是生出些别的愿望来。他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未来叶姐姐身边会站着一个别的人,那个人得了叶姐姐的喜欢,却还未必能好好待她,而自己那时候已经不能保护在叶姐姐身边,只能看着叶姐姐牵着旁人的手度过余生,而叶姐姐却要委曲求全,尽到为人妻子的本分,把所有委屈困苦都囫囵咽到肚子里去。 只是这般想想,白卿淮就已经觉得那难忍的苦痛渗入骨髓,便是如今这样简单的摸摸头顶以后也都不再属于自己了。更何况叶姐姐如今不知为何疏远着自己,也许不用到很远的以后,或许过上几日,自己便是连见叶姐姐一面都是难事。 白卿淮想到这突然愣住。自己前日进宫时已经领了皇命,再过五日入了冬,便要带着人南下,去晋西王的封地一趟。这来回来去下来,也不知过年之前能不能回来。 白卿淮有些慌了。 若是叶姐姐本就想疏远自己,而自己刚好又要离开,那是不是等到自己回来后,想见叶姐姐一面就更难了。 叶鸢和白卿淮同时听到有脚步声在靠近,打破了厅堂内的宁静。几乎是本能地像是心虚一般,白卿淮站了起来。刚刚站起,门口便有下人进来禀报:“主子,时候不早了,该回京城了。” 叶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镇定地挥了挥手,只是落在白卿淮这个知情人的眼中却有着几分掩饰般的刻意:“你去把车套好吧,我这就来。” 被下人这样一打断,白卿淮原本惊慌的心也冷静了许多,面上因着惊慌而泛起的冷白也被尴尬所带来的红晕所取代。 叶鸢轻轻咳了两声,说道:“走吧,回京了。” 白卿淮坐在狭小的马车上思索着。自己会不会是什么时候惹了叶姐姐不快而不自知,那叶姐姐不愿意见自己也是应该。叶姐姐这样温柔,即使是自己说了什么惹了她不快,她也不会疾言厉色地责骂自己。 白卿淮轻声问道:“叶姐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叶鸢有些诧异:“没有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白卿淮抿了抿唇,想来是自己问得过于委婉:“我的意思是,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叶姐姐不开心的事?” 如今日头已经不如正午时那样刺眼,在马车车窗上的遮帘的遮挡下,马车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有些朦胧的光打在白卿淮的脸上,不知怎么,叶鸢竟瞧出了几分委屈。叶鸢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算下来也才两次没能让阿岁见到而已,阿岁竟已经察觉到自己想要疏远他的想法了。 叶鸢哪里想得到,她的疏远还尚未开始,就已经被花生出卖给了白卿淮。 叶鸢心中感叹着白卿淮的敏锐,口中安抚道:“怎么会呢?明明阿岁一直都在帮我,怎么会这么问?” 白卿淮用虎牙在口中悄悄咬了咬嘴里的软肉。他没有惹叶姐姐不快,可叶姐姐却不愿见他。 白卿淮的手缓缓地将车厢内铺着的软垫攥紧又放开,他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在厅堂中叶鸢对那侍卫言之凿凿地说着:“你喜欢单琰琬吧。” 白卿淮倏地冒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手都有些紧张得发软。对一个人心动竟是这般明显的吗?明明叶姐姐见了那侍卫都不足一个时辰,却能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分辨出他对单琰琬的心思。 那我呢?白卿淮在心中问自己,甚至在这个狭小的车厢内,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起来。我是不是也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让那昭然若揭的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叶姐姐面前? 这时候的白卿淮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若是冷静时的他就应该知道,叶鸢能够猜到那侍卫对单琰琬的心思,不过是因着对这件事全貌的推测和一点点观察,才会推理出来的结论。然而这时候的白卿淮心中,叶鸢就如同有那火眼金睛一般,那些隐秘的,不轨的,带着旖旎的暧昧心思,只需一眼便能够看个通透。 叶鸢见白卿淮出神,许久都没有回答自己的疑问,有些担心白卿淮在心中自责:“阿岁?” 白卿淮回过神,勉强提起一个笑来:“嗯,叶姐姐。” “你怎么了?”叶鸢关切地问着。 “没什么的。”白卿淮摇摇头,心中存了些试探转移话题道,“叶姐姐,前日我进宫时领了皇命,不出五日就要南下了。” 叶鸢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这样大的事阿岁居然才讲出来。“要去多久啊?” “入冬离开,顺利的话最快也要过年时回来。”白卿淮说着,眼睛却努力地捕捉着叶鸢面部的变化。 叶鸢是做好了疏远白卿淮的准备,可她以为她能够控制着慢慢地与白卿淮不要太亲密,没想到突然就要面临着长时间的分别。 即使还没反应过来,潜意识却也已经替她想好了回答:“要去好久啊。之后五日我都上职,怕是不能送你了。提前祝你此行顺利,平安归来。” 白卿淮看着叶鸢除去最初的一瞬怔愣,便没了什么旁的反应。他也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难过,像是深秋的夜里兜头泼了一瓢冷水,随着冷风周身都起着鸡皮疙瘩。 压抑了许久的渴盼,像是被这一瓢冷水激起了满腔的冲动。白卿淮捏着那股冲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叶姐姐,我此去一来一回大概要用上三个月的时间,你……会想我吗?” 说完这话他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连忙又补上一句:“我会给你写信的!” 叶鸢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白卿淮的问题明明是很正常的问题,可就像是戳中了某个穴位一般,直叫她心虚。 叶鸢扯起一个惯常用的笑容来,“当然会想,我也会给你写信的。” 白卿淮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对叶姐姐的笑容最熟悉不过了。无论是开心时活泼明媚的笑,还是同人过招前自信张扬的笑,叶姐姐从心底笑开时,眼睛里会闪烁着动人的光彩。而叶姐姐现在的笑意不达眼底,同她敷衍盛青云这样的人一样,不过是礼貌罢了。 白卿淮撩开车窗的帘子,如今白昼变得短了,瞧着路边的景色,怕是到了城中时也快要宵禁了。白卿淮松开手中的帘子,觉得似乎身上心里都满是痒意。就像是与友人相约要去游玩最后却只能被长辈关在书房读书的小孩子,心中惦念的一切都触不到摸不着,只剩下满心的焦急。 眼瞧着马车就要到了城内。今日一别,再见时也不知会是什么光景。若是叶姐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厌恶了自己,那如今的相处只怕是最后的温柔罢了。到了能再相见时,叶姐姐要疏远自己便更加的顺理成章了。 马车遇到一处坑洼,车身颠簸得突然,吓了叶鸢二人一跳。似是这一下的打扰给了白卿淮酝酿许久的勇气打开了一个破口,马车恢复到平稳的状态,白卿淮抬起头看着叶鸢,眸中荡着化不开的情绪,郑重地说道。 “叶姐姐,我喜欢你。” 第41章 大概那个少年还要再经历些曲折,才能触及他穷尽一生都想要攀得的天光。 叶鸢猛然睁圆了眼睛又迅速控制自己的表情恢复正常。但是白卿淮还是捕捉到了叶鸢这一瞬间的惊愕。 白卿淮鼓足勇气再次重复道:“我喜欢叶姐姐的。是每一次同叶姐姐相处在一起都不愿意分开的那种喜欢。” 叶鸢听清楚了。这在她耳朵里似是毫无来由的一句话, 在白卿淮的心中已经是默念过千百次却不敢说出口的。 叶鸢不可抑制地觉得欢喜,像是四肢中的血液都流入心口,在这一瞬间迸发而出,流入百骸, 霎时间春暖花开。 阿岁是喜欢自己的。 叶鸢在心中想着, 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叶鸢抿了抿唇, 即便欢喜她也还是清醒的。两情相悦同终成眷属之间还隔着那样宽广的一条银河,她的身份还保密着,白卿淮手中所握权柄就注定了他不会是大殷朝公主的驸马。 叶鸢张了张嘴, 脑海中组织着拒绝的话语。可是如何说得出口呢?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年正坐在自己的面前,言语温柔而又郑重地对自己表达着心意。 白卿淮紧张地看着叶鸢的反应。他期待着叶鸢的回应,却又为此而忐忑不安。他像是孤身一人闯入了一片茫茫的荒原,茫然四顾, 却不知在哪里才能收获自己渴盼的珍宝。 他看着叶鸢张开了嘴要说些什么, 突然紧张得打断道:“叶姐姐先别说话!” 叶鸢的视线对上白卿淮的双眼。她看得见面前少年的紧张, 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里好像盛着漫天的星辰,可仔细看过去,不过是自始至终装着她一个人罢了。 白卿淮被叶鸢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微微垂下头,又担心这样对着叶鸢不够礼貌, 在面上又挂上了一个淡淡的笑。叶姐姐说过的,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其实在榆城的时候, 我就已经对叶姐姐心动了。”白卿淮的小拇指轻轻勾了勾车厢的软垫,“很卑鄙吧,那个时候明明受了叶姐姐莫大的恩惠, 甚至还不了解叶姐姐的生活,却已经在心中想着若是能带叶姐姐回京城的生活了。” “在南境的三年, 只要无事可做就会想着什么时候还能与叶姐姐重逢。我怕再相遇时叶姐姐已经嫁了旁人,更怕再也见不到叶姐姐。”白卿淮的手攥紧,像是发泄着心中的紧张。 白卿淮余光看了看叶鸢,心里又为了自己所说的话而紧张,解释道:“我没有想过不要叶姐姐嫁人,我只是觉得叶姐姐若是嫁人了,我能见到叶姐姐的机会就更少了。是我太过自私了些。” 叶鸢想要反驳:“不……”不算自私的。 可是话被白卿淮打断,没能说得完整。白卿淮只顾着说下去,根本不敢听叶鸢会回应什么。“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还是向二叔偷偷打听到了叶姐姐要回京的消息,提前打点了在锦南的事务,在京城谋了职务。仰仗皇恩眷顾,才得了如今与叶姐姐重逢的机会。” “我知晓叶姐姐并无此意,我能够与叶姐姐常常共处也不过是在榆城时得了叶姐姐一些怜惜罢了。”本就是突然的冲动叫他临时起意说了这许多,越说下去越觉得沮丧。自己本就是叶姐姐从乞丐堆里刨出来的人,居然还对她有着非分之想,着实是无耻了些。 “只是有的话再不说出来,”白卿淮面上挂着的淡笑都有些维持不住了,“我怕若是我此行去的时间长些,回来便没有机会说了。” 叶鸢心疼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酸酸胀胀的,自己暗暗的心意在未曾设想的时间地点得到了回应,可面前认真表达着心意的人,却不会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 那些曾经在细枝末节处产生的疑问,如今看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回京时守城士兵的殷勤对待,在京城与阿岁的数次偶遇,以及同自己的职务有着交集的禁军统领之位,一切都是在自己不知道时,阿岁暗自做的努力。又或许,还有更多她未曾留意的事。 叶鸢闭了闭眼,心头从最开始胀满的暖意变得只剩下一片寒凉。自己怎么偏生是个皇室的公主呢?做公主的驸马已是禁锢,若是日后自己当真要继承大统呢?难道要阿岁这样的少年将军安心地被圈在后宫之中,每日只盼着自己来看看他不成? 天意弄人,最初的欣喜变成无力的失望,叶鸢只觉得要被逼疯。 她太知道白卿淮能够成为这样一位少年将军,这一路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了。即使白明酌口中叶鸢自己已经是极好的学武苗子,况且白明酌对自己要求也不算太高,可自己从幼时起仍要常常每日早晚苦练上几个时辰。平日里还要学习兵法诗书,医术更是要潜心研究。最终也不过是十五岁了武艺才算小有所成,能够出来历练一番。 而白卿淮呢?男孩在练武时总是不像女孩子那般会受到师父的一些心软的优待。况且他同自己不一样,自己耍了些小聪明,靠着武艺,蛮不讲理的在军中得了一席之地,而白卿淮则是真真正正从普通士兵做起的。十一岁随军,十三岁已是骠骑校尉,十六岁有了将军的头衔,如今十七岁当上了禁军统领。一切都是白卿淮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换来的。 若是未来自己恢复了身份,不管不顾的同白卿淮成亲,将他的所有努力和成绩都付诸东流,那才真真正正是造了孽啊。 思绪万千,不过一瞬。 叶鸢也没有想到,前日还在烦恼有了心上人的自己,今日却要面对拒绝心上人的告白这样的难题。 叶鸢看着白卿淮,只觉得眼眶都酸软起来,她伸手扯了扯白卿淮衣袖上的褶皱,细细地将那衣褶抻平,温柔地轻声说道:“阿岁啊……” 白卿淮一动未动,像是等待着一场注定不会如愿的审判。仅仅是叶姐姐这样一声温柔地轻唤,就已经足够让他心尖一颤。即使是早就做好了叶姐姐不接受的准备,可是到了这一刻自己仍是在心中存着些希冀,会在心中暗暗地想着,若是叶姐姐愿意接受自己该会有多好。 叶鸢仍然记得,初遇时的阿岁已经落魄如斯,却仍不愿意编一个假名字来哄骗自己。她不想对阿岁撒谎,也不想把自己本就存在的心意说成是无,平白糟蹋了自己的心意不说,也对不起阿岁这样一番情谊。 叶鸢勉强地笑了笑,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把白卿淮吓跑一般:“我们阿岁是这天下顶好的少年,无论心中想带着谁回到京城都不能说成是卑鄙。” 白卿淮听了这话心中便是一跳,似乎悬在头顶的闸刀离着自己近了些,即便这样,他仍在期盼那闸刀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这京城里的男子,没什么人能比得上我们阿岁的。”叶鸢其实在京中不认识什么人,对京城中权贵的了解大多都来自于听说,可她仍有这个自信,阿岁已是再好不过的,旁人又如何能与之相比。 “等到以后呀,阿岁一定会娶一位心仪的姑娘。”白卿淮听了这话只觉得喉间一紧,似是什么东西哽在了嗓子里,“今儿是十月十一,也许用不了多久,两年以后我就能见到阿岁大婚啦。到了那时候我一定会为那位姑娘添妆,看看是哪位小娘子能得了我们阿岁的青睐。” 白卿淮没做声,只有不断抖动的睫毛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到底是被叶姐姐拒绝了。 紧张过后的失望带来的只有身上莫名的瘫软无力。白卿淮盯着叶鸢的衣摆,他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好似身子有千斤重,浑身上下被抽干了精力,就连抬起眼帘对着叶姐姐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 叶鸢说着话也难过了起来。她只是简单地想一想阿岁未来同旁的漂亮姑娘大婚的场景都觉得心碎,也不知为什么倒是强逼着自己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也不知这强装着不在意的话语,是想骗过阿岁,还是想骗过自己。 叶鸢停顿了一下,她好像被一口气堵着,似是难过从心中涌了上来,连吞咽口水都要格外用些力气。 “阿岁不要觉得难过。”叶鸢自嘲般地笑笑,“是我没有同阿岁在一起的福气罢了。你和我……” “不是的,是我不够好。”白卿淮的声音有些沙哑。即使是这种情况下,白卿淮也不愿意听到叶鸢说自己有什么不好。若是不能得到叶姐姐的喜爱,那本就是自己还不够好,如何能怪到叶姐姐头上来。 叶鸢摆了摆手,“阿岁已经足够好了。只是你与我同是大殷的将军,本就不适合在一起。若是你我成亲,各方势力盯着不说,只怕是皇上都不会应允的。” 叶鸢努力讲着道理,期待着白卿淮能够自己想开些,“你不要自责,这些都不是阿岁的问题,阿岁你已经足够好了,”叶鸢强压着心中的难过说着,“是我们两个不够合适而已。” 白卿淮木然地点点头,眼睛一直盯着叶鸢的衣角,似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只要是叶姐姐说的,自己都会有所回应。 白卿淮没想到会看到叶鸢的衣摆上会落下一小滴泪珠。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叶鸢,下意识伸出手去碰触叶鸢的脸,又如同被针扎了一般马上收了回来。只好绽开了笑容安慰叶鸢道:“叶姐姐别哭啊,我没事的。和叶姐姐说过了,我也就心安了。” 叶鸢愣了一下,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似乎像是有水珠滑落留下的水渍。自己居然落泪了吗? 也许多年以后白卿淮才会明白,这小小的一滴泪珠里面不只是对他的心疼,还有着对两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无奈。 白卿淮对叶鸢笑着,那曾经惹得自己喜爱无比的笑容,如今刺得叶鸢胸口都在隐隐作痛。 大概那个少年还要再经历些曲折,才能触及他穷尽一生都想要攀得的天光。 第42章 人家叶姑娘是你一个人的姐姐,旁人叫不得的。 外面传来敲窗的声音, 贺子石有些不耐烦地开门,也不知又是哪个院的小鬼头跑来敲他这个大哥的窗户。 “哎呦我说谁啊?”贺子石一边开着门一边念叨着,“咱能不能别总大晚上的来折腾你们……” 贺子石打开门愣了一下,门前站着的人他完全意想不到:“白卿淮?” 白卿淮整个人略带颓废地站在贺子石的门前, 贺子石也说不上哪不对, 可看着这个人就是和平日里不一样。 “我说少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啊?”贺子石摸不着头脑, “您这大晚上的翻进我家来也不当人啊,我家护卫是白请的不是?” 白卿淮表情未变,声音沙哑:“陪我喝点酒。” “你?喝酒?”贺子石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上次你同我喝酒得有个五六年了吧?你今日是怎么了?我上哪给你变出一坛子酒来?” “上我那里去。”白卿淮揉了揉额角说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贺子石嘴上说着不愿的话,人倒是顺从地回了屋内熄了灯,出了房门,“麻烦白统领带个路吧, 都好几年不干这偷偷摸摸的事了, 现下城内守卫几时巡守我是一概不知。” “你这是怎么了?”贺子石坐在白卿淮的院子里, 自如地接过酒坛给两个人都满上,白卿淮回了将军府就去厨房里取了些小菜来,贺子石这般吃着小菜喝着小酒,倒也惬意。 白卿淮端起酒盅,闷闷地喝了一杯, 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憋闷。” “发生什么了?”贺子石夹小菜的手顿了顿,还是把筷子放了下来, 给白卿淮的杯中满上,“这可是你回了京城的这不到三个月里第二次来找我,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怕是您贵人事忙,也想不起来我。” 院中打了一盏灯笼, 灯火昏黄下,贺子石瞧着白卿淮像是眼圈有些泛红,可朦朦胧胧地瞧着,看得并不真切。白卿淮提起些气力说道:“被她拒绝了。” “她?谁?”贺子石瞪圆了眼睛,“你在南境那时写信给我说的那个姐姐?” 白卿淮有些不满地睨了贺子石一眼,伸出手推了推贺子石的酒杯:“你别在那姐姐姐姐的,你又不认识,叫什么姐姐呢?” “哎呦少爷,”贺子石接过酒杯又夸张地放下,“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我,贺子石,”贺子石拍了拍胸脯,“比你还小上半年多,你能叫得姐姐,我怎么叫不得啊?” 贺子石话音刚落,目光接触到白卿淮不善的眼神,连忙摆摆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成,人家叶姑娘是你一个人的姐姐,旁人叫不得的。” 贺子石本是揶揄白卿淮,心中想的是最好逗得白卿淮急得直跳脚才好,却没想到白卿淮听了这话,反而满足地直了直身子,伸出筷子夹起小菜来。 贺子石目瞪口呆道:“不是吧你,就这点出息?!” 白卿淮发出一声嗤笑:“要出息有什么用?” 贺子石瞧着白卿淮难过的样子,一时间也收了那副调笑的面孔:“你找了媒人上门提亲了?” “没有,”白卿淮叹了口气,又饮了一杯,“我当面表达了一下心意而已。” “真的会有姑娘拒绝你啊?”贺子石下意识问道,“我还以为白少将军的名头在姑娘们之间已经无敌了呢。” 白卿淮听了这话,脑海中不知怎么又浮现出了叶鸢说要为他将来娶的娘子添妆的话来,苦笑道:“哪有什么别的姑娘?我根本也不认识几位姑娘,你可别在外面乱说。” 贺子石举杯和白卿淮碰了碰,“就连我家里都已经在一年前张罗着给我议亲了。这么些年你也没有个看中的姑娘,我当真以为你同你二叔一般清心寡欲呢。原来不过是没开窍罢了。”贺子石说完这话顿了顿,“等等,不对啊。你如何能当面对那叶姑娘诉衷肠?那叶姑娘也在京城?” 白卿淮面色古怪地看着贺子石,贺子石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用手指蹭了蹭下巴:“不是吧?真的在京城?这么重要的人物你都不带兄弟见一见?” 白卿淮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啊?”贺子石一脸茫然,“人家是个姑娘,闺阁之中的事,我上哪里知道去?” “她最近不是在京城很有名气嘛?”白卿淮话语之下是掩盖不住的酸意,“大殷朝第一位女将军,这些你没听说过吗?” “你是说,在榆城救了你的那位叶姑娘,就是两个月前调入京城的叶将军?”贺子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怎么完全都没同我讲过?” “可能是忘了吧。”白卿淮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你也没问过啊。” “你这小子!”贺子石一时失语,要不是看着白卿淮正伤心难过,他真的想揍他一顿,“这我怎么问?!” 毕竟也打不过,他伤不伤心自己不也都是得忍着。 “只是你在信中描述的叶姑娘可是和传闻大不相同啊。”贺子石用筷子无聊地戳着小菜,“我父亲向来都很关注你的动向,我也从没听说你和这位新晋的叶将军走得近啊?我父亲甚至以为这位叶将军是丞相一派的人物。” “那就别同伯父说了。”白卿淮这时已经能感受出几分酒意,“何甘平蓄意拉拢,将计就计罢了。” 贺子石只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听到的新鲜事太多,一时之间难以消化,长舒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倒也不觉得你被拒绝是什么奇怪的事了。真想看看啊,也不知道这位让白少将军开了窍的叶将军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白卿淮笑着骂了贺子石一句,“还轮不到你看。” “白少将军当真小气得紧,”贺子石一边倒酒一边揶揄道,“自己还没娶到手,就已经防着旁人看了。” 白卿淮笑着笑着只觉得那股子伤心哽在胸腔中,赶也赶不走的郁结之气萦绕在周身。在被叶姐姐拒绝的刹那的难过沉淀下去,返上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空虚与憋闷。 两个人喝着酒,聊着过往。 白卿淮像是终于找到了能诉说的人,零零碎碎地聊着榆城,聊着南境。一杯接着一杯,像是生怕自己不醉一般,终于把自己喝上了头。 贺子石本就无意于喝酒,瞧着白卿淮逐渐安静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白卿淮在自己这些幼时的玩伴中是酒品最好的。年少时一帮小伙子聚在一起喝酒,旁的少年喝高了都开始说着胡话高声唱曲,或是吐得满地惹得人厌烦,只有白卿淮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瞧着众人,不声不响的,像是被点了什么穴位一般——这些都是贺子石听自己母亲说起的,各家夫人前去领孩子时,都夸赞白卿淮小小年纪便已经有了白将军的沉稳之风,而贺子石则是说着胡话的其中一员,回了贺府也没能免去一顿皮肉之苦。 贺子石简单收了收桌案上的残局,心下也有些难过。自己这好友自幼时起就是天之骄子,在京城的少年中本是样样出挑的。 旁人不知道他三年前经历了什么,可他是有些了解的。在又聋又瞎的状态下被救下,真不知这小子吃了多少苦。 他多少是能理解白卿淮的,人遭逢巨大的打击,没有一个念想是活不下去去的。还好那位叶姑娘让这傻小子开了窍,在救了他一命的同时让他能够活下去。 贺子石正在心中盘算着怎么将白卿淮送回房中,却见白卿淮站了起来。贺子石用上了带着些诱导的语气说道:“喝得差不多了,该回房休息了。” 白卿淮摇了摇头,转过身就朝着外面走去。 “诶你干什么去啊?”贺子石放下手中东西追了上去。 “找叶姐姐。”白卿淮话语间带着几分迷蒙。 贺子石听了这话有些急了,“我的少爷哦,你可行行好吧,这大半夜的你叶姐姐早就歇息了。” 白卿淮似是没听见一般,仍是自顾自地走着。贺子石匆忙之间上手去抓白卿淮的肩膀,没成想白卿淮本能地以手为刃,朝着他的方向就是一记劈砍。还好贺子石也是会功夫的,匆忙之间躲了开去。他知晓刚刚这手刀白卿淮连三成力都没用上,但仍然不敢再上手阻拦,谁知道醉了酒的人能不能一直都控制好自己的武功啊! 贺子石眼瞧着白卿淮身法自如地翻过了将军府的院墙,又在街边躲过了巡守的士兵,走了不近的一段路,翻了院墙到了一座小宅子前。 贺子石看着白卿淮这一路操作真称得上是瞠目结舌。要不是他对白卿淮有一定的了解,怕是真的要以为他是借酒装疯,就是为了在深夜混进叶姑娘家罢了。 叶鸢这一夜也没能睡好。术七有事不在,她也没有个说话的人,只能把情绪放在心中,翻来覆去打着滚,最后囫囵着吞下去,在夜里慢慢平复。 睡着了也并不踏实,到了后半夜,半梦半醒间听着似乎有猫挠门的声音。本想着许是听错了,不想从床上起来,却不想这声音虽然微弱,却一直持续着。 叶鸢清醒了几分,下了床扯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抓了枕头下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少年,瞧着穿戴不俗,应是京城的哪家公子。那位公子尴尬地朝着叶鸢笑笑,朝着前方向下指了指。 叶鸢低头看下去,顿时更加清醒了几分。 “阿岁?” 第43章 “乖,阿岁听话。” 叶鸢没想到下午刚刚见过的少年此刻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前。虽然觉得有些不应当, 但是实话说,见到阿岁的那一刻,她当真觉得有些欢喜。 即使心中知道他们二人不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感情终究是控制不住的。嘴上说着的是给旁人听的, 心里想着的是什么终究还是只有自己知道。 叶鸢轻声唤着白卿淮。 白卿淮蹲坐在叶鸢房门前的台阶上, 明明是个有些高大的少年, 却在台阶那里缩成一团,看上去乖乖巧巧。听到叶鸢喊他的名字,也不说话, 只是仰起头来看着叶鸢,似是有些茫然,眼神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温柔。 叶鸢吸了吸鼻子,“怎么这么大的酒气啊?” 叶鸢说完便也反应了过来, 随即叹了口气, 自己心中难过, 想来阿岁心中苦闷更甚,喝些酒也就不奇怪了。 叶鸢小心翼翼地用手托着白卿淮的背,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公子礼貌地笑了笑:“公子是陪着他过来的吧?敢问公子姓名?” 贺子石眼前一亮。他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姑娘。若说是长相出众的小姐,京城中是不缺美人的。可面前这位叶姑娘, 不仅五官精致,眉眼间还带着些飒爽的英气, 同京城中娇艳温婉的贵女们瞧上去是大不相同的。 “在下贺子石,”贺子石收了那副惯常用着的嘻嘻哈哈的面孔,正色道, “是卿淮的至交好友。” “贺公子。”叶鸢对着贺子石点了点头,神情中略带思索, “贺尚书是您……” “正是家父。”贺子石点点头。 白卿淮的目光纹丝不动地盯在叶鸢的身上,就像是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叶鸢。 叶鸢看了看白卿淮,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顾及着贺子石还在场:“已经是这个时辰了,看他的样子估计今夜就要在我家中宿下,我的副将今日不在,若是贺公子不嫌弃,不如在他的房间将就一晚?” 贺子石连忙摆手道:“不嫌弃不嫌弃,麻烦叶将军了。” 叶鸢听了这话笑了笑:“公子不必这般客气,唤我叶鸢就是。” 贺子石哪里敢这样无礼,怎么说也要给兄弟的心上人留下个好印象才是,只得点头道:“叶姑娘。” 叶鸢轻轻松开托着白卿淮后背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离得贺子石近了些:“贺公子应该也喝了些酒吧,这个时辰熬醒酒汤也来不及了,我去烧点热水,给你们冲些蜂蜜水喝。” 贺子石连忙点头道:“谢谢叶姑娘,大半夜折腾你真的有些过意不去。” 叶鸢笑着摇摇头,转过身来看了看白卿淮。白卿淮仍然蹲坐在原地没动,眼神有些迷离地一直看着叶鸢。叶鸢只觉得一颗心胀得满满的,似乎白天的难过都已经烟消云散。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叶鸢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怎么喝醉了酒以后会像一个小动物一样,一直盯着喜欢的人看。 贺子石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对视有些尴尬,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叶鸢转回了身对着贺子石说道:“贺公子不如帮我把他扶进屋子里吧。” 贺子石连忙点头回应道:“好的。”说完便上手扶着白卿淮,根据叶鸢的指示往屋内引。叶鸢有些不舍得一般,看了看两个人,转过身朝着厨房去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叶鸢端着两碗蜂蜜水回来,惊讶地看见白卿淮仍然蹲坐在原地,只是面对着的方向改为了朝着她回来的方向。叶鸢的视线对上白卿淮那湿漉漉的眼神,似乎能感受到他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像是见了糖的小孩子,眼神中满是珍视和渴望。 叶鸢似乎觉得耳朵有些发热,她好像真的很难抵御阿岁醉酒后无时无刻不在看着自己的样子,那些悸动像是将要破土而出,再也掩盖不住。 原来自己这般喜欢阿岁。 阿岁醉酒却一心想要寻自己,自己居然这般开心。 叶鸢轻轻咳了一声,似是掩饰着什么一般,不再去看白卿淮,径直走向前,将手中的蜂蜜水递给了贺子石一碗:“怎么不进去?” 贺子石道谢后接了过来,有些无奈道:“卿淮醉酒后的酒品是极好的,不吵也不闹,只是在这时候他若是有什么执念,是谁劝什么都听不到的。我刚刚想扶着他到屋子里去,但是他雷打不动地坐在这里,我也劝不动他。” 叶鸢脸上隐隐地露出些笑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摇头。贺子石心中有些焦急,只觉得白卿淮如今的样子着实让人没眼看。自己兄弟刚被心上人拒绝,就跑到人家家里来了这么一出。 这么一来,白卿淮还能有机会吗? 叶鸢看着贺子石喝了那一碗蜂蜜水,接过来把碗放到了一旁,听到贺子石说道:“叶姑娘,平日里卿淮不是这样的,他这人本不是软弱的性子,许是今日酒喝得多了,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贺子石在心中暗暗叹气,姑娘们总是喜欢有担当有男子气概的男人,自己这般说也都是实话,应该是能帮白卿淮找补回来的吧。 叶鸢抿抿唇,对着贺子石点点头,浅浅地笑了一下,“我知道。”说罢蹲了下来,将手中的蜂蜜水靠近白卿淮的唇边,轻声说着:“阿岁,把这碗蜂蜜水喝了吧,不然今夜宿醉,明日晨起时是要头痛的。”说着话轻轻把碗沿往白卿淮口中推了推,白卿淮乖乖地将双唇微微张开,就着叶鸢的手将那一碗蜂蜜水喝得干干净净。 贺子石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叶鸢,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小子是故意的吧?怎么自己劝他进屋,说遍了好话他一句都听不见,这会儿叶姑娘要他喝蜂蜜水,他倒是喝得痛快。 叶鸢起身把手中的瓷碗同之前那一只摞在了一起,看着贺子石面上露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笑着解释道:“许是之前在榆城做惯了这类事,他保持着这习惯,也就能接受得快些。” 叶鸢知晓既是白卿淮在难过时愿意一同喝酒的好友,大概对自己是有些了解的,也就多解释了些。贺子石听了之后点点头,他本以为是见色忘友的嘴脸露了出来,但听了叶鸢这一番解释,却也合情合理。 叶鸢俯身轻轻使力,托着白卿淮的胳膊想要扶他起身,于是贺子石就看着自己无论怎么拽都没有反应的人,顺从地站了起来,只是身子还有些不稳。叶鸢引着白卿淮的胳膊向内走着,嘴上说道:“贺公子帮我在另一侧扶着他吧。” 贺子石还是第一次进女子闺房,几次开口想说,让白卿淮这一夜住在叶鸢房中是不是有些不妥。他看得分明,这屋内只有一张平日里叶鸢睡觉所用的单人大小的床,以及贴着单人床摆放的一张矮榻。 叶鸢开口指挥道:“麻烦贺公子帮我把阿岁扶到床上来吧。” 贺子石皱了皱眉,那床上还铺着被子,眼瞧着便是叶鸢刚刚睡觉的地方,开口拒绝道:“叶姑娘不用把床让给他,他一个男人,皮糙肉厚的,在军中时什么地方没睡过,你把榻让给他就是了。” 叶鸢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那贺公子稍等一下。” 随即到一旁的柜子中,抱了一床被子褥子铺到榻上。贺子石扶着白卿淮在榻上坐下,叶鸢打趣道:“贺公子这好友做得真是辛苦。” “可不是嘛,”贺子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双眉又微微蹙起,“让他睡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叶鸢挑了挑眉,指了指目光一直追着她的白卿淮:“也没有办法将他赶走”说完还对贺子石眨了眨眼睛,“贺公子应当不会多想的吧?” 贺子石连忙摇了摇头,表忠心一般说道:“哪能呢?叶姑娘放心便是,我是绝对不会到处乱说的。” 叶鸢笑了笑,“贺公子是阿岁的至交好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辛苦贺公子了,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我副将的房间。” 两个人刚走到门口,本是坐在榻上的白卿淮便站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和他们一起走出去。叶鸢连忙折回身来安抚,好声好气地对贺子石说:“贺公子先到外面等我一下吧,我马上就来。” 贺子石也不想看自己兄弟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只觉得有些气闷,连声应了到门外去等。 叶鸢轻轻向后推着白卿淮的肩膀,“阿岁,先坐下。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别着急。”叶鸢对上眼前的人有些懵懂的眼神,说完以后又把榻上的被子往白卿淮身上扯了扯,随手将他裹住,顾及着贺子石在门外,便在白卿淮耳边小声说:“乖,阿岁听话。” 叶鸢见白卿淮又坐在榻上安静了下来,转身便要出门去。刚迈出去一步,就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身后的白卿淮抓住。她回过神来耐心的把白卿淮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了下来,拍了拍白卿淮的肩膀,安抚道,“我马上就回来。” 贺子石手中拿着叶鸢递给他的烛灯,简单整理一下,便住进了术七的屋子。贺子石脱了外衫,吹熄了灯火,脑海中不断闪过这一晚上发生的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叫什么事啊?” 随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暗自疑惑,“这叶姑娘瞧着也不像是对他无意的样子,这小子怎么就会被拒绝呢?” 第44章 少女顺着床沿探出头来,俯身在矮榻上的少年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叶鸢回到屋内时, 白卿淮仍老老实实地坐在榻上,从叶鸢进门开始目光便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叶鸢还未来得及为白卿淮听话地一动未动而欣喜,就注意到了他发红的眼眶和湿漉漉的双眼。 叶鸢连忙关上房门走了过去,坐在了矮榻的边上, 用手轻轻拍着阿岁的后背:“这是怎么了?” 白卿淮只是神情无辜地看着她, 目光里满是依恋。叶鸢见他没有反应, 便哄着他道:“我们躺下睡觉了好不好?” “不要我了。”话音刚落,叶鸢听到白卿淮小声说道。 “什么?”叶鸢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姐姐不要我了。”此时的白卿淮就像是个小孩子,心里的执念在脑海中被无限放大, 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叶鸢不要他了而已。 叶鸢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叶鸢轻声问道:“那刚刚阿岁是因为这件事在哭吗?” 白卿淮有些呆滞,顿了顿才回道:“没有哭。” 叶鸢点点头,阿岁说没哭,自己心中似乎还能好受一些。她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哄着白卿淮:“叶姐姐怎么会不要阿岁?我们阿岁这么好, 她真是太坏了, 居然敢不要我们阿岁。” 白卿淮的反应有些慢, 像是要在脑海中把听到的话再反复咀嚼一遍似的,慢慢皱起了眉:“不准你说叶姐姐,叶姐姐是最好的。” 叶鸢听了这话愣了一瞬,随即笑出声来。阿岁随随便便说出一句话来都叫她欢喜,像是把整个人都埋进刚晒过的棉被里, 心中柔软而温暖。叶鸢摇摇头,用手无意识地抚着被子上的纹路, “好好好,我不说啦,那我们睡觉好不好?” 白卿淮低下头, 抿抿唇,有些委屈地说:“你刚刚不要我了。” 叶鸢听了这话一愣, 缓了缓神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刚刚我出去了吗?那我不是又回来了嘛,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 许是这句话太长了些,白卿淮似乎没能分辨出话里的含义,或是听懂了却仍然固执道:“不能不要我。” 叶鸢只觉得刚刚往热水中冲入的蜂蜜其实没有被喝掉,而是直接冲到了她心里。她心里疯狂地产生着冲动,这么可爱的阿岁,这么喜欢她的阿岁,为什么她不能据为己有?对阿岁的那种喜欢在心中疯长,自己的感情在得到阿岁的回应时更是像得了谁的撑腰一般,在胸腔内更加肆无忌惮的蔓延。 凭什么呢?叶鸢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不公平。自己得了心上人的回应,可阿岁却只能在心上人的拒绝中煎熬。 叶鸢在心中和自己说,阿岁现下已经喝醉了,大胆一点也无妨。 阿岁太苦了,让他在梦境中尝到些甜头也是好的。 叶鸢轻声回应道:“好,不能不要你。” 白卿淮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你说的。” 叶鸢点点头,只觉得阿岁这时候太过于乖顺,有些傻傻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叶鸢在心中暗暗道了句抱歉,嘴上却是没饶过白卿淮:“我说的?我是谁啊?” 白卿淮直了直身子,正了正神色。 叶鸢能看出他故作认真的样子,但实际上这个少年看上去依旧有些茫然:“是叶姐姐。” 叶鸢故作疑惑道:“我是叶姐姐?可是叶姐姐怎么会说叶姐姐不好呢?” 白卿淮歪了歪头,大约是没能想得明白,顿了半晌摇了摇头:“叶姐姐好。” 叶鸢闻言笑出声来。 阿岁的身量偏高,平日里的禁军统领如今是这副模样,当真让叶鸢想把他藏起来。这样可爱的阿岁,怎么都是逗不够的。只是如今已是深夜,再耽搁下去,天色都将要泛白了。明日还要上职,总不能整夜都这样清醒着。 叶鸢轻声哄着白卿淮:“阿岁可不可以躺下来呢?已经深夜了,真的该睡觉了。” 白卿淮似是分辨了一下,目光有些依依不舍地从叶鸢身上移开,俯身褪去了鞋袜,然后乖乖地躺在了榻上。叶鸢瞧着白卿淮这般乖巧,满心都是不舍。 叶鸢私心里真的不想要这一夜过去,和阿岁这样亲近的时光,怕是再难有了,想看到这样可爱的阿岁,更是没什么机会。一想到以后的日子,这样的阿岁就是别的姑娘的了,叶鸢叹了口气,羡慕的情绪在心中胀满。 叶鸢伸手给白卿淮盖好被子,自己下了榻去,到床头附近的烛台上,准备将蜡烛熄了。叶鸢拿着遮烛火的盖子走到蜡烛旁边有一丝犹豫,回过头来看了看白卿淮。 白卿淮听了叶鸢的话,整个人都躺着未曾动一下,可是眼神却追随着叶鸢到了烛台旁。 叶鸢轻轻笑了一下,转回身来对着蜡烛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舍得将蜡烛熄灭——若是熄了蜡烛,这难得的一晚便不能再多看阿岁两眼了。她从旁边取了个遮光较好的灯罩,将整个烛台罩了起来。屋内灯光霎时间暗了下去,叶鸢在昏黄的烛火下走到了榻尾,双足轻点矮榻借力,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自己的床上。 叶鸢躺在床上,侧过身去看白卿淮。那个醉着酒泛着傻的少年仍然紧紧盯着叶鸢看,似乎只要叶鸢不去制止,他就会一直看着她,看到天荒地老。 叶鸢小声说道:“别看了,睡觉了阿岁。” 白卿淮眨了眨眼睛,像是刚刚想起来自己可以说话一样:“为什么你不要我?” 叶鸢揉了揉额角,阿岁这样可爱是可爱,就是有点惹人头痛。这孩子是不是一整晚只是想着自己不要他这件事了? 叶鸢柔声道:“要阿岁的,怎么会不要阿岁呢?只是阿岁太好了,我只怕自己会把这么好的阿岁毁了。” 叶鸢嘴上说着,心里也觉得伤感。她和阿岁难道不匹配吗?一位出身皇室另一位出身名门,二人武艺都不差,相貌上白卿淮将白明酌的美貌继承了个八九分,而自己的相貌也不算差,便是在官场也算得上旗鼓相当。两个人两情相悦,怎么偏偏不能在一起呢? 这话太长了。听在白卿淮的耳朵里,只听得到“要阿岁”和“不要阿岁”。醉了酒变得有些呆的白卿淮格外的固执,话语中有些委屈,就好似叶鸢欺负了他似的,带着些控诉一般说道:“你捡了我的!” 这样的话是平日里的白卿淮绝对不会说出口的。清醒时的白卿淮生怕自己报答不了叶鸢的救命之恩,更不可能会将这恩情算作是两个人绑在一起的开始。可是如今喝醉了酒的白卿淮哪管得了这些,所有的道义与过往都变得模糊不清,落在他脑海中不过也只剩下了一件要紧事——不能让叶姐姐不要我。 叶鸢心中的甜蜜落下去了些,酸涩卷土而来。 这样的夜晚就像是偷来的一般,心上人躺在自己面前,虽未说什么情话,可是撒娇也好控诉也好,字字句句都是爱意。 叶鸢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小声说道:“打个赌吧阿岁。若是等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仍然想同我成亲,那便不管什么驸马什么皇权,不管有没有名分,我都与你在一起。” 叶鸢想得清楚。既然公主的驸马不能拥有权力,那到时便公主是公主,白少将军仍是白少将军,只要他们不娶也不嫁,便是谁都不能阻止他们在一起的。 名分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叶鸢在心中对自己说,只要他们两个人是一条心的,男未娶女未嫁,这大殷朝谁会敢来做这棒打鸳鸯的事。 面前的少年也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没有听懂,仍然只是如同看不够一般,一直盯着叶鸢看个不停。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少年在矮榻上略微仰头瞧着床上的少女,眼中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深情。 明明是极为温馨的场景,却要叶鸢几欲落下泪来。 会有那么一天的。 叶鸢在心里说着。 我会尽快把事情了结,让你看看我到底是谁。 希望到了那天我们能一起赢了这个赌局。 叶鸢伸出手轻轻拂过白卿淮的眼睛。白卿淮的睫毛颤抖着,轻轻扫过叶鸢的手心,隐隐有些发痒。叶鸢看着白卿淮的眼睛随着她的手拂过,闭上又睁开,无奈地笑了笑。 叶鸢再次伸出手,虚虚地捂住阿岁的眼睛,“快闭上眼睛,要睡觉了阿岁。”叶鸢感受着手心里白卿淮睫毛的颤抖,没有将手移开。而是静静地用目光描绘着白卿淮的面容,似是这样就能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印在脑海里。 既然是醉意编织出的梦境,那清醒的人不妨大胆一些。 少女顺着床沿探出头来,俯身在矮榻上的少年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叶鸢向后坐回到床上,感受到白卿淮的睫毛不再抖动,收回了自己挡在他眼前的手。 “睡吧,阿岁。”叶鸢听见自己说道。 叶鸢侧过身对着白卿淮闭上了双眼,让情绪同精神一起沉寂下去。只是万物沉寂,爱意仍在这间屋子里汹涌到沸腾。 第45章 贺子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是正当头。因着前一日喝多了酒,今日起得有些晚了。贺子石坐了起来,缓了缓神,突…… 贺子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是正当头。因着前一日喝多了酒, 今日起得有些晚了。贺子石坐了起来,缓了缓神,突然一拍大腿,“也不知道时香能不能沉住气, 可别把父亲母亲引到我院子里来了。” 夜里被白卿淮唤起来得匆忙, 这时候醒了才想起还没同家里人通过气, 贺子石拍了拍自己的脸,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应该没什么事吧,出门的时候我好像是落了锁的……” 贺子石整理了一下穿戴, 简单收拾一下床铺,朝着屋外走去。开门的瞬间从门缝中掉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厨房里温着小米粥, 还有两个煮鸡蛋, 你们两个睡醒了可以吃。” 贺子石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叶鸢的体贴, 走到叶鸢的房间门口趴在门口听了听。没什么声音,白卿淮当是还没有醒。贺子石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总是睡在别人家里毕竟也不合适啊。 白卿淮潜意识中便不愿意醒来。他似乎做了个美梦,这梦境美好到即使他知晓自己身处梦境, 仍旧愿意沉溺进去。 “起床了卿淮。”贺子石敲了敲门见没什么反应,便推了门进了屋内将白卿淮摇醒。 白卿淮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 整个人还带着些迷蒙。“怎么样?酒醒了吗?”贺子石靠在一边等着他清醒过来,“白少将军这个警惕性可不行啊,下次可别喝这么多酒了。” 白卿淮摇摇头, 声音里带着宿醉过后刚醒来的沙哑:“醒了。”随即转过头来看了看四周,“这是哪啊?” 贺子石的表情有些奇怪, 犹豫了一下,略带揶揄道:“这是你叶姐姐的闺房。” 白卿淮整个人瞬间变得僵硬。身边的贺子石还在添油加醋道:“你昨晚就同你的叶姐姐在这一起睡了一整夜。” 白卿淮闻言瞪了贺子石一眼:“别乱说话。” 贺子石做了一个把嘴封上的动作,“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赶紧清醒清醒,叶姑娘给我们留了吃食,你收拾过后出来。”说罢就从屋子中走了出去。 原本白卿淮还有些晨起的不清醒感,如今听了贺子石的话倒也吓得清醒了。意识逐渐回笼,面色也随着意识的回归而泛红。似乎……夜里那些记忆,也不全都来自于梦境。他住进了叶姐姐的房间是真实的,而梦中与叶姐姐亲吻的自己,却真的仅仅是梦罢了。 白卿淮回忆着梦中的场景,虽然在记忆中已经不够清晰,但是那让自己脸红心跳的画面仍然有碎片在脑海中留存。仅仅是努力回忆一下,便觉得身下已经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反应。 白卿淮在心中暗骂着自己“下流”,头痛地揉了揉后脑勺。自己怎么会醉了酒找到叶姐姐家里来?叶姐姐一定觉得很困扰吧,刚刚拒绝掉的人大半夜出现在自己家门口,醉醺醺的说着让人困扰的话。 仅仅是想象一下白卿淮都觉得要把人逼疯,自己会不会说了些胡搅蛮缠的话,或是在夜里不小心说了些逾越的梦话,把一腔真情化作压力统统丢给了叶姐姐。 白卿淮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啊,这样一来,叶姐姐更不会愿意再见自己一面了。他伸出手去抚了抚身侧比矮榻高上一些的那张床,似乎这样手掌上也能沾上些叶姐姐的气息。 白卿淮麻木地理好衣衫,整理好矮榻上的铺盖,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从里侧那张床的枕面上拾起了几根发丝。他小心翼翼地将发丝收拢在掌心,放置在了随手携带的香囊中。 白卿淮在心中说服自己,这是叶姐姐不会再要的东西,不算是偷的。随即又自嘲般笑了笑,自己也只是个叶姐姐不要的东西罢了。 白卿淮心灰意冷地向房门外走去,眼瞧着便径直要出了宅子的门,却被贺子石在身后喊住:“你干嘛去?我刚刚不是同你讲了吗,叶姑娘还给我们留了吃食。”说着便走上前拉着白卿淮,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面上带了些难为情道,“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这个灶台,我不会用,你应该是会的吧。” 白卿淮垂着头没说话,任由贺子石半拖半拽地到了厨房,强行将自己从低落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点点头道:“我会。” “你都醒了这么久了,怎么嗓子还在发哑。”贺子石皱了皱眉,把灶台前的位置让给了白卿淮。“那就交给你了,”说话间便往旁边一靠,做了甩手掌柜,“还是行军打仗能学到东西啊,我在家中几乎都未曾进过厨房。” 白卿淮摇了摇头:“不是在军队中学的。”说着便打开了锅盖。 锅里是有些浓稠的黄灿灿的小米粥。白卿淮看到这熟悉的小米粥,下意识将眼睛闭了起来,努力克制着不落下泪来。那时在榆城,自己大量吃着汤药,叶姐姐便会每日夜里泡上一碗小米,晨起时煮上,到了早上便连同馒头鸡蛋一起用了。后来自己恢复视力,叶姐姐有时有事出门起得早,便也会做上一锅小米粥,等着自己起来后热了吃。 叶姐姐那时候对自己说,小米粥是补虚损开肠胃的东西,自己常常喝着汤药,喝些小米粥是有好处的。 面前这锅粥的分量,瞧着便不是叶姐姐平日里一个人吃的量。定是夜里自己与贺子石醉醺醺的,叶姐姐怕他们喝多了酒伤了肠胃,便泡上了这些小米。 白卿淮缓了缓心神,熟练地添柴烧火,在一旁的水缸中舀了浅浅的半瓢水加入粥锅,取了旁边的大木勺搅了搅。略微思索一下,便从灶旁的柜子中找到了一个布袋,从中取了两只白面馒头,贴着锅沿放了。 贺子石瞧着白卿淮的一系列动作,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那旁边有馒头啊?叶姑娘只说了温了粥,粥里面有鸡蛋……” 白卿淮叹了口气道:“她习惯煮小米粥的时候热馒头。”说着引着贺子石往外走,“你在桌边坐一会儿,马上便好了。” 贺子石见白卿淮似乎也没什么谈话的欲望,便也安静地喝着手中的粥。最后还是白卿淮没忍住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我昨天……怎么找到这来的?” 贺子石抬眼看了看他,笑出了声:“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做到的啊,都醉成那个样子了还能躲过巡守的士兵,找到这里来。这里离将军府可不算近。” 白卿淮没有理会贺子石话语中的揶揄之意,似是有些气闷。顿了顿又带着些懊恼般小声问道:“我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 贺子石想了想,“没有,话也没说几句。只是你一直盯着叶姑娘看,我怎么拉你拽你你都不理会,单单只跟着叶姑娘走。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让你去了叶姑娘房中睡。” 白卿淮听了这话只觉得脸上的温度烫得吓人。自己不是酒品好吗?怎么这般丢人…… 白卿淮埋怨道:“贺子石你行不行啊,你不是没醉吗!怎么不拦着我?” “哎呦少爷这话您就冤枉我了,”贺子石满脸写着冤枉两个字,“我拦得住吗?您那个功夫是我敢拦的吗?我就在将军府拽了一下你肩膀,好家伙你直接给了我一手刀!要不是小爷我躲得快,怕不是要被你砍坏了,现在还能在这稳稳当当坐着同你讲话?” 白卿淮抓了抓自己外衫的衣角,内心从无边无际的绝望中慢慢归于了平静。已经变成最坏的状况了,被叶姐姐拒绝,又在被拒绝后的夜里跑到叶姐姐家里撒着酒疯,消磨掉她心中对自己的最后一点怜惜。 还好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此行一去少说也要三个月,叶姐姐也不必担心自己会时常出现在她眼前碍眼了。 白卿淮攥紧手中的衣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掩去了心中的绝望,强作平静道:“快吃!吃完了咱俩还要从后面翻出去。” 贺子石撇了撇嘴,手中扒着水煮蛋的壳道:“要说急我比你还急才是。你家又没有人管你,你这几日也不上职,你急什么啊!” 叶鸢正思忖着怎样才能加快行动。白卿淮马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若是白家早一步安排了合适的人选,她与阿岁大概也就这样错过了。 如今白卿淮已经向自己坦白了心意,自己虽然不方便回应,但既然心中也存了与他成亲的希望,也该做出些努力才是。虽然叶鸢还未成亲过,但是她明白,两个人仅仅是两情相悦是不够的,若是真的想要走下去,是要两个人一起为了未来而付出才是。 叶鸢将手探入自己的怀中,用手轻轻摩挲着怀中那块金牌的花纹。那从未见过天日的牌子一直在叶鸢的怀中准备着,正如叶鸢那几乎无人知晓的身份一样,万事具备,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给那些对殷朝大好江山虎视眈眈的人一个迎头痛击。 第46章 他只是不想有人因为自己而误会了那样好的叶姐姐罢了。 “你等什么呢?”贺子石懒散地叉开双腿, 坐在白卿淮院子中的石凳上,“我以为到了正午你怎么着也都该出发了,谁知道午饭都吃了许久,你怎么还在将军府啊。” 白卿淮摇着头:“你急什么啊?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贺子石诧异地挑挑眉, 这可不像是白卿淮会说的话。自幼时起, 白卿淮一直都是京城权贵中的模范少年。夫子布置的课业必是最先完成的, 每日雷打不动的要练上几个时辰的武功,就连闲暇时间同他们这帮半大小子一同出游,行酒令耍牌都胜他人一筹。这样一个人突然反了性子, 连皇上交待的差事都怠慢了起来,当真让人觉得怪异。 李泱在一旁笑嘻嘻地打着圆场:“贺公子别急呀,我们少将军此行时间又不短,比起外面, 自然是家中舒适些, 在家中多耽搁些也是应该的。” 贺子石只觉得见了鬼了。这主仆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他啊, 说的像模像样,实际上不用细想都知道全是些骗鬼的话。以前他白卿淮去南境一去就是一整年,怎么没见他在家中耽搁过。 白卿淮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李泱一眼:“你又懂了?” 李泱连忙摇摇头,讨好地笑了笑:“属下不敢。少将军说几时出发,我们便几时出发便是。” 贺子石闻言坐得更加懒散了些, 长叹了一声道:“等吧,我就陪着你们两个在这等着。什么时候是吉时了您二位告知我一声。” 白卿淮轻轻嗤笑了一声。他只觉得自己傻的可怜。叶姐姐本就不知为何有意疏远着自己, 而自己先是不管不顾地同叶姐姐表白了心意,又在夜里醉醺醺地闯入人家家中,扰了叶姐姐安眠不说, 还缠着人家同居同寝。真的糟糕透了,做了这些的自己, 凭什么还会觉得今日叶姐姐会到将军府来为自己送行。 过了半晌,白卿淮拿出怀中那把匕首,放在手中轻轻把玩了几下,又放回了怀中。叶姐姐早已说了今日要上职不能送自己了,自己又在这里可怜巴巴地等些什么呢?若换了自己是叶姐姐,只会觉得自己这般做自作多情,落在旁人眼中倒像是显得叶姐姐多么绝情一般。 白卿淮思及此处站起了身,“走吧,套马出城。” 贺子石调笑道:“怎么,卿淮你吉时到了?” 白卿淮笑了笑胡扯着应道:“差不多吧,算是到了。” 贺子石一路送着白卿淮和李泱两个人出了京城。白卿淮停了马站在城门前像城内望了望,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苦笑,转过身来同贺子石道了别:“走了。” 贺子石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平安。” 出了城外,白卿淮站在一旁等着李泱将刚刚给守卫看过的路引收入行囊中。犹豫了一下,做出一副不经意间随便问问的模样:“你刚才以为我在等什么?” 李泱手中正忙着整理文书,闻言抬头看了看白卿淮,带着些“这能说吗”的迟疑说道:“您不是在等叶将军为您送行吗?”说完低下头将整理好的文书放入行囊中收好,“叶将军也真是的,怎么不来送送……” 白卿淮打断道:“我不是在等叶将军。她今日当值,前几日已经同我道过别了。”说完别勒了缰绳,调转马头,“既收好了便快跟上吧。” 李泱摸不着头脑,他想不通自家少将军怎么突然问这个,更想不出除了等那位少将军的心上人,他还能等些什么。最终只得莫名其妙地应了句:“是!”便策马跟了上去。 白卿淮抓着缰绳,感受着身边呼啸而过的风,抿紧了双唇。他知道自己说这几句话多少有些刻意,但他只是不想有人因为自己而误会了那样好的叶姐姐罢了。 叶鸢第一次在城主府因为职务而这般烦躁。 从白卿淮醉酒那日起,她的心态就变了。她不再想把阿岁推开,她不想因为尚未发生的事就直接下了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的定论。明明两情相悦的两个人,即使到最后真的不能在一起,也要努力过付出过之后才能心甘情愿地放弃才是。 叶鸢心中是有些后悔的。那日她早早地便同白卿淮说了不能为他送行,如今心思转变了,便想着今日尽可能抽出时间来,偷偷跑到将军府同阿岁道个别。 近几日本就繁忙些,叶鸢一早便到了城主府,着手处理着当日的事务。在距离正午还有许久时,叶鸢正准备收拾东西溜去将军府,没成想盛青云敲了门进了她的屋子。 叶鸢在盛青云进来的一瞬间便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这位大人,可真是有些克她。平日里两个人也只有上职下职时打个招呼,怎么偏偏就在今日她想要摸鱼的时候他要跑来说些有的没的啊! 即使心下不愿,面上仍保持着有礼:“盛大人。” “叶将军。”盛青云微笑着,轻轻关上了叶鸢的房门。“近来已是许久未曾同叶将军好好说些话了,叶将军最近如何啊?” 叶鸢听了这话似乎觉得眼前一黑。盛大人您没事吧!怎么会大白天跑来自己这里就是为了叙个旧啊! 叶鸢强压着心中的暴躁,耐心而礼貌地回应盛青云:“承蒙盛大人关怀,在下自然是一如往昔。” 叶鸢邀请着盛青云坐下,泡了茶招待着。在同叶鸢寒暄了许久后,甚至在叶鸢已经认命,自己今日是没法同阿岁道别了的时候,盛青云终于委婉地切入了正题。 “叶将军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盛青云笑眯眯地说,“不知道叶将军有没有心仪的人选啊?” 叶鸢觉得有些不舒服,她有些看不明白,盛青云这是以长辈自居还是只是以同僚的身份打探打探。只是打着太极说道:“毕竟我刚刚到京城定居,资历尚浅,都没接触过什么人,何来心仪人选之说啊。” 盛青云只是笑着:“资历浅不要紧,单凭叶将军年纪轻轻便大有作为,相貌能力都这般出众,定是有许多人家争相求娶的。” 叶鸢挑了挑眉,笑着说道:“盛大人您看,您也说了,是争相求娶。可我如今的情形到底是同其他姑娘的情况有所分别,便是有人想娶我,也要掂量掂量旁的不是?” 盛青云的笑容变得耐人寻味了些,点点头道:“叶将军的情况确实有些不同寻常,是盛某狭隘了。” 盛青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近日以来没有哪位公子同叶将军示好过吗?” 叶鸢反应得极快,立马做出一副茫然而又惊讶的神情,实际上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什么?哈哈哈,盛大人说笑了,我在京城除了上职以及偶尔入宫上朝,几乎没去过什么地方,那有什么公子会与我相熟啊?” 怎么会这么巧?阿岁同自己表白心意就在五日之前,盛青云为何会在今日突然跑到我这里来讲这种话?为何偏偏是阿岁出城的今日? 叶鸢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心中已经产生了无数的疑问。盛青云这个人的存在本就让她捉摸不透,甚至分不清敌友,只能带着怀疑去努力揣测。 “啊,”盛青云面上恰当好处地露出一个“原来是这样”的表情,只是落在叶鸢眼中却多了几分刻意,“叶将军大可以多走动走动,很快就会遇到些同龄人可以多做交流的。” 叶鸢听着这话觉得古怪,脑海中瞬时间就想出了十多种或许存在的阴谋又一一推翻。不可能的。自己几次与白卿淮同行都是私下里进行的,隐蔽到不能再隐蔽,盛青云若是能够知晓白卿淮向自己袒露了心意这件事,那贺子石与那日去庄子时的车夫二人中必有一人是盛青云的耳目。 贺家同白家交好不是秘密,虽然贺家未表明过立场,但既然是白卿淮信任的好友,那便不可能是盛青云手中可用之人。至于车夫,那便更不可能了。叶鸢手下的人均是从小接受训练跟在她身边的,不是同她一起长大就是她的手下训练出来的。若是这人有半点不可信的地方,就绝对不会被派到叶鸢身旁来,这点自信叶鸢还是有的。 也就是说,盛青云对她与白卿淮之间的事情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可是他兜这样大的一个圈子是为了什么? 叶鸢想不通,而盛青云也没有留给她想通的机会。话题说到这,盛青云也就没继续聊些别的什么,而是盛情邀约叶鸢与他一同去饭堂用了午饭。 叶鸢有些无奈又有些庆幸。还好之前同阿岁已经解释过今日要上职,不然今日无法为他送行,他怕是又该多想些什么了吧。 叶鸢下职回到宅子,只觉得精疲力尽。怎么在京城任职打交道比在边疆练兵打战都要累些。叶鸢推着自己的房门,还未曾用力便觉得不对! 术七还有两日才会回来,自己平日里出门之前虽说不会给房门落锁,但也会关得严严实实。叶鸢凝神一边细细感受着一边手上用力慢慢推着房门,在门开的一瞬间便闪身进了屋内,对着自己凝神探查好的方向试探着劈开一掌。 那是个背对着叶鸢坐在屋中矮凳上的人,听到开门声接着掌风破空的声音也立马从矮凳上弹起,转过身来接了叶鸢一招,随即便向后躲着,不再接叶鸢紧跟而上的第二招,嘴里大声叫着:“我我我,主子是我啊您干嘛!” 叶鸢听了那有些熟悉的女声,不再动作,那人也稳住了身形,叶鸢难以置信地瞧了过去:“水三?” 第47章 “杀了吧。” 叶鸢不解的问道:“水三你怎么会在京城?你不是在西境盯着晋西王那边的情报吗?” 水三摇摇头, 伸手给叶鸢拉开一个矮凳,等叶鸢坐下后才回答道:“云姑娘传信给我,说主子在京城只有七哥伺候着多少是有些不方便的,要我找个小姑娘过来伺候着。我左右一寻思, 还得是我啊, 我不就是小姑娘吗!” 叶鸢有些头痛地说:“让你派一个小姑娘过来伺候着, 没说是派你过来啊。” “主子您这话说的,我水三比别的小姑娘差在哪啊!”水三撇撇嘴,“别的小姑娘能做的我都能做, 怎么就不能是我啊!” “不就是因为你能干才要你留在西境帮我盯着吗?”叶鸢叹了口气,“之后我若是恢复身份,身边需要自己人来做宫女的,你难道要留在京城一直做宫女吗?” “对啊, ”水三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主子留我在身边不好吗?我又能保护您, 回头帮您找云姑娘拿情报也方便,七哥也能轻松些。” 水三瞧着叶鸢的表情没有缓和,马上接着道:“您放一百个心吧,我虽然早就不在营里,伺候人的功夫也不会忘的。” 叶鸢有些不忍心。水三在外面为她管了几年的情报, 突然跑来同自己说要顶了下人的空缺,心中多少有些别扭。“那情报那边交给谁了?” “我这几年带了些徒弟, ”水三带着些骄傲的说,“如今我们可用的人多着呢,主子您不用担心这个。个顶个的都是好手, 再不济有时候青一他们还能盯着,不缺我一个。” 叶鸢也无法再劝, 只是带着惋惜道:“你这是何苦呢?” “主子这您就不懂了。”水三眉飞色舞地说着,“我水三以后就是跟在主子身边的人,您不知道他们那帮人有多羡慕我。” 水三带着些恳求的眼神看着叶鸢,即使叶鸢明知道水三不过是带着玩笑的意味有些做作地逗她开心,却还是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不是一日两日的差事。” 水三听到叶鸢松口立马收敛了嬉笑的神色,“您放心吧,到时候就是您赶我走,我都跪下来求您留我。” 叶鸢无奈地斜了她一眼,水三又重新笑了开来:“要是我给您跪下您都赶我走,那我给您磕一个。” 叶鸢笑骂道:“两年不见,竟不知你跟他们都学了什么好东西。既然你想好了那就没机会反悔了。”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水三这一身短衣长裤的打扮,“明日让七哥带你到街市上买几条漂亮裙子,做侍女还是穿裙子瞧着合适些。” 水三的脸立马苦了下来:“主子,属下两年不见您,竟不知您做了将军后杀人连刀剑都不用了!” 叶鸢摇摇头,笑着说:“就这么定了,晚上我在旁边把另一侧的偏房给你收拾出来,就是小了点,你先忍一下,以后就好了。” 水三笑了笑,“没事主子,也不用收拾偏房,按理说我应该在你屋里给您守夜才是。您这屋内不是有个矮榻嘛,我陪着您就是了。” 叶鸢听了这话,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五日前那晚,白卿淮睡在自己屋内矮榻上的情形,耳根不知为何有些发热。叶鸢摇摇头,“还没到守那些规矩的时候,你就先在偏房住下吧。” 叶鸢同水三闲聊了许久,吃过了晚饭便谈起了正事。叶鸢近几日正愁着如何能加快自己这边的行动,水三到了京城来虽然有些委屈了她,但其实也合了叶鸢的心思。 “那五州知府查得如何了?”叶鸢的手指敲着木桌,不知思考着什么。 “还未能查得详尽,但也能了解个大概。”水三手中拿着筷子的另一端,沾了杯子中的水,在桌上勾画着,“和主子所料相差不多,这五州知府任凭拿出哪一个来都不是铜墙铁壁,只要细查下去每个人都能揪出问题。” “那兴州知府尹乐湛是个狠人,”水三在桌子上描绘了大致的地形轮廓,在偏靠东面的位置上用力点了点,“五年前兴州下的亭阳镇闹洪灾,朝廷拨下的赈灾款不说是全部,也有大半被他吞了去。” “具体细节我们还在查实,但可以确定,这类的事在他身上只多不少。”水三冷笑了一下,“便是私吞款项也就罢了,他还暗自加了百姓的税收,这事做得这般明显,竟不知没有什么传闻,京城百官怕是无人知晓。” 叶鸢点着桌子的手停滞了一瞬,怒意无法克制地从心头升起。朝局不稳,五年前大殷更是钱粮紧缺。她曾听胡将军讲过,皇上初登基那几年,便是赤鹰军中的粮草都时有短缺。那几年朝中能拨下赈灾款已属不易,能将其吞了大半……那尹乐湛真不知有没有心。 “这不是摆明了,”叶鸢平静地说道,“有本事将这钱捂住的不是他,要看这钱最终进了谁的口袋中,才能知晓是谁遮住了这钱的来路。” 叶鸢闭了闭眼,掩去眼中的怒意,淡淡道:“暗地里查查他给何甘平送过多少钱。看这个架势,何甘平怕是富得流油了吧。” 有钱有权。倒是不知这位丞相大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成为皇上最大的威胁才舒心吗?叶鸢的双眉蹙起,她有时会想,何甘平同晋西王联手,何甘平根本坐不到那把龙椅上,那他要将皇上从那个位置上挤下来是图些什么呢?辅佐皇上和辅佐晋西王又有什么不同? “若是他有什么把柄叫何甘平拿住了,那就查出那个把柄来。这么好的东西,不能只让何甘平捏着,我们手中也要握住才是啊。”叶鸢勾了勾嘴角,“若是没什么把柄,只是单纯的依附于何甘平那就更好了。搜一搜他们两个勾结的证据,这人该向全天下人谢罪才是啊。” 水三领了命,在木桌上继续勾勾画画,将其他四位知府的情况一一告知叶鸢。 “襄州知府卞正业倒是不像尹乐湛那般做得明显。表面上看着是个好官,”水三皱了皱眉,“私底下收受过些小恩小惠,并无什么明显的大过错。” 叶鸢点点头,“既是不清楚那就再仔细查一查。” 水三点头应下。“青州那位知府许光远特别一些。”说话间水三也皱起了眉,“这位大人酷爱古玩字画。我们的人查探过他的府邸,他本人与家中瞧着是一副清廉的样子,只是这墙上与库房中堆满了字画古玩,加在一起只怕价值连城。” “我们的人还在查何甘平有没有给他送过些什么好东西,他有没有为何甘平做过什么差事。” 叶鸢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着桌面,闻言顿了顿:“他一个州知府,从四品的官位,哪来那么多钱买下一库房的字画。” 水三尴尬地说道:“我们也查过,他这个人比较……忌讳比较少。他私下养了一批人,在各处倒斗。” “倒斗?”叶鸢有些疑惑的看了过来。 “就是挖别人家的坟偷人家的陪葬品。”水三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一般是挑着过去的大户人家的坟地,夜里偷偷行事。这事虽然未曾摆在明面上,但是在他府中倒也算不上秘密。” 叶鸢听了这话点点头,手上动作未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水三也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叶鸢。 过了半晌,叶鸢开口道:“其他两位呢?” 水三在桌上又点了两个点,“这两位有着同样的特点,都是好色之人。” “泰州知府应邵常去逛逛花楼。他在当地最大的那间花楼常年包下了一间上房,只是情人不固定,玩的样式也花花。”水三轻蔑地笑了笑,“他家中有位百依百顺的夫人,不知是对他逛花楼这件事是不闻不问还是没什么办法,总之他算得上是毫无顾忌。” 叶鸢挑眉看了看水三:“玩的样式也花花?” “啊。”水三面色垮了下来,自觉失言,“主子就知道他就如同地痞流氓一般便是了。” 叶鸢在心中暗笑,面上瞧着像是仍是有些茫然。叶鸢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是还是能听懂话中含义的,只不过是想逗逗水三罢了。 水三比叶鸢小上一些,出营的时候早,人也活泼。小时候水三拽着叶鸢要带她去逛花楼的时候,还是挨了白明酌一顿板子才歇了心思。 水三想要将话题快些揭过去,继续说道:“桓州知府薛磐相比之下更是个禽兽。薛磐不止是好色,还喜欢虐打奸|杀。” 叶鸢闻言瞳孔有一瞬的放大。水三瞧见叶鸢神色变化,认真道:“无论男女,从幼童至青年,只要是他看上的,无论是楼里的还是良家子,他都不忌讳。他手中的人命官司若是要细究,怕是都难以数清。这事在当地不是秘密,只怕是衙门以及镇县的官员都有参与,不然他如何敢这般肆无忌惮。” 叶鸢心中一阵无力。一州知府,在当地便如土皇帝一般。大殷的官员竟有这么多的败类尸位素餐,作为一方父母官便是这般对待当地百姓的吗?不知是牲畜为了放任自己的兽行登到了高处,还是身居高位才助长了心中的兽性。奸|淫幼童,拐掠妇孺,何其讽刺。 叶鸢咬了咬牙关,努力平复着情绪,声音淡淡却带着一丝狠意,开口道:“杀了吧。” 第48章 就当何余升是个一同办差事的同僚,一同做些吃吃喝喝游山玩水的任务。 叶鸢连日上职, 忙得连轴转,终于在休沐前一日把该做的事项都办妥了。叶鸢边走回家边揉着手腕,这几日被公事闹得连练剑的时间都变得极少。 “主子,”水三在门口迎了迎叶鸢, 塞给她一个手炉, “今日有两张拜帖送到了府上。” 叶鸢接过手炉, 有一阵的恍惚。如今水三在身边伺候着,自己倒真的被照顾得有了些官家小姐的感觉。她听着水三的话觉得好笑,自己这勉强凑出三间屋子的小宅子居然也称得上一声府上了。 叶鸢也听过些风言风语, 大抵是说她堂堂从三品的将军,来了京城却只能在偏僻处挤着个小宅子,皇上甚至连个居处都不赐下,多半是不把她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将军放在眼中的。 叶鸢心中觉得好笑, 倒也没怎么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是她通过白明酌知会的皇上, 不用给她赐下居处。不然等她恢复了身份, 宫里头自然要为她准备公主府,就算是提前赐了居处到时候也是要闲置的,倒不如免了这一遭,也省着她惹了眼叫京城中旁的乱七八糟的人盯着她不放。 “是哪家送来的?”叶鸢在京中刚刚三个月,和京城中人几乎没什么来往, 什么人会主动跑来拜会她呢? “一个是丞相府上的何大公子,”水三眉毛拧了拧, “另一份拜帖没写上名头,主子您自己拆开来看吧。” “你拆了便是,”叶鸢拿起手边水三给她备好的热茶, 本来冰冷的指尖握着杯子有着些微的刺痛,一口下肚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暖意。入了冬后, 这京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眼瞧着近几日怕是要降些雪来。“何余升给我递拜帖做什么?” “主子您自己拆了看吧,”水三笑嘻嘻地将两份拜帖递到叶鸢手中,“奴婢给您把发髻拆了,您好躲个闲松快松快。” 叶鸢无奈地接过拜帖,自己拆了开来。自从水三接了给她做侍女这个活,人变得越发谨慎了起来。嘴里的自称从属下改为了奴婢,平日里伺候她也跟伺候着京城里其他姑娘没什么两样,以前从不穿的那些样式繁复的袄裙也上了身,即便叶鸢从不避讳她任何事,她也不会主动伸出手来探查,一切都只等着叶鸢给她布置了任务才做。 给贵人做死士,要的是稳准狠。给大户人家做下人,要的是忠心。水三端着心中那杆秤,在自己死士的芯子上套上了一层奴婢的外壳。叶鸢知晓,她这不是怕自己对她有什么猜忌,只是时刻谨记着防着外人回头拿着下人的错处来挑主子的不是。 “规矩做给外人看就是了。”叶鸢轻声说道,“只要与我相关的事你就不必避讳,免得将来事出紧急时,两眼摸黑,便是你想帮我都困难。” 水三愣了一下。她守规矩是为了主子,若是主子觉得不舒服,那便改了这规矩便是,算不得什么。水三点头道,“属下明白了。只是该做的该说的,奴婢也要尽早习惯才是。” 叶鸢见水三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便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说。水三忙笑着问道:“主子快看看拜帖上说了什么?” 叶鸢失笑,水三这是明着哄自己开心呢。 “何甘平说,明日午时前来拜会,希望能约我共用午膳。”叶鸢眉毛皱起,“明日?这也太急了些。哪有人明日拜会,今日才递上拜帖来的。” 这边水三已经拆了叶鸢的发髻,正一下一下地为叶鸢梳着头发。闻言手中动作顿了顿:“主子与何甘平那大儿子很熟?” 叶鸢正被水三梳着头,轻轻动了一下便歇了摇头的念头:“不熟。那何余升传闻中像是个老实的,多半是他爹在作妖。” 叶鸢把何余升的拜帖放在一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白卿淮离京那日的情景。盛青云说的那位示好的公子……不会就是何余升吧?一旦思路打开了,那日盛青云絮絮叨叨聊的一切便有了头绪。 叶鸢长出了一口气,原来还真的不过是碰巧,她还差点以为是盛青云真的神通广大,连白卿淮同自己之间的事都能摸清。如今想来,盛青云那一番要自己多出去走动走动的话,看似说者无心,实际上倒像是提醒。盛青云直白地提到叶鸢的婚事,但凡在此前的饭局上,叶鸢对何甘平有意撮合她与何余升的事有所察觉,听了他的那番话,一定会第一时间想到何余升。 只是叶鸢那几日心思全都放在了白卿淮身上,尤其是那几日白卿淮恰好向她表达了心意的时候,偶然听见这些话,倒是让她想得左了。 叶鸢右手拇指同食指并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手中的拜帖。这盛青云……看来倒也不完全是何甘平的人啊。 叶鸢放任思绪天马行空地跑了半晌,拆开另一张拜帖,面上露出几分诧异。她对着拜帖出神了许久,连什么时候水三停了手上动作都没察觉。水三不敢扰了叶鸢思考,只是轻轻把手中木梳放置在梳妆台上。只是这样一动作,叶鸢反到缓过心神来了,纤长的手指轻轻点按着眉心:“这第二张拜帖……是乐安公主送来的。” 叶鸢听着敲门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的休沐日,做什么要去跟这个不相干的人去共进午膳啊。 术七还没回来,水三打开了房门,见到外面的何甘平也不惊讶。水三心中对何余升没什么好感,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笑盈盈地对着门口福了一礼:“何公子您来啦。我们将军在屋中已经等了一会了,您看您要不要进屋喝杯茶呢?” 何甘平也有礼貌地对着水三颔首道:“我就不进去了,麻烦姑娘通传一声,在下想邀请将军去居安楼用些午膳。” 叶鸢在屋中早已准备好了,只是碍着规矩礼法,还是要等水三通传一下比较合适。 何余升剑眉星目,身材粗犷却不显得粗糙,若是扔进人堆中也是排的上号的模样。远处瞧着尽显公子贵气,只是不知为何,只要近距离同这人相处,用榆城话讲,叶鸢总觉得他身上逸散着些苟苟嗖嗖的气质。 何余升有礼地对着叶鸢打招呼道:“叶将军。”只是这话虽礼数周全,可是这人却不曾正眼瞧他。 若是换了旁人,叶鸢必定以为这人是存心怠慢。只是与何余升相处过一次,又听白卿淮讲过他的事,叶鸢倒也明白几分。这人不是特意使着坏要怠慢她,只是天性使然。 叶鸢落落大方地回应道:“何公子。” 何余升听了叶鸢的回答,低声说了句:“我们去居安楼用午膳可以吗?” 叶鸢自然没什么异议,给自家酒楼送生意有什么好拒绝的,点头应和着。 何余升得了回应转过身便沿着官道上走。虽然叶鸢能感受到他在刻意地同自己保持步伐一致,但是她心中仍然觉得惊奇,从她家中一直走到居安楼,这何余升竟真的一句话未曾同她讲过。 为什么何家能养出这样一位嫡公子啊?何甘平生了孩子,即使是照着工具培养难道都不用心教养的吗!便是翻遍了全京城也找不出哪家权贵的公子能够沉默至此了吧。 叶鸢在何余升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对自己的恶意,但也看不出何余升如何对自己亲近。若不是心中早就知道何甘平存了想要将她抬进府中做儿媳妇的心思,此时此刻她大概就要被何余升弄得一头雾水了。 何余升在大堂寻了个靠近街边的座位,待叶鸢坐下后方才落了座。何余升闷闷道:“叶将军想吃些什么请随意点些来用。” 叶鸢听着何余升这发布任务一般的语气,一时之间也有些哽住。叶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直白地讲出了心中的疑惑:“冒昧的问一下,何公子您是不是不太常和姑娘家讲话?” 何余升听了这话,本还能正对着叶鸢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叶鸢能够清晰地瞧见他的耳朵正蔓延着红晕,瞧着眼神的方向对准了倒扣在桌上的青花茶杯,那专注程度活像是盯着那茶杯,那茶杯便会自己倒转过来,再自己蓄满一整杯的水来。 就在叶鸢以为自己这问话不会得到回答了时,何余升突然出声应答道:“很少。” 叶鸢本是不愿意同何甘平的儿子做上这样一场戏的。可对方是何余升这件事,反倒叫叶鸢放松了些许。对于何余升来说,接近自己赢得自己的好感是父亲布置下来的任务,说不定昨日匆忙递上这拜帖也不过是因为这任务催得紧急,只好立刻便着手去办。 可是对叶鸢又如何不是呢?既然两个人都是完成任务,那叶鸢便自在得多了。就当何余升是个一同办差事的同僚,更何况这同僚虽说闷了些,但也算得上谦逊有礼。而这任务不外乎吃吃喝喝游山玩水,等这阵子过去了就算是任务结束。这样想来,叶鸢对何余升愣是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叶鸢自得其乐地吃着这顿饭,殊不知自己在这临街的位置上,用膳的情形能够被过往的人群轻轻松松尽收眼底。贺子石站在街边诧异地瞧着居安楼里埋头吃喝的两个人,连嘴巴都惊得微微张开了些:“叶姑娘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第49章 很快自己就要连叶姐姐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了吧。 明明一切都在向前, 白卿淮却觉得时间仿佛倒退到了三年前。 白卿淮和李泱花了十天的时间赶到了应西,一路上没有走官道,夜里甚至连客栈都住得极少,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大部分时候只在山野中生了火便和衣睡下了。 进了应西就是晋西王的封地了。白卿淮此行的目的, 便是摸排晋西王屯的私兵。先皇在位时, 晋西王的母妃颇得先皇宠爱,文武百官中无人不知,彼时除去二皇子党, 还有少部分的朝臣支持彼时还是五皇子的晋西王。但是比起二皇子在明面上的势在必得和四皇子叶明瀚在暗地里的谋划,五皇子便真的像是无心于皇位一般,没有任何动作。 叶明瀚登基后,二皇子便在狱中自尽, 只求保一个亲族的平安。而五皇子叶嘉熙, 在朝中公开立场支持叶明瀚的登基, 而后又请了叶明瀚的封赏,要了西境的相州做了封地。 叶明瀚骤然得了皇位,根基不稳,朝臣中不愿承认他的人占了近半数。叶嘉熙这支持来得突然,却又及时。人家另一位皇位争夺人都承认了皇上的位置, 朝臣就算是将叶明瀚从皇位上面拉了下来其实也没有意义。 但叶明瀚根本想不通,自己这从无交情的五弟在朝中支持他意欲何为。直到他登基第三年得了探子的消息才想得明白, 这世上哪来白占的便宜,怎么可能自己这个受尽宠爱的五弟因着皇帝下的即位诏书,跟自己从不相处不来往到一把子支持自己即位, 这转变就像翻书一样快。叶嘉熙在封地天高皇帝远,便是真的暗地里招兵买马, 可比在京城方便太多了。 这叶明瀚也是个拧巴人,都即位当了皇上了有些时候了,却像是心中还感念着兄弟情一般不查这个不动那个。 面上看着是这样。但他不是个傻子,不查不看是因为查不起看不起。即位之初根基不稳,朝局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是轻举妄动,倒霉的也只有自己。但是如今皇位渐渐的坐稳了些,可那些起了异心的人也势大了起来。 沉疴旧疾没时间没钱财去治,就会腐烂生根,溃烂只会越来越大。本是为了稳坐在皇位上所做的观望,让那些无法掩盖的威胁一一浮于表面,明眼人都看得出山河如今存着飘摇之势。 又回到了见不到叶姐姐的日子里。从前只是无穷无尽的思念,而现下远离叶姐姐的每时每刻都让他煎熬。叶姐姐不接受自己的心意,自己能留在她身边的日子便已经进入了倒数。从即日起,到她成婚那日结束,自己便再没了什么立场能够靠得她那般近了。 他和李泱在晋西王府附近蹲守了几日,也没什么大的收获。刚到晋城中时,白卿淮便到了官驿给京中递了信去,除了往家中报平安,也给贺子石去了封信。白卿淮捏着手中的笔,写了画画了写,最后还是没邮出那封寄给叶鸢的信。 他不敢。也觉得没必要。 他承诺要给叶鸢写信的时候,还没同叶鸢坦白过心意,更没有在醉酒后死皮赖脸的闯入人家家中赖在人家房间里。如今这些事都做下了,叶姐姐哪里还会想要他写的信呢。只怕多说几句关心的话都算得上冒犯吧。 白卿淮和李泱回到客栈,略作休整。白卿淮叫小二烧了桶水,简单擦了擦身,便见李泱从外面拿着几封信件敲了门进来。 “有宫里来的信吗?”白卿淮瞧着那信不止一封,自己到晋城的时间还不算长,该是收不到这样多的信件才是。白卿淮睫毛轻颤着,手中投洗着帕子的动作未停,掩饰着心中升起的隐秘的期待。 李泱摇摇头,“没有。我们也没传回去什么消息,宫里这时候应该也没什么指示才对。这三封信全是贺公子寄来的,少将军您一会儿看一下吧。” “哦。”白卿淮顿了顿,闷闷地回应道。听了信全都来自于贺子石,白卿淮没了期待,却也加快了手上速度。几日之内连发了三封信来,也不知贺子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信上内容不多,却字字晃着白卿淮的眼。 第一封写着叶鸢同何余升一同在居安楼用了午膳。 第二封写了叶鸢同何余升一同到京郊游湖。 第三封写着贺子石的人偷偷跟着何余升,见到何余升进了叶鸢的宅子,竟过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出来。 白卿淮只觉得贺子石又是捡了些有的没的逗弄着自己玩,可拿着信件的手已经有些颤抖,面前的白纸黑字仿佛在眼前模糊得有些花了起来,凑成一团跳到他的脸上一齐嘲笑着他。 他以为叶姐姐对着何甘平是做戏,便更不会对何余升有什么额外的心思。他以为叶姐姐对何余升没什么好感,心里对何大哥的可怜让他才絮絮叨叨地讲了那么多何余升的好话。 自己本以为自己不过就是讲了些故事,如今看来,叶姐姐不光听进去了还记到心里了。如今叶姐姐同那何余升越走越近,倒是他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了!白卿淮强迫着自己冷静,却根本冷静不下来。那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他们二人的相处,若是单单只是吃了顿饭,他还能骗骗自己,不过是叶姐姐应付何甘平的手段罢了。 可是他们一同去京郊游湖了!白卿淮只觉得嘴巴里眼睛里都是苦的,自己都未曾同叶姐姐去什么地方游玩过。或许自己离开京城,叶姐姐也松了口气吧,难缠的人离了京城,便没人碍着他们两个游街赏景了。 白卿淮扔下手中的信,颓然地坐在一旁。自己担心的一切还是那样早的发生了。很快自己就要连叶姐姐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了吧。 在京城的叶鸢浑然不知贺子石这个大聪明实时地往西境传着她的消息,更是不知道自己挂记着的少年,在心中默默地给她冤上了好几条罪名。 如今叶鸢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每日里除了想着怎么搞垮那五个知府,便是同何余升多做些接触。 如今京城倒也起了些传闻,何丞相家的大公子,近日来得了闲便会在叶将军的宅子外等人。何甘平是京中大红人,便是家中换了个管家这等事都能在京中被拿来在茶余饭后说嘴。更何况他的嫡子每日蹲守在深居简出的殷朝第一位女将军门前呢。便是近日里上了大朝,叶鸢都能察觉到朝中忠臣一派对着她的敌意。 叶鸢走在那官员团成的人群中,被一位蓄着山羊胡的言官拦下。叶鸢有礼的打了招呼,却见那言官怪声怪气道:“叶鸢将军真真是有本事的。却不知这本事是用在了战场上还是用在了什么旁的地方。刚刚出入京城便抱上了好生粗壮的一条大腿,下官便也在此恭喜叶将军了。” 叶鸢听着这话心中好笑,这言词之间的酸意就像是刚揭了盖的酱缸一般,熏得她脑壳疼。皇帝一派的忠臣党总不会都是这样的人吧,叶鸢有些无奈地想到,便是刺了她这几句又没有办法奈她何,这又是图些什么呢? 叶鸢不欲与他多说,正打算道一句“多谢”应付过去,余光里却瞥见何甘平正在几个官员的环绕中走了过来。叶鸢顿时来了精神,把正欲出口的敷衍之词咽了下去,如同戏台子成了精一般:“您这话却叫晚辈糊涂了。晚辈自己在战场上拼杀来的功绩,到了您口中却说我的本事用在了旁的地方。听着就好叫人伤心的,”叶鸢本就外表娇俏,这时候拿起腔调来,瞧着不像是将军,倒像是谁家娇养的小姑娘跑错了地方,误入了朝堂,“您是觉得皇上被我这本事不用在正途的小人蒙蔽了,随随便便就奖了军功,下了封赏吗?” “这……”叶鸢话语间偷换了概念耍着无赖,可那老学究一般的言官却反驳不来,一时之间也有些心虚。 叶鸢紧接着咄咄逼人地继续道:“还是说,您觉得我身为大殷的官员,便是交个钦慕的好友也是错处?您这一手扣帽子的功夫可相当了得,若是您哪日同好友出行,是不是您的好友个个都是您抱得好大腿啊?还是说,您已经立住了大腿,就噙等着您那三五好友抱住呢?” 叶鸢余光里瞧着何甘平路过自己附近,便知道自己同这言官的交锋,下了朝就会原原本本地传入何甘平的耳朵里。自己话语里虽然带着些冠冕堂皇,但是知道内情的人瞧着,就像是自己情郎被外人泼了脏水的小姑娘,听了些不清不楚的怪话便要伸长了爪子,张牙舞爪地挠花了对方的脸。 那言官气急,甩了袖子冷哼一声便离开人群找了自己的站位去。叶鸢端着神情,像是斗赢了大公鸡的花孔雀一般,朝着自己的站位去了。 叶鸢仗着官位低,暗暗地在后面瞧着何甘平的背影。算算日子,那桓州知府薛磐被杀的消息也该传入京城了。叶鸢心生嘲讽,等自己把何甘平手中的牌一张一张抽出,她倒要看看,那人是不是还会如今天一般,只当那打了胜仗立了军功的将军,有了一纸婚书便会奉上自己的一切,安于后院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 第50章 我父亲就是官职戳到了天顶,我也不会是随之升天的那鸡犬。 叶鸢的宅子厅堂偏小, 便只是叫水三简单温了壶茶放在小桌案上,权当是招待何余升做的客气样子。 何余升虽是沉默内敛了些,但是相处久了二人还是能够熟悉几分的。何余升清楚叶鸢同他接触不过是碍于何甘平的面子,而时间久了, 叶鸢也能感受到何余升也并不是表面上那般听从他父亲的话便是了。 叶鸢同何余升两个人达成了共识, 只要是显得两个人有在相处, 能让旁人看得出他们关系非同一般,这就算是能应付得过去。起初两个人还抽出过一两日一同出去赏花看景,时间久了反倒觉得不如就在休沐时, 让何余升在屋中坐一坐。 起先何余升还有些不愿,总觉得这样会坏了叶鸢的名节。叶鸢心中无奈,她成日里混迹军营,若是这点小事就算是破了男女大防, 哪里还有什么名节在。更何况这些对于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旁人怎样说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自己知晓自己做过什么,什么没做,那就够了。 虽是做着样子,叶鸢也不能失陪,只好同何余升一人占据着桌子的一边。叶鸢在这宅子中没什么打发时间的物件, 搜罗了一圈最后也只得尴尬地同何余升说:“我来京中不算久,也没什么书籍之类的方便给何公子看看。不如下次公子再来也带上些打发时间的东西来。”随后用手悄悄的将五年前自己摆在书架上的那些话本子推开了。“早前便听闻相府中有着, 书籍排了满墙都还放不下,我这宅子中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倒叫何公子笑话。” 何余升也不复最初的拘谨, 甚至还笑了笑:“叶将军说得哪里的话。想来那中的书籍我也未曾摸过几本,怕是我父亲也更多只是摆在那里好看的吧。” 叶鸢回到座位上, 也笑了笑:“何公子如今也愿意同我开上些玩笑了。”起初叶鸢是因为白卿淮的话,才会真的完完全全抛开何甘平的因素去看待何余升这个人。相处得越多,越觉得这个人浑身充斥着不该属于丞相府这种表面光鲜靓丽内里已经懊糟烂透的高门贵府中的赤诚。 是的。赤诚。这个人似乎身上没有学到一丝一毫他父亲的阴狠毒辣,他的沉默他的内敛都像是对他家庭无声的抵抗。 何余升有些尴尬地端起茶,遮掩什么似的嘬了一口。叶鸢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些笑意地看着何余升喝茶。何余升感受到叶鸢的目光,有些无奈地放下茶杯,眼神却瞟向了同叶鸢相反的额方向,状似无意般说道:“你与我父亲不是一路的人,开上些玩笑又有什么打紧。” 叶鸢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即使她已经同何余升说开了,两个人现在共同的目标就是应付何甘平,暂且算是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可无论怎么说何余升都是何甘平的亲生儿子,这话她可不敢乱接。 何余升抿上唇不再言语。叶鸢端起茶喝着,为自己留出了些思考的时间。她的脑海中两个选项在不停地打着转。何余升到底是在试探着些什么,还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叶鸢也不敢耽误太久,不然就落了刻意。叶鸢放下手中的茶杯,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容,打着太极道:“何公子这话我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何余升眼中划过一丝嘲讽,有些不自在地道:“叶将军不必紧张。我很敬重你,也很羡慕你。若是我能的话,我也不想生在丞相府中,便是像你这般无根无基的就很好。叶将军有本事,即使身为女子,也能为自己拼出前程来。换了我的话,便是平凡些,草草一生就很好。” 叶鸢想到白卿淮同自己讲的事,一时之间也明白了几分。或许何余升从幼时起就想逃离丞相府,这个被禁锢在大殷当朝丞相嫡子身份中挣脱不得的少年,慢慢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不温不火的性子。 叶鸢伸手给何余升续上些茶水,“何公子羡慕我什么呢?是羡慕我自由吗?” 何余升接过茶杯,想了想,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叶鸢继续道:“便是我比何公子多了些自由,如今不也同何公子演着同一处戏吗?” 叶鸢的本意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自由。何甘平必须同她在这里唱着一出大戏是不自由,可与他同台演出的自己也不是出于本心。却不想何余升笑了笑:“将军只需演这一时便是了,我却已经演了这十几年。或许还要演上几年。” 叶鸢一时之间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下去。何余升说得太过于直白,听得她心惊肉跳,便是想打着太极再拉扯一番都做不到。只得强行曲解着何余升的话:“何公子是指丞相大人用不了多久便会对在下失了兴趣?” 何余升闻言深深地看了叶鸢一眼,叹气道:“叶将军,我父亲的事,我从来都不主动插上什么话,只是他交待我做什么我便做些什么就是了。”说罢自己又嗤嗤地笑出了声,“我父亲就是官职戳到了天顶,我也不会是随之升天的那鸡犬。我只盼着我身上能少些罪孽,我盼着我的罪孽不会算在我母亲我姐姐的头上。” 何余升说着说着自己又摇了摇头:“我和叶将军说这些做什么。” 叶鸢听得云里雾里的,似乎是听懂了些什么,其实却又什么都没听明白。何余升站了起来,“时辰也差不多了,等叶将军下次得了闲我再来叨扰。” 叶鸢也没再深究,只是送着何余升到了门口:“何公子什么时候过来在下都是欢迎的。” 何余升摆了摆手,走出去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又走回了宅子中。叶鸢疑惑地问道:“公子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何余升一脸欲言又止,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今日同叶将军说得多了些,还请叶将军不要介意。”叶鸢刚想应答这有什么,却又听何余升道,“我心中一直以来也纠结,却还是想冒昧地请求叶将军帮我一个忙。” 叶鸢愣了一下,连忙道:“公子请说。” “若不是上次在居安楼那顿饭,我都不知道卿淮受了那般的苦痛。我知晓我没有资格,更是不配,”何甘平深吸了一口气,自嘲的笑意中带着些凄然,“但我还是想请求叶将军帮我带给卿淮一句,对不起。” 叶鸢回了屋内,脑海中的思绪仍是乱成一团胡乱缠绕在一起又经过了暴力拉扯的毛线。这是什么?!叶鸢只想把她在心中夸赞何余升的话全部都收回去,这人说了那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离开了,只留着她一个人在原地瞎猜。说话说一半,全是大混蛋!! 叶鸢坐在屋内自己处理事务的桌案旁,手肘拄着桌边,克制不住地用牙齿轻轻咬着食指的关节。水三切了些水果,瞧着她这副苦恼的样子也没敢打搅,轻手轻脚的把果盘放在桌上便退下了。 虽然不知道何余升如何通过那个饭局得知自己与阿岁相熟,但是叶鸢能够确定一件事——何余升知道自己同白家是站在同一阵营的。在他知道的情况下,何甘平还要他来拉近同自己的关系,那便证明何余升根本没同何甘平讲过这种猜测。 或许……何家父子的关系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稳定。叶鸢仔细回忆着何余升像是发着牢骚的那些话语,似乎能够从中窥见一二。何余升大概也是不愿意为他父亲做事的吧。 叶鸢闭了闭眼。何余升,盛青云……何甘平身边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人?那顿饭过后自己还问过阿岁,他在何甘平面前大闹了一通,会不会暴露自己和他相熟。真不知道他是对何甘平的自负有着信心,还是对何余升有着信任。 叶鸢摇了摇头,真不知该说阿岁些什么好。阿岁这一去,也过了有半个多月了。一想到阿岁,叶鸢脑海中便带出了些那晚在榻上的情形,一时间红晕顺着叶鸢的脖颈向上蔓延着。 都去了这般久了,当初答应给自己写的信却是一封都没有送来。叶鸢顺手拉开桌案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个尚未密封,甚至连地址都还未填写的信件在手中把玩着,一时之间也有些觉得气闷,带着些恼意地又把信件扔回了抽屉中,甩手关上了抽屉。 眼不见心不烦。 那小骗子走之前连个地址都没留下,自己便是想给阿岁寄信都不知道该寄向何处。阿岁甚至都不同自己报个平安! 叶鸢在心中骂骂咧咧地把阿岁的身影赶了出去,随手提起墙边放着的长|枪,打算到屋后的空地练练枪法,发泄一下心中的郁结。刚推开了屋门走出去,术七便推了院门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见了叶鸢的样子吓了一跳:“主子,您这杀气腾腾的,是要提着枪做什么去啊?” 叶鸢皱了皱眉:“我哪里杀气腾腾了?” 术七上下打量了一下叶鸢,声音小了些;“您说没有就没有吧。”随即凑得近了些,附在叶鸢耳边道:“薛磐被杀的信儿传入宫中了,皇上正传了何甘平和太傅两个人进宫呢。” 第51章 臣叶鸢参见乐安公主。 小太监给白明酌让了座位。白明酌坐在清和殿的侧首, 暗暗看着上首龙椅上的男人。即使是坐在了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仍是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多年前白明酌曾经问过叶明瀚,他争那个位置是为了什么。那个时候叶明瀚只是笑笑,“不争也总有人逼着你争。” 如今这个男人坐在了那个高位上, 日日担心着内忧外患。唯一的亲生女儿如今已经年过十八了却没见过几面, 每日瞧着那些不怀好意的臣子却仍要恪守君臣之礼相待, 说句危险的话,这若是换了自己……白明酌打了个寒颤,自己还是守着那座山快活些。 叶明瀚将殿内的人都清了出去, 右手放松地搭在了扶手上。“今日赶在丞相和太傅后面来,也是为了薛磐的事吧。” 白明酌微微颔首。“是阿鸢听了消息便急匆匆到了将军府来。”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即使是公主也是担不起的。但是只要自己不承认,便是皇上猜出这事是叶鸢做的, 自己的人做了对自己有利的事, 皇上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皇上您也知晓, ”白明酌开始像个说书人一般,把叶鸢提前准备好的故事讲述给叶明瀚听,“阿鸢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在山上,她交的朋友五花八门的。偏赶上她有个桓州的朋友,前几日定了亲, 在报喜的信中同阿鸢说着害怕。” 叶明瀚耐心地听着白明酌的胡说八道——毕竟坐在这个位置上每天都能听到一群大呼小叫的大臣们胡说八道,听到了这里知道即将要切入正题, 便感兴趣般直了直身子。 “那个小姑娘说,住在她家附近的另一位姑娘得了县令的青眼,便被父母欢天喜地地送进了县令府中。那县令大了这姑娘近三十岁, 便是给她做父亲也是绰绰有余。未成想过了也就不足半个月,县令府上传了消息回来, 说那姑娘得了急病,请了郎中医治也无济于事,病逝了。” “那姑娘听了这消息心中感伤,更多的是有些惧怕。因为这位病逝的姑娘生前十分的健康,人也活泼,哪怕是被迫嫁了人也不至于郁郁寡欢将自己逼死。而这县令府上过往抬入府中的姨娘可不少,最后销声匿迹的也占了多数。这姑娘在信中本是问叶鸢,学了这些年的医术,是否知会有什么物什,会导致这些姨娘容易招致什么急病?” 白明酌见叶明瀚的眉头渐渐紧锁,知晓皇上这是听了进去,顿了顿道,“阿鸢收到信件便觉得蹊跷,于是着人去桓州探查,这一查便查出了了蹊跷。” 叶明瀚闻言也有了些预感,点头示意白明酌接着说下去。“这县令有着虐玩少女的癖好,只要是看上的女孩,方便他下手的,便会抬进府中。”白明酌说话间,走到大殿中央,撩开袍子跪了下去,“臣也听闻桓州知府是在床笫之间被女人所杀害,而那县令之事也发生在桓州。臣恳请皇上派人到桓州彻查此事,查清在桓州这样的官员是否是个例!还是说这一切在桓州已是官官相护,稀松平常之事!” 叶明瀚无奈地摆摆手,“你没事跪什么?快起来,朕还有旁的事问你。” 白明酌谢恩后回了座位上,这些话虽是叶鸢提前编纂好的故事,可是也都早在杀了薛磐之前就做好了安排。若是真有人要查下去,也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来。只听叶明瀚将手挡在脸的左侧,压低了声音道:“你同朕透个实底,这薛磐是不是何甘平的人?” 白明酌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叶明瀚会意,“如此朕便明白了。今日太傅还向朕举荐了一位能代了薛磐之职的人,我瞧着便派他彻查此事也合适。” 白明酌只微笑道:“皇上瞧着合适,那便自然是好的。” “你是说,皇上派了谢风临到桓州做知府?”叶鸢听了术七的汇报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术七点点头:“是太傅推荐的人。” 太傅在朝中的势力不及何甘平,可话语中的分量不轻。太傅曾是当今皇上以及晋西王的开蒙授业恩师,是当今皇后杨昭云的父亲,若是太傅出面举荐,便是何甘平面子上也不好反对。 叶鸢缓缓坐下,拧眉思索着,“我记得谢风临除了应西匪患后,是留在京城为官了吧。” 术七摇摇头:“留在京城是实情,可这官职只有头衔上好看些。何甘平当年举荐李有金不成,怀恨在心,在吏部起了些作用,将谢风临支去礼部做了郎中正。” “礼部郎中正?”叶鸢皱眉,“我倒是没有关心过,没想到谢风临堂堂一个带兵打仗的将领,回了京城反倒是任由他们磋磨了。” “是。”术七说道,“只是礼部郎中正虽然相对于带兵打仗算是个虚职,那也是正五品的京官。如今下派去了桓州做知府,虽说升了从四品,倒像是明升暗贬了。” 叶鸢摇了摇头:“太傅应是起了惜才之心,才会借这一手明升暗贬将谢风临支了出去。谢风临这样的人,留在礼部也不得志,莫不如去到州府间做些实事来得畅快。” “无论怎么说,这桓州知府的位置上坐着的不是何甘平的人,也算是我们拔出了一颗钉子。”术七笑着说道。“主子也能松快些了。” 自从桓州的事解决后,何余升来叶鸢的宅子来得越发勤了些。叶鸢没想到只是除掉了一个薛磐,会带给何甘平这么大的危机感。只是随着同乐安公主约定的时间临近,叶鸢倒是也无暇顾及何家的反应了。 对于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叶鸢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虽说不是亲生的姐姐,可是从小养在父母膝头的人是她,自己即便是有着血脉相牵,也远远比不得她同父母亲密。 同样的,叶鸢也不知这位公主殿下对自己是个什么感情。或许,乐安公主根本不知道自己才是同皇上皇贵妃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吧。叶鸢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心中时刻提醒着自己,只当乐安公主是对自己这大殷的第一位女将军有些好奇便是,旁的事情不该去多想半分。 乐安公主同她约在了京郊的一座庄子上。能够约上这庄子的酒菜的客人非富即贵,这庄子做得极为隐秘,使得达官贵人间有什么会客的需求,也都愿约在这庄子上。 叶鸢在侍者的带领下穿过那依着荷塘的长廊,心中有些久违的忐忑。这荷塘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巧妙的心思,已经到了十月下旬,老天爷就差洒下些纷纷扬扬的雪花来,可这荷塘上仍开着些娇嫩的粉荷。 那侍者瞧着叶鸢留意到那荷塘,便笑着介绍道:“客人可是好奇那荷塘十月开花?我们庄子的侧面有一处温泉眼,庄主喜欢食用莲藕,便试着将那温泉水引了些来。同时另一侧引着旁边山上的山泉水,两种水涌入这荷塘,融为一体,这温度便刚好适合这荷花开放。” 叶鸢细细听着,似乎转移些注意力便能驱散心中的紧张,随口问道:“十月里的温度恰好合适,若是过了些日子变得更冷了些,这些荷花要怎么处置?” 那侍者似是有些意外叶鸢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笑道:“这位客人当真是位妙人,从前的客人也会有人关心我们这的一池荷花,却只关心这荷花当下为何开的这般艳丽,只有您关心这荷花日后还能否开得向这般艳丽。” 叶鸢有些奇怪地看了那侍者一眼,心中却诡异地因着这侍者玄乎的恭维而平静了许多。她只不过是好奇而已,却难为这侍者脑补出这许多来。 “我们到了更冷的时候会将那引来的温泉水开得更大一些。”那侍者神神秘秘地解释道。说话间,叶鸢和水三同那侍者已经走到了长廊的尽头,那侍者摆出了请的姿态,“屋内的客人已经等候您多时了,请您自己进去吧。”说罢,便伸出指节,在那房门上叩了三声,拉开了门。 门后对着一扇丝线秀出的山水屏风,叶鸢闭了眼,下意识去听着屋内的气息。屋内坐着两个人,似乎都没有练过武。叶鸢定了定心神,绕过了屏风,走进了屋内。 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一张大的圆木桌后,头上簪着支镶着点翠花片的步摇,身侧有侍女立在一旁。那姑娘见了叶鸢从屏风后面露出头来,便立马站起身来。 叶鸢只消看上一眼,便已经知晓了乐安公主会常常被质疑身世的缘由。 太不像了。 乐安公主也算得上是位极为漂亮的姑娘。只是这千人千面,美人各有各的美感。若说叶鸢的相貌是清丽中带着些英气,那乐安公主便是秾丽娇艳的相貌,美得有些肆意了,就像是纯白的茉莉同那艳红的海棠放置在一处,任谁都极难忽视。 只是这一眼,叶鸢心中已然明白,乐安公主必是知晓自己的身世的。便仅仅是乐安公主的相貌,就已经让这身世之事难以隐藏。 叶鸢垂下头去,俯身半跪,对着乐安公主行着臣子之礼:“臣叶鸢参见乐安公主,公主殿下金安。” 第52章 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你就是大殷的长公主,这件事任谁来了都不会改变。 乐安公主一脸慌张地从圆桌后面绕了出来, 边走便道:“快起来快起来,这怎么行……” 叶鸢没有动作,也不知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仍旧维持着礼节半跪着。乐安公主快步走向前, 伸手将叶鸢扶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啊……” 叶鸢站起来看着乐安公主, 礼貌地应了声:“公主殿下。” 乐安公主愣了一下,“你……应该知道的呀。”乐安公主看着叶鸢,招呼道:“来我们先坐下聊。” “我叫叶槿。”二人坐下之后, 乐安公主温声说着,似乎带着些期待一般瞧着叶鸢。叶鸢本还想装作不知道,可是对上叶槿真诚的双眸,一时之间语塞,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叶鸢的沉默像是更佐证了乐安公主的判断一般, 让她面上惊喜了几分。她有些迟疑的看了看水三, 叶鸢看到她的神情摇了摇头:“无碍的。” 乐安公主闻言点点头忙回应道:“哦哦哦。”随即脸上露出笑容来,殷勤地伸手去拿了桌上的茶壶,亲手为叶鸢斟了一杯,递给她道:“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叶鸢此刻也说不上为何,只觉得张开嘴回答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那样困难, 似乎这两片薄唇上坠了千斤的重量。在叶鸢所听到的故事里,叶槿是一个用来替她挡住一切灾祸的孩子, 被束缚在宫中,遭受着四面八方的质疑,孤孤单单的长大。她对于叶槿就像是有着些莫名的愧疚, 以至于此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与此同时,叶鸢对叶槿还有着些难言的戒备。在宫中长大的孩子, 叶鸢无法保证叶槿不想取她而代之。毕竟叶鸢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的威胁,就像是怀揣了满身宝藏度过半身的人,突然有一日听闻这些财富都是要还给旁人的,一定是不愿再松开手的。叶鸢不知道叶槿对她恢复身份一事是什么态度,虽然有心想要去拿她当做亲姐姐一般看待,却难以过了眼前心中的这道槛。 叶鸢点了点头。只见叶槿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我好不容易才出宫一趟,想见你一面真的好难啊。” “臣平日里也甚少进宫,”叶鸢手中捧着茶杯,缓缓道,“公主难以见我一面也是应当。” 叶槿有些急切地道:“别说什么臣不臣的话了,你同我这般见外做什么。”叶槿说着话自己突然顿了一下,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你心中怪我的……是不是?” 叶鸢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叶槿这话从何而来,却听叶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道:“我明白了,你怪我也是应当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顶了你的名头活在这世上,我日日承欢于父皇母妃膝下,而你却流落在外,甚至都为曾见过父皇母妃的模样。是我的不是……”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叶鸢打断道,“臣何来怪罪之心?您在宫中所受的那些委屈都是为臣所受,臣又哪有什么立场怪罪您?” 叶槿淡淡地勾了勾嘴角,笑得凄然:“你这般说着,那便是真的怪罪了。” 叶鸢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叹了口气道:“您当真要在臣的头上扣上这样一个罪名吗?” 叶槿有些徒劳地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叶鸢看叶槿不再说话,将手中的茶杯搁置在了桌上,摇了摇头道:“殿下您对我有些误会。” 叶槿有些惊喜地发现叶鸢换了自称,回应道:“你说便是。” “您不必担心我对您的看法,”叶鸢双眼直视着叶槿,真诚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在外面这些年过得很快乐,可这些快乐也是因为我的身世,让所有我身边的人竭尽所能的为我提供着庇护,才会让我能够获得这些快乐。” “而您,”叶鸢浅浅地笑了笑,“对于我的成长来说,是这庇护中的一部分。我也是得了您的照拂,只有感激的份,怎么会怪您呢?” 叶鸢观察着叶槿的神色,叶槿一直认真听着她的话,直到叶鸢说到她也是庇护的一部分时,神色才有了些微的波动。 叶槿有一瞬间的失神。只是……庇护的一部分吗? 叶鸢见叶槿没有说话,便接着说了下去:“只是更多的时候,我心里对您是有些愧疚的。我从小在山中长大,是近五年来得知了身世,才会在肩头背上了些压力。但您不同,您从小就会被要求得体大方,成日里只能在那宫墙中生活,那些对于大殷朝公主的恶意全都直愣愣地冲着您去了。那些是我不曾感受过的压力,而您一直将那些背负在了身上。” 叶槿听着叶鸢的话,眼中有些模糊。这些年来,不仅是那些宫墙内的恶意压在她的身上,更是那抢走了公主的人生这样的负罪感叫她喘不过气。每当她在宫中用着精美的佳肴,穿戴着公主才能佩戴的服饰,她都会想,那位真正的公主如今的吃穿如何?是否像自己这般华贵? “你……”叶槿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只说出了句,“这些年过得如何?” 叶鸢轻轻笑了笑:“我过的好着呢。” 叶槿伸出手呢去轻轻拽着叶鸢的手。随即面上露出了些心疼的神色,便是这么多年在宫中练出的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都差点在此时破了功。“练武功……很苦吧?” 叶鸢愣了愣,低头去看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叶槿的手白皙柔嫩,纤细的腕上戴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稍稍留长的指甲上染了凤仙花的汁水,红艳的颜色更衬得那只手莹白可爱。而自己的手在对比之下便暗淡了些,平日里瞧着也算白嫩的皮肤在叶槿的对比下便粗糙了些许,而掌心处便是不翻过来叶鸢也知道,自己的骨节处早就因为习武而铺满了硬茧,同叶槿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自然是难以相比的。 叶鸢安抚一般地笑了笑:“幼时刚开始练武确实有些辛苦,累的时候也会急得往地下一坐然后哇哇大叫着对着师父耍赖。” 叶槿眼中流露出些许的好奇来:“说得我真想瞧一瞧你小时候耍赖的样子啊,你这般好看,那场面一定很可爱。” 叶鸢摇头失笑,将话茬原样递了回去:“您这般好看,小时候耍赖便不可爱了吗?” 叶槿摇了摇头道:“我小的时候可不敢耍赖,幼时嬷嬷教的礼仪姿态学不会,在母妃面前也觉得丢脸,只会回了自己的殿中拉了帘子哭。” 叶鸢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笑出了声来。叶槿有些疑惑地瞧着叶鸢,叶鸢笑着说:“这也很可爱啊!小公主学不会礼仪偷偷哭,叫你说得我倒是也想看一看了。” 叶槿有些无奈:“都怪我多嘴,倒叫你这会子学会了拿来打趣我。” 年轻的姑娘们,聊着聊着也就熟悉了许多。或许本就是因为亲情的牵绊,这会儿叶鸢也渐渐在不知不觉中不再用上敬语。两个人讲着各自的童年,互相了解着对方那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庄子的侍者也适时地上了菜肴。虽然两个人还都存着些小心,却也还算融洽。 “我给你送上拜帖之前是有些担心的。”两个人用了膳后,庄子送上了些酸酸甜甜的花果茶,方便着她们谈话。叶槿的笑容中微微带了些苦涩,“我怕你看不起我这样一个鸠占鹊巢的公主,更担心你以为我来找你是同你宣战,是要占住本来属于你的位置死死不放。” 叶鸢闻言不免多了些诧异:“你担心……我看不起你?” 叶槿点点头:“我在宫中享受着最舒适的生活,可到头来仍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姑娘。除了明面上皇家的身份,便没什么能瞧的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靠着公主的身份得来的。而你即使没有公主这层身份,却能带兵打仗吗,甚至成为了大殷朝第一位女将军。”叶槿的眼中流露出些许羡慕,“你真的好厉害啊。大殷的公主本就应该是你这样优秀的。” 叶鸢用力地摇了摇头:“你这般想可真是钻了牛角尖了。乐安公主善丹青,容色出众,这本就是大殷人人皆知的事。便是换了我在宫中长大,我难道还有机会出去带兵打仗不成?而且我这身本事本就因为我的身世而得来的。若我不是这样的身份,怎么会叫白明酌养大?若是换了位师父,我可学不来这身功夫。” “说到底,你同我本就是一样的。”叶鸢轻轻拍了拍叶槿的手,“你已经是再合格不过的大殷公主了,没有人可以看不起你,也不会有人做得比你更好了。” 叶槿听出些话中深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微微点头,极为诚恳地说道:“你放心,等你回来了,你的一切便都还是你的。到时候若是父皇母妃愿意,便留我做个义女,我便心满意足了。” 叶鸢听了这话眉毛拧在了一处。叶槿瞧着叶鸢的神色便紧张得心头一跳。 “你这话是何意?”叶鸢叹了口气道,“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你就是大殷的长公主,这件事任谁来了都不会改变。” 第53章 原来白少将军只是没给自己写信啊。 水三看得出来, 即使叶鸢嘴上不说,如今去见了乐安公主一面,她心中变得轻松了许多。水三瞧着认真用膳的叶鸢叹了口气,做公主有什么好的, 那两位的身份算得上是大殷朝顶顶尊贵的人了, 偏生心中憋着的苦闷却比旁人还要多上那么一截, 水三拿着手中的木勺搅动着碗中的汤羹,心中想着,还是自己这公主的侍女快活些, 平日里只做些差事,出些力气就是,哪里像自家主子这般劳心劳力。 “怎么不吃了?”叶鸢偏过头,见水三用勺子搅动着汤羹出神, “想什么呢?” “啊。”水三被叶鸢唤回神, 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想着您和乐安公主见面那天呢。” “都过去了这么多天了,”叶鸢面上瞧着似是浑不在意,其实嘴角的笑意已经背叛了她,“怎么还在想这件事?” 水三看着叶鸢的神色,自己心中也高兴, 顺着话茬接道:“我在想,乐安公主说的茶会您会去吗?” 叶鸢在那日同乐安公主聊了许久, 两个人虽然仍待彼此十分客气,却像是都放下了心中的包袱一般,聊得畅快。临分开时, 叶槿小心翼翼地问叶鸢:“我在京中会不定期地举办一些姑娘家的聚会,过些日子已经定下了一个茶会, 你……会来吗?” 这样的茶会对于叶鸢来说可是新奇事。若是让叶鸢带兵打仗,在军营中同将士们同桌宴饮,叶鸢二话不说便能立马混入其中。可是与姑娘们聚会这种事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想想都有些紧张。 叶鸢迎上叶槿有些期待的目光,没能将口中那句拒绝直接讲出来,而是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晓到了那时候我是否方便,等到时候再看看吧。” 叶槿闻言有些转瞬即逝的失望,随即又浅浅地笑了笑:“也是啊,你有官职在身,和我们这些整日寻着事打发时间的人不同。那便等到时候我再给你递帖子就是了。” 叶鸢想到那些传闻便有些头痛。传说中的自己又是土匪又是流氓,若是到了茶会中一定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到时候必定是要分出十成的精力去应对。若是日后自己认回了身份,怕是这种时候还要经历的更多些。 叶鸢对着水三摇了摇头,“再说吧。” 水三撇了撇嘴,“主子您这样可不行啊,这样要如何能同乐安公主拉近距离啊。” 叶鸢有些语塞,顿了顿有些生硬地对着水三挑了挑眉,“你倒是很喜欢乐安公主啊。” 水三瞧出了些叶鸢的窘迫,嬉笑道:“怎么会!我最喜欢的自然是主子您啊!” 术七也在一旁笑着,有些随意地道:“桓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谢风临刚刚上任便已经开始严查桓州下属的各郡县官员,端得是铁血手腕,搞得现下桓州人人自危,行得正的官员慢慢都凸显了出来。” 叶鸢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在榆城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即使是在他离开赤鹰军许久后,叶鸢仍然能在军营中听到许多有关谢风临的故事。那是个在军中即使年纪轻轻也能获得一大帮战士爱戴的军师,如今看来,或许京城的三年生活并没有磨灭他的锐气,倒像是养精蓄锐一般,让他等到了今日这样的机会。 叶鸢笑了笑:“这般下来,谢风临怕是要惹人眼红了。” “何止是眼红啊,”水三在旁边接茬道,“怕是都招人恨了。你以为谢风临在京城为什么受了这么久的磋磨,”水三有些不平,语气都变得激动了起来,“还不是因为他那时去平应西匪患挡了有些人的路。” “这次又招惹了同一个人啊。”叶鸢叹了口气,“说起来他这俩次惹眼都同我有关。在桓州留两个人吧,若是有需要,关键时刻护他一把也是好的。” 术七点头应下。叶鸢随即又对着水三道:“兴州那边着人盯紧了。尹乐湛同何甘平交往过密的证据最容易拿到,暂且不动他。只是让我们的人防着点,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还有侵吞赈灾款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便伸手给他下点绊子。” 水三应和道:“早已经派人盯着了。若是有什么异动那边马上就会传到京城。其他三州知府的流水也已经交给云姑娘了,账房的人对账还要些时日,这个主子还要耐心等等。” 叶鸢的指尖轻轻搭在桌边,闻言点了点头:“嗯,没那么急。若是一口气都拿下了,何甘平怕是要狗急跳墙的。” 如今何甘平的注意力大半还放在叶鸢的身上。虽然那薛磐被人在床上杀了,后又没能顶上何甘平自己的人,但那薛磐对何甘平的价值,可远远比不上叶鸢。京城外城的城防的重要性,可不是一州知府能比的。更何况何甘平心中早已经存了要将叶鸢接入府中做儿媳的心思,这样一来可是比什么样的盟友以及附庸都稳固的关系。故而何余升近日里来找叶鸢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些。 “天气冷了,叶将军家中倒是暖和得很。”何余升手中捧着水三递给他的热茶喟叹道。 “这天气冷了,外面的路面上都是积雪,我这里距离丞相府也不算近。”叶鸢手中执着一本书卷道,“何公子倒也不用来得这般频繁的。” 何余升苦笑着打趣道:“想来叶将军说这话是不欢迎我了。” 叶鸢摇头笑着道:“我哪敢啊。如今我同你倒像是绑在了一起。外面的传言沸沸扬扬,倒叫我这个不庄重的将军连累了何家公子的名声。” 何余升听了这话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沉默了半晌,说道:“我的名声算什么,姑娘家的名声更要紧些。只是这传言并不像是自然而起,倒像是……我父亲的手笔。” 叶鸢看着何余升略微低垂的头,有些诧异。她进入京城以来,本就因为是殷朝第一位女将军而受到注目,因为她本就不太在意外面的留言,因此也没有想过这传言是因何而起。 只是……这父子俩之间的信任这般薄弱的吗? 叶鸢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就这样揭你父亲的底不好吧?” 何余升勉强扯起一点点嘴角:“近日里我父亲催我过来催得紧,甚至已经在向我打听你的父母亲族。我只推说不在京城,其他的你也未曾告诉我。” 叶鸢心中稍微有些愧疚。自己在这算计着何余升的父亲,到头来却是何余升为自己扯着谎打着掩护。何余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若是哪一天何甘平事败,丞相府再也不是何家安居的府邸,何余升会不会后悔今日帮了她这个凶手? 何余升瞧着叶鸢的神色,突然笑了笑:“我父亲对你本也没安什么好心,你同他互相算计,礼尚往来的事,没什么的。” 叶鸢瞧着何余升满不在意的样子,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得出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同何余升的关系还没到可以随随便便打探对方家事的程度。 几场大雪后的京城是极美的。只是这雪盖在地面上,无论是去城主府还是去皇宫都变得麻烦了起来,这叫叶鸢愈发惫懒了起来。 眼瞧着快要过年了,其他三州的知府的流水也已经查清,均有不小的贪污受贿金额。叶鸢早已拜托白明酌拿着手中的证据找些合适的官员,只待年关一过便会分别在上朝时弹劾。 叶鸢叹了口气。说好的不去想,可是白卿淮已经走了两个月了,她却连一封信都还未曾收到过。就像是同什么人较劲一般,叶鸢也从来不去问白明酌关于他的下落。叶鸢想得清楚,他人必定是安全无虞的,若是有什么其他的事发生的话,白明酌定会主动同自己讲。 术七气喘吁吁地从外面推门进来,眉毛和睫毛都因为屋内的热气挂上了白霜:“这天气也太冷了。要不是这是年前最后一次跑禁军处,我可真不想出门啊。” 水三随手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喝点水暖一暖。” 术七接过来笑呵呵的说:“主子,水三儿,你们猜我在禁军处碰见谁了?” 水三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有话直说啊,非要卖什么关子,我才不猜。” 叶鸢没做声,看了术七一眼。术七也不恼,只是慢悠悠地取了把椅子坐了:“我在禁军处遇到贺公子了。” “谁?贺子石?”叶鸢挑眉问道。 “对。”术七神神秘秘地说,“我也没想到,白少将军那边若是有什么消息给到禁军处,许是怕被什么人盯上,居然不是直接送到禁军处,而是先传给贺公子,再由贺公子……” 术七被水三用手肘重重地怼了一下。 术七震惊地看了水三一眼,碍着叶鸢在场,只是用口型说着:“你干嘛?” 水三摇摇头,对着叶鸢的方向指了指,也用口型说道:“你是不是傻啊?” 叶鸢没说话。即使感受到了术七和水三的小动作也不在意。半晌自己无奈地笑了笑,只觉得自己这么久的担心有些多余。原来白少将军只是没给自己写信啊。 第54章 ”待日后姑娘的长辈到了京中,纳吉请期之时,相府必然是亏待不了姑娘的。” “主子!”叶鸢难得趁着休沐日想要好好休息休息, 便起得晚了一些。没想到尚未等到自己醒来,水三便跑过来把她唤醒。 叶鸢缓了缓心神,她昨夜睡前就已经知会过水三,今日要多睡一会儿, 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水三是断不会将她喊醒的。 “怎么了?”叶鸢手中整理着穿戴的衣物, 微微偏过头来问水三。 水三手上正拿着把暗色的木梳,在一旁等待着帮叶鸢梳头。听了叶鸢的问话,皱了皱眉道:“那个……外面有个媒婆, 说是来替丞相府提亲的……” “提亲?!”叶鸢有一瞬间的呆滞。 水三点点头,瞧着叶鸢的神色,小声说道:“那大娘确实是这样说的。” 叶鸢听着这话,眉毛都已经纠紧在了一起。手上动作虽然未停, 心中却已经盘算起了对策。许是失去了一个薛磐让何甘平有了危机感, 迫不及待地想在他的势力的账册中添上叶鸢这么一笔。 叶鸢心中暗暗思忖着, 是不是应该加快行动,让何甘平没有精力再顾及自己这边。 梳妆完毕,叶鸢定了定心神,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走吧, 咱们瞧瞧是不是何甘平坐不住了。”还没等水三应答什么,叶鸢又垮下那张梳妆精致的小脸来小声哀叹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从屏风穿过绕到正厅, 即使是逆着光也能无比清晰地看到,一位有些年岁的大娘坐在侧首的木质雕花椅子上。毕竟,这位大娘的穿着实在是太过于鲜艳了些。略显丰腴的身上, 一袭大红色的袄子外面走着暗金色的丝线,若隐若现地勾勒出祥云花灯的纹路, 端的是无比喜庆。那大娘身侧候立着一名小童,衣着也是一派喜庆红火的样子,手中提着一只精致的食盒,两位凑在一起瞧着便是一副喜庆华贵的派头。 一见到叶鸢从屏风旁边出现,大娘便立刻站起身来,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微微福了福身道:“呦,这位便是叶姑娘吧。”说话间便伸手去拉上叶鸢的手,“快叫老身瞧瞧,这小姑娘家家的真是水灵啊……” 叶鸢面上赔着笑,极力压制住本能想要将面前之人的手甩开的冲动。在刚一听到这位大娘脱口而出的那句悠长且拐了七扭八歪的弯弯绕绕的“呦”,叶鸢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在渐渐地脱离自己的控制。 叶鸢竭力在自己脑海中搜罗着好听的话:“大娘瞧着便是有福之人,只是不知您登门拜访……” 话还没说完便被大娘满面笑容地打断:“照理说,我本不该直接找到姑娘这里来登门拜访,只是听说姑娘家的亲眷均不在京城。老身如今四角齐全,在咱们京中,也算是有些声望,惯常帮人做这保媒之事。今日也是受了何相爷所托,所以只能冒昧上门,找到姑娘来商议婚事了。” 水三清晰地瞧见自家主子额角沁出了些许汗珠。 水三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是要叶鸢上战场杀敌或是研究些对阵的计谋,叶鸢自然是手到擒来,可若是面对着这般热情的大娘,叶鸢此刻倒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水三的判断不假,此时此刻叶鸢的心中是有些慌张的。与何余升相处,作出一副二人相恋的样子,本就是用来拖延时间,削弱何甘平势力的障眼法。只要何甘平一门心思将精力都放在招揽她这件事上,待到何甘平发现自己正日渐势弱时便已经晚了。或许是薛磐被杀的消息传入京城后,何甘平心中焦急,对于将叶鸢的势力收入自己麾下这件事已经没有办法再徐徐图之,便直接找了媒婆杀上门来。 叶鸢这般想着,本就慌张的心突然像石头一样坠了地。这媒婆穿成这般喜庆又鲜艳的模样,带着侍童从丞相府一路大摇大摆地走到她的宅院里来,即使不刻意地大肆宣扬,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便也还是能轻松地获知,丞相府的媒婆登了叶将军的门,当是已经向那女将军提亲了。 丞相府这么做,便同在街市中当街拦下她,当着京城权贵以及百姓的面,央着她嫁入丞相府又有什么区别! 水三走上桌前,伸手抬起煮好茶水的壶抬起打着圈,缓缓将茶杯温了,一边向杯中斟茶,一边笑着接过话茬来:“您说的正是呢,我家将军如今孤身在京城任职,京中没什么亲眷,就连我这伺候将军的侍女也是将军在京中安定后才随着我家将军赶来京城的。” 水三的话听上去说得客客气气,却是将“将军”二字重复了三次,就连咬字都更重上几分。这媒婆入了府中,见到叶鸢只是如同向旁的贵女一般行了半个福礼,言语上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唤着姑娘,却全然不提叶鸢的官职。依着大殷的律法,平民拜见七品以上官员可是要行全礼的。 媒婆接过水三递上的茶,也未敢接招,只小心地顺着水三的话说道:“叶姑娘在京城孤身一人,无所依傍,想来若是嫁入我们相府,也能更加安定些。” 叶鸢手上摩挲着茶杯,笑着道:“在下是圣上亲封的从三品将军,拿的是官家俸禄,做的是忠君之事,背靠朝廷,受圣人庇佑,如何能算得上无所依傍呢?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媒婆听了叶鸢所说,身上霎时间落下冷汗来。水三暗中用话刺激,她可以装作听不见,毕竟水三只是个做不得主的小侍女,只要叶鸢本人一心想要嫁入相府,不与她计较这些,她便是有些许失礼也没什么。可叶鸢本人拿出官职压她,又搬出圣上这座大山来,她便不敢再如先前那般随意攀扯下去。 她是没想到,这叶鸢竟是个眼皮子浅的。嫁入丞相府是多大的美事,如今砸在了她这出身平凡,在京中又无依无靠的小女娃头上,就应该千恩万谢地受了。本就早已经过了当嫁之年,这时又抬出自己的官职来压着她这送福之人,真是好不识趣。说是军功赫赫,只是瞧着这精致的相貌,这传闻有几分是真都未可知。 媒婆只得暗暗咬着牙,然而面上仍是一派慈祥地接着道:“叶将军说得是,这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又能常常体察圣意,自然是有所依傍的。如此说来倒是老身的不是了。” 她小心地注意着叶鸢的脸色,见着叶鸢未说些什么,便接着道,“不过咱们女儿家的,所求所图,不就是嫁给一个好人家嘛!老身听闻您同相府的大公子本就相交甚密,如今何相爷遣老身上门来提亲,想必郎有情妾有意。您二位若是喜结良缘,那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事一桩啊!” 叶鸢微微颔首,面上满是顺从之意。“您说得是,身为姑娘家自然是要仔细斟酌,嫁入好人家才是。只是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下难以做主。” 媒婆闻言,愣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在了一起,又迅速的松开,“那姑娘的意思是……” 叶鸢笑了笑,安抚般地将身体向前倾,将她与媒婆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您也不用着急,这件事在下需要与家中的亲人商量。毕竟家中有长辈,这样的大事,晚辈是做不得主的。我这就找时间向我师父修书一封,若是师父准了这门亲事,自然会给在下消息。更何况,若是成亲的话还需要师父来帮我拿主意,操持事情,无论如何都是要等我师父知晓此事后才能做定夺的。” 媒婆听了叶鸢的话,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姑娘说得对,这婚姻大事自然是急不得的。只是不知姑娘这送信之事,一来一回的,需要花费多少时日?” 叶鸢在心中暗暗点头,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既是拖延时间,哪有不信口开河的道理。她轻声说道:“平日里,我与师父书信往来,常常要花费上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之久。” 媒婆大吃一惊,“怎么要这么久?” 叶鸢面上带了些歉意,“您有所不知。在下自小与师父生活在深山中,如今我师父独自一人隐居山林,平日里甚少外出,而我的书信,只能到达山脚下最近的县城的驿站。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师父通常十日才下一次山。如此一来,自然是要花费些时间的。” 媒婆见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无奈地点点头,“那也只好这样了。只是叶姑娘,”媒婆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有些迟疑般,“老身心中有些疑惑,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鸢做出一副柔顺的样子,温声说道:“没关系的,您说便是。” “老身只听姑娘谈及师父,却不知姑娘的父母亲族…” “哦,你是说这个。”无论是在榆城还是在京中,每当有旁人提及叶鸢的身世时,叶鸢都会小心翼翼地遮掩过去。 其实叶鸢早已与白明酌就叶鸢的身世编织出了一个合乎情理的故事,只待时机成熟时便拿出来为叶鸢恢复身份铺路。虽说眼下未至最好的时机,可这计划之外的成亲之事骤然发生,便也到了应该将这故事拿出来的时候了。 叶鸢娓娓道来,“在下幼时,家中曾到访一位算命先生。先生告知我的父母,在下命格弱,需要送出家门避世抚养,直到及笄后三年,方能接回族中。只不过在下一直忙着军中事务,年岁到了也未曾回到家中与父母相认,所以这书信……我自然也是要向家中寄送出一封的。” 媒婆一时之间难以消化叶鸢所说,但面上还是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毕竟,高门贵族中为子女测算命格,寻求改命之法,也是常有的,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叶鸢瞧着媒婆听懂了,便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您也知晓,这其中涉及了我家族秘辛,还请您听过之后……” 媒婆上道地拍了拍叶鸢。许是因为分享了叶鸢的惊天大秘密,媒婆莫名对着叶鸢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来,“姑娘放心,这点规矩老身还是懂得的。” 说罢拿过侍童手中的精致食盒,力道极轻却又不失郑重地摆在了桌案上,“因着今日只是同姑娘通个气,免得日后提亲之时,姑娘措手不及,所以也未曾带什么厚礼。待日后姑娘的长辈到了京中,纳吉请期之时,相府必然是亏待不了姑娘的。” 第55章 “却不知您想要如何呢?是要换了我的副将,还是叫我这位将军从今往后不与外男议事?难不成您连朝中政务也要一一过问吗?” 即使对京城八卦逸散的速度早有预料, 在第二日术七巡街回来禀告之时,叶鸢依然惹上了几分焦躁。 京城大街小巷的百姓对相府将要迎娶京城新任的叶将军之事议论得沸沸扬扬,甚至于当日茶铺里来往的客人都央着说书人讲讲相府婚约的来龙去脉。说书人表面上推脱着,说起自己一个说书的平民百姓, 不敢过多地评述贵人的私事, 却从言语的缝隙之间, 向客人们透露着相府公子与大殷朝女将军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若是这其中没有相府的推波助澜,”术七气愤道,“我术七第一个不信!” “好了, 这不是我们早就已经预料到的事情了。”叶鸢思绪也有些乱,一种隐隐的不受控制之感在心头萦绕,随口有些敷衍地安抚道。 “那老妖婆就算是心里真的瞧不起您,”水三应和着愤愤不平地说, “最起码表面上别说出来啊!” 叶鸢有些无奈地看着水三:“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水三正被愤怒裹挟着, 没能分出心神去分辨叶鸢话中的揶揄之意, 仍是带着火气道:“本来就是!瞧瞧她昨天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是他们丞相府如今在求娶您!明摆着是瞧上了您将军的身份,却又想让您做个老老实实居于后宅的媳妇,呸!什么东西啊,轮得到她一个媒婆跑来说教!” 前一日叶鸢好不容易与那媒婆说通,自家长辈山高路远, 通信需要些时日,要相府安心等她这边的回信。正准备送客之时, 偏赶上术七刚刚结束上午的巡值,进了门,正巧与那正在出门的媒婆撞了上。 那媒婆端着个紧绷地笑脸, 明明面皮上是带着笑意的,可在场的人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突然冷却掉的氛围与不悦的气息。 术七有些迷茫, 家中这位大娘他可从来未见过,怎的见了他便立马落了脸?术七无声地对水三做着口型,期待着能得到些许提示。可水三也只是躲在叶鸢背后偷偷皱眉,同样无声地摇了摇头。 只见那媒婆上下打量了术七几眼,让术七变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身上贴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有些发寒,之后又转回身去看向叶鸢,并不说话,只是端着那已经有些许破碎地笑脸,仿佛就差说出一句,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要我求你介绍给我听吗? 叶鸢心中已经十分不耐,却仍好脾气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副将,同我一起在军中任职。” 叶鸢没准备将术七真的介绍给媒婆听。很显然,这位媒婆也不是真的想知道术七到底是谁。她不过是想知道这个年轻的男人为何这般熟练地进出叶鸢的家。 即便是叶鸢并未说出术七姓名,她也毫不关心,只是带着假笑说道:“我知姑娘身上有官职,可这自古男女有别,老话讲的好‘男女七岁不同席’,这男女大防总是要注意的。”说完犹嫌不够似的,又瞧了术七几眼,术七从那眼神中明晃晃地看出了些嫌弃,“尤其是如今,姑娘你已经同相府议亲,这外男随随便便出入家门,不大好吧?” 术七在听那媒婆口中前半句话时,还未反应过来这敢在家中对自己主子说教的大娘是什么人。待听到后半句“议亲”时,惊的张圆了嘴巴。 叶鸢尚未开口回应,水三已经按捺不住,强压着怒气回嘴道:“我敬您年长,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您是到我们家来相看的媒婆,不是丞相府的夫人,怎么还想来做我们家将军的主?我们家将军莫说是如今还未嫁入你们丞相府,便是已经定了亲,嫁了进去,那也……” 叶鸢瞧着那媒婆脸色变换不定,抓着媒婆刚要张嘴反击的时机,打断了水三:“水三!怎么同客人说话呢?”说完未等那媒婆插上话来,便作势朝着门外走去。术七有眼力地将路让开,本就是在送客时发生了这段插曲,如今家中主人向门外走去,那媒婆与侍童也只好跟上。 叶鸢家本就只是个小小的宅院,用不来几步路就走到了外门。叶鸢态度客气,可言语中却是分毫没让,带着些许郑重说道:“按照约定俗成的道理来讲,您说的都没错。只是这位副将从榆城跟着我一路到了京城,也曾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却不知您想要如何呢?是要换了我的副将,还是叫我这位将军从今往后不与外男议事?”叶鸢微微低下头,注视着媒婆的眼睛说道:“难不成您连朝中政务也要一一过问吗?” 媒婆被叶鸢的气势震慑到,一时之间失了言语,这一顶干涉朝中政务的帽子扣过来,让她将再多的话都咽了回去。她看着叶鸢注视着她的眼睛,那刚刚还盛满温柔笑意的双眼中,如今满是她读不懂的肃杀之气。她第一次意识到,面前的女人真的是上过战场的将军,不是自家后宅里由着自己随意拿捏的新妇。就算再不愿承认,到了这时她也知晓了,若是叶鸢真的与她计较,自己当是绝对受不起的。 叶鸢看媒婆没再多说些什么,便又作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扯出些笑来:“还请您与丞相多担待些时日,若是我师父那边来了消息,我自会找人上门通知您。我就送到这了,您路上慢走。” “你自己都说了,她不过是个媒婆,算不得什么,就别拿她当回事了。更何况,她嘴上不是也没能讨到什么便宜不是?”叶鸢安慰完术七又来安慰水三。 水三叹气道:“我不就是气不过吗?”随即压低音量骂道,“真晦气,这与何甘平沾边的没一个好东西!” 叶鸢双目放空地把玩着杯子,陷入了沉默。虽说她暂时将议亲的时间拖延了下来,但在丞相府的推波助澜下,这传闻喧嚣四起,对她接下来的动向是相当不利的。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即使是贵为天子的叶瀚英,也不欲与丞相撕破脸皮。而叶鸢,无论是作为将军还是公主,更不能,也不该与何甘平就此划清界线。哪怕是维护着面上的和平,演,也要演下去。 所以唯一能阻止这桩亲事的办法,就是让丞相府,自己提出退婚。而何甘平又如何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军权?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桩婚事,与丞相府所持有的立场相悖,变成一件让何甘平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事。 而想要达成这个目的,最简便快捷的方法,就是恢复公主的身份。既然何甘平想要支持晋西王,甚至已经将女儿嫁入了晋西王府作为投名状,那必然不会选择与当今圣上叶瀚英的亲生女儿联姻。 自前朝起,凡身为驸马者,不得入仕。按照惯例,若是何余升娶了当朝公主,做了叶瀚英登基后的第一位驸马,便无法在朝堂上获得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何甘平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会在晋西王面前失去了信任。所以等到叶鸢恢复公主身份的时候,何甘平无论如何都会想出办法,自己找理由退掉这门亲事。叶鸢只需要等,等何甘平有所行动。 由此一来,叶鸢才是占理的一方,起码在面子上,不仅不会同何甘平交恶,反而瞧上去是他丞相府欠了公主叶鸢一个天大的人情。 只是如今,这莫须有的婚约已经被传的几乎人尽皆知,即使婚约日后解除,对皇家公主的名声只怕是也有所损害。 叶鸢长长的叹了口气,倒是也不能所有的好处都叫自己一人占了去,既想要算计何甘平要让他有所折损,又不想叫自己损失些什么,这天下哪有这般好的事情。更何况自己成日里混迹军营,名声清誉这东西怕是早就不复存在了。 只是自古女儿家的名声多会受到亲眷所累,自己退婚之后怕是委屈了乐安公主,无缘无故地被自己累了名声。 想到乐安公主,叶鸢双眉微敛:“水三,派人往宫中递个信,告诉乐安公主,最近这个状况,我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她举办的茶会我就不方便去了。” 水三本还沉浸在自家主子受的委屈中,正生着闷气,闻言气也顾不得生了,挑了挑眉又撇了撇嘴:“主子,我看您就是巴不得有点什么借口,好有不去那个茶会的理由吧。” “你又知道笑话你主子了?”叶鸢佯怒道。“七哥你瞧瞧,如今我这主子当的叫一个委屈,随便什么水三水四都来笑话我。” 术七挠挠头,知道叶鸢也没生气,赔着一脸的憨笑道:“水三如今是越发不像话了,就算主子心中这般想着,难道我们这些做属下的就要说出来不成么?” 叶鸢发出“嘶”的一声,瞪了术七一眼,“好啊,你们两个都合起伙来欺负我了。” 水三在一旁“嗤嗤”地笑着,一边假装附小做低:“诶呦主子,我们两个哪敢啊。”随即缓了缓神色,认真道:“不过您不去,乐安公主一定会失望的吧。” 叶鸢淡淡地叹了口气,“你明日去居安楼找格格帮我挑一件拿的出手的礼物来,权当是给乐安公主赔罪了。如今又不是我偏不去,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丞相府与我的八卦,我若是去了才是给乐安公主添乱啊。”叶鸢说话间眼神对上面前的两道质疑的目光,只好又小声补上一句:“虽然,我也确实不大愿意去罢了。” 第56章 会因为他没有给自己寄出任何一封信而生气,会因为未曾知晓他如今是否平安而忧,会因为提到他而想起那难得的一夜温存而恍惚。 距那媒婆登门已过了十日。 在那媒婆走后第二日, 水三到驿站替叶鸢送了封情真意切的家书。那信中用尽笔墨,铺陈开一位被心上郎君求娶的闺阁女儿满满的心事。叶鸢自己写完后,哪怕再多看那封信几眼,也不免觉得有些牙酸。 左右是应付丞相府的信, 最终只会送达一个无人接收的地方, 不过是为着做戏要做足了全套, 以防万一,才需要多此一举。 与媒婆约定好的期限还远。十日已过,叶鸢没有向相府送去任何消息, 丞相府也沉得住气,拿足了高门贵府的架子,甚至这十日间,叶鸢连何余升的面也没见过。叶鸢心中奇怪, 倒也乐得清闲。 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叶鸢坐在城主府的桌案后出神地想着, 如今自己留在关州的人查出关州知府尹乐湛与何甘平素有勾结, 虽然尚未拿到确切的证据证明何甘平收了尹乐湛大量的贿赂,但只要抓到了证据,此人就是同何甘平在朝堂之上对峙的关键。 那泰州知府邵常倒是用处不大,近日里泰州那边传来消息,邵常那平日里对他逛花楼养外室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夫人,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捉奸之事直接闹到了府衙上来, 可谓是丢尽了脸面。前几日叶鸢已经让水三去居安楼递了消息,想必用不了几日,白明酌便能安排言官, 上书弹劾邵常。 待弹劾了邵常,也就到了认亲的日子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叶鸢深吸一口气, 一声长叹还没能呼出,便听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口气不上不下地端在了那里。 “叶将军可在?” 叶鸢闻声无奈地闭了闭眼。自己素日里与盛青云没有什么往来,几次接触下来自己也没能摸清这人底细,与之相谈就同打太极也没什么两样。这时候自己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盛青云找上门来能有什么好事啊。 叶鸢稳了稳心情,拉开门,“盛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机要处来寻我?” 盛青云面上带着他一贯和煦的笑容,“许久未见叶将军了,如今年关将至,不出半月,叶将军与盛某都该忙碌起来了,到那时再想同叶将军叙话便更找不见机会了。” 又来了。叶鸢心中痛苦,每次同盛青云说话都是一种折磨。这人总是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同你寒暄着,无论聊些什么都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叶鸢心中腹诽,面上仍是客气地引着盛青云落了座,“盛大人这般贴心,倒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盛青云拿起叶鸢刚斟好的茶,杯盖轻轻刮了刮杯沿,“叶将军这是说的哪的话?”说话间,盛青云双唇轻轻贴在杯沿抿了口茶,“更何况叶将军今年初到京城上任,从未见过往年城主府的兵荒马乱之象。” 叶鸢瞧着盛青云唇边的笑意,也笑着应答着,“兵荒马乱之象?竟有这般夸张。” “当真有这般夸张。”盛青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往年沈将军到这时候常常念叨着:‘年终岁尾这些杂事,比上战场杀敌都要磨人许多。’” “那我可要做好准备。”叶鸢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只怕盛大人您这位主事官,届时可比在下忙上许多啊。” “哈哈哈,”盛青云爽朗一笑,“话是如此,不过往年都是这般光景,我也早就习惯了不是?”盛青云放下手中端了许久的茶杯,手扶着茶几,正色道:“若是叶将军是在往年上任,怕也是没有今年这般麻烦的。” 叶鸢闻言眉心压了压,“您此话怎讲?” 盛青云瞧着叶鸢神色,笑容又重新浮现,扶着茶几的右手手腕微微抬起,无名指关节在茶几上敲出两声闷响:“叶将军别紧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是指禁军处与我们城主府机要处向来是配合着守护京城,但是今年你与禁军处的白统领都是第一年在京中上任,事务上不熟悉,配合不得当也是可能发生的。” “白统领”三个字骤然入耳,这许久未提到也未见过的人带得叶鸢胸腔内一阵皱缩。 叶鸢点着头,虚心道着:“确实是这样。”思绪却已有些飘远。有三个月未见了吧。阿岁一连走了三个月,连信都未曾寄过来一封。叶鸢心中对于他最后的记忆,还是在他与贺子石喝酒后的第二天清晨。那日自己清醒时,天色刚刚见亮,只需转过头微微附身,便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矮榻上阿岁的侧脸。 “盛某听闻,”盛青云的话打断了叶鸢的回忆,“白统领奉了皇命回了南境,如今禁军处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没有真正能够主事的人。若是到了年下白统领仍未归京,那这城防重任可就压在叶将军你一人的肩上了。” 叶鸢有些讶异。盛青云这番话可谓是在提点她这个没有经验的后辈,虽不知盛青云这般好心的缘由,叶鸢心中仍是领了这个情,“叶鸢明白。这些日子我就派人与禁军处沟通,无论禁军处那边是何光景,都会尽可能提前布置的。” 盛青云微微笑着,又端起了那碗茶,“叶将军行事自然妥当,只是今日既已登门,盛某也就忍不住多嘴这一句。”说罢便又抿了口茶水。 叶鸢忙回应道:“您这又是哪里的话,在下初入京城,本就对这京中情形不够了解,还要多谢盛大人提点才是。”叶鸢瞧着盛青云杯中见底,又提起手边茶壶斟满一杯。 盛青云摆了摆手,示意叶鸢不必放在心上,又微微低头谢过叶鸢的茶水,脸上笑容变得耐人寻味了些:“说了这许多公事,还未关心一下叶将军。”盛青云神神秘秘地,连声音都压低了些许,“盛某可是听说,叶将军似是好事将近了?” 叶鸢心中叹息,脸上挂上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无奈,“盛大人啊……您怎么也随意听信那些坊间传闻?” 盛青云笑得爽朗:“人总有好奇之心的嘛,更何况身为同一官署的同僚,盛某关心关心叶将军也是有的。”盛青云见叶鸢嘴角撇了撇,笑得更开心了,“叶将军既然害羞,那盛某便不问也罢,不过叶将军可得记得,若是有什么好事,可是要叫上盛某前去捧场,讨一杯喜酒喝喝。” 叶鸢见状也不好说什么,略一思忖,也微微一笑,“在下过段日子,倒是确有好事。”只是这好事与好事之间,怕也不是同一桩。 盛青云挑挑眉,似是惊讶叶鸢这般爽快,“那盛某便提前道声恭喜咯。” 叶鸢拱手道:“叶鸢提前谢过盛大人。” “之前在居安楼时,盛某倒也瞧出些苗头来。”盛青云摩挲着茶杯,“不过确实也没想到叶将军的好事来得这般快。盛某与何公子多相处了那么几年,何公子一直是那么个不争不抢,温文尔雅的性子,平日里何大人吩咐的差事也都办得干脆利落。”盛青云说完抬眼像是上下打量着叶鸢,笑着继续道:“何公子向来沉默寡言,没什么多余的心思,也不似旁的公子那般成日里游街窜巷,想来配上叶将军风风火火的利索性子,也是般配。” 叶鸢闻言有些怔愣。盛青云突然同自己讲了何余升许多,一时之间她还真没想明白盛青云是何用意。盛青云似乎也没想要叶鸢做出回应,“与叶将军叙话许久,瞧着时候也不早了,盛某在主事厅还有些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叶鸢面前摊着京城布防的舆图,手里拨弄着长|枪的枪穗。从盛青云离开机要处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叶鸢一直在琢磨着盛青云最后说的那番话。 这话起初听起来像是在夸何余升与自己相配,可盛青云走后自己越想越是不对。哪个姑娘家嫁给大家公子会是希望他不争不抢,不问前程,只是一心遵从父命呢?顺着这般想下去,盛青云的话,倒不像是在夸何余升与自己合适,更像是在提醒自己,这桩婚事,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光鲜。 叶鸢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盛青云的立场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个谜。若不是之前云格琼查到盛青云曾经或许见到过自己与白明酌在乡野间行医问药,也许自己还不会对盛青云这般在意。何甘平如今对自己极尽拉拢,甚至不惜用大公子何余升的婚事,将自己绑在同一条船上,便可知盛青云从未对何甘平质疑过叶鸢的立场。但这些都无法作为盛青云与何甘平并非站在同一立场的佐证。 若是盛青云并未心存提点之意,那他今日到机要处走这一遭,既提醒自己年关将至,机要处一切均需小心行事,又提到了自己的婚事,又能是为了什么呢?叶鸢长叹了口气。想不通,便先不想了。若盛青云这般得何甘平信任的人,当真与何甘平不是一条心,对自己,对风雨飘摇的大殷,总归是一件好事。 只是心中放下一件事,另一件事便无法克制地涌上心头。直至叶鸢已经坐在了家中,仍然有些心神不宁。那个许久都没听到过的名字,今日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口中听到,心里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会因为他没有给自己寄出任何一封信而生气,会因为未曾知晓他如今是否平安而忧,会因为提到他而想起那难得的一夜温存而恍惚。 只是那些道不尽的思绪,混杂在白卿淮一别三月却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消息的愤懑与委屈里,让叶鸢哪怕在心底都不愿承认,自己是那样想他。 第57章 阿岁回来了啊。 入夜, 叶鸢躲着城中守卫,溜进了将军府。 一路上叶鸢嘲笑自己,似乎自己这负责城防的将军,违反宵禁变得越来越频繁。白日里居安楼递来了消息, 宫中送来了画师所作的归朝礼当日叶鸢的礼服样子, 不方便送入叶鸢的宅子, 只好让白明酌代她挑选。 “师父。”叶鸢许久未见白明酌,如今见到了,才觉出几分思念来。 那中年男人依然是那般丰神俊朗的样子, 在月光下噙着笑:“坐。” 白明酌拿了一沓画作来,一一摊开放在两人面前的矮几上,“这是皇贵妃亲自为你挑选的样子,都是宫中最好的画师, 按照贵妃提出的建议, 亲自绘制而成, 还有一些配套的头面,你可以慢慢挑选自己喜欢的。 叶鸢平日里极少穿这样繁复的裙装,只不过女孩子没有不爱美的,即使心里觉得这些衣服穿在身上极为繁琐,也不免被这鲜艳的花样子所吸引。 白明酌瞧着叶鸢认真欣赏眼前的花样子, 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我刚刚从宫中接走你的时候,你就这么点大。”白明酌手上比划了一个小臂长的大小, “那时候皇贵妃哭得伤心,皇上心中也犹豫,不舍得让我带走你。只是那时候时局动荡, 我们谁也无法料到第二天京城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所做的最坏的打算,便是如果我们都不在了, 你还能平平安安自在地活一辈子。” 叶鸢手上摩挲着衣裳样子,仔细地听着白明酌的话。 “正巧那时候,”白明酌想到这有些唏嘘,“你师叔在战场上捡到了小乐安。那时候大家便想着,将这孩子留在四皇子府上。若是这孩子运气够好,便能够平平安安的作为皇室宗女活着长大,若是运气不好,也总比无人照拂,孤零零地死在战场上好上百倍。” “想来乐安的运气是极好的,我们的运气也是。” “后来皇上登基,各方势力动荡,晋西王虎视眈眈。皇贵妃的母家,也就是你的外祖家,没落已久。皇后是太傅嫡女,素来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是以,皇贵妃的日子倒也好过。” “平日里大臣们在朝中催皇上早立太子,以正国本。可皇上一直以来只有你这么个亲生女儿,哪怕他有心想将乐安立为太女——你也知晓,乐安的相貌与皇上没有丝毫相像之处,若是立了乐安,哪怕朝臣还没起什么风波,怕是后宫中,贵妃便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晋西王蠢蠢欲动。若是无人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那他作为皇上的宗弟,便仍有机会。” 叶鸢笑了笑,“师父五年前告知我身世,不就正是要我回到宫中打消了他的念头。若是父皇一直无所出,我便要接下太女的责任。”叶鸢浅笑中带着些许认真,“我都知晓的。” “是啊,虽说你从小未在皇宫中长大,可该学习的东西,无论是作为皇子还是皇女,都未曾落下过。”白明酌伸手拿起一张服饰样子,瞧着上面华贵的少女衣着,感慨道,“如今你也已经长大了,虽说未能在宫中生活,在父母膝头尽孝,可也算是平安顺遂。当年我应下的责任,如今也算是了了。” “师父做得很好。”叶鸢俏皮的笑了笑,对着白明酌眨了眨眼,“如今我有自己的酒楼,武艺傍身,有军功,有官职,身为女儿身,师父将我养得不能再好了。” “我们阿鸢惯会说一些好听的来哄我。” 白明酌面上多出了几分欣慰,“只是这些年的确是苦了我们小阿鸢,未曾享受过宫中的荣华富贵,还要陪我这时不时消失的人苦守在孤山中。” “哪里就苦了呢?”叶鸢摇了摇头,“虽说山中条件比不上宫中,可我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恐怕相较宫中的公主也差不上许多。” “虽说师父事务繁忙,可从小到大,山中有嬷嬷陪伴我,暗卫们也向来不少,我从那些死士哥哥姐姐们身上也学了不少东西,这些经历是自小长在宫中所不可能拥有的。” “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有着皇女不该有的自由,有师父,朋友,这便已经是我能想到的生活中最好的样子。” 白明酌笑得欣慰,“我们阿鸢真的很优秀。我也知道你一直以来承受的压力,小的时候羡慕山下的孩子们有爹有娘,长大了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份,要把一些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扛在自己身上,这五年,从创建居安楼,上战场,再到回京城,阿鸢过得也很辛苦。” “我已经是站在你们给我铺好的路上前行,哪里算得上有多辛苦呢?”除了刚知道身世的时候的挣扎,叶鸢从未觉得苦过。 虽然这一路很累,但是不苦。自己在做的事,带兵打仗,守护百姓,保卫京城,这些事未必不是自己热爱的,似乎出于本心自己也愿意为天下百姓付出些什么。 至于肩头的责任,即便自己不是皇女,也有其他的命运等待着自己。若是托生在普通人家,或许会平安长大,再一辈子偏安一隅,身不由己,过着相夫教子的一生。 自己正是因为皇女的身份,有人守护,才能有着快意江湖的少年时代。每个人生来就有不同的责任,走自己的路算不算苦? “阿鸢活得比我通透。”白明酌摇了摇头轻轻叹息,摆正了神色道,“只是阿鸢,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叶鸢瞧着白明酌的神情严肃,不免有些紧张。 “皇后前日诞下一子。” 叶鸢睁圆了眼睛,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皇上在位这么多年,别说皇子,连皇女都没能再有一位。皇后有孕这么大的事,她竟一点风声都未曾听到过。 “皇宫里将这件事隐瞒得极好,就连我也是前日皇后生产,才被叫去皇宫内待命,以防万一。至于皇后孕期内,一应安胎事宜,我一概不知。” 叶鸢沉默了半晌,“白家与皇贵妃的母家关系密切,出于避嫌和安全考虑,皇后应当有自己的人选。“ 白明酌有些担忧地看着叶鸢,“阿鸢,这些年你付出的努力,师父都看在眼里。如果你想要那个位置,师父愿意陪你争,帮你争。” “我们付出了这么多,是为了大殷,为了殷朝的黎民百姓,不是为了让你把路蹚平,最后再把所有的一切都拱手让给别人。“ 叶鸢淡淡地笑了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飘忽,“我有点乱,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白明酌点点头,“我明白,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皇上那边的意思是,在百官家宴上宣布认回公主这件事,同时公布皇子降生。等过完了年,就为你举办归朝礼。” 叶鸢点点头,“一切都听从宫里的安排便是。” 白明酌有些担忧地看着叶鸢,“你还好吗?” 叶鸢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好像心中突然就少了什么东西,有点……空落落的。” “似乎是我肩膀上的责任变轻了,可是仔细想想,我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仍是要努力扳倒何甘平,晋西王依然要防,京城布防的一应事物依然要去办。” “就好像要走的路终究还是要走下去,只是最终的归途似乎变得飘忽不定,突然就失去了目标。” 白明酌没说话,只是敛起面前的衣裳样子递给叶鸢,起身拍了拍她。 “没关系的,”叶鸢温声道,“我只是要好好想想。” 叶鸢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直到回了宅子里,整个人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水三问叶鸢选了什么衣裳样子,选了什么样式的头面,叶鸢都有些晃了心神。明明是刚刚才用心挑过的服饰,只是转身回了家就变得记忆模糊。第二日上职也有些心神不宁,平日里一个时辰能做好的事,如今多费些心神也要两三个时辰。 晚饭前术七偷偷怼了怼水三:“主子这是怎么了?” 水三摇摇头:“打从将军府回来就变成这样了,瞧着主子似是特别累的模样。不会是跟伯爷打起来了吧?” 术七“嗤”了一声,“怎么可能,你当伯爷和主子是你啊,切磋起来没轻没重的。不会是归朝礼出了什么纰漏吧?” 水三接茬,“那也是……” “我没事。”叶鸢走过来适时打断了两个人的猜测,“就是有点累了。” 术七与水三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鸢坐下拍了拍桌子,“吃饭。”水三和术七见状也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插科打诨,活跃着家中气氛。只是这饭食尚未用完,三个人竟突然同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互相对视着。叶鸢点了点头,术七便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有人闯进了院子。 叶鸢跟在后面,想不出会有什么人竟敢夜探自己的宅院。刚走到门边便听到术七诧异的声音,“白少将军?” 叶鸢顺着术七让开的路走了出去。 只见那个许久未见的人,站立在自家的院子里,乘着夜色静静地看着她。即使只是简单的对视,也让她不禁心中一颤。 最近两日扰乱心神的事情繁多复杂,反而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想这个思念已久的人。如今白卿淮突然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涌,却生不出什么额外的思绪来。脑海中空空如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危,还是应该为他平安归来而高兴。 落在心中,只剩下简简单单的一句,阿岁回来了啊。 第58章 叶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同何大哥成亲? 白卿淮静静地站在墙边, 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却也将他的双眸折射得熠熠生辉。 叶鸢和他对视着,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寂静。 术七和水三站在门边的侧首,眼观鼻鼻观心, 谁也不敢发出声音。水三轻轻戳了戳术七的腰, 对着术七投过疑惑的目光, 术七肯定地点点头,水三心中便已了然。水三虽然没见过白少将军,却也知晓白卿淮对于自己的主子来讲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存在。 想来也只有这位白少将军才能让自己主子露出些旁人难以得见的情绪来。 气氛显得有些凝滞。 正在水三想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 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时,叶鸢突然什么都没说,转身就朝着屋里走去。 “叶姐姐!”白卿淮见到叶鸢不愿意理睬自己,急迫地喊住了叶鸢。 叶鸢转过头来, 深吸了一口气, 张嘴说出口的话语气淡淡:“不知道白少将军回京, 不率先进宫复命,却夜闯同僚的家是何意?” 水三心头一跳,这场面是自己能看的吗?主子的私事,自己这做属下的,还是知情识趣些, 躲得远点比较好。于是趁着叶鸢转过身来留下的与门之间的空隙,带着术七一溜烟地钻进了屋里, 留下白卿淮和叶鸢在庭院中。 白卿淮听着叶鸢口中疏离的“白少将军”“同僚”“夜闯”,这般冷漠的词语,从叶姐姐口中刻意地说出, 开刃利剑般,出鞘便注定要见些血色, 誓要将他心上剜下一块才罢休。 在西境的那些日子,自己紧赶慢赶地带着李泱在晋西王的封地穿梭,在宁明涧后的山崖后找到了晋西王所囤的私兵。 白卿淮与李泱俯身趴在在涧后的山石上,俯瞰晋西王建在山崖下的校场,头皮难以抑制地阵阵发麻。便是两人肉眼可见的规模,便已经能够同京中明面上可见的军队规模相较,白卿淮不敢想,在自己不可见的地方,晋西王的兵力到底该是多少? 收集晋西王所设立的私兵信息便用去了许多时日,更何况还要找寻些能与晋西王公堂对簿的证据。白卿淮本就因着想要早些回到京城见到叶姐姐而心焦,在收到贺子石发来的消息时,内心的焦躁更是达到了顶峰。叶姐姐同何大哥一同出游的消息已是让他难以接受,更遑论这两个人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即使白卿淮没日没夜地往前赶着,然而他完成公务也已是三月后了。还好这时快马加鞭赶回到京城,还能赶得上过年。入城门时已近宵禁,白卿淮竭力克制住了想要马上见到叶鸢的欲望,先行回到将军府。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自然是不适合出现在叶姐姐面前的。于是沐浴更衣后又偷偷躲避着城中宵禁,在夜色中溜进了叶鸢的宅院。 他太想念她了。思念就像是自家书阁上堆叠的书籍,平日里一册一册的罗列上去,只觉得意义厚重。尚未翻开时,只瞧着书名与扉页,难知其中深意。可再见到叶鸢的一刹那,过往的思念,像是瞬间被揭开,从四肢百骸流入心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一切都搞砸了。明明以为回到京城任职,能够离开心中那个人越来越近。可明明回到京城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却与叶姐姐渐行渐远了。 庭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叶鸢站在房门前的石阶上,白卿淮与她的视线相对,需要微微仰起头。白卿淮眨了眨眼,像是要在这眨眼间,将内心的所有情绪都压入心底:“叶姐姐……我没有……” “没有什么呢?”叶鸢看上去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眼神中却有些冷漠,“您未曾受邀,却在夜里,探访我的宅院,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白卿淮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叶姐姐在生自己的气。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惹了叶姐姐不快,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叶姐姐将要同何大哥成亲,对自己更是多了些烦厌。他不知道多说些什么才能让叶姐姐消了火气,却也不敢在这时候,什么都不说,生怕叶鸢真的转头进了屋中,不再见他,只好小心翼翼地问:“叶姐姐,你在生我的气吗?” 叶鸢瞧着白卿淮谨小慎微,却仍努力回应她的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到底还该不该带着这份火气。说到底,她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会因为白卿淮没给自己写信这件事,这般小家子气的说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从前的自己好似从来没有对人这般刻薄过,是自己没有克制住脾气,即便是他的错,也不该这般说。 叶鸢叹了口气,把自己本要说出口的难听地话咽了下去,压低声音:“你离京之前,可是同我说要与我写信的。可这三个月来,我未曾收到过你的只言片语,你是否安全,事情办得还顺不顺利,我一概不知。” “我……”白卿淮的眼中变得慌乱起来,“我以为……我以为叶姐姐不会再愿意收我的信了。”白卿淮的心中多了些难言的愧疚,他知晓等待别人的信的滋味。他以为在他告白却又被拒绝之后,还作出醉醺醺地在夜里赖在叶姐姐的家中不走这样的事,已经让叶鸢烦透了自己,不会再愿意收到他的信了。他想不到叶姐姐居然也会等待着他的来信,于是心中的愧疚里又生出些隐秘的欢喜来。 起码叶姐姐仍是担心着自己的安危的!自己在叶姐姐心中,或许……总该是还拥有着些怜爱的吧。 叶鸢也一时无言。白卿淮的话一出口,叶鸢便也想通了些其中的关窍。在白卿淮醉酒那日,自己照顾了他一夜,只有自己知晓那时瞧着他那般依赖自己的时候,心中有多欢喜。到了清晨自己上职时,白卿淮尚未苏醒,自己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话来。想来那一日早上,他醒来发现自己宿在叶鸢家一整夜的时候,该是慌乱至极的。或许是怕在自己这里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说了什么让人为难的话,再者说,一个男子在夜里闯进女子的闺阁,本就是一种冒犯。 自己从未站在白卿淮的角度想过,更不知在他心中,是不是觉得自己那时对他已是满心的怨怼。就别怪他了吧,叶鸢心想,他已经事事尽可能地迁就自己了,甚至怕自己生气,连封信都不敢寄回来,自己还如何舍得怪他呢。 白卿淮瞧见叶渊沉默,心中却越发慌乱了,他也顾不得向叶渊解释许多,本能地道着歉:“叶姐姐对不起,若是我知道你在等我的信,我定是会如约定那般,常常写信回来的。” 在放下心中关于白卿淮没有给自己寄信的那点赌气后,叶鸢才得以放松下来,认真去端详许久未见的少年。她细细瞧着着白卿淮的面庞,不知是月色映照得不真切,还是白卿淮的肤色真的黑了些,似乎白卿淮在短短三个月内又变得成熟了些。冬日里也会晒黑的吗?叶鸢在心中胡思乱想着。 叶鸢叹了口气,声音却明显柔和了许多:“不是的阿岁,也是怪我那天没能去给你送行。那日我以为能在用午食时赶去将军府,却没成想那日盛大人来寻我与我讲了些公务……” “怎么会怪叶姐姐呢!”白卿淮激动的打断了叶鸢,“本就是我……” 叶鸢向前走了两步,同时在唇间竖起了食指,“嘘。不说这些了,”叶鸢摇摇头,本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小误会,如今阿岁平安归来,又何必再计较。“你是今日才回京的吗?还没进宫复命?”若是白卿淮回宫复命,水三那里恐怕早就得了消息,哪会像现在这般诧异。 “回京时正赶上宵禁,”白卿淮点点头,“还来不及去宫中复命。” 叶鸢闻言轻笑出声,也点了点头,“那……进屋坐坐?” 白卿淮听得叶鸢的笑声,后知后觉地感到难为情,隐藏在黑暗中的脖颈早已染上绯红。来不及进宫复命,却来得及偷偷闯了宵禁,跑到叶鸢的家里来。孰轻孰重倒显得分明。 叶鸢进屋看见水三和术七两个人一脸不自在的样子,便知道这两人躲在屋里,不知偷听了多少。术七在叶鸢与白卿淮进来的时候便知趣地溜了出去,留下水三神色讪讪地给两个人一人倒了杯水。 叶鸢对着水三挑眉,水三也立马意会,拇指从左边的嘴角划到了右边的嘴角,摆出了一副封口的架势。叶鸢被水三逗笑,有些无奈地对着白卿淮道:“这位是水三,一直帮我做些收集情报的工作,如今我有需要,她便在京中暂且做我的侍女。” 水三立马对着白卿淮礼貌地福了福:“水三见过白少将军。”随即瞧了瞧叶鸢,又打趣般说道:“久仰白少将军大名,我们家主子平日里可是念着您呢。” 白卿淮闻言有些讶异地瞧了瞧水三和叶鸢,随即又有些低落的垂了垂头。不过是些属下的客套话,如今到了叶姐姐身边,反倒将这些话当了真了。 叶鸢趁着白卿淮低头的空隙,作势瞪了瞪水三,不出所料地看到水三得意地吐了吐舌头。这时白卿淮也有礼地回应道:“水三小姐不必多礼。”水三是叶鸢身边的人,自然不凡。白卿淮更不会将她当做普通的下人,神色间也是礼貌有加。 水三笑着,躲开了白卿淮回礼,也知趣地退了出去。白卿淮对自己有礼是白少将军客气,可人家终究是主子,自己无论是做侍女还是做手下,都不好受了这一礼。 屋内留下白卿淮与叶鸢两人,坐在茶桌的对面。叶鸢举起手中的茶杯,“今日你来的匆忙,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便以水带酒,恭喜你平安归来。” 白卿淮颔首,没多说什么,只是同叶鸢一起端杯,饮了这杯清水。 叶鸢放下茶杯后,轻声问道:“阿岁,你今日这么急着赶来,是为了和我报平安吗?” 白卿淮半晌没说话,可是捏在手中的茶杯却一直在抖。叶鸢叹了口气。想必是在谣言满天飞的京城里,有些事在人群中传播的速度已经快到传进刚进京的人的耳朵里了。 “阿岁,”叶鸢叹气,双眉也微微敛起,“你是听说什么了吗?” 白卿淮抬头直视着叶鸢的双眼,开口说话时连嘴唇都有些颤抖:“叶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同何大哥成亲?” 第59章 你给我的感情太热烈,我受不起的。 叶鸢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只低声道:“怎么这消息传得这般快,你刚入京城怎么已经听说了?” 她似乎在面对白卿淮的时候,心绪游移不定的时间越来越多。她不知道怎样回应才能够不对阿岁造成伤害。似乎在阿岁想自己袒露心意之后,自己随口说的话, 随手做的事, 都能够惹得白卿淮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胡思乱想, 勾出些不必要的伤心来。 要将自己的身世讲给他听吗?告诉他自己与何余升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亲,何甘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成为殷朝的驸马,而自己更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削弱何甘平的势力, 就真的把自己也搭进这场计划里,她没那么傻,自然,何甘平也不是傻的。 叶鸢甚至不敢细想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有些话说出口, 便真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若是曾经自己用来搪塞阿岁的理由是, 当今圣上不会坐视自己手下得力的两个将军走到一处, 将兵权合二为一,那么如今自己一旦说出身世,所面临的不再是两个人要如何取舍的问题,而是一旦两个人打定主意要走到一起,不用选择和犹豫, 放弃官职与权力的那一方,便一定是白卿淮。 叶鸢自认不舍得叫阿岁做出这样大的牺牲, 可自己的身世不可改,肩上的责任不可废。叶鸢在心中对自己说,再等一等吧, 再过几日便是宫中春宴,那时举朝上下的人都将知晓, 沁姝公主归朝。叶鸢在心中悄悄的对白卿淮说了声抱歉,委屈阿岁蒙在鼓里几日,权当是叶姐姐自私,我还想要这样平静的日子再过上几天。 这些思绪在叶鸢脑海中流转,其实也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但哪怕只是一瞬的沉默,落在白卿淮的眼中,以是对自己僭越的控诉。 白卿淮不敢多看叶鸢的神色,顾不上解释自己早在西境便已经得了消息,急忙补充道,“叶姐姐,何大哥确是极好的人,可他出身相府,本就算不得良配,何甘平极力拉拢你,本就没安什么好心,即便何大哥有心带你,可若是嫁入了幸福许多事情便也不是和大哥能够掌控的。” 叶鸢心中讶异,有些奇怪的看向白卿淮,“你怎么会觉得,这门亲事是我真心打算同何余升过日子呢?”在叶鸢眼中,白卿淮明明早就知晓自己同白家站在同样的立场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真心实意嫁进丞相府的。 白卿淮愣了一刹那:“叶姐姐,你的意思是,你对何大哥无意?” “那不然呢?”叶鸢心中觉得好笑,甚至觉得白卿淮有些傻得可爱,“何干平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家房檐上了,我嫁到他们丞相府,我图些什么呢?” 白卿淮听到叶鸢对何余升并无感情,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心头又被巨大的难过所席卷:“叶姐姐,你若是不喜欢何大哥,那又为何要与丞相府议亲?若只是为了安插卧底,哪里需要你这般牺牲?我二叔也绝不会同意的!” 叶鸢挑了挑眉,“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若是我真心与何余升相爱,我师父便会同意这门亲事了?” 即使是一句假设的“叶姐姐与何大哥真心相爱”,落在白卿淮的耳朵里,依然无比刺耳,只是听在耳中不敢细想,已经觉得痛心。白卿淮微微偏头,有些低落道:“若是你真的愿意也想得清楚,想来我二叔是会同意的。” 还真有点道理。叶鸢心想,若是真有这种情况,白明酌或许真的会应允。 叶鸢点点头不置可否,突然想起之前何余升交代自己的话,“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何余升让我有机会转告你,若不是那日在居安楼吃的那顿饭,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曾对你做过那样过分的事。他让我向你转达,他很抱歉。” 白卿淮听着叶鸢的话,刚刚燃起小火苗一般的希望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何大哥让叶姐姐来转告我吗?这话听起来,他们两个人是那样亲密,有什么话都可以相互诉说,我是那唯一一个需要被转达的外人。 叶鸢瞧着白卿淮的神色,也有些迟疑。无论是多年前在榆城的相处,还是入京以后两个人的交流,都让叶鸢知晓,阿岁是怎样一个细腻而又敏感的少年。若是他的神色沉郁一分,恐怕藏在心中的难过便有着七八分,在阿岁眼尾向下微微压低时,她便意识到这话似乎听着有些不妥。 叶鸢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是阿岁对自己的情感太过于浓烈,让他一遇到同自己相关的事情时,就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明明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知晓,自己和何余升的婚事根本做不得数,自己同何余升更是没有半分旁的感情的啊! “阿岁啊,”叶鸢轻声说,“我与何余升没有半分儿女私情的。” 白卿淮觉得自己听了这话明明应该高兴,却在自己听到这些话之后觉得分外紧张,“叶姐姐……我没有想要干涉你要和旁人相……”自己哪有什么立场去追问叶姐姐喜欢什么人,想同谁在一起呢? 叶鸢打断了他,“我知道的。”叶鸢伸手给白卿淮倒了杯水,“你不要紧张。阿岁永远是我亲近的人,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是不能叫你知晓的。” 白卿淮听着这话,心里面酸酸涩涩的,他总是因为叶姐姐一点点的怜爱而欣喜,却又总是在得到叶姐姐的一分关注后得寸进尺,心中总也不觉得满足。 “至于我与何余升的婚事,”叶鸢笑了笑,“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呀?” 白卿淮看着叶鸢的微笑,有些闷闷道:“丞相府都派了媒婆上门提亲了,我自然以为……” “那都是一时的缓兵之计。”叶鸢摇摇头,“薛磐已经死了,过几日我便会知会师父安排弹劾青州知府,到那时,何甘平便顾不得这门亲事了。”更何况,丞相府早晚都是要退婚的。 白卿淮有些失神地点点头,无论怎么说,只要叶姐姐不往火坑中跳就是最好的。 “别瞎想了,”叶鸢用手指点着桌面,“先不论何余升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嫁入丞相府这一点,我就不可能甘愿的。” 白卿淮小声说:“对的,丞相府就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叶鸢点头应和着。 白卿淮又小声咕哝:“但是何大哥人还是很好的。”话一说完,又开始暗恨自己长了一张嘴。做什么又在叶姐姐面前夸何大哥! 叶鸢抿了抿嘴唇,掩住不自觉浮上来的笑容。以叶鸢的耳力,这个距离即使白卿淮声音再小也能听得清楚。阿岁可……太可爱啦。明明满心都担心着自己会对何余升产生感情,却仍在自己面前夸着何余升。 我的好阿岁啊。叶鸢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这样赤诚的少年,自己如何能不动心? 白卿淮说完话,下意识地就去看叶鸢的反应。叶鸢也知晓他心意,有意去逗他开心:“别说是何余升,就是皇子要我嫁人,也未必盛得下我啊。” 本是叶鸢打趣的话,没想到白卿淮听过之后,略微沉吟,好似想通了些什么一般:“叶姐姐不愿意嫁人也没关系的。”白卿淮的脸颊在烛光的映照下有些发红,“我是说倘若……倘若叶姐姐愿意的话,”白卿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鸢,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可说话的语调里又像是低低地哀求:“叶姐姐不愿意嫁入白家也没关系的,我可以入赘。” 烛火影影幢幢,晃得人有些心慌。叶鸢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恍惚间看着白卿淮的面庞,说不出话来。白家的公子,殷朝的将军,随便哪个身份都是殷朝顶顶尊贵的人了,白卿淮对自己的身世过往一概不知,却甘愿许下入赘这般的承诺来,如何叫她不动容。 白卿淮看着叶鸢茫然的反应,只以为是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着急道:“我父母不会介意的,这种事我自己做得了主。”白卿淮急切地说着话,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肋骨紧紧贴着桌沿,“叶姐姐本就是二叔的徒弟,那不就是自家人吗?我是可以入赘的!” 叶鸢有些说不出话来。入赘吗?叶鸢知晓的,若是穷苦人家的男孩,或许真的会入赘些高门大户,以获得优渥的生活。可入赘是丢人的,是折损脸面的,对那些自视极高,家境又不错的男人来讲,不娶妻而是入赘,怕是比杀了他都难受。 叶鸢笑得有些勉强,着实是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做驸马算不算入赘?她心中隐隐有些念头,或许阿岁即使知道了她是公主,也仍是愿意真的入主公主府做个驸马的。可叶鸢从没有这样打算过。她只是想着,若是阿岁愿意接受她的身世,两个人可以都付出些,便谁都不娶谁也不嫁,只是搭伙过上一辈子,又有什么的?可若是真要阿岁去做驸马,放弃一直以来的官职与军功,叶鸢舍不得,也做不到那么自私。 “阿岁。”叶鸢轻声唤他,“你给我的感情太热烈,我受不起的。” 也不知是心中早有预料,还是被拒绝得习惯了,白卿淮似乎也没有感受到想象当中再次被拒绝的难过,只是微微摇头,反倒像是安慰着叶鸢一样,“叶姐姐,我只是想跟你说说我心中所想,并没有想着你真的会答应。若是你答应,我自然欢喜。若是你不愿,也请别嫌我烦,只要叶姐姐别把我推得远远的,我如今也就满足了。” 第60章 我选我活得自由。 “我说啊, 你都来居安楼里了,不吃不喝让我陪你在这坐着,算怎么回事啊。”云格琼拿起叶鸢面前的茶水叹了口气,“这水都是凉的了, 也没必要喝, 我给你换一杯。” 叶鸢趴在桌案边上, 神色恹恹,“你别忙了,坐下陪我呆着就行。” 云格琼将叶鸢的话听在耳朵里, 却也没真的按照叶鸢说的做。云格琼走到雅间的门口,对着门外招呼了一声,回身给叶鸢换了杯热茶。花生走进门便对着叶鸢行礼,“小姐来啦!您吩咐点什么?” 叶鸢无奈地对着花生摆摆手:“我都和格格说了不吃什么了, 还要喊你跑一趟。” 花生自打被叶鸢收下便一直跟在云格琼身边, 协助云格琼打理居安楼的事务, 察言观色是一顶一的拿手。他瞧着叶鸢神色不对,却也不敢过问主子的事,只仍是保持着一贯的活泼神态,笑着对叶鸢说道,“我跑一趟又不是什么难事, 小姐好不容易回一次咱们酒楼,便是无事吩咐, 我也要来看看小姐不是?” 云格琼放下茶杯,在坐下前顺手敲了下花生的背,佯装语气凶狠道:“就你嘴甜, 知道念着你家小姐。” “琼姐!”花生有些懊恼地伸手去碰触自己的后背,然而其实嘴角的弧度根本没有下来过, “您手劲儿怎么这般大啊!”一切做作的怪样也不过是讨巧搏主子开心罢了。 叶鸢端起茶杯浅浅地嘬了一口,虽然人没什么精神,可也还是被这鲜活的场景逗笑,也出声应和着:“你琼姐也就在我面前装装样子,平日里怕是都不舍得使唤你吧!” “小姐!”花生夸张地惊呼道,“您可不知道平日里琼姐是怎么压榨我的,我为了咱们居安楼,可真算得上是没日没夜的干活啊!” 云格琼笑骂道:“个小没良心的,跑到你家小姐这来邀功来了。” “嘿嘿,”花生挠挠头,讪讪地笑了笑,“小姐许久不来了,您总得给我些表现的机会不是?” 云格琼冲着花生招了招手,“这就给你机会,叫后面给你家小姐炒个清口的小菜,再盛一碗青菜肉粥来。” “得嘞。”花生听完令便要行礼告退,弯腰在半空时,听见叶鸢的声音,“再拿一小碟糖渍松仁苹果来。” 花生一礼到底,起身时面上噙着笑意:“好嘞,两位主子莫急,等等便来。” 瞧见花生出了雅间,还贴心地带上了屋门,云格琼顺手给叶鸢嘬了半杯的茶水填满:“怎么?有些胃口了?” “想吃点零嘴,甜甜嘴。”叶鸢有气无力道,“这两日伤神费心,事情来得又多又急,难免想吃点甜的。” “说说吧,”云格琼把手中的杯子放下,挺了挺腰杆,做出一封洗耳恭听的样子,“什么事儿能让你这般失魂落魄。还是说何甘平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来折磨你?” “白明酌没给你的人传话吗?”叶鸢微微外头,像是十分费解,“皇后前几日诞下了一名皇子。” “皇后?皇子?”云格琼惊得半天没能合拢嘴巴,“那……那!” 叶鸢点点头,“没错,就是皇后,这宫里消息封锁得干净,便是咱们的人都没能获悉分毫。皇后诞下皇子这样的喜讯,想必圣上心中是极欢喜的吧。” “那……”云歌穷也不知自己想说些什么,好似有好多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最终不过是担忧的看着叶鸢,“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能有什么打算啊。”叶鸢苦笑着,“我们所有谋划如今正值紧要关头,就算天塌下来,不还是要按照原来的计划一步一步往前走吗?” “可是,”云格琼有些迟疑,压低了声音,近似耳语般对叶鸢说道:“我们原本所做的准备分明是以为你未来将要坐上那个位置。” 叶鸢摇了摇头,“格格,日后这种话怕是更要谨慎些才行,能不说出口时,便不要再讲了。” “曾经我知道我对这个朝堂,是重要的。甚至于心中以为自己的未来早已注定,可如今未来变了,我竟从没想过,某一日皇上的后宫之中是会有人生下皇子的。” “我昨日在想,乐安公主不能继承大统的原因,真的仅仅是因为在旁人看来她的面容不似圣上和皇贵妃吗?我想到这才有了些从前未有的想法,若是圣上从没有过一个寄养在外的女儿,他只有乐安公主一个选择,便是旁人说什么乐安公主不可以都没用的,因为他没得选。” 云格琼抿唇:“那孩子毕竟还小,而且为大殷作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圣上立储君除去血脉的关系,一定还有诸多的考量。” “格格啊,”叶鸢低低地笑出声,“你没明白。” “我去骑马打仗,我回朝中斡旋,皆因我曾经以为自己没得选。”叶鸢的手指用力地戳着桌面,指甲的发白衬得指腹尤为红润,“可如今突然告诉我说,原来既定的路已经不是我一定要走的路了。” “白明酌告诉我皇上只有我一个亲生的孩子时,我在心里思考过,若是可以选择,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登上那样的高位?可是我心中没有概念,我不知道宫中的生活该如何,我也不知道到那时我身上会承载着什么样的重量。” “后来这些事渐渐都有了轮廓。”叶鸢戳着桌面的指尖陡然放松,“那时候我想,还是山里的日子快活。但若是说走这条既定之路,我接受得也坦然,是我该去做好的事,是我肩上负担的责任,那我尽力去做便是了。” “可是格格,”叶鸢将四处游移的目光聚焦在云格琼的脸上,却意外地发现云格琼鼻翼两侧已经挂上了几滴泪珠,不禁眼眶发热,只好又闭了眼睛,微微仰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如今,有得选了。” 云格琼是最知晓叶鸢对大殷付出几何的人了。叶鸢建立居安楼时的辛苦她参与其中,叶鸢每一次上前线打仗也是她第一时间知晓,为她的安危捏着汗,叶鸢的每一封情报,都是经过她的手进行传递分发。若是宫中的公主,怕是就不会有这些纷扰,若是皇子有意于那个位置,想做的许多事也尽可以挥挥手着人代劳。 叶鸢是真的把殷朝与叶家的未来背在了身上的。 云格琼轻轻拭去泪水,伸出双手来握住叶鸢的右手,像是建居安楼前,两个人窝在同一张床铺上数着银子花销的每一个夜晚那样,轻声问道:“那,阿鸢想要怎么选?” 叶鸢的声音也很轻,像是轻风吹起的薄纱:“我选我活得自由。” “我也没那么贪的。我想要的很少很少,”叶鸢盯着桌面,指尖轻轻点了点云格琼的手背随即又松开,“我只是……有点失落而已。” “但我知道什么重要些。”叶鸢莫名抬手摸了摸束发的木簪,“你们在我身边,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云格琼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适时地被花生的敲门声打断。云格琼没在说什么,只招呼着花生进了屋来将膳食布好。 “那我先下去了,小姐您慢用。”花生细细地为叶鸢在大碗的肉粥旁布置了一个小碗,布菜时为她单独挖出了些许以待晾凉。 “去忙吧。”叶鸢微微颔首应允,却见刚刚弯腰行礼起身的花生,在雅间的门口被风风火火赶来的身影装了个满怀,肩膀撞在了雅间的门边。 “七哥?”叶鸢与云格琼惊讶地喊出声,不知道术七为何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 “哎呦七哥,”花生痛苦地揉着肩膀,“您老人家倒是看着点啊!” 术七进屋便草草行过礼,向屋内走着的同时,迅速伸出手抚了一下花生的背,嘴里极其敷衍地说了句“抱歉兄弟”,话音落下时,人已经越过花生,在叶鸢和云格琼所坐的桌前站定了。从叶鸢的角度看去,更像是术七嫌弃花生堵着门碍事,将花生从身前推到了身后去。 “主子!”术七顾不等叶鸢开口问话,焦急道,“有一年轻妇人带着幼童在京衙前击鸣冤鼓,却只击了两下鼓便被李有金的人拦了下来,现下正在主街闹得难看。” “李有金?”叶鸢略微思索这到底是哪一号人,手上却已经抄起佩剑,另一只手用力地戳了戳束发的木簪,以防止头发松散,“可知道击鼓百姓所求为何冤屈?” “那妇人还未能诉说冤屈,只是纠缠间似是与青州知府有关。” 青州知府?怪不得。此时叶鸢才想起那李有金是什么人,不过是当年没能从谢风临手中拿到领兵之职,如今仍是何甘平手下的一条无能的好狗罢了。 第61章 我看谁敢动她! 人还未到主街便听得街面上吵吵嚷嚷。主街是不允许小摊贩停留的, 只偶尔有些提着扁担卖一些小玩意儿的商贩从主街路过。叶鸢瞧见自己手下的人正极力地维持着秩序,百姓围在周边看热闹,不能直接轰走,只能尽力安排百姓散开些, 疏通拥堵的人群。 叶鸢顺着人群挤进去, 李有金带着人正在和自己的手下僵持不下。叶鸢本不认得李有金, 也未曾见过,只是与自己属下僵持不下的人里,只有他一个人衣着华贵, 混迹在人群中未免扎眼了些。 “叶将军,术七副将。”属下的士兵见了叶鸢和术七连忙过来见礼。 “丁英武,这是怎么回事?”叶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京衙门前吵吵嚷嚷, 像什么样子?这主街都挤满了人, 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话听上去是训斥属下,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这话是说给旁的人听的。那位名唤丁英武的将士双手抱拳告罪道:“将军息怒,您有所不知,这位妇人击了鸣冤鼓,却在中途被这帮人拦下,强行要将她带走。” 丁英武说话间, 叶鸢正观察着这名妇人。那妇人瞧着左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着实还很年轻。她的嘴被身旁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捂着, 发髻凌乱,眼中扑簌簌地落着泪。 自己刚刚赶到时,那妇人瞧着还是一副冷静的模样, 此时此刻听了丁英武的话,却突然激动了起来, 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身旁的束缚。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年轻妇人的力量如何能与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相较。 “怎么?”叶鸢像是刚刚才瞧见李有金这帮人一般,“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抢民女?是当我城主府无人了不是?” 此时李有金那飞着横肉的脸上扯开了讪笑,向前两步靠近叶鸢:“这位便是叶将军?” 叶鸢眉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是我。” “哟,”李有金语调上扬,隐隐透着兴奋,“这不是巧了。在下李有金,目前在丞相府供职。早就听闻叶将军巾帼不让须眉,还未能得见殷朝第一位女将军地风采。今日可知百闻不如一见,传言果然……” “你说,怎么回事?”叶鸢直接打断了李有金的话,随手指了一个他带来的人。又瞧见那妇人挣扎得厉害,唯恐伤了她,便也不再按照问话的流程,对着挟持着妇人的两个青年厉声道:“把她放开。” 那被指来问话的人和挟持着妇人的青年听了叶鸢的命令,一时间没了主意,只斜眼睨着李有金的神色。而在一旁的李有金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他以为这叶将军听了自己是丞相府的人,总该给自己几分面子,没想到她竟然一点情面不讲,甚至就如同未曾见到他一样。 说来这李有金的面相也古怪,明明不是个肥胖之人,可那面庞上竟支着凸起的泛着油光的横肉,无端地显得人格外阴狠。 叶鸢见那两个青年仍然瞧着李有金的面色,不耐烦地抽出软剑,对着那两人的肩膀,用剑的侧面抽了过去。 那两个人见到叶鸢的软剑对着自己挥过来时已经觉得害怕,下意识就要闪躲,而叶鸢的软剑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两人中间,剑尖的侧面打在左边青年的肩上,又从那位青年的肩膀上弹起,借着力,将另一侧打在了右边青年的肩上。 两人被震得臂膀又疼又麻,只好将手中挟持的妇人抛下。那妇人挣扎期间本就接不上力,那两个人松开手后便要朝着旁边倒去,那妇人更不敢在身边这一群壮汉身上借力,眼瞧着便要摔在地上。叶鸢也不敢用软剑将她勾带回来,唯恐伤了她,只好收了软剑飞身去接。 旁人瞧着只觉得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围观的百姓,更是不知这位叶将军是如何甩了甩衣袖就能瞬间移动好几步的距离。 叶鸢扶住那妇人,双手托着她的双肩,帮着她站住。她用手轻轻地将那妇人额角凌乱的碎发拨开,又推了推早已不在正位的发簪,帮着拢了拢她的外袍。京城里的冬日可不比江南,冷风若是钻了骨头,这年关怕是要难过的。叶鸢暗暗庆幸这几日京中没有下雪,若是落了薄雪,等着太阳出来再将其晒坏,这妇人与这帮人僵持撕扯,怕是要滚上一身泥水。 叶鸢将她往自己身侧拉了拉,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着这好一番折腾下出的汗,一边小声说着:“没事了啊,不怕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妇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民妇江小莲求将军为我做主!”说话间一个头便狠狠的磕在了地上。叶鸢没能防备,来不及多做反应,只能在江小莲磕下头去的一瞬间,将自己的脚垫在了她的头下面。 李有金有些耐不住性子,在叶鸢去扶江小莲的空档,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叶将军可别听那婆娘瞎说,那娘们儿是失心疯了才敢跑到街上来去敲那衙门前的鼓,若不是兄弟几个,把她拦了下来,那才要酿成大祸的。” 江小莲踉踉跄跄地被叶鸢扶着站稳,闻言大哭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才没有疯!我是一路走着官道从青州来的!我有户籍和路引,但凭将军查证!” 青州啊。 近日来,青州这个地名出现在她身边的次数可有点多啊。 叶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别担心,我知晓你没疯。我怕姐姐你在这哭得难过伤了身子,你先在这休息一下,冷静冷静。现在你是安全的,你什么都不用怕。” 李有金冷眼看着叶鸢安抚江小莲,阴测测地:“叶将军还是妇人之仁,我都同您说了这婆娘是丞相府跑出去的疯女人,只是这相府府内的事,在下也不好为外人道也。”说完加重了语气,“等日后叶将军嫁到我们相府来了,自然能知晓其中原委。如今还请叶将军给个面子,未来都是一家人,还请给个面子,让在下把这婆娘带回去,也让兄弟我好交差不是?” 李有金话音未落,江小莲便有些发抖地向后躲。绝望席卷了江小莲的全身,她本以为这位叶将军是自己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没想到这位叶将军竟然与那恶人是一起的! 叶鸢皱着眉头,“你叫什么?” 李有金先是四处看看,而后才发现叶鸢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诧异道:“您问我?” 叶鸢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李有金气哄哄地咬着牙,没好气道:“李有金。” “哦李有金,”叶鸢毫不在意地说,“那你往后退一退,你吓到人了。” 术七在一旁,没忍住笑出了声来。还从来都没见过自己主子有这般气人的好本事。 李有金满脸的不服气,却又不敢正面忤逆叶鸢,只好一边向后退着,一边恶狠狠地问:“那现在我能把这婆娘带回去了吗?” 叶鸢没理他,只是转身朝着江小莲道:“你叫江小莲是吗?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叶鸢说着,对江小莲投去了鼓励的目光。 术七瞧着李有金的面色越来越黑,悄悄把脸别到了身后,在李有金看不见的地方偷笑。李有金特意介绍过自己却没被记住,江小莲只是提了自己姓甚名谁,叶鸢却能准确地叫出来,换了自己是李有金,怕是也要气个半死了吧。 “民妇江小莲从青州一路走官道入京,为的便是击这鸣冤鼓!”江小莲强压着哭腔,高声道,“只是我今日只敲击了一下,便叫这伙人拦了下来,第二下鼓还未能敲出声来!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们一帮大男人这般欺侮我,叫我今后如何做人!” 李有金混不在意地听着,嘴上振振有词:“您听这疯婆娘浑说吧,这鼓真敲响了惊扰了圣上,到时候她说些疯话,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叶鸢沉默了一下。她没理会李有金,只对着江小莲说,“你有冤?” 术七瞧着叶鸢这话一出口,李有金和周围人的神色具是一变,不由得提高了几分警惕。 江小莲听了叶鸢的问话竟奇异地没了哭腔,只是悲怆地高声道:“是!民妇有冤!”说着就要跪下,却又被叶鸢抬起,只好站着继续道,“民妇要状告青州知……” 江小莲字音都还未能完全出口,李有金便和身边人冲了上来,伸手要越过叶鸢去够江小莲。术七早有准备,却也拦不下这么多人。 谁也没看到叶鸢是如何做到的,众人看到时已是叶鸢手中握持着李有金的佩剑,后背对着江小莲将她挡住,将剑向上,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扇面,口中高声娇喝道:“我看谁敢动她!” 第62章 见玉牌如见公主本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李有金的人被叶鸢的气势震慑, 吓得后退了一步远。 叶鸢剑尖向前,对着李有金的方向:“当街伤害百姓,这就是丞相府的人之所为吗?” “我说这位将军你有完没完。”李有金被叶鸢的反应吓得有些心虚,可在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丢人后, 反而变得恼火, 整个人像是炸了毛的猩猩, 恼羞成怒道:“这是我们丞相府的人,自然要受我们丞相府管,我们管教自己的人, 也轮不到城主府来阻拦吧。” “即使是签了卖身契的下人,也有资格击鼓鸣冤,上诉状告。”叶鸢毫不退让,“更何况你此时此刻根本无法证明这位江小莲姑娘是是你们丞相府的人。你口口声声说江小莲是疯子, 可据我所观, 这位姐姐言谈举止自如, 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疯子了。若说这街面上有疯子,恐怕你才是那个疯子才对吧?” “你别给脸不要脸!”李有金火大道,“我丞相府要带人走,你放是不放?” “我叶鸢是护卫百姓的,”叶鸢向后缩手,用着巧劲儿,精准地将李有金的剑掷入剑鞘, “自然听凭百姓的意愿。你若是硬要强行把这位姑娘带走,想必京城的地牢也很欢迎你。”叶鸢转身吩咐术七,“护佑这位姑娘去敲鸣冤鼓, 胆敢阻拦者拿下便是。” “叶鸢!”李有金瞧着叶鸢油盐不进的样子,急得额头上满是汗水。打又不敢真的在主街上打架, 更何况真的打得起来,叶鸢的手下具是京中精锐,也未必讨得到好。无奈之下只好以权势施压,“若是丞相怪罪下来,你可担待得起?” “你这人好生奇怪。”叶鸢挑眉,“我是武将,相爷是文臣,丞相又如何会怪罪我呢?” “你别在这装傻!”李有金压低了声音,不想让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到,却又克制不住情绪,压低的声音中带着怒火,“你一个从三品的将军,难道敢连一品丞相之令都不听吗?你今日与丞相作对,来日必有好果子吃!” “可笑啊。”叶鸢一脸无辜,“我何时与丞相作对过,难道你是本朝丞相吗?” 李有金气急,直想上前抢下江小莲,却又挨叶鸢在肩头推了一掌。叶鸢声音虽轻,可言语中的警告之意未少半分,“你若是再想硬闯,可不只是接我一掌这样简单了。” 眼看着术七等人就要带着江小莲走,突然人群之中阵阵骚动,周围的百姓自发地让出一条能够容纳车马通过的路来。只见何甘平挺着肚子,笑吟吟地带着人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何甘平一边笑一边摇着头,“年轻人啊,就是气盛。小叶呀,在朝为官,哪能一味的横冲直撞?这姑娘确实是我相府的人,现下由我做保证,你可信了?” 叶鸢闭了闭眼,企图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快之意。看来这老狐狸是铁了心要保那青州知府。鸣冤鼓是先帝所设,为的就是让无处申冤之百姓,能够直接上达天听。自己出于职责所在本就要护佑江小莲告这御状,更何况自己早就打算安排人弹劾那青州知府。 “何相爷说得哪里话,”叶鸢赔着笑脸,“您亲自保证,在下还有什么不信的呢?” “哈哈哈,”何甘平笑得豪爽,“我们这些老人家啊,最属意小叶这种讨人喜欢的后辈,晚上小叶来家里用晚膳吧,余升也好久没见到你了。” 叶鸢微微颔首应下,心中已是厌烦至极。媒婆上门至今,何余升一次都没来过家里。何余升来见她或是不见,全部都出自何甘平的授意,这时候邀请她去家中吃饭,倒像是自己做了令他满意的事,所以才能得到的奖励。 叶鸢甚至有些反胃,就当是小狗听了口令,还要赏点小狗心爱的肉骨头。上门吃一顿晚膳这种事,我好稀罕吗? 何甘平瞧着叶鸢如他所料的那般应允,便满意地点点头,挥一挥手,“有金,去把她带走,我们回府。” 江小莲脸色苍白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切都结束了。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今日若是无法申冤,日后便再没了机会。她祈求地看着叶鸢的后背,即使知道局势已定,仍忍不住在心中留有一线希望。 可叶鸢一直背对着她,连看到她目光中的祈求的机会都没有。 江小莲绝望地俯身,头埋在地上,似乎在等待命运的审判。所有人都看着李有金走近,李有金这次倒是不急了,慢慢悠悠地从叶鸢面前走过,嘴上发出一声清晰可见的“嗤”音,小人得志的样子让术七恨不得上前锤爆他的头。 “走吧,”李有金伸手就要去拽江小莲的手臂,嘴上拿出油腻腻的腔调,把江小莲的名字用戏谑的方式一字一字地吐出,“江小莲姑娘。” “慢着。”叶鸢沉默了几秒后动了。 李有金不耐烦地看过来,而何甘平面色不变,却也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叶鸢,仍是好脾气地问:“怎么了小叶?还有什么事吗?” 叶鸢直视着何甘平的双眼,“您不能带走她。无论她是什么人,她敲了鸣冤鼓,就是有冤情要诉说。” “可是我听说,”何甘平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扳指,“这女人只敲击了一下。” “三声鸣冤鼓为准,可她敲了一下便被您的人拦下了。我负责京城的治安,想必也有义务保证,鸣冤鼓前的敲鼓人,能够完整地敲完鼓吧。”叶鸢回答得不卑不亢。 江小莲狼狈地趴在地上,仰头瞧着叶鸢笔直如松的背,眼神里逐渐有了些光亮。 “小叶。”何甘平叹了口气,用那种小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的语气,“你今日是一定要拦着我把她带走是吗?” 叶鸢顿了顿,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人仍是一动不动地挡在江小莲身前。 何甘平嘴角抽动了一下,话语里透漏着某种危险:“叶鸢你这是什么意思?” “职责所在,抱歉。”叶鸢轻描淡写道。 “呵。”何甘平似乎是许多年都没有被这般忤逆过,怒极反笑,“那我堂堂一品丞相,想带个自家下人回去管教,阻止这种事这也是你职责所在吗?” 叶鸢沉默了。一品丞相想带人走,她这个从三品将军确实无权管。 即使那姑娘敲了鸣冤鼓,可是若是她真的是丞相府签了卖身契的家仆,一品丞相压在头顶,叶鸢想要救下她仍是不可能。 可江小莲明明不是啊! “我不是你们家的下人!”江小莲绝望地嘶喊。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那又怎么样呢?在场最有权有势的人认了她是家仆,难道有人能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她不是吗? “看看,”何甘平眯眼笑着,“这丫头有了你撑腰,都敢扯出这种谎话了。”江小莲绝望地抽泣着,何甘平摆摆手:“有金。” 李有金会意,这次也不再犹豫,直接上手将江小莲拎了起来。 “一品丞相。”叶鸢轻声念着。“可真好啊。” 何甘平看了看叶鸢,眼底带着微不可查的嫌恶,“叶将军,你与犬子可还有婚约在身,行事可要注意着,别污了我丞相府的门楣。” 叶鸢只是轻声说着:“一品丞相好了不起吗?” “嗯?”何甘平一时间没听清叶鸢在说些什么。 却见叶鸢瞬间抽出软件,剑尖似鞭梢般掠过正向后同下属们拖拽江小莲的李有金,在他的头顶贴着头皮削去一缕头发,擦在他耳边溅出一丝血花。 李有金下意识转回头要骂:“你有完没......” “把人放下,这人归我了。”叶鸢放下软剑,从怀中拿出一块玉质温润的牌子,“堂堂殷朝公主,想要带走的人,是你一个丞相能抢的吗?” 何甘平听着叶鸢把他用来堵她的话原封不动的送还,脸色铁青。 术七抢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低头大声地恭敬拜道:“臣见过公主,公主千岁万安!” 李有金也面色不虞,质疑道:“公主极少出宫,你如何拿了她的牌子!” 叶鸢笑了,手中举着玉牌晃了晃,“怎么?不认得公主的牌子也不识字吗?” 碧色的玉质反着耀眼的阳光,即便不懂也瞧得出那玉的成色上好,玉牌上的字也格外灵动。叶鸢学着李有金说话的调调,阴阳怪气道:“见玉牌如见公主本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术七跟着喝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是哪位公主,别张口就来,这玉牌上写的可是沁姝公主叶鸢!” 第63章 他倒宁愿自己真的是一个无家无世的普通少年,或许真的像野狗一样乞食讨到了叶姐姐的门前,还能得些怜惜。 何甘平铁青着脸色, 却也没再说什么,缓缓地跪在地上,俯身见礼,一字一顿道:“臣, 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千岁万安。” 李有金不明所以, 只是丞相都跪了,他也不敢不跪,于是紧接着跟着跪下行礼。周围百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场上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的跪下行礼,便也跟着一起跪拜。 “大家请起吧。”叶鸢神情自若,“如今,我可能将她带走了?” 叶鸢伸手指向江小莲。而江小莲心中知道自己得救, 似乎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感激涕零, 对着叶鸢仿佛不要钱一般磕着头:“谢谢公主,谢谢贵人……” 而何甘平却如同没听见一样,连看都没看叶鸢一眼,只是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了。主子都走了, 李有金这些人自然也就没有了留下的意义,一时间看热闹的人群也稀疏了许多。只留下周围百姓面面相觑, “我朝不是只有一位公主吗?”“这沁姝公主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她刚才不是说自己是将军吗?”“……” 叶鸢也没在意何甘平的去留,上前伸手将江小莲扶起,为她擦着眼泪, “不哭了啊,欺负你的人都已经被赶走了。” 随即又转身, 提了提气,用化着内劲的声音高声道:“诸位百姓,若是各位有冤屈,自是要报官。朝廷决不容许有任何人能够欺压百姓,只要有冤屈,朝廷定会为各位做主。”随即对着江小莲道:“江小莲,去吧,去击鸣冤鼓,去做你本来要做的事。” 周围百姓听过后连连叫好,而江小莲更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连连点头。就在这时从不知哪里跑出一个六七岁的娃娃,一下子扎进了江小莲的怀里,“娘——呜呜——” 江小莲也跟着孩子默默流着眼泪,一边对着叶鸢充满歉意的说:“其实我自从我过了城门进了京城,便隐约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我,只是我想我一路从青州到京城,根本没什么人认识我,该是我想多了。没成想在我击鼓第一下就被人拦了下来。幸好我留了个心眼,击鼓之前让我女儿躲在了一边,若是刚才他们抓住我的时候也欺负我的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叶鸢细心安慰着江小莲,鼓励她去击鼓鸣冤,全然没有察觉到街角一位白衣少年的悄悄离去。 距离上一次鸣冤鼓响起已有数十年的时间。那时当今天子尚未登基,那日的鼓声也如今日一般,“咚——咚——咚——”连敲三声,鼓声落在每一位百姓心上。 京城的百姓中,愿意看热闹的早就提前在京衙旁边找到了观看审讯的有利位置,叶鸢不好出面,却怕有心人暗中做手脚,只得派了人去偷偷守着。 希望那位柔弱又刚强的姑娘能做到吧,叶鸢心中暗暗祝愿着。 “你今日不是应该上职吗?”白明酌瞧见白卿淮急匆匆地跑回家来十分诧异,“什么事儿啊这么急,瞧你这样,慌里慌张的。” 白卿淮快步走到白明酌面前,急切道,“二叔,我……”可话未说完,却又顿住。 白明酌起身取了炉火上的茶水,顺手给白卿淮斟了一杯,“喝点水,慢慢说。” 白卿淮手上接过那杯茶,却根本没有心思去喝,只是急迫地说:“二叔,您同我说实话,叶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白明酌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把手中的茶壶放下,“怎么突然这么问?” “您只管告诉我是不是便是。”白卿淮神情痛苦,双眉紧紧的拥簇在一起,瞧上去就是一副遭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 白明酌叹了一口气。“阿岁啊,既然你都问了我这句话,你心中自然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白卿淮颓然的坐在那里一旁的软垫上,举起手中的茶杯,像是要喝水,却又在半空中停滞,出神地望向一边。 是啊,叶是国姓,自己早该想到的。自家二叔这样的人,平时闲散自在惯了,哪会轻易主动将养孩子这样大的负担背在自己身上?早先自己自以为叶姐姐是孤女,甚至自己顺着想象,便已经完全相信了,竟没有想过还有另外的可能。 或许也想过会有其他的可能吧,只是自己身上似乎带了些世家公子本能的优越感,只觉得白家已经是殷朝鼎鼎有名的权贵,从来没觉得还有什么未知的身份能再高过自己去。更何况叶姐姐还是二叔的徒弟,若论亲疏,两个人也应该是极其相近的关系。 可叶姐姐是公主啊!白家再怎样尊贵,那也是臣子,而公主是皇族,自己与叶姐姐如今身份上也有了这般差距,叶姐姐不愿同自己在一起也是应当。 如今想起来自己关于“入赘”的那番话,听起来是这般可笑。入赘公主,不就是做驸马吗?这天底才愿意入赘皇家的男子怕是多的是,哪里就差自己这一个了? 白卿淮越想越沮丧,手中的茶还没入口便又放下,他好像穷尽一生都没有办法得到一个与叶姐姐并肩的机会。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身份,也没有被偏爱。 白明酌瞧着自己的侄子,想不通他平日里也是个蹦精蹦灵的孩子,怎么一提到阿鸢就有些发傻。阿鸢对他的珍视明眼人都能瞧得见,可偏偏这个一心挂在叶鸢身上的傻小子无知无觉。 “阿岁,”白明酌拍了拍白卿淮的肩膀,出言宽慰道,“阿鸢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紧,只要她心中珍视你,那不就足够了。还是说你在担心做驸马一……” “二叔,”白卿淮面色苍白地打断道,“您不必说了,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叶姐姐是这样尊贵的身份。您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更不会让叶姐姐为难。”说着话,便对着白明酌行礼道,“二叔,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哎……”白明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白卿淮退出了他的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白明酌有些莫名,“这孩子,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啊……” 白卿淮早就没了回禁军处上职的心思。李泱来报叶鸢带着城防署的人同丞相府的人起了冲突的第一时间,他便赶到了现场,只是禁军处同城防署分工不同,自己也不好越权代为管辖。更何况,叶姐姐有能力解决这场冲突,只是事关丞相府,年关将至,他担心会出现什么差错,还是躲在暗处以防出现什么万一。 他瞧着那个明明有些纤弱的人,挺身站在江小莲身前,似乎纤薄的臂膀无限的坚实可靠。他看着那个自己爱而不得的人为了一个未曾相识的妇人,在何甘平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看着那个平日里并不愿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对着李有金反唇相讥寸寸不让,看着她拿出那一枚象征着自己身份的玉牌……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感想。他心中一边为叶姐姐而骄傲,一边理智与感情疯狂撕扯。似乎对于叶姐姐来讲,白卿淮这个人没有半点价值。叶姐姐需要麻痹何甘平尚且还会利用何余升订下婚约,而自己连能够让叶姐姐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从相识开始,自己带给叶姐姐的只有无尽的麻烦,无论是在榆城做个被照顾的废人,还是向叶姐姐吐露心意后醉酒打扰……现下连这个唯一对叶姐姐能够有些许用处的身份,都无法与叶姐姐相匹配,自己如今怎么还能奢望叶姐姐哪一日能够回头看看自己。 时至今日,他倒宁愿自己真的是一个无家无世的普通少年,或许真的像野狗一样乞食讨到了叶姐姐的门前,还能得些怜惜,真的被她捡了去养在家中,也好过如今这般,明明自己做着万般努力向她靠近,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白卿淮回了房中,从暗格中拿出了一个绣着精致鸢尾花的荷包,小心翼翼的从中掏出一个纸张有些微微泛黄的字条,十指尖轻柔的抚摸着字条上炭笔写好的清秀字迹,“都过去了。以后都是新的生活。” 他想,叶姐姐想要自己好好生活的。 有些事情做不到,便把它藏在心底。从此以后,自己也该正视自己的身份,自己该是忠于她的臣子,该是守护天边皎月的雾霭,该是常伴清风的春岚。那些僭越的心思,要完完全全地深埋在心底,否则叫有心人知晓,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白卿淮闭上眼,无力地任凭后脊靠在身后的书柜上,苦笑着喃喃自语:“公主殿下啊……” 第64章 或许他父亲做不成好臣子,他也做不成好儿子了。 京城的风言风语永远都比冬日的雪落得还快些。几日来, 叶鸢连去城主府上职都要偷偷绕着小路,免得被四处看热闹的人盯上。城主府中无论是城防署的人,还是不相干的其他人,似乎在路过城防署时都会有意无意地向城防署的大门瞟上那么几眼。 叶鸢缩在椅子上, 听着术七汇报任务的进度, 有些哭笑不得:“这几日连那几个迷糊的家伙做事情都比之前靠谱多了。” 术七笑着说:“现在您在大家伙心中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哪有人敢不尽心尽力。” “说人话。”叶鸢无奈地瞪了术七一眼。 “嗨呀。”术七摇了摇头,“现在哪有人敢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在等着更大的动静呢。” 江小莲状告青州知府一事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年轻妇人状告青州知府一事还是京城中又冒出了个公主之事更让京中百姓感到震惊。 那日鸣冤鼓响, 江小莲在京衙跪地痛哭,字字泣血:“民妇状告青州知府,滥用职权,强掠良民, 挖人祖坟, 伤天害理!青州知府许光远常年在青州倒卖收藏古玩, 表面是爱这青瓷器物,实则派人辗转各家坟地,无论何等家世,只要家中有祖上沿袭下来的坟地,具难以逃过此劫。” “此人还有更损阴德之事!许光远圈禁阴时阴刻降生与极阳之体的少男少女若干名, 日日裸身与他收藏的古玩和陪葬同吃同住,每日放血滴入所燃沉香中, 美其名曰养护古器之灵!日日裸身对于这群孩子来讲是何等欺侮,还要以血滋养他损了德行得来的死物!我那可怜的妹子,已被掠去三百多个日夜!知府的府邸挑选下人极为严格, 若不是那孩子机灵想尽办法递了消息出来,我与这许多蒙在鼓里的家庭怕是还要感恩戴德的拜谢那许光远愿意收了自家人做家仆!” “民妇所述之事句句属实, 还请大人明鉴!事情虚实,还请大人派人到青州一查便知!” 叶鸢听了属下的报告,强忍着怒火,却仍是骂出了声来。即使她在市井间行走多年,也在军营里听了诸多奇闻,仍是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这般诡事。叶鸢第一时间便让水三传信到青州,以防何甘平的人先一步销毁了许光远为祸一方的证据。 叶鸢想不到的是,那个伤天害理的许光远派来的人,此时此刻正在丞相府跪地祈求。 “便是你主子亲自来了,我现在也保不下他了。”何甘平厌烦地说,“老夫这一辈子,还没见过你家主子这般蠢的人。我早就同他说过,他愿意做什么无所谓,怎么说也要把屁股擦干净了。现在东窗事发,倒是知道跑到我这来哭,有用吗?” 那被派来的男人,正是青州知府许光远的亲信,这亲信为人倒是忠心,想到他家主子即将面临的下场,悲从中来,跪在地上不停的对着何甘平头磕头,“求求相爷您救救主子,如今能救主子的也只有您了。” “说的容易!”何甘平气的胡子都飞了起来,“你告诉我怎么救?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的,还带了个孩子!你家主子怎么看的家,就能让这么一个大活人,跑了这几百里路来了京城?再说了,许光远那些阴间玩物就那么宝贝?他抓了一个两个人还不够,若不是这女的在公堂所言,我都不知道他胆子这么大,一抓敢抓十几个人!” “相爷!相爷您别生气,”那亲信抬起头,迅速抹了抹眼泪,跟着何甘平的脚步膝行向前,“我家主子他也是一时糊涂啊!” “他糊涂?”何甘平气极反笑,“我看他精明的很!他倒卖那些文玩古物,抢了人家的祖传之宝,还不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你跟我说他糊涂,你不如去跟圣上说你家主子失心疯了,你看看皇位上那个人能不能放他一马!” “相爷!相爷!”那亲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无助地跪趴在地上,膝行着去抱何甘平的腿。“相爷,我家主子那不也是为了您吗!我家主子得的那些好东西,还不是年年都给您进献上来……” 话音未落,那亲信便发出一声闷哼。只见何甘平的面容在盛怒之下都变得有些歪斜,他听了这话,一脚把扒在他腿上的亲信踹了开,恶狠狠道,“你少在这里给我攀扯!我要是你,现在就回去劝你家主子,把那些该露出来的不该露出来的东西给我收拾干净了!若是留下了什么不干不净的尾巴,我不敢保证,你家主子能落得个痛痛快快的下场!” 那亲信一时间被何甘平的狠厉吓住,捂着自己被踹的肚子,如丧家之犬一般伏在地上,连呼痛的声音都不敢出口。何甘平凑近那亲信,俯身低头揪起他的衣领,威胁道:“你也不想整个许府都遭此大难吧。许光远一个人犯下的事,整个许家上下,包括你们这些下人家仆,也不愿陪他一起受着吧。” 那亲信哆哆嗦嗦,“相……相爷……”一句“我家主子一直忠心于您”到底是没敢说出口。他也有家人,他家世代为许家奴仆,他作为许光远的亲信忠心是真,可想要活命也是真。 “听懂了吗?”何甘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亲信的眼睛,声音却温柔得叫人汗毛直立。 “听……听懂了,小的……小的……”那亲信哆哆嗦嗦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何甘平的耐心耗尽,随手一甩将那亲信的衣领撒开,恶狠狠道:“滚!” “小的这就……这就滚!”那亲信怕到了极点,手脚并用着爬出了何甘平的书房。 何甘平生气归生气,该做的事倒仍是滴水不漏,转过身便喊了人来:“去跟着他,让他快点滚回他的青州。顺便给我看着点,盯着那许光远先把屁股擦干净了,别粘得我一身骚。” 何甘平坐在自己的桌案后面,提起笔,写了撕,撕了写,烦躁地将撕开的宣纸揉成团,扔了一地,犹觉不够,抄起一方青瓷的笔洗,甩手砸了出去。 “父亲,您找我……”何余升抬脚刚进入书房的大门,便被那青瓷笔洗兜头砸中。那笔洗“咚”的一声在他的头上砸出了闷响,落地时碎裂成莹白的青瓷片。鲜血瞬间从何余升的额头流出,混着疼痛激出的冷汗,让他觉得有些眩晕。 “废物。”何甘平冷冷地睨着何余升的狼狈样子,笔洗中盛放的染了墨色的水泼了何余升满身,何甘平嫌弃地骂道,“也练了几年武功,便连这都躲不过。” 何余升也不为自己辩解,只熟练且顺从地就地跪了下来,跪姿挺直且标准,瓷片穿透外衫扎进膝盖,顷刻间外衫便已被染红。只是这父子二人仿佛谁都看不到一般,当父亲的依旧轻蔑且嫌弃地训着话,做儿子的就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一般,一跪一立。 “就连那叶鸢一个丫头片子,武功都强过你百倍千倍,你再瞧瞧你,我何甘平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怎么会这般废物!”何甘平站起身,在原地打着圈踱步,而何余升一言不发,只是挺着脊背,双手背在身后,一动不动地跪好。何甘平绝口不谈自己根本没有给何余升习武的空间,不说在何余升少年时自己嫌恶习武占了何余升背书的时间,早早就停了武师傅的教习,只是嫌弃地将自己亲生的儿子贬低得一无是处。 “我都想不出你还能做成什么事,”何甘平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自己乖顺的儿子,“这几天忙着打扫尾巴,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你和那叶鸢相处那么久,什么都察觉不到?那死丫头有心骗你,你便什么都信了?还是说你瞧着人家那几分颜色,上了头对人家死心塌地了,等着我把那丫头片子给你娶进门,等着过神仙日子呢是吧!” 何余升仍是一言不发,膝盖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此刻的狼狈,疼痛带来的冷汗混着鲜血与污水顺着额头流进领口,他时常分不清,自己所住的这个丞相府,是家还是地狱。 是自己的错吗?去接近叶鸢本就非他所愿,游街串巷地宣传这门婚事也不是他操手去办的,至于定亲更是没有过问过他的意见,如今瞧见叶鸢并非对何家有所助力,便全都不分青红皂白的怪在自己头上。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竟不知带着目的去接近一个女子是对,利用婚事去吞噬一个女子的身份地位是对,还好叶鸢不是真心同自己相爱,也并非真的有意愿同自己成婚,不然自己这一生都将负罪。 何余升在得知叶鸢是公主那一瞬间,说不出自己是失落还是放松。他只是终于放下了悬在心里的一颗重石,叶鸢这样的身份,倒也不似没有根基的少女,没那么容易招致自己父亲的报复。 何余升闭了闭眼,他倒想知道,自己那向来眼高于顶的父亲,若是知晓自己本就知道叶鸢蓄意利用,还逢迎配合,会不会有几分后悔?他应当永远都不会想到,自己那乖顺怯懦的儿子,心中对父亲的敬畏,一分一分的失了敬意,留下的都是恐惧。 何甘平骂了许久,久到何余升以为那些昂贵的青瓷片就要受了自己血液的滋养,生长在自己的膝盖里,久到何余升本就冷透的心凝结成霜雪,他看着面前那个曾经在他心中无比高大的男人,如今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明明他的声音他的样子自己牢记于心,可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无比的陌生。 早就没有奢望了。 他从小就学着为人臣要忠君爱民,为人子要守孝有礼。如今看来,或许他父亲做不成好臣子,他也做不成好儿子了。 他想活着。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沉迷权势,玩弄人心,一步步行差踏错,看着自己的母亲人前优雅端庄,人后以泪洗面日日痛心。 没关系的。何余升对自己说。自私一点也没关系,不做这个丞相府公子也没关系,他只想活着。他也想自己爱的人活着。 叶鸢也知晓自己这一举动事出突然,无论是宫中还是白明酌那边都要有所应对,也派了水三到居安楼传信,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派人知会一下阿岁。 “主子您真的不去跟白少将军解释一下吗?”水三瞧着叶鸢每日下了职回家就是坐在桌案前发呆,前日清晨练武时甚至把院内的槐树削断了。 叶鸢扭头看了水三一眼,咂摸咂摸嘴说:“你看我这会儿出得了这个院子吗?每天上下职不知道有多少尾巴盯着。” “您都能往宫里递消息,”水三撇了撇嘴,“怎么就不能知会白少将军一声啊。” “那依你看,”叶鸢叹了口气,“我派人去同他讲些什么呢?” 水三被叶鸢噎住,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叶鸢拿着奇怪的腔调说:“我就派人去同他说:‘我家将军来同您说声抱歉,一直没告诉您她其实是本朝的公主,真是不好意思,还请白少将军原谅。’这样吗?” “主子,”水三拧着眉听完了叶鸢的话,“自从您那日同丞相交锋,您说话可是越来越刻薄了。” 叶鸢笑出声来,“水三,你不如直接说我说话越来越难听了。” “我可不敢。”水三一脸无辜。 叶鸢心中想着,若是阿岁听到了风声,当是会来家中找她,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偷偷找到家中来了。可是几个日夜过去了,甚至术七同李泱到禁军处交接的事物都收了尾,白卿淮仍是没有出现。 叶鸢心中有些发痒,可是每日太多的目光聚焦在身上,让她无法脱身。旁人皆知她自顾自地“封”了自己为公主,可朝廷既没承认也没反对——冒认皇亲乃是重罪,不会有什么人想不开去伪造这样的身份,更何况一直也没听说叶鸢有受到什么惩处。 叶鸢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阿岁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不仅没有旁的反应,甚至有在故意躲她。可如今自己连人都见不到,自是没什么办法。 “白大将军回京了。”水三说这话递给叶鸢一张信笺,“这是乐安公主给您送的信。”说完有些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乐安公主可是直接派了宫女直接送到了咱们家宅子门口,那宫女姐姐像是生怕没人注意到似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很是惹眼。主子,乐安公主这是给您做脸呢。” 叶鸢心中一暖。自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对她足够真诚,对于她来讲,与乐安公主交好实为幸事,这般想着,倒也冲淡了许多皇子降生带来的失落感。 叶鸢一边拆着信笺,一边询问水三,“白大将军怎么突然回京了?提前也没听到风声啊。” “南境那边暂时安宁,”水三嘴上讲着,手上忙活的事也一点没停,“前一阵子击退了一小股齐国的骑兵,白大将军上了折子,大概是说多年没回京城,今年过年想要回家看看。皇上的意思是这几年还没能给白大将军好好论功行赏过,今年过年便办的喜庆些,要白大将军回朝中受封领赏。” 叶鸢闻言皱眉。白大将军已经封无可封了。若是真要封赏,白家只能往下封,白明酌闲云野鹤的形象已久,宁安伯的爵位已是足够,而白卿淮回京之时已经加官,她有些想不出皇上还能赏白家什么。叶鸢努力将心中的担忧压了压,此时是动荡年岁,皇上对白家极尽封赏,可若日后安定,白家顶着这样大的封赏又该何去何从? “主子您发什么呆呢?”水三轻声提醒叶鸢,说这话又带上了些许打趣的意味,“还是在想白家的封赏会不会给白少将军啊?” “浑说什么。”叶鸢笑着骂了句,摇摇头把刚刚所想抛之脑后,轻轻展开乐安公主叶槿写给她的信。 水三没再催促叶鸢,可手上收拾东西的活计不由自主地停了,眼睛睁得溜圆,期待地看着叶鸢。她看着叶鸢的面色变得复杂,于是挑着眉没敢说话,等着叶鸢开口。 叶鸢读完信,一扭头瞧见水三的神情,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瞧瞧你,满脸写着期待。” “是啊是啊,”水三轻快地说,“乐安公主是主子真正的家人诶。” 家人。 这两个字从叶鸢的嗓子流淌到舌尖,直到舌尖上尝到些许甜滋滋的味道又将将那两个字眼咽下。从前师父是家人,格格是家人,山里的暗卫下人也算得上家人,而如今真要拥有亲缘关系上的家人了,也许是近乡情怯,心中还翻涌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滋味。 情绪翻涌着,理智却说着相反的话。叶鸢平复下思绪,平静地对水三说:“皇宫里的亲缘,别太放在心上了。” 水三撇撇嘴,“旁的人不好说,乐安公主还是很可爱啊。” “你啊,”叶鸢的嘴角又微微勾起,“我是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喜欢乐安公主。” 水三吐了吐舌头,有些卖乖似的,“哪能啊,我最喜欢的肯定是沁姝公主啊。” 叶鸢无奈地把手中信笺放在桌案上,“就你会讨巧。明日去给你喜欢的乐安公主传个信,就说年后的花月宴我会到的。” 乐安公主在信笺上说,叶鸢在宣布归朝后,于情于理也该出席一下贵女们的花月宴,刚回到皇宫的公主,也应该认识认识各家贵女,参加一些必要的交际。 水三幸灾乐祸地笑道:“原是乐安公主喊您出席宴会,那明日我就去找云主子给您找一份贵女的画像和名单来,您可一定要背牢咯。” 第65章 可是,她也是真的有些难过。 除夕宫宴。 今年的宫宴似乎来得比往年更让人无措些。这些个王公贵族们谁还能没有个探听消息的门路?上一年年末诸事迭起, 先是鸣冤鼓响,青州知府罔顾人命,皇上大怒;又是那位新晋的女将军亮出了公主玉牌;还有些门路广的早就探听到了风声,说是中宫早就瞒下喜事, 如今已经诞下皇子, 这东宫储君一下就多了两位竞争者…… 朝中上下, 人心浮动。 叶鸢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本以为多少会有些许紧张,到了宫宴现场, 看着那一张张老面孔大多是早朝时见过的,一时之间倒也心绪淡淡。 此时诸位大臣早已到齐,叶鸢在众人的目光中落了座。众人瞧着叶鸢同乐安公主叶槿一同入了大殿,随后相视一笑, 叶槿向上首的皇家亲眷的座位款款离去, 叶鸢只是坐在了从三品将军应有的位置。叶鸢仿佛没察觉到气氛因着她和乐安的到来变得有几分诡异, 只旁若无人地摆弄着桌案上的酒具。 心思活络的心里早就有了判断。这位叶将军定是前一日宿在了宫中,才能同乐安公主携手入宴。有些还没挑明的身份早已经是板上钉钉不争的事实。 不多时,皇贵妃带领着其他嫔妃款款落座,皇帝叶瀚英同中宫皇后杨昭云紧随其后。 几番礼节后,宫殿极为安静, 众臣都在等着皇上的贺词。叶瀚英说得简洁,简简单单地肯定了前一年众臣的付出, 看似轻描淡写地说着不足之事年后再议,实则眼神扫过下首的某些席位,带着满满的警告之意。 随即话锋一转, 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今年皇宫里倒是有两件喜事。”叶瀚英朝着叶鸢的方向微微点头,“朕的二女儿, 我大殷的沁姝公主,如今结束了这些年在金恩寺为大殷祈福之途,回到京城来,朕也终于能与公主团聚。” “沁姝公主十九年前在王爷府出生,”叶瀚英简单解释道,“净云大师那时曾批,若是沁姝自出生起送至寺庙供养,为大殷祈福至及笄,待及笄后三年回宫,则殷朝继往国泰民昌。” “那时我与皇贵妃忍痛连夜将沁姝送至金恩寺,”叶瀚英说到这儿,似是有些哽咽,语速也慢了许多,“沁姝还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婴孩……” 叶鸢感受到有许多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她不想与旁人对视,可目光却忍不住飘到了对面的白卿淮身上。从阿岁的方向感受到的注视太过于强烈,可是一抬起头来,两个人却根本不会有目光的接触。叶鸢叹了口气,阿岁还在躲着自己啊。 那几日一直都没能见到白卿淮的身影,叶鸢也搞不清白卿淮是生了自己的气,还是又误会了些什么。直到三日前,叶鸢带着水三提着包袱住进了皇宫,就更没什么机会能够见到白卿淮了。只好让术七找到李泱,叫这位李副将把一封叶鸢亲手写的信笺带给白卿淮。 这些事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叶鸢没在信上解释什么,只是对阿岁道着抱歉,告诉他自己之后会当面来解释。叶鸢在心中有些唾弃自己,明明是自己隐瞒在先,却不知为何好似有十足的自信,阿岁是绝不会同自己生气的。 白卿淮哪里会生叶鸢的气呢?他只是觉得心疼,心疼叶姐姐这些年明明是公主,却从未被娇生惯养过,心疼叶姐姐建功立业,以女儿之身上了战场,闯荡军营,可皇宫却在突然之间多了一位皇子。他自知自己根本配不上这样好的公主殿下,也知晓自己没什么立场去心疼她,可他就是很难过,难过得心都揪紧在一起,心中翻涌着将叶姐姐抱在怀中的冲动。这种冲动也无关什么旖旎的心思,他只是想将这一切拦下来,让叶姐姐不必经受那些难过罢了。 他躲着叶鸢,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他想摆正自己的心态,努力去说服自己,那个人是皇宫中的公主殿下,而自己是臣子,是她的臣子,努力压下心中那些不该有的奢望,到那个时候才能再去见她。 “……皇后前几日诞下一子。”叶鸢瞧着四下里大臣们的恭喜之声此起彼伏,不知为何心中倒有些释然。叶鸢瞧着叶瀚英极力压抑着喜悦之情,故作淡定地继续道:“皇子还小,暂且没有封号。也不便向众位卿家介绍,待到月末之时,还请众位光临皇儿的满月宴。” 叶瀚英话锋一转,又说回到叶鸢,“沁姝这几年在北境立了许多功绩,如今回京领兵,也到了归朝的的年岁,朕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要为她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年后便为沁姝举办归朝礼。” 坐在上首位的大臣们,轮流恭贺着皇家新喜,叶鸢被提及,也时不时地应和着。皇后因为刚刚生产不久,只是露个面,祝贺大家除夕吉祥,便离开了大殿。此时听见阵阵恭维声中,贵妃娇滴滴的声音响起:“这么多年了,也难为沁姝这孩子在外面吃这许多苦,好在苦尽甘来,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父皇身边。只是如今啊,沁姝的年岁也不小了,”说话间,贵妃有些略微夸张地瞧了瞧何甘平,又看了看叶鸢,“是该成家的年纪了。臣妾听闻,我们沁姝公主可是与何丞相的公子定下了婚约……” 叶鸢听见贵妃的话,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白卿淮。这次白卿淮没能躲开叶鸢的注视,脸色苍白,叶鸢瞧着,总觉得他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心中想着白卿淮,但面上不显,只是转过头去,像是害羞一般对着贵妃微微颔首。 白卿淮心中恐慌。他只要一想到叶鸢成亲的这个可能,心中的酸涩就翻江倒海般在胸腔中溢满,可这些他习惯了,也早就知晓该怎样忍下这种难过。 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晓,若是叶鸢与何余升成亲,同何甘平成为了一家人,那样的婚事不会给叶鸢带来幸福的。他只要想想叶鸢有后半生生活得不好的这种可能,心中就已经慌得砰砰响。他接受不了的。 叶瀚英沉默,肉眼可见地面色不虞。何甘平没说话,只是往着贵妃的方向看了过去,从叶鸢的角度根本看不见何甘平的脸色。却听见一直沉默的皇贵妃笑着开口道:“沁姝刚刚归朝,在宫中还未能住上几日,本宫这做母亲的,还未能与自己的亲生女儿亲近亲近,妹妹怎么就想着让沁姝成亲了呢,可也要体谅体谅本宫这做母亲的一片心不是?” 这话听着倒像是在说贵妃不懂母亲的心思,稳稳地戳到贵妃的痛脚上。这么多年,整个皇宫只有皇贵妃陈清韵有乐安公主这么个女儿,其他的嫔妃均无所出。若是以往,贵妃还能安慰自己皇后也无所出,可如今,皇贵妃又添了一位女儿,皇后也诞下了一位皇子,她急着有子的心一下子就如燎原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贵妃心中气急,却也分得清轻重,面上仍淡然道:“臣妾也只是听说,哪里是臣妾想要沁姝成亲呢?” 皇贵妃点头:“坊间传闻罢了,贵妃也知,这京中的风声可是从来都是呼啸不停的。即便是沁姝与何家公子有此之意,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必这婚约也是定不下的。” 还未等贵妃反驳,何甘平大笑着开口:“两位娘娘不必争论,臣确实请过媒婆登沁姝公主的门,只是公主一直都未有回应,婚事也就作罢了。如今想想,犬子与沁姝公主不相匹配,凭何处讲也均是是犬子高攀了。” 叶鸢一直都没说话,只做好一位安静的公主,如今长辈们争论,自然不再多言。她悄悄地观察着叶瀚英的神情,瞧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自己的父亲,一直听着这场争论,不发一言。直到何甘平说并没有定下过婚约,他面沉似水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来:“沁姝刚刚回宫,自然不急着成亲,更何况沁姝有公务在身,还未曾在婚嫁之事上费心,这一时之间倒也是急不得。” 叶鸢只是看着叶瀚英。她能够在这位万人之上的父皇的五官之间,找到自己五官的痕迹。她还记得白明酌同自己说过,“皇上是一位好父亲。那时将你送走,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对他不是。他选择了你的平安,而不是用你去搏那未知的皇位。” 叶鸢想,她也相信父皇是一位好父亲。起码那个时候,他百分百地为自己想过。 可是,她也是真的有些难过。 第66章 这种有母亲的感觉,陌生且欢喜。 叶鸢感到难过。 她似乎有一种错觉, 自己的所做所为,所取得的功绩,正在轻轻松松地被一位婴孩的降生所消解。 入住皇宫那日,她拜见了自己的父皇。因为公务与早朝, 叶鸢与叶瀚英相见的次数很多, 甚至单独会面的机会也有那么几次, 两个人早就对对方也有了一些了解。 “臣拜见……” 叶鸢话音未落,那皇位上的人轻轻笑出声来。“还称臣做什么?” 叶鸢状似恍然大悟,做出一副像是极为害羞的样子,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安。” “起来吧。”叶瀚英笑着摆手,“坐朕身边来。” “一直都见的是叶将军,”叶瀚英同叶鸢说着话, “还未能好好地瞧瞧朕的女儿……” 这感觉有些奇异。似乎几句话间, 自己真的就从一位臣子成为了一位女儿。 与叶瀚英聊不多时, 叶瀚英起身:“随朕去看看皇后和你的皇弟吧,既然已经入宫了,也该好好拜见一下你的嫡母。” 皇后躺在床上,在叶鸢与皇上进入殿内时被下人扶起身靠在了床头。刚一得了叶鸢拜见,便唤叶鸢上前来, 赏了她一套头面做见面礼。叶鸢早就听闻过太傅之女杨昭云才貌双全,如今得见皇后真面目, 心中微微叹息着,明明皇后与自己的母妃,自己与这位刚刚降生的皇弟似乎该是有些针锋相对的关系, 可是她好像对自己这位嫡母一点厌恶的情绪都生不出。 那套头面叶鸢简单瞧过一眼便能看出,即便不是特意为她打的, 也是专门买来准备送给她的。那头面早已不适合皇后的年纪,也难以搭配乐安公主浓艳的五官,只可能是专门派人按照自己的样貌寻来的。 她瞧见自己那刚刚出生的带着血缘关系的皇弟,甚至才刚刚有自己小臂那么长,安静地睡在皇后身侧的小摇床上。小小的脸已经能够开始看到饱满的雏形,皮肤柔嫩且红润,似乎这世间一切的欢欣与苦痛都与这小小的人无关,他只是认真地睡着自己的觉,哪管你什么皇帝公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站在这个摇床旁,也只能悄声看着这个小小人睡他的香香觉而已。 她听见皇后有些郑重地同自己说,“大殷有沁姝是国之幸事。” 她听见皇上也在说,“希望未来三皇子也能像他姐姐这般争气。” 她有些不确定地想,自己这位父皇好似不经意间给予了自己一句来自父亲的夸奖。又似乎没有。 她想,皇后可真美啊。 皇后刚刚生产不久,叶鸢也不便久留,只是简单探望便随着叶明瀚到了皇贵妃宫中。 皇贵妃草草地向叶明瀚见礼,眼神却一直期待地投向叶鸢。叶鸢与皇贵妃陈清韵只在宫门前匆匆忙忙地见过一面,叶鸢压下心中万般思绪,俯身半跪,见礼道:“儿臣见过母妃,母妃万安。” 再抬头时,她看到面前这个美貌妇人早已泪流满面。陈清韵快步上前来将叶鸢扶起,连声说着:“好,好……” 叶鸢见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么多年来,父母对于她来说似乎只是一个符号般遥远的称谓,直到今日都很难体会出实感。幼时在山脚下的那片村子里,自己瞧见其他的孩童大多都有着父母呵护,那时的她最是渴望这样的生活。即使白明酌在极大程度上满足了她的孺慕之情,可白明酌行踪不定,无法时时常伴她左右,于是就这样习惯着,也就慢慢长大了。 皇贵妃在自己的宫中安排了一桌酒菜,简简单单的小圆桌,围坐着叶明瀚与叶鸢叶槿。四个人仿佛就是平凡家庭中最普通的父母与女儿们,其乐融融地共同用着一桌餐食。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段短暂而又温馨的时光,聊着些京城家常的闲话,轻易不去触碰朝堂与过往之事。 只是用完餐食,氛围反倒变得不如之前那般自在。叶明瀚适时道:“朕还有一些政务要忙,年根底下,得把那些琐事都处理干净了,才能好好过个新年。” 母女三人送走了皇上,这时叶槿也贴心的提出要回宫休息。陈清韵的朝花殿内一时之间冷清了许多,初次相认的母女俩在殿内相顾无言。 陈清韵仅仅是无声地瞧着叶鸢,便又要落下泪来。 叶鸢心中叹息,母妃若是再哭得久一些,自己只怕是又要被她勾出眼泪来。叶鸢出言安慰道:“母妃为何还要落泪呢?如今女儿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吗?” 陈清韵连忙点头,一边说着,“回来好啊,回来好……”一边手中慌乱地拿手帕擦着眼泪。周围的侍女适时递上新的手帕,叶鸢伸手接过:“我来,你们先下去吧。”说完拿着手中的帕子,轻轻地点在陈清韵被泪水晕花了脂粉的脸颊上。 叶鸢揽过陈清韵的肩膀,拉着她在内室的矮榻坐下。叶鸢什么都没说,只是陪在她身旁,默默地为她拭着泪,仿似瞬息间,便能穿越十几年的时光,弥补这十几年互相缺席的光景中,母女间的遗憾。 陈清韵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终于能够认真地仔细端详自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半晌才喟叹一声,“我的小阿鸢,长得可真好看啊。” “自然是母妃与父皇本就生得好颜色,”叶鸢见陈清韵冷静下来,便将手帕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拎起茶壶为陈清韵倒了杯热水,递给她,笑着说,“看起来我生的倒是更像母妃多一些。” 或许是母女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联系,之后的叙话就自然了许多。似乎仅仅是说上些许闲话,叶鸢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同对方更亲近些。 因着叶鸢夜里宿在宫中,母女俩聊得从容,甚至聊得兴起陈清韵便直接将叶鸢留在了自己的朝花殿中。 “这会不会有些不好啊?”叶鸢以为宫规森严,宫中诸人的住所都是不能调换的。 “没什么,叶槿小时候不也是会有时偷偷跑来宿在我宫中,甚至就宿在我床上。”叶鸢瞧着陈清韵期待的眼神,只好默默地把“自己可比姐姐那时候大太多了”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心中,也不知为何悄悄升起了些隐秘的欢喜。 入夜,叶鸢与陈清韵宿在了一间屋中,两个人躺在床上,仍喋喋不休的聊着。恍然间,陈清韵觉得自己仿佛回退了数十年的光景,回到了陈家,回到了邀请自己的手帕交至家中小住,秉烛夜谈的场景里。 “你……”陈清韵有些犹豫,还是问了出来,“与丞相的公子的婚约是真是假?” 叶鸢躺在床上,睁眼瞧着昏黄的烛火映在屋顶,“没订婚。诓何甘平的,他找了媒婆上门,我一直找理由拖着的。” 陈清韵叹了口气。她心中知晓,叶鸢还不能完全对她打开心扉,甚至亲近之余还留有些戒备。她也早就知晓会这样,对于叶鸢来说,多些戒备是好事。她笑了笑,“也是,按理说,这些事有你师父和你父皇与你商量,自是轮不到我来操心。只是这做母亲的,总归是会多担心一些,何公子倒是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好,只是何丞相非良臣,早晚是要……”陈清韵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叶鸢配合开口道:“女儿明白的。” 陈清韵深吸一口气,“你明白就好。其实母妃以前也不明白。母妃曾经以为,作为公主,就是要学好琴棋书画,学好那些音律格调,其实也不必精通,只要拿得出手便好。及笄后能够以此为凭,找到良人作为归宿,这便是极好的一生了。” “只是母妃自己也忘了,幼时我的父母在教导我的同时,也与我许多自由。”陈清韵停顿了一下,“你外祖父从未要求我三从四德,陈家与白家交好,我小时候常常跟在白家两兄弟身后,便是京中的演武场我也能常常跑去看热闹。” “即使我得到了许多旁的贵女所未曾拥有的体验,”陈清韵的语调变得有些低落,“长大了一些后,偶尔也会想,为什么有些事情,男孩子做得,我却做不得。” “可日子久了,我也渐渐淡忘了那些不满。”陈清韵笑了笑,“我从没想过,白二哥能够将你培养成这般优秀的模样,我没想过我的女儿有一天会孤身上战场立军功,没想过我的女儿会在朝堂之上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母妃听到那些喜讯的时候,是真的很为你骄傲。” “可是这宫墙内,那四四方方的天终究是禁锢了我的眼界。”陈清韵苦笑了一下,“皇后是个好人。也许是因为太傅为人正直,他教出的女儿也是那般一身正气。我本来觉得,皇权在上,你一个女孩子,混杂在这场斗争之中,无论如何都过于凶险。” 叶鸢皱了皱眉。她还没想去争那个位置,就已经有人来做说客劝自己不争。 “但母妃不是劝你放弃,”陈清韵话锋一转,“我本以为劝你放弃才是对的。可是乐安同我说,‘妹妹先是将军,才是公主。’她说,有些我以为公主难以做到的事,对于将军来讲那只是她该做的事。” 乐安公主同陈清韵说:“母妃,我们是沁姝的家人,她亲手参与织就这锦绣河山,不是等着我们要她自己亲手铺好的路拱手让人的。皇弟才是个降生不足十日的婴孩,您却觉得妹妹做不到的事,他能够做到,这难道……” 陈清韵知道,叶槿没能出口的话,是在埋怨自己的可笑。可即便她已经听清了自己的可笑,还是花了整整一晚劝慰自己,打定主意去支持叶鸢。 “母妃只是担心。每当我听到你的近况时,除却为你骄傲,却也总是在担心着你的安危。母妃只是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能照顾好自己,不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叶鸢没说话。只有叶鸢自己知道心中是何等震动,那些与父皇相处的细节所带来的失落,似乎在一点一滴地被姐姐与母妃抹去。 陈清韵没等到叶鸢说话,心中有些失望,却知晓这母女亲情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修复的。她只是轻笑一声,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兴奋些,“不说这个了。母妃还没问你,既然与何家公子的婚约并非出自真心,那我们阿鸢有心上人没有?” 叶鸢被问得无奈,只好转身就出卖刚刚感动了自己的姐姐,“哪有啊,您应该先问姐姐才是啊。” 无奈的同时,又觉得温暖,这种有母亲的感觉,陌生且欢喜。 第67章 卿淮瞧上了哪家姑娘,朕给你赐婚! “朕今日宫宴还未曾恭喜过白大将军回京。”叶瀚英笑着对着白明烁举杯, “白大将军几年没回京,朕连平日里喝酒都少了些滋味。”说话间便举起酒杯,抬手一饮而尽。 白明烁也起身对着叶瀚英拱手举杯,“臣感激皇上惦念, 仰仗皇上天威庇佑, 今年南境边疆的战事格外少些, 臣才得以回京看看,与妻儿团圆,过个好年。” 叶鸢也是第一次见到白大将军。白大将军瞧着身量照比白明酌要壮实许多, 肤色也要黑上些许,虽说相貌上比不得他弟弟白明酌的天人之姿,却也五官生的极为优秀。瞧着有些弱气的相貌被右侧眉上一道四寸长的刀疤截断了清秀,温润之上, 平添些许煞气, 倒显得更符合世人心中高大威猛的白大将军了。 仔细端详才能发现, 白卿淮那双肖似白明酌的双眼过于出众,倒叫旁人忽略了他其他的地方。如今得见白大将军身侧的白夫人,便知白卿淮是像母亲多一些。白夫人瞧上去倒不像是其他的官家夫人小姐,骨骼上似乎就坚实一些,样貌上一打眼便是个英气俊秀的美貌妇人, 端得是干练无比。白大将军与白夫人同座一桌,实实在在是一对璧人, 和谐登对。 “白大将军这次回京中匆忙,”叶瀚英身侧的侍人又填满了酒,“朕一时之间也没能想出什么有好彩头的赏赐来, 在京城里也许久没什么新鲜东西,左右是些黄白之物。” “皇上说笑了。”白夫人适时开口道, “臣妇与明烁能回京团圆已是皇恩圣眷,如何还想过讨些别的赏赐?”说完白夫人轻声笑了笑,“自然,若是皇上有赏,臣妇也欣然接受便是。” “你呀,惯常是个会讨巧卖乖的。”叶瀚英哈哈大笑,把手中酒杯一放,“你们夫妻俩这些年实在是辛苦,朕与你们已足足有三年未曾相见,如今就连卿淮都这么大了,官居三品,负责许多皇城内外的大小事宜。白家对殷朝,实属付出良多。” 白卿淮并未同自己的父母坐在同一席位,而是坐在了三品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同叶鸢的席位相对,比叶鸢的席位高出一两个位置。 “谢皇上盛赞,”白卿淮起身对着叶瀚英见礼道,“一硬事务具是臣分内应该做的,臣当再接再厉,护佑皇宫安定。” “哈哈哈哈。”叶瀚英朗声笑着,“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叶瀚英对着白卿淮举了举杯喝了一口,白卿淮也一饮而尽回了一杯,随即叶瀚英便转身又对着白家夫妇道,“朕得感谢你们夫妻俩,生了个好儿子,不光是给你们夫妻,也是给朕分担不少。” “不若就这样,”叶瀚英似是端详着白卿淮,又像是思考着什么,笑出声来,“今日朕便做回月老,给小辈儿牵牵线,借着年轻人的机会,也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热闹热闹。” 大殿内的分为似是凝滞了一瞬,又似乎没有。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想到,贵妃与皇贵妃刚刚讨论过公主的婚事,皇上这时提起了白少将军,实在是让人无法不将这两位联系到一处。 叶鸢眉头紧锁。这就像是叶瀚英的一时兴起,根本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叶鸢偏过头去看白卿淮,两个人四目相对,叶鸢的神情中满是担忧,可似乎白卿淮的身上除了一如既往的沉稳之外,还有着些隐秘的期待。 “这……”白大将军沉吟着,没能接上话来,只是偏过头去看坐在下首的儿子。只是他那瞧着并不机灵的儿子似乎在走神,根本没发现有关婚姻的大事已经落在了自己头上。 “朕记得京城适婚女子应当不少。”叶瀚英笑呵呵地接着道,“朕还记得那年乐安周岁摆酒时,可是有好几位夫人已在孕中,当时也有好几位孩童参与了宴席,想来那些孩子们如今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叶鸢手指紧紧扣着衣襟。叶瀚英这话叫人看不明白,刚刚提到自己的婚事,这时又提到了乐安公主,听上去就像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白卿淮做皇家的驸马。 叶鸢闭了闭眼。皇上这是糊涂吗?说句大不敬的话,是当皇上当久了,脑子里只有皇权,没了国家安危吗? 若非当下时局动荡,白卿淮做叶家的驸马对叶瀚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既能控制住白家的军权,防着白家功高盖主,又能将白家彻底地同叶家绑在一条船上。 殷朝的武将年龄上有着明显的断层,除却诸如白明烁、赤鹰军的胡将军这样的前辈,再就只有叶鸢和白卿淮这样的小辈。如今殷朝内忧外患,正值用人之际,白卿淮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当年白明酌为了避权,战事一停便回到京中当个闲散的伯爷。难道即使是这样,白家的权势也显赫到要让皇上在这般关头削了他们的军权吗? 心中思绪万千,可能海中的思考却未停过。叶鸢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定要白卿淮做了皇家的驸马,那至少也要做自己的驸马才是。 “皇上且听臣一言?”叶鸢瞧着一向鲜少在早朝上发言的兵部尚书任东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恭敬地对着叶瀚英拱手道,“既然皇上今日提到此事,臣也想趁着皇上牵的红线给自家小女寻一门好亲事。” 叶鸢眉头微微敛起,却又顾忌着场合不敢叫情绪过于外露。她瞧见一直在侧首事不关己地喝着酒的白明酌都正了正身子,把目光聚了过来。而白卿淮却微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脸,就好似众人口中谈论的主角与己无关一般。 “臣有一小女,年中将要及笄,”任东提起自己的女儿,脸上似乎浮现着幸福的笑容,“臣近日来也在努力,想要为她择一位夫婿。臣这女儿相貌肖似她母亲,平日里不说端庄,却有几分古灵精怪,为人上也算落落大方。” “卿淮也算是臣眼瞧着长大的,”任东说话间瞧了瞧白卿淮的方向,“这些年,卿淮是如何的一表人才也是我们这些做叔叔伯伯的瞧在眼中的,现下皇上提到卿淮的婚事,臣便想着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能为自己女儿捉到这么一位良婿。” 叶鸢能大概猜到几分任东的心思。任家是纯臣,忠纯笃实,为的是江山社稷。若是此时白卿淮失了官职,对殷朝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任家与白家有几分交情,此时卖白家一个好,还能为自己女儿寻个好夫君,两好变为一好,何乐而不为呢? 叶鸢紧扣着衣襟的手渐渐松开。若问顾全大局,做任东的女婿可比做皇家的女婿要好得多。叶鸢突然有些荒诞的认命之感,似乎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因为自己做出的努力而改变的。她只想过,若是她与白卿淮两情相悦,即使无名无份也能长相厮守,却忘记了这世上让人成婚的原因,远比两情相悦这一个理由要多得多。 “臣谢过皇上美意,谢过任尚书认可。”白卿淮突然站起身来,在席位旁对着叶瀚英的方向单膝跪下,在叶鸢和白明烁这些一直关注着他反应的人眼中,他就像是像是走神的少年刚睡醒一般,终于有了些许反应,“臣当不起任尚书这般赞许,卿淮还年轻,如今也未曾想过嫁娶之事,尚且无心婚配。臣如今只想为君为民做事,趁着年岁尚小,能多做些实事。臣在禁军处的时日不长,许多政务还未能完全理清,实在无暇顾及家庭,若是此时草草成婚,只怕误了哪位姑娘的终身,那便是罪过了。” 叶鸢也分不清此时是何心绪,只是克制着长舒了一口气。此时白明烁适时接口道:“卿淮这孩子成日里浸在军营之中,日日同一帮大小伙子们相对,怕是还没能开窍呢。臣也替他谢过皇上美意,想当年臣也是二十有五才同夫人成婚,他二叔更是年近不惑还尚未成婚!这小子如今还未及弱冠,有些事也是缘分未到,急不得。” 白明酌突然被大哥点名,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尖。叶瀚英对着白卿淮摆摆手,瞧着白卿淮起身落座才放声大笑道,“也是朕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年轻人热热闹闹的,既然如此,朕也不能言而无信,该是许给卿淮的承诺自然不能食言。日后若是卿淮瞧上了哪家姑娘,就进宫来寻朕,朕给你赐婚!” 叶瀚英当然没想过此时自断一臂,白家是他最大的助力,此时削权不仅是弱化了自己的势力,还显得自己这皇帝不仁不义。对于白卿淮的婚事,叶瀚英与白明酌早就在私下里谈论过。至于关于赐婚的问话,看上去像是皇上同白家生了嫌隙,其实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做给场上有心之人看的。若是能顺带着成全一对新人,也算是美事一桩。 “至于那些旁的赏赐,”叶瀚英带着些打趣的意味,“就当是朕为卿淮备的娶亲之礼,你们两个可莫要自己吞下了。”白大将军与白夫人笑着应是。 “臣谢过陛下赏赐!”白卿淮叩首谢恩。叶鸢瞧着硕大的汗珠顺着他的太阳穴流下,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只可惜近日来自己住在宫中,寻不得去见阿岁的机会。她恨不能现在就将白卿淮揽在怀中,恨不能此时此刻就像是阿岁醉酒那日那样同他亲近,恨不得当下便能与心爱的少年互诉衷肠。 叶鸢心中浮想联翩,面上未显露分毫,可实现所及之处,目光却与何甘平这个老家伙对视了上。叶鸢心中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暗道晦气,刚要转过头去,就见何甘平对着自己举了举杯,其中挑衅意味不言而喻。 如今,叶鸢与何甘平虽未挑明,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心中却均知早已互相撕破了脸面。如何甘平这般人物,自然早已想通了先前未能想通的关窍。当时在居安楼同叶鸢用膳时,白卿淮这小子横插一脚不请自来,并非仅仅是针对自己,只怕是这二人早已私下勾结。是自己一时识人不清,倒叫两个小毛孩子算计去了。 叶鸢也不甘示弱,面上貌似尊敬,递给何甘平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同样举杯回敬何甘平。转过头来又见白卿淮看着自己,一时上头地挑了挑眉,对着白卿淮举了举杯,又状似无意地看了看何甘平。 眼瞧着何甘平似是有些失语地别过头去,心中得意,却又唾弃自己。 幼稚死了。 第68章 “公主岂是你可妄议之人。” 距离宫宴已经过去五日了。 叶鸢一直待在宫中准备归朝礼相关事宜, 偶尔腾出些功夫来处理术七从宫外带回的公务。直到术七带回了一个,让叶鸢无法思考的消息——年初二白家夫妇二人带着白少将军登了兵部尚书任东家的大门。 这话中的意思清晰明朗,任东刚刚在京城诸位王公贵族面前提出要同白家结为姻亲,转过身来, 白家夫妇便带着儿子上门拜访, 其中隐含意味除却上门提亲叫人难做他想。 叶鸢的心提起又落下。她好像回到了父皇宫宴赐婚的那一刻, 心中失落且有些不安。她想派人去问问白明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担心若是此事为真,这问询的话一出口, 有的感情便太过于明显了,对谁都不好。 她日日都想去见白卿淮一面,把那些该说的该问的都解释清楚,可偏偏在归朝礼成, 御赐公主府前, 她根本找不到出宫的理由。即便现下她正在宫外的马车中, 却仍是找不到单独约见白卿淮的机会。 今日是大年初五,是乐安公主举办花月宴的日子。 叶鸢一大早便被水三抓起来,等着宫里专门的姑姑和侍女为叶鸢上妆。仅仅是梳妆打扮便过了多半个时辰。水三瞧着叶鸢打着瞌睡的样子发笑:“平日里早起练功,也没见着您困成这个样子。” “那能一样吗……”叶鸢无奈地回应。练功是练着练着就清醒了,梳妆打扮是坐在这里任由他人折腾, 换谁谁不困啊! 在宫中这几日,叶鸢身上穿着的都是些精致的裙装, 相较于平日里长衣长裤的,多少是有些不习惯。只不过身为公主,该有的礼节与言谈举止, 白明酌也都曾着意训练过,叶鸢只需稍微注意一些, 也不会显得不自然。 叶鸢同叶槿坐在马车上,叶槿笑着给她讲:“其实穿裙装坐在马车上,你可以展平了裙角铺在两侧,不然一会儿下马车的时候裙子上面的褶皱会有些明显。” “裙子上有些褶皱不是正常的吗?” 叶槿瞧着叶鸢有些惊讶似的,笑了笑:“不要以为这些褶皱没人会看见,那些姑娘们私底下说些小话,你这位刚回宫的公主殿下,怕是从头到脚都会被讨论一遍的。” 叶槿给叶鸢讲着些从前举办宴会的事,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也就到了叶槿名下的花园。花园常年由专人打理着,平日里叶槿常常举办一些贵女们的宴会,大多数时候都在这个花园里举行。 叶鸢率先下了马车,转过身来便看到街旁边的熟人。叶鸢有些尴尬,还没等开口,何余升便先行跪了下来,“见过公主殿下。” “快起来,”叶鸢赶紧伸手去扶,“何大哥不必多礼。” 何余升起身,对着叶鸢微微笑了笑,礼貌道:“您是公主,该有的礼节是要有的。” 叶鸢皱了皱眉:“你膝盖有伤。”瞧着何余升讶异的眼神,叶鸢无奈道,“好歹上了这几年战场,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何余升摇了摇头,不欲多说,只是转换了话题:“您与乐安公主今日这是赴宴的吧?” 叶鸢点了点头,何余升突然压低声音,用那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余升有事想同公主商议。” 叶鸢瞧着何余升神色郑重,也压低声音回应:“日后公主府商议。” 何余升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随即道:“那余升便不打扰二位公主了,告辞。” 叶鸢压下满腹狐疑回过头去走向叶槿。她想不出何余升还能有什么事要同自己商议。对于何余升,她终究是带有些愧疚的,无论是否出自何余升自愿,毕竟自己利用他是事实,自己若是能够有补偿一二之处自然是好。 叶槿好奇地小声问道:“刚刚那是谁呀?” “何家大公子何余升。”叶鸢解释道。 “啊!就是那位……”叶槿恍然大悟,随即若有所思,“倒是不像他那个父亲。” 叶鸢点头同意道:“无论是什么方面,都差得远了。” 叶槿主持花月宴,叶鸢也在旁边的位置上大大方方落座。对于这些宴席该有的流程,叶鸢完全不够了解,如今即便只是参与之中,也不免要佩服叶槿所花的心思。这花月宴字面上瞧过去,有花有月,可是贵女间的宴会,自然是白日里举办,瞧不见天上的月亮,于是这宴席中精致的糕点便代表了月的含义。 席间叶槿安排了歌舞乐伎的表演,叶鸢感受着从四面八方不断注视过来的目光,有些憋闷,趁着舞乐间隙,悄悄溜进了后花园。 “皇姐的品位是真的好。”叶鸢一边欣赏着后花园的景色,一边对着水三夸道,“也不知道这园子里是怎么搭的,花香也恰到好处,不浓不淡。” 水三也夸口称赞道:“乐安公主的花园瞧上去虽说没有咱们山里那般野趣,可真是精致可爱的很。更何况在冬日里开花本就难得,除却冬日里常有的梅花,在花园中还有旁的花朵在开,当真惊奇。” 两个人逛着逛着,很快便过去了一炷香的时分,水三提醒道:“乐安公主刚才还嘱咐过,一会儿还有些游戏,您就算不参与怕是也要拿出些彩头来。咱们这也逛了一会儿了,也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乐安公主找不到您,怕是要着急的。” 叶鸢点点头,“找个地儿盯着点儿吧,免得一会儿皇姐找不到人。”两个人顺着花园,一路走到了后方的长廊,顺着长廊走到拐角处,便能瞧见宴席。叶鸢停了脚步:“这儿能看得清清楚楚,咱俩在这吹会儿风吧,缓缓心神,一会儿在宴席中,多吃点糕点,皇姐请的糕点师傅手艺可不输京中那家百味斋。” 叶鸢斜斜地靠在长廊的柱子上,背对着宴席,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白梅出神,却不知是哪家小姐的闲聊不小心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声音脆嫩的女孩神秘道,“宫宴那天,好似皇上要招白少将军做驸马呢。” “这还能没听说吗?”声音略显成熟的女孩道,“这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我可最是灵通了。我听父亲回来说的,皇上像是想将沁姝公主许给少将军。” “我怎么倒觉得是乐安公主?”那少女顿了顿,“乐安公主年岁大些,在宫中的时日也长,这般好的夫婿,自然是要许给长公主的。” “你不懂。”小少女认真道,“若是乐安公主真的属意白少将军,那她不早就嫁了吗?何必等到今时今刻才赐婚呢?再说了,沁姝公主也是将军,将军配将军,多般配啊。”随即她的声音有些激动,“你刚刚瞧见沁姝公主了吧?她真的好漂亮啊,她漂亮得和乐安公主还有些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说了,她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和这个花园就有些像,一个像红梅,一个像白玫,好羡慕啊,怎么才能生得这般好颜色?” “谁不说是啊?”另一位少女紧接着也激动起来,“公主刚入京城时,他们一个个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一会儿说人家野蛮,一会儿说人家貌丑。今日一见才知晓殷朝第一位女将军的风采,端得是又美又飒。明明同咱们一样穿着裙装,我却觉得好像能看到她在战场上的风姿。以后那些京城传闻,我可再不敢随便相信了。” 叶鸢瞪了瞪一旁憋笑的水三,自己也不禁有些脸红,若不是她对自己所站的位置有自信,倒要觉得这两位少女怕是知晓她在附近,刻意奉承她了。 “我是觉得呀,咱们沁姝公主又漂亮又能上战场,全京城的姑娘里,还能有谁比他更配得上白少将军啊。” “哎呦喂,”另一位少女语气里满是揶揄之意,“这又不是前两年你心心念念着白少将军的时候了?” “哎呀,你少来了。”少女的声音多出几分慌张,“你小点声啊,这京城里的姑娘们,惦记白少将军的又不止我一个。再说了!又不是想着白少将军,就是要同他成亲,只是很佩服,很敬佩罢了!”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只是单纯地敬佩,是我说错了。”另一位少女讨饶道,“可是我听说,大年初二白将军和夫人带着白少将军去工部尚书家登门拜访了,”她压低了声音,“说是要给白少将军定亲呢。” 叶鸢闻言整个人僵住,耳朵伸得老长。这些时日里她一直惦念的问题,如今乍然听到它从别人口中说出,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也听说了,可我才不信呢。”那少女声音中似有些不屑,“任尚书宫宴时就提出要定亲,若是白家正有此意,干嘛不在宫宴上直接让皇上赐婚呢?正好也不用再弗了皇上好意。何必先在皇上面前拒绝又在私底下订婚,根本就没这个道理。”少女的语气突然有些神秘,“你怕是还没听说吧?我可是听我哥回来讲的,昨日他们几个公子约着去了马场,任嘉轩可是带了任子璇一起去的。” “啊!昨天白少将军应该也在马场吧?” “对啊。趁他们那帮公子跑马的时候,那几家小姐在马场旁边闲聊,任子璇还在那里大放厥词,说沁姝公主就算是当过将军又怎样,不过就是个养在外面的野蛮老女人罢了。” 叶鸢闻言轻声笑了出来。这话还真是难听啊……可从字面意思听上去,倒也没说错,像自己这般年岁的贵女,早该嫁人了。更何况这些年,自己的确是一直养在外面的。 “她还说,沁姝公主除去公主的身份与白卿淮没有半点般配之处。”那少女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这话真是可笑,人家公主战功累累,况且今日她应该也来了,真应该睁大她的眼睛瞧瞧,看看人家公主的相貌比她不知美上多少!人家公主不配,难道她配吗?她才是除了身份,哪点都不能同人家白少将军相配吧。” 叶鸢听着少女的话,摇了摇头。不说那些配不配的话,只是若是自己真的没有公主的身份,或许她和阿岁便能离得再近一些了,哪会如这些时日般蹉跎。 “这话不巧可是被白少将军听见了。” 叶鸢竖起了耳朵。 “可笑的是,白少将军根本不认识咱们这位任家嫡女。” “白少将军说,”那少女突然变化了声线,模仿起了白卿淮的语气,“公主岂是你可妄议之人。” “是我配不上公主之万一。” 第69章 “驸马是不能在朝中任职的啊。” 水三瞧着自己主子的嘴角一直高高翘起就没放下过, 心中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一直也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听听,听听啊!没想到白少将军平日里不声不响的, 居然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叶鸢耳朵里听着两个少女的谈话, 心中好似一片辽阔的草原中疯长起了野草, 仿佛天地间什么都消失不见,面前的花园,远处的楼阁就像是平地消失了一般, 天地茫茫间只有一条路,一条通向将军府的路。叶鸢此时此刻没有别的思绪,只想立刻见到阿岁,告诉他自己心中有多欢喜。 不知道自己的少年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众人面前维护着自己的。他把自己的姿态放的那样低, 就好像这样就能把她捧到天上去。阿岁啊阿岁, 我如何能不为这样诚挚的感情而心折? 那两位少女余下的谈话, 叶鸢全都听不到了。她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如何才能在宴会结束后去见白卿淮一面。这时水三拍了拍她,叶鸢缓过神来,顺着水三手指的方向,瞧见叶槿正朝着花园这边走来, 知晓叶槿是在找自己,于是便从长廊间迎了出来。 那两个少女眼看着叶鸢从长廊走出, 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慌里慌张地对着两位公主行礼。叶鸢顿了顿,也有些不自在, 带着些愧意道:“不好意思,不小心听了二位的谈话, 希望你们别放在心上。”随即又认真地端详了两位女孩,凑近了些对着她们道:“你们也很漂亮。” 叶槿离得稍远了些,只是有些好奇的瞧着她们,随口道:“我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在这儿同人说着小话呢?” “皇姐您可别这么说,”叶鸢佯做害羞状,“是我不小心偷听了两位姑娘的话,只盼着两位姑娘不怪我才好,您可就别再打趣我了。” 叶鸢生怕那两位姑娘因为讨论她的事却被本人听见了觉得不自在,又以投缘为由,摘了头上的珠花赠予了她们。叶槿在旁看着,等走远些笑道:“这还是沁姝公主第一次赏旁人礼物,这两位姑娘回了家中一定能得到父母的夸奖。” 叶鸢也笑着摇摇头。她倒未曾想过还有这般关联,如今自己成了公主,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解读出特殊的意味来,这倒是提醒了她,日后更是要格外小心些。 之后的宴席环节叶鸢一点也没能落下。赏花品茶,瞧着贵女们展示琴棋书画,自己也拿出了早就备好的两套头面作为彩头。只是她人还在宴席上,心却早已飞走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时分,叶鸢同叶槿乘着同一辆马车回宫,叶槿关心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些心神不宁的?” 水三在一旁笑了:“乐安殿下当真关心主子。” 叶鸢有些无奈,只是她还需要叶槿打掩护,瞒也是瞒不住的。“皇姐,沁姝有事急着出宫一趟。” “现在?”叶槿愣住,“可是你……” “对,现在。”叶鸢点点头,“这对我很重要,所以我有事想求皇姐。” “这有什么求不求的?你说便是。” 于是宫门口的太监也觉得有些迷惑。这两位公主刚回宫,怎么还没过去半炷香,乐安公主便又递了牌子要出宫去? 叶鸢拿着乐安公主的牌子,躲在马车中又回到了刚刚办了花月宴的园子里。随即又从后面的角门离开,沿着熟悉的路线翻墙溜进了将军府。实在是这个节骨眼下,盯着沁姝公主的人太多太多,若是她大摇大摆地出宫去将军府寻人,怕是明日大街小巷里便都是她的传闻了。 叶鸢每走近白卿淮的院子一步,心中便更加怯懦一分。似乎她的每一步都受着那份冲动的驱使,而院子里的少年,还不知道自己那诚挚又热烈的情感,即将得到什么样的奖赏。 叶鸢轻轻叩了叩白卿淮的房门,屋内传来白卿淮的声音:“谁?”白卿淮显得有些戒备,若是有人靠近,他在叩门前就应该察觉得到才对。 “是我,阿岁。”叶鸢轻声回应道。 叶鸢听见屋内传来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随后白卿淮的声音显得有些磕绊:“请……请您稍微等我一下。” 叶鸢皱了皱眉,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来找阿岁,阿岁会是这般反应。很……恭敬。 房门打开,叶鸢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自己想念已久的少年身着一袭白衣,就站在自己面前,鲜活灵动,一如自己期待的那般模样。还没等她开口,却见面前的人俯身跪了下去,声音郑重:“臣白卿淮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万安。” 叶鸢沉默了半晌。她兴致勃勃地来找自己的心上人,完全没想到白卿淮会这般虔诚地对着她见礼。她听着这转变的称呼,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不禁反思,自己会不会来得太过冲动了。 白卿淮跪在地上,没听见叶鸢让他起身,同时也看不见叶鸢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哪里惹恼了叶鸢,仍旧只乖乖地跪着,只是心中已经开始发慌。因为瞧不见叶鸢的反应,这跪在地上的短短一瞬,显得格外漫长。 他听见叶鸢幽幽地叹了口气,“阿岁,你是存心要我难堪的吗?” 白卿淮猛地抬起头,接近惶恐地问:“您怎么会这样说?臣何曾……” 叶鸢受不住他一口一个您,一句一遍臣,打断道:“你先起来说话。” 白卿淮站起身来,仍是微微倾过身来,声音弱下去:“臣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叶鸢无奈地叹气,却又笑了出来。自己和阿岁较什么劲呢?难道自己还不了解他吗?他事事为自己考虑,已经将自己的姿态放到那般低了,自己何苦又来怪他。 “阿岁,”叶鸢认真地瞧着他的双眼道,“你没做错。错的人是我。” 却不想这话听上去不像是诚恳的认错,倒像是有些阴阳怪气,使得白卿淮更加惶恐,下意识道:“叶姐姐……我……” 叶鸢终于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叶姐姐,于是那口从见到白卿淮开始便提着的一口气才能轻轻巧巧地落下。 叶鸢温声打断道:“不请我进屋坐坐吗?” 白卿淮整个人都还处于一片茫然之中。他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如他想不出叶鸢此刻来见他是为何事。 两人落座后,叶鸢想了想也不知从何开口,只好寒暄道:“我听闻,近日街巷里都在传,说你与任家嫡女订了婚约……” 白卿淮急切道,“您是知晓臣的心意的,臣怎么会……”叶鸢仿佛能从白卿淮的未尽之语中听出几分委屈来。 “阿岁,”叶鸢认真道,“我也是人,也有想不清楚的时候。关心则乱,事关你的婚姻,我没法判断出这件事的真假。”即使他已经在今日的花月宴上确定了这不是真的,也仍是在听到白卿淮的解释后才真正安下心来。 “我今日在乐安公主的花月宴上,听闻你昨日去了马场,任家嫡女也在场。”叶鸢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温柔地看着白卿淮。 只是白卿淮仍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之中,没能看出叶鸢的欢喜之意,只是低声辩驳着:“臣与任家嫡女不曾见过,更不知晓她叫什么,也不是因为她才去的马场。臣同父母拜访任家,不过是谢任尚书在宫宴上解围之恩罢了。” “我知道的,阿岁。”叶鸢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我听闻你在她贬低我时维护我,我很是欢喜。” 白卿淮终于抬起眼眸,直视叶鸢,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收回目光来。他想到自己前一日在马场说的那些话,耳根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却仍担心叶鸢误解,只是小声道:“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听不得她那般诋毁殿下罢了。” 他瞧见叶鸢没说话,又认真补充道:“您这般好,不该是她出言不逊,搬弄是非的对象。” 叶鸢摇摇头,“只有你会这般想罢了。”说完不等白卿淮反驳,“阿岁,你是不是在怪我?” 白卿淮摇摇头,却没说话。 “阿岁,”叶鸢轻声叹息,“我出生后不久便被白明酌接走……”叶鸢讲述着自己的过去,白卿淮注视着她,认真地听着,仿佛多了解一些她的过去,就能离她更近几分。“所以为了保护我,我的身份一直隐瞒到现在。今日我是来同你道歉,这样大的事情却一直把你蒙在鼓里。这些话,我之前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害怕……” “您不必同我道歉,”白卿淮急切道,“臣早就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您都不必同臣道歉。只是,”白卿淮的神情显得有些委屈,“您是可以信任臣的,您无论同臣说什么都不必害怕。” 怪叶鸢吗?白卿淮想,自己怎么会怪她呢?只要是沁姝殿下,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自己也应当是永远都不会怪她的。 可是他听殿下说,她害怕。 他只是觉得有点委屈,他以为自己已经值得殿下的信任,可是殿下在面对他时,说出这些仍然会觉得害怕。他一边因为殿下的不信任而委屈,一边怨怪自己做得还不够,才会让殿下时至今日都没有办法对自己倾注完全的信任。 白卿淮没有听到叶鸢的回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殿下,您不必怕的。” 叶鸢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又几时不信任阿岁了? “阿岁,”叶鸢直视着白卿淮的双眼,轻声道,“我如何能不怕?” “驸马是不能在朝中任职的啊。” 第70章 “我们只是我和你。” 白卿淮一瞬间瞪圆了眼睛, 他听到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词语,脑海中闪过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却仍是努力压下心中百般思绪,惶然道:“是的……所以您择婿时一定要看清了, 那人身份和本事上都比不得您, 起码要在旁的地方有过人之处才行……” 白卿淮只是靠着本能在说话, 实际脑海中一片空白,早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他知晓早晚有一天,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会成亲, 会有自己的驸马,到了那一天,他便只能瞧着殿下同旁人幸福恩爱,自己便只能抱着点可怜的念想, 度过那未来的日日夜夜。 “阿岁, ”叶鸢正色道, “你看着我。” “啊,”白卿淮眼神飘忽闪躲,却又在听了叶鸢的话后,努力将眼神固定在了叶鸢的双眸上,“是。” “你真的这样想吗?”叶鸢认真地问。 “殿下, 臣……”白卿淮的神情难过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殿下,臣没有旁的选择可以想了。” 叶鸢闭了闭眼,明明是自己一直没有给阿岁信心, 却又像是饿久了的人那般,即使已经有了充足的食物, 也仍然要一遍又一遍的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再也不必挨饿,不停地分辨着阿岁对自己的感情。 “阿岁,”叶鸢认真地看着白卿淮,像是能将他的模样印在骨髓之中,“我想给你其他的选择。” 白卿淮惊得睁圆了眼睛,却仍是不敢多想,生怕给了自己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是我一直不敢面对,所以才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身世。我知晓早晚会到这一天,我的秘密会一一呈现在你的眼前。我不敢触及你的反应,也不敢揣测你会有什么样的决定,所以一拖再拖。”叶鸢目光微微倾斜,没有直视白卿淮,而白卿淮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无措地不作声。 “我知道这样不公平。我有天大的秘密,却叫你蒙在鼓里。原谅我的自私,我也是个普通的人,我也会胆怯,会不安,会因为畏惧而退缩,一旦事关于你,这些情绪便总是在我身上交替显现。”叶鸢直视着白卿淮,神色郑重,缓缓道,“阿岁,我喜欢你。” 白卿淮咬住嘴唇,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惊愕地瞧着叶鸢。 是梦境吗? 便是这般美梦,也是难得的。 青石落入古井,终于得以听见回声。只是守着井口的少年,却抓着那根真实可以触及的藤蔓,担忧那回声是幻境,而不敢放任自己下坠。 “不是那种姐姐对弟弟的宠爱,也不是对同僚的欣赏。是真真正正的你站在我面前,我便常常能感受得到你的情绪,会因为你的欢喜而欢喜。或者说,你在我身侧时,我便常常是欢喜的。” 白卿淮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享受着片刻的幻象。 “在榆城的时候,那时我知道你是白家公子,既欣慰你与我有着相同的立场,不必担忧有朝一日站在对立面刀剑相向,又难过于你是白少将军,并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需要依赖我的小少爷。那个时候,我心中难过,却以为这些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突然不再被需要了,以为缓一缓,待我习惯了没有你的生活,也就都会好起来了。可是日子久了,便开始觉得,这似乎是莫大的缺憾。” “当我意识到我们两情相悦时,我只觉得悲哀。你是白少将军,我是沁姝公主。就算是两情相悦又如何?你永远做不得这驸马。我也不可能不做这个公主。我那时觉得,或许是天注定的。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太浅了。” 白卿淮变得有些迷茫。他有些难过,为什么哪怕是在梦里,叶姐姐也还是会说出这些残忍的话来。 “可是阿岁,你总是给我那些赤诚而又热烈的感情,我招架不住的。我会因为我对这样的感情的辜负而难过。我变得不甘心了。本就不该这样的。凭什么呢?我们四处征战,也算得上为朝廷贡献良多,最后却因为这功勋而不能在一起。” “我那个时候想,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叶鸢认真地说,“阿岁,我们给彼此一次机会吧。” 白卿淮有些无法思考,说话前先伸出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却意外地感受到疼痛。 居然不是做梦吗?平日里聪慧的脑子里像是被灌了蜂蜜一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甜蜜的东西,却又因为那些甜蜜的要素过于黏稠,所有的思绪缓慢而陌生,一切都就此停滞了下来。 叶鸢耐心地等着白卿淮慢慢消化这些话,半晌,听到白卿淮小声说:“殿下,我可以抱抱您吗?” 叶鸢也愣住了。她心中紧张,却仍是温柔道:“当然可以。”说完便主动起身,“阿岁,来。” 于是那个赤诚的少年终于环抱住了朝思暮想的殿下,内心的不平静逐渐被周身所萦绕的少女特有的淡香安抚,两个略带僵硬的人渐渐放松下来,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中。 只是叶鸢渐渐察觉到白卿淮的气息有些不对,轻轻推了推他,可是白卿淮感受到这推力却将叶鸢抱得更紧了些,叶鸢只得开口问道:“阿岁,你怎么了?” 却听到白卿淮吐字模糊,说话间带着鼻子抽泣时的呼吸响声,迟疑地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叶鸢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心中泛起一片酸涩,她有些难过,虽然两情相悦已久,自己却在此时此刻才终于说出心中所想,才会让面前这个少年,对于她的所言所为这般没有信心,便是此时此刻的一个简单的拥抱,都能让他游移不定,怀疑此时此刻的美好都是幻象。 “都是真的,”叶鸢轻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会比此刻更加真实。” 白卿淮小心翼翼地将头埋在了叶鸢的肩膀上,半晌没有说话,只有叶鸢潮湿的肩头静静传递着白卿淮内心的不平静。等他开口时,说出的话,倒是叫叶鸢有些不懂了。“殿下您想要我怎样做?无论是怎样……臣都是愿意的。” “什么叫……‘无论是怎样’?”叶鸢一头雾水地问。 白卿淮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不清楚自己的话语是不是有些冒犯,“自然是随您喜好……” “不是,”叶鸢有些迷茫,“我没太懂你在说什么。” “野史传闻,前朝公主有些入幕之宾,”白卿淮似乎紧张得连耳尖都在用力,“我会小心隐蔽一些,不会叫旁的人知晓的。若是您愿意给我个名分,”白卿淮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般咽了咽口水,“我会去辞官……” “白卿淮你是不是疯了?”叶鸢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卿淮,她甚至说不出是白卿淮所说的前半句更疯癫些,还是后半句更叫她震惊一些。 “您别气。这些您都不愿吗?”白卿淮轻声说,“那也没关系的,臣自然随您安排。”白卿淮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叶鸢,叶鸢毫不怀疑,此刻哪怕她提出的要求过于离经叛道,白卿淮也只会温温柔柔地答应下来。 “阿岁,”叶鸢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你要想清楚些,这是现实不是梦境。” “臣知晓的。”白卿淮仍是好言好语的应和着。 此刻的白卿淮处于一种微醺一般的状态,突然天降大喜,是他过于幸运才能得了叶鸢的青睐。他心中觉得自己或许是配不上这份喜爱的,可是,这样的幸事落在自己的头上,他只会抓得紧紧的。他永远都不会将叶鸢推开,他渴盼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了。 叶鸢一时之间失了言语。她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从没有想过叫你辞官……” “臣懂得的,”白卿淮仍是柔顺地回答,“没有名分也没关系的。” “你懂什么啊你什么都不懂。”叶鸢甚至被面前这个好脾气的人激起了一些火气,“我说白少将军,你的官职是何等重要的东西,十一岁上战场,十三岁率队奇袭敌军,到如今,近十年的努力与功勋岂可说扔就扔。” 白卿淮沉默了一瞬,随即笑了笑,这笑容在他通红的眼圈的点缀下,显得格外脆弱。“还是您更重要些。” 叶鸢彻底没了脾气,只好好言相劝道:“我从没有想过叫你放弃官职,区区一个驸马的名头,不值得你抛下这许多。更何况,大殷武将本就凋零,如今正是需要你这位少年将军的时候。至于什么前朝公主,我竟不知你还这般了解这种桃色野史。” “臣也是那日在鸣冤鼓前,得知您真实身份后去查的。”白卿淮生怕叶鸢误会,连忙解释道。 叶鸢心中一软,原来那日鸣冤鼓前,阿岁也在。说到底这些都是因为她。“少看些乱七八糟的,我若是真如前朝公主那般养上十个八个男宠,到时候有你哭的。” 白卿淮闻言,脸色刷的一下褪去了红晕,心脏砰砰作响,“您……可不可以,少一点……” “说什么呢?”叶鸢瞪了白卿淮一眼,“你今日怎么什么都能当真?”说罢上下打量了一下白卿淮,“有些呆头呆脑的,傻得有些可爱。” 随即叶鸢正色道,“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阿岁,你永远都不会是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入幕之宾,或许我曾经没能给你足够的自信,可是从今日往后,你与我在一起,未来只会是恋人,是爱侣,是平等且相爱的关系,你不必唤我殿下,在我面前你也不必做白少将军。” “阿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是我和你。” 第71章 夜色朦胧,没有人会知道,京城的角落里悄悄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 “殿下……”白卿淮显得情绪激动, 眼角含泪,嘴角却一直上扬,“能有机会和殿下在一起,臣求之不得, 无论是什么都受得住的。” 叶鸢摇摇头, 双手扶上白卿淮的肩膀, “阿岁,我也是第一次爱人,也不懂怎样做才能让你欢喜, 我只是觉得想多见见你,想多同你吃饭,跑马,练剑, 下棋, 想同你分享我看的那些无聊的话本子, 想与你一同逛灯火幢幢的街市……这是我心中所能想到的乐事,在我许愿的未来中,这些,我均愿与你共度。”叶鸢轻声道,“阿岁为何依然唤我殿下呢?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白卿淮的情绪难以平复, 只是急切地应道:“我哪里会生您的气!只是君臣有别,要是叫有心人听去了, 那便不像话了。” 叶鸢轻笑一声,有些无奈却似乎也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似乎表白了心意之后, 连简简单单的一声殿下,都带着甜蜜的意味, “那便随你吧,不过阿岁,”叶鸢调笑道,“本宫许你随意唤我。” 白卿淮听出了叶鸢的揶揄之意,脸色微红,微微低下头又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叶鸢的眼睛:“您同我一起,愿意让我爱您,您的一举一动我皆欢喜。今夜是我十八年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夜晚。” 叶鸢怜惜地伸出手去勾白卿淮的手,轻轻摩挲,拂去少年因为紧张而浸出的一层薄汗,欣赏着白卿淮因为紧张而有些无措的神情,爱不释手,却又不得不趁着宫门还没下钥回到宫中。徒留白卿淮一个人,手里拿着那柄叶鸢送的缠着的布条都已经磨的有些发亮的匕首,躺在床上傻笑。 夜色朦胧,没有人会知道,京城的角落里悄悄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 大殷朝沁姝公主的归朝礼,不可谓不盛大,却也不算铺张,该有的仪式礼节一应俱全,沁姝公主的仪仗虽不繁复但不失精美,全程都有朝臣在侧,街市两旁的百姓喜气洋洋,均想瞧瞧殷朝第一女将军沁姝公主的风采。 白卿淮混在朝臣中,求着自己的心上人衣着华丽,如九天玄女般走向高台,心中情绪复杂。他似乎离他的神女已经越来越近了,可他的心上人心中不只有他,有皇宫有殷朝,有百姓有天下。万幸,自己走进了她的心里,总算是与她有了能够伸手握住的联系。 皇上为沁姝公主御赐府邸。这是叶瀚英在位的第一位有自己府邸的皇女,便是乐安公主年长些,也没有这样的荣誉。经常从主街走过的自然都瞧见过年前有一座无主的府邸不知为何一直在叮叮当当修缮着,知情的人均知晓是为了方便沁姝公主上职,不知情的百姓却将各种八卦传得天花乱坠,如今大把的人正挤在主街上,等着瞧沁姝公主入府的身姿。 皇贵妃在整场归朝礼途中都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可心中的骄傲中掺杂着不舍的苦水,“沁姝刚刚回宫,还没能住上许久,便又要出宫自立府邸了。本宫是做母亲的,自然是万般不舍,可是母妃心中是为你骄傲着的,本宫的女儿这般出息,虽是公主,却不逊于历朝历代的皇子。母妃再如何不舍也知晓轻重,只盼你平日里善自珍重,叫母妃在宫中也少些担忧。” “便是儿臣立府了,也不妨碍回宫小住不是。”叶鸢宽慰着。 仪式盛大。叶鸢本以为自己会心中思绪复杂,脑海中想着许多有的没的,没想到仪式结束,诸多感触也不过汇成一句话,太累了。从梳洗打扮,到端着姿态,顶着沉重的头饰坚持不到两个时辰,时刻控制住面部的表情,这可不必打仗轻松。叶鸢在心中腹诽之余不忘同情叶槿,她可怜的皇姐这些年可真是太辛苦了。 叶鸢也是第一次参观自己的公主府,即使她从来不缺钱,也不免为皇家的财大气粗所震惊。怪不得人人都想登上那个位置,权利和财富很难不叫人着迷。相比于自己的小宅院,公主怕是能装下其十个不止,大小屋舍一应俱全,还有小花园和池塘,便如皇宫的一角一般精致。 “可算能休息了。”水三为叶鸢摘下了头上的最后一片珠花,长出了一口气,“今日别说是您了,我站在皇贵妃后面看您走过御道都要屏住呼吸,真是太紧张了。”随即又笑了笑,“不过说起来,您今日可真美啊。” 叶鸢轻轻拽过水三要帮她揉腰的手:“你也别忙着了,都已经跟我忙了一天了,也赶紧歇着吧。一会儿叫厨房做点点心……算了,咱们刚来,厨房怕是也没准备什么食材,找个人去居安楼报个平安,告诉格格一声,今日一切顺利,顺便拿点点心回来。” “知道了,殿下,”水三大声重复着叶鸢的话,“奴婢这就去找人去居安楼买些点心回来……”说话刚落,便见水三旋身飞冲向房门,霎时间推开,将匕首架在了门前之人的脖子上。 “何公子?”水三瞧见是熟人,戒备之意降低了些许,却仍是皱了皱眉,“这个时间,您为何会不请自来?” “在下之前同公主殿下……”何余升小心地解释着,话音未落便见叶鸢从屋中走出来对着水三摆了摆手。 “之前我同何大哥有约,是我让他来公主府找我的。”叶鸢对水三解释道,又转过头对何余升道,“抱歉,我与水三不知道是你在门口。还请何大哥进来说话。” 水三疑惑地看了看叶鸢,她想不出叶鸢是在什么时候同何余升有了这样的约定,主子两日前不是没忍住偷偷溜去了将军府吗?瞧着主子那日回来那个压都压不住笑的模样,何公子应当是没机会的啊! 叶鸢暗暗对着水三摇了摇头,“何大哥,什么事这么急啊?这我前脚才刚搬进公主府,后脚你就找上门来了。” 却见何余升吞了吞口水,往前迈了一步,随即一撩袍子,“唰”地跪在了地上。叶鸢惊得向后退了一步,随即马上反应过来伸手去扶,“何大哥这是做什么,你我私下见面,半礼意思一下就是了,何顾行此大礼?” 却见何余升微微缩了缩,躲开了叶鸢的手,俯身叩首在了地上,“在下有要事求公主殿下恩准!” 叶鸢见此,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伸出的双手垂了下去,“何大哥起来说话吧。” 何余升没动,仍是郑重地伏在地上,“草民想投奔公主!” 叶鸢眯了眯眼。她只以为和家父子之间只是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却没想到已经到了立场不同的地步。虽然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何余升这个人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极好的,与他的父亲完全相反,可说到底,他仍然是何甘平的儿子,她很难判断何余升到底可不可信。父子间是血脉亲缘,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是贸然相信了,然后他二人再行联手,到时候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气氛有些沉默。叶鸢顿了顿道:“那也先起来说话吧。有什么事我们坐下详谈。” “谢公主。”何余升优雅起身,全然不见在昔日“盟友”面前卑微行大礼的窘迫。 二人落座,叶鸢先放低了姿态:“本宫之前一直担心,关于本宫的身份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还是应该对你说声抱歉的。但现在看来,何大哥对本宫的身份似乎是满意的。” 何余升连忙摆手道:“公主殿下,还请您千万不要这样说。之前同您相处了些时日,在下心中也觉得舒适畅快。与您相处本就是我父亲的意愿,与我自己无关,您即便是隐瞒了些什么,后果也与我无关,那些该是我父亲一人承担的。” 叶鸢挑了挑眉:“何大哥这话听起来,蛮有意思的。平日里觉得何大哥,忠厚老实,为人温吞,本宫只知晓何大哥对何丞相有些不满,却没想到,竟然连与本宫携手,诓骗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事情,都是愿意去做的。” 何余升微微有些沉默。叶鸢见何余升不说话,不反驳却也没有赞同之意,只好笑了笑,继续道:“刚刚听何大哥说有事求本宫,不知具体所为何事?”叶鸢全然不提刚刚何余升所说的“投奔”之语,只做没有听到一般。 何余升闻言有些紧张,郑重的重复着刚刚的话:“在下想要追随公主。” 叶鸢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般,表情显得有些讶异,“可是,本宫有什么好追随的呢?何丞相的势力庞大,何大哥只管跟着您父亲,这一生不也是衣食无忧?就算未来不能平步青云,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吧。”叶鸢说话间,有些漫不经心地将面前的茶杯盖轻轻在茶杯边缘刮了刮,“丞相家的公子突然跑到这里来,找到本宫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说要追随投奔,”叶鸢身子微微前倾,将头凑近了些,“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谬吗?” “殿下说笑了。”何余升手指捏住茶杯的手柄,肉眼可见的紧张,却仍努力组织着语言,“您是殷朝第一女将军,还是当朝公主,何谈无权无势呢?” 叶鸢轻笑一声。“不过是两个头衔,拿去和丞相比,可还是差得远了呢。” 何余升闭了闭眼,他天生不善言辞,不知道如何同面前这位相识已久的公主叙述他的诚意,只好咬牙道:“何丞相有不臣之心。” “哦?”叶鸢笑了笑,“这有的话,可不能乱说啊。” 何余升直视着叶鸢:“您本就知道的,不是吗?” 第72章 “嘘,小声些啊阿岁。” 叶鸢闻言愣了一下, 似是根本没有想到何余升会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觉得有些意外,淡淡地笑了笑:“何大哥,既然你话说得直接, 我也就直说了。我们确是相识已久, 我对你也算得上是有些了解。我认可你, 尊重你,也着实对之前的隐瞒心怀愧疚,只是尊重有余, 信任却不足。” 何余升闻言轻轻颔首。他早在来之前就知道,他所求之事不会那样顺利,如今叶鸢将过滤摊开放在桌面上,反倒让人觉得安心。 叶鸢继续道:“毕竟, 你是何丞相的儿子, 而我只是个外人。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能让你背叛父亲, 甚至于要联合外人对自己的父亲不利。” 何余升刚要开口,叶鸢又打断了他:“若只是对自己父亲不满这样的理由,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何余升悄声深吸了一口气:“若说我长到这般年岁,一点都不恨他,那是假话。可那也不至于要我违背心中礼法, 去真的对抗自己的父亲,甚至不顾是否会将他置于死地。”何余升抬起头, 直视着叶鸢,“可是,我也想要活下去, 我也有想保护的人。” “我也不想一生为他所禁锢,最后却要因为他离经叛道的决定而丧命。我不相信他会成功, 或者说,我也不希望他能成功。他要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要我学了这么多文章礼法,到最后却要我和他一起叛国,要我不忠不义,可我不愿。” “殷朝虽说朝堂上暗流涌动,可是那些事情都是王公贵族的事情,与天下百姓无关。如今的轻徭役,轻赋税正是百姓心之所向,所有无谓的争权,不过是在为这片河山沃土上生存的人们徒增负担,真正承担后果的,永远不是这些站在高位手持权柄的人。”何余升说话间神色愈发激动,似是将心中长久的苦闷都吐露了出来。 叶鸢沉默了。叶鸢焉能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她也是手持权柄的人中的一员,她只能竭尽所能地将这些斗争与战事所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这权柄仍握在手上,就不可能不争。你若不争,就有人要来争抢,逼着你争。 何余升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稳定了一下情绪,瞧着叶鸢若有所思的神情,平静道,“我知晓,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上去口口声声都是大义,即使我真是这般所思所想,此时此刻也显得虚伪。” 叶鸢也笑了笑:“本宫也并非不信,只是哪怕是心怀这般信念,也怕是要十分坚定才能撼动父子亲缘,去与外人结为盟友,反而将剑尖指向自己的亲生父亲。” 何余升颔首,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紧张之意才真正消退了几分:“是。您想的没错,在下自然……也有所图。” 叶鸢满意地点点头:“说说看吧。本宫同你这样的组合,自然是要有来有往。有些适当的交易,合作关系才牢固。” 何余升自嘲般一笑,“自然也算不得是合作关系,只是在下贸然追随殿下罢了。”随即真诚道,“我之所求也不过是保我家人平安。” 叶鸢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何余升继续道:“若是有一日事发,我与我母亲定是要与我父亲同罪而处。我愿为殿下您效力,只求若是到了那一日,您能留下我与母亲的性命。” 叶鸢皱皱眉:“可这不是本宫能决定的事。” 何余升期待地看着叶鸢,带着些无助和渴盼:“但若是您愿意,您可以影响那位的决定,不是吗?” 叶鸢叹了口气。她不知晓何甘平对何余升的信任程度,不知道何余升是否真的可用。况且她现在对于何余升所述,也不过是半信半疑。 她脑海中反复重现着,那日在街边漫步时,白卿淮口中所描述的何余升。那是个在成长过程中,被无尽束缚难以脱困的孩童,如今无辜稚儿长成了寡言的少年,在她面前选择自救脱困,摆脱那些陈年的枷锁。 叶鸢依然神色淡淡,可她自己知道,此刻说出这句话的她已经不够冷静了:“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何余升惊喜万分:“殿下,您应允了?”随即小心翼翼道,“您若是能保下陵水那里行三的旁支,自然是更好。那旁支都是些本分的生意人,不仅没能受过我父亲的荫蔽,甚至因为同我们主家的关系,反倒在生意场上受过些许阻碍。至于我姐姐……”何余升无奈地笑了笑,“她对王爷……”话没说完,后半句却叫他咽了下去。 叶鸢摇摇头,没有探究何余升话中未尽之意,按下心中思绪:“还没有,本宫还没应下呢。价格已经随你开了,我还得看看你给出的条件,值不值这个价格不是?” 何余升点头应是,仰头看了看屋顶,又对着叶鸢道:“我也没什么旁的价值,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是他的儿子罢了。我愿意给您做内应,他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说完自嘲般用指节轻轻磕着茶杯,“虽说对得起朝廷与百姓,但这不忠不义之徒却是一定要做了。” 叶鸢微微颔首,像是思忖着什么。何余升见此,叹息一声道:“我这般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今日就可以告知您一件要事,”叶鸢抬头,示意何余升说下去,“我父亲同金国皇室私下有联系!” 叶鸢闻言毫不惊讶,却倏地松了口气。 何余升瞧见叶鸢的反应,失望道:“您不信我?” 叶鸢摇摇头,浅浅地笑了笑:“恰恰相反,你说出此事,倒叫本宫更信任了你几分。”若是叶鸢对何甘平与金国私下有往来之事一无所知,此刻怕是何余升说出来她也会将信将疑。然而早在她与白卿淮夜探丞相府时就已经查清,何甘平怕是早已同金国三皇子坦伯特达成了某种协议,此刻何余升说出来,便是他真心投靠的佐证。 “既如此,那我便应下了。”叶鸢周身的气氛都为之轻松了些许,“难为何大哥夜里跑这一趟。” 何余升长出了一口气。随即道,“只是我若是有什么消息,来公主府传递也不甚方便,所以想请问公主能否分出人手来,借我一人,替我传递些消息?” 叶鸢闻言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确认道:“何大哥当真缺人手?”倒不是叶鸢不愿借人给何余升,只是何余升刚刚投靠自己,自己若是派了人手,便显得有些监视的意味了。此时此刻何余升提出此事,也正是为了打消叶鸢的疑虑。 “当真。”何余升站起身对着叶鸢拱手道,“在下便在此谢过公主殿下了。” 叶鸢虽然没有监视之意,但是由何余升主动提出要人,确实叫她更能放心几分。“那好,五日后居安楼门口,我会安排一人牙子在大门旁,你将人买回去,有消息便递给他,他自然会知晓如何传给我。至于旁的事情,也只管吩咐便是。” 百姓们期盼了一年的新春佳节,即便如何珍惜,时光也照常向前迈进,正月也一晃就过了。 “主子,您可是好几个月都没跟我一起到禁军处交接了。”术七在叶鸢身侧,“平日里里喊您一起您都没什么兴趣,怎么今日倒是兴致勃勃地跟我一块来了?”随即凑近了些小声道,“不会吧,不会水三跟我说的是真的吧?” “你办你的差事,”叶鸢有些无奈,可是心情着实不错,只是笑道,“你主子有自己的事做。” 术七没听到叶鸢反驳,嘴巴都张圆了,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原地顿住。等叶鸢往前走出了他几个身位远,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连忙追了上去,用那种极为震惊的语气,却仍不忘压低音量道:“什么时候的事啊?!您同白少将军……” 叶鸢也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佯做警告状道:“七——哥——” 术七手忙脚乱地在自己嘴上做了个“封嘴”的动作,随即又像是努力过却仍按捺不住一般,对着叶鸢比了个拇指:“主子您真的行。” 叶鸢佯装不快,瞪了术七一眼,却根本没有尝试过掩饰高高翘起的嘴角。 这禁军处叶鸢也有许久未来了。进了门便见李副将和旁的几位将士半跪行礼,“公主千岁金安。” “起来吧。” 李泱起身便招呼着叶鸢,热情地有些过了头,随即引着叶鸢往厅堂中去。“公主殿下,术七副将,这边请。” 李泱行走间频频扭头看左手边的叶鸢,看得叶鸢有些莫名:“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李泱连忙摇头道,“只是臣见殿下光临禁军处,有些兴奋。” 叶鸢轻声笑了笑,知晓李泱也是为她与白卿淮高兴,没戳破李泱的小心思,“此刻不在宫中,我有职务在身,唤将军便是。” “是!”李泱对着叶鸢打了个军礼。 说话间,一行人穿过院落到了厅堂,白卿淮早早地便等在了屋内,看向叶鸢的双眼亮晶晶的,叫叶鸢只是轻轻一瞥便已心中一软。他半跪下来:“公主殿下……” “不必了,”叶鸢摆手,上前隔空作势托了托白卿淮,“我是代表城主府前来,身负京城要务,论理也该是我对白少将军行礼才是。” “殿下……”白卿淮表情不赞同,欲言又止。 “少将军客气,”叶鸢笑道,“还是唤我叶将军合适些。”随即不容白卿淮反驳,便道,“正月过去,这南来的北往的,京城可是热闹,下个月可有得忙了。” 白卿淮闻言道:“陛下还要府衙公开审理江小莲的案子,事关重大,一切都要仔细些。”随即挥了挥手,叫旁的将士退了下去,屋内仅剩下叶鸢与白卿淮同二人各自的副将。叶鸢回身对着术七交待,“七哥,我有事找白少将军商议,交接之事你与李副将自行完成吧。”随即便扯着白卿淮的手肘处的衣衫,与白卿淮进了厅堂后的内屋。 术七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扇在面前关上的门,半晌,发出一声:“啧。” 他转过头去看李泱,企图能找到一个共同谴责主子的盟友,却见李泱只是对着他憨笑了一下,随即便“唰”地,利落地展开了城防图。术七叹了口气,只好认命般加入工作。 门内,叶鸢牵着白卿淮的手,在墙边的矮榻并肩而坐。叶鸢瞧着白卿淮,脸上满是笑意。白卿淮有些脸红:“殿下……” “阿岁,”叶鸢认真地看着白卿淮,轻声道,“我好想你。” 自从上次将军府一别,叶鸢一直没能寻到机会去找白卿淮,反倒是白卿淮悄悄到公主府来瞧过叶鸢几次,只是来看过不久后便离开。若是叶鸢留他,白卿淮便会摇头道:“您到底是女孩,臣贸然入府已是冒犯,怎可久留?” 叶鸢每次都只好笑着随他。若不是事务繁忙,她倒是真的会留白卿淮在府上久一些。其实月底交接这样的事,若是没有什么意外,两位副将早已足够应对了,叶鸢也是今日终于得闲,这才找了借口来禁军处找白卿淮。 白卿淮的面色更红润了一些,也轻轻回应道:“殿下,臣也好想您。” 叶鸢把玩着白卿淮的手,轻轻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夹着白卿淮的手指,沿着白卿淮的食指根部轻轻揉捏着推到指尖,漫不经心道:“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上元节灯会也没能同你一起逛。之前还答应你一起跑马练剑,结果却成日里忙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好的单独同你相处。”叶鸢叹了口气,抬头看着白卿淮,“我让格格派人给你送去的信你收到了吗?” 叶鸢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同处京城的白卿淮书信沟通。 在同一座城池内,明明徒步过去就可以找到本人沟通这样简单的事,竟还可以用写信这种复杂的方式去替代;明明很麻烦,可笔尖落下来的时候却极尽缠绵,那些文字与笔触纠葛在一起,就如同自己此刻与白卿淮交叠的手一般纠缠扣紧;明明只是细细碎碎写了一些日常琐事,写着因为要回宫中团聚,不能同白卿淮一起赏灯的抱歉。 可简简单单的小事铺陈在纸上,即使是自己刚刚写下的,回顾着重读一遍,也会因为脑海中有那个少年阅读时的样貌而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收到了的。”白卿淮抿唇,“臣也想同殿下一起赏灯,以后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的。” 叶鸢笑了笑,似乎同白卿淮在一起她总是笑着的。她松开那两根手指,用手掌去托白卿淮的手心,将他的手举起,俯下身来,在白卿淮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是啊,日子还长,总有机会的。” 白卿淮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他本来已经降下温度的脸此刻又重新涨红,有些惊慌地看着叶鸢:“殿下……” 叶鸢瞧着白卿淮紧张的模样,面上的笑容更加肆意了些。她将食指竖在白卿淮的嘴唇上:“嘘,小声些啊阿岁。”随即用手指轻轻抚了抚白卿淮的脸,顺着脸颊抓起一缕他的头发,在手中打着圈,凑近了些,在白卿淮的耳边轻声留下让他后脊发麻甚至几欲呻吟出声的氤氲气息:“门外的两位副将可都有武艺傍身,若是白少将军发出什么声响,叫他们听了去,误会了什么,那可如何是好?” 第73章 “您认识臣这么久了,却从没有用过臣哪怕一次……是臣还没能让您觉得得用……” 知府案审理得顺利。年后皇上亲自到场旁听, 由京城的府衙公开详细重审了江小莲击鼓鸣冤的案情。而那许知府被提审到京城,也对犯下其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虽然早有预料,何甘平绝对不会容许许光远牵扯出他的事情来,但是在看到除了许光远全家斩首以外, 并没什么旁的判决后, 叶鸢仍不免觉得失望。稚子无辜, 无端受牵连要被处刑,可是何甘平这样的人却仍能享着高官俸禄逍遥法外。 “安排吧。”叶鸢对云格琼道,“也是时候了, 不能再拖了。如今何甘平正焦头烂额,眼瞧着自己的势力和财源一点点的削弱,不如就趁他势弱填上那一把火。” “你要弹劾何甘平?”云格琼拧眉,“不用先问问你师父吗?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安心, 他这个时候怕是已经开始安排了。”叶鸢笑道, “何甘平如今是热锅上的蚂蚁, 正是露出马脚的好时候,若是此刻师出有名,能够把他按住,那是最好,若是不能, 如今他得用的人也少,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朝臣这会儿也不敢帮他, 我倒是要看看他还能做点什么。” 云格琼沉默了半晌。“他有谋逆的心。” “是。”叶鸢点头,“正是因为他有此心,我才要更添上那一把火。现在他的拥簇者还在犹豫如何站队, 这一把火就是要把那些摇摇摆摆的墙头草烧个干干净净。” “弹劾何甘平?”白卿淮有些担忧地看着叶鸢,“让臣来行吗?” “你来做什么?”叶鸢笑笑, 只是侧身坐得离白卿淮更近了些,弄得白卿淮有些紧张,“弹劾他我是一定要出面的。只有这样,那帮朝臣才会以为这是圣上的意思,心中能够多几分思量。” 白卿淮沉默了半晌,“殿下您总是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臣想帮上几分,却总是无能为力。” 叶鸢挑眉,伸出双手扶住白卿淮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掰了过来,让两个人从并肩而坐变为了四目相对,“你怎么会这么想?” 白卿淮顺从地随着叶鸢的摆弄转过身来,却仍是目光微垂:“您认识臣这么久了,却从没有用过臣哪怕一次……是臣还没能让您觉得得用……”话音未落,白卿淮便顺着叶鸢手中的力道扬起下巴,嘴唇触碰到叶鸢的双唇。 白卿淮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无限放大,他心中觉得冒犯,是自己唐突了叶姐姐,却又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开脱,是叶姐姐动的手,也算不得冒犯了吧。他没想到这样的时刻,自己竟仍然能胡思乱想着许多。他感受着叶鸢唇舌紧贴着自己牙关内的软肉,舌尖轻轻拨弄着他的舌底,脑海中逐渐空白,只想这一刻留得再久一些。 叶鸢似是温柔的良夜,却偏偏裹挟着些许压迫性的风雨,闯入了白卿淮柔和的天地。白卿淮从没有哪刻如此刻般安宁,仿佛只有这般热烈的对待,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是真正属于叶鸢的,而叶鸢也是真的需要他的存在。 叶鸢卸了力,唇齿分开后最终轻轻在白卿淮的唇间落下一吻,轻声笑了笑,“阿岁说的是哪种得用?” “叶姐姐……”白卿淮也听懂了叶鸢的话外之音,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脸颊泛着红晕。 “终于不唤我殿下了?”叶鸢浅浅调笑着,“阿岁刚刚可不够专心啊,若是想要能够得用,那还是再要练一练的。” “殿下,我……”白卿淮刚说出口,便被叶鸢用手指抚在唇上,止住了话语。 “紧张什么,”叶鸢摇摇头,“我也只是从前同花楼娘子谈生意时听过些荤话,恰巧记忆又好些,了解得多些罢了,哪里又是真的会做什么。阿岁日后与我多尝试些,也就熟悉了不是?”叶鸢面色平静地说出这些,却叫白卿淮面色通红。白卿淮闭了闭眼,咽下口水,努力压下下身的异样。他不想要叶鸢觉得他是个如何孟浪的人,可是偏偏刚刚发生的一切,和叶鸢口中的话语,都无法让他平静下来。 白卿淮心中唾弃自己,面上却更冷静了些,为了不让叶鸢发现他的异常,大着胆子吸引着叶鸢的注意,微微偏过头:“那日后还请叶姐姐多多教我。” 叶鸢感受到白卿淮话语中微妙的调笑之意,难得阿岁这样主动,叫她心中惊喜:“那是自然。我与阿岁还有好多的日后,阿岁,”叶鸢目光直视着白卿淮的双眼,“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白卿淮心中一软。叶鸢虽然没说,但是她什么都知道。她知晓白卿淮心中的犹豫,知道他对于这段暂时藏于暗处的关系没有信心,她只能不断地承诺。 日子还长。 “不顺利吗?”云格琼担忧地看着叶鸢,看起来叶鸢的兴致不高,弹劾之事当是不太顺利。 叶鸢所设想的弹劾那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何甘平全身而退罚俸留官停职,却不想事情仍和她所设想的有所出入。 “臣请求皇上彻查许光远一案与何丞相之关联!”一早就安排好的户部尚书在早朝的第一时间发起弹劾。而叶鸢却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她环顾四周何甘平根本没在上首的位置上,他根本没有来上朝! 无奈事已至此,该如何弹劾都要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 户部尚书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关于许光远一案与何甘平关联的奏折,在大殿之上呈递给叶瀚英,口中向在场的诸位大臣简要描述着这些年何甘平假借地方官员之手,侵吞了多少朝廷的钱款。叶瀚英勃然大怒,随即叶鸢呈递何甘平强抢民女的罪证——她一早就叫单写好了状告书,签字画押,如今便作为呈堂证供,累加着何甘平的罪名。“如今该女子为儿臣所救,父皇您可随时派人跟儿臣去查验,或是儿臣将单琰婉带来皇宫,可叫您立时分辨个清楚!” “臣有本启奏…” “臣请求皇上彻查…” 上奏弹劾的大臣一个接一个,叶鸢能清晰地感觉到,朝中的风向仿佛顷刻间就变了,明明前一日,还是何甘平占了上风,转过身来,今日诸多人弹劾下,却没有哪位大臣敢站出来替何甘平辩驳。 可是似乎哪里不对。 叶鸢内心焦灼着,麻木地看着言官站出来给愤怒至极的皇上一个台阶下:“陛下圣明,自会查清此事,只是如今何相不在朝中,要想当面对峙还需您派人传唤啊。” 叶瀚英强压着怒火,却仍带着无奈,撑着威严道:“何卿今日一早便递了牌子,称重病告假,要在家中休息些时日。诚然这些罪过深重,可如今诸位爱卿一面之词,此刻却尚不方便与何卿对峙。朕今晨已经让太医院为丞相府送了上好的补品,待下了朝,不,现在就去,”叶瀚英用手指了指身侧侍奉的内官,“传朕口谕,请太医院陈院判即刻前往丞相府为何相问诊。”随即又对着群臣,“如此重大之事,朕自会查明,绝不冤枉了何卿,却也绝不姑息养奸!”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叶鸢无力地在心中叹气,想必父皇也是不愿的,从何甘平把女儿嫁给晋西王时起,叶瀚英该是比谁都想把何甘平按死在丞相的位置上。 “何甘平能有什么恶疾?”云格琼掐着指甲愤愤道,“八成是走漏了什么风声在这拖延时间想对策呢。” “怕就怕事情是赶巧了,”叶鸢用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若是我们的人走漏了风声,他只是单纯拖延时间,那他倒是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可若是他早就另有所图呢?” “丞相府那边咱们的人还没消息,”云格琼摇摇头,“目前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叶鸢抿了抿唇,有些不安地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这京城怕是也要不太平了……” 话音未落,隔间的门被敲响,清脆的暗号声落在屋中二人的心上。云格琼急切地喊道:“进!” “主子,云掌柜,”进入屋内的暗卫还没来得及跪下行礼便已急迫出声,“我们在丞相府留的暗桩被拔了!” 叶鸢闻言,轻轻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云格琼敛起双眉,担忧的望向叶鸢,随即对着暗卫摆摆手,“知道了,先起来。” “上月月末,丞相府暗桩的密信中已含示警信息。随后我们每三日传递密信的通道被毁,丞相府内本该传递的密信已经缺失了三次了。按照判定之规,丞相府暗桩当是已被拔除。” 叶鸢看了看云格琼,“目前丞相府中,何余升那还有我们的人。线报的事不急,只是可惜了那位兄弟。”叶鸢挪了挪桌面上的茶杯,整理着思绪,“既然何甘平开始下手拔除暗桩,那么定是有所行动的。也不用等宫中的消息了,无论太医院的诊治结果如何,何甘平都不会仅仅是突发恶疾这般简单。” 暗卫站在一旁原地侍立着,微微垂头,叶鸢抬头看过去,“无论找不找得到尸首,都把后事处理好吧。按照份例走,有需要和云掌柜提。” 暗卫行跪礼应是,还未起身,门外又传来了清脆而又急促的暗号响。 没等叶鸢和云格琼应门,术七便从门外闯了进来:“主子!宫内急召!” 叶鸢眉头皱起,人却是一点都没有怠慢,起身穿起斗篷,“什么事有说吗?” 术七面色沉郁:“金国开始攻打大殷了。” 第74章 皇上给你我赐婚,你白少将军的兵权能留几天! 叶鸢到宫内时, 白家老少三代早已在殿内聚齐。这还是叶鸢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白明烁,与之前遥遥相望时的心态不同,以前只是敬仰白大将军的风姿,如今……有一种见未来公爹的心态…… 叶鸢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撇去心中的异样。事态紧急, 礼节也都一应从简, 几个人简单招呼过就开始商讨起战备之事。 叶瀚英坐在御书房主位,神情之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诸位对金国进攻有何对策?”叶鸢看了看白明酌,白明酌肯定地点了点头。叶鸢开口道:“目前还不必过分担忧, 在座的各位也都知晓何甘平密信坦博特,我们也早有部署,只是如今金国真的打过来了,我们留下的驻扎军队兵力不足, 拖延个一时半刻尚可, 若是在等待下去定是抵挡不住的, 当务之急是要在增援的同时稳住朝局,只不知何相那边……” “老狐狸没留下什么尾巴,好不容易抓到他把柄居然连尾巴都收不住。”叶瀚英的右手用力地拍着座椅扶手,却没发出很大的响声。 白明酌接过话茬来,“老陈去过了, 相府的人端得是一副急迫的样子,他也见到了何甘平, 躺在窗幔中昏迷不醒,面色浮白,”白明酌看着叶鸢, “他摸其脉象,一片虚无。” 叶鸢皱了皱眉。脉象若是虚弱无力, 似有似无,倒也能寻得章法,可“一片虚无”却不存在于叶鸢过往的认知中,她甚至想不出这种脉象该是什么样子。“用了药?”叶鸢微微歪了歪头,向白明酌投去疑问的目光。 白明酌点点头:“应当是。何丞相身边应当是有用毒的高手,老陈说仅凭脉象判定不出一二。”白明酌和叶鸢对视着,均微不可查地看了白卿淮一眼。 白卿淮无所谓般地笑了笑,就像是从没有什么难以回首的过往:“他既然要装病,就叫他装好了,刚好给我们时间处理当下的麻烦。” 叶鸢摇摇头:“还是得派人盯紧了,何甘平不会白白闹这么一出,这人就是个疯的,脉象虚无得是什么样的虎狼之药,他下这么大的本钱哪里就会只是坐以待毙这么简单。” 一直沉默的白明烁半跪下来,开口道:“臣自请出征抗金,还请陛下恩准。” 叶瀚英和叶鸢都没想到白明烁会来这么一遭,白卿淮也眉头紧皱,行跪礼道:“臣也请愿出征金国!” 叶瀚英无奈道:“知道你们一家英勇,正在商议此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叶瀚英看着这二人仍跪在地上,好气又好笑地敲了敲座椅扶手:“都给我起来!” 白家父子俩闻言起身站定,叶鸢无奈道:“白将军,白小将军,您二位都别急。如今南境虽说没有大的战事,但是难保齐国知晓金国进攻不会想要趁乱分一杯羹。齐军是有实力的,”叶鸢真诚地看着白明烁,“南境战火连年,这些年境内百姓能安居乐业,全靠白家军严守国门。若是白大将军定要出征金国,护卫南境的任务就再难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白明烁深深地看了叶鸢一眼:“打战兵法臣擅长,但是臣对朝局布置可以说是一窍不通。金国战事来得又急又险,臣去自然是稳妥之策。” 白卿淮在一旁刚要说话,却又被叶鸢挡了下去,叶鸢转过头迎面对上叶瀚英:“白大将军若是信得过在下,便请父皇准许儿臣率队出征。” “不可!”随着白卿淮激动出声,殿内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白卿淮。白卿淮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失控,压低了声音,努力平静道:“现在何甘平的情况不明,京城需要人掠阵,圣上更需要人保护,公主殿下更应该留在京城才是。” 叶瀚英微微眯了眯眼,目光在叶鸢和白卿淮二人身上流转。叶鸢心中微微叹息。她哪有什么不明白的。金国此去凶险,大殷从未与金国交手,只是一贯听闻金国人多游牧,人均骁勇,至于金国军队实力几何,尚且无人知晓。阿岁是满心的担心,只恨不得自己只是公主而非将军,才能将自己从一场场战事中,真正地择出去。 许久未出声的白明酌突然发声:“公主殿下去金国的确是最适宜的。京城护卫自然是卿淮你这个禁军统领负责,你在京城掠阵,殿下才能安心上前线抗金。” 叶瀚英也点头赞同道:“沁姝对内城不熟悉,禁军处也不能无人统领,卿淮留下确实更合适些。” 叶鸢瞧着白卿淮似是还要反驳,觑了眼叶瀚英的神情,连忙道:“白少将军也不必担忧外城,外城的护卫工作我的副将能够全权胜任,若是有什么问题,我的副将术七也会与白少将军沟通,也请白少将军能够多多提点我们城主府。如今正是要防止有人趁虚而入,护城军两千人除我之外全员留守,我不会带走任何一人。” 白卿淮心中万般不愿,可形势之下已是难以强求。“殿下这是说的哪的话,守护京城是臣的职责,无论内外城都是分内之事,何来提点之说。只是白家军若是回了南境,以京城的兵力,您……” 叶鸢摇头道:“我算过了,齐国兵力强盛,若不是白家军骁勇,只论兵力不谈成败,我们何曾是齐军的对手。更何况白家军具是精锐,更是该在白大将军的带领下去更需要的地方。” 白明烁点头道:“臣与公主接触不多,但想来明酌认可的徒弟自然是能打的,五万兵力打对方七万,不是不能打,只是看怎么打了。公主此行本身如同拓荒一般,或许会艰难些,”白明烁看着叶鸢爽朗地笑了笑,“打仗不就是这样,交了手,就知道这仗该怎么赢了。” 叶鸢被白明烁提起打仗的气势震撼到,也不禁笑出声来:“当是如此。更何况我们留在金国边境的还有赤鹰军的五千先行军,对方初次进攻是抱着试探的心思派了一小队过来奇袭,如今碰了软钉子自然更加不敢硬攻。算下来如果情报准确无误,五千五打七万,应当不在话下。” “殿下平日里也常出入校场,更何况殿下出自赤鹰军,无论城防军还是后备兵力,早已经混得熟了。金国的军队刚刚出入站场,怕是还要磨合许久。”白明酌肯定道,“既然公主觉得有把握,那自然没问题。” 叶瀚英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只能暂且这样了。”随即深深地看着叶鸢,“沁姝此行注意安全,定要平安回京。” “儿臣遵命。”叶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京任职太久,已经不习惯出征的感觉了。但只是一想到是守卫疆土,冷静下来的热血又会重新沸腾。出征金国,护卫山河。 “那就这般说定了,明烁回南境,卿淮留在禁军处,沁姝出征金国。至于明酌,我另有安排。”叶瀚英一锤定音。 四人行礼领命,叶鸢道:“儿臣现在就去点兵,今晚夜里就出发。” 于是一切都匆忙了起来。白卿淮在校场门口,看着叶鸢集合点兵,瞧着叶鸢在演舞台上发表着慷慨激昂的讲话。她讲着家国有难,讲着出征的荣光,讲着凯旋归巢后朝廷的封赏。她讲着金国军队曾经如何败给赤鹰军,比不得大殷后备军的精兵强将。她讲,她绝不会叫一名兄弟白白流血,要诸位弟兄与她一同奔赴疆场。 白卿淮心中难过。他觉得自己阻止叶鸢出征是在不尊重她的意愿,是在无视叶鸢的能力。他不应该想要阻止这样一位心系家国的女将军困在京城中。 可是他害怕啊。他接受不了任何一种若是有一日发生意外他要失去叶姐姐的可能。他从没有质疑过叶鸢能够带兵打仗,他知晓叶鸢聪慧,通识兵法,知晓叶鸢武艺高强,一般人轻易不是她的对手。 可他就是不安。 叶鸢早就瞧见了校场门口等候的白卿淮,只是公务为重,一直没空搭话。叶鸢朝着门口走来:“走了,用膳后就要出发,急得很,你也跟着用一口吧,有什么话屋里说。” 白卿淮还在为宫内发生的事心虚,一时也分不清叶鸢不冷不热的态度是心中怨怼还是因着忙碌,只好乖巧地点点头跟了上去。 叶鸢心中在疯狂思索着自己该布置下去的安排是否还有什么遗漏,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事项,在白卿淮前面越走越快。白卿淮在后面跟得无措,心中犹豫要不要施展轻功跟上。叶鸢走到城主府的门前才惊觉,自己走得有些急了,恍惚中想起刚刚是叫了白卿淮一同用膳的,连忙回头去看。只见白卿淮乖乖巧巧地站在叶鸢身后,用问询的目光瞧着叶鸢。 叶鸢心中瞬间柔软下来:“是我想得出神了,你怎么不叫住我?” “我……”白卿淮瞧着叶鸢的态度,心中先安定了大半。 “先进来,”叶鸢招呼着白卿淮坐下,“水三去膳堂取了,用过膳我就要随军出发。” “叶姐姐,”白卿淮有些惭愧,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话语中无力又苍白,“殿下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叶鸢愣了一瞬,她觉得自己似是想要笑,却又努力压抑住,嘴角轻轻颤了颤:“担心我?” 白卿淮用力地点了下头,“自然是担心的。” “白少将军,”叶鸢缓缓将脸凑近白卿淮,“你的家人都在上战场,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习惯?怎么,不相信我能赢?” 白卿淮听这话心尖一颤,他在大殿中就在担心叶鸢误会,连忙道:“不是的,我相信的。但是那不一样!即使是知晓殿下您出入战场的能力,可我心中的担心也难减半分。更何况此战以少打多,您就算是有一二成受伤的风险,臣也是不愿的。” 叶鸢站在座位上定定地注视着白卿淮,没说话。 白卿淮心中慌乱。他明白自己的举动惹了叶鸢伤心了。刚刚以为叶姐姐心中有气不是错觉,“叶姐姐,我在大殿之上那般说惹您伤心了是不是?”叶鸢瞧着白卿淮的眼睫毛颤颤,显得他的双眼毛茸茸湿漉漉的,“可是我没有不相信您的意思,我只是担心您。我……也舍不得您……但是,只要是您真正想要去做的,臣都愿意支持您的。” 叶鸢听着白卿淮话语里满是急切,心中熨帖,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阿岁,你也晓得我伤心,却未想明白我伤心在何处。” “在大殿之上,我心中担忧不比你少上几分。”叶鸢轻轻坐下,“你在大殿上那般用力地阻止我,明眼人都瞧得清楚。那大殿之上坐得是什么人?那是皇上。那是在深宫之中安稳度日的皇子,在三位皇子中冲出重围坐上皇位的人精。无论在他心目中,你是不信我的作战能力也好,还是担忧我也好,你的失控,你的关切,都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叶鸢瞧着白卿淮眼中茫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怎么敢给他机会发现你我之间的事?你以为他只是在发愁眼前何甘平的事?若是未来这些事都摆平了,叶家的朝廷最大的威胁是谁?到那时你与白大将军至少有一人要像白明酌那样放权回家!你倒是把现成的话柄递了过来,到时候皇上只说成人之美,给你我赐婚,你白少将军的兵权能留几天!” 白卿淮在叶鸢的话语中逐渐低下了头,叶鸢说完,白卿淮轻轻抬头,面色沉静地说:“对不起叶姐姐,我明白了。”随即声音似乎又弱了一些,“下次……我不会再这般了。” 叶鸢觉得自己神情过于严肃了些,瞧见白卿淮的反应也缓和了神色,拉过椅子,去牵白卿淮的手,“我也是心中着急,话说得重些,你别介意。” 白卿淮笑得有些勉强,依然温柔地摩挲着叶鸢的手:“您说得哪里重了。” 话虽然这般说,可叶鸢也没见白卿淮的面色好一些,只好说些开心的:“要我说,这一仗也就三四个月,等我回京咱们去西郊,那时候八成西郊清灵湖的荷花开了,咱们赏荷花去。看看能不能借条小舟,到时候摘了藕和荷叶,煲排骨汤做荷叶面,再剥点莲子喝点荷叶茶,安逸得很。” 白卿淮也很配合地回应叶鸢:“去年将军府的厨子做了道很好吃的清炒藕片,到时候我去学来做给叶姐姐。” “那我可有口福了。”叶鸢浅浅笑着,“将军府的厨子可是出了名的手艺好,无论是南境的风味还是京城菜都做得好着。” 白卿淮笑着摇头:“比不得居安楼的师傅,手艺是真的好。”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榆城我真的吃了很多居安楼的饭菜。” 膳堂的人适时来敲门送饭,叶鸢把膳食拿进屋内一盘盘摆开,和白卿淮一边闲聊一边用膳。叶鸢很珍惜这一刻,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自己躲在山中的小屋里,点着油灯,擦着配剑,身旁是白明酌在整理药方,对着药方配制方剂。此时此刻的饭菜香味就如山中的药香一般惹人安心。 她又何尝不知战事的艰险?话说得再满也不过是宽慰之语,就算是再普通的战事,也有死伤的风险,就算是白大将军也无法保证百战百胜,每战无伤。这个道理叶鸢懂,白卿淮也懂。只是职责在此,不必多提。只好每次出征都只做历练,在离开前与亲人好好道别,做好每次都是永远分离的准备。 “阿岁,我该走了。”叶鸢轻轻把碗筷撂下,站起身来。 白卿淮也站起身来,整个人周身都笼罩着浓浓的依恋与不舍,“叶姐姐……” 叶鸢伸手拥抱住白卿淮,将头深深地埋进白卿淮的肩膀,在白卿淮耳边轻声道:“阿岁,我会想你的。我会努力尽快回来,你也要多保重。” 白卿淮也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思绪混乱,满心不舍,用力地回抱住了叶鸢。叶姐姐不愿意在人前同自己有瓜葛,只是公主成亲是迟早的事,或许等金国的战事了了,朝中平稳下来,自己也就离失去叶姐姐不远了。 白卿淮也轻声承诺道:“您也要平平安安,早日回京。我会保护好皇上,也会派人加强宫中的戒备,皇贵妃和公主都不会有事的。” 叶鸢用手指点了点白卿淮的胸口:“还有呢?” “什么?”白卿淮一怔。 “说了那么多别人,”叶鸢摇了摇头,“怎么不说你自己。” 白卿淮闻言,脸瞬间就红了:“叶姐姐……我也会想你的。” 叶鸢似是没料到白卿淮会这般回答,微微一顿,随即很满意般地笑了笑,无奈道:“白少将军也要平平安安。” 白卿淮睁圆了眼睛,瞬间反应过来叶鸢的意思本不是这样,恨不得当场逃跑,嘴唇嗫嚅着,似是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叶鸢欣赏着白卿淮的羞窘,脸上满溢着笑容,越瞧着白卿淮越觉得可爱,忍不住向上伸手揉了揉白卿淮的头。白卿淮的头发很顺,乌黑发亮,柔柔地顺着肩垂下。发顶也滑滑的,顺着窗子透过来的光折射出紫黑色的光,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气,很是好摸。叶鸢心中柔软成一片,只能摆摆手开口道:“走啦。”再不走,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第75章 本以为会战至天黑的一仗,直至打完甚至军伙房都还没来得及做晚膳。 越是临近边疆沙场, 身侧的景色地貌越是不断变化。路上没见到雪,气温却是越来越低,一行人呼吸间在空中凝成白雾,睫毛上挂着零星的冰霜。还未到边境防线, 远远地便能听见厮杀声。 叶鸢神色凛然, 行军路程本就比预计中多出了两天, 援军到得迟了些,也不知边境战况是何光景,立刻打马带着一队骑兵飞驰至疆场。 血色刀光, 晃得人红眼。 大殷的驻扎军队落了下风,从岩壁的高处看下去满眼的死伤,叶鸢一眼便瞧见王卫浑身是血,打斗间身子虚浮, 下盘不稳, 已是无力强撑, 而身侧的金国士兵正将手中的板斧武得虎虎生威。叶鸢一惊,然而距离尚远,远水解不得近渴,只得翻身背对马头,在身侧骑兵身上抢过一张弓来, 右眼微微瞄准就是一箭。 身侧被夺了弓箭的士兵惊呼,倒抽一口冷气, 眼看着那箭簇冲着王卫的头飞去,却在最后关头因着王卫出左拳重心向后,而那金国士兵受了拳风反被带得向前, 那箭矢破空而去刚刚巧射在了他发线下两寸——正中太阳穴。 叶鸢翻回身来,“第一队全员进攻!其他人原地待命!”调转马头就冲进战场, 身旁的副将连忙打号子,传达命令,身后的骑兵步兵鱼贯而入,在本就不宽阔的岩壁缝隙中涌入战场。 王卫见那敌人被一箭贯穿了脑袋,惊疑不定地朝着箭矢来路瞧去,瞧见叶鸢正向着自己的方向打马飞奔而来,手上紧握着武器,收回目光环顾着寻找下一位敌人,嘴上却惊喜大喊:“军师!不不……将军!!!” 叶鸢持枪挑飞一个身侧的敌人,嘴上也喊着:“没力气了就回去!别逞能!援兵到了不差你这一个!”随即放声喊开,“大殷的将士们听令,援兵已到,驻守东境的将士们即刻撤退后方休整,状态好了再战!后援军第一队全员听令,冲!” “冲!!!”几千将士顺着狭小缝隙一路杀进战场。金国同大殷的语言相近却不相通,可戍边的将士同殷人打交道久了,多少也对殷人说的话有些许了解。在看到地方援军到来时,便已经生出些退意,而叶鸢命令驻边的先行军撤退,更是让金国士兵崩溃。凭什么人家的兵打累了还能休息?我们的援兵呢? 本以为会战至天黑的一仗,直至打完甚至军伙房都还没来得及做晚膳。 叶鸢招呼着有余力的将士们打扫战场,手里不知何时提溜着一个金国小孩。那金国小孩也不知为何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身量倒是尚可,刚好头顶能与叶鸢腋下平齐,可相貌上瞧着却仍能瞧得出是稚童模样。双手被叶鸢用长鞭捆着,随着叶鸢的移动双脚无力的在地面上踉跄着走动。嘴里嘟嘟囔囔的,即使口中说的是殷人听不懂的金话,听语气也分辨得出,没有什么干净的好话。 王卫从战场后方迎上来,对着叶鸢抱拳:“将军!”随即目光有些犹疑地向下移到叶鸢手上,“这是?” 叶鸢直接把那小孩往王卫身边一推,随手将捆着他双手的鞭子塞到王卫手中,“把这小孩关好了,”随即对上王卫诧异的目光摇头道:“刑讯就不必了。找个会金话的问问,这小孩这么小就上战场是什么情况?” 叶鸢说完就朝着军医的营帐走去,留下王卫一人对着手里时不时还挣扎一下的金国小孩原地发呆,远处还传来叶鸢的喊声:“晚膳也给他带一份!” 王卫张了张嘴,还是把一腔想说的话收回了肚子里,只是拽了拽那金国小孩,“走吧。将军心慈,你小子好福气。” 叶鸢急匆匆地走到营地后方,整个军营都是一派士气大增的景象,随队军医的营地却气氛惨淡。 一群人围着一位躺在地上的士兵,面色凝重。叶鸢挤过去,人群中分开一条通道。叶鸢顺着朝前望去,只见那地上的士兵的腹部被锐器剖开,肉眼已经可以看得到内脏。 “没事……”地上的士兵仍是清醒的,更残忍的是,他甚至能够瞧见自己流出来的肠肉,“谢谢您救我,我也知道我这状况是好不了了,春生……” 旁边的名作春生的士兵眼中噙着泪水:“大彪,你省省力气,军医忙着配药呢,咱们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春生,”大彪的话音气若游丝,“你让我……让我省省力气,把想说的说了,我……我不想留遗憾……” 叶鸢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大彪兄弟,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大彪瞧见叶鸢,突然有些激动,挣扎着要起来,被叶鸢轻轻按了回去,“军……军师,属下求您,榆城……” “榆城牛头村,你娘赵素娟,你媳妇晓兰,”春生抢过话来,“是这个意思不?” 大彪不再说话,只是再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用力地点了下头。 春生的嘴唇颤抖着,大声道:“你娘我替你尽孝,你媳妇我必不让人欺负了她去,我……我……” 春生情绪愈发激动,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转过身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叶鸢面前,“军师!将军!您在赤鹰军时指导了大彪的拳法,”春生的声音被哭泣遮盖得有些扭曲,却叫在场人无不动容,“大彪激动得一晚上没能睡好,连着三天都在不停地练拳,他成日里到处夸您指点得好,说经过您的指点就好像一下子就通了!” 叶鸢有些无措,不知道春生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伸手去扶,却又被春生躲了过去,叶鸢瞧着春生正在激动着,也不好动作,又听春生道:“您当年给小龙他们几个人开的方子有多好用,我们都看在眼里,属下斗胆求求您,您试试,再试试救救大彪,万一……万一呢……” “春生,”大彪厉声道,只是强撑出严厉的语气却仍然能听出声音的虚弱,“别逼将军,我就是不行了……” “本也是要试试的,拖延不得了。”叶鸢听明白后伸手一把将春生拽了起来,“只是我也没做过,我也不保证有办法,所以先问了大彪兄弟有什么想说的。” 叶鸢一边净手,一边对着身侧的军医道:“取个参片来。” 身侧的军医却皱着眉没有动作,叶鸢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加重强调了一遍:“参片。” 那军医皱着眉头,“将军,属下知晓您救人心切,可是病急乱投医也不是这么个投法,我们都已经知晓大彪的伤情已是无力回天,您做什么还一定要折腾他?” 叶鸢无心与他争辩,只一心在看着大彪的伤口,转身对春生道:“春生兄弟,帮我去伙房找两瓶烧酒,越烈越好。” 又翻回来对那位军医,“听军令行事,有什么话忙完再说。” 大彪含着参片,硬生生挨过了全程。 叶鸢用清水清洗了他腹腔内的内脏,用火烧过的匕首冷却后剔除伤口处溃烂的腐肉,在除去腐肉的断口上用烧酒冲洗,生生疼得大彪昏了过去。叶鸢又用烧酒浸透过的蚕丝穿入火烧过的细针,将大彪的内脏摆回体内后,紧紧地将伤口缝合严实,最后在伤口缝合处又用烈酒洗去了血污,最后敷上了厚厚一层的金疮药。整个过程用了半个时辰,而大彪也痛得反反复复,昏睡又醒来。 这一切结束后,叶鸢洗去手上的血污,“春生兄弟,你看着点大彪,”随后又走到营帐里军医开药方的地方,草草磨了磨砚台,提笔写下了一份药方,拿给军医,“去抓药吧,煮成三锅烧成一锅,拿回来分九次让大彪服下,”随即转过身对着春生,“每隔一个时辰用烧酒擦擦他腹部的伤痕,若是他额头发烫,立刻到我营帐找我。” 春生连忙点头道,“是,将军,”随即又跪在地上要叩首,被叶鸢眼疾手快地拉住,只好顺着叶鸢手中的力道,斜着身子恳切道,“属下感念将军恩德,若是没有将军,属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如何向大彪娘交代啊……” 叶鸢轻轻拉动着春生的胳膊,“春生兄弟,你先起来。大彪此刻还未能脱险,还需要你在此多加照顾。” 春生郑重点头,在一旁搬了个小凳子,对着叶鸢保证道:“今夜我便在此守着大彪,绝不离开他半步。” 军医拿着手中药方,拧着眉头,瞧了片刻颇有些踟蹰道:“将军……您懂医?” 叶鸢停下手中的动作,偏过头来看了看军医,道:“您大概是这两年来的?之前我在赤鹰军时,时常出入军营,没怎么见过您。” 那军医开口回应:“是,属下是去年才入的赤鹰军,对您不是十分了解,刚刚有所冒犯还请您依律惩处。” 叶鸢摇摇头:“倒是我该同您讲清楚,适才情况紧急,倒是不容我分辩许多。大彪的情况,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也不能放任大彪兄弟就这般失了性命。这缝补伤口的做法,我曾救活过一只被破了腹的山狸猫,却还未曾在人身上实验过,如今我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就听凭大彪兄弟的造化了。” 那军医面色肃然:“您这方子属下看过,您的医术手法也是属下不敢触及的,若是您都无力回天,那怕是大彪兄弟的命数如此了。” 叶鸢点点头,“但愿大彪能够尽早恢复。”说完便清理好双手,准备离开。“还有什么事吗?”叶鸢转过身来,那军医却一直未动,站在原地似是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 “将军,”军医迟疑道,“我们的药材可能撑不过三日了。” 第76章 “我大殷没有奴隶。” 叶鸢万万没想到京城的变故来得这般快。 若是京城一切正常, 边境驻军的物资不可能会短缺。可瞧着如今的情态,京城定是出事了。 远水解不得近火。叶鸢镇定道:“好,我知道了。” 叶鸢回到自己的营帐,闭上眼细细思忖, 手指按揉着太阳穴, 突然把手停住。不对!若是自己还未出征时京城已经出现问题了呢? 叶鸢叫来王卫, “派人送一封急信去京城,不要用军队的令牌,进了城门假装是进京的百姓, 把信送去禁军处,不,将军府!给白明酌或是白卿淮都行。” 王卫大惊,知晓许是京城出了什么问题, 却也不敢多问, 只连忙应是。 叶鸢叹了口气, “别慌,京城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我心中有所揣测,有些事需要求证。” 王卫点头道:“您放心,我这就派小毛出发, 小毛脚程快,办事也放心, 五六天就能入京。” 叶鸢拿出了一块朱砂雕刻的挂牌,下面压着一封信件,“京城的补给靠不住了, 拿着这个,带一位军医, 去榆城的容记药铺采买吧。”瞧着王卫似是有些犹疑,补充道,“钱款我先垫付,战时关键时期,哪能断了将士们的补给。” 王卫行了个军礼,“是!” 叶鸢摆摆手,示意王卫没什么事情了。王卫询问道:“将军,晚膳好了,给您送进来吗?” 叶鸢揉了揉眉心,“那个金国小孩的饭给了吗?这样吧,把我的饭送过去,我想看看这孩子是什么情况,我去一起吃。” “将军!”王卫震惊,“和战俘一起用饭,这……”王卫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多危险啊。” 叶鸢挑了挑眉:“金国总不能是算准了我要留下这小孩,给我派了个刺客来。” 王卫不说话了。那小子打是打不过将军的,用毒……将军更是铁板一块。 叶鸢进了那间关押着金国少年的营帐,旁边王卫在身侧仍絮絮叨叨地劝阻着。夜色初降,营帐里密不透风,灯火昏黄,叶鸢进了营帐便直视上那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桀骜仿佛在瞬间熄灭,那少年躲避着叶鸢的眼神,待到再次对视时,那少年眼中水汪汪的一片,目光柔顺乖巧,和他被麻绳勒紧的小麦色皮肤放在一处,似是有些违和,却又像是被困的小兽,流露出最后的哀求。 叶鸢坐在营帐的桌前,那少年双手双腿被绑缚在一起,只抬起头看着叶鸢并不作声。 身侧王卫仍念叨着:“您是不知道这小崽子刚刚挣扎得有多厉害,被绑在营帐里一直破口大骂,一个小孩根本……”说话间,也意识到有些不对,“这怎么这会儿这么安静了。” 那少年安静得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倒显得原本简简单单的小孩子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叶鸢也没说话。那小少年眼巴巴地看着叶鸢,瞧着叶鸢并未说话,只瘪瘪嘴,目光抑制不住地移向桌面上放置的食盒。 叶鸢心中叹气,许是自己想多了,再怎么说也只是个讨生活的小孩而已。 叶鸢问询道:“你叫什么?” 那小孩咕哝了一句什么,身侧懂金国话的士兵迟疑着翻译道,“他说他叫特勒尔……金国那边,这是野狗的意思。” 叶鸢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还未等叶鸢问下一句,特勒尔竟冒出一句殷话来:“您,吃饭。” 叶鸢倒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吃饭?” “想。”特勒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叶鸢心想,怎么听起来像我苛待战俘一样。“你会说大殷话?” 特勒尔却看上去一脸茫然,直到身侧的士兵翻译过,他才用殷话回答道:“点,一。” 叶鸢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在说一点点,有些无奈道:“你说金国话就行。” “我什么都不知道,”特勒尔语速加快,用金国话流利地说道,“但是我想活着,求将军饶我一命。” 叶鸢挑眉:“你拿什么换你的命?” 特勒尔稚嫩的脸上浮现出愁苦的表情,半晌没说话,眼神却忍不住瞟向桌面上的食盒,惹得一旁保持着警惕的王卫都禁不住嘴角上扬。 叶鸢瞧着特勒尔说不出什么,倒也不以为意,“你几岁了?” “八岁。”特勒尔不假思索道。 叶鸢满心震惊,八岁上战场,金国军队是缺人缺疯了吗? 王卫在一旁问出了叶鸢心中所想:“你们的军队连八岁小孩都收?!” 特勒尔茫然地瞧了王卫一眼:“拿得动长矛和木盾的都收啊。” 叶鸢和王卫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震惊。叶鸢放轻声音:“那你为何要参军呢?你的父母都不管吗?” “我身量大,从小力气也大,妈姆早亡,阿爸从不让我进毡房。我每天给阿爸放羊,每天把羊喂饱带回来,阿爸能分我一条羊骨头。他们说军队来村里征兵,到了军队里每天都能吃到饭,每个人还能发一件麻布衣裳。天气冷了,我抓不到野兔做衣裳,之前夏天做的那件不够用了。”特勒尔平淡地叙述,“村里姨姆说,阿爸在找买家卖能干活的奴隶,我不想做奴隶,就参军了。” 还未等叶鸢开口,特勒尔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神情兴奋起来,一扭身踉跄着摔到了地上,趴伏在地上,对着叶鸢恭敬地抬起头,“我给您做奴隶吧!您留我一命,给我点吃食,我不用吃太多,我自己还能打野兔,我给阿爸放羊的时候吃的很少,吃野兔就够了。” 叶鸢不明白特勒尔在兴奋什么,只看到这孩子落到了地上,叽里呱啦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听到身侧的士兵翻译,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把特勒尔顺着绑缚的绳子拎起来放回椅子上,一字一顿的对特勒尔说:“我大殷没有奴隶。” 特勒尔听后神情瞬间低落了下来,“那我是不是吃不上饭了?” 叶鸢心中一软。是了,即使是敌人,也不过只是个八岁的讨生活的小孩而已。这场战争对两国百姓是一场灾难,可或许这是特勒尔的转机。 “先吃饭吧。”叶鸢招呼着王卫和会讲金国话的士兵坐下一起吃,解开特勒尔身上的束缚,“我劝你别想着逃跑,我想抓到你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我不跑。”特勒尔摇摇头,“你不抓我我都活不过今晚,我在你们这里还能多活两天。” 叶鸢有些意外地多瞧了特勒尔一眼。许是这孩子一直在讨生活,对生死和未来格外的通透。 叶鸢递给他一双筷子,“吃吧,我们大殷不苛待战俘。”说罢便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开始用膳。 王卫和翻译的士兵见将军开始用膳,也跟着开始动筷,特勒尔倒是也懂规矩,看见所有人都开始用膳,才伸手将筷子头扎进食盆中的一大块肉里,串着拿起来大口吞咽。 倒也不是很规矩。 叶鸢舟车劳顿,回来就经历一场战事,还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专注在救治大彪上,已是十分疲惫,也没能吃下太多东西。草草用过膳食,便在那里观察着特勒尔。许是逐渐吃饱了些,特勒尔的进食速度慢了下来。 “你是不是不会用筷子?”叶鸢突然出声。 特勒尔脸上闪过一丝难堪,迟疑着点了点头。 叶鸢取了一只勺子,“那就拿勺子。”顺便用勺子往特勒尔的盘子中挖了些菜,递给他一张发面饼。“你只吃肉食,不用些菜和饼子吗?” 特勒尔惊讶地说道:“我也可以吃这些吗?” 叶鸢注视着特勒尔:“为什么这么问?你从前都不吃这些吗?” 特勒尔疑惑地用有些怪调的声音:“这些都是贵族老爷们的家用,我只配能吃些肉食啊。”特勒尔像是自言自语般,声音弱了些,在那里咕哝着:“也没什么好吃的,美格说那些是绿色的草,我吃过小羊的草,苦苦涩涩,没什么好吃的。” 叶鸢心中震动。她一直知晓金国的蔬菜比较匮乏,竟不知能匮乏到会有人都没见过蔬菜。 “试一下。”叶鸢指着碗里普普通通的炖白菜,“在我们这里,肉食比蔬菜更昂贵。” “真的?”特勒尔有些犹豫,“我真的可以吃吗?” 叶鸢点点头。 叶鸢一直都知晓金国为何一直觊觎着大殷的领土。大殷水土肥沃,农民种植瓜果蔬菜已有着多年的历史,如今已是十分成熟的产业。而金国百姓只靠着畜牧生活,平日里获取瓜果蔬菜甚至是木材矿产都十分困难。 在知晓何甘平联系金国三皇子坦伯特之时,叶鸢就明白,金国和大殷的一战在所难免。只要金国的物产一日不丰,金国就会寻求出路。 可这场战事未必不是转机。 特勒尔小心翼翼地将白菜叶子用勺子挖了起来,放入口中咀嚼品尝,随即面容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草是甜的?” “好吃吗?”叶鸢把装着炖白菜的盆往特勒尔旁边推了推,“你再喝些汤试试。” 特勒尔喝了口汤,又一次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叶鸢,随即什么也没说,埋下头来,专心大口地吃着白菜。 叶鸢瞧着特勒尔用膳的样子,思绪莫名回到了在榆城的那个午后。那个俊朗的少年彼时还是一副狼狈的模样,被何家害得落魄至此,饿得狠了,用餐时也依然急迫却优雅。 也不知阿岁那边如今是何光景。 第77章 真正握持权柄的人,不仅仅要赢,还要赢得光彩坦荡。 京城。 白卿淮已在担忧中度过了七日。东境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既不知晓叶鸢是否平安抵达,也不知边境战事如何。 一切只有枯等。 京城虽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人人自危。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找我喝茶。”贺子石挑眉看着白卿淮, “我家都把那帮小崽子偷摸送去江南了, 心思活络的都在偷偷行动, 你这局中人倒是安稳。” “若不是时节特别,就不是喝茶而是喝酒了。”白卿淮淡淡道,“越是这时候, 我这局中人越该表现得事不关己才对。怎么?你家把小孩子们送走,怎么没带上你?” 贺子石苦笑:“我倒是想走。每家也只敢偷偷送走不常露面的后宅妇人与稚童,余下的人还不是一如既往照常生活,那些小姐公子诗画茶宴仍是办得有声有色, ”贺子石压低声音, “还不是都怕日后无论天色如何, 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去。” 白卿淮点点头。如今京城能做的布置都已完备,却不知暗处之人何时发难。白卿淮平日里在南境打的都是光明正大的痛快仗,何时这般被动过。 “近日京城里流窜的人变多了,”白卿淮倚靠着茶楼的栏杆,向下看着街面轻声说, “你平日里出门还是带上些防身的器具得好。” 贺子石讶异地问:“为何不直接封闭城门?” 白卿淮摇摇头:“不好看。” 京城还未有异动,却先把城门关闭, 倒显得皇家是在怕些什么。真正握持权柄的人,不仅仅要赢,还要赢得光彩坦荡。 白卿淮在皇后宫中与冷宫中均留了些擅隐匿的皇家侍卫。这已经不再是十几年前叶瀚英是四皇子的时候了, 那时为了保住唯一的孩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叶鸢送走, 甚至换叶槿取而代之。四皇子可以,皇上不行。小皇子如今是皇家门楣的存在,即使叶瀚英未立太子,在百姓的眼中,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已经立于中宫了。 皇家未来的继承人,在这危亡之际,若是脱离了宫廷,无论是皇家颜面,还是皇家的血脉,待日后都是解释不清的麻烦事。只得在前几日趁着夜色,护送皇后和皇子住进了冷宫中提前打扫出的寝殿。冷宫鲜有人烟,除去先帝罚废的两个姬妾,平日里冷宫是宫中人不愿踏足之处,也是叶瀚英同白卿淮商议后的安全所在。 顾忌越多,便越被动。 “少将军。”李泱敲门进了隔间,附在白卿淮耳边说了几句。 白卿淮的神情逐渐凝重。 白卿淮挥挥手,李泱退了下去,白卿淮压低声音,“太后在宫中闹,说是头痛症又犯了,要我二叔进皇宫为她看诊,还说皇上不孝,说昨夜做梦梦见了先皇,先皇问她,我们的孩子在哪?” 太后在宫中又哭又闹,搞得叶瀚英焦头烂额。皇宫里的人皆知太后意有所指,怕是有心设置的环节,却又偏偏只能装做不懂,听着太后装疯卖傻:“先皇问哀家,我们的的孩子在何处?哀家又如何知晓?皇帝,你虽非我亲生,可哀家终究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和你皇弟之间总有着血脉亲情,怎么你一定要哀家与他母子分离到我死不成?” 贺子石听后神色一变,向来瞧上去万事不过心的公子哥的脸上也凝重了起来:“那晋西王……?” 白卿淮点点头:“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也觉得,晋西王不是快要入京了,就是已经在京中了。” 贺子石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满目清明,似是又恢复成了浪荡公子的样子:“怎么样我也都还是听天由命地活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且行且过吧。” 白卿淮觉得隐隐有些不安。在京城这个本该是大殷最安稳之处,他仿佛站在了旋涡中心,似乎瞬息之间京城的风云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换。即使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仍是不敢保证万全。 李泱敲门进来:“将军,南境战事起了。” 白卿淮心中一紧,随即又像是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果然战事还是来了。 南境的大小战事似乎永远也断不了。 白卿淮点点头示意李泱知晓了:“还是来了。” 李泱转身刚要退下,白卿淮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消息是我们的人传来的,还是宫中传来的?” 李泱似是也意识到了什么,迟疑了一瞬:“我们的人。” 白卿淮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掩饰着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待到心跳平稳些许,感受不到胸腔骤然皱缩的紧张,才睁开眼睛说道:“先假作不知道,派人查查宫中情况,再……探听一下东境的消息。” 南境战场是白家军的天下。平日里南境若有战事,除去递送加急的战报入宫之外,白明烁也会同时派自己的人往将军府递送家书。 可如今宫中还没有消息,而白家军的消息已经入府。那必然是宫中递送消息的路子断了。 白卿淮在李泱面前还能强作镇定,李泱领命离开屋子后,他便能感受到自己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随叶姐姐派往东境的兵力本就勉强,若是传递消息的路子断了,京城对东境的一切一无所知,粮草药品等军备补给就算严重缺失京城也无法获悉。 没有补给的战事太艰险了。白卿淮不敢想叶鸢现在是不是面临着巨大的困境,只能不断地告诫自己,关己则乱。叶姐姐本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在榆城三年,熟知东境的一切,当是能想出自己的解决之法的。 “少将军,门外有个姑娘找您。”将军府上的管家通传道。 “姑娘?”白卿淮满心疑惑地到厅堂门口,“云姑娘?” 云格琼站在门口,对着白卿淮微微福了福身子,“白少将军。” 白卿淮知晓眼下这个节骨眼云格琼来找自己必定是有要事,“请您屋里坐坐吧。” 云格琼随着白卿淮往厅堂内走着,“我一个商女可担不起少将军的敬语,可别这般客气了。” 白卿淮引着云格琼落座:“云姑娘同公主殿下是这般要好的关系,卿淮自当恭敬些。” 云格琼连忙摆手:“可当不起。”随即笑了笑,“你同阿鸢都是这般亲近的关系了,我们之间更是无需如此客套了。” 白卿淮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这话听在耳朵里,获悉叶鸢最亲近的至交好友已经知晓自己同叶姐姐二人之间的关系,心口细细密密地泛上些许甜蜜,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羞涩的笑来。 云格琼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会心一笑,随即正色道:“我这次过来,确是有要事的。”此刻管家和旁的人早已经懂事地撤了下去,“阿鸢同何余升有过协议,如今何余升身边有我们的人,今日辰时那边传来消息,”云格琼的声音很轻,只是话语中的分量却极重,“晋西王已经入京,在丞相府出现过。” 白卿淮眉头皱了皱,这消息直接解释了太后如今的异常。 云格琼叹息道:“阿鸢出征前做了那般周密的部署,术七每日都严加探查,到底竟还是让晋西王混了进来。” 白卿淮摇头道:“若是在我们有所防备之前晋西王就已经在京中了呢?” 云格琼一愣,不是这个可能想不到,而是不敢想。若是在何甘平称病告假前晋西王就已经入京,那何甘平和晋西王一起部署了多久? 云格琼努力抛开这些不去想,继续道:“那边还说,何甘平在知府案后确实急火攻心有些小毛病,他也就借坡下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假作重疾。” 何余升起初也不信何甘平就这般病了,何甘平倒下前禁了他的足,不让他出府,偏偏就这般凑巧他就病了。可是子女以及后院女眷侍疾时何甘平的面色灰白,昏迷不醒是做不得假的,何余升也就信了。直到前一日,他匆匆瞥了一眼那入内室诊治的医者,那人靴子花纹低调,可靴底却采用了极为昂贵的象牙镶牛筋底——只有皇室才拥有的材质。 好似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父亲倒在床上将近半个月,而负责采买的下人仍遵循着不知谁的命令,一直在购入何甘平终日里离不开的云香散。 白卿淮沉默点头。一切怀疑都已浮出水面,即使被证实,也不能轻举妄动,一旦贸然行动却扑了个空,不仅打草惊蛇,而且皇家在此事上会显得理亏。皇家不信任臣子,臣子又如何为朝廷尽忠?从此无论何甘平做出什么事情来,都师出有名。 “还有个消息。”云格琼带有些许郑重的神色说道,“术七副将同我讲,盛青云那日同他交代工作时,反复强调一月为期。” “他和我复盘那时的对话,我们两个都认为,”云格琼加重了语气,“三十日后,应当是晋西王同何甘平起事的时间。” “盛青云?”白卿淮觉得有些疑惑。 “说起来,盛青云虽然是何甘平的人,”云格琼解释道,“却一直在隐晦地向阿鸢示好。” 白卿淮向来平和温柔的脸上不受克制地冷冽起来:“想来儿子离心,亲信也别有目的,何甘平也不是铁板一块。” 话音未落,管家便又出现在厅堂前,远远对着屋内示意。白卿淮招手应允,管家进到厅堂来,行礼说道:“少将军,门外有位兄弟拿着公主殿下的信物来报信。” 话音未落,白卿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第78章 “你负责好好吃饭。” 在叶鸢抵达边境的第二日, 带兵乘胜主动出击,说是乘胜,虽然殷军士气高涨,但是终究兵力有着差距, 苦战了多半日, 压过了金国边境的图河城。 “将军神勇, ”商议战事的营帐里欢声阵阵,“若不是将军,我竟没想到这仗还能这么打。” “孙将军过誉了。”叶鸢淡淡道, “只是取了我们地形的巧用,从山顶翻过去,前后夹击,金军慌了阵脚才会败给我们。” “这图河城我们也是守不住的。”叶鸢指着地形图认真道, “ 图河城地势平坦, 我们才容易攻进来, 而金国军队一直难以攻入榆东城,就是因为这里地势复杂险峻。图河城破,对于金国来说是巨大的危机,意味着我们今后若想攻入金国便更容易许多,若是图河城归大殷所有, 只怕金国人睡不好一个安稳觉了。” “那这城打下来还有什么意思?”孙将军激动道。 “要我说就应该一口气打进去,金国多大点国家啊, ”另一位将士说,“不惯他们毛病,跟他们打!” 叶鸢瞧着场面逐渐躁动, 也有些无奈,轻轻敲了敲桌子:“诸位, 打仗从来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兵力打金国只能巧取,事实上今日这一仗我们打了金国一个出其不意,却仍然打得艰难,若是硬碰硬,我们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 叶鸢环顾一周,知晓这些将士是听进去了:“更何况目前我们的物资还在途中,若是要大干一场,我们的物资储备怕是也难以支撑。”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叶鸢解释道,“我们要用这座城,为我们挣得最大的利益。” “您打算怎么做?” “通商。” 叶鸢返回到营帐中,夜色降临,刚好军伙房开始发放今日的晚膳。叶鸢在这场战事结束时便吩咐军伙房多加些肉食,犒劳诸位将士。 叶鸢把特勒尔关在营帐中,却也没再加上那些束缚。她把膳食带到了关着特勒尔的营帐里,“来用膳了。” 特勒尔摇头晃脑地冲向了长桌,坐得板板正正。 叶鸢不禁莞尔,看着特勒尔道:“这么开心?今日中午没人给你送膳食吗?” “你们的草好吃。”特勒尔满是期待地道。 叶鸢笑出声来,手上动作不停,为特勒尔盛好了饭菜,把一双筷子塞到了他的手中:“好吃那就多吃些,只是这筷子得学着用。” 一旁的王卫看得微微皱眉:“将军,您还……真打算留着这小孩啊?” 叶鸢摇摇头,“我还没想好。” 这两句话没有翻译到特勒尔的耳朵里,那个吃得狼吞虎咽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 叶鸢用膳用到一半,就见到特勒尔放下手中的餐具,心满意足地放大声音:“我吃好啦!” 这次连王卫都笑了。脱离了战事,这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 “好吃吗?”叶鸢问。 “好吃!”特勒尔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要是美格也能吃到就好了。” 叶鸢心头一跳。虽说这小孩是自己一时心软在战场上救了回来的,但是这两天她也在闲时认真考虑过这孩子的去留。 “以后金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能吃到菜的。”叶鸢认真道,“以后一旦通商,金国人可以用牛羊肉和鸡蛋牛奶这些同我们换些菜来食用,能吃到肉食的金国人就有机会吃到这些甜甜的菜。” “真的吗?”特勒尔惊喜道,“那葛云尔大叔和扎娅姨姆也能吃到菜了。” 叶鸢点头,“都能。” 特勒尔笑着笑着,逐渐神情落寞下去,小声喃喃道:“真好。” 特勒尔没再说什么,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等待着叶鸢和王卫他们用完晚膳。而叶鸢也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近来积压在叶鸢身上的事情太多,一旦留出些空闲来,叶鸢的思绪就会不受控制地思考京城与战场。 叶鸢用过餐食,招呼着王卫他们收拾妥当,和特勒尔打过招呼转身要离开营帐,突然听见特勒尔用生涩的殷话说:“等一等。” 叶鸢疑惑地回过头去,只见特勒尔对着她的方向行着赤鹰军常见的军礼,微弯的脊梁轻轻晃动,透露着那孩子的紧张,“将军。”这两个字说得地道。随即金国话响起,“您什么时候要我上战场?” 叶鸢愣了一瞬。随即把手中食盒递给王卫,示意他把东西带去军伙房,随即和翻译的士兵转身又回到餐盒边坐好,瞧着特勒尔有些无措的样子,示意他也坐下。 “你想上战场?”叶鸢温声问道。 特勒尔有些迷茫:“我没有……但是您留下我,难道不是要我上战场吗?” 叶鸢摇头道:“赤鹰军从来不让孩子上战场。” “可是我几乎和您一样高。”特勒尔看上去有些迷茫。 “无论你多高,你才八岁,到底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叶鸢解释道,“若是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你送上战场,你出了什么意外,在刚刚开始成长的年纪就要为你的一生负责,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那您为什么还留下我?”特勒尔仿佛有些沮丧,双眼直视着叶鸢的眼睛道。 叶鸢愣了一下,想了一下才想明白特勒尔话里的意思。这孩子是觉得,若不是留他有用,叶鸢是不会留下他的。 “留下你不好吗?”叶鸢轻声问。 “好是好,可是……”特勒尔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些什么,他只知道,这样让他不安。 “我留下你,是因为我见不得一个小孩子死在战场上,更下不去手杀你。”叶鸢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反倒是你,你想做些什么?” “我可以做什么?”特勒尔不知所措。 “这段时间我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一直也没能够顾得上你。”叶鸢认真道,“你若是一直这般听话,等我殷军班师回朝那天你就自由了。” 特勒尔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来:“我不能一直跟着军队吗?” 叶鸢愣了一下,开始怀疑自己带这孩子回来是不是正确:“你喜欢打仗?” “不喜欢。”特勒尔毫不犹豫地说,“可是我只有跟着军队才吃到过饱饭。” 叶鸢一时语塞。 “我可不可以去军伙房做事!”特勒尔突然想到了好办法,兴奋道,“我保证不偷吃!” 叶鸢有些好笑,又为这孩子所求所愿只为了吃食而心酸,无奈道:“不行的,军伙房属于军事重地,你是金国的兵,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答应你。” 特勒尔懊恼地垂下了头。叶鸢又道:“日后我可能需要一个人帮我做事。” 特勒尔抬起头来,用期待的目光等着叶鸢接下来的话。 “我需要日后若是同金国通商,这个人能全心全意的管理这个边境的市集。我需要这个人了解金国和大殷,知晓两国的百姓的需求。”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希望金国人能能吃到蔬菜,希望大殷的百姓能吃到金国的肉。” 叶鸢看着特勒尔的神色变化,像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 特勒尔的神情迷茫,双唇嗫嚅着问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 叶鸢摇头道:“你现在还小,你该学的东西我都会安排你学,只要你想做。” “我想做!”叶鸢话音还未落,特勒尔就大声接话道,“您教我,我什么都学,只要您给我饭吃,我都会好好做!我也想让美格吃到甜甜的菜!” 叶鸢笑了笑,“等我带你回京城,你跟着我,我会给你安排师父的。” 特勒尔隐隐有些不安:“那打仗期间我什么都不做吗?” 叶鸢笑着想要伸手摸摸特勒尔的头,却因为这相似的身高心中觉得有些怪异,最终手在空中顿了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负责好好吃饭。” “给胡将军传信,”叶鸢吩咐王卫,“让赤鹰军的大部队一定要守好赤鹰军的主战场,我怕金国那边狗急跳墙,对后方战场发起进攻。”大殷兵力不足也源于此。金国没有选择平日里同大殷作战的主战场,反而是从东面的岩壁峡谷处进攻,而榆城分割了这两处战场,主战场不能不守,新战场兵力不足。 王卫点头应是。随即小声问道:“将军,您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吗?” 叶鸢看了王卫一眼,“我看着像骗小孩的吗?” 王卫轻轻抽了口气,没合上嘴巴,“这小孩一点书都没读过,等您能指望上他了那得什么时候?” 叶鸢想了想道:“其实这个孩子很聪明,没有母亲,父亲除去使唤他,也没照顾过他什么。就算是这种情况下,他还这般年幼,却能像野草一样长大活下来,在草原上放羊,自己找了出路去报名参军,怎么算不得有悟性呢?” 叶鸢看王卫状似还在纠结,安慰道:“通商一事若能推进,最先收益的就是榆城的百姓。我留下这孩子,说是培养他也不过是多一重保障,此事推行下去,要靠的还是榆城的举措。” 王卫点头。他心中明白,是将军心软了,不忍心让这样一个孩子继续四处流浪,或许将军也是惜才之人,看见璞玉就想细细雕琢一番。 将军在给榆城这样一个边境小城铺路,何尝不是在给这个孩子的未来铺路? 王卫在进入自己的营帐前,看了看西北方向的夜空。满天繁星在夜空中铺开,若是向西北策马,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到自己家中。老妈在家务农,因着自己在军中的一官半职,日子好起来了,家里还雇了个长工。小妹找了赘婿,如今和妹夫一起陪在老妈身边。一切都在变好。 跟在这样一位主子身边,是自己一生之幸。 第79章 真羡慕能够光明正大并肩站在一起的感情啊。 殷军同金军在图河城僵持了三日, 其中有些许小打小闹,却都影响不了局面。 第四日清晨,守城的殷军便瞧着金国营地里,一位身披白色长幡的使者策马飞奔而来。 “放行吗?”王卫问叶鸢。 叶鸢抬起手, 示意王卫等一等。她透过角楼的木窗看着使者接近营门, 在营门前摇起了来自草原的风铃。无人应门, 那使者笑笑把风铃挂在了营门的木板连接处,风依旧缓缓拂过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连带着风铃靠近木板发出一声声敲击木头的闷响。使者拿出一支苏尔,双唇微抿,苏尔的笛声清越嘹亮,直冲云霄。 叶鸢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摆摆手, “你去接一下, 我去主营帐等你们。” 王卫领命离开,叶鸢也起身,却在余光中瞥见那使者额前的黑纱被风掀开一角,伴随着风铃声露出女郎光洁的侧颜。 叶鸢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挑了挑眉, 笑了笑。 “金国使者格娅见过公主殿下。”叶鸢坐在营帐的桌前,格娅右手握拳轻锤左肩两下, 微微俯身的同时拳头向上抬起在肩头张开。 叶鸢瞧着金国的礼节,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要同阿岁看一场烟花。 叶鸢摇摇头,甩开莫名其妙的念头。 “使者不必多礼。”叶鸢抬抬手, 示意格娅起身,“坐。此处是军营, 我是此役的主将,倒是不必唤我公主。” 也是此刻叶鸢才得以看清格娅的样貌。 是个好俊俏的姑娘。一眼便能看出同大殷的子民不同的风情,肤色近似成熟的小麦,琥珀色的双瞳即使在营帐幽暗的光里也显得熠熠生辉。 “格娅要商讨之事,”格娅微微晃了一下,额头上的银饰随之摇动,在叶鸢眼前忽闪忽闪地泛着光,“只怕叶将军做不得主,有的事还得同沁姝殿下商议才合适。” “使者慎言!”王卫闻言紧张道。 叶鸢摆了摆手,示意王卫无妨。随即笑了笑,“做不做得主,由谁来做主,这可就要看格娅姑娘带来的诚意了。” 格娅环视了一下四周,状似无意地瞥了王卫一眼:“殿下,有话格娅便直说了。我金国想拿回图河城,不如您开个条件吧。” “你说想拿回图河城我们就要答应?”旁侧的将领听完翻译急道。叶鸢伸手向下凭空压了压,那将士气愤地坐了回去,只是脖子仍僵硬地梗着,昭示着自己的不满。 格娅没说话,她听不懂那个将士的话语,却能听出那字句中的情绪。格娅只是注视着叶鸢,等着叶鸢的答复。叶鸢了然地笑了笑,“都下去吧,我同使者单独谈谈。” 众位将士即使不愿,也知军令如山。更何况,此刻有外人在,为了殷军的形象,更是不敢漏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来。 人都散去,王卫在营帐外守着,叶鸢微笑着看着格娅,“二皇子殿下,想必就在军营内吧。” 格娅下意识警惕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又将面容上的紧张情绪放松下来,似是满不在乎地说道:“沁姝殿下聪慧,您早就与二王子达成了协议,二王子自然也盼着事情妥当,许多事都亲力亲为。” 叶鸢挑挑眉:“那图河城?” 格娅看着叶鸢也笑了笑:“图河城我们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叶鸢没看格娅,一只手提起手中的杯子饮上一大口,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描绘着舆图,“那怎么不打回来?”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格娅皱眉问道,“您同二王子早就在私下达成了协议,如今二王子殿下说服了多摩王,正是同您谈合作之时,怎么?您如今是想要毁约吗?” 叶鸢轻笑了一声,“格娅小姐别激动,我可从没想过要毁约。” “只是这约定里,可从没包括过图河城吧。” 格娅闻言顿时有些激动,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徒劳地吸进了一口冷气。 叶鸢早在知晓何甘平同金国三皇子坦伯特有所勾结时便秘密联系了金国二皇子。既然金国有人想要插手管大殷的事,叶鸢不介意也替金国把水搅浑。 叶鸢在榆城时便知晓,在边境线上,有时金国人同榆城的子民会找机会私下交易。虽说都是些瓜果蔬菜常见之物,可跨越国界的交易终究是不被国家所承认的,一旦被发现,至少牢狱之苦是不免的。 只是就算是条件所不允许,还是有着大把的百姓想尽办法同金国人做着交易。如今接触了特勒尔,叶鸢更是对金国人对蔬菜的需求有了新的认识。 做什么偏要打打杀杀。 坦伯特想和何甘平搅弄风云,也要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重。 “图河城不是二皇子丢的,”叶鸢看着格娅认真道,“是金国在侵略大殷,而我们殷军只是合理反击才拿下了图河城,这可不在我同二皇子殿下的协议里。若是想要拿回图河城,金国也必然要付出些代价。” 格娅沉默了一瞬:“这就是您的诚意吗?” 叶鸢闻言笑了出来:“既是谈判,也要手里有底牌才行。格娅小姐想想看,图河城是三皇子丢的,事情是二皇子解决的,在您金国王上那里,若是这图河城丢得不声不响,那通商之事是谁的贡献?” 格娅皱眉反驳:“殿下当我是什么人?我身为金国子民自当以金国利益为重,图河城是金国的土地,我作为使者自是要讨回来。” “格娅小姐,”叶鸢敲了敲桌子,“这就是您和三皇子的区别。三皇子愿意勾结别国的大臣,在这个时候攻打我大殷,图谋一个趁虚而入,却从未考虑过金国百姓目前最紧要的是瓜果蔬菜的物产。” “二皇子本就根基不稳,可通商的合作是二皇子同我谈的,三皇子根基稳固,若不是我拿下了图河城,只怕他从我大殷随便抢些物资也就都算作是他的功绩了。” “这图河城你要了回去,甚至这一趟战争还促成了金殷两国之间的通商,说到底三皇子没有任何过失,甚至没功劳还有苦劳。而你的二皇子,”叶鸢直视着格娅的双眼,“只会在朝臣对三皇子的恭维中重归边缘。” 格娅紧锁着双眉,却无从反驳。 “自然,我也不可能白白就将图河城让给你们。”叶鸢手上描摹着舆图,神情中带着些嘲弄,“我只是看不上你们三皇子,想让你们能好好给他添点堵。” 格娅看了看叶鸢,光线昏暗,面前那个美丽的大殷公主神情嘲讽,让她突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只低声呛道,“平日里听闻殷人素来讲究高风亮节,光明磊落,格娅没想到沁姝殿下也会使这些不入流的把戏。” 格娅的语气没有什么攻击性,叶鸢也毫不在意,知晓格娅这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只是笑眯眯地说道,“我和他们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不一样,我是山里长大的,我只做自己想做的,没有那么多讲究。” 格娅有些复杂地看了看叶鸢,“公主殿下同我想得倒是不同。” 叶鸢摇摇头,“是格娅小姐把我想得太好了。” 格娅心中也知晓叶鸢话里真真假假,也懒得纠缠,只正色道:“沁姝殿下直接讲您的条件便是。” “牛百头,羊五百,给我大殷贡十年。” 叶鸢似是轻描淡写般说出这句话,引得格娅惊呼:“你怎么不直接来抢!” “这过分吗?”叶鸢毫不心虚地直视着格娅,“金国牧民大的部落人家每年养殖羊的数量约为每户八百头,金国地广人稀,幅员辽阔,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部落你们金国几十个总是有的。每户出十头,剩下的其他的散户牧民出一出,算得上什么?算起来还不到一个部落的羊群,难道你金国用这点东西换边陲重镇不划算吗?” “殿下,您搞清楚,现在朝局动荡山河危亡的是您的殷朝,不是我们金国。”格娅皱眉道,“您可别太过分了。若是逼得急了,我金国仍有一战之力,这图河城也不是不能再打回来。十年,累计下来上千头的牛,您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哦?那你说几年?”叶鸢毫不示弱地问。 格娅一时语塞,却也没有被叶鸢的话绕住,“我可没有答应每年要给你们送牛羊。” 叶鸢笑了:“格娅小姐,您信不信我立时绑了您等着二皇子过来赎人?那时候可就不是每年一百头牛的问题了。” 格娅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使者,若是能因我一己之身左右朝局,我如今岂能还在这坐着?我没想到沁姝殿下竟是这般天真之人。” 叶鸢微微偏头,面无表情道:“格娅·巴桑娜,金南第十八部 落首领之女,十四年前在金南遇见近乎流放的被自生自灭的二皇子,在草原上把二皇子带回了部落……” “哈,”格娅略带嘲讽地发出嗤声,“沁姝殿下人脉广,我的事情知道的人多,您知晓些我的故事也不奇怪。不过就凭这个,您就想用我要挟二皇子,”话语间有着些许落寞之意,自嘲般轻声说着,“身为皇室中人,血脉亲情尚且微弱,更何况是些露水情缘。”说到此处,格娅目光中像是有些难以置信,“您身为殷朝公主还如此天真,我倒是不知这对您是福是祸了。” “格娅小姐别这么悲观,于微时扶持的感情,自是深厚。”叶鸢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是对格娅的话半点没信,“您也别想用这一两句话唬住我。我对您同二皇子的感情,恐怕比您以为的要了解得多。您有心思同我争辩这个,不如好好想想要不要接受我的提议。” “沁姝殿下这是诈我?”格娅偏了偏头。 叶鸢摇了摇头,温和地反驳道:“信不信我是您的事。您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 格娅没再说话,只是目光远远地注视着叶鸢手中那份看不清的舆图。叶鸢等了片刻,起身道:“我该说的想说的都说了,条件也与您提了,沁姝言尽于此,格娅小姐您好好考虑考虑。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您若是什么时候想好了,叫您身边的这位翻译到我的营帐唤我便是。”说罢,便转身对着格娅拱手一礼,随即向营帐门口走去。 “五年!”叶鸢的手将将要碰到营帐门时,身后传来格娅起身的声音,“牛百头,羊五百,贡五年,图河城还给金国。” 叶鸢没回头,只停住了脚步,低声而沉稳道:“八年。” “八年就八年!”格娅认真道,“那就这么说准了,牛百头,羊五百,贡八年,金国同大殷开辟市场,从今往后通商。” “说准了。”叶鸢带着浅浅的笑意回头,“我一会儿派人护送格娅小姐回去,明日便签订通商协议。相信从今以后,金殷两国的百姓一定会感激这一刻。” 格娅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希望这是个对两国百姓都好的决定。” “那我,顺便也祝福格娅小姐同二皇子长长久久。” 叶鸢面上带着真诚的笑意,眸中的认真让格娅有些失神。 格娅怔了片刻后道:“沁姝殿下当真与我想得不同。” 叶鸢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羡慕格娅小姐。” 格娅闻言有些莫名。 叶鸢却知自己能听到自己心中的声音在无限地放大。 真羡慕能够光明正大并肩站在一起的感情啊。 第80章 白卿淮也听懂了,悬着的心就此也终于死了。 平地起高楼总不是一件易事。 两个从未有过交易的国家间要通商, 建立贸易市场,便更加不是一件能够一蹴而就的工事。叶鸢只知京城早已有了问题,却不知如今京城适何种情态,可人又被绑在通商一事上脱不开身, 只得强压着心中的不安, 一心扑在通商的事项上, 夜里同王卫等将士商讨,旁人去休息了也仍留在营帐中挑灯研究着细则。白日里同二皇子等人商讨,谈判, 连餐食都是草草了事,每餐都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沁姝殿下急着回去的心情小王也能理解,”二皇子悠悠地叹着气,“可是您再急, 这一时半刻地市场也不能立马就开市啊。” 叶鸢半晌才从案头的长卷里抽出身来, 看着面前的二皇子和格娅, 礼貌地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自然是急的,您二位成日里成双成对在我眼前,我孤身在这,多少是有些受了刺激, 当然也急着归家。” 二皇子有些诧异:“听这话的意思,这是有人在等沁姝殿下回家啊。” 叶鸢闻言有些恍惚, 她有多久没见到那个等她回家的人了?若是仔细算着天数,似乎也就一个月都不到,可是这日子里的事情太多太充实, 甚至让人觉得过去了半年有余。 叶鸢笑而不语,只伸了个懒腰又埋头研究起了通商的事项。 只是她没想到, 即使紧赶慢赶,回到京城也是二十日后的事了。 京城。 越是临近盛青云所提示的日子,禁军处便越是焦灼。如今的禁军处仿佛是绝世武林高手受困于无人之地,空有一身的本事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施展。 白卿淮在心中安慰自己,如今的皇宫已是铜墙铁壁,任凭什么人来都撼动不了分毫。只是他心中隐隐担心,不知道东境战场那边如今是何光景。他派去战场的人毫无音讯,也不知有没有将京城的情况带给叶姐姐。 他从不担心叶鸢的行军打仗的能力,只怕她忧心京城的状况,心急乱了方寸。 如今上朝时人人自危,似乎诸位大臣也失去了往日对于朝政的激情。或者说,京城外的消息进不来,京城内的消息出不去。放眼望去,山河一片太平。 人群中一片骚动。白卿淮像是意识到什么了一般,突然回过身去看,随即刹那间瞳孔皱缩,双眉微敛又及时收住。只是 心中骤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他怎么来了? 人群中心的何甘平似是心有感应一般,偏过头对上白卿淮的目光,神情堪称平静,甚至极为有礼地对白卿淮点了点头。 白卿淮下意识地颔首回礼,心中惴惴不安。何甘平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朝堂之上,相比今日必不安稳。 可是今日距离一月之期还有三日。 白卿淮也不知自己心中是希望叶鸢能够赶回来还是她能够在远方平安就好,只是他心中知晓,叶鸢定是想要在此刻能够留在京城的。 白卿淮冷眼看着何甘平在朝堂中跪地,声泪俱下地辩驳此前的一项项指控,认下那些无关痛痒的小罪,却又自持是朝中老臣,为朝中鞠躬尽瘁,绝无半分触及朝中底线的可能。 何甘平说到激动处,身子都随着话语中的激烈点打着摆子。若不是白卿淮知晓内情,真要以为这是个无故蒙冤,身子孱弱的无辜老臣了。 何甘平垂下头,似是在整理自己脸上的泪水,再抬头时神色已经趋于平静,语气里仍是情真意切:“臣愿罚俸三年,自省其过,只是这贪墨赈灾款,收受贿赂一事,臣是万万不敢做也不会做的。” 气氛推到此刻,无论在场众臣有几分相信又有几分怀疑,只要无法当场按照何甘平所述查证,皇上都已经无法再问责下去了。 叶瀚英只是长久地沉默,冷眼旁观着何甘平的拥护者与反对者进行辩论,似是许久才想起还有个老臣跪在地上没有起身,连同着何甘平的拥护者一道,“诸位爱卿起吧,此事朕后续会命人查清,现下便按照何相所述的办吧。” 白卿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 下了朝,何甘平在盛青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大殿。叶瀚英的内官追上去:“何相留步。” 何甘平回过身来,目光穿过内官的肩膀看到身后一直注视着他的白卿淮。白卿淮的目光不躲不闪,何甘平也静静地直视着他,过了几个呼吸才收回目光。 “圣上留您议事,还请您移步勤政殿。”内官引着何甘平到了殿后,叶瀚英早已换了朝服,端坐在殿后等待。 何甘平由内官搀扶着,迈着有些蹒跚的步子,仍是疾行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叶瀚英面前:“臣,何甘平叩见皇上……” 白卿淮一直守在大殿门口。何甘平称病已久,此时现身,必然有其目的。 白卿淮抬手做了两个手势,微微抬起头,被斜前方的日光晃得眯了眯眼。天气已经渐渐暖起来了,空气里都多了些独属于春日的温润。只是白卿淮心中的冷意阵阵,怕是今日……一切都将要尘埃落地了。 宫内宫外无论今日是否当值的护卫都将倾巢出动,而今日的白卿淮不会离开叶瀚英半步。 远处的大宫女急匆匆地跑过来,在殿前被白卿淮拦住。 “见过白少将军,奴婢有急事要禀报皇上。”那宫女满眼的焦急,瞧上去就是要立时闯入殿内去了。 “菡萏姑姑莫急,”白卿淮侧过身去,没受下面前姑姑的礼节,“今日何相上朝,皇上正同他在殿内议事,臣也候着呢。可是太后那边……” 菡萏没等白卿淮说完便急着打断道:“太后突发重疾,耽误了太后娘娘的病情,白少将军您也承担不起的。” 白卿淮顿了一下,面上也随即摆出了一副担忧的神色来:“事关重大,还请菡萏姑姑稍候片刻,我进殿内通传一声。”说罢,便转身向殿内走去。 菡萏紧跟在白卿淮身后,妄图跟着他一起进入大殿,却在白卿淮身后被殿前侍卫拦了下来。 “耽误了太后的病情你担待得起吗!” 殿前侍卫冷着脸根本没有理会,菡萏悻悻地在嘴里嘀咕着难听的话,却又无可奈何。 一下午的时间飞逝,太医院的兵荒马乱引得宫中人心惶惶。白明酌在太医院已经蹲守了一月有余,就是防着不知是否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却也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派上了用场。 白明酌看诊用了只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随即有些淡漠道:“太后之症同何相之症相同,太医院无诊治之法,倒不如请何相来详细询问,何相是如何康复的。” “白明酌你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你面前躺着的可是当朝太后!”太医院的陈太医伸出哆嗦的手指指向白明酌。 白明酌心中有数,也没理会陈太医的话,对着叶瀚英微微点头,借着整理药箱的契机凑近叶瀚英身侧,“不治也无碍。” 叶瀚英微微颔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扶手椅的扶手,敲击声极淡,却又落在屋内每个人的心上。 白卿淮也听懂了,悬着的心就此也终于死了。 一切皆如猜测一般,太后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复刻了何甘平的病症,明明白白的将一个本就不高明的局摆在了他们眼前。 可是偏偏,明知是局他们也必须要往里跳。只因面前这个女人是大殷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于是白明酌必须守在这里为她看诊,于是皇上必须要在这明知有诈的时候赶来侍疾。这侍疾的时间短了还不成,出了这个殿门就会被言官狠狠地记上一笔不孝。 “陈太医,你暂且在母后宫中侍候着。既然明酌说母后的病情同何相类似,那便也不算急迫,只需找何相要来这诊治之法便是。”叶瀚英心中千回百转,既然太后假作有疾,那与之关联最大的便是白明酌。无论太后因为什么想要把白明酌留在自己的宫中,既然意图已经露了出来,那便更不能随了她心意了。 叶瀚英说罢便要带着白明酌回大殿去。“何相如今就在朕的殿内,明酌你随我同去,诊治之法一问便知。” “皇上!”菡萏扑倒在叶瀚英面前,以头触地痛哭出声,“您同伯爷若是这般离开,娘娘若是突发了些什么情况,您叫奴婢可怎么办啊!” 白卿淮感受到心头猛然皱缩,菡萏在拖延时间! “菡萏姑姑言重了,”叶瀚英伸手将菡萏扶起,“陈太医医术高明,将母后交给他朕放心。” 菡萏还想说些什么,被白卿淮伸手挡了一下,“现下当务之急是找到何相要来医治之法,菡萏姑姑拦着皇上和伯爷,可是不愿太后医治?” 菡萏瞪圆了眼睛:“少将军莫要血口喷人!” 第81章 “本王十八岁支持他上位,如今这十四年过去,也轮到本王坐一坐那个位置了!” 好似一切发生得突然, 却又叫宫内的人觉得毫不意外。 一切由一颗信号弹伊始,之后的局面便变得难以控制。 晋西王随着信号弹转瞬的光辉率兵闯入宫门,禁军倾巢而出守卫皇宫。白卿淮在大殿的台阶上远望,听着远处的厮杀声面色沉了下去:“皇上, 叛军闯入宫门了。” 叶瀚英微微往龙椅后靠了靠, 轻叹了一声:“卿淮, 辛苦你了。” “不辛苦,”白卿淮听到叶瀚英此时这般说有些讶异,只行着跪礼认真道, “臣誓死守卫皇宫。” 叶瀚英摆摆手,“起来吧。无论成败,就在今日见分晓了。” 白卿淮起身,有些犹豫般说道, “皇上, 您要不还是回侧殿躲躲吧, 大殿终究是不安全。” “不躲了,”叶瀚英摇头,“朕是大殷的皇上,自当堂堂正正的守在这大殿里,若是真失守了, 他们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朕,何苦去躲。” 白卿淮默然。 这一切还要从太后的病说起。 就算是白卿淮已是极力帮助叶瀚英摆脱侍疾, 二人回到殿内也已过了一个时辰。叶瀚英赏了膳食,留何甘平用了膳。 该商议的该问责的,一样不能少, 用膳之后叶瀚英留何甘平继续商议。期间白卿淮也暗示过要何甘平离开,可只要叶瀚英一提起, 把这些事暂且先放一放,何甘平就会跪在地上痛苦流涕,大声喊着自己虽然有错,但是还请皇上看在自己是老臣的份上别放弃他。 脸都不要了。 对付毫无包袱一心耍无赖的人,也只能无赖一些。 叶瀚英只好不耐地一声令下:“朕累了,何相回吧。” 何甘平出了殿门后,白明酌便入殿替叶瀚英把脉问诊。 白明酌皱着眉,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低声说道:“皇上的圣体无碍。何甘平应当是什么都未做。” 白卿淮闻言眉头也锁紧了。他想不通何甘平拖延时间的用意。按照他们的设想,何甘平手中有擅长用毒之人,此行必定要借毒对叶瀚英做些什么,以至于白明酌一直守在后殿没敢离开。 白明酌瞧着白卿淮的神色,开口宽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自是任他们做什么都不怕。” 白卿淮沉默着点点头,随即看到殿外侍卫对自己打着手势,于是上前去,回来时面色比之方才更加难看,“何甘平没出宫,在宫内步道撞见了贵妃,与贵妃聊得正欢。” 叶瀚英疑惑:“没回相府?那相府那边……” “已经命人暗中围上了。”白卿淮接口道,“一旦有任何异动,相府中人一个也跑不掉。” 未至戌时,天色刚刚渐暗,何甘平走出宫门。一簇花火倏地窜上半是残阳半是新月的暮色之中,随即似乎整个京城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叶鸢没敢贸然带兵进入城内。 她最后一次得知京城的消息还是在刚离开东境时,白卿淮派来复命的人紧赶慢赶地到了榆城,京城的通信虽然无知无觉地被切断了,但京城并未落入旁人之手。如今因着粮草一事发现了通信阻断,只好假做尚未发现,将计就计。京城如今一切正常,只是京中人员变得复杂了些,晋西王也可能悄悄入了京,不过一切尚且在掌握之中,叫她安心。 可这已经是近十天前的消息了,现下京城内是何光景叶鸢一概不知。 叶鸢带着一位瞧着瘦小一些的小将,换上日常的衣裳,拿着早就办好的假身份的路引混进了城中。 一进城,叶鸢就敏锐的察觉到了些许异常。城门口的守城卫兵是生面孔,混迹在百姓中的好些人外表平凡,实则身量结实,在叶鸢这样的习武之人看过去,一眼便知是有身手的。 这些人看似悠闲散乱,实则分布有序,看得叶鸢暗暗心惊,不过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这些人既然仍然暗自潜伏着,京城定是还无事发生。 “雅间,多谢。” 叶鸢将一个玉牌轻轻摆在了居安楼的柜台上,惊得花生猛然抬头,瞧着要惊呼出声,可话出口时的声音极小,“小姐!您……这边请。” 云格琼见到叶鸢时肉眼可见的惊喜,可随即又面色复杂:“最近有人盯上咱们居安楼了,你这时候来楼里,人多眼杂,并不安全。” 叶鸢微微皱眉,随即语气轻快道:“来都来了,来报个平安。”这时云格琼才似缓过神一般来,上前拉过叶鸢的手拉着她坐下:“如今京城的状况,我真是既盼着你回来又希望你晚些回来。”说完上下打量着叶鸢,“这缕头发是被割掉的吧,这手上又添了新伤了,你这脸上怎么还有一道口子,我真不敢想你这衣裳里面得是什么样子……” “哎呦我的好格格,哪有那么夸张,”叶鸢轻轻拍了拍云格琼的手,“就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行军打仗只受点小剐蹭已经是再温柔不过的伤害了。” 云格琼嘴唇轻轻动了动,最终只是轻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叶鸢伸手拍了拍云格琼的后背,“时间紧迫……” 叶鸢同云格琼聊了半个时辰。 “京城不安全,你让花生跟紧你。”叶鸢交代道,“居安楼既然已经暴露,如今你是最危险的。” 京中状况叶鸢大致了解了,自己的兵马还在京郊暂歇,时间紧迫,叶鸢一时间也无法顾忌太多。 “格格,”叶鸢起身,直视着云格琼,正色道,“ 倘若……我只是说倘若,若是改朝换代了……” 云格琼闻言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叶鸢摆摆手制止住云格琼即将开口说的话,“若是真的发生了,你带人到江南去,把各地的居安楼全都关了,在江南上留一家,歇业个个把月,再把酒楼的名字换了,到时候看看谁愿意留在楼里就带上,若是天下太平了,就把暗卫营解散了吧。” 云格琼怔怔地看着叶鸢,叶鸢轻轻笑了笑:“别这么看着我,我们赢的机会大着呢。” 云格琼叹了口气,“我就是一个乡下姑娘,这一生有你撑着干成开办居安楼这样一件大事已是极限,你留下的这样大一摊子要我善后,我做不来。” 叶鸢眸中神色认真:“格格,你不是我,也不是白卿淮,更不是殷朝的官员,你肩上不必肩负这样的重担。若是真有意外发生,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此后远离朝堂官场这些恼人的琐事,居安楼的一切就是你安身立命的倚仗。” 云格琼眸中蕴出一抹水色,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展开双臂朝叶鸢扑过去,带着些许哭腔道,“早点回来,平平安安。” 叶鸢也温柔地回抱她,轻声道:“平平安安。” 出城至京郊也需要些时间,这样一来一回,叶鸢回到扎营的地方日头也偏西了。 日色渐暗,军队的目标太大,叶鸢不敢让伙房烧火支锅,却也不忍众人仅仅是啃食冷馍,便吩咐伙房就地挖地锅,闷些红薯来。 直到夜色降临,闪烁的信号弹划过夜空。 叶鸢听见军营中的骚动,抬起头刚好瞧见信号弹将要燃尽的尾巴,瞳孔猛然皱缩:“列队进城!” 王卫如往日留在榆城,术七仍在城中布防。叶鸢命一位军官带队入城,随即自己带着暗卫直奔京郊的密道。 真正的战争不在城内,在皇宫中。 宫中密道鲜有人知,除却殷朝的两任天子,仅有前朝的宫人知晓。白卿淮提前告知叶鸢,防的便是如今这种情态。 白卿淮没想到晋西王杀入殿内这般迅速,外面厮杀声响彻云霄,晋西王从天而降般落在殿外。 “皇兄!臣弟来迟了!”晋西王镇定地带着人往大殿中闯,“母后有疾在身,您怎么也不宣臣弟进宫侍疾。” 白卿淮瞧着晋西王被一圈武林高手围在中心,且战且攻,心下一沉。晋西王竟不知从何处召集来五位武林高手,粗浅估计,功力怕是不在自己之下。 “有封地的亲王无诏不得入京。”叶瀚英声音冷静,听起来仿佛无事发生,就像是晋西王此时此刻就该出现在此地一般,“晋西王,你可知罪?” “臣弟来京中侍疾,为的是母后,是臣弟尽孝之举。”晋西王双目直视皇上,面上瞧不出一丝恭敬,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若无诏入京有罪,这罪责……不该是皇上您不下诏书之罪吗?” 晋西王的声音在兵刃相接的碰撞声中竟也格外清晰,像是一支不知从何处破空而至的箭,不知来路也无法格挡。 什么无赖的言论。 话音未落,殿门口一位护卫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跌落在地。血腥味在大殿之上蔓延,眼瞧着那护卫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可是殿内的所有人都像是看不见一般,伴随着晋西王这一番话,场面显得格外诡异。 “王爷!”叶瀚英身侧的内官厉声斥责道,“请注意您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晋西王双目圆睁,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你说我什么身份!” “我是殷朝开国的第四位皇子,是先皇最看重的儿子。我的母后是当朝皇后,本王是嫡子!”叶瀚英听着晋西王在大殿中近似疯癫的话,微微合眸,缓缓地控制着绵长的呼吸。晋西王食指指着龙椅,以及龙椅之上端坐着的叶瀚英,“本王十八岁支持他上位,如今这十四年过去,也轮到本王坐一坐那个位置了!” 第82章 许是晋西王的话过于疯癫,大殿之上的打斗竟逐渐停了下来,双方…… 许是晋西王的话过于疯癫, 大殿之上的打斗竟逐渐停了下来,双方呈现出僵持的状态。 叶瀚英高声喝道:“叶嘉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晋西王直视着叶瀚英,满面讥讽:“咱们的皇上年岁大了, 耳朵也不好了, 臣弟说的什么, 您真的听不见吗?” “还是你叶瀚英根本就不敢听!”晋西王整个人瞧着仍沉着冷静,可在场的人无不感受得到其沉静外表下的癫狂之心。 “你疯了。”叶瀚英冷静道,“若是你此刻收手, 朕念在兄弟手足情分上可以当做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晋西王手指向殿外,“外城的战斗声在你这勤政殿内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当做无事发生,是不是晚了一点!” 叶瀚英静静地看着叶嘉熙。 叶嘉熙心中有一瞬的慌张, 随即心中一阵阵翻涌蒸腾的愤怒覆盖住了任何其他的情绪。 人都打到大殿上来了, 他凭什么仍能这么冷静? 叶瀚英抬手, 一字一顿道:“传朕口谕,晋西王叶嘉熙,目无皇权,不尊兄长,德不配位。着即削为庶民, 压入天牢,以待发落。” “叶瀚英你可不可笑?”叶嘉熙恼羞成怒, “到这个时候你还在握持着你那岌岌可危的皇权不放?现在皇城内外都是我的人,你那能打的公主和这小子他老爹都在关外,我要是你不如就地求求我, 我还能分你个封地留你一命。” 说话间大殿内的局势已是剑拔弩张,白卿淮剑已出鞘, 握在手中未动,细细看去,连白明酌都已呈现出紧绷之态。 叶瀚英摇摇头:“莫说你一心只想杀了朕,朕不是你,自然也不会做这种事,卿淮,动……” “那现在皇上还打算抵抗吗?”何甘平的声音从大殿外逐渐逼近,“臣和青云也带着人手来看皇上了。” 叶瀚英眼见着何甘平带来的一位高手直接飞身穿过了大殿门口侍卫围成的人墙,直冲着叶瀚英的方向飞了过来。 叶瀚英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瞬息间又成为了那个庄重威严的皇上。白卿淮刹那间拔地而起,挥剑直面那高手。 “皇上,您这般缩在这小儿身后,是不是可怜了些?”何甘平哈哈大笑着,“自您当年迫使臣去渭水赈灾,臣倒是许多年没见过皇上这般模样了。如今想来,还是您在四王爷府时那畏畏缩缩的样子顺眼些。” 叶嘉熙也大笑出来:“四哥可是出了名的温润公子,何相用词倒是该严谨些。” 叶瀚英皱眉:“你因为渭水赈灾记恨朕?明明那渭水赈灾为你何相赚了不少名声,若不是赈灾,你今日能否封侯拜相都未可知。” 何甘平突然大声吼道:“你叶瀚英此时此刻来做什么好人?好话都叫你说尽了,始皇那时我已是朝廷重臣,你继位把我扔在那个苦寒之地,何曾有人尊重过我何甘平!我!安平五年状元郎,为官二十三年,你甫一继位就把我流放了!” “你以为你这皇椅坐得安稳吗?”何甘平冷笑道,“也就白家这一家子愚忠的情种还愿意帮你稳坐江山。你古板守旧,年纪轻轻的头脑还不如我这个上了年纪的旧臣清楚,我在渭水给你连发六道密函,渭水情况特殊,官员自成一派,对钦差何曾在意过?其时最好的办法便是在渭水杀鸡儆猴,更法易制。你怎么做的?” “你回我:‘只管赈灾’。”何甘平突然大笑起来,“这么多年太傅在宫里讲的治国安邦的学问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何甘平的笑声回荡在大殿内。大殿内除去兵刃相接的碰撞声,便再没了其他声音。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在静静地听。 叶瀚英没有说话,只是面色愈发阴沉。在皇位之上坐了这么多年,早已无人敢挑衅他的威严,可如今这一层窗户纸被捅破,就像是自己不被作为储君竞争者的那几年,经历的每一次落差,被扯开了层层的遮羞布。熟悉的自卑感如附骨之疽,好似这些年只是敛藏在了皇位下面,随着何甘平的质问又爬了个满背。 这大殿之上,是二十年前他所惧怕之事——那一年的他,最怕的不过是朝中众臣不忠不服。 何甘平仍在高声讲述:“那一刻我就知道,殷朝完了!一朝之臣本该清浊分明,这平衡之人却视而不见,任由蛮荒文明野蛮生长。” “这殷朝我还有什么留恋的必要?这灾赈了一次,下次呢!”何甘平厉声喝道,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清白的过去。 叶瀚英终于忍无可忍道:“让他闭嘴。” 叶嘉熙面上浮上一抹轻蔑的笑:“怎么了四哥?何相所述,难道不是实情吗?” 白卿淮与那高手缠斗,分身乏术,殿内的侍卫均在打斗之中,白明酌一直坐在叶瀚英下首,看似悠闲,实则手中捏着一粒丸药,只待有任何异动便弹射而出,将皇上护卫得紧密。 白卿淮提起一口真气,使出近十成的力劈砍向敌人。剑风划过敌人,刮带出阵阵血花。可明明只是一口真气,可是下一秒,白卿淮只觉得丹田内空虚,便连提剑都觉得费力。 白卿淮心中募地一沉。几乎是瞬间他便想明白了原委。 这一下午的反复折腾,这不知是何目的的太后的纠缠,全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情况紧急,也容不得白卿淮多想,皇上不容有失,只好欺身而上,期待着对方能够闪避开来。 可现实总是不依着愿望行事的。 那人不闪不避,一尺长的黑刀径直朝着白卿淮砍来,白卿淮仿佛身子骨都灌满了泥水,粘连在一起,明明早有躲避之心,却仿佛没有任何动作。 “噌——”那长刀刀锋已从白卿淮的左侧劈到他的关节下两寸之处,却在电光火石之间被远处砍来似有排山倒海之力的小巧飞刀,从刀刃处击飞了个彻底。 天知道叶鸢好不容易从密道摸到大殿中便瞧见这目眦欲裂的一幕到底是什么心情。她情急之下用足了十成十的力甩出一柄飞刀,却仍是未来得及,到底是让那长刀伤了白卿淮。万幸,那飞刀卸了敌人长刀的力劲,没真的将白卿淮劈了开去。 “你退下去!”叶鸢从殿侧飞奔过来一跃而上,顾不得多看白卿淮一眼,便遥遥抽出软剑对着同白卿淮缠斗许久的那敌人劈去。那人与白卿淮缠斗时已消耗许多,如今早已失了大半的体力,又失了兵刃,没过几招便被叶鸢反扭着双臂,一脚踢跪在地。叶鸢捏着那人的下巴,将一粒丸药送到他的软腭下,未出十个数,那人便已瘫软在地。 “叶鸢?!”何甘平眯着眼睛皱眉看过来,可几息之间又笑了出来,“你们竟沉得住气,这东境大捷之事,竟瞒得这般严实。怎么不昭告天下,让黎民百姓都跟着欢喜一番。” “不过,你的人如今怕是在城中应战,救这皇城中的百姓吧?”何甘平有些得意,“就算是你救了百姓,明日天一亮,这皇城易了主,那便是皇位之上坐着谁,万民就朝拜谁,你叶鸢又能改变什么?” “何相倒是自信得很!”叶鸢朗声道,“既是天下百姓敬重天子,那父皇自然是得万民爱戴,这一切自然是改变不了!” 何甘平没想到叶鸢借着自己的话给自己下套,竟是把他也绕了进去,有些不耐:“牙尖嘴利!青云!” “相爷。”盛青云往前上了一步,“您吩咐。” “带着你的人,把他们拿了!”何甘平随即转身对着叶嘉熙道,“皇上,德不配位之人,很快就会被拿下。” 叶嘉熙笑得放肆,就像是已经坐上了那把椅子一般,“国丈辛苦,朕静候佳音。” 叶鸢嘴上不饶人,实际已浑身绷得紧。她身后是不知为何脱了力的白卿淮、自己的师傅和一国之君——自己的父皇,这分量重到让她做好了今日走不出这个大殿的准备。己方的人手少,可仍有一战之力,就必要拼死一搏。 盛青云的人被挡在何甘平带来的高手后,一时间还未能看出多少,可当那些高手的阻挡散开,为盛青云让出一条路来,叶鸢才发现,太多了。他的人源源不断的冲进来,己方侍卫且战且退,大内侍卫便是武艺再高强,可左挡一枪又挡一剑,面对这般车轮战术,终究是将盛青云的人放了进来。很快殿内就像是灌满了水的银壶,乌泱乌泱地溢满了盛青云的人,叶鸢舞着软剑,护着身后,时不时插着大内侍卫的间隙补上两剑,心中意动,打着手势暗示身后两人护着叶瀚英从密道逃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叶鸢知晓叶瀚英手中有先皇传下的两名鹰刀死士,至少能够护卫叶瀚英平安离开皇宫,保他无虞。 皇家脸面,说到底也就只是那么回事罢了。皇上的亲弟弟都打到家里来了,不就是皇家的家丑吗?本就没什么脸面可言了,便是皇上遁逃了想必也没什么。 叶鸢手中剑不停,思绪已经变得有些沮丧,做足了守不住皇宫的打算,她瞧着盛青云这个她向来看不透的主事官,本还莫名心存了一丝希冀,却又在敌人充斥了整个大殿时做好了拼死掩护撤退的准备。 可她蓦然听得盛青云高声道:“皇上无端受小人威胁,臣盛青云,今日率军清君侧!尊皇上圣旨,捉拿晋西王叶嘉熙!其同党何甘平一并捉拿待日后发落!” 第83章 这是在我的设想里最好的一生。 何甘平面上的势在必得凝固了。 叶嘉熙高声喝道:“盛青云!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甘平眯起了眼, 用他一贯笃定,不怒自威的声音和神情,“青云?” “臣是殷朝的臣子,自当忠君爱民。”盛青云高声道, “何相可知我在你身边八年, 期待这一日已许久了!” 大殿中一片寂静。大内侍卫早已停手, 晋西王带来的反叛军队也在门口凝滞着不知所措。 何甘平双唇微张,努力压着心中震惊之意,堪称冷静地问道:“你一早就在设计我?” “设计你?”盛青云冷笑道, “也对,何大人贵人事忙,杀个个把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不过是个父母双亲死在何大人剿匪路上的孤儿!区区两条人命,怎配向何相讨个公道!” “哈哈哈哈——”何甘平怒极反笑,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我一手把你带上今天的位置, 殊不知竟是养了头恶狼在身边!” “你也配称别人是恶狼?”盛青云这个平日里温润谦和的人如今激动得面红耳赤,“我是恶狼你又是什么?三十一年前古井村后的六安山,你坐镇带兵剿匪,又是哪门子的山匪需要你屠了六安村全村的人!六安除去那两个欺男霸女的恶乡绅,又何曾闹过什么匪患!是两个恶霸成就不起你那高贵的剿匪功绩吗?!你的功绩要用六安村全村无辜百姓的命来填?!我是恶狼, 你岂不是要下地狱的恶鬼!” 何甘平沉默了一瞬,环视四周, 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摇头道:“青云啊,六安剿匪的主将是陈卢。我不过一介监军,如何把这笔烂账算在我头上?” “呵, 看来这六安剿匪,何相您记得清清楚楚啊。我跟在你身后八年, 便是学不出你这狐狸样子,也总能摸着狐狸尾巴理出个头绪来。你也别拿我当黄口小儿,没有你的默许,陈卢他不过从五品武将,他敢做出这般大事,撒这样的弥天大谎?”盛青云手一挥,他带的人变换着阵型向何甘平等人围拢着,“不过你放心,我入京做官的第二年,那陈卢就已经被大理寺按律处死了。” 说话间,盛青云的眼神变得飘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去:“可惜啊。可惜你何甘平没这么轻易能安排掉,不然我如何会给你做这么些年的走狗……” “你也知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何甘平叹道,“你可知你就算此刻解了他叶瀚英的围,你这么多年跟着我做下的事,也够他把你送去大理寺从头到脚的审上一审,你以为将功赎罪便跑得了吗?” “青云,别听他……”叶瀚英刚刚开口出言反驳,却又被盛青云打断。 “你还要劝我回来给你当狗?”盛青云轻蔑地笑着,叶鸢觉得他的神情中似是天地间再无他在乎的事了,“怎么?我帮你们夺权篡位就能有好下场?不如我劝你醒醒吧,你杀我父母屠我全族,我这一生为官不过是为了要你死!” 盛青云神情中有些不耐,看都没看晋西王一眼,只挥了挥手。大殿中的人一拥而上,将晋西王与何甘平带来的人团团围住。 叶鸢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可前后没出一炷香的时间,结束得干净利落。 大殿的空气闻着血腥,可在一旁的叶鸢知晓,何甘平的人事实上没怎么抵抗,有的甚至早已服毒自尽。 盛青云走上高台,也没有向皇上行礼问安,只是看向皇位一旁的白明酌,点头为礼,问道:“伯爷可有办法叫这二人活着入天牢?” 白明酌迟疑了一瞬,从腰封出拿出了一包油纸包的药粉递给了他。 “多谢。”盛青云接过药粉,转身案首阔步地走向已被押解的二人,甚至没有看叶瀚英一眼。 叶鸢此刻早已为白卿淮包扎妥当,眼前一幕幕看得分明。这场声势浩大的宫变如一场闹剧一般结束,叶鸢知晓,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也不会有这位盛大人了。 叶鸢跟着盛青云的人处理了京城的反叛余孽,京城的宵禁后从未这般灯火通明,那些常年置于街市的摊位摆设全都变得破碎散乱。 但叶鸢心中安定。明日的太阳照常升起,不出几日,京城便又是往日里繁华的都城。 佑瀚十五年,晋西王叶嘉熙,丞相何甘平贬为庶人,押入天牢,秋后问斩。 只是盛青云也按照律法秘密入了天牢。 丞相府早已被严加看管,除去叛乱那晚见乱奔逃的下人,整个丞相府已被圈禁。 叶鸢忙了一夜,终是将京城里料理了个干净。想去上值同城主府告个假休息一下,却又想起自己的主事官大人自己主动入了天牢,已经无人需要她通报一声便作罢了。 “主子,您不去看看白少将军吗?”水三帮叶鸢放下了床幔,“听说白少将军伤得重呢。” 叶鸢躺下的动作顿了一瞬,却仍是顺着动作躺平了下去,“有白明酌在呢,没什么事。” 水三瞧着叶鸢面上的不自然,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劝劝,还没开口便听见门外有些吵闹,叶鸢开口道:“你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没过一会儿水三便回来通传道:“殿下,是乐安殿下来了。” 叶鸢皱了皱眉,“这外面还乱着,难保没有什么同党狗急跳墙,她此时出宫做什么?” “乐安殿下说有急事找您。”说话间水三已经去摸叶鸢的外衣,“您要见见她吗?” 叶鸢平躺在床上,沮丧地叹了口气。赶路回京日夜兼程,又经历了漏夜未睡,如今的叶鸢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补上这一觉。 “把皇姐请进来吧。”叶鸢幽怨道,“你可怜的主子已经撑不到去会客厅见人了。” 叶鸢披了一件罩衣,坐在房内的小茶几前。叶槿进屋时,叶鸢起身相迎,“沁殊见过皇姐。今日过于疲惫,便在卧房见皇姐了,还请皇姐莫怪。” “是我今日冒昧前来,如何会怪你呢?”叶槿牵着叶鸢的手坐下,“昨日凶险万分,你该是累坏了吧?” 叶鸢摇摇头,“确实凶险,只是我也没起上什么作用,全是盛大人的功劳。” 叶槿反驳道:“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城中的战事哪里会这般轻易消解?” 叶鸢只是笑着摇摇头,顺手接过水三奉的茶,“皇姐喝茶。今日这般特殊,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要皇姐登了公主府的门?” 叶槿端茶的手顿了一瞬,随机若无其事地啜饮了一口,又将手中茶水放下,缓缓开口道:“我此次前来,是有事想要求你……” 叶鸢脑海中疯狂思索,虽不知是何事,却仍是指挥道:“水三,把房门关上。” 房门关上,屋内光线有些昏黄,叶槿的神色在叶鸢眼中愈发凝重:“我想求你,救救何余升。” 叶鸢觉得很荒唐。何甘平和叶槿,两个在她心中毫无交集的人,此刻在她心中融汇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皇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槿咬了咬嘴唇,“阿鸢,我知道你能做到……” “皇姐,你可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叶鸢无奈又心焦,“父皇把你们藏在了宫闱深处必然派了人跟在你们身边,你在这个时候来找我给何余升求情,转过头去父皇那边又该如何解释?” “可我没办法看着他去死啊……”叶槿神情迷茫,“阿鸢,我除了来找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间紧张的情绪惹得叶鸢胸口一阵皱缩:“皇姐,你是不是……你不会是对何余升……” 叶槿听懂了叶鸢的未尽之意,连忙摇头道:“不是的阿鸢,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何余升没有儿女私情的。” 叶鸢看着叶槿真诚的双眼,松了口气,“皇姐你真的吓死我了,你若是说有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叶槿摇头道:“那日花月宴,何余升同你见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同他根本是不相熟的,直到后来宫宴,那日我饮了些果酒,去花园透透气,”叶槿惨然一笑,“许是借着酒劲,话语里就有些出格了。” 叶鸢瞪圆了眼睛,“出格的意思是?” “我当时不甚清醒,见了何余升,想起的是那日花月宴你同他讲话时的神情,莫名对着他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不开心的事。” “阿鸢,”叶槿轻敛双眉,“那天我心中好畅快。” “我只管一股脑地讲下去,他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嘲笑我。再后来,他也讲给我听。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明明有了旁人艳羡不来的身份仍不满足。可一颦一笑早已是旁人划下的规矩,半分也出格不得,何尝不是枷锁。他人很温柔,即使说到他父亲时心存怨怪之意,说话间仍是平和温润的。那些他父亲做的事,他没有参与,又怎么能算在他头上?” 叶鸢看着面前这个从小就替自己禁锢在宫中的姐姐。 她很柔弱,若是同自己交手,只怕吃不住半招。可是她遭受的苦又是不同的。高贵的身份意味着苛刻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有无数的眼睛看着,千万人之上却如履薄冰的父亲,以及与父母不相像的面容。 叶槿她并非亲生啊。 叶鸢轻声问:“若不做公主,皇姐可有想过做些什么?” 叶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我还真的想过。我不算聪明,在宫中养得又娇气,唯有一点,我在宫中见识得多。我那时候在想,若是不做公主了,我就去街市里做个卖簪花的娘子,我卖的簪花定是比旁人卖的漂亮许多。” 叶鸢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何余升你不必担心,他早就为自己找好了出路。平叛一事,有些许准备还是他帮助完成的。我早就隐晦地同父皇提过,虽说不能保住丞相府的荣华,可是改名换姓过上一生还是能做到的。” 叶槿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彩:“你说真的?” 叶鸢笑道:“当然。” 叶槿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头脑,当即就站起身来,“那就好,那就好。我没什么旁的事,你先歇息吧,我这就回宫去了。” 叶鸢站起身拦住叶槿,“皇姐别急,你先坐下。” 叶槿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听话的坐下了。 “你这么快就回宫,难保父皇知晓了不会起疑。”叶鸢正色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何甘平和叶嘉熙昨日在宫中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父皇定会多想。我本就与父皇商议过何余升的事,由我去求情本就应当。可你不同,若是此时父皇知晓你替他求情,父皇只会怀疑你有二心。” 叶槿闻言,巴掌大的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我出宫前未多想,只想着若是父皇责罚,我受着便是。可你这般讲,父皇会不会因为我怀疑到你的头上?!” 叶鸢看着叶槿急得仿佛要落泪的神情,心中软软的,熨帖得很:“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理由。你在我府上住两三天,就当是昨夜受了惊吓,想在我府上躲一躲。总之,你不能是因为何余升的事而跑来求我。” 叶槿闻言也冷静了下来,有些踟蹰道,“可是,按规矩我哪能离宫夜不归宿?这不是我会做出的事啊。” 叶鸢轻轻捏了捏叶槿的手,“便是只在我府上坐到今日宵禁,也总比现在就回宫要强上许多。” 叶槿点点头,“我晓得。” 屋内安静了片刻。突然叶鸢有些迟疑地问道:“皇姐可有心仪的公子?” 叶槿闻言愣了一瞬,随即淡淡道:“阿鸢,其实我应当至少是比你大上几个月的。” 叶鸢有些不解:“皇姐?” 叶槿解释道:“我哪里敢有什么心仪的公子呢?这十九年来,无论是母妃提及还是大臣劝告,父皇均言明,不舍我下嫁,要多留我在宫中,常常陪伴在他身边。” 叶鸢沉默了。叶槿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叶瀚英不舍得把叶槿轻易嫁出去,女儿的婚事是这个根基不稳的帝王手中珍贵的筹码。 叶槿瞧着叶鸢的神色笑道:“你也别怪父皇。我及笄时,何甘平的不臣之心已早露端倪,那时南北战事迭起,父皇嘴上没说,可我心中知晓,他已随时准备要我去和亲。” 说到这叶槿面上是忍不住得开心:“多亏了白家军和我们阿鸢,不然我可能此刻已经不在京城了。” 叶鸢心中苦涩,“皇姐……” “阿鸢,”叶槿正色道,“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这是在我的设想里最好的一生。” 叶槿随即又笑开了:“阿鸢可是有心仪的公子了?不然如何来问皇姐这些?” 叶鸢摇摇头,“皇姐,如今叛乱刚刚平息,朝中众臣正是洗牌的时候,所以……” 叶槿点头道:“没关系的,我想到了。” 叶鸢困得脑海中有些混沌,仍强打着精神道:“皇姐既已想到,不知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朝中重臣洗牌,叶瀚英能给的最有脸面的恩赏,莫过于赐赏皇亲国戚的身份。 叶槿摇摇头,淡淡地笑了:“哪有什么合适人选?哪位又不是合适人选呢?不过都是些位高权重之家,换个皇宫住下罢了。” 随即叶槿抬头不知在看些什么,视线并未落在叶鸢身上,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自嘲:“若是能选,我倒是宁愿嫁入商户,或许还能自在些。” “皇姐是长公主,成亲无论如何都是要在宫外立府的,夫家的规矩轻易束缚不到皇姐。”叶鸢认真道,“只是皇姐想要嫁与商户,倒是未必不可行。” 叶槿诧异地看了看叶鸢:“阿鸢你……”叶槿本就是随口一说,心中知晓这不可能发生。可她对自己这个皇妹天然的有种信任感,让她说不出任何质疑的话来。 叶鸢饮了口茶水:“皇姐可知江南游家?去岁新晋的皇商。游家生意涉猎广泛,丝绢布匹,米面粮油,胭脂香粉,京城主街最大的成衣店便是游家的手笔。如今游家的家主游从语,刚刚二十有二,算得上年轻有为。我与他接触不多,倒是相熟的一个经商的姑娘对他评价颇高。” 叶槿心中有些慌乱:“阿鸢,你是想……” 叶鸢点点头:“皇姐,我只是觉得你可以看看他。若是你想,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商户之家,我半分不担心皇姐会受委屈,说到底,一切不过是长公主一道懿旨的事。游从语聪慧非常,十五岁便跟着行脚商人走遍了半个殷朝。游家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庶之家,全靠他撑了起来,如今要我看,许是说一句富可敌国也是应当。” “提到这个人其实我还有一点私心,”叶鸢温柔地看着叶槿,“游从语常年经商,游遍殷朝山川。若是皇姐真的能……或许也就能看看这大好河山了。” 叶槿心中慌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无论在皇家还是平民百姓家中,那都是最为平常的规矩。 此刻这姻缘之事在叶鸢口中轻飘飘的讲出,大有要她自己选择驸马的介事。她生不起半分质疑叶鸢的心,心中为此不安的同时,又觉出几分莫名的畅快来。 她蓦然觉察出几分不同来。 似乎她走了近二十年的狭窄宫道突然间开阔了些许。 叶槿有些紧张,却仍是坚定道:“阿鸢,我想试一试。” 叶鸢笑了。 若是她与皇姐之间真有人要甩下这沉闷的皇宫,那也该是叶槿。自己已经见过太多美好的风景了。 或者,那就都甩下吧。 叶槿瞧着叶鸢一个接一个的哈欠,眼圈红红地想是要落下泪来,心中过意不去:“阿鸢困成这般模样,仍是一心想帮我许多。你快去躺下歇息,我就在你旁边守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去偏房。” 叶鸢着实也是困得紧了,一番话下来耗费许多精力,也就没再坚持,直接回了床榻:“水三,一会儿带皇姐去听荷院那间房歇息,我困得紧了,若是宵禁我没起,记得套车护送皇姐回宫。” 叶槿无奈道:“我自是带了车架来,你困成这样就莫要这般操心了,快些休息便是。” 叶鸢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房间里突然又响起叶鸢的声音:“皇姐,我确实有心仪的公子。他很好。” 还不待诧异中的叶槿反应过来,叶鸢又像说梦话一般,不甚清晰地说: “你的簪花娘子做不成了,做个簪花夫人行吗……” 第84章 公主要选驸马了。 白卿淮这几日过得心中苦涩。 自叛军入宫那日, 他只在宫中与叶鸢见过一面。叶鸢细细地为他上了金疮药,将他的伤口包扎好,随即便与盛青云一同去宫外扫除叛军。 之后的几日再未出现过。 白卿淮心中慌乱,他知晓叶鸢在气恼, 可他不知该如何做。他想要立时跑到公主府去, 去求叶鸢原谅, 他真的受不住她的无视与不亲近。 朝中局势已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 “你现在这样跑去,阿鸢只会更加生气吧。”白明酌语气凉飕飕地说道, “你不如让我现在就把你这条胳膊打折,看看阿鸢会不会心疼你过来看你一眼。” “动都动不得,如此这般模样,你要人抬着你过去吗?” 白卿淮的伤远比看上去严重。 内力枯竭, 毒效发作, 深可见骨的刀伤, 无数不知何时布满双腿的细碎伤口……连白明酌都忍不住扶额叹气。 那毒同白卿淮在榆城所中机理相似,偏偏不知是如何调整,竟起到了内力爆发后浑身无力的药效。 主动权在下毒人手中,白明酌帮着白卿淮细细调养,也不过只让白卿淮有了些许坐起来的气力。 七日过去, 白卿淮没有见过叶鸢一瞬。发了疯似的想念与不安在白卿淮心中疯涨,他只从亲卫手中听着些只言片语, 探听那一点点关于叶鸢的动向。 沁殊殿下在城内巡逻;沁殊殿下在商铺花街抓叛军同党;沁殊殿下在城主府内呆了整整一日;沁殊殿下去天牢探视了盛青云…… 白卿淮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定是殿下忙得很了,一时顾不上他, 忙乱之中忘记了也是有的,可心中的苦水却是泉眼一样往外冒着。 叶姐姐去探望盛大人了……白卿淮认命般叹了口气, 探望盛大人也是应当,盛大人在平叛时出了大力气,而自己不仅没用处还闹了一身的伤病。 李泱扶着药碗帮着白卿淮饮下,眉目间的纠结之意叫白卿淮想要忽视都难:“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少将军,”李泱支支吾吾地,“属下有一事要报,这消息确实是咱们的人报上来的,只是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您听了也别往心里去,也不一定做得准……” “你到底说不说?”白卿淮无奈道,“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你说便是。”白卿淮面上一派轻松,可心中却提了口气,右手的食指死死地戳在蚕丝织就的被面上。 若不是事关叶姐姐,李泱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此刻的白卿淮浑身无力,否则这蚕丝被面怕是要被攥碎。 李泱努力将话语说得轻描淡写些:“属下听闻京城几大家族,都在往宫中递画像,好像是……” 白卿淮的脸色惨白,瞬时间血色尽褪。 递画像。 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公主要选驸马了。 几乎瞬息间所有思绪就已经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圈。 平叛过后朝堂上势力模糊,皇上急于重建秩序,世族急于趁乱上位。 世族公子不是每一位都立志登高入仕,贺子石在贺家便是不抢他大哥风头的那位闲散公子。用这样的公子哥换取一份皇家信任,一步登高成皇亲国戚,是绝对稳赚不赔的买卖。 白卿淮强打着精神,带着些许希冀:“可有听说是哪位公主?” 李泱瞧着白卿淮的面色有些犹豫,却又无法隐瞒,只得隐晦委婉些:“未听说是哪位公主,不过程家往宫中递了程二公子和程三公子两位的画像。” 白卿淮半晌未发一言。 李泱有些不安,他看着自家将军的神色晦暗不明,人依然无比冷静,反而有些担忧。 他宁愿少将军激动些,找到公主殿下问个明白。 大家世族最重脸面,断然不会在明面上出现两个兄弟同时属意一位姑娘的情况。程家递了两位公子的画像,必定是分别属意两位公主。 算盘打得可真是啪啪响,李泱心里暗骂。 白卿淮心如死灰。他一早就预料到皇上会有这般动作,甚至是更早,南北两境战事前他就有想到过。 可是他以为他还有些时间。 皇上许是被大殿上何甘平的话震慑到,开始怕了。他急着把忠于朝廷的臣子绑在一条船上。 得做点什么才行。 “殿下,禁军处李副将求见。”随着水三的通报,叶鸢下意识地看向镇纸下面已经折叠过的薄薄的信笺,心中咯噔一下。 前一日便觉得忘了些什么。 叶鸢在宫中时摸了白卿淮的脉象。内力枯竭得如同从未拥有过一般。 叶鸢心中气恼白卿淮不爱惜自己,却又不忍心说些什么苛责白卿淮,索性借着平叛冷静冷静。 白明酌在呢,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可这公务是永远办不完的。平叛后有太多的事要去想去做,城主府少了主事官,一应大事小情便都落在了叶鸢头上。 叶鸢心中惦念着白卿淮,即使水三每日都能够向她报一声平安,叶鸢也想抽身去看看他。 可是太忙了。 叶鸢每日能睡两个时辰都已是不易。 叶鸢也觉出抽身无望来,第三日便写了封满是惦念的信笺。信笺随短,可字里行间具是关切的情意。 只是还未等叶鸢交代水三,便又被临时的公务缠住。这信笺便在这镇纸下,静静地躺了五日。 叶鸢叹了口气,心里觉出几分难过来。她是生气,见了白卿淮的伤处只想转回身去再把那人揍上一顿,她气白卿淮不爱惜自己,拼了全身的力气换自己一身伤。 她只是想让阿岁知道自己在生气而已。 可她不想叫他难过。 这下好了,她也觉得难过起来了。 “见过公主殿下。”李泱行礼道。 “起来吧。”叶鸢赶紧叫起,“可是你家少将军有什么事? 李泱犹豫了一下,再次跪了下去,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奉上。“少将军派属下来,恳请公主殿下过府一叙。少将军行动不便……” 叶鸢在李泱伸手的瞬间便将匕首接了过来。匕首不见刃,锋利之处都被收敛在了棉布中。那棉布并不是崭新的,摸上去却柔软干净——一看就是常常清洗过的。 叶鸢用手轻轻摩挲着匕首,神色莫变,淡淡道:“你们少将军这是做什么?” 李泱心中瞬间紧张起来,他怎么知道少将军是什么意思啊!他就知道自己家将军再见不到沁殊殿下就要疯了! 叶鸢伸手,李泱不明所以地把叶鸢手中匕首接了过来。他听见公主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起来吧。我送给你家少将军的东西,断然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你回吧。” 李泱有些急了,又跪下道:“求殿下来看看我们少将军吧,属下独自一人带着匕首回去交不了差!” 叶鸢顿了顿,双眉蹙起:“你起来。我没说不去,那你便等我片刻,我处理完事情就和你回去。’ 李泱惊喜地拜谢道:“谢公主殿下!” 可水三刚领着李泱出了书房的门,叶鸢竟也跟了出来。她尝试着坐在桌前接着读呈到城主府的折子,却见那方方正正的字都飘在了空中,根本进不去脑子里。 李泱有些疑惑,低头道:“殿下。” 叶鸢摆摆手:“走吧,我现在就跟你回将军府。“ 李泱一愣,随即兴奋起来:“是!殿下!” 越是走近将军府叶鸢心中便越是复杂。她已经太久没让脑子放空去想自己的事了,以至于在宫内摸到白卿淮那糟糕的脉象后的愤怒情绪也一并忘了。 可是她这么久没来看过白卿淮是真的。 是我的不对。叶鸢在心中对自己说。 可是理智上的清醒在叶鸢踏入白卿淮的卧房时便消失殆尽,那些已经被遗忘的愤怒卷土重来。 她的阿岁像一个破碎而又精美的手把件,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卧房的床上。 愤怒和难过反复交替着凌迟叶鸢的心,从胸腔里传出一阵阵的闷痛。 她现在只想冲进天牢把自己曾经调配过的那些能致使人穿肠烂肚,从不敢也不愿拿出来的毒药,统统翻出方子来,一样样地灌到何甘平嘴里。 她听见自己脑海里高声的辱骂,感受着胸腔里的怒火。 她知道那端坐着的人周身瘫软无力,身后堆叠着的被褥与枕头勉强支撑着他的身体,广袖下藏着的是深可见骨,包扎了一层又一层的伤口。 李泱和水三在屋外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叶鸢和白卿淮静静地对视。白卿淮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惊喜之意。 “阿岁。”叶鸢打破了这种安静,轻声唤道。 却见白卿淮像是突然被什么惊醒了一般,挣扎着动了起来,嘴上恭敬道:“臣拜见公主殿下。” 叶鸢心中的火气仿佛顷刻间窜了三尺高,她高声喝到:“白卿淮!” 白卿淮被喊声震住,难以置信地看向叶鸢。 门外的李泱同水三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着院落的大门走去。这房门就不必守了,什么都没听到比什么都强。 “少将军这手臂若是不想要,不如本宫直接帮你废了它。”叶鸢看着白卿淮微微发红的眼眶,硬下心来说道。 “叶姐姐,你别气。”白卿淮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叶姐姐到将军府来,实在是不想惹她生气。 叶鸢淡淡道:“我有什么好气的?少将军连我送的东西都还回公主府了,我哪还有资格置喙少将军的……” 白卿淮惊得挣扎着跪坐起来:“不是的!” 叶鸢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上前抱住整个人向前倾倒的白卿淮。 “你要摔了你知不知道!” “可是叶姐姐抱住我了。”白卿淮终于如愿以偿地嗅闻到了叶鸢的味道,小声在叶鸢耳边委屈道,“我没有想把匕首还给殿下,我只是怕您不来……我想要一个您来将军府的机会……” 叶鸢想面对面认真同白卿淮讲话,可是尝试了一下却也不舍得松开手,于是便顺着心意将白卿淮抱得更紧了些。“阿岁,你我之间何至于此?你想见我便派人来公主府,难道我会不来吗?你叫李泱拿着匕首送给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想?我若是以为你要与我划清界限……” “怎么会!”白卿淮惊得在叶鸢怀中想要挣扎起身,面对面地同叶鸢解释,可身子却根本用不上力,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也不过是腰椎抽动了一下,“我没有……” 叶鸢感受到白卿淮的动作,轻轻扶着他的后腰,将他挪到床头,又在他的腰后摆上枕头和被子。“别着急,慢慢讲,这样你会舒服些吗?” 白卿淮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垂着头,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好像在叶鸢面前永远是这幅病弱无助的模样,好像那个意气风发驰骋沙场的白少将军从未存在过。 可他又真的贪恋这一刻,他贪恋叶鸢的关心,他贪恋这一刻来自于她的照顾,他只要闭上眼想到这一刻她在身边,他几乎就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叶鸢也没有催促,只是坐在了他床下的脚踏上,侧身对着白卿淮。白卿淮感受到她的动作抬起头:“殿下您别坐在脚踏上,您……坐床上来吧。” 叶鸢知晓白卿淮不愿她坐在脚踏上,怕显得像是不尊重她一般,可嘴上偏偏还要曲解白卿淮的意思:“少将军一口一个殿下地与我划清界限,怎么还想要我离你近些,坐在床上?” 第85章 您若是还瞧得上,还请您随意些。 白卿淮再紧张也听出了叶鸢的调笑之意, 心中的紧张终是少了几分,“叶姐姐还在生气,我不敢乱叫的。若是姐姐愿意离我近些,我自然求之不得。” 叶鸢看着白卿淮的神色, 觉察出二人心中那浅浅的隔阂消弭于无形中, 也松了口气, 认真陈述着:“我确实在生气,却不是因着气性不来看你。我的人一直知晓你的情况,我知你平安。我近来要做的事情繁多, 一时间也顾不得来看你,是我让你难过了。” 白卿淮心中泛起的波澜被叶鸢细细抻开熨烫平整,心底直生出一种隐秘的冲动:“那叶姐姐能坐过来些吗?离得近些我就不难过了。” 叶鸢笑了。 连日来的疲惫叫她无暇细想自己身上的压力,可日复一日繁复的事务压在身上, 叫她许久没有过这般畅快的瞬间了。 她好喜欢阿岁。 叶鸢站起身来, 神色莫变:“阿岁是不难过了, 可我还在生着气呢。” 白卿淮愣了一下,随即认真道:“我做些什么叶姐姐才会消了气去?” 叶鸢叹了口气:“那只怕是你齐齐整整地站在这里才能了。” 白卿淮听懂了叶鸢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心中无力,只郑重道:“对不起,我不仅没保护好皇上, 还把自己搞成这样……” 叶鸢闻言急道:“谁敢说你没保护好皇上!” 白卿淮怔愣着看着叶鸢上前坐在了自己身前,抓过自己的手握在手心中。白卿淮四肢瘫软无力, 连带着触觉感官都被放大了许多。 仅仅是被叶鸢轻轻抓握着,白卿淮只觉得灵魂都在颤栗。 太久了。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般亲近过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还能这般亲近多久。 叶鸢压低声音道:“保护他便保护, 又有什么值得你拼命的!” 白卿淮抿了抿唇。 叶鸢严肃道:“阿岁,我知晓你自小便知忠君爱国, 可我信你不是愚忠之人。他不过是说了句‘让他闭嘴’,你当时身陷囹圄,这命令就定要你来完成吗?” “你艺高人胆大,提了气劲去全力劈砍那刀客。”叶鸢话语间神色激动,面上也染了几分红晕,“你可知我潜入宫中是看到这一幕的心情?” “是,若不是何甘平提前使计策用了毒,你不会失手。”叶鸢握着白卿淮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几分力,“可何甘平的人那么多,盛青云若是未在殿中反水,我若是赶不及,你又当如何自处?” “阿岁,”叶鸢定定地注视着白卿淮,“我不傻,你也不傻,我能想到的这些你也能想到。” “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回来的事。”叶鸢有些悲伤道,“你只想着忠你的君,护你的国,你该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可是,我呢?我若是在这一场动乱后活了下来,你要我如何?” “阿岁,你舍得吗?” 白卿淮闭上了眼睛,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溢出,一滴泪琉璃般砸落,碎裂在床铺上。他哪里敢想那么多,忠君爱国是他这么多年在战场一直坚守的信念,拼尽全力几乎是他下意识的选择。 更何况,如今之于他,有了更多这样做的理由。 这也是她的国啊。 她或许未来有一日会站在这权力之巅,让这片河山更加安乐祥和。 为这样的未来付出,为这样的前路拼命,他甘之如饴。 他相信她能做到。 叶鸢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后怕,那些不安勉强被繁重的事务压下去,可只要静下来,她的脑海里就会反复不断地重现着那一幕,那长刀劈砍而来,而她却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鞭长莫及。 她甚至庆幸这种繁忙,庆幸这短暂的睡眠时间,能让她累到一夜无梦。 她不想从这种噩梦中一次又一次地惊醒。 “阿岁,我但凡晚到一瞬,你这条胳膊还要吗?你这条命还要吗?”叶鸢用温柔的语气说着近乎恐怖的话,随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岁,我不敢想。” 白卿淮神色黯然:“对不起,叶姐姐,让你担心了。” 叶鸢还没说话,白卿淮又说道:“叶姐姐,你抱抱我好不好。” 好。哪有什么不好的。 叶鸢还有满腔的话也都暂且咽回了肚子里。她欺身过去紧紧地将白卿淮搂在了怀中,脖颈相交,将头狠狠地埋在了白卿淮的肩头。 白卿淮不能动作,只能贪婪地感受着叶鸢的气息,连皮肤都酥麻起来。 把白卿淮搂在怀中才让叶鸢多了些踏实感。她越抱越紧,心中的不安与后怕一分一分地褪去。 叶鸢看着白卿淮那比面容白了许多的肩头,突然张嘴一口咬了下去。 白卿淮毫不设防,没有准备地发出一丝呻-吟,却又因为这声音太过暧昧而忍住了。他意识到叶鸢是在发泄心中憋闷,只觉得心中欢喜,哪里会在意这么一丁点的疼痛。 偏偏叶鸢似是不满意白卿淮的忍耐一般,松开嘴的一瞬间又将双唇亲吻在了自己咬下的那一圈红里发白的牙印上。 吮吸。 又用牙齿轻轻叼着白卿淮肩头的一小块皮拖拽。 松开。 亲吻。 吮吸。 白卿淮在叶鸢停止啃咬的那一瞬便浑身一颤。 在叶鸢应许他,让他常伴身侧后,他也不是什么都未准备。即使难为情,他也努力偷偷学了很多。 他懂的。 他随着自己的心意放松下来,于是脑海中有根弦似乎崩断了。 他本就浑身瘫软,此刻更觉得自己周身已经烂成了一滩泥。若是什么人一脚踩进去插入其中,抬起脚抽身时便会带起一圈的泥泞。 脖颈上传来的氤氲气息仿佛在摄取他的灵魂,他听见那些令人羞恼的声音从自己的身后头顶乃至天外传来,可他知道那明明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叶鸢哪里听得下这个。 于是少年将军被公主殿下压在了床头,唇齿相依,任她予取予求。 白卿淮此刻浑身上下唯一能称得上灵活的舌被他的公主殿下捉在口中,舌下被轻柔地拨弄着,舌根处也显得酸胀酥麻。 他那已经迷蒙放空的头脑分出了一丝心神在想,叶姐姐是不是落了颗糖在他口中,才会这般用力去探寻。 可若不是,怎会这般甘甜?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黄的灯光下拉开细细的银丝,扯断滴落也无人知晓。 叶鸢也不是不害羞的。只是气势这个玄妙的东西本就此消彼长,若是对方示弱,自然便如翘板一样抬高了自己。 叶鸢看到白卿淮满面红晕眼神闪躲,心中悸动更甚。 “阿岁。”叶鸢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只是心中想唤他的名字便唤了。 她看见白卿淮抬头,眼中莹莹闪闪,满满都是她一人,心中也涨满且充盈。 “殿下,”叶鸢听见他又示弱一般这样唤她,“臣现在动弹不得,感官却仍灵敏得很。” 叶鸢不明所以,只觉得阿岁连说敬语时都显得无比温柔。 “我今日叫人帮我清理梳洗过,”白卿淮轻声说道,“我也不知我现下是何模样,是不是还看得过去。您若是还瞧得上,还请您随意些。” 那放缓的话语中好像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您想怎么对我都可以的。” 叶鸢目瞪口呆。她极力压下那可耻的心动,假装听不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阿岁什么时候这般主动了! 偏生她心动得紧。 叶鸢喉咙发紧,艰难反对道:“我是什么禽兽吗?你好生休养……” 出口的话被白卿淮打断:“您真的不想做些什么吗?” 叶鸢觉察出几分异样。白卿淮主动靠近她,她自然欢喜。可阿岁该知道自己不会做什么,却仍如此急迫…… “阿岁,”叶鸢的的手抚上白卿淮的脖颈后侧,“你怎么了?” 白卿淮闭上眼不敢看叶鸢。那些积蓄起的勇气在拉扯中消失殆尽。 是不是叶姐姐在脖颈触碰了什么穴位,才会有这般浓烈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叶鸢轻轻在白卿淮的脸颊留下一吻。 “阿岁,”叶鸢轻声道,“是我又让你不安了吗?” 泪水终是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叶鸢沿着泪痕自下而上轻轻舔吻着,直至白卿淮的眼角。白卿淮似是想躲,可那分明有知觉的头部却是仍紧紧贴在叶鸢的唇边。 叶鸢声音温柔,带着十足的耐心:“阿岁,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白卿淮摇摇头,强颜欢笑道:“叶姐姐还会来吗?” 叶鸢皱了皱眉。白卿淮看着那锁紧的眉头,一颗心也跟着紧紧皱缩在了一起。 叶鸢的手指拂过自己的额头,理了理思绪,“阿岁,如果我没会错意的话,你是觉得,我要同你分开了是吗?” 第86章 臣现在只想求您恩准,让这样的好事降临到臣的头上。 白卿淮浑身一颤。他根本连这样一句反问都听不得。 “让我猜猜看。”叶鸢自顾自地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水, 一饮而下,努力压着心头的火气,“我近几日没见过什么人,你总不至于是像提到何余升那次那般冤了我。” “那便是有人同你讲了什么。”叶鸢手指敲了敲茶桌, “近日宫中动作多, 有些世家起了些心思。” “想必, 你是听说了这个?” 叶鸢仔细分辨着白卿淮的神情,终是确认了心中所想。 白卿淮垂下头算是默认。 “白少将军,”叶鸢凑近了低声道, “您这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您自己没信心?” 白卿淮徒劳地张了张嘴。他哪里会听不出叶鸢语气里带着的淡淡不满。 叶鸢叹了口气:“阿岁,你是少年将军,是白家公子, 是国之栋梁。”随即叶鸢语气变得幽深, “更重要的是, 你是我的阿岁。”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你这般珍视我,爱护我,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和我一路从榆城走过来,”叶鸢认真道,“在我这里, 无论你想要同谁相较,你都是赢家。” 叶鸢手指轻轻拭去白卿淮脸上再次落下的泪水, 轻声道:“阿岁,不会有别人的,只有你。” 白卿淮感受到从尾椎骨一路向上传来的酥麻。他根本控制不住泪水落下, 只能小声在嘴上不断说着对不起。 叶鸢不知道他是为自己抑制不住地落泪道歉,还是在为对自己不够信任道歉。 她也不在意。 她只知道她的阿岁委屈得狠了。病了这些时日也见不到自己一面, 偏偏这时还听到了宫中选驸马的消息,不安和身上的伤痛交织在一起,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宣泄释放,天空中的雨滴落在地面,开出一朵小白花来。 叶鸢靠在床上抱紧白卿淮。过了片刻,白卿淮听见自己头顶传来的声音:“阿岁,哪怕我们不能成亲,我也不会同旁的人成亲的。” 白卿淮在叶鸢的怀中摇了摇头。 叶鸢感受到怀中人的动静,松开了手。 白卿淮仰着脸看着她,轻声道:“皇上不会允许皇太女无驸马的。” 叶鸢自嘲般笑笑:“皇太女?你倒是敢说。” 白卿淮神色严肃道:“公主殿下,皇太女的位置本就该是你的。” 叶鸢面无表情道:“哪有什么本该?我只是个备选罢了,如今皇后诞下嫡长子,那位才会是明正言顺的储君。” 白卿淮有些着急,神情坚定:“您若是愿争,臣自然是鼎力相助。” “然后呢?”叶鸢摩挲着他的手背,“若是不成,带着白家万劫不复吗?” “怎会不成?”白卿淮情绪有些激动,一时间不免声音大了些,“皇后如何能……” “阿岁。”叶鸢把白卿淮的话堵住,“我不争了。” 白卿淮好似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叶鸢说了什么,连嘴巴仍呆愣楞地半张着,看得叶鸢心中好笑,靠近过去像小鸡啄米般轻轻亲了亲白卿淮。 白卿淮脑子里混乱,捋不清自己想说些什么。叶鸢见状抢先一步把话说开了:“阿岁,我只是宫中的备选,是若是皇上一直无子的唯一答案。可是在这个选择里,我的头顶一直都有一位未知的皇子,现实里没有那个‘若是’,我也从来不会是唯一的那个皇位继承人。” “我刚知晓自己是皇女时,心中是不愿的。我以为我就只是个白明酌养大的孤女,自由自在在山间生活村中行医了此一生。” “待我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通晓四书五经,学习治国之道,终于建功立业回到京城,却被告知,皇帝有子了。” “那我呢?”叶鸢神色淡淡,可语气中的波动却不似她面上的神情,“我是什么呢?” “我是一个匆匆赶回来祝福我那幼弟继承皇位的放养公主而已。”叶鸢用手轻轻拂过白卿淮的嘴,将他未能宣之于口的安慰敛于口中,“可是,阿岁,你知道吗,我那一刻不仅仅失落,甚至觉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们没有去过民间,没见过人间疾苦。或许我能做到纵观大局,与他们相比却未必能有什么建树。我知晓米价几何,豚肉哪个部位爆炒哪个部位炖汤,榆城的黑土地几时翻地几时插秧……那才是我该投身之处。” “若是一定要担负起这责任,不如回我的榆城,守一方富庶,对我来说也比看不见摸不到的安定祥和要踏实得多。” 叶鸢和白卿淮对视着,堪称平静地说道:“阿岁,我的肩上可以不用压着那么大的责任了。” 白卿淮心中思绪激荡,他听着面前的少女把别人口中的权力说成是责任,嘴上说着逃避的话却仍惦记着以身犯险,去边境领兵打仗。 只要在她身边就可以了。 白卿淮在心中对自己说。 叶姐姐愿意带兵打仗,这何尝不是自己所愿的。 叶鸢惊愕地听见白卿淮说:“叶姐姐,你带上我。” 叶鸢刚要同他说抱歉,可能二人今后的日子会聚少离多,但是日后待太子长大,自己有了封地,一切可能就不一样了…… “阿岁……”叶鸢迟疑着,不太清楚白卿淮到底是何意。 “叶姐姐,我会去辞官,你带我去北境,我们回榆城。”白卿淮认真道。 叶鸢顿了几息,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平静道:“阿岁,你别犯傻。最多也就等上几年,若是你不愿意等……” “我很清醒。”白卿淮神情严肃,“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愿意帮您挣那个位置,多拿战功,无名无份也没关系。” “可是您不要那个位置,要去边疆,要去打仗。”白卿淮目光中流露出了些向往,“我也愿意打仗,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 叶鸢下意识反驳道:“那怎么能一样?” “有何不一样?”白卿淮难得驳斥叶鸢,“殿下您说得对,我不愿意等。可是迫于无奈,我只能等。但是现在不同了,您要带兵打仗,我这一生想做的也不过是为国出征,我跟着您就能得到我要的,这又有何不可?” 叶鸢没说话。 白卿淮接着道:“你我心中都清楚,如今内乱已除,白家风头无量,皇上难免不安,我与父亲各自握持着兵权,二叔在民间威望颇高,我若不交出兵权,皇上如何安心?” 叶鸢定定地看着白卿淮:“阿岁,你如今才不过十八岁。” 十八岁的少年将军,若无意外,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白卿淮轻轻地笑了:“十八岁会不会不够格给沁殊将军做个副将?” “阿岁!”叶鸢有些恼火,明明是这般严肃的事,可这瘫软在床榻上的人偏偏是带着笑说出口的。 “叶姐姐,”白卿淮温柔道,“臣求求您,应许臣这一次。若是您能予臣一个驸马的名份,那臣便是在梦中也该笑着醒来了。” 眼前的少年,热烈,赤忱,一颗心满满地盛放着关于自己的一切。 叶鸢像是重新认识了白卿淮。这个一遇到自己便自持稳重的人,偏生此刻像是个使尽浑身解数邀请路过书生同路的狐妖,直白得让人难以招架。 “阿岁,”叶鸢艰难地阐述着,“你本就常常担心我同你分开,若是你没了官职,心中定会更加不安的。” “我的公主殿下,”白卿淮瞧着叶鸢的面色便知她的心中也已开始动摇,恨不得下一瞬就回到四年前榆城的那个小院子中,“您根本不了解您自己。若是您真的愿意让我辞官,带我回到榆城,那您是做好了与我相守一辈子的准备了,否则您绝不会应允这种事发生的。” “臣现在只想求您恩准,让这样的好事降临到臣的头上。” 叶鸢知晓定是宫中选驸马一事给了白卿淮压力,刺激之下阿岁反倒突然紧追不放起来了。 叶鸢不愿意承认,自己早已心动了。 若是如白卿淮所说,他们二人一同去到榆城,那他们能够厮守的时间比她所想过的任何一种情况都要长,都要轻松。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阿岁。辞官一事说再多的理由那也是在抹杀白卿淮过往的努力,切断了平步青云的直梯。 可是自己去往榆城,将阿岁留在京城苦等,几年之后再作打算,何尝不是对不起他? “阿岁,”叶鸢苦笑道,“无论怎么说都是我对你不起,若是你真的想好了,我想想……” “自然是想好了!”白卿淮接过话来,“明日我便往南境修书告知父母亲,您若是安排,后日我们便可启程。” 叶鸢失笑。许是自己松了口,白卿淮觉得轻松,倒也胡说八道些俏皮话来逗自己。 “哪里就有这般快了?”叶鸢摇头道,“你可想好了如何同白大将军和夫人解释?” “您若是愿意给我个名份,”白卿淮自己也不习惯这般对叶鸢讲话,到底没能坚持住气势,说话间耳根红成了一片,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他们定是巴不得我跟着您走呢。” “白少将军说的什么?”叶鸢揶揄道,“我怎么有些没听清?” 白卿淮抿着嘴不再说话。 “我一直觉得我的阿岁同传闻中那个打马过长街,下了战场便同京中纨绔公子哥儿们混成一片的白少将军不大一样,”叶鸢凑近了白卿淮轻声道,“还要谢谢阿岁今日叫我窥见几分少将军的风采。” 白卿淮的耳后一阵阵酥麻,可偏偏自己动弹不得,既无法躲开,也不能回过身来抱住叶鸢。 声音的源头离开,叶鸢的话语像清风一样飘落在耳中。 “等我。” 第87章 若有大事就找伯爷嘛,咱们向来都是这样的。 叶鸢站在宫门口, 偏过头去看着红色的宫墙。 阳光斜斜地从墙头照过来,空气中的灰尘漂浮挥舞,在光的加持下闪烁成点点光斑,在红色的映衬下格外安宁祥和。 第一次见这宫墙时还以为要将一生都浸在这墙里, 没想到不过一年自己又是自由身了。 叶鸢轻轻叹了口气, 自由了。 叶鸢沿着宫墙向主街走去, 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明明一切皆如自己所愿,可偏偏那股惆怅仍笼罩着自己。 走过街的拐角,一辆马车静静地候在树荫下。 一转眼, 树冠都已长得饱满,树叶葱郁,甚至色泽已经变得有些老气。还好眼前人还在身侧,或许日后也会长久相守。 见到从马车探出头的少年时, 似乎胸腔内的那口郁结之气便泄了。 白卿淮伸出手来挥舞着, 面上带着笑意, 压着声音:“殿下殿下!” 叶鸢也跟着笑了。 仅仅是畅想一下未来,毛孔里都会散发出自在的气息。 没有比现在的状况更好的了。 叶鸢快步走过去,右手点着马车扶手,轻轻一跃便上了马车,与心爱之人撞了个满怀。 赶车人很有眼色地什么都没说, 待叶鸢上了马车后便慢悠悠地赶起车来。 两个人跪坐着相拥,半晌才听见叶鸢轻声说了句:“都结束了阿岁。” 叶鸢松开环拥着白卿淮的双臂, 白卿淮仍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温和地看着叶鸢:“殿下,我像是在做梦一样。” 叶鸢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哪里会是做梦?真的不能再真了。”说完从腰封中取出一个泛着冷光的半弧深色金属器物, 递给白卿淮,真诚道:“本朝还未有过公主成亲, 我也不知殷朝公主择婿是怎样的礼节,抛去提亲礼或是嫁妆不谈,这调兵符是我一早就做好了想给你了,今日过了明路,便能交予你了。” 白卿淮惊诧地看着叶鸢:“殿下,这我……” “皇上已经同意你自行挑选两万兵马编入我的军队,”叶鸢认真道,“赤鹰军日后会分为大小两队,胡将军带大赤鹰军仍驻守北境,谢风临会接替我的位置带着小赤鹰守卫京城,而我们带着兵马新立番号去榆城另一侧的东境驻扎。” 白卿淮一时半刻还没反应过来,叶鸢又笑了笑:“消息没传到京城,我倒是把这事忘了,我在东境擅自做主,拿金国的图河城换了通商的协议。我们此行便也是看护将要建成的贸易市场。” “您怎么敢?”白卿淮闻言低声惊呼,随即便反应过来,“您那时便已经决意离开京城了?!” 叶鸢带着歉意地亲了亲白卿淮的脸颊:“我也是那时才突然下定决心的。你放心,我当时早已考虑妥当,我既不做皇太女,那皇上便不会拿我怎么样。只是没能同我们阿岁提前打声招呼,害得你被动了些。” “你用这个位置换取那么多……”白卿淮面带忧色,“皇上心中难保不会心怀芥蒂。” “多吗?”叶鸢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同你成亲,对他来说是削弱白家的手段。殷朝如今正是需要银子支撑的紧要关头,我在边境通商,游从语同皇姐成亲,哪一个不是在解他燃眉之急。我真正完全私心的不过是把你的人带走,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岁,”叶鸢的指尖在白卿淮的掌心轻轻挠了挠,“他得了我的保证,我心甘情愿地放弃皇太女的位置,甚至自请远离京城,他不知有多安心。” “至于我,我也不亏的。我得了爱人,回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叶鸢温柔地带着歉意道,“唯一只委屈了我们阿岁,正三品的将军,从此要跟着我这个从三品的小官混迹在边境,做我的军师了。” 白卿淮从听见“爱人”二字起就已耐不住心中的那股悸动,听完叶鸢的话跪坐着直起身,从下方有些虔诚般地轻轻轻吻着叶鸢的下唇。 “将军,属下求之不得。” 马车内的温度升高,一切都变得燥热。 唇舌间好似有些甜腻腻的味道蔓延开来,纠缠着濡湿的水色,酥麻从灵魂深处荡开,连脚趾都不知为何蜷缩在了一起。那种快意顺着唇舌传入心窝,在这温热的空气中终是爆裂开来,烘得膝盖都开始无意识地摩擦着车内的软垫。 明明是行进在京城大街上的马车,可偏生遮盖住了此刻最隐秘的角落。 谁都没有发出声音,车轮的行进、街市的喧闹掩住了一切秘密。直到身子软得像融化在这温润香甜的空气中,马车停了下来。 门外的车夫对着车内喊着:“少将军,到了。” 片刻后车内传来白卿淮有些暗哑的声音:“稍等。” 车夫等了半晌才等来自家少将军打开帘子,在沁殊公主身侧道:“我知晓你今日必有许多话想同云姐姐讲,特意驾了看不出家族的马车,同花生打了招呼停在后门。” 叶鸢有些惊讶地看向面前的居安楼,拍了拍白卿淮的手背,跳下了马车,转回头来满是笑意:“阿岁当真贴心得紧。” 白卿淮抿抿唇:“殿下,明日见。” 叶鸢瞧着白卿淮的神情不舍的样子,心中觉出几分好笑的同时又变得柔软万分,自己也生出不舍来。于是转回身去,探头进马车内,伸手拉过白卿淮,附在他的耳边:“不必明日,今晚等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你来做。” “榆城那边居安楼一直发展得不错,薄利多销,在京城居安楼都是世家贵人来得多些,榆城那里却是平民百姓稍稍比平日里多花上些许便能吃得起的家常菜。”云格琼扔给叶鸢一个账册,“这般经营,收益倒也不错。” 叶鸢随意翻了翻,点头道:“这般倒是得益于格格心善了。” 云格琼摇摇头:“我是个商人,最开始只是无法套用京城的方式寻求些改变,没想到如今倒也真的叫居安楼在榆城扎下根了。” 叶鸢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我再过半月便启程回榆城,京城这边怕是一时半刻顾不上了。”叶鸢随意地将手中账本放在桌上,“格格你帮我卖个消息给游从语,就说殷朝将与金国通商,如今瓜果蔬菜小贩众多,可米面粮油的商贩寥寥。” 云格琼双眉微敛:“咱们自己不是就是做这些的?更何况我们在榆城早已扎根,到时候居安楼派个人就是了,何必要卖消息给游从语?” “格格,我不是真的缺他这个粮商,是盐铁。”叶鸢认真道,“殷朝能够大批量贩制盐铁的商贩不多,游从语算一个。盐铁等物不好随意卖给金国,可少量卖给百姓却不妨事。” 云格琼点点头:“懂了,这话我还不好明说,看来到时候是要同他一起做粮油的商贩了。”随即睨了叶鸢一眼,“以前没见你关注他,如今他得了便宜做了皇商,成了你的皇姐夫,你倒是向着他帮他做起生意来了。” “他挺不错的,”叶鸢笑着说,“这不是想给他机会,为皇家办事,带着皇姐多走动走动。” 云格琼点头应了:“你是为长公主着想,自己倒是把自己流放边疆了。” 叶鸢摇摇头笑道:“什么话?格格,这是我求仁得仁。你不知我现在心中有多畅快。” 云格琼叹了口气:“也是好事,若非如此,你和白少将军此生怕是难有这门亲事。”随即又笑了笑,“如今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我心中也欢喜。等过几月,我把这边雅间的新菜色定了,就收拾收拾跟你回榆城。” “你这边忙得开吗?”叶鸢愣了一下说道,“榆城过几月又要冷了……” “你怕我去了影响你和白少将军的婚后生活?”云格琼挑眉打断道,“若不是入冬,如何能同咱们公主殿下除夕守岁?我也许久没见过那样厚重的白雪了,有时候觉得,还是榆城好啊,说话做事不用像在京城这般小心,生怕冒犯了什么达官显贵。你等着,用不了两个月我也就跟上了。” 叶鸢有些无奈:“那你小心着些。” 云格琼点头:“知道,若有大事就找伯爷嘛,咱们向来都是这样的。你师父这般闲云野鹤的人,倒是又被困在京城了。” “他教养我时平日里也神神秘秘地,我也不是常常能见到他,更何况皇子身边哪会缺了教习师父。”叶鸢叹了口气,“老太傅当真是一片苦心,皇上前日同他漏了些立太子的风声,他昨日便请辞告老,要我这个皇姐做这太子之师。” 那是太傅隔空给予叶鸢的承诺和枷锁。叶鸢既放弃了皇太女的位置,日后小太子若是由她来教养,待太子即位后,想动叶鸢也要多思量些。如此还可展现皇家重情的家风,只要叶鸢和小皇子永远和平共处,谁也不动谁,那便是双赢的事。 “是,你倒是一门心思跑了出去,留下白小将军替你受罪。”云格琼揶揄道,“还好你师父甘愿帮你,只是过上几年,你这个名义上的太子老师,总是要回来的吧。” “事态如何变化也未可知,若是必要,我每年回京小住一两月便是,我在京城久了,只怕皇上也不放心。等他给我立了封地,我哪里还会想念京城?”叶鸢淡淡道,“说起来,我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有人称白明酌为白小将军了,真是时光一去不复返……” “对了,你帮我找的那位会金话的先生,过两日我带着特勒尔见他一面,到时候就要麻烦他教习这小子了。我还指望着特勒尔日后负责与金国的街市呢……” 第88章 “你放心,在你死之前,阿岁受过的苦,你都将分毫不差地体验到。” “等久了吧。”叶鸢顺着墙翻入白卿淮的院子, 看见白卿淮坐在院子中间的石桌旁,自然地走上前去牵住白卿淮的手,“我同格格用膳,略微吃了点酒, 稍晚了些。不过刚好可以出发。” “出发?”白卿淮愣了下, “我们……要去哪?” “去天牢。”叶鸢摸了摸白卿淮的头, 将坐在石凳上的白卿淮搂在了怀中,“去看看那个人,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用的。”白卿淮摇头轻声说, “他算不得什么。” “去同他报喜,”叶鸢在白卿淮耳边笑道,“他恐怕至今想不通,为何把你扔在北境自生自灭, 你却安然无恙从南境回到京城。” 白卿淮觉得心中的每一处空落落的地方都涨得满满的。他何尝不知叶鸢是想要替他出一口气, 可他真的已经不在意了。 不是不恨, 是无暇去恨。他满心满眼都装着那样明媚的一个少女,实在是不想为不相干的人再费心神。何甘平已经不会再有好下场,至于是不是因为他而受了惩罚他并不在意。 白卿淮轻声应道:“好。” 夜色已深了,天牢除去门口的两把火光便没了旁的光源。天牢门前是刑部的守卫,叶鸢一早便打点过, 白卿淮略微侧过身来将自己的面貌掩在叶鸢身后,随着叶鸢一同入了天牢。 叶鸢回头看了一眼, 往里走了几步才说道:“躲什么?连皇上都应允的事,做什么怕他们看见?” 白卿淮笑了笑:“我同殿下尚未成亲,自是要注意着些。” 天牢里只有栅栏窗透过来的月光, 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可白卿淮就是觉得叶鸢似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阿岁是怪我未急着成亲了。” 叶鸢同皇上提了建议将叶槿许给游从语,只说游从语富可敌国, 是挥手间便能颠覆殷朝经济的国之柱石。话语间满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倒是看不出什么姐妹情深来。 她对天子不够熟悉,却知皇帝的儿女太过团结,皇帝怕是怕是又要多思了。 叶瀚英也有自己的考量,刚处置了叛军便把两位公主都嫁了出去,终究是不好看的。两人商议后决定先风风光光地让叶槿大婚,三年后待叶鸢稳定了榆城的街市再回京大办。 叶鸢自是无所谓,可她想给阿岁这个没有安全感的少年该有的保证。凭什么阿岁付出了那么多,却连一纸婚书都换不来? 筹码在叶鸢的手中,但凡要求得不过分叶瀚英自然都会应允。 叶鸢向皇上要了礼部的文书,待离京前便会去府衙登记扣印,无论何时办礼,她都想要白卿淮的名字早些出现在皇家的玉牒上。 叶鸢牵着白卿淮的手,轻声道:“过些日子去取礼部的文书,等到了榆城,咱们先邀请些亲朋好友小小的办一场。” 借着栅栏窗子透过的清冷月色,叶鸢瞧出了白卿淮投过来的目光中的讶异,用手轻轻抚了抚白卿淮的手:“大婚之礼是替皇上给朝臣的交代,我们也该给自己些交代不是?” 白卿淮似是受了极大的震撼,喃喃道:“姐姐……” 叶鸢安抚般地拍了拍白卿淮的小臂,心中想着自己是不是给阿岁的安全感太过稀薄了,便是婚书和婚礼这样理所应当的物什都收得诚惶诚恐,却感受到白卿淮突然牵过自己的胳膊,紧紧将自己拥入了怀中。 紧紧是一刹那的怔愣,随即叶鸢便收紧双臂,也抱住了白卿淮。白卿淮已经不再是榆城的那个小少年了,即使叶鸢身量在女孩中已称得上高挑,白卿淮抱过来时仍是弓着背,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叶鸢的肩头。天牢幽暗潮湿,唯有一线天光丝丝缕缕温温柔柔地落在脚边,连那些阴寒的冷风都被隔绝了开来。 两个人静静地拥抱了很久,久到叶鸢似乎听见了鸱鸺的叫声,才如梦初醒般轻轻拍了拍白卿淮的背,松开了手臂。白卿淮却仍意犹未尽般不愿松开,直到感受到叶鸢的轻轻推拒,才不舍地放开了叶鸢。 一阵微风刮过,叶鸢才察觉右肩微凉的濡湿感。 阿岁哭了。 叶鸢没有想到只是礼部的文书,却对白卿淮有这般的触动。 她不知白卿淮在乎的不是那本文书,也不是那场以婚礼为名的聚会,是叶鸢愿意挖空心思,即使是在皇帝面前兑换着手中的筹码,也要给予他这份承诺的用心。 便是前朝也未有哪位皇室宗亲,尚未大婚,伴侣就已上了玉牒。 白卿淮未多说什么,叶鸢也知他心中尴尬,也未曾戳破,只是用手牵着他的胳膊,拇指轻轻扫过白卿淮的皮肤,权作安慰。 叶鸢燃了只提灯,二人一路向地牢深处走去。 幽暗的地面被一寸寸照亮,又一寸寸重归于寂。站在关押何甘平的那间牢前,才发觉这与想象中的画面天差地别。 影影绰绰的光沿着天牢的窗斜斜地落下,他们看见那个人坐在干草铺就的地面上,身侧摆放的是看不清材质的软垫,繁复的花纹打量一眼便知这不是天牢中该存在的物件。 那个人的后背靠在墙上,脖子弯折过来,头自然地向侧边垂过去,双唇微张,若隐若现的光线下似乎能看见嘴部随着呼吸粗重地张合,是坐着睡着了。 叶鸢和白卿淮沉默地注视了许久,久到那人的鼾声都开始回荡在天牢中,一声又一声。 许是何甘平在朝堂之上叱咤了太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涛天的权势让他们逐渐忘了这个人已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叶鸢心中说。 何甘平老了。 可随即又觉出几分可笑,那又如何呢,把这京城这殷朝搅得天翻地覆的,不也正是这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人吗?” 叶鸢听见白卿淮有些生硬地说:“走吧。” 两个人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思转身离去,可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些沙哑的喊声:“是沁殊殿下吗?” 两人蓦然转身,灯笼的光芒照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惹得何甘平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几眼。 “我一早就猜到殿下这两日要来看看老臣,本想坐在这迎接殿下,却不想候得久了,睡了过去。”随着叶鸢二人的靠近,何甘平皱起的眉头在灯光下愈发清晰,“年纪大了,眼神越发不济了。这位是……白少将军?” “是我。”白卿淮沉声应道。 “哈!”何甘平突兀地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声,“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你们一早就相识?!” 叶鸢点头笑道:“是啊,何大人也有没想到的事吧。” “好啊,真好啊。”何甘平语气里像是个提携后辈的老者,可面上却是满目的讽刺,用手指着叶鸢冲白卿淮说道,“她和我儿余升的事满京城皆知,这才多长时间就又和你好上了,你这毛头小子被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勾勾手就上钩了,全京城的人戳你脊梁骨你都不介意?” 白卿淮本以为自己到了这天牢,无论何甘平说些什么都不会牵动自己一丝一毫的思绪。可偏偏何甘平非要胡言乱语给叶鸢扣上一顶水性杨花的帽子,激起了他满身的火气:“水性杨花?何甘平你是当旁人是傻子吗?殿下同何余升有几分真情你怕是最清楚不过,何余升为着你的要求去接近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你又到底拿你儿子的婚姻当做什么?” 何甘平眯了眯眼,“也就只有白家能养出你这种只会打仗不长脑子的傻子。我竟从不知余升同你还有几分交情,轮得到你指责我。我儿不争气,文不成武不就,只这婚姻之事有文章可做,只可惜我铺的路叫殿下毁了,成王……” “都造反逼宫了,”叶鸢平静道,“你给何余升铺的路便是死路一条吗?” 何甘平闻言也不生气,反而拂了拂身上的灰,扶着墙,强装并不狼狈地缓缓站了起来。 “我相府的一应吃穿用度不输宫中,他做了这么多年相府公子,难道不该同我相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倒也是,”叶鸢竟也没反驳,“左不过过些时日整个相府九族之内都要随你去了,好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何甘平摆摆手,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成王败寇,既是输了,也没什么好说。倒是殿下来此,怕是有话要问吧?” 叶鸢深深地看了何甘平一眼:“是有问题想问,有件事我思考了许久,还请何相答疑解惑。你本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扶叶嘉熙登基?无论如何都是做臣子,难不成叶嘉熙的丞相权势更高些?” 何甘平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甚至神情也有一瞬间变得有些迷惘,但那神色也不过瞬息:“我还以为你会找我问些叶瀚英的事。” “现如今江山安稳,若不是您怕是会更安稳些,”叶鸢摇头道,“本宫改变不了任何过去,所以,我不关心。” “你怕了是不是?”何甘平的语气莫名地兴奋起来,“你怕你有那样一个懦弱无为的父皇,你怕东宫之位落到小皇子的手里……” “我为什么会怕这些事?”叶鸢皱了皱眉,却突然福至心灵,“是我在怕还是你在怕?” “你什么意思?”何甘平有些厌烦这种谈判失控的感觉。他这一生自拜相后难尝几次挫败的滋味,却次次在遇到叶鸢时体验事与愿违。如今他人生最大的败笔已然酿成,可是他还没能习惯这种挫败。 “是你害怕某日登高跌落,丢了这官位,再不受这万人敬仰,”叶鸢的话语沉稳有力,“还是说,你害怕你那一双儿女不尊你敬你,你的妻妾不再仰慕你依赖你?” “又或者说,这二者都有呢?” 何甘平面色变了又变,叶鸢本以为眼前之人会恼羞成怒,却没想到何甘平当真沉得住气,最后却没正面答复叶鸢,只长叹道:“公主殿下当真了解,权势是个好东西啊,这泼天的权势捏在我手中,自然殿下所述都该是我的。” “是吧公主殿下,你回京不也是为着那东宫之位?”何甘平习惯性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即便一朝失势,天牢的看守也没能拜高踩低到这位前丞相头上来,若是何甘平能活着离开天牢,叶鸢毫不怀疑这位能迅速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只可惜,他没机会了。 叶鸢把目光从何甘平的指间移开,“是吗?” “是与不是,殿下心里清楚。”何甘平声音有些粗粝,“权力何曾有足够之时?当年诸王夺嫡,许是先帝昏了头才叫叶瀚英上了位。与其屈居叶瀚英为臣,成日里受着无端猜忌,何不做叶嘉熙的国丈?叶嘉熙行事大胆,灵活变通,耳根子又软,对我女儿也极尽宠爱,一切都名正言顺,你若是我,自然也知扶叶嘉熙的好处。” 叶鸢听懂了。 何甘平在回答她的问题。 何甘平或许是厌恶叶瀚英的踌躇多疑,或许是觉得叶瀚英顽固不化不配为他的君主,可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向上爬惯了,再大的权势也填不足他的胃口,他要把这朝廷的君主捏在手中,所以他选中了叶嘉熙。 若是再揣测得大胆些,做这天下的君主,哪里比得上把这天下的君主踩在脚下呢? “对你女儿极尽宠爱,是指王妃过门三个月内抬了四个姨娘吗?”叶鸢忍不住出言嘲讽道。 “那又如何?”何甘平不以为意,“府中中馈大权都在王妃手中,王府一应人情往来都由王妃负责,区区几个姨娘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叶鸢心头一片恶寒。 “将来白少将军可也学着些,”何甘平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恶意,“来日沁殊殿下入主东宫,怎可只有你一个男人?” 白卿淮神色不变,可叶鸢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僵硬。 “也是,若是殿下入主东宫,你怕是连名份都不会有,”何甘平像是喃喃自语,“叶瀚英成日里那么珍惜他的皇位,即使殿下入了东宫也只有被他防着的份。” 随即他像是十足地关心白卿淮一般,“白少将军心性隐忍,当真非常人做能及。” “何相年岁大了,倒是如稚童般单纯了。”叶鸢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种幼稚的挑拨,何甘平怕是把自己同阿岁的关系想得太脆弱了些。 “何相向来算无遗策,”一直在旁边默默陪着的白卿淮突然沉声道,“可惜近来似乎也从未算对过。” “殿下早已自请离京,戍边卫国,”白卿淮满意地看着何甘平的神色逐渐凝固,“太傅大人上书请皇上任命殿下为皇子之师,待皇子开蒙后再行教导。” “不可能!”何甘平厉声道,“若是叶鸢还握持兵权,叶瀚英只会更加忌惮你们两个!” “殿下能舍东宫之位,我削减些兵力又有何难?”白卿淮有些痛快地说着,“你爱之如命的那些权势,在我眼中不如殿下的半分关注重要。同样是带兵打仗,我跟着殿下还不是一样地打?” “不可能,不可能!”何甘平如同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一般,哧哧地化作只破了洞的拉风箱,突然又笑得癫狂,“你等着看吧,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到时候你没了利用价值,我看你还能用什么讨好她!迟早……” “阿岁是我的人,就不劳何相费心了。”叶鸢有些不耐地打断道,随即加重了语气,“日后本宫与少将军如何恩爱,何相也没机会得见了,不若忏悔些自己犯下的恶,到了下面还能少承些业障。” “呵,牙尖嘴利。”何甘平已伪装不出一丝冷静,“殿下倒是护犊子。” “原来何相也有这般粗鄙的时候。”叶鸢淡淡的调侃更显得何甘平此刻的激动像个笑话,“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对自己人回护得紧。” “所以我不会让何余升给你陪葬。” 何甘平闻言愣了一瞬,随即扑在监牢的栏杆上:“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何相还不明白吗?”叶鸢面无表情。 “畜生!”何甘平咆哮道,“就是生了这个没出息的畜生才让我沦落到这般地步!” “何余升可扛不住你扣下的这口大锅,”叶鸢有些嫌弃道,“你这个当爹的半分不在意儿子死活,除了交代他勾住我,你难道透给过他半分计划?” “可惜了,”叶鸢也有些阴阳怪调,“你想要下属敬仰,可盛青云恨毒了你;你想要儿子绝对的服从,可何余升早给自己留了后路。” “怎么办呢何相?”叶鸢轻声道,“你所求的更高的权势没能拿在手中,可害怕的事却一件不落地发生了。” 叶鸢看着何甘平瞪圆的猩红双眼,又让平地落下了一声惊雷:“还有件事没告诉过你。” 叶鸢凑近了栏杆,直视着何甘平,轻轻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情地嘲弄着他的失败。 “你以为再也不会从北境回来的人,在榆城遇见了我。” “你不知道吧,我的医术是白明酌亲传。” “你放心,在你死之前,阿岁受过的苦,你都将分毫不差地体验到。” 叶鸢牵着白卿淮的手,如同听不见何甘平瘫软在地上的疯狂谩骂般转身离去。 天光已有些擦亮,守在牢外地看守向他们行礼。 “何甘平的扳指价值连城,你这一生的俸禄也凑不出一只来。”看守看见尊贵的沁殊殿下递给自己一个油纸包,“本宫不管之前什么人交代过你,你都需知晓,何甘平这辈子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天牢了。” “待皇上交代的事情都挖出来,你就把这包药兑了水给他灌下去。” “他连起身的气力都不会有,你可别让本宫在行刑前听见他哪日在牢中殁了。” “他造下的因,也该自己享用苦果了。” 第89章 少年将军的满腔热忱永远自由。 “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叶鸢笑着看向白卿淮, 朝着湖面的蓬舟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上次离京前约好同白少将军同游,如今邀请少将军赴约。” 白卿淮身着白衣,外衫上绣着青玉色的纹饰, 头发一丝不苟地簪起, 整个人看上去便是特意打扮过得样子。 少年亦可为悦己者容。 而那欣赏之人喜爱得紧。 白卿淮以为自己很镇定的, 可颧骨之上肌肤的僵硬一直在向自己诉说着内心的不平静。 “荣幸之至。”白卿淮轻轻巧巧地跳上了蓬舟,他知晓自己现在看上去定是一副不值钱的样子,思及此, 莫名撑不住这副温润公子的模样,在船上突然朗声笑了起来。 叶鸢好像知晓白卿淮在笑什么,又似乎并不能真正触及到白卿淮那轻巧婉转的思绪,可情绪感染下也仍是放声笑开了。 她喜爱白卿淮在她面前温柔乖巧的样子。 她也喜爱偶然在相处中能够窥见些边角的传说中肆意潇洒的白少将军的样子。 她也喜爱他有时直白简单的少年英雄气概。 她还喜欢初遇时他的质朴良善。 …… 那些独一无二的阿岁在每时每刻于她的心中成为一个崭新的, 无人知晓的白卿淮。 而她会不断地, 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而心动。 叶鸢也轻巧地跳上蓬舟, 白卿淮在她腰部不着痕迹地虚揽了一下。 叶鸢心中知晓白卿淮也知她定不会跌落,潜意识里却偏偏还在这些微小的事情里无微不至地保护着她。 即使她武艺高强,想保护她的人也绝不会落下了那份关怀。 叶鸢心中蓦然点亮了些许感慨。 真好啊,他们相爱。 即使人已经上了船,可笑声依然未停下。谁也不知道对方在笑些什么, 那笑声却在湖面上萦绕了许久。 笑得累了,两个人从直不起腰扶着篷子的样子顺势便躺倒在了甲板上。 栓船的麻绳收了, 蓬舟随着微风顺着湖水随意飘荡。无人撑船,直至被荷叶顶住便停在了原处。 白卿淮的手臂搂在叶鸢的腰身上,叶鸢也将手臂垫在白卿淮的脖子下面。微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气, 靠得相近的两个人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安逸地沉默着。 过了片刻叶鸢突然笑道:“怎么办啊阿岁, 说好了来游湖赏荷的,但是回京早了些,荷花还未开呢。” 白卿淮思忖了一瞬也笑了笑,坐了起来,环视着湖面,“离京前,这些清雅的食材怕是用不上了,不过叶姐姐若只是想用些鲜食的话还是有的。” 一语毕,便见白卿淮起身抽出配剑刺入水下又迅速上挑,只见一条黑背大鲤溅着点点血花顺着剑光被带到了甲板上。鲤鱼鲜活,即使剑尖横插入腮仍是摇摆着头尾,落在甲板上不断跳起。 “霍!”叶鸢也坐起身来,拿出把匕首割了片荷叶,盖在手中去抓那鲤鱼,“阿岁当真精准,运气也好,我在山里用网子捞都少见这般大小的。” 白卿淮也割了片荷叶,搓着荷叶的脉络拧成绳状,伸手去接叶鸢手中的鱼。叶鸢见状用匕首在鱼嘴处轻轻一割,白卿淮将荷叶结成的绳子穿过鱼嘴打上结,随即用剑柄在鱼头处猛地敲击,那鲤鱼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当真运气好,”白卿淮也感叹道,“刚起了念头便见那荷叶下有黑影游过去,还真就抓到了。” 叶鸢拿过白卿淮的配剑来,连同自己的匕首一并在湖水中清洗了,“说起来你怎么也会提剑刺鱼?我幼时在山中,有时暗卫哥哥姐姐们见我无聊会刺鱼给我烤着吃,你怎么也会这个?” 白卿淮愣了一瞬,随即带着笑意道:“是我幼时二叔教的,叶姐姐也会吗?” 叶鸢甩着长剑上的水:“我不会啊!白明酌当时和我说他不会!搞不好死士营的哥哥姐姐们也是他教的,偏生他同我说‘我可没有那么无聊’。” 白卿淮哧哧地笑出声来。 叶鸢面无表情:“他和我说:‘师父会更厉害的。’” 白卿淮歪头投来问询的目光。 “他说,他用网捞。”叶鸢说着笑意也压不住地爬上了脸颊,“所以我不会,我会用网捞。” 白卿淮闻言放声笑了出来,叶鸢受到他的感染也没忍住笑了出来。两个人笑闹着许久才平静下来,叶鸢又割了几片荷叶:“本想说带阿岁换个地方赏荷的,现下倒是可以直接去用些鱼脍。” 白卿淮欣然应下,撑着竹蒿将蓬舟划至岸边。 叶鸢一早便同叶槿打好了招呼,带着白卿淮到了叶槿的庄子上。 “我第一次同皇姐见面便是在这庄子上,”叶鸢指给白卿淮看,“这里有专人打理,引了温泉水入山庄,一年四季都有荷花盛开。” 白卿淮讶异道:“原来还能有这种养法,乐安公主当真雅致。” “是啊,我那时也是第一次见,”叶鸢对周围侍候着的人挥了挥手,“游湖赏荷这个季节有些难,如此游湖和赏荷分开便权作我履约吧。” 叶鸢和白卿淮重遇后似乎第一次这般轻松,没有军务,无需隐藏,不必忧心前路与未来,心中只有彼此地,光明正大地同处一整天。 那些计划中的荷叶茶,莲藕排骨汤,荷叶面,愿望中的清炒藕片,不在计划中的干烧鲤鱼,仿佛代替那些血腥的,紧迫的,忙碌的画面,成为了留在京城的最美好的一天。 次日便是离京之日,其实前几日便可以走了,留到今日不过是因着贺子石要成亲了。 贺子石家中亲眷在宫变平息后也慢慢回了京城,贺尚书本意是安排贺子石在京中先做个小吏,先立业再成家。本是默认便是如此的路,贺子石突然同贺尚书提出不愿来。 “我这人既无功名又没志向,”贺子石这般同白卿淮说,“便是在京中混上个小官也不过是再混上个一辈子。贺家的出路不在我身上,书院先生说老三学问好,明年春闱许是能考取功名。我这文不成武不就,即便如何混贺家也不是养不起我,地位名利同我也打不上关系,如今京城也安稳了,我这闲散公子也做到头了。我不如出去看看,也好过在京城” “那你如何打算?”白卿淮问道。 “我只同父亲说是想外出游历,父亲便说那就先成亲。”贺子石叹气,“若是说想要经商想来父亲定是不会同意的。” 贺子石这些年虽说闲散,事实上贺府的大事小情,除却中馈之事,管家都是上报给贺子石定夺的。 这个家再大,离了贺子石也就不转了。 世家贵族空有官身是不够的,若是没有房屋田产,这一家子老少根本难以维系生活。世家大族通常都是有些产业的,白卿淮知晓贺子石的心中担忧,并未多说什么。 贺子石的父亲未必会反对,只是贺子石心中担忧自己经商失败,不愿提前告知。 贺子石未曾做过什么大事,不受关注惯了,对自己的期待也低了些。只是无人注意那些诗酒茶会的社交,那些父亲不在时母亲不便出面交涉的事情,那些家中弟弟妹妹门的需求与闯下的祸事,都是贺子石一力担下了。 贺尚书公务繁忙,于是也注意不到,长兄如父,不过如此。 “或许你也可以来榆城看看,”白卿淮说道,“近两日你该听说,公主殿下同金国签订了通商的合约,金国总有些咱们这不常见的稀罕物件,或是来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说罢白卿淮又有些许地不好意思:“殿下同我打算在榆城先成亲,若是你来也许刚好可以喝上喜酒……” “我一定去!”贺子石有些激动,“那你和殿下等等我,等我完婚安顿下来便去榆城!” 叶鸢和白卿淮便留了下来,只待贺子石成亲后,夜里便出发去往榆城。 叶槿听闻后也定要同往:“我认得那姑娘,大理寺卿的嫡次女,古灵精怪甚是可爱,我去给她添妆也不算突兀。阿鸢我同你去,就当做是为你送行了。” 叶鸢走得匆忙,连叶槿的大婚之礼都无法观礼,闻言也不劝阻,只是笑道:“只怕我与皇姐一露面,这些宾客都要拘束了。” 叶槿摇摇头:“低调些就是了。” 两位公主清早便悄悄去往大理寺卿的府上。既是参加酒宴,自当为新妇添妆。那新嫁娘本是迷迷糊糊一副还未清醒的模样,任由侍女婆子们摆弄着上妆。 待瞧见叶鸢同叶槿入了闺房,先是一愣神,随即慌张地拂开侍女起身行礼道:“公……公主殿下万福……” 叶槿赶忙把手指竖在嘴前发出“嘘”声,“不必多礼,今日是你出嫁的大日子,本宫与沁殊特意来得早些,”说着话,叶鸢同叶槿便一人递上一只木盒,“祝齐姑娘与贺公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叶鸢也祝愿道:“金玉良缘,花好天长。” 那齐姑娘连连道谢,迎着光叶鸢才看清她的面孔,不禁笑道:“原来齐清瑶是你呀。” “殿下还记得我?”齐清瑶有些脸红。 “自是记得,”叶鸢玩笑道,“花月宴上姑娘替我说足了好话,如何会不记得?” 齐清瑶回忆起那个在本人面前八卦的场面,圆圆的小脸羞得通红。 叶鸢凑近附在齐清瑶耳边:“谢谢你呀,我同白少将军也要成亲啦。” 叶鸢看着齐清瑶的兄弟们堵着门,看见她的阿岁同那帮少年一起护着贺子石进了大理寺卿的府门,随着接亲的队伍来到贺府,躲在人群后观礼,又看见两位新人拜堂成亲,不禁有些失神。 有朝一日她与阿岁也要这般成亲的。 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两个人终将同归一处,而此时此刻联系着他们的是宾朋的欢声笑语,是婆子小厮们的忙碌,是觥筹交错的喜宴…… 真好啊,两个人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再也不会分开。 一定是这样的。 宴席间水三附在叶鸢耳边匆匆耳语,叶鸢闻言环视了周围,见无人注意便同叶槿示意溜了出去。 那个往日里衣着显贵的公子穿着灰色的外裳,站在角落里,身旁站着的是叶鸢借给他的人。身后的马车也没了标识,就像是哪个有些小钱的商贾之家的车马一般普通。 何余升见到叶鸢便跪下行礼叩首,叶鸢没阻止,只是快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叶鸢摆摆手,免了何余升的寒暄,朝着马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夫人可还好?” “好了许多,”何余升温声道,“父亲入狱后,母亲的头风反而发作得少了。只是此刻不便亲自向公主拜谢了。” 何夫人身为何甘平的发妻,能够免于一难已是皇上私下里的恩赐,不便在人前出现了。 叶鸢摇摇头:“夫人康健便好。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只你父亲的身后事……” 何余升惨然一笑:“劳公主关心,余升本就不孝,如今京城已是是非之地,不便久留,父亲的身后事便交由府上一老奴去办了。父亲祖上是南方人,余升先行去为他立碑,待一切都处理妥当便带着母亲去游历四方。” 叶鸢点头:“何大哥思虑周全,我便没什么好多嘴的。若是你有什么需要,便往榆城的官驿给我寄信便是。” 何余升应下:“如此那便多谢公主了。”说完,便扭头看向身边的人,“只是小五……” 身旁的死士闻言单膝下跪,头微微低垂着,等待着主人的发落。 “若是何大哥需要,小五自己也愿意,”叶鸢淡淡道,“小五继续跟着何大哥便是。” “小五性子耿直古板,最是循规蹈矩,”叶鸢叮嘱道,“何大哥平日里用人还是要耐心些。只是小五是死士营的人,有些规矩不是我定下的,人只能借给你,却不能送给你。” 随即附身道:“湫五,你入营晚,性子也淡,我同你不够相熟,有些事我也不知如何叮嘱。三年内我不会联系你,若是三年后你想好了自己的路如何走,该如何便如何就是了。” 叶鸢的声音不小,何余升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何余升听懂了叶鸢话语中的保证,她不会通过小五对他有任何的监视,叫他放心。 叶鸢同何余升告别时,何余升小声请求道:“您能帮我把这个带给乐安公主吗?” 那是一只布袋子,叶鸢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也没有伸手接过:“皇姐也在呢,我去叫她,你亲手送给她吧。” 入夜,叶鸢同白卿淮在京郊歇马。 白卿淮安慰似的拍了拍叶鸢的肩:“没事的,再等等。”随即转身摸到马车上,为睡得无知无觉的特勒尔掖了掖被角。 叶鸢叹了口气,在火堆旁坐了下来:“特勒尔睡得倒是安稳。” 夜色深重,叶鸢和水三也睡下了。 李泱低声问道:“少将军,这怎会有人放着好好的生路不要,偏去闯那地狱一趟?” 白卿淮顿了顿:“心中有愧吧。太善良的人不适合弄脏自己的手。” 鸡鸣破晓。 叶鸢从马车中走出,递给李泱一条毯子,自己又把手中的毯子给白卿淮披盖上。 “许是不会来了,”叶鸢轻声道,“你们也到马车中睡一会儿,我同水三……” 话音未落,却见白卿淮突然起身,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莹莹灯火:“来了!” 清晨雾重,四个人眼瞧着那等候了一宿的人,逐渐显露出身形。 叶鸢迎上前去,盛青云行礼道:“公主殿下恕罪,罪臣来迟了。” “盛大人来了就好!”叶鸢激动到有些许哽咽,连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低落了一夜的心彻底活了过来。 盛青云眼角还带着许久未曾休息的疲惫,眼中一片淡然,坚定道:“罪臣日后誓死追随沁殊殿下。” “盛大人想得通,便是最好了。”叶鸢神色间带着欣慰。 特勒尔睡眼惺忪地从马车内探出头,用有些拗口的殷朝话说道:“谁来了吗?” “是你的未来的老师。”叶鸢笑着说道,就像是已经见到了盛青云同特勒尔一同管理殷金两国市场的盛况。 “天亮了,出发!” 一行车马朝着天光亮起的方向走去。 晨雾渐渐散开。 少年将军的满腔热忱永远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