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他又在拈酸吃醋》来自www.wshlou.com   《国师他又在拈酸吃醋》作者:雨星澄 文案: 【假温润无害真腹黑神棍男主x假娇纵花瓶真野心勃勃女主】 【阴暗吃醋恋爱脑x不解风情事业脑】 林蕴霏上一世想要改变被困闺阁的不公命运,踏上了难于上青天的夺嫡之路。 因着女子身份,她饱受朝臣非议,背负妄加其身的污名,最终惨死。 好在天命垂怜,让她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林蕴霏明眸扫过全局,决定韬光养晦,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她盯上的第一位幕僚是国师谢呈。 对方前世与她身处不同阵营,却屡次伸手相助, 还赠予她八字谶言,“人言损誉,妄念伤己”,将她的结局猜了个透。 天底下竟有这般神机妙算之人,林蕴霏不信。 她定要揭开他的假面,抓住他的把柄,让他为自己所用。 然而谢呈远比她想的要容易收买,甚至上赶着发毒誓效忠她。 林蕴霏怀疑他别有用心,但说不出个所以然。 …… 狂妄人言欲淹没女子,林蕴霏偏要率着天下女子辟出一个新朝。 她为被恶男欺凌的姑娘们打官司,助她们脱离苦海、铮铮其骨。 她创办女学、擢拔女官,让女子们得以尽展才华。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除了谢呈这位难以把控的幕僚。 他好似没摆正他的位置,胆大包天地管起了她与谁来往,又与谁同行。 * 今朝皇宫边上建着一座高塔,塔顶住着国师谢呈。 他总是凭栏望着喧嚣人世,嘴角勾着一抹温润浅淡的笑意。 见过国师的人都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天底下怕是没有什么能让他的眼底激起波澜。 只有谢呈自己知道他早就为一个明艳的女子侧目。 他曾在对方最狼狈的时刻递上援手,却没意识到这份心动。 直至伊人逝去,谢呈方才醒悟,他的自负让他痛失所爱。 万幸上天有情,他复见到她灿若骄阳的双眸。 眼见得林蕴霏主动来临丰塔寻他,谢呈备好茶点,只待说出那句蓄谋已久的话。 “谢呈愿为嘉和公主一人差使。” 谢呈自以为将心悦她的情绪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但对方一心扑在霸业上,端的是不解风情。 偏偏她又招人的很,让他在高塔内患得患失,寝食难安。 (小剧场版) 林蕴霏相亲后来到临丰塔,打算与谢呈商量拉拢哪位青年才俊。 不料对方不咸不淡地看着她,语气与往日大不相同:“我还以为殿下不会来找我了。” 林蕴霏一头雾水,问道:“你缘何这么想?” 谢呈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殿下若是有了驸马,便不方便来我这儿了。” “为什么?”林蕴霏仍是不解。 “殿下作为有夫之妇,却与我过从甚密,驸马定会拈酸吃醋。” 未出阁的她来寻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便是可以的吗? 林蕴霏总觉得他说这话很是阴阳怪气:“国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谢某以为自己将话说得很明白,”谢呈将她整个人纳在眸底,“殿下大事未成,还是暂时不要考虑姻缘为妙。” #重生之夺回属于女帝的一切 #神棍国师他眼神不对劲 #我把他当幕僚,他却想当我的皇夫 注意: 1轻权谋,架空王朝勿考证。 2本文慢热,前期事业线偏多,后期感情线增多。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重生 朝堂 成长 逆袭 主角:谢呈、林蕴霏 配角:林彦、江瑾淞 一句话简介:她图谋江山,他谋求她 第1章 任谁见了这白茫一片,都不会觉得在办喜事。 唢呐不知人愁地奏着吉乐,催促着新人上轿。 林蕴霏手持用金丝绣着并蒂莲的宫扇,面上的神情近乎麻木。 刺耳的乐声,脸颊脖颈处被婢女拍上的浓重脂粉味,皆令林蕴霏几欲作呕。 但她不能那样做,在场的众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尤其是高台上矗立的新帝,——她同父异母的皇兄,林彦。 她绝不能遂他的愿,露出半点狼狈形貌。 “吉时已至,公主出降。”礼官拖长调子喧呼,似要与金鸡媲声。 林彦面上作出不舍的表情,隔着华丽的冕旒,林蕴霏却看见他眸底闪烁着的得意,那是独属于胜者的得意。 成王败寇,林蕴霏顶着满头沉重的簪钗昂首看他,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威力。 她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向这位庶子出身的新皇低头。 按照礼部拟定的流程,接下来她该拜别皇帝,兄妹二人互道珍重,以显出皇家情深。 众目睽睽之下,林蕴霏唇边掀起一抹冷笑,转身向围了大红纱绸的马车走去,将林彦抛在扬起的裙摆后。 “这……”轿旁立着的宫女错愕开口,愣在原地。 林蕴霏等了她一会儿,见她仍无动作,自己掀起帘子坐了进去。 帘子垂下前,林蕴霏不出所料地看见林彦适才的笑容僵在了嘴边,不上不下,分外难看。 不能笑骂抒愤,让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折损脸面也是好的。 今日后她便去国离乡,任林彦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天高地远的塞北,是以她不必委屈自己同他演那无聊戏码。 马车稳稳当当地动了起来。 放下手中持举了半天的绣扇,林蕴霏松懈力气倚靠在厢壁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口气还没吐尽,林蕴霏感到软垫下似有东西硌着她,拨开垫子一瞧,是一堆红枣花生与桂圆,这些东西缘何出现在此处是显而易见的。 幼时傅姆曾与她说,女儿家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出嫁之时,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而她作为大昭的嫡公主,出降之日必然万人空巷,花团锦簇,倾尽河山之丽。 孰料这一日真正到来时,对方替她畅想的盛景全成了空:她如今是百姓们嫌恶的妖女,众人与她同在一片天空下都觉晦气,更遑论来为她送行;至于花团锦簇,时值大昭难得一遇的寒冬,哪还有什么鲜妍的花可见。 不仅如此,林蕴霏嫁的不是她亲自择选的如意郎君,而是素未谋面的凶残蛮夷,她并非出降至皇城内的望族,而是去到距皇城千山万水之外的不毛之地。 上一位去塞北和亲的公主,尸骨已然深埋在皑皑雪域下,不见形迹。 如今轮到她这个落魄凤凰去送死了。 林蕴霏一时气闷,挥动广袖将这些所谓福果扫落在地。 “殿下,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外头随行的宫女听见里头哗啦的动静,扬声问道。 林蕴霏压下不爽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着与往常一般:“没事,马车行至哪儿了?出皇宫了吗?” “回禀殿下,马上便要到丹福门了。” 那便是要出皇宫了。 林蕴霏挑起帏子向外探看,讶然发现灰蒙的穹宇飘起了雪。 马车忽然停下,宫女惊呼道:“陛下在宫墙上!” 林蕴霏循声望去,林彦与一众大臣登上了宫墙,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即便才被她当众甩了脸色,他依旧愿意费劲追到宫墙上送别,叫天下人都看见他的仁德宽厚。 真能忍呐,怪不得能从几位皇子中杀出来,让她也成了手下败将。 不带什么感情的眸光扫过那群人,末了停留在一道颀长身影上。 对方穿着那袭胜雪的白衣,似乎垂眸与她遥遥相视。实在是相隔太远,林蕴霏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但或许不用看也能知晓,在这位从来都波澜不惊的国师眼中,她不过是个不听劝的跳梁小丑。 “人言损誉,妄念伤己”。 脑中应时响起很久之前他赠她的八字谶言,林蕴霏默道,他从一开始便猜到了她的结局。 雪逐渐下得大了起来,鹅毛似的。 几下便将红纱绸的艳色覆成白色,任谁见了这白茫一片,都不会觉得在办喜事。 本来也就不是喜事。林蕴霏自嘲道。 雪落在她的眼睫上登时化作了水,模糊了她的眼。 看不清人,也看不清宫墙,伸在外面的手还被冻得没了知觉。 没什么好看的,大昭早就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或人了。 林蕴霏索性将帏子放下,收回了眼。 马车继续行进,林蕴霏阖上了眼,想到即将要去往的塞北,她该如何在那种境遇过活呢? 毕竟只要能活下去,一切或有转机。 在被赐了和亲圣旨后,她已为这个问题没日没夜地苦思了几日。 颠簸间困意袭来,终是不敌疲惫,林蕴霏昏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因为一声惨厉的叫唤:“殿下,且醒醒!有刺客啊,殿下!” 林蕴霏甫一睁眼,便见到滚热鲜血在面前的帘子上溅出一道可怖的痕迹,甚至还浇落在她那双水漾红凤翼喜鞋上。 残存的睡意顿时被惧意取而代之,她屏住呼吸伸手。 手尚未碰到帘子,一柄长剑先挑破帘子直冲着她的面门而来,停在距离她眼睛约莫一寸的位置。 破洞不够大,林蕴霏仅能看见来者穿着黑衣黑靴。 “你是谁派来的人?你,你为何要这样做?”林蕴霏清楚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但她抑制不住。 此刻她连眼睛都不敢乱眨。 对方未有答话,削铁如泥的锋刃向下移动,抵着她胸前佩着的朱红璎珞圈。 另一手悄然去取袖中的匕首,林蕴霏试图说话稳住那人:“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可以翻倍给你!只要你不伤我,我愿意将车上的金银珠宝都给你。” “你说的条件很吸引人,可我要的是你的命,公主殿下。” 来不及举起匕首格挡,那人低沉的声音有些失真,不堪忍受的尖锐的疼痛使得林蕴霏垂首看去。 霜白剑面上映出了一张满是不甘心的脸,那脸狰狞至极,令她自己都感到格外陌生。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捂伤口,但没用,仿佛流不尽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淌出。 大片的红,怎么也止不住的红,与她的嫁衣混为一色,林蕴霏被这片浓重血色晃得眼花。 上下眼皮相互打仗,林蕴霏强提着的那口气终究散去。 到底是谁想要害她? 她究竟挡了谁的路? 难道她就这么死了吗? …… 疑问如石沉大海,眼前陷入浓墨似的黑暗,以至于林蕴霏几乎要放弃挣扎。 “殿下,你不要吓奴婢啊!”林蕴霏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笼着愁云的杏眸。 她这是出现了幻觉吗?为何会见到她曾经的贴身婢女楹玉呢? 林蕴霏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人未有消失。 “殿下,您怎么光看着奴婢,却不说话?”楹玉偏头急切唤道,“太医,殿下这是怎么了?” 又一张面熟的脸出现在眼前,且将指腹隔着巾帕搭在她手腕上时,林蕴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好像不是幻觉! “楹玉姑娘不必担心,殿下既已醒来,便没什么大碍,”太医看向她,语重心长地交代,“殿下,不论发生了何事,您都不该不顾自个的身子绝食呐。” 林蕴霏确定她有听过这席话。是在何处何时听见的呢? 绝食,晕倒。错乱的思绪拼凑出一个有些荒唐的答案。 她低头看向双手,嫩葱似的十指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脏污的血色。 “殿下,”待太医离开后,楹玉瞧着她异常的神色与举止,又唤了一声,“您的身子还有哪里不舒爽吗?不若奴婢去将太医请回来。” “别走。”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见她转身,林蕴霏挣扎坐起身想去拉她。不料身子的不适先思绪一步作出反应,感到眼前昏花的她跌坐回去。 难以忍受的眩晕让林蕴霏就近扶着架子床的一角安立柱,猛烈干呕几声。 “殿下。”对方闻声忙折返回来,替她轻柔地顺着背,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传来。 尽力压下不适,林蕴霏拽住她的手,急不可待地问:“我是如何晕倒的?” “殿下莫不是睡糊涂了,”楹玉不无担忧地看着她,但还是据实以答,“五日前,您为着和亲一事不肯饮水用膳,这才昏了过去。” 林蕴霏在心中默想,她果真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若非事实摆在眼前,她哪里敢相信这般世俗常理皆不能解释的事会降至其身。 可此事的确发生了,就仿佛是苍天也不忍见她怀恨而终。 死而复生的狂喜仿佛野草逢春蔓延开来,林蕴霏牵动唇瓣哂笑。 在楹玉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拍了拍楹玉的手,再次感受到对方是鲜活的存在,而非前世后来那具遍体伤痕的冰冷尸体。 无法与楹玉言明心中遗憾与欢喜,林蕴霏宽慰道:“不必担心,我已没事了。” 话音刚落,门外遽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用眼神示意楹玉去开门,在里屋听见楹玉道:“毓敏姑姑,殿下已然起身了……是有何要事吗?” 房门被打开后,外头的微光从缝隙中溜进来,照得脚下的地面一片青白。 林蕴霏眨了眨眸子,意识到已然天亮。 她于是推开窗牖,手背被乱跳的雨珠砸了个准,那股凉意顺着手指爬至全身。 原来还下着雨,怪道屋里如此暗。林蕴霏收回手,用帕子拭去水珠。 楹玉领着毓敏姑姑进来时,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严肃。 林蕴霏忽而想起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对应着哪桩往事,心中才升起的那点轻松荡然无存。 “殿下,”毓敏姑姑朝着她福身,道,“您赶紧梳洗一下吧,皇后娘娘传您进宫。” 哗然一道灵晔照1亮了内室,在林蕴霏的眼底映出森冷的光。 第2章 回忆至此终结,林蕴霏揪着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力。 赶往皇宫的马车内,林蕴霏回想着她十六岁那年的事。 那年着实是多事之秋。 大昭北塞的西撒部落兵压边境,要求大昭在嫁去一位公主以示求和与双方即刻兵戎相见中做出选择。 大昭开国不过数十年,从前朝接手疆土时百废俱兴,因而朝廷一直实行着休养生息的国政,百姓刚刚得以有安居乐业的起势。 此般情形下,大昭想要与西撒部落交战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于是朝野上下乃至当今皇帝文惠帝只得将目光投至另一个选择,派出一位公主和亲。 不幸的是,文惠帝的后宫中仅有两位适龄且待字闺中的公主,其中一位是中宫嫡出的她,另一位是皇帝宠妃淑妃所出的二公主。 不论哪位公主,皆是文惠帝的掌上明珠。 这桩不幸之事究竟会落到谁头上,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 期间她也因此事被文惠帝传唤进宫,林蕴霏犹记得她苦苦哀求他说不想去和亲,他却说了那样一番冷情到极点的话。 “你生来便享有旁人一生也无法穷极的锦衣玉食,你头上的金钗银簪,无一不是出自百匠千农之手。作为大昭的嫡公主,此诚危急关头,你理应挺身而出,换取百姓安定不受战乱所扰。” 在他那儿碰了壁后,林蕴霏转头去和春宫向她的母亲赵皇后求助,然而对方直接将她拒于门外,任由她在雨中从白日跪到黑夜,此举是何意不言自明。 在那场滂沱大雨中,往日千娇万宠的韶光顿如泡影,林蕴霏为双亲的淡薄面目感到万念俱灰。 奈何和亲一事好似利刃悬于头上,纵使她心有怨恨,除了皇帝皇后,其他人帮不了她。 深感六神无主的林蕴霏只得怀着最后那点对父母温情的希冀,绝食以表抗拒。 她最终饿晕过去,醒来时身边只有轻声叮嘱的太医,而没有她翘首以盼的文惠帝的松口。 这便是眼下她重生的结点。 虽说前世林蕴霏亲身经历过此事,最终是二公主代替她和亲,她却无法确定这一世事情的走向是否相同。 * 和春宫外,楹玉替林蕴霏收起伞,伞面上存留的雨水顺着伞骨悠然滑落,在石阶上积起一滩水影。 积水似镜,照出横梁上雕龙描凤的彩画以及纵横交错的斗拱。 才迈过和春宫的门槛,林蕴霏便高声喊道:“母后! 像是没听见殿外宫女“殿下,您小声些,皇后娘娘在休息”的提醒,林蕴霏匆匆直奔赵皇后常待着的暖阁。 果然,华贵的曲屏后女人正阖眼侧倚在榻上,身着蜜和色棉袄,披着缕金百蝶穿花的对襟褂,手中笼着一只画珐琅开光手炉。 赵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由一旁的宫女扶着坐直,扫来平静到有些淡漠的眸光:“嘉和,本宫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论遇着何事,都不该失了公主的体统风度。” 听得女人说出这句话,林蕴霏心下明了,这一世赵皇后还是那副样子。 既然对方与前世无区别,她只需照着前世经历一遍,将此事自然度过便好。 不想因为性子的突然转变引起对方的怀疑,林蕴霏走至她的跟前,拉起她的手哭诉道:“母后,您终于愿意见我了。您也听说了西撒部落向大昭求亲的事吧,父皇竟要儿臣嫁去那不毛之地。” “儿臣要是去了塞北,母后一人在宫中何其孤单,儿臣舍不得离开母后。” “母后帮儿臣去向父皇求个情,好不好?他肯定不会拒绝母后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林蕴霏语速飞快地将话往外抛。 然而赵皇后的手凉得吓人,林蕴霏只觉像是握住了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你不愿意和亲,二公主便愿意吗?”女人半垂着眼,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像极了古井之水,令林蕴霏不自觉松开了她的手。 “母后……”林蕴霏撩起不可置信的眼,颤着声音道,“您宁可怜悯二公主,也不肯为儿臣着想吗?” 赵皇后的声音很轻,几近要湮没在雨声中,她道:“本宫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处事需得公正,万不能偏袒于你,落人口实。” 林蕴霏拭去脸上的泪,仰首紧盯着皇后,道:“倘若今日是皇弟要被送去别国为质,母后还会说出这番‘大公无私’的话吗?” 她话中的皇弟指的是夭折在皇后腹中的皇子,原本该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中宫嫡子。 对方面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保养得宜的皮肉轻微抖动,显出罕见的扭曲。 片刻后,皇后没什么感情地说:“这世上没有如果一说,嘉和,你不用拿他激我。” “母后迟疑了,不是吗?”林蕴霏齿间含恨,“从始至终,您根本就没有替女儿考虑过将来。” “在母后心中,赵氏一族的荣耀、尚未诞生的嫡子,哪一项都比女儿紧要。” “自打母后失去皇弟后,便一蹶不振将自己拘于和春宫内,对什么也提不起劲,”这些抱怨的话深埋林蕴霏的心底许久,此刻既已开了豁口,林蕴霏索性便替前世自己全部说出,“儿臣怜惜母后,因而屡次上赶着宽慰您。” “可您呢,永远摆着一张冷脸,对儿臣在宫里宫外的处境从不过问。” “一句话都没有。” “眼下儿臣面临和亲之难,母后还是无动于衷,”林蕴霏气极反笑,“皇弟是受您珍爱的骨肉,儿臣难道就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本宫如何没有为你考量,”赵皇后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稚儿,“西撒部落是大昭边境最大的部落,一直以来都是你父皇的心腹之患。” “为了表示对西撒部落的亲重,陛下定会在你出降前将你的称号往上抬。假使到了那儿,你能夺得西撒首领的宠爱,之后得到的封赏便是不计其数,不仅如此,大昭史册上也会载有你的芳名,流传百世。” 对方说出的话令林蕴霏的脸色冷了下来:“女儿一点也不稀罕身后名!” “母后甘愿为母族争气是母后的选择,”林蕴霏挑起秀眉,“您何苦将这意念强加至儿臣身上。” 赵皇后伸手轻柔地将她鬓边垂落的发放至耳后,恍若未有听见她的怨言,自顾自道:“嘉和,你幼时不是总同我说,皇宫里沉闷无趣,你想去宫外瞧瞧吗?” “塞北是荒凉了些,但总比宫中自在得多,”林蕴霏深深地望进她黑白分明的眼,察觉那是一汪生机颓败的幽潭,“母后会为你备好百里红妆,风光出降。” “母后不肯替我求情,又何必将我宣进宫中!” “本宫叫你来,是因为听闻了你绝食昏倒的消息,”女人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淡淡道,“嘉和,你已经十六岁了,不应该再做这样损人损己的蠢事。此事传出去,你父皇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尽管这是林蕴霏第二次面临此情此景,她的身子仍旧控制不住地颤抖,并非是因为惧怕,而是感到恶心。 走出和春宫,她对着楹玉有气无力道:“出宫回府吧。” * 回府的途中,林蕴霏靠着车厢壁假寐,实际一刻不敢懈怠地琢磨起今后的打算。 偏偏眼前的事情皆绕不开前世,她不由得回想起前世种种,想从中梳理出头绪。 六岁前,她在宫内的生活平静而富足,那时的皇后总将她抱在怀中,轻哼着歌逗她开心。 六岁那年夏,皇后小产,和春宫内宫人端着干净的盥盆鱼贯而入,端着飘红的盥盆鱼贯而出,井然有序的表面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生怕殃及鱼池。 林蕴霏当时被乳母拦着,任凭她如何哭闹,对方也不让她进屋找皇后,甚至强行将她拉进房内,用平时紧着她吃的糖蒸酥酪诱/哄她安静。 翌日林蕴霏去找皇后时,对方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怎么也不肯搭理她,只默然流着泪。 流泪是不开心的意思,林蕴霏听乳母教过。 她于是凑近将脸贴着皇后的脸,嘴唇尝到了特别咸涩的味道。 再后来,太医说皇后的身子向好,林蕴霏却再没在女人脸上看见过微笑,女人再没有给林蕴霏哼好听的歌。 直至林蕴霏懂事后,她才清楚皇后为何会性情大变,无子的中宫皇后好比折了羽翼的凰鸟,在那些子嗣环绕的后宫妃嫔面前,她这位徒有虚架子的皇后根本抬不起头,因此皇后选择画和春宫为牢。 林蕴霏当时年轻气盛,尚未领略过朝堂上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不知收敛锋芒一心扑向夺嫡之局,只为向皇后证明自己不比她心心念念的皇子差。 怀揣着这样幼稚的念头,林蕴霏自以为是地踏入朝堂,但她那些举止落在旁人眼中不过皆是小打小闹。 林蕴霏同时做了几件“大事”。 一是直接向文惠帝讨要权力,协助管理起宫廷礼制。 二是主动找到舅舅赵泽源联手,几次藉着进入御书房的机会偷看文惠帝对奏折的批阅,或是当面试探文惠帝的口风,将得到的消息转达给赵泽源,以便他在朝堂上说出符合皇帝心意的话。 三是她用月俸在公主府内养起幕僚,领着一群人每日商讨时下朝政。 再然后,边境动乱,传来西撒部落要求和亲的消息,林蕴霏就此处于风口浪尖。 向文惠帝与赵皇后央求无果,近乎绝望的林蕴霏在听说文惠帝欲前往临丰塔寻国师谢呈占卜聊定此事后,连忙去临丰塔苦苦央求谢呈,得到的仍旧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彻底失去了希望,她颓然回到府中等待和亲的圣旨,却在两日后得知和亲人选是二公主而非自己。 自此,林蕴霏不再天真地将她的命运寄托在旁人的施恩上。 她意识到想要完全而绝对地主宰自己的命运,唯有摘得世间最高权柄! 是以林蕴霏真正走上了那条难于上青天的谋权路,后因根基单薄成为了夺嫡浪潮中被筛下的顽石,更被打上“妄议朝政”“天降妖女”的恶名。 大抵是天道轮回,那年三皇子初登帝位,他的胞妹二公主因病在塞北香消玉殒,西撒部落再度向大昭求娶公主。 彼时文惠帝驾崩不过月余,按说皇室内不得有婚嫁。 新帝却不顾群臣意见,扬言西撒部落与大昭的和睦是先帝毕生所求,绝不可怠慢。 林彦大手一挥,下旨让彼时臭名昭著的林蕴霏前去和亲,此后的事清晰如昨,她在和亲途中遭遇歹人刺杀,死不瞑目。 回忆至此终结,林蕴霏揪着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力。 现今重生的林蕴霏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反倒对和亲一事生出几分感激,假使没有这件事,她也不能脱胎换骨得见一方新境。 眼下她携着前世记忆重回此局,在许多事上便能预先排布,比之前世步步未知的境遇已好上许多。 这一次她该如何破解和亲一局呢? 虽说她大可顺水推舟,但林蕴霏还是想要抢占先机。 第3章 抬眼迎上对方那双着实令人见之难忘的烟灰色双眸。 往复记忆中,林蕴霏抓取了一个关键的人物。 思及谢呈此人,一双浅淡如云雾的灰眸立时跃入林蕴霏脑中。 前世林蕴霏与谢呈的交集不算多,却也绝不少。 她不仅在和亲一事上与对方交过锋,此后谢呈作为三皇子林彦身边最得力的军师,在夺嫡之争的暗处与林蕴霏屡次交手。 林蕴霏对谢呈的态度绝非单个字眼可以囊括。 在夺嫡的制胜关头,若非谢呈用“天生异象”给三皇子冠以“天命所归”的名头,非嫡非长的林彦绝无可能登上皇位,那么林蕴霏或许就不会遭遇之后的惨死,按理说,林蕴霏是该怨恨他的。 但俗话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1”,谢呈并非有意要针对她,还赠予过她八字谶语,正是劝说她迷途知返。 是林蕴霏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屡屡败坏林彦的计划,引得林彦记恨,最终不得好死,而谢呈在其中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哪怕抛开这些,林蕴霏还是无法记恨谢呈,只因对方曾在她最狼狈的时刻施以援手。 彼时她陷入林彦的设计,名节被污,被拘禁于公主府内,非圣旨不得外出。 那日与今日一般,外头也下着难闻人声的轰然大雨,林蕴霏在府内饮下不知多少盏烈酒,忽而听见角楼传来的悠长钟响,拢共十声,那是帝王驾崩时才有的典仪。 林蕴霏从没听过那么刺耳且漫长的钟鸣,每一声都似无情刀刃,在她心上剜出一片血淋淋的肉糜。 文惠帝驾崩了。 这个念头仿佛是蚀骨蚊蝇,残忍地萦绕在她的脑际。 那个高坐龙椅的薄情皇帝亲手掐灭了她对慈父的幻想,现在他终于被苍天夺去一身荣华,即将成为泯然黄土,她应该快意大笑的。 但她没有那么做,林蕴霏在不知所起的嗡鸣声中想道,她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挟着一身酒气,她匆匆进了宫。 途中马车的横木不知为何断开,惊惶四散的马匹在宫门前发出嘶哑的吼叫,车内的她被撞得发髻凌乱,不可谓不狼狈至极。 时不待人,林蕴霏当机立断跳下了马车,不顾身后车夫的叫唤,提起裙摆向清宴殿奔去。 斜跳的雨珠旋即打湿了林蕴霏的面容,雨幕在她眼前形成一道隔不断的帘子。 她只能凭直觉往前方那座被大雨吞噬轮廓的殿宇跑去。 一时不察,一颗突起的石子绊得她跌倒在地,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闷响。 手掌划破淌出的血不消眨眼的工夫便被雨水冲刷不见,那股刺痛却让林蕴霏此生难忘。 她踉跄地站起来,滞后地听见身后有马车轰轰阗阗的声响。 林蕴霏撩起空茫的眼,发现那驾牵系白纱的马车在她一旁稳稳停下。 帏子被一只干净如玉似的手挑起,露出里头那人清俊沉静的眉眼。 “嘉和公主,”谢呈垂眸瞧着她凌乱的样子,眼底毫无嫌恶意味,他不轻不重的嗓音盖过雨声,再清晰不过传入林蕴霏耳中,“还请上车吧。” …… 林蕴霏睁开了眼,心下做出了去找谢呈交谈的决定,不单单是为了和亲一事,更是为了长远之计。 前世教训历历在目,林蕴霏深刻领会到早日培养起独属于她的势力该有多么重要。 吃一堑,长一智,她不会再像前世一般用金银供养幕僚,且不说这样招徕的先生一心只为她的孔方兄,光是才华上便参差不齐。 她太需要可用之人,深藏沟壑的谢呈显然是首选。 只是不知晓对方此时是否已经与林彦搭上了关系,林蕴霏不无头疼地想,那么她该用何手段撬起三皇子的墙角。 * 嘉和公主将自己拘于府内绝食的消息传遍了茶肆酒馆,百姓据此猜想,文惠帝是打算将这位嫡公主送去西撒部落和亲。 两日后,京城最大的酒楼岳彩楼中,一位常来喝闷酒的秀才顶着所有食客的注目,耍起酒疯,高声咏叹“国将不国,竟用嫡出公主去讨好蛮夷部落,简直是举国之耻”。 他慷慨激昂的言论旋即惹来了不少读书人的附和,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们纷纷对素未谋面的公主殿下产生了怜爱之情。 他们口中议论不断的对象,林蕴霏则乘着府内再简朴不过的马车从后门驱出,赶往皇宫西侧的临丰塔。 “殿下,您这样大肆在民间传布质疑圣上的言语,真的好吗?”马车内楹玉绞着手指,忍不住为她操心道,“倘若圣上追本溯源查到您头上,事情岂不是会变得更糟?” 林蕴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横竖事情不会比我前往塞北赴死更差了。” * 马车停在临丰塔外,天上飘着细丝似的春雨。 林蕴霏昂首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九层高塔,塔的轮廓隐约被烟雨淡去,塔顶更是难以窥得。 低下发酸的脖颈,林蕴霏将目光落在第一层塔身。 两座佛龛之间,塔的正中,置着一块金漆匾额,上书的“临丰塔”三字遒劲有力之余落笔带着几分飘然,尤其符合此塔的风韵。 林蕴霏听宫人说过,此匾额上的字是先皇御笔,其后还有着一则轶事。 临丰塔建于五十七年前,即大昭开国第六年,由先皇亲自监督落成。 塔内由下至上专供着为开国做出贡献的军民功臣的灵位。 此塔由当时怀从龙之功的庆平大师命名,名为“临丰塔”。 先皇听闻此名后曾问大师缘何要在“丰”字前加上“临”字,大师答道“人世难有完满,能接近丰盛之景已是难得”,先皇当即题下此名。 临丰塔建成后,庆平大师被封为第一任国师,长年居于塔中为大昭军民祈福。 五年前,庆平国师驾鹤仙去,国师之位顺延至他的亲传弟子谢呈。 道听途说永远比不过眼见为实,较之前世头一遭登临时的慌不择路,这一次,林蕴霏心头莫名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也不知晓她来找谢呈的选择是对是错。 因还在落雨,原本该在塔外看守的两位门童分立于门内。 他们身着如出一辙的白衣,虽然年纪不大,却皆是一脸老成。 在看见林蕴霏时,两人面上未显出刻意讨好,其中个子稍高些的那个一板一眼地问:“贵人且请在此稍候上楼,国师与另一位贵人正谈着话。” 林蕴霏颔首道“好”,环顾四周发现无处可坐。 楹玉最是体贴她的心意,替她出言:“你们……” 想起林蕴霏来前交代自己要收敛锋芒的话,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楹玉道:“请问二位,此处可有蒲团?” 那童子才要回话,一人从踏跺上走下来,站定在林蕴霏跟前。 目光从来人黑缎金线钩龙纹样的朝靴上移至他的脸,林蕴霏看见对方嘴角扬起的那抹状似无害的笑,又听见他活络道:“外头都道皇妹在府内哭天喊地,怎么还有空来此?” 是林彦,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蕴霏此番算过时机,比前世提前了一个时辰来寻谢呈,想要同对方多分说两句,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撞见林彦。 压下心头的震惊,林蕴霏立即抿起唇,装出外强中干的模样:“该是我问皇兄吧,不忙着安慰二妹妹,缘何来临丰塔消遣?” “皇妹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代表大昭与西撒部落和亲,便是父皇与百姓眼中头一位的功臣,注定名流千古,”林彦半眯起笑眼,滴水不漏地开解她道,“此等殊荣旁人想要都求不来。” 若不是前世林蕴霏目睹了林彦登基后那小人得志的嘴脸,恐怕也要被其那副温和兄长的假面诓骗。 对方送她远嫁和亲时在宫墙上露出的冷笑犹在眼前,此时再看见林彦,林蕴霏只觉盯着她的分明是一条暗含毒牙的蛇,令她感到恶心极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用力捏紧至骨节发白,林蕴霏语中带刺:“若是可以,我倒很是愿意将此等好事转让给二妹妹,希望届时皇兄还能说出这样无关痛痒的话。” 林彦神色轻松地将手一摊,像是对她的阴阳怪气视而不见:“我知晓皇妹现今看谁都不顺眼,我便先行告退,不耽误皇妹求见国师了。” 目送着人离去,林蕴霏一面拾阶而上,一面思索起适才的疑问。 前世林彦竟也来找了谢呈,他是为了和亲之事还是别的? 如果他们商讨的是和亲之事,为什么最后被送去和亲的是二公主? 又或者说他们已然通上了气,已经开始商榷怎么夺嫡? 林蕴霏心不在焉地抬腿,这一下竟是踩了个空。 所幸身后的楹玉伸手扶稳了她的背,她才免于跌倒。 事情跌宕于一眨眼的工夫内,林蕴霏的心高高悬起又陡然落下。 惊惶之中,她听见前方传来一道如山涧清泉的声音:“殿下……小心。” 回过神后,林蕴霏猝然发现她已登至顶层,而启唇提醒的那人正是谢呈。 林蕴霏端然站定,抬眼迎上对方那双着实令人见之难忘的烟灰色双眸。 大概是由于不久前刚回忆了雨夜谢呈向她雪中送炭一事,此时见到这位“故人”,令林蕴霏有片刻觉得恍如隔世。 那夜她全心焦灼顾不上他人,此前碰面也不过是点到为止的一瞥,故而今日林蕴霏才算是真正仔细审视起谢呈。 眼前人生得一副好模样,且不论清俊如月的五官,单是其恍若和风的周身气度便已胜出一众庸俗子弟。 “见过国师。”敛去眸底的惊艳之色,林蕴霏双手搭于右侧,向谢呈福身。 谢呈一手拿着拂尘,另一手施无畏印,一袭胜雪白衣随风猎猎,仿佛下一瞬便会登临仙地。 他略略垂首回礼,道:“殿下快请起吧,谢某受不起殿下此礼。” “想起上一次我与国师见面,还是在国师受封的典仪上呢。”林蕴霏与他寒暄道。 林蕴霏对此事其实无甚印象,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2”,来时她在马车上回想了一路,只记起那日谢呈似乎是给所有的皇子与公主都赐了一滴清露。 前世林蕴霏不信所谓玄说,连带着对这位众人口中“风姿卓然”的新国师了无兴趣,因此轮到谢呈给她赐清露时,她根本没抬眼瞧人。 “难为殿下记得五年前的旧事,”谢呈嘴角牵起清浅笑意,他那仿佛隔了层琉璃的眼不易察觉地掠过林蕴霏的脸,道,“外头风大,殿下与我进屋谈话吧。” 第4章 “谢某也是凡人一个,并无神通。” “恭敬不如从命,”确实感到有些冷,林蕴霏提步进屋,在发现跟着谢呈的黑衣侍卫停驻屋外时,她对楹玉道,“你且在外头等我一会儿吧。” 走在前头的谢呈因着此言回首瞧了她眼,林蕴霏未有错失这个细微动作。 踏入内室,林蕴霏最先闻见的是一股幽远深邃的檀香,这香味对她来说不算陌生。 雨夜之事的后续在脑中重现,那日情况容不得林蕴霏仔细揣度,她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谢呈的马车。 马车内当时点着的便是这样安神的温暖檀香,使得她紧绷的心弦骤然松了点,或许更多是因为谢呈递过来的那盏热茶。 林蕴霏跟着谢呈绕过一扇山水曲屏,来到一张半桌前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一对烫好的白釉碎瓷茶盏。 谢呈坐下后便倒起了茶,将那杯先倒好的茶盏推至林蕴霏跟前,一如当年。 在氤氲的热气里谢呈的面容变得不甚分明,平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林蕴霏忽而发觉谢呈右眼眼尾有颗浅棕小痣,只有在他垂眼时才得以完整显现。 “国师不好奇我是为何事而来吗?”林蕴霏先发制人道。 谢呈的睫羽很轻地颤动了下,应道:“殿下总会同我说明心中所求的。” “人人都道国师神机妙算,我还以为国师能轻易算出我的来意呢。”林蕴霏此话是刻意将他架至高位。 “殿下恐怕误解了在下的本事,”谢呈撩起眼,那颗小痣跃然消失,“谢某也是凡人一个,并无神通。” 林蕴霏反驳道:“国师何必如此谦虚,您的信徒遍布大昭王土,便是塞北之地的人家也在屋内悬挂着您的画像。” “放眼宫廷,您的名声可就更甚,”林蕴霏揶揄道,“这不,临丰塔前脚才送走三皇子,后脚我便又上了九楼。” 提及林彦时,林蕴霏有意去盯谢呈的脸,却没看出他有何波澜。 “幸得诸位抬举,谢某却不敢托大,”谢呈抿了口茶,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与他往来言语交锋数次,林蕴霏所有的试探皆被轻柔地拂了回来。 越是不能挑出谢呈的错处,她越是领会到对方的高深莫测。 人人皆有对外的一张假面,但绝非是谁都能有谢呈叹为观止的道行,宛如入夜春雨,令人受了蛊惑却不自知。 不过对林蕴霏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戳穿谢呈的假面,而是说服谢呈在文惠帝跟前将二公主推出去。 将眉一皱,她对着谢呈装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国师应当听说了吧,西撒部落欲向大昭求娶公主,我便是人选之一。” 谢呈风轻云淡道:“略有耳闻。” “宫里传出消息,说父皇会在今日午睡后来临丰塔与你议定此事,”林蕴霏低顺着眉眼,令她看起来足够楚楚动人,“我的生死就在国师的一念之间,还请国师出手相助。” “殿下,你怕是找错了人,”谢呈放下茶盏,正色道,“天机源于自然,谢某不敢随意更改占卜结果,更不敢在帝王面前犯下欺君之罪。” 到这里,谢呈的话与前世完全对上。 “国师,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会用此事来为难你。你也瞧见了,我实在是……万望国师垂怜。” 林蕴霏心神微动,照着前世的路数起身对着谢呈行礼,在要将膝盖弯曲时,谢呈虚虚扶住了她的胳膊,语气无奈:“殿下,您真是折煞在下了。” “谢某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左右圣上的决定。” “莫不是国师已然答应了三皇子要保住二公主,才拿这些话来敷衍我?”林蕴霏仰首用一双清凌凌的泪眼睖他,问道,“他给了国师什么好处,我愿意百倍千倍以报。” 她提起林彦一来是想套取谢呈的实话,二来是想敲打谢呈答应她的请求。 谢呈却拨回了她的算盘,解释道:“殿下多想了,三皇子来临丰塔只字未提和亲一事。” 谢呈的弦外之音是他没有要三皇子的任何好处,那么林蕴霏想用好处来贿赂他自然也不成立。 “谢某还是那句话,决定殿下与二公主谁会去和亲的是天机,而非人力,”谢呈半垂着灰眸,颇有几分得道之人普照众生的悲悯相,“殿下且放宽心,静候结局。” “国师字字句句不离天机,始终未给我一个确切回答,这让我如何放宽心?” “也是,国师终究非我,又怎能理解我的困苦,”林蕴霏惨淡一笑,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道,“是我贪妄了。” 语罢,她晃荡着起身就要朝外走,却被谢呈叫住了:“殿下,烦请留步。” 林蕴霏僵着身子扭头去看他,听见他道:“谢某愿为殿下算上一卦以表聊慰。” 欲/擒故纵的把戏起了效用,林蕴霏重新落座,脸上并无得逞的欣喜。 在林蕴霏的注视下,谢呈将手伸入桌下放的那个已然盛好水的盥盘清洗,用干净帕子擦拭后打开紧挨着盥盘的一只精美木匣,从中取出三枚珵亮的铜币笼在手心。 这是在耍什么招式?林蕴霏头一次见人占卜。 谢呈的神情几乎称得上肃穆,他娴熟地抛掷铜币、收回铜币。 这些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铜币仿佛真沾染了生机,听话地在谢呈干净修长的手指下快速翻转。 林蕴霏默然数着,在谢呈将铜币抖落回匣中时,确认他拢共抛了六次。 “国师,卦象如何?”谢呈这番如行云流水般的举止着实令林蕴霏起了好奇心。 他是得道高人,还是装神弄鬼之徒,将见分晓。 “此卦为火风鼎,”谢呈道,“是吉象,意为绝处逢生。” “绝处逢生”四字出来时,林蕴霏眼眸一震,不禁想道:他竟能算到这个地步? 加上前世的八字谶言,她已两次见证了谢呈的一语中的。 看着他的眼神渐凝,林蕴霏心中对解决和亲一事后将谢呈拉入麾下的计划势在必得:“国师能否再说得详细些,我究竟是怎样 ‘绝处逢生’呢?” “在下已向殿下透露了不少天机,再深聊下去或恐生出变数,”谢呈摇了摇头,道,“殿下只需知晓眼前之事并非厄运即可。” 林蕴霏作出被他说服的表情,道:“我明白了,我会依照国师的话静候结局。” * 与谢呈见面的两天后,宫中传出了旨意,文惠帝加封二公主为固泰公主,着其出降西撒部落大汗,以成两邦之好。 听闻此消息,林蕴霏尚未来得及松口气,毓敏姑姑又来告知皇帝召她入宫。 上一世文惠帝也在和亲一事定下后找了她一趟,对方重新变回林蕴霏熟悉的慈父,在言语上用家国大义哄了她两句,兀自将前几日两人间的龃龉当作算不得数的过眼浮云。 他不知晓的是,他以为用细声软语与金银珠宝就能重新控制的女儿,早就在这场侥幸逃脱的和亲乌龙中懂得了何为唇亡齿寒。 这次文惠帝选择牺牲的是二公主,来日未必就不会是她。 林蕴霏已然看清,这位将“先君后父”奉为圭臬的帝王迟早会为了皇室利益割舍她。 但这次林蕴霏走了一步新的棋,她主动散布了有损文惠帝威严的消息。 尽管她再三交代手下人办事时别留下痕迹,林蕴霏依旧没有把握,文惠帝在皇城内遍布的耳目足以令他高坐庙堂而无后顾之忧。 或许文惠帝会当面拆穿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吗? 站在清宴殿外,林蕴霏垂下的手攥紧又放开,这才步入殿内。 殿内,文惠帝端坐在案前,见到她来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父皇在忙啊。”林蕴霏在距桌案两尺开外的地方站定,道。 文惠帝像是不顾忌被她看见折子的内容,随意摊在桌上,起身道:“是啊,朕在过目礼部方才呈上来的二公主和亲的礼单。” 林蕴霏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文惠帝这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维持着似乎未从近来之事恢复过来的仓皇面色,她道了句“嗯”算是回应,跟着他走向一旁铺了万寿纹样软垫的红雕漆云龙纹罗汉床。 文惠帝偏头看了她一眼,道:“坐吧,朕有话与你说。” 林蕴霏只坐实了床沿,不动声色地等着他开口:“嘉和,你是不是还在为那日的事记恨朕?” “你应知晓,朕是一国之君,遇事不能光凭自己的心意做主,”文惠帝皱紧眉宇,语气懊悔不已,“其实朕心底也是不舍得你去和亲的。” “你自小被朕娇宠,朕哪里会不清楚你经受不住和亲之苦?” 听着文惠帝打出的苦情牌,林蕴霏跟着假作感怀,拭去眼角的泪,言语上却不立即服软:“父皇怕不是在拿话哄儿臣吧,苍天可鉴,父皇那日冲着儿臣说了不少绝情的话。” 文惠帝不恼反笑,眼尾拉出数道深褶:“你啊你,最是记仇。” “那日你气性上来,不也连着说了朕几句?朕如今可是放下了天子身段求你原谅呢。” “总归是父皇害得儿臣几日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林蕴霏话里还摆着追责的势头,眸中却已漾起盈盈笑意。 “行,父皇诚心向你赔罪,”文惠帝顺着她的话,道,“朕在你来之前就命御膳房备下了你爱吃的枣泥山药糕,一会儿你带着回府慢慢吃,如何?” 心中对他迟来的赔罪嗤之以鼻,林蕴霏嫣然一笑,道:“好吧,那儿臣便勉为其难地原谅父皇了。” 他们彼此维系着这般父女和睦的样子又聊了几句,文惠帝张口让她退下。 往外才走了两步,林蕴霏正纳罕今日的风波既然如此平静地被掀过,背后的文惠帝遽然叫住了她:“嘉和。” 林蕴霏心一紧,转身看向神色难辨的文惠帝,问道:“父皇,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儿臣吗?” “你可听说了民间的传言,”文惠帝眼底闪过一道精光,淡淡道,“他们说,朕此番选择以和亲化解干戈是大昭之耻,还说朕对你们这两个女儿多有亏欠……” “你意下如何呢?” 她果然还是留下了纰漏,但听文惠帝的语气,对方并没打算揪住她的狐狸尾巴不放。 “父皇适才也说了,您是一国之君,有着许多难言之隐。百姓们不理解您的用意也是正常的,”林蕴霏奉承道,“和亲之事看似是大昭落了下风,但战火不起,百姓便能休养生息,天下人终有一日会明白父皇的为计深远。” 视线里文惠帝稍稍后仰,微眯起眼睛。 “嘉和,朕没看错你,” 他稍作停顿,道,“你是个明理的孩子。” 第5章 里头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 文惠帝下旨令二公主和亲的消息传至民间后,引起了新一阵的轩然大波。 谁让前段时日林蕴霏和亲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百姓都以为文惠帝选择林蕴霏去和亲一事是板上钉钉,此刻事情发生这般出乎大家意料的反转,倒是让他们觉着其中有皇室秘辛可以细究。 为避风头和非议,林蕴霏足不出户在府内待了两日,趁机琢磨起该用何办法拉拢谢呈。 上一次她与谢呈的交锋看似是无功而返,实则不然,林蕴霏看出想用利益拉拢这位浮云似的人物是不可能的,但显而易见,想要从谢呈身上找出可以要挟他的把柄亦不简单。 正当林蕴霏感到一筹莫展时,这日清晨,楹玉服侍林蕴霏起身时,道出一件热乎的事:谢呈昨夜在临丰塔内遇刺,受了伤。 此事不曾出现她前世的记忆中,那么唯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这是今世生出的变故。 这个认知令林蕴霏有些迷茫,但她转瞬收拾好心情:即便这一世有变故又如何,她也得闯过一关关的考验,断不能后退。 “抓住刺客了吗?”林蕴霏由着楹玉替她系好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皱眉问道。 “没抓住,说是那刺客是个身手极好的练家子,塔内的侍卫不敌他,让他跑了。” 林蕴霏轻呵出一口气,垂眸道:“真是可惜了。” 不然那刺客定是要受内务府的审问,她兴许还能掺上一脚,盘问出点与谢呈有关的信息。 话又说回来,谢呈遇刺着实是给了她一个出现在临丰塔的由头。 刺杀一事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阴谋诡计,总归得林蕴霏亲自去瞧一眼,或许还能给暂时想不出法子应对谢呈的她一些头绪。 “帮我拿一件披风吧,我一会要去趟临丰塔。”林蕴霏对楹玉道。 楹玉没多问,转身去取她最喜欢的那件白狐皮氅衣。 毫无来由地,林蕴霏想到在谢呈那儿喝的暖茶,齿间不由得咂摸起当时的茶香:“对了,再让府上的厨子做份龙井茶米糕。” * 今日未有下雨,想是春意渐浓,晴日见多。 林蕴霏一路未受阻拦,直上至九层。 到时她发现九层本该大敞的户牖都紧闭着,似向人透露里头正发生着何种见不得人的事。 有人在与谢呈谈话! 林蕴霏于是将身形藏在柱子后,放轻呼吸听室内的动静。 里头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林蕴霏伸长脖颈,半眯着单只眼勉力去听。 “不知三皇子今日找在下是有何贵干?”这是谢呈的声音。 紧接着,另一道低沉许多的声音应道:“听闻国师昨夜遇刺,我自是来探望国师。” ——是林彦的声音!他怎么又找上了谢呈?林蕴霏不自觉皱起秀气的眉。 “多谢殿下关怀,”谢呈道,“在下并无大碍。” “若无旁的要紧事,还请殿下离开,谢某需去底下同童子们一齐诵经。” “国师,你何必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林彦像是急了,道,“你明明知晓我的真实来意。” 谢呈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在下上次已然将话说明白,我不欲卷入殿下的大局。” 林彦的声音听着愈发着急:“那国师又为何要帮我将二公主……” 林蕴霏敏锐地抓住了“二公主”这一字眼的出现,但两人云里雾里的交谈令她这个旁听者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只得继续听下去。 “我从未向殿下许诺过任何事,”谢呈打断了他,道,“选择二公主和亲是陛下做的决定,而非谢某的意思。” 事情至此,林蕴霏才算是听出个所以然。 所以她在塔下碰见林彦的那次,对方就是为了和亲一事而来。 只是林彦并非想让谢呈保住二公主,恰恰相反,他要谢呈在文惠帝面前举荐二公主前去和亲。 可林彦为什么要让他的胞妹去和亲呢?这分明是件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事。 眉头拧得更紧,一个使林蕴霏胆寒的想法涌上心头:林彦这是要用他的妹妹去换取接近西撒部落首领的机会! 西撒部落素来是文惠帝的眼中疔、肉中刺,假使林彦能得到西撒部落的支持,在夺嫡之争中可谓是胜人一筹。 再一次认识到林彦无所不及的手段,林蕴霏咬紧了下唇。 有一会儿屋里没有声音,林蕴霏还以为她被发现了,挪动步子朝后躲藏。 在她躲闪的这一瞬,头顶突然响起一阵动静不小的振翅声,使得林蕴霏的心跳随之一滞。 她仰首看去,塔檐下竟藏着一个燕巢,从游廊飞出去的群燕,在隔扇门的油纸上投以凌乱的灰影,旋即消失了。 好在这个动静未有惹来屋内人的注意,确认许久无人出来探查,林蕴霏这才轻手轻脚地凑回原来的位置。 “行,那我们就将此事抛开,”林彦率先打破了沉默,道,“我是诚心想与国师议事,只要国师愿意加入我的阵营,事成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你,届时国师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存在。” “三皇子,谢某是大昭的国师,受圣上册封,承命于万民,听命于天意,” 谢呈声音再度响起,语气铿然如玉石相撞,“不敢也不能为你一人所指使。” “还请殿下莫再与谢某提及此事,”谢呈道,“不然,临丰塔将不再欢迎殿下。” 林彦却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国师别急着拒绝啊,您不妨再仔细掂量一下此事,断不会有旁人比我提出的条件更优渥。” “优渥?”谢呈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殿下您怕不是忘了昨夜派来临丰塔的人?” “他将刀划向谢某的时候,可是没半分迟疑。” 又一个足够猛的消息在林蕴霏耳边炸开,她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 “国师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明白。”林彦反应很快,接上了话。 “殿下又何必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林蕴霏觉着谢呈说出的话有些耳熟,随后回忆起来这句话是林彦才说过的,他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您对您自己做过的事该是心知肚明。” 林彦兀地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道:“那人果然是折在了国师手中。” 他变相地承认了刺客是他的人。 “如此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国师的本事,”林彦并无被戳穿的慌乱,他道,“你远比我想得更深藏不露。” “国师,昨夜之事惊扰了您,我在此赔个不是。”林彦大概是起身行了个礼,因为林蕴霏听见了窸窸窣窣的杂声,听起来是衣物摩擦的声音。 “但我本意只是想试探国师一下,”林彦道,“手下人不知轻重,竟有违我的命令伤到了国师,我再次向国师道歉。” 谢呈话中的疏离便是连林蕴霏都听了出来:“谢某无勇无谋,担不起三皇子的礼,更担不起三皇子的优待。” “还请殿下另寻高明,不要再纠缠于谢某,”不等林彦出言挽回,谢呈道,“在下还有许多塔内事务要看顾,不便远送,殿下自行离开吧。” 末了,林彦道:“等国师闲暇时,我再来求见您。” 愈发清晰的脚步声来到门边,林蕴霏悄然绕至更后面,盯着林彦消失在转角处。 她不着急去找谢呈,在原地将听到的话梳理了遍,明白了一件事。 林蕴霏原先还诧异为何谢呈要将他遇刺的消息传开来,毕竟这事传出来对他高洁的名声有害无益。 如今看来,谢呈分明是以此为饵意图钓鱼,而咬上钩的正是刺客背后的主使林彦。 林彦想要装出三顾茅庐的样子,就必须得来探看谢呈,谢呈便可当面戳穿他的表里不一,占得使林彦无言以对的先机。 谢呈竟选择了拒绝林彦的拉拢,这与前世的走向截然不同。 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使得林蕴霏再次确定了她的猜想是正确的:苍天给予了她重生的机会,却不会让拥有前世记忆的她过于顺风顺水,之后她要面对的新情况只会多不会少。 话又说回来,既然谢呈尚未归入林彦的派系,那么就该轮到她出手了。 林蕴霏拎着食盒特地绕了一圈,才出现在已经敞开的门口。 适才空荡的门外站着一位高瘦的黑衣侍卫,他目不斜视,仿佛要与周遭的静物融为一体。 林蕴霏记得他,那日也是他孤身守在门外,想来是谢呈身边的一把好手。 眼神从那张丢进人群中绝不会被记住的脸扫至对方手上自然鼓起的青筋,林蕴霏有一种无法细说的直觉,他像是一把藏锋归鞘的利剑,平时瞧不出名堂,却会在某些关头惊艳四座。 怕惹来怀疑,林蕴霏很快收回了审视的目光,颊边微现一对秀美的笑涡踏进屋内。 上次来时她便将屋内的摆设看了个遍,此时直直地看向屏风后那道隐隐若现的身影。 单从这朦胧的身影便可窥得那人的风姿,所隔不远的窗缝里溜进来一束光,好巧不巧落在男人的白纱罩袍上,显得他愈发出尘干净。 可惜林蕴霏是个怀揣众多心思的俗人,没有闲情雅致欣赏这一隅岁月静好。 第6章 “天地作证,白日明鉴,谢呈愿为嘉和公主一人差使。” 林蕴霏绕过屏风,将食盒放置在桌上。 她打开木盖,一阵沁人心脾的茶香立时溢出,而后反客为主不等谢呈说话便坐了下来。 谢呈清润的眸光迟了些扫过来,道:“殿下。” “听闻国师昨夜遇刺,还受了伤,”林蕴霏取出齐整摆着糕点的盘子,道,“我特来探看。” “左思右想,我觉得国师可能会喜欢龙井茶米糕,便叫府里的厨子做了带来。他是江南人士,做出的点心很是软糯清甜。” “无功不受禄,”谢呈道,“在下已然用过早膳,这样好的东西殿下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林蕴霏劝道:“国师上次开解了我的烦忧,不算是‘无功’。这糕点是我专门为国师准备的,岂有最后进到我嘴里的道理。” “国师好歹尝一口吧,就当是接下我的心意。” 谢呈于是拿起一枚糕点,轻轻咬了口,他咀嚼时面颊两侧几乎不动,竟比一些皇子公主看起来更有贵族风度。 “味道清甜不腻,入口如簌簌落雪,茶香盈齿,很是好吃,”谢呈取出袖间的素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多谢殿下的美意。” 林蕴霏却已听不进他的话,她的目光完全被谢呈右手上那道宛如百足之虫的伤疤吸引。 那道伤疤显然是新添的,且伤得不浅,外翻的猩/红皮肉与一旁光洁如玉的皮肤相比,显得尤为可怖。 等等,不对。 林蕴霏看着那道边缘整齐、横贯半条小臂的伤口,起了疑心。 从前宫里有一桩闹得轰轰烈烈的命案,是一位宫女离奇死在了御花园深处的假山旁。 内宦司请了民间的稳婆与仵作验尸,发现宫女身上有多处或大或小的伤口,但导致她丢了性命的是脖子上那道伤。 起先大家见了宫女身上的抓伤,都觉得她是受了别人的杀害。 可那仵作将伤口洗清查看后,当即确认她是自杀,因着那伤口格外齐整,且划伤向右延伸。 这事是林蕴霏的乳母讲与她听的,本意是吓唬夜里熬鹰不肯好好睡觉的她,但她听后起了兴致,非要刨根问底,最后将乳母也惹得睡不着了。 谢呈手上的那道疤向下延伸至手背,刃口明显向上。 伤口深且齐整,就像是他在原地不曾躲避或是抵抗,等着人划伤一般。 这根本就是他自己下的手吧。 难怪了,她就说,有黑衣侍卫那样的高手近身保护,谢呈怎么会在仅仅一个刺客跟前受伤。 “殿下在看什么。”谢呈出声问道,令林蕴霏意识到她盯着他手看的时间过长了。 抬眼对上谢呈含笑如故的眼,一股砭骨的寒意从足底爬至林蕴霏的脊骨。 飞快地移开了眼,林蕴霏道:“国师卜卦的手受了如此重的伤,真是叫人惋惜。” 也不知谢呈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放下了右手,将双手交覆置于桌沿,道:“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不耽误做事。” “伤口这样深,日后便是痊愈了也会留下疤痕,”林蕴霏故意道,“原先国师的手恰如无暇白玉,拿着拂尘端然似风尘外物……那歹人可真是狠绝,竟舍得划伤这样一只手。” 谢呈面色如常,道:“殿下说笑了,谢某的手没有那么金贵。何况在那般危急的情形下,保住性命才是首要的。” “国师说的也是,”林蕴霏有收有放,转了话口道,“我知晓太医署那儿有一丹参羊脂膏,在祛疤舒痕上颇有奇效,一会儿我去找一罐让人送来临丰塔。” 赶在谢呈开口拒绝前,她问道:“国师抓住那名刺客了吗?可有问出他背后的主使?” “那刺客深夜潜入我屋内,侍卫听到动静时已是迟了,只来得及救下我,让人跑了。”谢呈脸上露出几分煞有介事的可惜。 “真是太可惜了,”林蕴霏又道,“国师的福泽普照大昭,那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将毒手伸至国师身上。” “我定要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上报给父皇,让他还国师一个公道。”她说得义愤填膺,仿佛真心为谢呈打抱不平。 林蕴霏知晓,凭谢呈的玲珑心,他不会听不出来她的含沙射影。 “多谢殿下对谢某的关怀。”谢呈仍是八风不动。 于是两人间的交谈戛然而止,他们彼此直视着对方的眼眸,进行无声而微妙的对峙。 最后是谢呈启唇道:“殿下今日来寻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林蕴霏不答反问:“国师觉着呢?” “殿下适才上来时可有见到三皇子?”谢呈突然转移话锋的行为令林蕴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皇兄也来了临丰塔?”即刻整理好情绪,林蕴霏戏谑道,“国师这儿真是风水宝地。” 谢呈勾动唇瓣,眼尾微微上挑,道出了令林蕴霏方寸大乱的话:“殿下,你在说谎……” 他这句语焉不明的话令林蕴霏的心高高悬起,好似民间满额大汗走细丝的百戏人。 林蕴霏强作镇定,问道:“国师这话是何意?” “殿下方才被那群春燕吓到了吧,”谢呈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那燕子是前日飞至临丰塔筑巢的,衔草运枝忙活了许久。” 他知晓她在外面偷听的事! “既是如此,我也便不与国师兜圈子了,”林蕴霏坦言道,“我与三皇子的来意是一样的,我希望国师能为我所用,帮我登上那个位子。” 她眸底如春水漾波,语气却似溽暑热气咄咄逼/人:“倘若国师不肯答应,我不介意将三皇子与你之间的谈话添油加醋一番后,上呈天听。” “殿下是想要凭一张空口定在下的罪吗?”谢呈淡定如初,端坐的姿势没有半分变化,语气也稀松平常仿佛在与她谈论今日天气,全然没有被威胁的惊惶,甚至隐隐有一种掌控全局的自得。 “圣上英明,不会听信一面之词,”谢呈道,“便是信了,在下奏请三堂会审,定能清者自清。” 他顿了顿,上下唇瓣触碰又分开:“到时殿下又该如何自处呢?用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不成,殿下反倒要受圣上训斥,这是笔很不划算的买卖。” 林蕴霏早有预料这个说法镇不住谢呈,因而她没感到挫败。 那便只有搬出最后一招了,林蕴霏暗想。 她不再遮掩身上的锋芒,眼角眉梢带着胸有成竹的意味:“正如国师所说,这的确算不上是完美的主意。” “但……假使我将国师自伤以欺君的事告知父皇,国师以为如何?” 大昭明律规定,欺瞒君上是株连三族的重罪。 林蕴霏刚刚发现谢呈的秘密后,便在心中谋划好了这个循序渐进的对话。 谢呈自是不会为她胡诌出的与林彦勾结的罪名而露怯,林蕴霏说出这个罪名是为了降低他的防备心,从而达到她说出第二个罪名时的震慑力。 这不,此言一出,谢呈面上终于有了波澜。 他的沉默未持续太久,恍若叹息道:“在下早该想到的,我这般拙劣的伪饰哪里能逃得过殿下的慧眼。” “不过,”谢呈伸手在林蕴霏带来的白瓷盘沿上描了一圈,意有所指道:“殿下既肯赠我甜糕,又何须奉上砒霜相/逼?” 他这是服了软,向林蕴霏递来台阶。 林蕴霏一扫胸腔中积存的郁气,她一字一句警告道:“国师是个聪明人,但我尤其不喜欢别人跟我打哑谜。” “论起打哑谜的道行,殿下可不输于我,”谢呈道,“殿下不妨直说吧,你究竟想要我如何做?” 林蕴霏微昂起下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这场交锋中她占了上风,林蕴霏当然要拿乔一下,看谢呈能给出多诚意。 谢呈状似妥协地叹了口气,道:“我愿先向殿下奉上诚意,其实圣上早在心中定下和亲人选是二公主,那日来临丰塔寻我不过是他的障眼法。” “那他起初为何要放出是我和亲的消息?”一不小心将心中所想道出,林蕴霏深感不妙。 “殿下聪慧,应当已经猜到了圣上的用意。” 不错,经谢呈这一提点,林蕴霏确实反应过来了:文惠帝是想借此机会敲打她。 前阵子她那些帮助赵泽源的出格动作对方全看在眼里,且已然不满,之所以隐而不发不过是在等一个敲打她的时机,和亲一事便是他选的绝佳时机。 稳住思绪,林蕴霏道:“多谢国师提醒。” 她举起手,将手心朝向谢呈,道:“天地作证,白日明鉴,我林蕴霏与国师击掌为誓,只要国师归入我的麾下,我便不会将你所做之事告与第三者,如何?” 谢呈伸出手,隔空与她的手相对,神色认真道:“天地作证,白日明鉴,谢呈愿为嘉和公主一人差使,若违此誓,便叫滚滚苍雷降临此身。” 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不对等的毒誓,林蕴霏不禁道:“你用不着……” 话才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不该对一个曾经帮着林彦置她于死地的人心软。 然而谢呈却抓住了她那一瞬的神思动荡,似笑非笑道:“殿下方才应该也听见了,三皇子许诺给谢某的条件很是优渥,不知殿下这边能给我什么回报呢?” “真没想到国师这样的人物也会谈起利益。”林蕴霏将眉微挑,道。 谢呈低首捋着平放在腿上的拂尘,道:“我之前便与殿下说了,谢某是一个凡人。” “凡人贪利,再正常不过。”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谢呈那双灰眸却似被水涤过,澄澈得令人心惊。 林蕴霏越发感到眼前的人戴有千面、心有七窍。 她心间懈怠不过片刻,又变成了被谢呈牵着鼻子走的那个,反应过来的她冷声道:“国师尚有把柄在我手中,哪里有资格与我谈条件呢?” 怕再聊下去踩进对方设的坑,林蕴霏站起身:“目前我还不需要国师出手帮忙,待到有问题时,我自会再来寻国师的,先走了。” 谢呈颔首道:“谢某随时恭迎殿下到来。” * 回到府上,林蕴霏对迎上来的楹玉道:“你去寻一下李总管,让他将府上那些幕僚都遣散,若有不愿的,便给上一两金子。” 适才与谢呈的交谈点醒了林蕴霏一事:文惠帝已经对她有所不满,对方的不满倒是其次的,林蕴霏本也不奢求他的父爱;林蕴霏真正顾忌的是文惠帝已经注意到了她的野心,这与她想要隐忍蛰伏的打算南辕北辙。 再加上她早就想遣散这群无用幕僚、节省开销,倘非前几日忙于处理和亲一事,林蕴霏本该重生第一日就付诸行动。此时遣散幕僚却也不晚,还能一举两得在文惠帝那儿博个反省之意,不失为好时机。 金银是个好东西,林蕴霏心道,日后四处打点要用的地方可不少。 第7章 不是简单角色。 正值梅花盛放之际,二公主的婚期将至,西撒部落的使臣恰好进京,为着这么多喜事,文惠帝在御花园内办了场赏梅宴,邀请了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参加。 此宴看似寻常,但冲着西撒部落使臣也会参加这点,便注定暗流涌动。 今日的主角是二公主,林蕴霏不想夺去她的风头,也不想吸引旁人的注意,便着了一件月白色绫棉裙,外罩着青莲色披风,早早来到宴会中坐着。 待到所有官员都落座,西撒部落的使臣才姗姗来迟。 高坐上首的文惠帝面上不见恼怒,吩咐身后的太监总管亲自去为几位使臣添酒。 那几个使臣也是人精,从这过高的礼待中品出了文惠帝的不怒自威,眼观鼻鼻观心,齐齐来到场中,朗声道:“多谢圣上设宴款待,祝愿圣上福与天齐。” 林蕴霏看向文惠帝,对方笑着道:“使臣们跋山涉水,来到我大昭,朕自是要尽地主之谊。” 为首的那个使臣面露神往之色,道:“臣等一路从塞北来到京城,只觉大昭百姓热情友善,郡县中街坊酒楼鳞次栉比,一双眼睛是如何也看不过来。” “如今来到皇宫内,目睹琉璃殿宇、满园争俏梅花,臣觉着自己仿佛置于琼瑶仙境,所见之处皆美不胜收。” 精明的眼神滴溜转,使臣问道:“小臣目愚,不知座上哪位是固泰公主?” 文惠帝唤道;“固泰,起来让使臣瞧瞧。” 二公主林依冉于是站了起来,她今日穿着桃红色的绸缎棉裙,外罩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眉心点着朱红的花钿,这些艳色衬得她肤色白皙,分外娇媚。 “使臣。”林依冉盈盈一拜,道。 那使臣极为浮夸地倒吸了口凉气,又看向文惠帝道:“公主殿下光彩夺目,能迎娶这般神妃仙子,实乃西撒部落百年之幸。” 蜜口剑腹者,不外如是。 率先带兵压境的是他们,谄媚逢迎的还是他们。 这群来使在文惠帝面前的姿态越是低下,反而叫人看出西撒部落的勃勃野心。 林蕴霏能看得出,更不必提久居高位、看遍人心的文惠帝。 “哈哈……诸位使臣今日在宫宴上不必拘礼,敞开了怀吃喝,只管尽兴。”面对这番溢美之词,文惠帝貌似开怀大笑,道。 但林蕴霏并无错失他眼中掠过的凛冽光芒。 得了文惠帝这么一言,使臣当即道:“多谢皇上恩典。” 之后,群臣们便自由在席间走动,各家的小姐公子其乐融融地攀谈起来。 细碎人声混杂着管弦的纷杂乐声,林蕴霏百无聊赖地嚼着宫宴上永远翻不出新花样的糕点,觉得索然无味。 游离的目光扫至文惠帝身侧坐着的淑妃,对方身着玫瑰紫宫装,乌黑发间戴着的簪钗不多,其中那支点翠珊瑚腊梅簪格外别致,显然是动了巧思。 因着她是林彦的母妃,林蕴霏多看了她两眼,对方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朝着她勾起一抹淡笑。 明明她的女儿不日就要去苦寒之地和亲,她却也不为之伤心,还是那副温婉不争的模样。 文惠帝偏过头看去,淑妃便举起酒樽,应是对着他说了奉迎的吉语,让文惠帝嘴角愈发上扬。 上一世林蕴霏将注意力全放在林彦身上,与这位心素如简的淑妃娘娘虽常碰面,都只是点到为止的问候。 此刻林蕴霏仔细瞧她,心中油然生出一个想法:她似乎不是个简单角色。 其实事情早有端倪,一个从低门小户出来的女人,单凭着自己的本事,平安诞下一子一女,一步一步升至四妃之位,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全无心机。 后宫佳丽三千,依靠不争不抢的解语花性子、获得文惠帝十几年长宠的可只有淑妃一个。 “皇姐。”一道娇柔的女声唤回了林蕴霏发散的神思,她抬起头,看见一张与淑妃生得有五分像的脸蛋——正是拿着茶盏从邻座走来的二公主林依冉。 方才林蕴霏看着她的侧颜还没瞧出疲色,此时近距离看,对方眉间捎带着化不开的忧戚。 “二妹妹,”林蕴霏固然怨恨林彦,却无法将恨意牵连至这位被亲生哥哥出卖的可怜人身上,她道,“你找我何事?” “再过七日,我便要去国离乡,塞北辽远,恐再难与皇姐见面,”林依冉说及此处眸中悲痛,意识到不该露出这般神情,她牵动唇角扯起笑意,道,“我想以此茶与皇姐做个道别。” 前世林依冉在赏梅宴上也寻了林蕴霏作别,然而那时的她被文惠帝与皇后伤透了心,对着这位并不熟悉的皇妹提不起什么好脸色,敷衍地陪着饮了一杯茶。 今时不同往日,林蕴霏知晓了前世林依冉不到两年便病死于塞北的结局,前世的她们同为皇权风沙下的断魂者,于情于理,林蕴霏都无法对她冷语相待。 拿起桌上的茶盏,林蕴霏道:“我是个嘴笨的,不太会宽慰人。便以此茶祝二妹妹一路顺风。” 将茶一饮而尽,她又道:“日后二妹妹从塞北归返大昭时,我愿在府上设宴为你洗尘。” 林依冉素净的脸上显出诧异,随即一弯唇瓣,饮下茶水,道:“从前我与皇姐是点头之交,更多是从旁人口中了解到皇姐,因此对皇姐多有误解。现今亲自与皇姐说上话,才真正明白人言之不可轻信,皇姐是个极坦荡的女子。” 林蕴霏笑着应道:“二妹妹谬赞了,你也是极好的女子,希望你能够万事胜意。” 闻言,林依冉唇边绽开嫣然一笑,笑意覆盖了她原本眸底的悲色。 她像是还想要说什么,那边的文惠帝却被太监扶着站起来,道:“诸位想必吃喝得差不多了,同朕一起在御花园内赏梅吟诗吧。” 席间众人没有异议,在原地等着文惠帝先行。 林依冉于是合拢了唇,被淑妃身边派来的宫女领至淑妃身后。 林蕴霏也跟上了队伍,走在几位嫔妃与皇子们的后头。 “嘉和,”林蕴霏想要低调的念头落了空,文惠帝回首盯住了人群中的她,招手道,“来,到朕的身边来。” 若是最初那个不谙世事的林蕴霏,遇上如此情形,肯定矫揉着端起架子,为自己是帝王最宠爱的嫡公主感到自矜。 可惜她早已失去了那般天真年华,明白文惠帝此举不过是隔着她补偿未到场的皇后。 尽管不想也不屑陪文惠帝演这出父慈子孝的戏码,但林蕴霏清楚,为了逞一时之快,在这个档口当众驳对方的面绝不合适。 提了提唇角,林蕴霏挪步至文惠帝身旁,接替太监搭起他的手。 前几日虽下了雨,园中的梅花倒没怎么受摧折,细细密密地累在枝头,压得枝梢垂落下来,使人抬手便可触及。 各色各种的梅花被栽植修剪得格外赏心悦目,或旁逸斜出,或纤细秀美。 一位大臣感叹道:“也便只有在宫中才能见着这样纷繁的梅花林,真是大饱眼福啊。” 另一位大臣则道:“行于林中,既得眼福,又嗅得盈盈梅香,实在是一桩令人流连的美事。” 身边文惠帝抬手捋着下巴处蓄起的短须,眸中是一望而知的满意,他道:“胜景当前,诗兴应至,诸卿不妨畅怀吟诗,令朕一闻风采。” 每逢这种时刻,都会有一批想要出风头的皇子或是公子们踊跃起来,甚至于早在知晓赏梅宴的那一日起,他们便已然为这或能一举得到文惠帝青眼的一刻做起准备。 林蕴霏轻飘飘扫过那群目光如炬的青年,各个皆将野心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偏又怕第一个出声反被后来者比下,咬着牙不敢妄动。 收回目光,林蕴霏心道,真没意思啊。 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兀地响起:“父皇,儿臣不才,愿做这抛砖引玉之人。” 循着声音瞧去,林蕴霏看见从几位皇兄高大身形后站出来的六皇子林怀祺,对方做着有勇之事,眼里含着不相匹配的怯意。 是了,她差些就要忘了赏梅宴上还有这么一茬。 果不其然,林蕴霏在人群中精准抓获了成竹在胸的赵泽源与脸色微变的林彦。 “好啊,便由你来起这个头,”文惠帝对六皇子道,“朕顺道看看你近日的课业是否有所长进。” 得了首肯,林怀祺张口道:“点点琼枝缀玉,疏疏檀蕊凝香1。” 说出第一句时他还揪着袖子形容局促,大抵是见到文惠帝眼中立现的赞许之意,吟出第二句时声音坚定了许多。 “犹疑晴窗雪影,却见东风翠芳2。”话音刚落,林怀祺眨巴着眼期待文惠帝的评价。 文惠帝不急着亲自作出点评,反而问起旁人:“徐翰林觉着六皇子这首咏梅诗作得如何?” “这首六言绝句清新隽永,盎然春意浮于眼前,可称佳作,”徐翰林出列道,“六皇子年纪尚轻,便有此才智,实是天资难得。” 徐翰林是去年的状元,文采斐然有目共睹,他给出的评价,众人不会质疑。 “此诗读来颇有意趣,”文惠帝走至六皇子跟前,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道,“好孩子,你没有辜负朕的期待。” 林怀棋朝着文惠帝行了个礼,言语谦逊道:“多谢父皇夸奖,儿臣定再接再厉,以臻入室之境。” 瞧着六皇子因激动而颤动的肩膀,林蕴霏算是明白了赵泽源为何会从剩下的几位皇子中选择他,这确实是个当傀儡的好苗子。 有着这么位天资卓绝的“珠玉”在前,而后那些世家公子的诗便显得不够看了,当然,这其中可能也有守拙之辈,清楚不该在此刻越过皇子的风头。 又待了一会儿,文惠帝便以酒醉为由离开。 少了帝王在场,众人心下轻松,三两结队在园内自发赏起梅。 林蕴霏对园中景致司空见惯,寻了处远离人群的假山做掩,思量起关于六皇子的事。 第8章 “本宫要求驸马终身不得纳妾,唯我一人。” 最先提出将六皇子养在皇后名下的是赵泽源,他作为赵家目前的当家人,自是不甘心看到赵家就此失去了夺嫡的机会。 在与族人商量了几日后,赵泽源藉着探望皇后的机会进宫,告知皇后选择六皇子作为继子,原因不言自明,六皇子是个极容易拿捏的软柿子,来日他若能登基,赵家将成为朝堂上无与争锋的掌权世家。 赵家卯足了劲想将这位“内秀”的六皇子捧为储君,不成想赵皇后对六皇子并不亲近,甚至算是疏远,这属实是给精心盘算的赵泽源泼了一盆冷水。 奈何现今谁也左右不了皇后的心思,赵泽源只得将殷切目光移至尚可掌控的林蕴霏身上。 前世懵懵懂懂的林蕴霏恰好又主动寻上了他,于是他顺水推舟,嘱托林蕴霏在文惠帝面前多多提起六皇子。 林蕴霏当时察觉到赵泽源的目的不纯,但她身边并无别的助力,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这个条件。 但眼下情形却是大不相同,一来林蕴霏已然知晓文惠帝对她的不满便是由于与赵家走得太近,二来她已经有了谢呈这个强劲的合作对象,因此她还是趁早淡了与赵泽源代表的六皇子一党的联系,以免惹来一身腥。 话又说回来,夺嫡之争上多出六皇子这一对手不完全是坏事。 这位皇后继子身后有着赵家的支持,林彦不可能对林怀祺势力壮大一事坐视不理,他甚至会将林怀祺当作最大的假想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1,夹在两个派系之间的林蕴霏便可以韬光养晦,逐渐扩展根基。 “嘉和公主,您原来在这儿,可让臣妇好找。”林蕴霏的思路被一道声音打断。 眼前出现了一位眼熟的女子,对方眼袋颇深的眸中亮起光。 林蕴霏不算亲近也不算疏远唤道:“陈夫人,你这是……?” 前世这场赏梅宴上林蕴霏未有与赵泽源的夫人陈知伊讲过话,是以眼下并不清楚她的来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记忆中她每次去赵府寻赵泽源谈话时,这位陈夫人都会借百般理由留在屋内旁听,估计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陈夫人笑意就要扯到耳边,伸手挽住了林蕴霏的胳膊,道:“殿下这次免于和亲之苦,臣妇还没有恭喜您呢。” “原来舅舅与夫人也在关注此事啊,”林蕴霏眼中含笑,语中暗讽,“本宫闹了整整几日,大昭百姓未有不知。仆射大人不曾在皇上面前为本宫求情,也不曾登门安抚,如今夫人倒是赶着来寻本宫了?” 闻言,陈知伊脸上的神情一僵,松开了抓着林蕴霏的手,旋即赔笑,道:“殿下这便是在说气话了。” “老爷听闻消息后,这几日在府中也是坐立不安,”陈夫人攥着锦帕在鼻前,眉眼低顺,道,“老爷是想在朝堂上为殿下说话,可皇上那时应是被殿下气着了,直言不许再提此事,他自会抉择。皇上说出这话,谁又敢去触他的霉头呢?” “后来殿下又将自己关在公主府里……臣妇问过老爷,是否要去探望殿下,他怕你见了我们更加烦心,这才作罢。” 陈知伊语气柔和似水,道:“这不,趁着今日赏梅宴,老爷命臣妇赶紧来向殿下道明真心,就是怕伤了两边的感情呢。” 林蕴霏做出被说服的模样,道:“原是这么一回事,倒是本宫错怪舅舅与夫人了。” “殿下会这样想也是正常的,还是怪我们没能及时同殿下分说。”陈夫人摇了摇头,将错误包揽在自己身上。 “除了此事,夫人……舅舅可有旁的事要告知本宫?”林蕴霏没什么耐心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以林蕴霏对赵泽源的了解,他让陈知伊来找她绝不可能只是出于贺喜或是道歉。 陈夫人神色挣扎了下,先奉承了句:“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 林蕴霏半倚着假山,好整以暇地等她说出真正重要的话:“殿下应也知晓,序齿排班,应是殿下先于二公主出降的。” 陈知伊一面说一面抬眼观察林蕴霏的脸色,林蕴霏怎会不看不出对方的心虚,只当是劣猫逗鼠,她佯装赞成地颔首。 见林蕴霏并无不虞,陈夫人这才放心道:“老爷与臣妇商榷许久,觉着还是该提醒殿下一句,皇上那儿应是开始择选起您的驸马了。” “夫人的意思是?”听到这里,林蕴霏心中对这对夫妇的谋算大概明了:赵家安排了赵皇后的一生还不够,贪得无厌,试图控制她的婚事来为家族争取利益。 看似风光无二的世家背后,究竟有多少女子身不由己地被家族荣耀这根长满倒刺的藤蔓吸干了心血,成为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红颜枯骨,林蕴霏无从得知。 但她知晓,赵家绝不会是个例。 “殿下与其出降给别家不知底细的公子,倒不如考虑赵氏子弟,只要殿下同意,臣妇回去便同老爷在族中选出几位青年才俊,将他们的画像送至公主府上。”陈夫人顺溜地将话说出来,显然是蓄谋已久。 “赵氏子弟倘若能尚公主,殿下与赵家便是亲上加亲,”像是怕她不答应,陈知伊极力铺陈好处,“婚后殿下只管享福,驸马定会将您伺候得好好的。” “听起来是不错,”林蕴霏假模假样问道,“舅母不妨再细细说说,若本宫挑选赵氏子弟为驸马,能如何享福?” 她这 “舅母”二字果然令陈夫人喜上眉梢,说话的语调都变得轻快起来:“老爷与臣妇会提前教导好驸马,事事以殿下的意愿为先,不让殿下受一点委屈。殿下可将府中的一应事务交由驸马打理,清闲地养身子,以备开枝散叶……” 林蕴霏越听越觉刺耳,忍不住打断了她:“且慢,陈夫人,本宫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眼前的女人被她遽然疏离的语气噎住,嘴角微抽显是有些动怒,偏又碍着身份不能出言顶撞,最后挤出一句:“您说,臣妇听着。” “本宫作为大昭唯一的嫡公主,择选驸马是一国之事,需得由父皇下诏选定,舅舅如何就确信能说服父皇答应本宫选择赵家公子?”林蕴霏问道。 “殿下不必担心。老爷会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让娘娘去与陛下说公主与赵家公子情投意合,陛下宠爱您,且素来依从皇后的话,此事十有八九能成。” 林蕴霏连道了三声“好,”又问:“本宫要求驸马终身不得纳妾,唯我一人,这点他能做到吗?” “陈夫人不用急着回答,”林蕴霏好笑地看着面前瞪大眼的女人,道,“你得替人想仔细了,若本宫日后身子出了什么意外,就同我母后似的,那么这位公子就要无子绝后了。” “当然,本宫也不想有这样的意外发生,”林蕴霏放轻了声音,叹道,“但意外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夫人是明理之人,应当能理解我的顾虑吧。” 好一会儿陈知伊说不出一句话,她讷讷道:“殿下的这个条件太苛刻了吧。” “苛刻吗?”林蕴霏玩味一笑,道,“本宫怎么觉得一般呢?” 对方终于看出了她的戏弄,顿时撕去伪善面具,跳脚道:“殿下不同意这个安排大可直说,何必耍这般手段戏耍臣妇?” “老爷好心好意为殿下的终身大事操心,非但得不到殿下的好话,反受苛责。殿下不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吗?” “本宫过分?”林蕴霏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道,“这可是舅舅宁愿使我背上私相授受的骂名也要给我安排的婚事,本宫难道不能提个要求吗?” “我与赵家公子情投意合?以舅舅矗立朝堂多年的头脑,难道想不到这句话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影响吗?依我看,他是刻意要将我往赵家推吧。” 林蕴霏朝前走了一步,藉着身高的优势将陈知伊堵在她与假山之间,道:“本宫不是皇后,她愿意听赵仆射的话,愿意被赵家套牢,我、不、愿、意。” “赵大人之所以想让我嫁给赵氏子弟,是想让我与赵家绑在一起,以便更好地控制我为赵家谋权,”林蕴霏不笑时那副明艳的容颜极具攻击性,加之前世后期养成的上位者气势,令对方全身颤抖起来,“我说的没错吧,夫人?” 陈夫人被她完全镇住,惊惶而苍白地道:“殿下您、您想多了,老爷他绝无此意。” “行了,本宫念着亲情,不欲与你们继续争辩,”林蕴霏低首整理方才被陈知伊捏皱的衣袖,道,“烦请夫人回去与舅舅说明,本宫之前同他说的那些话就此作废。” 说来也是极巧,林蕴霏刚才还在想该怎么同赵泽源断了私下的来往,陈夫人就送上门来,给了她一个顺理成章的开口机会。 虽然与陈知伊的交谈不怎么愉快,结果是令林蕴霏满意的。 “是,臣妇会将殿下的话带到的。”陈知伊应道,听声音似是咬牙切齿。 语罢,对方转身离开,步子急冲冲的,全然失了贵妇人的优雅。 瞧着女人离开的身影,林蕴霏轻呼出一口气,心道,总算是能清静了。 另一个不长眼的人却摇摆着身子从相邻的一座假山后走出来,操着破锣嗓子道:“嘉和公主,你看不上那赵家公子,不如考虑在下?” 第9章 她同谢呈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揣测各自的喜好。 不同于陈知伊,眼前这位是前世林蕴霏在赏梅宴上就碰到过的无赖——户部侍郎孙进的嫡子孙益平。 对方身上的酒气浓重得令人难以忽略,林蕴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道:“这位公子,偷听人说话可不是君子所为。” 其实她与陈知伊的对话就算被听到也无太大所谓,不过是她与赵家产生了点争端。 哪怕事情被传出去,对双方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赵家两代人在朝堂上争出的地位不差她这位公主的支持与否。 林蕴霏之所以提起此事,是想先发制人,告诫孙益平注意接下来的言行。 孙益平略显浮肿的脸上晕着醉酒的红晕,一双像是永远也睁不开的下三白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邪念,他舔了下唇,道:“在下绝非有意要行非礼之举,只是恰好路过才听见殿下与夫人的交谈。” “何况家父与赵仆射是一路人,殿下不必担心在下会将此事透露给旁人。” 他所说的“一路人”,指的是孙进与赵泽源是支持六皇子的同党。 林蕴霏加重声音,道:“孙公子最好说到做到。” 不想孙益平面露喜色,道:“殿下竟知晓在下是谁,看来在下与殿下合该有一段良缘。” “孙公子在皇城中的‘美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蕴霏冷眼看着他,道,“本宫便是想不知晓都难呐。” 林蕴霏说的是反话,孙益平在京城中那叫一个臭名昭著,若非他的父亲孙侍郎几次出面替他摆平惹下的事端,以他那隔三岔五欺辱民女的劣行,不知要遭多少次牢狱之灾。 孙侍郎因着老来得子,对孙益平这个独苗格外护短。有着孙侍郎兜底,孙益平愈发不知收敛,半月前差点闹出一条人命。 即便如此,色/胆包天的他眼下又盯上了林蕴霏。 仿佛未有听出林蕴霏话中的讥讽,孙益平朝她走近了一步,道:“殿下对赵家的公子不满意,选在下也是一样的,赵家能给殿下的,孙家也能给得起。” 这一步孙益平走得歪歪扭扭,左脚绊右脚,眼看便要朝前扑来,所幸他扶住了一旁的假山,不然怕是要摔个底朝天。 “孙公子想也听到了本宫方才说的那些条件吧,若想尚本宫,孙公子可得仔细掂量掂量,舍不舍得你府中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林蕴霏眼波流转,她没有蛊惑谁的意思,眼尾却勾出天成的媚色。 方才言语尚有条理的孙益平登时换了副面孔,眯着本就是一道缝的眼,用手在虚空中胡乱指着,装出晕眩的模样:“怪哉怪哉,这里怎么有位落单的美人?在下来疼疼你。” 他一面说着骚/扰她的话,一面伸手要来抓她,被林蕴霏轻巧侧身避开。 “孙公子,你这是喝醉了,本宫去叫人扶你回宴上。”林蕴霏前世被他纠缠了半天,尤其清楚此人有多会胡搅蛮缠,是以想用这个借口尽快远离对方。 脚下的小径仅仅容得下两人并肩站立,后方也没有旁的路可以绕回,林蕴霏别无选择,只能擦着孙益平的肩往回走。 心中虽设防,林蕴霏还是低估了这个醉汉的力气,孙益平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任她如何使力也挣脱不开。 “你这是何意?”林蕴霏偏头去看孙益平,眸中含着怒意。 孙益平低首嗅了下她的手腕,神情沉醉,道:“明肌如雪,体带幽香,殿下果真是极品美人。” “适才在下于席间,只一眼便对殿下念念不忘,于是尾随殿下而来,”孙益平对着林蕴霏挤眉弄眼,殊不知他自以为的深情倜傥落在旁人眼中有多恶心,“得以牵上美人的皓腕,在下真真是死而无憾。” 手腕上对方呼吸时喷洒出的热气犹如甩不掉的毛虫,令林蕴霏感到再膈应不过。 前世她面临这般情形时,压抑了几天的怒气好似冲开堤坝的洪水,反手便给了孙益平一巴掌。 对方非但没有被震慑住,反而变本加厉,又对着林蕴霏说了不少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后来林蕴霏高声叫来了附近的一位太监,命人对孙益平进行掌掴。 孙益平见形势不对,扯着杀猪宰羊似的凄厉叫声,惹来了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前来围观。 他顶着那张被扇得全是紫红指印的脸,鬼哭狼嚎地扑向闻声而来的孙侍郎,恶人先告状道,说林蕴霏无缘无故折辱他。 孙侍郎也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明明知晓孙益平的德行堪忧,当即洒下两行老泪,说他为文惠帝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蕴霏打的是孙益平的脸,伤的是他这位老臣的心。 一旁的朝臣们或许看出了点来龙去脉,可谁也不想介入这场纷争,皆作隔岸观火。 而那些年轻气盛的小姐公子们多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在他们看来,一男一女间能够吵起来的事总逃不过爱恨情仇。 林蕴霏那时又是出了名的娇纵蛮横,平日里没怎么拿正眼瞧过这些贵女小姐们。 她卷入这般荒唐闹剧,人群中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怕是也不在少数。 林蕴霏是个自尊心强的,感觉到了众人投至她身上各异复杂的目光,加之耳边孙进的絮絮叨叨好似没有了结之意,她终究没能忍下心中不快,对着孙进喝了句“你说够了没有”。 那边刚落脚清宴殿的文惠帝听闻了这边的风波,乘着步辇折返回来。 一见到文惠帝,不等林蕴霏开口,孙进先拉着孙益平扑通一声跪下了,两人声泪俱下地指证林蕴霏的跋扈,恳求文惠帝为他们主持公道。 文惠帝于是问林蕴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林蕴霏言明是孙益平对她出言不逊在先。 孙益平咬死说他没有那么做,正是因为他断定林蕴霏为了女儿家的清名不会将事情的具体细节说出来,这事又无别的人瞧见,那么林蕴霏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林蕴霏自是不会让孙益平的计谋得逞,为了保全她的名节,林蕴霏不得已向她厌恶的文惠帝需求帮助。 她附耳对文惠帝说了孙益平的恶行,还撩起袖子让他看手腕上那一圈红痕。 照理说,文惠帝哪里还会不清楚孰是孰非,林蕴霏以为他定会严惩孙益平。 但是没有,文惠帝说出了令她再次寒心的话。 他对众人说此事是个误会,给孙益平安了个酒醉头昏说错话的失仪罪名,转过头来教训林蕴霏冒失急躁,罚她回去抄写女则女诫。 那一刻,林蕴霏垂在袖中的手指深深地陷入掌心,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失望到了极点。 文惠帝这样的处置让朝野上下传遍了林蕴霏任性难缠的名声。 至于事后,文惠帝照例将她传唤进宫,轻飘飘地说他那是为她考虑,女儿家最重要的便是名节。 说到最后,他还劝林蕴霏收敛性子,说她若总是这般得理不饶人,日后不会有哪家公子能忍受做她的驸马。 前世关于此事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林蕴霏重新看向眼前的孙益平,抑制住心中的不爽。 林蕴霏其实不在乎旁人对她的评价,但前世的惨痛教训令她意识到人言可畏,这个世道鱼龙混杂,清者自清的说辞只能用来安慰自己。 她选择走的这条登天道本就违逆常理,再重蹈覆辙背负上诸如“蛮横”“、跋扈”的声名,此后想要拉拢人心便是难上加难。 所以,她这次绝不能将事情闹大。 “孙公子适才还说是路过此地,转头就改口说是尾随本宫而来,将话说得这般颠三倒四,公子的神智想是不清楚了。”林蕴霏紧咬后槽牙,脸颊两侧的线条紧了紧。 她这是在给孙益平递台阶。 孙益平抓着她的手卸了些力,但还是没有松开。 林蕴霏知晓他心中已然动摇,添了句:“本宫最后奉劝公子一句,只要你现在松手,我便当此事不曾发生过。可要是你执迷不误,本宫不介意将人都喊过来。” 她压低声音至只有两人能够听见:“这事闹到父皇那边,你便是搬出醉酒失仪当借口,大不了本宫拚个鱼死网破,你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被林蕴霏戳中心思的孙益平脸色沉下来,眸光犀利与适才的迷离沾不上一点边。 “任你父亲是三品侍郎,你若害死了嫡公主,你觉得皇上会放过你吗?”林蕴霏双眸紧盯着他的脸色,道,“说不定你父亲的仕途也要因你这一念之差到了头。” 她这招攻心为上终究是起了作用,孙益平哆嗦着收回了手,对着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在下一时酒热上脑,对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殿下大人大量,莫与在下计较。” 见状,林蕴霏道:“本宫清楚公子并非有意为之,又何来计较一说呢?” 孙益平不走,她胸中提着的那口气始终放不下来。 男人赔罪的样子看似谦卑,但林蕴霏看见了他偷偷抬眼时里头的不甘心,孙益平就好像是一匹在持刀猎人前徘徊的恶狼,嘴边吊着涎水,随时等待反扑。 “打扰二位,”身后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但……能否让一下路?” 林蕴霏扭头看去,在发现是谢呈时眸中亮起惊喜的碎芒:“国师,你怎么在这儿?” “谢某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殿下,”谢呈看了眼一旁的孙益平,道,“这位公子是?” 孙益平躬身作揖道:“户部侍郎孙进之子,孙益平见过国师。” 谢呈朝他颔首,道:“孙公子好。” “既然殿下与国师有话要谈,小生便告退了。”孙益平离开前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蕴霏上翘的朱唇上,眼神晦暗。 见人终于走了,林蕴霏这才仔细打量起谢呈,对方右臂中抱着一束枝杈嶙峋但花蕊极盛的红梅,那比桃杏还要艳上三分的颜色衬得他那袭白衣愈发夺目。 “国师竟喜欢红梅?” 谢呈道:“听殿下的意思,在下喜欢红梅似乎是件很稀奇的事。” “是我狭隘了,总觉得国师这般出尘的人物应该喜欢与冰雪同色的白梅。”林蕴霏解释道。 话说出口,林蕴霏又觉得有些后悔,她同谢呈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揣测各自的喜好。 她于是挑起另一个话头:“国师今日怎么不待在塔中,反而有兴致来御花园里赏花折梅?” “陛下昨日着人去临丰塔,邀我来御花园中参加赏梅宴,”谢呈道,“在下过惯了塔中的清静日子,对宫宴并无兴致。但屋中的白釉瓶里缺了一束花,我便来林中择选。” “殿下呢,怎么也来到这远离宴席的地方?” “我同国师一样,”林蕴霏眼里蕴着星星点点的狡黠,“欲躲清闲。” 然后她想到了格外败坏兴致的孙益平,垂下眼睫笑意变淡。 “差些忘了谢谢殿下,”谢呈的出声令林蕴霏撩起眼,“殿下送来的膏药很是好用,谢某手上的伤恢复了不少。” 林蕴霏闻言去看他的右手,那道伤口结了痂,边缘已经长出了泛粉的新皮肉,确实恢复得不错。 “有帮到国师就好。”林蕴霏复又弯起笑眼,道。 第10章 林蕴霏不该输给她。 昨日赏梅宴上接连发生的风波将林蕴霏折腾得够呛,所幸在遇见谢呈后再没有别的意外发生。 今晨天刚破晓,林蕴霏便被一阵接连不断的击鼓声震醒,迷濛着睁开眼,她朝外唤道:“楹玉。” 楹玉将头伸进来,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林蕴霏抬手揉着眼,问道:“外头发生了何事,怎么会有鼓响?” “奴婢已着人去查看了,那动静听着像是从承天府那边传来的,”楹玉应道,“时辰尚早,殿下可以再睡会儿。” 林蕴霏的公主府同京城内的衙门承天府相隔不过两里,但能将衙门外的堂鼓敲得连方圆二里都能听见,那人想是身负冤案或是大仇,费尽了力气才有这般效果。 毫无来由地,心抽痛了一下,林蕴霏捂着胸口,脑子完全清醒过来。 “楹玉,我不打算睡了。你让人去庖屋传个话,我要用膳。” 楹玉道了声“是”,转身去屋外忙活。 林蕴霏用上了早膳,击鼓声仍未停止,不过声响越来越轻,应是那击鼓人逐渐没了力气。 管家走过来道:“殿下,已打听清楚了,是孙侍郎家公子的一位侍妾在击鼓鸣冤,但承天府不予理会。” 林蕴霏对此事有点印象,前世赏梅宴后的次日清晨,应天府外的堂鼓断断续续地响了近一个时辰。 此后鼓声停息,林蕴霏从府内出门采买的下人口中听说,是孙府一位侍妾私自逃出,想要状告孙益平折辱她的恶行,但应天府门外的皂隶以妨碍公务为由驱赶她,最终孙益平将她带了回去。 那时林蕴霏才在孙益平那儿吃了哑巴亏,又被文惠帝处罚抄书,心中烦闷还来不及,对这桩无关痛痒的闲事自然没去搭理。 可这次不同,林蕴霏在赏梅宴上虽暂作忍耐,但那不意味着她会就此放过欺辱她的孙益平。 或许眼前这件事就是反击孙益平的推手,这么想着,林蕴霏放下箸,道:“备马,我要去一趟承天府。” 马车像是才跑起来便已抵达目的地,林蕴霏搭着楹玉的手下了马车。 承天府外已然围着不少凑热闹的人,两名虎背熊腰的皂隶拿着水火棍将百姓挡在门外,口中喝道:“无关人等请速速让开,莫要挡住头门,违者一并抓入牢房。” 所幸林蕴霏对此乱象早有预判,她扬手令跟随而来的府内侍卫在前清道。 “嘉和公主驾到。”随着侍卫声如洪钟地喊出这句话,耳边聒噪的人声登时停止了。 周遭的百姓齐刷刷地跪成一排,或有几个胆大的悄悄抬头去看林蕴霏,但在对上侍卫们威严的神情时,又急忙将头低下去。 林蕴霏扫过他们的后脑勺,道:“平身吧。” 叩首的众人仍不敢妄动,林蕴霏只得又说了遍:“都起来吧。” 百姓们这才站起来,垂头不敢直视她。 林蕴霏走至头门前,一眼瞧见了被皂隶们拉扯着跪下的女子。 正是春意料峭时分,对方穿着一件单薄的紫绡翠纹裙,清秀苍白的面上淌着层汗,略松散开来的发粘在脸颊边。 面上只有两处尚有血色:一处在鼻头,估计是被冻红的;另一处在眼眶,大抵是哭肿的。 那女子大口急促喘着气,胸前随呼吸起伏仿佛柳枝随风颤动,看着极其柔弱。 不难猜出,女子的力气在不停击鼓中已经耗尽了,即便如此,林蕴霏目光下移,看到了她两只通红的手紧紧攥着鼓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林蕴霏看向那两个皂隶,刻意冷下声音。 两个皂隶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右边那个昂起脖子,双手抱拳道:“启禀殿下,此女并无状纸,却赖在府衙门口乱敲堂鼓,意图搅乱公务。” 左边那个将眼珠一转,接上了话口:“小的们好言好语劝她离开,她不肯听,甚至还要硬闯府衙。小的们实在没办法,只能使上蛮力。” “先将人松开,”林蕴霏佯装愤怒,“天子脚下岂由得你们对一娇弱女子动粗。” 话音刚落,那女子倏地抬起头,奋力挣脱了他们二人的禁锢。 她放下鼓槌,跪爬着来到林蕴霏脚边,对着林蕴霏磕头,力度重到每一下都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仅如此,她撕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公主殿下,求您救救民女!求您救救民女!求您了。” 林蕴霏着实被这阵势下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去扶她:“你不必这般,快些起来。” 对方倔在那儿,力气大得让林蕴霏拦不住。 眼睁睁地瞧着她原本光洁的额头被碎石划出血,磕红了一大片,林蕴霏道:“你听着,皇城之内凡事皆根据律法审定,若你确有冤情,本宫断不会让你受歹人迫害。” 那女子闻言,终于止住了磕头,抬起水汪汪的眼,道:“殿下,您说的可是真话?” “你这个人可真是不知好歹,竟然怀疑殿下是无信之人!”楹玉素来听不得旁人质疑林蕴霏,将林蕴霏在外要收敛锋芒的交代抛在脑后。 “楹玉,慎言。”林蕴霏转头朝楹玉递了个眼神,对方立即噤声。 “你放心,本宫以一国公主的尊荣担保,我说得句句属实,”林蕴霏重新看向那位女子,点了下头,“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么跪着,倒叫人觉得是本宫欺负你了,快些起来吧。” 女子藉着林蕴霏的力,踉跄着站起来。 林蕴霏解下披风的结带,在楹玉的惊呼声中将披风笼在女子身上,并替她拢了拢。 “民女绿颖多谢殿下垂爱。” 眼见绿颖作势又要跪下去,林蕴霏无奈道:“绿颖姑娘,这些虚礼便免了,你先与本宫说说你的冤屈吧。” 林蕴霏原是想让绿颖进了衙门再细说这些事,但她转念一想,在外头讲话有百姓们旁听作证也好,省得到时候被人质疑她们俩相互对过口供。 像是对她的开门见山感到惊异,林蕴霏看见绿颖眸中闪过一瞬的愕然,但那种情绪旋即被惊喜代替:“禀告殿下,民女想要状告孙侍郎家的孙公子。” 照常理来说,绿影已为人妾,在林蕴霏面前应自称“妾”,她却用“民女”来替代,想来是极其厌恶自己妾室的身份。 “他先是仗着孙侍郎的权势不顾民女的意愿,对家君家慈大打出手,威逼民女做他的妾室。民女虽非大户人家的千金,却也是良家子,哪里就沦落到与人为妾的地步。”提到自己被迫为妾的事,绿颖声音有些哽咽。 “民女不忍双亲受其欺侮,只得答应孙益平的要求,任他不花一分彩礼,只用了一顶小轿将民女抬进府。” “然后呢?孙益平是如何待你的?”林蕴霏都不用看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就能猜到孙益平会做出何种混蛋事。 绿颖不由得落下泪,泪水似断了线的串珠,几下便打湿了她的眼睫。 她抬袖想拭泪,在发现身上搭着的是林蕴霏的披风后,瑟缩着放下手。 “民女原以为只要谨小慎微地侍候孙公子,在府中混一口白饭了此余生也罢,可孙公子他根本就没将民女当作人相待!” “他不允许民女与家中父母通信,还对民女动辄打骂。”绿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咬住下唇,试图平复过激的心绪。 从府中出发前林蕴霏想介入此事的目的只是报复孙益平,现下看着饱受孙益平折磨的绿颖,她改了主意。 大昭国内,大部分女子从小便谨慎遵守着“以夫为天”的思想,不敢对父君有半点违逆,尊贵如赵皇后也是这般,全然失去了自我。 绿颖是林蕴霏遇见的第一个敢于向这种不公反抗的女子,即便她没有能比拟林蕴霏的野心,林蕴霏依旧敬佩她。 她们俩的所求殊途同归。 因此林蕴霏想帮助这个不幸而勇敢的女子脱离孙益平那个渣滓的掌控,还她公道。 林蕴霏丝毫不介意绿颖的手上满是灰泥,她握住了对方冰冷的手,安慰道:“不着急,你慢慢讲,本宫在听。” 绿颖向她露出感激的神情,道:“这些都还算轻的,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他便将民女关在柴房中,几日不给一口饭食,我只能靠喝泔水撑过来。” 通过相连的手,林蕴霏清晰地感受到绿颖在颤抖。 “我不想继续过这般毫无尊严的日子,几度想要自尽。然双亲仅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若我一走了之,便无人替他们颐养天年,”绿颖长吐出一口气,再顾不上谦称,“我别无他法,只得试图到承天府状告他,以求公道。” “适才本宫听他们说,你没有状纸,这是为何?”林蕴霏问道。 绿颖神色暗淡,道:“一个月前,我侥幸溜出孙府,将银钗当了想找讼师帮忙写一份状纸。接连找了几位,他们一听见我要状告的人是孙家公子,都怕与孙家结怨,我虽百般央求,最后无功而返。” 是了,那些讼师又如何不知晓这位孙家公子分外狼藉的名声。 但此前那么多桩有关孙益平的案子无一不被压了下来,便可窥得他的有恃无恐。 如此一来,谁还敢帮着普通百姓去状告他,毕竟人总是要先为自己考虑的。 “我不甘心这事就这般没了着落,昨日孙益平应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一回府便大发雷霆,用鞭子抽打我,而后将我丢进柴房中,”绿颖道,“我在半夜偷跑出来,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拚死一试,看看府尹大人能否开恩审办。” 林蕴霏几乎是立马便猜到了昨日孙益平震怒的原因,他将没能占成她便宜的怒火转头撒在了何其无辜的绿颖身上。 绿颖话中的“拚死一试”并非夸张:等孙益平回过味后追来,她少不了要受其折磨;即便府尹放她进去,愿意承办此案,孙益平照样能借权势让她败诉,届时绿颖便得受杖责,少说要搭进去半条命。 林蕴霏仰头去看承天府的牌匾,那端正大气的金字被日光照着,交映生辉。 她心中其实不确定能否帮到绿颖,孙益平能在半月前的那桩命案中安然脱身,怕是与承天府的府尹“交情不浅”。 而林蕴霏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不见得能一举摘掉孙进的獠牙。 眼底结着冰霜,林蕴霏的唇角扯得平直。 就在她要移开眼之时,一只麻雀停落在牌匾上,昂首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那架势似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它的声音。 但总要试试不是吗? 麻雀虽小,却也能同雄鹰一般展翅而飞;绿颖虽柔弱,却也敢拚死争个公道。 林蕴霏不该输给她。 “上马车吧,本宫带你去寻讼师。”林蕴霏对绿颖道。 一旁的皂隶走上前,道:“殿下,请容小的知会一声,按照大昭律法,妻妾不得状告主人。饶是此女有了状纸,承天府也不能升堂。” 绿颖听后双眸惊惧地看向林蕴霏。 第11章 这副皮囊生在我们身上,理应先用来取悦女子自己。 马车内,林蕴霏看着绿颖忧心忡忡的模样,知晓对方是在为接下来的事感到担忧,她宽慰道:“不必担心,我会尽力帮你的。” “殿下心中可是已有了成算?”绿颖见她神情从容,不禁发问。 林蕴霏不打算瞒她,道:“我是有个主意,但尚不确定能否可行,毕竟我也不曾涉及这类事,还是得见过讼师才行。” 视线中绿颖的神色并没有变得轻松,双手搭在膝上十指抠紧衣裳。 林蕴霏拉开右手边箱柜的抽斗,从中取出一瓶从太医署拿到的丹参羊脂膏,这本是她为谢呈备着的,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 除此之外,她还拿了一块未曾用过的帕子。 “低些头,我帮你上药,”林蕴霏道,“这样妍丽的脸,日后若是留下疤,那便可惜了。” “殿下,民女何德何能让您这般相待,”绿颖看了眼她手中的青釉瓷瓶,推拒道,“这样金贵的膏药,不该浪费在民女这般苟延残息之人身上。” “何况民女此次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实在无心去在意这副皮囊。” 绿颖垂下眼,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细密的灰影:“民女时常想,若民女生得丑陋可怖些,或许便不用遭受这些事了。” 林蕴霏看向绿颖的眸中满是疼惜,她用帕子轻柔拭去对方眼尾的泪,道:“绿颖姑娘,你绝不该这样想,那些事如何也怪不到你的身上。你唯一该怪罪、该怨恨的是孙益平那个欺男霸女、目无王法的混账。” “女子有姣好的面容也罢,没有姣好的面容也罢,都可以自爱。世人总以为女子当为‘悦己者容1’,我从来不这么觉得,这副皮囊生在我们身上,理应先用来取悦女子自己。” 听见她的这番话,绿颖用含着水汽的眸子愣怔地看着林蕴霏。 “另外,眼下你不是孤身一人在对抗孙益平,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姑娘不该说这种丧气话,当心惹来霉气。”林蕴霏将帕子放到她的掌心,道。 “再者说,若你成功脱离了苦海回到家中,你的双亲见到你额头上留下的疤,定是要为你难过的。” “殿下说得对,”绿颖拭去眼泪,语气坚定道,“便是为了他们,民女也该振作起来。” 见劝动绿颖,林蕴霏面露喜色,伸手就要给她上药。 不想她道:“殿下,还是由民女自己来吧。您已帮了民女许多,这般小事若还烦劳您动手,民女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林蕴霏哪能看不出她拒绝的真正原因,思索片刻后道:“马车内没有铜镜,你也没有第三只眼,你自己涂药怕是不方便。” “我知晓你是顾忌我的身份才几次推却,但抛却靠投胎得到的公主虚衔,我同你一样,也是个凡人,你千万别将我架在高位上。” “绿颖,你是个极好的女子,我为你的勇气所动容,这才出手相助,”林蕴霏正色道,“我是自愿要帮你的,不需要你的任何回报,所以你不用觉得劳烦我。” “民女……民女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绿颖自嫁进孙府后,受到的全是谩骂嘲讽,那些难听的话听多了,她整日忍辱含垢,伏低做小,都快要忘了自己曾也是乡里人见人夸的姑娘。 林蕴霏的话令绿颖不由得昂起首,悄然将腰杆挺直。 “你若真的想感谢我,就不要乱动,让我替你上药。” * 城西的一家铺户外,两辆一大一小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夫率先下来,将马凳放好。 紧接一位穿着鹅黄绣花袄、梳着双平髻的姑娘从后面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此人正是楹玉。 她走到那辆明显宽大奢华的马车前,等林蕴霏弯腰撩起帘子时,递出手扶着对方下来,而后又去扶后一个出来的绿颖。 适才在承天府外听说了绿颖的悲惨遭遇后,楹玉也跟着抹泪,连着说了好几句咒骂孙益平的话。 林蕴霏扫了眼铺户门前挂着的木牌,上面详尽地写着一份牒诉该有哪些不可或缺的内容,同时还用小楷清楚写着有关的大昭律法。 不同于士人们推崇的方正端庄的楷体,这块木牌上的字略显瘦长,笔画弯折处透露出锐利锋芒,可见提笔之人性子刚直孤僻。 眸光旁落,一扇破败的木门半掩着,偶有风起,门板被撞得匡匡作响。 门下本该成对挂着的灯笼只剩下一只,看起来也是半旧不新。 偏偏在这样的陋室,那块记载要事的木牌却干净不染尘埃,想是主人时常擦拭。 她在来前问过绿颖,京中哪位讼师是写牒诉的好手,对方说城西远郊有位姓刘的老讼师,这人在讼师中声誉很盛,只是脾气古怪,并非有钱就能驱使。 而绿颖那次不便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所以并未造访。 不得不说,目之所及的场景倒真令林蕴霏对这位刘讼师起了好奇心。 推开门扉,一个纸团倏地滚落至林蕴霏脚边。 “哟,这是来贵客了?”伏在案上的灰袍男子抬起头,一双吊梢眼在林蕴霏身上打量了圈。 他在看林蕴霏,林蕴霏也在看他。 此人瞧着格外不修边幅,手中抓着一支毛笔,耳边还别着一只毛笔,笔上均蘸了墨,因而在白发间出现了几道乌黑的墨渍。 “姑娘不是苦主吧。”对方放下手中的笔,笃定地开口。 林蕴霏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道:“先生为何这样说?” “姑娘衣裳上的翟鸟纹可是皇室才能用的纹样,这样出身的人哪里用得着寻草民写牒诉呢?”男人道,“草民受不起嘉和公主的‘先生’之称。” 贯微洞密,只一眼便瞧出她的身份,此人确实不简单。 “且不说刘讼师先于我生,在诉讼一事上闻道也先于我,我称你一句‘先生’合情合理。”林蕴霏心神一动,道。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认多了几分认真,起身道:“草民刘虞,见过姑娘。” 对方没有唤她“殿下”,林蕴霏没有错失这个细节。 刘虞明知道她的身份,却用“姑娘”这词称呼她,算是藉着林蕴霏表现出的敬意得寸进尺,就此杜绝了林蕴霏拿公主权势威胁他的可能。 林蕴霏看破不点破,因为哪怕她指出此事,刘虞也能搬出林蕴霏自己说的话驳回她。 “先生猜得不错,我的确不是苦主,”林蕴霏知晓她这是过了他的第一关考验,侧身让绿颖来到她身前,道,“这位才是。” 刘虞转动眸光,看了眼绿颖额上的伤,道:“进来坐下谈吧。” 林蕴霏与绿颖都没动。 屋内或用过或空白的纸铺满了整个地,没有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倘若随意踩下去,便又让刘虞有了可以发挥之处。 在这被拉长的沉默中,刘虞好一会儿像是才意识到了她们俩脸上的欲言又止是何意思。 他拿起一旁的空竹篓,手脚利索地将地上的纸拾起来,丢进去,很快清出了一条道。 他又从堆砌如山的书中翻出三个木凳,摆在了桌案旁边,随后将脏手在衣摆上拍了拍。 又一次道:“请坐吧。” 眼前的木凳上显然铺着一层灰,林蕴霏当作未有看见,头一个坐了下来,绿颖与楹玉先后落座。 “说说吧,姑娘,你想要状告何人,又是因何事状告那人?”刘虞在桌案上扒拉出一张空白的纸,直直看向三人中的绿颖。 “民女想要状告孙侍郎家的公子孙益平,告他无故打骂侮辱我。”在林蕴霏眼神的鼓励下,绿颖据实以答。 “孙家?”刘虞跟着念了遍这两字,耷拉的眼皮颤动了下,“敢问姑娘同这孙公子是何关系?” 绿颖犹疑了片刻,道:“我是他的侍妾。” 林蕴霏看着刘虞将纸上记录下的字涂黑,道:“姑娘,你可清楚大昭律法有言,妻妾不得状告主人?” “我清楚的。”绿颖见他与皂隶说的话一模一样,心不免揪起,茫然无措地看向林蕴霏。 林蕴霏开口吸引了刘虞的注意,她道:“刘先生怕不是听见我们要状告的是孙家,心中先怯了吧?” “姑娘不必拿话激在下,我只是就事论事,”刘虞将笔一丢,竟是分毫不差地落进了笔筒中,他双手环胸,道,“你倒是提醒了我,想让我替你们写牒诉状告孙家那种硬茬,收的银子可要比平常翻上几成。” 此话一出,林蕴霏便知道她们找对了人,刘虞既然敢谈费用一事,正说明对方不惧怕惹上孙家。 “银子好说,”林蕴霏摁住了想要出言反对的绿颖,眸中掠过狡黠,问道,“先生不是说这状告不了吗?怎么又跟我们谈起了银子?” 刘虞兀地笑了,脸上挤出数道纵横交错的褶子,那双眼中透出明了的精光:“关于这状究竟怎么告,该是我问姑娘有何主意才对。” 林蕴霏双手交覆在膝间,不再与他打哑谜,道:“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我心中确有一个主意,还望先生帮我掌眼。” “姑娘请说。”打林蕴霏进来,刘虞便看出她的神闲气定,适才大概听了绿颖的事,他并无想出可堪破解此局的主意,是以格外好奇这位不谙世事的公主殿下如何另辟蹊径。 “妻妾不得状告主人,可这位姑娘却是被孙益平威/逼/强纳为妾室的,”林蕴霏迎上他兴味盎然的眼,道,“若以强抢民女这个由头状告孙益平,不知承天府能否受理?” 第12章 “孙公子年纪轻轻,眼睛却是不大好呢。” 如能向承天府证明绿颖是被强抢的,那么她是孙益平妾室的身份便有待商榷,如此一来,她便能进入承天府拥有与孙益平在公堂上对峙的机会。 但这个说法在作为内行人的刘虞眼中,仍存有许多能令孙益平钻空子的地方。 “你又该怎么证明这位姑娘是被强迫的?”刘虞将身子前倾,搭在胳膊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所以,这就是可行的喽。抓住了他话中关窍的林蕴霏眼前一亮。 她道:“当时她的双亲曾被孙益平的家丁殴打,街坊邻里都是知道的,他们便是证人。” “以孙家的手段,要么威/逼,要么利诱,你所说的那些证人顷刻就成了歪倒的草,”刘虞摇了摇头,道,“若你只指望着他们,我写与不写牒诉,结果都是同样的。” 林蕴霏也想到了这一层,她自是不会寄希望于那些与绿颖之事无关痛痒的人,况且她也不能平白要求别人为绿颖遭受孙家的为难。 “先生勿急,”林蕴霏不紧不慢道出后招,“当时她被抬进孙府时,家中爹娘未有收到一分彩礼,这显然不符合‘买妾’的规矩。” 刘虞拧着眉头,手指停下了,沉思片刻后自言自语道:“按说还有‘奔则为妾1’的情况,但她爹娘可以为其作证……行,我知晓该怎么写这份牒诉了。” 男人重新执起笔,口中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两瓣嘴唇粘连又分开。 他的声音很轻,林蕴霏侧着耳朵费力去听,也没能分辨出一言半句。 “姑娘,”刘虞突然抬首,对绿颖说,“烦请一一回答我的问题,不得作假。” 绿颖点头,配合着道“好”。 “姓甚名谁?” “民女姓杨,名为绿颖。” “家住何方?” “京城城东越郢坊,在那儿住了十四年。” “孙益平何时寻上的你?又是何时强纳你为妾?” 听到这个问题,林蕴霏不由得看向绿颖,对方不假思索地回道:“明成十八年冬月初七,明成十八年冬月十五。” 她能记得这般清楚,个中缘由不言自明,就如同林蕴霏永远不会忘记她和亲丧命的那一日,是明成二十一年正月初九。 前世之事不可挽回,林蕴霏尤其清楚该将心力放在现下,努力帮助尚有转圜机会的绿颖帮走出深渊。 …… 待林蕴霏回过神时,这边刘虞停止了问话,低首在纸上不曾停顿地写着。 林蕴霏低首看去,旋即惊叹于他笔下宛如行云流水淌出来的字,她虽然没见过其他人写的牒诉,却依然能感觉到刘虞的道行之高。 文辞流畅简练,但不影响其中的恳切激昂的情绪,不仅如此,他对大昭律法的化用可谓是得心应手,一句套着一句,让林蕴霏看得一愣一愣的,无怪乎百姓们常将讼师成为“刀笔先生”。 在林蕴霏看来,此称呼不该被轻易判为贬词,毕竟执笔为刀,若挥向的是借权势压迫百姓的败类,这便是把好刀。 刘虞收束笔毫,捧起写好的牒诉又检查了遍,唇边勾起满意的笑容。 他看着状纸的眼神就好似妙手空空儿见了稀世珍宝,那种痴迷劲儿令林蕴霏怀疑他愿意写这份牒诉并非是想帮助绿颖,而是为了满足他对疑难案子的征服/欲/。 而后刘虞不知从桌下何处取出一枚印,在纸上印好。 “我已写好牒诉,”刘虞一手将纸压在指下,一手摊向她们,道,“姑娘请付上一两白银。” 绿颖将一弯细眉一拧,嗔怒道:“我尚未看过状纸,还不知晓是否满意,你怎么能先狮子大开口?” 被她这么数落,刘虞并未恼怒,解释道:“每家铺户的规矩都不一样,经我手的牒诉向来是不做修改的。假使姑娘不能接受,即刻便可出门去寻别的讼师,我绝不相拦。” “等姑娘离开此门后,我便将这状纸烧了,”刘虞状似可惜道,“我只当蹉跎了这一个时辰。” “你……”绿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人,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何必吓她,”林蕴霏拍了拍绿颖的手,道,“我适才替你瞧过了,先生是有真本事的,这钱花得不冤枉。” 绿颖对林蕴霏的话当然没有疑议,当即对刘虞道:“民女一时激动,先生莫怪。” 深深地看了林蕴霏一眼,刘虞摆了摆手,称“无碍”。 林蕴霏则转头对楹玉道:“给先生取三个锞子。” 从刘虞手中接过这纸仿佛轻飘飘的牒诉,林蕴霏不露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转交给绿颖。 离开前,林蕴霏没忍住问了一句:“先生,你不怕因此事被孙家报复吗?” “姑娘,你现在才问这话可显得多余了,”对方倚着那扇破旧的木门,促狭一笑间 竟令她感到了几分本不该出现在这位已至花甲之年的老人身上的少年意气,“得人钱财,与人消灾2,不过如此。” “我是半只脚踏入寿棺的人,哪还有什么好畏惧的事呢?” * 马车内绿颖将状纸过目了好几遍,忽而开口道:“殿下,我这样做是不是会连累我的爹娘?” “绿颖,你爹娘当初为了保护你宁愿受孙益平拳脚。他们若知晓你在孙府的处境,只怕是拚得一身剐3,也要为你将孙益平拉下狱,如何会担心为你所连累呢?”说着绿颖的爹娘,林蕴霏不免想起她的父皇与母后,垂下暗藏恨意的眸子。 “你不用担心,今日事毕,在承天府传召证人之前,我会派侍卫去保护你的爹娘。” “殿下帮绿颖至此,绿颖再无后顾之忧。”绿颖捏着手中状纸,眼中闪着凛然之光。 林蕴霏之所以一拿到状纸就急着离开,是想要在孙益平赶到承天府前将牒诉递交上去,以便先发制人。 谁料林蕴霏最不想见到的事还是发生了,承天府外较之她方才来时还要喧闹,其中一辆装饰浮夸到令人很难不注意的马车横停在承天府头门前,将路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孙益平的马车,”绿颖的声音不自觉惊颤,“他来抓我了!” 外头传来楹玉费力拔高的声音:“殿下,绿颖姑娘,马车没法再进一步了,你们先下来吧。” 林蕴霏对上绿颖的眼,问道:“准备好了吗?” 对方呼出一口浊气,朝她颔首。 林蕴霏与绿颖先后下了马车,四围一些适才便见过二人的百姓交头接耳地将话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四下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两人绕过孙益平那辆招摇的马车,走在前头的林蕴霏率先瞧见了跷一脚坐在一把黄花梨六方椅上的孙益平。 男人投来的目光还是那么令人恶嫌,他猛地起身就要来拉绿颖的手,嘴里道:“绿颖,你怎么一声不吭跑这儿来了,让少爷我好找。” 跟着林蕴霏的侍卫伸手拦住了他,孙益平于是看向林蕴霏,问道:“公主殿下这是何意?在下想要接回自己的侍妾,还不需要经由殿下同意吧。” “孙公子年纪轻轻,眼睛却是不大好呢,”林蕴霏将绿颖挡在身后,特意抬高了声音,道,“你难道瞧不出来绿颖姑娘她不想同你回去吗?” “是么,”孙益平看着绿颖的眼神阴毒不已,语气则温柔似蜜,道,“乖绿颖,我最后问一句,你跟不跟我回府?” 后半句威胁近乎是从他的齿间碾出来的:“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你最好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予我难堪,我会忍不住与你置气的。” 离绿颖最近的林蕴霏不意外她听到这番话后会颤抖,任谁遭受了孙益平两个多月惨绝人寰的折磨,都会控制不住对他的一切言行下意识地惧怕。 但林蕴霏相信绿颖能够克服这种恐惧—— “我来承天府就是为了向天下人揭露你的残暴,”绿颖道,“我绝不会跟你回孙府!” 孙益平不想她竟然敢违逆他的意思,眯缝着眼看向给了绿颖胆量的林蕴霏:“殿下,你与她非亲非故,何必为了这种蝼蚁得罪我孙家?” 林蕴霏歪着头有一会儿没说话,回道:“孙公子,孙家家大业大,你却拿话来要挟我,不觉得太没诚意了吗?” “殿下你!”林蕴霏态度的遽然转变令绿颖紧张极了。 这明显是可以商量条件的意思。 孙益平扬起眉梢道:“只要殿下肯将她还我,我即刻吩咐下人去孙家取些稀罕物什送至公主府。” “你说完了?”林蕴霏答得极快,令孙益平一脸茫然地问了句“啊”。 “行,轮到孙公子听我讲话了,”轻蔑的光芒浮现于林蕴霏眼中,“本宫与绿颖姑娘一见如故,她的事情我帮定了。至于孙家的那些稀罕物,公子还是留着给孙侍郎养老吧。” 一语毕,林蕴霏趁孙益平尚未反应过来,牵起绿颖的手来到承天府门口,将状纸交给那两名皂隶:“烦请将此递交给刑名师爷。” 右边那个皂隶先是看了眼状纸,又瞄了眼孙益平,最后将目光定在林蕴霏身上:“小的这便去。” “殿下及二位姑娘请随小的进府衙等候。”左边那个皂隶半躬着腰道。 原本站在门内的另外两位皂隶登时代替各有职责的他俩看守。 “你们两个不长眼的,放本公子进去!你知道本公子的爹是谁吗,户部侍郎孙进!就连你们府尹也要给我爹三分薄面,你们……” “孙公子,承天府内禁闲杂人等进入,这是规矩。” 林蕴霏走到转角处时回头看了眼,遥遥地冲推搡皂隶却被拦截的孙益平勾起一抹冷笑。 望着她的背影,被戏耍了一通的孙益平心火如煎,恨得牙痒。 他早该在赏梅宴上就想到的,这位嘉和公主绝非可以随意宰割的羊羔。 第13章 衙门之威,公平之重。 等待结果的过程极为磨人,林蕴霏也忍不住在这度日如年的静默中捏了把汗。 当瞧见皂隶归反时,身旁翘首许久的绿颖先站了起来,走上前问:“如何?” “师爷瞧过牒诉了,并无问题。现已将牒诉上交给府尹,府尹说明日便可升堂,由他亲自来审办,”皂隶照例先向林蕴霏行礼,然后回道,“姑娘请务必在明日辰时一刻前来到承天府,逾期不候。” 绿颖听罢,第一时间满怀欣喜地去看林蕴霏。 林蕴霏对着绿颖点头以表回应,心中实则还被阴云笼罩。 四品府尹亲自审理此案,这与林蕴霏对其与孙家勾串的猜想不谋而合。 此外,皂隶那句“逾期不候”点醒了林蕴霏,明日孙益平很有可能会从此处下手,阻拦绿颖准时出现。 她该怎么一一破解呢?林蕴霏揣着这些忧虑,直至走出承天府被孙益平的吼叫打断思路。 “绿颖,你这个小贱人!你既不仁,就休怪我无义1,”孙益平眼神凌厉,言语淬毒,“我会让你后悔做了状告我这个抉择。” “还有公主殿下你,我们走着瞧。” 林蕴霏睹见他眼中燃着的邪/火,不遑多让道:“本宫随时恭候公子的报复。” 她看似自信不疑,心中却也担忧起孙益平会狗急跳墙。 待孙益平上了马车后,林蕴霏扭头对绿颖道:“今夜你打算在何处落脚?” “民女自己找家客栈住便好。”绿颖道。 “护双亲周全一事便劳烦……”她想起林蕴霏不希望她再说“劳烦”一词,于是改口道,“请殿下费心了。” “绿颖,你不能孤身去住客栈,”林蕴霏不动声色地张望四周,低声解释说,“孙益平此刻定是留了人盯梢,就等你落单时下手。” “这样,你随我回公主府,不然我不放心。” 林蕴霏原本也是想替绿颖在外找一个地方暂住一晚,今日插手这事已闹出不小动静,想必一会儿便会传至宫中被文惠帝知晓。 在这个节骨眼上带绿颖回公主府,林蕴霏都能想到文惠帝震怒说“胡闹”的样子。 但为着绿颖的安全,林蕴霏别无他法。 绿颖哪能不明白她的顾虑,不辞让道:“好。” * 这一夜貌似风平浪静,林蕴霏却罕见地一宿未眠。 没能安睡的不只林蕴霏一人,甫一照面,她便瞧见了绿颖眼下的淡青。 亲自盯着车夫对马车的横木与轴查看了几番,林蕴霏才敢放心。 明明从公主府到承天府的脚程都不需要一刻,她还是提早了近两刻出发。 马车停在距承天府几步的地方,林蕴霏低首捏起发酸的鼻骨。 “殿下,您的脸色瞧着不太好,”绿颖忖了忖,问道,“是昨夜未有休息好吗?” 林蕴霏睁开眼对上一脸忧心的她,摆了摆手道:“嗯,昨夜我是睡得不大安稳,但碍不着接下来的事。” 她撩起帏子,看见承天府外同昨日一般围着不少百姓。 估摸着时辰,林蕴霏与绿颖下了马车,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殿下,绿颖……小娘子,又见面了。” 昨日还气急败坏的孙益平像是换了一副面孔,不仅言语间谦和有节,还朝着林蕴霏作了个规规矩矩的揖礼。 “日安,孙公子。”林蕴霏瞧着他泰然自若地神色,愈发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以孙益平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会不使一点绊子让她们如此轻易地走到这步呢? 她是遗漏了什么细节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林蕴霏在看见被衙役聚集的那群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证人后,右眼眼皮猛烈一跳:马上便要到升堂的时刻了,为什么侍卫还没将绿颖的爹娘带来? 心下几乎没作覃思,林蕴霏就确定了致使这个差池出现的罪魁祸首是谁。 怪道孙益平没有来拦截她与绿颖,他从一开始便将主意打在了绿颖的爹娘身上! 孙益平瞧见林蕴霏眸色陡然深重,猜到她已然察觉到纰漏。 打开手中折扇挡在脸前,他忍不住畅快大笑:“殿下,您这般含情脉脉地看着在下作甚?您再看下去,在下着实要赧颜了。” 林蕴霏没有因他的话移开眼,她垂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面上毫不示弱道:“但愿孙公子能一直如此自信。” 孙益平对林蕴霏此刻的冷嘲热讽宽容得很,他抖了抖袖,道:“时辰也不早了,在下先进承天府等待二位了。” 他刻意走过绿颖身前,收起折扇去挑高她的下巴:“这么如花似玉的娇娥,偏要选最下不来台的法子与我置气,真是不知好歹啊。” 绿颖自是别开脸对他怒目而视,孙益平自觉无趣,扭首大步走向头门,拖长调子喊道:“那就在公堂之上见分晓喽——” 因为并不知晓林蕴霏对她爹娘的安排,绿颖问道:“殿下,我们不进去吗?” 林蕴霏迎上绿颖的如星明眸,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在林蕴霏犹疑时,一道人影朝她小跑来,正是她派去越郢坊看护的侍卫之一,对方身后的空茫令她心沉似铁。 “殿下,属下几个有负您所托,”侍卫顾不得喘气,更不敢抬眼瞧她俩,低首道,“让绿颖姑娘的双亲被他们给掳走了!” “原本前半夜一切都还好好的,后半夜不知怎么的,属下们都昏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再醒来时,屋内已经寻不到人了。” “绿颖。”林蕴霏立时担忧地看向绿颖,对方的脸色霎时惨白如金纸。 无以复加的愧意使得林蕴霏虽然张开了嘴,一时竟吐不出一个字。 绿颖空茫的眸子刺得她心痛如绞,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异常喑哑:“绿颖,你听我说,这事怪我疏忽了,我这便命他们继续去寻人,好不好?” “这事不怪您,”绿颖咬着下唇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流下,道,“我一定会让孙益平在公堂上付出代价的。” “他对我的伤害,对我爹娘的伤害,我要从他身上尽数,不,加倍地讨回来!” 孙益平此举就是要她们自乱阵脚,让绿颖顾忌爹娘的安危不敢有所发力。 林蕴霏看着她眼中升起的浓浓恨意,知晓绿颖已识破了孙益平的阴谋且做出了勇敢的选择,她道:“我陪你一道与他算账。” 两人走进承天府,皂隶道:“二位请随小的去三堂,府尹大人已在那儿等候。” “在三堂审理?”林蕴霏停下步子,瞥过不远处墙根那儿露出来的一角绯色衣袍,问道,“从前府尹大人不都在大堂办案吗?缘何在孙公子被告的时候,这规矩说改就改了呢?” “哦,”她假作灵光一现,刻意问道,“难不成孙公子与府尹大人有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这,”皂隶的头在她这一连串的诘问下压得更低,额间布满了冷汗,“小的只是个传话的。” “嘉和公主何苦为难一个小小皂隶,”不出林蕴霏所料,墙根处走出了一位约莫四十岁、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他挥手令皂隶退下,“不若由微臣来回复殿下的疑问。” “这位想必就是承天府尹吴大人了吧。”林蕴霏微微颔首,唇边勾着礼貌的笑,仿佛适才在背后议论吴延庆的人不是她。 吴延庆对着她躬身行礼,道:“微臣吴延庆,见过公主殿下。” “平身吧,吴大人,”林蕴霏道,“本宫曾听父皇提起过大人,说大人上任后政绩斐然,将京城治理得井然有序,于办案听讼上更是公正无私。” “眼下虽还未见得大人理讼风采,但大人眉目间自有一股正气,令本宫很是钦敬。” “陛下与殿下谬赞了,微臣不过是做好了分内之事。” 吴延庆心道不妙,这位嘉和公主果真如孙益平所说,是个极难对付的狠角。 若林蕴霏上来便质问他转移至三堂审理的事,吴延庆尚可搬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推拒,但她这几句话直接为他架上了“高帽”,他备好的话术统统作废。 “今日府尹大人亲自审案,这不但是一次难得的教化百姓的机会,而且能展现大人的刚正磊落,”林蕴霏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依我看,大人就应该在正大堂审案,省得外头的百姓到时候质疑大人官官相护,不是吗?” 吴延庆自觉官帽遮掩下的额角已然渗出了汗。 林蕴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有说“不”的理由,点头应道:“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这就命人去准备升堂。” 待吴延庆借整理衣容的由头离开后,林蕴霏听见身旁的绿颖道:“殿下,此人是不是真的与孙益平……” “嗯,八成是,”林蕴霏尽量平静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2,我们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承天府外的堂鼓这次是被皂隶敲响的,三声鼓响后,三班衙役肃然伺立两旁,他们不约而同地敲震起手中的水火棍,高喊“升堂”。 数十根棍子震着地,令林蕴霏的心也不受控地加急跳动,仿佛要撞出她的躯壳。 衙门之威,公平之重,林蕴霏才算是明白了这八字的妙义。 吴延庆从东边的暖阁中走了出来,他用手把着腰间的玉带,站定在堂前环顾了一圈才坐下。 他头顶上方是“明镜高悬”四字,背靠着一幅巨大的海水旭日图,而他正对的大堂外立着前来观审的百姓。 在吴延庆的公案东下角坐着一位专事记录案情的师爷。 “苦主绿颖,被告者孙益平请上至堂前。” 两人从东西两边走至大堂中央,分别跪在原告石与被告石上,身后各跟着一位防止他们妄动的衙役。 第14章 林蕴霏迟来地意识到局势远比她预想的还要不妙。 吴延庆看了眼案上摆着的牒诉,清了清嗓子,道:“绿颖,你在状上说你是被孙益平强抢为妾的。” “那便详细说说他强抢你的经过,孙府家丁殴打你双亲后他们身上可留下了什么伤?此事发生时周围有哪些人瞧见?” “是,大人,”绿颖昨日拿到刘虞写的状纸后便仔细记过上面的内容,因而对答如流,“孙益平是在去年冬月初七逛城东市肆时盯上民女的,他先是对民女说了些浑话,见民女未曾搭理他,便一路尾随民女至越郢坊。” “民女藉着夜色甩掉了他。翌日却发现孙益平带了两个家丁挡在民女家门口,威胁民女爹娘说如果不将民女交出来,便要打断他们的腿,当时旁边的两户人家都听见了他说的话。” “你继续说。”吴延庆将手搭在惊堂木上,道。 绿颖接着道:“民女的父亲自是不肯将民女交给这种人,谎称民女不在家去外地省亲,但民女其实躲在门后透着缝隙偷看。” “孙益平一怒之下让家丁用棍棒击打他的膝盖,他当场站不稳跪了下去,民女无奈之下冲了出去,请求孙公子放过民女一家。可孙公子根本不听民女哀求,将民女直接绑去了孙府。” 林蕴霏也是头一次听绿颖将整件事说得这般详尽,耳畔仿佛响起那日绿颖被拉走时凄怨的哭声,她的爹娘奋力的呐喊。 绿颖当着众人面将这些事说出,无异于又被钝刀剜开一次心伤。 她同她的家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横遭此祸,想要状告始作俑者还得经历这番自证苦楚,不可谓不公平。 “大人明鉴,自那日起,”绿颖仰起头看向上首的吴延庆,“民女的父亲腿脚便落下了病根,每逢雨日,痛不欲生。” “大人,此女简直是满口胡言,”孙益平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绿颖道,“是她在市肆上先对我眉目传情,我以为将成一段假话,便跟着她去了越郢坊。这期间,她没有向我说过一句拒绝的话,分明是默许之意……” “府尹大人,原谅本宫出声打断,”林蕴霏幽幽看向吴延庆,“但孙益平在公堂之上未经大人允许随意起身,这实在是不成体统,您说呢?” 吴延庆睨了眼底下一脸不快的孙益平,道:“公主殿下说得不错。孙公子,你需依照规矩跪下说话。” 孙益平用牙咬着两颊,在身后的衙役打算伸手去摁他的肩膀时,他一甩衣袍跪下。 林蕴霏当作未有感受到来自他的如炬目光,自若地靠坐在椅上。 “杨绿颖可有向你说过她钟情于你的话?孙益平,望你三思后再回答。”吴延庆的嗓音听不出有何异常,说出的话却是字斟句酌后的提示。 然而这话在公堂上极为常见,林蕴霏无法凭这一句话指摘吴延庆的偏私。 这一来回,她堪堪与吴延庆打了个平手。 获得暗示的孙益平心中稍定,做起了表面戏码:“启禀府尹大人,杨绿颖虽未对小民说过钟情之语,但那夜月下,小民问她是否愿意跟着在下,她是点了头的,小民看得真真切切。” “大人,如今这妮子颠倒是非,状告小民强抢她为妾,在下何其冤枉呐!”孙益平拿手捶着胸,哭天喊地道,“您一定要为在下做主啊!” “府尹大人,他说的全是假话!”绿颖着急反驳道,“民女没答应过要跟着他。” 孙益平仗着嗓门大,盖过了绿颖解释的声音:“杨绿颖,你不过是一个农家女,我孙益平乃当朝户部侍郎之子,孙家乃百年书香门第,倘非你蓄意勾引,我如何会瞧得上你。” 见吴延庆未出言阻截,孙益平愈发说得起劲:“你之所以引/诱我,不就是想要攀上孙家的高枝,享上富贵荣华吗?可因着你的出身,你仅能做我的妾室,你心有不甘,便借此莫须有的名头状告于我,欲使我身败名裂。”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了你这般毒妇。”孙益平恨恨道,誓要将绿颖贬成他脚下踩的尘埃。 他这盆脏水泼得极狠,外头某些爱在女人面前逞风头从而抬高自己的男子们当即窃窃私语起来,说绿颖朝三暮四,不守妇德。 林蕴霏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正想开口,却被吴延庆抢了先。 对方装模作样地一敲醒木,道:“肃静。” “大人,您切莫听信他的鬼话,”在听到那些无关人等横加指责的话时,绿颖的确万分羞恼,甚至生出想要离开此处的念头,但她很快想到自己下落不明的双亲,镇定了下来,“那夜的事并无旁人瞧见,他想如何编就如何编。” “但次日孙益平殴打民女父亲一事,却是邻里几户人家有目共睹的,大人不妨问询他们。” 绿颖的沉着应对令林蕴霏的担心落回了原处,她静默地等着瞧孙益平的反应。 吴延庆于是问:“孙益平,你对此作何解释?” “吴大人,请听小民细说。在下第二日确实又去了一趟越郢坊,身边跟着两个家丁,但并非如杨绿颖诬陷那般殴打了她的爹娘,恰恰相反,在下是去拜见她的双亲,那两个家丁则是帮忙搬彩礼的。” 孙益平作出被辜负的伤神样,道:“在下怜惜她是家中独女,对她双亲以礼相待,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她反咬一口。” “当时周遭的人家都瞧见了在下的真实所为,”孙益平道,“大人只管让他们上堂作证,小民清白之身立刻明了。” 此言一出,堂外一片哗然,绿颖与孙益平各执一词且相差甚远,众人不由得感叹起此案的扑朔迷离。 作为知情者的林蕴霏却也感到事情有些脱离她的掌控了。 刘虞曾提醒过她,越郢坊的那些干系人极有可能会屈从于孙家的威势,隐瞒事实。对此,在看到孙益平丝毫不畏惧干系人指证的那刻,林蕴霏就知晓了他已然将他们成功收买。 但孙益平为何敢主动提起彩礼一事? 是了,他命人抓走了绿颖的爹娘,且控制了越郢坊内其余的干系人,状纸上写的绿颖双亲受殴打之事、未收到彩礼一事,全成了无从对峙考证的空话。 之后但凭孙益平一张嘴,是非黑白全部改写,绿颖拿不出新的证据,便得认栽。 适才在承天府外林蕴霏被绿颖爹娘消失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接着又一腔热血上脑,不管三七二十一进了承天府上了公堂。 此刻脑子冷静下来后,林蕴霏迟来地意识到局势远比她预想的还要不妙。 这边林蕴霏搜肠刮肚地思量着该如何拖延听讼,为侍卫们寻找绿颖爹娘争取时间,那边越郢坊的一众干系人已被传唤到堂上,他们齐齐低首跪成一排,看起来尤为战战兢兢。 “诸位不必紧张,本官叫你们过来就是问几个问题,你们据实以答便可,”吴延庆说着宽慰的话,端肃的神情却叫人不敢松懈,“冬月初八那日孙益平去越郢坊寻杨绿颖,当时究竟都发生了何事?” “禀告大人,那日……”其中一位穿着藕色直领襦裙的中年女子紧绞着手指,嗫嚅道,“那日孙公子来给杨绿颖家送彩礼,杨绿颖的爹娘欢欢喜喜地收下了,民妇只知晓这么多。” 绿颖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子,哀求道:“张媛婶,您在说什么胡话,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从前您浣衣时不小心坠湖,可是我爹娘费了好大劲将您救起来的,如今我只想要您帮着说一句真话,竟也不行吗?” 视线中的人身子一僵,却是不肯抬眼看她。 绿颖收回了目光,唇角牵扯起一抹自嘲的笑意,瞧着比哭还难看。 “府尹大人,一人之言确实不可轻信,”孙益平及时接上话,端的是一副坦荡求证清白的模样,“小民恳求大人再多问几位干系人,以免这位绿颖姑娘心有不服。” “魏承是哪位?”吴延庆如他所愿,开口点人。 一名蓄有短须的男子应声答道:“大人,正是草民。” “你来说说,你在那日都瞧见了些什么?切记如实回答,若因你的不实之言导致本案错判,承天府会追究你的过失。” “是,”魏承深吸一口气,道,“草民就住在杨绿颖家旁,亲眼目睹了那日的事。孙公子和两位家丁搬来了一个大木匣子,里头装着白花花的银子与绸缎,他与杨绿颖的爹娘交谈甚欢,绿颖那姑娘则在屋中躲着,想来是害羞。” 听罢,绿颖再不对他们抱有希望,颓然用手撑着地才没让自己歪倒。 “杨绿颖,你这边可有新的干系人能为你的言辞作证?如若无人,本官只得拟判你状告不实,驳回你的牒诉。”吴延庆沉声道,一字一句如巨石砸入林蕴霏与绿颖的心湖中。 绿颖顾不上与林蕴霏对眼神,赶忙道:“大人,民女有干系人的,但……” 话说到后头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落在旁人眼中像是没有底气的支吾。 瞧见她哑口无言,孙益平可谓是春风满面,昂首冲着吴延庆道:“大人,杨绿颖言语吞吐,正是心虚之貌,小民与她的话孰真孰假已然明了。还请大人尽快断决,以示公道。” “依本官看,此案……” 吴延庆才说出几个字,林蕴霏便跟上:“且慢。” “大人,且慢……”另一道洪亮的男声破开人群,压过林蕴霏与吴延庆的声音,引得堂内众人注目。 在看清来者的面孔时,绿颖的眸光瞬时亮起如晨间初露。 第15章 吴延庆不由得感叹林蕴霏的心机了得。 “爹,娘……”绿颖启唇唤道。 听见她的话,林蕴霏讶然望去,堂外围观的人自发地为那对夫妇让开一条道。 男人右膝似是受了伤,行走时只得屈着腿,因此一瘸一拐,他身旁的女人搀扶着他慢慢挪动,脸上未有半点不耐。 两人的脸上都沾着泥土,头发凌乱且插着稻草,像是才经历了一场逃难。 他们走到绿颖身边跪下,男人先道:“府尹大人,草民是杨绿颖的父亲,杨越。” 女人朝着上首一拜,道:“民女是杨绿颖的母亲,秦采芳。” 虽不知两人是如何挣脱孙家毒手的,他们的及时出现解决了林蕴霏的燃眉之急。 且不说两人是证明绿颖受害的最重要的干系人,也不说他们能让绿颖的心安定下来,单是对孙益平的冲击就足以叫林蕴霏感到扬眉吐气。 这不,孙益平脸上适才那种放肆的笑意已经难以看见,取而代之的是极力克制愤怒后的狰狞。 而吴延庆在看见两人出现时,从升堂以来不曾兴起波澜的眸中也闪过了一分懊恼。 “既然杨绿颖的干系人来了,大人不妨听听他们的说法,”林蕴霏含沙射影道,“说不定会就此推翻之前的定论呢。” 吴延庆只能配合:“你们也说说那日的情况吧。” 杨越勉力直起佝偻的背,他道:“冬月初七夜晚,小女绿颖仓皇跑回家中,与草民说起她被孙公子尾随之事,那晚她彻夜不敢安眠。” “翌日孙公子带着两个体格彪悍的家丁来到草民家中,挥舞着棍棒叫草民将小女交给他。他先是说以孙家的门楣,他能看上绿颖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若绿颖进了孙家,便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杨越直视着吴延庆,说话时不紧不慢:“草民就绿颖这么一个女儿,她虽比不得闺阁千金,却也被娇养家中。” “草民宁可她为平民妻,与人安稳白首,也不舍得她去做高门妾,瞧主人家的脸色过活。” 他这一腔拳拳爱女之心、殷殷怜女之情,听得外头许多为人父母者不自觉流下泪来,更别提身处其中受到珍重的绿颖。 林蕴霏循声看去时,绿颖已然咬着下唇泪流满面,成串似的泪珠将她身前的地面都浸湿了,形成了一滩灰影。 “孙公子见草民不答应,便令家丁对草民出手,草民这条右腿因此负伤。小女孝顺,不肯见草民受累,从屋内冲了出来苦苦哀求孙公子高抬贵手。”杨越说及此处闭上了眼又睁开,平稳的声音有些许颤动。 “怪草民年老无用,敌不过那两家丁,小女绿颖就这么被他抢去。” “府尹大人!小女绿颖无端受辱,吾夫无故遭打,”秦采芳尖声哀叫恍若断肠,重重地磕下头,“任他孙益平是高门公子,大昭律法万千,其中可没一条写着准许贵人随意凌辱百姓!” 绿颖跟着拜倒下去,呼吸的巨大起伏从突出的脊骨蔓延至双肩,才哭过的声音闷在喉间:“还请大人明察是非,还民女一家公道。” “还请大人明察是非,还他们公道。”堂外众人中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接着几道不同的人声开始附和,最后是一片仿佛汪洋汇合成海的高喊。 民心所向,小至一个真相,大至一国之计,向来是无法违逆的。 林蕴霏看向吴延庆,真心实意地好奇他会如何应付眼前这般情况。 吴延庆的眉心锁出一道川字纹,搭在惊堂木上的手指蜷起,硬是忍着没有敲响惊堂木:“判决未定之前,还请诸位安静,不要搅扰本官听讼。” “二位先起身,若你们所言不虚,那么本官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吴延庆道,“但你们与越郢坊其余几位干系人的说法不同,本官暂时对你们的话存疑。” “两方各执一词,的确是难辨真伪。”林蕴霏如有实质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几位绿颖的邻里,将他们心虚躲闪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好心提议道:“吴大人可让他们当堂对峙,假使谁回答得犹疑,面色慌张,便是理亏造假者,相反,假使谁回答得坚定,面色夷然,便是持理存真者。” 眼见局面又一次被林蕴霏掌控,吴延庆嘴角微抽,道:“殿下所言极是,微臣也正要说这话。” “大人应不会嫌本宫多嘴吧,”林蕴霏以退为进道,“本宫头一次听讼,不太懂得其中名堂,便照着宫里内宦司审案时常用的法子劝说,希望没有给大人添乱。” 对方讪笑道:“殿下缘何会这般想?有殿下在堂中坐镇提点,微臣心中就好比有了一根定海神针。” “那便好。本宫瞧着适才这两位干系人不来,大人似乎就要宣判了,还以为我熟知的那套审案的办法不适用于此呢。”得到肯定的林蕴霏弯起新月似的笑眼,看着格外无害。 与她交锋的吴延庆却再清楚不过,林蕴霏这是在与他秋后算账——话中拐着弯讽刺他的敷衍与包庇。 但坏就坏在他无法解释,即便当时的杨绿颖没有足以支持她的干系人,也应该继续仔细磨问或是搬出杖刑威/逼杨绿颖作出污蔑的招供才能停止听讼。 可清楚原委的吴延庆怕再问下去孙益平那儿会漏出破绽,更怕会横生出旁的变故,所以想要尽快令此案有落地之音。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杨越和秦采芳在他说完话前赶到,他的如意算盘不仅落了空,转瞬还成了林蕴霏用来反击他的把柄。 吴延庆不由得感叹林蕴霏的心机了得,三言两语之间便使得众人的关注从稍处下风的杨绿颖一家转移至他身上。 佯装未有听见底下百姓的质疑声,吴延庆避开林蕴霏的锋芒,问道:“杨越,秦采芳,你们可认识张媛与魏承?” “大人,张媛住在草民家的东边,魏承住在西边,他们都与草民家相邻。”杨越答道。 “他们俩说孙益平并未动手殴打你,反而对你优礼有加。” 听闻这个消息,杨越脸上并无意外神情,也没有提起那十几年的旧情,他对着张媛与魏承轻声叹了口气,道:“话是从你们口中说出来的,你俩又为何不敢与我对视?” 比杨越还要在意他们反应的是孙益平,眼瞅着两人就差将心虚二字写在脸上,他在吴延庆极度不赞成的目光横眉喝道:“杨家老儿,你这是在恐吓他们说出假话!” “孙公子,恕本宫直言,”林蕴霏道,“你看上去更像是那个恐吓人的。” 她这话是对着孙益平说的,一双难以见底的眼却凝视着吴延庆。 “孙益平孙公子,他是否恐吓人,还由不得你来替本官决断。”吴延庆为她挑衅的神情所激,冲着孙益平吼出了重话。 孙益平的脸即刻憋成了猪肝色,却没再开口,估计是意识到他还需要对方的帮助,至少不能现在就与吴延庆撕破脸。 纵然没有达成让二人彻底闹僵的目的,看见他们起内讧的林蕴霏心想:差强人意。 堂中微妙的气氛自上而下流动,仿佛无形之中存在着一根紧绷的弦。 魏承壮着胆子抬起头,迎上了杨越恳切的眼,他暗暗用手掐着大腿,道:“杨哥,小弟奉劝你一句,还是早些将真话讲出来,也免了到时一家人都受皮肉之苦。” “你说孙益平不曾打伤我的腿,那么我右腿上的伤是从何而来的?”杨越风马牛不相及地反问,“张媛,你也回答一下吧。” “你们与我做了十九年的邻曲,看着我每日清早出门劳作,傍晚回家休息,总该清楚我这腿是何时伤的、又是如何伤的。” 魏承动了动唇欲先回答,杨越制止他道:“烦请二位同时作答,一前一后说出便看不出你们俩的言辞是否一致。” 林蕴霏忍不住在心底为他道了声好。 人不可貌相,林蕴霏原以为杨越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不料他心中自有乾坤,倒是省了林蕴霏的思量。 他此言亦出乎魏承与张媛的预料,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魏承咬牙道:“去年的十月十一,你磕到了灶台。” 张媛闭上眼,声音含糊:“九月初五……你不小心在田间摔倒。” 完了。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 魏承稍稍转头去看了眼孙益平铁青的脸,又很快地别回脑袋,急中生智道:“大人,大人,怪草民记性不好,一时说错了话。” “确如张媛所说,杨越是九月初五那日在田间摔伤了右腿的,后来他在十月十一与草民提了一嘴,说他腿伤尚没恢复,又磕碰到了灶台。” “田间低平柔软,幼童于其间随意奔跑玩闹尚毫发无损,我却因着一次摔倒伤及腿骨,这事真是稀罕极了。” 杨越不卑不亢道:“大人尽管命人去查问,草民自十岁起便于家中的七亩田中耕作,除了雨雪日,每日往返其间,您就是问草民路上哪里有几颗石子,草民也不怵。” “他们说草民在田间摔伤了腿,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谁又能说得准意外之事呢?”张媛自知牵强,反驳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短暂的静默之中,林蕴霏合手鼓起掌来,堂内响起了一下接着一下清脆的掌声。 第16章 “今日便暂且退堂。” 吴延庆循声望去,道:“殿下这是何意?” “本宫觉得眼前的情势已没有再审下去的必要了,”林蕴霏将适才孙益平那套说法还给他,道,“这魏承与张媛显然是张口胡诌,不仅话说不到一处,还无道理。” “本宫这个外行人都能窥得一二,府尹大人断过的案不说过千,也有数百,想必心如明镜,早已做出定夺。” “殿下别心急啊,双方还未对峙言明杨绿颖状中提及的彩礼一事,”吴延庆的眼中迸出锐利的光芒,道,“本官万不该就此草率判决,这有失公允。” 林蕴霏对着义正言辞的他挑起眉,道:“那本宫便仔细瞧着大人是如何为清白者主持公道的。” 吴延庆抿了下唇,看向杨越说:“杨绿颖呈上来的牒诉中白纸黑字地写着杨家没有收到孙家给的彩礼,但你们的邻曲都说亲眼瞧见你们收下了彩礼。” “杨越,你们这一家子都是黑心肝。”眼见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孙益平显然坐不住了,他先声夺人道。 “本公子分明送去了五十两白银,这可是寻常人家辛苦几年才能赚到的银子,你们吞了我孙家的钱,反过来说我强抢民女,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忘恩负义的一群人!” “孙公子别光凭一张嘴定人善恶,你我之间究竟是谁在说假话,你最是清楚。” “你口口声声说给了我杨家彩礼,从冬月初八至今也不过两个多月时间,那五十两白银如何也不会没了踪迹,”杨越转向吴延庆,道,“府尹大人不若立即让衙役去草民家中搜查,是有是无立见分晓。” 林蕴霏以为孙益平会拒绝才是,然而对方脸上那道似是小人得逞的狞笑令她费解。 “小民同意他的话。”孙益平毫不犹疑地说。 而吴延庆的反应也爽快,他侧身交代一旁的衙役:“你这便带上三四个弟兄去杨越家中,务必翻看得仔细,不要有所遗漏。” 虽不清楚这两人葫芦中卖得是什么药,林蕴霏直觉这其中设了局。 孙益平既然能当着她侍卫的面抓走绿颖爹娘,可想而知也能趁机往绿颖家中放些东西,譬如说他话中的那五十两白银。 思及这个关窍,孙益平那些反常的行为一下子皆有了合理的解释。 “吴大人,人多力量大,”林蕴霏的后背冷汗乍现,她强装安坐如山,道,“本宫欲让我的侍卫也跟去帮忙,你没有意见吧?” “能得殿下的侍卫相助,微臣与下属荣幸之至,”吴延庆语罢起身,“诸位在此静候,本官去三堂稍作休整。” 从越郢坊到承天府的距离并不远,那几位衙役连同林蕴霏的侍卫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就回来了,收到消息的吴延庆也坐回了正堂上。 为首的那名衙役走至吴延庆身旁,抬手附耳对他说了一句话。 原本散漫抻腰的吴延庆仿佛被乌云压顶,唇角垂下好似收不回的泼墨。 林蕴霏很快知晓了令他大惊失色的缘由,侍卫告诉她他们在杨家没有搜到所谓的银子和绸缎。 林蕴霏的第一反应是疑惑,孙益平居然在不为她所知、没遭到她阻拦的情况下又失手了。 她不觉得此事会是杨越与秦采芳做的,两人从孙益平的手中逃脱后,应是一心朝着承天府赶来,断没有回到家中检查的时间与理由。 可除了她之外,谁又会在暗中帮助绿颖一家呢? 摆在眼前的蛛丝马迹不足以让林蕴霏猜到这位好心人是谁。 难不成是她高估了孙益平的算计,他压根就没有耍出这个损招。 那吴延庆的失色又该作何解释? 心思百转千回间仍无所获,林蕴霏干脆放下了这团疑云,单纯地为眼下有利于绿颖的形势感到欣喜。 吴延庆一拍醒木,全场重归肃静,衙役宣布道:“杨越家中并未藏有白银。” 闻言,孙益平目眦欲裂,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的:“怎么可能?!你们认真搜了吗?” “听孙公子的意思,是不相信承天府内衙役与本宫侍卫的办事能力喽?”林蕴霏见缝插针地拱火。 孙益平转头恶狠狠地瞪了林蕴霏一眼,在就要说出不敬之语时因吴延庆的一咳悬崖勒马——他一介白衣若是当众辱骂当朝公主,此事传出去后连着孙侍郎也要受到御史台的弹劾。 欺软怕硬的他只得将消不下去的怒火撒在杨越身上:“杨越,你这个贱/货!肯定是你提前将银子藏了起来!今日你敢在我面前耍这样的花招,待你踏出承天府,你且看我孙家如何对付你。” 林蕴霏乐得看他跳脚,孙益平此刻越是慌乱,越是口不择言,对比之下绿颖一家的言行就更令人信服。 但她听不惯他恣意诋毁人的话,制止道:“孙益平,本宫劝你将嘴巴放得干净点,也算是给你与孙侍郎留一点体面。” “府尹大人,此人在公堂之上尚且不知收敛,口出狂言威胁杨绿颖一家,可想而知他私底下该是如何猖狂跋扈!本宫是一点也瞧不出他会对杨家人以礼相待。” “殿下此言差矣,”吴延庆竟是也不装了,堂而皇之地维护起孙益平的颜面,“孙益平在气急的情况下失言,也是人之常情,该予以理解。” “你是不是将银子转交给别的什么亲戚了?不,不,”孙益平已顾不上林蕴霏与吴延庆的较劲,他像是魔怔一般,对着杨越不停地说,“你将银子花完了对不对,肯定是的!不然银子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吴大人,此事绝对有蹊跷,杨越他定是为了构陷我,将那些银子提前用掉了,这才使得衙役们无功而返。” 孙益平抹去满脸黏糊在一起的涕泪,一半是被急转直下的形势吓的,一半是为了赢取众人怜悯作出的假样:“眼下小民被恶名缠身,亟需大人主持公道,万望大人能够寻根究底,勿让无辜者蒙冤呐。” “孙公子不依不饶地朝草民一家泼脏水,草民杨越亦恳请大人继续深查,”杨越毫不畏缩,紧跟着道,“便是大人要将草民的家底翻出来与众人审视,草民也无一句怨言。” “今日小女立于公堂,所求不过‘公道’二字,草民愿倾其所有助她清清白白地离开承天府。” 饶是自以为心如铁石的林蕴霏,听见这番话也有些触动,心湖里仿佛落入一片新嫩的柳叶,撩得她感到痒且痛:“府尹大人是该好好查查杨越,查他是用这笔银子添置了家用,还是购了良田与铺子,抑或是去赌场中挥霍得精光。” “这可是整整五十两白银呢,本宫好奇得紧,杨越是如何在短短两个月间将这笔银子花完的。” “孙公子送去的那些绸缎又用在了哪里,缘何他与秦采芳身上穿着的是粗布衣裳!” 吴延庆对她故意说的反话恍若未闻,道:“既然诸位都想要本官严查,本官自是责无旁贷。然而要查清一个人的全部底细不是件易事,需得从府内众多簿书中寻得信息,此事耗时耗力,并非片刻就能有结果。” 不好!听他这话,像是要……,林蕴霏晚了一步,对方已然说出下句:“今日便暂且退堂,一旦消息集全,本官会让衙役前往传唤诸位。” 话音刚落,将三声堂鼓与堂内的杂音抛在脑后,吴延庆提起袍角,不回首大步走进东侧暖阁。 就像是被堵住了泉眼不得畅然流动的水,林蕴霏艰涩咽下不爽之气,心道:这吴延庆居然不顾惹来非议也要为孙益平拖延时间,看来他与孙侍郎间渊源深厚。 承天府档房内贮存的簿书确实浩如烟海,但自明成元年,文惠帝自京城向地方实行大索貌阅的政策,三年后又推出了户牌制,大昭境内百姓的户籍私产井然在册。 专职书吏日常便在档房内行走,是最熟知簿书如何放置之人,他们依据街坊找到户牌,再由户牌缩小至一人头上,按说应是不难,总归不会像吴延庆口中那般需要整整一日。 林蕴霏适才若是知晓吴延庆会用仓促退堂来应对,她怎么也不会帮着杨越应下此事。 离了公堂,吴延庆与孙益平便是脱了缰绳的野马,他们必然会商量着在下一次升堂前做好假证,再以是官府中查出的文书为由令杨越百口莫辩。 现今又该怎么办呢? 林蕴霏的思绪被一声痛苦的“嘶”打断,她抬首瞧去,是杨越起身时发出的。 “爹,您的右腿没事吧。”绿颖惊呼道。 杨越用手揉按着膝盖,咬紧牙关站直身体,偏头宽慰绿颖:“无碍,就是跪得有点久了,一时没了知觉。” 绿颖还想说什么,他却提着腿摇摇晃晃地向林蕴霏走来。 眼前的男人皮肤黢黑,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突起,干裂宛如树皮的嘴唇毫无血色。 “公主殿下,”林蕴霏还在打量杨越,对方将膝盖一屈,就要向她行大礼,“多谢您对小女的鼎力相助。” 林蕴霏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本就受腿伤忧扰的杨越的一跪。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属实担不起你这一拜,”林蕴霏避开他跪着的方向,道,“你们一家都是良善之人,便是没有我,上天有眼,也不忍见你们落难的。” “绿颖,你快将他扶起来。” 绿颖伸手去拉他,没能拉动,杨越接着道:“草民家徒四壁,拿不出什么来报答殿下的恩情,唯有一命可以偿还。日后殿下若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尽管差遣。” 看着跪地不起的杨越,林蕴霏不由得想起她与绿颖初见时对方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模样。 她无奈答应道:“好,假使有那么一日,我会来找你的。你快起来说话。” 得了她的首肯,杨越这才由着秦采芳与绿颖搀他起来。 “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林蕴霏睃巡周遭,发现堂内外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孙益平也不例外,但看似空茫之地未必就无藏匿着的耳朵,她道,“我们且去外面吧。” 第17章 谢呈仿佛偏爱用雪泥鸿爪去钩她一步一步走入他的机关。 一行人来到承天府外林蕴霏的马车旁,林蕴霏终于得以问出心中的疑惑:“二位今早是因为被孙家抓去才耽搁的吧?” 杨越点了点头,道:“不错,昨夜孙家的人来到草民家中,放出迷/药迷倒了殿下派来的那几位侍卫和我俩。待草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手脚被捆,口中被堵,拙荆亦是如此。” “小民之所以知晓是孙家所为,是因为听见外头有两个男子谈及‘大公子’‘侍郎大人’。” “怪我的侍卫看顾不力,叫二位受此惊吓,”林蕴霏对掖着手,颔首以示歉意,“不过,你们后来是如何逃出来的?” “是啊,爹,娘,”绿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孙家的家丁跟着孙益平做惯了坏事,你们是怎么从那两个鹰犬手中逃脱的?” “不瞒殿下,多亏了一位武功高强的黑衣侠士及时出现,他三两下便打晕了看守的两人,解救我俩于水火,不然草民与拙荆怕是来不及赶到承天府为绿颖作证了。”杨越说起此事一阵后怕。 “你知晓那位侠士是什么人吗?”林蕴霏追问道。 杨越摇了摇头,道:“他戴着幂篱,叫人看不清面容。草民问询了他的台甫,他也不肯泄露。” “但……草民猜想殿下大抵是同他相识的,”杨越从衣襟中拿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递给林蕴霏,道,“这是他要草民转交给殿下的。殿下放心,草民没有偷看其中的内容。” 不明就里的林蕴霏展开了纸,上面只有寥寥一句“今日申时三刻于临丰塔内恭候殿下”,落款是“谢呈”二字。 林蕴霏将纸上翩若惊鸿的字看了又看,才将其塞进袖中,心中还是有些怀疑:这真的是谢呈的手笔吗? “那人可还留下了其他的话?”林蕴霏抬眼灼灼地看着杨越,道。 “他说希望殿下能再为他家主人捎带一罐丹参羊脂膏。”杨越见她神情严肃,明白此事之重大,不敢添一词、也不敢少一字地回忆道。 闻言,林蕴霏的那点疑心通通落回了肚子里,丹参羊脂膏意味着什么只有她与谢呈知晓,杨越所说的黑衣侠士与谢呈身边的那个侍卫的穿着也对得上。 见林蕴霏蹙着眉许久不说话,杨越试探道:“殿下,那人可是有什么问题吗?他离开前还给了草民一个锦囊,里头装有好几张字条,全是教草民该如何在公堂上反驳孙益平的哩。” “他总不该是别有所图吧?” “能否给我看看那些字条?”林蕴霏问道。 杨越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从袖中取出锦囊,干巴巴地道了句:“殿下请看。” 到手的锦囊不同于她寻常见的那些花团锦簇、颜色鲜艳的样式,素白的缎面上单绣着一枝红梅。 从丹参羊脂膏到红梅,谢呈仿佛偏爱用雪泥鸿爪去钩她一步一步走入他的机关。 林蕴霏不自觉弯起唇瓣,心中确对这种抽丝剥茧以求谜底的游嬉起了兴致。 几张纸条上的字迹同她收到的那张出自一人之手,正如杨越所说,其中详细写着应对孙益平的计策,竟是将孙益平可能会说的刁难之语猜中了大半。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谢呈身居塔中,不仅先她这个局中人一步安排侍卫从孙益平手中解救绿颖爹娘,还准备好了供他俩按图索骥的话术,此人可谓是眼观四处、耳听八方。 林蕴霏在庆幸之余又感到几分忌惮:庆幸的是这一世她已将谢呈这般神机妙算的人物收入麾下,忌惮的是谢呈此次暗中相助背后藏着的真实用意。 虽说是她先凭借欺君之罪要挟谢呈成为她的助力,但谢呈不是那么好拿捏的软柿子,这点从他能掌握林蕴霏在宫外的所有动静便能窥得。 谢呈今日费心思做这些安排是为了敲打她,还是为了表忠心,林蕴霏摸不准。 看来她必须得去一趟临丰塔了,林蕴霏有一种直觉,谢呈心中早就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理绿颖一案。 适才走出承天府时,林蕴霏瞥了眼地上的日晷,铜针已然逼近申时,她来不及回公主府稍作休整了。 “楹玉,你且带着他们回公主府,吩咐管家将他们安置在就近的庄子里,”林蕴霏吩咐道,“对了,继续派侍卫守在越郢坊那儿,一旦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奴婢都记下了,”楹玉问道,“殿下您不回府吗?” “我有急事要去办,估计会晚一些回来,你让庖人们延后备晚膳,”林蕴霏说完,转身上了马车,对车夫说,“进宫去临丰塔。” 林蕴霏正想着等下该怎么从谢呈那儿套话,马车遽然停下,一股无形间的冲力使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撞去,亏得她抬手撑住车厢壁,才没有跌出马车外。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脑际中重现,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一把利剑破风而来夺她性命,林蕴霏屏息凝神地盯着眼前安然不动的帘子,启唇时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声:“外头发生了何事?” “殿下,是一位乞丐横冲至马车前拦道!奴才一时躲避不及,这才惊扰了殿下,” 车夫解释完后,驱赶那人道,“还不快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蕴霏惶惶然从旧日死/境中归拢心神,听得那人高声喊道:“嘉和公主,民女自知此事做得鲁莽无礼,但唯有您能帮民女了!” 她近日这是怎么了,绿颖一事尚未解决,竟又碰上一位求助人。 林蕴霏并非怜悯心泛滥之人,且她自知能力有限,无暇顾及所有喊冤叫屈的人,因此她婉拒道:“你若有什么冤屈,不妨去承天府递状,远比拦截我来得管用。” “倘非去承天府递状无门,民女岂会找上殿下?”女子道,“自昨日殿下在承天府外扶起那位唤作绿颖的姑娘后,民女便一直关注着您,今日承天府内升堂审案,民女亦混杂于人群中旁观了全程,在心中默默为您叫好。” “殿下,民女不怕与您透底,民女想要状告的那人是孙益平。” 听见这个人名,林蕴霏噌地掀起了帘子,道:“进来讲话。” 林蕴霏虽说了她可以坐下,但女子仍旧选择跪着。 好在马车内铺着柔软的地毯,林蕴霏便由她去了。 眼前的女子衣衫褴褛,面容被乱如蓬草的头发与尘泥挡了个七七八八,叫人只能看见她那双含怯却水亮的眸子。 在林蕴霏的注视下,她局促地缩起袒露在外的灰扑扑的双足,但怎么也藏不尽脚掌上遍布着的皴裂口子,甚至有些地方结着新生成的血痂。 “说说吧,你与孙益平有何仇怨?”林蕴霏收回了目光,问道。 其实不用此女开口,林蕴霏也能猜到孙益平惯做的那些恶心事。 “殿下可有听说过半月前孙益平闹出了一桩命案?” 对方说出的话令林蕴霏眼神渐凝,轻搓起双手,沉下声音道:“我听到的传闻是他险些就要惹上人命案。” 女子冷哼了声,眸中是偾张的恨意:“那是他的好父亲孙侍郎为了压下此事,命人传出来的鬼话。” 听了她这般笃定的口吻,林蕴霏当即心中敞亮,轻轻合掌道:“你就是亲历那事的苦主吧。” 不意外林蕴霏能看出端倪,她承认道:“殿下猜得不错,死于孙家乱棍之下的那人便是民女的父亲。” “孙益平仗势欺人,与承天府尹狼狈为奸,害得民女家破人亡,为避其追杀,民女只得靠乔装乞食苟活于世。” 女子膝行过来,将头伏在林蕴霏脚边,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吼出来:“民女不甘心!不甘心那种烂人尚能大摇大摆继续作恶,而民女却犹如过街耗虫苟且偷生。” “还请殿下助民女一臂之力,向孙益平与吴延庆讨取公道。” 林蕴霏沉吟道:“你想要我如何帮你?” 女子抬首,隔了泪光直勾勾地看着她:“民女知晓殿下现今忙于绿颖一案,暂时无法分心至民女身上。民女但求殿下能够尽力在此案中给孙益平定罪,若能一举收拾吴延庆更好。” “如果殿下需要民女站出来指认孙益平的败坏德行,民女在所不辞。” “待绿颖一案结束时,还请殿下庇护民女向承天府复递牒诉以陈冤情,民女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揭露孙家人与吴延庆的凶相,哪怕为之死也无憾。” “只有这些请求么?”林蕴霏正色时不点而红的薄唇近乎平直,墨玉般漆黑的眸子俯视着人,瞧着尤其昳丽、尤其不好接近。 女子看着这样的她,惴惴发问:“殿下是觉得民女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意识到面无表情的自己使得对方生出了误会,她将脸色稍缓,道:“没有,你的要求很简单,本宫答应你了。” “你叫什么名字?”林蕴霏从腰间取下她最常佩戴的一只足银镂空的香囊,道,“到时你便拿着这个来公主府寻我,府上的人自会通传。” “民女唤作小菁。”女子欣喜道。 * 林蕴霏约莫提前了一刻来到临丰塔九楼,发现谢呈站在阑干前,手上停着一只羽白如雪的飞奴1。 看见她在几步之外,谢呈脸上也未有被发现秘密的慌张,低首轻声对着飞奴说了句话,抬手送它展翅飞远。 接着转过身来,姿态温文:“殿下来了。” 第18章 “国师的心思好比云中白鹤,我哪能辨得清呢?” “国师好兴致,竟驯养了一只飞奴,”林蕴霏走上前,直截了当地问,“不知国师是想要向谁飞鸽传书呢?” 谢呈将目光眺向远山,又收回眼,勾动唇线一本正经道:“同仙人传信,求问长生之法。” “若是国师不日收到仙人的回信,切莫忘了将那长生的法子与我分享。” 林蕴霏清楚问不出谢呈的秘密,索性半真半假地应着他的话:“毕竟我同国师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是自然,”谢呈像是没听出她话中的敲打之意,浅笑道,“殿下,我们进去说话吧。” 林蕴霏跟着他走进内室,一眼瞧见桌上插在白釉瓶中的那束红梅,比起赏梅宴那日,花瓣皱缩了不少,已算不上赏心悦目。 “这红梅将要枯萎了,国师竟还留着。” 谢呈的目光在红梅上一顿,噙着笑意道:“花开花败,皆是自然景象,在谢某看来,两者并无不同。” “国师以万物为刍狗1的胸襟实非我能企及,”林蕴霏道,“若是我屋中的花枯萎了,我会毫不留情将之丢弃。” 这句话对她身边怀有异心的人来说,同样适用。 谢呈神色自若地替她倒茶,广袖滑落露出一截腕骨以及那道褐色的伤疤:“殿下恰恰是因为不忍见花败,才急着将其从眼前移开,殿下心怀悲悯,在下反而不及。” 林蕴霏玩味道:“国师身居高塔真真是可惜了,以国师这舌灿莲花的口才,便是在官场上也定能混得风生水起。” “谢某并无那般鸿鹄志,心中所求不过是有一隅安居。”谢呈用手指贴着茶盏取温,道。 林蕴霏将嘴唇弯向一侧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她前世亲眼目睹林彦登基时谢呈为他戴上金冕,林彦将谢呈加封为大国师,是以她绝不会相信谢呈这人没有野心。 现在还不是戳穿对方的时候。 谢呈对她有所保留,林蕴霏却也瞒着他不少事,因此当前这种相互试探且心照不宣的盟友关系反而令林蕴霏感到安心。 毕竟假使谢呈一开始就对她开诚布公,那么她会认为他别有所图,他们便也不会有像此刻这般共同谈事的机会。 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就此掀过谢呈监视她的账。 “此次来得匆忙,我没能给国师捎来丹参羊脂膏,还请国师见谅。”林蕴霏仿若清泉的眼波再次流淌过谢呈的手,假意露出对不住的神情。 “与殿下近日惦念的绿颖姑娘面临的事情相比,谢某手上的伤算不得什么,殿下忘了便忘了,”谢呈甚是善解人意地开口,“况且殿下也未许下给我带药的承诺,犯不着为此事向我道歉。” 林蕴霏看着他,总觉得谢呈眼中的笑意黯淡了不少,说出的话听着也有些别扭。 不论谢呈是出于什么目的插手了绿颖一案,他确实帮林蕴霏解了围。 她却因着谢呈对她的监视感到不痛快,故意没有带来药膏,还以此试探对方。 老人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林蕴霏此刻才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丝丝缕缕的愧疚从心上蔓延开来,她舔湿了唇,难得不知晓该怎么回答谢呈。 余光中的人气焰矮下一截,谢呈几不可察地弯起眸子,主动打破这片阒静:“我还没能问殿下呢,缘何愿意大费周章地去帮助那位萍水相逢的姑娘?” 见他言归正传,林蕴霏暂且抛却矫情,认真答道:“遭受了不公就该反抗,这本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可世上有太多人碍于强权、碍于声名,反将苦水往回咽,使得那些真正该受谴责的人逸然安寝。” “我钦佩绿颖的孤勇,因而施以援手。” “适才谢某说殿下是心怀悲悯之人,如今想来那句话不足以概全殿下,”谢呈唇边绽开一抹笑,好似小小池塘上泛起的层层涟漪,“殿下胸怀大义,辉及苍生。” 无法断定自己是否受到了揶揄,林蕴霏莫名感到脸热。 怪道自古以来上至君王,下至平民,皆喜欢听奉承之语。 存留了理智,林蕴霏很快将这顺耳的谗言摒出脑外,趁机反问道:“那国师呢,又为何在暗中相助绿颖一家?” 谢呈眉眼间换上了令林蕴霏看不太懂的神情,对方道:“殿下看不出我的意图吗?” 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使得林蕴霏愕然失声,半晌蹦出了一句:“国师的心思好比云中白鹤,我哪能辨得清呢?” 谢呈垂眸敛去了其中缭绕的烟云,复抬眼时恢复常态:“谢某作为殿下的幕宾,自然是在为殿下解忧。” “不等我开口求助,国师便已悄然出手,”林蕴霏话中含讽,“天底下再没有比国师更加自觉的幕宾了,能将国师归入麾下实乃我幸。” “殿下是在怨谢某派人盯梢吧。”令林蕴霏没想到的是,谢呈直接点破了她虚情假意后的真实心绪。 见她寒下脸仿佛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狸奴,谢呈娓娓解释道:“殿下昨日在承天府外闹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不消一个上午,消息便在前朝后宫中传遍了,在下想不知晓都难。” “说出来殿下大约不信,我既答应了做殿下的幕宾,便是诚心想要辅佐殿下达成夙愿。”谢呈直视着她,说话时目光不曾游离半分,林蕴霏于是在他的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殿下虽聪慧过人,但一来要顾忌圣意,不敢放开作为,二来身边缺少得力干将,安排下去的差事常出纰漏。仅凭公主的身份,殿下镇不住根基颇深的孙家与早成一潭浑水的承天府。” 正因为他说的中肯之语全然吻合她的处境,林蕴霏藏掖起身上的锋芒,不敢表露惊讶,平和问道:“所以呢?” “所以我派去了贴身侍卫替殿下善后,”谢呈答道,“若是殿下不喜我擅自排布事宜,日后逢事,我便都先与殿下商量后再动手,只是……” 林蕴霏清楚他的未竟之语,只是有些急事等不及他俩来回通传确认。 谢呈这一番说辞可谓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2,让林蕴霏无从挑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3’,此后再碰上诸如今日这般的事,国师只管先作出决定,事后再与我说明即可。” 领教了谢呈的棋高一着,林蕴霏能屈能伸道:“适才我不分青红皂白向国师甩脸色,希望国师不要介怀,我之后还有许多地方皆要仰仗国师指点呢。” 谢呈客气道:“也怪谢某没能事先知会殿下,这才引出了误会。” 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小声嘀咕道。 林蕴霏看着面前一脸纯善的谢呈,将其幻视成眯眼笑的青面獐头。 心中的怒火经此折腾,再想烧也烧不起来了。 林蕴霏只得同他谈起正事,也当是给自己顺气:“孙益平昨夜往杨家放了五十两白银,对吗?” “嗯,在抓走杨绿颖爹娘时,那两人顺道往榻下塞了一个木匣子,里头齐齐整整放着五十两白银。若是衙役来查,一眼就能看见。”谢呈迅速跟上她跳脱的思路。 “你的人将木匣子运到哪儿去了?” “放心,他将银子藏在了足够隐秘的地方,便是衙役们掘地三尺也寻不着,”谢呈道,“待到此案了结,我便让人将木匣子取出来归还杨家,这笔银子能让他们过得好些。” 林蕴霏对谢呈话中的安排很是满意,孙益平想用这笔银子构陷杨家,作为“回报”,她就该让他人财两空。 在林蕴霏看来,这么点银两抵不了杨家所受磋磨之千一。 未有错过他话中的“待到此案了结”,林蕴霏趁机问道:“国师想必也清楚吴延庆今日宣布退堂是为了给孙益平伪造假证,你心中可是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 谢呈难得没与她兜圈子,道出一个令林蕴霏咋舌的讯息:“今夜亥时左右,孙进会带着千两黄金出现在承天府后门。” “殿下可以带人去提前候着,届时人赃俱获,孙进与吴延庆都逃不过御史台‘受财枉法’的弹劾与大理寺的定罪。” 听他说罢,林蕴霏脑中立时浮现出“围魏救赵”四字。 谢呈这是想从孙进与吴延庆勾结一事上划出豁口打破僵局,一旦两人身陷囹圄,孙益平就此失去靠山不说,承天府也会迎来新的府尹大人接办此案。 孙府失势之际,绿颖再想要状告孙益平便是水到渠成。 的确是不错的主意,然而林蕴霏盯着谢呈的眸子危险地眯起,问道:“你怎么会如此清楚孙进与吴延庆往来间的微末之处?” 她涉于事中,尚且只隐约猜到吴延庆与孙进关系匪浅,却不知道他们是以金银聚首。 谢呈坦然道:“昨夜我的人在承天府外盯梢,目睹孙侍郎走进承天府,后面跟着两位搬木匣的壮丁。户部侍郎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是什么,不用我说殿下也能想到的。” “今日杨绿颖在公堂上占据上风,孙侍郎必定深感威胁,少不了要夜/会吴府尹求其庇护孙益平。托人办此困难差事,孙侍郎又怎么会空手前去?” 林蕴霏听着他条分缕析的的话,皓齿咬住下唇。 第19章 “我决意要扶持的人自会平步青云。” 原来谢呈此前展现出的那些惊人能耐还只是冰山一角,他埋下的草蛇灰线不仅仅在朝堂中,极有可能早已遍布她目之所及的大昭王土。 林蕴霏特意问询过宫里侍奉的老人,谢呈是庆平大师在皇城街头收留的孤儿,之后便跟着庆平大师在临丰塔内吃住修行,除了偶尔出宫施衣布粥,同外界几乎隔绝。 而临丰塔内的道童侍卫也都是经由礼部择选上来的,大多是受世家隐蔽的小门户中出来的子弟,绝非谢呈能够轻易拉拢之辈。 那么谢呈是如何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势力的?林蕴霏心中疑云愈浓。 但林蕴霏清楚想要对方主动透露口风实属不易,只得暂歇下探寻谢呈底细的念头。 “若是今夜孙进没有行动呢?”林蕴霏眼底卷着秘而不宣的风云。 谢呈斩钉截铁道:“没有如果。” “行,我姑且相信国师供给的消息,但……”林蕴霏直白问道,“深更半夜,一国公主徘徊于承天府外,国师不觉着有些荒诞吗?” “我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就算与孙进迎面撞上也没法用贪赃罪将其直接拿下,反倒打草惊蛇。再者说,倘被陛下知晓我在承天府外拦截孙进,他定会对我生疑。” “目前我不需要他的关注。” “谢某明白殿下的顾虑,”谢呈稳声作答,“我这儿有一计,不用殿下出面,同时还能将孙进与吴延庆拉下水。” 林蕴霏当然看得出他这一计是在她来临丰塔前就备下的,但她配合道:“说来听听。” 谢呈望进她剔透发亮的眼眸,提醒道:“我接下来要讲出的话恐会惹得殿下不快。” “我在国师心目中竟是个轻易动怒的人吗?”林蕴霏那九成的好奇心经他这一打岔,往上提到了十成。 “没有,”谢呈带笑否认,“殿下知事明理,大人大量,是极好相与之人。” 两人谈话间天边落日熔金,暮光低斜地照进屋内,描摹出谢呈的半边面孔。 对方不仅眸中潋滟,眼尾的棕痣好似也晕进了熠熠光辉,闪得令林蕴霏移开了眼,她催促道:“说吧,你究竟有何想法。” “我欲将今夜孙进与吴延庆会面的消息泄漏给三皇子。” 未曾预料会得此回答,思及谢呈才说过的话,林蕴霏尽力使得脸色不那么难看,道:“你最好有能说服我的说辞。” 面对她的顷刻变脸,谢呈仿佛没脾气,当即开口解释:“吴延庆表面上没有参与朝廷站队,但殿下这两日与他交锋,应也看出一点端绪,他暗中与孙进走得很近。” 对方这般循循善诱,林蕴霏自是一下被点通灵犀,道:“吴延庆是混在中立党羽里的六皇子派官员。” “不错,”谢呈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自六皇子在赏梅宴上一鸣惊人后,三皇子党便一直被六皇子党压了一头,他们心中怨气积攒已有数日,亟需一个能够反扑的机会。” 林蕴霏投石问路道:“你此刻将这个消息传给林彦,平白给了他在文惠帝跟前邀功的机会,他进而我不动,我岂不是落于他之后?” “得知消息的三皇子便是遇着了豕肉的饿狼,他会尽其所能将孙进与吴延庆的事抖搂出来,上达天听。”谢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往下说。 “为了十拿九稳地打击六皇子派的气焰,林彦肯定会支使他那派在御史台与大理寺中任职的官员,让他们在朝堂上或是审讯中使得孙进与吴延庆再无翻身的可能,”谢呈道,“这样的结果不是正合殿下的心意吗?” “我是想要孙进与吴延庆落网,”林蕴霏凝起眸光,加重声音道,“但我不想让林彦白得了好处。” “殿下觉得林彦是白得了好处吗?”谢呈眨了下眼,意有所指地反问。 林蕴霏无意识地用指尖绕着宫绦,稍加思索后道:“林彦的确出了些气力,但他亲自处理了三品户部侍郎与四品承天府尹,一下子使得六皇子一派折损了两员大将,又在陛下与朝臣面前展露出材优干济的一面,可不是收获颇丰吗?” 谢呈看着她不解地拧起秀眉,给出了提示:“三皇子及他身后的官员紧咬着孙进与吴延庆的过错不放,身上锋芒难免外露,殿下以为在一旁观局的陛下又会怎么想呢?” 他想要言明的意思再没什么悬念,林蕴霏心下幡然大悟。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文惠帝在膝下一众儿女面前,皆作慈父模样。 但林蕴霏知晓这位帝王和蔼面容下的薄情,他可以容许孩子们进行小打小闹,一旦触及皇家利益或是他的威严,他便会予以惩戒、敲打。 文惠帝在那世间至高位上,怎会瞧不出三皇子与六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朝堂上泾渭分明的三派间的暗流涌动,他只是没有点破。 从皇子至储君,再由储君至皇帝,皇家不需要没有胆量与野心的男儿。 文惠帝从不反对皇子间相互较量,兄弟彼此为磨刀石,经历这般撕咬最后坐上龙椅的那人才够格。 因此在立储之前,文惠帝不会允许任何一方过于强势,这是他尊奉的权衡之术。 “林彦气焰兴盛之时,便是陛下不满之时,”林蕴霏丢开了手中的宫绦,道,“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林彦想是要受到皇上的有意冷落。” 谢呈赞许地朝她点头,眸中分明是浮光跃金,林蕴霏却觉得静影沉璧一词更为贴切。 此人的厉害恰恰于此剥落,他在高塔上俯瞰天下局势,这些东西好似掀不起他眸中一点波澜。 可他又将俗人俗事看得再透彻不过,旁人堪堪看清足下潦水,他已观得沧海。 “殿下现今觉着谢某提出的主意如何?”谢呈问道。 林蕴霏假装犹疑,好一会儿才悠悠回应:“尚可。” * 目送林蕴霏脚步轻快地离开后,谢呈疏懒地倚靠在桌边,一只腿平放,另一只腿支起。 潜睿走进屋内,看见他阖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浑身上下流露出罕见的疲态。 “将消息传出去了吗?”谢呈睁开眼,左右活动脖颈。 潜睿躬身应道:“传出去了。”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良久,谢呈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主子缘何刻意在嘉和公主面前放出信鸽?”潜睿道出深埋在心中的疑问。 谢呈不意外他能看出来,潜睿跟随他已有七年,算是除了他自己外最了解他的人。 “以她谨慎的性子,我若不主动露出点痕迹,恐怕她很难信任我。” “主子当真要与她合作吗?”潜睿皱眉道,“恕属下直言,她是个不能上朝议政的女子,远不及三皇子来得有用。” “还是说,主子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未见谢呈脸上出现不悦,潜睿梗着脖子道,“属下前几日便想问您这句话了,主子不觉得您待嘉和公主太不一般了吗?” “您先是因一个完全威胁不到您的把柄应下了她的要求,而后在赏梅宴上现身替她赶走了孙益平,现今又一心为她思量杨绿颖的事。属下从未见过主子对除了庆平大师之外的人如此上心。” “竟是这么明显么。”谢呈呢喃道,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您说什么?” 眼前的人恢复了平时的神情,这令潜睿觉得适才谢呈昙花一现的反常仅仅是他的错觉:“固然三皇子目前羽翼最丰,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不愿犯险与虎谋皮。现今嘉和公主虽然根基单薄,你且瞧着,她很快便会后来居上。” “所以主子早就看出了公主殿下非池中物,这才由着她将你收入麾下?”潜睿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心中那叫一个豁然开朗。 “是”——才怪了,谢呈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他就说呢,谢呈与林蕴霏不过见了几面,怎么也不该如此轻易动心。潜睿想道。 “怪道您那日主动替她卜筮结下善缘,”不用谢呈继续解释,潜睿兀自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那便都说得通了,主子既然选择了扶持嘉和公主,自然得出手帮她渡过难关,以赢取她的信任。” 潜睿抬手摸了摸鼻子,为他对谢呈的妄加揣测感到窘迫:“主子,是属下误会您了,您千万别将属下方才说的那些浑话放在心上。” 谢呈还没言语,潜睿又开始操心道:“可嘉和公主终究是女子,她想要进入朝堂同那些皇子争夺皇位,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且不说她本身就是一位不一般的女子,”谢呈眸中现出令人不敢直视的锐气,他道,“我决意要扶持的人自会平步青云。” “属下相信主子的能耐,但此事若是传入他们耳中,恐会惹来微词。” 潜睿提及此事便来气,连带着抱怨的话收也收不住:“那群家伙惯于将家国大义挂在嘴边,实则窝藏北境不敢挪动一步,自己毫无作为,还要隔三岔五往京中送信,颠来倒去问询主子大业何时可成,着实令人嫌恶。” “他们也不睁眼瞧瞧京城内这波诡云谲的局势,假使飞奴不幸于半路被扣下,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好一会儿,潜睿没有等到谢呈的回答,他以为是自己的满腔牢/骚引得谢呈不快,便猝然将嘴闭上。 他抬眼去看谢呈——对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像是兀自进入另一个旁人无法窥视的境界。 谢呈响起的声音很轻,然而话中的内容犹如一道惊天霹雳击中潜睿:“他们殷切期盼我登上那个位置,无非是想跟着鸡犬升天。” “如若我告诉他们,我不欲争夺那个位置了,你说,他们会如何做?”谢呈看向潜睿,问道,“你呢,你又当如何?” 第20章 “便是为了她,我不争也得争。 摸不准谢呈的话是试探,还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潜睿一时愣怔,支吾道:“主子怎么……忽然这么想?” 谢呈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潜睿瞧出他的严肃,敛去眸中舍弃凌云志的遗憾,语气坚定答道:“属下这条命是主子捡回来的,不论主子想要做什么,属下都心甘情愿跟随。” “至于他们,那群人胆敢对主子说出任何不敬之语,属下定会让他们后悔开口。” “正如你所说,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潜睿应了句是,嗓中似含沙砾,听起来分外干涩。 “因此我想要扶持谁,用不着他们同意,也轮不着他们置喙。” 被谢呈的话锋一转弄得懵怔,潜睿微张嘴唇,问道:“主子究竟是争还是不争啊?” “我已然立于这场天下局外,”谢呈看向案上的红梅,面色晦暗不明,“便是为了她,我不争也得争。” “主子,属下相信大师在天之灵,会理解您为他报仇的选择的。”潜睿宽慰道。 谢呈闻言,撩起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看他,似是感到莫名其妙。 潜睿眼见得谢呈的表情一变再变,末了等到一句:“你去将这红梅丢了吧。” “是需要属下再去折一枝新的吗?”潜睿不确定地问道。 “不必了,”谢呈收回了拨动红梅枝条的手,道,“你说得对,他会理解我的抉择的。” * “殿下,水已放好,您可以去沐浴了,”楹玉道,“您昨夜因着绿颖姑娘的事没能睡好,今夜可要好好歇息养回精神。” 对着铜镜取下最后一支鎏金银簪钗,林蕴霏起身看向隔扇门,外头的月光透过油纸,将格心棂花的纹样斜投在青白的地面上,仿佛浸在水中的花丛。 “差不多到亥时了。”林蕴霏并无睡意,映着银辉的眸子亮得惊人。 若谢呈的消息无误,林彦也顺势上钩,此时的承天府外将迎来一场好戏。 但愿明日醒来,她能听到想要的结果。 * 承天府外的直道上,一架马车趁着夜色拐进小路。 府衙的飞檐翘伸,白日瞧着像轻盈飞鸟,浓重夜色中看去则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像是展翅猎食的苍鹰。 它竟恐吓住了月光,留下一隅阴翳。 阒静无声中,马车外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人翻身落地,行动间衣角在空中甩出流利的残影,只这一个动作,便能窥得这两人是练家子。 随即从马车中走出一个身着玄色斗篷的人,脚踏着乌皮六合靴,他对掖着手立在马车旁,看着那两车夫从马车上卸下两只匣子。 匣子的份量显是只重不轻,两位魁梧的壮汉抬着它的手上青筋蜿蜒如蟒蛇。 三人先是张望了四围,确认除了风声外无其他动静后,穿着斗篷的男人上前至紧闭的木门,抓住铜兽铺首叩了三下。 不大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三下叩毕,门徐徐向内打开,露出一个谨慎探看的头。 里头那人举高了手中略微暗淡的灯笼,与外头人对过眼,近乎是用唇语道:“孙大人,快请进来。” 就在男子抬脚迈入门槛的那一刻,东边倏地出现一大片晃眼的火光。 火光跃动着朝他们侵袭过来,速度快到令他们来不及遁形。 而那两位从未见过这般架势的车夫更是惊惶,手中泄了劲。 沉甸甸的匣子摔在地上,随着砰然一声震响,机关锁不撬自开,匣子里的黄金珍珠流水一般漏出,令在场的人心中皆跟着一颤。 一颗浑圆的夜明珠恰巧滚至来者的足边,青年俯身拾起那价值千金的珠子,将其放在火把下端详把玩。 他接着转动漆黑眸子,目光落在那两张如出一辙的惨白的脸上,故作惊讶道:“侍郎大人,府尹大人,你们这是在作甚?” “三皇子,你且听我解释……”孙进咽下口水,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声音沙哑至极。 青年对着他俩勾起温和一笑,但在孙进与吴延庆的眼中,此刻的林彦便是最危险的勾魂罗刹:“二位大人,得罪了,我只能公事公办呢。” 林彦扬了扬手,身后跟着的侍卫押下他们,鱼贯而入地奔进承天府。 今夜的承天府,注定灯火通明。 * 翌日一早,孙进与吴延庆被巡视禁夜的三皇子撞见行贿受贿的事传遍了整个皇城。 据靠近承天府那条道上住着的百姓透露,三皇子带人在承天府内搜查了将近一夜,搬出了好几个装满金银珠宝的匣子,可见两人间的勾结绝非一朝一夕。 纵然孙进与吴延庆已被押进大理寺审问,承天府与孙府外仍旧围满了激愤的民众。 他们跟着几位带头的读书人喊道:“贪官污吏,搜刮百姓,尸位素餐,其心可诛!” 就连看守府门的侍从与皂隶也难逃声讨责骂,在推搡喧哗间身上多了数不清的掐痕,靴上添了数不清的脚印。 不同于民间为此事吵成一团,朝堂上众官员可谓是噤若寒蝉。 案牍上有关孙进与吴延庆的折子堆叠如山,文惠帝手中拿着一道折子,面上看不出表情:“郑慎,说说吧,他们两人都交代了些什么?” 大理寺少卿郑慎出列道:“启禀陛下,孙进已对他贪墨的事供认不讳,吴延庆亦承认他受了贿。” “孙进可有说他贪了多少银两?”文惠帝看似不动声色,手中的折子实已被捏皱。 “他说……他说并不清楚。”郑慎听出他话中压抑着的怒意,犹疑着据实以答。 果不其然,文惠帝闻言震怒,甩手将折子往地上重重一拍,惊得一众大臣刷然跪下:“朕看他是贪得太多,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光是赠与吴延庆的都有不下万两黄金,万两!”文惠帝气急攻心,被呛得偏头咳嗽,那架势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旁的太监急忙凑上前替他顺背,官员们则齐声喊道:“陛下息怒,注重龙体。” “都给朕起来,难不成你们心中都有鬼么。”文惠帝摆手让太监后退,一句沉声质问令臣子们先后起了身。 他接着刚才被截断的话往下说:“四品官员的月俸不过两百两白银,孙进随手拿出了可抵他五十年月俸的数。” “正月时朕令户部拨银子给工部以修缮城墙,那时户部是怎么与朕说的,”文惠帝直直看向底下的户部尚书,咬牙道,“说是宫中才办了年宴,国库中暂缺银两,尚书大人不妨与朕解释一下,你底下的侍郎为何出手如此阔绰?” 户部尚书陈深榆当即叩拜在地,疾言道:“陛下,是臣对下监管不力,但臣确实不知晓孙进所为呐!还请陛下明察,微臣绝无包庇孙进之心。” “陛下,依臣之见,此事陈大人虽有责,但无错,”赵泽源的开口吸引了文惠帝的目光,“敢问郑少卿,吴延庆是否交代了他是因何接受孙进的贿银。” “吴延庆说是孙进想要与其结交。”郑慎见文惠帝默许,答道。 赵泽源竟是在这般肃穆的情形下摇了摇头,引得文惠帝侧目,问道:“赵卿,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竟知晓什么内情吗?” “不敢欺瞒陛下,微臣近日听闻了一桩事,一名女子以强抢民女为由将孙侍郎之子告到了承天府,”赵泽源道,“而半月前,京中亦有传言孙公子险些闹出命案,但最终不了了之。” “孙进有多么宠爱他的公子,京中人尽皆知。想来孙进便是因其子之事寻上吴延庆帮忙,这才犯下过错。” 站在赵泽源前面的林彦听罢心想:他还是低估了这三位的狠毒老练。 孙进为了保住儿子,也为了不让贪墨行贿之事牵扯出六皇子党的其余官员,才入大理寺便一口认下过错,以免大理寺深查;吴延庆为了从轻受惩,于是隐瞒受财枉法一事。 最有手段的还数赵泽源,一招过河拆桥供出孙进与吴延庆间的勾结因何而起,不仅摆脱此前与两人结党的嫌疑,同时使得事情化小,令林彦与文惠帝无从追究。 而孙进与吴延庆的罪名一旦定下,饶是那两人心有怨恨,戴罪之身也无法攀咬赵泽源。 “这其中竟有这样一段渊源,倘若此事不假,吴延庆便是受财枉法,论罪时需罚得更重,”文惠帝意味不明地睨了眼赵泽源,对郑慎道,“郑卿,下朝后你再去仔细审问二人,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复向朕呈上折子。” “是,”郑慎恭敬应道,“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至于孙进,他贪墨与行贿的罪名并无疑议,诸卿觉得朕该如何罚他?”文惠帝摩挲着扶手,道。 侍御史曹冲站了出来,还未启唇便使得他周围的官员向旁让了让,生怕被他横飞的唾沫波及。 按品秩,曹冲这个从六品下的官员是无法出现在殿内的,但因着他是御史台中御史大夫与御史中丞之下的第一人,且可以直接弹劾所有朝官,是以一品官员都得给他三分薄面。 大昭朝中共有四名侍御史,曹冲凭借一张快嘴成了文武百官们的第一等噩梦。 不出众人意料,他上下嘴皮子才分开,激昂顿挫的话一溜道出:“陛下,大昭律法上记‘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1,若逾百两,即处笞刑,若逾千两,即处绞刑’。” “孙进所贪银两远超万两,他犯下这般弥天大错,当处极刑,以儆效尤。” “百姓因此事对官府威信心生疑虑,若不严惩孙进,难保不会落下话柄。” 第21章 那一瞬的他尤其鲜活,却也尤其像易碎瓷器。 文惠帝不置可否,眼神瞟向林彦,道:“三皇子,你是抓住这两蠹虫的人,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林彦向着上首的帝王行了礼,才不疾不缓道:“孙进之错确实无可赦免,但孙家有从龙之功,若是惩处过重恐寒了其他老臣之心。是以臣认为,陛下不若留孙进一条性命,但查抄其家产还于国库,将他关入诏狱,终身不得赦免。” “这些不过是臣的拙见,具体惩处还得由陛下钦定。” 赵泽源抬眼去瞧面前青年的侧颜,对方唇边勾着一抹谦和的笑,说出的话也格外宽容慈悲,但赵泽源清楚这些都是他的伪装。 林彦看似给了孙进活路,可在诏狱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到寿终之时,对于孙进这般曾经享有过声名权势与富贵的人来说,远远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真是后生可畏呐。赵泽源思及与其相比差了一截的六皇子,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几乎要溢出胸膛。 “赵卿,你意下如何?” 听见文惠帝问他,赵泽源归拢了心神,应道:“臣觉得三皇子所言甚好,既处置了孙进,又彰显了陛下的仁德,是个两全的法子。” “朕也是这般想的,”文惠帝收回了眼神,稍稍后仰道,“三皇子心怀贤德,愈发令朕刮目相看了。” 林彦将头垂得更低,答道:“臣多谢陛下夸奖。” “郑卿,对孙进的惩处便照三皇子说的办,”文惠帝看向自方才被他问责后便战战兢兢的陈深榆,道,“陈卿,孙进被免官后户部侍郎的位置便空了出来,你心下可有合适人选?” “陛下,您也知晓,户部一直都短可用之人。此前因为刘侍郎致仕,当时是户部郎中的孙进才得到拔擢。” 陈深榆提着一口气,道:“谁想孙进在侍郎之位上待了不到半年竟犯此大错,现今户部底下的官员们资历尚且不足,臣……臣不敢妄加举荐。” “如今的户部郎中是哪位?”文惠帝问道。 “是李沉。” “朕记得他,他是前年从云州考上来的探花,写得一手好策论,”文惠帝用余光瞧着眉目恭谨的林彦,道,“他是何时迁至户部郎中的?上任后考绩如何?” 陈深榆细思后,回道:“他是去岁二月升上来的,冬月考课时无最而有一善,评为中中。” “那便是无功无过了,这样的资历确实还差了些,”文惠帝语气无奈,道,“侍郎之位这般空着绝不是长久之计,好在不日便要迎来春闱会试以及殿试,朝中各处又会有能士加入。” “待殿试结束后,朕再与诸卿定下户部侍郎的人选。” 众臣自是对他的决定没有意见,齐声道过陛下英明后太监高喊退朝。 “曹大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曹冲回首看去,见到是林彦后对掖双手道:“微臣见过殿下。” “曹大人不必与我行这些虚礼,”林彦道,“今日多亏了大人相助。” 他指的是曹冲适才先唱黑脸以衬出他处事仁善一事。 “臣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殿下胸有丘壑,理所应当得到皇上的称赞,”左右瞧过四下无人靠近,曹冲压低声音窃窃道,“孙进与吴延庆此番绝无可能东山再起,赵泽源今日在堂上尚能强装镇定,暗地里怕是要将牙都咬碎了。” “微臣先于此恭喜殿下扳回一城。” 林彦对他抿唇一笑,眸底却是心事重重:“多谢大人。” * 待到未时,宫里传出了对吴延庆的判决,同孙进一样,他也被免去官职,查抄家产并押入诏狱,而承天府尹之位由原本的承天府丞王鸧接任。 紧接着,绿颖那儿收到了消息,新上任的府尹将于明日辰时重新审理此案。 听到这接二连三的好消息,林蕴霏面上未有喜色,像是早有预料。 一旁烹茶的楹玉见她用手抵着额头仿佛沉思,便也不出声打搅。 林蕴霏的确在想事情,但并非担心明日绿颖一案的结果,而是在琢磨文惠帝为何将户部侍郎一位空缺。 前世记忆令林蕴霏知晓此时的户部郎中李沉是林彦的人,再加上谢呈那日的提醒,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便是文惠帝对林彦的敲打。 他宁愿将侍郎之位空悬影响户部办事效率,也不肯让林彦的势力继续扩大,林蕴霏感到震惊之余又觉得不意外,文惠帝素来将权力看得高过一切。 话又说回来,事态变成这般走向她倒也乐见其成。 林蕴霏疏懒地去拿桌上楹玉倒好的热茶,靠在铺了细软毯子的贵妃榻上小口地啜饮着茶水。 见她恢复轻松神情,楹玉这才欢欢喜喜地感叹起来:“真是天助殿下与绿颖姑娘也,孙进与吴延庆那两人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是啊,连天都在帮我们。”一面附和着,林蕴霏一面不由得想到此事背后的真正推手——谢呈。 那日离开临丰塔顶层前,林蕴霏回首看了一眼,彼时谢呈端坐在他们谈话的桌案边,垂眼不知看着什么。 她心中毫无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对方似乎很是落寞。 不同于平常谢呈展露出的那种不似凡人的疏离气质,那一瞬的他尤其鲜活,却也尤其像易碎瓷器。 意识到她脑中都想了些什么,林蕴霏在楹玉不解的目光中甩了甩头。 谢呈那人智近乎妖,如何也轮不到她替他感怀高处不胜寒1。 没打算将谢呈与她之间的盟友关系告诉楹玉,更不打算同楹玉讲她心中莫名其妙涌现的想法,林蕴霏借饮尽茶水掩饰失态。 “楹玉,再帮我倒一杯茶吧。” * 翌日晴日高照,暖洋洋的春光洒在身上很是熨帖,林蕴霏走下马车时,深感惬意地微眯眼眸。 或许也是因为她本身心情愉悦,才会觉得眼前光景格外美好。 “殿下,您说今日之事会顺利吗?王府尹他可还会向着孙益平说话?”踏进承天府前,绿颖还是有些忧心。 她从前在孙家的阴影下过活,因而对孙家猝然的吹灯拔蜡没有什么实感,觉得自己仍是孙家随手便能拿捏的蝼蚁。 “吴延庆与孙进才因为贪墨受贿一事被皇上关入诏狱,饶是这位新府尹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此关头明知故犯,”林蕴霏弯起唇瓣,“更何况孙家眼下声名狼藉,孙益平今日现身公堂多半会遭到百姓唾弃,新府尹断不会犯傻沾得一身泥。” 两人正说着,经过三两位百姓身边,听得其中一人道:“那孙进是个贪贿无艺的佞臣,他教出来的儿子又能好到哪儿去?要我讲,府尹大人就犯不着审今日的案子……” 说到激昂处,那人将手一摊:“白费功夫呐!” “是啊,我可也听说了,孙益平绝不是第一次干/强抢民女这种腌/臜事了,”另一人煞有介事地放轻嗓音,“半个月前,他差些弄出一条人命来!” “竟还有此事!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个消息的,快与我好好说说。” 林蕴霏眸中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暗芒:孙益平曾闹出命案一事是她昨夜派人传出去的,此事在半月前尚有人知晓点风声,后来被孙府暗地压了下去,加之皇城内日日皆有新事,百姓们的谈资日日皆不同,便愈发没了声息。 “你瞧,他们都已将孙益平视为罪人,”敛起情绪,她对绿颖道,“再说了,这不是还有我吗?有本宫给你撑腰,你只管实话实说便好。” “嗯。”得她这一番话,绿颖抬手轻轻拍了把脸,心中再无惧意。 事实确如林蕴霏预料得一样,有着吴延庆的教训在前,这位新府尹审案时问询细致,尽管吴延庆那次问话的始末皆被师爷详细记录在册,他还是亲自问了一遍绿颖孙益平强抢她的来龙去脉。 “孙益平,你也说一下那日的经过。” 孙益平的说辞与上一次未有差别,语气仍旧气急败坏,但林蕴霏一眼便瞧出此人伪装下的颓靡心虚,如今的他就好像是一只被拔去爪牙失了威风的丧家犬。 孙进下诏狱,孙家家产被清点,这都还不是最诛灭人心的。 孙家作为屹立百年的世家名门,最看重的便是声名二字,这也是此前孙进费尽心思替孙益平遮掩恶行的另一个缘由,同时还是孙益平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的底气。 但孙进贪墨行贿的事传出后,眼下大街上谁都可以冲着孙府的门丢去烂菜叶与碎石,孙益平曾经引以为傲、张嘴闭嘴都要提及的侍郎父亲成了臭名昭著的阶下囚。 这般霄壤之别使得孙益平在短短一日内变得叫人认不出来。 男人面容浮肿好似被水沤涨的木头,然而眼眶凹陷下去将本就只有豆大的眼眸遮得难见神情。 目睹孙益平变成这副模样,林蕴霏原以为她会感到幸灾乐祸,结果没有,她平静地从他身上移开了眼,心想这不过是恶贯满盈之人该有的下场。 王鸧见两方各持己见,照例将干系人传唤上来,绿颖的爹娘将该说的话都说了,魏承与张媛却迟迟没有开口反驳。 “魏承,张媛,你们怎地不回话?”王鸧翻着公案上的纸,道,“你俩在上次的堂审中为孙益平作证他未有殴打杨越,且送上了五十两的彩礼,对吧?” 魏承与张媛先是朝着王鸧一拜,然后转向绿颖一家磕了个响。 孙益平斜眼瞧着二人堪称古怪的举止,最先反应过来这两人是要倒戈! “你们两个蠢蛋,都给本公子想清楚了再说话,”孙益平恶声恶气喊道,“这里可是承天府,你们得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林蕴霏知晓他的弦外之音,大昭律法对干系人亦有明令要求,若是干系人在公堂之上提供不实证词,依照对听讼产生的不同程度的影响,将被处以十下至三十下不等的杖刑。 孙益平这句威胁使得视线中的魏承与张媛身形一僵,林蕴霏兴致缺缺地看着跪趴在地的两人,没太指望他们能够推翻之前说的谎话。 “启禀大人,草民魏承心中有愧。” “启禀大人,民女张媛问心有愧。” 两人近乎是一齐开了口,令在场所有人投去震惊的目光。 林蕴霏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眸中浮现正色。 第22章 “应予杖责,儆彼冥顽。” “你们俩这是何意?”王鸧疑惑道。 两人未有抬起头,魏承的声音闷在齿缝间:“草民在三日前被孙益平找到,他用权势威胁草民为他作假证。草民怕惹祸上身,伤及家人,不得已答应了他的要求。” “自那日在公堂上说出违心之言后,草民这几日深感万分有愧于杨绿颖一家,吃不下也睡不好,”魏承道,“此前的吴府尹与孙益平之父孙进暗中勾结,草民只怕是说了这些真话也无人会信,恰逢新府尹上任,草民这才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 “希望府尹大人明察,杨绿颖一家实属无辜,孙益平才是那不可饶恕的恶人!” “民妇也是受了孙益平的恐吓,才说出那些假话的,”张媛抬起满是涕泪的脸,冲着杨绿颖道,“绿颖,是婶对不住你,可孙益平那厮用小蔻威胁我,我别无选择啊。” 绿颖垂眼看着她,动了动唇,终究没能毫不介怀地说出原宥的话。 “不是的,不是的!大人,您听我说,他们分明是信口胡说,”孙益平已顾不上颜面向前跪行,因身后有两位衙役压制,他更像是在原地爬动,“您千万不能相信这两个轻易改换言辞的贱/民。” “他们不过是见我孙家失了势,而杨绿颖背后有嘉和公主支持,这才改了说法!”孙益平挣扎的动作太猛烈,以至于下巴撞到地上顿时见红。 “孙益平,公堂之上容不得你喧哗撒野!”王鸧闻言急忙喝道。 孙益平在这一声不留情面的厉喝中彻底认清了他的窘境,他勾起一抹冷笑,笑声仿佛从喉间撕扯出来,令人听着觉得耳朵疼。 他一直笑到气息不够才作罢,失力将涨红的脸侧贴着地。 见他安分下来,王鸧看向魏承与张媛:“魏承,张媛,你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草民魏承愿对自己说的话负责,”魏承微微仰面,令王鸧能够看见他坚定的神情,“草民那日亲眼目睹孙益平拿着棍棒威胁杨越交出杨绿颖,杨越不肯答应,孙益平便命身边那个八字眉的家丁上前打伤了杨越的右腿。” 张媛接上他的话:“绿颖那丫头孝顺,见不得她爹被打,从里屋冲出来制止,反被孙益平拽上了轿子抬进孙府。府尹大人明鉴,孙益平这种恶霸动辄打人,如何会给杨家彩礼钱呢?” “是啊,还请您相信我们二人说的话。倘非草民那日隐瞒真相心中不得安宁,今日我又何必冒着杖刑加身的危险开口呢?”魏承言语激昂,再次重重伏地。 眼前的形势已是一目了然,王鸧于是道出承天府的搜查结果:“孙益平,升堂前本官已令人去查过杨越,他家徒四壁,名下无良田商铺,也未有亲戚在世,且这几个月来不曾去过钱庄存钱。” “越郢坊的这两位干系人现也改了说辞,孙益平,你可还有旁的证据?” 孙益平恨恨地阖上了眼,不予回应。 “府尹大人,本宫瞧孙益平这是默认了他拿不出新证,”林蕴霏看出孙益平的拖延之意,顺势催促,“既然五十两彩礼是他编造出来的,且他确有殴打杨越,那么孙益平强抢民女的罪名理应定下了。” “我没有错,我还没有认罪!”此话一出,孙益平竟是又有了反应,他艰难移动身子转向林蕴霏,伸手来够她的裙摆,“林蕴霏,我知晓你是在报那日的私仇,我……我现在同你道歉,好不好?” 他是真后悔在赏梅宴上不长眼招惹了林蕴霏,不住哀求道:“嘉和公主,你不能因为那件我甚至没有得手的事便置我于死地啊!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 林蕴霏淡淡地扫过那张近在自己脚边的涕泪纵横的肥脸,不动声色地将裙摆往另一边提了提,对王鸧礼貌道:“府尹大人,烦请你手下的衙役将这个疯子拎得离本宫远些,他实在是太吵了。” 她这话讲得忒毒,唇边却漾着态度迥异的浅笑,露出一对令人觉得亲善的笑涡。 王鸧稍愣片刻后,吩咐道:“你们两人,快将孙益平带回被告石上。” 被强硬拉走的孙益平目不斜视地盯着林蕴霏,仿佛要将她啖肉饮血。 林蕴霏只当作不知情,也省得心中感到膈应。 “孙益平,本官再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别的证据?”王鸧重复问道,“若是没有,本官便要读鞫了。” 孙益平咬紧牙关,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他怎么不说话啊?”旁观的百姓脖子都伸得酸了,也没听见孙益平出声,便同左右的人议论道。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耍无赖呗。” “好歹也是个世家子弟,竟是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模样,真是丢人!” 纷杂人声中先后响起呼吁:“大人,不要搭理此人,快些宣判吧!” “府尹大人,还请读鞫,尽快惩处孙益平这个恶霸!” 王鸧见状,不再等待,就此一气呵成地作出判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此乃世间美事;然孙益平者,不顾女子情愿,恃财势之通神,行强娶之恶行,更伤及杨父,挟持无辜,实为刁徒。” “杨家女绿颖,其心玲珑,其人诚勇,排万难而诉情,求平允于公堂,当偿尔愿,还其自由。” “须知令甲无私,孙益平之罪无可赦免,应予杖责,儆彼冥顽2。此判。”王鸧说完判词,一旁的师爷也将文状写了出来。 衙役从师爷手中接过判决书与丹泥,来到孙益平面前。 “孙益平,若你对所断罪名服气,便摁下指印;若你不服,便再自理,或乞鞫刑部。” “但本官提醒你一句,”王鸧道,“假使事情闹到了刑部那儿,不必说你没有证据照样翻不了案,也不必说经由刑部处置的案件便得告于天下俾众周知,单是那过堂纸赎也要翻上几番,你在做决定前还是三思为妙。” 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林蕴霏算是领略到了,王鸧这话看似只是在讲乞鞫要面临的问题,但恰恰戳在了孙益平的脊梁骨上。 在座没有不知晓孙家被查抄家产的,金银珠宝、良田地契乃至于名贵家具流水似的从孙府中抬出,可想而知如今的孙府剩下的仅是一具空壳,那么孙益平执意乞鞫只会令一贫如洗的孙家愈发破败,愈发拾不起脸面。 孙益平终是将彷徨在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他想起今晨出门前祖父紧闭的房门,对方是何意再显然不过。 眼前文状上的黑字好似不停游走的蚊蝇,孙益平眨了好几下眼也没能看清究竟写了什么。 其实写了什么也不重要了,横竖他不就是挨上几下荆条抽打嘛。 只要他给行刑的衙役塞上几两银子,眼睛一闭一睁,这点皮肉之苦也就过去了。 孙益平抬起灰暗的豆眼,费了好大劲吐出几个字:“我认罪。” 他任由衙役抓住他的手在纸上画押,眼见得纸上清晰留下了他的指印,林蕴霏舒展眉眼,转头欲与绿颖对视。 “小心,他要撕毁文状!”变故陡然出现,外头旁观的百姓发出一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孙益平五指使力,将有指印的那一角抓皱。 林蕴霏心里凉了半截,面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空白的裂缝。 万幸抓着孙益平手的那位衙役反应迅敏,借力将他的手往后一拧。 伴随着一声如撕裂绢帛的尖厉惨叫,孙益平松开了尚未遭到损毁的文状,握着脱臼的手在地上翻滚,好似一块在刀殂间发颤的腐肉。 呼——林蕴霏停滞的心恢复跳动,她不禁为这惊险一幕吐出一口气。 王鸧拿到文状后,面色镇定继续道:“至于魏承、张媛二人,本官念在你们受孙益平威胁不得已而扯谎,姑且免去你们的杖刑。望你二人永记此事,再不行欺瞒之举。” “谢大人恩赦。”魏承与张媛皆没想过能逃过一劫,喜极而泣。 “此案已得宣判,无干人等还请速速离开承天府,”王鸧扬手让衙役拖着接近昏厥的孙益平下去,起了身,“今日就此退堂。” “府尹大人!请等等,我们亦有冤情。”数十位女子穿过人群,齐齐跪倒在公案下,裙裾相缠掀起一阵飒沓清风。 待到林蕴霏定睛一看,发现为首的女子是前日将她马车拦下的小菁,而其余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则都是生面孔。 即便昨日小菁并没有来府上寻过她,林蕴霏也猜得到对方出现在承天府的目的。 虽说小菁此举莽撞了些,但好在孙家已然失势,孙益平业已伏罪,林蕴霏有自信能随机应对。 “她们,她们怎么都来了?”身边的绿颖忽而出了声,话中意思仿佛与她们相识。 林蕴霏来不及去问绿颖她们是谁,这边因叫唤停步的王鸧启唇道:“今日已然退堂,若你们有冤屈,便于放告日递上牒诉,本官自会择日细审。” 小菁领着众女子稽首,不卑不亢说道:“王大人,我们都是同杨绿颖姑娘一样遭了孙益平迫害的女子,您应知晓,凭我们的身份想要状告他没那么容易。” “就拿民女的经历来说,民女在半月前被孙益平盯上后,民女的爹为了掩护民女逃脱,被孙家家丁活活打死,”小菁怆然提了提嘴角,“民女怎会不知该找承天府诉冤情?民女当初也向承天府递交了牒诉。” “偏偏碰上与孙家勾结的前任府尹吴延庆,不仅收走了民女的状纸,还将民女打了二十大板。” 第23章 “越郢坊的杨绿颖会永远记挂着您。“ 不等王鸧回应,另一位紫衣女子道:“大人有所不知,妾亦是被孙益平强抢进孙府的,妾原想着事已至此,便好好服侍孙益平,在孙府混一口饭吃。” 说着,她撩起衣袖,露出布满鞭痕与伤疤的手,一道一道新旧交叠,令人瞧一眼便觉心惊:“不想孙益平对妾恣意打骂训斥,还不让妾出府。妾身处孙府,只觉度日如年般煎熬。” “妾早就想离开那个宛如阴曹地府的地方,但妾不似绿颖姑娘命好,尚有双亲庇护。妾乃一介孤女,如何也逃不出孙益平的掌控。唯有一次乔装走到了府门前,就差那么一步……妾被孙益平抓回去,他让管事嬷嬷掌掴了妾五十下。” “还有妾,”绾着单螺髻的女子抹着泪,“妾在去岁三月怀上了孙益平的骨肉,却因他一句‘妾室不得在妻之前诞下子嗣’,被他强迫灌下滑胎药。其实妾也没想过要生下那个孩子,有这样一位无恶不作的爹,妾都替未出世的他感到可耻。” “妾自此伤了元气,日日夜夜腹痛不止。孙益平嫌恶妾的身子骨弱服侍不了他,将妾丢到废弃的庄子里自生自灭,险些没了性命。” …… 她们竟都是孙益平这些年来从各处或抢或纳来的侍妾。 所有的女子一一讲述了在孙益平那儿受到的屈辱,林蕴霏听着她们相似却又不同的经历,恍惚间觉得眼前那一张张脸都成了绿颖的模样。 她们或许身姿若蒲柳,但在不惧非议、开口道出那些伤痛与不公的一瞬,松柏之志立现。 “府尹大人,请您为我们做主!”女子们说罢再次顿首,哀声请求。 堂外的百姓们听闻了她们的哀情,尽管未有切身体会,却也深感动容。 他们看向一旁暂时昏厥翻着白眼的孙益平,再看向那群声泪俱下的姑娘们,道:“府尹大人,请您为她们主持公道!” “没错,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孙益平付出代价!” 七嘴八舌的声音有些吵闹刺耳,林蕴霏听得分外认真。 虽说前世她为人言所伤,或许其中便有指摘过她的人,但至少此刻,她觉得这群义愤填膺的面孔尤其可爱。 “诸位且听我讲两句,假使今日她们于天子脚下都讨不到公道,来日我等受不公之事时,又该择何处伸冤!”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人高举手臂,他几入鬓间的墨眉透着一股不可动摇的英气,“因而我们绝不能作壁上观!” 他这番话自是得到一众呼应:“府尹大人,还请还她们公道!” “恶有恶报,孙益平得对他做过的事负责!”百姓们挥动手臂,将喉咙喊得半破。 杨绿颖一家也跪了下来,跟着道:“府尹大人,还这群可怜女子一个公道吧。” 这般情势远超出了王鸧的预料,他一时哑然,好一会儿挤出了句:“你们,你们……” “府尹大人。”林蕴霏起身开口唤道,对着王鸧福了福身。 “大家都先静静,听一下公主殿下会怎么说。”不用回首,林蕴霏也能听出是那位读书人的声音。 若非她确认自己同他素未谋面,她真要怀疑这是自己寻来的托儿。 众人竟也配合着闭上嘴,双目睽睽看向林蕴霏。 这片刻意划分出的安静凝滞厚重,林蕴霏甚至数得清她的心跳:“本宫听了她们的遭遇,也甚是同情。恳请大人不拘一格为她们主持公道。” “这……殿下,并非臣铁面无情,只是承天府有承天府的规矩,”王鸧哪里敢受她的礼,对拢着手回礼,“没有牒诉的案子一概是不能受理的。” 林蕴霏没多犹豫,道:“若本宫替她们办来牒诉,大人能否接状?” “殿下应清楚杨绿颖之所以能状告成功,不单是因为她有干系人作证,更是因为她是从孙府中主动逃出来的,妾室身份尚可模糊不谈。而这些女子不同,她们是被孙府遣散的妾室这一事无法抹去。” “殿下哪怕是散尽千金,她们也无法求得牒诉,更遑论上公堂伸冤。”王鸧出言提醒道,语气是不可扭转的坚决。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但林蕴霏仍旧不甘心,想用“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的字眼尝试劝说。 那位紫衣女子先她一步道:“公主殿下仁德,妾却不能厚颜无耻白白接受殿下的相助。” “今日妾来承天府前便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如今能在众人面前揭露孙益平的丑恶嘴脸,已然心满意足。”她粲然一笑,那笑容中是明眼人皆能瞧出的真切。 “若非绿颖姑娘先敲响了堂鼓,若非殿下帮助绿颖姑娘打赢了这场官司,使得孙益平那厮伏罪,我等也不会有此勇气来到承天府讲出那些事,”另一位眼周缀有大片乌青的姑娘朝着林蕴霏叩首,“殿下的好意,妾已永世难报。” 林蕴霏当即蹲踞下来去扶她,不想其他女子都跟着叩拜,口中道“多谢殿下好意”。 “王大人,请您再仔细想想,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林蕴霏抬起期冀的眼去看王鸧。 “的确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敲响登宣德门前的登闻鼓,但在面见陛下前须得先受三十下杖刑,”对方叹息道,“殿下见多识广,应当明白以这些女子的柔弱之躯,怕是还没得见圣颜,就已晕倒在棍棒之下。” 林蕴霏见过宫里内宦司杖打那些做了错事的奴才时的场景,哀声四起,鲜血遍身,那绝不是“惨烈”这样单薄的字眼可以描述的。 这个法子不可行,林蕴霏果断心想,她们是来求公道的,不该反受刑罚。 * 原本绿颖赢了官司,林蕴霏该喜上眉梢地走出承天府,然而看着那群姑娘与她作别后失望离去的背影,她不仅脸上挤不出笑容,心中也像是多了一个难以下咽的肿块,堵得她胸口发闷。 “殿下。”直至小菁走到她跟前,林蕴霏眸中冰雪稍有消融。 小菁今日特地梳洗过,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她身上穿着的衣裙略微宽大了些,看得出来是件旧物,因为领襟被洗得已泛了白,但较之上次那件褴褛破烂至无法蔽体的衣裳,已是好了太多。 林蕴霏目光往下一移,她脚上也穿了一双焕新的草鞋。 顺着林蕴霏的目光看去,小菁唇边漾起甜甜的笑:“这是那位梳着单螺髻的阿姊送给我穿的,她现在靠打草鞋糊口。” 而后大概是想起今日之事,小菁垂下眼笑意黯淡下去。 “她们……对不住,我帮不上她们,”林蕴霏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从口中冒出来的话全然错乱,“可你的情况不同,只要你想状告孙益平,我会像帮绿颖一样帮你。” 说出这句话时,她丝毫未有意识到今日之前她是不欲尽力帮助小菁的。 “殿下的好意民女心领了,但民女当初便说过,只希望殿下能尽力给孙益平定罪,”小菁道,“现今孙益平伏罪,吴延庆亦入狱,承天府的新府尹处事公正,这比民女设想的结果要好。民女有手有脚,终究得自己走接下来的路。” “也好,”林蕴霏见她心意已定,问说,“那你还打算状告孙益平吗?” “自然要继续告他。待民女攒足了过堂纸赎,收集好证据,会再来承天府。” 小菁回首去看空茫的承天府,轻声道:“她们也都希望我能求得公道,我会努力的。” 她们是谁不言而喻。 目送小菁离开后,楹玉与绿颖一家走出了承天府。 “殿下,”楹玉拿着一点也没瘪的荷包走过来,神色为难,“他们不肯让奴婢付钱。” “殿下,今早您才让侍卫往草民家中送了五十两白银,平白收下如此多银两草民已是惶恐万分,哪里还敢让您交过堂纸赎呢?”杨越解释道。 并未安排过此事的林蕴霏先是感到诧异,旋即反应过来是谢呈所为。 在升堂前便将银子送还杨家,谢呈显然预料到了今日的堂审会顺利结束。 林蕴霏顾不得对他的神机妙算多作感叹,对杨越说出实情:“那并非我的银两,你们不用感到受之有愧。本该在前日就告知你们此事的,但我私以为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再说可能更为妥当。” “那日你们被孙家的人抓走时,孙益平为构陷你们收下彩礼,在你们家中放入了五十两白银,是以他在公堂上提及此事时那般义正辞严。如今孙家没落,我也无法替你们从孙益平那儿拿到旁的补偿。” “那五十两银子你们便心安理得地用着,”林蕴霏从楹玉手中接过荷包,递出道,“且将这些碎银也收下,权当我请你们到岳彩楼吃一顿好的庆祝今日事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杨越推拒道,“但不管如何,状告孙益平是小女的需求,这笔打官司的钱怎么也轮不到殿下替付。” 绿颖亦不肯收:“殿下,若您执意施予我银两,绿颖便要觉得您瞧不起我了。因您出手相帮,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安然团聚,于我而言,这已是世间至美的幸事。” “至于今时散出去的钱财,只要我们一家上下齐心,迟早都能赚回来。” 她将话说到这个分上,林蕴霏只得将荷包收回。 眸光攥取着这一家人颊边压不下去的笑容,林蕴霏适才灰蒙的心底就此漏进了缕暖光,唇角好歹牵起弧度。 “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1’,你们又都是良善的人,我相信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殿下是杨家的贵人,我们一家会时时为殿下祈祷,愿殿下万事顺遂,喜乐安康,”杨越说完不确定地去问绿颖,“我这话说得还成吗?” 得到绿颖认可的颔首,杨越复看向林蕴霏,黝黑的脸上晕着不易察觉的酡红:“草民口拙,还请殿下见谅。” 作为公主的林蕴霏从小到大听过太多辞藻华丽、洋洋洒洒的祝福,若仔细筛选,摒去那些因她身份献上的奉承之言,其中出于真心而说的恐怕不到一成。 或许是因为前世被太多人唾弃,又抑或是因为今日心怀遗憾,林蕴霏听了杨越这句普普通通的祝词,竟觉得鼻头一酸:“谢谢你的祝福,我极为喜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2’,今日民女与殿下暂且别过,望殿下知晓,越郢坊的杨绿颖会永远记挂着您,为您祷告安宁。” 林蕴霏执起绿颖的手,道:“你我相识虽才几日,但我心底已将你当作挚友。日后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尽管来公主府寻我……当然,不再遇上难处是最好的。” “民女记下了,”绿颖退后两步,朝着她欠身,“殿下,我该走了。” “去吧。” 绿颖在几步外还是回首了,顶上的日光好似点点碎金铺排在她的青丝间,衬得她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瞧着与林蕴霏第一眼见她时仿佛换了一个人。 林蕴霏被日光刺得微眯起眼,心中又道了遍“再见”。 第24章 而她愿意做这个率先揭竿的人。 先后目送了小菁与绿颖一家离开,林蕴霏末了去看承天府的那块牌匾,漆金大字一如那日熠熠发光。 但此刻她的心境却与彼时的斗志昂扬大不相同。 转身欲上马车打道回府,林蕴霏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公主殿下,且慢。” “你是哪位?”楹玉见是生面孔,上前一步挡在林蕴霏身前。 林蕴霏认出他是适才在堂外高声领喊的读书人。 青年低垂眉目,气质谦和不似有桀骜锋芒,令林蕴霏立时觉得他尤其像一个人——谢呈。 细辨之下,两人间的伪装还是有很大的差异:谢呈固然不露圭角,但自有夺人耳目的风仪;这位青年则不然,明明生得浓眉大眼,却仿佛转瞬便能消匿于茫茫人群中,平庸到使人不会多瞧一眼。 “不知你找本宫是为何事?”察觉到他的不一般,林蕴霏心中设防,试探问道。 “殿下不用感到紧张,并非在下要找您,而是国师。”青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极有分寸地递给楹玉。 他是谢呈的人?怪道她刚刚就觉得青年不显山不露水的气质与谢呈类似,怪道此人煽动百姓时激昂异常,还配合她让百姓肃静。 除了潜睿以外,这是林蕴霏见到的第一个谢呈的手下,青年同样地不容小觑。 不得不说,谢呈就像一个望不见内里的聚宝盆,无论是他自身还是手下人的实力,都能让她感到咋舌。 一回生二回熟,林蕴霏一个扫眼,将纸上的内容纳入眼底。 谢呈与她汇报了已将五十两白银送还杨家的事。 这事便是谢呈不说,林蕴霏也能猜到。 对方之所以特意来知会一声,无非是因为上次的先斩后奏被她责问。 不过,对于谢呈将她的话记在心上及时汇报一事,林蕴霏也不至于自作多情,面前的青年与其说是谢呈派来帮助她的,倒不如说是谢呈派来关注事态走向的。 他是不便出塔的谢呈的眼睛。 “劳烦你来通传了,”林蕴霏心生一计,眼波流转粉面带笑,“适才阁下在公堂上声如洪钟、正气凛然,令本宫十分钦佩。不知阁下能否赏脸,让本宫请你去就近的茶馆品上一壶清茗?” “这,”青年完全没设想过她会口出此言,平静无波的眸中短暂地浮现迷茫之色,但他很快恢复寻常神态,道,“小的本不该拒绝殿下的相邀,但国师吩咐了让小的办完事即刻回去覆命。” “且殿下身份尊贵,考虑到您的声名,在下也不便与您同时出现在人群聚集处。” 青年话中暗暗提醒林蕴霏他不能过多地出现在人前,但林蕴霏想到的是另外一码事,她与谢呈互通消息时的确该选个更加隐秘的法子,至少不能像今日这般站在艳阳下、大街上。 目前皇城内看似天朗气清,可角落中暗藏着的眼睛与耳朵却是防不胜防,她若是不小心露出马脚,那些暗流会似附骨之疽一般将她蚕食殆尽。 其实林蕴霏本意也只是想试探青年,意外得了提醒后她卖乖道:“阁下不愧是国师身边的人,连推拒的话都讲得这般漂亮,让我一点也无法怪罪。” 青年见她松口,连忙道:“殿下谬赞了。” “对了,请你帮我捎一句话给谢呈,”林蕴霏垂在袖中的手轻轻地碾着纸条,沾染了清淡的墨香,“以免过从甚密被人发现,日后他不必向我通传诸如今日纸上写的这种琐事。” “小的定将殿下的话带到。”应下她的要求后,青年转身离开,走到林蕴霏的目光绝对难以企及的地方时,停步抖搂被汗浸得半湿的领口,莫名打了个寒战。 * 回到府中的林蕴霏悻悻地卧在贵妃榻上,楹玉想替她宣午膳,她却道没有胃口。 “殿下,”楹玉颦眉促额,劝道,“奴婢知晓您是替那群无法伸冤的女子感到惋惜,但您不能因此不用午膳呐。若是毓敏姑姑问起来,奴婢可怎么跟她交代。您这般不顾惜自个的身子,奴婢……奴婢也不吃了。” 话音刚落,林蕴霏听见一声咕噜的闷响,她清楚这声并不是从自己的肚子发出来的,且她旁边只有楹玉一人,声音来源于谁立刻见分晓。 不等林蕴霏抬眼抓获,楹玉已然若无其事地垂首,但那对平日白皙如玉的耳朵仿佛描了胭脂,绯色从耳根往下延伸至脖颈,将主人的心事袒露得明明白白。 “罢了,你去将午膳端上来吧,”清楚某人真的会陪着她挨饿,林蕴霏终是做出退让,“我随意吃点。” “好勒。”楹玉闻言抬起发亮的眸子,哪里还有适才的怅然。 她提起裙摆转身小跑向庖屋,发间佩戴着的珍珠后压随动作轻晃。 林蕴霏喝了半碗茯苓山药粥,又被楹玉曼言劝着吃了几口庖屋新试出来的小菜,午膳才撤下去。 午后日头融暖,楹玉着人将贵妃榻搬至院中,方便林蕴霏晒太阳。 林蕴霏姿态疏懒地平卧着,心中却无法平静,思潮迭起。 今日那群女子明明都得到了百姓的声援,为何最后还是这般令人遗憾的结果? 林蕴霏清楚个中原因,“妻妾不得状告主人”这句律法本就不公,而正是因为她知晓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才愈发觉得烦扰难以排解。 女子们深受“以父为天”“以夫为天”的规训迫害,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凡事便先低了世间男子一头,不得入学堂、不得为官以至于不得掌权。 因此在遇上诸如孙益平这般藉着与生俱来的权势行不轨之事的男子时,女子们一面惧怕人言指摘,一面苦于无处申冤,困顿其中无法自拔,能同绿颖一般看见仇人获罪、获得新生的女子简直少之又少。 此消彼长,那群男子气焰更旺,行事得寸进尺,便有更多无辜女子受害,她们于是去向为官的男子求助,结果被不利于她们的律文三言两语就驳了回来,自此再不敢诉说委屈。 这是个可怖的因果循环,林蕴霏光是想着便觉通体生寒。 然而—— 勇敢孝顺的绿颖难道比不过仗势欺人的孙益平? 为父伸冤的小菁难道比不过尸位素餐的孙进? 坦荡善良的孙府侍妾难道比不过媚上欺下的吴延庆? 但凡是懂礼义廉耻的人都不会说“不”,可律法庇护的是孙益平,庇护的是德行亏损之人,庇护的是男子。 凭什么这些拥有美好德行与才智的女子就得任由那些满脑肥肠、心术不正的男子们亵/玩、支使,这何其不公平! 思绪不禁发散,林蕴霏又想起被文惠帝送去北塞求和的林依冉,想起前世自己被林彦的和亲圣旨轻易判下生死,被阻塞的脑中萌生出深刻的怨念。 鸿蒙初辟本无性1,所谓国家、所谓律文都是由后来者定下的。 开化蒙昧前,并无规定说女子就该待在深闺绣花,就该服从男子之志,亦无规定说女子不能掌握权力。 男子们仗着天生的强壮体格攥取权力,为了进一步满足他们的掌控欲,他们选择用一堆表面堂皇实则庸俗的道理将女子困囿房中,让她们将全副身心浪费在情爱与家庭中,就此磨灭了锐气与才气,以至于两者间的地位愈发悬殊。 就拿民间广为流传的话本来讲,墨客千篇一律地写才子登临庙堂,壮士建功立业,轮到女子时却是佳人攀墙追爱,烈/女痴情守寡,仔细问上一番,写下话本的人尽是失意男子。 从话本到经典,从经典到律文,女子无法参与编纂,这便是男子刻意为之的计策,也是女子弱势之根源。 若想帮助那群女子,不,应是全天下的女子,若想改变这般不公正的情形,从来就只有一个办法——夺权。 此前林蕴霏也想要夺权,但仅仅是为了改变她自己的命运。 现今她心中想法有所变化,她想要为所有女子争得公道与权力。 根源处的不公一日得不到解决,林蕴霏的夺嫡之路便一日踏不实,哪怕她侥幸走到高处,也会被一句由男子们定下的律法轻而易举地击垮。 林蕴霏需要女子们的鼎力支持,她帮天下女子夺权,亦是在帮她自己。 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将权力递到一个人手中远不如让一个人主动争夺权力来得有用,毕竟来之不易的东西总是更受人们珍视。 今日承天府内积极反抗的女子们让林蕴霏观得希望:女子们虽受“父纲”“夫纲”那些歪理荼毒已久,她们仍有勇气反抗不平之事,心中却仍存自爱自尊。 这便够了。 林蕴霏相信在四海之内,还有许多不甘平庸的女子想要打破世俗禁锢,而她愿意做这个率先揭竿的人。 但她又该从哪里着手呢?林蕴霏暂时不得其解。 睫羽轻颤,林蕴霏扣紧了手,指甲在掌心刻出几弯尖月似的小沟。 第25章 “殿下现今出门指不定还要遇上掷果盈车的盛况呢!” 翌日林蕴霏醒来后, 楹玉边服侍她梳洗,边道:“殿下,今晨管家打开府门时, 您瞧他看见了什么?” 楹玉眸底的欣喜跟春日枝头跃动的麻雀一般,根本藏不住。 林蕴霏不用问也知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顺着对方的话问道:“看见了什么?” “府门口竟整整齐齐放着许多菜篮,里头有鸡蛋与各种瓜果, ”楹玉说到此处露出珍珠似的牙齿,“管家问了过路人, 才知晓原来这些东西都是百姓们自发送来公主府的。” “殿下怎么不问奴婢他们为何会送来这些?”楹玉故意扬起眉, 兜圈子道。 “他们为何会送来这些?”林蕴霏心中清楚楹玉之所以提起此事是见自己昨日闷闷不乐,想让自己开怀, 于是配合发问。 见她肯应答, 楹玉喜不自胜, 说话时语气更加轻快:“因为这几日殿下帮着绿颖姑娘收拾了孙益平那个恶霸, 如今坊间都在传, 殿下通文知理、为民除害, 是当之无愧的大善人,是当之无愧的嫡公主!” “为了表达对殿下的推崇与敬爱,清早百姓们便将他们精挑细选后的新鲜瓜果送来了公主府,希望能博殿下一笑,”楹玉掩着合不拢的嘴,道, “奴婢都能想到,殿下现今出门指不定还要遇上掷果盈车的盛况呢!” “就数你嘴贫。”楹玉那副乐呵呵的模样令林蕴霏暂且放下了心中还没想出如何为女子们争权的烦闷, 雷声大雨点小地用手指点了下对方的脑门。 凭借替绿颖伸冤一事赢得了部分百姓的爱戴,这对林蕴霏来说是个意外之喜, 她的心情缓和也有这个原因。 在西撒部落向大昭提出和亲之前,林蕴霏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见到除了文惠帝与赵皇后之外的人时,总将眼睛放在头顶,因而惹得不少进宫赴宴被她冷淡回应的官员子女心生不快,传出了她性格娇蛮、难以亲近的传闻。 因此林蕴霏在民间的风评算不上坏,亦算不上好,百姓们提到她时说的无非是“最受文惠帝宠爱的女儿”“娇生惯养的嫡公主”,鲜少的夸奖聚集在她昳丽的容貌,而非德行才智。 前世林蕴霏正是因为不懂圆滑,被林彦抓住这点缺陷轻易中伤了声名,沦为受大昭百姓一致谩骂的“妖女”。 今世她得以提前扭转声名,林蕴霏很难不为这向好的情势感到高兴。 “对了,”林蕴霏问道,“管家是如何处置那些瓜果的?” 楹玉答道:“那皆是百姓们的一片赤诚心意,管家不敢轻视,命人将东西都搬进府中的庖屋。后来还有几位百姓来送瓜果,管家让守门的侍卫们一一赠了赏钱,若有不肯收赏钱的百姓,便向他们道了谢。” “那便好。”林蕴霏听见管家周到妥善的安排后,心中再无旁的顾忌,唇边漾起纯粹的笑意。 楹玉瞧见她眼底浮动的笑意,又献宝似的道:“奴婢还有一件喜事要说与殿下听。” 林蕴霏歪着头:“哦?快说来听听。” “今早孙益平被处置了杖刑,挨了几十下板子的他是被孙府家丁用春凳抬出承天府的,口含血沫,呻/吟不止,哪里还有往日的嚣张样子。” 受林蕴霏充满好奇的眼神鼓舞,楹玉双手插着腰,绘声绘色道:“真是大快人心啊,要是奴婢在场的话,定也跟着众人一起拍手道好。” “的确是件令人开心的喜事。”林蕴霏评道。 * 用过午膳后,毓敏姑姑传来宫中旨意,文惠帝宣林蕴霏进宫,林蕴霏知晓他这是要找她算干涉承天府审案的账。 在马车上想好了应对的话术,林蕴霏神色泰然地走进清宴殿,楹玉一如往常在殿外候着。 “嘉和来了,”文惠帝原本是背着手站在窗棂边,听见外头的传报后转过身,吊着笑眼道,“这几日朕忙于朝事,没能寻你至宫里坐坐,嘉和可不要嫌朕怠慢了你啊。” “女儿心疼父皇操劳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您呢?”林蕴霏佯作关心貌,“适才进殿前便听公公说父皇这几日忙得连用膳都顾不上,朝事虽紧要,但父皇千万要注意身子。” “儿臣身居宫外,不能时常看顾父皇,因而最是惦记您的安康。” 话落,林蕴霏迅疾地眨了下眼,掩去其中暗芒。 清宴殿内外的太监婢女皆是侍奉了文惠帝多年的老人,在文惠帝的亲自调教下,一个个将心肠弯绕成密不透风的千千结,让来探寻圣意的人套不着半句实话。 这是群最会揣度圣意的人,更是代表圣意的人。 所以不是那个太监想让她知晓文惠帝近日的情况,而是文惠帝本人的指示。 听了她的话,文惠帝脸上笑意更深:“朕的嘉和长大喽,学会关心父皇了,朕甚是欣慰。” 林蕴霏以笑回应,随着他在一旁的桌边坐下。 “说起来,最近你似乎都没去和春宫见你母后,”文惠帝状似不经意问道,“是同你母后在闹脾气吗?” 他不提这茬,林蕴霏险些要忘记她还有一位存于人世的母亲。 自上次因和亲一事去了和春宫后,她便再没踏足过那片伤心地,赵皇后从不稀罕她的看望,她也省得上赶着去贴对方的冷脸,自讨无趣。 “父皇多想了,儿臣与母后间并无龃龉,”林蕴霏道,“母后喜静,儿臣往来宫中又稍有不便,因此这几日没去和春宫。” 赶在他开口前,林蕴霏添了句:“父皇教训的是,此事总归是儿臣冷落了母后,今后儿臣会多去向她请安、陪她聊天。” 文惠帝望着她与发妻有五分像的眉眼,不自觉叹了声气:“嘉和,你母后她自那件事后便变了副性情……朕知晓是她先冷落了你,你心有不忿也无可厚非,可你身为人子,平日里应当尽力去宽慰她。” “儿臣明白。”林蕴霏听着他这席堪称宽厚深情的话,心中毫无波澜。 “既然没有进宫,近来你在宫外可有什么新奇的见闻?说出来让朕这个久居深宫之人长长眼。”文惠帝终于将话拨到了正题上。 林蕴霏闻言面色岿然不变,道:“父皇身虽居皇宫,心却在四野,儿臣觉得新奇的见闻落到您耳中怕皆是司空见惯之事。” “怎么会呢?从你口中讲出的见闻朕都是爱听的,”文惠帝道,“这几日朕可是听到了不少与你有关的事,说你帮助一名被强抢为妾的女子求得公道。就连承天府尹王鸧今日都递上了一道折子,大肆夸了一番你的乐善好施。” “你做了这样值得赞许的好事,缘何不告诉朕呢?” 眼前的人似笑非笑,将真实心思严严实实地封在数层面具之下。 按捺住心底的发毛,林蕴霏讨好一笑:“此事不过是民间一桩普通的案子,儿臣那日恰好经过承天府前得知了原委,心中怜惜那位命苦的女子,便出手相助。父皇日理万机,女儿岂敢拿这件小事叨扰您。” “况且此事昨日刚有结果,今日父皇便宣女儿进宫,女儿哪有时间同您分说呢?若父皇非要以此来怪儿臣,那么儿臣无话可说。” “瞧瞧,朕还没说什么,你就先跟朕拿乔,”文惠帝素来拿胡搅蛮缠的她没办法,道,“朕并无怪罪你的意思,你此举是为匡扶正义,让观审的百姓们瞧见了我们皇室的气度,朕夸奖你都来不及呢。” “父皇讲的可是真的?”林蕴霏抬起清晨露珠般的明眸,紧着他的话问。 她来之前便猜到文惠帝不会过于依依不饶,毕竟皇家最是注重声名威信,她这次收获了百姓们的如潮好评,文惠帝也跟着沾光,没理责问她。 “朕是天子,出自我口中的话岂能有假。” 林蕴霏颊边的笑涡没能显现,文惠帝又道:“且将你脸上的得意之色收收,虽然你这次做得不错,但你未有领朕旨意便去承天府内干涉听讼终究不合规矩。” “下次……” 林蕴霏颔首如捣蒜,抢白道:“不会有下次了,儿臣也知晓自己这次是意气用事,在许多细节上考虑不周。” “好在最后的结果还算不错,不然儿臣都不知道该怎么向父皇交代。” “你这个处事不计后果的性子啊……也怪朕自幼便惯着你。”文惠帝看着她狡黠的笑靥,无奈道。 林蕴霏心下默声冷哼,是啊,他差些要将她惯到西撒部落去。 “嘉和,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朕清楚你不爱管闲事,”对方倏忽将眼眸一沉,单听嗓音却一如方才那般心平气和,“你与朕说实话,你怎么忽然有心去帮那位萍水相逢的女子?” 他果然还是怀疑她做此事的目的不纯,林蕴霏对这位帝王的多疑烂若披掌。 乍然扁嘴,她娇嗔道:“什么事都难逃父皇的法眼。” “不错,女儿帮杨绿颖的确不是一时兴起,”林蕴霏绞着手中帕子,恨恨诉说,“是女儿与那被状告的孙益平有私仇在先。” “赏梅宴上这厮对儿臣出言不逊,说了好一通中冓之言。儿臣顾忌宫宴上有西撒部落的来使,明白将事情闹得太大会折损大昭与父皇的颜面,便隐忍不发。” “不成想那日儿臣经过承天府时撞见一女子将堂鼓击得震天撼地、哀戚异常,儿臣为那情状感到惊诧,上前探听得知她竟是被孙益平强抢为妾的。” 观察着文惠帝的脸色,林蕴霏将语气转换得温煦:“儿臣起初属实存了报复孙益平的心思,但听完杨绿颖受孙益平折磨凌辱的经历后,又想起幼时父皇常教女儿的那句‘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1’,女儿便打定主意要助她求得公道。” “女儿可是将实情都道明了,”林蕴霏不耐地撇嘴,“父皇总不该对此事还有疑问吧。” “其中原来有如此多的曲折,朕的嘉和受委屈了,”文惠帝见她那副提起此事就来气的模样,敛去目中精光,道,“那孙益平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 第26章 没想过用理智顽抗,谢呈为此眼波微漾。 “‘上不正, 下参差1’,可惜孙家先祖创下的基业就这样葬送在了这对父子手中。”文惠帝边摇头边慨然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仅有自个能听见, 林蕴霏于是问道:“父皇在嘀咕什么?” 文惠帝敛神道:“朕想说,你且放心, 孙益平那小子对你不敬,朕会为你向孙家要个说法的。” “那便多谢父皇为女儿主持公道了。”林蕴霏清楚他的自言自语绝不是这句, 面上佯作不疑有他。 “对了,朕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文惠帝好似临时起意, 随口一问,“朕瞧这段时日你往临丰塔跑得挺勤, 从前你不是对神佛卜筮之事不感兴趣的么, 怎么转了性?” 自头次与谢呈见面后, 林蕴霏便为这避不可避的一问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父皇此言差矣, 儿臣从前不信神佛不过是机缘未到。”林蕴霏双掌相合, 置于胸前, 垂下纤密的睫羽只露出半个乌黑瞳仁,这是她观察谢呈习得的。 “何出此言?”文惠帝打量着她变得颇为沉静的眉眼,问道。 “近日女儿也不知是怎的,白日小憩与夜里歇息时总犯梦魇,每每醒来身上冷汗骤止,仿佛从水中捞出, ”林蕴霏解释道,“毓敏姑姑替我轮请了四五位大夫来瞧, 奇也怪哉,他们皆说我的身子并无大碍。” “儿臣想到之前母后难以安枕时, 父皇为此去临丰塔请国师卜筮设坛,结果颇有成效,因此儿臣也去寻了国师算了一卦。” “他替我占出的是剥卦,说是年岁交替之际心魂易受阴气侵袭,但好在‘无咎’,只需自然度过,待气候暖和时便会转好。”流利地将谢呈教与她的话道出来,林蕴霏抬眸去看文惠帝的反应。 对方有意无意地把着腰间的玉佩,使那穗子一跃一跌地晃,那是叫她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儿臣当时听罢觉得国师这玄之又玄的话术是糊弄人的,而后几日暖阳高照,儿臣白日里真的不再犯魇,夜里惊醒盗汗的次数也大大减少,”林蕴霏啧啧道,“儿臣这才意识到国师道行之高,便又去寻了国师谈论玄理,对通神之事大为改观。” 文惠帝听罢佯怒道:“你啊你,身子不爽利竟也不同朕说,外头的大夫究竟不比宫中的太医细致,一会儿朕传太医替你瞧瞧。” “不用了,儿臣这不是没什么大碍么,”林蕴霏明白他这是信了自己的话,道,“父皇不信那些民间大夫便也罢了,总不会不信国师卜筮的本事吧。” “国师年纪虽不大,在律历卜筮之道上的成就却是一点不输当年的庆平大师,”文惠帝紧压在眼上的眉几不可察地一挑,“这五年来大昭各地发生了几场天灾,若非国师事先料到令朕做了准备,罹难流离的百姓恐要多上几倍。” “国师是苍天降于我大昭的谪仙,朕对他说的话无有不信。” 若是前世的林蕴霏听到文惠帝说出这句话,心中定觉得他昏聩,居然会如此信任一位故弄玄虚的神棍。 但如今的林蕴霏目睹了上一世谢呈的能耐,更与谢呈有了直接的交锋,她很能理解缘何许多人未有见过谢呈却为其所心折——若当神棍也分境界高低,谢呈绝对处于巅峰。 她不仅理解,而且感到窃喜,文惠帝越是相信谢呈,立于谢呈身后的她行事便越发方便。 “国师确实是高人,儿臣亲身见识了他的本事后,才知自己以前是有眼无珠,”林蕴霏顺着他的话讲,趁机为她日后去临丰塔铺路,“不瞒父皇,儿臣近日在闲暇之余自省,发觉自己往日总爱耍小性子,做了不少令父皇与母后操心的糊涂事。” “儿臣深感惶恐,打定主意要改变不好的脾性。思来想去,向国师这般冰清玉润的人物勤加请教不失为一个好门路。前日去临丰塔时儿臣便对国师言明了心中所想,他也准许了我的请求。” 文惠帝闻言稀奇地睃了她一眼,道:“你今日说出这样一番话,倒是叫朕格外刮目相看。你肯有向好的心思,国师那儿也答应了,朕没有不赞同的道理。” “朕倒要看看以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这次能坚持多久。” “不过,你需记得,国师喜静,临丰塔亦是静谧之地,你在临丰塔内要管束好行止,切不可对国师摆公主架子,”文惠帝温言嘱咐,“凡事都要以国师的意愿为先。” “是,儿臣会谨遵父皇的话。” 走出清宴殿,林蕴霏目光对上殿外候着的太监,对方手上比她来时多出一个木盘,盘中放着个精致又不俗气的白玉如意纹香盒。 “这是?”林蕴霏问道。 太监低首回答道:“适才殿下与陛下在殿内谈话时,漪秀宫的淑妃娘娘着人送来了她亲手调的安神香。近日政务繁多,陛下思虑过度,夜里不点上安神香总是睡不安稳。” 是了,淑妃可是制香调香的一把好手,甚至有些香连太医都辨不出,她却能别无二致地调配出来。 赵皇后在和春宫内常点的香也是出自她手。 林蕴霏略略颔首,道:“淑妃娘娘真是有心了。” 快行至紫宸门时,林蕴霏瞧见远处有一批穿着深红色官服戴着笠冕的人怀抱著书卷走过去,偏头问陪同的太监:“我瞧他们是翰林院的学士吧,怎的一个个行色匆匆?” “想是殿下忘了吧,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春试了,待到四月还要殿试,这些时日礼部与翰林院皆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 林蕴霏确乎忘了这是个对天下读书人来说尤其关键的时节。 自重生后,事情接踵而来,她几乎没能消停过,是以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太监是个机灵的,见她好奇,多说了两句:“今上注重对菁莪的栽培,欲为朝廷广进人才,底下的官员深知此事紧要,也都尽心尽力。上下啐啄同机,大昭自然会长盛不衰。” 这便对上了!林蕴霏适才心中还纳罕,文惠帝单是处置孙进与吴延庆两人的事应不至于忙得顾不上她,原来同时在操持科考这桩大事。 那么文惠帝不急着定下户部侍郎人选的另一个缘由便显现了,他这是要在殿试上拔擢新人。 毕竟那些才结束数年寒窗苦读、还未真正入仕的青年才俊们好似一张张白纸,最容易被提携之恩冲昏头脑,可供权贵任意描画成斑斓颜色。 文惠帝想要一个全心全意为己所用的户部侍郎。 林蕴霏从那群学士身上收回了眼,对大监道:“多谢公公告知。” “公公有一张巧嘴,怪道能得父皇宠信,”她一挑唇角,“翰林院虽处禁中,办的却是前朝的差事,公公在父皇面前还是不要提起今日的见闻为妙。” 她说这话的初衷不是好心提点他,而是不想让文惠帝知晓她在关注前朝的动向,不过顺水推舟留个人情,亦没有坏处。 太监瞳孔一缩,意识到他的多嘴,对掖着手举过头顶,诺诺道:“小人多谢殿下提点。” 林蕴霏没再应他,将适才脑中细碎的想法过了遍,兀地抓住了一点灵犀。 “公公,本宫突然想起一件要事,需要折返去办,”林蕴霏语速略急 “本宫身边有侍女作陪,就不劳烦公公跟着了。” “是,那奴才便先行告退。”太监的一颗心还在为她那句提醒吊着,此刻不论林蕴霏说什么,他都会道是。 走出几步后,楹玉见林蕴霏一直偷瞄着那个太监的去向,由此察觉到她的别有用心:“殿下是真的要折返吗?” “当然不是,我要去的是临丰塔。”待走到那个太监瞧不见的地方,林蕴霏调转方向,往崇敬门走去。 * “殿下想要创办女学,拔擢女官?”谢呈听罢林蕴霏的话,将茶盏叩下,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平放在桌上的拂尘。 “没错,国师曾问过我打算继续拉拢谁作为我的势力,”林蕴霏眸中不再有当时被问后的踌躇,“如今我想好了,朝堂上那些男子一个个眼高于顶,不会情愿为我所用。与其拉拢一群尽管有才却与我异心的人,倒不如亲自扶持起一批忠心的人。” “若说普天之下谁最能理解我想要夺权的心,自然是被困深闺身不由己的女子们,是以我欲笼络天下女子,让她们成为助我上青云的羽翼。” 谢呈看着她那双莹然得叫人心颤的眸子,猝然别开眼:“大昭内虽无明令说女子不得入学堂,但这么些年来低门小户家的姑娘碰不到书,高门大户家的姑娘皆是请先生到各自府上教书,且念的更多是女则女训,久来已成众人默认的规矩。” “先不谈殿下想要打破这个既定的规矩有多么不易,现今天下识文断字的女子本就不多,饶是殿下明日就让女子们进女学修习,她们想达成可与那些以科考入仕的男子媲美的水准,至少也得花上数年光阴。” “京中格局日新月异,殿下如何等得起她们成才?”谢呈话中内容像是泼冷水,但林蕴霏清楚他不过是就事论事。 “国师的顾虑不无道理,”林蕴霏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话锋一转,“可我并非要她们即刻成为能替我出谋划策的门客,十个她们,不,百个她们也比不上国师一个足智多谋。” 即便知晓这是她的奉承之语,没想过用理智顽抗,谢呈为此眼波微漾。 第27章 毫无来由地,林蕴霏的心跳漏了一拍。 “创办女学短时间内确实见不到什么成效, 但我图谋的是未来之功。天下女子苦困于高墙深院久矣,若我能说服皇帝创办女学,让她们走出闺阁与男子一样读书明理, 她们的心定会与我往一处使。” 像是被戳开了豁口的泉眼,林蕴霏滔滔道:“倘一切顺利, 女学得以遍布整个大昭,适龄的女子只需交上一定的束脩, 便可进入学堂。在学堂读完书目后,她们像男子参与科考一般参与女官的擢选, 按绩放榜。” “至于女官的品秩规制, 亦有前朝作为参考,”林蕴霏越说越觉得血热, 因此错失了谢呈那一刹的愣怔, “但前朝的女官只得负责后宫事宜与皇室礼制, 我设想的女官不同, 我希望她们能在朝堂上与男子分庭抗礼, 成就一番盛景!” “我想要登上那个位置, 这本身就是件势必要打破陈规旧矩的事,创办女学不会比夺嫡更难达成,”林蕴霏的眸子直勾勾地锁定谢呈,“何况女学若能办成,百姓们说不准会对女子稍有改观,我日后争权的路或也能走得通达些。” 谢呈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话。 林蕴霏于是问道:“国师怎么不言语了?” “殿下尽挑此事的益处讲, 显是心意已决,谢某劝与不劝结果都是一样的, ”谢呈抿唇一笑,无奈说, “殿下心中所想虽好,但对朝野众人来说过于惊世骇俗,最后怕是要折中。” 不用他提醒,林蕴霏也知晓她的心愿有些痴妄:“我省的,此事讲究循序渐进。” “创办女学一事需得说服陛下点头才行,殿下可想好了该如何向他开口?” “国师这话可说到了点子上,”林蕴霏正色道,“今日我便是为此事来寻国师的。” “杨绿颖一事才了结不久,眼下百姓还记得那些被孙益平欺负的女子们,恰又正值春闱,我打算趁此时机向文惠帝提出创办女学、选拔女官的请求。” 谢呈细忖后,赞同道:“现今的确是个好时候。” 林蕴霏作出为难的神情:“今日陛下宣我进宫询问替杨绿颖伸冤的来龙去脉,想是这几日我风头太盛惹得他起了疑心。我虽编话搪塞过去,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未来一段时间里他会紧盯着我的动静,因此我不好直接出面同他讲创办女学一事。” “我身边唯有国师一人可用,还请国师不吝相助。”她说这话时有意藏掖适才高谈阔论的锋芒,嗓音亦掐去了平素的冷调,酥软如莺啼。 谢呈望着她鲜妍的面容,滑动喉头:“殿下既要安排在下出面,不妨将心中主意挑明,你究竟想让在下怎么做?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舒服。 林蕴霏答道:“国师自然不能无缘无故就向皇上说起此事,需得有一个由头。” “殿下替我想的由头是什么?”谢呈语气笃定像是知晓林蕴霏已有妙计。 “我想让国师伪造出一个异象玄说,诸如孙府女子冤屈未得伸张、引来天降神罚之类的话,”林蕴霏单手托着下巴,神色一派纯善,“这个说法最好能在民间传播开来,传得愈稀奇古怪愈好,如此一来,陛下定会因此事主动来寻国师卜筮解卦。” “到了那个时候,国师再高深莫测地提点陛下两句,他便如何也不会怀疑您的动机。” 谢呈没好气道:“凭空造出令人信服、天衣无缝的异象,殿下属实是高看了在下的本事。” “怎么会呢?国师不必同我谦逊,”林蕴霏弯起一双狐狸似的眼望他,是吹捧也是威胁,“国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各地何时发生天灾都能准确推演,这点小事于您而言当是易如反掌。” “谢某平素卜筮遵从的是道法自然,弄虚作假非我擅长之道,”谢呈眉梢坦然,将自身说得仿佛高山之上未染尘俗的霜雪,“我瞧殿下倒是很有一套,不若您来教教我该怎么办?” 林蕴霏被他的反问弄得一噎,笑意僵在眼角,心道,真没想到此事先困滞在了他这儿。 不过,谢呈本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旋即整顿好表情,林蕴霏道:“那我便班门弄斧了。说起来,国师博闻多识,且年长我五岁,应更清楚先皇开国的雄壮事迹吧。彼时前朝皇帝只顾风月不问政事,大兴土木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先皇招兵买马,欲率军队剑指昏君,敢叫日月换新天1。” 面前的人半垂清浅的眸子,看着拂尘的目光专注得好似容不下旁的东西,但林蕴霏知晓,对方有在仔细听她的话。 “据说先皇起兵前夕做了一个怪梦2,梦中他提剑斩死了一只额上带有赤色‘王’字纹的猛虎。翌日众人醒来时,发现他的营帐外竟真躺着一只与他梦中描述别无二致的老虎。更不可思议的是,那老虎身上并无伤口,却没了气息,而先皇的剑亦收于鞘中,不见滴血。” “我从小到大见过的奇珍异兽不下少数,但没见过额上带赤纹的老虎,也没见过不流血故意死在人堆中的老虎,”林蕴霏问道,“国师不若来卜筮一下,这异象是天降还是人为?” 她问的是他才说了擅长的卜筮之术,谢呈无法再推脱。 将手中最后一小把拂尘的毛搓开,他撩起眼,答非所问:“百姓信此事是天降便是天降,抛开此异象不谈,先皇在集结了万千兵马欲解救万千百姓于苦海的那一刻,天命已然降诸其身。” 既然他选择抛开这个异象,那么林蕴霏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还请国师给我一个准话,你究竟能否伪造出我口中的异象?”林蕴霏霍然起身,双手强势地撑在桌沿,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呈,“假使你办不到,我便另请高明或是另想出路。” 对方微仰起面,下颌处拉出清晰的线条,那道线的尽头是他凸起的锁骨,雪一般洁白。 深感冒犯,林蕴霏慌张地将视线上移,却又对上他眼尾那颗莫名蛊人的小痣。 再往上,是谢呈那双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眸。 “愿为殿下效劳。”她听见谢呈正色答道。 毫无来由地,林蕴霏的心跳漏了一拍。 仿佛雨后涨水的清涧撞上净石,发出铮然脆鸣,细碎浪花中跃出一尾游鱼,它身上带着的粼光搅得林蕴霏心神摇曳。 按说应是目光带刀的她占据着高位,坐着的谢呈却如无法斩断的春水,隐隐表现出一种掌控全局的游刃有余。 他这就答应了?适才他不是推脱不擅此道吗? 林蕴霏被这忽然淋在她心头的水弄了个措手不及,晕乎乎地想道。 许是见她未有反应,谢呈复又说一遍,谢某愿为殿下效劳。 清醒在负隅顽抗,短暂的神迷意夺后,林蕴霏摇了下头,将心思归拢到正事上。 本着对方既然敢应下、且她如何也吃不了亏的道理,她张嘴堵截了谢呈反悔的可能:“那便多谢国师相助了。” 谢呈回道:“殿下客气了,谢某曾向殿下发过誓,会任凭殿下差使。” 经他提醒,林蕴霏不由得回想起那日他发出的那句毒誓,与今日“愿为殿下效劳”的话一起在她脑中响着,耳根才消下去的辣意又升腾起来。 “殿下刚刚是怎么了?”而某位罪魁祸还要不合时宜地发问。 “没事,”林蕴霏宁愿让自己的气势大打折扣,也不会承认她是因为谢呈失神,藉着坐下的动作不去看人,含糊道,“只是起身时急了,眼前有些发晕。” “殿下无事便好,”谢呈若有所思地将她躲闪的模样收入眼帘,勾动唇线谈回正事,“我虽能用异象玄说提醒陛下抬高女子的地位,却不能直接言明创女学、选女官,殿下打算让谁做那出头之人?” “国师这几日只管安排异象的事,我自会请动那人出面。”林蕴霏在来寻谢呈之前心中便已想好了最合适的人选。 她明显是要同他卖关子,谢呈服帖地不多问,道了声好。 事情至此其实谈得差不多了,林蕴霏动乱的心绪也已恢复。在这片两人不约而同闭口不言的平静中,她重新看向谢呈。 自林蕴霏要挟谢呈辅佐她的那一日起,以至于今日她向他提出创办女学、擢选女官这般不为世俗所容的大胆想法,谢呈的反应一直都稀松平常,这让林蕴霏尤其好奇他心中所想。 这么想着,林蕴霏忍不住开了口:“我为一个问题困扰了许久,它与国师有关。” “哦?”谢呈看了过来,浅色眸子里映着她认真的神情,“殿下但问无妨。” “一个女子不自量力想要在尽是男子立足的朝堂之上争出自己的位置,甚至想要承载天命,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个笑话吧,”林蕴霏掀动朱唇,旁敲侧击道,“可国师似乎从始至终都没为我意图夺嫡一事感到过惊异。” 谢呈轻笑出声,道:“殿下是觉得我的反应太寡淡了吗?但谢某确实不觉得此事有什么。” 他半垂着灰眸,浅淡目光恍若神龛前燃尽的那点香灰:“男子是人,女子也是人,历来成为一国之君、主宰万民的归根到底还是人。” “既然都是人,那么男女老少、乞丐贵族、寒士鸿儒,在我看来,皆能荣登大宝,”谢呈娓娓道出他的想法,撩起平静的眼与林蕴霏对视,“至于最后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位,不过是各凭本事。” 谢呈这话一出,林蕴霏眉心狠狠一跳:他的想法竟比她还要惊世骇俗! 有着如此心智的人,又如何会为她的所作所为心生波澜。 前世今生拢共数十年,这是林蕴霏头一次在旁人口中听见这样一番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的话,若不是目前她与谢呈心思各异,她愿意称对方一句“知己”。 “国师这番高见真是叫我大开眼界,”林蕴霏起了兴致,趁机追问道,“国师既对世上众人一视同仁,那最终为何是我入了国师的眼?” 第28章 他脸色煞白,显然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谢呈没有即刻回答, 半晌转动腕子,拂尘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最后轻盈地搭在他的手肘上。 这动作令他周身萦绕的檀香变浓, 林蕴霏自觉被笼在谢呈刻意造出的氛围里:“殿下忘了吗?是您以欺君之罪要挟谢某相帮的。” “倘非国师故意向我露出手上的疤,我无法那么轻易地抓住你的把柄。”林蕴霏后来细细想过那日的细节, 发觉其实是谢呈主动选择了她。 不好糊弄啊,她这是势必要让他给出一个清晰的交代。谢呈心道。 他无奈摇头, 像是被她的话逼到了绝处,只好袒露心声:“我这个国师看似受万民景仰, 真论起来, 不过是大昭皇室供养的一盏青灯,做不得自己的主。” “眼下储君之位空悬, 诸位皇子们风华正茂, 夺嫡浪潮势不可当, 我想守住临丰塔这方清净地, 独善其身是最无用之举, ”谢呈道, “我需要一个能够庇佑我的贵人,谢某替自己算过命数,殿下正是我的贵人。” 林蕴霏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听国师话中的意思,我是会得偿所愿吗?” “天机不可泄露,请殿下恕谢某不能多言。”话落,谢呈垂下眸子, 做出无可奉告的姿态。 这便够了,林蕴霏心中冒出了一朵小花。 谢呈说出的话与前世那八字谶言已然大不相同, 想来她确能凭借做出不同的抉择来逆转自己的命运。 怀揣着难以言明的好心情准备离开,林蕴霏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 国师。下次再有什么紧急的消息需要传给我时,烦请尽量送到公主府上。那日你的人直接在大街上将我拦下,指不定会被旁的有心人瞧出端倪。” “我与国师之间的关系绝对不适合暴露于日光下。” “谢某明白了。”谢呈眼中掠过隐秘的微光。 * 走出临丰塔,林蕴霏问楹玉:“楹玉,我记得前几日清远候姚府送来了庆贺筠老夫人六十大寿的帖子,对吧。” “是的,筠老夫人的寿宴就在五日后呢,”楹玉回道,“那时殿下在为绿颖姑娘的事操劳,奴婢见缝禀告了此事,殿下竟记在了心上!” 实际上,林蕴霏并不记得前阵子楹玉有与她说过此事,而是因为要寻筠老夫人论事,才联想到前世的这个时候对方似乎办了场盛大的寿宴,但她因遭受百姓非议没能到场恭祝。 楹玉看向她,双目放光:“殿下会带奴婢一起去清远候府的吧。” “怎么问起这个?”林蕴霏被她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怵,问道。 “殿下只说会不会带奴婢去?”一向守礼的楹玉扯上她的袖子轻晃,冲着林蕴霏眨动杏眼。 “你是我的贴身宫女,哪次出门我没带着你。”虽不清楚她的反常是为何,林蕴霏还是顺着她的心意道。 得了林蕴霏的首肯,楹玉雀跃道:“太好了!奴婢终于能见到筠老夫人了!” 瞧着林蕴霏面露惊异,楹玉解释道:“殿下莫怪奴婢行止唐突,奴婢自小听着筠老夫人的故事长大,对她很是敬佩,尤其想亲眼见见这位女中豪杰。” “可惜筠老夫人在被先皇册封为女将军后,便安闲府内很少见人,这几年的宫宴,她也都推拒出席,奴婢一度以为自己是无缘见到她了。” “好在这次清远侯府打算大办筠老夫人的寿辰,奴婢沾了殿下的光也能前往,”楹玉根本收不住那股兴奋劲儿,道,“一想到那日得以在宴上见到筠老夫人,哪怕是遥遥望上一眼,确认她身体康健,奴婢都觉得分外满足。”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般激动,”林蕴霏上手捏了把女孩银盘似的脸,“原来我们看起来娇滴滴的楹玉竟藏有一腔豪气。” 楹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但一双如水杏的眸子亮亮的:“筠老夫人可是唯一一位破格得到先皇册封的女将军,甚至还能佩刀进出皇宫!” “殿下应也听说过她的那些事迹,那时先皇还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县令,清远候是那年的探花,筠老夫人则是才嫁与清远候的新妇。先皇四处筹集军饷想要推翻前朝,却还差一笔银两,是筠老夫人慧眼识珠,劝说夫君清远候倾尽家产助先皇一臂之力,同时还带去了她双亲训出的家兵。” “后来先皇开辟大昭王朝,清远候因从龙之功被封候,筠老夫人被封为将军,一时风头无二,京中盛传‘娶妻当如筠夫人’。” 讲起筠老夫人的风采,楹玉那叫一个如数家珍:“还有还有,清远候某次中计被敌军掳去,先皇为顾大局不敢轻举妄动。筠老夫人趁夜单枪匹马直入敌营,一举斩下贼首头颅,带着清远候与数千投降的敌军回到营地,令那些原先轻视她、甚至是抗议她随行征战的士兵们五体投地!” “她是一位堪称传奇的女子,远比某些男子更配得上‘俊杰’二字,是以奴婢万分钦佩她。” “你说得不错,”林蕴霏听楹玉将自己都清楚的事讲了一遍,点头附和道,“她确是当世俊杰。” 这也是为何林蕴霏会想到让筠老夫人出面提出创女学、立女官的原因。 林蕴霏相信,这位曾经向天下人展露出巾帼不让须眉之姿的夫人会选择帮助她。 “眼见得筠老夫人寿辰将至,毓敏姑姑与管家可帮我备好了贺礼?” “早就备好了,”楹玉脆生生地答道,“毓敏姑姑在府上的库房里挑出了前年皇上赏给殿下的那座鎏金铜佛像,外加两支百年的老参。” 林蕴霏闻言自顾自泛起了嘀咕:“这些贺礼虽好,却无甚新意呐。” “殿下在说什么?”楹玉听不清她的话,问道。 “楹玉,你知晓那么多筠老夫人的事,是否清楚她有什么喜好?”林蕴霏道,“我也十分敬重筠老夫人,想献上一些别出心裁的贺礼。” “奴婢知道的那些事都是从老人口中听来或是话本里看来的……”楹玉刚想说她不太清楚,忽而双眸微睁,道,“筠老夫人是将门之后,幼时曾随双亲在沙场上呆过一段时日,后来又随先皇起义征战,据说她之所以能令那些男子心服,其中还有一个原因——” “她能豪饮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烈酒,驾驭常人所不能驯服之烈马。” “奴婢斗胆猜想,筠老夫人曾以沙场罡风为被、以长河落日为枕,她当过世间最快意潇洒的女子,如今解下铁甲赋闲后宅,有时应是会怀念过往那些时光的。殿下或许可以从这个角度入手去打听筠老夫人的喜好。” 楹玉一股脑说完后,对上了林蕴霏意味不明的目光,当即羞红脸:“这些话都是奴婢胡乱说的,殿下只当听个乐子吧。” “好楹玉,你说的这些话可帮了我一个大忙,”经她提醒,有了主意的林蕴霏舒展眉目,笑着宣布,“我清楚该送筠老夫人什么贺礼了!” * 在距筠老夫人那万众瞩目的寿宴还有三日的时候,另一桩事先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皇城东侧的一家茶肆内,店小二肩头搭着汗巾,满脸堆笑地将用完茗点的客人送出去,拖长着腔调喧呼:“客官您请慢走,下次再来光顾我们徐记茶肆啊……哎,小的肯定替您留着好位置。” 而后他来到庖屋稳稳当当地一手各托起一个盘子,灵活扭动腰肢穿过桌与桌之间狭窄得仅能侧身通过的缝隙,茶杯落到客人桌上时不仅未有洒出一点茶水,表面浮着的茶沫也不见有漏洞,引得客人赞道:“好俊的功夫呐!” “多谢两位爷夸奖,二位吃好喝好。”嘈杂人声中,店小二将话撂下,转身去柜台候着。 见堂内暂时无人支使,也无新客进来,店小二半倚着柜台,扯了汗巾拭去额头上的汗,又将汗巾拧成长条,左右掸打身上的灰尘。 做完这些,他凑近同样得了空闲在把算珠拨回原位的掌柜,问:“掌柜的,你听说了那事没?” 掌柜闻言张望了下四周,才道:“你说的是皇城东郊的那件事吧。” “就是那件事,”店小二向前倾身,挤眉弄眼道,“我记得您有一套庄子就置办在那儿吧。” “是啊,谁曾想霉运当头,东郊竟会发生那样邪/门的事,”掌柜的脸上升起愁色,“今早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传信给家仆叫他们这几日将窗牖都关紧,省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溜进家中。” 店小二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问道:“掌柜的,你肯定知晓些内情,快与我说道说道,果真有星石从天而降吗?” 掌柜的见他好奇得紧,压低嗓音告知:“那个亲眼瞧见此事的樵夫正巧住在我庄子附近,是以我的家仆们听到了点风声。说是昨夜那人砍完柴后失神落魄地跑回来,连着叩响了几户人家的房门。” “当时他脸色煞白,显然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众人忙问他遇上了什么事,他却跌坐在地上,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莫不是个哑巴?”店小二听得聚精会神,全然不觉自己将心中疑问道了出来。 掌柜乜斜着眼看他,道:“他才不是哑巴呢,只是被吓破了胆,一时说不出来。” “被吓到说不出话来?”店小二惊叹道,“那得是遇见了多么可怕的事才会如此。” 事情可不就是说到了精彩之处,掌柜的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再靠近些。 店小二几近是将耳朵贴到了掌柜的唇边。 第29章 “是以天地间阴阳失调,陨星不期而至。” “那人心知言语无用, 干脆直接拽上众人去了事发之地。大家去到那个地方,看见一块巨石平白出现在地上,将土地砸出了极深一个坑, 一旁的参天古木亦被压断倒地,而周遭燃着熊熊大火, 看着就同炼狱一般。” “竟还起了火,看来真是陨星!”店小二道, “我祖父也见过一次陨星,他说陨星降落时通体带火, 迸出的碎粒遇木则燃, 能将周围的土地都烧焦。” “就是陨星!众人见状急忙打水来灭火,好在那火势还不算太大, 没一会儿就浇灭了, ”掌柜抬手比了比他的臂长, 接着道, “这下他们将那陨星的‘真面容’看得更清楚了, 足足要五个男子张开双臂才堪堪合抱。” 店小二听着也伸手比划大小, 道:“这么一个东西突然坠至人前,换我也要被吓得当即丢去三魂七魄。” 正说着,店小二感觉一阵风灌入他的身后,未干的汗登时凉得他一哆嗦。 这还没完,他的肩头陡然一沉,偏头看去, 却只见其手,不见其人。 惧意从足底直冲向天灵盖, 店小二抖着身子原地蹦了起来,嗓子眼好似被无形的力量掐住, 对掌柜张着口半天喊不出一点声。 不明所以的掌柜抬眼看去,结果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也被惊得往后倒去,踢翻了脚边的凳子。 凳子落地的尖利声响总算是让两人清醒了。 “对不住,吓着二位了,”那蓝袍男子将铜钱搁在桌沿,“我吃完茶,叫唤了几声不见人来收钱,只好来柜台寻人。” “是我们疏忽了,该是我们对不住你才是,”掌柜毕竟年纪长,见过的风浪多,很快恢复镇定,划出一半铜钱,推向对方,“这些权当作向您赔罪了。” 这位书生打扮的男子听了他的回答,面上闪过惊讶:“那我便不与掌柜的客气了。” 目送走客人,掌柜与店小二相视一哂,接着适才中止的话往下聊:“历来陨星出现都是大凶之兆,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何而至啊。” “掌柜的,我可听人说了,陨星大多在七月流火之际降临,这颗陨星却在初春到来,”店小二揪着汗巾,紧张兮兮道,“‘事出反常必有妖1’,恐是苍天开眼,见到非同寻常的冤屈或是祸端,便降下异象警示我们呢。” “嘘——”掌柜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事情尚未有准确的说法前,你休要跟着乱嚼舌根,更别将这些话说与客人们听,以免惹得人心惶惶。若被上头查到消息是从我们茶肆中传出去的,那就麻烦大了。” “此等怪事不出几日定是会传入国师以及今上耳中的,且看他们如何应对吧,”掌柜将眉一挑,做出不以为意的模样,道,“便是天真塌下来了,如何也轮不到我们这群平头百姓去顶着。” “掌柜的,您说得在理!”店小二十分赞同,合掌道。 掌柜见好就收,推着他转了个身:“快去专心应付客人们。” * 不同于以往的风波一日就能被其余的事压下去,东郊忽有陨星降落的事传遍了整个皇城。 而后市集中又有卜卦算命的道士传出此乃天罚,扬言大昭将迎来巨大的祸患,那人稍后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官府的人以妖言惑众的名头强硬带走,可消息已然传出,官府越是捂嘴,越令百姓们深感人人自危。 更糟糕的是,第一位见到所谓陨星的樵夫竟在那夜之后离奇消失,任邻里与官府的人翻遍了方圆十几里,都未有见到他的一点踪迹,这无疑增加了百姓们的恐慌。一时间东郊的住户都不敢出门,甚至于不敢提起那颗仍旧半陷在土里的陨星。 “地上冤,天神愤;降陨星,昭罚意。” “陨星至,天地震;陨星至,鸟兽泣。” “陨星至,食人命;陨星至,噬国运。” 这两句不知从何而起的歌谣被百姓哼来恐吓家中孩童不得出门,孩童们不解其意,黑白分明的圆眼中倒映着父母忧惧的面容。 发现陨星的第二日,不仅是东郊,皇城街道上的行人都变得少见,往日摩肩擦踵的茶肆酒楼门可罗雀,其中有几位胆小的东家干脆将青白幌子收了起来,直接闭门以对。 皇城的纷纭没能扰了临丰塔内谢呈的清静,文惠帝来寻他时,他正悠然与自己下着棋。 眼前的青年身着暗纹白袍,再简单不过的料子将谢呈的轮廓描得清瘦飘逸,抬手落子时广袖滑动好似天上银河。 文惠帝与谢呈见面的次数不少,但每每见到他时心中还是不禁感叹此人的鹤骨松姿。 见到来人,谢呈起身颔首以示敬意。 “将东西收下去吧,”他转头吩咐身后的人,“再去替陛下拿个软垫过来。” “不用这般麻烦,朕没有那么金贵,”文惠帝直接盘腿坐下,招呼谢呈道,“国师也请坐吧,在朕面前,你用不着拘礼。” 谢呈自然遵从文惠帝的意愿,面带浅笑待对方开口。 又是这样,文惠帝心想,先不谈他是一位在朝堂上皱下眉便能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帝王,便是论起齿列,也该是他在谈话中掌控节奏。 然而数次交锋的结果使他不得不承认,谢呈远比他沉得住气。 话又说回来,若非谢呈有着这样超凡的特质,他也不会如此信服。 “国师应能猜到朕今日缘何来临丰塔吧。”在那双仿佛能将他底细看透的眼中败下阵来,文惠帝道。 谢呈闻言看了眼外面,又看向文惠帝,点到为止:“近来皇城内似乎不太平。” “朕瞧国师神色平静,像是对外头的情况早有预见,”文惠帝摩梭着翠玉扳指,道,“所以那陨星降临该作何解?” “那夜谢某凭栏而倚,恰巧观得此星于穹宇猝然坠落,”谢呈回道,“但在这之前,在下连着几夜观望天象,并未算出它会降落。” 听罢,文惠帝的面色立沉:“照国师的意思,这陨星的降落果真是异状?” 谢呈不疾不缓地说:“陛下稍安勿躁,并非所有异事皆是不祥之兆。在下昨夜再观星象,发现离珠星移,此星之陨应与其相关。” “离珠星移?”文惠帝也略懂一些星象,应道,“后宫要生乱?” “陛下跟在下当时想到了一处,谢某忙去看紫宫,却见阴德星无异动,”谢呈顿了顿,道,“想来致使离珠星移的源头不在禁内,但在天子脚下,皇城之内。” 文惠帝被他这问一句讲一句的方式弄得心急:“国师莫要再与朕卖关子了,还请明示。” “数日前南斗六星青黄细微,是大臣失位、司理受损之兆,与离珠星移的异动结合来看……”谢呈忽而转了话锋,“最近宫外可是有什么悬而未决的冤案?那案子应涉及女子状告官员吧。” “冤情不得抒发,行恶者未得报应,是以天地间阴阳失调,陨星不期而至。” 文惠帝拨转扳指的动作暂停,眸中划过暗光,未有及时回应。 他的反应使得谢呈了然,道:“陛下心中应已有了眉目。” 对方将话说得足够明白,文惠帝怎会想不到这冤案与官员指向何事何人。 但……文惠帝思及那日清宴殿内,孙进之父——辅佐先皇开国的肱骨之臣,因着儿孙做下的错事,不惜抛却颜面对他叩首再叩首,老泪纵横地央求他放过孙益平这个孙家独苗。 他无法对着这样一位老臣说出绝情之话,只能应下。 谁料终究难逃苍天的法眼……遭遇两难的文惠帝看向谢呈,心存侥幸:“若放任不理,这陨星可会如外头所传那般损伤国祚?” 像是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谢呈如实答道:“阴阳失调绝非小事,长此以往,男女之力悬殊,两相消磨,恐会引得民情激愤。” 文惠帝心中稍作挣扎后,问道:“那依国师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谢某惶恐,不敢替陛下做主。”谢呈对掖着手,作势起身。 “欸,”文惠帝伸手虚虚地扶他,道,“是朕有求于国师,你但说无妨。” 他虽这样说,谢呈却不能不恪守分寸,仍旧站着回答:“若陛下意在眼前,那么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冤情得以伸张,还被害女子公道。” “国师不是朝中人,因此有所不知,朕不是不愿意替那群女子做主,然律法规定‘妻妾不得状告主人’,”文惠帝吐出胸中郁结的气,道,“这律法是在先皇那时便定下的,已实行了几十年,朕总不能为这些女子破例吧。” 这话涉及朝中决断,谢呈不便置评。 “国师你……”文惠帝想说青年不必如此拘于分寸,可望进对方明镜似的眸子,又觉得不该说这话,索性改口问,“若朕意在长远呢?” “天上女史星暗淡已久,天下女子怨气积攒颇深,”谢呈暗示道,“陛下需明白,阴阳失调不是一朝一夕间造成的。” “此事终究得由陛下做出定夺。在下不敢透露太多天机,只得言尽于此。” 话落,谢呈垂眸噤声,文惠帝清楚这是他一贯“说半句藏半句”的作风。 “朕明白了,”男人道,“朕回去后会三思而行。” 谢呈将文惠帝送至门外,对方制止了他多送,便返回屋中。 “主子。”身着蓝袍的青年从屏风后走出,对着谢呈躬身道。 若是林蕴霏在场,定能认出他是承天府外叫住她的那个书生;若是徐记茶肆的店小二在场,定能认出他是那个吓到他的人。 “事情办成了吗?”潜睿已将适才他未下完的棋搬回桌上,谢呈随手拈起一颗黑子把玩。 蓝袍青年回道:“属下已按主子的要求,将消息传到市坊,并且告诉了那位女子该如何说话。” “你做得很好,”谢呈将黑棋丢进棋篓中,“下去休息吧。” 第30章 没有人规定女将军就该眉目英气,就该有着与男子媲美的高大体格。 百姓们迟迟未等到上头的回应, 自发猜起了陨星降落预兆着什么,随后就有人联想到最近皇城内闹得挺大的孙府侍妾案,纷纷传道:正是因为孙益平做了错事却没受到重惩, 正是因为女子们身怀冤屈却没得到公道,上天为此事所不满, 才降下凶星。 而那位凭空消失的樵夫的娘子站了出来,道出一个新的消息。 这位娘子说在陨星降落的前夕, 她梦到自己忽然身在一片洞天福地,往里走见到清湖之上悬坐着一位身环瑞霭、头顶祥光的素袍女子。她未有见过这样的阵仗, 当即跪伏下去。对方于是问她可是有什么心愿。 她左思右想, 终究不敢瞒骗这位神仙人物,便道出心中不忿:她的夫君看似憨厚老实, 背地里却拿着她辛苦织绢卖出的钱去/赌/窟/里挥霍, 输光银两后回到家中对她与女儿大打出手, 甚至还动了卖女换钱的念头。 她几次想带女儿回母家, 却被他持砍柴的刀要挟, 只得作罢。 若说她有什么心愿, 便是希望她与女儿能逃离他的魔爪。听她说完后,那位素袍女子高深莫测地说了句“你会得偿所愿的”。她还没能问对方此言是何意,女子轻挥衣袖将她震出山洞外,她亦正巧从梦中醒来。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黄粱梦,故没放在心上。哪知次日陨星降落,她的夫君成了头一位近距离目睹陨星的人, 且于那夜无端消失在她的枕边,荒诞梦境真的得到应验。 众人得知此消息后, 猜测她梦中的那位素袍女子或许就是陨星所化,意图惩处世间伤害女子的男子们。 总而言之, 陨星一事被传得愈发玄乎、愈发激烈。 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听闻此事,执笔写下一篇洋洋洒洒的《述冤赋》,其中有句“千金愿市水中月,几文轻许妾同穴”毒辣地讽刺了孙益平与那位樵夫的恶行,而那句“不见头上明镜悬,但见此恨东流水”则道出那群女子的悲怨心声。 这篇文赋很快传到了林蕴霏手中,她是在楹玉力荐之下才去读的。 看之前她以为会是浮于表面、为争噱头的矫揉之作,不曾想字字珠玑,直击孙家的恶行,又言明女子处世之难,末处一句“须知妇人苦1,当为破陈规”鞭辟入里,切中世道不公之根源。 “你可打听了这篇文赋是出自谁人之手?”林蕴霏读罢,抬首问道。 “据说是一位进京参加会试的书生,他的名字……”楹玉想了好一会儿没能记起来,道,“奴婢有些忘了,只记得他好像姓江。” “对不住啊,殿下,不若奴婢出去再问一下吧。” 林蕴霏叫住了她,将纸置在手边的桌上,道:“楹玉,不必去问了。假使他能在会试与殿试中榜上有名,我自会知晓他的姓名。” 单是一篇文赋,或许是飞来神笔,还不足以令她非要结识他不可。 “明日便是筠老夫人的寿辰了。”林蕴霏思及此事心中忐忑有之,但期待居多。 谢呈那边已按他们的计划顺利推进,接下来该轮到她出手了。 * 虽有陨星的事情在前,但翌日的清远候府外却是车水马龙。 林蕴霏挑起帏子往外看,各家的马车将这一条街完全堵住了,一时间谁都无法挪动一步。 “今日京城内稍有些头脸的人都来了,一个个又携带着家眷,因此人格外多,”楹玉观察着她的脸色,道,“殿下莫急,奴婢这便下去叫前面的快些让出一条道。” “欸,我并不急,”林蕴霏忙拉住她,“今日是筠老夫人的寿辰,我怎么好在清远候府外摆威风,且等等吧。若是实在太慢,直接下马走一段也是无妨的。” 楹玉道好,盯着她看了一阵子,没忍住问道:“殿下最后又加了什么贺礼啊?” 林蕴霏狡黠一笑,藏了半截话:“一壶再普通不过的酒。” “酒?”楹玉总觉得林蕴霏不会送一壶简单的酒,添了句,“这几日奴婢都没见着管家的人影,殿下是不是派他去找了什么珍奇的好酒?” “算是吧,”林蕴霏转动眼波,吊她的好奇心,“一会儿你便知晓了。” 最终两人还是选择下马而行,侯府门口迎接的管家见到林蕴霏,躬身对揖以迎:“见过公主殿下。” “烦请管家稍后在宴上替我将那壶酒呈于老夫人。”林蕴霏向他颔首,扬手命随从将贺礼移交给这位管家身后的小厮。 “殿下放心,小的记下了,”向她做完保证,管家朝内高声喊道,“嘉和公主到。” 由另一位围着红色头巾的小厮领路,林蕴霏跨过垂花门,瞧见两垂莲柱间雕着寿桃缠枝与五蝠纹,很是应景。 过了垂花门后就此进入内宅,不同于府门的华丽与外院的恢弘大气,清远候府内宅的布置算得上简陋,双目所及唯有几座假山与一座凉亭,与林蕴霏几步一景的公主府全然不能相提并论。 想来筠老夫人这位当家主母遵奉的是节俭持家的家风。 林蕴霏由抄手游廊走至正堂,这便是筠老夫人设宴的地方,许多先到的客人已然坐下。 王侯之家内办的筵席自然不会让客人随意乱坐,左右前后的席位该如何安排,此中藏有大门道:官员品秩、朝中派系、关系亲疏,这些皆在主人家的考虑之内。 而作为今上的嫡公主,林蕴霏在此类筵席中向来坐在最邻近主位的地方。 坐下后,林蕴霏端起桌上的茶水,借此动作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定在暂且空缺的主位上。 没等太久,席间客人几乎满座,管家见状下去通传。 忽而感觉到一束难以忽略的目光灼灼烫在她的后背,林蕴霏偏头看去,抓获住来不及移开眼的对方。 那是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姑娘,鹅蛋脸上眉如小月,眸似双星,瞧着不过豆蔻年华。 她坐在林蕴霏对面稍下些的位置,应是某位达官家的小姐。但奇怪的是,她身边没有父母作陪。 林蕴霏前世与京中的小姐们来往甚少,因此通常无法将她们的姓名与面孔配上,对这位小姐亦是如此。 难道是哪家的孤女?不应该啊,林蕴霏记得京官中只有一家小姐是孤女,但那位小姐自幼体弱,今年年初去了瓜洲休养,至今未有回京的消息。 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林蕴霏便放弃了,继续直视对方。 不过她能感受得到,这位姑娘的目光中没有恶意,只有好奇。 “侯爷,夫人到——”管家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你打量我、我打量你的相互试探。 林蕴霏循声看去,穿着常服的清远候携着身着繁饰朝服的筠老夫人走到主桌,管家则跟在他们身后。 与林蕴霏设想的样子大不相同,这位曾经叱吒沙场的筠老夫人既不高大,也不威猛。 她是很明显的江南长相,五官标致,肌肤白皙,尽管年岁上来后面颊有些凹陷,仍能看出她年轻时定是位清丽的美人。 寿星露了面,众人岂有安坐不动的道理,皆起身待两人开口。 “多谢诸位今日肯赏光来姚府庆贺老身的寿辰,”筠老夫人拿起桌上的酒樽,浅笑道,“大家不必拘礼,只管吃好喝好,我先以此杯敬诸位贵客。” 她借袖子的遮挡一口饮尽酒水后,翻腕将变空的酒樽朝向众人。 林蕴霏自她出现后目光便钉在她身上。 筠老夫人的眼角堆着褶皱,眸中淌着的是被岁月磋磨后沉淀下来的温和,抿着唇笑不见牙齿,举手投足间是一派叫人挑不出错的端庄风度。 唯独饮酒的动作还有几分从前豪气干云的掠影。 “我等幸逢胜饯,万望筠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众人一起讲出贺词。 “诸位都请坐下吧。”筠老夫人动筷夹了块鱼肉,随即给管家递了个眼色,对方识体地接上话,道:“主客已齐,寿宴开始。” 可席间还有一桌是空着的,正巧是林蕴霏左手边的那桌。 不仅是林蕴霏,宾客们显然都发现了这缺席的一桌,因着那些目光往这边扫时难免顺带落到她身上,林蕴霏很难不知晓。 是谁有这么大的牌面,收了清远候府家的帖子却不来?众人此刻心中的想法估计与林蕴霏不谋而合。 等候良久的乐师得令来到宴席中间,奏拉起欢快喜庆的乐声,婢女小厮们低首端着雕琢精致的佳肴珍馐往宾客桌上放。 在座诸位的心思很快被转移,纷纷尝菜饮酒。 趁着楹玉替她布菜的空当,林蕴霏问楹玉:“你也见着筠老夫人了,感觉如何?” 楹玉抓握着筷子的手因为激动的余韵控制不住地抖着,压低声音回答林蕴霏:“她与奴婢想像中的样子的有些出入,看起来很是温柔娴静。” “说来听听,你想像中的筠老夫人是什么样的?”林蕴霏瞧着她眼神还不住地往筠老夫人那儿瞄,揶揄道,“是不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 听出她的调侃,楹玉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浮夸逾矩,忙又多看了主位上的人几眼,转回头对林蕴霏说:“奴婢原以为筠老夫人会是位猿背蜂腰的女子,不想她的身量纤秾合度,瞧着与奴婢没什么分别。” “不过,想到筠老夫人是以这般寻常之躯弄刀甩枪、平定战乱的,倒是让奴婢心中敬畏更甚。” 是啊,没有人规定女将军就该眉目英气,就该有着与男子媲美的高大体格。 林蕴霏心中感叹道,适才她竟也落入窠臼,对未见面的筠老夫人做出了无意义的设想。 林蕴霏尚未反省完,一位小厮匆匆跑进来,嘴里喊道:“侯爷,老夫人——圣旨到。” 筠老夫人作为大昭唯一一位女将军,夫君清远候又是本朝老臣,今日文惠帝会派人来宣读文诰、宣赐礼物不是件值得令人意外的事,让林蕴霏感到意外的是宣读圣旨的那个人。 第31章 意在见而不得,望远相思。 胜雪似的衣角飘进视线里的那一瞬, 林蕴霏若有所感地望去,隔着席间众人对上来者的灰眸。 说是对视,但林蕴霏更倾向于是她的错觉, 毕竟让谢呈在这么多人之中一眼便看见她,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国师竟然也来了!”林蕴霏听得身边的人惊叹道。 另一人吸了口冷气:“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国师呢, 果然如传闻那般,不, 比传闻说得还要绝尘拔俗!” 被数十双眼眸盯着,谢呈牵起的嘴角弧度不曾改变一分。 他手持明黄圣旨站定在席间, 在众人准备跪地接旨前开口, 嗓音如玉环相扣,清润悦耳:“陛下说了, 今日是筠老夫人的寿辰, 是喜气云腾之日, 诸位且站着听圣旨便好。” “有敕。乃眷良辰1, 来庆诞辰。卿巾帼之身, 纯忠许国。雅望既隆, 仰成弥重。式示眷怀,永介寿祺。钦赐清远候府金玉如意一柄,黄金百两、酒五十壶、米面各二十斛。” 清远候与筠老夫人上前双手恭敬地接过圣旨,谢呈笼袖道:“谢某来迟一步,望二位见谅。” 他拿着圣旨过来,谁人敢说他的不是。 何况众所周知, 谢呈常年不下临丰塔,就连宫宴都鲜少出席, 此次能出现在清远候府,便可见他对筠老夫人的尊重。 与皆不作声想听他们谈话的众人一样, 林蕴霏目光锁定着谢呈,好奇他今日来此的意图。 “国师能来姚府,老身已是感激不尽,”筠老夫人抬手做出“请”的动作,道,“那个空出来的位置是为国师准备的,国师快请坐下享用菲酌素餐。” 眼见得三人聊罢,谢呈径直朝着她走来并在她左边坐下,林蕴霏心中无端生出一股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尴尬。 不用去谢某眸中求证,林蕴霏也知晓,对方肯定猜到了她来清远候府的目的。 她上次在临丰塔内刻意留给谢呈的悬念就这么轻易被堪破,林蕴霏说不牙痒,那绝对是假话。 “真巧,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殿下。”面前人的眸光如有藏刀,谢呈恍若未见地迎上。 “是啊,我也没想到能在此遇见国师,”林蕴霏收紧后槽牙,话从齿缝中挤出,面上则扬着微笑,“我还以为国师近日会因为陨星一事焦头烂额呢。” 言下之意,他怎么会得闲来姚府晃荡。 谢呈从容辩解道:“筠老夫人与庆平大师是旧识,我作为他的弟子,代他来看望下故友。” 是个叫人无法置疑的理由,如此说来,倒是她误会他了。 林蕴霏举起茶盏,放软了声音求和:“今日是个吉日,我便以此茶代酒,敬国师。” 眼下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藉着宴会左右走动、攀谈起来,因此林蕴霏与谢呈的这一互动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谢呈亦端起茶盏,尾音携着笑意:“回敬殿下。” 几曲奏罢,乐师们起身排成整齐一列,由小厮领着下去拿赏钱。不消眨眼的工夫,扮相精致艳华的伶人们挪动莲步来到场中特意搭起的高台,立定只待贵人们点戏。 这第一出自是由寿星来点,筠老夫人拿过戏单,点了一出吉庆戏文。 管侍的人按座位顺序将戏单递到林蕴霏跟前,她掠过上面列着的几出戏文,谦让了一回,于是顺延至谢呈手上。 谢呈以不通戏文为由向后谦让,后面的那位不再谦让,点了一出唱打热闹的“挂帅”,恰也奉迎筠老夫人的巾帼事迹。 笙耧鼓乐少时响起,伶人们声如细丝,旋动身段,调笑打诨,定格亮相,叫听者们不免跟着摇头晃脑、为之入迷。 余光中管家端出一只眼熟的酒壶放至筠老夫人的桌上,林蕴霏立即将目光投过去。 “那是殿下带来的贺礼吧。”身旁的谢呈语气笃定。 林蕴霏顾不得回答他,凝神望着筠老夫人那边的动静。 管家附耳对人说了话,大抵是提到了她,筠老夫人朝这边看来,林蕴霏于是遥遥冲对方礼貌颔首。 接着管家为筠老夫人倒了小杯酒,她先是轻嗅了下气味,然后稍有迟疑地抿了一口。 不出林蕴霏的意料,须臾间对方面上浮现出一抹惊异。 随后她将杯中酒饮尽,拿着酒杯好一会儿未有动作,垂下眼眸仿佛陷入一场久远的回忆。 那该是一段与风追逐、与日争光的年华。 身侧的清远候发现了她的神游,一语将筠老夫人从昔年浮光中唤醒,她对着他说了什么,随后起身对众人道:“老身有些不胜酒力,欲去后院喝盏醒酒茶。诸位不必介怀,我稍缓便回,与大家分食寿桃。” 话落,她由婢女搀着转身,不偏不倚地望了林蕴霏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 林蕴霏领会到对方的意思,起身欲跟上。 “殿下,”谢呈曼声唤她,好似柳条轻撩湖面,“愿殿下此去遂意。” 遂的是何意,他们心照不宣。 “那便借国师吉言。”林蕴霏对他灿然一笑。 未受到阻拦跟着筠老夫人走到一间敞开门的房间,林蕴霏迈入门槛前请示道:“筠老夫人,晚辈能够进来吗?” “嘉和公主,请进。”女人的声音跟宴会上相比,有意低沉了几分。 林蕴霏于是踏进屋内,与这位曾叱吒沙场的女将军对上眼。 那双见识过血刃白骨的眼乍然现出肃肃威光,尽管对方还是那张秀丽皮囊、那副纤细身躯,周身的气度却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她是位可以纵马定国的将军:见了此刻的她,无人会质疑这点。 她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仿佛是可卷起漫天沙尘的罡风,铺天盖地地朝林蕴霏涌去。 然而林蕴霏只是看着她,眼眸明亮赛春光。 筠老夫人弯起唇瓣,陡然恢复和蔼模样:“殿下年纪轻轻便有此泰然风范,真叫老身自愧弗如。” “似我这般年岁时,老夫人已然奔赴沙场点兵,我远不及您,”林蕴霏走上前几步,作揖道,“嘉和冒昧尾随而来,望老夫人勿怪。” 筠老夫人摆手让身边的婢女退下,又对林蕴霏说:“殿下请坐吧,我们坐下谈。” 林蕴霏于是坐下,双目未曾离开对方的脸。 “殿下怎么想到送我那壶酒?”思及那股仿佛还萦绕在喉间的辛辣,筠老夫人不免有些感怀,“说起来,老身已有好久没有喝到军中的浊酒了。” “殿下可能不知道吧,这酒还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做‘沙中月’,取自那句‘征人烧断蓬,对泣沙中月2’,意在见而不得,望远相思。那时我随先皇征战,每夺下一个关隘,先皇便会用此酒犒赏三军,众人勾肩搭背对月豪饮,不醉不归。”说着,她面上露出追忆之色。 林蕴霏顺着她的话闲谈:“如今这酒在军中极为少见,我派人寻遍了皇城,才找到还酿造此酒的那户酒家。将酒赠予老夫人前,我出于好奇尝了一小杯,被呛得差点失声。” 那不一般的辛辣因着这话重新涌上喉头,林蕴霏皱了皱鼻子。 瞧见她那鲜焕的神情,筠老夫人忍俊不禁:“这酒是从农家中传出来的,浑而不醇,胜在容易酿造,价钱低廉。行军之人随时都可能提枪应战,为保持头脑清醒,军中明令不得擅自饮酒,更遑论这般三两杯就能使人面红的烈酒。” “然而身处行伍远离故乡亲眷,抬头低首皆是如霜白骨,战士们偶尔需要酒来一醉,这时一坛烈酒便显得尤为紧要。几杯下肚,无论是忧是惧,是喜是哀,都成了眼前泡影,翌日醒来时纵马冲锋,又是扩疆辟土的好汉!” 筠老夫人越说语调越高,沉寂在骨子里数年的沸血豪情骤然叫嚣。 但当她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能望见的仅是深宅的一角飞檐时,双眸暗淡下来,声音也变得平静:“这二十来年今上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大昭逐渐富庶,国库逐渐充盈,因而供军中战士们饮的酒也变得好起来,沙中月作为劣酒自是被搁置了。” “原来其中有这样一段渊源。”林蕴霏听后颔首道。 “殿下费尽心思替我寻得此酒,”怕再聊这些往事自己会失态,筠老夫人另起话头,“总不会只是为了来听老身讲这段渊源吧。” “晚辈的确带着旁的心思前来,”既然她先切入正题,林蕴霏也不扭捏,正色道,“我观老夫人亦是直爽之人,我便不拐弯抹角了。” “我想恳请老夫人出面,为我劝说陛下创办女学、拔擢女官。” 听到林蕴霏的话,筠老夫人眸光一闪,转瞬归于平常:“殿下为何不直接与陛下说明心中所想,反而要由我这儿绕一圈?” 她在洞察人心的资历上比起林蕴霏只深不浅,当即正中其要。 林蕴霏坦然看着她:“老夫人慧眼如炬,应也知晓我的这些想法颇为大胆。若由我向陛下提及,他只会当作是小儿胡闹之举。老夫人则不同,你是被先皇盛赞为天下女子榜样的开国元老,假使老夫人愿意向他提出这些想法,他定会予以斟酌,或能成事。” “前几日老身听说了殿下路见不平、为一女子求得公道的事,当时便觉殿下是位不一般的女子。如今一瞧,只觉还是低估了你。”筠老夫人笑着道出赞许之言,令林蕴霏以为她就要答应自己的请求。 “但仅因为欣赏殿下的为人,老身不至于代你面圣陈请。” 她全然未有迷失在林蕴霏的漂亮话中,并且回以林蕴霏同样的话术。 第32章 “祖母能当得大将军,我亦能当得女官。” 心中并未感到太大的落空, 毕竟林蕴霏也还没使出全力:“老夫人可愿先听听晚辈对女学与女官的设想?” 对方默然不语,便是准许之意。 “晚辈斗胆想让天下女子步出闺阁,如男子进入私塾、书院乃至太学一般进入女学攻读圣贤典籍。男子读什么书, 她们便读什么书。而后效仿男子参与科考,她们也做笔考, 由学士们批卷选出考绩出众者,分配为不同品轶的女官。” “女官们不仅可入后宫, 亦可入前朝,为国效力。” 筠老夫人看着她眉目奕奕的模样, 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她亦是初生牛犊, 尚不知女子想在军中立足有多么不易。父亲不答应她上战场,她便悄悄打马跟在队伍的后头, 斫木斩棘, 翻越山头, 宿在冷石上, 饮水野溪中, 无有发出一句怨言。 他见她肯吃风餐露宿的苦, 转念答应了她随军的请求,并带她与将士会面。 碍于父亲的威望,军中上下未曾当她面说她一句不是,但她能感受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纷杂目光,好奇、不屑、嘲弄,宛如带刺长鞭向她挥斥而来。 那夜她终于歇在了营帐中, 不必受风雨侵扰。 她却将自己蒙进被褥,无声地大哭一场, 咸涩泪水浸湿整张面颊。 翌日她寻到她的父亲,说愿从寻常小卒做起, 按照军功晋升。 自此她跟着兵卒们同食同住、同操同练,在一月后的战事中斩杀敌军十人,使那群只认拳头软硬的汉子开始对她改观。 而后她又豁出性命永远冲在大军的最前方,啖血饮酒在所不辞,终于收服了父亲培养的府兵。 再接着前朝生乱、民不聊生,她顺着局势拥立先皇为帅,凭借长枪数次荡开绝境。 她幼时曾对爹娘拍拍胸脯,轻言“终有一日,我也会成号令千军万马的威武将军”。 彼时她还不知晓,从受全军孤立的马前卒变成后来掌管数万兵卒的将军,她用了将近十年,换来遍体难消的丑陋疤痕。 而从声名大噪的女将军变成在宅院中深居简出的侯爷夫人,她仅用了怀胎的那十个月。 因为知晓来路多艰且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所以再于心不忍,她也要口出恶言让林蕴霏及时止损。 隔着粗糙的茧抵着另一个厚茧,筠老夫人交缠十指。 “殿下,恕我倚老卖老讲上两句不中听的话。创立女学是前所未有的举措,有违世俗认知,甫一提出,朝野上下不知要有多少质疑之音。你的想法虽好,但实难推行。便是我进宫献言,陛下也断不会采用。” 对方回绝地太快了,好似急于将她打发走。 好在林蕴霏没有错失女人适才眸底的挣扎,她紧接着出言争取道:“我正因清楚这些想法不易实现,所以才来寻老夫人您相助。老夫人曾匹马当先成为行伍间头一位女将军,我相信您绝非知难而退的人。” “倘若连老夫人都不敢出面,晚辈再想不出还有谁愿意替天下女子争权。” “殿下不必给我戴这样的高帽,老身属实是无力相帮。”对方防意如城、油盐不进,让林蕴霏一时不知该如何为继。 林蕴霏自然不会就此放弃游说,心中则难免感到挫败。 在沉默中林蕴霏搜肠刮肚,想要找到更能打动人的措辞,脑子却面临一片空白。 “邓筠将军,晚辈还是想再说几句劝言,”面前少女吐字唤出那个她暌违许久的称谓,邓筠砌起的心墙因这一晃神刷然倒下大半,“我清楚您担心创办女学与拔擢女官的想法即便说出去也可能会成空,但那又何妨呢?” “若是暂时无法将女学推至大昭全境,先在皇城中试行亦无不可。” “若是女官暂时不得立于前朝,那就退而求其次,先在后宫中站稳脚跟,慢慢谋取未来。” “若最终什么都求不到,那我也认命,继续琢磨其他或许可行的法子。”林蕴霏万分恳切地看着她,道出那些是劝说她、更是坦露自己心志的话。 “总之,若我试遍所有可能,哪怕仍然无功而返,亦能换取我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 眼前遮蔽天日的重峦叠嶂就此剥落,金日破开云雾直直照亮心湖。 邓筠长林蕴霏几十岁,她见过不计其数困囿于宅院的女子,其中包括迷失了自由与姓氏的自己。 人人唤她筠夫人,称她是清远候府的当家主母,称她是清远候姚舜义的妻子。 她听着这些称呼,逐渐也变得习以为常,甚至忘记了她最初争取功勋是为了让天下人惊叹着讲出“你说那位威名赫赫的女将军啊,她叫做邓筠”。 她真正想要听到的称呼是将军,是邓筠,而非谁的妻财。 邓筠扪心自问,若今日她不答应林蕴霏的请求,待林蕴霏走出姚府后,午夜梦回之时,她对镜顾影可会后悔? 应是会后悔的吧。“沙中月”入喉时她便察觉前尘恍若隔世,她似是行差踏错。 适才她之所以想要赶快回绝林蕴霏,其中也有贪图眼前平静、不愿面对迷失事实的缘故。 而林蕴霏的这番话有如惊雷,将她彻底点醒:她绝不该未醉装醉、与世同醉,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二十岁的邓筠决计不会想见到六十岁的自己是个甘于随波逐流的怯懦者,她如若听见林蕴霏的请求,定会快口应下为女子请命一事。 醍醐灌顶有时仅需要一瞬,邓筠心下做出决断。 就在邓筠欲开口时,一道清亮的声音插话道:“祖母,你便答应公主殿下吧。” 一位稍显眼熟的女子从屏风后探出身来,如蝴蝶一般翩跹至邓筠的身边。 因异常专注于谈话,林蕴霏被她的突然现吓了一跳,所幸面上未有失态,只是手心捏了把薄汗。 待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林蕴霏发现她正是宴席上盯着自己看的那位姑娘。 听她唤邓筠的称呼,想来她便是邓筠的孙女姚千忆。 林蕴霏对她略有耳闻,此女是清远候世子而立之年才得到的独女,因而被全府奉为掌上明珠。 据说姚千忆性子古怪,不喜女工琴棋,但爱策马拉弓,与京中大多贵女都不对付。 倘若林蕴霏未有记错的话,前世对方与她被戏称为“京中双霸”。 不过她们俩虽被百姓们相提并论,前世却并无什么交集,因此林蕴霏一开始丝毫没意识到她是谁。 视线中姚千忆牵起邓筠的手,将半个身子倚靠在对方身上,柔声细语道:“祖母,我觉着嘉和公主的那些想法尤其好!若是陛下肯答应,我也想去女学中读书,考个女官来当。” 虽不知这位才与她见了两面的姑娘为何会向着她说话,林蕴霏安于接受这份横空出现的相助。 邓筠垂眸看着姚千忆,眸中充盈着毫无保留的宠溺:“我们千忆缘何想考女官啊?” “祖母能当得大将军,我亦能当得女官,”姚千忆面上浮现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我要向他们证明,女子并非只能在闺阁中绣花相夫,娇娥也可与男子争辉。” 话落,姚千忆暗戳戳地朝林蕴霏眨了眨眼,大抵是叫她也讲两句:“姚小姐此言说得极好。女子若有机会读书考取功名,未必会输于男子。” “就是,就是。”姚千忆边附和边点头,用脸颊去蹭邓筠的下巴。 瞧着她与林蕴霏一唱一和,邓筠对她胳膊肘往外拐得没边的行为哭笑不得。 将她刚刚说的话嚼了复嚼,邓筠神情严肃,道:“千忆,祖母从前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些话,莫不是有谁叫你受了委屈?假使有此情况,你只管与祖母知会一声,祖母定替你主持公道。” “我可是邓筠大将军的孙女,谁敢惹我不痛快,”姚千忆宽慰拍了拍她的手背,见她不相信,又道,“我自小由您亲自教养,你最是知晓我的性子了,向来只有我欺负旁人的份。” “祖母,其实那些话存于我心底良久……清远候府人丁不旺,到了这一辈只有我这么个不能承袭候位的女子。今日来府上的世家名门面上奉迎我们,背地里少不了要说清远候府将成破落户。” 姚千忆总算得以吐露心中不快,与邓筠相握的手因心绪动荡不由自主地收紧。 对邓筠来说,这点手劲带来的疼痛算不得什么,她没出声打断女孩:“爹爹总说只待未来我得一赘婿诞下小世子,清远候府便又能延续门楣。但我心里始终不服气,清远候府当年是由祖父与祖母齐力争来的,祖母虽为女子,亦能光耀门楣,那我为何不行?” “论骑马,我不比男子慢;论射艺,我也不比男子差。我为何非得靠夫君与子嗣过活?” 林蕴霏听着她抒发完心中憋闷,清楚她并非人言传得那般性子古怪,只是眼高于顶,胸内掖着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大志向,因此招致非议。 老人常说志趣相投的人终究会走向一处,林蕴霏今日见到姚千忆,才此话不假。 林蕴霏这样想着,姚千忆恰好看过来,她于是赞道:“料想老夫人年轻时,应与姚小姐一模一样。” 姚千忆扬起下巴冲她傲然一笑:“是吧,许多人都说我肖祖母,有将门风姿。” “你啊你,自夸起来倒是一点不害臊。”邓筠话中似贬,眸中闪烁的却是实打实的喜爱。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老夫人对这位孙女满意得紧。 “祖母,我想走出侯府,我想要一个能走出侯府自己闯荡的机会,策马扬鞭也好,攻读书籍也好,我不想要做一直受你们庇护的菟丝花。” 用不着林蕴霏提醒,姚千忆见状将话拨回正题上。 见邓筠面有动容,她添了把火:“即便您不曾言说,可我这双眼睛不是虚设。您时常有意无意地望着窗外青天……其实您也想要走出去吧。您从前见识过山川千尺,孤城百仞,策马所及近乎大半个大昭,又怎么会甘心长久待在这小小侯府中。” “祖母,你我深居闺中,尚享着锦衣玉食,不会为恶男所欺,可其余女子不见得有如此幸运,她们受男子磋磨,难有出头之日,她们尤其需要这么一个能强大自己的机会,”姚千忆用希冀的目光看她,“我只问您一句,您愿意为了我、为了她们,争取一下吗?” 第33章 “您对国师应当没有那种心思吧?” 根本轮不上她发挥啊, 端坐在一旁观望的林蕴霏暗道。 心墙的最后一点断壁残垣被击溃,邓筠看了眼姚千忆,又看了眼林蕴霏。 万千感慨化为眼尾淌下的一滴清泪, 她松口道:“你们俩将话说到了这份上,我又非铁石心肠, 焉能不答应。” 自姚千忆懂事以来,这是她头一次见到邓筠落泪。 疑心是她将话说得太咄咄/逼/人, 她张皇无措地伸手,想为对方拭去泪水:“祖母, 您怎么……” 邓筠想对她说没事, 梗在喉头的情绪却如银瓶乍破,呛得她偏头猛地咳了几声。 姚千忆忙替邓筠顺背, 这下林蕴霏亦有些坐不住, 起身准备帮忙。 不一会儿邓筠止住了咳, 对上两双担忧的眼眸, 摆手示意二人放心。 “没事, 我只是一时被呛着了, ”邓筠张口发现声音有些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明日我便进宫与圣上提创女学、选女官的事,尽力劝他采纳。” 林蕴霏对掖着手,朝她深深作了揖:“多谢老夫人大义。” “不敢当,不敢当。其实该由我向殿下道谢才是, 若非殿下今日来寻我议及此事,老身也不能找回往日初心。”邓筠道。 “祖母怎么单提嘉和公主一人的功劳, ”确认邓筠并无大碍后,回过味来的姚千忆为她答应了请求而感到欣喜, 飞扬眉目道,“我可也费了好大一番口舌劝您,现今正口干舌燥呢。” “祖母哪里会忘记了你,”邓筠把着姚千忆的手,道,“今日真是多亏了我们心肝,稍后我吩咐下人去做你最爱喝的樱桃酒酿,好不好?” 另一只手替她将发丝拢到耳后,邓筠将姚千忆端详又端详,颇为感怀:“此前瞧你,总觉得还未长大,今日听你说了那些话后,竟忽然便感到你已是有主见的大姑娘了。” “我终究是老了,”邓筠的目光在她与林蕴霏这两张年轻的面孔之间流转,叹气,“天命将要落在你们这群年轻人头上喽。” 林蕴霏道:“筠老夫人此话讲得不对,您是要长命百岁的人,今日才刚赶上六十大寿,未来施展拳脚的日子还长久着呢。”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1’,何况祖母身子健朗、耳清目明,您走在外头步履轻盈,谁能瞧得出你是花甲之年的人?” 姚千忆也道。 被她们俩一前一后拿漂亮话地哄着,邓筠的那点悲慨没持续太久,她将婢女唤进屋内:“走吧,我得回到宴上去了,不能让宾客们久等。” 三人返回席间,邓筠为晚归向众人致歉,随即让管侍给每桌都端上一盘尤其大的寿桃。 分寿桃是大昭独有的民俗,这寿桃不是真的桃子,而是做成桃子样的糕点。 下至寻常百姓,上至王公贵族,过寿时都要由寿星在所有寿桃糕上点下朱红枣泥,分送给来参加寿宴的客人食用,主要图的是一个吉利。 欢宴终有时,乐曲终有尽,嘉宾终四散。 吃完寿桃后,这场寿宴便差不多结束了,众人陆陆续续去向清远候与邓筠告别,而后各自离开。 林蕴霏隔了些距离听谢呈与邓筠作别。 “一转眼庆平已走了有五年了,”邓筠提起溘然仙逝的故友,眉目间难免染上遗憾之色,“若他还在世,今年他也该过七十的寿辰。” 谢呈眼睫轻颤:“今日是筠老夫人的寿辰,师父他定希图您说到他时是面露喜色而非忧愁。” 邓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唇边牵起无奈的淡笑:“也罢,以他那滴酒不沾且不喜热闹的性子,便真来了我的寿宴也是在角落默然饮茶,同没来无有区别。” “还是多谢国师走这一趟宣读圣旨。” 谢呈谦逊道:“不过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待他们聊罢,林蕴霏上前对邓筠福身:“多谢筠老夫人与侯爷今日的款待。” 又对站在两人身后的姚千忆说:“我与姚小姐一见如故,望能同你深交,日后姚小姐只管来公主府寻我,游乐谈心,我皆愿扫榻奉陪。” “有殿下这句话,我定是会常往你府上去的。”姚千忆闻言将眸子弯成新月,趋前几步与林蕴霏抵掌。 回首时,林蕴霏发现谢呈还站在几步之外。 四处看了下,并没有其余能让谢呈等的人,她这才走过去,明知故问:“国师怎么还在这儿?” “谢某还没恭喜殿下。”谢呈道。 不意外他能看出自己成功说服了邓筠,林蕴霏感到惊异的是他竟为了一句“恭喜”特意留下。 明明交往也有月余,林蕴霏还是经常摸不准谢呈行事的意图。 不过,至少在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中,对方确实不遗余力地帮她办事,因此林蕴霏逐渐放下了些疑心,开始将他当作能够交付信任的盟友。 “多谢国师,”林蕴霏与他相隔一臂的距离,一起朝府门行去,“此事才算成了一半,国师不妨先将这句恭喜放放。” 她确也为邓筠的配合心中雀跃了一阵,但此事还要看明日文惠帝的反应。假使文惠帝一口否决,那么她的这些谋算便成了徒劳之功。 谢呈尾调微扬,似是带着笑意道:“乐而不浮2,有此品质,殿下定能成大事。” “怪道国师如此受人追捧,便连夸人的话都比旁人讲得好听。”林蕴霏心情不错,有意揶揄。 谢呈心神微动,道:“在下是实话实说而已。” 他们走到府外上了各自的马车,楹玉嗫嚅地开口:“殿下,奴婢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蕴霏见她紧蹙着眉,神情很是严肃,以为是有什么大事,道:“你说。” 楹玉动了动唇却不出声,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尽管说出来,”林蕴霏保证道,“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奴婢瞧殿下最近与国师走得极近,像是在密谋一些事……”楹玉早就发现了端倪,但一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适才又听了一路他们间没头没尾的谈话,再次满头雾水的她忍不住道,“按规矩,奴婢本不该置喙殿下所为的。可此事事关殿下的声名,奴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说出来。” “纵使国师是立于云端的人物,殿下与他毕竟是男女有别,若被旁人瞧见你们经常往来,难保不会惹来非议。” 顺利讲出开头后,之后的话便变得好开口多了。 楹玉灼灼地盯着她,鼓足一口气道:“殿下,您跟奴婢交个底,您对国师应当没有那种心思吧?” “啊……”未有想到让楹玉欲言又止的会是这件事,更没有想到楹玉会问出如此古怪的问题,林蕴霏被震撼得脑子卡了半晌,才寻回理智,先决口否认道:“你放心,我与他之间清清……” 转念想到她与谢呈暗中达成的那些“你知我知天地知”的共识,林蕴霏说“清清白白”这词时不太笃定地顿了下,莫名心虚地换了种说法:“我对他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 “真的吗?”楹玉抓住那个微妙的停顿,追问道。 林蕴霏冲她眨巴眼眸,不再犹疑作出解释:“我与谢呈的确是在谈一些事,除此以外,没有旁的交情。我知晓你今日说这些是为了我好,我记下了,日后同他交往时,我会注意着点,不让其他人瞧见。” 见林蕴霏回答得斩钉截铁,楹玉已信了九分,但对她话中透露出来的还要与谢呈来往的行止颇有微词:“殿下与国师在谈什么,那事是非谈不可吗?” “我与国师谈的是极要紧的事,大概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我都得跟他打交道,”林蕴霏瞧见她目光暗淡下来,终于意识到她为何失落,“抱歉啊,楹玉,我目前没法与你说明我究竟在忙些什么。” 楹玉耷拉着双肩,面上写满了委屈,道:“近来奴婢是做了什么事让殿下不高兴了吗?” “没有啊,你做事一向最得我心,”林蕴霏忙道,“你怎会这样觉得?” “奴婢总感觉殿下近来与从前相比变了许多。当然,殿下变得更好了,您心中好似有了一个极为明确的志向,虽然奴婢不知晓这志向是什么,但想来应是不那么容易实现的。” 楹玉自幼便跟着林蕴霏,两人在宫中时还同榻而眠过,是以最先察觉林蕴霏的不对劲。 她一面为林蕴霏破茧化蝶似的蜕变感到欣慰,一面又无法控制地为林蕴霏向她隐瞒心思感到落寞:“殿下从前同奴婢无话不谈,如今……殿下本就不必向奴婢告知要做什么事、心中又想着什么,是奴婢没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楹玉,我绝非想要与你疏远,你我之间从来便不存在主仆有别那样的话,我始终将你当作密友相待,”林蕴霏全然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引起她的误会,牵起她的手,语气懊恼,“只是……日后我会慢慢向你言明那些事的。” 她确是刻意向楹玉藏匿了许多事,偏偏她不能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 她该怎么与楹玉解释呢?总不能说她是重生而来的一道野魂吧。 林蕴霏不能说,也不敢说。 前世楹玉的悲惨结局便是因她而起,那时她备受群臣非议,文惠帝为了平息言官的弹劾,趁林蕴霏不在公主府时以妖/言教唆公主为由将楹玉置于风口浪尖上。 等到林蕴霏反应过来时,人已被内务府处以笞刑奄奄一息。 有了上一世的教训,林蕴霏如何能心安理地将楹玉这个难得的贴心人卷入这场险恶且结局难料的争权路。 楹玉瞧着她急切解释的模样,看出她显是怀有什么苦衷。 得以听见那句“我始终将你当作密友相待”,楹玉已然十分满足,覆手安抚道:“好,奴婢等着殿下愿意向奴婢说明所有情况的那一日。” “虽还不能告诉你我与谢呈在商榷的事,但今日我离席是去见了筠老夫人,我原便打算要与你分享此事的。” 林蕴霏见她杏眸复亮起若曜星,连忙转移话头:“来时你不是好奇我到底送了什么酒给筠老夫人吗?我送与她的是军中曾盛行过的一种烈酒,从前筠老夫人也常饮此酒。” “殿下这个巧思动的好!老夫人肯定会感到惊喜的。”楹玉果被邓筠的事吸引了注意,道。 “筠老夫人应是挺喜欢的,与我讲了些此酒背后的故事,我慢慢与你说……” 第34章 捧着信纸脸上舒展眉眼,林蕴霏起身原地转了个圈。 翌日下午林蕴霏收到姚府传来的消息, 说是邓筠进宫与文惠帝谈过了。 文惠帝同意在太学内辟出几斋建立女学,招收十二至十九岁七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为生员,不过, 若八品以下官员及平民女子中有行艺优异者,可招为外舍生, 却需另纳“斋用钱1”以在女学中就食。 女学将由太学博士讲授经典,与太学施行同样的“上、中、外三舍法2”督促学生进取攻读, 每一舍的生员并非固定,月底时学官会根据平时表现与小考成绩调换三舍内的生员, 进步者入上一级书舍, 退步者入下一级书舍。 因今年初立女学,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今年殿试时女学内亦进行考绩, 明年再恢复一年一大考。 试中校定达优等者予以授位女官, 进后宫协助处理事务, 且准以修整宫中文渊阁内的史册典籍、皇室谱牒。 即便与林蕴霏所想的有些差异, 但邓筠已据理力争过, 女学总归得以创立起来,她还是感到格外高兴。 捧着信纸脸上舒展眉眼,林蕴霏起身原地转了个圈,裙摆骤然绽开好似亭亭菡萏。 楹玉端着茶水进来时,正巧看见她喜形于色的样子,那是她这段时日以来脸上头一次出现这般符合其年纪、会心烂漫的笑容, 让不明所以的楹玉也跟着嘴角上扬。 发现了站在门外将自己的呆样尽收眼底的楹玉,林蕴霏也不羞, 冲着人一哂,坐回位置上。 “殿下这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笑得如此开怀?”楹玉将茶盏搁在桌上,问道。 林蕴霏昨日斟酌后,将她去求见邓筠是为了劝说对方向文惠帝提议创女学、立女官的事告诉了楹玉,但隐瞒了她想要从中获得女子支持的意图。 将信纸递给楹玉,她道;“陛下同意了请求,明日便会在早朝上宣告此决定。” “那殿下岂不是明日要进宫一趟?”楹玉扫过信纸上的字,为林蕴霏达成心愿感到欢喜。 林蕴霏轻声道:“明日不行……后日吧。” 若她迫不及待地进宫,那便摆明了她对宫内的消息灵通,在文惠帝面前,此乃大忌。 * 得了太监的提醒,林蕴霏尽力放轻脚步声进入殿内。 文惠帝正单手撑着下巴阖眼浅眠,仔细看去,他素来精心打理的唇周冒出了一圈淡青的胡茬。 昨日早朝上群臣为创立女学一事争论不休,更有甚者当众脱下官帽、高喊荒谬以表抗议。听闻文惠帝一直不语,最后搬出国师谢呈所说的“女史星昏暗,陨星迫降,世间阴阳失调,长此以往,有损国运”的论断,当即令众臣哑口无言。 于是圣旨颁下,天下皆惊。 而后皇城东郊那颗拦在路中的陨星被官府派去的人移开,那名被官府带走的道士安然得释,百姓们哪能还不明白坊间散开来的言论均属实。但见今上已做出处置,众人便也逐渐放下对此事的讨论。 可想而知,文惠帝近来怕是操碎了心,较之上次林蕴霏见他时,对方眉目间的疲态到了如何也藏不住的地步。 “父皇。”林蕴霏站在他跟前,细声唤道。 男人并未醒来,鼻间发出低沉的鼾声。他撑着脑袋的手像是没了气力,手肘倾斜,脑袋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几乎要垂至桌上。 “父皇。”林蕴霏只好又唤了一次,声音拔高了些许。 这一声使得文惠帝身子一抖,脑袋猝然后仰归至原位。 林蕴霏心道,他总该醒了吧。 果不其然,文惠帝缓缓睁开了惺忪的浊眼。男人略显迷茫的视线对上林蕴霏,嗓音含糊:“嘉和来了啊,你先坐吧。” 他搓了把脸,对外头唤道:“贾得全。” 少时,掌事太监领着两位年纪都不大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手上稳当地端着盥盆、漱盂与巾帕。 文惠帝捧过漱盂漱了口,拿起巾帕将脸仔细擦了遍,末了盥手,让他们退下。 “今日怎么主动进宫来了?”文惠帝的声音中仍带着消不下去的喑哑。 林蕴霏抿唇道:“儿臣自是有事想与父皇商量。” “什么事?说来让朕听听。” “听说父皇打算创立女学,对吗?”林蕴霏试探地问。 “嗯,确有此事,”文惠帝颔首道,“前日邓筠老夫人进宫面见我,请求我创立女学,以教化天下女子。我觉着此举革新进取,不失为一个促进大昭境内向学氛围的好法子,便予以采用。” “你怎么向朕问起这个?” 若非林蕴霏知晓实情,怕是也要被他这番似言之凿凿的话蒙骗过去。 面上不显鄙夷,她接着详问道:“儿臣对这新办的女学极感兴趣,特来问父皇,女学何时得以授课啊?” 文惠帝瞧她眸中扑闪着浓浓兴味,沉声警告:“女学同太学一样,是静心学习之所,你莫想让朕准许你带着玩心去里头胡闹。” “父皇这便又误会儿臣了,”林蕴霏神情严肃地辩驳,“儿臣去女学是想看看学官们会如何传授课业,讲习什么典籍。” “上次女儿就同父皇说了,女儿打算改变自己,不成想父皇竟还认为我是说说而已。” “您未有感觉到女儿最近已然沉稳了不少吗?就连国师都说我近来灵台清明,面有莹色呢。” 拿谢呈当幌子应对文惠帝的招数一如既往地好用,对方当即改口道:“是是是……怪朕仍用昔日的眼光瞧你。” “眼下女学需要用到的斋屋已经收拾出来了,只待这几日招收到第一批生员,便能正常开课。” 林蕴霏顺着他的话往上爬,起身飞也似地道:“那儿臣便与父皇说好了,等女学正式开放那日,儿臣想去瞧瞧,跟着那群女生员上一阵子课。” “怎么就说好了?”文惠帝被她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拿鬼机灵的她没办法,妥协道,“朕到时候会为你安排旁听生的身份进入上舍,还是那句话——” “您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不会给您惹出祸端的。”林蕴霏不等他将老生常谈的话说完,声线明快。 得到想要的答案,林蕴霏再无待下去的必要,借“父皇劳累,儿臣便不多叨扰”的体恤之言退下。 转身走出殿外,林蕴霏背对着太监将面上虚假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 若非她的羽翼还不够丰满,尚且不能与文惠帝撕破脸,她怎会忍下满腔恶心与文惠帝虚与委蛇。 闭了下眼又睁开,林蕴霏眸中迸出堪让头顶日光失色的锐芒,心道:她一定要赶紧培养起自己的势力,以便于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 * 在府中静候了几日,宫中传来女学正式开课的消息,并送来了学员统一穿的衣裳。这日辰时前,林蕴霏与拎著书箱的楹玉乘马车前往太学。 太学作为大昭至高的学府,建在皇城西侧约莫六里的地方,居于坊市与郊外的接壤之处,不算人迹罕至,亦不算车水马龙,是个让人能静下心苦读的好地方。 此刻的学宫外,难得停了许多车马。 虽说臣子们在朝堂上对女学嗤之以鼻,但又怕居于人后,最终还是将家中适龄的姑娘送来了女学,林蕴霏粗略地扫过学宫门口攒动的人头,估计有近百来个人。 “殿下,”肩膀被轻轻一拍,林蕴霏扭头看去,对上一张熟悉的笑靥,“我就知晓你肯定会来!” 在不熟之地见到好友是人间几大乐事之一,林蕴霏回以笑容,对姚千忆的话做出更正:“快别叫我殿下了,显得怪生分。” “那换个什么称呼呢?”姚千忆歪着脑袋佯作沉思状,戏谑道,“不若我唤殿下为姐姐?” “假使你愿意这么唤我,我没有任何意见。反正我占了高的辈分,如何也吃不了亏。”林蕴霏转动乌亮的眸子,打趣道。 “罢了罢了,这般称呼要被人以为我上赶着巴结你呢,”姚千忆脑中想了下那群小姐们拿着帕子交耳絮语的场面,已然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头痛,快言快语给自己寻了台阶下,“我还是叫你蕴霏吧,既亲近又不过于亲昵。” “蕴霏,蕴霏,”姚千忆自顾自唤了两声,瞧着对这称呼满意地不得了,“真是不错。” 她这不拐弯的性子格外招林蕴霏稀罕:“便依你说的,之后如此唤我即可。” “还说我呢,你也别张口闭口就是姚小姐,唤我千忆吧。”姚千忆顺势纠正林蕴霏。 “好的,千忆。”林蕴霏从善如流道。 她话音刚落,太学内报时的钟被看守的人撞响,咚地一声向四面震散开闷响。那开阔的响声即便停了也能在人心上萦个几圈方才休止。 辰时了。 都道晨钟暮鼓,此刻听了这一下叫人彻底从昨夜迷濛中清醒过来的钟声,林蕴霏才知古话不假。 紧闭的大门由左右两个灰衣小厮向内缓缓拉开,从中走出一位褒衣博带的男子。 他一手执着笔,一手掌着本名册,温声道:“烦请诸位女生员按序齿排班来我这儿登记姓名,随后小厮会将你们领去各间斋屋。” 林蕴霏与姚千忆站在离太学大门稍远些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排在了人群的末尾。前方有几位小姐倒是想卖人情给林蕴霏让位,但被她婉言推拒了。 “还没问你呢,你是在哪一舍听课?”趁着等待的空当,林蕴霏继续与姚千忆闲聊。 “上舍,”姚千忆答完后反问,“殿下应也在上舍吧?” “嗯,但我是旁听生,并非每日都得空来。” 姚千忆闻言面上浮起几分遗憾:“我还以为身边能有个你作伴呢。不过也是,你在宫中时已然由学识更为渊博的太傅教习过,这儿的学官恐也教不了你什么。” 讲起这个,林蕴霏倒对自己那位早逝的祖父颇为敬佩。 作为开国帝王的他有着文惠帝难以企及的气魄与远识,不仅破除旧例加封邓筠为女将军,还准许后宫中的公主与皇子一道在上书房内由太傅传道授业,公主另有主傅教习女工女则。 宫中太傅讲的课自然是极佳,可惜彼时林蕴霏尚不懂事,净顾着盯窗外的春蝶、夏荷、秋叶与冬雪,只将那些典籍知识学了个囫囵,绝算不上精通。 林蕴霏心虚地回了句意味不明的“嗯”,好在姚千忆没有追问她在宫中学习的情况,否则她真不知晓该怎么应答。 不一会儿便轮到她俩核对名字,那学官见到她时不卑不亢地作了个揖,用待其他人一样的态度待她,这让林蕴霏很是满意。 小厮领着她们这十几个女子向内走去,小姐们三五成群地窃语着,对这从未踏足之地好奇张望。 第35章 这样的话术更适合训人,而非教人。 太学的修葺用的是国库中拨出来的银子, 门面巍峨高大不说,里头的设置也不差,斋房虽比不得皇宫富丽, 但青砖白墙亦是井然雅致。 往来的生员们走在长如游龙的廊道上,步履轻盈, 白袍洁净。 即便今日有女生员来报到,他们也未抬头搭理, 兀自翻阅着手中的书卷。 在这样一个安静到仿佛时间都凝滞不动的氛围中,人很难不跟着抛却杂念, 静下心来。 廊道左右两边栽着一片葱茏的竹林, 竹叶碧绿如洗,将艳艳日光挡去了大半, 让人在这暖春感到了几分荫凉。 恰有清风入林, 引得青叶飒沓而响, 恍若不成调的清乐。 “再过两日便至春闱, 众多太学生们忙着备考, 诸位小姐请勿高声言语, 扰及他人。”前头的小厮回首交代道。 众人闻言颔首表示明白。 是了,马上就要到会试了。林蕴霏心道,到时她少不了要在其中择选几位能士拉拢。 她们一直走到一间挂了“幽兰斋”牌匾的屋子前,几位跟随而来的侍女将书箱递给主子,由另一位候在斋屋外的小厮领去耳房等候。 林蕴霏与这群小姐们则先后走进正房内,房内宽敞, 置着十几张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最前面的那张单桌多放了盆菖蒲,应是学官的座位。 屋中四角均摆着盆亭亭的文竹, 窗牖半敞,且配有帷幔,可遮光防寒。 一言以蔽之,环境极适于读书。 挑选窗边的位置坐下,林蕴霏翻了翻桌上的书——《礼记》与《礼记注》,应是一会儿要讲课的书目。 坐在她前面的姚千忆转过头来,将一块用油纸盛着的糕点递了过来,对方右边的腮帮子鼓得像是多了一个肿块,想来嚼着糕点。 见她艰涩滑动几下喉头才将东西咽下去,林蕴霏不由得替她感到噎塞:“吃慢些。” 姚千忆吐了下舌头,解释道:“今日起得早,我连早膳都来不及用。这课要上一个时辰才结束,我娘亲怕我饿着,便给我备了这枣泥酥。” “这枣泥酥甜而不腻,很是好吃,你也尝尝。” 林蕴霏推拒道:“我才喝了两大碗鱼翅螃蟹羹,腹中再塞不下一点,你既空着肚子,且都吃了。” “好吧,”姚千忆确还未吃饱,便不与她客气,藉着袖子的遮挡将糕点一口塞进嘴中,吃罢道,“下次……明日我给你带我府上庖子做的果酱金糕,吃过的人都道好。” 林蕴霏想道“好”,却见一位蓄着长髯的男子阔步走进屋内,于是改口提醒:“博士来了。” 姚千忆眼疾手快地将那油纸塞进袖中,扭头坐正,单瞧背影,笔挺如松,叫人一点瞧不出她会是在斋中馋嘴偷吃的人。 林蕴霏看着她袖中抖露出的油纸的一角,抿唇无声地笑。 那男子站定在桌前,昂着下巴将众人打量了遍。 对方穿着学官服,衣裳平整没有一点褶皱,且他那快至胸前的长髯也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瞧着是个格外严谨讲究的人。 他一手捋着长髯,一手背在身后,道:“不才姓池,单名一个‘钊’字,取自砥砺雕琢之意,诸位平日唤我池博士便好。” “池博士。”众人齐声道。 池钊悠然坐下,道:“今日是我给诸位授课的第一日,暂且先抛开圣贤书,与诸位谈谈这学习之道。” “有哪位生员愿意来讲一下自己的见解?” “博士,”坐在头排最靠近池钊的女子站起来冲他欠身,恭敬道,“学生宋芷想试试。” 因着女子将坐着的池钊挡住了,故而林蕴霏瞧不见他的脸。 目光有意扫过她脖颈上戴着的好似无瑕的羊脂玉平安扣,池钊克制地吞了下口水:“请讲。” “古来莘莘学子勉力苦读数十年,讲究的是‘恒心’二字,人无恒则无以成事,是以学生认为,学习一事功在长久。” 说得蛮好的,林蕴霏心道,不知晓这位池博士会如何评价。 池钊揽着长髯道:“宋小姐说得不无道理,但世间读书人数以万计,真正榜上有名的不过百余人,单凭所谓恒心远远不行。” “学生受教了。”宋芷听罢频频点头,执笔在纸上记下他说的箴言。 “还有旁的生员想要抒发己见吗?”池钊继续问道。 这个时候博士对众人皆还不熟,谁敢于出头说上两句,便能先得到师长的注意。 在场的小姐们都是从高门世家中出来的,心中对这个道理门儿清,但大多自矜不肯太早崭露头角,一时无人吭声。 池钊于是张开唇瓣,看着像要再询问一遍。 林蕴霏眼见得前方的姚千忆站了起来:“学生姚千忆有些拙见。诚如博士所言,凡事皆需天资,此话对于读书亦不例外,但功不唐捐,勤能补拙,即便是天资没那么聪慧的人,亦能通过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读上得一层楼。” “单以一张金榜来判定一人是否学习有道,这岂不是有失偏颇?” “姚小姐恐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池钊没有因她的辩驳显出不虞之色,娓娓道,“金榜当然不能涵盖天下有才之士,科考失意却名垂千古者不在少数。我仅是借用金榜来说明天下得以掌握学习正道的人实为稀少。” 姚千忆于是追问道:“那博士以为的学习正道是怎样的?” “原还想多听几位生员讲讲见解,再引入我的观点,但如今你问到了此点上,我便顺道讲出。” 池钊侃侃而谈:“学习的过程好比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1,九层高塔矗于地基,这第一步便是要打好基石,踏实走好第一步后便是不时的巩固与自省,即学而思、学而问。然后才是经年苦读,持之以恒,方或能有所成。” “所以今日这第一堂课,我们便从最基础的第一步开始,还请诸位翻开《礼记》,可以看到第一篇是《曲礼上》,”池钊听著书页翻动的脆响停下,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2,若能佐以笔墨、吟诵,其效用更甚。所以我要诸位在余下的时间里将此篇誊写一遍。” 在课上誊写书籍?这倒是个颇为新奇的教学法子。 虽说太傅有时也叫她誊抄典籍,但不过是几句格言,且往往布置为课后考校的任务,从不浪费讲课的时间。 林蕴霏讶然去看池钊,却没能从他脸上瞧出一丝可以令人深究的不对劲。 “博士,您没弄错吧,这可足足有数千字呢。”姚千忆将书翻了又翻,率先道出了在座众人的心声。 池钊颊边挂着朗月入怀般的笑,这一笑使得他平平无奇的五官添了些神采:“我没有说错,诸位亦没有听岔。太学院内众生之所以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其中少不了将书重复誊抄的功劳。” “学海广无涯,求学恰如攀高峰,并无捷径可行。你们想要后来居上,便得付出更多心力。倘若连誊抄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肯做,我奉劝诸位一句,明日不必早起来此。” “其实我让诸位誊抄礼记,还有一个原因。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3。我想借此瞧瞧你们的字写得如何,好安排日后的书法学程。” 尽管池钊说得在理,但林蕴霏听后不禁蹙起眉,对方的言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先敲下一闷棍,再予以一蜜枣,至少林蕴霏觉着,这样的话术更适合训人,而非教人。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哪里还敢多嘴质疑,纷纷拿出纸笔开始誊写。 林蕴霏边誊写,边用余光观察池钊的动向。 他未有坐在位置上,起身巡视众人。每经过一张桌旁,便要驻足一会儿,给出几句点评。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所以林蕴霏无法听清他分别对每个人讲了什么。 只瞧着池钊的侧颜认真平静,而受到点评的姑娘们颔首称是:一派师生和睦的氛围。 对方走到姚千忆桌边时,林蕴霏连忙垂下眼睫佯作专心模样,实则高竖起耳朵听池钊道:“你握笔时腕子太紧了,这样写出来的字便太僵,少了灵动之姿。” “好字应如行云流水,而灵活收放靠的是手腕的转动,”池钊问道,“你写字写久时是否会感到手腕酸痛?” “博士真是神了,我确有此感受,”姚千忆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从前府上请来的先生曾教我说,写字时需身正手稳。我依照他的说法练字,但时间一长,手腕酸痛好似被千只蚁虫噬咬。我将此情况告知那位先生,他却不以为意,说我是练得太少才会如此。” 池钊举起右手,示例转动手腕,温言道:“他怕是没瞧出你的症结。” “身正手稳这话没错,但稳当的是手臂。从手腕到指尖,从指尖到笔尖,绝不能紧,如若不然,钩画出来的字便紧如磐石,有失逸态。” 姚千忆学着他的动作,问道:“是这样吗?” “嗯。”池钊对她的悟性表示赞许。 她学得认真,因此未有注意到右边袖子中的油纸已有大半都悬在外面。 林蕴霏看着那将落未落的油纸,刹那间心思千回百转,想到了该如何提醒。 奈何还是晚了一步,在姚千忆又一次转动腕子时,轻飘飘的油纸悠然晃落,好巧不巧地摊在池钊的脚边,让人想忽视不见都难。 那油纸上还残留着些许油渍,根本没有留给姚千忆可以解释的机会。 沉默被拉得很长,众人皆悄悄将目光投向这边,看池钊会怎么处理这桩事。 林蕴霏替姚千忆设身处地想了下,在见到师长的第一日就被抓到在斋房中偷吃,这样的窘境光是想想,都叫人欲找个地缝躲进去。 池钊眼睛没有隐疾,他甚至先姚千忆一步俯身将油纸拾了起来。 姚千忆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吞咽下口水,支吾道:“博士,这个……我是在课前吃的……” “你留着这东西是还有用吗?”池钊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第36章 池钊在旁人眼中就是妥妥的君子风度。 作为涉事主角的姚千忆以为自己听错了, 呆滞地问了句“什么”。 池钊像是没有脾气一般,见状将意思讲得更加清晰:“既然里头装着的东西已经吃完了,这油纸应该无用了吧。” 没有耳提面命的说教, 没有劈头盖脸的指责,而是来了这么一句恍若浮云掠过的话。 这下姚千忆脑中更懵了, 顶着一张憋红的脸愣怔答道:“应该没用了。” 池钊于是捏着这油纸丢进了屋内最后头的纸篓中。 他这和风细雨的态度让姚千忆心中惭愧更甚,待池钊折返回她桌旁时, 她闷声认错道:“对不住,池博士。无论有什么理由, 我都不该在斋房这般清净之地内贪嘴吃东西。” “知错能改, 善莫大焉,”池钊扫视了一遍屋内众人, 趁机立规矩, “在我这儿, 诸位都有两次被允许犯错的机会, 但事不过三, 若是你们明知故犯, 我会将你们犯的错记录在册,作为每月调换三舍生员的考量之一。” “是。”他的规矩有度但宽容,众人自是赞成。 池钊重新看向姚千忆,道:“你且坐下吧。就照适才握笔的动作再写几个字,让我看看。” 此刻姚千忆对池钊那叫一个言听计从,她提笔写下几个字, 听得池钊道:“好一些了。你只需记着这种握笔的感觉,多多练习后便能将往日错误的习惯更正回来。” “多谢博士指点, ”姚千忆语气明快,“我知晓该如何改进了。” 而后池钊走至林蕴霏这排, 先去看了她身旁的那位姑娘。 这次池钊许久没有出声,林蕴霏斜着眼偷偷看他,男子捏着长髯神色不明。 那位梳着百合髻的姑娘是上舍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仅有十二岁。 此刻见池钊沉思不语,她执着笔的手一颤,笔尖的墨滴落至纸上,洇开一团扎眼的乌色。 “你叫什么名字?”池钊终于出声道。 “学生名叫艾雯。”女孩怯怯回答。 “与其他生员相比,你这字写得……实在有些差,”池钊单手撑在桌沿,另一只手去抓她的毛笔,在手将要叠在她手背上时,应是意识到了失礼,停在半空,“请将笔给我一下。” 女孩于是将笔给他,他一面提笔在纸上勾画,一面讲解道:“此处的转锋太过绵软,使整个字瞧起来格外松散,而此处的折锋拖沓滞呆,导致字方圆不明。你先暂缓誊写,将这几个字在另外的纸上多练几遍。” 艾雯照做重写了一遍,抬首去瞧他的反应,却发现池钊眉头蹙得更紧。 “还是写得不对,你的问题有些多,”他轻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辙,“罢了,一会儿众人散学时,你留下来,我多花些时间指导你。” “是,”艾雯细声细语道,“劳烦博士费心指点我。” 视线内移入一双乌皮六合靴,林蕴霏飞快转动眼眸盯回自己的纸。 尽管知晓他看的是她的字,但有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背后,还是让林蕴霏下意识地感到几分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她提腕写罢一点,池钊道:“殿下这字遒劲大气,颇有元体的神韵。” 他话中所提到的“元体”是由元太傅亲创的行草,妙在如老干虬枝,字与字间似断实连。 “博士好眼力,我这字正是元太傅教的。” 林蕴霏听出他还有话未言尽,抬眸等他继续道:“若论拟形,我见过不少写得近乎以假乱真的摹本;但论风神,殿下却是我见过的人中少有能得元体五六分妙义的人。殿下年纪尚轻,假以时日成就定然非凡。” “但……我观其中有几个字收笔稍显轻浮仓促,殿下誊写时不够专心呐。” “博士指点的是,适才我确有走神,”林蕴霏坦诚道,“日后我会注意的。” 应是未有想到她承认得如此爽快,池钊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道:“殿下自己清楚问题便好。” 至此,他算是看完了所有人的字,转回位置上,兀自看起书来。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笔墨浸透纸面与翻书的细响,众人皆专心于眼前的一方桌面,一个时辰似乎也就是眨眼间的工夫。 太学内的钟声按时响起,林蕴霏许久没有如此长时间不停歇地写过字,停下笔时腰背有些酸痛。 她仰头稍稍活动着肩颈,听见池钊道:“若有誊写完的,可即刻将纸上交给我;若未有誊写完,散学后完成,明日早课前交给我便好。” “其余人收拾好东西后请自行离去,至于艾小姐,你便留在座位上不必移动。” 将誊写好的纸交了上去,返回整理书箱时,林蕴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身旁被点名的女孩。 对方悠悠叹了口气,将下巴贴在桌面上,端的是一脸愁容。 “殿下,”姚千忆贴上她的手臂,“你陪我去逛一逛太学外的那家书铺,好不好?” “可以啊,”林蕴霏看向她,问道,“你想去买些什么?” “我可听人说了,那家书铺里卖的纸笔都是好货。适才我听池博士夸你字写得极好,想来你肯定识货,你去替我掌掌眼呗。”姚千忆脆声道。 “我算不上识货,不过你若信我的眼光,我当然乐意奉陪。” 话又说回来,林蕴霏瞄了眼她书箱中装着的各式各样的彤管:“我瞧你已有的这些笔也都是一等一的好物什,怎么还想要添置?” 姚千忆一手拎著书箱,一手将林蕴霏往外推:“哎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那些都是我好久以前买的了。如今我进入新的学堂,在写字一道上也将登堂入室,不同的水准用不同的笔,这多有道理。” 被姚千忆看似头头是道的歪理讲得一愣一愣的,林蕴霏走出斋屋,早已在外等候的楹玉小跑着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书箱。 “楹玉,一会儿你先上马车,我与姚小姐去旁边的书铺买些东西。” 转弯前,林蕴霏又回首看了眼幽兰斋。 透过窗缝,她看见池钊正把着那位艾小姐的手教她写字,两人间的距离稍微有些近。 林蕴霏初学写字时,元太傅也这般手把手教过她。所以大概是她多想了,池钊应当不是刻意为之。 思及此处,林蕴霏将那颗自她重生以来看谁都有点不对劲的疑心收了收。 “殿下在看什么?”姚千忆抓住她的心不在焉,顺着她的目光往那儿看,感叹道,“池博士可真是诲人不倦,竟肯牺牲自己歇息的时间指点那位落后的姑娘。” 闻言,林蕴霏倏尔心神微动,问道:“千忆,你觉得这位池博士如何?” 姚千忆稍作思索后,道:“今日虽是我与他相识的第一日,但我觉得他学识尤其渊博,既能将学习之道说得鞭辟入里,又仅用三言两语就指出众人在书法上的长短。” “除此之外,博士待人宽厚,即便我做了错事,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斥责,”姚千忆掰着手指,一一列举池钊的好,“喏,博士还做到了因材施教,主动对稍有落后的生员予以帮助……” “总而言之,我很喜欢这位池博士!希望日后我能跟着他学到更多。” 果然,池钊在旁人眼中就是妥妥的君子风度,林蕴霏再次意识到自己脑中的弦绷得过紧了。 姚千忆见林蕴霏光听不语,反问道:“你呢,觉得他如何?” 林蕴霏自然不会与她言明心中的真实想法,打马虎眼道:“是啊,池博士确实不错。” 从太学门口往东边走约莫百步,便到了姚千忆说的那家书铺。许是与太学比邻,这家书铺规模蛮大,足有两层。 走进书铺,林蕴霏才知她还是低估了这家书铺,里面整齐有序地排列著书架与亮格柜,架子与柜上存放的不仅有不计其数的书籍,还有品质不等的笔墨纸砚。 最让她刮目相看的是,书铺内除了自然散发的清幽墨香,四处的香炉中也恰到好处地点着浓淡合宜的沉香。 看见她们俩身上的衣裳与姚千忆腰间鼓囊的香囊,小厮忙迎上来套近乎:“两位小姐是今日才入女学的生员吧。” “不错,你倒是有眼力见儿。”姚千忆一进书铺便直勾勾地看上了垂在紫光檀红檀笔挂上的那几支笔。 “古籍书册,纸墨笔砚,甚至于熏香云华,本店应有尽有,任君择选,”见她径直走向摆设彤管的地方,小厮忙介绍道,“小姐的眼睛真是尖,这几只彤管都是刚到的好东西。” 姚千忆拿起正中那支彩漆花卉紫毫笔,看了又看。 “这支笔尖如锥兮利如刀2,写起字来刚柔并济,即便不拿来写字,将它摆在书房中也极为赏心悦目,小姐选它再合适不过。”小厮适时给出天花乱坠的建议。 “我既将它买回去,便没有晾着它不用的道理,”姚千忆未有被他不要钱般的好话迷惑,将笔递给林蕴霏,抬起期盼的眸子道,“你帮我看看,这支如何?” 林蕴霏接过,上手摸了下毛质,冲那小厮问道:“若我诚心肯买,你愿意让出怎样的价钱?” 小厮为难地搓了搓手:“小姐第一次来,恐有不知,我们书铺是不能还价的。” “那你先说说,这支彤管要价几何?” “不多,二十两白银。”小厮伸出两根手指头。 林蕴霏将笔还给他,道:“你这儿还有旁的笔吗?” 转头对上姚千忆疑惑的目光,她眨了眨眼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第37章 然而一路走来,却未有见到他们的身影。 “二楼确还有几支笔, 但品质皆不如这支笔。库房中倒有更上乘的存货,可那些是留给事先定制的客人的,”小厮未将笔放回去, 大有不将此笔卖出去便不罢休的做派,“二十两白银对两位小姐来说算不了什么, 何况此笔也值这个价呢。” “且不提谁囊中的真金白银都不是被风吹来的,”林蕴霏睥睨着笔, 道,“单论这笔用的毫毛, 它便不值二十两白银。” 小厮见她如此年轻, 以为她只是拿话来唬人,并不见得就能挑出刺。 “小姐, 你可不能乱讲啊, 此笔的毫毛取自山兔项背之毫, 如假包换。” “这是哪儿的山兔?”林蕴霏追问道。 听见这句话, 小厮才知晓他撞上了一块铁板。 心中仍存一点侥幸, 他硬着头皮吹嘘道:“这般毛质, 非北方所不能有。” “此毫毛光泽不够明亮,毛质亦不够坚劲,充其量算是南北毫合制。这种毫毛,外头至多卖十两白银,”林蕴霏每说一句,小厮的脸色便变一分, “即便笔管用的是红檀木,但这么点大的笔, 如何就能冲上二十两的价钱?” “我欲向官府状告你们卖假货,”林蕴霏双手环抱在胸前, 玩味道,“将你们掌柜的叫出来吧。” 大昭律法对于卖假货的行为向来管得严,情形严重的,甚至还要处以杖刑。 “这……”小厮心里一咯登,暗道这下可捅出了大篓子,急忙开口挽回,“小姐,是小的记混了。这笔的毫毛取自南方山兔,定价是十五两白银。” “记混了?”林蕴霏没打算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们不过是第一次来,就碰到了虚抬价钱的情况,可想而知,这书铺内已经赚了多少这样来路的银子。 “你方才夸奖此笔的时候分明信誓旦旦,怕不是听到我拆穿后改了口吧,”林蕴霏话中直指他前后矛盾的表现,语气不由分说,“去叫你们的掌柜来与我谈。” 她展露出的态度实在强硬,小厮自知应付不了她,转身去叫人。 “哇,”待人离开后,姚千忆看向她,朱唇微张,“蕴霏,你果然很识货!幸亏今日叫上了你作陪,不然我要被他们骗得囊中空空了。” “还有,你刚刚说那句话……”姚千忆将眼神一冷,模仿她道,“‘谁囊中的真金白银都不是被风吹来的’时也太有气势了,当时连我都被吓得屏起气来。” “从前没与你真正见过面时,总听她们传你娇蛮又不讲理。真想让那些小姐们听听你说的话,好让她们知晓究竟谁才是高高在上、不懂冷暖疾苦的人。” 这世间,最不该奢求的便是一人对另一人的了解。 经历了前世积毁销骨的事,林蕴霏尤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她但笑不语。 “公主殿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真巧,您也来书铺买东西啊。” 林蕴霏与姚千忆齐齐转头,看见两位穿着太学生制服的男子。 真是不巧,她认识这两人:左边唇下带痣的那位叫做程徊,是太常丞的次子;右边那个长着对扇风耳的叫做刘余磬,是昭武校尉的长子。 她之所以认识这两人,是因为他们分别是明成十九年的状元与探花,更是因为她当初费了不少心思想要拉拢他们,最后却发现两人早就是林彦的帐下幕僚。 在林蕴霏记忆中,这两位读书人唯通吟诗作赋,于为官从政一道上并不擅长。林彦登基后,有着苦功的他们似乎没能成为机要大臣,而是被分配了闲职。 既然他们的能力不怎么样,这一世她便也不打算费力气从林彦手中夺人了。 说话的是程徊,他看清林蕴霏身边人的面容后,颔首添了句:“姚小姐亦在。” “哦,还未能向殿下与姚小姐介绍自己,家父太常丞程义劲。” “家父昭武校尉刘末。”与上赶着慇勤的程徊相比,刘余磬则冷淡许多。 “殿下想要买什么?我常来此书铺买东西……” 他正说着,旁边的刘余磬突然咳了声,有些刻意:“对不住,殿下,近来我偶感风寒,嗓子有些不适。” “无妨,”虽看不出刘余磬想要暗示程徊什么,林蕴霏很是体贴道,“刘公子嗓子不适,便别开口了。” 程徊于是偏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后转回头接上未完的话:“我或能为殿下提些意见。” “多谢程公子的好意,本宫与姚小姐已然选好了所需的物什。不知程公子此番来书铺是想买何物?” 见她婉拒,程徊眸中闪过几分几不可察的懊恼,答道:“此书铺收有许多绝版的古籍,我与刘生特来此采买。” “两位公子皆是好读之人。”林蕴霏稍提唇角,算是回应。 “小姐,是您要寻我吧?”一位挺着圆润大肚的男子走到林蕴霏面前,解了她不知晓该怎么继续与他们聊下去的围,“在下便是这家书铺的管事,免贵姓凌。” 刘余磬唤道:“凌掌柜。” “哎呀,两位公子到了,”凌掌柜语气熟稔,对着身后另一位小厮使了个眼色,“小王,你陪两位公子去取书。” “那便先同殿下与姚小姐别过。”程徊作了个揖,刘余磬轻轻颔首。 他们走后,凌掌柜复看向林蕴霏,毕恭毕敬道:“凌某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想是他听见了程徊对她的称呼,凭此猜到了她的身份。 也是个人精呐。还未与他真正交上锋,林蕴霏已经确定他的难缠。 “凌掌柜言重了,今日你只当我是位来书铺买东西的寻常生员便好。”林蕴霏四两拨千斤道。 即便她说得客气,凌掌柜不会傻到将这话信以为真,该怎么奉着林蕴霏还是得怎么奉着她。 男人讪笑道是,拎小鸡崽般将站在他身后的小厮揪到身前,摁着小厮的背躬身:“适才我已经听他说了前因后果,此事怪我没能管好手底下的人,让他打着我们书铺的名号说了假话。我替他向两位小姐赔个不是。” 对于他这无关痛痒的赔罪,姚千忆不客气嘲道:“今日是殿下识货,我们才没有被诓骗着多付钱。换了其他人,指不定那笔多出来的银子已经入了掌柜你的囊中吧。” 若非时机不对,林蕴霏真想出声为她叫好。 “小姐这话真是要折煞在下,”凌掌柜面上维持着得体的笑,“今日之事不过是个意外,这人是我们书铺新来没几日的伙计,他对许多东西还不够了解。凌某本该带着他的,但那时在忙别的事,不想转头他便冲撞了两位贵人。” “若殿下一定要一个说法,凌某这便将他遣走,但求两位消气。” 林蕴霏听得出他在将责任拖卸给那位小厮,小厮是新来的这样的话估计也是临时编出来的借口。 他敢这样说,定是已经与书铺内众人对过了口径。 再看那位小厮,双腿颤颤巍巍,将头低得让人看不见脸。 他露出的额头上一片水亮,全是沁出的汗。 姚千忆藉着袖子的遮挡捏了捏她的手指,无声地催促她做决定。 “原来如此,是我们误会掌柜的了。” 听见林蕴霏的话,姚千忆眼眸微瞪,但她知道林蕴霏心中肯定有旁的成算,是以压住疑问稍后再谈。 林蕴霏确实有想法。 光凭一件还没有卖出去的彤管,她不足以定下这家书铺买假货的罪,若是执意闹大不仅讨不到好,且会打草惊蛇。 而成事最忌讳急于一时。林蕴霏心道。 反正她还要在女学待上一阵子,有的是机会探究今日之事是意外还是惯例。 “但今日我们总归是在你的书铺里碰到了如此损人雅兴的事……”目光扫过将唇咬得泛白的小厮,林蕴霏道,“对了,别拿那套让伙计走人的话来糊弄我。我的怒气冲的是事而非人。” “是是是,小的明白殿下的意思,”见林蕴霏已有松口的苗头,审时度势如凌掌柜,当即顺着她的话讲,“听伙计说,殿下与这位小姐是想要挑选一支合心意的笔。”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长细的精致木匣,打开向她们展示,里面装着的正是适才姚千忆看中的那支彤管:“凌某愿将这支笔送给小姐,权当赔礼。书铺二楼的库房中还有几支上好的彤管,两位请随在下前去看看,可以各挑选一支喜欢的带走。” “掌柜的果然大气,方才这小厮与我们说库房中没有更好的笔,想来真是不熟悉书铺内的东西,”林蕴霏取过木匣递给姚千忆,道,“走吧,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且去看看掌柜说的是否为虚言。” 她将“虚言”二字咬得格外重,让凌掌柜眸中的精光闪了闪。 “你可千万别让我再次失望呐,凌掌柜。”同样捕捉到她话中异样的姚千忆帮腔道。 三人于是拾阶而上。 因着大肚,男人只得提着衣摆侧身走路,仔细盯着足下的台阶:“凌某向两位打包票,库房中的存货定会让你们满意而归!” 每走几步碰见过路的生员,他都含笑打招呼,仿佛永不会疲倦。 许是眼见得就要将此风波化解,凌掌柜也有心情多卖弄几句:“我开这家书铺已有数年,迎来送往不知多少批太学生。如若不是我这儿的物什好,如何能吸引来这么多常客。” 二楼比起一楼只大不小,诚如男人所言,书铺内的生意很是兴旺。这个点又是生员们散课的时候,因此几乎每个转角,皆能迎上几张陌生的面孔。 林蕴霏跟在凌掌柜身后,穿梭在书架之中,几乎将二楼转了个遍。 她忽而想到程徊与刘余磬好像也上了二楼,然而一路走来,却未有见到他们的身影。 “我听程公子与刘公子说,他们常来书铺求购古籍,那些古籍也同彤管存放在一起吗?” 第38章 架不住种种迹象都表明,事情似乎变得愈发复杂了。 “啊!”男人没有转身, 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被衣裳束缚的肉抖了抖,“这两者不是放在一起的。” 察觉到他的讳莫如深, 林蕴霏果断问道:“凌掌柜,本宫对古籍也有些兴趣, 一会儿看完彤管后,能否带我去存放古籍的地方看看?” 言语间, 他们已然抵达库房门前。 凌掌柜搭在门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回首道:“殿下, 这……书铺内的库房本该是向预约过的客人开放的, 若非今日凌某实在对不住殿下,平日里断不会破了惯常的规矩。” “一铺有一铺的规矩, 殿下是明理之人, 万望见谅。” 锁钥相合, 库房的重门被他向两边推开, 男人半弯着腰, 顾而言他:“两位稍等再进, 小的先进去将烛火剪一剪。” 待四面的烛火明亮起来后,林蕴霏与姚千忆这才提步踏入。原以为库房里的空间不会太大,不成想竟也算宽敞,里头分门别类地装着各种笔墨纸砚。 眼下她的心思不在那些东西上,林蕴霏追问:“若我想要求购古籍,该当如何做?” 凌掌柜自然不能佯作没听见, 捏着一颗心答道:“您应也清楚,绝版的古籍稀少得紧, 能求得一本都不易。刘公子与程公子点名要的那本是在下从一位雀州的藏书人手中几番陈情高价买来的,光是定金, 都出了几百两白银呢。” “不过以殿下的身份,银子倒是其次的。关键是等的时间长,不知殿下……”他话中明里暗里皆是赶人的意思,这让林蕴霏愈发笃定其中有古怪。 “本宫不介意等,”林蕴霏言语干脆地打断了他,“程公子与刘公子皆是博学善学之人,他们想要什么古籍,我也想要一份。” 赶在男人开口前,她出声堵死了他的任何话:“那便麻烦掌柜的替我去寻喽。需要多少定金,你尽管派人来我府上取。” 林蕴霏说的这话不尽然为真。 她一贯不喜欢浪费时间等人露出马脚,今日她既发现了书铺内涌动的暗流,她便会主动调查这里。 “是,”凌掌柜只好点头以应,“凌某定保证尽力为殿下收到书。” 他停在一个架格前,将那两架子上的木匣小心翼翼地打开,而后转身对她们说:“两位请瞧瞧这几支彤管。” 林蕴霏依声看去,这几支笔中随便取一支出来,都比刚刚她们选中的那支要好。 “我不太需要新的笔,你去选两支喜欢的吧。” “好。”姚千忆拿起这支看看,又拿起那支瞧瞧,犯起了难。 凌掌柜见状道:“小姐才选了一支南兔紫毫,不如再选一支北兔紫毫和一支狼毫笔,平时可以轮换着用。小姐若是入门者,在下建议您选左手边的第二□□支狼毫软硬适中,有不少太学生都买了去。” 他与小厮推售的办法略有不同,更加收敛,也更加让人感到信服。 “殿下,你觉着呢?”姚千忆越过男人将目光投在林蕴霏身上。 林蕴霏冲她点了点头,道:“你便按掌柜推荐的拿。” 挑完笔后,凌掌柜恭恭敬敬地送她们至书铺门口,又说了好一通赔罪的话。 林蕴霏仍旧没有看见程徊与刘余磬的身影,然而,倒是遇上了另一位熟人。 对方在见到是她时,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 “赵公子。”林蕴霏看见他眼底的不知所措,礼貌而疏离地唤道。 “殿下,”来人是赵泽源的第三子,“您也在这儿。” 他应从赵泽源那儿听说了她现今对赵家的态度,因此言行很是局促。 “我差些忘了,赵公子亦是太学内的生员,”林蕴霏道,“不日赵公子便要参加会试了吧,本宫在此先预祝你金榜题名。” “多谢殿下的祝福,”赵越楼看了眼她身边的姚千忆,“能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姚千忆闻言,自觉往旁挪了两大步:“两位请便。” 见他眼神不住地往姚千忆那儿瞟,林蕴霏心中有些好笑:“你不用如此防着她,她绝不会偷听的。” 得她保证,赵越楼这才放心道:“父亲一直欲为母亲在赏梅宴上的妄言向殿下道歉。她是背着父亲与赵家寻殿下讲那些话的,父亲希望殿下切勿因她的一时失言生气。” 听到前半句,林蕴霏还能用笑脸待他。 直到后半句出来时,她拉平唇角,眸中彻底冷了下去。 赵泽源真不愧是赵泽源呐,竟能厚颜无耻到将事情推至陈知伊头上来撇清他自己。 可惜他的算盘落了空,林蕴霏早已不是那个能被他随意哄骗的人。 “我就说呢,舅舅怎么会对我提那些不知分寸的话,”林蕴霏弯起眼眸,深深地看着他,“既然误会已说开,我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烦请表哥回去后帮我转告舅舅,我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赵越楼莫名觉得他好像从林蕴霏的声音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但面前人脸上的笑又让他打消了那点疑虑:“好,我一定替殿下将话带到。” “那便不耽误表哥逛书铺了。” 林蕴霏留了个心眼,见他与凌掌柜说了几句话后,直上二楼。 好巧不巧,又是二楼。 她不想多心,但架不住种种迹象都表明,事情似乎变得愈发复杂了。 “殿下,”姚千忆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又走神了?” “抱歉啊,千忆,”林蕴霏收回飘忽的眼,“我大抵是昨夜没休息好……” 姚千忆看出她有所隐瞒,只当作不知情,转而提起另一件耿耿于怀的事:“对了,那位凌掌柜显然不是什么好人,殿下刚才为何改口顺着他呢?” 并肩走得离书铺远了些,林蕴霏解释道:“今日之事不足以坐实这家书铺高价兜卖了大量假货,即便我们与他争论,也讨不到什么好结果。倒不如退一步让他放松警惕,以便来时再揪出他更大的错处。” “我就猜到你有主意!怪不得祖母夸你有远见卓识,”姚千忆听罢,惊叹道,“明明我们也仅差了两岁,可处置事情时,我却与你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林蕴霏将眉一挑,半真半假道:“心眼太多也伤神呢,我反而羡慕你心思单纯,夜里能眠得安稳,早起脸色也红润如春桃。” 怪道突然说什么面色红润,分明是在调侃她课上失态羞恼的事! “好啊你,才与我顽了两日,便来打趣我!”反应过来的姚千忆轻轻地用胳膊肘林蕴霏。 林蕴霏配合着往旁一歪,假作趔趄,口中喊道:“救命呐,姚小姐朝我这个无辜女子发作神威喽。” “今日我非叫你烂了嘴。”姚千忆边说边作势去捏她的脸。 * 翌日,林蕴霏到太学门口时发现了拎着食盒的姚千忆:“殿下,你可算来啦。” 连忙下了马车,她小跑过去,问道:“你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将食盒递给她,姚千忆道:“昨日答应了你要给你尝我府上的果酱金糕,我自然得说到做到。但你也知晓,我才在池博士面前做了错事,断不该再将吃食带进斋屋里,所以思来想去只能在这儿候着你了。” “这是今早庖子刚做出来的,应该还未完全冷。你快趁热尝一个,我们再进去。” 林蕴霏不想拂她的兴致,拿出一块放进口中。 顶着姚千忆期待的神色,她才咽下便夸道:“的确好吃,怪道你念叨着非要让我尝尝。我府上的庖子很会做江南茶点,若你有兴趣,哪日得了空来公主府,我自为你安排一整桌。” “行,那我们便说好了,到时你可别嫌我将你的公主府吃空。” 让楹玉将食盒放到马车上,时间还早,林蕴霏与姚千忆不紧不慢地往斋屋走。 “不是吧,怎么好像人都齐了?”姚千忆有些丧气,“我还以为我会是前几个到的呢。” 林蕴霏扫了眼屋内,发现仅剩下两张桌子空着,补了句:“我们是最后两个到的。” 走到各自的座位坐下,姚千忆回过头来,压低声音道:“明明离辰时还有一会儿呢,她们缘何来得这般早?莫非她们皆有着早起亦不困的清奇筋骨?” 林蕴霏不敢说她们有无清奇筋骨,但瞧着众人埋首或专心写字或捧书而读的模样,林蕴霏敢说池钊昨日立下的规矩初有成效。 见林蕴霏不回答,姚千忆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不行,如若她们进步,我却在原地不动,那我便是退步了。我绝不能落后了去,明日我要提前两刻坐进幽兰斋,然后将池博士今日讲的内容都温习一遍。” “不与你说了,赶在博士来之前,我得先将《曲礼下》过目。” 林蕴霏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什么。 与她不同,姚千忆是存了考取女官的志向进入女学的,对方愿意进取,她应当鼎力支持才是。 放任目光游移,林蕴霏看向身边的艾雯。 女孩正全神贯注地练字,甚至未有注意到她在看她。 池钊准点走进斋屋,道:“诸位请将昨日誊写的东西交上来。” “趁我清点批阅的空当,诸位不妨将《曲礼上》诵读一遍,尽量将字音读准,假使学有余力,不妨对照着《礼记注》将文义也弄清楚。” 因着从小被教导说话要轻言细语,屋内的诵读声起先有些稀拉。 池钊动作一顿,摇头叹道:“都说书声琅琅,诵读是为了将书上内容刻印进心中,声音愈洪亮效果愈佳。而你们的声音细若蚊蝇,如何能记得书上真知呢?” 听完他的这番提醒,姚千忆率先将嗓音放大。 “似姚小姐这般便很好。”池钊向她投去满含赞许的目光。 见姚千忆被夸奖,这群不甘示弱的小姐们放下矜持,逐渐升高了些声音。 林蕴霏藉著书的遮挡假作动嘴,端的是滥竽充数,所幸今日池钊未有像昨日那般睃巡,所以不会有人发现她根本没声。 第39章 池钊才躬身靠近她,艾雯便猛地起身远离。 诵读声此起彼伏, 好一会儿才停止。 这边池钊结束了批阅,道:“接下来我便为诸位讲讲这《曲礼上》。” “为何我让你们先学《礼记》呢?一是因为礼有安民兴邦之大用。臣事君,子事父, 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 1天下治则国兴,国兴则民安。” “诸位生员若能做识礼、讲礼之辈, 那么于成人之道便能有所增益。成人然后求学,最终立身。” “二是因为诸位来日若能成为女官, 很有可能要协助管理宫廷礼制, 学礼便尤为要紧。” …… 林蕴霏听着他这长篇且空泛的话,百无聊赖到有些犯困, 却见周围的人皆认真极了。 好不容易待他讲完了引入之言, 林蕴霏扶着额头心道:他总该讲解书上奥义了吧。 不想对方照本宣科, 对着礼记与礼记注念, 几乎没有加入他自己的看法与理解。 之后他又吩咐众人誊写《曲礼下》, 要求在下午未时的那堂课前上交。 至于他发还回来的纸上, 批注的字也不过寥寥。 同样是一个时辰,池钊传授的与林蕴霏从元太傅那儿学到的内容相差甚远。 众人散学去用膳,林蕴霏刻意慢吞吞地收拾书箱,又寻借口打发了姚千忆,如愿成为最后一个与池钊共处一室的人。 她走向整理书案的男人,道:“池博士, 我有几个问题欲向你请教。” 男人抬起眼与她对视,笑得温文尔雅:“殿下但问无妨。” 平心而论, 池钊的伪装绝不算差劲,否则姚千忆与一众小姐们也不会对他言听计从。 然而林蕴霏遇见过比他道行高出许多的谢呈, 是以第一眼便察觉到他的假面。 她毫不客气道:“池博士未有觉得你传授的内容过于浅显了吗?” 池钊因她的话眸底稍沉:“昨日课上,在下自认为说得很清楚,学习的正道该从打基石开始。一人若连走都尚且吃力,却急于飞奔,他肯定要摔跟头。” “我不反对博士说的这些话,可进入上舍的小姐们都是由学官们经过筛选的,她们虽未曾接触这些经典,但资质聪颖,只要博士肯用心指点,她们断不会学得太吃力。”林蕴霏含沙射影道。 “所以……殿下是觉着我教得不够用心吗?”池钊收紧了两颊的线条,愤愤道,“对于此事,我万不敢苟同。照殿下的说法,我又何必花费心力去指点那位字写得不好的生员?那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没有因为眼前男人激愤的样子失去理智,林蕴霏看出池钊这是在将自己话中的意思偷梁换柱。 “博士恐怕误解了我的说法,我未有质疑博士授课时不用心。” 林蕴霏口齿再伶俐不过:“博士是从太学拨来女学的,祭酒既选了您来上舍,便可见您有着渊博学识。我今日来找博士,仅是恳请博士能够对生员们倾、囊、相、授。” “博士可莫要忘记,不到一个月后,便要进行女官考试了。”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池钊陡然撤去面上的悲愤,换上平和的神情与她讨论,“殿下在宫中由太傅教习过四书五经,故而感觉我讲的有些简单,但对于初学且水平参差的她们来说,我不可能依据单个或少数优异者的水平去教学。” 林蕴霏刚想指摘他的固执己见,池钊又道:“不过殿下确也提醒了我,擢选女官的日子在即,我会在此后的课上加快、加深讲解。” 罢了。林蕴霏心道:他既然肯承诺会做出改变,她也不介意给他一次机会。 池钊到底是真心改过还是假意逢迎,他的言行自会将答案告知。 与对那家书铺的处置是同一个招数,林蕴霏想要抓住他们更加致命的破绽,以至于后面她能够一击即中。 “难为博士愿意听我这个小辈一言,”林蕴霏话中暗含敲打,“那我便拭目以待喽。” 林蕴霏未有依着池钊的话誊写完《曲礼下》,并选择了不上交。 下午课前,池钊在清点时显然发现了缺漏,隔着人群与她对上眼。 将书平摊在桌上,林蕴霏朝他露出自己合着的唇,示意她不打算听他命令吟诵冗长的文段。 池钊于是喊停,宣告道:“今早的吟诵是为了让诸位知晓学习一本新书、一篇新文的法子。课上时间有限,我希望你们能在课后另寻时间将书读顺。之后的课上,我会不时抽选人起来诵读,检查你们是否用了功。” “现在,诸位请将眼与心都凝到书上,我要开始讲《曲礼下》。” 说完此话,他特意又看了眼林蕴霏,似是想从她的脸上辨出她的态度, 林蕴霏察觉到那道目光,只当不知情,低首抚弄着衣裳上的褶皱。 这堂课上,池钊明显提了语速,上下嘴皮甚至都没怎么合上过。 但细听之下,他仍旧在念书,其中参杂的所谓讲明的部分与上午相比,只增添了少许。 这次散学,林蕴霏没有再去找他私聊。 那位艾雯小姐又被他叫着留下来。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池钊的行径叫林蕴霏很是无奈。 他虽有在改进,但好似故意收放,一点一点地臻于善。 林蕴霏承认池钊很会耍心思,她却也很擅长按兵不动。 期间姚千忆瞧出了她在课上的异常,直来直往地问她是不是对池钊有些意见。 林蕴霏没有否认,勉强想出旁的借口应对,不过姚千忆只信了五六分。 直到这日早课上,池钊又一次让众人誊写时,林蕴霏干脆将没有蘸墨的彤管往边上一放,完全不给向她走来的池钊一点面子。 这位池钊博士的心极为强大,纵然林蕴霏当着其他人的面针对他,他提起的唇角未有向下一点。 转去艾雯桌边,池钊才躬身靠近她,艾雯便猛地起身远离。 桌上的笔墨被她的衣裙拉扯,砸到地上发出匡当巨响。 墨水骤然溅开,不仅在艾雯的裙摆上泼出一道墨迹,根本没有躲闪的林蕴霏也受到波及,落了几个墨点在鞋面。 这声动静引得众人回首。 张皇之间,艾雯的手恰好覆在了林蕴霏的手背上,因此林蕴霏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十指冰凉得好似夜间山石。 顾不上移开手,艾雯瞪大黑白分明的眸子,对同样被墨汁洒了半个身子的池钊道:“对不住,博士……学生,学生并非有意如此。” 女孩边说着,身子边止不住地颤抖,轻细的嗓音也跟着颤得厉害。 对于这始料未及的情况,池钊几不可察地拉平嘴角,替她做出解释:“无妨,大抵是我脚步太轻了,你未有听见,这才将你吓了一跳,对吧。” “是,”艾雯另一只手揪紧了衣摆,指骨用力到泛白,“对不住,博士。” “既然没什么事……”环顾了下齐齐盯着这边的生员,池钊僵着脸向她走了一步,和风细雨地开口。 他这趋近的动作却使得艾雯双腿一软,跌坐在林蕴霏桌上,并且伴随着一声尖叫:“你别过来!” 林蕴霏看着他们俩间的这一来一回,只觉艾雯似乎是将池钊当成了洪水猛兽。 林蕴霏能看出来,众人亦不例外,她们看向池钊的目光隐隐生出了微妙的变化。 视线中,池钊勉力维持的笑脸几乎要挂不住,绷紧唇角说完下半句话:“你便快些坐回来吧,莫要耽误授业。” “学生一时失态,还望博士海涵,”看见男人晦暗的眸底,自觉闯出大祸的艾雯尽力撑着桌沿起身,嗓音里裹着哭腔,“我这,这便坐回去。” 低着头不敢再多瞄池钊一眼,艾雯缩紧双肩,憋着气绕过他坐下。 见她归位,池钊走回他的座位,肃然道:“写字时应当静心,若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才算达到了人书合一的境界。诸位刚刚轻易就被旁人的事夺去注意,可见你们心志不够坚定。如此这般,诸位何谈求学为官呢?” 他分明是想要将那事揭过,却偏偏要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由头。 众人被他说得心中惭愧,纷纷低下头。 林蕴霏扭头去看艾雯的反应,发现她将下半张脸埋在双臂中,默然地抽泣,泪水已将衣袖洇湿了一大片。 等到散课时,艾雯胡乱拎起书箱,急匆匆向外走,仿佛身后跟着食人的瘴气。 林蕴霏见状来不及收拾书箱,直接追了上去。 幸而出了幽兰斋后,艾雯的脚步慢了下来,林蕴霏快走了几步后得以便追上她。 从女孩仍在轻微耸动的双肩足以看出,她的情绪还未有恢复。 “艾雯小姐?”林蕴霏与她并肩,柔声唤道。 艾雯慌忙抬袖拭去眼角就要落下来的泪珠,对着她福身,顺道牵起一抹不怎么真心的笑:“是殿下啊,适才在课上我压到了你的手……” 垂眸看见林蕴霏布满墨点的鞋面,艾雯更加惶恐:“还弄脏了你的鞋。真是对不住,我向你道歉。” “我清楚你不是有意的,”林蕴霏宽慰道,“况且鞋子脏了拿去洗净便好,再不济丢掉也行,你不必感到自责。” “多谢殿下/体谅,”艾雯眸中溢满了感激,“不过,殿下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目光掠过她通红的眼眶,林蕴霏咽下了开门见山的话,婉言问道:“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艾雯疑惑地蹙起眉:“我没太明白殿下的意思,殿下是问我的制服该怎么办吗?” 她看着裙摆上浅淡不一的墨痕,有些可惜地开口:“这恐怕是很难洗掉,我只能再重新买一件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林蕴霏搜肠刮肚了半天,最后出言直白,“我瞧你很怕池博士,他可是欺负了你?若他德行有亏,你只管告诉我,我来帮你,好不好?” 第40章 然而桃林中并无人影,那只手好似是凭空出现。 听到她的话, 艾雯活像被碰着了脚的狸奴,慌乱地错开与林蕴霏的眼神交汇,支吾道:“殿下在说什么呢, 我怎么听不太懂……” 她又在颤抖,光是对着她提起池钊的姓名, 她都忍不住颤抖。 林蕴霏猜测她肯定是受到了池钊的威胁,这才不敢轻易向旁人诉苦。 “艾雯, ”林蕴霏叫唤她的名字,试图稳住她的心神, “你不要听信他讲的那些话, 按官员品轶,你父亲高于他, 而我也愿意帮你, 你完全不用怵他。” 艾雯却是一点也听不进她的劝说, 颠来倒去道:“池博士, 池博士他极好, 不曾欺负过我。” “如果他不曾欺负过你, 你缘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林蕴霏用眼神牢牢地锁定她。 艾雯于是撩起眼看林蕴霏,即便被林蕴霏炽热的目光烫到,她亦强作镇定:“假使殿下没有别的事情要问了,那我便先告退了。” 语罢,她三步并做二步,连跳带蹦地逃开。 被留在原地的林蕴霏幽幽地叹了口气, 决定在下午散课后再寻一次艾雯。 春光晴好,午后暖融的日光透过窗缝洒在眼前, 不免叫人犯起春困。 林蕴霏用手撑着下巴,在金光爬上她搭在桌边的手指时, 想起了一件封存已久的往事。 那是她十二岁的一日,晴空无云,同今日很像。 她在上书房内听着元太傅讲授经典,对方温和又带点沙哑的声音实在催人昏昏欲眠。 林蕴霏起初还能盯著书上的字,半晌后瞌睡上头,架不住困意的她逐渐神移,目光飘忽至外面。 时值三月,枝头的桃花开得夭夭,其中一朵娇粉被和风吹落,好巧不巧摇曳至她的桌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花放至掌心,生怕一个用力在上面留下什么掐痕。 远观时只觉灼灼其华,近看却更见这花生得可爱。 林蕴霏心道,一会儿散学时她要折一枝带去和春宫,让不乐于出门走动的赵皇后亦能窥得春景。 正想着,窗牖底下突然有一声颇为清脆的细响,似是有人踩到了地上的杂枝。 与此同时,一阵略大的风吹拂过来,将那朵桃花扫了出去,挠得林蕴霏掌心泛起异样的痒。 “真是可惜啊。”全然忘记自己在课堂上坐着,林蕴霏嘟囔道。 花自飘零,它虽短暂地为她所拥有,终究有缘无分。 她欲从窗外花团如云的桃树上挪开眼,却见到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搭在了窗沿又撤走,快得让林蕴霏咋舌。 不过就这么一霎,那只手也足以使她印象深刻。 冷白如玉,在日光下甚至白得晃人眼。 而窗沿上出现了一朵桃花,其实林蕴霏也瞧不出这朵花是不是刚才那朵,但她还是感到分外惊喜,将失而复得的桃花压在书中。 确认元太傅正背对着她,林蕴霏探头出去,想看那位给她送花的人究竟是谁。 然而桃林中并无人影,那只手好似是凭空出现。 她倍觉遗憾,比那朵花从她掌心中飞走时还要遗憾。 奈何一道故作严厉的声音将她杳杳心事截断:“嘉和公主,还有两刻才散学呢。” 林蕴霏挪回位置上端坐,顶着元太傅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尴尬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太傅,我知晓错了,下次我定不会再神游了。” 元太傅没好气地吹了吹胡子,道:“公主殿下,上一次,哦,不,昨日,你也是同我这般保证的。” “太傅,我这次是认真的,真的。”林蕴霏为自己辩驳道。 “再信你一回,”元太傅卷著书敲了下她的脑门,手举得挺高,真正落下来时声音比雨点大不了多少,他郑重道,“就一回。” 林蕴霏适时朝他露出甜甜一笑:“好勒。” 等到元太傅走向其他地方时,她又飞快地看了眼窗外,仍旧空茫无人。 她很不喜欢这种抓不住想要的东西的感觉。 气馁地看向书页中已被压平的桃花,林蕴霏凑近闻了闻,清甜的花香中似乎混杂着另一股有些幽沉的香,但她无法嗅出具体是什么香。 接下来的课上再没有其余能令她生出兴致的事了。 林蕴霏将脸压扁贴在桌上,心中祈祷元太傅千万莫要延堂,苦巴巴地等他宣布散课。 冥冥之中或许苍天真的听见了她的心声,元太傅今日不仅未有延堂,还提前了一会儿让他们散学。 闻言,林蕴霏从垫子上跃起来,一拍裙摆,头一个冲出上书房。 将书箱递给楹玉,她赶忙绕到那个窗牖下。 虽然清楚那人不可能在外面守如此久,林蕴霏还是忍不住来确认一眼。 身后跟来的楹玉问:“殿下在找什么?” 林蕴霏摇了摇头,自以为叫人看不出破绽,道:“我想挑一枝最好看的桃花,插在母后榻边的那个粉彩桃花纹直颈瓶中,伴她入眠。” 楹玉将书箱放在被花瓣铺了一层的地上,替林蕴霏挽起袖子,又伸手替她抬着枝条:“皇后娘娘见了殿下为她摘的桃花,心中肯定欢喜。” 那日之后,林蕴霏连着几日上课时都会往窗外扫两眼,但是那神秘的赠花人再没有现身过。 十二岁正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年纪。 又过了几日,林蕴霏便将这件怅然若失的事遗忘至九霄云外。 …… 如今想起她那段还算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经历前世今生的林蕴霏真切明白了“恍如隔世”这四个字的意思。 “你这个字已然比之前写得好多了,只需将转折处立住些就好。”近在身边的声音唤回了林蕴霏飘远的思绪。 她猛地清醒过来,看向声音的来源。 许是上午的事让池钊深感名誉受到威胁,他有意在艾雯与众人面前展现出自己亲和的一面。 艾雯亦极为配合他,不再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抗拒之意,乖巧应道:“多谢博士,我知晓自己的问题了。” 而在池钊离开她的左右,对上林蕴霏审视的目光时,艾雯又心虚地偏开脸。 散学后,池钊反常地没有让艾雯单独留下来,很有避嫌之疑。 林蕴霏便留意着艾雯,女孩将桌上拢共没几样的东西收拾了半天,眼尾总往她身上扫。 林蕴霏转向姚千忆,有意升高了声音道:“今日我得进一趟宫,便不与你同行了。” “好,”姚千忆拎起书箱,眸光微闪,“正好今日我家中也有些事,我且先行一步了。” 最后将书放进书箱,林蕴霏在姚千忆的后脚走出了斋屋。 假意与楹玉走至转角,她停下合掌惊呼:“楹玉,你帮我找找,书箱里有我的彤管吗?” 楹玉连忙为她仔细翻看起书箱,抬头回道:“殿下,里头好像没有呢。” “我适才上课时笔还是在的,想来应是落在桌边或是桌底下了,”林蕴霏按住欲动的她,“你便在这里等着……你先去马车上等着吧,我回去找一下,稍后就来。” “是,殿下。”楹玉不疑有他。 见楹玉的身形远去,林蕴霏小跑着回去,绕到斋屋的后面。 仰首看着即便踮脚还与她差了一截的窗牖,她就近搜寻了半天,才寻到几块石头。 踩在垒起来的石头上,她终于成功看见屋内的情形。 池钊与艾雯果然都还在,两人正一站一坐,站着的是艾雯,坐着的则是池钊。 她选的这个位置还算不错,能很清晰地看见他们的正脸。 这个时辰,就连太学中的生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因此格外安静。 池钊摆着兴师问罪的架子迟迟未有出声,艾雯于是绞着手指十分局促。 直至艾雯嗫嚅唤了句:“池博士……” 与课上温和可亲的样子截然不同,池钊眼神阴鸷,一声冷哼打断了她的话。 艾雯娇小的身子当即簌簌如秋日落叶,道:“池博士,对不住。” “艾小姐,假使这个月底你想要去外舍,只管跟我知会一句就行,何必在课上闹那么一出?”池钊才拔高了声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谨慎地将声音沉下去。 “池博士,我不想被赶出上舍,”艾雯泫然欲泣,“我发誓,我绝没有想要驳您颜面的念头。” “我不是故意的,您就原谅我吧。” 池钊嫌恶地看着动辄哭哭啼啼的她,抬手搅了搅耳朵:“别哭了,听着叫人心烦。” 目睹这一切的林蕴霏不由得拧起眉头。 怪道艾雯愿意为池钊遮掩,原来她是怕池钊以公谋私将她逐出上舍,这才由他欺负不敢声张。 听了他不耐烦的话,艾雯忙压下哭声,复哀求:“您千万不要将我赶出上舍。” “艾雯,你也知晓,以你的资质,想要留在上舍不是那么容易的,”池钊突然转换了语气,曼声道,“若不是你还算乖巧听话,我何必将时间花在你身上。” “虽说我向你索要了些东西,但我也实打实地教了你许多,这其实很公平,对不对?” 他向艾雯索要了什么东西?林蕴霏心中生出疑问。 然而另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先找上了林蕴霏,她踮着脚的这么点儿时间里,且不论脚酸脖子酸,单是树林中数不尽的白鸟1,就足以让林蕴霏头疼。 这些白鸟绕着她的面颊耳根飞舞,发出惹人烦躁的嗡嗡声,更透过她的薄袜噬咬她的脚踝,令她瘙痒得难以忍耐。 一时间受这等人世间酷刑之一折磨,林蕴霏额角与脖颈皆沁出大汗。 痒意仿佛从脚踝蔓延至别处,她终究抗不过,双脚相互磨蹭想减缓不适。 但她忘了足下不是平地,这一乱动,破了石头间的稳固。 失足一滑,林蕴霏顾不得听礼里屋二人在说什么,心道糟糕。 刹那间一双手稳当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让她不至于崴了脚。 第41章 “你惹怒了师长,难道不应该主动奉上赔礼吗?” 转头对上一张令她感到不可置信的面孔, 林蕴霏下意识张开了口。 姚千忆竖起手指在唇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对着她展示不知从何弄来的砖石。 林蕴霏看着姚千忆将砖石垒好,对方用眼神示意她一起攀上窗牖。 暂时将姚千忆为何会出现在这儿的疑问咽回肚子里, 林蕴霏看向斋屋内。 “我知晓自己不够聪明,多谢池博士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艾雯道,“我会牢牢记住今日的事, 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能理解我的苦心便好,”池钊伸手勾了勾指头, “我要的东西呢?你可有带来?” “我带了的, 学生不敢怠慢博士。”眼见得她的疑惑就要揭晓,林蕴霏揪着窗沿, 屏息去看艾雯从袖中掏出的东西。 艾雯双手犹疑地将那东西呈上, 却被池钊一把夺过。 因着池钊将那东西举在眼前, 林蕴霏这才看清了, 那是一枚玉佩。 这玉佩在天光下色泽浑亮, 看得出来是件好货。 “啧”她听见身旁的姚千忆轻嗤了声。 可不就是值得唾弃吗?林蕴霏看到此处已然猜到了他们间往来的始终。 艾雯在上舍中年纪最小, 落后旁人几分其实极为正常,只要她多用些心便能追上。 池钊则抓住了艾雯的弱点,一直用言语打压批评她,放大她对落后于人的恐惧,借此拿上舍的名额要挟她供给财物。 屋内艾雯希冀地看着池钊,问道:“博士, 这个可以吗?我应当很有诚意了吧。” 将玉佩塞入袖中,池钊眸底分明掠过满意的暗芒, 他却说:“艾小姐,这只是我昨日教你写字的报答。今日你险些害得我被众人怀疑, 你不会想用几句算不得好听的话就此糊弄我吧?” “艾小姐出自名门,自该有宽阔慷慨的襟怀,”池钊向后一仰,喟叹道,“你惹怒了师长,难道不应该主动奉上赔礼吗?” “只是这么点诚意的话,为师很难不轻视你。” “池博士,这几日学生已经从家中窃了好几样东西予您,这块玉佩还是我去岁生辰时兄长赠的礼物,”面对他的得寸进尺,艾雯急得快要哭出来,跪下道,“我如此频繁地往外面顺东西,倘若被我娘亲发现,她不会放过我的!” 池钊貌似怜惜地看她,眼中却无甚暖意:“艾小姐,你自己且掂量掂量吧,究竟是家中少几样东西要紧,还是你退出上舍要紧。” 艾雯伸手去揪他的衣袖,但被他甩开:“博士,我错了,您就当我未有说过那些糊涂话。明日,明日我一定会多带一些东西给您的。” “这可是你自己答应我的,并非我强迫你,”池钊应声顺着她递出的杆往上爬,“艾小姐莫要转头又在课上做出一副被我欺负的可怜样,叫我下不了台。” “是,学生记下了,博士从未有欺负过学生。”艾雯顺从地说。 姚千忆搭在窗沿上的手指攥起成拳,骨骼收拢发出仅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响。 既然事情都听得差不多,那么该轮到她们出场了。 林蕴霏从砖石上下来,与眸中燃着熊熊怒火的姚千忆相视一眼,对方极有默契地落地,两人齐齐猫着身挪步向斋屋的正门走。 屋中的对话还未停止,林蕴霏与姚千忆贴在门边,听见艾雯问:“博士,今日您在课上说我写字已有了些进步,那话可是真的?” 池钊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艾雯不理解这一句话为何会引得他捧腹大笑,追问道:“博士,您在笑什么?” 池钊收起笑声,一字一顿地答:“艾小姐,你真是时时都能让我感到惊喜……” “你怎么能如此天真,你日日对着你自己的字,你有发现它变好了吗?果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竟连好歹都不会分辨。” 赶在艾雯说话前,着实听不下去的姚千忆跺着脚出现在大门前。 林蕴霏随即跟上,亦不再躲藏,清了清嗓子。 屋里的二人全然没有想到她们会突然出现。 艾雯抬起缀着泪花的双眸看过来,脸上首先露出惊讶之色,转瞬又变为慌张,而池钊则尽然是惊惧。 “池博士,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林蕴霏先发制人道,冲着他挥了挥手。 池钊尽力克制着眉梢的跳动,装出平素淡定的姿态反问:“这么晚了,殿下与姚小姐不也在这儿吗?” 姚千忆环抱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池钊,道:“池博士日日将艾小姐留下来,学生很是好奇,想知晓博士私下里都教授了艾小姐什么。这桌上没书、没纸、没笔也便罢了,如何还让人跪在了地上?” 不想她一上来就将话问到了关窍上,池钊捋着长髯的手不由得一滞。 但老姜还是辣,男人急中生智想出一套说辞:“姚小姐恐怕是想岔了。今日我在课上便说过艾小姐的字已然有了进步,是以散课后我没有再叫她留下,但艾小姐她尊师重道,非常感念我这几日对她的指点,于是行了个敬师礼。” “艾小姐,我已领会了你的心意,”池钊起身去扶艾雯,“你快起来吧,免得叫她们误会,以为我怎么了你。” 他的语气有如含着一汪水,但落在才见识了他真面目的林蕴霏与姚千忆耳中,只会让她们更嗤之以鼻。 艾雯得了他的提醒起身,但因为久跪,她站起来时踉跄了下,是姚千忆伸手搀了她。 “多谢姚小姐。”艾雯在站稳后立时退开一步,垂首与姚千忆道。 姚千忆略有所思地看了眼有意疏离自己的艾雯,又看向池钊:“池博士说艾小姐是为了行敬师礼才跪下,那她脸上的泪又作何解释?” “是啊,若无甚意外,池博士会一直教授上舍的生员,艾小姐总不会是因为池博士不再额外指点你便哭了吧。”林蕴霏帮衬着姚千忆,将池钊可能会找的借口扼杀在起始。 “这……”池钊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半晌也没能讲出个所以然,他于是将话抛给艾雯,“艾小姐自己来向两位小姐解释一下吧。” 没想到问题会丢到自己头上,艾雯脑中根本想不出任何措辞。 偏偏真相又难以启齿,她哀切地看向池钊,对方却不肯施舍她一点目光:“我……我。” 林蕴霏心知该趁此时机添一把猛火,走向艾雯执起她的手:“艾小姐,我午时与你说的话仍算数。只要你愿意将池钊对你做的那些事都抖搂出来,我会让他受到惩罚。” 艾雯任由林蕴霏牵着,一双惴惴不安的眸子黏在池钊脸上。 “殿下,还请慎言,你不能无端中伤我的声名,”此话一出,池钊清楚林蕴霏适才绝对听闻了他与艾雯间的谈话,心中那点侥幸荡然无存,但不到林蕴霏将话挑破的时候,他不能自个露馅儿,“我以礼待艾小姐,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如若不信,你大可去询问艾小姐,”池钊道,“艾雯,你来告诉嘉和公主,我是如何待你的?” “艾雯,你不要听信他的鬼话,”池钊才闭上嘴,姚千忆便接话道,“你难不成甘心被他嘲讽、威逼吗?他根本就是个披着师长外壳的恶狼,一步一步向你索要更多更贵重的物什。” “哪怕今日你为他开脱,他也只会以怨报德!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依言将你一直安排在上舍。” 男人见女孩面上有动摇的苗头,不禁撕去伪面,高声盖过了姚千忆:“艾雯,你莫要听她胡言。你以为你坦白后便能得到什么好处吗?此事你我都难逃其咎!” 处在纷杂人言中的艾雯仿佛被当头敲了一棒,眼眸溃然:“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了,可不可以不要来问我……” 姚千忆还想说什么,林蕴霏抢先她一步,对着池钊说:“池钊,我与姚小姐已然目睹了你诱/引生员向你行贿的事。在我们面前,你承认或是不承认没有那么重要。” “待会儿我便会进宫面圣,将此事告知陛下,他自会按律派人将你带去刑部候审。” “怎么可能?凭你的一面之词,刑部如何就能来抓我?哪怕是入了刑部,他们也得拿出证据才能为我定罪。”池钊振振有词地说服自己。 “光凭我的一面之词确乎奈何不了池博士。”林蕴霏捏着下巴佯作出一副不知晓该怎么办的神情,不仅让池钊露出几分得意,还让姚千忆也侧目而视。 她接下来只用一句话便让在场众人的心高高吊起:“但我有证据啊。” “池博士左手边的袖中藏着一块玉佩,那是艾雯小姐的兄长赠她的生辰礼。池博士敢将袖子翻出来证明我说的是假话吗?” 她全部都瞧见了。 意识到这点的池钊心上似架有炭火,手脚却似锁在千年寒冰中。 “我的官阶虽不算高,但也是朝廷命官,殿下未有君命便来搜我身,”池钊振臂颤着声音呼叫,“士可杀不可辱1,我池钊不愿意受这等委屈!” 姚千忆前几日有多么敬重他,此刻便加倍地厌恶他:“我看你分明是心虚了,这才扯出话来脱身。” “哎,千忆,池博士眼下还是姿态高洁的太学博士,你不该对他口出狂言,”林蕴霏将话锋一转,“不过我也觉得博士此言差矣。博士既然不想折损清名,就更应该在我等面前露出袖中清风,好叫我俩心服口服,向你折腰致歉。” 几近被她们俩的话逼得无言以对,池钊指着她们,道:“你们,你们简直是仗势欺人,有辱斯文……” 出乎林蕴霏的意料,但又颇合情理。 姚千忆趁着男人抬手的空隙,手快到生出一道残影,一举拿到了极为关键的玉佩! 第42章 “姚小姐一刻不搭理我,我都觉得心慌呢。” 池钊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觉袖中一轻,伸手去探时,发现东西已经不在。 “姚千忆, 你这是当众偷窃!快将我的东西还给我,我尚能不与你计较。”池钊终于装不下去, 气急败坏地喊道,伸手就要来抓姚千忆。 姚千忆如同泥鳅一般在屋内躲闪, 池钊追着她,却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 终于累得气喘吁吁, 男人捂着胸口半晌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池博士不是说自己清清白白吗?那我拿到的东西算什么?”姚千忆面不红心不跳地站定, 讥讽道,“你既敢占着师长的名头向学生索要财物, 就该清楚自己有朝一日必会受到报应。” “报应?”池钊挺直腰杆, 不屑地甩了甩袖, “依我看, 女子读书才是真正的有违天理, 该受报应的是你们!” “凭你们这群光长头发不长胆识的女子, 被我随意说两句就晕头转向,怎么能够痴心妄想着与天下男子争据光辉!” 姚千忆忿忿不平道:“好笑!你不会以为自己多读了几年书就担得上君子之称,就能看轻女子吧。女子怎么了?你若那么有本事,缘何用言语恐吓女子,缘何又向女子索要财物?” “你做出这样寡廉鲜耻的事,我瞧你那些圣贤书也是白读, 远不如守礼知节的女子们。” 池钊听了她的话,冷脸反驳道:“我是靠我自己考取的功名立于此处, 而你靠的是祖上的荫蔽,你这样靠家族养着的女子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你!”姚千忆委实被他说中了痛处, 刹那失了声。 “我怎么了,姚小姐怎么不说出来?”池钊昂起首,为刺着她洋洋得意。 林蕴霏替她开口:“池博士还是省着些口舌吧,你不必拿这诸多借口为自己开脱,创立女学一事是陛下亲自点头准许的,你若有任何意见,当时为何不去上书陈情?” “说到底,即便你不愿意承认,但你就是个只会在背后发牢/骚的懦夫。” “懦夫!”姚千忆附和道。 池钊像是被迫暴露在日光下的耗虫,再不顾体面哇哇大叫起来:“我怎么可能会是懦夫!我不是懦夫!” 癫狂到发红的眼睛扫过她们的脸,最终定于一言未发的艾雯,他用手指着女孩:“艾雯,分明是你主动献上财物来贿赂我,并用权势要挟我帮你留在上舍。假使我被人抓走,我便将实情和盘托出,绝对不会叫你好过。” 艾雯被他这颠倒黑白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她看向林蕴霏与姚千忆,连连否认:“殿下,姚小姐,你们知晓的,他说的是假话!我没有主动向他行贿!” 见时机成熟,林蕴霏安抚地拍了拍艾雯的手,道:“艾小姐,如今你也瞧见了他是怎样的人,你万不该对他的德行再抱有期待。” “那我该如何做呢?”艾雯回握住她的手,溢泪的眸子望着林蕴霏,仿佛将她当作救星。 “你若不想被他拉下水,便来做我们的干系人。我俩会为你作证,但刑部问询你时,你也得据实以答,将池钊的恶行一字不漏地说清楚。”林蕴霏丝毫不介意池钊投来的眈眈目光,她就是要当着他的面策反艾雯。 艾雯回首看了眼面容狰狞的池钊,将银牙一咬,下定主意称“好”。 听见她笃定的回话,林蕴霏与姚千忆相视一笑。 池钊却是向后退了一步,面色灰败地跌坐在桌子上。 “池博士,那我们便于这几日见分晓吧。”离开前,林蕴霏对着失去反应的池钊道。 走出斋屋后,林蕴霏对艾雯道:“艾小姐,稍后我便会进宫,你回府后先与令尊令慈禀明此事,好让他们心中有个数。” 见艾雯稍有迟疑,林蕴霏想起适才她与池钊之间的谈话,对方家中双亲似是比较严厉,启唇宽慰:“艾小姐,他们若听闻了你在外受人欺凌的遭遇,心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你。” “再者说,假使你今日瞒着他们,明日事情临头时,他们茫然不知所措,只怕会更加生气。” “多谢殿下提点,我回去便同他们交代缘故,”林蕴霏的话让艾雯不再六神无主,她十分感念地向林蕴霏欠身。 稍许沉默了会儿后,艾雯窘迫地提问:“不知殿下能否归还我那枚玉佩?” 林蕴霏摇了摇头:“抱歉,艾小姐,我暂时不能将它归还于你。待到事情有定论后,我自会完璧归赵。”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虽没点破,但艾雯明白她的意思,回了句:“好的。” “对了,”提到玉佩,林蕴霏继续嘱咐道,“想来你送给了池钊不少东西,回去后还请将那些给出去的物什列个单子,方便到时候刑部校对。” 艾雯诺诺应是。 目送艾雯上了马车后,林蕴霏这才顾上与姚千忆说话:“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斋屋外,你不是说家中有事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对方为何会对池钊态度大变。 姚千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话该我问你吧,公主殿下,你不是说着急进宫嘛,怎么会勾留在女学内?” 她们竟是骗到了一处去。两人于是心照不宣地笑开来。 “适才我塞给你的玉佩,你可收好了?”姚千忆问道。 “姚小姐不愧是习武之人,池钊方才紧追着你时,估计如何也想不到这玉佩早被你交到了我手上,”林蕴霏毫无保留地将眼前人夸得扬起了下巴,“你放心,这东西尤其重要,我定会仔细收好。” “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你也得好好回答我。” 姚千忆别开脸,吊着她:“凭什么?天底下哪里有规矩说我必须得回答你的问话。” 呦,还与她拿乔! 林蕴霏知晓姚千忆吃软不吃硬,低下声音央她:“好千忆,你若不肯告诉我,今夜我恐是睡不成了。” “为何睡不成?”姚千忆忍不住将眼珠往林蕴霏那儿看。 “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便是在生我的气,我如何能够睡着。”林蕴霏煞有介事地叹气,“也不知我哪里做得不对,让我们素来大量的姚小姐对我置之不理,真是罪过罪过。” 听出了她的调侃,姚千忆转回身,气鼓鼓地破功:“嘉和公主,你实在是,实在是……” 林蕴霏迎着女孩绽开一抹明丽的笑:“你莫要与我计较,好不好?” “你别同我嬉皮笑脸,”姚千忆唇边不自觉地向上勾,还要故作矜持,“算了,我就原谅你一次。” 她凑近林蕴霏,压出恶狠狠的语气:“我先与你说好,下次你再不将我当作密友、对我隐瞒真相,我就再也不搭理你了。” “你是嫡公主又如何?我的家世亦不差,不是非要与你相交、非要顺着你。” 听了这样一番话,林蕴霏丝毫不愠,相反,她的眼眶没来由地发热,心也似被温水泡着,熨帖极了。 她全然未有想到重生后能如此幸运,竟碰见了姚千忆这样能够交心的好友。 见她盯着自己不语,姚千忆疑惑地摸了把脸,问:“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林蕴霏眨了眨眼,好将那股即将要喷薄而出的热意收回去,答说:“放心吧,你的脸上干干净净。” “千忆,”她嗓音稍哑,“若我再犯诸如今日的过错,但事后我与你解释了缘由,并且对你说些漂亮话,另外再请你去岳彩楼海吃一顿,你也忍心不理我吗?” “这……”姚千忆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慢悠悠道,“你起码都哄我两日才行。” 眸中惯常覆着的冰霜消融,林蕴霏拖长尾音:“足足要两日才肯休止啊。” 姚千忆对她这句质疑颇为不满:“才两日你便不肯了?你未免也太没耐心!” “姚小姐一刻不搭理我,我都觉得心慌呢,”林蕴霏捧着心假作痛苦,“要是真让你整整两日都对我摆着张冷脸,我宁可去面壁。” 她话中意思隐约浮出来,姚千忆眼眸亮起似含点点星子。 “所以啊,为了避免如此恼人情形,我定不会犯第二次错。”林蕴霏道。 “我并非有意对你隐瞒此事,一来那时我观你对池钊很是信服,我怕冒失地说出来会叫你不悦,二来当时我也没有寻到池钊的错处,只是凭直觉感到他有些奇怪。” 姚千忆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确实,当时哪怕你与我说了此事,我也不会信。” “那你今日为何会……”林蕴霏适时又问了一遍。 “不瞒你说,这几日我发现你不喜池钊,便留了个心眼。我虽看不出他哪里不好,但我亦相信你识人的本事。”林蕴霏颔首默许她往下讲。 “今日午时散学,我一扭头便瞧见你已没了人影,你的书箱却还留在桌上。我以为你或许是去出恭,说不准一会儿就回来,于是我在斋屋内等着。” 林蕴霏与姚千忆约好了,若逢到午时方散学的课,她们就结伴去用午膳。 前几日林蕴霏也有无法同她共进午膳的时候,但都会事先打招呼。今日午时情况紧急,林蕴霏只顾去追赶艾雯,后来也懒得返回,直接拐去用膳。 林蕴霏其实并不尽然忘记了姚千忆,但她以为姚千忆找不到自己,肯定会自行去用午膳。 姚千忆竟然还在斋屋中等了自己许久。 林蕴霏听见这事后,惊觉她似是辜负了对方的真心相待。 看向姚千忆的眼眸中升起愧疚,她听得女孩道:“池钊见我留在屋中不动,便随口问了我几句。他才踏出去没几步,我忽而想跟上去看看他私下的行止。” 姚千忆讲到此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成想我就此发现了他叫人作呕的真面目。” 第43章 纵使她有心,眼下却是无力。 “他与另一位学官同行, 上来就跟对方抱怨说感觉自己在女学又浪费了一日韶光,又说女生员们悟性极差,谈到文句时见解狭隘短浅, 简直不堪入耳。” “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我当时真是眼瞎了才觉得他有万般好……” “对了, 蕴霏,”姚千忆沉声道, “与池钊谈话的那个学官也对女学颇有微词,我听见池钊叫他佘博士。” 她没有说下去, 但林蕴霏明白:“放心, 我会在陛下面前提一嘴他。” 该说的都说完了,林蕴霏见姚千忆兴致却不怎么高。 “今日我进宫, 必会劝得陛下严查这些欺世盗名的学官, 好让之后任职的学官引以为戒, ”她捏了下对方的手, 许下使人心安的承诺, “女学一定会逐渐办得越来越好。” “我信你。”姚千忆此刻眉目间异常沉稳, 让林蕴霏一晃神,将其错认为邓筠。 两人作别后,林蕴霏即刻启程入宫,由掌事太监通传入了御书房。 “今日怎么风风火火的?”文惠帝放下朱笔,目光掠过她身上未换下的生员制服。 林蕴霏不欲与他寒暄,在案前利落跪下:“儿臣有要事欲禀告父皇。” 文惠帝被她这架势惊得从座上起身, 趋近问道:“说说吧,是什么事叫你动了真格?” “儿臣近日在女学内读书, 却遇着一件动乱女子向学风气的事,”林蕴霏直视前方, 眸光灿若雷电,“上舍博士池钊有意诱使一位女生员向他行贿,不仅如此,他授课时敷衍塞责,光照著书籍诵读,于生员们的进步全然无益。” “创办女学一事是父皇点过头的,池钊却大放厥词此事有违天理,还说,还说……” “他还说了什么?”文惠帝察觉到她即将要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 可人的好奇心皆是这般,看见了露在井外的那截麻绳,明明知晓另一端系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木桶,仍旧想要伸手去扯,将剩下那截抽尽,不见结果不愿罢休。 林蕴霏仰面与他相看,欲拒还迎:“先说好了,儿臣将话说出来后,父皇千万不要动怒。” 文惠帝墨眉紧压着鹰眼:“你说吧。” 她清楚对方的心绪已被自己吊在了嗓子眼,于是覆手在额前行了个大礼:“儿臣虽是转述池钊的话,但此话终究得从儿臣口中过一遍,儿臣先为此不韪之言向父皇请罪。” 文惠帝眼神更凝,听得她朗声道:“池钊他说父皇推行女学,必会受到报应。” 半晌,林蕴霏都没等到文惠帝张口回话。 偌大的御书房内,仅有他们两人,她甚至能在这片阒静中听见男人稍重的吐息。 “他真的这么说?”文惠帝的声音沉在胸腔中,难辨语气。 林蕴霏从眼前的那双方头朝靴上收回目光,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当时清远候府的姚小姐也在,她能为儿臣作证。” “至于池钊向生员索要财物一事,亦是儿臣与姚小姐一起亲眼瞧见的,父皇大可派人去问话。” 黄袍微动,文惠帝弯腰来扶她:“兹事体大,朕信你有分寸,不会胡说,快起来吧。” “这个池钊……竟敢说出逾矩犯上的话,朕定不会放过他。” “父皇,女学不过初初办了几日,便出现了池钊这样居心不净的人,”林蕴霏没有依言起身,继续道,“上舍的学官尚且如此,中舍与外舍的学官焉能仔细教学?” “父皇之所以准许创办女学,并且参鉴太学的规范,便是想教化天下女子,使得女子亦能为大昭增添异彩。可池钊的事情一出,人心难免动乱。” “没有高明远识的学官教授,女学自然成了不伦不类的空壳,又如何能够长远。如此一来,父皇的一片苦心便落了空。” “你说得不无道理,”文惠帝不动声色地问,“嘉和,你可有什么见解?” 话中意思虽轻缓,林蕴霏面上却肃然:“父皇说笑了,女儿说的话哪能算得上是见解,您且当作戏言听过便罢。” “依女儿之见,应当严惩池钊,以儆效尤。” “稍后朕便传旨让刑部去调查,”文惠帝缓言给出说法,“待查实他确实行止不端,朕自会给女学众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儿臣代女学众人谢过父皇肃清害群之马。”林蕴霏应声又向他行了个礼,嗓音落地铿然。 得到想要的答覆后,林蕴霏又与他聊了几句近日在女学的见闻,方才告退。 林蕴霏并不知晓的是,在她走后,文惠帝坐回案前,拿起尚未批复的奏折看了良久。 一旁立侍的贾得全观察着他的神色,上手为他研墨。 贾得全半低着头,余光瞥全了奏折上的内容。 “如何?你觉得朕该批什么话?”文惠帝突然扫过来一眼,不怒自威。 亏得贾得全在御前侍奉多年,见过不少比这更迅急的风浪,因此手腕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下,脸上神情更是丝毫未变:“奴才不敢妄言。” 文惠帝放下奏折,自顾自讲:“前日这封折子就递到了朕跟前,池钊言辞委婉地说嘉和在女学内听学不认真,对他这位师长也不够尊重,当时朕便有些不信。” “是啊,奴才亦陪同圣上看着公主从牙牙学语到今时的亭亭玉立。嘉和公主近来着实瞧着懂事了不少,适才她进来时的那副派头,颇有圣上当年在先帝面前为民请命的风范呢。”贾得全顺着他的话夸起林蕴霏。 “现今她已十六岁了,假使仍是从前那副贪玩迷糊的样子,那朕不知要多头疼,”文惠帝微眯起墨眸,里头沉着难辨的心思,“再过几日便是殿试,到时青年才俊齐聚一堂,朕欲替她安排看亲。” 贾得全哎了声,顺着他说:“陛下为公主殿下择选的驸马自是人中龙凤,殿下肯定满意。” “欸,话别说得太早,”文惠帝扬了扬手,“那丫头如今主意大得很,终究得看她喜不喜欢。” * 从御书房走出来时,天幕已然逼近头顶,澄澈霞光如练,烧尽余热。 今日林蕴霏没带楹玉,她许久未在宫中行走,临时起意闲逛起来。 忽而记起昨日会试告终,林蕴霏特意绕向延英门。 她不能进翰林院,只好在外面遥遥看上几眼。 透过隔扇门,可以瞧见里头往来的人影,听见低声的交谈,想来这群学士如今忙得很。 转身打算离开时,一人迎面撞上了她。 这力度不小,林蕴霏往后急退了几步,险些就要后仰摔倒。而随着一声闷哼,那人怀中的东西尽数散落在地。 “你……怎么回事?”短暂的头晕目眩后,林蕴霏定睛看向对方。 那是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顶上戴着的乌纱帽被撞歪。林蕴霏看着他的面容,总觉得有些面熟,但她又笃定自己是头一次见他。 男人看见她衣襟上用金丝勾成的翟鸟纹,即刻意识到她的身份。 扶正官帽后他低首作揖道:“对不住,殿下。翰林院内事务堆积如山,臣行得急,一时不察未有看见您,还请殿下莫怪。” 他从衣袖中露出的手指在颤。林蕴霏眨了几下眼确认自己未有看错。 她有那么可惧吗,居然能使一位八尺男儿怕成这个地步。 “我没有什么大事,倒是学士……”林蕴霏看了眼地上四散的封卷,“需要我帮学士捡拾起来吗?” 面前男子闻言连连摆手,忙伏下身将东西捡起来:“不用劳烦殿下,臣自己来便可。” 对方飞也似的捡完了封卷,接着将其紧紧掖在怀中,仿佛防着被她夺去一般。 这下林蕴霏看明白了,男子并非惧怕她,而是对那封卷看护得谨慎。 能被如此重视的封卷,林蕴霏稍作思索,便猜到这封卷恐是才从礼部贡院取到的会试答卷。 “殿下如若没有旁的事了,臣便先行告退。”男子见她眸光幽深,着急脱身。 林蕴霏无有理由强留他,点头道:“学士快些去忙吧。” 得了她的同意,男子提起步子就跑,脚底生烟。 跑这么快作甚?林蕴霏不解地看着他跑进了翰林院。 干看着无趣,林蕴霏走出延英门,一时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这几日她在公主府与女学之间往返,不敢懈怠地盯着池钊,等他露出假面下的獠牙利爪。 她看似干劲十足,但今日对池钊所为眼见为实时,林蕴霏无法感到哪怕是一点的得意。 像池钊这般对女子读书不以为然的人,不只一个,为数众多。 这显然是女学初办遇到的头一个疑难。即便池钊被严惩后,接任的学官们会因为忌惮有所收敛,但他们心中始终难以摒弃偏见,在教习上就难以用心。 师者不肯尽心传授,生员又怎能青出于蓝? 偏偏她不比林彦或是六皇子,身边既无翰林学士可用,亦无太学博士可支使。 纵使她有心,眼下却是无力。 尽管林蕴霏能出言宽慰姚千忆,她却不能欺骗自己,她为此深感挫败。 脑中不由得思及一位或能替她指点迷津的人,林蕴霏定了定心神,移步前往。 * 临丰塔顶层内檀香依旧,也不知是这清幽的香气,还是眼前沏茶的人,莫名就让林蕴霏静下了心。 “殿下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影,今日怎么得空来谢某这儿?”谢呈将泡好的茶先递给她。 对方伸过来的手犹如细瓷,腕骨微凸。 抓握东西时骨骼收紧,青筋鼓起来,有种不可说的感觉。 时隔多日未见,他右手上的伤几乎好全了。 因着当初下手实在太重,终是留了浅褐色的疤痕,好在看起来不明显,无伤大雅。 “国师用不着与我寒暄吧?”林蕴霏带着笑音说,“说起来,国师应当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第44章 他分明扯的是她的衣袖,林蕴霏却觉得被他抓住了命门。 谢呈清凌凌一笑, 语气似有些无奈:“我真不知该说是殿下高看我了,还是该说殿下不肯信任我。” “我没有不信国师的意思,”林蕴霏假作正色, “我只是格外相信国师的本事。” “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谢某素来对殿下的话深信不疑。” 林蕴霏欲将他的话当作耳边拂过的一阵风, 但对方目光定定,叫她真有几分动摇。 林蕴霏前世便意识到, 谢呈的那双眸子很是可怕。 可怕在一旦望进去,不消一个吐息, 心志不坚者就会被摄去灵魂, 难以抽离。 自诩持重如林蕴霏,在谢呈面前, 也屡次感到藏不住心思。 索性不来虚的那套, 她坦然开口:“国师应也听闻了我今日为何进宫吧, 女学上舍的学官不仅敷衍授课, 还恐吓女生员赠送财物, 这两桩事中的任意一桩搬出来都该被严惩。” “既然殿下已经在陛下面前举报了此人, 为何还心绪不宁呢?”谢呈一语中的。 “国师如何看出我心情不好?”林蕴霏惊讶于他对自己情绪的感知。 “谢某原是胡乱猜的,”谢呈弯起唇瓣,“如今观殿下的反应,我竟是猜对了。” 倘若他面上能做出点恍然的神情,林蕴霏或许会信他说的话。 “国师善解人意,不妨继续猜猜我为何会不高兴?” 再次出乎林蕴霏的意料, 谢呈未有与她周旋:“谢某猜不到。” “不如由我来问问殿下吧,今日殿下来临丰塔寻我, 是出于什么缘由呢?” 对方打了她个措手不及,还想在这场交谈中占据上风, 林蕴霏当然要做回主动的一方。 她直抒胸臆道:“我并非为着正事来寻国师,而是心情不佳想找一人倾诉。” 谢呈撩起眼睫,似为她的坦诚一惊。 见状,林蕴霏心中横生出一股找回场子的痛快:“思来想去,国师心境剔透,是最适合为我解惑除忧之人。” “殿下当真这么想?”不知她是否看错,谢呈眼眸有一瞬晦暗。 “是啊,所以国师可别辜负我对你的期待。”再看过去时,对方拿起茶盏啜饮,灰眸被垂下的睫羽遮去其中水波。 谢呈复抬眼,里头已然没了能让林蕴霏捉摸的情绪;“殿下请讲吧,我愿意尽力一试。” “近日我在女学内旁听,那些学官都是从太学调来的。一查资历,个个博闻强识,但真正到了课上,我丝毫没能瞧出他们为何从前能得到那样高的赞誉。”林蕴霏话中毫不掩饰对他们的嫌恶。 “我大概清楚殿下的心结了。” 天色暗下来仿佛就在须臾之间,那名眼熟的黑衣侍卫走了进来,他的脚步较之狸奴亦重不了多少,点完蜡烛后又轻飘飘地溜出门外,如同鬼魅。 言语被这动静打断,两人陷入莫名的沉默。 烛火悠然晃动,好巧不巧投映在谢呈眼尾,那颗小痣好似被烧红了,亮如朱砂,愈发动人。 林蕴霏看着谢呈,竟觉得对方的眉眼在烛光下有些温柔。 反应过来脑中涌现的想法是什么,林蕴霏慌忙转开眸子,张嘴前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没想到成了夜谈。” 而后她想到,孤男孤女,秉烛夜谈,如若不是话本中的风月段子,属实算不上什么能随意讲出来的好事。 清楚找补只会越描越黑,林蕴霏选择合上嘴,微微一笑。 谢呈恍若未有发现她的重重心思,泰然地接上适才要说的话:“殿下是在为女学中没有倾尽心力传授知识的学官而忧心吧。” “嗯,没错。”林蕴霏未有犹疑,承认道。 “在创办女学前,在下便同殿下说过,朝夕之间女学无有可能像太学一般完善。我记得当时殿下明眸清亮,用一句‘我图谋的是未来之功’驳斥了谢某,如今怎么反倒动摇了心神?”谢呈歪了些头,似笑非笑。 林蕴霏心底怎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可放出锐气逼/人的狂言时,她不是还没有真正面临难事么。 “国师倘如只会说这般挖苦的话,我便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语罢,她雷厉风行地起身,迈出步子。 林蕴霏其实不是在对谢呈施以所谓引君入彀的招数,她只是突然想到自己今日特意来找对方倾诉忧扰这个行为本身就不对劲。 如此举止深究之下根本就说不通。 她为什么不能同往常一样自个理清心绪呢? 她明明可以回府找楹玉吐苦水,为何宁愿绕一大圈来临丰塔找谢呈呢? 心上仿佛被万千丝线围绕起来,林蕴霏素来清醒自知的头脑中被灌入浆糊。 她不喜欢,甚至是厌恶这种解释不清的失控,因此她当机立断歇了深聊的念头。 尽快离开此处,当作今日未有发生任何事,她便能归回常态。 林蕴霏想得很好,奈何她的衣袖被人拽住,不得已回首。 “国师这是何意?我不乐意聊下去,你难道要强来吗?”林蕴霏垂眼去看谢呈好似连烛火也照不暖的冷白的手,试图将袖子从他手中扯走。 不料看着文弱的谢呈力气挺大,林蕴霏使了五成的劲也没能撼动他半分。 若是旁人见了此景,大概会觉得她在与谢呈玩闹。 眼见得那截衣袖被他牢牢地攥着,林蕴霏松了手劲,威胁道:“国师此举过于放肆了。” 谢呈不以为意地抬眸看她,神情很淡,话中份量却重:“几日未见殿下,不想殿下变得如此容易心急。” 他分明扯的是她的衣袖,林蕴霏却觉得被他抓住了命门。 “我为殿下倒了茶,你一口都还未碰。这是上好的清茗,倒掉属实可惜。殿下饮罢再走也不迟。”对方以退为进的话术加之犹如清泉水的语气,神奇地安扶了她那没有豁口释放的烦躁。 谢呈是她的幕僚,她来找他饮茶解闷,这很正常不是吗? 是她自己将事情小题大做了。 假使现在她扬长而去,岂不是反倒显得她心虚,同时让谢呈多心。 见林蕴霏的脸色稍有缓和,谢呈撤回了手。 那截衣袖骤然展开,但留下了不可抚平的皱褶。谢呈见状道:“抱歉,我将殿下的衣袖弄皱了。谢某身上没有钱财能赔给殿下,便欠殿下一次卜卦的机会吧。” 林蕴霏重新坐下:“既然是国师对不住我,那么补偿什么、如何补偿不该由我来定吗?” “是,该由殿下来决定,”谢呈好脾气地答应,“殿下想要谢某如何赔偿?” “我暂时还未想好,留着日后我想到了再来寻国师兑现。”林蕴霏执起茶盏,为他那句话抿了口清茗,“国师今日难得逾矩,合该是还藏掖着什么漂亮话没同我讲吧。” “快说来叫我听听,我选择留下来是否值当?” 三言两语间,她又恢复了往日谢呈熟识的姿态,不掩锋芒,力争上风。 “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谢呈用目光隔空描摹她眉间极难察觉的愁绪,不自觉地摩梭着指腹,“在下口拙,说不来漂亮话。” 赶在林蕴霏开口之前,谢呈又道:“古话道‘万事开头难’,女学创立才不过十几日,殿下不必着急未雨绸缪。今时那些博士还未改观,并不意味着来日他们仍持有成见。” “女子入学读书实为前所未有,他们一时不理解亦是人之常情。殿下这般焦炙,不仅是苛待了他们,更是苛待了自己。” 他有意讲得温缓,话如涓涓细流淌入林蕴霏心中。 事实上,林蕴霏在重新坐下的那一刻便汇拢整理了大半的思绪,谢呈的这两句话不过是锦上添花。 林蕴霏总算明白了为何皇室中的许多人得空闲时,都爱去净胜寺礼佛烧香,与寺中方丈高僧打坐讲佛,以此来静心舒气。 谢呈虽不是得道高僧,但与他谈话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勾起朱色唇瓣,林蕴霏流转粼粼眼波,自省道:“国师讲得极是,近日我的心眼为迎头诸事所遮蔽,不免想得狭隘了。万事皆不能一蹴而就,何况创办女学本就不易。” “若非国师予以开导,我自己定要郁结上几日才能开怀大悟。”她眉心积滞的郁气明显散去,代以祥和貌。 “正是这个道理,”谢呈暗暗舒展五指,自然搭在膝上,“殿下心志高远,迟早都会想通,谢某不过是提点了两句,最终造化如何还是得仰仗殿下自己。” 此刻林蕴霏心情异常地开阔,好比久旱逢霖,整个人都透露着喜气。 是以她看谢呈格外顺眼:“国师不必自谦,你便是随意讲上两句话,外头众人也会趋之若鹜,奉为圭臬。” “我在女学内见了那些迂腐不知变通的学官后,心中生出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谢呈配合她的绕弯子,向前微倾身子问:“什么想法?” 林蕴霏还未说出来,自己倒先一哂,随后笑得如风吹柳条。 谢呈没问她因何而笑,静静地看她将嘴角高高提起,眸中浮起直至心底的笑意。 “对不住啦,国师。”林蕴霏好一会儿才止住笑,两边脸颊都发酸。 她尽力压平不听控制的唇角,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正经可信:“我想的是如若国师能来学宫当博士,那该有多好。” “好在哪里?”谢呈面上难得露出几分错愕。 林蕴霏的瞳仁中清晰地映着一个他,为她打破对方惯有的沉静感到得意:“国师视天下男女为同仁,授业解惑时必然不会有所偏私,这便是我心目中女学学官当有的样子。” 听了她的解释,谢呈眸光滉漾:“原来如此……但此事听起来似乎并不好笑。” “国师当博士自然算不得笑料,但如果是国师摇头晃脑地捧着经典诵读呢?”想到那个场景,林蕴霏又将嘴歪到了耳根。 第45章 林蕴霏想赢,就得彻底收服他,不论手段。 对面的谢呈似是也想了下那个画面, 轻笑出声:“倒确实有些滑稽。” “话又说回来,以国师的容颜气度,做起这样的举动应也不会太滑稽, ”林蕴霏想不出具体模样,扫了两眼谢呈, 嘟囔道,“说不准还赏心悦目呢。” “殿下说什么?”听不清她的后半句, 谢呈问道。 “没什么。”林蕴霏打马虎眼,将话带过。 谢呈听出她不想说, 另起了一个话头:“可惜谢某才疏学浅, 并不精通四书五经,无法替殿下去女学中当博士。” “怎么会呢?我观国师写得一手好字, 胸中又有千万丘壑, 哪怕担不得满腹经纶一词, 总也是殚见洽闻之人。”林蕴霏质疑道。 “殿下属实是高看我了, 我不是在自谦, ”谢呈一挑嘴角, “‘术业有专攻1’,我随庆平大师回到临丰塔后,学习的是卜筮天文、佛法玄理,不曾有多余时间学习经典。” “至于那一手字,是庆平大师另外命我练的。毕竟日后我得誊写经文,字总不能写得太差。” 林蕴霏不置可否, 追问:“国师不是十二岁时才被庆平大师带回临丰塔吗?在遇见庆平大师之前的那些年岁,国师难道未曾读过书吗?” “殿下适才说我对你的事了如指掌, 我瞧殿下对我也不遑多让。” 他话间意味深长,直指她说出了十二岁这个精准的字眼。 “国师的事迹在大昭街头巷尾广为流传, 我能知道也不稀奇。”林蕴霏抬手摸了摸耳根,心想她在此人面前掉以轻心了。 谢呈垂下眼不欲追究,冷不丁来了句:“谢某是孤哀子。” 未有料想会得到这个答覆,林蕴霏一时愣怔。 回过神来的她为自己无意间的冒犯向他道歉:“对不住……提到了你的悲事。” “无妨,这不是什么不能讲的事,”谢呈语气稀松地将他的身世讲下去,“双亲死前将我托付给邻曲照料。他们待我几如亲子,但世事难料,几年后村中突遇旱害,庄稼颗粒无收。屋内稻粟见底,他们被饿得面黄肌瘦。” 听到此处,林蕴霏基本能猜出事情后面的走向。 果如她所料,谢呈轻描淡写地说完结局:“某日清晨我醒来时,发现屋中仅剩下我一人。在原地守了几日后仍不见他们人影,我便明白他们不会回来了。为了不成为饿殍,我只得往富庶的地方走,一路乞食到了皇城。” “接着遇见恰来布施的庆平大师,他见我垂死,大发善心将我带回临丰塔。之后的事不用我说,殿下也应都知晓。” 他用几句话将十二年的经历就此概全,平铺直述,没有遗憾,也没有憎恨,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 他的过往真的如此苍白简单吗? 单是庆平大师的教导便能使他从贫瘠无知的少年脱胎换骨变成今日模样吗?林蕴霏不信,至少不全信。 如若谢呈仅是借这些微薄之力走到今时这般地步,那太可怕了。 有此能力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只当闲云野鹤之辈?前世谢呈选中势力最强的林彦,便是野心使然。 现今林蕴霏再次想到此事,只觉有个疑问一直被她忽略了。 谢呈是敢说出“既然都是人,皆能荣登大宝”这话的狂者,上一世又怎会愿意屈居人下,止步于林彦身边徒有虚名而无实权的大国师一职呢? 那么这一世他选择自己,到底又是出于何种考虑? “殿下,”谢呈温和地唤道,“你怎地出神了?” 林蕴霏敛去心中浓重的思量,抬眼看他时眸底澄澈:“我在想,国师的遭遇真是叫人扼腕呐。不然以国师的天资,科考的金榜上定会出现‘谢呈’二字。” “殿下说笑了,凡事皆没有如果。谢某能活到今日已是莫大的幸事,我虽是一介白衣,但衣食无忧,尤其知足。”谢呈给出圆融的回答。 “也是,”林蕴霏做出赞同的神情,“国师若不是国师,今日我们或许便无缘在此地交谈了。” “比起太学博士,我还是更需要国师的助力。” 谢呈似没被她随时掷上两句的奉承之言打动,将话聊回原处:“会试已然告终,不日殿试也将开始。殿下想要能为己所用的太学博士或是翰林学士,到时下手即可。” “我确有此意,但那些人不见得就能被我拉拢。”林蕴霏想起早就被林彦收入麾下的状元与探花,清楚林彦绝不会只拉拢了这两人,而六皇子一党对于这群未来的官员也势在必得。 处在夹缝中的她似乎找不到一点门路。 早在会试前,林蕴霏就开始为此事苦思。 所幸有前世的经验加持,她不算茫然无措,但她还想听听谢呈的意见。 有意在他面前示弱,林蕴霏倍感头疼地抿了下唇,顺势求助:“国师不妨帮我想想,我该如何与他们搭上关系?” “殿下无权但有势,势可诱/导,亦可强/压。”谢呈果真吃她这套,当即讲起办法。 “具体该怎么做呢?”林蕴霏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谢呈不疾不缓地说:“殿下不妨事先打探清楚那些学子的身世。若有家世清贫且能力稍次者,便可凭利收买;若有家世平庸但能力出众者,殿下不若用势威胁。” “这些我能做到,三皇子与六皇子也能做到。且他们的权势胜于我,只会做得更好。”林蕴霏反驳道。 “我明白殿下的顾虑。但三皇子与六皇子身边原本就有着以利聚首的一批人,换言之,对于金榜上那数百名学子,他们有心无力,无法全部收揽。”谢呈点到为止。 “所以国师的意思是,要我去笼络被他们挑剩下的人?”林蕴霏半真半假地诘问,“国师莫不是三皇子派来与我周旋的内应吧。” 谢呈反问道:“殿下缘何不怀疑我是六皇子的人呢?” 他既然如此说,林蕴霏便顺口问:“那你是吗?” “不是。我不是三皇子的内应,也不是六皇子的人。”谢呈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回答地太快了,就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他过脑。林蕴霏登时感觉她的疑心用错了地,显得有些膈应人。 吃了言多必失的亏,林蕴霏打算就此闭口不谈。 然而谢呈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说什么。 这片突如其来的沉默将人的思绪拉得极长,可林蕴霏确实没能理解他想要听到什么话,启唇半晌愣是一点声没出。 对面的人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充斥着无奈:“殿下,你真是……罢了。” 谢呈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林蕴霏听得一头雾水。 她刚想问他是何意,谢呈讲了下去:“如今朝中三皇子与六皇子两派泾渭分明,这些即将要走上仕途的读书人不会不通晓此事。但总有一部分人,他们不愿介入两派之争,这些便是殿下该努力去争取的人。” “此外,殿下须知,某些看似考绩不够出挑的人,他们有的或许是通而不精,真的差些资质,殿下拉拢他们不是为了送他们登临高位,而该让他们散布在朝中各个部门,做殿下窥伺全局的‘眼’。” 这下,林蕴霏听懂了他的话。 微末细丝看似无用,但正因为它们不起眼,若应用得当,亦能瞒天过海、织就密网。 “至于另外的一些人,他们往往是专才,殿下便得重用他们,给他们足够的尊重。此类人通常高唱怀才不遇的悲歌,若遇上所谓知音,他们自会将殿下奉为明君,忠贞不二。” 他的点拨让眼前局势霍然明晰,林蕴霏再次领会到谢呈对人心的洞若观火。 前世输在他的谋划之下,她是心服口服的。 但林蕴霏大抵生来就长着一身倔骨,她承认并接受前世的败落,但今时不管谢呈暗怀什么心思靠近她,她都要将此人牢牢地拘在于她有利的位置。 这场夺嫡局中,谢呈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林蕴霏想赢,就得彻底收服他,不论手段。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林蕴霏袖中的手抓握成拳,道,“我听国师话中的意思,像是已经对那些学子的来路了如指掌。” “到时我若有拿不准的地方,还望国师不吝赐教。” 谢呈皎然一笑,道好。 * 翌日清早,女学传来停课一日的消息。 紧接着,刑部着人叩响了公主府的门,毕恭毕敬地请林蕴霏走一趟。 昨夜林蕴霏回来得晚,叫翘首等在府门口的楹玉担心了许久。 在歇息前,林蕴霏没忘记与楹玉言明她进宫的原因。 虽说清楚刑部为何而来,但见着那一个个身着黑衣、面容严肃的壮汉在门口左右排开,楹玉还是被吓了一跳,不免替林蕴霏感到担忧。 瞥见她眸底的惧色,林蕴霏偏首对她说:“楹玉,你便在府上候着吧,我一人去便可。” 楹玉动了动唇,想说她可以跟去的。 林蕴霏却不由分说:“我去去就回,要不了多久。你且帮我去庖屋里盯着,我回来时想吃上热腾腾的罐煨山鸡丝燕窝。” 刑部离公主府不远,林蕴霏才下马车,便有一位着红色官袍的男子迎上来。 他朝着她端正作揖:“微臣刑部主事杨文辕,见过公主殿下。” “麻烦大人了。”林蕴霏对着他颔首致意。 “殿下客气,这是微臣的分内之事。”杨文辕往她身后看了眼,发现她是孤身前来,目中现出诧异。 发觉林蕴霏直视着他,男人尴尬地错开眼,道:“殿下请随我来。” 第46章 杏榜被紧紧扣留在君王手中,阶下官员不敢轻易言语。 单论布局规制, 刑部与承天府瞧着并无二致,但结合世人对秋官酷吏惯有的印象,行于其间时, 林蕴霏不免感到后背有些阴森。 晃头甩去粘稠且无用的想法,林蕴霏问道:“姚千忆小姐与艾雯小姐到了吗?” “她们已然到了, 侍郎大人正在问询她们前因后果。”杨文辕回说。 “是分开问她们的吗?” 杨文辕斟酌了下,觉得这应该并非不能外传的话, 婉言道:“为了还原真相,侍郎大人会来回对两位小姐提问。” 所以便是既要分开询问, 又要一起对证喽。 对于姚千忆, 林蕴霏自是不用操心。她只怕艾雯见了这副审问的仗势,心志或有所移。 不过, 若艾雯按她说的将事情告知了父母, 想来艾家会教她该怎么说、怎么做。 “池钊呢?”林蕴霏问起另一位叫她关心的人, “他如何了?” 提起池钊, 杨文辕当即颇感无奈地搓起双手:“殿下有所不知, 昨日池钊便被带进刑部, 侍郎大人亲自与他谈了近两个时辰,期间池钊哭闹不止,那涕泪险些将刑部都淹了,但他拒不承认所为。” 见她蹙起眉头,杨文辕忙将话锋一转:“殿下不用担心,侍郎大人已根据艾小姐的口供去池钊住处搜查了, 想来此事很快便会有新的进展。” “到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至偏堂。杨文辕悄然松了口气, 抬手道:“侍郎大人早已等在里头,殿下请进去吧。” 向他再次道过谢, 林蕴霏提步走进屋内。 屋中的几个人见到她,先后站起来:“殿下来了。” 眸光掠过姚千忆与艾雯瞧着没什么异色的脸,最终定在正中的男人身上,她道:“见过侍郎大人。” 林蕴霏对这位刑部侍郎闻绍是有些印象的,他因刚正不阿在朝野中素有美誉,且他不依附于三皇子与六皇子这两派,是以尤其得文惠帝青眼。 这也是为何文惠帝将池钊一事交予他查办。 “殿下请坐吧,”闻绍不打算与她攀扯那些繁文缛节,直接谈及正事,“我有几个问题想要向你求证。” 林蕴霏对他的安排毫无异议,择了姚千忆旁边的位置坐下。 “听闻殿下与姚小姐是一道发现池钊向艾小姐索要财物的,对吗?” “不错,”林蕴霏从袖中取出艾雯的那枚玉佩,“当时艾小姐将这块玉佩交给了池钊,池钊却仍不知足,要挟艾小姐第二日带去更加值钱的物什。” 闻绍向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对方走过来取走玉佩,放到他手上。 将那玉佩的形状与上头的花纹仔细环视了一圈,闻绍复看向林蕴霏,问:“既然这玉佩原是在池钊身上,为何现在落到了殿下手中,还请殿下务必交代清楚。” 对方完全不顾惮她的身份,投过来的目光好似夹带利箭。 林蕴霏却也不怵他:“那日我与姚小姐目睹了池钊的恶行,当面去质问他。池钊却拿出万般托词,欲颠倒是非。姚小姐为揭穿他,趁其不备从他袖中夺得此物。” “艾小姐亦在场,她与我可相互为证。”语罢,她抬眸与艾雯相视。 艾雯闻言应声道,声音有些轻,语气却坚定:“没错的,这玉佩是姚小姐从池钊那儿夺去的,池钊即刻恼羞成怒。” 林蕴霏于是去看闻绍,对方很轻地点了下头。 想来他适才已分别单独问过艾雯与姚千忆,眼下不过是再同她勘对。 男人刚要继续张口,外头响起一声宣报:“大人,小的特来回禀。” “进来吧。”闻绍道。 那人径直来到他身旁,附手在闻绍耳边说话,随后垂首立在他右手边。 闻绍紧跟着起身,做出言简意赅的解释:“我的手下已在池钊住处搜出了那些物件,一样不少。如今物证齐全,诸位这边的供词也无有差错,本官这就要去审问池钊,让他画供。” 他偏头向原先立在他身后的男子说:“你将她们三位送出刑部。” 话落,闻绍拿着玉佩阔步向外走去,在经过艾雯面前时,他交代了句:“不日刑部会将那些物件连同这枚玉佩送往艾府。” 待跟人走出刑部,姚千忆终于装不下去正形:“这就结束了?” “怎么?难不成你还希望他拘着你多问几句?”林蕴霏也为今日的顺利感到不可置信,但未生变故合该是值得高兴的,她打趣道。 “可千万别来问我了,”艾雯揪衣裳的手总算得以放开,她吐出堵在胸膺的浊气,“这位侍郎大人自始至终绷着张脸,说话的语气也凶,我都要被吓得晕过去了。” 这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逗得林蕴霏嘴角上翘。 见她如此,姚千忆与艾雯相视一眼,也抛却其余情绪,畅快地笑起来。 “从今以后,我不必在夜里因为担心第二日又要去女学见到池钊而睡不着觉了,”艾雯神情轻松地开口,“再次多谢二位,假使没有你们相助,我还不知要被池钊敲诈多久呢。” 经此一事,她面上明显褪去了几分稚气。 姚千忆轻轻地用手肘撞了下她的小臂,眯眼笑道:“你用不着同我客气。哪怕不是你,而是旁的与我素未谋面的人,我也会挺身而出。更何况你与我还有同窗之谊,我是绝不能袖手旁观的。” “殿下,你说是不是?”姚千忆一挑单边眉毛,将话口抛给了林蕴霏。 林蕴霏看向艾雯,给了姚千忆十足的面儿:“姚小姐说得不错,我们如何都该帮你。女学内本该是静心读书的地方,池钊却借学官之职行不轨之事,艾小姐千万勿将他对你讲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失了求学的信心。” “你虽暂时落于人后,但尚有时日勉力追赶,来日未必不能位居前列。” 听了她们的话,艾雯竟是瞬时红了眼,眼泪好似松线的珠串。 往日未有见过这般情势,姚千忆只觉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扭首问林蕴霏:“我有哪句话说得不好吗?” 林蕴霏亦不解,但给艾雯递去了一方帕子。 原以为这是安慰之举,对方却哭得愈发厉害了,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 林蕴霏错愕地抬眼去看姚千忆,姚千忆转了个身背对她,闷声道:“殿下,这次可赖不到我身上。” “你……”林蕴霏从前都是被人娇哄着的,此刻也犯了难,干巴巴地说,“先别哭了。” 听见她这番蜡似的话,姚千忆虽知晓时机不对,还是泄了点零碎的笑声。 林蕴霏深感无奈,复劝说艾雯:“艾小姐,你且别哭了,我只随身带了一条手帕。” 姚千忆亦转过身来应和:“是啊,我都有些怀疑你是水做的了,不然怎么能掉如此多眼泪?” “我不是水做的。”被她们的言语截断了情绪,艾雯苦笑不得地开口。 女孩终于止住了泪,鼻头微红,朝她们挤出一抹感激的笑:“殿下,姚小姐。” 被点名的两人异口同声道了句“嗯”。 “你们说的话都极好,我全部记在心中了,”艾雯不好意思地捏着帕子拭去眼泪,“我哭是因为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能在女学遇到你们。” 边说着,她抬起如幼鹿般清澈的眸子:“不知我能否与你们结交为友?” “当然可以,”姚千忆应声答道,“我适才便想说,日后我来罩着你。” 她与艾雯齐齐看向没有表态的林蕴霏,林蕴霏摊手道:“我也没问题……但我希望日后女学内能够风平浪静,让我们英勇正义的姚小姐可以歇一歇。” 听懂了林蕴霏的弦外之音,姚千忆与艾雯附和道:“希望女学愈来愈好。” * 不得不说,闻绍办事的效率实在是高,上午才传唤了林蕴霏三人,下午池钊便被定了罪,审讯结果也被写成折子交至天子案前。 文惠帝下令革去池钊太学博士的官职,并罚扣两个月的俸禄,命祭酒重新从太学中选出品学兼优的学官,明日便上任。 文惠帝还亲下圣谕,要求新学官及原本派去女学教习的学官尽心传授生员,不得懈怠。 至此,池钊一事算是落了地,他再无翻身的可能。 翌日上任的新学官果然换了副面貌,一改池钊从前立下的读写规矩。 课前他抽选生员回答昨日教过的部分,课上一刻不歇地讲起礼记,口若悬河,课后则安排温习与练字的课业。 而对待生员时,他极讲究分寸,恨不能相隔三尺谈话,生怕惹来非议。 饶是挑剔如林蕴霏,镇日里盯着他也未能寻出什么可以指摘的错处。 经过几日的观察后,她心中且松了口气,以为接下来在殿试与女官考试之前,自己应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不想风波骤起,劈头盖脸地砸她个措手不及。 那日本该是杏榜初揭,群贤争名,宫中却传出了一个令众人大惊失色的消息。 天子闻讯震怒,雷霆之威沉如墨云压顶。 杏榜被紧紧扣留在君王手中,阶下官员不敢轻易言语。 原本一个时辰的早朝被拖长至两个时辰有余,殿外礼部大小官员与翰林院的学士们跪得双膝酸痛、挥汗如雨,但无人有胆子轻举妄动。 与皇宫相隔不远的公主府内,林蕴霏放下了箸子,秀眉间似有细线拉紧:“你说什么?此次会试中竟有人舞弊?” 第47章 迎着大雨头也不回地扎进他走来的方向。 楹玉颔首应道:“殿下, 确有此事。听闻是一位叫做池辙的翰林学士从中捣鬼。” 这个姓氏很难不叫人多思,林蕴霏咂摸了句:“池辙?他是……” “正是池钊同族的表兄。”楹玉应答道。 池钊才被贬为庶人,他的表兄转眼又做出科考舞弊这般不容轻惩的事。 从前犯下罪行时悄然无息, 一朝败露却接踵而至,天下皆知。 太巧了, 林蕴霏敏锐地想,这太巧了, 她从不愿意相信世上的巧合。 “打听清楚了吗?他是如何舞弊的,又牵连了哪些人?”林蕴霏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话说出口,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放缓了语气:“不着急,你且一个一个答仔细些。” 此事与前世大有出入, 林蕴霏着急分辨缘由, 这才没控制住心绪。 楹玉看出她对此事的在意, 亦端肃了面容, 认真答说:“池辙在糊名封装前调换了几位考生的卷子。” 大昭自建国以来便极为重视科考, 故而林蕴霏对科考的流程稍有了解。 为了尽量公平, 两代君臣群策群力,推出不少防止舞弊的举措。 在出会试考卷期间,学士们齐聚一堂,暂居于宫闱之内。 他们每日离开屋室时不得携带纸笔,直到会试结束、朝廷揭榜之日,方可归返家中。 真正到了会试的日子, 考生在进入贡院前需经历搜身,以免带入违禁物什。 开始答卷后, 主考官与几位副考官坐镇现场,巡逻查看考生是否有疑似舞弊的举止, 若被当场抓获,则被记入士籍,五年内不得复参加科考。 上交答卷后,考生不得携带东西出去,考官们当即清点完答卷,将其暂封于贡院之内。 因此前出现过一例舞弊案,即评卷官认出自己门生的字迹后将其虚拔至前列,是以此后答卷都会由专门的人誊写过,再糊名封卷送至宫闱之内的翰林院,由数位评卷官批阅。 池辙应是趁此时机调换了考卷。 脑中兀地跃进一张在翰林院外见过的仓皇的面孔,林蕴霏登时反应过来。 是他!所以他就是池辙! 怪道当时她便觉得那人异常眼熟,原来她竟亲眼撞见了对方行事。 “他都帮了哪些人舞弊?”林蕴霏压下心中震惊,问。 “嗯……据说足足有十几人呢,奴婢没能记住所有人的姓名,”楹玉捏着下巴思索,“但其中有两位,我想不记住都难勒。” “他们也真是胆大,舞弊不该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知晓吗?他们居然舞成了会元与第三甲。” 会元与第三甲?倘若她未有记错的话,那年科考会试与殿试的前三甲是一样的。 某些本来被她忽视的蛛丝马迹遽然显现出来,林蕴霏不由得为向真相又趋近了一步感到激动。 “他们分别是谁啊?”话说出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楹玉无有发现她面上的异色,笃定道:“是程徊与刘余磬,殿下可认得他们?” “他俩一位是太常丞的次子,一位是昭武校尉的长子,殿下在宫宴上应与他们见过几面。” 听见心中猜测的人名经由楹玉之口讲出,林蕴霏耳畔有片刻嗡鸣,听不见周遭响动。 她神情上的裂纹实在显眼,楹玉终于发现不对,困惑唤了句殿下。 只觉像是对往事开了天眼,眼前晃过纷杂的碎片。 林蕴霏沉浸在这种顿悟的惊异与慨然中,一时间明白了前世林彦为何没有重用这两人,原是因为他们腹内装着的从来便是枯草黄叶。 “殿下。” 楹玉的再次呼唤让林蕴霏从那些雪泥鸿爪里归拢心绪,应道:“哎。” “殿下有在听奴婢讲话吗?”楹玉见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听的,我记得他们俩,”林蕴霏点了点头,咬字略重,“是谁揭发池辙的?” “是翰林院的另一位学士起夜时,恰巧撞见池辙与一位宫人密谈,形色有异,”楹玉猜到她会对此事感兴趣,因而记得详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去找评卷的主官说了此事。” “他找是哪位主官?”林蕴霏边提问,脑中边飞也似的思索,逐渐将碎影拼凑起来。 “啊……”虽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起这个,楹玉干脆地回答,“是与仆射大人世交的那位盛学士。” 林蕴霏心道果然,眸底冷锋乍起。 “恰巧”一说或能瞒过不明所以的旁人,她却看得分明,这桩事情背后定然藏着许多阴谋设计。 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与主评官是由文惠帝钦定的,各设两位,其中两位主考官分别是中立派与六皇子一派的官员,而主评官则分别出自三皇子与六皇子的派系。 为何池辙的事情偏偏被告到了六皇子派的学士那儿?个中缘由犹如浮木半现出水面。 适才林蕴霏听到程徊与刘余磬这两人的名字时,便猜到里头或许有林彦的手笔。 如今又听见六皇子一派也掺和了此事,她心下明了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局,是六皇子党为一朝折损孙进与吴延庆两位重臣做出的回击。 楹玉听不见她的那些想法,以为她是默许自己往下说:“他们紧急覆核了经由池辙之手的考卷,发现有十几份原卷缺失。赶在池辙返回前,学士们在池辙的卧处搜出了那些还未来得及被他转移走的答卷。” “证据如此确凿,任池辙有百口也难辩。” “那位与池辙碰头的宫人呢,可一同被抓到了?”林蕴霏不敢错过一点细节。 “抓是被抓到了,”楹玉顿了顿,语气唏嘘,“但听说因着畏罪,咬舌自尽了。” “他不是畏罪……”林蕴霏呢喃道,而是怕耐不住酷刑供出幕后指使。 池辙作为出考卷的学士之一,无有途径出宫,林彦于是安排宫人相助,向外泄露试题。 此事踩在文惠帝的逆鳞上,一旦败露,动辄牵系一众人等,是以林彦在事前定下达了死令。 “对了,”林蕴霏道,“父皇他对池辙几人作何处置?” 即便路脉线索在宫人那儿断了,但若六皇子一派的官员煽风点火,促使文惠帝打定主意想要严查真相,未必不能将林彦也拉下马。 “陛下震怒,将池辙关进大理寺候审,特意交代可上严刑逼供,那十几位舞弊考生亦被押入大理寺审问。看这大动干戈的阵仗,想来陛下是要彻查此事呢。” 楹玉光是说着,都觉得脊骨一凉:“陛下许久未有这般生气了,真是可怖!” 将科考舞弊案交由大理寺处置看似无可厚非,但林蕴霏知晓大理寺少卿郑慎是林彦的人。 池辙与那几位书生进了大理寺,反倒是进了自家窝,好歹是非全凭林彦言说,六皇子一党尽力烧起来的火只怕没几下就会被扑灭。 这让林蕴霏不得不怀疑起文惠帝的心思。 难不成他知晓此事的内情,才给出这般浮于表面的敲打? 抑或是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才让林彦侥幸有了挽回事态的可趁之机? 答案摇晃在两者之间,林蕴霏尚不能确定。 “舞弊的不过十余人,受牵连的却是全部的考生。杏榜迟迟未发,名次险些被旁人弄假顶替,他们才是心中最煎熬之人。”林蕴霏感叹道。 事实上舞弊的绝不止明面上被查到的这十几人,书铺内泄题是一码事,被调换原卷又是一码事,两相结合,涉事人群难以计数。 六皇子一党若想重新掌握上风,此时就该煽动起广大文人书生,将声势造得愈大愈好,让文惠帝被愤慨人言推向不可轻拿轻放的地步,只得顺着他们的心意行事。 “可不是么,虽说陛下让翰林院重新拟题、礼部重新主持会试,但此事就好比往学子们心头扎了一根刺,他们重新参考时心绪很难不受影响。”楹玉点头赞同。 林蕴霏无意识地用茶盖拨了拨水沫:“话又说回来,倘若这些学子连这关都难过,日后哪怕进入朝中,凭借这般轻易浮动的心志也走不了太远。” * 当日下午,晴日忽然为乌云所替代,浓墨似的穹宇催得路上行人加快了归家的步子。 “快些收摊呐,要落大雨喽。”惊惶中不知有谁高喊了声,惹得气氛更加焦灼。 得赶紧走呀。收拾东西的手脚比平时快了不少。 可忙中生乱,篓中的鱼像是也通了灵性,察觉到异变,霍然攒劲一跃,掉到了青石板上,鱼尾甩动几下后再无力动弹。 “呦,这儿还落了一尾,” 渔夫黢黑的手指戳了戳不再翕张的鱼鳃,将它捡起,语气里并无可惜,“正好拿回去炖盆补汤。” 鱼重掉回背篓时,天中光色变了一变。云承不住了,豆大的雨水倾泻而下。 这雨下得忒急,堪比盛夏时分的暴雨,迅猛地砸在屋檐,折溅起令人心惊的白珠。 木屐扣踏着石板疾走,脚步声很重,人的喘息声也大。 或许是自以为的大,毕竟耳畔真切能听见的只有雨声,茫然无际的雨声。 蓑衣挡不住这样大的雨,潮气无声地侵入骨头。 渔夫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心道回去后得泡个热水浴,免得染上寒症。 背后篓中的鱼得了雨水,此起彼伏地跳起来。鱼头拍打着鱼尾,鱼尾扇动着鱼头,乱作一团。 渔夫顾不得往后看,横冲在雨中。 春雷隆隆作响,一阵交错的脚步声回荡在街上,极重极密,穿过雨帘冲入他的耳涡。 抬起眼瞧去,那是一群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渔夫目睹他们与自己擦肩,迎着大雨头也不回地扎进他走来的方向。 大雨天不待在屋中,反而行色匆匆地向外跑? 男人不解地抬了抬帽檐,这一会儿的功夫,那群书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大雨中。 看来这是有大事要发生呐。渔夫压下锥帽,心道。 第48章 远处雨幕中出现了一位执伞的素衣青年,身形落拓清瘦。 雨无休无止地下着, 耳边的声音单调乏味,此时就该在屋中窝着,凭栏观雨, 也算得上人间雅事。 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了。 然而今日本该张贴杏榜的东侧宫墙门下,聚集了近百名群情激愤的书生, 他们或捧著书卷,或提著书箧, 面容各异,眸中则燃着相似的光芒。 他们均未有撑伞, 大雨瞬时将他们的素衣打湿。 “周兄, 人已经齐了!”最末的一位青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扯着嗓子喊道。 为首那位书生转过身来, 雨水将他的发髻冲得歪倒, 衣摆在来时被溅上泥点。 从外形来看, 他理应是狼狈的, 但他眸中亮光如莹莹之火, 眉间更有一股凛然之气, 叫人不敢轻视。 青年的眸光一一扫过眼前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张嘴发出雄浑激荡之声:“诸君,今日我们群集于此,不为各自前途,而为求取公道!” “与生来便口含金汤匙的世家贵族子弟不同,他们不走仕途, 尚能得继家业,快意赏花, ”青年说到此处,声音有些哽咽, “可你我呢,若十余年苦读未有上榜,返乡之后且不说要受多少冷眼嘲语,更不说将来终要潦倒度日,单是对上家中双亲也赧颜非常。” 人群中有不少人被其言触动,抬袖拭去眼角的辛酸热泪。 青年继续道:“十余载寒窗只待一朝,诸君交卷之时,应都想到了今日放榜之荣。可结果呢?结果是世家子弟与翰林学士相互勾结,上下狼狈为奸,将春闱当作了随意的娱戏。” “杏榜上——他们用腌臜手段夺去了我们的一席之地!我们的努力在权势面前化为他们可以任意践踏的尘泥。凭什么,凭什么?” 满腔悲愤之情犹如熊熊烈火将青年的理智燃尽,他整个身子都在抖。 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怒火。 “科考不该是只凭考绩、不论出身么?榜上之名若早就填好了他们的姓名,又何必给我们希望?叫我凿壁借光读书十年,叫我风餐露宿跋涉至皇城,叫我绞尽脑汁挥笔答卷,叫我日日夜夜做着出人头地、为君提携的美梦!” “如若这般,重考会试又有何用,是要让我再捞一次水中月,再被他们折辱一次吗?” 他顿了顿,转过身看向巍巍高墙:“学生周越,人微言轻,但腹中诵过万卷经典,心中仰承圣贤之志,我不肯折腰受这般不公之事!” 语罢,青年将手中书箧往地上一砸! 这一下,说是震天动地亦不为过。 他因此失了全部气力,曲折双膝,跪倒在地。 “周兄!”离他较近的几位书上一哄而上,欲将其扶起来。 周越却摇了摇头,他向着头顶的青天作揖,喊道:“还请苍天睁眼,圣听开张,严惩奸邪,还我等公道!” 有他领头,其余书生们相继将书卷掷地。 他们整齐有序地跪地,背脊直挺如松,异口同声:“还请苍天睁眼,圣听开张,严惩奸邪,还我等公道!” “还请苍天睁眼,圣听开张,严惩奸邪,还我等公道!” 平素他们爱之如命的纸卷被雨水打湿,胡乱黏在地上,墨字散开来,远看似一行行触目惊心的乌泪。 角楼上的宫人闻声探出头往下看,被惊得挪不动步子。 动静很快随风传入文惠帝耳中,听完贾得全的传报,他捏着扳指许久未有出声。 “陛下……”贾得全叩首道,以此行止来催促他做出决定。 文惠帝起身踱步至殿外,伸手接住降落的急雨。 雨水掉落在掌心,无声无息的,文惠帝却觉得炸开了一道惊雷:“这雨来得不是时候。” 尽管贾得全没有听懂他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但不自觉将身子躬得更低。 “贾得全,你即刻叫上几人去内务府取伞,”帝王捏碎了掌心的水,转头吩咐,“务必亲自送去宫门。” “喏,奴才省得。”他怎会听不出这话的份量。 * 临丰塔内,谢呈眼底云遮雾绕,神情似有些恹恹地望着下方宫门外跪着的书生。 从九层之高看下去,这群自以为顶天立地的书生们不过是泥点一般大小。 “主子,禁内还没有动静,”潜睿垂首道,“大理寺亦然。” 雨水斜着打进来,将阑干内的地也弄湿了。 谢呈往后退了退,将手拢进袖中:“不急,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我站在檐下,这雨如何都落不到我身上。” 潜睿背着他点了点头,又道:“这雨瞧着一时是难停了,今夜主子的旧伤……” “不是什么恶疾,”谢呈收回了眼,转身踏进室内,“不至于明年今日要你为我祭扫哭号。” “呸呸呸,”潜睿忙朝空中啐了几口,誓要将这晦气从身上赶走,“我的好主子,你怎么可以讲这种话咒自己!” * 天幕擦黑,宫门外的书生们渐渐力不能支,嗓音轻了下去。 “周兄!我们这样做真的有用吗?”卷发青年试着挪动双膝,却因痛意倒吸了口冷气,“你说,圣上他究竟听见我们的诉求了吗?” 周越回首看他,双眸中充斥着血丝,嗓音沙哑:“诸君,且再坚持一会儿,将声音喊得大些。事到如今,我们绝不能就此作罢。” 不想周越话音才落,一位面色青黄的青年将眼一闭,歪了头。 “杨兄,你怎么了!”他右手边的书生想去接住他,但双腿如同灌了铅,动不了一点,眼睁睁看着他倒地。 “这里也有人晕过去了!”雨声中的惊呼显得苍白无力,“你快醒醒啊!” 气氛在焦灼中被拉成长线,牵动着在场众人的心跳。 “周兄,并非我等不愿使力!我们已在雨中跪了快两个时辰,宫内却毫无声息,如此下去,兄弟们的身子可撑不住啊。” 额头突起有寿星相的青年舔了舔泛白的唇,尝到咸涩而冰凉的雨水:“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寻得公道,不是为了平白搭进人命呀。” “是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宫里怎么还没有个准话?” 质疑之声四起,宛如汤汤潮水扑向周越,浇灭了他来时的一腔热血。 他抿着平直的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豪言壮语。 事情竟是走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吗? 他们的努力竟成了徒劳之举吗? “殿下,您不过去看看吗?”不远处的转角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闻声而来的林蕴霏与楹玉。 楹玉见她撩着帏子一直盯着外面看,不禁问。 “在这儿看也是一样的。”林蕴霏应着楹玉的话,眼眸却不曾从那群书生身上移开。 赵泽源倒是没辜负她的期望,果然激得这群书生来宫门前闹上一出。 自古以来,对于高坐龙椅的帝王来说,书生算是最让他们感到爱恨交织的人群。 这些年轻人初读圣贤书,才成人入世,全凭心中意气行事,向来不计后果。 若能收为己用,调教磨砺,自是受君王爱重的栋梁之材;但若被旁的有心之人煽动,与上首对抗时,便摇身一变,成了最让君王头疼的人。 王土之上,书生遍地,未来或入仕为朝廷百姓出谋划策,或落榜为白衣卿相,于市井间高吟不得志的词曲。 一言以蔽之,他们口中、笔下的文章恰如刀刃都斩不断的水流。 帝王的功绩垂成,由他们攥写传诵。 因着这个缘故,君王从不敢轻易开罪、重惩他们。 这便是赵泽源为何选择怂恿书生替他在前面对圣威。 这便是文惠帝为何迟迟没有下达旨意驱散他们。 林蕴霏纵然想现身收服这些书生,但她顾忌假使文惠帝知晓了此事,会将她看作六皇子一党追究,是以她只得在马车内遥遥想看。 “殿下觉着陛下会如何处置这群书生?”楹玉看着那群在雨中颤抖的书生,关心道。 林蕴霏刚想回话,却见到远处雨幕中出现了一位执伞的素衣青年,身形落拓清瘦。 在这方经久不止的滂沱大雨里,就连邻近的百姓都不敢出来旁观,因此他甫一出现,便夺去了众人的目光。 相隔有点距离,林蕴霏听不见他与那群书生说了些什么,但观他们翘首的背影,应对这位青年的到来格外惊喜。 * “对不住,诸君,在下来晚了。”青年微抬起伞檐,不成串的雨珠掉下,露出一双沉静无澜的眼。 除了手中的伞,他再没有带任何长物。 与跪在地上被雨淋得形迹狼狈的他们相比,只有肩头略湿的他干净极了。 周越在看清他的面容后,眸中复亮起燎原星火:“江兄,你终于来了。” 其余书生们也高兴地唤道:“江兄,你还是来了!” “我就知晓你不会作壁上观。” 江瑾淞颔首,简单应了声“嗯”,叫人听不出什么感情。 面对他的寡言,众人并无恼色,仿佛习以为常。 “宫中有传来什么消息吗?”青年径直走向周越,一路避过地上散落的纸。 被他这直白的一问弄得赧颜,周越摇了摇头,又找补道:“应是我们的声势弄得还不够大……” 目光在周越惨白的面上没停留太久,江瑾淞转开眼,未置评语。 周越却被因他这一眼心中不上不下,窘迫地开口:“江兄,你既来了,不若说两句吧。你文采斐然,再由我们齐声嘶喊出来,定能势不可挡。” “你的嗓音已然哑了。”江瑾淞淡淡道。 他的言下之意尤其明显,众人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有何成效。 周越的眸光闪了闪,终于又暗淡下来:“江兄不肯出力相助,又何必出现在这儿?” “若你是来瞧我们的笑话的,烦请立即离开,莫要用冷言冷语搅乱我们的心志。” 不明白他为何会将意思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想岔,江瑾淞皱了皱眉:“你怕是误会……” 他的话断在一半,因为几步之外,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打开。 众人屏息看过去,然而缝隙不够大,里头的光景是会吃人不吐骨头的漆黑。 第49章 对方穿着浆洗干净的粗麻衣衫,眉目清正,姿态自若。 门被推得更开了些, 周越与书生们目光炯炯,好似山野间几日未觅得猎物的恶狼。 几盏微弱的宫灯先进入眼帘,领头的那位中年男子穿着皂青色圆领太监衣, 脚下踩着长筒靴,大腹便便, 走起来既轻巧又笨拙。 紧随其后的是一群穿着灰蓝色太监服的小太监,天色太暗, 看不清他们抱了满怀的究竟是何物。 人数之众,宛如长龙。 虽不认识这位大太监是谁, 但眼前盛大的阵仗让周越隐隐感到了希望。 若非久跪后双腿乏力, 他险些要蹦起来。 “公公,”周越膝行几步趋近, 问道, “你可是带来了陛下的旨意?陛下是怎么说的?” 面对眼前一张张希冀的面孔, 贾得全浑浊的眼珠转了转, 掠过一丝不忍。 他的缄默是另一种回答, 周越下移目光, 发现他手中空空。 雨中灯火晃得厉害,人心亦不安。 江瑾淞握着伞的五指用力至骨节发白,才没使伞被风雨掀翻,但他清晰听见伞骨不堪承受而弯折的脆响。 贾得全无法一直缄默,他是带着皇命来的,总得启唇说话:“诸位学子, 快些起来吧。九日后你们还得参加会试,切莫在雨中久待染上风寒。” “你们皆是陛下心中的栋梁之材, 陛下怜惜你们的身子骨,特叫咱家来为诸位送伞。”他招了招手, 让身后的小太监们上前,将带来的伞分发给众人。 送伞? 他们淋着雨歇斯底里地呼喊了两个时辰,换来只是一柄伞? 贾得全拿着伞的手在眼前伸了许久,周越却没有一点力气抬手去接,雨水从眼睫上淌下来,倒显得他在哭。 其实周越真想嚎哭出声,他的脑子像撞上了一口大钟,心底什么念头都没了。失望与愤怒叫他抉眦,眼睛却干涩得不行。 “你可考虑仔细了,此乃君恩,”贾得全有意压着原本尖细的嗓音,但这样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你若是不接下,咱家不好交差啊,周越。” 听见自己的姓名被他叫出,周越在不可置信之余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惧怕。 来皇城之前,周越听过不少士子在殿试面见帝王时有失仪态的窘事,那时他不以为意,总觉得天家威严遥不可及,君王左不过也是同他一样要吃饭饮水的凡人,能有多么吓人。 此刻亲身经历皇权的威胁,周越才明白是他想得太天真了:帝王赐予的恩威,任他心中不甘不愿,不想接受也得接受。 喉头滑动,周越开始为今日的莽撞感到后悔。 他艰涩地咽下口水,向贾得全露出温良的眉眼,应了句微不可闻的“是”。 不知为何手指在颤抖,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却还没接到。 不期然一只手横过来拿走了伞,周越听见青年干净的声线响起:“公公,晚生的伞正好坏了,不若先给在下用吧。” 适才昏暗,贾得全未有注意到江瑾淞,此时则是不想注意都难。 内敛精明的眼扫过这位人群中唯一直立着的青年,对方穿着浆洗干净的粗麻衣衫,眉目清正,姿态自若,看起来全然不怕自己。 将用了多年一朝折损的伞丢在一边,江瑾淞撑开了新伞,对贾得全颔首:“多谢。” 虽还嫩了些,意气过重,但是个不错的人物。 将青年从头到脚打量了遍,贾得全在心中点评道。 清楚今日他万不能惹出额外的仇怨,贾得全未有追究青年的僭越。 待确认所有书生都拿到伞后,他道:“大雨瓢泼,诸位若无旁的事要做,尽早归家吧。” 在他口中,众人费尽心思排布的声势仿佛只是点和风细雨,做不得数。 但他背靠高耸的宫墙,承帝王的命令前来,代表着圣意。 这群寒门学子们头一次这般清楚地认识到何为无法逾越的天堑。 作为集结众人的领头者,周越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卷发书生踉跄着站起来,他那一头卷发湿漉漉地黏在颊边,在行至贾得全面前时欲复跪下,但被江瑾淞出手架住。 贾得全见状,微眯起眼,烛光由下而上照出他面上的沟壑,成了道道阴翳。 “公公,陛下未有听见我等的诉求吗?”青年顾不上他的喜怒,直言问询,“会试上发生了如此恶事,陛下难道不该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吗?” 若在平时听见这样一番话,贾得全当即就会将人拿下论罪。 而今时情形特殊,他仅能沉声提点:“这位士子,还请慎言。陛下对此次的科场舞弊案极为看重,但大理寺审案需要时间,审讯一旦有进展,陛下自会昭告天下。” 他拔高了声音,以便让在场众人皆能听见:“诸位还请稍安勿躁,归家等待消息。” 卷发书生未被他将大事化小的话安抚到:“公公,你是明白人,当知晓我们想要的交代究竟是什么。若陛下真的欲严惩那些人,为何不将此事交由三司会审,为何不将那些舞弊的人的姓名布公?” “他们难道不该受天下人的唾弃吗?莫不是陛下看他们是世家子弟,这才有心包庇?”说第一句话时,青年还有些踯躅,后来逐渐豁了出去,将心底的话一鼓作气吐露。 “大胆!陛下做何决定还由不得你一介小子来置喙!”眼见青年嘴上愈发没把门,贾得全厉声喝道。 卷发书生被他一双瞪圆的凸眼盯得发毛,又见到他高举起手中宫灯作势要砸下来,心中生畏。 在这等紧要时刻,偏偏胸中未凉的热血叫嚣起来,青年紧闭上眼,话则说得威武非常:“你……怎么?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仗势欺压在下吗?” 贾得全身为文惠帝身边的红人,除了在文惠帝面前奴颜婢膝外,就连朝中大员见到他都会礼让三分。 他已许久未有被人出言违逆过,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气性登时冒起来:“来人!” 江瑾淞挡在卷发青年的身前,明眸润了水般澄澈:“公公,他是九日之后要参加会试的举人。你若要对他施以私刑,事情若闹大至今上耳中,在场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也下不了台。” 他的话看似是在劝解,实则暗含威胁。 “好啊,好啊,”贾得全定定地看着他与卷发书生,研磨着齿关,“咱家不与你们计较。” 说完,贾得全转身欲拂袖而去。 “公公请留步。”听见身后青年略显急促的呼唤,贾得全还以为是自己威慑到了他,对方这是要向他示弱。 收拾好适才眉眼间的郁闷,贾得全扶着腰间的玉带转过身,浑身透着一副“你有什么好话,快些说与我听”的倨傲。 见青年将手伸进袖中,贾得全昂起下巴,推拒道:“你以为咱家是什么人,我可不会被你的那点小恩小惠收买。” 江瑾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自顾自将袖中折叠的纸卷拿出来递给他,正色吩咐:“这次科场舞弊案背后牵扯甚多,陛下应借此机会整肃朝堂,以安天下士子之心,兴大昭治学清朗之风。烦请公公务必将晚生以此为题写的策论交予陛下过目,多谢。” 他的语气实在太坦然,好似贾得全就该为他所支使。 在文惠帝身边也算见惯了风浪的贾得全霎时未有反应过来,抬手将纸接了过来。 待贾得全回神后,他反应过来自己竟接下来了这个烫手山芋,一时间收下也不是,丢回去也不是。 原来他根本没打算向自己赔罪! 感到被青年戏耍了一通,贾得全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纸。 偏生对方像是看不见他眸底的怒火,还上赶着浇油:“公公,你莫将纸捏皱。” 这一瞬,贾得全真的想将纸撕碎,然后甩在青年脸上。 奈何一道声音阻拦了他:“贾公公,你还在这儿呢。” 贾得全回首看去,在看清来人是谁时眸中彻底冷下来,他将干瘪的薄唇一勾,道:“哟,彭总管,哪阵风将您给吹来了?” 对宫中内宦司略有耳闻的人都知晓,内宦司东西两侧分坐着两位管事太监,一位是右大监贾得全,一位是左大监彭胜祥。 贾得全嫌彭胜祥假清高,彭胜祥嫌贾得全太谄谀,两人素来不对付。 虽然如今圣上看着更愿意支使贾得全,但彭胜祥作为陪文惠帝从皇子成为帝王的老人,这么多年来稳坐左大监的位置,他在文惠帝心中的份量便可见一斑。 旁人能看得清,贾得全这个人精自是看得更清楚。 因此他每次碰见彭胜祥,尽管心中有着万千牢/骚,明面上的孝敬功夫却是无可指摘。 不过周围这群尚未入仕的书生当然是不清楚这些内情的。 彭胜祥不欲同他废话,半掩着眼有话直说:“是陛下叫咱家来寻你的。” 贾得全当即意识到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毕竟帝王的心总是瞬息万变。 很快他便清楚了这个变故是什么。 彭胜祥越过他向前走了几步,皱眉看着这群狼狈不堪的书生以及站在其中好似局外人的江瑾淞,高声喊道:“诸位士子,陛下命咱家来传话,大理寺审讯池辙得到了一定的进展,他已将舞弊同伙供出,眼下大理寺正根据他的供词继续追责。” 第50章 花瓣四分五裂,像是一种风雨欲来的暗喻。 听见他的话, 适才失了希望的书生们或有所感地抬起头。 “陛下还让咱家与各位说,他尤其理解诸位心中的愤慨。陛下向诸位保证绝不会将此次科场舞弊案轻易揭过,定将涉嫌此案的人全部揪出来并加以严惩, 三日之内必有结果。数日后的会试与接下来的殿试,定不会再出现这般事情, 你们放心备考便是。” 他还道:“今日诸位在雨中淋了许久,陛下甚是怜惜, 入夜天气更凉,士子们赶快回去吧。” 刹那间鸦雀无声, 书生们皆被这出人意料的反转砸晕了脑袋。 “是啊, ”贾得全面上扬起和善的笑,横插了一句, “诸位士子, 快些起来撑伞归家吧。” 彭胜祥乜斜了眼见缝插针投巧的贾得全, 若非场合不对, 他真是一刻也不想与其同处三尺之内。 见书生们先后站了起来, 彭胜祥清楚他们这是将偃旗息鼓的意思。 “走吧, 贾总管,圣上还等着你我回去覆命呢。” 贾得全挪动步子跟上他,趁着对方走在自己前面,抬手拭去额头沾到的雨水,又将衣襟往上提了提,以防冷风灌进脖颈。 真是见鬼, 时值三月怎会如此冷。贾得全暗咒道。 接着他整理起衣袖,滞后地发现里头多了一样棘手的东西。适才彭胜祥出现, 他下意识将那位书生给的纸塞进袖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带走了。 啧, 贾得全不由得想起一点都不会察言观色的江瑾淞,心想此次他看走眼了,此人简直是朽木难雕。 他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袖中本无意留下的纸,走在前方的彭胜祥忽地停住了步子,阴恻恻道:“贾得全,你又没在外头久跪,走那么慢作甚。” 说来也是奇了,这会子大雨竟然见小。漆黑难见尽头的宫道上,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外,安静地有些可怖。 是以彭胜祥这句话吓得贾得全抖上三抖。 “你……”才在宫门外被他抢去了风头,此时新仇连着旧恨,贾得全也不再掩饰心中不忿,回敬道,“彭胜祥,你莫要以为你是左大监,咱家就会怕你。” 彭胜祥蔑视地瞧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戳在贾得全的肺管子上:“就凭我是左大监,而你只是右大监,你就永远都得被我压一头。” 大风猎猎,将二人的衣裳吹得鼓起来,他们身后分别跟着的小太监被吓得将脸埋进衣领。 贾得全刚想骂回去,彭胜祥抢先一些道:“我有时真想不明白,凭你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是如何入了今上的眼。” “方才在宫墙外,你是打算对那书生动手吧,”彭胜祥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陛下尚且对那群书生心有顾忌,你倒好,送个伞也不肯消停,竟敢替陛下做起主来。” “若你今日没收手,引得那群血气方刚的士子们暴起,明日,不,天亮之前宦官乱政的折子会像雪花一般出现在陛下的案头。你不妨猜猜,你焉能保住你这右大监的位置?” 彭胜祥的话很是剜心:“或许你这颗不中用的脑袋也得系在裤腰带上。” 经他这一提醒,贾得全背后被冷汗浸湿了,哪还有半点怒气。 “咱家……这不是还没动手吗?”心底虽虚,贾得全强撑着颜面,“彭总管,怕是叫你失望了吧。咱家当时不过是作态,吓唬吓唬他而已。” “你心中最好是有分寸,”彭胜祥冷哼了声,脚下提速与他拉开距离,撂下一句,“一会儿圣上问起你时,我可不会帮你圆话。” “咱家才不需要你帮呢……”贾得全将嘴一撇,心中却开始思量。 灵光乍现,他指使身旁亦步亦趋的小太监道:“你,将灯举得近些。” 藉着宫灯的光,贾得全将纸展开,转动眼珠扫过其中内容。 有了。他眼眸迸出精光,复变回气定神闲的姿态。 * 沉重的宫门又被关上,将里头或孑孓独行、或前拥后簇的人密不透风地拢在其中。 江瑾淞若有所思地从这道将人吞噬的宫门上收回眼,发现周越还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脸上带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微笑。 若不是有这诡异的笑,江瑾淞瞧他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周越,起来吧。” 周越眨了眨眼,将失焦的眼转向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们成功了,我们的目的竟然达成了,这不会是梦吧……” 江瑾淞垂眼看着似乎是呆了的他,想了想,说:“这不是梦。” 感觉有两行滚热的水划过面颊,周越抬手去摸,惊觉这不是雨水,而是自己的眼泪。 “江兄,我做到了,”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像个吃不着饴糖的稚童,“公平二字终于也落到我身上了。” 他自顾自哭得乱七八糟,涕泪与雨水混杂在一起,与两个时辰前在宫门外声如洪钟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不仅是他,其他书生们也陆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要么抱头痛哭,要么搭肩欢呼,更有甚者抛却了平日的作古正经,手舞足蹈,好不快意。 圣赐的伞被他们随意地搁在脚边。 连大雨都淋过了,现今这点细雨对他们来说,属实算不了什么。 环顾过他们疯狂的模样,江瑾淞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将胸中所有情绪发泄出来后,周越抽搭着鼻子发现江瑾淞一直在为自己撑伞。 完了,他的糗样岂不是全被对方看见了。 周越此时十分庆幸天色昏暗,江瑾淞应当看不太清他窘迫到发红的脸。 周越梗着脖子起身,可一只腿没了知觉,另一只腿则压着了麻筋。 大抵是苍天还嫌他今日丢的脸面不够多:周越尝试着向走走了一步,不料双腿发软,他眼看着就要往前栽去摔个面着地。 “小心。”是江瑾淞及时扶住了他。 因为清楚此人往常有多爱整洁,书桌上总是一尘不染,在屋中时亦要穿用熨斗烫平过的衣裳,所以周越瞥见自己的手在对方衣袖上留下脏污时,他慌忙撤回手:“对不住……” 江瑾淞低头看见了袖上多出来的乌手印,神色并未改变:“没事,你且缓会儿再走。” 见青年非但没怪罪他,还出言关心,周越觉得更加脸热。 稍作思忖后,周越朝江瑾淞打了个揖,躬身许久未抬起头:“对不住,江兄。适才怀疑你来冷嘲热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此前同窗时我也屡次在背后非议过你,说你目中无人……” 话音顿住,他将难以启齿的话略去,倒豆子似的语速飞快:“总之,多谢江兄不计前嫌,今日在那公公面前为周某解围。” 到最后,他近乎是吼出来的,是以众人不禁看向二人这边。 清晰地从一众目光中辨认出属于江瑾淞的那道,周越心底已然做好了被他驳回示好的准备。 “周越,你不必妄自菲薄,”听见对方叫出他的姓名,周越心中一紧,“过往之事已成过往。你敢在我面前承认过失,堪称君子;今日你于宫门外的行止堪称大丈夫。” 泠泠细雨中,江瑾淞的声音庄重清致:“该是未有出力的我向你道谢才是。” 周越一脸错愕,末了万千心绪化作一声切切感慨:“今日我才算是知晓了我到底哪里不如你。” “真是……”他看向江瑾淞的眼中有艳羡,有钦佩,却再无嫉妒,“真是差远了啊。” “行啦,周兄,江兄,你们可别在这儿互夸了,”一旁的卷发青年长臂揽过周越的肩,另一只手在江瑾淞干净的肩上寻不着落处,索性放下,“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客栈吧。” “淋过雨后,身上潮润得难受,我想赶紧回去泡个热汤浴。” 江瑾淞应声道:“走吧。” 他几步走在了最前,听见后面卷发青年对周越低声说:“周兄,你信不信,一会儿江兄到了客栈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去浣洗衣裳。” * 在见到彭胜祥走出来时,林蕴霏便命车夫将马车停得离宫门近些。 听见他说大理寺已然审问出池辙的同伙时,林蕴霏确认了文惠帝最终的态度。 能让文惠帝突然改变了主意,想来池辙供出的人也有些来路,又或者说是赵泽源那边查得实在太深,连大理寺少卿郑慎都没能将消息藏掖住。 林蕴霏虽对池辙的供词好奇得紧,但大理寺作为机要之地,没有人脉实难进去探听。 不过,听彭胜祥话中的意思,不出三日大理寺就会将所有事情盘查清楚。 到时事情的来龙去脉被摆在明面上,她自能看清楚两方是如何过招的。 吩咐车夫掉头离开时,林蕴霏回首看了眼仍在宫门外的那群书生们。 逍遥天地间,他们今日之举恰如蚍蜉振树,不过倒也算俯仰无愧。 * 亥时,这场来势汹汹的春雨终于消停,窗牖外那株梨树被狂风骤雨打落花瓣,变得残败。 “什么,池辙那个软骨头招供了?”林彦掐着其中一根伸进屋内的树枝,眸中蕴着汹涌的墨浪,“郑慎他是干什么吃的,我不是叫他千万将人护好吗?” 站在阴翳中的黑衣人低着头,道:“大理寺中混进去了赵泽源的人,他们对池辙屈打成招。少卿大人发现时,已然晚了一步。” 手中枝条应声而断,上面的梨花被震得一颤。 花蕊中吮吸的雨水簌簌落下,激得林彦手背上的皮肤起了芒粟:“赵泽源的消息为何会这般灵通?” 黑衣人被这一动静吓得将头垂得更低:“这……小的不知。” 下一瞬,折断的枝条被丢在他的脚边,花瓣四分五裂,像是一种风雨欲来的暗喻。 他当即跪下去,大力扇了自己两耳光,力度大到两颊顿时红如朝霞。 “本宫没有在问你知不知道。赵泽源都快将手摸到我的底儿了,你们少卿大人可有查出点什么?”林彦眼神掠过他红肿的脸,温和道。 黑衣人避开他那双晦暗的眼,清楚有些话总归是逃不过的,婉言说:“殿下,您且息怒,当务之急是该想个法子应对陛下那边的调查。” 第51章 但这些疑问恰如浑水中的游鱼,叫她看得没那么真切。 “少卿大人将我交代下去的事办成这种样子, 还敢叫你传话来教我做事?”林彦顺手拿过桌上的烛台,在他身前缓缓蹲下。 红烛倾斜,被烧化的蜡油淌下, 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即便黑衣人紧咬住下唇,还是被烫得泄出了声难耐的闷哼。但他的手仿佛被钉在地上, 未曾移动分寸。 红蜡一滴叠着一滴,恍若交错绽开的鲜花。 烛光下林彦望着他额头鼓起的青筋与鼻尖沁出的汗, 收手转身,语气似笑非笑:“依本宫瞧, 你都比他有本事些。” 他这话说得忒毒, 黑衣人不敢回应。 林彦将烛台放回桌上:“站起来回话吧,本宫可不敢欺负郑慎大人的下属。” 黑衣人没有动作, 闷声道:“殿下说笑了, 您想如何教训小的都行。” “起来, 莫要让我将相同的话又说一遍, ”林彦手指轻敲了两下桌沿, 不怒自威, “郑大人派你来之前没有与你说过吗,我最讨厌听不懂话的人。” 黑衣人哪敢再装聋作哑,霍然起立,但半躬着身:“殿下息怒。” 林彦轻叹了声,好似他面临的事没那么紧要:“行了,不要再讲这些废话了, 不到三个时辰后天便要亮了。” “既然郑少卿看不好池辙,索性就将人处理了吧, 省得劳心费力。” “殿下的意思是……”黑衣人闻言瞳孔一缩,“可若是池辙死了, 大人他定会被陛下治个看管不力的罪……” 话说到后面,黑衣人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因为他意识到林彦怎会不清楚这个后果。 “回去转告你们大人,如若这次他再办不利索,本宫不介意让大理寺少卿的官位换个聪明能干的人当。” 林彦抬手刻意扬了扬衣袖,冷风与袖角凌厉地拍打向黑衣人的脸。 “是,小的定会将殿下的话带到,”黑衣人腆颜追问,“可池辙已经将书铺的事供出,饶是将他杀了也无法挽回事态。” “光是将他杀了自然是不够的。你不提,本宫差点要忘了,凌邺也是个不中用的,为了那么点钱财竟背着我将赵泽源的儿子放进书铺,就此折了本宫多年来的算计。” 黑衣人隐约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汗毛竖起:“既然是废棋,那么处置起来就不必留情了。” * 林蕴霏没有想到的是,关于此事的新消息远比她想的来得还快。 翌日清晨,楹玉难得慌张地来叩门:“殿下,您醒了吗?” “进来吧。”话音才落,女孩小跑进来,卷来一阵叫人脖子一缩的凉风。 “莫急,”林蕴霏的睡意少了大半,“可是有了什么新的消息?” 楹玉先点了点头,她一路跑得太急,粉面上香汗淋漓。 朱唇微启连喘了几口气,楹玉方顺好呼吸便道:“殿下,大理寺今早巡查牢狱时,发现池辙,池辙他……” 即便她未将话说全,林蕴霏也登时猜到了最坏的结果:“池辙他死了,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昨日审问时,刑吏下手失了轻重,致使他夜里失血过多而亡。”楹玉说完,往地上狠踩了两脚。 林蕴霏被她这奇怪举止打断了思绪,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奴婢小时听阿姆讲的风俗,据说只有灯洲一代的民间信这个,便是要在提及故去的人后跺一下地,以免对方的晦气缠上自己呢。”楹玉解释道。 “我看你跺了两下,”林蕴霏不假思索地问,“这是为何?” “奴婢一下,殿下一下,可不就是两下嘛。” 在对方笑盈盈说出缘由的同时,她陡然反应过来,原本因池辙横死而不宁的心涌入一股暖流。 然而对事情的剖析迫在眉睫,林蕴霏没法沉浸于此。 她道了句“好楹玉,多谢你为我着想”后,聊回正题:“除了这个消息外,还有旁的吗?” “还有的,”楹玉点头如捣蒜,“殿下之前叫府里人盯着的那个书铺昨夜莫名走水了。因为是在深更半夜失火的,所以待有人发现时,火势已经大得难以控制,一旁的太学都险些跟着遭殃。” “更叫人感到纳罕的是,书铺起火引来的不是承天府的人,而是大理寺的官差。一行人提水灭火忙活了半天,但里头的东西皆被烧毁,书铺中的管事与伙计们也都不知所踪。” 为何会是大理寺出动呢?林蕴霏蹙起秀眉,陷入沉思。 大理寺目前在追查的仅有一件事,那便是科场舞弊案……所以说这间书铺与科场舞弊案有关? 思及此处,脑中突然开阔。 若她未有猜错的话,上次程徊、刘余磬与赵越楼同时出现在书铺内恐怕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那么这两日内的所有事情便都能说通了。 书铺内所谓求购古籍的话术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交易的物件是此次科考的试题,程徊与刘余磬之流那日去的库房应是存放试题的地方。 这家书铺的管事看似是凌掌柜,背后隐藏的人物实为林彦。 或许林彦一开始在太学旁设立这家书铺就是为了今时埋下伏线。 通过书铺高价售卖科考试题,他于此事中可谓是一举两得:既获得真金白银,又手握士子舞弊的把柄让他们不得不归入他的阵营。 可惜赵泽源不知为何知晓了林彦的计划,以池辙形迹败露为开端,然后一面煽动众多寒门士子在宫门前抗议,一面在大理寺中动了手脚,使得池辙招供出书铺的存在,让文惠帝察觉此事背后的水深,不得已下令彻查。 而林彦在清楚事情将牵扯到他身上后,当机立断舍弃废子,借用郑慎等人在大理寺内的权力伪造池辙因施刑过失死去的假象,让池辙再无开口的机会。 哪怕文惠帝追究下来,也至多治郑慎一个看管犯人不力的罪,此罪招不来重罚。甚至说不准还能祸水东引,趁此时机拔除赵泽源在大理寺安插的暗桩。 让书铺走水亦是相同的道理。 林彦不欲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他只信任死无对证。 一场意外的大火将人证物证烧尽,晚来一步搜查的大理寺又有郑慎在其中引领风向,此事自然而然地被断定为一起翰林院士与外头书铺联合赚取利益、诱使欲登捷径的士子们舞弊的案件。 谁都没有证据说明书铺与林彦有关,空有猜测的六皇子一党也只能扼腕。 这一场交锋中,六皇子一党瞧着占了上风,但果断断尾以止损的林彦没输太多。 按说林蕴霏已然弄清楚事情的始末,她蹙起的眉却没能舒展。 她心中还有几个疑问,但这些疑问恰如浑水中的游鱼,叫她看得没那么真切。 林彦从未在明面上暴露过他与程徊、刘余磬两人有交往,此事藏得颇深,前世林蕴霏也是迟了许久才发现的。 书铺在太学外办了数年,林蕴霏有理由怀疑林彦不是头一次借助此书铺行舞弊之事。 赵泽源为何不早不晚地知晓了书铺的玄机,还将书铺与林彦搭上了干系。 她尚未提前对此事做出干涉,为何事情会与前世截然不同呢? 重重疑点之下,林蕴霏总觉得其中有一双她看不见的手在推动此事向今日的走向发展。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一股难言的凉意从她的足底直直顶至天灵盖。 原先她旁观此事时持着乐享其成的态度,毕竟林彦与林怀祺二虎相斗,不管是哪一方胜出都互相消耗了实力,对她这个渔翁来说有利无害。 如今眼看事态超出了自己的认知,林蕴霏如何也笑不出来。 “殿下,殿下?您在想什么呢?奴婢叫了您好几声都没反应。”楹玉见她眉头越锁越紧,不禁唤道。 林蕴霏忙佯作无事:“没什么呢,我只是在想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知大理寺该如何继续查下去。” 楹玉覆手附和道:“是啊,昨日陛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那群士子,谁想一夜之间风云万变,还不知他们听闻消息后又会怎样闹呢。” 她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了叩门声:“楹玉姑娘,殿下醒了吗?” 是管家的声音,楹玉闻声去查看,很快折返回来。 不用等林蕴霏开口问,一脸纳闷的楹玉率先道:“殿下,管家说适才府门口来了一人,莫名其妙将一封信塞给他,并吩咐他务必转交给您。” “管家虽感到奇怪,但怕耽误了要紧事,于是留了心将东西拿来给您过目。” 林蕴霏从人手上接过那封信,也不知是心中先有了猜想,还是真的先嗅出了尺素上萦绕的檀香味。 取出其中的信笺,她果然见着了熟悉的字迹。 ——是我做的。 其上的字不过寥寥,却令林蕴霏脑中轰然一震。 即便谢呈没有明说他做了何事,林蕴霏依然看懂了。 正是因为看懂了,她另一只空着的手五指深深地抠进掌心。 是谢呈将书铺内的消息透露给赵泽源的,她该想到的,上次孙进与吴延庆会面的事也是他的手笔。 他竟能对林彦的事了解到这般地步。 若非确认谢呈做此事是在助她,她简直要以为他是不是跟林彦再续了前缘。 最后那些疑问亦得到解答,至此,林蕴霏不由得长呼了口气。 比起藏在暗处的旁人,她更宁愿近在眼皮子底下的谢呈是推手。 见她将信看得认真,楹玉试探问道:“殿下,这信是谁送来的?” 林蕴霏刚想实话实说,忽而记起上次楹玉对自己与谢呈关系的猜测,将纸折起来及时改口:“是千忆送来的,她说……过几日想来府上寻我玩呢。” “哦。”楹玉嘴上应是,心中则起疑。 若信中是这般寻常内容,又何必急着一大早就送来。何况姚千忆也不是第一次向公主府传消息,管家认得她家前来的小厮。 所以这信并非出自姚千忆之手。稍一思索,楹玉想到了一种可能。 怕不是那位国师送来的吧! 楹玉没有当林蕴霏面拆穿她的话,内心愤愤想:此人定是对殿下别有所图! 第52章 姚千忆眼下虽有淡青,眼眸却亮如北辰星. 这日早朝上, 大理寺少卿郑慎汇报了昨夜发生的两件大事,表明大理寺对追查无能为力。 文惠帝自是动怒,当堂训斥大理寺看管疏漏, 郑慎办事不力。 郑慎爽快认下过失,放言已惩处了那位不知轻重的刑吏, 又言辞恳切请求文惠帝给他治罪。 眼见重臣跪地哀求,文惠帝感念其往日政绩, 最终感叹道木已成舟,便是再重罚他也无益。 然而此事他毕竟有责, 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郑慎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早朝后,文惠帝下旨昭告科场舞弊案的始末, 将其中十几位舞弊的士子姓名张贴在东侧宫墙下, 并依律将他们此举记入士籍, 破格重罚之后十年之内不得参与科考, 以儆效尤。 十年, 足以叫一人从踌躇少年蹉跎为平庸之辈。 这般惩处近乎斩断了这些士子登科入仕的可能。 是以其余士子们尽管仍有微词, 却没再闹事。 至于寒门子弟与世家子弟间的仇怨,林彦与林怀祺间的争斗,这些汹涌暗流当然难以休止。 * 光阴如梭,在此起彼伏中向前滚动。轰轰烈烈后归于细水长流,将人淹留。 太学院内生员们忙着准备会试,女学内的生员们忙着准备女官考试, 一时间气氛平静又紧张。 林蕴霏每日都会去女学旁听,新的学官无功无过, 生员们有条不紊地学习。 眼见得不到月余的时间一日一日地缩短,女学内的姑娘们愈发严阵以待。 会试放榜的那日, 太学内的生员们罕见地有了一日休假,午时林蕴霏未在女学内用膳,外出去了一趟宫门东侧。 金底红字的杏榜与那张贴舞弊士子的白纸黑字并放在一起,眼下正被学子们团团围住。 外头的人踮脚看榜,里圈的人则恨不能将脸贴至榜前。 你挤着我,我推着你,尚未看到什么,反折腾出一身热汗。 寻到自个姓名的士子挤出人堆,昂首高呼“我中了”,一旁的人当即笑脸献上贺喜之言。 另有一些感性的人也顾不上处在大庭广众之下,喜极而泣。 至于没有寻到姓名的人,默默地退出人群外,面上的憾色显而易见。 林蕴霏没下马车,也没让楹玉这个身姿单薄的女孩去同人挤。 府上的车夫生得足有八尺高,派他前去看榜再合适不过。 未有辜负林蕴霏的期待,车夫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并说出了前三甲的姓名:文时之,江瑾淞与赵越楼。 文时之这个姓名对林蕴霏来说不算陌生,前世此人于殿试中堪堪排在探花刘余磬后,如今夺得解元,想来是有真才实学的。 可惜了,他的父亲是林彦党羽,他自然随其父效力于林彦。 赵越楼自是不用提,归属于林怀祺一派。 那么前三甲中仅剩下一位林蕴霏或可拉拢的人,江瑾淞,倒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想来不是京中的世家子弟。 “江瑾淞?”身旁楹玉一拍掌,声音惊喜,“殿下,奴婢记得他!” 林蕴霏将目光投过去,示意她继续讲。 “殿下还记得那位写了《述冤赋》的人吗?当时奴婢没能记住他的姓名。” “所以就是出自这位江瑾淞之手?”林蕴霏替她说出后头的话。 “嗯!就是他!”楹玉颔首肯定。 林蕴霏咂摸着这个名字,心道他既有此才华,前世为何没能在殿试上脱颖而出。 她转瞬想通了关窍,此人的原卷怕是在会试时被调换,这才就此埋没。 如今舞弊之事被排查出来,原该是他的云光自然泻下。 既有才,又出身普通,关键还对天下女子怀有体恤尊重之意。 林蕴霏半眯起眼,对此行走的香饽饽可谓是势在必得。 不过,这世上大有文品与人品不一致的人,江瑾淞究竟是什么样还得她亲眼见过才知晓。 近来女学每日都安排了长达三个时辰的课,且学官特地交代过生员,倘非身体极为不适或家逢大事,尽量都不要缺课。 因着他急于多讲授些学问,不来一日进度便已飞至九霄云外,恐叫人难以企及。 折返回女学时距离下午的课还有三刻,林蕴霏惊奇地发现幽兰斋内众人已然提前坐回位置上,全部在低首看书。 而屋外姚千忆一手捧著书卷看,一手拿着咬了一半的糕点。 自那次被池辙提醒后,这还是林蕴霏头一次见她在女学内吃东西。 女孩倚靠着墙壁,眼神全然定在书卷上,和风拂面,卷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此场景活像是美人丹青,宁静地叫人不舍得打扰。 林蕴霏走至人跟前,对方仍未发现:“在做什么呢?” 她的轻声呼唤令姚千忆吓了一跳,口中尚未咀嚼完的糕点顿时噎在喉间。 面上露出难色,女孩抬手顺了顺胸脯,费劲将东西咽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姚千忆娇嗔道,“走路怎么一点没声。” “哪有啊,姚小姐,你少将事情往我身上推。依我看,是你看得太入迷了吧。”林蕴霏顺势扫了眼她手中的书,发现上头端端正正写满了字。 抬眼看女孩近来明显尖瘦了不少的下巴,林蕴霏心中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你莫不是没去用午膳?”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不愧是我们殿下!”姚千忆往屋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们走远些说话吧,免得吵到她们。” 林蕴霏于是跟着她走到了远处的长廊坐下。 姚千忆扬了扬手中的小半块糕点,自顾自续上话:“之前我说过了不在女学内吃东西,不想还是食言了。不过我是在斋屋外吃的,应当不会留下什么气味。” “别转移开话题,”林蕴霏环抱着双臂,对她少见地冷脸,“你知晓我想要听的不是这个。” “啊呀,我这不是也有吃糕点嘛,并未真饿着肚子。”姚千忆转开眼珠,有些心虚地开口。 余光中林蕴霏摆出一副“你休想糊弄我”的模样,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 正因清楚对方是为何生气,姚千忆终究败下阵来去拉她的手:“我说实话还不成嘛。” “你也知晓,距女官考试没剩几日了,掰着指头都能数清,”姚千忆叹了口气,“我若此刻不勉力用功,到时落选不知要多懊悔。” 她朝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幽兰斋努了努嘴:“你瞅瞅她们,大家皆是这般使了全劲攻读,更有甚者直接不吃午膳省出时间,我哪敢懈怠呀。” 对上林蕴霏明晃晃写着担忧的眸子,姚千忆宽慰她道:“你切莫为我瞎操心,能为做学问消得人憔悴,我可是甘之如饴。” 林蕴霏看得出来,姚千忆眼下虽有淡青,眼眸却亮如北辰星,的确不是故作轻松。 “看来马上我便要有一位当上第一批女官的挚友了,”林蕴霏嘴边重新挂上笑意,“为了支持你向女官之位发起攻势,明日开始,你的午膳便由我来负责。” “我定要换着花样让你吃饱喝足!” “好啊,那我可有口福了,”姚千忆眨了眨眼,不同她客气爽快应下,“不过,现在我们赶紧回去吧,我还没能娴熟诵读这则文段呢。” “行,”林蕴霏配合着起身,“如今当属你的意愿最大。” * 公主府内的庖子这几日将刀磨得极勤,无他,林蕴霏吩咐他每日午时轮换着做拿手菜式带给姚千忆,而车夫也跟着要多往返一趟。 殿试与女官擢选考试的前夕,林蕴霏无端地失眠了。 明明白日散学时,她还执着姚千忆的手嘱咐对方今夜莫要熬鹰苦读以养精蓄锐,结果她反倒成了睡不着的那位。 翌日林蕴霏算准了姚千忆考试结束的时间,进了一趟宫。 为着不让文惠帝念叨,她踏足了有一个多月不曾到访的和春宫。 也是赶巧,尚未走进和春宫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皇后娘娘,您瞧,嫔妾这下剪得可好?” “雅致却又留存了天成的自然,”赵皇后徐徐道,“你的手艺一向是叫人挑不出错的。” 缓下步子听罢两人的交谈,林蕴霏才提步进去:“母后,儿臣来向您请安。” 赵皇后率先抬头看见她,对方原本还有些零星笑意的眼恢复肃然。 “殿下来啦。”赵皇后身边的女子放下手中的剪子,起身对她行礼。 “淑妃娘娘,你也在这儿,”林蕴霏流转眸光,面上假作惊喜,“我原想着向母后请过安后再去娴玉宫拜会你,如今倒是省了一番功夫。” “确是有几分巧呢,嫔妾今早临时想到皇后娘娘宫中的花草许久未有修剪,这才来和春宫叨扰,”淑妃唇边勾着一抹浅淡如梨花的笑,眉眼温顺,“说起来,嫔妾有些日子没见到殿下了。” 林蕴霏回以一笑,话是对着淑妃说的,目光则旁落在自她进来还尚未说一句话的赵皇后身上:“近日我在女学中旁听,里头学官布置的课业略重,是以无甚闲暇时间进宫。” 果不其然,赵皇后终于开了金口:“都坐下说话吧。” 对着淑妃比了个“请”的手势,林蕴霏又看向淑妃:“幸而母后身边常有娘娘陪着解闷,不然我在宫外便要寝食难安了。” “殿下过誉了,能为皇后娘娘解忧,是臣妾莫大的荣幸。” 淑妃局促地攥着手中的帕子:“嫔妾只怕自己性子闷,娘娘会嫌弃嫔妾不懂什么情趣呢。” 林蕴霏瞥过桌上她们适才修剪的那株宝石海棠:“娘娘不仅善于制香,将这花亦修裁得如此漂亮。你这般心灵手巧,怎么会算是不懂情趣呢?” 淑妃抬起眼波去看赵皇后,对方拍了拍她的手:“在本宫看来,你是这宫中最顺我心意的人了。” 第53章 “江瑾淞,你胆子挺大。” 言下之意, 就连林蕴霏这个亲女儿与文惠帝都不及她。 淑妃似是下意识地看了林蕴霏一眼,:“皇后娘娘,您说这话真是折煞嫔妾。” 她那一眼属实是抛错了地方, 林蕴霏早在前世便意识到赵皇后之心难以捂热,自此再没对女人抱有过希望。 许是瞧出这对母女间的气氛微妙, 淑妃出言转移话头:“今岁登科士子的金榜不日就要放出来了,前几日嫔妾听陛下说有意为嘉和公主榜下捉婿呢。” “竟有此事, 父皇还未曾知会我。”林蕴霏垂首低眸,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是十足的女儿家羞涩的情态。 “嘉和公主也是大姑娘了。”淑妃调侃道。 赵皇后闻言不咸不淡地说:“她今年已有十六岁, 早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怪本宫与皇上将她惯得性子刁蛮, 也不知晓未来哪家愿意将她供着。” 话中对林蕴霏的不满意明明白白,换谁皆能听出。 淑妃用余光去瞄林蕴霏, 却见到素有娇横名声的女孩默然不语。 对方忽一撩眼看过来, 其中淬了冰的锋芒让淑妃心中猛地一滞。 可当她眨了眼再看林蕴霏时, 那点寒芒无影无踪, 好似是她恍惚间产生了错觉。 暂压下疑惑, 淑妃打圆场道:“嘉和公主是您与陛下嫡出的公主, 更是大昭绝艳的明珠。谁若尚公主,那当是他与其家族修了百年堪堪得到的福分。” 与赵皇后极尽贬低之词截然不同,淑妃将林蕴霏夸得天上地下唯有一个。 大抵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赵皇后动了动朱唇,最终没说什么。 夹在两人中间的淑妃而后寻了措辞离开,林蕴霏紧跟着起身不想与赵皇后独处。 “嘉和, 你且坐下,”出乎林蕴霏的意料, 女人唤住她,“我有话要同你说。” 林蕴霏依言坐回来, 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莫听了适才淑妃讲的好话,就飘飘然不知形貌,”赵皇后连眼神都吝啬给她,“陛下既已有为你择选夫婿的打算,近来你便该好好磨磨自个的性子,将来为人妇时,不至于丢了皇家的颜面……” “母后叫儿臣留下便是为了讲这些话?”林蕴霏打断了她,诚恳地发问。 赵皇后先是愣了下,随后眸中卷起责备之意:“长辈说话时你不该插话的。” 抬手揉了揉耳根,林蕴霏果断起身:“母后若无旁的事,儿臣便告退了。” “你……”见她真不顾自己往外走去,赵皇后语气掺了几分急切,“给本宫回来,本宫尚有话未说完。” “您说吧,儿臣听着。”林蕴霏虽停步,却懒得转身。 于是赵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宫欲同你父皇商量,将你许配给越楼。你应记得他吧,他是个温文持重的孩子,家世自是不用说,才情也出挑。” 她也真是多思了,居然觉得女人会转性。 林蕴霏嘲弄地一挑唇角:“这是您的主意,还是仆射大人的主意?”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与你舅舅本就是一家的,”赵皇后道,“将你托付给他,赵家上下皆能顾着你,本宫比较放心。” 那便是赵泽源的主意了,也是难为他让出了最得意的儿子。 “放心?儿臣看此言未必吧。”林蕴霏嗤笑出声。 “你在说什么?”赵皇后问。 林蕴霏一字一顿道:“话不是母后说的吗?儿臣性子顽劣,出降到哪家哪家便是倒了大霉。” “赵家的门楣高贵,表兄又是这一辈中最被看好的子弟,眼见得就要金榜题名,母后与舅舅不怕我耽误他的前途么?” “此事的确是委屈了他,但你们血脉相连,自家人间何必将盈亏计较得那般清楚。” “既然母后与舅舅已然有了决定,您只管去与父皇商榷,实在不必过问儿臣的意见。”说完,林蕴霏不回头走出女人的视线。 她之所以敢这般说,便是因为知晓以文惠帝对赵家的忌惮,断不可能让她与赵越楼凑成一对。 对今日的不欢而散算是有预料,距酉时还有些时间,林蕴霏寻到御花园中的那架秋千上闲坐——这是幼时文惠帝专为她命人打造的。 曾几何时,她最喜晃荡秋千,高抬起双腿,试图离天幕更近些。 被推至高处后,林蕴霏放声大笑,没有谁敢指责嘉和公主恣意过甚。 如今林蕴霏只将头轻靠在绳上,阖眼聆听清风,颇为享受独属于她的片刻宁静。 * 殿内青年长身立在阶下,清秀的面上毫无畏惧之色。 较之前一个进来战战兢兢到连双腿都在颤抖的士子,他着实镇定地叫人侧目。 高台上的文惠帝扫过案台上的名册,发现他竟是从偏远之地而来的一位寒门学子。 复看向阶下之人,对方略显瘦削的双肩自然展开,确是平和姿态。 “你便是那位写了《述冤赋》的士子?”文惠帝敛去眸中的欣赏,道。 江瑾淞颔首应答:“正是在下。” “朕读过你的那篇文赋,写得洋洋洒洒,很是动人。” “陛下谬赞了。”江瑾淞简言道,面上既无被夸奖的惊喜,也无半点惶恐。 倒是个寡言不争锋芒的人。文惠帝看着他,怎么都觉得满意。 直到左手边的学士出声提醒“陛下”,文惠帝才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殿试分为诗赋与策问两个部分,眼前青年的诗赋斐然,笔下正楷亦清致端直,叫人眼前一亮,读罢只觉畅快淋漓。 假使他当廷即对的策问也能有中上的水准,那么至少能占得二甲前列。 “朕问你,自开国以来大昭便行修养生息之策,然历年各地灾荒不断,国库内的金银入不敷出。对此,你可有什么看法?” 江瑾淞听罢提问,心神微动。 来皇城之前他有幸得了乡中一位进士的指点,对方向他倾囊相授,特地告知他近几年殿试上的策问都是什么,还帮他条分缕析。 今年的问题与往年相比,似是尖锐了不少,竟直接切入朝中政要。 底下的学士们眼观鼻鼻观心,对文惠帝的心思门儿清。 户部缺有为之士久矣,一个多月前又出了孙进那档子事,如今侍郎之位空悬,户部的那些官吏镇日里光是算簿册分发银两,都已忙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文惠帝此问正是想通过科考为户部招进些踏实能干的新人。 然而今日在江瑾淞进来之前,尚没有哪位士子将此脱离于经典之外的题答得尤其出彩。 非要从矮子中拔高个,赵家三子赵越楼与文家文时之答得还算有些条理,此二人都是世家子弟,自小耳濡目染,虽不免中规中矩,但起码有话可说。 “怎么,江士子答不上来么?”有一会儿众人都没能等到江瑾淞启唇,学官们心中不由得替他感到可惜。 到底出自寒门见识略短,纵能将学问做得漂亮,旁的还是难以企及。 但江瑾淞眉眼间仍旧沉静,没有因沉默而显出一点局促,这让众人觉出几分端倪。 “启禀陛下,学生斗胆开始解题。”青年像是从沉思中求得了结果,躬身对着文惠帝一拜。 “自古徭役均伤民本,而民本又关乎国祚,是以开国初期以薄徭役、减赋税为首要之措,于安民立国自有千秋之裨益,”江瑾淞不紧不慢道,“如今大昭百姓能够安居立业,王朝能够日益富饶,正是因为先皇及群臣有此真知灼见。” 这些话不过尔尔,其余士子亦能讲出。 文惠帝终是觉得他有眼缘,有心提点:“所以你觉得应当保持赋税徭役不变吗?可如此一来,国库终有耗尽之日,到时大昭当面临的局面不堪设想。” “是亦不是。”江瑾淞的这一说法吊起了众人的胃口。 “明成四年,陛下推出户牌制,自此天下居无定所之人大大减少,百姓落户耕种。明成五年,陛下按照人丁数量授田,同时将一部分官田租给豪民商贾,他们与农户缔结租佃契约,至今已有十余年。” 他讲到此处时,文惠帝不自觉坐直了些,向他投以更为深重的目光。 “这十余年来,因着海清河宴,各地人口增多,农户历年向官府登记领的田亩数便增多。大昭轻土地税,而重人头税,百姓为减少家中负担便选择将土地售出,交付田租成为佃户。” “长此以往,地主富农占得满野膏田,兼有千室名邑之役。其中不乏借此敛财者,将田租抬得比官税还要高上许多,又与地方官府勾结瞒报亩数,农户受此侵欺无处伸冤,迭连称苦,于徭役上则有心无力。” 江瑾淞眼中凛然,似是就此燃起了灼灼焰火:“学生窃以为,陛下不若下令重新清算田地,让这些食民脂膏的人补交缺漏的田地税。” “除此之外,大昭各地富庶程度本就有异;譬如瓜洲是天然的鱼米之乡,素来被称作大昭的‘米仓’;而云州土地本就贫瘠,多受旱灾磋磨,少有丰年。这两地赋税相同,于瓜洲百姓来说是轻税,于云州百姓却是重税。” “换言之,学生觉得富庶之地该加税,贫瘠之地该减税。” “两者并行,或能使国库充盈,百姓亦能有所轻松。” “以上便是学生的拙见。”将胸中之言吐尽,江瑾淞再次向上首作揖。 有一瞬殿内众人皆没能反应过来。 江瑾淞的话太深中肯綮,有种青年人直言不讳的锐利,这与官场中奉行的圆融守拙大不相同。 从朝中所行政策谈至民间实况,身居草野反倒让青年生出一双亲睹民生疾苦的慧眼。 学士们看着身形劲挺如青竹的江瑾淞,恍惚间觉得看到了众多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惜才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不禁去看文惠帝的反应,生怕青年的言辞触怒了君王。 不想对方合掌鼓动,文惠帝意味不明道:“江瑾淞,你胆子挺大。” 第54章 “学生只想若能以已身为镜,照彻朝野,九死不悔。” 江瑾淞站在那儿, 殿外洒进来的春光于他眉间铺开大片晖色:“学生只是据实以答。” “好一句据实以答,”文惠帝眯着眼看初出茅庐的他,“你可知晓, 你今日之言若传出去,有多少人要为此汗颜。” “有人读书是为平步青云, 有人读书是为光耀门楣……总归是各人有各志。朕有些好奇,你的志向又是什么?” “学生家门清贫, 幼时双亲用劳作月余换来的束脩之礼将在下送入学堂。说是学堂,亦不过是一位老秀才在村头旧庙中随意设了几张桌子办成的。”江瑾淞毫不耻于讲出这些事, 乡间春日新泥芬芳, 天幕悠蓝,那时他最爱靠在草垛上看书。 “彼时学生尽全力读苦读, 想的是未来或能考取秀才, 白日去田中耕作, 晚间去学馆中教书, 为双亲颐养天年, 便已然知足。” “后来呢?”文惠帝听出他话中仍有续言。 “后来年岁渐长, 腹中所读之书愈多,两眼所见之事亦愈多。山川河海,悲欢离合,所闻远不及未闻,学生惊觉过往志向实在太小器。天赐学生绵薄资质,有幸走到今日这步, 学生只想若能以已身为镜,照彻朝野, 九死不悔。” 江瑾淞这番话在他退下,乃至于问询过所有士子后, 都还萦绕在文惠帝的耳畔,铮铮如顽石相撞。 “陛下,您决定好前三甲的等第了吗?”眼见得殿外夕阳将落,一位翰林学士出列问道。 文惠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是极难做出评判。 “状元,文时之。榜眼……江瑾淞。探花,赵越楼,”他顿了顿,“诸卿意下如何?” 这下轮到学士们相顾不语了。 出列的那位学士婉言道:“微臣觉着或可将江瑾淞再往上抬一抬。” 此话属实算不得含蓄,毕竟再往上抬一抬,那便只有状元之位。 “他确是个难得的经世致用之才,然过刚易折,朕想压一压他的锋芒。”文惠帝慢悠悠地道出心中所想。 另一位学士闻言站了出来,竟也是为江瑾淞说话的:“正因此子慧气超凡,言语间才有荡清俗尘的光华。春闱与殿试中他的表现有目共睹,臣以为陛下当予其状元,而后传胪封官时可再施其历练的机会。” 文惠帝看向剩下一位学士:“盛卿,你怎么看呢?” 盛学士看了眼身旁的两位学士:“这位江士子之才确乎担得状元,但微臣建议陛下选他还有旁的思量。” “哦?你且说来听听。”文惠帝眸中卷起墨云。 “数日前因为科场舞弊之事,宫门外聚集了近百位寒门学子振臂呐喊。后大理寺失职,此事暂被搁置。但那些寒门学子心中恐怕积怨颇深,此时若能将状元给到江瑾淞,他们定能得到安抚,清楚陛下对寒门同样亲厚。”盛学士说完,抬眸瞥了眼他的神色。 文惠帝终于被说服:“行吧,便将江瑾淞改换为状元,文时之次之,赵越楼最末。” 待几位学士离开后,文惠帝卸了力仰头靠在椅上,疲态深重。 贾得全见状上前为他按揉眼旁的穴位:“近来事多,陛下又有好几日连霄达旦,奴才在一旁看着心疼呐。” “再等几日传胪事毕,朕便能缓上一阵子了,”文惠帝动了动手指,吩咐道,“香尽了,你去重新点上。” 贾得全称是,又说:“淑妃娘娘昨日又送来了安神香。倒也真奇,殿内的香昨日刚用尽,娘娘便奉上了新的。” “淑妃一贯是个贴心的。”提到宠妃,文惠帝眉目间略略舒展。 “陛下,”贾得全瞧着他的脸色,语气嗫嚅,“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文惠帝睁开了眼,斜视他:“有话便说。” “此前学子们闹事那夜,奴才不是呈给您一篇文章吗?”贾得全应声道。 “朕记得,那篇奏疏针砭时事,疾如狂风卷蓬草,缓如春溪解冻,堪称字句珠玑。只可惜那位书生没能在纸上留名,叫朕无处寻觅。”文惠帝道。 “话又说回来,那书生不肯落款,恰说明他清正,未有汲汲之心。” 贾得全于是提着碎步来到他面前,对掖双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没能理解他没头没尾唱的是哪出,文惠帝坐起身问:“喜从何来?” “陛下苦寻的栋梁之才不在天边,而在眼前,这难道不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吗?” 文惠帝望着他堆笑的脸,有些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 “陛下猜得不错,您要找的人正是今科状元江瑾淞。”贾得全今日在殿上见到江瑾淞时,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乐开了花。 他那夜凭着对方的文章逃过文惠帝责难时,全然未有想到之后还能沾上青年的光彩。 “好啊,好极了!”文惠帝开怀笑道,“天要将此子降给我!” 他原就是为了平息寒门士子的怨气将状元之位给了江瑾淞,如今一听青年正是那群士子中的领头人,心中更觉此决定做得绝妙。 * 姚千忆从宫门出来时,一眼瞧见了在外等候的林蕴霏。 “好蕴霏,你竟背着我来宫里!”女孩双眸盛着明媚的笑意,小跑过来。 “我是进宫来看皇后的,”林蕴霏见眼前人眉目飞扬,想来心情不错,“顺道见你。” 姚千忆凑上来,问道:“真的吗?我只是被顺带的那个吗?” 见她笑而不语,姚千忆退后两步,恶狠狠道:“真是叫人心寒呢,我将殿下当作最好的朋友,殿下却将我看成召之即来的普通玩伴,没意思呐……” “行啦,我就是特地来等你的,”林蕴霏一把将她拉过来,“你如今会演的很。” “与你学的喽。”姚千忆嘴上是一点不肯吃亏。 公主府与姚府有一段顺路,林蕴霏便让姚千忆与她同乘。 才坐下,她便问起最关心的问题:“如何,你对此次考试有几分把握?” “非要说有几分把握,那我拿不准,毕竟我也没瞧见旁人答得如何,”姚千忆抬手轻轻敲打着酸痛的肩,正色说,“不过,我自认为发挥得还算不错,将纸面全写满了。” 林蕴霏点了点头:“此事几日后应当便会有结果,我相信你会得偿所愿的。” “那便托殿下的吉言。最近这段时间可将我累坏了,这几日我要将缺失的觉补回来,”很快到了岔路,姚千忆跳下车对着她摆手,“若我中选女官,到时我与你不醉不归!” 林蕴霏隔空与她击掌,爽快道好。 * 殿试结果先于女官考试的结果出来,礼部札请钦天监算出良辰吉日,又将结果送去临丰塔内由国师谢呈过目。 今日清早,东侧宫门旁鼓动笙响,敞开的宫门外密不透风地围着由承天府统领的护军。 五鼓声响后,丹福门大开,从中走出兵部、步军统领。 巨龙似的队伍向外排开,这些护卫们的甲胄在日头下泛着令人心中生寒的光芒。 层层围护之中,贡士身着素白衣袍按名次排列踏入皇宫,由礼官引着缓行向金銮殿。 文惠帝着礼服乘舆,身后宫人撑着掌扇,导入正殿坐下。 韶乐奏响,乐音如鸾鸣凤啸,缭绕在雕梁画栋之上,久久盘旋。 銮仪使立于阶下鸣鞭三声,大学士双手恭捧黄榜进殿,开始唱名。 “明成十九年四月十一日策试天下进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身着如火的绯红官袍,大学士拉长调子将前三甲的名字足足唱了三遍,而二甲与三甲进士的名均唱一遍。 “第一甲第一名,江瑾淞——” 御道中央,着白衣的江瑾淞被礼官带至固定的位置,提衣下跪。 待礼官将手小幅度地一抬,江瑾淞清楚这是可以起身站至一旁的意思。 进士共有百名,是以典仪从辰时一直持续到巳时一刻才休止。 伴随着最末一位进士行完跪礼,所有新科进士与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官员齐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乐声渐息,礼官宣布皇帝起驾。众人在原地目送圣辇离开后方可起身,至此礼成。 紧接着进士们释褐换上绿袍乌靴,这副行当加身,意味着他们不再是白丁,更意味着他们的仕途就此起步。 第一甲前三名由东侧宫门外的承天府官差护送上马,开始游街。 岳彩楼的包间内,一位穿着烟云蝴蝶裙的女孩手搭着阑干处往下看,在游行队伍往这边赶来时,对着里头惊呼:“殿下,他们来了!” 水晶垂帘被一只柔荑掀起,戴着云纱斗笠的林蕴霏走了出来。 今日万人空巷的场面着实壮观,街上摩肩擦踵、联袂成云,若非有官兵一路护送维持,指不定要多么混乱。 嘈杂人声中吉乐也显得不甚分明,林蕴霏顺着越发近的管弦声瞧去,转角处率先出现了一位身着焕新绿袍骑马前进的青年。 对方端坐在高大健硕的马匹上,眉目间看不出明显的喜色。 他甫一现身,便使得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快看呐,这就是今科状元!” 然而周遭那些各异的目光与纷杂的声音好似与他无关,这位状元郎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疏离矜持。 江,瑾,淞。 林蕴霏很轻地唤了声他的姓名,心道青年看起来尤其像水中温玉,恐是不易接近,更遑论收买。 不知为何,那人在她话音刚落时仰头,视线遥遥投过来。 其实相距甚远,岳彩楼上的观客又众多,对方如何也不可能是在看她。 但林蕴霏还是下意识将纱放下以遮住面容,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 青年这一下抬首,日光恰好照进他的眸中,映出与他平静面容迥异的炽热金色。 * 临丰塔内,铜币在谢呈手下翻出残影,着落时的响声算得上清脆。 潜睿看不懂卦象,但看得懂自家主子的脸色,他在收回铜币后眸光沉了下来。 “嘉和公主今日在做什么?”谢呈问道。 “适才底下人回报,说她去了岳彩楼看状元游街,”潜睿据实以答,再三思索添了一句话,“主子想去外头看看吗?” 谢呈手指夹着铜币,轻哼了声:“那有什么好看的。” 不清楚具体是话中哪件事惹怒了他,潜睿直觉自己还是闭嘴为妙。 第55章 “塔内有清规,不得饮酒。” 传胪后的第二天, 宫中传出了女官考试的结果。 不同于科考有张贴示众的金榜,册封女官的圣旨被直接下达至女生员的家中。 那边姚千忆才接下圣旨,便命人给林蕴霏捎来了好消息。 令林蕴霏感到意外的是, 与此同时,艾府也紧随其后着人来传话, 告知她艾雯亦考中了女官。 两位好友皆学有所成,林蕴霏自是替她们感到高兴。 翌日宫内将进行册封女官的仪式, 由于赵皇后身体抱恙,原本代管六宫事务的李贵妃有了身孕不宜长时间操持, 文惠帝将林蕴霏这位嫡公主召进了宫。 不过, 即便未有文惠帝的旨意,她原也绝不会错过这件盛事。 虽说比不上传胪的派头, 但也是后宫中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准女官们穿上礼部商定、内务府赶制的宫裙, 又戴上华冠, 一个个面上皆带着会心的笑意。 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椒熙站在阶前, 代为宣读名单。 林蕴霏则立于阶上, 为她们分发象征女官身份的玉牌。 此次录用的女官统共有三十几位, 其中有林蕴霏熟悉的面孔,也有她未曾见过的面孔。 与姚千忆同乘进宫时,林蕴霏听她说有一位姑娘是今年破格招进女学的平民女子,她还是外舍中唯一考取女官的人。 林蕴霏予她玉佩时特意记下了对方的容貌。 女孩似是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裳、佩戴过这样好的头冠,是以行止有些局促,但一双眸子像润了水似的, 晶亮晶亮。 目送这些女官们被椒熙姑姑领去各殿熟悉日后的职责,留在暖阁内的林蕴霏脸上扬起一抹大大的笑意。 楹玉见她心情甚美, 心中也跟着感到一阵满足。 * 姚千忆来与林蕴霏会合时,已然是下午酉时, 林蕴霏索性叫人去传了晚膳。 姚千忆考中女官,她们自然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庆祝。原本姚千忆是希望去林蕴霏的公主府上坐坐的,但林蕴霏转瞬想到自己在椿华宫内曾经埋下一壶坛好酒,两人一拍即合,改了选择。 椿华宫是林蕴霏十岁与赵皇后分住后文惠帝着人替她收拾出来的寝宫,她在这儿一直住到公主府修建完成前。 公主府落成后,林蕴霏很偶尔也会进宫在此处睡上几宿。 宫内一直有宫女与太监们定时清扫,所以每次来时都是干净的。 林蕴霏比姚千忆先一步到椿华宫,将槐树下埋了足有三年多的剑南烧春取出来,并拿去膳房那儿温好。 酒菜均上桌时,姚千忆前脚刚好迈入椿华宫。 “大老远我就嗅到了你这儿的香味,”姚千忆换下了女官服,着常服来赴约,“忙活了整整半日,脑中被迫记下一堆繁琐的规矩,我可算能松口气了。” “辛苦我们姚女官了,”林蕴霏替她布好了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些坐下吃吧。” “多谢殿下招待,”姚千忆语气那叫一个美滋滋,“能让金枝玉叶的嫡公主亲自为我布菜,姚千忆,今时今日你也是真的有出息了。” 很难不被她的模样逗乐,升腾的雾气中林蕴霏勾起唇瓣。 这一笑恰如春花,而且是花丛中最鲜妍的那枝。笑意直直地钻进眸底,让她本就绝色的面容更添几分娇媚。 姚千忆从前也认为林蕴霏生得好,但隐约察觉她眉心总有一股化不去的忧愁,很淡,却致使她笑起来时总不能完全舒展,就此折了美人的锋芒。 此刻的林蕴霏则不然,漂亮得叫姚千忆有些愣神。 “你啊你,”林蕴霏言语间假作带上无可奈何的意味,又替她倒了一盏酒,“快吃吧,这么多好酒好菜还堵不上你的嘴。” 一盏盏酒下肚,哪怕这酒其实没那么烈,也逐渐在腹中烧了起来。 姚千忆喝酒的动作比林蕴霏快,往往是才倒满一盏,配着菜几口又将酒饮尽。 她昂首喝酒的模样与邓筠尤其相似,尽显将门之女的风范。 喝到一半时,一旁侍候的楹玉也被姚千忆拉着坐下来共饮。 楹玉酒量最浅,起初推拒了许久,但架不住半醉的姚千忆磨着她喝。 林蕴霏放下酒樽,对还在不停饮酒、白净的脸颊已然染上酡红的姚千忆说:“千忆,你且缓缓。再这般喝下去,明日你酒醒后头不知要多痛。” 姚千忆像是听懂了她的劝说,又像是没听懂,抱着那几乎见底的酒坛喃喃道:“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喝醉的。今日我特别开心,多喝些也无妨。” 一般说自己喝不醉的人十有八九都已经喝醉了。 林蕴霏伸手欲从人怀中将酒坛夺走,不想姚千忆竟预判了她的举止,侧身站起避开。 低首见酒坛仍在自己这儿,姚千忆狡黠一笑。 广袖在争抢间拂起一阵微风,烛光微晃,少女的发丝轻盈地飘动。 她俯视着林蕴霏,煞有介事地埋怨道:“公主殿下,那时我们可说好了,你要同我不醉不归的!怎么真到了这时候,你反来劝我少喝。” “莫不是心疼我将你的佳酿喝完?” 的确是值得痛痛快快庆祝一番的好日子,更何况林蕴霏知晓姚千忆前段时日整个人绷得有多紧,她亟需一个发泄的契机。 便随她去吧,反正椿华宫也有供她过夜的地方。 林蕴霏单手撑着下巴看贪饮的她,拿她没办法:“行,你喝得尽兴便好,我不拦你了。” “这就对啦。”得了林蕴霏的让步,姚千忆顿时来了劲。 她将最后一点酒平分,高举起酒樽,摇头晃脑道:“俗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庆喜事,婵娟伴长久。” 经她提醒,林蕴霏探头看了眼窗外,恍若被墨笔渲染开的空中高悬着一轮圆月,皎然非常,圆润非常。 是了,今日是十五,月亮该圆了。 “来,我敬你一杯,”姚千忆的声音让林蕴霏移回了眼,她配合地端起酒盏,“祝今夜之后,你我所行皆为坦途。” “好,”林蕴霏弯起眼,学舌道,“祝你我所行皆为坦途。” 两人将酒饮尽,相视时将空了的酒樽展示给对方看。 这动作不约而同,林蕴霏与姚千忆不由得为此默契一齐笑起来。 原本见她尚能将话说得清楚有条理,林蕴霏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姚千忆或许没醉。 然而姚千忆紧接着打了个饱嗝,大抵是下肚的酒气翻腾上来,少女的面颊瞧着愈发艳红,似要滴出血来。 她逐渐失了力将脸贴在桌上,扑闪着眼眸抵抗困意:“酒没了……殿下,能不能再来一坛酒……今日我真的好高兴……” 含糊的声音渐次变轻,林蕴霏见她终是阖上双眼。 “千忆,”林蕴霏也被浑身的酒气蒸得有些昏头,动手去晃了晃她的胳膊,对方毫无反应,“千忆……看来果真是醉了。” 正想转头同楹玉说她们一起将姚千忆抬到榻上歇息,却发现楹玉不知何时靠在槐树下,歪着头已然酣睡过去,粉唇翕张着吐气。 林蕴霏凑近一看,女孩手中还捏着只酒樽不曾放下。 左看看姚千忆,右看看楹玉,林蕴霏扶额低声笑开来。 叫来椿华宫外候着的宫女,确认将两人安置好后,林蕴霏提着一壶普通的宫廷酒走出屋室,随地坐在石阶上。 已是四月中旬,夜里不会太凉。 饮过酒后身上又热,在外走动反令林蕴霏缓过那阵漫上额头的醉意。 月华似水,交错的槐树枝条投下黑影,随风舞动时犹如水中藻荇。 此刻宫中灯火俱明,但四周没有什么声音。 皇宫中便是这样,哪怕悬在梁上的宫灯花灯再华丽、再明亮,也叫人难以感到活气。 林蕴霏抬起头去看明月,却觉得它被四角飞檐框住,实在有些憋屈。 胸襟处涌上一股毫无来由的燥热,林蕴霏起身欲重新选择一处观月的好位置。 就这样一路追着月亮来到了临丰塔前,九层高塔在夜里显出诡秘的压迫感。 林蕴霏被经过的晚风吹得眼眸昏沉,故而没注意到今夜塔门前竟无人看守。 最后九层台阶,最后三层,两层……一层,余光中出现一片雪白的衣角。 林蕴霏兀地站定在最后一块台阶上,撩起眼去与那人对视。 屋内的光照不到这一隅,林蕴霏立在阴暗处,愣怔地看着几步之外被光笼罩的谢呈。 胸膛中藏着的那颗心恐是出了差池,遽然跳动地厉害,震得她耳疼。 阒静之中,是谢呈先开了口:“不知殿下此时造访临丰塔,所谓何事?” 一路的混沌在见到这个人时,莫名就成了可被晚风轻易吹散的烟尘。 头脑变得异常清醒,林蕴霏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应道:“我不是来寻你的。” 她没打算过问这位塔主的意见,坐在门槛上,将手中的酒搁在地上:“临丰塔是皇宫中最高的地儿,在此赏月再合适不过。” 谢呈闻言去看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的圆月,侧回头时带着笑音说:“倒是我这个闲杂人等扰了殿下赏月的好兴致。” 林蕴霏依靠着门框,手指点了点酒壶:“我忘记了带酒杯,国师若肯借我一只,我便邀你共饮,如何?” “却之不恭。”谢呈垂下同夜空极为相似的雾眸,转身进去取出一只黑釉建盏。 “在下屋内没有酒樽,殿下且将就着用茶盏代替吧。” 林蕴霏接过那只宛如黑曜的茶盏,似笑非笑地对谢呈说:“国师在塔内多年,竟是滴酒未沾吗?” 谢呈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旁:“嗯,塔内有清规,不得饮酒。” “此事没得商量?”林蕴霏扬起秀眉,将尾音拉长,像是有一把把小钩子,“那看来我得另寻一处地方了。” 第56章 这是与她同行不违的人,林蕴霏心道。 眼见得酒壶被她推向自己, 谢呈眸中暗卷惊涛骇浪,他伸手勾过酒壶:“谢某的确不能逾矩饮酒,但殿下不是塔中人, 所以无碍。” 就着林蕴霏抬手的姿势,谢呈为她倒了一杯酒:“我便作陪, 为殿下斟酒吧。” 侧身时两人间距离不免变近,谢呈嗅到她身上有很浓重的一股酒味。 暂时扣住茶盏, 他笃定地说:“殿下来这之前便饮了酒吧。” “国师不肯赏脸也便罢了,”林蕴霏抬起一双水色氤氲的眸子, 横过来的水波与香烈的酒气令谢呈一晃神, 被她夺去了杯子,“怎地出尔反尔要来管我?” 滑动喉头将酒液饮尽, 她看向皎若玉盘的月亮:“我今日很高兴。” “看出来了, ”谢呈接话道, “是因为今日的女官册封仪式吧。” “看见她们脸上的笑时, 我突然便觉得之前的努力都值得了。”林蕴霏垂下纤长的睫羽, 握着茶盏的手用力收紧。 她尤其喜欢这种将事情掌握在手中的感觉, 能让她得到最大的欢愉。 谢呈又替她斟了酒,却说着南辕北辙的话:“饮酒过多,毕竟伤身。” 林蕴霏斜眼看过来:“往日我竟没瞧出来,国师原是个爱唠叨的人。” “在下是担心殿下会喝醉,”谢呈胸腔中漏出细碎闷笑,“临丰塔素来不留外人过夜的。” “规矩可真多呐, ”林蕴霏嘀咕了句,“国师能确定塔内百人都守己地过着这般清心寡欲的日子吗?” “依我看, 总有人混于其间,悄悄地破了戒。” 酒将她的声音烧得有些沙哑, 她又刻意压了嗓音,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谢呈眼睫微动:“各人有各志,谢某只能管住己心。” 茶盏被放在地上,碰出脆响,让人的心不由得随之一跳。 “国师不觉得累吗?伪装成无瑕的玉石,将所有的心思都掩藏在假面之下,被旁人视为得道仙人,国师喜欢这样的日子吗?”若非林蕴霏今日真的喝多了,她绝不会在冲动之下问出这些话。 谢呈冷不丁来了句反问:“谢某在殿下眼中也是得道仙人吗?” “自然不是,”林蕴霏否认得很快,“可惜了,我有幸见到过几次国师的狐狸尾巴,国师在我这儿当不成仙人了。” 男人唇边浮起很浅的笑意:“在下并非无瑕白玉,殿下亦非娇宠牡丹。” “谢某不自在,殿下怕是也不见得能有多么自在。” 言下之意,他们是同路人,林蕴霏该当能与他感同身受。 “国师说得极是,”林蕴霏陡然起身,走向阑干,“我也不自在。” 从临丰塔往下看,大半个皇城尽入眼帘。 此刻还未到众人安寝的时候,这座城池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实似白昼,叫林蕴霏眺不见黑夜与灯火接合之处。 然而临丰塔太高,她听不见那些喧嚣的细枝末节,闻不到门户中的袅袅烟火味。 高塔内似乎与下界有道看不清的分割线,这里安静地仅剩下风声。 林蕴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而后迎风张开双臂,任由风灌进她的广袖,猎猎作响。 至少在这一瞬,她感觉自己得到了自由。 身后那人的脚步声很轻,但林蕴霏听见了,于是阖上的眼眸又睁开。 谢呈走到她的身旁,负手远眺天幕,似乎轻叹:“世间最难求二字不过自由。殿下心怀青云之志,又不忘兼济天下,坚守本心者如何不算自由?” 话音才落,女孩忽然偏首看他,眸底倒映着圆月与群星,直叫世间万物悉为失色。 林蕴霏长久地盯着谢呈的脸,目光从他来不及遮掩错愕的眉眼滑至淡色的唇。 这是与她同行不违的人,林蕴霏心道。 她的目光太耀眼,谢呈被灼了一下,几近要错开眼。 神思溃散之前,他听见林蕴霏正色道:“谢呈,虽然我仍旧看不透你,但谢谢你选择了站在我这边。” 心跳声是拉不回的烈马,谢呈的耳廓染上淡粉。 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矫情且叫人误会的话后,林蕴霏也似从一场醉梦中醒来。 她当即别开脸,生硬地转移话题:“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该离开了。” 心绪纷乱如麻,谢呈没有挽留她。事实上,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待人翩跹如蝶的裙摆消失在视线中时,谢呈才反应过来:“潜睿。” “主子,”黑衣青年随叫随到,“您有何吩咐?” “你跟上去,确认她安然回到寝宫。”谢呈稳声道,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反常之处。 潜睿没有问为什么,但稀奇地看了眼他才行动。 临丰塔复归于沉寂,谢呈望向林蕴霏仓促间留下的酒壶,伸手按在胸膺,那里仍旧跳得很快、很重。 * 翌日,林蕴霏醒来时,全身上下跟被碾过一般,酸痛得难以言喻。 四肢都没力气,想要抬手捏下眉心尚且吃力。 日光透过油纸将榻上照得通亮,想来已是巳时之后了。 “楹玉。”出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林蕴霏偏头咳了咳。 早在外头候着的楹玉闻声推开门,将盥盆与洁净的帕子送入。 待她洗漱完毕,楹玉往外头叫了声,另一位宫婢端着茶盏进来:“殿下,这是醒酒茶,你且润润嗓。” “姚小姐呢?”林蕴霏接过茶抿了抿,“她人可醒了?” “姚小姐比殿下早一些醒来,宫门才开,姚府便着人往宫里传信,姚小姐便先回府了。”楹玉答道。 “那便好,”身上浓重的酒气无孔不入地往鼻间钻,林蕴霏滞后地想起来昨夜她从临丰塔回来后,似是未有沐浴便倒在了床榻上,“楹玉,我想沐浴更衣。” “奴婢早就为殿下备好水了。”楹玉脆生生应道。 “对了,殿下。适才陛下派贾总管来传话,让你用过早膳后去清宴殿寻他。” 林蕴霏微微颔首,问道:“贾总管可有说陛下找我所为何事?” 楹玉摇了摇头,又添了句:“他没透露口风,但奴婢瞧他脸上有喜色,应不是什么坏事。” “好,我知晓了。”林蕴霏约莫猜到是何事了。 朦胧水汽在眼睫上挂着,眨动眼眸时水珠流下,林蕴霏顺势闭上双眸。 泡着温热的水,因酒醉而稍显迟钝的脑逐渐恢复清醒。 忍不住避而远之的记忆抓住她放松的豁口,尽数涌上心头。 昨夜她去临丰塔与谢呈说过的那些话清晰地在脑中重现,甚至于她凑近看谢呈时对方脸上的神情都复刻地分毫不差。 真是……昨夜她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接二连三地做出那些事。 这让她以后怎么见谢呈?林蕴霏倍感头疼,憋了气沉入水中,觉得她丢出去的脸实难收回。 * “昨夜贪杯,是以来迟了,还望父皇莫怪。”林蕴霏才踏入殿内,便向文惠帝福了福身。 “朕听贾得全说了,”文惠帝语气很是宽容,“你偶尔同好友放纵一日,在朕这儿是不要紧的。” 林蕴霏笑了笑,低首看见案台上铺陈开来的男子画像,画像旁用蝇头小字写着男子的姓名、八字、家世与士籍。 顺着她的视线瞧去,文惠帝道:“嘉和,你应也看见了,朕叫你来是想为你安排看亲。” “这里是礼部才送过来的画像,都是些适龄的青年才俊,”文惠帝随意拿起一幅画像,“你看看,可有合眼缘的?” 林蕴霏扫了眼他手中拿着的丹青,竟是位熟人,今科状元江瑾淞。 这画卷显是出自宫廷中的名手,将纸上之人眉目间不同凡响的清致描摹得活灵活现。 见她盯着这画像看了许久,文惠帝眸中划过一道暗芒。 “这位是今岁科考的状元江瑾淞,虽然出自寒门,但朕亲自考校过他的学识,此子未来前途无量。” 听了他这番堪称详细的介绍,林蕴霏基本可以确定文惠帝替她看中的人正是江瑾淞。 说是亲父女,可帝王家素来将亲情看得最淡,便是文惠帝与赵皇后这对同榻而眠的夫妻尚且异梦,更别提他与林蕴霏。 帝王的权衡之术用在至亲之人身上只会更为得心应手。 因着林蕴霏淌着赵家的血,所以文惠帝不敢让她嫁得太高。 然而她又是大昭唯一的嫡公主,倘若驸马家世太普通,也令皇室蒙羞。 挑来拣去,江瑾淞这位寒门状元反倒成了最合适的。 文惠帝想给他们点鸳鸯谱,进而将这位臣子培养成心腹,一举两得。 “从这画像来看,倒是个不错的人。”林蕴霏继续拿起桌案上其余的画卷,翻看了许久都没能见底,其中有文时之,亦有赵越楼。 “如何,你可有属意的人?”文惠帝在一旁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 林蕴霏放下画卷,乖顺回应:“这些人各有各的好,儿臣一时间挑不出来。” “不若朕稍后将画像送到你府上,任你慢慢看,”文惠帝像是很尊重她的意愿,“不论是谁,只要你喜欢,朕都会将之后的事安排好,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降。” 说得真好听,若她扬言要嫁给赵越楼,林蕴霏不信他脸上还能带有此刻的笑容。 敛去眸中的嘲弄,林蕴霏退后一步行礼:“儿臣实在看得眼花,只觉头都犯疼。儿臣相信父皇的眼光,烦请父皇替我筛出几位最合适的。” 果不其然,文惠帝为她的话扯出了更大的笑容,却要做出怪罪的模样:“你这小丫头,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也犯懒!” “父皇只说答不答应嘛。”林蕴霏/欲/擒故纵。 “行,那便由朕来替你操心,”文惠帝咬钩的速度远比她估计的还要快,“到时我将选中的那几人的画像事先送至你府上,再安排你们一一见面。” “辛苦父皇。”林蕴霏笑盈盈道。 第57章 “殿下若选中了驸马,便不宜来我这儿了。” 文惠帝找林蕴霏后没过几日, 八幅画像被宫人送至公主府。 林蕴霏翻看了那些画像,与前世相比少了程徊与刘余磬,多出江瑾淞与另外一位中等世家的公子。 楹玉在旁边也悄悄地看画像, 不禁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殿下觉得那位公子好?” “都不好……”林蕴霏朝她眨了眨眼,“这些人哪有你对我好。” 楹玉深感受宠若惊, 但还是端肃面容说:“殿下一定会碰上比楹玉待你还要好的驸马,他会陪伴殿下白首偕老。” 林蕴霏没有反驳她, 毕竟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家会对情爱有无限憧憬,这再正常不过。 但林蕴霏历经两世风云变幻, 断不会将此天真的想法置于心上。 她之所以顺从地接受文惠帝关于看亲的安排, 并非是为了择选驸马,而是藉机接近那群新科进士, 了解他们的品性, 以便进一步确定将要用心拉拢的人选。 前世林蕴霏倒是有一瞬间动过想用婚事与人捆绑的念头, 但她旋即自我否定了这个愚不可及的想法。 一来, 她想要夺嫡的计划越少人知晓越好, 如若驸马与她共进退也罢, 但倘如对方怀着异心,反而会成为她的阻碍。 二来,她不愿意牺牲自由,放一个陌生人在府上分去她的空间,那样林蕴霏浑身都难舒坦。 三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 用婚事来拉拢一个男子,与林蕴霏想要证明女子亦可摘得北辰的初衷背道而驰。 总之, 前世的林蕴霏不会如此做,这一世的她更不会如此。 * 时值四月, 春光愈发明媚,在阳光下待上一会儿薄衫便有被汗浸湿的苗头。 林蕴霏看着一旁将官袍穿得规矩严谨的青年,率先开口道:“还没贺喜江学士受封翰林院编修。” 此事当时传出来后令许多人咋舌,众人皆以为文惠帝既将江瑾淞提至文时之与赵越楼之上,定是极为看重这位青年。 谁承想最后文时之与赵越楼被封为从六品的翰林院撰修,而江瑾淞这个状元则受封七品翰林院编修。 但林蕴霏看得分明,这里头藏着的也是帝王心术。 文惠帝虽然要平息寒门士子的怒火,但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到头来还是世家,他需要给世家一个态度。 何况文惠帝已然动了要栽培江瑾淞为近臣的心思,那么在将对方捧起之前,适时的打压会让青年更加明白何为君恩,谁为主宰。 江瑾淞歪头避过前方枝条旁逸的桃花,敛衽行礼道:“多谢殿下。” 这几日林蕴霏连着与八人相亲,因关乎她的名节,文惠帝没将此事办在她的公主府上,而叫双方进宫在御花园内见面。 江瑾淞则被有意排在最末一日。 为了不让人叨扰,文惠帝特意传令给三宫六院中的主仆,勒令他们无事不得去御花园走动。 就连作为林蕴霏贴身婢女的楹玉都被贾总管支使开来,站在园子的外围等候。 园中静谧,仅有高枝上的鸟儿偶尔叽喳两声。 这般氛围,却是十分适合妖童媛女谈起风花雪月,甚至于相互许心。 奈何今日身旁的青年一令一答,毫无主动挑起话头的打算,使得惯常被人簇拥着的林蕴霏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倘若谁都不出声,那么林蕴霏此行的目的便落了空。 “江学士是才从翰林院赶过来的吗?”林蕴霏硬是起了个头。 江瑾淞垂眸看了眼身上的官袍,仍旧沉默地点了点头,额头上沁着一层汗。 这让她如何谈下去?林蕴霏脸上强撑着得体的笑,目光因窘迫而游移。 余光看见不远处的凉亭,她眼神一亮,提议说:“我们不若去凉亭中坐下聊吧。” 所幸江瑾淞虽然寡言,但行事上还算配合她,两人在凉亭坐下。 林蕴霏深吸了口气,搜肠刮肚地想了通与人搭话的案例:“我总觉得似乎在那儿见过江学士。” 江瑾淞闻言扫来一眼,意外地没有反驳:“或许是吧。” 话还是走向了尽头,林蕴霏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绞起来,坚持与他套近乎:“江学士之前写的那篇《述冤赋》,我拜读了好几遍,写得真是叫人叹服。” 林蕴霏不确定对方的神色是否有因为这句话一动:“江某不过是动了动笔,不及殿下亲自去承天府为那群女子伸冤来得有用。” 这是能聊下去的起势呢!林蕴霏当即应声道:“江学士竟也知晓那事……江学士实在不必妄自菲薄,‘文章合为时而着1’,你执笔恰如刀刃,写下为民抒愤的文赋,丹青将不朽,影响当深远。” “殿下谬赞了。”江瑾淞深深地看着她,眸底蕴着难言的灼火。 “我斗胆问学士一句,你为何入仕?”林蕴霏趁势直截了当地问。 近来许多人对江瑾淞提过此问,但他有些不懂林蕴霏为何也要来问一句。 面前女子神情严肃地审视着他,仿佛他接下来的回答极为重要,江瑾淞于是认真道:“我欲为生民立命,让他们得以在沃土之上、广厦之中、青天之下安居乐业。” 青年说这句话时,恰如璞玉增辉,那些内敛的棱角登时现于人前。 林蕴霏见过无数双眼眸,譬如文惠帝之深沉,谢呈之诡谲,但眼前江瑾淞的眸中是少见的澄澈,干净得好似能在里面看见万物。 因此她信他所言。 “我观江学士一表人才,且有破斧之志,来日定能在朝中有所作为,”林蕴霏婉言道,“我另有一句提醒送给学士,你若想要有一隅天地施展才华,得先择对明主。” 听出她这话意有所指,江瑾淞不解发问:“殿下此言是为何意?” “学士只消在这朝中为官一月,自会明白其中深意。” 眼见他将眉目皱得苦大仇深,林蕴霏忽而起了逗弄老实人的心思:“江瑾淞。” 女子声音轻快如树上莺啼,一字一顿地念出他的姓名。 耳涡边蜂蝶戏舞,江瑾淞刹那间听不见旁的声响。 林蕴霏却不肯放过心神大乱的他:“你愿意成为我的驸马吗?” 她其实向另外七人也问过这个问题,但他们的反应或暗喜,或踌躇,却皆没有江瑾淞的反应奇异。 青年似被烫着了一般,登时从石凳上起身,作揖道:“臣出身微寒,形容粗鄙,与殿下有着云泥之别。” “臣不敢肖想公主殿下。”江瑾淞垂眸而立,迳直盯着靴面。 他怎么好像将我当作了洪水猛兽,林蕴霏莫名被高架起来。 “学士不用这般紧张,”她曼言安抚,“你若不愿意,我绝不会强人所难。” 江瑾淞这才抬头看她,复作揖一次:“多谢殿下。” 林蕴霏隐约瞧出他面容之下的几分惶恐。 可千万别将人吓跑了。她不怎么诚心地反省起自己的语出惊人。 “那学士可愿……”林蕴霏再次启唇提要求,刻意停顿了片刻,江瑾淞的心跟着提起来,“去女学授业?” “我很是倾慕学士的才识,近来女学欲从翰林学院中选几位兼任学官,我想向祭酒举荐学士。” 或许是才拒绝了她前面提出的要求,江瑾淞这次答应得颇为爽快:“臣义不容辞。” 临别时,林蕴霏想起了一件事:“江学士还请放心,我会去同陛下言明今日相亲的结果。” 江瑾淞似是有话想说,但终是应了声“有劳殿下”。 * 林蕴霏清楚,她若与文惠帝说没看上江瑾淞一人,对方尚会相信。 但她假使说这八个人都难以入眼,文惠帝可没有这么好糊弄。 文惠帝看似给了她择选夫婿的自主权,实际上前世林蕴霏拒绝了他的安排后,对方为他劳师动众了一番却无果勃然大怒。 前世她为赵泽源所利用,两人并未撕破脸,是以赵家没舍得将赵越楼推出来。 且江瑾淞不在此行列,文惠帝将目标定到了另一位进士身上。 若非后来那位青年家中母亲突发恶疾,他陈情返乡照料,林蕴霏恐难脱身。 但两世在许多事情上业已出现分歧,林蕴霏自然得做另一手打算兜底。 只是……她心中着实还未做好面见谢呈的准备。 林蕴霏头一次埋怨起自己的好记性,已经过了足足十日,那夜的细节仍旧历历在目。 在临丰塔附近踱步了许久,林蕴霏攥着拳头一鼓作气登上九楼。 谢呈今日并没有站在外面,林蕴霏踏入内室时,见到他正捧卷而读。 明明她已立于他的面前,对方却恍若未闻地不予搭理。 隐隐嗅出了不对劲的气息,林蕴霏提着口气唤道:“国师。” 谢呈悠悠然放下书,语气与以往大不相同:“我还以为今日之后殿下不会再来寻我了。” 林蕴霏被他这不咸不淡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你缘何这样想?” 男人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桌沿:“殿下若选中了驸马,便不宜来我这儿了。” “这又是为何?”林蕴霏仍是不解。 谢呈似是轻笑了声,仿佛觉得她的问话过于天真:“到时殿下作为有夫之妇,却与我这个外男过从甚密,驸马定会拈酸吃醋。” 第58章 “殿下大事未成,还是暂时不要考虑姻缘为妙。” 林蕴霏完全不知晓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对方平素清和的眉目变得异常有侵略性, 但这侵略性从何而来,委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未出阁的她来找他谈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难道就可以吗? 这是什么歪理?此人今日是吃错药了吧? “谢呈,”林蕴霏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什么,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谢某以为自己将话说得很明白,”谢呈将她整个人纳在眼底, “殿下大事未成,还是暂时不要考虑姻缘为妙。” 从进来到此刻, 他的语气属实激起了林蕴霏的怒气。 在他眼里, 她原来是会耽于情爱、这般不值得信任的人。 “国师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我出降与否,都轮不到国师来置喙。”林蕴霏昂起下巴睥睨他。 谢呈似是被这句话刺到, 神色变了几变。 他压抑着五内中翻涌的情绪, 短暂地阖上眼又睁开, 面颊两侧的线条绷紧又松散。 “是我逾矩了, ”谢呈眸中晦暗不明, “还望殿下见谅。” 林蕴霏见他平复了心绪, 才坐下来道:“你知晓便好。” 尽管对谢呈的异常心生疑窦,她终是没追问,想留给彼此一些余地。 “我与他们看亲一是为了不拂陛下的旨意,二是为藉机接触到那些新科进士,”林蕴霏谨记着来此的目的,故而没过多纠结适才两人间的龃龉, “我从未考虑过要与他们谈风月。” 她将话说得直接干脆,引得谢呈侧目。 自前几日听闻林蕴霏与人看亲, 谢呈已然在高塔中烦躁了几日。 此刻听见这番话,谢呈突然反应过来他的草木皆兵有多么不理智。 险些就在她面前露馅了, 他悄然扯起唇角苦笑,心想真是失策。 “是在下误会了殿下。”谢呈恢复常态,眸中还有点未退的骇浪。 经历了这么一道波折,林蕴霏原先的怯意倒是也散尽了。 她借驴下坡:“今日我来寻你,是为两件事。” 谢呈将手一抬,示意她直说便好。 “这第一件事,我想请你替我想出个借口,打消陛下为我安排亲事的念头。”林蕴霏道。 “殿下这是又想让我弄虚作假?”谢呈即刻跟上她的想法。 林蕴霏寻找了机会将话抛回去:“不是国师说的么,我如今不该考虑此事。” “我会向陛下进言公主这两年内不宜出降。”谢呈哑然失笑,稍后应承。 有他这句话,林蕴霏便再无后顾之忧。 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她将纸上内容铺展在谢呈面前,让他过目:“这是第二件事。” 谢呈垂下眼眸去看,纸上列着十几个人的姓名,为首是今科状元。 与其他人不同,江瑾淞的名字被画了个圈,想来非常得她重视。 “我分别去查了这几人的底细,觉得他们都是我能拉拢的人,”这份名单其实并不完整,林蕴霏有意在谢呈面前藏了一部分,“国师以为他们如何?” “我今日见了那江瑾淞,他确乎有惊世之才。但他行止刚直,恐怕难为我所用。” 林蕴霏假作轻叹了口气,又似想起眼前有位能够帮她的人,对着谢呈一笑:“国师可有什么招借我支使?” 置于纸上的手悄然蜷起,谢呈淡淡道:“此人清直,有棱有角,金银权势都无法叫他心志动摇,是以他不会被林彦与林怀祺拉拢,同理之于殿下。” “殿下如若真的想拉拢他,说起来,眼下就有一个好方法……”男人扫来高深难测的一眼。 “今上欲撮合你与这位状元郎,殿下大可顺势而为。” 林蕴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然谢呈这番南辕北辙的话该作何解释。 往日最是进退有度如谢呈,今日竟会接二连三地拎不清状况:“你……” 在林蕴霏发作之前,谢呈及时挽回:“像他那样的人,殿下只得用诚心打动。” “以他的性子,要不了几日便会在朝中各处碰壁,”生怕林蕴霏问询,谢呈用长段不停的话堵住她,“亲历事后才能刻骨铭心,江瑾淞会明白想要在朝中做那普渡万民的清流孤舟没那么容易,到时殿下攻心为上,或能将其收服。” “但这终究是一种手段,人心难控,我不能向殿下保证结果具体何如。” “至于纸上另外那些人,殿下择选得很好,只需按照我此前教与你的话去一一实行便可,”一下子将话全部说尽,谢呈明着赶人,“今日我身子有些不适,倘若殿下没有旁的事情要问了,就离开吧。” 林蕴霏注视着他,对方的脸色略显苍白。即便那是托辞,她也不会行雪上加霜之举:“国师好好歇息吧。” 走至门口时,她回首看了一眼。谢呈抿着唇,浑身又透着无以形容的寂寥。 沉默地打道回府,马车上林蕴霏将谢呈今日的言行细细回想了几遍。 恰似四月晴日里暗暗侵袭的一缕暑气,她在临丰塔内沾染的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等闲不容人嗅出来。 楹玉瞧着林蕴霏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样,曼言唤殿下。 林蕴霏抬头对上她,眼前一亮:“楹玉,我且问你,若有一男子对一女子说‘你勿考虑姻缘之事’,他这是何意?” “他是不让那女子考虑与别的男子连理结枝吗?”楹玉问道。 细思后,林蕴霏答说:“算是吧。” “那便对了,”楹玉拿定了主意,“这男子之心昭然若揭。” 林蕴霏见她眸中笃定,不禁追问:“何解?” “奴婢在话本里瞧多了这样的桥段,此男子分明是心悦那女子,却又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于是旁敲侧击,不让女子与别的男子往来。” 谢呈心悦……她?林蕴霏被狠狠呛着了。 绝无可能,谢呈那样的浮云怎么会为谁停留。林蕴霏刹时就掐灭了这堪称离奇的想法。 “楹玉,”她麻着脸皮正色道,“你还是少看些话本罢。” * 潜睿出来收拾桌上放着的书,惊奇地发现谢呈捧着这书看了一上午,竟是一页都未曾翻动。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这几日谢呈的心不在焉便是最好的回答。 他虽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但对与谢呈有关的事素来细心,是以谢呈前段时日的话再也无法令他信服。 “主子,”潜睿站在谢呈面前,开门见山地问,“你对嘉和公主究竟是何种感情?” 谢呈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他,清楚再隐瞒无异:“如你心中所想。” 答案说出口的那一瞬,谢呈觉得心中像是缺了一个角,空落落的。 潜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却下意识替他分辩:“她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女子,主子会喜欢上她也正常……” 紧接着,青年又不说话了。 因着一旦谢呈喜欢她,那么他最近的行止便是出于截然不同的缘由。 那个缘由是什么,潜睿不敢往深处想。 他了解谢呈,恰如谢呈了解他。谢呈说:“想问什么便问吧。” 这句话给了潜睿几分直言的勇气:“主子帮嘉和公主夺嫡成功后,还会依照起初的计划行事吗?” 谢呈的面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或许可以算是迷茫。 而后潜睿听见他说:“我也不清楚。” 那便是不欲按照原计划进行了,潜睿洞若观火:“主子只管凭心而动,属下誓死追随您。” * 翌日,文惠帝传了林蕴霏问话,话题自是逃不开择婿。 林蕴霏搬出她去谢呈那儿问来的话,煞有介事地苦着脸,说自己大抵是要嫁不出去了。 文惠帝当即变了脸色,但宽慰她说会去与谢呈详谈。 在府中等了几日宫中也无声息,林蕴霏便知谢呈将他人劝住了。 殿试之后,短暂地出现了一段平和日子。 姚千忆忙着在后宫中学习女官事务,江瑾淞进入女学上舍授课。 林蕴霏则根据名单四处游说学子,偶有闲暇去女学瞧一眼近况,顺道在江瑾淞跟前多露露脸。 今日她在斋屋外偷听了江瑾淞授课,可惜她来得迟,只听到没两句。 此人未有辜负林蕴霏的期待,将书中内容讲得深入浅出,仅仅两句,便可窥得其功力。 眼见着散学后江瑾淞就要出来,林蕴霏旋即转身,不料对方主动叫住了她。 两人行至偏远幽静之处停下。 这一凑近,林蕴霏惊觉短短几日,他的面容愈发清臞。 既是他寻她,她沉默地等他开口:“我想我明白了殿下那日的话是何意。” “所以学士这是做好了决定?”林蕴霏似笑非笑。 “三皇子与六皇子皆来寻过我,”江瑾淞坦诚道,“我拒绝了他们。” 他并非全然不知仕途艰险,只是心中尚存侥幸,以为直属于天子的翰林院或会是个治学净地。 这半月来,江瑾淞亲眼目睹翰林院内泾渭分明的派系,才知他所想何等天真。 林蕴霏看出他身量清减的那刻,就明了他近来心志恐受催折。 但她未有想到的是,江瑾淞眸中的烈火非但没有熄灭,还燃得欲烈。 林蕴霏脑中适时蹦出一句话,他是被压折也会弹得更高、立得更直的青竹。 “江某想问殿下,你心存何志?”江瑾淞眼眸紧盯着她。 这句话听着分外耳熟,林蕴霏转念想起来她在几日前才问过对方类似的话。 身份颠倒,竟完成了一次谁都想不到的轮回。 青年问出这句话,他便是已经猜到了她的真实意图。 林蕴霏分毫不让地与他相视,坦白说:“说来惭愧,我不似学士胸怀高义,行事之间确藏私欲。” 江瑾淞又问道:“我若成为殿下的幕僚,殿下能许给我什么?” 他应是头一次与人谈判,不懂得待价而沽:“三皇子与六皇子愿意予我高官厚禄。” “目前的我没有什么能给学士,”林蕴霏不介意将话都揉开了讲,“学士不妨三思而行,毕竟他们即刻就能将学士推向重臣之位。学士在其位就能谋其事。” “但我敢向你发誓,有朝一日若我得以如愿,我会尽力筹谋一个盛世。” 林蕴霏不知晓的是,此刻如织光影在她眸中流转,夺目非常。 “这便够了,”江瑾淞对掖双袖,“在下愿意辅佐殿下。” 第59章 昔日鲜衣少年看尽繁华,最终抛却身外长物甘为沤花泥。 五月二十二日, 文惠帝及满朝文武为庆平大师的忌辰休沐一日,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则随帝王去临丰塔内祭拜。 平时安静的临丰塔内顿时涌入不少人。 宫中诸位皇子公主幼时皆受过庆平大师的点化祝福,是以文惠帝将他们一并带去。 临丰塔八层内设着庆平大师的牌位, 但与净胜寺内那几位仙逝留下舍利子的高僧不同,庆平大师并未被火化成灰, 甚至没有入棺材就被直接埋在皇城附近的一座山上。 这是庆平大师生前早就做下的决定,文惠帝哪能不成全他。 林蕴霏紧随着文惠帝, 执香趋近灵案,对着灵位虔诚地拜了三拜。 她与庆平大师只见过寥寥数面, 对他的印象不深, 依稀记得对方面上总是带着悲天悯人的笑意。 他的笑与谢呈有些区别,那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支离, 曾叫满腔意气的林蕴霏觉着不喜。 但林蕴霏如今亲身经历了不少事, 才明白他为何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 这位大师舍弃了自己的贪嗔痴怨, 双目却看见源自旁人乃至整个俗世的苦痛。 达到这般境界, 他将得到至高的自由, 亦将得到至深的心伤。 将三支香插入香炉中, 林蕴霏抬眸很快地与谢呈对视了一眼。 自上次谈话后,他们又有好几日未曾见面。 对方长身立在灵岸边,穿着一袭白衣,脸上神情淡淡。 香火的光辉投在他的眉间,那里于是出现一道深邃的阴翳,又仿佛是凿出的一道伤疤, 莫名有些阴森。 待所有人上完香后,文惠帝走至谢呈跟前。 他身后的贾得全躬身递上一辐卷轴, 文惠帝接过交给谢呈:“这是朕画好的红梅图,你得空时且烧给他吧。” “谢某替师父谢过陛下。”谢呈垂下眉目道。 文惠帝望了眼缓缓燃烧的香, 又转过头看谢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朕知你心中最不好受,但庆平在天之灵定是不愿意瞧见你我为他伤神。” 谢呈缓言称是,面上的伤怀却未有褪去。 假作跟着众人离开,林蕴霏暗自折返回塔中。 谢呈还在第八层,他端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林蕴霏走至他身旁,发现地上平摊着一幅红梅图,而一步之外的铜盆里炭被烧得通红。 还没等她开口询问,谢呈迳自道:“他最喜欢的花便是红梅。” 林蕴霏忽然想到此前谢呈在赏梅宴上摘的那束红梅,怪道那时他放到花枯都不肯丢弃,原来是为了献给庆平大师。 有些惊异地看向谢呈,林蕴霏心底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就好比是在悬崖峭壁上发现了一朵花。 原来谢呈并非不通人情,只是能叫他挂念的人寥寥,而平素他又将那些情绪封在滴水不漏的皮囊下。 盘腿坐下,林蕴霏轻声道了句“嗯”,表明她听见了。 谢呈今日的情绪明显低沉,想来庆平大师于他而言影响深远。 他拿起那幅画卷的一端放入炭盆中,火苗霍然从一角四蹿开来。 烈焰直直地映在谢呈的眸底,将他那些幼稚无用的情绪一道烧尽。 有那么一下,跃起的焰火几乎要舔舐到他的指尖。谢呈却仿佛无知无觉,任由难闻的焦味在空中弥漫。 作为旁观者的林蕴霏看得心惊胆战,下意识紧拽住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抽离。 谢呈沉浸在某些纷乱的思绪中,被她得了手。 轴头掉进炭盆中,砸碎了火焰,火星子四溅。 回过神来的谢呈偏首去看林蕴霏。 这个距离有点太近了,她甚至能看见谢呈面颊上细小的绒毛。 还有谢呈的那双灰眸,在明灭的火光中接近于琥珀色,叫人忍不住深陷进去。 就连他们的吐息似乎也交杂在一起,对方轻微的呼吸打在林蕴霏的面颊,很热,很痒。 谢呈先眨了下眼,睫羽盖住半个逐渐变深的瞳仁。 林蕴霏也跟着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松开了他的袖子,圆话说:“我见你的手差些被烧着了。” “多谢殿下。”谢呈的眼尾勾起,这是今日林蕴霏头一次见到他笑。 莫名觉着眼前被什么东西刺了下,林蕴霏扭头看向这一会子工夫里化成灰烬的画卷:“不过是举手之劳。” “国师相信人会有前世来生吗?”纸片掀起的那阵烈火渐次消亡,黑炭短暂亮了几下,终究归于原色。 因为在看铜盆,林蕴霏错失了谢呈在听见此话时眼中稍纵即逝的波澜。 谢呈出口的声音很轻,他用余光定定地看她的侧颜:“或许有吧,殿下觉得呢?” “如若人有来生,那么像庆平大师这般的积善之人定已卷入轮回,过上了顺遂安宁的日子,”林蕴霏道,“说不准哪日你在街上行走,或能与转世的他擦肩呢。” “殿下是在安慰我吗?”谢呈问道。 林蕴霏骤然噎住,觉得此人近来愈发不懂何为相处之道中的分寸。 瞥见她白皙小巧的耳垂多了一抹嫣红,谢呈带着笑意说:“多谢殿下宽慰我。” “殿下应也听说过一些他的事吧。”说他不懂分寸,他又在林蕴霏冲冠之前转移了话头。 心中的别扭不上不下卡在喉间,林蕴霏终是没说出反驳的话:“略有耳闻。” “其实他早年间的脾性与后来相差甚远,”谢呈娓娓道来,“他曾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子弟,青年时期斗鸡走马,茶/淫/橘虐,也做过闲散纨绔。” “后来前朝局势生变,他家道中落,又见山河飘摇,自此始学观星卜筮之术,妄图以凡胎肉身看清所谓因缘道法。” “那他看清了吗?”林蕴霏不禁问道。 谢呈摇了摇头,说:“我非他,如何能知晓他的心意。” “但他大抵是看出了天下有分久必合之势,主动伴随先皇一路征战直至王朝更迭。” “大昭开国后,他原是想要遁入山林归隐的,可先皇希望他能留下为万千英魂祈福渡亡,又不顾劝阻大兴土木修建了临丰塔。” 谢呈抬眼看着那座小而局促的牌位,继续说:“庆平大师无奈留下,除定时外出布施,几乎不再与外界往来。” “我在街头遇见他时,他已是位眉眼沧桑的老人——是后来人们所熟悉的那副样子。他待我……如师如父……” 谢呈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应是我进临丰塔的第二年,他就将一封信交予我,纸上写着若有朝一日他离开,希望我能出面主持将他埋在空杳山上。” “空杳山与他曾想归隐的响泉山遥遥相对,是处景致自然的好地方。他不想躺在棺椁中,与土地隔绝。他是不怕经年尸体腐朽的,甚至想着若能为那地的梅花做春泥,自认为也算是得了‘质洁’二字。” 昔日鲜衣少年看尽繁华,最终抛却身外长物甘为沤花泥。 林蕴霏听得心生感慨:“他走时可还轻松?” 谢呈沉声道:“轻松,是在睡梦中走的,面容安详。” 他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骨骼收拢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响。 * 四月底,江瑾淞被文惠帝升为六品户部员外郎。 众位进士中,他是率先被拔擢进机要部门任职的人。 朝中之人的心眼都不少,风向甫一变动,这位前段时日备受冷落的状元郎又受到了接踵而来的追捧。 文惠帝赐予他的宅院几日内间或不断地有人上门拜谒,门槛差点都要被踩塌。 不堪其扰的江瑾淞索性将府门闭绝,在户部大院里躲了几宿清静。 林蕴霏知晓了他的做法后,派人去给他传信。 信中建议他办一场答谢宴,既能一劳永逸,也算不拂了那些同僚的好意。 信的末尾,林蕴霏特意留了句“身处朝中却过于遗世独立,反而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清楚江瑾淞的月俸不高,林蕴霏怕他置办了这场宴席后囊中羞涩,所以在命人送信的同时送去了一些银票。 她原以为江瑾淞可能不会照做,但几日后江宅门前燃起了爆竹,门庭若市。 江瑾淞开始向某些事情妥协,与此同时,这意味着他将在朝堂这片瀚海中走出一条更加坚定的孤途。 林蕴霏倒是想去凑个热闹,然而她的出现只会引起非议,对初出茅庐的江瑾淞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贺礼还是要送上的,待筵席将近结束时,林蕴霏亲自去了一趟江宅。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杨柳树下,这个时节的柳叶透出一股翠色欲滴的感觉。 眼见着江瑾淞提袍走出来送客,林蕴霏让车夫将贺礼送去。 林蕴霏挑着帏子想看看对方是何反应,不想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突然出现在江瑾淞身边,她赶忙将帏子放下。 不消片刻,车夫返回来禀告“殿下,小的已将东西送至江大人手中”。 “走吧。”林蕴霏吩咐道。 前方的马匹跺了跺地,提起腿将车子拉动,车轮向前滚动,徐徐离开。 江瑾淞望着那辆马车驶离出视线,眸底写着几分浅淡的懊丧。 偏偏身旁还有一个惹人嫌的,用懒洋洋的声音调侃他:“哟,我们小江大人这是在看什么呢?” 似是才发现他手中提着东西,李沉作势去拿:“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呗。” 江瑾淞急退两步,将东西交给身后的管家并吩咐对方收好,而后才看向眼前这位没个正形的顶头上司:“李大人,筵席已经结束了,你若无旁的事,早些离开吧。” 他话中逐人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奈何碰上了个油盐不进的。 “是哪路神仙给你送来的贺礼?”李沉凑近观察江瑾淞那张绷着的脸,像是以逗弄他为最大的乐趣,“叫你这般宝贝?” 江瑾淞闭口不答,李沉却毫不介意,笑吟吟地说:“我可亲耳听见了,那位车夫说他是公主府上的人。小江大人,我当你平素是个闷葫芦,竟背着我不声不响地搭上了嘉和公主,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呐。” “郎中大人,此事事关公主殿下的声誉,”江瑾淞抬眼紧紧地看他,道,“还请你慎言。” 青年的神情实在凛然,李沉被这个眼神盯得心底发毛,摸了摸鼻子道:“行行行,我不说了。但是作为朝中的过来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该有的心思就早点舍了吧。” 语罢,他想去拍拍江瑾淞的肩,却被人避开。 “走啦,小江大人,多谢你今日的款待。”徒留江瑾淞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 第60章 “殿下那时将我拉入麾下时,可也有这般欢喜?” 六月初, 夏意渐浓,公主府内池塘中的莲花复长了起来。 林蕴霏斜靠在亭子的阑干上,手臂垂下去撩花瓣, 楹玉立在她身边轻轻摇着团扇。 暑热催得人出汗,思绪也变得浮躁, 林蕴霏在想谢呈昨日送来的那封信。 今年云州又发旱灾,且较之往年还要严重。 再过几日, 眼看着便是收获早稻的时节,农户们就指着这次丰收过活, 却不幸碰上天灾颗粒无收。 尽管云州太守早有预见地组织众人挖井取水, 但云州已有十余日不曾降雨,地下水并非取之不尽之物, 旱灾还是成为定局。 百姓们急得将州署与各县的府衙围堵起来, 偏偏这种时候动强只会激发民怨, 一时间心有顾忌的官吏们连门都迈不出。 倒不是他们不想开粮仓赈灾, 实在是官府内的存粮也告罄了。 极度缺粮缺水导致哀鸿遍野, 据说甚至还出现了子食老母, 父食幼女这般不忍卒闻的惨状。 更有大批百姓为求得生机跋涉至临近的州署乞求粮食,引起一片混乱。 总而言之,局势恰如汤汤热水,叫涉于其中的人皆感到难以喘气。 地方加急往宫中送去了请求赈灾的信,户部因此开始清点国库,同时文惠帝交代了由林彦负责护送粮食至云州, 且让国师谢呈随行。 将谢呈从高塔中请出来的缘由显而易见,文惠帝这是要拉他去安抚人心。 林蕴霏记得前世也是林彦同谢呈一道去处理此事的, 彼时林彦在那儿顺手剿灭了泛滥的山匪,赢得了一众民心, 自此他夺嫡的呼声让林怀祺一党望尘莫及。 这一世谢呈为何要她也跟去呢?有林彦在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争取风头。 如若此行她只是去镶边,实在不必劳神折腾。 谢呈不会想不到这些,所以他是知晓什么内情吗?或许是指向林彦的内情? 想不出啊,想不出。林蕴霏费解地叹了口气,最终决定进宫。 * “你要跟去云州?”文惠帝皱起眉头,愤愤地添了一句,“简直是胡闹!” 林蕴霏来之前便猜到他会反对:“父皇,你且听儿臣说。眼下云州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亟需人力相助。儿臣不想在皇城内浪费韶华,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你有这样的心思,朕很是欢喜,”文惠帝闻言脸色稍缓,语气仍旧不容分说,“但你自幼就被娇养,哪里受得了这番奔波。何况真到了那儿,众人都各有要事,没人能顾得上你。” “儿臣知晓父皇其实是担心儿臣的安危,”纵然他有千百个拒绝她的借口,林蕴霏有一个能叫他松口的缘由,“但儿臣不怕路途长远,更不惧辛劳。” “父皇虽派了三皇兄去,可他一到云州便要忙着与官吏们协商大大小小的事务,怕是无法顾及百姓们;而国师终究不是皇室中人,代表不了父皇的心意。” 林蕴霏提起裙裾,刷然跪下,言语铿锵如玉:“儿臣却不同!我作为大昭的嫡公主,此刻应当挺身而出,为父皇、为皇室去安抚与关心百姓。我只消出现在云州,他们便能知晓您对子民的切切之心。” “此事儿臣义不容辞。” 文惠帝看着她端肃的眉眼,惊觉她似是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男人默然在殿内踱步,心中将她说的话思量再思量,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倘若嫡公主能够现身云州,对于树立皇室威望、笼络民心有百利而无一害。 作为一国帝王的他,是无法拒绝这份请命的。 “父皇,此诚危急关头,无有父女,仅需君臣。” 林蕴霏搬出的最后一句话让文惠帝不再迟疑。 “好孩子,”文惠帝停下脚步,走过来将林蕴霏扶起,“朕为有你这般明事理的女儿感到骄傲。” 林蕴霏垂下眼,清楚他这是答应了:“能为父皇分忧解难,儿臣荣幸之至。” * 因着事态紧急,林彦带着钱粮先行一步,林蕴霏与谢呈则在两日后出发。 马车是宫里配备的,楹玉将此行的包袱装入车内,一切皆准备就绪。 前途充满未知的险阻,是以林蕴霏没打算带楹玉去。楹玉为此事与她闹了足足两日的脾气,便是此刻也不忘撅着嘴,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然而林蕴霏最终只是拍了拍楹玉的手,说:“你在府中放心待着。” 正当她欲上马车时,宫门外出现了两位并行的男子。 “户部李沉,见过公主殿下,见过国师。”一道慵懒的声线进入耳中。 紧跟着的是熟悉的嗓音:“户部江瑾淞,见过殿下,见过国师。” 林蕴霏的目光在李沉身上打转了圈,前世她与此人有几面之缘。 对方朝她作揖的动作看似恭敬,眼神却明晃晃地往她周身扫,里头存着没有恶意的好奇。 即便被林蕴霏抓包,他的神情仍旧坦然,甚至还回以一笑。 是个有趣的人,可惜他选择了林彦,注定与她陌路。 林蕴霏转开眸子,眼波掠过一旁的江瑾淞,微微颔首致意:“两位大人好。” 那边谢呈闻声掀开帏子,看向他们,问:“两位大人此时进宫是要做什么?” 李沉回道,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显而易见的操劳味儿:“国师应也知晓,云州的事一出,我们户部近日又有得忙了。这不,陛下传唤我们俩询问呢。” 他提起云州,林蕴霏忽然想起一茬,从旁插话:“本宫记得李大人好像是云州人。” 未曾想到她竟会知晓他的底细,李沉心中感到讶然,但他并非才入官场的新人,转瞬滴水不漏地说:“正是如此,若非朝中事务叫人脱不开身,臣真想返乡探探情况。” “李大人眼下亦是在为云州尽心。”林蕴霏道。 李沉称是。 “那便不叨扰二位办正事,”谢呈极为体贴他,又对林蕴霏说,“殿下,我们该启程了。” “李沉恭送殿下与国师,祝愿此行一路顺风。”李沉率先对掖袖子行礼,却发现余光中的江瑾淞立着不动,便用手肘暗示地怼了他一下。 江瑾淞这才敛衽作揖:“祝两位此去万事顺利。” “便谢过大人的吉言。”林蕴霏应道,最后看了一眼江瑾淞,转身进入马车。 马车远去后,李沉对江瑾淞说:“走吧,小江大人,别让陛下等急了。” 江瑾淞默然向前走,心中则回味起刚刚谢呈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 他常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位国师的姓名,其中被提及最多的字眼便是对方温润如玉、襟怀浩渺,可江瑾淞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男人方才眸中分明冷若冰霜。 虽不明白对方缘何会对第一次见面的自己抱有恶意,江瑾淞直觉谢呈尤其不一般。 * 从皇城到云州,紧赶也要十几日的车程。 林蕴霏上一次如此舟车劳顿,还是前世和亲的时候。 一路上虽说安排了驿站供他们落脚歇息,但第一夜为了赶路,车夫直接熬了个通宵。 他们只在夜里稍停了一会儿,让车上两位主子下来透气,顺道用些吃食。 初夏的山林间,偶有风吹来时,还是有些冷的。 林蕴霏敲了敲因久坐而发软的双腿后,拿着干粮下车。 谢呈比她先一步下车,长身立在树下,衣袍随风翻飞。 听见动静,对方撩眼看过来,冲她点了点头。 两位车夫在一旁动作利索地生起了火,并用布在地上铺出一片干净能坐的位置:“国师,殿下,入夜天冷,两位过来取取暖吧。” 林蕴霏当然是没意见的,她稍后坐下,隔了一端距离将双手放在火上炙烤。 谢呈趋近在她的对面落座,问道:“殿下可还受得住?” “不过是赶路而已,”林蕴霏不以为意道,“我在国师心目中竟是如此娇弱的人吗?” 见她小口嚼着干粮,半天都没能咽下去,谢呈轻笑了声,伸手递来一只汤壶:“倒是谢某小瞧殿下了。” 就着水堪堪将食物咽下,林蕴霏不得不承认她在宫中被养出了一身富贵毛病。 手中的干粮味同嚼蜡,却很是管饱,接下来的路程里她少不了要吃这个,总归会习惯的。 左右环视了圈,林蕴霏发现谢呈的那个黑衣侍卫抱着剑在远处盯梢,车夫与随从们也各自轻声谈话,所以应该不会有人注意这边。 于是她看向谢呈,抛出了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敢问国师,为何非要叫我跟来?” “这么巧啊,”谢呈的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与林蕴霏醉酒那夜很像,“在下亦有些疑问欲向殿下请教。” “那便你先说。”他话音才落,两人竟是同时说了一样的话。 许是被火烤的,林蕴霏莫名感到脸热。 她无意识地在地上寻了根细树枝,拨转进火堆:“国师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谢呈说好:“我让殿下去云州,的确是因为发现了那里藏着一些秘密。但目前我也只窥得十之一二,故而请殿下一道去揭秘。” 以林蕴霏对他的了解,此人口中的十之一二便至少是十之五六。 她乜斜看谢呈:“国师的这番话说与不说并没什么分别。” “在下已将我知晓的消息尽数告知。”谢呈面不改色道。 林蕴霏轻哼,清楚再难从他嘴中套话:“轮到国师了,你想问什么?” 谢呈目光幽幽,仿佛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林蕴霏等了半晌,却听得他轻呼出一口气,喟叹道:“罢了。” 怎么就罢了?林蕴霏被他的戛然而止吊得心痒痒。 “别啊,”她道,“国师若有什么问题,直说便是。” “听殿下的意思,我若问出口,你便会认真回答么?”谢呈的眼尾上翘,如蜻蜓点水时鼓动的飞翅。 话比思绪先一步做出回答,林蕴霏道:“自然。” 而后她看着谢呈眸中闪过的笑意,回过味来她这是被人兜了一大圈子算计。 可惜谢呈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正色问道:“我观殿下近日为收服那位江大人感到格外高兴……殿下那时将我拉入麾下时,可也有这般欢喜?” 林蕴霏属实被他问得脑中一片空白。 首先这个问题很奇怪,其次谢呈对此事的锱铢必较也很奇怪。 他眸中封着的情绪太深、太重,那些情绪化为千丝万缕,将林蕴霏拘在某种困境里。 读不懂索性就胡乱答一通,林蕴霏眨了眨眼,拣出投巧的话:“能将国师这样的神仙人物拉到我的船上,我自是欣喜万分。” “是么。”谢呈应了句,垂下那双灰眸。 第61章 林蕴霏像趋阳的草木,渴求地握住谢呈递来的手。 之后的几日, 林蕴霏与谢呈照例是在奔波当中,但一行人隔一天便会在驿站内休整一晚,好叫人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 泡上热汤浴且睡一宿软床,以便抖擞精神。 越接近云州, 众人的脸色便越不好看。 马车抵达毗邻云州的雄州时,林蕴霏瞧见城外歪七扭八地躺着一群百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蓬头垢面、气息奄奄, 手中紧紧捏着满是尘泥的碗。 甫一见到谢呈与林蕴霏的马车,这些原本像是泥雕的人突然目光如炬, 相互搀扶着凑上来。 “贵人们, 行行好, 赏我们一些吃食吧。” “我们已经有整整三日什么都没吃了, 求求您大发善心, 救救我们。” “给点吃的吧, 只要一点就行,我的孩子他快要饿死了啊。” 此起彼伏的嘶哑叫喊充斥着林蕴霏的耳畔,透过帏子的那点缝隙,她看见一双又一双交叠的手索命一般朝她伸来。 从前她也见过皇城宫墙外的乞丐与流民,他们通常逮着过路的马车讨要食物或是金银。 林蕴霏只有在碰到老弱妇孺时,会让车夫散点小钱积善。 但眼下这些人全然不同, 他们已彻底失去了理智,光是看着就让林蕴霏深感不适。 林蕴霏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出声, 她清楚若被他们知晓了来路,她非被扒去一层皮不得离开。 然而她还是将事情想得太保守了! “让开, 不要挡路!”车夫高声呵斥道,似是被人纠缠住。 马车甚至开始晃动,幸得林蕴霏用手撑住厢壁,不然怕是要撞到脑袋。 即便这样,林蕴霏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硬是没泄出一句闷哼。 “先跑,官府的人操着家伙来了!”外头不知是谁尖叫了句,马车随之停止震动,那群人应是向四方散开了。 纷杂的逃逸声中夹杂着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备受一番折磨的车夫重重地喘气道:“殿下,您且放心,雄州的护卫军来了。” 林蕴霏一点也放心不了。 这批护卫军似乎还嫌造出的声势不够大,不够惹人瞩目,为首的那名将领声如洪钟地喊道:“末将来迟了,还望殿下与国师恕罪!” 眉骨旁的穴位狠狠跳动,林蕴霏低声骂了句脏。 他这是生怕那些流民不来挟持她吗? * 托雄州护卫军的福,林蕴霏与谢呈在州署内简单用了一顿午膳后,又马不停蹄地上路了。 雄州太守后来在谢呈的婉言提醒下也反应过来他将此事办得不妥,于是提出派一队护卫乔装打扮护送他们前往云州。 谢呈与林蕴霏相视一眼后,应下了这份帮助。 队伍变得愈发壮大,一行人为藏掖声势,选择放弃继续走官道,改行更近但幽僻的小路。 夜晚的山林异常地阒静,仅有风声与车轮碾过地面的辚辚声。 连续数日的赶路让林蕴霏十分疲惫,她单手撑着下巴阖眼养神。 马车突然一个急停,马匹昂首发出尖利的嘶叫。 本就是浅眠的林蕴霏被惊醒,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车夫的声音隔着一道帘子显得不那么清晰,但林蕴霏能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殿下,我们好似是遇到山匪了!” 山匪!早便听说云州一带山匪泛滥,从雄州出发时太守也曾告知他们若从小径走极有可能会碰上山匪。 但她心中总归抱有几分侥幸,不想终究还是没躲开。 林蕴霏抬手掀起帏子,一阵冷风侵入,将她鬓边的发丝撩起。 今夜是下弦月,山间草木长得茂盛,将原本就黯淡的月华又挡去了大半。 他们的几辆马车被一群穿着黑袍手持大刀的人团团围住,黑色在此时成了山匪们行凶作恶最好的保护色。 雄州那十几位跟来的护卫军已然跳下马车,亮出长剑震慑。 谢呈的那名黑衣侍卫亦悄然地守在马车旁,绷紧下颌,蓄势待发。 刀剑尚未交锋,两批人的眼神与气势先无声地来回了数次。 “交出你们所有的粮食与金银,”山匪头子嗓音粗犷,像把未经磨砺过的刀,“老子或能饶你们不死!” 面对他们的步步紧逼,护卫军不再与之周旋,提起剑冲上去。 刹那间刀剑相交,铿然作响,两批人厮缠在一起。 这群练家子的手脚动起来,一招一式都席卷着风,快到叫人看不清谁与谁。 眼见得有两人边扭打边往她这边来,林蕴霏猝然将帏子放下,双手搭在膝头不自觉揪紧。 即便清楚此次的情况与前世和亲濒死时的不同,林蕴霏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那一大片殷红的血。 她试着叫了两声车夫的姓名,对方未有应答。 林蕴霏因此感到胸口疼得无以复加,连正常呼吸都做不到。 下一瞬,跟前的帘子被挑起,一只手伸入。 林蕴霏心中掠过纷杂的念头,想要躲闪。 身子却不听她的使唤,如何也动不了。林蕴霏最终紧紧地闭上了双眸。 “殿下,是我。”清润的声音穿过刀剑与风声,流进林蕴霏的耳畔。 她仓皇地睁开眼,对上谢呈那双温柔似水的灰眸。 冻结的呼吸恰似遇着了阳春,林蕴霏像趋阳的草木,渴求地握住谢呈递来的手。 未有想到会看见林蕴霏眼尾挂着滴将落未落的泪,谢呈在短暂的愣神后说:“莫怕,我会带你先行。” 此刻林蕴霏只能相信他,点头道好。 然而就在他们讲话的空当,林蕴霏看见谢呈身后出现了一把高举的刀。 这一刀若是劈下来,便是铜头铁臂也要难逃一劫。 “小心!”林蕴霏瞳孔一缩,提醒的话脱口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霜雪般的剑光横扫过来,将那柄坚重的大刀从黑衣人手中震落。 是跟着谢呈的那名侍卫! 青年游刃有余地运剑划向另一个扑过来的山匪,转头对谢呈说:“主子,你们先走!我来殿后。” “保重好自己。”谢呈言简意赅地交代,拉起林蕴霏向他的那辆马车跑。 林蕴霏的脚步全然是虚浮的,假使没有谢呈有力的回握,她恐怕要栽倒下去。 浅薄的月色照在谢呈的背上,林蕴霏头一次发现他看着清瘦,其实背很宽阔。 有着青年的保护,两人成功接近了马车。 谢呈的手遽然松开,林蕴霏下意识地挽留,抓住了他的小指。 “殿下,”谢呈垂眸道,“你这样我无法驾车。” 潜睿回首看僵持在马车外的他们,又看了眼如潮水般蜂拥过来的山匪,催促:“快上马车。” 林蕴霏霎时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她慌乱收回手,被谢呈推进车厢。 谢呈反身坐上马车挥动辔绳,马匹开始跑动。 一旁树丛中却突然跳出来一人,身形弯曲好似新月,持着短剑刺向谢呈。 昏暗之中,谢呈侧开身子。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出,他运起手腕使其转向。 剑柄正中来人的腹部,谢呈的手臂却也被划开皮肉。 万幸潜睿及时发现,横剑追来,让谢呈再没有后顾之忧地驱车。 “坐好了,殿下!”迅疾的风声呼啸过耳,谢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林蕴霏没吭声,但扶牢了厢壁。她望向另一只适才被谢呈握过的手,那种温凉的触意似乎并未散去。 马车行得极快,那些厮杀的人声不消片刻就被甩在后头。 林蕴霏向外探头看去,幽暗的林间小径没有旁的人影。她于是撩起帘子,惊喜地分享给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谢呈,他们没有追上来,我们应该安全了!” 才嘘出去的气又在胸口聚了起来,因为林蕴霏瞧见谢呈漫开血色的右手臂。 他是何时受的伤?林蕴霏全然不知此刻自己脸上的担忧有多么深重。 “只是皮外伤,”谢呈顺着她的目光去看手臂,将手往后藏了藏,“没什么大碍。” 怎么会没有大碍呢?眼见得整条胳膊都要被血染红了。 林蕴霏撩眼去瞧他,谢呈额头上分明布着一层薄汗,即便如此,他还能做出若无其事的姿态。 胸口好似被一口大钟撞击了下,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离云州至少还要半日的光景,而我不会驱车,若你在路上将血流尽了,我寻谁去说理?”林蕴霏从袖中取出一块随身携带的帕子,语气恶狠狠的,“烦请国师将手伸过来。” 谢呈听话地伸手,眸光落在眉目低垂、神情认真的她身上:“多谢殿下。” 林蕴霏已听不进他的话,她正小心翼翼地对付着眼前的伤口。 她不太会包扎,只胡乱缠了一圈。 因为怕让谢呈疼,又对血有着天然的恐惧,故而林蕴霏全程屏着气,生怕一个使劲,会从对方口中听到嘶声。 “殿下。”谢呈的出声被林蕴霏即时驳了回去:“你先别说话。” 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让谢呈忍俊不禁:“在下得说,殿下若想替我止血,包扎得这般松可没甚成效。” “我不怕疼,殿下稍微用些力。” 听罢谢呈的话,林蕴霏简直要被他气笑。都到这个时候了,这人还有闲心来调侃她:“好,那国师多担待着些。” 扯着帕子两角的手稍稍使力,她如愿听见谢呈的一声闷哼。 快速将结打完,林蕴霏坐回马车内,撂下一句:“对不住啊,国师。怪我笨手笨脚,竟让你这般能忍痛的人都受不住了。” “无妨,”谢呈没脾气似的为她辩说,“殿下已然做得很好。” “路途尚远,殿下不若睡上一觉。” 对上他的关心之语,林蕴霏那点微不足道的怒气哪里还能留存:“你的那位侍卫呢?他怎么办?” 谢呈的眸子紧了紧,答:“他会跟上来的,到时在州署同我会合。” 第62章 “恶犬的利齿、成堆的白骨,我全都见过。” 为防止差池出现, 谢呈与林蕴霏一路不停地驶向云州。 好在余下的路还算顺遂,两人赶在天明之前抵达云州州署。因为州署正门被一群目光幽深如饿狼的百姓围得根本打不开,他们只得绕路由侧后门进入。 这绝不是二人小题大做, 毕竟云州城内外的难民与流民远比雄州的看起来更不好对付。 林蕴霏当时甚至仅是匆匆一瞥,便瞧见了一位幼童在啃噬其父的手臂。 那孩童吃得很急, 污血沾满了他半大的脸。他那双乌黑的瞳仁里天真而又残忍,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心上被扎入尖刺。 林蕴霏有一日未曾吃过东西, 见到此景忍不住地干呕。 谢呈却极为淡定,仿佛对这些人世间的阴翳司空见惯。 不欲在谢呈面前过于失态, 彼时林蕴霏选择借调侃谢呈转移心神:“百姓们若知晓他们平日里供奉如神明的国师就这般视而不见地经过, 恐怕要大失所望吧。” “我本就不是什么神明,”谢呈的声音因长时间没饮水而低哑, 却还是回答了她, “十年前在街头乞食的我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恶犬的利齿、成堆的白骨, 我全都见过。” 他一字一句地说, 讲得很慢, 侧颜被夜间的雾气遮蔽, 叫林蕴霏看不清神情。 谢呈浑身都流露着一种内敛的淡漠,但林蕴霏依稀猜到,或许这种淡漠才是他的本性。 林蕴霏在感到不寒而栗之余,心底又生出些旁的情绪。 大概是越清楚谢呈的真面目,便越觉得他们俩相似。 “何况殿下也很清楚,眼下的情况‘不患寡而患不均1’, 没有理智的善心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谢呈继续道。 林蕴霏的确清楚谢呈在说什么。 假使她现在下车分给一人食物,那么其余未有得到食物的人便会高呼不公。 对于这群饿到极点的人来说, 这种不公会彻底激起他们的恶念,林蕴霏不仅将陷入不义之地, 还会被众人的怒意撕成碎片。 用怜悯去饲养饿狼,向来是讨不到好处的。 林蕴霏的眸光看向远处未熹的天幕,里头晃动着灼火。 * 从马车上下来时,林蕴霏绷了一路的心弦骤然断开,整个人脱了力。 若非谢呈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差些要跪下去。 闻讯前来迎接的是云州太守徐直,他见到谢呈与林蕴霏惨白疲惫的脸后,连忙吩咐仆从带他们下去休息。 林蕴霏记挂着谢呈手上的伤,动唇道:“国师的手臂受了伤,烦请太守请一位大夫来看。” 徐直的视线下移,这才注意到谢呈半边的素白衣袖全然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眼眸很轻地眨了眨,他推着另一位仆从去寻大夫。 谢呈对着徐直微微颔首,道:“多谢徐太守。” 又转过头来看林蕴霏:“赶了一日的路,殿下快去休息吧。” 抿了抿泛白的唇,林蕴霏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在马车上睡过一会儿。更何况你的伤是我拖累了你,我若不跟去看看情况,如何也不能放心。” 谢呈清楚她的性子,说一不二,于是道好。 屋室内大夫拆开林蕴霏为谢呈缠上的帕子,丢入盥盆中,又拿剪子小心剪开他的衣袖,露出里头狰狞可怖的伤口。 林蕴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神紧盯着大夫的动作。 她比谢呈看起来还像是受伤的那位。 大夫被她这灼热的目光盯得心底发慌,加之谢呈的身份又不一般,几下他额头便沁出了汗。 “殿下,你再这么盯下去,谢某的胳膊怕是要平白多出几个窟窿了。” 经他提醒,林蕴霏反应过来此地不比京城,她断不能就此松懈了神经,让旁人瞧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林蕴霏敛起些许目光,端起茶盏猛饮两口,润了润嗓子。 “我的伤如何?”谢呈主动询问起大夫。 “国师这伤还是有些深的,”大夫用洁净的白布替他将手臂上干涸的血迹拭去,“好在及时做了包扎,虽然粗糙,却早早止住了血。” 林蕴霏闻眼抬眸,目光竟是与谢呈隔空对上了,对方冲她弯起笑眼。 大夫恰好低头去药箱取金疮药,是以两人间的互动未有被他发现。 “国师且忍忍,这药撒上去会有些疼。”大夫其实清楚这话可以不必说,因自他踏入室内后,谢呈面上几乎没有过多余的神情——一点属于疼痛的神情。 药粉真正洒在伤口上时,谢呈将手攥紧成拳,手上的青筋鼓起,但仅此而已。 林蕴霏看着他伤口之下交叠的那道淡痕,忽地想起这是他右手第二次受伤。 两次他皆是这般风轻云淡,好似只是被小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般。 林蕴霏愈发好奇,谢呈曾经究竟经历过哪些遭遇,才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 他的伤口很快便被重新包扎好,大夫交代道:“伤口这几日先不要沾水,小的一会儿再去药房为国师抓几帖防止热症的药,国师记得每日按时服下。” 谢呈颔首称谢:“劳烦你了。” 大夫才出门,谢呈正欲劝林蕴霏回去歇息,门外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彦阔步进到屋内,直奔着谢呈而来:“听闻国师在来的路上受了伤,伤得可还严重?” 不想看见了林蕴霏,他的眼中翻腾起几分兴味:“嘉和也在啊。” 逃不过那套人前的礼节,林蕴霏对着林彦笑了笑,唤了声三皇兄。 “多谢殿下关心,谢某伤得不重,”谢呈启唇引走了林彦的注意,“我们从雄州至云州走了条野路,结果不幸撞上了山匪。” “原是这样,云州多崇山峻岭,是以山头上盘踞了不少山匪,”林彦话锋一转,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瞒你们,几日前,我与运输赈灾粮的小队也遇上了山匪……” “彼时夜色阴暗,我们的人又因连日赶路疲惫不堪,是以被他们得手,几大车的粮食尽数被夺走。” 林蕴霏听后,心中那点疑云顿时消散,怪道城内的情况没有好转,原来是运输的路上出了差池。 所以前世林彦便是因此与山匪杠上,而后借消灭山匪、为民除害的事声名大噪。 “那皇兄打算怎么办呢?”林蕴霏问道,“你也瞧见了云州的情形,一日无粮,百姓们便要多挨饿一日,他们可撑不了几日。” 林彦面露忧色:“我又如何会不知晓此事已是迫在眉睫。” “昨夜我一宿未眠,适才想去与徐太守齐心商榷对策,但听闻你二人到了,便来瞧上一眼。” “既然你们没事,我这心也放下些许,”林彦道,“你们好好休息,我去找徐太守谈事。” 林蕴霏紧跟着起身,对谢呈福了福身:“我也回房间小憩了。” 林彦的目光在他们两人间流转了一圈,垂下眼睫遮去其中暗色。 屋内谢呈在床沿稍缓了会儿神,看向盥盆中那方被血色玷污的帕子,单手慢悠悠地搓洗起来。 奈何血丝已渗入丝绢里,如何也难洗净。 谢呈用指腹摩梭着上面淡淡的绯色,眸底有些懊丧。 * 这几日实在太辛苦,饶是林蕴霏心中装着一箩筐尚未弄懂的事,最终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外面天已擦黑,是一位州署里的侍女端着晚膳叩响了门。 林蕴霏唤了声“进来”,发现食盘上的食物是简单的一菜一汤,菜汤内不见荤食,另外的一碗饭也仅是半满。 制汤的水甚至也肉眼可见地有些浑浊。 见她久久地盯着饭菜不动筷,侍女低顺着眉眼,喏喏道:“殿下,您千万别嫌弃,这已是州署内最好的饭菜了。” “我没有嫌弃,”林蕴霏摇了摇首,“眼下云州是这般情势,能有吃食便已很好。” 怕对方不相信,她执筷吃了两口,问:“你可吃过晚饭了?” 侍女不自觉摸着干瘪的肚子,答说:“奴婢用过晚饭了。” “都吃了些什么?”林蕴霏又问。 “吃了一碗粥。”侍女轻声回答。 是了,饥荒之时做粥能少用些稻米,如此又能多坚持几日。 “你吃饱了吗?”其实多余问这个,林蕴霏清楚她断没有吃饱。 侍女才答“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吃饱了”,她的肚中便发出一道响。 这道响声在落针可闻的屋内尤为清晰,那侍女连忙跪下来,说:“奴婢在殿下面前失了态,还望殿下恕罪。” “起来吧,饥饿又由不得你控制,”林蕴霏将那碗汤递给她,说,“我有些吃不下,倒了却也可惜,你帮我吃了吧。” 侍女那双圆眼一下子瞪得极大,喉咙也忍不住滑动,但她还是有些不敢轻易动主人的吃食,迟疑着没去接。 林蕴霏看出她的顾虑,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唤作蓝儿,大人吩咐奴婢在之后的这段日子里服侍殿下。”侍女如实以答。 “你若将我伺候得好,这样的赏赐也算不得什么。”林蕴霏驾轻就熟地装出以往跋扈娇蛮的派头,从头上随意取下一支金钗一并给她。 这下蓝儿欢天喜地接受金钗与汤,她欲出去喝,但被林蕴霏叫住:“你且在这儿喝完吧,如若被别人瞧见,恐会惹来非议。” “哎。”蓝儿脆生生道,捧着汤悄然无声地喝完,眼睛眯起像只偷腥的狸奴。 林蕴霏确乎没什么胃口,倒不是因为饭菜粗淡。 甫一夹起米粒,她便想到云州城外那个稚童的血盆之口,胃中顿起翻天巨浪,搅得她难以下咽。 但她既不能随意浪费食物,又得靠食物吊着气力,是以缓缓将饭菜吃完,足足花了近半个时辰。 待林蕴霏用过饭,蓝儿收拾好食盘将门打开,猝不及防见到外头站着的黑衣青年,发出一声惊呼。 “蓝儿,怎么了?”林蕴霏循声走出去,惊异道,“你回来了。” 潜睿向她颔首,言简意赅地言明来意:“殿下,徐大人与三皇子邀你去侧厅议事。” “国师他已经去了。”青年望着她,又添了一句。 第63章 “外物动乱,我更该以不乱应之。” 林蕴霏到达侧厅时, 屋内肃然的气氛稍缓。 “殿下来了,快请坐吧。”徐直起身迎她,行了臣礼。 适才她一心顾着谢呈的伤势, 故而忽略了这位被世人誉为“真大夫”的云州太守。 如今定睛一看,林蕴霏发现他确实与她见过的许多官员不同。 徐直行礼时肩正身直, 手势也是繁复的古礼,周身有种说不出的古朴安静的气度。 关乎此人的那些逸事立时涌入林蕴霏脑中。 据说他无师自学, 苦读二十年后方参加科考,于三十五岁一鸣惊人, 摘得前朝靖禾十三年的探花。 但因前朝末位帝王不思朝政, 徐直虽有八斗之才,却未有受到重用, 在翰林院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光阴。 意识到壮志难酬的他, 选择了抬棺死谏, 引得帝王震怒。 若非一旁的群臣齐齐为他求情, 徐直恐会血溅金銮殿。 在此之后, 徐直彻底对这位君主失去希望, 选择摘下乌纱帽返回家中耕地采桑。 先皇建立大昭后,正需有治世之才的文臣,于是三次下达圣旨授予徐直官职。 彼时徐直迟迟不肯接受封官*,随后顶着州署县衙的催促上书一份陈情表,言明他家中祖母垂垂老矣,日薄西山, 而祖母于他有拳拳养育之恩,他无法离开她左右, 准请先皇能开恩,许他为祖母送终。 百善孝为先, 先皇被其日月可鉴的孝心感动,于是不再强求。 但明眼人皆能瞧出,徐直也是借此事成全了对旧主的情谊。 此事与此陈情表使得徐直的声名又一次为众人所知晓。 五年后徐直的祖母安然离世,先皇提拔他为五品翰林院侍讲,次年擢升为三品太守,赴云州任职,自此已有二十余年。 云州旱灾多发,土地贫瘠,又有山匪肆虐,是所有京官唯恐避之不及的去处。 而徐直上任后,尽管改变不了天灾,但他苦思勤干:亲下田地与民同耕,开创能够抗旱保墒的垄作法;另修葺城墙,又重新整理户簿,还干戈与玉帛并施,使得不少走投无路方占据山头的匪寇归顺为良民。 他在穷山恶水之地,做出了令人咋舌的斐然政绩,让云州百姓爱戴他如亲父。 若非他这二十年来的治理,今日的云州不知要变成怎样的人间炼狱。 林蕴霏重新正视徐直,对方今年已近古稀之年,身量消减得恍若只剩下一把骨头。 此时他眼下缀着一团浓重的青紫色,想来这段时日为天灾操劳过甚,形容愈发支离。 “徐大人。”林蕴霏回以恭敬的欠身礼,之后在林彦左手边的椅子坐下。 “诸位也都知晓了此次的情况,赈灾粮的丢失是我护送不力,为将功补过,我愿意领州兵前去剿匪,将粮食夺回。”林彦看向徐直,目光坚定。 徐直道:“殿下有此决心,我本无道理阻拦。但这群刁匪盘踞在却步山已有五年,期间我曾数次派兵前去清剿,却都铩羽而归。” “这是为何?”林蕴霏问道,“按说云州有数千民地方军,竟不敌他们吗?” “殿下一语问到了关窍处,”徐直叹了口气,才续上话,“那几位山匪头子原是行伍出身,在不同的县衙内任职,因五年前我想替州署与县衙缩减开支,他们于是丢了差事。” “这几人心中气不过,觉着受了官府的欺诈,又不肯老老实实地耕地过活,便相约直上山头,辟出一个匪寨来,专门与官府作对,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久而久之,又有一些妄图不劳而获的青壮年加入他们,队伍愈发庞大。” 林彦听后道:“我说他们瞧着身手不错,原来皆是练家子。” “说起来,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孽缘呐。” 徐直咬字很重,眉宇间拧出几道极深的褶,“云州在册的护卫军虽有千人,但平素皆四散回去耕种,并无保持操练,眼下真正能着甲胄持起兵器的怕是不到八百人。” “且云州附近的山匪不只一处,如若倾尽所有兵力,城内的防守便会出现空缺,彼时那些作乱者一哄而上意图攻城,后果则不堪设想。” “按照太守的成算,云州究竟能给我多少士兵?”林彦直截了当地问。 “至多三百人,”徐直应声道,“而却步山的山匪亦有三百多人。” “单看兵力,倒能算得上是势均力敌,但这几日州署内的粮所剩无多,腹中空空的州兵如何能与终日饱食的山匪相抗?何况,却步山地势险峻、丛林密布,易守难攻,我们不如山匪了解那儿,想要攻上去谈何容易。” 林彦听完他的话后,摆了摆手:“此情此景,太守不该光长他人志气,而灭了自己威风。这些山匪多行不义之事,天命定不会站在他们那边。你说是吧,国师?” 被莫名叫到姓名的谢呈看向林彦,点头道:“殿下说得不无道理。殿下亲率护卫军这支义师为民出征,自是会得到天道的庇护。” “徐大人,您瞧,国师也站在我这边。” “这几日我会先派人去却步山探查地形,再确定下攻打的战术,以便一击即中。稍后还请太守大人不吝将过往几次与山匪交手的经验传授于我。”林彦不由分说地将计策定下,话间端的是进退有度的谦逊求知。 徐直听罢林彦这番少年意气的话,又看了下老神在在的谢呈,眼中深重的顾虑未退,却也没有反驳:“那便辛苦殿下领兵剿匪了。” “定不负徐大人的信任。”林彦信誓旦旦道。 他旋即说:“徐大人现在不妨对嘉和与国师讲讲您请他们过来的意图吧。” 林蕴霏闻言有些惊异,原以为自己只是被叫来旁听的,没想到真还有她的事。 坐直了身子,她的目光与对面的谢呈很快地交汇,又不动声色地错开。 徐直看向他们二人,起身说:“嘉和公主……国师,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 林蕴霏见状连忙起身:“大人直说便是,我来此就是想尽上一份力。” 谢呈也跟着起身:“太守请讲,如若有需要谢呈出面的地方,谢呈在所不辞。” “我先替云州的百姓谢过两位的好意,”徐直露出感激不尽的神情,“适才两位也听见了,在三皇子出发剿匪之前还有一段时日,而州署的仓房中的那点余粮,再怎么省吃俭用也仅能坚持三日。” “所以大人想要我如何做?”林蕴霏正色问。 “云州这个地方,连年都难逃旱灾,是以城中那些豪强富商总会四处求购并囤积一些粮食,”徐直道,“据我所知,首富顾家今岁开春时就从瓜洲运了将近九百石的粮食进府,足够府上百人吃两年也不止,更遑论其他十几家总计起来的存粮。” “三位来云州前,我就曾一一上门游说他们捐出那些粮食以解云州城眼前之忧,但他们要么称病不见,要么找出百般理由推拒,叫我周旋良久却徒劳而归。” 徐直复看向他们:“当时尚且是那般情状,如今他们更不可能会接见我。若非实在是别无选择,今日我也不会来劳驾二位出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蕴霏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哪怕徐直不提出请求,林蕴霏也会爽快应承。 若有幸促成此事,她便能在云州树立起威望;若无法促成此事,她亦能接触到云州这些豪富,扩展人脉。 两种情况皆有利于她。 “徐大人,还请你列出一份名单来。”林蕴霏道。 徐直清楚她这是答应了。他于是将期盼的目光落在一旁尚未表态的谢呈身上。 “谢某愿意尽力一试。”谢呈回答说。 “对了,大人可否将那几位豪富的户簿一并调出来借我观阅?” 林蕴霏解释道:“我想着若能知己知彼,胜算会更大一些。” 徐直且惊且喜地回应:“当然可以,一会儿我便命手下人将东西整理出来给殿下送去。” 听完能听的话后,林蕴霏与谢呈一齐走出去,将屋内的空间留给徐直与林彦。 他们的厢房隔了一道抄手游廊,有一段顺路。 几个时辰的歇息并不足以消弭疲倦,两人无言向前走。 不远处有一方池塘,里头种着菡萏。十几日前,林蕴霏公主府内的菡萏已然亭亭绽放,此地则只有稀疏的荷叶,晚风吹拂过时,更显零落。 想来是近日府中之人无心看顾,过路之人也无心驻足观赏,便彻底失了光辉。 耳畔似乎有阵近在咫尺的轻响,林蕴霏起初以为是檐铃在响,后来发现不是。 张望了一圈,她辨认出声响的来源——谢呈腰间系着的白玉合璧连环。 林蕴霏可以确定,谢呈前几日,不,之前从未佩戴过这个玉饰。 将手中提着的灯移过去,林蕴霏发现自小浸在玉石金珠堆中的她竟没见过这般形制的连坏玉。 东西大抵是个老物件了,玉璧上的纹样受了磨损,叫人难以看清。 与谢呈有关的古怪东西,她向来不会轻易略过。 林蕴霏又多看了两眼,试探问道:“眼前要处理的事犹如过江之鲗,国师怎地还有闲心琢磨起衣饰。” “外物动乱,我更该以不乱应之,方能觅得生境。”谢呈来了高深莫测的一句。 得,她早该料到此人惯于装腔,有时对着他拐弯抹角,倒不如开门见山来得有用:“这玉饰像是个稀奇玩意儿。” 谢呈垂眸看了眼连环玉,同那玉璧上淡去的纹样一般,让林蕴霏看不出更多的端倪:“或许吧,这是庆平大师当年随手予我的,我也不知晓具体来路。” “此番来云州,我只怕自己万一遭遇不测,便将它带上了。” 第64章 明明不是多么特别的场景,谢呈却觉眼前倩影翩跹而至。 “国师原来也会畏死?”林蕴霏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 “殿下对我似乎有着太多误解, ”谢呈轻笑了声,“我从来都是五感通达的凡人,会怕疼, 亦会畏死……众人有的那些七情六欲,我皆有之。” 林蕴霏听得更加纳罕:“我尚且不知旁的那几样, 但国师怕疼这点,恕我看不出来。” “殿下只当我硬要面子罢。”谢呈假作正色答道。 “国师可真是幽默。”说来也奇怪, 与谢呈闲谈几句后,林蕴霏感觉她心中放松了不少。 谢呈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响起:“能博殿下一笑便好。” 我竟是笑了吗?林蕴霏不自觉抬手去摸唇角, 那里确乎上扬了一点。 她转瞬意识到自己在谢呈面前做出的这个举止略显傻气, 欲盖弥彰地移开脸。 黑夜中,谢呈的眸子掺了些碎星。 他太懂得如何拿捏林蕴霏的情绪, 见机转变话锋:“殿下对游说豪富一事心中可有了成算?” 林蕴霏还在为自己方才的犯蠢感到懊悔, 开口时闷闷的:“此事连徐太守都没辙, 我哪能才接手便想到法子, 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呢?”她反问道, “国师既然这么问, 心中应是又有了对策吧。” “啊呀,”谢呈煞有介事地感叹,“叫殿下失望了,在下亦毫无想法。” “此事是殿下先应下的,合该由殿下来思量,谢某只管听你差遣。” 林蕴霏带着几分怨气撩起眼看他, 望进他那双笑眼。 而后目光飘忽至谢呈没什么血色的脸,她胸中那点埋怨顿时销声匿迹:“也对, 以国师现在这副弱柳扶风的伤患模样,还是不要过度忧思为好。” 如愿看到谢呈的笑意僵在唇边, 林蕴霏憋着一肚子坏水,转头急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几步之外,她回首晃了晃手中暖黄的灯,语调轻快:“国师晚上早些歇息吧。” 明明不是多么特别的场景,谢呈却觉眼前倩影翩跹而至。 他将这一幕视为吉光片羽,一记便是好多年。 * 夜色渐深,月亮冲破缭绕四周的迷云,升至高空。 如此一来,光辉被慷慨洒下,人间反倒比一个时辰前更加明亮。 一灯如豆,映照着案上堆积起来的卷册。 林蕴霏单手撑着下巴,将纸又翻过一页。 小字渐次在眼前模糊,林蕴霏眨了眨眼,那一排排字又变得清晰。 不消几个呼吸间,墨字化为无声的蝇虫,如此往复,无法休止。 林蕴霏终究扛不住,抻了抻腰,又将脖颈向后仰去。 熬鹰果然还是不适合她,林蕴霏阖眼想道。 手指搭在桌沿轻轻地敲,她将已然看过的那些东西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该如何让那些豪富松口呢?不知多少遍后,林蕴霏猛地睁开眼,想到了一个自认为绝佳的主意。 * 与此同时,冷白的指骨叩在灯火尚明的门上,敲了几敲。 因有丛中虫鸣遮盖,这阵叩门声不算突兀。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身着黑袍的男子踏入,将门重新关牢。 “殿下……公子,”徐直对着来者跪下,将额头贴地行了个大礼,“没想到臣竟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您。” “今日见到这玉连环时,臣还以为是自己人老眼花,生出了幻象。” “能够随身携带且象征身份的物件实在太少,我只得配上祖父从前常戴的玉饰,想着先生定能认出。” 谢呈摘下斗篷,露出清俊的正脸,俯身将人扶起:“先生快快请起,我如何能受您的大礼。” 徐直略抬起头,道:“公子在臣眼中,仍为君主。” “我……早在他们丢了性命的那一刻,”谢呈寂寥地一挑嘴角,“我便也舍了过往的身份。” “什么君君臣臣,都已随昔日流水一道逝去。” 为他这句话所触动,徐直不再执拗,起身道:“亏得我多活了数十年,到头来还不及你想得透彻。” 谢呈顺着徐直的话讲:“先生是重情重义之人,谢呈天性冷情淡薄,并无可比之处。” “所以公子是心意已决了吗?”徐直问道。 他问得隐晦,但谢呈清楚他话中的指向。 “先生看出来了,”谢呈并不意外,“我确乎做出了抉择。” “那些听上去能够彪炳千秋的皇图霸业,本就是他们强加于我的。” “彼时我年纪尚轻,无法反抗,只得暂且担下,”谢呈呼出一口浊气,“今时却不同,我已看清自己不过是他们欲望的投影,便再无可能依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徐直望着眼前颀长的青年,笃定地下了论断:“但公子有为君之才。” “现今你已然卷入这场天下棋局,且离那个位置仅有几步之遥。如若就此收手,来日未必不会感到后悔。” 谢呈听罢,轻声道:“先生,你高看了他们,更高看了我。” “前朝破灭之时,我还未曾降世,自然没有刻骨铭心的家国之恨。我心中没有黎民苍生,自然做不成明君。” “谢呈就是个自私胆小的凡人,不想百年过后,带着满手的血污下到地狱,难得善终。” 青年立在那儿,说起这些话时好似一块经历了诸多风霜的石头。 外表上看着岿然不动,内里早已溃然不堪。 徐直切切地看着他,道:“公子有一句话说错了。” 谢呈不解地回望,听得这位长者说:“庆平他愿将你收为关门弟子,便是瞧出了你绝非天性冷情淡薄之人。” “此番你来云州,便是为了那位嘉和公主吧。”徐直继续说出让谢呈错愕的话。 “嗯,”谢呈对上他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坦诚地问,“先生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时倒是又像一位毛头小子了。徐直默默在心中评道。 “你看向她时,目光很不一样,”徐直是过来人,一语中的,“你还没向她表明心意吧。” 谢呈垂下眼睫,半晌才答是。 “公子是还在犹疑吗?”徐直了然一笑,而后语重心长地说,“时不我待,你若确定了非她不可,不妨尽早坦白,免得蹉跎了彼此的情意。” 疑心自己听错了,谢呈若有所思地看向徐直。 但对方眼含鼓励,点了点头。 * 翌日用过早膳,林蕴霏来到州署侧门,发现谢呈与他的那位侍卫已经候着了。 “国师来得真快,”她道,“昨日我去寻你,却被告知你已然歇下。我还以为今日你会起不来呢。” “不是殿下说的吗,让我早些歇息。” 谢呈闻声看向她,发现林蕴霏眸中漫着血丝,精神却瞧着不错:“殿下这是想到了法子?” 林蕴霏狡黠一笑,与他卖关子:“算是吧,不过一会儿还需要国师从旁帮衬。” 经过潜睿身边时,她道:“国师昨日说只管任我差遣,此话可还算数?” “自是算数的。”谢呈应道。 “那便好,”林蕴霏很是高兴,“那么还请国师将这侍卫借我一日。” 谢呈当即道好,却背着她用凉津津的眸光扫了潜睿一眼。 潜睿深感何为无妄之灾,试图低头降低存在感。 两人上车后,谢呈问道:“殿下打算先去哪一家?” 林蕴霏靠在厢壁上,藉着袖子的遮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一下让她的眸中沁了点水汽。 等缓过那阵困意,林蕴霏回道:“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1’,先去顾家探探深浅。” 如若此刻她抬了头,便能瞧见谢呈望向她的眼中明晃晃地盛着欣赏。 昨日行路匆匆,对城内景象仅是走马观光。 今日林蕴霏透过帏子被掀起的那点缝隙重新细看,才知天灾之于凡人是何等残忍、何等不讲道理。 土地随处可见干裂之处,深陷而不见底的裂缝像极了一张张会吞噬人命的血盆大口。 街上的人家皆破罐子破摔地将门户大开,百姓们或坐或躺在自家门口,眼中是清一色的空洞,嘴唇是清一色的苍白。 不识何为旱灾的孩童撒腿坐在地上,向面色绝望的爹娘哭号,哭声嘲哳难听。 这些沉默的、尖利的声音,那些安静的、狰狞的面容,通通涌入林蕴霏的耳畔与眼睛,挥之不去。 马车在顾府外停下,不出林蕴霏所料:府门紧闭,高墙巍然,连只蝇虫都难飞进去。 车夫得了她的眼色,上前叩门,却迟迟未有人来开门。 “殿下,这……”车夫手都要抬酸了,回首来征询林蕴霏的意见。 林蕴霏于是直直地看向潜睿,客套地发问:“还没问过你贵姓?” 潜睿垂首不去与林蕴霏对视,面上看着淡定,心中实则思量起今日过后该选择何处安息:“殿下唤小的潜睿便好。” “潜睿,是个好名字,”林蕴霏弯起笑意不达底部的眼,得心应手地吩咐起他,“烦请你上去敲敲门,敲得愈大声愈好。” 潜睿称是,身形略显僵硬地走向大门。 他拔出收在鞘中的剑,用剑柄狠狠地撞击门上的铜环,铜环发出清脆的声响,又叩向重门,震得四方天地似乎都在摇晃。 在潜睿再一次准备使力时,顾府的门被打开,走出一位面色焦急的老者,他颤颤巍巍地呼号道:“殿下,国师,两位贵人,快收手吧。” 竟是派了一位老人来,顾易舟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收敛怒气吧。 “来前本宫便听闻了顾府不是等闲人能够进的,当时我还不信呢,”林蕴霏讥讽道,“今日一见,才知此言不假,顾府的门槛真真是高不可攀呐。” 她冷下这张艳极的脸,话语间好似掺了千万把尖刀:“既然顾府不欢迎本宫,本宫也不勉强。” “只可惜了国师重伤未愈,枉然在这风中等了许久。若他因此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且让你们顾老爷提着脑袋去京城向陛下请罪吧。” 不给那位管家一点狡辩的机会,林蕴霏甩了甩广袖,转身对着谢呈说:“我们走吧,国师。” 六月天里,吹拂到面上的风甚至席卷着腾腾热气,哪能冻着谁呢。 对于林蕴霏睁眼说出的瞎话,谢呈配合地将手虚握成拳挡在口鼻前,转身时作势干咳了几声。 瞧见他这一举止,在场众人除了林蕴霏,皆看得一愣一愣的。 尤其是潜睿,一双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殿下,国师,还请留步,”一道属于中年男子的声音忽地响起,“顾某适才在午休,未有听见槛外的动静,故而疏于招待,万望两位贵人见谅。” 第65章 “如若本宫将剑架到你的脖子上,亦没得商量吗?” 鱼上钩了!林蕴霏与谢呈相视一眼, 齐齐回了头。 面前的男子穿着蓝袍,身量中等,其貌不扬, 唯独一双鹰眸放着叫人难以忽视的精光。 “哟,”林蕴霏索性将那套不拿正脸看人的派头摆下去, “顾老爷竟亲自来赔罪,这可真是折煞我了。” 顾易舟将腰弯得更低, 毕恭毕敬道:“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别说是赔罪了, 便是让草民给殿下做牛做马, 也是应该的。” “顾老爷怕是在商道上抖多了机灵,”林蕴霏睨着他, 毫不客气道, “但这些空泛的俏皮话对我来说不管用。” 饶是顾易舟在赶过来的路上便猜到了这两位来客会是硬茬, 此刻也被林蕴霏这番下脸面的话弄得有些不虞。 他于是看向传闻中那位温润如玉的国师, 腆着笑道:“国师, 你且帮我劝殿下消消气。” 叫顾易舟感到意外的是, 谢呈顶着一张苍白无害的脸说:“顾老爷,恕谢某难以相帮,在下亦不敢去触殿下的霉头。” “这……”顾易舟在他那儿碰了壁,又无奈转向林蕴霏。 林蕴霏知晓一会儿谈话时还得从他牙缝间拔毛,是以见好就收:“行了,顾老爷有空在这边说些无甚作用的话, 倒不如赶紧让我进府内坐坐。” 她原地跺了跺脚,暗示地很明白:“本宫在这儿站了许久, 腿酸得很,脾气自然也就好不起来。” “哎呀, 瞧草民这粗枝大叶的蠢脑子,”顾易舟忙顺着竿子往上爬,抬手道,“殿下与国师快请进,草民适才便已叫人备下了茶。” 昂首踱步走进府内,见到里头几步就置办有一景,林蕴霏才知她还是低估了地方豪富的财力。 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在这座私人建造的府邸中皆能寻到。 而且据她所知,顾易舟在云州城内还有零零散散大大小小十几处庄子地产。 她一面大大方方地张望,一面啧啧称奇,听得一旁随行的顾易舟掌中捏了把汗。 “国师,你瞧,这水榭凉亭,是不是都快赶上御花园里的了?”林蕴霏刻意对谢呈道。 谢呈哪能不明白她心中打得是何算盘,转头笑着对神色沉沉的顾易舟说:“殿下素来心直口快,顾老爷不必将她的话往心中去。” 怎么可能不往心中去?顾易舟皮笑肉不笑道:“是,国师。” 一行人来到正厅,顾易舟道:“殿下请坐上座。” 林蕴霏假作才想起来该与他客气:“且不说顾老爷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何况我们今日来此正是有求于你,哪里好意思霸占主位呢。” 顾易舟心里明镜一般,知晓她这是要提起正事了。 他乐呵呵地笑,仿佛不谙内情,含糊说:“那两位便随心意坐吧。” 林蕴霏与谢呈挑了同一边的位置坐下,她端起搁在桌案的茶盏,凑近鼻尖嗅了嗅,朱唇似笑非笑:“顾老爷的品味倒是别致,住着堪比皇宫的宅院,却喝着茶肆中最次的凉茶。” “殿下这几日应也瞧见了云州城内的情况,换作一月前,草民怎敢拿出这样的茶水来招待您与国师,但眼下……”男人叹了口气,“府上仅剩这等品质的茶叶了,还请二位将就将就。” “如此说来,顾老爷府上的粮食不会也所剩无几了吧。”林蕴霏仿佛踩进了他言语间设下的圈套。 “啊呀,果然还是难逃殿下的慧眼。” 顾易舟搓了搓空空的双手,眉目间换上被看破家底的局促,似是难以启齿:“殿下是受了徐太守委托来草民这儿借粮的吧,此事绝非草民吝啬,实在是……草民家中也快揭不开锅了。” 林蕴霏刚想搬出昨日从徐直那儿得知的事来驳他,门外却出现了一位提步小跑来的妇人。 “老爷,老爷,”来者将话喊得如杜鹃啼血,“不能将粮食外借啊。” 顾易舟眸中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惊诧,高声吩咐身后的管家:“决伯,快将夫人请下去!我正在与贵客议事,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那位妇人却是挣脱了管家的拦截,迳直来到林蕴霏跟前跪下,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殿下,您且行行好,给草民一家留条活路吧。此次旱灾尤其严重,府内的粮食那是吃一日少一日,短短半个月,老爷他的衣带眼瞅着渐宽呐。” “顾府如今看着尚且光鲜,可府上人数众多,草民如何能在此时做那黑心事,短了下人们的吃食。这一来二去,粮食哪里能够吃呢?”妇人扯上林蕴霏的裙角,哀号道,“可惜妾的一双儿女本是长身子的年岁,也跟着吃了数日白粥。” 待她将苦水吐尽,顾易舟才过来将人扶起,任哭得两眼翻白的妇人歪头靠在他的肩膀:“夫人,你身子向来不好,何苦费神过来呢?你且放心,殿下与国师皆是仁善之人,他们万不会为难我的。” “再者说,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肯定会处理好此事的。” “殿下……”妇人却似听不见他的话,再次柔弱无骨地跪下。 她紧紧盯着林蕴霏:“您究竟想要妾身如何做?还请给一句准话吧。” 林蕴霏沉默地垂眼,揪着她裙摆的手保养得宜,与她这几日看见的那些粗糙发黑如树皮的手截然不同,甚至甲面上还染涂着艳色的丹蔻。 即便林蕴霏在心中劝说自己不要意气用事,那会毁坏她原本还想拉拢对方的成算。 可憋了一路无处发泄的火气还是没尽然压住,她冷冷讥讽道:“夫人这双手生得真好。” 妇人未有想到她的呼天抢地换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愣怔地抬起泪眼听林蕴霏说出下半句话:“白皙且娇嫩,平素都用了什么粉膏保养啊?” 尽管不清楚林蕴霏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妇人还是为此感到不寒而栗:“啊?” 一旁的顾易舟却是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对着身后的管家说:“决伯,还愣着做甚,快将夫人扶回房间!” 这下他的态度强硬很多,妇人应是也察觉到了端倪,松开手不再挣扎地离开。 这场故意演给林蕴霏看的戏码终于结束,顾易舟转过头来对她说:“对不住啊,殿下,草民也未有想到拙荆会跑过来,还在殿下面前失了仪态。” “顾老爷,”林蕴霏唇边浮起一抹笑,“我道你怎么迟迟不来开门,原是忙着安排了这么多层出不穷的好戏。” 顾易舟的表情彻底冻结:“草民听不懂殿下在讲什么。” “听不懂?那我便依你的心意将话说得清楚些罢。今日我与国师来此,势必要从你这儿拿到粮食。”林蕴霏这一言将两人间的那座危墙彻底推翻。 她说的不是借,而是拿。 作为能听懂其中区别的人,顾易舟阴沉着脸重复说:“殿下,草民府上并没有多余的粮食。” “顾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呐,今岁开春你不是才从瓜洲运了几百石的粮食回来吗?”林蕴霏道,“那可是足足几百石的粮食,除非顾老爷府上住了神兽饕餮,不然怎么地也不至于全没影儿了吧。” 见他不语,林蕴霏继续说:“老爷还是想不起来吗?那我再提醒提醒你,当时你亲自去了一趟瓜洲,从玉昌运河的水路直达,再绕路过济州回来。” “一行人为了掩盖行踪,半夜启程,半夜返回。有位起早去收网的渔民恰巧撞见了你的商船靠岸,还因此受了惊吓。” 她多说一个字,顾易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忍不住开口打断:“够了,殿下,草民记起来了。” “哪里就够了呢?”林蕴霏满意地看着他的假面被摧毁,“顾老爷早年是靠船舶运输发家的,彼时海禁疏松,先皇还未将贩盐纳入官府管辖,你怕是从中牟了不少利。” 其实这仅是林蕴霏的猜想,但顾易舟滑动的喉头让她知晓自己赌对了。 “至于如今你有没有金盆洗手,那谁又能清楚呢?”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昳丽的面庞上艳光非凡,按说该是叫人心驰神往的。 然而林蕴霏的那双眸子如宫殿顶上的琉璃,折射出冷色的光,让顾易舟霎那间想到了威严禁闭的大内皇宫。 他曾经到过那儿,亲眼瞧见一位犯事的宫人被摁在宽板上杖毙。 鲜血横流在石阶上,转瞬就被几盆清水冲刷干净,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而林蕴霏讲出的那些事实,桩桩件件都足以使他眼前的富贵灰飞烟灭。 顾易舟攥紧了手,不让自己太过露怯:“殿下想要借粮,草民不是不能答应。但草民亦是花了真金白银才购得那些粮食的,草民是商人,自然有着为商的规矩,不能亏损太多。” “你的意思是要官府出银子收购?”林蕴霏明知故问道。 “不错,”顾易舟微眯起鹰眼,“既是用来赈灾的粮食,草民愿意给出诚心价。” “哦?说来听听。”她像是对他的话起了兴致。 顾易舟自诩在商道上沉浮多年,看出这是可以商榷的姿态。他心道这位公主尽管头脑聪慧,谈判起生意时较之他总归是嫩了些。 他抬手对着林蕴霏比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十文一石?”林蕴霏道,“那我可以替官府应下。” “殿下莫不是同草民开玩笑吧,您不若出门去街上问问现今的粮价,高达五百文一石呢,”顾易舟说,“草民提出的三百文已然是极尽低廉了。” “三十文?便是您提着灯笼寻遍整个云州,也绝无可能。” “是么?如若本宫将剑架到你的脖子上,亦没得商量吗?” 电光火石之间,林蕴霏轻喝出令顾易舟胆寒的话:“潜睿,动手!” 第66章 “诸位百姓,本宫与你们同在!” 待到顾易舟反应过来此变故时, 寒刃已然抵在他的脖颈上。 剑锋只消再进一步,必要见血。 顾易舟活了四十余年,踏入生意场上亦有将近三十年, 期间经历了太多风浪,故而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嘉和公主, 你这是在做什么!任凭你是公主,却也得遵从王法吧。” 林蕴霏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道:“本宫就是在依据王法行事啊。” “来之前,我便向陛下请了道口谕, 若逢扰乱云州秩序者, 当场格杀。” 这话当然是编的,但也没有人能够拆穿她。 “你作为大昭子民, 不配合官府行事, 此乃第一条罪, 更欲趁机赚得一笔国难财, 罪加一等;你暗借水路贩卖私盐, 此乃第二条罪。” 她看向身子开始颤抖的男人, 宣判说:“无论拎出哪一条罪名,我都能叫你即刻去见阎王。” 她话音刚落,潜睿适时将剑抵得更紧。 削铁如泥的利刃轻而易举地划破了他的皮肤,顾易舟嗅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是认真的!顾易舟终于意识到林蕴霏自始至终就没打算给他旁的选择。 “殿下,”脑中被这个想法击得轰然一响,男人双腿发软跪下来, 咬牙退让道,“三十文便三十文!” “顾老爷看来仍未弄清楚情况, ”林蕴霏冷哼一声,“如今你是剑下半鬼, 又有什么资格与本宫谈条件?” 顾易舟瞪眼迸出瘆人的寒光,慌不择路地威胁:“殿下,草民奉劝您不要将事情做得太绝,若您真对我下了手,您与国师也别想走出顾府!” 自进来便未发一言的谢呈顶着那副圣人皮囊,启唇道:“顾老爷,若我二人今日于此丧命,黄泉之下你与你的九族相见之时,不知他们会如何待你?” “顾老爷是明白人,应当知晓这个买卖有多么不划算。” 杀人诛心之言,不外如是。 是啊,假使他冲动行事,那么他的九族都将受到牵连,万劫不复! 彻底失去挣扎的气力,顾易舟颓然开口求饶:“还请殿下与国师给草民指一条活路。” 林蕴霏扬了扬手,潜睿就此松开了他:“要是方才顾老爷能拿出这样的态度,我也不至于命人动粗,伤了我们间的和气。” “决伯是吧,”她笑吟吟地看向早在潜睿拔剑那刻便吓得失魂的管家,“劳烦将你们老爷扶起来。” 那位管家一令一动,在经过潜睿身前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顾易舟整个人都是瘫软的,老者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搀扶到座位上,使他勉强恢复至原来的一分派头。 林蕴霏亦返回座位上,此刻她已全然掌控了这场谈判的风向,是以愈发不紧不慢。 见她迟迟不肯说话,顾易舟简直坐立不安。 “殿下……”话说出口顾易舟才发觉他的声音抖得厉害,被一个小辈逼至这般地步,他既赧颜又畏惧。 林蕴霏深知一个棒槌一颗枣的道理,嗓音和煦:“顾老爷,我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只要你肯主动将粮食捐出来,我便会让州署发布昭赏令,使得全城百姓皆知晓你的善举。” “不仅如此,我还会在回禀陛下的折子上添上你的名字,”她的话让顾易舟错愕地抬起头,“并请求他下旨特许你日后能够衣丝乘车。” 她直直地回望,语气稀松恍若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但作为商贾的顾易舟知晓这番话的份量。 毕竟连谢呈都为此偏首去看林蕴霏。 大昭素来重农轻商,商贾纵然享有万贯金银,在律法上的地位却远远不如一穷二白的农户,不准着华衣,不准乘马车出行。 贵族世家瞧不上他们,称他们为至俗恶臭之人,不愿与之联亲。 哪怕族中后人有考取功名者,在朝堂上亦只有备受孤立嘲讽的份儿。 顾易舟的长子便经历了这般只能咬碎银牙将血往回吞的委屈。 若说适才的顾易舟是迫于权势武力向她俯首,此刻他对林蕴霏则是由心而发的降服。 “殿下讲得可是真的?”他实在难以抵抗,走下座位趋近来问。 “本宫贵为大昭嫡公主,自是一诺千金从不轻许,”林蕴霏做出请的手势,“顾老爷只管命人将笔墨取来,由国师从旁做个见证,你我立下字据,各持一份,再无纷争。” 顾易舟像是生怕她反悔,推搡着呆立的管家:“决伯,速速去将东西取来。” 管家很快端着纸笔返回,道:“殿下请讲吧,小的自二十岁起便开始写字契,至今已有四十年啦。” “你能做上顾府的管家,本宫当然信得过你,”林蕴霏将目光移向顾易舟,“但有一事我得说在前头,顾老爷捐的粮越多,姓名在奏折上便越靠前。” “你不若仔细掂量掂量,要在这字据上填个什么数?” 她笑得无比纯良:“我觉着,以顾老爷叱吒云州的本事,就该有让父皇第一眼瞧见你的魄力。” 她竟还在此处留了个心眼!偏偏顾易舟确乎无法拒绝。 将眼一闭一睁,顾易舟掐着手心道:“草民愿为云州百姓捐出六百石粮食。” “顾老爷真是爽快人!”林蕴霏拍掌赞道,“决伯,快写上去吧。” 林蕴霏带着其中一份字据走出顾府时,还不过午时。 “殿下要先回去用膳吗?”谢呈望入她含笑的眼。 “不了,”林蕴霏将字据放入袖中,眉目飞扬,“我们接着去下一家。” 有了顾易舟答应的先例,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容易许多。林蕴霏与谢呈甚至在第二家因盛情难却留下用了午膳。 彼时谢呈听见林蕴霏应下邀请,多看了她两眼。 即便有起初不从的,只要林蕴霏如法炮制地让潜睿亮一亮剑,再晓之以理,对方总能束手就范。 天幕落下之时,林蕴霏与谢呈带着一沓厚厚的字据回到州署。 她没将字据给徐直过目,只说明日申时之前,他们会将粮食送进州署。 徐直见林蕴霏成竹在胸,饶是他惯常不以物喜,亦忍不住背过身去拭泪。 “真是……徐直真是不知晓该怎么感谢两位。” * 翌日提前了一个时辰,装运粮米的推车便似长龙一般进入州署。 倘非州署派出护卫军列队护送,围观的百姓们早就得扑上来。 关闭了数日的州署正门得以大开,徐直亲自来至门口恭迎,并借此对翘首以望的百姓宣布:“今日起,每日辰时和酉时于州署东侧都会有粮食发放,还请大家广而告之。” 百姓们闻言皆喜极而泣,更有甚者热泪盈眶、跪地高呼:“苍天呐,我们有救了!云州有救了!” 徐直却知晓内情,故而在短暂的欣喜后复又陷入绸缪。 尽管送来的粮食有将近千石,可云州城内的百姓却有十万数,仍旧难以长久为继。 林蕴霏恰好要与他说事,于是看见他面上淡淡的愁绪:“太守大人。” 一念及此,她突然间明白为何先帝斩杀了那么多前朝的皇族官宦,却肯将太守之职交予徐直。 此人是难得的肱骨之臣,将整个赤诚之心都付与百姓国家。 他为的并非一朝,而是一国。大昭能得到这么一位鞠躬尽瘁的臣子,实乃大昭之幸。 徐直稍作愣怔,敛起情绪看向她:“殿下请说。” “过会儿我欲同国师一起发放粮食,大人觉着如何?”林蕴霏已身在云州,便不可能错失任何可以拉拢民心的机会。 此时林彦忙于剿匪一事,暂时顾不上她,再没有比现今更好的时机。 徐直越过她去看谢呈,回说:“殿下千金之躯,肯为百姓行此劳累事,臣没有阻拦的道理。” “只是饿了太久的人,甫一见到粮食,或许会有些狂暴之举。我虽会安排几位侍卫伴随两位左右,但终究难保您全然无恙。” “无妨,”林蕴霏摇了摇头,眉目坚定,“我会自己注意着些。” * 提早回到州署中用晚膳,林蕴霏发现饭菜并没有改善,想来徐直选择继续节俭官府的用度而让百姓饱腹。 谢呈与林蕴霏出现在州署外时,东侧已摆好了几张桌子。 而来得更早的是携家带口的百姓们,男女老少手中皆自带着碗,队伍犹如灵蛇一般蜿蜒向远方,竟见不到尽头。 庖子协同杂役将釜端出,里头的糜粥尚还升腾着滚滚热气。 用不着掀锅,米香便四溢出来,叫久不闻其味的人齐齐滑动喉头,目光似炬。 六位虎背熊腰的侍卫抱着红缨长枪立于林蕴霏与谢呈身前,冲人群道:“嘉和公主与国师得知云州灾情严重,特领了今上的旨意来帮助云州度过难关。今日运入州署的粮食亦是殿下与国师游说得来的,还请诸位能够记住,他们是我们云州的恩人!” 他大抵是得了徐直的吩咐,才说了一大通关于她的好话。 但林蕴霏清晰地看见百姓们在疯狂地吞咽口水,明白他们此刻恐是听不进繁冗的话。 因此她上前一步,仅仅说了一句话:“诸位百姓,本宫与你们同在!” 谢呈站在一步之外,深深地望着林蕴霏的背影。天阳低斜地将霞光倾泻在她身上,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晕了金色,令人晃神。 “谢呈。”林蕴霏逆光唤他,对方眸子中的那捧潋滟春水仿佛触手可及,又似相隔甚远。 脏腑无端地灼烧起来,谢呈险些要忘记身处何地,甚至遗忘他自己姓甚名谁。 “过来帮忙。”他读着她的唇瓣。 第67章 “你用哪只手碰的她。” 将那些旖旎的幻象从心头剜去, 谢呈恢复他该有的模样,出现在林蕴霏的身边。 他从前跟着庆平大师做过许多次诸如今日的布施,是以挽起广袖, 动作娴熟。 林蕴霏因此瞥见他被纱布缠绕的右臂,滞后地反应过来他的手尚且不能过劳使力。 夺过他手中的长勺, 她道:“我来吧,你且站在一旁歇息。” 谢呈自然看出她为何改了主意, 欲争辩却见她已然开始为第一位百姓盛起粥,便选择不出声搅扰。 头一次做起这般差事, 林蕴霏才知远没有她想得那么轻易。 众人带来的碗大多是粗瓷碗, 这种碗并不隔热,滚热的粥倾倒下去时她的指尖避无可避地会被烫到。 更遑论有时没把握好量, 过多的粥汤流至手背上, 一下便足以叫她的皮肤变红。 最初, 林蕴霏还会因此将手一抖, 习惯后却是任其去了, 也不觉得再有那么灼热。 领了粥的百姓均会喏喏道一声谢过殿下, 谢过国师。 看见他们蹲在一边狼吞虎咽地将粥吃完,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林蕴霏亦感到满足。 熟练后手上的动作加快,林蕴霏面前的人流逐渐缩短。 即便胳膊因为反覆抬举而发酸,鬓边也覆上薄汗,她仍旧对着每一个百姓笑脸相迎。 “公主阿姊, ”一只稚嫩的手将碗放至案上,“你是从天上来的仙子吗?” 林蕴霏盛粥的手一顿, 看向那个还不及桌子高的幼童,对方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尖瘦的下巴看着叫人心疼。 她正欲回答,孩童身后那位插着木钗的妇女一手将他抱起,另一手捂住他的嘴,诚惶诚恐地向她赔罪:“殿下,他还小,并非有意与您攀扯关系。” “你也说了他年岁小不知事,我如何会怪罪无忌童言。” 那位妇女见她面上携着艳若春阳的笑,这才放下心防将孩童往林蕴霏那儿轻轻一推。 林蕴霏将盛满粥的碗递给他,半蹲下来抬手摸了摸他糟乱的发,问:“你为何觉得我像是天上仙子?” 小孩子定定地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因为你带来了吃的,而且……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那你觉得他呢,他像什么?”林蕴霏弯起明眸,用手指谢呈。 男孩于是望向白衣如雪的谢呈,眼里是显而易见的仰慕,呢喃道:“那位阿兄像是仙君……那种可以腾云驾雾的仙君。” 听见他这童稚有趣的异想,谢呈挑起眉宇,对上林蕴霏勾翘起如蛱蝶的眼尾。 男孩从谢呈身上收回眼,低头看了眼自己褴褛的衣衫,十分懊丧地叹了口气。 林蕴霏当即问他怎么了,怎地突然就变得不高兴。 “阿娘曾与我说,等我长大后,就能像神话中的仙君那样手可摘星、日行千里,”他苦恼地瘪嘴,“我日日数着子丑寅卯,希望能够快些长大,好用法术变出吃不尽的粮食,让阿娘,阿耶,赵婶,李叔……不用耕作就能饱腹。” 孩童的话莫名就让周遭安静下来,他一脸期盼地看向林蕴霏:“公主阿姊,你说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你和那位仙君阿兄能不能帮我呢?” 他用手摸着还空空如也的肚子,嘟哝:“我真的一刻也等不及了啊……” 有好一会儿,林蕴霏不知晓该如何回话,甚至不敢回看他澄澈的眼。 长大后哪里就有这般好呢?心中忧虑会更繁多,肩上责任会更深重,所行之路会更崎岖。 可眼下谁又舍得将残酷的现实告知这个天真乖巧的孩子呢? 男孩的母亲忍不住上前将他抱进怀里,将脸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轻声抽泣。 最终是谢呈走了过来,蹲踞在他面前,用干净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如你所愿,我会保佑你快些长大的。” 懵懂地抬手去摸眉心,男孩很好哄骗,复又笑起来,对妇人欢欢喜喜道:“阿娘,您瞧,我得了仙君的祝福呢!” 妇人牵紧他的手,冲二人深深地弯腰行礼:“妾身替稚子多谢殿下与国师。” 在他们之后,队伍又恢复了正常的流动。 天色渐次在林蕴霏抬头低头之中暗下来,釜亦换了几轮,所幸还未领到粮食的人不多了。 赶在又一人趋近之前,林蕴霏歪头活络酸涩不已的脖颈。 “你是……”她仔细地辨认了下男人的面容,认出这位眼皮一单一双的人适才已然领过粥。 对方心虚地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将碗往桌上一扣,作出含胸垂首的姿态。 林蕴霏愈发笃定地开口:“你已经领走了一碗,还请离开吧。” “殿下怕是认错了吧,小的排了许久才到。”男人拒不承认,怯怯说。 “我也认得你,”谢呈不动声色地横挡在林蕴霏身前,与他讲道理,“一人只得领取一碗,若多分给了你,那么后头的人又该如何?” 后面等待的人瞧见这边的僵局,纷纷发声:“就是啊,你这人可真是贪心!” “快点离开,别碍着我们,我们都还饿着肚子呢!” 男子却不肯动,陡然撕下刚刚怯懦的假面,振臂道:“你们这群傻子,就没有发现其中的不公平吗?我堂堂七尺男儿,却跟妇孺吃得一样多,哪里能够饱腹?” “我凭什么不该再添一碗!” 此言一出,百姓们难免会被煽动! 林蕴霏蹙起秀眉,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 眼见得侍卫就要靠近,男子眸露狠光,遽然伸手越过谢呈拽住林蕴霏的手腕。 他的手劲格外大,手指隔着轻薄的纱绸掐进林蕴霏的肉里,尖锐的痛意使得她口中泄出一句闷哼。 一片杂乱的惊呼声中,林蕴霏的腰结结实实地撞上桌角。 因不想卷落桌上的釜,她强硬扭转脚踝,就此完全失了稳定,向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更为有力的手将她扯回。而潜睿趁此时机化掌为刀,劈得男子痛呼松手。 林蕴霏在这拉扯间慌张阖眼,却嗅到一阵幽沉檀香。 是谢呈!这阵香气让林蕴霏登时安下心来,转瞬闷头撞了对方满怀。 “啧”头顶传来的声音让林蕴霏睁开眼,发现谢呈的面色骤然变得惨白。 她或有所感地看向他的右臂,那里果然透出了一块刺眼的血色。 林蕴霏忙急退一步,甚至忽略了脚上的扭伤。 而下一刻,疼痛仿佛生出长线,旋即将她也拖入窘境。 谢呈又伸手扶住了她,不过用的是左手。 咬住下唇挨过疼痛,林蕴霏先看向那个被潜睿压制住且堵了口的男子,接着看向剩下的那群百姓:“对不住,诸位,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等意外。” 负责保护他们的侍卫见状上前道:“殿下,国师,你们先回州署吧。接下来的事便由小的们来处置。” 眼下也无更佳的选择,林蕴霏点了点头。 谢呈从旁对侍卫说:“我顺道让手下人将这闹事的男子带回去。” 按说这人该由州署收押,但潜睿抓获了他,加之谢呈又是被太守封为上宾的贵客,是以护卫未有深想,以为谢呈是好心帮他们分担:“那便劳烦国师了。” 潜睿听见他们的对话,缄默推着人跟上。 “还能走吗?”“你的手臂……”她转头与谢呈同时询问彼此。 “我没事,回去重新包扎一下便好。”短暂且微妙的停顿中,谢呈率先钻了空当。 林蕴霏试着挪动右脚,还未抬脚,汗珠倒先滚落下来。 “别逞强,”谢呈伸出左臂,并将手抓握成拳,这是个极有分寸的动作,“我扶你回去。” “谢谢。”诚然这句道谢中还包含着适才的事。 她将手搭上去,缓步往回走,每一步都似踩在利刃上。 谢呈垂眸瞧见她手腕上被那男子掐出的一圈红痕,以及破皮的手背,灰眸中蕴着将落未落的墨雨。 州署内的小厮恰巧见到两人,正想问这是怎么了,谢呈先道:“殿下受伤了,劳烦你去请位大夫来看。” 事关林蕴霏,小厮如何会不知晓个中紧要,提溜着双腿转身离开。 “我的脚不过是扭到了,”林蕴霏看向谢呈,“一会儿先让大夫替你瞧瞧。” “事有轻急缓重,我的手臂是皮外伤,而殿下的脚尚不知是否伤及筋骨,当然该让大夫先看你的情况。”谢呈驳回了她的话。 林蕴霏还想争辩两句,却见到对方稍显阴沉的侧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是在生气吗?为了她受伤而生气?林蕴霏有些不敢确定。 揣着这般心思,脚上的疼竟似都淡了。 一路无言至厢房,守在门外的蓝儿远远瞧见林蕴霏一瘸一拐,拎着碎步跑来迎接。 “殿下,”她从谢呈手中接过林蕴霏,担忧地问,“您这是怎么了?” 林蕴霏冲人笑了笑,只马虎说:“不小心扭到脚了。” 转头发现谢呈停步在廊庑外,林蕴霏一时间未有反应过来,愣怔地望入他的眼。 一旁的蓝儿打量着他俩,脑中隐约闪现了一点灵通,奈何此时大夫踏步而来,又将她的心绪弄散。 待谢呈朝她颔首作别后,林蕴霏方才回过味来,谢呈作为外男是不能进入她的寝处的。 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已经习惯了两人间堪称出格的私交。 随大夫进屋后,林蕴霏将红肿的脚给他看,大夫隔着帕子细细摸了她的骨头,道:“万幸殿下未有伤到骨头,只消敷上几日化瘀活血的药,便能消肿。” “这几日殿下最好静养,切勿频繁走动。” “好,”林蕴霏应下医嘱,又道,“国师手臂上的伤口崩开了,劳驾你稍后去瞧瞧。” * 眼见得大夫离开,潜睿将那位被打晕藏在屏风后的男子揪了出来。 不用谢呈吩咐,潜睿便扯紧对方的头皮迫使人苏醒。 因着口中被塞入弯折的鞋,男子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求救的声音怎么也传不出去。 他抬首眦目看着居高临下的谢呈,对方雪白的袍角晃荡在他的脸边。 那袍角同谢呈冰封的眼一般,没有丝毫的温度。 “主子,”潜睿抱拳请示道,“您欲如何处置他?” 男子闻言深感大事不妙,在地上挣扎起来,四肢抖动仿佛是只蠕动的虫。 这般无足轻重的蝼蚁,本是终其一生也入不了谢呈的眼的。 潜睿睥睨着他,心道,世上求生之路有千万条,怪就怪你放着生门不走,偏来触谢呈的逆鳞。 谢呈的目光缓缓落在男子抠地的手上,脑中想的却是林蕴霏手上的那道红痕。 太扎眼了,谢呈眸心暝色更重,启唇打破了屋内的阒静气氛。 “你用哪只手碰的她。”这话看似是个问句,谢呈的尾音却低平恍若陈述。 人之临危,神思便再清晰不过。男子即刻意识到他将要做什么,使劲摇起头。 然而男子不自觉地将左手往内缩了缩,被谢呈与潜睿看得一清二楚。 “潜睿。”应着谢呈的声,男子的眼前被溅上一片灼热的红。 疼痛好似浇不灭的烈火,烧得男子喉间失了声,抽搐着昏死过去。 在剑光乍现的那一刻,谢呈便后退了一步,才换过的白袍犹如新雪,不染半点脏污。 衣袍上无血,血腥味却盖不住,屋内变得令人作呕。 谢呈转身走向里间,在经过那滩暗红血迹时,顿足吩咐:“将这里收拾干净。” 第68章 换言之,她心悦谢呈。 林蕴霏最终还是没能纵容自己闲下来, 心中惦记着谢呈手上的伤。 在去的路上,她一直在为自己的这一行为寻找解释,却反将心绪缠成了千千结。 她缓缓地走在长廊上, 抬头去看随自己行进的明月,光华一点一点地追及她的裙裾。 明明距离谢呈的厢房只有几步之遥, 林蕴霏却立在芭蕉树下迟迟未动。 头顶有一芭蕉叶垂下,几乎落到了林蕴霏的手边。 这番犹豫间, 有人从另一端走来,迳直叩响了房门。 林蕴霏连忙借树与夜色隐匿形迹, 一面侧耳倾听那边的动静。 “国师。”阒静之中人声清晰入耳, 林蕴霏立时听出那是林彦的声音。 他怎么会来找谢呈?他又有什么目的?林蕴霏不禁攥紧了衣袖。 云州州署建造已久,因为无甚财力修缮, 外头看着尚且还够得上气派二字, 内里却随处可见破旧残损。 林蕴霏住的那间厢房亦是如此, 房门被打开时总伴有一阵嘎吱声。 “殿下, ”片刻之后谢呈走了出来, 道, “屋里潮闷,我们且在外面谈话吧。” 为何听谢呈的语气,他像是对林彦的到来毫不意外? 难道他们背着她仍有联系吗?林蕴霏心中翻滚起惊涛骇浪。 “便依国师的意思。”林彦对其提出的话很是顺从。 林蕴霏稍稍探出头去看,两人在院内石桌旁坐下了。 从她的这个角度望去,仅能见到他们的侧脸,且不甚分明。 “不知今日殿下来寻谢某所为何事?”因着右臂受伤, 谢呈已有几日未曾手持拂尘。 林彦似是轻笑了声,顾左右而言他:“想起上一次我与国师独处静谈, 还是在数月前。” “后来我数次命人向国师送去招揽的信,国师却从未回复过。” 听到此处, 林蕴霏胸中聚起的闷气悄然散去:所以林彦今日是继续来拉拢谢呈的? “谢呈起初便同殿下说过,”谢呈轻声道,“在下不欲卷入纷争。” 有一阵子,林彦直视着谢呈,却不说话。 再开口时,他突然转移了话头:“我听闻今日国师与嘉和竟是说服了城内豪富捐出千石的粮食。” 他这又是何意?林蕴霏在芭蕉叶后不得其解。 谢呈应道:“是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云州城危,他们又得以安生几日?这些豪富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只消提点两句,便能明白该怎么选择。” “国师分明知晓我的弦外之音,何必拿旁的话敷衍?”林彦的嗓音紧了紧。 原本平和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其间汹涌的暗流叫旁人如林蕴霏都感到心惊,而置于风暴中心的谢呈语气如常:“在下愚钝,并未听懂殿下所说的‘弦外之音’。” “国师,今时今地仅有我们两人,你不妨将假面摘下,我们坦诚相谈,”林彦直截了当道,“我实在不懂国师为何在我与林怀祺之间选择了他?” 谢呈闻言睫梢微抬,仍是四平八稳地沉默着。 林彦不顾谢呈,迳直将话说下去:“原先我虽奇怪嘉和缘何动不动便往临丰塔跑,却也没有多想。” “然而国师保护人的手段着实是天衣无缝,以至于我的探子连靠近临丰塔都难。说起来,国师恐怕想不到吧,正是因为你防备得太紧,反而让我察觉到了不对劲。” “再之后,赵泽源一党突然就抓住我通过书铺帮助士子舞弊的把柄,我便彻底确定国师早已加入了林怀祺那派,”林彦的声音透露着股看透一切的自得,“想来国师与外界传递消息便是靠嘉和吧。” 他煞有介事地感叹:“国师这招确乎高明,毕竟谁又会注意到一位掌不了权的公主呢?” 听他说完这一大段话,林蕴霏总算从中梳理出了始末。 林彦看出了谢呈与她之间不同寻常的往来,但误将谢呈归入林怀祺的阵营。 也是,林怀祺是赵家选定的皇子,在外人看来,身上混有赵家血脉的林蕴霏自然是向着他的。 那边谢呈不再缄默,话却说得含糊:“随殿下猜测吧,谢某无言以对。” “但以国师的七窍玲珑心,又焉能瞧不出我远比林怀祺适合那个位置?我左思右想,想到一件往事。彼时我去临丰塔求国师批命二公主和亲,以便我与西撒部落搭上关系,可国师在没答应我的情况下劝说父皇选择了我的皇妹。” 林彦不紧不慢地说着,言语间势必要探得谢呈原形:“我那时以为国师是欲擒故纵,但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国师分明是存了私心,不想让嘉和赴险。” 她怎么愈发听不懂林彦的话了? 林蕴霏瞪大了双眼,惊觉五内似乎被一双手紧紧捏住,连带着脑子亦变得混沌。 “国师啊国师,枉你在高塔内清修多年,怎地还是栽在了美人关上?”林彦兀地笑起来,眼神则紧盯谢呈,“你若肯弃暗投明,助我直上青云,到时我愿做主,将嘉和许配给你。” “他们能许诺给你的,我亦能加倍呈上。” 在两人炽热的目光中,谢呈疏离地应答道:“三皇子殿下于风月一道上颇有造诣,不去编话本子真是可惜了。” 林彦对他的否定不以为然,逼问道:“所以国师愿意为我所用吗?现今我已知晓了你的软肋,日后真要交锋起来,国师不见得能讨到好处。” “殿下如若没有旁的事,还请离开吧,谢某与你谈不到一处。”谢呈悠然起身。 “我明白国师的选择了,”林彦叹了口气,似是尤其扼腕,稍后吐出的话却暗藏狠意,“那便请国师拭目以待吧,这江山最终会落入谁手。” 谢呈立于原地,幽暗之中他的白衣似被墨色侵染,整个人竟变得有些阴沉。 不知是否为林蕴霏的错觉,谢呈遽然往她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接着转身进屋。 那一瞬的停留过于短暂,叫林蕴霏如何也抓不住,定在芭蕉树后,不敢动也动不了。 耳畔徘徊着好几重声音,有林彦适才头头是道的分析,有楹玉曾经的论断,还有往日谢呈对她说过的字字句句。 林蕴霏直觉她的心快要不堪其扰,震得她一片胸膛都发麻。 所以谢呈究竟对她是什么心思呢? 可她为何要在意这个问题吗?所以她对谢呈又是什么心思呢? 林蕴霏就像受到了醍醐灌顶似的指引,当即扪心自问。 自前世起,她的眸光便不自觉地落在谢呈身上,即便他与她身处不同阵营,她却从未对他生出过憎恶之心。 那袭白衣与那双灰眸的确太特别了,叫人很难不为之侧目。 在前世的林蕴霏眼中,谢呈就像是游走在人世与天庭边缘的谪仙。 她感觉到自己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是以敬而远之。 孰料从一开始便后退得太远,以至于林蕴霏愈发看不清他。 和亲那日在丹福门前,是前世林蕴霏与谢呈的最后一次交集。 她于纷纷鹅毛雪中抬眼看他,心中其实掠过遗憾,遗憾她尚未对谢呈说一句“多谢”,谢谢他那几次伸出的援手。 天命垂怜,林蕴霏得以重活一世。 面对势单力薄的情况,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谢呈。 林蕴霏原都做好又要与谢呈背道而驰的打算,结果这一世的谢呈竟主动向她露出了把柄。 听见对方立下那句毒誓时,林蕴霏在震惊之余却也感到暗喜。 随后谢呈助她为绿颖主持公道,支持她创办女学。 在与谢呈交锋的过程中,她无数次怀疑过他的真心,但每一次又选择相信他。 心情郁闷时想去寻他诉说,心情雀跃时想去与他分享,或许醉酒赏月那日,她便已不知不觉地对他放下了心防。 云州城外遭遇山匪时,谢呈又一次朝她递出手,那一瞬她怦然跃动的心跳骗不了人。 以至于今日,她甚至带着脚伤也想来确定他的伤势。 桩桩件件,有迹可循。 前世今生,林蕴霏于情爱一事上皆如同白纸,是以直至此刻才看清自己的心意:她待谢呈同待别人是不一样的。 换言之,她心悦谢呈。 一念及此,仿佛有一道天阳之光破开眼前阴翳,照亮林蕴霏早已为一人泛开涟漪的心湖。 林蕴霏感到全身都泛起抓挠不到的痒意和躁意。她抬手去摸面颊,指尖触及的烫意将她吓了一跳。 原来这便是心悦一个人的感觉吗?光是想到对方的姓名,整个人就像掉进云里。 摇头甩去那些飘飘然的念头,林蕴霏勉强恢复了几分理智。 那么话又说回来,谢呈是否也……心悦她呢? 想要求得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去问谢呈便行。 林蕴霏缓步从芭蕉树后走出来,望着紧闭的隔扇门,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过去。 如若她唐突地问出口,假使没有得到满意的答覆,他们或许连知己朋友都做不成,以后彼此往来也少不了感到尴尬。 但……那又如何? 林蕴霏对于想要的东西一向是不肯放手的,就算谢呈今时还没喜欢上她,来日他未必不会转变想法。 只要她喜欢他一日,林蕴霏便愿意去征服他一日。 且思且行,林蕴霏提步向房门走去,一鼓作气地抬手叩响门扉。 她连着敲了几下,却无人来开门。 不应该呀,谢呈并未出去,难不成睡下了? 这本也不是多大的波折,但林蕴霏的心今日十分顽劣,一点都不听她的支使。 怯意与犹疑因此蔓延开来,吞噬走她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 不若还是明日再说吧?她搭在门上的手甫一用力,门竟然就这么开了。 顾不得去深思谢呈为何没将门上锁,林蕴霏轻声唤了句“谢呈”。 屋里的烛光没留下几盏,昏暗得让人难见全貌。对于心怀鬼胎的她来说,此时房间仿佛是一个看不见深处的幽穴,危险而又诱人。 林蕴霏仍旧没有得到回应,她立于门槛外,将头先探进去查看。 目之所及并无谢呈的身影,里屋却隐约有亮光透过来。 心乱如麻,林蕴霏深吸一口气,终是没舍得半途而废,轻手轻脚地进入屋内。 第69章 “我心悦你,欲同你相携前行。” 屏着气息往里走, 檀香变得愈发浓郁,无孔不入地蛊惑着林蕴霏的神智。 终于走到最里面一间,绢素屏风后人影绰绰, 更有热腾的水汽扑面而来。 谢呈这是在沐浴!林蕴霏骤然转过身去,心中念叨非礼勿视。 孰料这一下牵动了脚踝的伤, 痛意来得突然,她不禁闷哼出声。 “谁?”谢呈的声音与热气相比, 显得异常冷淡。 林蕴霏清楚瞒不下去,无奈回应:“是我。” “殿下, ”谢呈偏首往林蕴霏的方向瞥了一眼, 对她的出现感到诧异,“你这是……” “突然有一些问题想问国师, ”自听到谢呈的声音, 林蕴霏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怦怦跳动, 她强作镇定道, “我在门外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 不想国师未有锁门, 我便推门进来寻你……” 解释是解释不清的,事到临头,唯有“鬼迷心窍”“神志不清”可堪搪塞。 “如今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竟是叨扰国师了,”她佯装要离开, “我明日再来吧。” 水声陡然激荡,应是谢呈从水中起身, 他道:“殿下若不着急的话,先在外间等一会儿, 谢某穿戴好衣冠后再来接见。” “那倒是也行。”林蕴霏顺着他的话道。 身后淅淅索索的动静属实难以忽视,她心中平白生出了一点浪荡气。 林蕴霏兀地转头,却瞧见了与她设想相同却也不同的画面。 谢呈的背纤秾合度,肩膀处最宽阔,再往下利落收束为一截劲腰。 线条起伏如名家最满意的丹青,叫人感到圣洁而不敢侵犯。 那片冷白如雪的肌肤此刻更沾带着水珠,在烛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原该是玉一般赏心悦目。 然而其上竟密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疤,不仅折了风华,还有些可怖。 林蕴霏看得仔细,那些伤疤皆是经年旧伤,浓淡不同,反覆积累而成。 其中有一道伤从肩头贯至腰腹,至今难消绯色,可见当时挨打之重。 她的目光过于炽热,即便谢呈没有回头,亦能感觉到:“殿下,你在做什么?” 这道情绪稍淡的声音令林蕴霏回过神来,她心虚地往外走,用沉默代替回答。 不一会儿,谢呈穿着一袭月白色寝衣走出来,肩上披着外穿的白罩袍:“我去让人送壶热茶来。” 语气疏松仿佛全然不知林蕴霏适才的举止。 “不用这般麻烦,”林蕴霏脑中仍在回想谢呈背上的伤,一时间将来之前的旖旎心思都抛却,“我不渴。” 谢呈于是言归正传:“殿下来寻我想问些什么?” 许是沐浴舒活了筋骨,他素来清凌凌的嗓音柔和似水。 他与她在同一张桌案边,一人立于一端,似远又近。 林蕴霏撩起眼,暂且撇去脑中的想法,看向跟前的谢呈。 他用素色发带半绾着发,绸缎似的青丝铺在肩头,发梢偶尔还会滴下水珠。 水珠打湿了衣裳,透出他的锁骨。 这让谢呈往日圣洁的气度被削弱,反而多出几分精怪妖鬼的魅惑。 林蕴霏的目光追寻着那滴水珠,它逐渐淌入衣襟里,不见了。 “殿下。”谢呈的重复呼唤侵入耳畔,林蕴霏不自觉应了声嗯,对上他雾气深重的灰眸。 桌上的红烛爆出灯花,屋内忽明又暗,谢呈眉目间忽暗又明。 林蕴霏猝然清醒,慌乱地转开眼眸。可喉间好似点了把火,怎么吞咽都止不了渴。 适才她就该同意谢呈的话,眼下也不至于这般口干舌燥。 “我想问……”林蕴霏再次滑动喉头,某些准备好的话却难以启齿,于是停顿许久后转变话锋,“国师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林蕴霏手心攥着把汗,清晰地感受到谢呈投过来的眸光沉静透彻,仿佛将她的来意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谢呈既没有追究她的偷窥,更没有拆穿她的前言不搭后语。 “我从前行乞时,常在酒楼茶肆旁徘徊,屡屡被伙计发现、驱赶。他们欲一劳永逸,便用鞭子抽打我,希望能将我吓跑。” “那很疼吧。”林蕴霏几乎能想像到他当时无助的模样。 谢呈摇了摇头,说:“你若不提起来,我都要不记得了,所以应当也没多疼。” 林蕴霏今时终于明白了谢呈为何像是对疼痛毫无知觉:并非他很能忍耐,而是习惯于忍耐。 心头钝顿地发疼,某些藏掖的情绪即将喷薄而发。 这时谢呈趋近了一步,他身上的檀香近在咫尺,仿佛将林蕴霏拥入怀。 他比林蕴霏高了快一个头,在此昏暗的一隅,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所以殿下突然到访,究竟是想要问谢某什么呢?”谢呈的声音很轻,好像林蕴霏幼时头一次放纸鸢时,手中的线且细且韧,叫她拿不准力度。 千千心绪剥落出来,林蕴霏亦上前一步。 她在谢呈惊愕的神情中将脸贴近他的胸膛。 谢呈垂眸瞧着她,视线飘移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的发丝不经意间撩到他的下巴,其下晕染着绯色的耳廓被烛火照得清清楚楚。 按说隔着布料,谢呈应感受不到这些异样,但他分明觉着胸口处被林蕴霏温热的吐息点燃,野火顺着藤蔓烧开来,将他的心缠紧又煎熬。 心跳无法骗人,更无法骗己。 “国师,”偏偏林蕴霏还不打算饶过他,“你的心跳很快。” 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他,狡黠而大胆:“是因为我吗?” “殿下,”谢呈睫梢颤动,想往后一步,却又被这暧昧困住无法脱身,“你逾矩了。” 林蕴霏未有错失他眼神间的躲闪,当即想明白了她并非自作多情! 她眸中笑意更甚,点了点头:“私相授受是为逾矩,但情投意合不是。” 这句话令谢呈猝然抬眼,眼尾消失的小痣将他的心思暴露得一干二净。 林蕴霏半撑着桌子,踮起脚尽量与他平视,神情严肃又不那么严肃:“谢呈,我……” 对方抬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然后缓而深地叹了口气:“有些话还是由男子说出来比较合宜。” 他捂得不够紧,方便了坏心眼的林蕴霏朝他掌心吹气,催促他有话快讲。 谢呈被刺激得想撤回手,可才松开一点,林蕴霏就又要出声抢占先机。 谢呈被她莫名的逞强好胜弄得手足无措,故而来不及打腹稿,笨拙而真挚地张口:“殿下……林蕴霏。”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姓名,不是她的公主称号,而是在叫她这个人。 林蕴霏当即就被安抚下来,安静地望入他极尽缱绻的眼。 “我心悦你,”谢呈一字一顿将真心剖给她看,“欲同你相携前行。” “你呢?”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全然无有平日的镇定若素。 听见他的话,林蕴霏眼睛亮如星辰,灿灿生辉。 但她觉得对方的这副样子尤其难得,故而戏弄地说:“国师的声音着实有些小,我没怎么听清呢。” 谢呈聚在眸中的云团更加厚重,绵密地向林蕴霏飘过去。 他仍提着刚刚吸的气,愈发珍重道:“我心悦你,欲……” 林蕴霏轻而易举地掰下谢呈的手,将五指扣进他的五指,紧紧贴合。 这下轮到她抢先了一步:“谢呈,我亦心悦你。” 读着她唇瓣中蹦出的字眼,谢呈几乎要认为自己听不懂话。 眨眼复又睁眼,确认眼前人并非泡影后,他的心底泛起不可置信的喜悦。 现今林蕴霏亦实在亢奋,心里眼里揣的皆是他,话语泉眼一般冒出来:“我居然到今日才想明白此事,真是……” 真是将往日都蹉跎了。 呼吸都跟着颤动,谢呈小心翼翼地反扣。 他的眸光从两人相牵的手上移至林蕴霏嫣红的面颊,眼底是要将此情、此景、此人刻骨铭心的贪婪:“这样便很好。” 他甚至自私地心想,假使韶光能永久滞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林蕴霏极力镇定下来,抽离出一分明智:“说说吧,你是何时对我别有所图的?” “很早以前,”谢呈专注地看着她,烟灰色的瞳仁一动不动,“情不知所起。” 后半句是“不往而深”,他不必提林蕴霏也省得:“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国师嘴里听到这样俯拾皆是的酸话。” “不过我可没有这般好糊弄,”她玩儿似的捏了捏他的指骨,不轻不重,权作威胁,“是在我第一次找你之前,还是之后。” “殿下怎地像是要同我秋后算账?”谢呈抓住林蕴霏作乱的手指,道,“在那之前。” 林蕴霏有些讶然,但旋即反应过来:“在那之前我们几乎没见过面。” “是啊,谢某对殿下是一见钟情。”谢呈毫不犹豫地说。 他的语气太坦然了,眸中也澄清如许,叫林蕴霏辨不出真假。 “谢呈,我需得同你提前将某些话说清楚,”她正色道,“我若选定一人,今生便只会认定此人。” “但如果发现这人欺骗我、背叛我,我会选择扬长而去,绝不原宥。” “我不会计较往事,但今日之后,你得依据我的规矩来。” 林蕴霏摸着谢呈微凉的指尖,听见他沉声道好。 而后眼前有一片阴影压下来,是谢呈弯下脖颈。 阴影与他眸中的晦暗交融在一起,因此林蕴霏没看出来。 眼见得距离越来越近,适才困扰林蕴霏的那种口渴的感觉复又涌上喉间。 不同的是,她已然懂得这便是风月。 林蕴霏清晰地知晓谢呈的目光烙在自己的唇瓣上,她忍不住去舔/湿。 谢呈盯着那覆了水光更显诱人的朱唇,气息陡然一重。 林蕴霏见缝插针地想,如若他真的想要……也未尝不可。 但最终谢呈咬紧牙关,在林蕴霏将要阖上眼前与她额头相抵。 “殿下,”他的嗓音因克制情/欲而暗哑,欺哄一般地呢喃,“不若让我对你再发一次毒誓吧,好不好?” 滚滚苍雷降下,凡人之躯必将灰飞烟灭,她没舍得应允。 第70章 得将他眼尾的那颗小痣咬下来才解气。 翌日, 林蕴霏起了个早。 昨夜与谢呈互通心意后,她借浓重夜色的隐蔽悄悄回屋,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竟是兴奋地一宿未眠。 即便如此,极好的心情吊着林蕴霏的精神, 她倒也算得上抖擞。 因为脚伤,蓝儿近乎是围着她伺候, 生怕她伤势加重。倘非林蕴霏拦截,对方大有要将饭菜喂进她嘴里才肯罢休的架势。 刚用过早膳, 林蕴霏仍旧打算去州署东侧分发食物, 不想徐直派人来通传说出了一件大事。 被蓝儿搀扶着去侧厅,她一眼瞧见谢呈, 再是面色焦急的徐直。 “发生何事了?”林蕴霏坐下来, 由于谢呈看着一如既往地从容, 所以她下意识觉得事态应也不会太严重。 徐直开门见山道:“外头也不知是从谁那儿开始传起的, 百姓们今早忽然就将州署围得水泄不通, 非说要请国师出面设法坛祈求降雨。” “州内虽是缺水, 但也万万没到穷尽的地步,”他揪着下巴处快要掉完的几绺胡子,分外不解,“前几日根本无人因水闹事……真不明白他们怎地转头追究起了这茬。” 林蕴霏当即联想到昨夜林彦对谢呈撂下的那句狠话。 而巧合的是,此时屋内唯一不在场的人还是林彦。 林蕴霏于是问道:“徐大人,三皇兄呢?出了这般大的事, 他怎么没来?” 徐直被她的打岔弄得一愣,滞后地“哦”了一声, 才回答:“三皇子在与州兵首领商榷作战的策略,连早膳都未有闲暇食用。我便自作主张, 没叫人为此事特意去叨扰他。” “近日是多事之秋,”林蕴霏垂下了然的眸子,口中煞有介事地感叹,“一事尚未平复,又紧着来一桩新事,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呐。” 徐直跟着半吐浊气,看向谢呈时面露为难与愧怍之色:“适才我出去瞧了瞧,也说了大把劝言,但他们竟是一点也听不进去,非吵嚷着要见上国师一面。” “归根到底,此事是我这个太守的责任,”徐直起身对着谢呈躬腰行礼,“国师这几日只管在州署内静休,几日之后风头或许就能过去。” “此事恐怕没法简单糊弄过去,”林蕴霏素来习惯考虑最坏的情况, “眼下人心仍旧动荡不安,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百姓们趋之若鹜,因此才会出现他们想让谢呈以人力丈量天命的荒诞念头。” 她不认可地说:“如若听之任之,而不加以手段干涉,事态只会愈演欲烈。” “那依殿下的意思,又当如何处置呢?”徐直其实也清楚他提出的法子不行,但今时他脑中要操心的事着实多而烦琐,思绪冻结,一时之间挤不出更好的考量。 林蕴霏搜肠刮肚地思忖了一圈,细想之下发现林彦这招算计确乎狠辣。 假使谢呈出面,林彦那边定会继续暗中煽动群情。百姓的期待愈大,谢呈到时却没能成功降雨,他面临的质疑与诋毁便愈沉重。 假使谢呈不出面,林彦亦可以引导风向,往谢呈身上泼去冷情无能的脏水,百姓们的声讨同样会如滚滚浪潮,势不可挡。 无论是哪种情形,谢呈都难逃被人言从神坛上拽下来的结局。 而对于龙椅上的文惠帝来说,他绝不会继续平白供奉一位失去民心的国师。所以即便谢呈得以安全回京,亦将面临举步维艰的境遇。 林彦这是存心要将谢呈置于死地,不得翻身! 刹时间林蕴霏心中掠过许多法子,却又被她一一否定。 她不自觉出了一额头的冷汗:“武力镇压肯定是不行的,好言好语的劝说又不够有威慑力……” “或许我们从源头处看呢,徐大人可还有什么办法在短期内取水?” 徐直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恕臣无能,城内的水拢共也就那么点。如若在此关头便将沟渠挖尽,往后几年遇上旱灾时,云州又该何去何从呢?” “但是……”林蕴霏还想询问。 门外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屋内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过去。 六月中旬,辰时的天阳已足够毒辣,杂役跑进来时下巴挂着汗珠:“大人,大事不好了!” “有一位老汉在州署门口忽然昏倒,然后就有人说他是因为缺水才如此。百姓们闻言纷纷来撞州署的大门,要求国师出面的呼声更加激烈。” 徐直才听了一句便急得起身:“派人去瞧过那位老者了吗,人可有事?” “已经让侍卫将人抬进州署,又寻了大夫来看诊施针,但人目前尚未醒过来。”杂役答道。 “大夫是如何说的,他为何会晕过去?”林蕴霏抛出问题。 这亦是徐直下一句要问的,他稀奇地看了眼蹙眉的林蕴霏,转动眸子又轻轻地一瞥谢呈。 杂役转向她,回说:“大夫说他的确是因为缺食短水才扛不住的。” “你先退下去吧,容我想想对策。”徐直眼前兀地一黑,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 脖颈上仿佛系了千斤重物,若非徐直及时用手撑住了桌案,怕是会栽个头破血流。 “大人!”杂役瞧出他的状态不对,上前搀扶住他。 徐直跌坐回位置上,摆了摆手道无妨。但他面如土色,此话难叫人信服。 这副原本就清瘦的身躯被接踵而来的事情拉扯得行不胜衣,杂役别开脸,无声地滚下两行热泪。 徐直弯起眼眸,朝他挤出宽慰的笑:“去吧,你去替我盯着正门。” 杂役几欲开口,最终在徐直的目光中咬紧牙关,转身阔步退了出去。 林蕴霏心中虽万分焦急,此刻却也不忍再出声搅扰。 偌大的屋内,顿时安静得仅剩下三人的呼吸声。 “多谢二位替谢呈着想,”一旁沉默了许久的谢呈悠悠启唇,他的嗓音清致如溪流,淌入滞涩紧绷的氛围,叫林蕴霏与徐直的心安静下来,“大约是因为我昨日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才有了今日的诸多波折。” 他轻描淡写道:“我师承庆平大师,平日又受天下万民景仰拥趸,此时挺身而出为生民请命也是应该的。” “不可!”徐直先林蕴霏一步否决,形容严肃。 林蕴霏为他对谢呈的维护侧目,但也没多想,附和道:“是啊,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国师三思。” “凡事皆有因果,谢某受他们的供奉在先,自然就得有为他们所驱使的一日,”谢呈却是心意已决,起身对徐直说,“劳驾太守大人即刻陪同在下去一趟州署正门。” “谢呈!”林蕴霏管不了太多,唇齿间将他的姓名咬得切切。 前世她亲身经历过被众口唾骂的遭遇,最是知晓人言是能淹死人的,又怎么能眼看着谢呈去涉险。 谢呈的灰眸琉璃一般,照亮她的忧色:“殿下如若担心,也一并来吧。” 此言一出,林蕴霏便清楚自己劝不动他,无奈跟上。 还未靠近正门,三人就听见歇斯底里的哀号与叫唤,而大门被一阵阵地撞击,咚咚回响仿佛战鼓震天。 “我们要见国师!”“让国师出来见我们!” 大门被打开时,一列护卫军先冲出去开道,用人墙将疯狂推搡的百姓拦截在外。 紧随其后的是徐直,他的脸色尚未恢复,唇色煞白:“诸位百姓,烦请先安静下来。” 看在徐直的面子上,众人暂且停止喧嚣。 谢呈便在此时走出来,适才他派潜睿去房间内取来了拂尘拿在手中,衬得人越发仙骨卓绝。 他站定在徐直身旁,接受着数百人的灼灼目光,朗声道:“且不论诸位虔诚祈求,单说谢某身为大昭国师,也无有不答应请命的理由。谢某愿焚香沐浴三日,三日后的午时于云州城墙上设法坛仪式,求得降雨。” “此事需得十二分的静心投入,才更有可能感动天神,因此谢呈请诸位在这三日内稍安勿躁,切莫行狂躁之举触怒上苍,”他光是站在那儿,就有一种让人欲顶礼膜拜的气度,“不知诸位能否答应谢某?” 先是一位百姓跪了下来,俯首高声道:“愿听国师安排。” 接着所有的人都五体投地,齐声喊:“愿听国师安排。” 州署门口总算得以恢复清静,正门关上的那一刻,林蕴霏气势汹汹、头也不回地往前冲,丝毫没有要等谢呈的意思。 谢呈偏头对上身旁徐直混杂着担忧与探究的目光,对他颔首致意后追上去。 因为脚伤,林蕴霏的步子一深一浅,速度也无法太快。从背后看过去,气势折了大半。 谢呈不紧不慢地落她一步之遥,一路追随至林蕴霏的厢房外。 林蕴霏转身欲砸上门,谢呈却将右手挤入门缝中。 眼见得门就要夹到他的手,他也不躲闪,林蕴霏天大的怒气最终化为一句:“谢呈……你这个疯子!” 趁着她心软的空当,谢呈侧身挤进屋内,将人困囿于他与门板之间,作势垂首靠近。 檀香悠忽入鼻,然而此刻的林蕴霏被气得异常清醒,并不吃这套。 抬手撑住他的肩膀,她挑眉道:“这是我的闺房,国师凭什么进来?” 谢呈自上而下地看着她睁圆的眼和覆着薄红的面颊,恍若未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声响:“殿下若觉得我不应当出现在此,不若开口叫人吧。” “你,”林蕴霏眯起眼,“你想拿话激我?” 这人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没脸没皮! 对方似笑非笑地与她对峙,半垂的灰眸边上棕痣若隐若现。 “别以为我不敢……”林蕴霏只觉牙痒,得将他眼尾的那颗小痣咬下来才解气。 话戛然而止,因为谢呈伸手遮盖住了她的眼。 第71章 “殿下耀若白日,合该在金座之上,不染尘埃。” 光明被剥夺的感觉很古怪, 就好似她失去了这段关系里的主宰地位,心软与弱点通通被迫暴露给谢呈。 而她看不见对方的目光,便不能凭此来揣摩谢呈此时的态度。 林蕴霏莫名开始颤栗, 试图去将他的手扯开,但转瞬手腕就被人禁锢住。 她对于外界的感触仅仅落在谢呈的两只手上, 偏生对方的手又比常人要冷,是以林蕴霏倍感煎熬, 抿唇喝道:“谢呈,你在搞什么鬼!” 她被蒙着眼, 并不知晓谢呈眸底淌出的魇/足有多么深重。 在决定反抗的前一瞬, 林蕴霏感到肩头一沉,随后眼前有光亮溢入。 “还未谢过殿下今日为我据理力争。”谢呈的嗓音在耳畔轻振如琴弦, 指腹则摩挲着她的腕骨, 仿佛捏着狸奴的后颈。 提起这茬, 林蕴霏便来气, 身上的尖刺又亮出来:“奈何国师不愿意承我的情, 倒是我白操心了。” “殿下大人有大量, 莫要同谢某计较。”谢呈用指尖卷起她松散的一缕青丝,放软声音道。 耳廓被他的呼吸弄得尤其痒,林蕴霏别开发烫的脸,闷声埋怨:“你能不能起来,压得我肩膀疼。” 谢呈轻笑了声,与她拉开一截距离:“此事亦怪我。” 说时迟那时快, 局势陡然发生变转。 林蕴霏就着二人相牵的手一拽,使得未设防的谢呈身子一晃, 接着又抬起另一只手臂横抵在谢呈的脖颈处,反将他制在门上。 谢呈眸中难得显露出惊愕的神情, 林蕴霏仰首瞧着这般的他,适才的不爽方淡了些:“认错时自是将话说得情真意切,但我要的是一个明确的交代。” “你若仍用蜜语来搪塞我,我这便去寻针将你的嘴缝上,听明白了吗?” “殿下,好凶呐。”调侃的话才说出口,林蕴霏将手臂往前抵得更紧。 “你还要耍花腔!”她的声音与目光一齐冷下来。 谢呈半仰着面,主动将修长脆弱的脖颈往林蕴霏那儿送。 他乖顺地低垂眉眼,喉间艰涩地挤出一句真话:“我其实并无十足把握。” “你……没有把握?”林蕴霏听罢愣怔地松开了钳制他的手。 她原本心存几分侥幸,以为谢呈既然敢应下,便是胸有成竹,不想会得到如此回答。 “如若你三日后没能求得降雨,”她定定地望着他,沉而缓地说,“他们会将你贬得一无是处,到时你为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我知晓。”谢呈应道。 “你知晓?谁给你的胆子,谢呈,谁给你的胆子……”林蕴霏脑中嗡然一片空白,纵使前世她被人污蔑成祸世妖女时,也未有这般迷茫过。 谢呈看着她眼角漫开的血丝,怜惜之余坚持问出心中话:“假使我被贬入尘泥中,殿下会抛下我吗?” “如今是什么情况,你竟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林蕴霏真想将他整个人剖开,看看内里是不是被调换了芯子。 谢呈却是执拗地盯着她,势必要听到答覆。 林蕴霏满腔的怒其不争顷刻散尽,将心一横说:“谢呈,你此次最好卜算得准些,否则我也只能陪你去沮泽走一遭。” “所以说,正是殿下给了我胡来的胆子。”谢呈骤然莞尔,眉眼似昙花舒展。 他随后拥她入怀,喟叹道:“不过,殿下耀若白日,合该在金座之上,不染尘埃。” “谢呈会倾尽全力,不辜负殿下所望。” “疯子。”林蕴霏揪着他的衣襟,贝齿不留情地咬上他的肩。 同时她心道:林彦,我一定会让你为今日之事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 三日之期倏忽而至,这三日内,就连林蕴霏都未曾与谢呈见过面。 巳时谢呈便登上了云州城墙,阖眼端坐在桌案前,任由广袖随风飘荡。 桌上列着一碗清水,一只香炉与一碗未经煮熟的稻米。 许久都不见人影的林彦今日倒是得了空,与林蕴霏、徐直一起前去观看。 他们抵达时,百姓们已然黑压压一片跪拜在城墙前,翘首望着头顶的风云。 “巳时末了,”林彦负手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佯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这雨究竟能降下来吗?” 人群渐次也开始交头接耳,谁都不觉得转瞬之间天气能够大变。 林蕴霏远眺着城墙上的白色身影,面上没什么情绪,但藏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劳驾诸位保持安静,”徐直宽慰道,“仪式尚未结束,事情便还有可能出现转机。”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越来越接近谢呈承诺的午时,可青天上甚至没有一片乌云飘来。 骄阳高高地悬于正空,热烈的光辉足以将人的背炙烤出淋漓汗水。 林蕴霏指尖却没有一点温度,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点一点下坠至深不见底的冰窟,连心跳都被封印。 远处的谢呈忽然起身,挥动手中拂尘,使其一一掠过清水,香灰与稻谷。 接着他走到城墙边缘,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站上剁墙。从底下看过去,他几乎就像是踏在虚空,即将羽化而去。 谢呈双手合十,墨发与白衣交缠在一起,不似风尘中人。 林蕴霏仰视着这样的他,恍惚间怀疑起三日前与自己共陷风月的人会不会是幻影。 但这个想法仅是一闪而过,素来不信天命的她开始一遍一遍地诚心祈祷。 求求了,快些落雨吧。求求了,快些落雨吧。 诵经一般默念了不知多少遍,林蕴霏复又去看穹宇,仍旧没有动静。 她转而去看谢呈,他换了姿势,正高举起拂尘指向天阳。 林蕴霏仔细地回想了下,记起从前赵皇后为已故孩子祈愿时的那套说词。 大抵是她还不够精诚,林蕴霏摒弃所有杂念,无声呢喃道 ——信女林蕴霏前世今生皆未有行恶,日后亦必定多行善事,现今欲以所积善缘为谢呈祈愿,保佑他此刻所想成真,云州得以降下甘霖。 如若心愿达成,信女必至净胜寺上香还愿。 话音才落,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是雨水!” “下雨啦,真的下雨啦!” “我们有救了,庄稼有救了!” “国师真乃神人也!” 人们且哭且笑,迎面伸出舌头去接水,滑动干涩的喉头,面上极尽疯癫。 此时此刻,盼了足足十几日的甘霖将地面浸润淋湿,这些云州百姓哪里又能顾得上为人的体面,所有言语化作野兽一般兴奋的呜咽。 直至真真切切的一滴雨落在林蕴霏的眼睫上,她才从劫后余生的空茫中寻回神智。 雨水顺着眼尾滑落至脸颊,又流向唇角,林蕴霏就此尝到了咸涩似眼泪的味道。 紧接着,更多的雨水降下来,落在她的眉弓,后颈与手心。 心脏豁然挣脱了冰霜的禁锢,取而代之以一阵被惊喜席卷的狂跳。 林蕴霏急忙抬眼去看谢呈,这次她笃定,对方亦遥遥地将眸光定在自己身上。 周遭的吵闹皆被隔绝,她对着他咧嘴扯出笑意,浑然忘记他们相隔数丈,谢呈其实看不清她的神情。 “晴日降雨,实为奇观,”徐直振臂朗声道,“天佑我云州!” 众人乃至于林蕴霏皆不由得看向他,男人眼含热泪,对着城墙跪拜下去:“多谢国师为云州请雨,多谢上苍怜惜,庇护云州度过难关。” 百姓们学着他跪下来,声势恰如排山倒海:“多谢国师为云州请雨,多谢上苍怜惜,庇护云州度过难关。” 此方天地间,晴雨同在。 谢呈背后是寥天,身前是数万虔诚膜拜的百姓,又何尝不算降世天神。 林蕴霏瞧着眼前此景,忽然想起去看布局人林彦的反应。 果不其然,对方的神色沉沉,脸色极为难看。 察觉到她的凝视,林彦来不及换上适宜的神情,眉目间是下意识流露而出的懊恼。 林蕴霏望着他,朝他弯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雨越下越大,了事的谢呈从城墙上走下来。 百姓们自发地伏地拜送他,谢呈将就近的几人扶起:“诸位,且都起来吧。” 人群一路尾随着他回到州署,俨然将其当作了活神仙。 直至大门落锁,徐直脸上还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色,他转过身来道:“几位贵人甫一来到云州,便有双喜临门。今夜我欲在西侧膳厅设宴招待三位,亦算是迟来的接风宴。” “不过,州署如今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仅有些山肴野蔌,万望三位莫要嫌弃。” “好啊,”林蕴霏最先答应下来,“州署上下因旱灾一事提心吊胆了许久,也该叫众人跟着轻松半日。” “我亦没异议。”谢呈道。 未有表态的仅剩下林彦一人。 他低着头走在最末,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三皇兄。”林蕴霏拔高了点声音唤他,眼尾促狭地翘起。 “啊,”林彦遽然回过神,发现众人皆盯着他,“对不住,适才我在想事情。” 林蕴霏继续好心地接腔:“一会儿徐太守欲设晚宴庆贺今日降雨之喜,三皇兄可愿赏脸前来?” 林彦闻言对徐直打了个揖:“此事我本不该推脱扫了诸位的兴致,但我忽然想起一计攻打匪寨的对策,想去寻宣统领商榷是否可行……” 徐直摆了摆手,曼言道:“殿下此举是为云州尽力,臣感激还来不及呢。” “不若臣将宴席改为明日,明日殿下是否有闲暇时刻?” “千万别,”林彦拒绝得很快,“三位尽兴便好。” 听他如此坚持,徐直便也作罢。 眼瞧林彦在人前几乎维持不住惺惺假面,最终落荒而逃,林蕴霏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感。 这种喜悦一直延续至她与徐直作别以后,被谢呈出声调侃道:“殿下,你的嘴角快要提至耳边了。” 林蕴霏转过头来,目光眄睐,端的是形容秾艳:“怎么,国师竟不准我笑吗?” 她转念意识到对方走在后头,哪里能瞧见她的表情:“你诈我。” “调风弄月的事,”谢呈坦然以应,“怎么就用上了‘诈’字呢?” 他浅笑着来勾林蕴霏的手,似是无意之间挠过她的掌心:“殿下走得太快了,谢某险些要跟不上。” 林蕴霏看着他那风吹柳条一般的笑,别开热辣辣的脸,嘟囔道:“假仙君,真妖孽。” 第72章 “这里存在着大机缘,可以让殿下收服一方民心。” 或许真是上苍都被云州的情势打动, 连着下了两日的大雨,方又恢复晴日。 而林彦趁着天晴的好时机,亲自率领州兵前往却步山。 一行人寅时离开州署, 不到辰时便回来了。 出乎林蕴霏的意料,林彦不仅落败而归, 还负了轻伤。 林蕴霏自然不会错过看林彦笑话、顺道了解内情的机会,当即赶去他的寝处。 “三皇兄, ”还未踏进屋内,她便喊道, “你没事吧?” 谢呈与徐直已然在了, 而坐在榻边的林彦正让大夫替他的虎口上药。 见到她来,林彦抬起头说:“多谢嘉和关心, 我并无大碍。” 林蕴霏尚未细问, 林彦脸上便犹自浮现出愧怍之色:“我没能夺回粮食, 反惹得诸位担心, 实在是赧颜。” 徐直宽慰他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照你的说法, 臣与那山匪交手不下十次, 屡战屡败,岂不是都无颜面见云州百姓了。” “是啊,三皇兄,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失误算不得什么,”林蕴霏顺势问, “不过,我瞧你这些时日与宣统领为此战绞尽脑汁, 应是制定了比较周全的良策兵法,为何还是没能敌过那群山匪?” 林彦叹了口气, 方才作答:“数日前我便派人去探查了却步山的地形,那里古木参天,极易迷路。他好不容易才试出一条通往匪寨的路,并在树上留下印记。 “不想今日登山时,我与军队发现那片林子里的树皆被划刻上类似的印记,如何也分辨不出原先的路径。我们因此在林中打转良久,接着遭到了山匪的伏击。” “想来是他们在例行巡查时察觉到端倪,于是将计就计……也怪我自骄,低估了他们的本事。这群山匪胆大心细,果真不容小觑。”林彦越说越是懊悔,哪里还有当初放言清剿山匪的锐气。 “好在殿下撤退得还算及时,州兵之中未有被重伤者。” 话虽如此,徐直听罢亦不免感到忧愁:“听闻这几年他们一直在山上植林,使得匪寨越发隐蔽难寻。此番打草惊蛇后,再想攻上去更为不易。” “看来强攻是行不通了,”林彦皱起眉头陷入沉思,而后对徐直说,“一会儿我便去寻宣统领重新商榷智取之策。” 见他即便受伤仍在惦记此事,徐直道:“殿下不必一人将压力全部扛下,实在不行,我可递信至隔壁雄州借些兵力。” 林彦道好,眸色却是漆黑如点墨。 * 在见过林彦后,林蕴霏与谢呈默契地在抄手游廊上停步。 “殿下,”谢呈轻唤她,“你可还记得来云州之前问了我什么话吗?” 林蕴霏当然记得:“你为何要让我跟来云州?怎么,如今你愿意同我坦诚相待了?” “嗯,今时不同往日,谢呈答应过殿下,不敢有所欺瞒。”谢呈笑着颔首。 对于他的说辞,林蕴霏极为满意,抬手捏了捏耳根,表示她洗耳恭听。 “我之所以一定要殿下来云州,便是因为这里存在着大机缘,可以让殿下收服一方民心,”谢呈不疾不缓地解释,“事到如今,殿下已经主动做成了两桩善事,游说豪富捐赠粮食与日常布施。” “但这些远远不够,尚不能令百姓对你感恩戴德。” “我还能做什么?”林蕴霏端肃颜色询问。 谢呈望入她亮如黑曜的眸子,说:“眼下便有一个绝佳的契机,但殿下可能得亲身涉险。” 林蕴霏读懂了他的暗示:“你要我从却步山山匪手中夺回朝廷的赈灾粮?” “正是。”谢呈眉目间是难得的郑重。 “我并非不想同林彦争这份巨大的功劳,”林蕴霏眨眼间心上掠过千般想头,“但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人驱使,怕是都无法寻到却步山的山麓……” 林蕴霏突然顿住,神情有些古怪。 她若真欲进入却步山,倒却有一个法子。 “殿下应也想到了,山不见我,我自见山,”谢呈点破关窍,“山匪们能发现林彦的人在树上的标记,便说明他们经常会在山林间巡视、搜刮,假使殿下扮作乘着香车的过路人,说不准就能碰上他们,甚至被带回匪寨。” “我虽不惧以身为饵深入虎穴,但我进去后,又该如何周旋自保?”林蕴霏追问。 “我当然不会叫殿下只身前去,”谢呈否认得极快,道,“那样我如何也放不下心。” 谢呈藏掖了一部分心里话,其实他在想出这个危险与机遇并存的主意后,经历数次犹疑才决定对她和盘托出。 他太了解林蕴霏的脾性,她一旦知晓了行事的法子,便必然会迎难而上。 纵使他一向拱揖指挥,会竭尽全力将计划安排得周密。 然而人谋难敌天命,事关林蕴霏的安危,谢呈不敢心存侥幸。 林蕴霏因他这句突如其来的直白之语一愣,她耳根子软,当即又漫开一片潮红。 初涉情爱的人大抵都是这样,对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换来心荡神摇。 她假作正经,嗓音却不自觉放软:“那你的安排是什么?” 谢呈目光虚虚地描过她缀着东珠坠饰的耳垂,答说:“我手下有一人擅长易容,到时会替你遮蔽真容,由他扮作小姐,委屈殿下扮作婢女同行。” “此外,我会派潜睿尾随其后混入匪寨,护你周全,同时也向我传递消息。” “你们三人且尝试将蒙汗药下进他们的水井或是饮食,待他们皆昏倒后,我会去向徐太守要一队人马上山接应粮食。” “那我又该如何向林彦隐瞒行踪?”林蕴霏跟着完善这个计划,自问自答道,“正好我的脚伤还未痊愈,我可以借这个由头闭门不出。再让侍女蓝儿假扮作我在屋内活动,你也配合着常来厢房探望。” “林彦正为剿匪一事焦头烂额,无有过多闲心盯着我,这般做应当就已经能糊弄过去。” 谢呈赞同地点点头,忽而陷入一段沉默。 林蕴霏瞧着面前人蹙起的眉宇,刹那间涌起想为他抚平的冲动。 然后手指停留在空中、距离谢呈眉心一寸时,她环目一扫周遭,选择收回。 “事不宜迟,明日我便出发。”林蕴霏道。 “殿下趁夜走吧,我好来送你。”谢呈垂眼去看她蜷起的手指,语气似叹非叹。 林蕴霏也贪恋与他温存的韶光,轻声回“嗯”。 * 子时的州署侧门外,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离。 前一辆马车内坐着林蕴霏与谢呈,后一辆则坐着谢呈那个擅长易容的手下,名叫修蜻。 林蕴霏适才已然被易了容,原本明艳惹眼的容颜变得清秀普通。 直至现在她仍然忍不住感叹修蜻的本事,他当着她的面摇身一变成了一位顾盼生辉的女娇娘,无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无有破绽。 “我如今看起来可还奇怪?”她瞧着谢呈眸中映出的陌生皮囊,问道。 “不会,”谢呈打量着换了鹅黄衣裙、梳起双平髻的林蕴霏,“倒是显得年纪更小了些。” “国师喜欢年纪小的?”车内平和的气氛之如同纸糊一般,一戳击破,故而林蕴霏顺势调侃,试图打消离别带来的沉重。 谢呈摇了摇头,稍后才答:“我今年二十有二,比殿下年长了五岁。五岁之差已然似天堑,我站在殿下身边,如何也算不得般配。” 他睫梢轻颤,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林蕴霏不想她的随口一问竟能得到这般意想不到的回答。 知晓他对年龄的忧虑是因为自己,林蕴霏心上仿佛有朵小花破土而出。 她清了清嗓子,诚挚地宽慰他:“男子二十二岁,风华正茂……国师则更是天人之姿,令见者无不心折。倘若叫其余男子听见你这番话,他们岂不是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再者说,世人都道,年纪大些的男子更会疼人呢。”言语及此,她后知后觉感到几分剖白心迹的羞涩。 谢呈闻言弯起眸子,狭长的眼尾携带笑意,应和说:“殿下不嫌弃我便好。” 眼见得他骤然换了副面孔,林蕴霏哪能不明白谢呈是在套她的话。 “我收回刚刚说的话,”她一字一顿道,“我忽然觉着还是该选个同我年岁相仿的驸马。” “来不及了,”谢呈眸底蓄起浓雾,里头拘着不动声色的情绪,“谢某的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殿下如若转头去找别人,我只好将你始乱终弃的消息散出去,让众人替我讨要公道。” 林蕴霏看着他,有一瞬觉得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然而下一瞬谢呈就挑起了旁的话头,让她无暇细思:“倘如一会儿碰见山匪,殿下用不着感到害怕,我已吩咐过他们二人,务必将你的安全放在首位。” “我省得,今日你已将这话说了不下五次,”林蕴霏说,“国师也未免太小瞧我了,我的胆量还是不错的。” “是么,可那夜我们在云州城外遭遇山匪劫掠时,殿下躲在马车内……”考虑到她的自尊,谢呈斟酌着用词,“眼中仿佛惶惶然。” 林蕴霏的气息一滞,眼前顿时又被那片血色侵入。 或许是因为身旁的谢呈,这一次她很快整理好心绪,且选择了直面恐惧:“那是因为我曾经做了一场梦,尤其真实的一场梦。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当真经历过那些事。” “什么事?”谢呈的右眼猛地一跳,这是种不祥的征兆。 第73章 谢呈眼尾晕着一抹淡红,仿佛被水浸开的朱砂。 “梦里的我没做错过什么事, 只因性子乖张,受尽众人诋毁,被他们称为行止不端的妖女, ”林蕴霏只顾低头述说着,是以错失谢呈眸子忽闪而过的震惊, “再然后,家中人不愿继续养着我这么个只会使其蒙羞的祸端, 便随便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 “在我出降……出嫁的那日,路上不幸遇着了匪寇, 我在马车内被他们结束了性命。” “很疼吧。”谢呈冷不丁来了一句。 林蕴霏撩起眼看他, 挤出一道笑,大抵是不会太好看的。 她抬手指了指胸膛, 那里是心脏所在之处:“一把很长的剑刺进来, 我没怎么挣扎, 就晕死了过去。” “当时觉得好疼, 疼痛就像钻进了骨头缝里, 怎么也摆脱不了。” “不过如今看来, 这仅仅是一场梦,”林蕴霏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就此释怀,“那种不堪忍受的疼痛指不定也是我凭空幻想出来的,做不得数。” 怎么会是梦呢?谢呈听着她的声音,魂灵好似被千斤重锤压得溃烂。 可他再没有比此时觉得更加清醒的时刻。 怪道那日她曾在庆平大师的牌位前问他是否相信前世今生。 怪道这一世的她做出许多同前世截然不同的抉择。 彼时他以为……他只顾为能再度碰见她感到欣喜。 说完心中话, 林蕴霏撞入谢呈溢满痛色的眼睛,一时失语:“你怎么……我并非故作轻松。” 盘桓在心头许久的委屈突然就翻涌上来, 她不禁鼻头一酸。 她抬手覆住谢呈的眼,闷声道:“我才说服自己从那场噩梦里走出来, 你千万别这样看我,我怕功亏一篑。” 掌心贴合着谢呈温热的皮肤,对方似是没有闭眼。 被他那小扇子一般的睫羽轻扫,林蕴霏痒得想撤回手,但是忍住了。 谢呈很安静,没有挣扎,亦没有吭声。 林蕴霏却看见他的双肩在轻微地颤动,连带着胸口起起伏伏。 又过了片刻,林蕴霏惊觉掌心有一点湿热的潮意。 她愣怔地移开手,瞧见谢呈眼尾晕着一抹淡红,仿佛被水浸开的朱砂。 他竟是哭了吗,就因为我梦中不得善终的遭遇? 林蕴霏心中既感到动容,又觉得不可思议。但谢呈仍然闭着眼,她无法确定,同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 “殿下,主子,已然到了却步山山麓。”外面传来潜睿的声音。 “好,我知道了。”林蕴霏听罢索性将没想好的话咽了回去,反正他们之间来日方长,有些交心的话不必急于一时。 趁谢呈尚未睁眼,她趋近勾住他的脖颈,迳自顶着张红透的脸在人眼尾的小痣上很轻地啄了一下,恰如蜻蜓点水。 做完这个堪称大胆的举止,林蕴霏转身便要走出马车。 “殿下,等等,”谢呈猝然扯住了她的衣袖,五指的血色凝固,“我另外安排人潜伏进却步山,好不好?” 林蕴霏于是回首,双目迎上对方眼中的泠泠涧水。 隔着那层水雾,她只能确认谢呈眸底的惊惶,旁的更为内敛的情绪则不好分辨。 “放心吧,”林蕴霏拍了拍他的手,“我会保重自己,等你来却步山接我凯旋。” 谢呈抬眼看着她颊边现出的笑涡,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缓缓将手放下。 获悉消息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此刻他稍微回过神来,另一只手暗暗抠着掌心,提醒自己不能继续失态,不能让林蕴霏瞧出端倪:“好。” 待到目送林蕴霏坐进另一辆马车且向深山中驶去后,谢呈立于原地,感受着她温软的唇在右眼残留的温度一点一点地退散。 他自觉是一段将被烧尽的枯木,舔舐着零星火光,却最终不抵无情狂风,就此灰飞烟灭。 * 果如林彦所说,却步山上树木葱郁,杂草丛生。 潜睿一路持着剑砍开直直向眼中戳来的枝条,随心选择岔路行走。 清晨的林间被雾气所环绕,双眼仅能瞧见两三丈之内。 马车于是兜来转去,林蕴霏掀起帏子往外看,总觉得周遭的场景与一刻前别无二致。 却步山上除了他们,并无其余人迹。 倘非事先知晓此地有山匪出没,林蕴霏定会觉得这是座荒山。 又一次回到原地时,潜睿勒紧辔头让马停下,假作惊慌地对马车内的修蜻与林蕴霏喊道:“不好了,小姐,小的找不着路了!” 修蜻于是将身子半探出马车外,棠梨似的面上有不虞之色:“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从前走过这条道吗?” 潜睿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窘迫地回应:“小的在五年前确乎从这儿抄近路到了汶州,谁承想五年之后这却步山的变化如此之大,叫人绕得头晕……” 瞥见主人家阴沉的脸,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 “那照你说,如今又该怎么办?”林蕴霏亦露面,帮着修蜻数落他,“朱老夫人的病怠慢不得,小姐着急去汶州与她见上最后一面。此事要是因你出了岔子,待回去后我必然禀明老爷,要你好看!” “姑奶奶你先别念叨,小姐亦莫急,且让小的再仔细想想、想想,”潜睿忽地将脑门一拍,道,“这样!小的下车先去四围探探路,以免小姐跟着颠簸受累。” 林蕴霏横臂拦住他,说:“不可!” 她张望了圈诡谲阒静的山林,眸中有些惧怕:“这山林瞧着怪可怕的,你若走了,要是有什么山匪野兽突然蹦出来,我与小姐该当如何?” 潜睿不以为然地嘲笑她:“往日倒没看出来,你原是个胆子小的。” 修蜻蹙着秀眉,启唇打断他们俩的纠纷:“行了,你们俩都别嘴贫了。眼下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小睿,你去转转吧,记得用豆粉做记号,同时尽量不要走得太远。” “好勒。”潜睿对着林蕴霏做了个鬼脸,提溜着碎步离开。 他走后,林蕴霏与修蜻坐回车厢内。 “不用怕,”修蜻见林蕴霏绞着手,记起谢呈的交代,安慰她说,“我们一定能安然无恙地抵达汶州。” “嗯。”林蕴霏对着他点点头,没说她其实是在想事情。 她自诩不是那种会耽于情爱的人,可如今才与谢呈分开一会儿,竟开始思念起他。 思念无声,如蚁巢倾倒之时,细沙缓缓向旁溃散。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思念谢呈的那一刻,惊诧地发现这股悠长的心绪已然涌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她还没来得及咂摸这种新鲜的感觉,余光中的修蜻耳朵一动。 林蕴霏当即也竖起耳朵,听见外面似有树枝被踩踏的微响。 “小睿,是你回来了吗?”修蜻拔高声音问。 未有得到潜睿的应答,林蕴霏看向他,对方端肃面孔小幅度地颔首。 来了!一念方落,马车外响起一道粗犷的声音:“马车内的两位小娘子,出来谈谈吧。” 若根据他们扮演的身份,自然得是林蕴霏这个婢女先下去,但修蜻领了谢呈的吩咐,如何也不可能让她在前面应对。 他用眼神将她按下,挑起帘子走出来。 修蜻甫一展露容颜,那群五大三粗的山匪眼神立时便直了,更有甚者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虎视眈眈地将他从头打量至脚,垂涎的神情叫人恶寒。 美目扫过将马车围了一圈的剽悍山匪,修蜻换上一副慌张戒备的神情,强撑着几分气势质问:“你们是谁?又意欲何为?” 林蕴霏将脸半掩在修蜻身后,怯怯道:“我警告你们,不要胡来!知道我们小姐是什么身份吗?说出来都怕你们被吓破胆。” “呦,竟还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为首那个刀疤脸乐呵呵地笑起来,“老子太害怕了。” 语罢,男子还对着身后其他人吆喝道:“弟兄们,今日我们恐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喽。” 他的话惹来一众此起彼伏的调笑,这些人笑起来毫不顾忌,整座山谷都回荡着狞笑声。 “二当家的,”另一位左脚稍跛的走上前来,“我就说今日是个黄道吉日吧。” 刀疤脸一眼便看穿他肚里打的算盘:“就数你心眼最多,每每都放起马后炮。我都还没清点那车上的细软,你怎么就知道此次的油水够不够?” 跛子将鼠眼往修蜻盈盈一握的腰上递,说:“您瞧瞧那娇小姐的姿色,这般绝美的人儿已然值得千金。” “把你嘴边的涎水擦擦,”刀疤脸用肘子撞开他,目中明显不悦,“这小娘子是老子看上的人。” 跛子心中虽不舍,但还是将目光收了回来,连说三声“是”:“漂亮的那个自然归二当家,但另一个稍次的……” 他的话尚没说出口,刀疤脸沉嗓道:“你若再不将这张惹人嫌的臭嘴缝上,我不介意现在就赏给你一巴掌。” “二当家的息怒,”跛子抬手在嘴前竖了根手指,“我这就噤声,这就噤声。” 他们在那儿自顾自地商量完修蜻与林蕴霏的归属,根本就没将二人的恐吓放在眼里。 “喂,我没同你们开玩笑!我们家老爷可是瓜洲的郡守,”林蕴霏出声将他们的注意力拉回来,“识相的话,就赶紧让开道。” “小娘子,我都不知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笨。”刀疤脸趋前两步,刻意将手中的大刀拖地,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被劈开的尘泥在光柱里四溅,莫名就让人觉得有种压迫感。 修蜻带着林蕴霏后退,一直被逼至马车边。 刀疤脸终于站定在两步之外,眸中是已将二人当作囊中之物的轻蔑:“此处是云州的却步山,距离瓜洲足有千里。甭提什么郡守大人,便是龙椅上的皇帝也鞭长莫及。” “你们俩的生死,此刻全凭老子做主。” “老胥,带着弟兄们搜车,”他喊道,“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别给我放过。” 第74章 眼前黑布被取下之时,他们已经抵达山寨里面。 适才被骂蔫了的跛子闻言登时来了兴致, 领着一群人冲上来。 倘非林蕴霏被修蜻及时地拉到一旁,少不了要在推搡之中被占便宜。 然而有刀疤脸盯着,他们欲趁此混乱时机逃离的计划行不通:“美人, 你何苦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被削铁如泥的刀锋削去垂落在耳后的一缕青丝,修蜻滑动喉头, 嗔目看向对方:“我已任你将车上的财物夺去,还请你放我们离开, 不要纠缠。” 他那弯笼烟眉似蹙非蹙,又瞪着一双如含秋水的眼, 直叫刀疤脸半边身子都酥了, 哪里还听得进他究竟在说什么话。 这边跛子快将马车拆得散架,捧着一匣子的银票小跑过来, 欢天喜地道:“二当家的, 宰着肥羊了!这一下能抵我们平常一个月的收获呢。” 刀疤脸此刻顾不得这笔横财, 一脚踹开碍着他看修蜻的跛子:“边儿去。” 林蕴霏受不了他那粘连似藕丝的凝视, 浑身都被看得不自在。 “小睿, 你在不在附近?快些出来救我与小姐!”她的高声呼喊令刀疤脸回过神来。 “小娘子, 却步山上的路蜿蜒曲折,就连我们这种日日往来的人有时都会迷路,与你随行的那位车夫十有八九已经被蛰伏的毒蛇猛兽吞入腹中了,”男子貌似好心地提醒,“如若你们不信的话,可以试着再多喊几声。”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想来拉修蜻的手, 但被修蜻后退避开:“只是小娘子若将这副莺啼燕语似的好嗓子叫哑了,那我不知会有多心疼。” 修蜻紧咬着下唇, 悲愤地不拿正眼看他:“无耻之徒。” 被其脸上的嫌恶刺激到,刀疤脸的那点耐心逐渐见底, 凶神恶煞地一掀嘴皮:“老子就擅长将你这种有脾气的小娘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今日我便将话搁在这儿,爷爷我势必要带你们两个回山上服侍我。假使你们非要折腾,就莫怪我动粗,让你二人受一番皮肉之苦。” “钱六,将马牵来,再取两截麻绳。”他招手唤来一个大半张脸都长满胡须的男子。 一旁的跛子见状来劝说:“二当家的,你且消消火。这两位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五花大绑?” 他转溜眼睛又看向林蕴霏与修蜻:“两位小娘子,你们快向二当家服个软吧,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修蜻环视左右,清楚自己在劫难逃,垂眸时珍珠似的泪坠在眼尾。 林蕴霏亦捏着帕子佯装拭泪,哀戚地问他主意:“小姐,如今我们又该怎么办?” 修蜻终是将跛子的劝言听进去,再抬眼时做出了抉择。 他缓步走至这位二当家的身前,捧着心口福身:“二当家,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一声娇软的“二当家”将刀疤脸适才燃起的怒气浇得一干二净,粗野的嗓音直接化成一滩水,不自觉地嗳了声。 将格外不争气就要从嘴角淌出的涎水咽回去,他端肃面容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 “我想要我的侍女陪在我身边,”修蜻讲出条件,“我俩自幼一起长大,还从未分开过。” “就这么简单?”刀疤脸不可置信地问。 修蜻冲着他眨了眨水汪汪的眼:“所以二当家这是同意了吗?” 刀疤脸一拍大腿,答应得要多爽快就有多爽快:“当然可以。” 修蜻于是顺从地将柔荑伸出,垂首时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似雪的后颈:“我怕疼,还请二当家绑得轻些。” 若非场合与时机不对,林蕴霏简直要为修蜻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人哄得五迷三道的本事鼓掌。 即便刀疤脸将笑容咧到了耳根,林蕴霏与修蜻还是被捆上了手脚。麻绳绕了一圈又一圈,生怕二人挣脱逃跑。 他们被丢至山匪用来运输金银的推车上,甚至被黑布蒙了双眸。 林蕴霏不禁感叹起这群山匪的警惕,就连对着两位弱女子也不尽然松懈防意。 怪道能让心机深重的林彦栽了跟头。 因为眼前不能视物,那群山匪恣意的谈笑声变得又近又远。 林蕴霏起初还听得认真,想探听些有用的信息。但听到几句无聊的污言秽语后,便自发地将嘈杂的动静隔绝在外。 好在推着他们的人,也就是被刀疤脸唤作“钱六”的男人,倒是个老实寡言的,未有将那种粘腻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推车坐起来远比马车颠簸,轮子碾过沙砾与碎石时,震得林蕴霏上下两排牙都在打架。 路途远比她想得要远,又或者是因为视线被黑暗占据,故而显得度日如年。 出于男女授受不亲,修蜻适才与她移开了些距离。 久久没听见对方的声音,林蕴霏不免有些紧张:“小姐,你还在吗?” “别怕,”修蜻回应得很快,“我就在你的旁边。” “小姐,你说小睿他有可能会来救我们吗?”心神稍定,林蕴霏继续拐弯抹角地询问起潜睿的去向。 修蜻这下沉默了一会儿,叫林蕴霏才放下的心又吊起来:“小姐?” 此时有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殿下,我正推着你呢。” * 眼前黑布被取下之时,他们已经抵达山寨里面。 林蕴霏不由得环顾四周,此处看着与山下的村子无异,但四处活动的大多都是男人。 偶尔有一位挺着大肚的女子缓步经过,却是怯怯地低着头,似乎对山匪又运回财物与女人的行为见怪不怪。 “哟,二当家的,今日这么早便完事了!”路边一位淬火打铁的男子看见车马,放下手中的大锤,低头将满是汗的脸在肩头搭的汗巾里狠狠一蹭,才招呼道,“您要我锻的那把大刀已经挂在你门楣上哩。” 刀疤脸于是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甩手正丢中他怀里:“今日老子心情好,多给的当作赏钱。” 男子将目光移至推车上的林蕴霏与修蜻,当即明了:“多谢二当家的,祝您今夜春宵美满。” 他这荤话引得其余山匪吹起浪荡的口哨,刀疤脸面上的笑则更加春风得意。 林蕴霏垂眼听着,只当这些话风一般吹过。 原以为还要听上一阵不堪入耳的话,远处跑来一个裹着青色头巾的人解了两人的围:“二当家,大当家听说你今日又带回来不少好货,让小的传话请你去吃酒呢!” 刀疤脸眸中闪过一道暗光:“好,我稍后便来。” “钱六,你且将她们俩拉回我的房间,将人盯牢了,”他转头吩咐道,“假使我回来后,瞧见人丢了,或是身上少了一根毫毛,老子唯你是问。” 钱六连着点了几下头,又对着刀疤脸比划手势。 刀疤脸接着凑到修蜻跟前,用手挑起他的下巴,痴痴地端详着:“小娘子,我去去就回,到时再好好疼你。” 修蜻眉眼低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钱六遵命将二人送进刀疤脸的房中,在确认四围无人后,替林蕴霏解开捆着手的麻绳。 修蜻无需他的帮忙,将手腕一缩,又向内一翻,就此自由。 “你是如何混入山匪内部的?”林蕴霏倍感稀奇地打量着他,添了一句,“你竟然也会易容?” 潜睿答说:“那时我其实并未走远,躲在灌木丛中查看情况。说来也是歪打正着,恰巧有一位因为放水而落单的山匪,而且还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我便他处理掉,又换上他的衣服,成功混了进来。” “至于易容这事儿吧,我只会点皮毛,比不得修蜻,但是应对他们足够了。” 修蜻提醒道:“我瞧这些山匪谨慎的很,你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我省得,”潜睿郑重地讲起正事,“今日我们初来乍到,对许多情况都还不清楚,尚不能轻举妄动。夜里我会想办法将整个寨子探查一圈,方便之后行动。” 他的这个安排是没有问题的。 但林蕴霏想起那刀疤脸对修蜻说的话,忍不住问:“一会儿那个二当家回来,我们俩该怎么应付?” 提起这个,潜睿反倒先忍俊不禁:“殿下,此事何需轮到你来发愁?依我看,修蜻只消勾勾手指头,那人就跟吃了迷药一样摇起狗尾巴。” 修蜻抬手抵着额头,将后槽牙咬紧:“你若再幸灾乐祸,我便将你捆了来代替我。” “得,我不说了,”话虽如此,潜睿仍旧带着笑音,“你是此次牺牲最大的功臣,我可不敢得罪你。” 语罢,他提起长腿溜至门外,让眉目阴沉的修蜻无处发作。 修蜻压下那点不爽,转头对林蕴霏说:“殿下,您不用担心,我会随机应变的。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见到他俩还有闲心互相打趣,林蕴霏便知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于是道好,抬目张望他们被关押的这个房间。 与简陋的仅铺了一张兽皮的床榻不相匹配的是,屋内的地板上堆满了箱子。 而箱子皆大肆敞开着,里头放置的金银珠宝突起如山谷。 看着这些财物,林蕴霏默想:不知得有多少无辜之人因此丧命。 * 这一等竟是直接等到了夜幕降临,中途潜睿有悄悄进来过一次,各塞给两人一张饼以充饥。 因为怕被刀疤脸发现端倪,潜睿不敢点亮屋内的蜡烛,林蕴霏与修蜻只得忍受着这片不见五指的漆黑。 修蜻是寡言之人,林蕴霏亦不擅同不怎么熟络的人打交道,这几个时辰就显得犹为漫长。 困意在黑暗与安静的氛围中渐生,林蕴霏的脑袋与眼皮变得异常沉重。 然而心中清楚此地危机重重,如何也踏实不得。躯壳与灵魂此消彼长地拉锯着,她愣是半睁着眼眸,挨到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趋近门口。 “小娘子——我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林蕴霏当即打了个激灵,撩起昏眼看向门。 第75章 “单名一个‘筹’字,取自运筹帷幄之意。” “钱六啊, 你怎么还在这儿,”刀疤脸喉咙里似是含了一个核桃,声音含糊不清, “没眼力劲的家伙,还不给老子滚远点。” “难不成你想留下来偷听吗?亏得……”男人不知为何突然干呕了下, 而后猛烈地咳起来。 “亏得我一直,咳咳, 当你是,咳, 个老实人。”刀疤脸才接上话, 转瞬又失了声。 “二当家的,您喝醉了, 且省些气力, ”另一道耳熟的声音响起, 林蕴霏听出是那个叫做“老胥”的跛子, “钱六, 你回去歇息吧, 这里有我来打理。” 扮作钱六的潜睿撕扯着嗓子“啊”了一通,老胥不耐烦地说:“啊呀,我哪里听得懂你在说什么。你就放心地去吧,我绝对将二当家伺候得服服帖帖。” 再然后,房门被打开,光亮与浓重的酒气一齐冲进来。 适应了昏暗的眼前一时间无法接受光明, 林蕴霏因此被刺得闭上眼。 老胥将手中持着的蜡烛放到门边的桌案上,随后滑稽且费力地将醉醺醺的刀疤脸拽向床榻。 被刀疤脸壮硕的身子连带着一起跌落至榻上, 跛子发出一声闷哼。 偏生刀疤脸即便神志不清,也没将自己的色心遗忘。 他用手指着修蜻与林蕴霏, 挣扎着要坐起来:“两位小娘子,嘿嘿,今夜你们俩同我一道睡觉。” 令林蕴霏与修蜻大吃一惊的是,这位白日看起来对刀疤脸惟命是从、极尽谄媚的男子竟然挥手耍了乱动的对方一巴掌。 见其半翻着白眼不再有动静,跛子又往他红肿的肥脸上拍了两下:“二当家的,二当家。” “让你平常像使唤牲口一样使唤我,我呸。”确认刀疤脸彻底昏过去后,老胥啐了一口,将目光移至二人身上。 “两位小娘子,”他诱/哄似的开口,“你们想不想离开此处?” “你能带我们离开?”修蜻绷着脸瞧他,又质疑道,“你为何愿意帮我们?” 男人的双眸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真如深夜里伺机食米的贼鼠一般:“两位只答想不想离开。” 他的态度强硬地有些莫名,里头自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意味。 修蜻与林蕴霏对上眼,从彼此的瞳仁里看到一致的答案。 这人显然不会这般好心,但他们或许能将计就计走出这道房门,知晓更多有关这个匪寨的消息。 “劳驾你领路。”修蜻客客气气地向跛子颔首。 跛子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走上前来替他们解开脚上的麻绳,却留着他们手上的。 “你这是何意,为何不将我们手上的麻绳也解开?”林蕴霏有话便问。 老胥恋恋不舍地在修蜻的脚踝上揩了一把,自认为做得隐蔽。 “小娘子说这话可真是冤枉人,”男人向他们摊手耸肩,佯作无辜,“若我将你们俩完全松绑了带出去,岂不是会遭来旁人的怀疑。” “是我们考虑得欠周。”修蜻配合着做出信服的样子,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位不谙世事,浑身都写着“好骗”二字的富家小姐。 林蕴霏见他这么说,也喏喏地对跛子道歉。 见二人复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中,老胥满意地勾起一点笑,转念又反应过来眼下的时机,将唇角扯平端出肃容:“事不宜迟,两位请随我来。” 林蕴霏与修蜻跟上他,三人步履匆匆,穿行在夜色里。 此时的寨子里尤其安静,除了几队交替巡视的壮汉,路上几乎没有人。 不出林蕴霏所料,跛子未有将他们往寨门带,而是东拐西绕,一会儿抄小径,一会儿走大道。 且不说天色昏暗,便是在青天白日,林蕴霏亦记不得出来后的路线。 但不同于早上的囫囵环视,她在深入内里后终于瞧出这座寨子建得古怪。 既有低矮拥挤的茅草屋,又有高悬于空中的竹吊楼,更有装了飞檐砌了砖土的宅院。 譬如刀疤脸住的是竹吊楼,而如今跛子与他们驻足在一座府邸前。 参差突兀,简直有云泥之别。 林蕴霏不由得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哪里是一处山寨,分明是一座缩小的国度。 眼见得跛子就要去叩门,修蜻出声拦截:“等等,你不是说要带我们离开吗?来这儿作甚?” 跛子回首扯起得逞的奸笑,到了这儿,他也懒得继续装下去:“我只说了带你们离开二当家的住处,又没说要放你们下山。” “再者说,下山有什么好的,我替你们张罗了个更好的去处。” “待你们在那儿过上神仙般的清闲日子,说不准还要特意来感谢我呢。” “你……”修蜻被他这通无赖的行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林蕴霏亦捏紧拳头面色愤慨,旋即拉起修蜻的衣袖转头就想跑。 奈何跛子这边才敲了一下门,便有两位孔武有力的壮汉从中走出来:“快抓住她们!” 两人尚未跑出两里地,就被钳制住肩膀押了回来。 跛子狐假虎威,伸出手来想学刀疤脸捏修蜻的下巴,但在快要碰到人时被其中一个壮汉出言警告:“这是要献给大当家的人,你不想要你的手指了吗?” 此话对他颇有管束力,跛子悻悻地收手,嘟哝道:“我只是见她头发乱了,想替她整理一下……总得让她干净得体地出现在大当家面前吧。” 另一位壮汉冷哼了声,似是对跛子极为鄙夷:“你究竟揣着什么心思,你自己心中最清楚。” “真不明白大当家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个只会献媚取宠的/贱/骨头。” 即便当面遭受这样难听的谩骂,跛子面上却也不见愠色,甚至还扬着讨好的笑。 若非林蕴霏与修蜻适才亲眼瞧见他对刀疤脸实施的报复,恐怕也要被此人瞒骗过去。 接着,两人便被推搡着进了这座神秘的府邸。 林蕴霏一面往前走,一面思忖整合方才听到的那些消息。 所以,这座府邸果然是山匪之首,即他们口中的大当家的住所。 而跛子之所以将他们带到这里,应该是想要讨大当家的欢心,以换取大当家的信任与重用。 如此说来,却步山的大当家与二当家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那么和睦,说不准还存在着一些搬不到台面上的龃龉。 于林蕴霏的计划而言,这显然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消息。 不知不觉中,她迈过最后一道门槛,听见押着她的人躬身毕恭毕敬地说:“大当家,人已经带到了。” 跛子老胥则小跑上前,抢占先机跪了个响:“大当家的,您可千万要为我做主啊。” 林蕴霏抬首去看这位雄踞一山的人物,好巧不巧撞入他的眼中。 对方比她想得要年轻,约莫三十岁,长相非但不粗俗,细看之下亦够得上白净英俊的形容。 剑眉挺鼻之间,那双眼睛生得不好。 深邃的眼窝将阴沉与贪婪内敛,勉强伪饰出几分正派的气度。因习惯眯眼而拉出的数条细纹将他的心机暴露出来。 发现林蕴霏探究的目光,对方回以意味不明的微笑。 林蕴霏忙换上慌乱畏惧的神色,借低头降低他对自己的关注。 “等会儿再说你的公道,”他将手中茶盏扣在桌案上,负手朝林蕴霏与修蜻走来,“你们两个夯货,这么粗鲁作甚?还不将两位小娘子松开来。” 一旁的跛子听见这两人被数落,眼巴巴地凑过来火上浇油:“可不是嘛,小的刚刚就提醒他们手脚轻点,他们偏不肯听。” 两位壮汉听从指令放开了林蕴霏与修蜻,见跛子无中生有,当即将话驳回去:“大当家,您别听他瞎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对于他们纷纭的说辞,男人似乎不在意孰是孰非,继续直直地盯着林蕴霏与修蜻:“手下人不懂分寸,多有得罪,还望两位小娘子见谅。” 他扫过来的目光给林蕴霏一种感觉,犹如毒蛇朝猎物伸出蛇信子,妖妩非常。 最终男人停在揉手腕的修蜻面前,语气礼貌:“小娘子是亲眼经历事情始末的人,还请你告知我,他们之中是谁在扯谎?” 修蜻走得是明哲保身的道,任凭男人的目光压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男人于是将矛头对准林蕴霏,说话时刻意拖长声音,含有无形的威势:“这位小娘子或许有话要讲吗?” 林蕴霏心道终究还是逃不过,且惧且怒地抬目,说出了令男子咋舌的话:“这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原以为装出蠢笨不识大体的模样,对方就能打消对自己的疑虑。 不想男人眸中兴味更浓,唇边笑意更盛:“小娘子真是心直口快,但在此事上他们的确不占理。” 他不仅没有怪罪林蕴霏的意思,还对着那两位壮汉沉声道:“老规矩,你们自己下去领罚吧。” 两位壮汉竟是也不违抗,顺从地齐声道好。 不过在经过跛子身边时,他们用手肘将失神的他撞得趔趄。老胥双腿一软,可怜兮兮地瘫在地上:“大当家的……” 男人恍若未闻,继而向林蕴霏与修蜻介绍起自己,语气彬彬有礼仿佛是一位书生,与阴晴不定的山匪如何也搭不上边:“在下是却步山的大当家,姓段,单名一个‘筹’字,取自运筹帷幄之意。” “两位小娘子既已来到山寨内,不妨安心住下。眼下这个时节,山寨倒比山下来得安逸。” 他看似是善解人意,实则并未给他们拒绝的余地:“老甲,你将他们带去空着的那间厢房安顿。今日已然夜深,在下不便设宴招待二位,明日一定将礼数补充周全。” 有教训在前,那位叫做老甲的男子态度十分恭谨,抬手请他们先行。 林蕴霏与修蜻走至门外时,听见段筹招手让身后另一位黑衣男子上来,吩咐说:“待明日二当家酒醒后,你去将人请来这里,就说我邀他观一场好戏。” 第76章 浑身皆散发着干净的气息。 林蕴霏与修蜻跟着老甲走向段筹替他们选定的厢房。 厢房的门被推开时, 他们瞧见一位穿着菊纹缎裙的女子正蹲踞在榻边,用掸子清扫床榻底下的灰尘。 “阿菊,”老甲招呼女孩过来, 凑近她耳边高声说,“大当家让你伺候好这两位娘子。” 阿菊局促地持着鸡毛掸子, 闻言对林蕴霏与修蜻躬身,支吾道:“两位娘子好。” 老甲向二人解释:“她的耳朵有些毛病, 二位唤她时声音得大点。” 应是猜到老甲在与他们说什么,阿菊对上林蕴霏的目光时,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眼见得他就要离开, 林蕴霏举起仍被束缚着的手:“你不能帮我们解开手上的麻绳吗?” “对不住,”老甲操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没有大当家的授意, 我不能擅作主张。” 而后他将阿菊另外叫至房门外, 大抵是走到了挺远的地方。屋内的林蕴霏试着将耳朵紧贴在隔扇门上, 听不到一点声息。 她又试着去推门, 不怎么意外地发现门被落了锁。 过了一阵, 阿菊复又回来,手中挎着一个食盒。 但与此同时,门外多出两位看守的威猛壮汉。 在阿菊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到桌上的空当,林蕴霏端详着这位不怎么起眼的姑娘。 一路走来,对方是她在段筹府邸里瞧见的唯一一位女子。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暗流涌动的龙潭虎穴中, 阿菊尚能像路边初绽的雏菊一般,浑身皆散发着干净的气息, 可见段筹待她极为特殊。 “你们……快吃吧,”阿菊磕磕绊绊地说, “不然稍后就要……凉了。” 见人说一句话便脸红一分,林蕴险些不忍心将那套心机用在她身上。 “多谢,”林蕴霏扬了扬被捆着的手,眸中流露出哀求的意味,“但我这样拿不了筷子。” 阿菊面色为难,绞着手指:“我,我做不了决定。” 林蕴霏原也没奢望她能够答应,虽然阿菊看着温吞心思不坏,可她毕竟是段筹的人,不敢违抗段筹的命令亦无可厚非:“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桌上的饭菜比起近日林蕴霏在州署内吃的要丰盛许多。 思及最后从段筹嘴里听到的那句话,想来对方在明日的宴会上还用得着她与修蜻,是以林蕴霏也不怕对方在里头下毒。 手上的麻绳其实早就被解开,全靠林蕴霏暗自扯着绳子两端。 她却不能在阿菊面前漏出破绽,只得装模作样地表演着“费力”,折腾许久才从桌上拿起筷子。 倏尔想起自己的身份,她转头请示修蜻:“小姐,你想吃什么菜,我……奴婢替你夹。” 来之前被谢呈郑重且反覆地叮嘱,修蜻远比林蕴霏来得谨慎:“且慢。” 他抬手从发间取下一支银钗,又将所有的饭菜都夹出一部分放进空盘里,一一查验。 阿菊看明白他的动作后,急忙为自己辩说:“这些是我亲自盛的,没有放毒。” 确如阿菊所言,银钗的尖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做完这些,修蜻看向林蕴霏,声音幽幽:“眼下我们在虎穴之中,能活几日尚未可知。你也不必再宥于主仆之礼,凡事随心而为便好。” “是,”林蕴霏知晓他这是在给自已递台阶,配合地安慰伤神的他,“小姐,你也别将情况想得太差,说不准过几日就会有人来救我们呢。” 修蜻眉目间的愁绪并未因她的宽慰而消散。 “我……”阿菊的遽然出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过去。 女孩捏紧衣袖,脸上满是挣扎,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将话说完:“我可以帮你们解开麻绳。” 未曾想到对方会这般心软,林蕴霏心中讶然。 修蜻亦一怔,问:“你不怕受到大当家的责罚吗?” 阿菊显然是怕的,边哆嗦边去解修蜻手上的绳结,声音轻的仿佛在自言自语:“没事的,你们不用管我。” 在她就要碰到林蕴霏的手之前,修蜻制止说:“我来吧。” 应是感受到修蜻对她的提防,阿菊的手僵在半空中,无措又尴尬。 林蕴霏对着她扬起一抹感激的笑:“阿菊,你人真好。” 得了林蕴霏的赞许,阿菊回以浅浅一笑,似是花蕊受甘霖滋润后焕然恢复生机。 “你是段筹……的婢女吗?”吃罢饭菜,饱腹的林蕴霏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套起阿菊的话。 阿菊收拾碗筷的手一顿,先是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林蕴霏未有错失她眸底倏忽掠过的落寞,却暂时摸不透这落寞从何而来。 林蕴霏在决意来却步山之前,特地去向徐直询问了一些与山匪有关的信息。 当然,她无有泄露自己问话的真实目的,徐直如若知晓了她潜入却步山卧底的计划,如何也不会答应。 徐直告诉她如今却步山上主事的三位首领曾经均在云州鹭县担任衙役。 今日她最先遇见的那个刀疤脸便是寨子里的二当家,名字叫做宋载刀,据说此人有着一身天生蛮力,尤其擅长使刀。 他的弱点很明显,便是好/色贪酒,从前在县衙办差时,经常因为这两点误事。 正是由于宋载刀不服管教,县令才在县衙需要缩减人员时将他剔了出去。 而尚未露面的三当家燕往,与宋载刀是至交好友。 这人在县衙任职时表现平平,性子却活络,与谁都能混到一处去。 靠着那点四处投巧的本事,他进而捞起了百姓的油水向上献谄,而后事情败露,他被判以流放,是宋载刀设法将他从牢狱中劫出,两人就此结伴上却步山为匪。 至于林蕴霏最新接触到的大当家段筹,他的平生经历最为奇异。 与犯过事的宋载刀与燕往不同,他是县衙内的吏员,表面上没有任何恶习,在县衙内办事也得力,一度成为受县令重用的心腹。 当时段筹在知晓宋载刀与燕往的打算后,竟是主动请求加入,还杀死一位平素共事的同僚作为投名状以表明决心。 因着他主意最多、心思最重,就此被另外两位推举为大当家。 据徐直说,至今为止他仍旧想不明白以段筹的资质与头脑,为何要放着正经的吏员不当,反去却步山上行恶。 林蕴霏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色,今日又亲眼瞧见段筹本人,立时猜到徐直其实早就看清了段筹的真面目。 对方的野心太大,县衙那座规矩繁琐的“小庙”,从来都不在他的筹谋之内。 段筹今时暂且在却步山上落脚,为的是俯瞰云州,而非这无名无权的大当家之位。 敛起心中的思量,林蕴霏又问阿菊:“大当家可有娶妻生子?” 阿菊默然摇头。 听到这个答案,林蕴霏一面心道果然如此,一面又忍不住感叹起段筹的心计。 对方本就是孤儿,孑然一身,来去自由,因此做任何抉择时不必考虑家人。 他不娶妻不生子,同样是不想拥有挂碍或是软肋,行事时便可极尽大胆,朝着他的野心埋首挺进。 “那你也同我们一样,是被大当家强掳上山的吗?”林蕴霏继续问,想从她这儿多探取一些段筹的底细。 大抵是因为被老甲提醒过,又或许是她不愿提及自己的遭遇,阿菊滞后地反应过来不能与二人交流太多,权作没听见加快了整理的速度。 林蕴霏于是将手边的碗扣下,使得阿菊不得不停下动作。 “阿菊,你是我在这儿碰到的第一个同龄人,”林蕴霏用另一只手去扯她的衣袖,晃了晃,“你千万别不理我啊。”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与你说说话,解解闷。”她万分诚挚地冲阿菊眨眼。 阿菊耳根子软,终是被林蕴霏的眼神打动,拣着话说:“我不是被他……大当家劫上来的。” 见她又肯回应,林蕴霏双目放光:“那你来这儿多久了?” 阿菊脱口而出,罕见将话说得顺溜:“四年又三个月。” 段筹上山不过五年,她竟跟在他身边有四年多…… “大当家待你怎样,”林蕴霏问,“他有没有欺负你?” 提及段筹,阿菊又陷入沉默,紧紧地咬着下唇。 林蕴霏愈发对这两人之间的渊源感到好奇。 “适才我见你在清扫此间屋子,这里之前是有谁住吗?”修蜻从旁冷不丁地发问。 阿菊猝然将桌上的一只碗撞掉,瓷碗甫一落地便碎开,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外面看守的人被惊动,扬声问道:“阿菊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事,是我不小心摔了一只碗。”阿菊慌张地回应,借蹲下去捡拾碎瓷片的动作避开林蕴霏与修蜻的目光。 这其中定然有猫腻!林蕴霏与修蜻眼神交汇。 林蕴霏接着去看阿菊,发现她的指尖被瓷片划破正冒着血,她却似乎无知无觉。 伸手去拉人,阿菊抬起一双清澈但无焦点的眼。 “阿菊,”林蕴霏将她出走的心魂唤回,“你的手受伤了。” 回过神的阿菊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仅甩开林蕴霏的手,甚至不顾地上的狼藉,端起碗筷仓皇逃离房间。 心中还有许多问题没能求得回答,林蕴霏说不遗憾自然是假的。 但人已经跑了,她又被锁在屋内无法活动,再不甘心也只得作罢。 “时候不早了,”修蜻这话是对林蕴霏说的,更是对外头两人说的,“先歇息罢。” 屋内仅有一张床榻,修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讲:“殿下且放心地睡吧,明日我会见机叫醒您。” 他将两张长凳拼在一起,就此背着林蕴霏、对着门躺下。 第77章 那是两团血肉模糊之物。 今夜天幕昏暗, 尖刀似的弯月被如墨般的残云掩在其后,光华落到地上时格外冷清萧疏。 夏夜蝉鸣震天,丛中更有促织断断续续地鸣叫。 空中尚余白日的燥热, 谢呈与徐直周身之间的气氛却是寒寂的。 徐直看向不请自来正仰头望月的青年,问说:“公子是在担心嘉和公主吗?” 尽管谢呈是当朝国师, 徐直在私下却从不那样唤他,像是替谢呈在做某些坚守。 谢呈不置可否, 反问:“先生不担心我的计划会出差池吗?” “公子行事并非临时起意,此事的结局在数年筹谋之中早就定下。”徐直摇了摇头, 袖间沾染着阅尽千帆的风霜。 他已到了不知冷暖的年纪, 即便是盛夏时节,亦不觉得有多么热。 “可人算不如天算, ”谢呈垂下眼睫, 话里别有深意, “纵使机关算尽, 我在天道之前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谢呈抵达州署有十来天了, 这是徐直头一次瞧见他身上外露出如此悲观消极的情绪。 他不免感到惊异, 选择用揶揄代替宽慰:“公子如今才与心上人互许终身,情意和美,怎地突然思忖起这般遥不可及的虚影了?” 遥不可及。谢呈咂摸着这个词,没跟徐直明说他如今正被造化狠狠戏耍。 胸腔内的气息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抽离,让谢呈感到难以喘气。 但他在徐直的注视中恢复平日的不动声色,极尽平和地说:“先生说的是, 是我自扰了。” 徐直为他圆话:“望月思人,一时感怀, 也是人之常情。” “对了,今早我收到了京城的来信, ”徐直想起一桩事,神色就此变得严肃,“那边拐弯抹角地想探我的口风。” “他大抵是开始对我起疑了。”谢呈语气淡淡。 徐直呷着其中意味,问:“公子觉得我该如何回复他?” “他是您的门生,先生但凭自己的心意同他来往便好,用不着顾及我。”偶来一阵夜风撞进谢呈的五内,连带着将他的声音吹散。 “好。”徐直偏首去看谢呈随肩膀落拓而下的广袖,这件白色罩袍没那么合身,衬得谢呈的身姿愈发清瘦,仿佛孤鸾。 眼前的青年今年也才二十有二,却无枝可栖,无人可依。 心头涌上来的怜惜让徐直不禁开口劝说:“公子,其实你可以选择与他坦白的,他未必不会理解你的选择。” 谢呈眸中寒暖参半,半晌才作答:“他是能臣,而非某一位君主、某一国的能臣,这个关窍终究得靠他自己参透。” “我无需他来理解我,恰如他无需我来成就他。” “我从未想过要欺瞒他,”谢呈说,“如若他直接来问我,我亦会据实以答。”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你主动提及与等他来问,总归是不同的。我只怕廷筠性子执拗,到时会因此事记恨上你,与你走向歧路。”假使要让徐直在这两人之间做取舍,他如何也不知该偏重哪一方。 徐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公子,我知晓你素来习惯于独行,也足够强大。但我作为你的长辈,实在不想见到你驻足四望时,发现身旁无人。” 谢呈闻言心神微动,撩起眼对上徐直期盼的目光,说的却是:“隐而不发与欺骗原是一回事吗?” “世人常说‘欺瞒’一词,便是因为常将这两者混为一谈。” 徐直见青年若有所思,以为或许能够劝动他,接着道:“公子,你也休怪我倚老卖老。但近年来我经常回想起往事,想那些或还有联系或早已分道的故人,心中数次感到懊悔。” “彼时觉得就该紧揪着不放的事,就该不妥协弯折讲出的话,现今想来,全成了无法更正的遗憾。所以啊,人与人之间若想长久,何妨彼此都圆融些、坦诚些,毕竟除了生死,哪里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你说是不是?” 除了生死,这句话真真如惊雷,叫谢呈的耳畔刹时失声。 为何他们之间偏偏隔着难以逾越的“生死”呢?他收紧五指,兀自将指骨捏得几近错位。 “公子,公子?”许久未有得到谢呈的回答,徐直猛一抬目,瞧见青年郁卒的面色。 谢呈勉强将喉头涌起的血腥气咽下去,神思恍惚地对着徐直弯起唇瓣,算是致意。 无力再与徐直交谈,而后谢呈犹如走尸一般,僵直地走回厢房。 * 因为身处敌营,这一觉林蕴霏睡得并不踏实。 房门被叩响之时,她甚至不用修蜻提醒,便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进来吧。”见林蕴霏缓过神,修蜻道。 阿菊拎着食盒走进来,昨日的不欢而散使得她全然不敢同修蜻与林蕴霏对视。 好在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替她解围,老甲出现在门外,说:“二位吃得差不多了的话,还请随我走吧,大当家已然在正厅等着你们。” 这便是所谓的鸿门宴了。林蕴霏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好应付接下来的考验。 “对了,阿菊,”老甲看向安静收拾碗碟的女孩,说,“大当家嘱咐你今日切莫随意走动。” 阿菊颔首表示明白。 林蕴霏与修蜻到达正厅时,一道包含着探究意味的目光直直地向他们扫来。 甫一照面,林蕴霏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却步山三当家燕往。 说起来,此人今年已有三十出头,但因生着一张娃娃脸,瞧起来像二十几岁。 燕往不仅模样长得嫩,衣着也鲜亮,更在眉心之间点着一颗讨喜的朱砂痣。 此时他嘴角噙着一抹烂漫的笑,愈发显得不涉世事,仿佛极好相与。 但林蕴霏清楚,他当年能在数十位结伴上却步山的人之中夺得三当家之位,必然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假作惧怕地将眼移开,林蕴霏跟着修蜻被老甲安排在两张摆放好酒肉的桌案前。 与适才入肚的熟食不同,眼前的几大盘肉均还带着血丝,散发出的腥味与酒味交织在一起,招惹来蝇子忽远忽近地绕行。 而在肉之上,插着一把光可鉴人的小刀,像是种威胁与暗示。 未有休息好的眩晕被这副场景激发出来,林蕴霏强忍下想要作呕的冲动,用余光环视屋内的情形。 正厅很宽阔,玉阶之上设有三张桌子。 中间坐着段筹,段筹的右手边坐着三当家燕往,而左手边的位置暂且空着,想来是留给二当家宋载刀的。 而阶下左右相对各摆着两张桌子,林蕴霏与修蜻坐满左手边的两张。 至于右手边,仅坐着跛子老胥,另一张矮桌上没有放置酒肉,大抵稍后也不会有人来。 跛子与燕往的身边都各有两位女子服侍,正为两人斟酒喂酒,不时递去如丝媚眼,还将婀娜的身段往他们身上靠。 燕往顺势揽住乱晃的纤腰,偏首对人低语,逗得女子脸上飞起艳红的云。 他于是笑得更开怀,任凭佯装羞怒的女子将酒洒在他稍敞开的衣襟,上挑的凤眸中迷离又浪荡,好似适才向林蕴霏投去清明且犀利的目光的人不是他。 虽不清楚他这副假面是戴给谁看的,但林蕴霏实在没有兴趣多看一眼。 目光移向落单的跛子,男人却不似燕往那般放松、享受。 昨日他对着林蕴霏与修蜻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十足的好/色/之徒,今日得以被美人围住献媚,反倒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也是,背叛宋载刀的他马上要面临被旧主新主夹逼的局面,心里自然煎熬。 林蕴霏最后去看段筹,男人的周身则无有女子,老甲与两位黑衣大汉立于他身后。 两位黑衣大汉是生面孔,应是顶替了昨日被受惩的那两人。 段筹手持着小刀,低头貌似专注地剔骨切肉。 肉中冒出的血水从他的手背蜿蜒流下来,与他鼓起的青筋纠缠交错,难分彼此。 “去请过二当家了吗?”又等了一阵子,仍不见宋载刀的身影,段筹转头问老甲。 他一张口,屋内众人不禁安静下来,原本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位美人登时噤若寒蝉。 察觉到他话中致密的冷峻,老甲低着头回说:“这……已经差了两拨人去请。” 段筹使力将刀从快被完全拆分的骨肉里拔出来,几滴血溅落在白玉阶上,红白两相对比,异常刺眼。 “啧,”深邃的沉默刺得人耳朵发疼,此刻段筹的一言一行都牵系着在场众人的心跳,“脏了。” 老甲当即扑通跪下去,用衣袖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段筹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他便顶着一额头的汗长跪不起。 燕往瞥了眼敞开的大门,眸底掠过零碎的暗芒:“大当家的,昨日宋兄饮多了酒,大概是还没醒来呢。” “索性我们先开动,一来我的肚子属实等不及了,二来如何也不该将那两位新来的美人晾着,”燕往笑眯眯地建议,“你觉着呢?” “也好,”段筹深深地望着他的笑脸,终是松了口,“老甲,起来吧。” 气氛由此恢复流动,老甲像是从虎口脱险一般,提着两条颤抖如筛糠的腿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 孰料下一瞬就有一道粗犷的声音于门外响起:“对不住啊,大当家,兄弟来晚了。” 人尚未出现,却有东西先被甩进屋内,在地上滚动了几圈方才停住。 林蕴霏定睛一看,那是两团血肉模糊之物。 辨认出其间凌乱如蓬草的是头发,她当即别开脸。然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无孔不入,林蕴霏忍不住抬手死死捂住口鼻,方才没有将早上吃的那点东西吐出来。 那几位美人的脸色刹时变得煞白如金纸,一位胆子最小的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跛子直愣愣地看着距自己仅有几步之遥的头颅,对上那双被发丝遮掩但未曾瞑目的眸子,全身如坠冰窟,就连该怎么呼吸都忘记了。 第78章 “这其中必然有误会。” 宋载刀阔步走进来, 目光先在就近安坐的修蜻与林蕴霏身上转了圈,眸中迸出势在必得的精光。 他接着看向一旁的跛子,铜铃般突起的眼将人盯得不禁将身子抖得如风中残烛。 末了宋载刀压抑着暗火, 仰头看上首一点未被惊动的段筹:“大当家的,你的这两位手下未免也太不懂事。我睡得正香呢, 他们俩在外头没完没了地催,闹得我头疼。” “我这暴脾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不小心下了重手,”宋载刀似笑非笑地说, “大当家不会怪我吧?” 段筹没立即回答, 他拿起一旁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拭去手上的血。 每一根手指, 每一道指缝, 都无有放过。 斑斑血污侵入素白的锦帕, 将其毁得难见原貌。反观段筹的手, 则恢复白净。 制成这帕子的布料金贵, 脏成这样显然是无法再用, 段筹却不丢弃,将它平铺在桌沿。 做完这些,他终于抬起头与宋载刀相视。 仿佛没看见地上那触目惊心的场景,也没看见宋载刀眼里明晃晃的挑衅,段筹平和地说:“他们惹得你不快,死有余辜。” “既然来了, 快些坐下吧,”段筹唇边漾着和煦的笑, 将适才亲自切好的那盘肉放置在宋载刀的桌上,“大家也好动筷。” 眼见得自己造起的声势被对方用三言两语就化去, 宋载刀的怒气只增不减。 他并不理会段筹的话,踢开脚边的人头。 人头骨碌滚出一条血路,最后停至跛子老胥跟前。 跛子身边的两位美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抱头尖叫,逃窜至房屋边角。 未凉的血洒落在跛子的额角,缓缓顺流而下以至于嘴唇。 跛子想要尖叫,却不敢张嘴,想伸手去擦,却又怕摸到一手殷红。 他的脸上一时五颜六色,相当好看。 宋载刀为跛子的反应所吸引,踏着开出的血路不紧不慢地走向他,眼里是嗜血的快意。 跛子撑着双臂往后退缩,在撞到柱子时露出吃痛的神情。 此刻他却顾不得背上的疼痛,怯怯地央求:“二当家的,你且息怒,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铁锈味的血水因此被他卷入口中,老胥半伸着舌头,喉咙快速收缩,呕出一大口秽物。 恶臭熏鼻的气味登时让屋内变得更像地狱。 宋载刀居高临下地睨着狼狈咳嗽的男人,嫌恶地将本来要迈出去的脚收回。 他一脚踩在尚且干净的地上,大马金刀地抬起另一只脚,擦着跛子的脸落在桌上。 “二当家……”老胥嗓音沙哑,再度出声想要唤回对方的理智。 宋载刀恍若未闻,垂眸似是在寻找什么。 剔肉的小刀映入眼帘,他拿起利器在手中比划了几下,觉得差强人意。 跛子见状忙抬臂挡于胸前,无情刀光裹挟着疾风向他面门袭来时,他阖眼高声喊叫:“大当家,救我!” “载刀,手下留情。”段筹应声劝阻。 好一会儿屋内鸦雀无声,跛子蹬了蹬腿发现自己还能动。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那把小刀不偏不倚地扎在了距他脖子一寸的房柱上。 劫后余生的那种轻松夹杂着惊吓,臊味与湿意遽然从他身下蔓延开,意识到那是什么的跛子慌乱地扯过衣袍遮挡,试图保留自己最后的那点尊严。 宋载刀离他最近,气极反笑。 “原以为你是只咬人不叫的狗,没想到……连狗都不如,”宋载刀转头看向段筹,指桑骂槐地说,“跟你这样的怂货计较,真是拉低了老子的身价。” “大当家,你怎么能让这种货色坐在这里?” 跛子老胥自以为得到段筹的庇护,将适才的伤疤抛在脑后,挺了挺胸,出言为自己辩驳:“甭管我是什么货色,反正轮不到你这种光有蛮力不长脑子的人来评判。” 此言可谓是戳在了宋载刀的脊梁骨上,他平生最恨旁人说他有勇无谋。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吗?”跛子被这句威胁的话吓得直犯怵,硬撑着瞪了回去。 “行了,都是寨里的兄弟,”段筹不咸不淡地瞥了眼跛子,圆融道,“一起吃顿饭又有何妨。” “再者说,我记得之前你颇为器重他,还以为你理应会乐于见到他。” 事情被拽回正题,宋载刀眉眼有如带刀,怒火得以尽然发作:“大当家原来还将我当作兄弟呢?我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早就忘记了五年前我们三人一起立下的誓约。” 段筹不动声色地引导他:“此言是为何意?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吗?” 宋载刀冷哼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当家不会真以为这些年寨子里的兄弟都对你心悦诚服、毫无怨言吧?” 观察着段筹眼底掀起的微澜,跛子适时张口指控:“大当家,小的没有骗您吧,宋载刀他早就对你心怀不满,有意将您取而代之!” 情势恰如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段筹与宋载刀隔空相望,一个气势外放,一个内敛锋芒。 乍一看,会觉得两人中是宋载刀占了上风。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段筹的游刃有余,他隐隐地掌握着谈话的节奏,并且左右着宋载刀的情绪。 局外的林蕴霏暗暗观赏着这场出意料之外的好戏,心里巴不得事情闹大。 内讧向来意味着两败俱伤,匪寨内变得愈乱,林蕴霏他们便愈好行事。 在这场微妙且漫长的对峙里,另一人先沉不住气。 燕往遽然起身,朝着火上浇油的跛子冷声喝道:“给我将你的嘴闭上,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他旋即来劝说宋载刀:“宋兄,你先冷静些,这其中必然有误会。” “大当家,宋兄如今这是被气昏了神智,你千万别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燕往生怕他们俩吵起来,娃娃脸上写满担忧。 “我被气昏了神智?真是可笑,”奈何宋载刀不肯承他的情,“我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 见他全然听不进劝,燕往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宋兄!” “欸,燕往,你不用拦着他,”段筹将身子向前倾,面上挂着宽容的笑,“我并非听不了真话的那种人。” “载刀,你若有什么埋在心底的怨言,不妨直说。” 宋载刀瞧着段筹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只觉格外膈应,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这就来与大当家算算最近的一笔账。” 他抬手指向林蕴霏与修蜻:“这两人是我昨日下山时带回来的,老胥亦是我提拔起来的手下。还请大当家告诉我,他们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到了你的地盘?” “大当家想要他们,只消派人来知会我一声,兄弟我如何会不答应。你却偏偏要踩着我的脸,对我使那些阴谋算计,你哪里有将我当掏心掏肺的兄弟来看待?” 段筹侧耳听他将话一吐为快,平静地回了句:“原来你就是为了此事同我置气。” 他这稀松平淡的语气让宋载刀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 有一瞬,宋载刀的脑子被气得一片空白,喉间失语。 “所以大当家是不打算认这笔账了,”宋载刀微眯起眼,里头蕴着危险的意味,“今日大当家能趁夜抢走我的人,他日您是不是就会在暗中夺去我们的性命,好将整座却步山占为己有” 他将话挑明至这个地步,段筹却仍不见愠色:“这是你的想法,莫要强加于我。” 林蕴霏瞧着段筹的言行,暂时有些捉摸不透他对宋载刀的态度。 宋载刀同样如此,他的那截火气渐次在揣测段筹仿佛被云雾环绕似的心思中折损。 他面上佯装着十成的愤慨,老实巴交地问:“此话怎讲?” 段筹将一字一句吐露得极为清晰:“我大概听明白你的意思了,所以你认为我与跛子老胥串通在一起偷走了这两位小娘子,对吧。” “难道不是吗?”宋载刀深感莫名,丝毫未有意识到他在被段筹牵着鼻子走。 “老甲,你来同二当家讲讲事情的始末,不得有添改,亦不得有删减。”段筹招手让老甲替他言说。 老甲走上前,先对着宋载刀躬身行礼:“二当家,您怕是误会我们大当家了。” “昨日下午申时,老胥找上门来,说他受够了您的……磋磨,希望大当家能够收留他。起初大当家并未答应,但老胥又说他愿意向大当家献上一份投诚礼。” “大当家欲探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便假意应下。谁想他在夜里悄然带来了这两位小娘子……大当家清楚她们是您辛苦领回来的人,故而借设宴为由头想将两位美人完璧归赵,顺道向您讲明情况。” 被这席话弄糊涂的不只是宋载刀,还有一旁面色凝固的跛子。 宋载刀思及昨夜自己晕过去之前的记忆,再去看跛子青灰的脸,哪里还能不明白此间是非曲直。 宋载刀懊恼地反应过来,他百般提防,竟还是掉进了段筹试探他的圈套里。 假使段筹仅仅是想要帮他揭露跛子的真实面孔,何需大费周章地举办筵席,又迟迟不肯将事情缘由道出,激得他怒发冲冠,吐露出平日绝不会放出的真言。 他不禁结结实实地一拍大腿,嘴唇嗫嚅不知该怎么收场。 燕往看着无言以对的宋载刀,眸中跃动着嫌弃。 移眼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段筹,他心中猛然一跳。 为掩饰失态,燕往顶着对方意味不明的目光起身,圆出个所有人都能下坡的台阶:“我就说嘛,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宋兄,还不快跟大当家道个歉。” 经他提醒,宋载刀将心一横,不情不愿地面向段筹。 男人局促地挠着头,好似适才的发怒不过是一个玩笑:“大当家,你也清楚我的脾性。方才我在气头上,嘴里没个把门,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这等粗人计较。” 第79章 盘子上的肉被切成了近乎一模一样的形状。 “不过是一个误会而已, ”段筹风轻云淡地将事情揭过,“这跛子是你的人,合该由你来处置。” “至于那两位小娘子, 宴会之后你且带走即可。” 宋载刀单手挠着头,倏忽灵光一现:“今日因为我的鲁莽, 险些搅扰了大当家的心情,我越想越觉得惭愧。” “那两位美人, 权作我赔给大当家的礼物。” 林蕴霏沉默不语地听着二人安排她的去处,清楚这个匪寨里的女子恐怕都被当做了可以随便转手的美丽物件, 而非真真切切能够掌管自个命运的人。 那边段筹才张口想说什么, 宋载刀将他的话堵死:“还请大当家一定收下,否则我心中难安。” 燕往见宋载刀难得上道, 从旁帮衬着说:“兄弟如手足, 女人如衣服, 咱们三人一起经历诸多患难, 甚至共同叩过阎王殿的门, 我们之间的情谊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或是旁人而动摇, 宋兄你说对不对?” “这便是我想说的,”宋载刀将双掌一拍,刀疤脸上露出几分情真意切的羞赧,“啊呀,大当家,我这人嘴笨, 你应当能理解弟兄的意思。” “也罢,”段筹见他神情分外诚挚, 最终没再推脱,“那便多谢二当家。” 见他答应, 宋载刀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忍不住再去瞄了修蜻两眼,端的是依依不舍。 满腔不舍得紧接着化为对跛子的滔滔怨愤,宋载刀用发红的眼紧紧地瞪着形容枯槁的男子,却说出叫段筹也惊讶的话:“今日之事虽因老胥而起,但我亦难逃其咎。” “此人平日便偷奸耍滑,口蜜腹剑,我却没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为他所蒙蔽。今日更是遭他挑拨,差些就与大当家生出了嫌隙,”宋载刀抱着拳头,说,“是以……我无有资格来处置他。” “劳驾大当家将我同他一并论罪。” “载刀……你不必如此,”段筹听得站起身,仿佛深受动容,“我不曾有怪罪你的想法。” 余光里燕往对他微微颔首,宋载刀便知晓自己走对了棋,复又强调了一遍自己认错的决心:“劳驾大当家将我同他一并论罪,无论你怎样处置我,我都毫无怨言。” 段筹闻言从阶上走下来,扶着宋载刀的胳膊让他抬头:“载刀,此事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你放心吧,我不会将你说的那些气话当真的。” 语罢,他向完全僵住的跛子走去。 事到如今,跛子哪里还有适才狐假虎威时的狂妄。男人挣扎着起身,向段筹与宋载刀不住地磕头求饶:“大当家,二当家,小的知道错了,求你们开恩,饶了我这条小命。” 他脸上涕泪纵横,直撞得额头见红也不敢停下,生怕一个动作不对就惹得二人生出杀念。 段筹背对着所有人,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唯独唇瓣弯起一道微笑。 跛子抬目瞧见那道阴森诡异的笑,身子莫名就动不了了。 意识跟随着段筹指骨分明的手,将插入柱子的那把剔骨刀取出。 再然后,那把锋利无比的刀泛着寒光,映在跛子惊恐的瞳仁里。 段筹蹲踞下来,一只手抓住跛子的后颈,另一只手持刀用力向前捅,深入至仅留下刀柄。 跛子的意识因为剧痛而归拢,他费力地吞咽口水,但感觉有东西一直汩汩地从喉咙冒出。 段筹欣赏了一会儿跛子狰狞而痛苦的面容,骤然将被血染红的刀锋全部拔出。 男人顿时失力,伸手捂着喉咙处的窟窿向前直直地栽去。 不消几个呼吸间,跛子趴在地上失去了生息,大半张脸都浸在自己流出的一滩鲜血里。 将手中的刀往跛子的衣服上蹭去血污,刀被段筹重新摆放回桌上,同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 完事的他转过身来,对着宋载刀不容置喙地说:“他已经死了,今日的误会到此为止,你我都休再提及。” 毫无来由地,宋载刀感到背后一寒。 偏他又说不出眼前的段筹哪里古怪,只得囫囵应是。 段筹看着满地的狼藉,以及昏过去的几位女子,不喜地挑了下眉,吩咐说:“老甲,叫外面的人进来收拾一下。” 与段筹恢复了兄友弟恭的宋载刀,终于落座。 那些人似是驾轻就熟,很快就将或死或昏的人抬了出去。 然而地上的血迹暂时无法处理,空气里纷杂的味道亦散不出去,彰显著此地曾经发生过的种种。 又有几位新面孔的姑娘被领进来填补空缺,她们乖巧地坐在燕往与段筹身边,对于屋内那些可疑可怖的形迹目不斜视。 老甲张罗着传酒与铜锅上来,林蕴霏才知他们原来没打算啖肉饮血,想来方才那样摆着亦有故意吓唬他们的嫌疑。 阶上的三人相互敬酒,锅里升腾起来的热气使得本就闷热的屋内好似一个巨大的蒸笼。 因为清楚此刻的太平是被粉饰出来的,林蕴霏着实无法放松心情,眸底闪耀着格格不入的冷芒。 为避免被段筹盯上,她与修蜻拿起那把小刀试图在肉上切割。 林蕴霏一拿刀,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跛子惨烈的死状,就连面上的镇定都难以维持,更遑论用刀。 而修蜻则谨记要伪装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故而半天没能切下一片肉。 最不想要遇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段筹移目扫到窘迫的她们:“两位小娘子怎么不开动?是我准备的食物不合你们的胃口吗?” 见识过对方的阴晴不定,林蕴霏不敢妄言。 好在有修蜻替她顶着,他颤着嗓音回说:“我从前未有做过此事。” 燕往闻言率先摇晃着脑袋调笑:“大当家,你真是不解风情。人家小娘子平日里见到与吃到的都是熟食,哪里会我们这般野蛮的吃法?” 几盏烈酒下肚,宋载刀有些飘飘然,忘记他已将修蜻与林蕴霏赠给段筹。 他那张小麦色的脸被酒气一熏,黑红如豪彘,那条陈年伤疤也跟着透出艳色,恍若新伤:“美人,我将这盘切好的给你……” 燕往瞧着他那痴迷的神色,颇为无奈地蹙眉。 “宋兄,”眸底的冷意稍纵即逝,燕往颊边覆着胭脂色,“你醉了。” 宋载刀忘乎所以,此刻哪里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 他正欲下阶,旁边伸来一只手将那盘肉夺去,段筹似笑非笑地说:“你要借花献佛,自己切一盘送去。这是我对你的心意,怎可轻易转手旁人?” “大当家说的是,”宋载刀被他那套道理讲得一愣一愣的,就此松了手,对着修蜻与林蕴霏说,“美人,你们且稍等,我这便为你们准备。” 男人迷瞪着发昏的眼,坐下后笨拙又滑稽地与肉相持。 段筹则将肉尽数下入锅中,染着血丝的生肉在沸水中翻滚,眨眼的功夫便成了熟彻的赭色。 他于是将肉夹出,在另一个干净的盘子里细致地摆放好,让老甲端给修蜻与林蕴霏。 “今日是两位到山寨的第二日,我自该尽地主之谊,但日后你们总归得在山寨里住下来,还是趁早入乡随俗为妙。” 他摆出这副派头,又说了这通话,那么这盘肉二人是不想吃也得吃。 更让林蕴霏觉得不寒而栗的是,盘子上的肉被切成了近乎一模一样的形状。 据林蕴霏对段筹的了解,对方未有做过屠夫或是庖子,那么他为何要将肉切得一丝不苟,个中缘由叫人不敢细想。 撩起眼皮恰巧撞上段筹稠密的乌眸,林蕴霏的心被压缩成一个点,神思变得稀薄。 她提着那口散不出去的气,夹起一块半精半肥的肉。这肉未有添以任何醯酱,其上泛着一层米白的油光,单是看着就难以下咽。 执着筷子的手僵在唇前,林蕴霏清楚段筹的目光正黏连着她的举止。 再顾不得胃里的翻江倒海,她将整块肉都送进嘴里,远比嚼蜡还要艰难地咬食。 或许是她自己恐吓自己,林蕴霏感觉口鼻都被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充斥。 这个念头一浮上脑际,就挥之不去。她忍着恶心,强行把未嚼烂的肉直接吞咽下去,方才觉得好受些。 桌上唯一能去味的是酒,但酒里未必干净。 林蕴霏仅能反覆吞咽口水,效用聊胜于无。 段筹瞧着他们面上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心底升起不为人知的快意。 他不能将这种阴暗的情绪外露,只好克制着饕餮似的欲求,选择缓慢蚕食。 这种看得着却吃不到的状况反而激发出他自己都解释不通的快感,令段筹深感着迷。 于段筹而言,掌控别人远不及掌控自己来得有趣。 他欲开口促使修蜻与林蕴霏继续吃肉,最好吃得一块都不留。 然而门外出现的不速之客令他愉悦的心沉入谷底,不自觉将才拿起的酒樽放回去。 背上忽然一轻,段筹没在看她了。 林蕴霏松懈了筋骨,循着段筹的目光看向垂首走进来的那道纤细的身影。 在瞧清对方的面孔后,林蕴霏心道一句难怪。 下意识的举动骗不了人,她愈发笃定段筹对阿菊有着异样的情愫。 阿菊抱着两坛已开的酒,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渍。 让林蕴霏觉得稀奇的是,阿菊见到血后竟比那些陪侍的女子要淡定。女孩眸底确有些许惊慌,但尚能保持体面。 她那雪白的裙摆掠过桌角时,仿佛一片干净的浮云。 阿菊率先走上玉阶,为坐在正中的段筹添酒。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安静地将酒液倾入酒壶里。 唯有段筹知道她的睫梢在轻颤,恍若风中花瓣。 第80章 “哪里配与我谈‘旧情’?” 他并未叫住她,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浓似淡,不露痕迹。 阿菊亦庆幸段筹没有当着众人面与她为难,转而去为宋载刀斟酒。 宋载刀才切了几片肉, 就被身边的美人劝着豪饮了一碗又一碗。 隔着眼前迷濛的水膜,他瞧见一双玉葱似的手, 视线上移,是一张清秀可人的脸。 阿菊的容貌其实远不及他身边的两位美人来得惹眼, 但胜在眼角眉梢那股单纯青涩的韵致,于这一刹那, 莫名就戳中了宋载刀的心。 素来在段筹设的筵席上, 美人皆是供他与燕往恣意亵/玩的。 宋载刀于是不欲压抑他的心荡神摇,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阿菊的手腕:“这位小娘子, 别光顾着倒酒啊, 来陪我喝一杯。” 即便没完全听清他在说什么, 可眼见得宋载刀就要将撅起的嘴印在她的手背上, 阿菊也能猜出他大概的意图。 “二当家, 你, 你别这样……”阿菊挣扎着要将手从他的禁锢里抽出来。 “装什么,”她面上越是抗拒,宋载刀越是激动,“跟了二当家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今日他不得已将修蜻与林蕴霏让给段筹,心里一直憋着口气没能发泄出来。 此时碰到不肯顺从他的阿菊, 便是饿狼遇着了兔子,如何也不可能收起爪牙。 阿菊单薄的身板哪里能拧得过他, 腕骨发出咯咯移动的声响。 在即将要被宋载刀拉入怀里前,她用潮湿的眼恳求地看着一步之外毫无反应的段筹。 对方捏着酒樽, 一点眸光都吝啬分予她。 阿菊的心凉了大半截,簌簌掉落的眼泪将她对段筹的希冀冲刷得一干二净。 也罢,她又非第一日认识他,段筹那样自私淡漠的人绝无可能为了无足轻重的她而与宋载刀产生纷争。 林蕴霏专注地看着这始料未及的变故,在为阿菊捏一把汗的同时,尤其好奇段筹的反应。 眼里的光将熄之时,阿菊听见段筹的声音响起:“载刀,放手。”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皆被他吸引,原本半躺在美人肩膀的燕往直起身子,神情有些错愕。 “大当家,”气氛陡然僵滞,宋载刀闻声看过去,“怎么了?” 他仍然紧攥着阿菊的手不放,迟钝地意识到段筹的反常。 掺有水分的醉意登时消退不少,宋载刀玩味地说:“我看上了这位小娘子,大当家能否割爱?” 见段筹沉默不语,他作势伸臂去揽阿菊的腰,明目张胆地试探起对方的底线。 “她是个手脚粗笨的,我哪里好意思将这样不成体统的人送给你。”段筹婉言拒绝。 宋载刀更来了兴致,坚持说:“无妨粗笨,我慢慢地调教便是。” 阿菊夹在他们之间,心上拴着的石头一刻也难落下来。 即便段筹替她开了口,难保他就不会向宋载刀做出退让。 “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啊,”燕往半眯着一双狐狸眼,心里难得为宋载刀不分场合的鲁莽叫好,“我记得四年前大当家在负伤消失半月后带回了一位小娘子,应当便是她吧。” “竟有这样一回事,”宋载刀极为上道,将意味深长的目光在阿菊与段筹之间流转,“大当家待女人不是有个规矩嘛,过夜帐中不留人。真想不到还能有女人在您身边安然如故地呆了四年之久。” 他用毫不掩饰的目光将阿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里仿佛在琢磨她到底凭什么本事得了段筹的偏重:“大当家的,你也忒不厚道。亏得我还为你这些年没有体己人照料而担心,你却背着兄弟在府邸里藏娇。” “既然她能被大当家单独留在身旁多年,想来定是朵解语花。兄弟我极少主动向你讨要好处,今日想求你将这小娘子赏给我,算不上过分吧?” 男人一句一个“兄弟”,咄咄逼迫段筹在他与阿菊之中做出选择。 而阿菊低顺着眉眼,身子抖动恰如蒲柳,看着十分可怜。 段筹眸底的情绪被笼在透着冷峻但平和的皮囊下,片刻后扯起薄唇:“我用惯了她。” 只此一句,便是变相地承认了阿菊是他的例外。 得到如此回复,宋载刀心里颇为满意,面上却做出可惜的神色。 他很是爽快地松开了阿菊的手,趁机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下:“好吧,就当我从未提过这个要求。” “过来,”众人无不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段筹对暗自如释重负的阿菊说,“适才你惹得二当家不悦,还不快跟二当家赔罪。” 不仅是林蕴霏,就连宋载刀本人都不清楚他口中的 “不悦”是从何而来。 阿菊亦不明白段筹的意思,但她习惯了听从他的安排,加之他才帮她摆脱了宋载刀的桎梏,故而没多犹豫便上前,张嘴欲对宋载刀道歉。 然而段筹又沉声说:“赔罪就要拿出赔罪的态度,跪下。” 对于他堪称无理的要求,林蕴霏听得不禁蹙眉。 回首对上段筹深沉如幽潭的眸子,阿菊慌忙错开眼,乖顺地跪在宋载刀面前。 她将姿态放得不能更低,因为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喏喏道:“还请二当家原宥。” 宋载刀观察着段筹的神色,语气宽和:“小娘子,起来吧。” 可未有得到段筹的准许,阿菊不敢妄动。 段筹半垂着眼,凝视着阿菊从衣襟处露出的那截颈骨,袖子中的手莫名生痒。 痒意顺着手直直向上攀登,叫他眼睛都被这股无名火烧得干涩。 大庭广众之下,段筹无法将手真正覆在阿菊的后颈上。 他捏着手掌心的汗,收紧牙关,听见齿间切切的摩擦声。 他已被宋载刀与燕往识出了破绽,绝不能再放任自己错下去。 既是从他心里长出的不合时宜的欲/望,就该受他的意念管控。 “你不该说清楚自己为何赔罪吗?”段筹从阿菊身上收回眼,“你是我的婢女,却连如何诚心赔罪都不会,实在令我丢脸。” 他语气淡淡,落在阿菊耳中恍如惊雷。 她抬起一双清亮的眼,里头盛着十足的迷茫。 她被宋载刀欺负,还要反过来找出向宋载刀赔罪的由头? 颠倒黑白如此,只为刁难阿菊?林蕴霏不理解段筹在做什么。 深邃的沉默里,阿菊动了动泛白的唇,说不出一句话。 “你在同我装聋作哑吗?”段筹遽然从身后的壮汉手中夺过皮鞭。 他拉动皮鞭,鞭子在伸缩时发出清脆而劲道的声音。 阿菊听不清,但双目能瞧见鞭上那根根分明的倒刺。 见她面上露出畏惧之色,段筹道:“你若说不出自己哪里做错了,我只得按规矩惩罚你。” 阿菊瑟缩着身子,望见他瞳仁里映着的自己,心底无端涌起几分反抗不公的勇气,抿紧双唇不肯言语。 段筹未有想到她竟敢与他对着来,躁意更甚,作势将皮鞭高高扬起。 阿菊即刻屏息闭眼,然而预料之内的疼痛并未落到身上。 是燕往伸手拦住了人,好言好语地劝:“大当家,她无有什么天大的过失,你又何必这般苛责?这小娘子怎么说也伺候了你四年,你不怜香惜玉也就罢了,怎么连一点旧情都不顾念。” 段筹转头看向他,弯起的眼中笑意仅在表层,轻蔑地开口:“她并非我的枕边人,不过是一个打扫庭院的粗使丫鬟,哪里配与我谈‘旧情’?” “看在三当家替你求情的份上,我不妨再给你一次机会,”段筹用皮鞭的手柄挑起阿菊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质问,“你知不知错,错在哪里?” 他的话就像走马灯一般在阿菊的耳畔萦绕,阿菊一时间再听不见旁的声音。 婢女,粗使丫鬟,这便是段筹对她所有的看法。有如剜心的疼痛钻入她的耳朵,阿菊不得不抬手捂住双耳,呢喃道:“我没错,我没有做错。” 见她拒不反省,段筹心里的怒气平白而起,一把甩开燕往的手,说:“做错事就得受惩罚,今日我定要叫她长长记性。” 皮鞭在空中甩出流丽的线,落在阿菊身上时将那单薄的衣衫直接划开,劈在肌肤上成了醒目的红。 可以瞧得出,段筹没有收着手劲。 跪着的阿菊几下就被他打歪,仿佛折翅的蝴蝶。 鞭子什么时候打下无有预示,打在什么位置也无从知晓。 她的疼痛完全为段筹所控制,她只能向段筹呼求停止。 可她不甘心就这样抛却尊严,成为他口中理所应当该被随意欺辱的人。 不,这样根本就算不得人。 阿菊又想起曾经在那间屋子里瞧见的场景。 彼时她透过那道窄窄的门缝往里窥视,只一眼便刻骨铭心。 那些可怜无辜的女子也没被段筹当作人,段筹肆意鞭笞她们,乐于抽去她们的逆骨,将她们驯服成无有意识的玩物。 她们无一例外地失去自我,变成段筹脚边的尘泥,最后在天明之前被一张草席裹着丢至荒山野岭,生死难料。 段筹则携着一身血腥气走出来,面容在月下莹莹如冷玉,眸中是叫人战栗的魇足。 他吩咐她进去收拾,要求她务必让屋内恢复原样。 阿菊不敢叫段筹看出端倪,捡拾起那些或被碰倒或被打碎的物件,用布条清水一遍一遍地冲洗屋子,往香炉里燃最浓重的熏香。 好不容易干完这些事,她骤然失去一切力气。 如豆的烛光太暗淡,根本不足以照暖她汗湿的四肢。她环抱着身子,默然将所有惊惧付与眼泪。 屋内的确无有那些女子存在过的痕迹,但破碎的花瓶难以复原,恰如适才看见的一幕在阿菊的心上挥之不去。 第81章 她从来都害怕他,像羔羊畏惧豺狼。 她不想同她们一样变成山间冤魂。 阿菊清晰的神智渐次被这种狸猫捉鼠似的折磨击溃, 仅仅靠着不停重复那句“我没有错……”坚持下去。 她细若蚊蝇的话被段筹听得一清二楚,他看着她瑟缩弓起的背,以及背上那数道清晰透血的伤疤, 面色因交织的快意与愧意变得扭曲。 要怪就怪你不肯听我的话,否则便也不会发生今日后来这些糟糕的事。段筹心道。 切骨的疼痛使得阿菊的鬓发被汗水打湿, 沾在苍白的脸颊边。她偏偏不肯放开了哀叫,直咬得嘴唇都流血, 呜咽声却闷在喉咙里。 鞭子又一次与风声同时抵达,这一下直直朝着阿菊的背脊骨而去。 如若真扫下去, 以阿菊那单薄的身子, 只怕半条命都要废了。 粗枝大叶如宋载刀,亦反应过来段筹行此举的缘由。 段筹这是想告诉自己与燕往, 纵使他们看出了他的软肋, 那又如何。 他宁可将软肋摧毁, 也不会给他们可趁之机。 疯子, 段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明明身处炎炎夏日, 宋载刀却觉得背后凉津津的。 他终究看不得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在自己眼前香消玉殒, 拔出腰间佩着的刀将段筹挥来的皮鞭斩断。 断鞭砸至地上的同一瞬,不堪忍受痛苦的阿菊无力地昏过去。 段筹骤然回过神来,仍旧抓握着另一截皮鞭的手因残留的兴奋止不住地抖。 当他看见阿菊几乎失去血色的脸时,神情出现了一瞬的裂缝。 女孩眼尾布着的猩红宛若残阳,刺得段筹失手松开皮鞭。 “大当家,我是来饮酒吃肉的, 可没兴致瞧你教训你的婢女。”宋载刀说罢,搂着两位美人毫不犹豫地离开。 燕往瞥着段筹不明的神色, 敛衽说:“大当家,宋兄他……你千万别与他计较。” 目光旁落至气息奄奄的阿菊, 他叹了口气:“我本无有资格教大当家如何行事,但这位小娘子如何能受得住重惩?” “终归是你府上的私事,小弟不好妄议多言,”燕往自顾自地说了一通,见段筹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作罢,“小弟便不叨扰大当家,先行退下。” 燕往走时没有将席间侍奉他的两位美人捎上,那两女子相望一眼,携手一齐撞向就近的柱子,血溅三尺。 两条如花的性命就此在眼前消逝,阿菊的安危亦尚未可知,林蕴霏死死地捏着手心,指甲抠出深痕。 阒静到有些古怪的屋内,老甲率先出气:“大当家,阿菊姑娘她……” 段筹如梦初醒,望着阿菊的眸底不自觉闪过慌乱:“命人将那两位女子带回房间,你去寻大夫过来。” 老甲应是,转身欲照他的安排办事。 段筹却将他拽住,用仅有彼此能够听见的声音嘱咐:“动作快些。” * 燕往几步追上前方的宋载刀,宋载刀使眼色给跟来的钱六,又轻佻地拍了拍两位美人的脸,说:“你们先回去,我与三当家有些事情要商量。” 见他将恋恋目光黏在远去的美人身上,燕往说:“宋兄真是疼惜美人。” 宋载刀转回眸子,提及正事:“段筹定然看出了我俩的意图。” 脸上惯常戴着的笑意变淡,燕往的眼神阴鸷如夜鹰:“谁叫你今日行事如此鲁莽,又口无遮拦,他想不知道都难。” 被他盯得心虚,宋载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认错态度良好:“是,今日我确乎做得不对。” “段筹这块老姜真是防不胜防,竟然借跛子背叛一事给我下套。”想到自己被人戏耍得团团转,宋载刀磨着后槽牙。 “也罢,估计他早就对我们有所怀疑,”燕往懒得陪他生无用的气,道,“谁能最后将却步山拢在手心,还得各凭本事。” “好在今日这一趟也不算白来,那个女的显然是段筹的弱点。” 宋载刀瞧着他若有所思的面色,说:“段筹能将她藏了四年才被我们发现,可见他把人护得有多紧,想要对她下手绝不是件易事。” “你这是又想到了什么新点子?眼看着越发接近交粮的日子,我觉得还是不要临时改变我们的计划为妙。” 燕往唇边提起一抹邪笑:“放心吧,我没打算大动计划,只是想调整其中一个关窍而已。” “与其让他死在我们手中,倒不如叫他命丧心爱之人手下来得有趣。” “这是何意?”宋载刀不解地问。 对方勾了勾手指叫他附耳去听,宋载刀被他这般神神秘秘的口吻吊起好奇心,将耳朵侧递过去。 听完他的安排,宋载刀先是眼前一亮,稍后质疑道:“这主意听着是好,但你如何能够确定她会愿意照你说的办?” “段筹今日险些就要将她打死在鞭子下,你觉得她敢继续待在他身边吗?”燕往胜券在握地挑起单边的眉,“她被段筹关在府邸里,与笼中雀别无二致,又怎么会拒绝任何一个能获得自由的机会?” 燕往腹中还藏了一句话,在他看见阿菊的第一眼,便发现这个柔弱的女子骨头里自有一股坚韧的劲儿。 这样的人永远渴望天光,怎么也不会让自己永远被顶上的顽石压迫。 宋载刀理解不了他对人心的揣想,但看他颇有成算,含糊地说:“你说得有理。” “待我们将段筹拉下马,再取代他去与那边交谈,日后定能得到无尽荣华。”一想到未来的好日子,宋载刀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燕往斜眼瞧他那点出息,心中鄙夷之至。 * 修蜻与林蕴霏被一位生面孔的男子带回房间,在房门又要被阖上时,林蕴霏用手撑在门框,问:“这个房间曾经都住过谁?” 看守的壮汉怜悯地看了一眼他们:“侍奉过大当家的女人都在这里待过。” “那她们后来都去哪儿了?为何我未有瞧见府上有其余女子?”林蕴霏语速极快,抖搂出心中疑问。 送他们回来的男子乜斜着她,冷酷地回答:“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又对两位壮汉说:“不要同他们多嘴,还不快将门关上。” 房门再度落锁,隔扇门上透着的人影缩减为两人,林蕴霏知晓那位防备心最重的男子应已走远。 “哎,你觉得里头这两位能活几日?”其中一位壮汉回味着林蕴霏适才的提问,不禁琢磨起他们的生死。 另一位壮汉摇了摇头,说:“那谁知道呢,全凭咱们大当家的心意。” “这么多年来,大当家身边就留下了一位阿菊姑娘,”第一位开口的壮汉说,“之前也有比她俩生得更漂亮的,不也没能挨过第二日吗?” “所以啊,我估计她俩悬呐。” 那位比较谨慎的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们只管做好自己本分内的事就行。再者说,大当家有时虽然严苛了些,但一向奖罚分明,从来没亏待过弟兄们。” “我省得分寸,”壮汉将头歪回去,直视前方,“我就是觉得她们受这无妄之灾,蛮可怜的。” “也罢,我又左右不了大当家的想法,何必自寻烦恼,不想了。” 门外复又安静如初,猫在门边偷听的林蕴霏见他们不再言语,揉着蹲得发酸的双腿走向床榻坐下,神色沉沉地陷入思忖。 适才听见燕往说段筹有“过夜帐中不留人”的规矩时,她还没能想明白其中深意。 眼下又从壮汉们探得了点口风,林蕴霏隐约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猜测。 段筹的府邸里并非没有女子,只是被关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她们仅有在侍奉段筹或是去筵席上陪侍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 段筹为了不被情爱牵掣,会将与他有过露水情缘的女子通通处死。 而他大抵有那种精神上的洁癖,在筵席上未被宋载刀与燕往带走的女子,他也不会再让她们侍奉自己。 这是林蕴霏刚刚目睹那两位女子不惜决绝赴死后得出的猜想。 段筹,林蕴霏齿间切切地嚼着这个姓名,胸中仿佛有个肿块,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她不由得重新环视起眼前此间看起来整洁的屋子,这里曾经不知有多少鲜妍的女子无端葬送了性命。 怪道阿菊昨日听到她的问题时会那样惊慌,想来她亦是知情者。 修蜻转头看见她极为难看的神色,用唇语问:“殿下,你怎么了?” 林蕴霏攥着锦被,摇头答无事。 她默默想道,到时一定要让徐直张罗将府邸内尚且幸存的女子们解救下山。 * 阿菊睁开迷濛的眼,直截瞧见坐在床榻边的男人,随后意识到自己在他的卧处。 天色在她昏迷的空当暗下来,床头点着的一盏灯火描摹着段筹难辨神情的侧颜。 即便是被暖熔的烛光照着,也无法在男人的脸上看到缱绻静好的意味。 神思滞缓地归入脑子,阿菊念及对方在筵席上不留情的鞭打,身子应激地一抖。 这一战栗扯动了背上的伤,她不禁“嘶”了声。 “醒了。”段筹循声看过来,视线避无可避地扫过她因趴着塌下去的腰线。 阿菊不敢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轻轻颔首。 察觉到对方飘忽的目光,阿菊兀地扭头,发现自己的肩背/裸/露在外。 羞耻心催得她的脸颊立时升起热意,使她原本煞白的脸有了点血色。 阿菊试图提起被子遮挡,但被段筹伸手制止。 他的手刚碰着她,她便大为惊骇,能多快就有多快地将手挪开。 她的反应无疑是将他当作了洪水猛兽。 段筹眸光一顿,从那段被丑陋伤口覆盖的雪肤上移开眼,嗓音莫名沙哑:“才敷了药,别乱动。” 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此僵住,阿菊将滚烫的脸半埋进枕中。 无法忽视的疼痛让她疲于对付身旁的人,事实是平日的她也不会与他周旋。 她从来都害怕他,像羔羊畏惧豺狼。 “今早我让老甲传话给你,叫你不要乱走动,你为何违背了我的命令?”段筹却不肯放过她,声线低沉地算起账。 第82章 最受她精心照料的雏菊反而开不出花。 阿菊眸中一颤, 将唇瓣抿紧不肯回答。 她的确不是有意出现在筵席上的,可以她对段筹的了解,倘如她将原委说出, 那位求自己相帮的人定然会受到他的严惩,因此她断不能多说。 段筹垂眼看着她那心事重重的面色, 仿佛调侃:“这个时候你倒成了嘴巴严的。” “我当你素日在后院中未曾与谁说过话,没想到随便来个人央求你, 你就眼巴巴地凑过去帮忙。” 他已然知晓了!阿菊如何也装不下去,抬起震惊的眼问:“你将他怎么了?” “我将他怎么了?”段筹嗓音淡淡地学舌, “这便是你对主人说话时该有的态度吗?” 阿菊看着他凉津津的眉眼, 心脏坠入谷底。 是了,哪怕段筹真的将人处置了, 她又能如何呢?她如今连自身都难保。 段筹眼看着她眸底适才浮出来的亮光暗淡下去, 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烦躁:“我在问你话呢, 你为何不回答?” “你, 你想听我怎么回答?”阿菊极力克制着起伏的情绪, 作出乖顺的样子, 然而声音颤动得厉害。 “为了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你在跟我甩脸色。”段筹还是不满意,伸手捏住阿菊的下巴,强硬地使她拿正眼瞧自己。 阿菊没有心力与他争辩,更不想看他那张愈发陌生的脸。 但对方咄咄地要她抬目与他对视,她被他眼中的燃着的疯意吓得喉咙痛, 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距离的拉近让她嗅到了段筹身上浓重呛人的酒味,阿菊很不喜欢这种气味, 用力去推他的肩膀:“走,走开……” 她的挣扎对于段筹来说, 还不如狸奴挠人。 段筹好整以暇地用另一只手钳住阿菊的两只手腕,漏出的些许眸光发现其上还留着宋载刀抓出的淡红指印。 那两道痕迹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他的所有物曾被旁人觊觎、玷污,哪怕只有不到一刻的时间。 段筹骤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拿指腹用力地去揉搓,直将阿菊手上的皮肤蹭出一大片红。 “你在做什么。”阿菊痛得抽手,牵动了背上绽开的伤口。 火辣辣的疼让她额头冷汗迭出,却没能拉回段筹疯魔的行为。 “你真的很不听话,”男人的半边脸笼在光下,半边脸浸在阴影中,割裂而诡异,“如果不是你那点泛滥的同情心作祟,你就不会在筵席间被宋载刀盯上,我就不会动手打你,你也就不会受一身伤。” “你帮的那个人也就不会被我结果了性命。” 阿菊听着他这番毫无道理的说辞,最末一句往复在耳畔回响:“他死了,你把他杀死了?” 段筹果然还是没能放过无辜之人。 女孩泪眼朦胧,连唇瓣都在颤动,段筹却没能从她的悲恸里汲取到熟悉的快意。 心上仿佛被系了一根细绳,此刻绳子收紧,叫他品出几分不爽快。 段筹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他从未在那些女子哀切的眸里得到过这种情绪。 “你在为他难过?”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捏着阿菊下巴的手,“他凭什么值得你为他掉眼泪?” 阿菊脑中怔然,已经听不进他的话。 她一面想着段筹就是这样嗜杀的人,一面又想着他怎么可以又沾染杀孽。 两种迥异的想法将她的思绪占据,随之涌上来的是对段筹的惧怕。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惧怕过段筹。 段筹眼见得她将脸别过去,又不说话,心口堵着的那点难以言明的烦躁越来越深重,诘问道:“你到底在哭什么?” “你是不是背着我与他有过来往?你何时勾搭上了他?”他越猜越觉得事出有因,语气加重。 然而对方只是哭,眼泪没完没了地掉。 段筹失去了耐心,复将人的脸掰过来,不想对上阿菊极致惊恐的眼。 上一次段筹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他们初见时。 彼时他从昏迷之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眼前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女子。 他于是从背后掐住那人,就此看见一双惊恐的眸子。 那双眸子澄澈如初生的孩童,倒映着他谨慎阴森的面容。 虚实在相互重合,段筹记得当时阿菊勉强冲他挤出一抹浅笑,稍后磕磕巴巴地说:“你不用紧张,我,我不是坏人。” 而四年后的今夜,阿菊冲着他无声无息地流泪。 不,重合不了。 段筹在阿菊脸上寻觅了个遍,没能找到一星半点与四年前类似的光彩。 “你害怕我,”段筹不可置信地看她,说,“你怎么能害怕我?” 他抛出的问题似针一般尖利,阿菊答不上来,只能茫然地摇头。 如果连她也害怕他,段筹想不到还有谁会愚蠢地将真心献给他把玩。 那么她与其他女子便泯然为一类,他无有将她留下的理由。 一念及此,段筹将双手往下移,合握住阿菊纤细的脖颈。 “你莫怪我无情,是你先要变的。”漫着血丝的眼珠快要自眼眶挤出,段筹一点一点地往手上添力气。 “段……筹……”阿菊感觉咽喉里的气息被那双大手压出,额头两侧传来的刺痛让她甚至忽视了后背的疼。 覆着水汽的眼前渐次变得模糊,她半阖着眼,难以看清对方的脸。 起先她还用手去敲打段筹,后来神思凝固成浆糊时,阿菊心道:或许她这样死了,也算得到解脱。 于是她放弃还手,尝试向段筹扯起笑意好好告别。 段筹一直紧盯着阿菊,掌心之下女孩的命脉突突跳动,似与他胸膛里的心共振。 段筹没有停手,今日在筵席上的失控已叫他警惕。 他自诩是个懂得忍耐克制的人,用长鞭不知调过多少女子,仅靠观察她们的痛苦就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可对待阿菊时,段筹不得不承认,她带给他的是好似怎么也填不满的渴求,以至于他险些失手将长鞭打在她的要害。 既然阿菊已变得与以往不同,他绝不能再留着她祸乱自己的心。 段筹并非一时冲动,相反,这是他经过一番权衡后得到的结果:如今将人扼杀,他尚能浅尝辄止,她尚能干净体面地离开。 假使他放任自己对她的贪念滋长,就连段筹自己都不确定他会对人做出怎样过分的事。 眼前女孩的脸憋得通红,眸子也变得迷离。 段筹只消再将手攥得紧些,她便能被黑白无常收走。 但她偏偏要舒展眉目对他笑,这是一道不含憎恨的笑,仿佛要将他们四年的相伴释之身外。 她不恨我,她为何不恨我?段筹错愕地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再睁眼时,他看见阿菊平和地欲将眼闭上,唯有唇瓣弯起如乌篷。 段筹莫名就想到,她曾同他说过,她的家乡应是在瓜洲,若非爹娘不慎将她丢弃,她被住在却步山的一位阿婆捡到,他或许会在摘菱角的乌篷船上看见她。 他当时有些心里话没能跟她说。 其一,他从来不觉得阿菊是不小心与爹娘走散的,就像他从来不对丢弃自己的爹娘有过如此天真、充满温情的痴想。 其二,他不喜欢瓜洲。那是个经年潮湿的地方,他此生不欲踏足,自然也不会遇见她。 哪怕机缘叫他非得去瓜洲,熙攘人群中,段筹亦不会注意到姿色普通的她。 天地之大,他们二人间的缘分淡如水。 从阿菊眼角滚落出的清泪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好巧不巧地滴至段筹的手背。 是滴很烫的眼泪呐,段筹几乎觉得手背要被烫出一道疤痕。 可他垂眼看去,泪水早就流向别处,什么都没留下。 段筹遽然就不想让她死了,凭什么她可以毫无负担、不留牵挂地离开。 他不允许她死得这般轻松,他宁愿她活着恨他。 段筹的松手使得阿菊猛然吸进一口气,她不禁歪头撕心裂肺地咳嗽,呛出酸苦的胆汁。 虽然不知晓对方为何又改了主意,阿菊依旧为自己暂且能多活几日感到庆幸。 男人没敢多看她脖颈上那圈被自己勒出来的紫红淤痕,余光却又扫见屋外歪歪倒倒的草叶与簇新被翻松过的土。 段筹听老甲讲过,阿菊平日无事时就会捯饬花草,尤爱栽植雏菊。 但不知为何,最受她精心照料的雏菊反而开不出花。 “别在我的屋外种花,我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冷声抛下话,段筹挥袖阔步迈过门槛。 * 林蕴霏与修蜻在房间内迟迟未有等到今夜的吃食,这倒也罢,有一位不速之客出现了在屋外。 “大当家,您来了。”两位壮汉毕恭毕敬道。 是段筹,他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林蕴霏不由得捏着手心,竖起耳朵专注地听外面的动静。 “她们俩在屋里吧。”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段筹的嗓音貌似有些哑。 “在的,”壮汉慇勤地回答,“我为大当家将门打开。” 隔扇门上透着男人作势来推门的黑影,这一刹那,林蕴霏心中掠过千百个该如何应付他的想头。 她独独没有想到的是,段筹最后竟在犹豫片刻后选择了转身离开。 不用与他正面交锋总归是件好事,林蕴霏便也没细究他这一堪称古怪的举止。 今夜是潜睿与他们约定好会来汇报收集到的消息的时候,是以林蕴霏非常不希望有横来的变故发生。 他们在屋内不知时辰,仅能静候。 直至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华透过紧封的门窗,将屋内的地照得仿佛霜雪。 山间的夏夜要比山下凉爽,还比山下安静。 因为周遭幽静,虫鸣的声响就显得清晰。林蕴霏听着那单调悠长的虫鸣,靠着安立柱的脑袋一晃一晃。 “喵呜——”纱窗外突然有狸奴尖细的叫声。 林蕴霏或有所感地抬目看向屋内正南方位的窗牖,那里果然有一道人影。 第83章 阿菊想要得到自由,就像倦鸟想要归巢。 修蜻比她先一步起身, 近乎悄然地向窗牖移动。 这窗牖被段筹命人从外用木条交叉钉死,屋前又有两位壮汉把守,林蕴霏不禁纳罕潜睿会如何进屋。 不成想对方寻了破绽, 将纸塞进极窄的窗缝里。 修蜻小心翼翼地将那纸抽过来,与林蕴霏回到烛光下查看。 传递来的纸共有两张, 修蜻将其在桌上展开,只一眼他便确定, 对林蕴霏说:“是潜睿的字迹。” 一张纸上画的显然是山寨的布局,潜睿标记得极为详尽, 有了这张地图, 谁都能在寨内横着走。 另一张纸上则是长篇的话 ——我已然摸清山寨内的庖屋,拢共有两处。一处在段筹的府邸内, 专门负责他府上人的吃食, 还有一处则管着其余所有人。 而寨子内仅有一处水井, 众人皆从那里取水过活。 至于赈灾粮被贮存的位置, 我亦业已寻到。 我跟在宋载刀的身边, 发现他与燕往之间似乎达成了一起将段筹拉下马的计划。 我还未能深入接触到其中细节, 但知晓他们决定在三日后动手。 窃以为我们可同样选择在三日后行动,趁乱将蒙汗药下入水井中。 有着他们在前做掩护,段筹定然分身乏术,无暇他顾。 如若殿下觉得没问题,且来窗牖敲三下作为回应。今夜我便想法子将这个安排、通往山寨的路线与地图一并传给国师,方便他到时接应。 原来他还没有离开!林蕴霏与修蜻不约而同地相视。 林蕴霏对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心道潜睿无愧是谢呈的近卫,就连思虑上也颇得谢呈真传, 叫她挑不出什么纰漏。 修蜻领会到她的意思,两人复趋向窗边。 屋内落针可闻, 倘若无端敲三下难保不会惹来看守人的注意。 林蕴霏当然能想到用别的动静遮掩,于是抬手虚挡在口鼻前,佯作干咳。 不用她提醒,与此同时,修蜻敲了敲窗棂,那是干净利落的三声。 窗外的人闻声站起来,很快消失不见。 * 自那日筵席后,阿菊再没有现身过。 段筹也好似有事情要忙,将林蕴霏二人遗忘在脑后。 林蕴霏与修蜻的吃食交由老甲定时来送,她点数着一日的两餐,三日的韶光猝然从指缝间流走。 昨夜潜睿又给她传来消息,说是今日晚亥时,段筹将再次设宴,具体是为何事尚且不明。 而宋载刀与燕往准备在筵席上献毒酒,想要一举让段筹丧命。 至于段筹是否知晓他们的计谋,不得而知。 谢呈那边已收到潜睿的汇报,特意传来一封写给林蕴霏的信笺。 薄薄的一张纸被笔墨松香浸透,其上仅有寥寥二字“盼归”,却足以让林蕴霏的心为之一颤。 她将这纸捧读了不知几遍,若非有修蜻在旁边,只怕还要再多看上两眼。 纸最后被林蕴霏珍之重之地叠好,压平收进袖内缝制的暗袋里。 此外,林蕴霏吩咐潜睿帮忙搜查的事亦有了结果,段筹府上隐匿的那群女子尽数被收押在一个不大的柴房里。 潜睿筹划今晚趁夜色将她们放出。 他原想着今夜以同样的法子将无人在意的修蜻与林蕴霏先解救出来,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二人在亥时前先等来了老甲。 对方今日眉目间似是有几分难查来路的严阵以待,但又或许是林蕴霏自个心中有鬼,将情绪投在了他身上。 老甲立在门外,道:“两位小娘子还请梳妆打扮一下,大当家指名要二位去筵席间陪侍。” 林蕴霏原本并不想让自己变得打眼,但旋即想到今夜夜半便能同谢呈会合,便往唇上涂抹了点绛色的口脂。 * 此时段筹府内的庖屋里炊烟袅袅,两位庖子一个负责生火切菜,一个负责下锅翻炒。 阿菊于门外瞧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攥着东西的手心里捏着把汗。 两日前老甲忽然寻到她,将一个药瓶交予她,说是二当家送来的金疮药。 彼时她因为后背的鞭伤尚且下不了榻,心中对这位仅有两面之缘的二当家的善意感到狐疑。 更叫她感到惊奇的是,作为段筹心腹的老甲看上去与燕往有着微妙的关系。 阿菊平日虽不怎么与府邸内的众人交流,心中却自有一方明镜,并非全然不通世故。 看得出来同要去拆穿是两码事,阿菊不想亦没有心力卷入谁的算计中。 但她记得筵席间,燕往出言帮她向段筹求过情,加之出于该有的礼节,阿菊拜托老甲替她转告燕往自己的不尽感激。 老甲道好,一双苍老到快要陷进眼窝的眸子里盛着阿菊看不明白的情绪。 离开房间前,他顿足提醒她,记得上药,好好休养,明日他会再来探望她。 他将说“记得上药”的声音咬得很重,阿菊后来打开药瓶时,才知晓这句话的深意。 本该装着药的瓷瓶里卷着一张纸,以及一包不明用处的白粉。 阿菊平静的心登时紧绷起来,在将纸展开之前,先提防地扫了眼门,是关着的。 果如她预想的那般,纸上的内容尤其不同凡响——你想要离开却步山吗?如若想,便在两日后将药粉倒入给段筹的酒壶中,事成之后,我自会放你下山、获取自由。 她仿佛不识字的稚童般,将纸上的字句反覆读了数遍。 即便对方未有言明这白粉会有何效用,阿菊仍能猜到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或昏或死,无非是这两种结局。 纵然阿菊不想要加害段筹,可她如何也拒绝不了一个能离开却步山的机会。 山下的好光景早已褪成她记忆里模糊的幻影。 路边随处都能采撷到的雏菊,它们不用她照料,就能绽放得极盛。 那种曾几何时她日日都能嗅见的混杂着青苔的潮湿又新鲜的气味,叫连府邸外院都不被允许踏足的阿菊魂牵梦萦。 段筹的这座府邸为她遮蔽了四年的风雪,他不曾短过她的吃穿用度,也不曾支使她做重活累活。 饶是山下在高门大户里侍奉主人家的婢女,或许也过得不如她。 阿菊清楚她若下山,未必就能过上这般富足的日子。 她得为生计忧愁,甚至因为久未接触山下的事物,少不了要四处碰壁。 但她宁愿住在漏雨漏风的茅屋,宁愿睡着少棉的被子。 阿菊想要过上寻常的日子,想要拥抱自由的风。 哪怕朝夕之间她会不为人知地死去,阿菊也不会有一丝的后悔。 因为段筹的府邸是将她困宥的牢笼,是她不愿提及的伤心地。 她在此处被迫窥见段筹最阴暗狠毒的面孔,她陪着他,就像陪着一只随时会将自己拆骨入腹的孤兽。 孤兽强求她依偎着他,她只得假作平和脸色,将所有惊惧咽回肚中。 漫漫四年,她于午夜无声呜咽,眼下干涸的泪痕变成剜不掉的黑痣。 恐惧不会因为习惯而减弱,阿菊渐次觉得风声鹤唳。 她无论怎么清洗沐浴皆摆脱不了双手沾染上的血腥味,她整夜整夜不敢阖眼。 万籁寂静之时,阿菊垂眸看地上掉落的大把头发,几乎要怀疑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她也不敢去找府上的大夫为自己诊脉,生怕听见与她猜想重合的话。 阿菊愈发畏光,有时会觉得她是一只徒有人的皮囊的鬼,在白日拼凑出的模样苍白又虚伪。 仅有那颗尚且跳动的心脏让她意识到自己尚且活着。 有很长的一段时日,阿菊甚至不再奢望她能下山。 她哄骗着自己,段筹对她不算差,纵偶有冷语,却不曾动手打过她。他……毕竟是在阿婆逝去后第一个不嫌弃她耳聋,愿意耐心听她言语的人。 或许于他而言,救过他的自己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她只当是与对方签订了卖身契,做一个不惹他嫌的奴婢,得过且过便好。 然而昨日之事如钟发声,悠长钟鸣荡开铅华,使得阿菊猝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段筹哪里是待她特殊,他分明是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似圈养猫犬,厮迤厮逗而已。 几鞭子换来她头脑的清醒,阿菊鲜少遇见过这样划算的买卖。 既然段筹已经对她动了杀念,她便没必要对他心软,何况他本就是一个恶贯满盈之人,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 话虽如此,这两日里阿菊无时无刻不在挣扎、反悔,以至于如今驻足于庖屋外,依然拿不出一句准话。 她着实过不了心中那道槛,她不敢想像倘若段筹真的死在了自己手中,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阿菊姑娘,你怎么来了?”庖子猝然发现安静地站在门口的她,被吓了一跳。 阿菊因此从这些纷杂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乌黑的双眸隔着呛人的烟火张望屋内。 那位被派在庖屋负责传菜的青年男子果真不见了踪迹。 那日他因为听闻了前院筵席间的可怖情状,是以惧怕前去触段筹的霉头。他抱着酒坛在院中急得就要哭出来,彼时阿菊在一旁栽花,阴差阳错成为他的求助对象。 青年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阿菊不明白他与她为何并无做错任何事,最后却一死一伤。 段筹有一句话说得极是,她的确有着泛滥的同情心。 偏生没有得以匹配的本事,便只能任他宰割,活该难得自由。 她已然尝过当东郭先生被狼咬的苦头,万不该重蹈覆辙。 阿菊想要得到自由,就像倦鸟想要归巢。 倦鸟归巢需要飞越千山渡万水,她亦得为此付出代价。 阿菊暗暗吐出胸中郁积了四年多的浊气,对着庖子扬起一道轻松的笑:“老甲叫我来催菜,有劳诸位加快动作。” 第84章 “兹事体大,关乎大人物的喜怒。” 庖子不疑有他, 将手中长铛挥动得更快。 阿菊踏入庖屋,目光锁定在灶边那只洋錾金的银酒壶,酒壶盖上有着不细看难以瞧见的两个小孔。 就是它了, 阿菊听老甲说,这个稀奇玩意儿叫做鸳鸯转香壶。 她假作不经意地向它趋近, 将那酒壶拿起来晃了晃,里面尚且还未有盛酒。 离她最近的一位长着花白短髯的庖子用余光瞧她, 问:“姑娘还有旁的事要交代吗?” 阿菊的指尖没有一点温度,她从未做过这般事, 生怕自己会被他看出蹊跷。 “没有旁的事, ”她道,“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等对方回话, 阿菊迳自继续说下去:“我瞧这酒壶是空的, 我来斟满吧。” 好在男人没有拒绝:“那便辛苦阿菊姑娘了。” “不过庖屋内的烟气怪熏的, 阿菊姑娘倒完酒就出去吧, ”他不再看她, 躬腰去挑动柴火, “虽说少了阿湾……但我们俩是熟手,勉强也可将事情办妥,饭菜一会儿就能准备好。” 阿湾便是那位枉死的青年。 庖子仿佛才想起阿湾的死与阿菊有关,回首看了她刹时失去血色的脸,自觉失语:“阿菊姑娘,我没有那个意思。” 阿菊垂下眸子, 很轻地说了句无事,也不知晓对方是否能听见。 男人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 转过身去做事。 阿菊同样将注意力落在自己携来的任务上,打开壶盖。 确认对方正专注地盯着火,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手中的油纸。 今日她特意穿了一件广袖衣裙,为的就是此刻。 眼见得白粉尽然抖落进壶内的暗处,阿菊尚未松口气,背对着她的庖子遽然启唇:“阿菊姑娘。” 身子应声一颤,阿菊慌乱地将油纸掖进袖中,抬目问:“怎么了?” “大当家不喜壶中酒斟得太满,”那人提醒道,“你莫触犯他的禁忌。” “好,我知晓了。”阿菊自觉后背的衣衫被汗浸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事已至此,阿菊清楚自己再无退路。 她早该在四年前就与段筹做出了断,如若当初她不跟随段筹上却步山,便不会牵扯出之后种种。 不过再怎么后悔也是枉然,眼下她也终于要将自己拨回正途。 酒液倾入壶中淹没白粉,阿菊发现她远比自己想得要勇敢,要心狠。 酒壶被盖上时,她莫名想到曾经听见的盖棺声。 棺盖自然比壶盖沉重多了,可不知为何,阿菊觉得双耳很痛,与阿婆下葬那日一样痛。 棺椁里镇的是阿婆的一生,这个壶盖镇的是她糊涂又可笑的四年。 “酒装好了,”顾不得多作感慨,阿菊对两位庖子道,“我还能帮你们做些什么吗?” 庖子看着她,好像看着一尊易碎的玉佛像,忙说:“不用了,你快去歇息吧,我们自己来便行。” 阿菊未有错失两人眼中的唯恐不及,但她此刻也不欲在此逗留。 她又看了眼酒壶,提步离开庖屋。 从小步至大步,身后似有灼灼烈火追逐,阿菊的裙摆掠过脚边的花草。 只要她走得足够快,就不会被悔意绊住。 * 林蕴霏与修蜻被老甲领至段筹的身边坐下。 筵席办在老地方,因为深知此地曾经发生过何事,林蕴霏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当然,这种不爽与身旁的段筹脱不了干系。 尽管他未有对两人动手动脚,亦没有叫他们效仿其他美人极尽献谄,在他周身的林蕴霏还是感受到一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威压。 这种威压与文惠帝身上流露出的不同,文惠帝作为天潢贵胄,自小便身居高位,与其说是威压,倒不如说是天成的贵气。 段筹却是从骨山血海里摸爬出来的,后天浸出了嗜杀的压迫感。 老甲看着如坐针毡毫无反应的二人,忍不住开口提点:“两位小娘子不妨替大当家布菜吧。” 修蜻与林蕴霏飞也似的对过眼神,他作势去拿那双还不曾动过的乌木筷:“大当家想吃什么菜?” 段筹扫了眼眉目似娇带怯的修蜻,没有拒绝:“你看着夹吧。” 依照他们制定的计划,潜睿于今日酉时左右将蒙汗药下入水井之中,那么此刻目光所及的这些饭菜酒水皆已浸染过药。 或许在筵席之前,三人就已不知不觉地接触到蒙汗药,但林蕴霏不会心存侥幸。 只要段筹他们正常用膳,稍后必将昏倒。 修蜻取巧将所有的菜都夹了一些,段筹跟前的盘子渐次被铺满。 “可以了,”段筹制止道,“且等我吃完再添吧。” 修蜻巴不得段筹能多吃点,却又不能形于色。 林蕴霏同样如此,一直用余光偷瞄席上众人都吃了多少。 这边段筹没吃几口,那边燕往也不怎么动筷,唯有一个宋载刀算得上大快朵颐。 林蕴霏心中于是盘算起该怎样自然地劝他们多吃饭,启唇说:“大当家,今日的饭菜是不合您的胃口吗?” “怎么问起这个?”段筹转动眸子看她,似是才反应过来她与修蜻还不曾用过晚膳,温言道,“你若觉得饿,随意吃吧。” “我……奴婢不饿,奴婢只是怕自己粗笨,没有将您服侍好。”林蕴霏被他黑洞洞的眼看得心底发毛,垂眸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不想几日前脾气带刺的她竟变得驯服起来,段筹不由得重新打量林蕴霏,半晌指了指另一只空盘:“你也为我布一盘菜吧,顺道让我瞧瞧你与你家小姐谁更能得我心。” 这是什么恶俗的趣味?他想看她与修蜻争起来? 林蕴霏对段筹愈发嗤之以鼻,面上假作被他的言语轻易挑拨:“大当家又如何证明您偏向谁呢?” 赶在段筹开口之前,她说:“这规矩若由大当家您来定便落了俗套。” 段筹似乎被她的话勾起兴致,顺从地反问:“那照你的说法,这规矩该当如何?” “如若大当家觉得谁布的菜更合您的心意,您便将盘中的菜尽数吃完,这个玩法可还有趣?”林蕴霏讲这话时心里其实没底,毕竟段筹并非容易被左右心意的主儿。 老甲还是头一回见到有女子胆敢教段筹做事,生怕林蕴霏惹得段筹不快,他这条池鱼会被殃及,从旁指责说:“你这小娘子未免太过忘形,竟出言要求大当家做这做那。” 出乎老甲的意料,段筹对他摆了摆手,道:“无妨,我倒是觉得这个玩法还不错。” 原来她适才是藏掖了锋芒。段筹看着林蕴霏眉梢那股反客为主的锐气,倍感新鲜。 如今他尤其需要这种新鲜的刺激,好冲击自己对阿菊那些理不清的情愫:“你叫什么名字?” “大当家唤我阿雨就好。”林蕴霏自觉有点摸到段筹的喜好,眼里噙着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阿雨,”段筹唤了声她随口扯出的名字,眸色晦如深海,“替我布菜罢。” 得到他变相的应允,林蕴霏当即去夹菜。 与修蜻广撒网的做法不同,她选择随意认准最近一道碧色欲滴的夏菘,连着夹了足足几大筷。 段筹的脾性变化无常,林蕴霏只得回以出其不意的招数。 再者说,夏菘涤洗起来最为麻烦,菜叶又大,应当能被药浸得更透彻。 她甚至将菜叶绕成一圈,看起来颇为精致。 摆菜的时间远比夹菜的时间长上许多。 当林蕴霏将那盘当之无愧的菜推至段筹面前时,她瞧见男人的面色变了变。 “如何,”林蕴霏期盼地望着他,似是对自己做出的惊世骇俗的事浑然不知,“大当家觉得谁的更好?” 段筹左看看林蕴霏,右看看修蜻,状似为难。 修蜻明白林蕴霏这样做的深意,低首绞着手指做出紧张的姿态,有意满足段筹那猎奇的欲念。 林蕴霏在心底为他的默契配合比了个大拇指。 “溽暑叫人气短,这夏菘不仅解腻,还能清火,”段筹最终动筷夹起幽绿的菜叶往口中送,“阿雨的心意更胜一筹。” 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的林蕴霏顺坡下驴:“大当家与奴婢心有灵犀。” 倘非为形势所迫,她万不敢想像自己能说出这般违心之言。 然而林蕴霏的暗喜没能持续太久,她绞尽脑汁琢磨出的法子被宋载刀这个程咬金截断。 男人在方才就已饮了将近半坛酒,此刻起身都有些晃荡。 “大当家的,”他却犹嫌不够,拿起斟满的酒盏,“明日便是事成之日,兄弟先敬你一杯。” 林蕴霏自进入屋后便将耳朵提着,故而无有错过他话中的关键词。 事成之日?他们三人谋划了何事? 段筹眸底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抬目时勾起眼尾,曼言问道:“事以密成,你可已经将粮食清点装备好了?” 宋载刀仰头将盏中烈酒一灌而尽,豪气干云地任凭部分漏出的酒液打湿衣襟:“大当家你就放心吧,除却留给寨子的一百石,其余的皆原封不动,就待明日卯时送下山。” 林蕴霏被他们这没头没尾的对话弄得费解。 不怪她敏感,听他们提及“粮食”,她一下子便想到朝廷丢失的那批赈灾粮。 段筹见他信誓旦旦,道:“那就好,兹事体大,关乎大人物的喜怒,我们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心力应对。” “大当家所言极是,”宋载刀像是完全忘记了前几日与段筹间的纷争,气氛一时格外和睦,“怪道大当家能得到三皇子殿下的信任,连带着我们也跟着沾光。” 近乎以为自己幻听,林蕴霏心下一震。 第85章 她越是喜欢对方,便越不会容忍对方的欺瞒。 耳边传来段筹平静从容的声音:“此事哪里是我一人的功劳, 这些年来山寨能够逐渐向好,少不了两位与所有弟兄出力。” “明日过后,我们便得深居简出, 至少于一年半载内不得下山抢掠,好让徐直相信三皇子已将我们清除。” 段筹的目光徐徐扫过宋载刀与燕往, 道出的话是嘱咐亦是期许:“两位,且忍一时之沉寂, 以待来日之绚烂。” 林蕴霏捏着大腿肉,凭借疼痛让自己的脑子活络起来。 所以林彦竟然与这群山匪有所勾结, 那他口中所说的赈灾粮被山匪夺去便是无稽之谈。 可他此番大费周章, 将粮食送往却步山又再次领回,为的是什么呢? 灵光乍现恰如石块相互摩擦打出的火星子, 林蕴霏反应过来, 林彦真正想要得到的是剿灭山匪的功业。 于林彦而言, 云州百姓挨饿几日算不了什么。 只要他将赈灾粮追回, 同时带回山匪被清除的好消息, 无人会计较他的那点失误, 反而会对其顶礼膜拜。 林彦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筹谋此事的?他又许给了段筹什么好处? 只怪前世她在林彦登基后死得太早,是以并不清楚云州后来的情况。 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些疑问梳理明白,脑中又见缝插针地想到另一件事。 在抵达云州之前,谢呈曾经含糊地向她透露,他发现云州藏着一些秘密。 结合今时所知,林蕴霏基本可以确定他指的就是此事。 如此一来, 她就得重新忖度谢呈让她来却步山的目的,他绝非只是想让她将赈灾粮带回来。 这一刹那神思直通天灵盖, 说是恍然大悟也不为过。 林蕴霏忽然就反应过来,他们在云州外遭遇土匪的时候, 为何修蜻没有现身。 偏偏在林彦假作败给山匪后,谢呈提议她去争功绩时,尤其擅长易容的修蜻遽然被他介绍给她。 由此可见,谢呈早就预料到她会上却步山,她又需要修蜻作陪。 这几日林蕴霏便隐隐觉得,自己在却步山上对潜睿与修蜻毫无帮助。 换言之,其实潜睿与修蜻相互配合就能将赈灾粮带回。 既然她在与不在没什么两样,谢呈为何非要她走一趟。 答案仅有一个,他想让她亲自发现林彦见不得光的算计。 可谢呈为何总能提早知晓林彦的计划? 林蕴霏不由得想起上一次书铺舞弊之事,同样是谢呈在背后推动,她同样未得到详细的解释。 谢呈仿佛就像林彦肚中的蛔虫,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前世谢呈作为他的幕僚,自是能接触到林彦的筹谋,但今生他明明处于自己的阵营。 谢呈以及他的势力能将林彦的底细扒清至这个地步,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古往今来多少英才俊杰,林蕴霏从未听说过有哪个人物能达到谢呈这般神机妙算,简直不似凡人。 谢呈还知晓什么,谢呈还对她隐瞒了什么? 她与他已经交过心,他为何不将却步山的秘密直接告诉她? 林蕴霏光是想着,手心便沁出了汗。 这几日她沉浸在初识情爱的欢愉中,此刻骤然清醒,一下坠入怀疑的深渊。 理智被抽离出来,成了游离在她躯壳之外的东西。 林蕴霏重新发现对她来说,谢呈身上仍旧藏着许多谜,她远没有谢呈了解她那般了解他。 一念之间晦明变得泾渭分明。 从谢呈给她量身定做的缱绻情网中走出来,林蕴霏心底生出了一种莫大的空茫与恐惧。 奈何眼前的场景又何尝不是千钧一发之际,她不会允许自己在险境之中因为旁的事情分心。 她确乎想立刻去问谢呈要一个说法,戳穿对方的故弄玄虚,但这显然是没有可能的。 他们之间的感情才开始不久,如若下山之后谢呈没能给她满意的回答,林蕴霏不介意让他们的缘分戛然而止。 林蕴霏永远是林蕴霏,纵使她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忘了魂失了本心。 她越是喜欢对方,便越不会容忍对方的欺瞒。 思及此处,林蕴霏收心将注意力放在当下。 段筹那番颇有激情的话引得燕往也跟着起身。 他手持酒樽,对段筹道:“大当家,我们仨同舟共济,一起扛过多少患难,只要兄弟们心归一处,终能大展宏图。” 讲完煽情的话,燕往再自然不过地提议:“大当家,宋兄,为将近的好事,为弟兄们长存不变的情谊,我们不妨举杯满酌。” 宋载刀闻言举杯附和:“是啊,大当家,你可千万别推辞。” 段筹于是看向桌上摆着的那个酒壶,缓缓开口:“老甲,你帮我倒杯酒吧。” 老甲道是,提起酒壶将酒樽注满。 事情会这般顺利吗?在场众人皆不约而同地想。 “从前怎么没见过这个酒壶?”在睽睽注目下,段筹冷不丁来了一句。 老甲的手不禁一颤,使得少许酒液溢出,将一旁的白色锦帕弄脏。 “大当家,小的不是有意的,”清楚破坏了对方往日不喜将酒与茶斟得太满的习惯,老甲当即拿着酒壶跪下认错,“还请大当家责罚。” 见到计划被打断,宋载刀屏着的气松开,将眉毛一挑。 “今日办的是喜宴,我暂且不追究你的毛手毛脚,”段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动怒,“你将这酒饮了罢,而后再为我新添一杯。” 这个处置的结果可谓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深感大事不妙的宋载刀没能忍住去看燕往,对方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林蕴霏则紧紧盯着段筹,怀疑他是否知晓了酒有问题。 但男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她瞧不出端倪。 老甲无有因段筹嘴皮上说的饶恕而放轻松,耷拉着的双肩止不住地起伏。 “大当家,小的如何敢沾碰您的酒樽呢?”他抬目询问,如何也不敢轻举妄动。 段筹抬手将那樽酒移至老甲上方,道:“张嘴。” 酒樽倾倒,尚未反应过来的老甲被酒浇了满面,衣衫亦被打湿。 段筹的动作于是停顿,垂眸提醒这位不够识相的手下人:“老甲,这酒是陈年佳酿,一壶可值千金。” 尽管他的声音不高,其中威胁的意味却深重。 老甲听得分明,哭丧着脸认罪:“大当家,小的知错,您且再给老奴一次机会。” 段筹不置可否,只弯折手腕将樽内剩余的酒一次往下倒。 吸取了上次的经验,老甲扬着脖子费力张大嘴巴,另外伸长舌头去够。 他的姿态滑稽又狼藉,哪里还有为人的尊严。 虽已知晓段筹的恶劣脾性,林蕴霏再一次感到不适,以至于忘记考虑老甲是否会被毒死。 生怕段筹不满意,老甲低首将洒漏在地的酒也舔了干净。 他恭顺地匍匐在段筹的手边,道:“多谢大当家赏酒。” “起来为我斟酒吧,”段筹扬了扬袖,摆着一副慈悲善人的气度,“莫让二当家与三当家久等。” 老甲谢恩起身,仍记得低声回答他适才的提问:“这个酒壶是从前劫来的,一直放在仓库里。阿菊姑娘听闻大当家今夜要设宴,特地洗净取出来,想借此向您认错。” “哦?”男人漆眸如晦,似是自言自语,“她竟会主动向我认错。” 他的声音太轻,离他算近的林蕴霏没能听清。 “里头的酒也是她倒的?”段筹旁若无人地继续问老甲,将宋载刀与燕往晾在边上。 换做平时,宋载刀早便要发作。此时他藏着心思,是以没有动怒。 燕往却不像宋载刀那般头脑简单,他隐约察觉到情况不对,心一阵阵发慌地跳。 然而段筹的行止一贯难以捉摸,燕往无法确定对方意欲何为,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是。”听到老甲斩钉截铁的回答,段筹唇边勾起一道莫测的笑。 他终于拿起酒樽,悠然起身:“五年前,我们被官府通缉,仓皇逃上却步山。犹记得,当时同行的兄弟拢共才二十七人。” “当晚我们斫荆伐木,围在篝火边彻夜难眠。”即便不明白他今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往事,燕往还是跟着回忆。 那夜的篝火很亮,照得所有人的面颊都生热。 窜高的火焰映着众人决绝的眉眼,他们肩抵着肩,腿并着腿,心血滚烫。 “是啊,谁都睡不着,因为前途艰险尚未可知,”段筹道,“一群逃亡人几乎走到末路,有人开始反悔了……” “载刀按着手中刀,将那人指尖划破,说我们歃血为誓,今朝共患难,来日同享福。” “一晃眼五年过去了,彼时誓约好像就在昨日。” 段筹走至宋载刀面前,拿过他手中的酒樽将杯中酒倒光,并将自己酒樽里的酒分给他一部分,同样之于燕往。 “人是算不到明日福祸的,今晚我们兄弟三人得以齐聚一堂,把酒言欢,便是人间第一流的幸事,”段筹一一与他们碰杯,道,“干白。” 宋载刀与燕往瞧着杯中酒,一时间谁都没动。 林蕴霏偏首去看老甲,对方好端端地立着,但神色尤其紧张。 假使她没有猜错的话,眼前的这个酒壶是阴阳壶。 她之所以知晓这物件,还是在某次宫宴上,异域来使用鸳鸯转香壶玩了个戏法,为文惠帝倾倒出两种口味截然不同的美酒。 段筹就要将酒樽放至口边,抬眼发现二人面色犹疑。 “怎么?”他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你们害怕我在酒中下了毒?” 第86章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宋载刀与燕往哪里敢接他的话茬。 燕往很轻地眨了下眼, 心中清楚段筹早已勘破今日之局。 但那又如何?有些腌臜事只要没被完全挑明,段筹便无法怪罪他们。 这就是他为何将下毒这个最直截的差事交由阿菊。 段筹若想深究此事,先得拷问阿菊。 燕往不惧打赌, 他赌段筹终究舍不得对阿菊往死里下手。 哪怕赌错,正好说明段筹之心冷到令人发指, 男人对于他有恩之人尚且以怨相报,燕往不会天真地奢求来日对方会一直善待自己。 成王败寇, 无非早晚。燕往苟活至今日,早就视生死为鸿毛。 一念至此, 他眉心的朱砂痣在烛光下如鲜血一般。 阒静之中, 段筹将眼风扫向老甲:“老甲,过来。你将这酒饮下, 替我向两位当家证明, 我府上可没有毒杀兄弟的待人之道。” 老甲又哪里敢喝, 这毒酒正是经他之手倒出来的。 眼见得段筹向自己走来, 他直直地跪下去:“大当家, 老奴被猪油蒙了心, 方才做出这般蠢事呐。” 段筹恍若未闻,蹲踞下来时墨色的衣袍垂在身后,从林蕴霏的角度看去,像是毒蛇的响尾。 男人伸手固定住老甲的脸,将酒强硬地灌入他口中。 求生之人的力气不容小觑,老甲死死地斜视着旁观的宋载刀与燕往。 他紧闭的牙齿终不敌坚硬的酒樽, 在被撬开的同时,段筹更卸了他的下巴。 “救我, 二当家……”涎水与酒混着血一起往外流,老甲含糊的叫喊被段筹封死。 不消片刻, 老甲翻着白眼,口含白沫,倾倒不起。 段筹于是松开对男人的钳制,丢破布一般将这位跟了自己三年多的心腹甩开。 他拿起桌上因老甲而脏的锦帕,轻飘飘地盖在老甲的脸上。 正当他要站起身时,段筹忽而觉得眼前眩晕。 但他不愿让在场的旁人瞧出自己的失态,强撑着站直,去看宋载刀与燕往的反应。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片刻的工夫内,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愈发严重。 段筹尝试摇晃脑袋,上下眼皮子却不听他的使唤渐次合拢,视线进而模糊,失去意识。 药效发作了!林蕴霏目睹他身形倾倒,忙环顾起屋内众人。 还没来得及为段筹的昏倒感到惊讶的燕往与宋载刀亦紧接着察觉到古怪。 林蕴霏望着他们先后昏过去,就近抓住一位壮汉的胳膊摇晃:“醒醒,醒醒。” 对方半阖着眼,面容安详,没有一点动静。 修蜻见状起身,切换回原本的声线:“殿下,我们该收网了。” “先出门确认一下山寨内的情况,”林蕴霏从段筹的身上迈过去,神思清晰,“再去后院接应潜睿。” 此刻的山寨内安静得有些异常,两人一路走至后院,发现随处都能见到倒地的人。 照着地图来到那群女子被关押的地方,门外两位看守的大汉一左一右地躺着。 其中一位的额角上有着干涸的血迹。 就在他的脸边,有着一根沾血的棒槌。 “潜睿?”林蕴霏踏进点了烛火的房间,与一位意想不到会出现在此的人先对上眼。 阿菊也没有想到事情背后的主使会是林蕴霏,一双小鹿似的眸子里满是惊异。 目光未过多停留,林蕴霏仔细地查看起屋内的状况。 这是间堆积杂物的柴房,远比林蕴霏想的还要逼冗脏乱,十几位女子几乎占满了全部的空间。 唯一的烛火令漫屋的灰尘现出原形,林蕴霏仅是一瞥,便看见梁上结成着的巨大而密密匝匝的蛛网。 不难想到这群女子被关押的这些时日里心中会有多么煎熬。 眼下她们相互解开捆着手脚的麻绳,憔悴的脸上仍旧带着不可知置信的神情。 潜睿迎上来,笃定地说:“计划成功了。” “嗯,段筹他们都已不省人事,”林蕴霏眼神往阿菊所在的方向一递,问,“她怎么会在这儿?” 潜睿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答说:“我赶来这里的时候,恰巧看见她拿棒子将外头看守的人砸晕……她应该是来将她们放出去的。” 想起适才筵席上老甲的话,段筹酒壶里的毒也是她下的,林蕴霏不由得对阿菊刮目相看。 这个看似柔弱可欺、全无主见的女孩实际上坚韧非凡,善良内秀。 此情此景绝不是感慨人不可貌相的好时候,林蕴霏掐断了思量。 见她们皆能自由行走,林蕴霏长话短说:“诸位,请听我一言,寨子里的人大多都昏过去了,外面现在还算安全。” “此地不宜久留,快随我出去吧。” 众人纷纷道好,她们做梦都想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此时有了能够逃离的机会,她们恨不能即刻随风到山下。 由潜睿与林蕴霏打头,修蜻殿后。一行人不多耽搁,提步向山寨门走去。 林蕴霏特地回首看了眼,阿菊亦悄然跟上队伍。 一面疾行,林蕴霏一面对身旁的潜睿说:“段筹与三皇子有所勾结,这几日你可有寻到证据?” 夜色昏暗,潜睿看不太清她的神情,但他从她平静的声音中听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意味。 “殿下……”潜睿倒是有心想为自家主子辩说两句,奈何琢磨不出适宜的说辞,只得坦诚道,“我在燕往的住处拿到了段筹与三皇子来往的书信。” “光有物证可不够吧,他打算如何处置那三人?”林蕴霏又问。 被主子间的恩怨波及,潜睿自觉汗流浃背,穷于应付:“您还是直接去问国师吧。” 清楚从他这儿再套不出话,林蕴霏抿起唇。 眼见得离寨门愈近,她心头涌起一阵难以与外人道的怯意。 她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谢呈。 重新拾起对谢呈的那些疑问,林蕴霏的思绪又开始打结。 可在看见几步之外对方如雪的袍角时,她不自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 谢呈背手立于寨门的正下方,灼热的夏夜无风,他的眸底却因她掀起微澜。 林蕴霏在距他约莫一丈的位置顿足,与他四目相对。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用目光描摹着他的面容,心道,谢呈好像清减不少。 他们的计划成功,他如约来接她,本该是极为高兴的时刻。 林蕴霏捏紧了垂在袖中的手,克制住自己想去抱他的冲动。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谢呈心神一动,纤长的睫梢跟着轻颤,侧身对跟来的州兵说:“诸位赶紧进去搬运粮食吧。” 潜睿闻言趋上前来,先对谢呈行了个礼。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对谢呈明说林蕴霏的情况,转而看向整装待发的州兵,说:“我熟悉路,诸位请随我来。” 藉着正事远离主子间的爱恨情仇,再没有比他更加机灵的人了。 潜睿背对着人拍了拍胸脯,心中不忘为谢呈祈祷好运。 州兵于是分为两队,人数多的那支跟潜睿进山寨,人数少的则留守外面,负责看护已经逃出来的林蕴霏等人。 “去边上说话吧。”林蕴霏率先打破两人间微妙的沉默。 谢呈颔首,跟着她走到马车后。 马车将他们与旁人分隔成两个世界,阴翳笼罩着二人的眉眼,如覆面具,任谁也想不到数日前林蕴霏与谢呈曾在却步山山麓缠绵悱恻、不舍别离。 其实不用潜睿提醒,谢呈便已看出林蕴霏态度的异常,他只是不知晓她究竟猜到了哪一层。 “殿下,”他含着口无法直抒的气,轻声唤她,“这几日你可还安好?”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谢呈便一丝不苟地将林蕴霏周身都看遍,清楚她无恙,但他还是想听见她的亲口回答。 心上仿佛被针扎了下,林蕴霏感知到那儿出现一个极小的豁口。 谢呈实在太明白怎么用温柔苦情的伎俩对付她,叫她险些就要绷不住冷漠的姿态。 好巧不巧有一阵山风吹过,山林间的万叶哗然作响,直将林蕴霏额前的碎发拂乱。 发丝扎进眼角,又痒又痛。林蕴霏的眼眶登时红了,脑子亦恢复清明。 隔着水汽,谢呈的神情变得迷濛,仿佛与她相隔甚远。 毫无来由地,林蕴霏又想到前世的谢呈,想到他们之间一手便能数清的交集。 那日文惠帝的金棺将入皇陵,新帝林彦下旨解了先帝罚林蕴霏的禁闭。 林蕴霏身着缟素,未施粉黛,站在林彦身后,神情麻木地听着众人貌似情真意切的哀号哭泣。 这样的哭丧已然持续了整整三日朝夕,她不用看也知晓,许多人面上怕是无有眼泪。 皇城内所有寺庙每隔一个时辰便要敲十下钟,悠长的钟鸣此起彼伏,仿佛就在耳畔。 林蕴霏有三天两夜没能阖眼歇息,除了水什么都吃不下。 此刻听见这些纷杂的声响,整个人备受折磨,将近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她自是难以维持面上的神色,恹恹且透着一股不耐烦。 在一旁主持举哀仪式的礼官转头瞧见林蕴霏既没落泪,也没张嘴,不由得摇了摇头。 又过了片刻,钦天监定下的时辰已至,礼官高声颁布遗诏。 丹福门下的臣民,丹福门上的皇子公主皆下跪听诏。 遗诏内记载着先帝的生平,无非是一番对逝者的歌功颂德,末了再次提及对新帝林彦的册封。 篇幅冗长,华而不实,令礼官诵念得口干舌燥。 待到礼官说罢“钦此”,丹福门缓缓大开,井然有序的军队护送文惠帝的棺椁步出宫门。 街道旁的百姓跪迎声势浩荡的仪仗向郊外的皇陵行进,丹福门上众人得以起身目送。 连续跪了几日的双膝传来阵阵刺痛,林蕴霏撑着大腿起来时,眼前骤然一黑,短暂地失去知觉。 第87章 “你这是想同我散了,是吗?” 好在她没有昏过去, 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出丑。 毕竟如今这个时候可没有谁愿意对她伸出援手。 赵家虽还困兽犹斗,但以新帝的雷霆手段,这口残喘不日就会被剥夺。 失去母家的支持, 赵皇后哪怕有着太后的尊位,亦是有名无实, 遑论声名狼藉的林蕴霏。 林蕴霏死死地抠着掌心维持清醒,勉强保全自己的体面。 好不容易捱到丧仪结束, 偏生林彦不肯轻易放过她,曼言吩咐说:“嘉和, 父皇从前最是宠爱你, 今夜便由你留在宫中替他抄一份度华经吧。” 度华经共万字,誊写起来非得通宵达旦不可。 他仿佛在跟她好言好语地商榷, 但林蕴霏清楚, 这份夹有私怨的圣意容不得她推拒。 林蕴霏道好, 心里对他的落井下石并无怨愤。 许是她答应得太过爽快, 面容太过平静, 倒叫林彦没了兴致, 扬长而去。 时值冬月,正午的天阳如何也算不得温暖。 砭骨的寒冷将林蕴霏的腿脚冻住,她却不想扶着墙壁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只得缓步走下一层层的石阶。 走一步,额角就会鼓动几下,说是头疼欲裂不为过。 是以林蕴霏极为滞后地发现她的身后有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人就停在黑影的尽头。 “国师。”谢呈连同他身后的朗朗日光一齐刺入林蕴霏眸中。 她难以睁开眼,像是有心闪躲、无颜见人。 不知谢呈是瞧出了她的难堪, 抑或是出于交谈间的礼节,往下走了几步, 与她站定在同一级台阶。 离得近了,对方的面容自然变得清晰许多。 谢呈今日仍穿着一袭白衣,衣领处缝着雪白无瑕的狐狸毛。 他似是畏寒,一直将手对掖在袖子里,漏出的那一小截腕骨宛若新雪。 对方的纤尘不染确乎让林蕴霏的心底生出几分窘迫。 林蕴霏有些后悔自己下意识地叫住了人。谢呈是林彦的幕僚,新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她则是这场权力之争里的落败者,二人好比云泥,哪里有话可说。 见她陷入无端的缄默,谢呈自觉当挑起话头的那个人。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清晏殿外,滂沱大雨中,距今已过去九日。谢呈瞧着她分外憔悴的形容,明知故问地寒暄:“殿下这几日可还安好?” 忆及这句耳熟的话,林蕴霏猝然的抬眸。 她并非如梦初醒,而是恍惚觉得跟前的谢呈在与前世的他重叠,她就此不知今夕是何年,难辨新人与故人。 林蕴霏记不清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谢呈的,此刻她也顾不得去探寻根底,因为她想到了一个更为紧要的可能。 仿佛绕成团的今生种种被她找到了线的开端,林蕴霏使力拉动那根活线。 线上的每个结点都代表着她与谢呈命运的相交,从初见到如今,逐渐在她面前一一展开。 有些困扰她许久的疑问得到了梳理,真相跃然欲出。 天命自她重生那刻便焕然运转,林蕴霏以为她每一次规避前世的行差踏错,便能将她自己乃至于与她相关的人引向截然不同的洪流。 譬如文惠帝、赵皇后、林彦、孙进、吴延庆等等,他们的所作所为既依照前世进行,同时因为她的变动而做出不一样的抉择。 但直到这一瞬,林蕴霏方才反应过来有个人脱离了她设想的道理。 这个人便是谢呈。她第一次去临丰塔找谢呈时,对方便主动做出了与前世并不一样的行为,帮她卜算出“绝处逢生”的卦象。 几日后,谢呈又借被刺杀一事将她引至临丰塔,并且有意让她听见他与林彦的谈话,使得自以为抓住他把柄的林蕴霏要挟他加入自己的阵营。 再后来,他们之间的来往便自然而然地展开,谢呈从始至终没有做出过伤害背离她的事,林蕴霏也越发地信任他,以至于对他手中成谜的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谢呈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引导她做出选择,将她往他早就想好的路上推。 看似是重生的林蕴霏邀他入局,他却是这场天下局里真正的执棋人,主动、从容,掌握着自己的命运,有着属于自己的行事节奏。 重生之事怪力乱神,林蕴霏至今都觉得离奇诡谲,故而她不敢想是否还会有别的例子,是否还会有旁人似她一般借身还魂。 其实是她画地为牢,凭什么她可以重生,谢呈就不可以呢? 假使……谢呈也是重生之人,那么他为何能知晓林彦每一环的计划,为何能准确地知晓云州何日何时降雨,便都解释得通。 林蕴霏又想起那日她在马车上借黄粱一梦对谢呈说出了前世的遭遇,谢呈仿佛与她感同身受,红了眼、落了泪。 彼时林蕴霏以为他是爱她极深极切才有此反应,如今看来恐是另有原因。 是愧疚,或是逢场作戏,皆不得而知。 林蕴霏不由得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前世的谢呈在知晓她的死讯后,会作何反应? 她转瞬将这般自讨没趣的思绪掐灭,前世丹福门上对方那副淡然待之的模样便是最好的答案。 所以谢呈是重生而来的吗?林蕴霏说不出自己希望他是还是不是。 倘若谢呈带着前世的记忆,那么他为何不继续选择帮助林彦呢?他对她说的那句“情不知所起”里掺了多少真心,又掺了多少假意? 他岂不是已经发现她重生的秘密,为何毫无进一步的试探? 林蕴霏攥着那根无形的长线,原想胆怯地留下一段未解的线团。 不管个中有多少曲直,谢呈已经违背了她曾强调过的话,林蕴霏可以选择将猜想藏掖起来,假作不谙更深的内情,同他到此为止。 然而在看见谢呈安静的眉眼时,林蕴霏又决意给他一次机会。 扪心自问,林蕴霏其实不介意谢呈是否携有前世记忆,她计较的仅仅是对方未能如实相告。 话又说回来,她对他亦非坦诚,此事倒也算扯平。 林蕴霏喜欢干脆地处理事情,对待感情亦然。 哪怕是要同谢呈分开,她绝不想因为所谓不诉之于口的误会分开。他们总得将由来分说明白,这样干干净净地断了彼此的念想,便免得藕断丝连、心中忧扰记挂。 时隔良久,谢呈眼见得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得到了林蕴霏的回答:“国师的人将我看护得紧,我便是想要受伤也难。” 这句话疏远且带着怒气,但林蕴霏还愿意搭理他,谢呈放心了些:“殿下无恙就好。” “我不好,”林蕴霏将他的话截断,“谢呈,我心情很不好。” “你早就清楚林彦与段筹的勾当,为何不告诉我?” 她的气势虽咄咄,眸底却不自觉地染上悲色,被谢呈瞧得一清二楚。 这几日他一直在盘算此事,打过的腹稿不说百数,也有几十。 来之前他仍旧在想该如何扯谎,怎么扯出一个圆融缜密的谎言。 他怎会不知晓扯谎的难处,当他说出第一句谎话,就得拿千百句矫言来弥补。 可谎话之所以为谎话,便是从起初就埋下了被发现的隐患,如何也不能滴水不漏。 望着林蕴霏宛如星曜的眼,谢呈耳畔回响着徐直那番话。 那些准备好的话登时成了废稿,在他唇边徘徊半晌,终是没能道出口。 林蕴霏见状又逼了他一步:“你是从何知道林彦的计划的?连同上一次经你插手的舞弊案,我想要一个明确的交代。” 谢呈垂下眼睫,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不期然回道:“对不住。” “什么?”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令林蕴霏愣怔。 “殿下,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谢呈重复了一遍。 对方眼中烟波浩渺,掩着深处浓重的情绪。 林蕴霏总觉得他这句道歉不只是为了这两件事。 “你应当知晓的,谢呈,”反应过来的林蕴霏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我最不想听到你说这句话。” 她收紧牙关,咬着两颊的肉,舌尖仿佛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如果你不肯做出解释,便是欺骗了我,”她蹙起秀眉,特意为他抿上的口脂在夜色里失去原本的艳色,“你该清楚欺骗我的代价。你这是想同我散了,是吗?” 因最末一句话撩起眼,谢呈的心像是落地的白瓷,四分五裂成为齑粉。 巨大的悲怆将他整个人都湮没,刹那间神思一片空白。 “我不想……”他嗓音低哑地争辩,生平第一次觉得口拙,“殿下……我……” 林蕴霏于是出言诱引:“只要你肯将真相告诉我,我可以不计较这些前嫌,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但谢呈再一次让她失望,他绷着脸,口中未能泄出一句有用的话。 沉默在此时是何意思,林蕴霏清楚,谢呈只会更加清楚。 他越是不愿意解释,她便越发笃定背后那个难以言明的缘由是什么。 “谢呈,我曾经在一位高人那里得到过一句谶言,你想知道吗?”林蕴霏的声音很轻,几近闷在胸腔里。 谢呈尚未启唇,她便一字一句地说:“他说,‘人言毁誉,妄念伤己’。” “按他讲的话,我这一生恐难善终。你呢,你觉得他说得对吗?”林蕴霏的睫羽一动不动,势要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帘。 二人顶上的那株参天古木映在谢呈眼中,数不清的树叶因风晃动,他的瞳仁里就此下起萧疏的墨雨。 纵然他一言不发,林蕴霏已读懂千言万语。 第88章 “我们暂且先将这段情缘放一放吧。” 感觉仿佛被四围重叠的山峦倾压, 谢呈的身子不堪其重,很轻地晃了晃。 她已经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这个想法占据着脑际, 让他茫然无措。 所以谢呈果然也是重生而来的,有着所有的记忆。 林蕴霏心道, 故人照面却不识,世事无常,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她看着谢呈仿佛失魂落魄的样子, 心里说不清该是什么情绪。 惊讶吗?震惊吗?大抵神机妙算如谢呈在当时也没有想到吧, 被他定为棋子的她竟然会是真正的故人,眼见得事情即将脱离他的控制, 他这个执棋人又该如何挽回呢? 谢呈直将指骨攥得发了白,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人简直是在胡说, 殿下是天生的凤凰, 定会栖于清梧, 长命千岁。” 事已至此, 他还是不肯承认。 林蕴霏的眸光暗下来,那些原本只有谢呈能够见到的流光华彩被她残忍地收敛起来:“你非要将你我逼到绝处吗?” 这句话无异于最后的警告,然而谢呈像是被封了五感,雷打不动地用沉默与躲闪应对。 “主子,殿下,”带着州兵顺利完成任务归来的潜睿感觉到这边二人对峙的微妙氛围, 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地缝里。可此处实在不适合逗留,他只得上前插话, “东西与人都带出来了,可以下山了。” 正事与风月相比, 林蕴霏弄得清轻重。 她当即从谢呈脸上移开眼,发现晕倒的段筹三人均被捆绑了手脚固定在推车上,跟她与修蜻几日前的遭遇颠倒交换,不可谓不是因果报应。 “走吧,以防生变。”她越过谢呈吩咐潜睿,迳直上车将背影留给他们两人。 潜睿小心翼翼地抬目去看谢呈,对方的神情匿于昏暗夜色,但潜睿看得出,他在上车时险些踉跄。 他们安静地坐在同一辆马车内,适才顶到极致的情绪被打断,起初谁都没有开口。 但虚空之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引线,只消一点眼神就能让硝烟复燃。 案几上有蜡烛,林蕴霏将其点亮,谢呈无有血色的脸便一览无余。 “谢呈,我觉得……”她避而不见,心道自己的脸色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们暂且先将这段情缘放一放吧。” 这个决定或许有些仓促,可林蕴霏既然选择在此刻说出来,便绝不会反悔。 她宁可舍弃情爱,也不要不忠诚的檀郎。 “你我都需要冷静冷静……如今看来,国师当日还是将话说得太满了,也怪我自作多情,以为国师待我真有那般情深……” 鸦羽般的眼睫在脸上投出一方落寞的灰影,林蕴霏几度说不下去:“假使,假使国师后悔做了我的盟友,现在便可以将话挑明,省得日后牵扯出不必要的纠葛。” 明明今生他最不想见到她伤神,明明一开始他只想要助她得偿所愿。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终又将她的人生搅乱。谢呈心如火煎,深感自责。 “谢某从不后悔成为殿下的盟友,不管是从前还是将来,我都愿意为殿下所用。”按捺不住心火,他终于有些着急地出声,试图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她看。 谢呈却没能在林蕴霏脸上看出波澜,质疑还是相信,都没有。 意识到她已然不在乎他的真心,谢呈的思绪一点一点地冷却,嗓音也低下去:“至于旁的事,一切都遵从殿下的意思。” 一切都遵从她的意思?谢呈的依从没能使林蕴霏得到一星半点的慰藉。 所以他终究没有一点要挽留的意思,她又何必强求。 仿佛秋雁沉湖,夏日飞雪,林蕴霏心如磐石,不再揣有任何幻想。 好在她占据先机道出分开的话,不至于看起来死乞白赖,跌了份儿。 收拾好情绪,林蕴霏重新有了直视谢呈的勇气。 谢呈似是已从适才的急雨中回过神来,神情萧索,透着股内敛的颓然,绵绵细雨一般浸润林蕴霏的心:“倘若殿下介意的话,我会尽量少出现在你面前。” “倒也不用矫枉过正,”林蕴霏淡淡地说,“就像从前那样便可。” 从前一词,听起来恍如隔世。 回到州署的路途尚远,干坐着更添尴尬。 林蕴霏索性与他谈起正事:“你打算将段筹怎么办?” “段筹手中掌握着不少林彦的把柄,是我们……殿下想要扳倒林彦的重要证人,得将他护送到皇城。”谢呈答说。 林蕴霏直截了当地抓住关窍:“按规矩,他们三人的罪罚该由徐直来判定,在处决之前需被关押在州署内的牢狱中。有官府的看顾,想要悄然无息地带走一个大活人可不是件易事。” “何况到了州署后,这个消息是瞒不过林彦的,想从他眼皮子底下动手劫人便是难上加难。” 谢呈轻轻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因此不妨在抵达州署之前便下手。” “与其花费一番力气劫人,不如换种法子,譬如说偷梁换柱。” 何为偷梁换柱?林蕴霏立时理解他的想法:“你是说让修蜻易容成段筹?” “没错,”若换作几日前,谢呈见到她与他心有灵犀,少不了要会心一笑。思及此处,谢呈的眸底又覆上一层霜雪暝色,“今夜我便会让修蜻易容成段筹,让潜睿易容成燕往,并且另外派人先一步将段筹与燕往送回京城看押。” 此刻听见他此行还带了其余的手下,林蕴霏不会再感到惊讶:“宋载刀呢?他不重要吗?” “此人知晓的内情不多,”虽不敢承认重生,谢呈心中愧怍难消,尽量将其他的事坦诚交代,“留与不留都无甚影响。” “嗯,你心中有数就行,”林蕴霏摆出公事公办的派头,言简意赅地回答与提问,“那你的人呢,总不能留下来代替他们受罪吧?徐直是聪明人,迟早会发现端倪。” 谢呈答说:“此事还得请殿下配合我。” “说来听听。”林蕴霏偏首将半张脸朝向他,她还没卸去易容,又配上淡漠疏离的神情,让谢呈看得眼前干涩生疼。 “这三人与赈灾粮是殿下从虎穴里带回来的,徐直定会记念你的功劳。在处置三人前,他必然会来过问你的意见,殿下便可顺理成章地说段筹等人罪大恶极,应当押送至皇城,提交大理寺定罪。” 从前地方有极其恶劣的大案时,亦有罪犯被送入大理寺论罪的先例。 但林蕴霏仍觉不妥:“纵使我能劝动徐直,可林彦作为来云州协理灾情的代巡抚,他才是有权主事的人。你怎么能确认他会松口答应?” “较之在州署内动手闹出来的声势,自然是在回皇城路上动手的动静小,”谢呈道,“而且殿下也说了,林彦作为代巡抚,押送段筹等人回京的事宜定然会交到他手中。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想要如何操作、何时操作都行。” 林蕴霏又一次感受到谢呈的玲珑心,往往旁人才想到三步,他已然想到十步。 见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全,她也无话可说,将脸别向一边,阖眼假寐。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州署正门外停下,林蕴霏没有睡着,当即睁开了眼。 她伸手去挑帘子时,身后谢呈遽然叫住她:“殿下……” 林蕴霏身子一僵,但无有回首,缄默地等男人说完未竟之语。 只有林蕴霏自己知晓,她的心好似被拂乱了的弦,跳动地分外厉害。 眼前的帘子莫名就屏蔽了外头的嘈杂,这片刻的留白不免叫人生出点缱绻的期冀。 明明不过是眨几下眼的工夫,林蕴霏却觉得已过千年,而她并没有因为仿佛千年的等待感到不耐。 执掌她心跳的人终于又开了口:“此事过后,林彦必然会对你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不管是回京路上,还是回京后,殿下千万要小心提防,保重自身。” 谢呈其实还有半句话没说,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失去了讲这句话的资格:他会一直在暗中派人护她周全。 所幸她还愿意与他谈话论事,谢呈将眸中的伤色收起来,心道,只要他得以护她安好,便该知足。 “谢谢,”林蕴霏自嘲一笑,极为客气地回复,“我省得。” 下马车后,她一眼瞧见翘首等待的徐直。已近子时,来人身上的官服未有褪去,应是一直等到现在。 待到看见谢呈也毫发无伤地从马车上下来,徐直才彻底舒了一口气。 “殿下,您也真是的,怎么能够以身涉险,”他都顾不得为追回赈灾粮而高兴,一心扑在林蕴霏的安危上,“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臣不知该如何向今上交代。” 林蕴霏扬了扬袖子,宽慰道:“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么。再者说,此事是我擅作主张,哪怕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也与徐太守没有干系。” 在离开州署之前,她便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给徐直看的,更是有备无患。假使她在却步山遇险,徐直便可将此信呈给文惠帝,免于深重责罚。 徐直还是为这有惊无险的事感到后怕,道:“殿下与国师是云州与云州百姓的恩人,于情于理,我都该保证你们的安全。” 听见他无意将自己与谢呈讲在一处,林蕴霏的呼吸控制不住地一顿。 林蕴霏一面想,她真是没出息。 一面又想,情缘并非衣袍席子,不是想要斩断就能立时断开的。 时日一长,习惯转为自然,她或许就能将谢呈这个名字、这个人淡忘。 第89章 林蕴霏就越能看出他对却步山这个暗桩的珍惜。 林蕴霏继而看向随自己一道回来的女子们, 她们应是许久没有见到这么多人,脸上尽是警惕之色:“徐大人,这群女子皆是被山匪掳上山的, 烦请您今夜先将她们安顿下来。” 徐直循声看过去,瞧见她们惊惶的模样, 感叹道:“都是一群苦命的姑娘。” “殿下放心吧,我会先在州署内辟出地方让她们住下, 明日便着手去查她们是否还有亲人在世,然后将她们安然送回家中。” “大人不若先过问一下她们的意思, 或许有人不见得想要归家。如有这般情况, 也省得大人徒劳费力。至于不愿意返家的姑娘,我会出一些银子助她们过活。” 虽说林蕴霏从来都不觉得女子的贞洁比性命还紧要, 但她暂且治不了这腐烂的世道, 只能凭此举来给无辜的她们指一条不那么明朗的出路。 林蕴霏万万不想看到姑娘们满心欢喜地见到家人, 却被无尽的冷眼与谩骂逼向又一个深渊。 徐直在反应过来个中深意后, 看向林蕴霏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欣赏:“我会依照殿下的话去办。” “我替她们先谢过大人。”林蕴霏颔首称谢。 见他们聊罢事情, 谢呈出声道:“徐大人, 七百石赈灾的粮食已被尽数带回.还请你过目。” 这七百石粮食加上前几日的那百石,足够云州百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应对饥荒。 徐直闻声不由自主地向推车走去,伸出双手碰触到扎实的稻米,难得狂狷地开怀大笑。 但他没有失态太久,忙又将声音压下去,自说自话:“此刻是深夜, 不该搅扰街坊。” 他回到林蕴霏与谢呈的身前,感激之色溢于言表:“云州太守徐直敬谢两位对云州的大恩大德。” “此番得以与徐太守并肩拯救百姓于水火, 是嘉和之幸,”林蕴霏心知自己在此事中无有太多贡献, 哪里敢受徐直的言谢,“真要算起来,此事十之有九都得归功于国师的运筹帷幄。” 听见她的谦让之词,又看见她隐隐有愁绪萦绕的眉宇,徐直不禁去看了眼谢呈。 谢呈乍一看与寻常无异,但细看之下便知他眸光四散,仿佛心不在焉。 发现徐直在看着自己,谢呈猝然垂下眼,答非所问:“今夜夜深,诸位都累了吧。不若先回去休憩,事情等到明日再谈也不迟。” “也是,怪我思虑不周,两位赶快去歇息吧。”见林蕴霏不语,徐直启唇答应,不至于冷了场。 言及于此,林蕴霏对着两人一一颔首致意,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向厢房。 “国师,这……”徐直扭首去看谢呈,下意识的、想问询情况。 他即刻反应过来不能在众人面前暴露两人关系,将话音及时掐灭。 而青年在看到林蕴霏扬长而去之后,眉目之间的疲态陡然加重。 谢呈对着他摇了摇头,那是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徐大人,谢某告退。” 徐直只得将疑问装回腹中,转而对等候多时的州兵说:“诸位,将粮食卸下来运去仓库吧。” * 见到林蕴霏归来,蓝儿一颗心方才落回原位,险些喜极而泣:“好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她穿戴整齐,蹲坐在林蕴霏的床榻边浅眠,才听见一点可疑的动静便被惊醒。 蓝儿撑着安立柱起身,赶忙替林蕴霏将屋内的蜡烛挑明,又道:“奴婢这便去为殿下打水。” 大抵是因为情绪上的空茫,这一路她竟将身上的不舒爽抛之脑后。 回到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在人前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骤然溃散,林蕴霏伸手捏了捏眉骨,道:“你且去帮我打盆清水来洗漱就好,明早醒来后我再沐浴更衣。” 蓝儿应是,转身就要去做事。 “蓝儿,”林蕴霏适才便瞥见她双眼下缀着的两团淡青,知晓她这几日恐也过得提心吊胆,“多谢你这几日为我打掩护,一会儿你也早点歇下吧。” 蓝儿将眼弯成月牙,脆生生地说:“谢谢殿下关心。” 林蕴霏看着人离开,缓缓地在床榻边坐下,神思困倦。 纵然她的身子格外疲惫,但她清楚,今夜自己注定辗转难眠。 * 鸡鸣之时,天光破晓。 林蕴霏将脸蒙进被中,又翻了个身,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到几近午时,林蕴霏才顶着仍旧眩晕的头醒来。刚用完午膳,便有人在廊庑外通报,说有一位叫做阿菊的姑娘求见。 林蕴霏回说让人进来,阿菊于是怯怯地跟着蓝儿走进屋内。 “你先下去吧,蓝儿。”林蕴霏依稀猜到她为何来寻自己,是以想为她留出一个安静而私密的空间。 大抵是因为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阿菊看起来远比在却步山上时还要局促。 林蕴霏却也不急,耐心地等阿菊开口说明来意。 “殿下……”半晌后,阿菊笨拙地吐字,“我就是想问问您,太守大人会如何处置段筹?” 林蕴霏心道果然如此,面上则不动声色,与她坦诚道:“段筹心狠手辣,做了数不清的恶事,唯有一死方可赎罪。” 阿菊像是早已猜到她的说法,眸中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连伤色也如蜻蜓点水般了然无痕,轻声附和:“走到今日这个地步,终究是他罪有应得,怪不了旁人。” 听见这句话从阿菊的口中说出,林蕴霏不再像昨日那般错愕。 “你想要再见他一面吗?”她虽然清楚段筹应已被掉了包,但或许是因为她才受了情伤,正是尤其感性的时候,这才问出了稍显冒昧的话。 先是愣怔了一会儿,阿菊垂下眼似在思索,最后她摇了摇头:“我好不容易才恢复自由之身,再不想被爱恨绊住脚。总归是陌路人,又何必再见面,徒增烦恼呢?” 是啊,前路光景灿烂,人何苦要将自己困在情网中。 林蕴霏心道,她也该尽快将晃荡的心思放回正事上,毕竟只有权力才是她永远能够信任与依仗的东西。 眼下她们都在安全的地方,林蕴霏也好和她平心静气地交谈:“阿菊,我有些好奇,昨日你为何没有被药倒?” 阿菊于是回忆起昨夜心惊胆战的经历,含糊地说:“昨日我并未吃饭饮水。” 一想到要去给段筹下毒以及之后要逃跑的计划,她整整一日都紧张得寝食难安。 她哪里会不知晓燕往亦不怀好意,因此根本不相信对方会那般轻易地放过她。 所以她想趁所有人都专注于筵席的时候,拚力一博逃出那个是非之地。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在转头碰上林蕴霏,而林蕴霏又是那日藏得最深的“黄雀”。 知晓对方天潢贵胄的身份后,阿菊不禁为自己不曾苛待对方感到万分的庆幸。 尽管阿菊没有讲明她为何不照常饮食,林蕴霏也能猜出个大概。 不过这些都该是被翻页的事了,再怎么刨根问底已无意义。话在唇边绕了个圈,终于成了一句迟来但由衷的称赞:“阿菊,你是个极好的姑娘。” “您是在夸我吗?”阿菊滞后地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脸上洋溢着不可置信。 林蕴霏直直地与她相视,重重地颔首:“你值得这般夸奖。” 即便林蕴霏语气坚定,神情也真挚,阿菊仍旧觉得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你可有想好今后要怎么过活?”林蕴霏接着问。 提及此事,阿菊乌黑的眸子亮了亮,格外憧憬自己逃出苦难后的日子:“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想,人只要向前看,总能走出一条路。” “是这个道理,”林蕴霏深以为然,“你肯定会得到幸福的。” 阿菊前脚刚走,徐直就派人请她去议事。 “三皇子可在?”林蕴霏问那位小厮。 小厮答说:“在的,国师也在。” 想来林彦已经知晓她破坏了他计划的事,一会儿指定要拐弯抹角地来试探她的口风。 至于另一位,林蕴霏心道,不想也罢。 才踏进屋内,林蕴霏就感受到林彦的注目。她权作不知情,在与他相对的位置落座。 将将沾到椅子,林彦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说:“嘉和,几日不见,你的脚伤可好全了?” “多谢皇兄挂念,”林蕴霏落落大方地回望,“我依照大夫的嘱咐,在屋内休息了几日不敢走动,眼下终于大好。” “那便好,”林彦面上看似和煦,言语间则含沙射影,“皇妹深居简出,竟还不忘为徐太守出谋划策,不动干戈就将赈灾粮带回,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呐。” 林蕴霏毕竟尚未出阁,以免留下深进过匪寨的话柄,徐直掩去事实,对外仅宣称她为官府追回丢失的赈灾粮提供了绝佳的主意。 功劳被大打折扣固然是件憾事,但林蕴霏深谙内情,明白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更何况这份荣耀与功绩是谢呈捧给她的,她作为白白获利的人,占不到嫌弃与指摘的资格。 “皇兄谬赞了,我不过是从旁提出建议,真正将事情落到实处的还是徐大人。”林蕴霏婉言将他的机锋化去。 林彦紧咬不放:“皇妹实在是过谦,倘若你都算不得功臣,那么忙活了十几日却徒然无果的我岂不是成了只会添乱的无用之人?” 这句直截犀利的问话使得原本就不对的气氛绷紧到了极点,林蕴霏恍若不觉,神色平和:“皇兄为了云州百姓亲自涉险剿匪,如何会是无用之人。” “你我均领皇命而来,皆为的是援助云州度过旱灾。所以啊,不论是谁将赈灾粮带回,都是一样的。” 她话里话外对林彦暗示皇室一体的道理,假使林彦知情知趣,就不该在外臣面前继续讲这些令人多思的话。 徐直听罢亦接了话茬,道:“公主殿下与三皇子殿下此番都为云州殚精竭虑,云州百姓与臣均会铭记这份恩情。” 然而林彦端的是不依不挠,甚至不肯顾及圆话的徐直,执意要将事情摆到明面上:“原来皇妹还记得我也在州署内,那你为何单单将此事瞒着我呢?倒像是有意提防皇兄。” 他越是失态,林蕴霏就越能看出他对却步山这个暗桩的珍惜。 “殿下,此事是臣不让公主声张的,”出乎意料的是,徐直赶在她之前做出解释,“彼时谁都无法确定这个法子是否可行,臣想的是,一面张罗人去卧底,一面不打搅殿下你那边的计划,两相并行,方为万全的上策。” “正如太守所言,此事确乎有种种不得已的思量。我本想着事成之后给皇兄一个惊喜,谁承想反因无心欺瞒惹得皇兄不快,是我对不住皇兄。”林蕴霏其实自己也能应付得来,但徐直能够出面,她自是顺坡下驴。 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林彦有片刻失语。 心底的烦躁渐次得到平复,他紧攥着椅子的把手,默念不能再错下去。 “原来如此,”他咬着发酸的齿关,向林蕴霏与徐直露出释然的笑,同时周身的威势荡然无存,“是我错怪了皇妹。” “赈灾粮能够提前一天被夺回,百姓便能少挨饿一日,我当然也倍感欣喜。” 第90章 “我并非想要纠缠殿下。” “我就知道皇兄是个明事理的人, 不会真的怪罪我。”林彦话音才落,林蕴霏就为他戴起高帽。 对方闻言,朝她投来并不诚心的笑。 此事算是被揭过, 林彦却还有疑问:“我听闻却步山的那三位山匪头子也被抓住了,徐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这不是撞到她的话口上了, 林蕴霏将身子前倾,眸子里亮起不多不少的兴味。 谈及正事, 徐直的神情及时严肃:“这三人为非作歹,有违大昭数条律法, 如何也难逃一死。我欲亲自审问他们, 将他们这些年犯下的罪行一一列举,再定下当街处死的判决, 以儆效尤。” “诸位意下如何?”既是将三人叫到了一堂, 徐直自然该过问他们的意见。 “他们的确该被严惩, ”林蕴霏依照与谢呈商榷的结果启唇, “这三人胆敢将朝廷下发至云州的赈灾粮夺走, 使得灾情险些被贻误, 此等罪责绝不容姑息。” “我觉得他们该被提交大理寺定罪,以便震慑天下行恶之人。” 林彦没有立即表达意见,而谢呈为了不让林彦起疑,有意不应声。 “殿下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徐直说,“但……大理寺那边未必会接下这个结果显然的案子。” 大理寺愿不愿意接手, 归根到底要看林彦的意思。他这些年先后拉拢了不少大理寺的大小官吏,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某些事中派上用场。 林蕴霏此举就是掐着林彦的心尖, 让林彦明知或有古怪,还是无法拒绝。 毕竟哪怕林蕴霏不在其中使手段, 以段筹的心计,也会在徐直审问时交代出他来保全性命,林彦想要守住秘密,别无他选。 她一直用余光瞄着对方的脸色,果然!林彦稳声开口作答:“大理寺确也有接下这种案子的先例,不为如何判罪,而为教化百姓。” “所以依殿下之见?”徐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顺着问。 林彦的语气透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我赞同嘉和的话,不该让他们如此轻巧死去。有劳徐大人理出一份相关的卷宗,我亦会在回禀陛下的折子上写明此事,然后亲自护送他们回京。” 徐直稍作思忖,道了声好:“稍后我便去整理撰写,戌时之前便可奉上。” “大人不必太着急。”林彦善解人意道。 “多亏几位贵人跋涉千里来云州相助,眼下云州的旱情已然得到控制,想来诸位不日便要返京,”眼见得今日的议事即将结束,徐直起身抛出最后一问,“不知诸位打算在何日启程,我这边好提前安排。” 林蕴霏看向他们之中唯一能做决定的林彦,询问说:“皇兄,你觉着呢?” 林彦沉吟道:“我还得留此处理一些收尾的事……再过三日,七月廿八走。” “我知晓了,”徐直心中有了数,“那么今日到此散了吧。” 林蕴霏于是向外走去,她今日没有走往常惯走的那条道,转而绕远。 不想被林彦拖住了步子:“嘉和,我想与你谈谈。” 避无可避地停步回首,她问道:“皇兄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方探看了下周遭无人,方才继续说:“明人不说暗话,我清楚这几日你根本不在州署内。” 毫不意外他能猜到她的金蝉脱壳之计,但林蕴霏选择装傻充愣:“我不知道皇兄在讲什么。” “嘉和,别紧张,皇兄只是在关心你的去向与安危,”林彦打定了主意要诈她,面上拿出一派和善之色,“你是与我一起来云州的,临行前父皇特意嘱咐我要将你看护仔细。” “多谢皇兄的关心,但我这几日都在厢房内安心静养,不曾去过别处,更遑论遇到什么危险。”林蕴霏同样笑着回应,八风不动。 林彦并非第一日知晓她是个难啃的硬茬,但还是为她最近的言行感到讶异。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从前仿佛只冠有娇纵名头的林蕴霏,清楚这是位新起的劲敌。 好似不闻她的话,林彦道:“你这是铁了心要帮着六皇子与我作对,是吗?” 林蕴霏不置可否:“皇兄今日莫不是吃错了药,为何净对我说这些奇怪的话?” 面对她的守口如瓶,林彦却也不愠:“嘉和,皇兄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六皇子与你并非一母所出,来日未必就会记着你的功劳。” “你与其选全无主见的他,倒不如选我。我愿意同你签下白纸黑字的凭据,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处,你大可随意提条件。” 林蕴霏心里门儿清,他绝非真心想要拉拢他自己,不过是想要借此套出她在却步山的见闻,顺道将谢呈拉入麾下。 “我确实听不懂皇兄的话,倘如皇兄没有旁的话要讲,恕我失陪。” 林彦深深地看着她,沉声说:“嘉和,你若非要当皇兄的绊脚石,皇兄便也只能不顾你我兄妹之情,将你也算计进来。” “皇兄自便,”林蕴霏像是无有听出他的威胁,笑盈盈说,“我先回去歇息了。” 林彦没有说行还是不行,林蕴霏就自行转身往厢房走。 她能感受到对方仍在凝视着自己,直至走过转角方才摆脱了林彦那叫人不适的目光。 原以为剩下的路总不会再有什么波折,谁承想快要到厢房时,她远远就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她今日自进入侧厅议事后就有意忽视不见的人。 林蕴霏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谢呈叫她心烦意乱,她便索性躲着对方,得个耳目清净。 结果始作俑者上赶着在她眼前晃悠,让林蕴霏就此功亏一篑。 话又说回来,她又不曾做过对不住谢呈的事,问心无愧,为何要惧怕对上他。 或许她越是有意回避,越是难将谢呈的痕迹从心底除去。 一念及此,林蕴霏深吸一口气,抬步欲向谢呈走去。 对方长身玉立,却先一步偏过头来,将她纳入眼帘。 林蕴霏唇边浮起一抹礼貌的笑,不紧不慢地趋前:“国师。” 听见她没有唤自己的名字,而是叫那个冷冰冰的称号,谢呈便知晓某些事情已回不去了。 他眸底的落寞几乎要溢出来,但在抬目看林蕴霏时又将这些情绪收起来。 “殿下适才是被三皇子拦住问话了吧。”他语气笃定。 “不错,他想要探我的口风,看我是否知晓他的秘密。”林蕴霏见他开口提及的是正事,心下定了定。 孰料谢呈的下一句便转了话锋:“殿下今日在人前与我看起来太过疏离。” 林蕴霏错愕地撞进他的灰眸,对方的神情太过坦然,让她生出一种他们没有闹掰的错觉。 但谢呈很快又将她的错觉打破:“我并非想要纠缠殿下。” “只是如果让林彦瞧出你我之间离心离德,他定会用此来做文章。” “我明白国师的意思了,”林蕴霏掐着掌心,“可我不愿意与你逢场作戏……我素来不喜经手的事情拖泥带水,黏糊不清。” “至于林彦,我既择定了要攀青云路,便不会怕与他相斗。” 眼前人艳若棠梨的面上笑容勉强,谢呈被刺得别开目光。 “是谢某唐突了,殿下只当谢某今日没有来过罢,”他退后一步,向林蕴霏敛衽作揖,“谢某告辞。” 林蕴霏看着他与她擦肩而过,攥紧的手骤然松开。 她侧了些身子,瞧见谢呈的影子低斜地映在地上,随着他倏然远去。 谢呈没有回头,她于是也扭首踏进卧处。 * 林彦甫一回到房间,就彻底将脸色沉下来。 “殿下。”迎上来的近侍察言观色,慇勤地为他奉上茶水。 林彦却反手将茶盏掀翻在地,将人吓得立时跪地:“殿下息怒。” 幸亏里面乘着的是凉茶,不然近侍的手怕是要被烫出泡。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这口闷气在他胸前堵了一上午,此时堪堪得以抒发,“我精心筹备了三年之久的计划就这么毁于一旦,你让我怎么息怒?” 见他气成这般,近侍哪里还能不知晓议事的结果,只得将额头磕地,曼言劝道:“折损了云州据点事小,殿下气坏了身子事大啊。” “此诚危急关头,殿下得紧着想该如何亡羊补牢。” 不用他提醒,林彦也知晓此刻的头等要务:“依我看,她十有八九发现了我的秘密。亡羊补牢已是来不及了,如今我能做的只有销毁行迹。” “既然林蕴霏她不敢对外承认到过却步山,那么我就有了转圜的余地。她倒是想得美,想将段筹这个知情人送回京城,好让事情捅到父皇那儿,”林彦一挑唇角,嘲弄道,“可惜人是由我领军护送的,我又岂会再给她抓住我把柄的机会?” “彼时人一死,她空有难以向外人道的一面之词,我便可全身而退。” “殿下英明,”近侍实则听得一知半解,但不忘出声恭维,“六皇子一派哪里能与您相提并论。” 林彦并没有被他夸得舒心,喃喃道:“林蕴霏啊林蕴霏,看来我是留你不得。” 第91章 “希望明年云州无灾。” 离开云州那日, 是个骄阳高照、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寅时日头便极烈,让人不禁得抬手挡在眼前。 这几日的相处让蓝儿尤其不舍得林蕴霏走,她帮林蕴霏拎着包袱, 还没走到州署大门,眼眶就红得像涂多了胭脂。 林蕴霏刮了刮她的鼻头, 调侃她说眼泪值千金,掉下来可就损了福气。 昨夜林蕴霏本想给蓝儿一钱袋的银子来嘉奖她这几日精细的服侍, 但对方坚决推拒,林蕴霏只得作罢。 “殿下, ”蓝儿抬手拭去眼泪, 一双乌眸犹如润过水的葡萄,叫人看着格外心软, “不若您将我带去京城吧, 奴婢还从未遇见过您这般好的主子。” 也不知为何, 林蕴霏看着她, 总觉得她身上似有楹玉的影子。 如此一来, 林蕴霏就更不会让她被卷入皇城的汹涌暗流:“难道徐大人待你不好吗?” 蓝儿被她这个刁钻的发问弄得一时眼泪都不掉了, 反应过来后说:“徐大人待州署内所有人都很好……但殿下待奴婢与大人待奴婢一样好!” “既然是一样好的,你又何必随我奔波,去一个陌生无亲的地方?”林蕴霏从她手中拿过包袱,道,“人的一辈子那么长,你我之间如若有缘, 总能再见面的。” “再者说,只要你记挂着我, 我记挂着你,纵使相隔千里, 心也仿佛咫尺,对不对?” 蓝儿听得认真,回答得也认真:“好吧,奴婢一定会在云州为殿下祈福万事顺遂的。” “多谢蓝儿。”林蕴霏见她终于绽开笑颜,眉梢亦跟着舒展。 来时他们只敢走州署侧门,如今则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离开。 州署的大门打开时,所有人都为眼前的场景感到惊讶。 门外站着层层的人,不过他们井然有序地将大门前的位置让开。 林蕴霏粗略地扫了一圈,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那是吃过她盛的粥的百姓,还有一部分却是素未谋面的生面孔。 他们应在外等待了许久,林蕴霏看见许多人额头上都布着一层细汗。 这副阵仗让徐直很难不联想到一些令他头疼的遭遇,但他定睛一看,发现来者脸上皆带着和善热情的笑容,提起的心这才放下去。 “诸位,你们这是……”徐直问。 百姓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之中的林蕴霏,不那么整齐地说:“我们想来为公主殿下送行。” “公主殿下两次为我们带来粮食,因此我们想来向殿下道谢。” “我们想让殿下知晓,云州百姓皆是知恩图报之人。” 这是连林蕴霏本人都没有意料到的回答。 面对那一双双诚挚明亮的眼,她莫名有些不知所措,深感自己德不配位。 然而身旁的徐直用饱含鼓励的目光看着她,并且后退一步让她立于最前沿:“殿下,他们是为你而来。” 他欣慰地扫视过人群,脸上为他的百姓们感到骄傲。 望着林蕴霏的后背,林彦的双眸里浮上阴毒的冷光,妒忌有之,怨恨更甚。 林蕴霏此刻当然无暇去顾及他,她再一次端详过这一张张脸,郑重地开口:“多谢诸位今日愿意腾出时间来送我,我真的感到荣幸之至。” “虽然我才在云州待了不到一月,但我与诸位共同捱过了一段较为艰难的时日,算得上是共患难,”林蕴霏说,“云州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将是我终生难忘之处。” 其中一位站在前排的男子积极回应道:“欢迎殿下以后再来云州!” “是哇,此次劳烦殿下为我们竭尽心力,都没怎么四处转转。来日逢上清闲时节,殿下一定来再来一趟云州,让大伙儿们好好招待您。”另一人附和道。 林蕴霏连声道一定。 “公主阿姊。”一道稚嫩且耳熟的声音令林蕴霏将目光投去。 那是上次说她是天上仙子的男童,他被一位壮汉托举起来,手里拿着一顶花环。 林蕴霏不由得朝他走去,凑近问:“你的娘亲呢?怎么没见她来。” 男孩稳稳当当地坐在男人的肩头,答说:“阿娘在后头,她让李叔扛着我来见您。” “你找我是为何事?”林蕴霏假作才看见他手中的花环,惊叹道,“这顶花环很漂亮呢。” 这话哄得他眼睛亮亮的,向她解释:“这是阿娘教我编的花环,我想将它送给您。” “是你自己编的?你也太厉害了。”林蕴霏不吝啬对他的夸奖,并且将脖颈伸过去。 男孩小心翼翼地将花环套在她的头上,并且扶正。 依照规矩礼数,男孩的这一举止当然是僭越,但眼前场景着实温情,旁观的众人一时间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 花环飘散出的清新香味盘旋在鼻尖,仿佛让炙热的空气都凉爽了不少,林蕴霏弯起笑眼与他对视,问:“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林蕴霏的五官生得明艳,即便不配珠钗、不施粉黛,亦是倾城。 顶上的各色鲜花若换成旁人来戴,或许会有俗气之嫌,林蕴霏却能将花压下去,令万物都黯然失色,沦为陪衬。 “好看,”男孩被她盯得脸红,强撑着用老成的口吻反问,“您喜欢吗?” 林蕴霏唇边笑意更浓:“谢谢你,我特别喜欢。” * 因为要押送段筹等人,林彦与一队护卫先行启程。 林蕴霏仍旧与谢呈一齐出发,同从京城来云州时一样。 马车在人群的簇拥下向城门驶去,林蕴霏掀起帏子看着依依追随过来的百姓,对他们露出亲和的笑。 徐直一路护送他们至城门外,下了马车。 林蕴霏见状,也打算下来,但被徐直出声制止。 对方扬手让身后的侍从将事先准备好的饯别茶端上来,林蕴霏、谢呈与他各执一杯。 男人将茶盏平举至齐肩的高度,朗声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徐直谨以清茶代酒同两位贵人作别,祝愿二位一路顺风。” 语罢,他将茶水饮尽,复又作揖,袖中灌着几许清风。 林蕴霏瞧着他清臞的眉眼,心知这一别后怕是要不知何时复能见面,分外感慨地举杯:“云海苍苍,江水泱泱,我敬畏先生之德,望先生珍重身子,安康长寿。” “多谢殿下关怀。”徐直将视线转向尚未言语的谢呈。 盏中茶水入喉,谢呈回看徐直,说:“在云州的这些时日,多谢大人的关照。希望明年云州无灾,大人与百姓能够享得丰年清福。” “那便托国师吉言。”这番话可谓正中徐直下怀,他扬起浅笑回应。 “行了,离别之言说多了反让人愈发不舍,”他摆手道,“两位这便上路吧。” 马夫一拴辔头,马匹在原地跺了跺,林蕴霏于是欲将帏子放下。 “且慢,公主殿下!”后方有数人急匆匆地朝她奔来,扬起一阵尘土。 待人离得近了,林蕴霏才看清都是谁,他们是那群捐赠出私粮的豪富。 为首的顾易舟呼哧呼哧喘着气,张口想要说话,但因岔气猛咳起来。 “诸位竟也愿意来为本宫送行,”她挑起秀眉,语气玩味,“这属实出本宫的意料。” 虽说最后他们达成了契约,但是过程之中的刀光剑影也是实打实的。 顾易舟看了眼徐直,又望进林蕴霏的眸子:“在下以为自己与殿下还算有几分交情,为着这几分的交情,今日顾某非来不可。” 他将“交情”二字咬得极重,林蕴霏哪能不明白他的话中话。 与其说他们是来给她送行,不如说他们现身是来提醒她。 林蕴霏悠悠启唇,目光不躲不闪地迎上他们的注视:“不管如何,本宫在此谢过诸位给我的排场。你们放心吧,本宫既向你们许下承诺,便一定会做到。” “殿下记得便好。“见她如此,顾易舟代表其余人道,这是放行的意思。 “有缘再会,”林蕴霏颔首致意,然后吩咐马夫,“走吧。” * 返程远比林蕴霏想得要顺利,一路上该走走、该停停,无有出现任何风波。 但对于林彦来说,事情则没有他设想得那么顺心。 为避免夜长梦多,他在抵达雄州当晚便做好了对段筹等人下手的打算。 彼时他们在驿站歇脚,段筹三人被护卫从囚车上赶下来。 蒙汗药的药劲早已过去,三人甫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落了网,项上戴了沉重的枷锁,脚上也被扣上镣铐,便是有诸多蛮力,也难以动弹逃脱。 宋载刀的情绪最为激动,自醒来后便开始大吼大叫,质问周遭的官兵这是何种情况。 官兵们懒得理会他,两眼一闭权作未闻。 相较之下,段筹与燕往便镇定得多,他们俩大约是知晓在劫难逃,挣扎无益,将一旁的宋载刀衬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眼见得那些官兵在一旁大快朵颐,而他们只能吃到一个冷硬的蛮头,宋载刀忍不住抬手拭去嘴边就要淌下来的涎水,深感虎落平阳遭犬欺。 他旋即又看向段筹与燕往,却见他们面色淡淡,不以为意地啃食蛮头。 宋载刀怒其不争地将燕往手中的食物撞落,又往蛮头上啐了一口,嗓门大得令整间房舍的人皆能听见:“好歹你我也曾是一寨之主,怎可受此屈辱。” 那边一位红脸官兵闻声而来,对着宋载刀的腹上踹了一脚:“吵吵嚷嚷地作甚!” 这一脚直接让宋载刀从长凳上栽下来,蜷缩着身子,满头冷汗。 “甭管你从前是什么玩意儿,但是现在,你就是个迟早要掉脑袋的阶下囚。倘若再不给老子安分些,官爷我有的是手段磋磨你!”红脸官兵见他还敢用眼瞪自己,当即攥紧拳头。 “行了,宇兄,三皇子那边交代了不得动他们,”另一位看着年纪小些的官兵见状过来拉住他,好言相劝,“你何必与这种将死之人计较,是不是?” 第92章 林蕴霏整颗心被两手边的挚友焐热。 “也罢, 你说得有理,”红脸官兵将眼珠子一转,气消了大半, “我犯不着和臭鱼烂虾过不去。” 轻蔑地俯视着宋载刀,他冷哼出声, 转头欲回到座位上。 孰料宋载刀闻言竟似砧板上的鱼,挣扎着起身大喊:“你说什么, 三皇子就在附近吗!” 红脸官兵于是顿足,回首看向仍不肯消停、反将动静弄得更大的他, 恶狠狠地说:“你若再胡乱叫喊, 惊扰了贵人歇息,看我不将你这张嘴缝上。” “我认识三皇子, 我要见三皇子!”宋载刀并未听进他的威胁, 撕心裂肺地吼, “你带我去见三皇子!” 红脸官兵被他吵得头疼, 忍不住弯腰脱下一只鞋子, 弯折后强硬地塞进他口中, 撑得宋载刀嘴角几近裂开。 即便如此,对方还是呜呜地叫着,安静不下来。 “喂,你们两个,还不快好好劝劝你们的兄弟省些气力,”红脸男人一脸不耐地掏着耳朵, 将目光落在不为所动的段筹与燕往身上,“我瞧他是嫌命太长了, 竟然敢同三皇子殿下攀扯关系。” “殿下是何等金贵的人物,哪里是他这种山野村夫想见就能见到的!” 段筹抬目道:“载刀, 回来吧,何苦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宋载刀不可置信地回头,见到段筹对他很轻地摇了摇头,口中的呜咽就此戛然而止。 电光火石之间,尽管宋载刀依然没能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却确定了一件事,眼下他们已经成为林彦的弃子,林彦绝不会顾及他们的死活。 眸中燃起的希望倏忽熄灭,宋载刀愣怔地起身,僵硬地挪步回长凳上。 燕往瞧见他那副失神落魄的模样,牵了牵唇角,最终什么都没说。 红脸官兵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但见宋载刀归于安分,神情极为满意。 * 今夜星斗点点,赶了一日路又吃饱喝足的官兵们皆着榻便睡,关在马厩里的马亦阖眼小憩。 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有两人悄然睁开眼,在如银月华下默契相视。 只听得一点微不可闻的卡哒声,其中一人便将两只手从枷杻里脱出来。 再然后他从衣襟里取出一把钥匙,先后将项上的枷与脚上的镣铐打开。 他一面活动着脖颈,一面去为另一人解开枷锁。 就在两人都恢复自由身、齐齐松了口气时,身后遽然有人发出一声含糊的惊呼。 宋载刀睡眼惺忪,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隐约瞧见两道黑影在晃动,习武之人对于危险的直觉让他头脑登时变得清醒。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定睛对上了解开枷锁的两位弟兄。 说时迟,那时快,“燕往”与“段筹”毫不犹豫,拔腿向门跑去。 …… 门第一下被叩响时,林彦便去开门。 还没开口询问,他就发现对方的神情尤其慌乱。 不好的预感转瞬得到验证,对方全然不敢用正眼看他:“殿下,那段筹与燕往跑了!” 使力拽住对方的衣襟,林彦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质问:“你说什么?将事情给本宫说清楚点!” 那人被他那仿佛深不见底的墨眸吓得脸色刷白,指了指被勒住的脖子,费力道:“殿下……殿下,小的……这样说……不了话。” 林彦额角的青筋猝然鼓起,喉头上下滑动,仿佛在极力克制怒火。 他反手将人松开,黑衣男子被掀翻在地,膝盖磕至石板发出清脆一响。 但他顾不得疼痛,稳住气息说:“段筹与燕往也不知如何就挣开了枷锁,一路向驿站后的山丘上跑。” “好在官兵很快发现他们的逃遁,派人追了上去,最先追到两人的官兵将他们逼至了悬崖边。” 男子一鼓作气讲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吸了口气,方才得以继续汇报完情况:“谁都没想到的是,段筹与燕往竟宁死不屈,直接跳了下去。” “小的后来去看过那悬崖,夜色太暗,根本见不着底。想来他们如此跳下去,应也难以生还。” “我不想听到‘可能’这两个造化万千的字眼,”林彦的脸色并未好转,“你又没有亲眼瞧见他们跳崖,道听途说未必是真。”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继续带人顺着山往下找。” 对于他的安排,近卫自是无权质疑,应声道是:“那殿下打算就此在雄州停留吗?” 林彦摇了摇头,说:“夜里不好寻人……本宫留给你们一日的时间。倘若到了明日申时还没有结果,我便先行上路,回京覆命。” 千万个想头如群蜂振翅,吵得林彦头痛非常,他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 眉头紧锁又舒展,林彦对跪在地上的人说:“还不快起来去办事!给我一处一处搜仔细些,看到那两人直接就地格杀,知道了吗?”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近卫听得心惊胆战,卑顺地回听明白了,而后爬起来离开。 屋内仅剩下林彦一人,他想到生死未知的段筹两人,总觉得近来诸事不顺,背后定有蹊跷。 可他将事情捋了又捋,偏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江中鸭子最先知晓天气寒暖,常常行于暗处的人最先察觉危险。 山雨欲来,林彦心道他绝不能再坐以待毙,某些原本被当作底牌的计划该提前了。 * 八月十日,林蕴霏与谢呈在夕阳没入远山之前抵达皇城。 谢呈直接回宫覆命,林蕴霏则可先回公主府稍事休整。 “殿下,到了。”马车才在府邸前停下,林蕴霏便瞧见大门处站着的两人。 “蕴霏!”“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林蕴霏眼前一亮,将冲过来的两人一左一右揽入怀中:“我们进去说话。” 她们三人黏在一起往府里走,直将游廊都占满了。 楹玉拉着林蕴霏的手,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殿下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听闻云州此次的饥荒闹得尤为严重,殿下在那儿是不是不曾吃饱过?” 林蕴霏捏着楹玉温软的手,望着楹玉心疼自己的神情,觉得笼在心头十几日的愁云猝然消散开来:“你定是许久没见我,才觉得我形容清减,我在云州可是一餐都未落下。” 林蕴霏行得端坐得正,除了在却步山上待的那几日,其余时候她确实都有按时用膳,至于吃了多少,那便是另一码事了。 楹玉端的是火眼金睛,视线在她的腰肢扫了圈:“奴婢的眼睛便是尺,您的腰带分明宽出了一截。千亿小姐,你来评评理。” “楹玉说得没错,”姚千忆附和道,“你显然在云州吃了不少苦头。” 得到姚千忆言语上的帮衬,楹玉的气势噌地就涨起来了:“奴婢当时便央您带上奴婢,您偏不肯。倘若有奴婢从旁照料您,您哪里会瘦成这副样子。” 她越说越觉得心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您还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且不说一路的颠簸,单是说那云州,云州本就是穷乡僻壤之地,又逢上鬼都见愁的旱灾,您哪里能吃得惯、吃得饱、吃得好?” 这话林蕴霏在离开皇城时便听了一遍,是以知晓此刻若不出声转移楹玉的注意力,那她能不停歇地念叨到深夜。 林蕴霏朝着适才煽风点火的姚千忆挤了挤眼,示意对方开口劝两句。 谁知对方坏笑着告状:“殿下,你盯着我作甚?可怜我们楹玉在皇城内为你担惊受怕,连个安稳觉都难有啊。” 她那语气仿佛在埋怨一位始乱终弃的薄情人。 “好楹玉,要我说,你家殿下根本就无有将我们两个放在心里,”姚千忆看似在帮楹玉讨债,实则也将自己的不满一并倾诉,“除了快要回来时送了封信,其他报忧的消息全无,叫人望断秋水也是枉然。” “倘非你特地派人告诉我你家殿下不日将归,我险些就要策马赶去云州一探。” “没良心啊,”姚千忆假模假样地挣开林蕴霏的手,偏生不指名道姓,“某人可真是没良心。” 林蕴霏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人,心里却感到十足的熨帖。 她主动用小指去勾将脸别至一旁的姚千忆,又替楹玉拭去眼泪,正色说:“对不住,我叫你们担心了。” “并非我不想往京城送信,云州因旱灾生出诸多动乱,州署上下皆忙碌不已,我不好为一己之私给他们添乱,”林蕴霏解释说,“何况现今我不是安然回来了吗?” “是啊,殿下不仅回来了,还是衣锦还乡。想来明日各家小姐们的拜帖便要纷沓而至,殿下只怕很快就将我这位昔日旧友忘之脑后,不愿提及。”姚千忆任她勾着手,嘴上却是不饶人。 林蕴霏不理会姚千忆瞎说的酸话,从更容易心软的楹玉那儿攻克:“好楹玉,你是不是为我准备了糖醋荷藕?我赶了一日的路,中午都没顾得上吃什么东西,快将晚膳传上来。” “两位好妹妹,待我填填肚子,就与你们细细说这一月来的所见所闻。”楹玉被她推着往前走,姚千忆则被她拽着。 屋后的晚霞艳如火烧,林蕴霏整颗心被两手边的挚友焐热。 楹玉回首瞧见她眼底的璨璨笑意,将要翘起来的嘴角压下去,严肃道:“殿下,你果然没有好好吃饭!” “楹玉,一会儿你将糖醋荷藕都夹给我吃。”姚千忆凉凉地说。 林蕴霏用力将故意走得慢吞吞的姚千忆拉到身旁,说:“好,都让给你吃,仔细你的牙别被荷藕黏下来。” 第93章 “要推行变革,且刻不容缓。” 翌日一早, 毓敏姑姑就来通传林蕴霏进宫。 和春宫内的凌霄花开得正艳,那夺目的金黄似要与天阳争辉。 林蕴霏到时,文惠帝与赵皇后正坐在游廊上纳凉。顶上的紫藤藤蔓垂下来, 形成天然的凉荫。 赵皇后帮文惠帝剥着荔枝,玉葱似的手指与精英剔透的荔枝相得益彰, 颇为赏心悦目。 “嘉和来了,”文惠帝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欢喜道,“快过来让父皇瞧瞧, 此番去云州是不是累坏啦?” 林蕴霏先向不曾理睬自己的赵皇后行了个礼, 唤道:“母后。” 然后在文惠帝身边坐下,答说:“能为父皇与百姓效劳, 儿臣一点也不觉得劳累。” 文惠帝端详着她, 感叹说:“朕的好嘉和, 与离开皇城时相比, 清瘦了许多, 也成长了许多。” 林蕴霏听着他的夸赞, 面上没有骄矜喜色,拣着轻巧的话说:“想来是儿臣不怎么吃得惯云州的食物,这才瘦了些。” “女儿家身量苗条些也好。”赵皇后微启檀唇,嗓音不咸不淡。 “母后说的是。”林蕴霏立时应道,只当耳边不痛不痒吹过一阵风。 文惠帝没对赵皇后的话发表什么意见,继续提:“徐直在折子里向朕禀明了这一月来云州的情况, 其中着浓墨夸赞你的才智,说你不仅劝说豪富捐出私粮, 还献计帮助他不费一兵一卒夺回了被山匪掠取的赈灾粮。” “那是徐直大人谬赞了,”林蕴霏做出谦逊的模样, “女儿不过是向他提了几个建议而已。” “欸,你不用谦虚,徐直是什么人父皇再清楚不过,这天下能得到他称赞的人寥寥,”文惠帝笑着看她,“你能在离开云州时得到百姓的夹道相送,便可见一斑。” 林蕴霏佯作不好意思:“父皇快别夸儿臣了,这些皆是儿臣分内该做的事。” “你帮父皇稳住了云州的民心,父皇自然该嘉赏你,”文惠帝沉了沉眸子,道,“你三皇兄不仅没能将粮食运输到云州,返程时又让要犯遁逃,朕便该罚他。” “奖罚分明,是为规矩。” 见他提及林彦时面色不虞,林蕴霏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快意。 她一到皇城便听说了段筹等人在雄州坠崖的事,清楚内情的她知晓那是潜睿与修蜻的功劳,但林彦当然被蒙在鼓里。 他接二连三地在差事上出错,文惠帝断没有轻拿轻放的道理。 林彦这几日被罚在宫内禁足自省,无诏不得迈出住处一步。 林彦被责罚的消息一经传出,朝野间人心浮动,都在揣测他是否会就此失势失宠。 平白受益的六皇子一派则在暗处幸灾乐祸,思索着如何趁火打劫,将林彦彻底拉下马。 “那儿臣便多谢父皇嘉奖,”林蕴霏垂眸掩去凉薄的嘲弄,仿佛好心为林彦求情,“三皇兄在云州为百姓劳心费力,数日不曾安寝。哪怕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父皇意思着罚他几日便罢。” “倘非有你劝得富商捐粮,云州百姓就得因他捅出的篓子而挨饿,”文惠帝眉眼含威,冷声道,“彼时群情激愤,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却还不长记性,又将山匪押送得不知所踪。朕如果不严惩他,如何能给云州百姓交代?” 林蕴霏听着他对林彦的隔空呵斥,连忙起身跪下:“怪儿臣只记念手足之情,没能想到更深的关窍,妄言惹得父皇动怒。还请父皇责罚。” 文惠帝的火气登时被她打断,换上和蔼的神情来扶她:“朕知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哪里会怪你。但此事你三皇兄难逃干系,朕罚他,也是想让他长长记性。” “玉不琢,不成器,人亦如是。” “陛下,臣妾瞧您太惯着嘉和了。” 赵皇后将手中团扇放在膝头,缓缓道:“彦儿固然有错,但嘉和所为也不尽然都值得称道。” 林蕴霏循声抬目,恰巧对上她扫来的眼光。 好似被火烫着一般,女人将眸子转开:“嘉和她一个女儿家,在云州抛头露面,行事张扬惹眼,有失贞静女德。” 果然又是否定挑刺之语。 林蕴霏才听了个开头,便知她又要拿女德来评定是非。 “皇后,”就连文惠帝都觉得此言不合时宜,不赞成道,“你未免对嘉和太过苛刻。” “嘉和此番在云州连连立下奇功,救民生于哀艰,我便是赏她千两黄金也未尝不可,何况是言语上的称赞。” “再者说,她是我大昭的嫡公主,是代表朕前去云州的。假使行事畏缩,如何能彰显朕与皇家的威严,又如何叫百姓与那些商贾信服。” 赵皇后自知失言,悻悻说:“是臣妾考虑欠周。” 林蕴霏并未为文惠帝对自己的袒护感到喜悦,也没为赵皇后的教训感到伤心。 她早已将他们当作无关紧要的陌路人,不赋予期待,便也不会为之悲喜。 “父皇,儿臣想同您商榷一下对那些富商的嘉奖,”林蕴霏道,“当时形势紧迫,儿臣别无他法,只能擅作主张,以利相诱……然而讲出去的许诺就如泼出去的水,绝无收回的可能,您看如今该怎么办?” “既然陛下要谈正事,臣妾这就退避。”赵皇后对着文惠帝欠了欠身,行动间有阵香风浮动。 文惠帝原想说他们谈的不算政事,她无妨留下旁听,但见她额上布着薄汗,道:“也罢,你身子骨弱,且去歇息吧。” 待到赵皇后进了屋,文惠帝方才转回来,与林蕴霏说:“不必自责,你已然做出了最好的抉择。那些富商本就担着云州近四成的赋税,又将那么多私粮拿出来,可谓是大出血。于情于理,朕都该给他们一点补偿。” “就按你做出的承诺,朕明日便下旨昭告他们的善德,特许他们衣丝乘车。家中若有求学为官的子弟,另赐一柄玉如意。” 不想文惠帝答应得如此爽快,还提出了额外的赏赐,林蕴霏应声道:“父皇宽宏仁善,儿臣替他们先谢过您的恩典。” * 出皇宫时,又一次经过临丰塔。 林蕴霏想了想,还是让车夫暂且停步。她仰面望着九层高塔,八角飞檐下的风铎无风自动,发出的清响铿然动听。 艳阳直逼得她眯起眼,故而难以瞧见顶层的光景。 也不知道此刻谢呈在塔内在做什么,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林蕴霏便反应过来她又在自扰,当即止损:“走吧。” 然而马车还没动,林蕴霏便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殿下。” 她偏头看去,发现是江瑾淞。 青年仍是一丝不苟地穿着官袍,眼角眉梢隐隐透着疲态,但一双眸子很专注地看着自己。 “江大人,”林蕴霏颔首道,“好久不见。” “大人才入户部任职,便碰上云州之事,近来恐在案牍前未有稍歇吧。” 江瑾淞用目光虚虚地描摹眼前人的容光,道:“殿下于云州周劳碌月余,放粮赈灾,臣在京城所做的远不及殿下十一。” 林蕴霏静静地瞧着江瑾淞,知晓对方绝不是在恭维她:“江大人与我虽分在庙堂与草野,但皆是为百姓做实事,无有相比的必要。” “殿下说的是,”江瑾淞道,“是臣所思狭隘了。” 语罢,他面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对要说出来的事感到犹疑。 “江大人是还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林蕴霏引导地问。 江瑾淞皱眉又舒展,好一会儿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牵动唇角说:“臣的确有要事想同殿下相商,不知殿下此刻是否有空?” 青年面容严肃,可见他话中所提要事的份量。 林蕴霏不禁去看身后的宫道,好在无有人经过,她压低声音说:“此地不是深聊的好地方。未时三刻,你我在岳彩楼内相见。” * 岳彩楼的包间内,林蕴霏摆手将上好茶点的小童屏退。 直到那小童将门关拢,她才将云纱斗笠取下放在一边:“江大人无妨直言。” 江瑾淞从斗笠上悄然收回目光,直截说明心中所想:“臣想越级上书,请求陛下变革征收赋税徭役的政法。” “大人缘何忽然想起此事?”他的话属实出乎林蕴霏的预料,令她换下轻松神态。 自古以来,变革政法是关乎社稷的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等闲不能轻视。 “臣并非一时兴起,更非信口胡言,”江瑾淞凝眸道,“臣入朝堂之前,便已有此意。如今云州遭遇之事让臣越发坚定要推行变革,且刻不容缓。” “殿下亲临云州,应比臣清楚那里的情势。今时云州的旱灾较之历年更为严重,庄稼的收成只怕难以支持百姓们过冬,但他们在十一月便要上交秋税。”江瑾淞眸中是显而易见的忧色。 “如若他们交不上税,轻则判处劳役,重则受杖刑或是监禁,”江瑾淞语气和缓,却自有一股沉郁之气流露出来,“那时四壁空茫,流离播迁,道上黎民哀号痛泣,叫人不忍卒闻。” 林蕴霏亲眼目睹过前段时间云州的惨状,清楚他所说的并非浮夸虚言:“所以你打算如何变革,从何处变革?” 江瑾淞抿了抿唇,道:“此前大昭按田亩赋纳,以户丁佂役,此外另有其他名头的杂征,纷杂难计*。” “而正是因为赋役纷繁,易有溢额脱漏,才让各州县的贪官污吏有可趁之机,百姓深受其害。” “那照你的说法,该如何变法,既能使得大昭的国库丰盈,又能减轻百姓肩上的担子?”林蕴霏双手相搭,眼中迸出审视的寒光。 这一刻,她那天潢贵胄的气质毫不遮掩地展露出来,令人心折的压迫感朝着江瑾淞而去。 第94章 君如轻舟,臣如流水。 但江瑾淞丝毫不怯地与她对视, 十足坚定地细讲下去:“所以臣以为该将田赋、徭役及各类名目的杂征总为一条,按照田亩数折算为银两缴纳,并将部分丁役摊入田亩。” 这几乎是将从前的旧法彻底翻改, 大胆到连林蕴霏都觉得咋舌。 但她不得不承认,旧法早就不适合眼下的大昭, 唯有破开俗尘的新法才能换来一朝生机。 自开国以来,大昭便实行休养生息之策, 至今仍不敢变动。 明成十年后,旧法的积弊开始显现。 大昭此前征收田赋时各州县百姓缴纳的尽是譬如谷粟绸布之类的实物, 再由地方民间设立的里长, 粮长负责落地征收以及押送。 由于近些年地主豪强抢占农民土地,又与官府勾结逃避该有的赋税, 农户面临着无田可耕、无粮可交的困境。 而律法未曾变更, 对土地的重新计量迟迟未施行, 许多百姓年年拴着裤带交纳积粮, 贫困潦倒之人越来越多, 变成不计其数的流民。 流民背井离乡, 通常往富庶之地如瓜洲、苏州而去,两地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也受到困扰。 就近两年,农者无立锥之地的形势愈演愈烈,各州出现了大批漂洋弄潮的富商,国库的亏空成为文惠帝难言的大患,一切矛盾都到激化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便是为何文惠帝在今年殿试上选择问时事, 再谈空中楼阁无疑误国误民。 从前世至今生,林蕴霏在前往云州待了一月后, 方才真真切切地理解了民生疾苦这四字背后是何等沉重的人间悲事。 是以她对江瑾淞今日道出的话听得格外慎重。 或许眼前这位初入朝堂的青年就是那位能够为百姓带来福祉的命定之人。 林蕴霏字斟句酌道:“你想要让田多者多交税,田寡者少交税, 但各州县可耕之地参差不同,你又该如何维持所谓公平?” “各地田亩数不同,人丁数亦不同,则可通过调和丁粮之比来维系税收稳定。地多的州县丁六粮四,地少的州县丁四粮六,夹于其中便丁粮各半。”江瑾淞应是事先就想到了这个关窍,所以对答如流。 “至于你所说的将实物折为白银,如此一来确实简化了征收赋税的过程,也省了运输实物的人财,但白银不是更容易被那些里长、粮长收入囊中吗?”林蕴霏细致深入地追问。 她这席话显是顺着他所提出的计策思索过才能讲出的,江瑾淞的心底不禁为他们之间共通的灵犀感到几分兴奋:“殿下的这个忧虑其实很容易得到解决,只消取消里长与粮长二职,将征收押解之事转交给官府,就能免去这些中间人对钱款的蛀蚀。” 林蕴霏点了点头,旋即又道:“如若要将所有实物都折为白银,百姓便得去向商人兑换,那么某些唯利是图的商贾就会趁机将银价抬高,粮价则随之跌落。” “我觉得谷粟不可全部折为现银,尤其是瓜苏两州,仍应征实物供养皇室。” “殿下此言有理,臣回去后会继续斟酌更为两全的法子,”江瑾淞滑动喉结,眼含期盼看向林蕴霏,“那……殿下觉着这般编审徭役的新法如何?” “我一人的眼界终究狭隘,此法究竟能否落地轮不到我做主,还得看群臣的意见,”林蕴霏神色认真,“但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它或能破解大昭眼前的危机。” 这已是极高的评价,江瑾淞小幅度地提起嘴角,雷厉风行道:“臣这便回去拟折子,明日早朝时交予陛下。” “江大人,且慢,”见他作势起身,林蕴霏唤住他,“你决意要在此时提出变革吗?” 江瑾淞一双乌眸因她这不期然的发问露出不解:“殿下此言是为何意?” “如今大局未定,正是诸事不明、群臣心神动荡之时,朝中能有几人会静下心来思量你提倡的新法?”林蕴霏虽不想寒了青年一腔为国为民的赤忱,可她有着前世记忆,清楚接下来林彦会挑起诸多事端,文惠帝将发病,在那种境遇下,新法无有可能推行。 林蕴霏望进他的眼,半真半假地说:“新法激进,第一步便是清丈土地,皇城中的世家官绅哪个不曾买地占地过?你这是要从他们的口中搜刮走真金白银,谈何容易。” “你猜陛下为何迟迟不肯推出新法,他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为君者看似凌驾于万民百官之上,凡事皆能随心而治,但事实绝非如此,”林蕴霏不介意将风平浪静之下潜伏的魑魅魍魉指给他看,“他用权衡之术操控着他们,却也为他们所掣肘。” 此乃大昭建国伊始便埋下的祸根,先皇为昭显对有功之臣的亲重,彼时大行封赏、极力扶持,于是以赵家为首的世家如附在参天之树上的藤蔓,逐渐争夺起天阳之辉,短短数十年内占据了半壁庙堂,甚至隐隐有威胁君主的趋势。 文惠帝上位已有十九年,世家便又兴盛了十九年。 他作为一位打算励精图治的皇帝,怎么可能没有生出过想要削弱世家的念头? 偏生皇权与世族的力量交杂在一起,动辄损坏国家的根基。 文惠帝为此事头疼不已,一来二去蹉跎数年,仍旧只敢施以浮于表面的敲打。 这些事说是秘辛,但身居庙堂之人皆心知肚明。 以林蕴霏对江瑾淞的了解,倘非搬出这般狠话,他定是不会罢休。 “江大人,明日早朝上你一旦提出新法,不论陛下有无采纳,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是我,也未必能招架得住来自他们的报复。” 她用清凌凌的双目注视着他,劝道:“总而言之,如今不是实行新法的佳期。” “谋大事素来不在一时一刻,江大人何妨再等等……”林蕴霏的尾音在面前人暗淡下去的眸光中渐次变低。 江瑾淞缓步走向窗棂,窗牖未有完全关上,依稀能听见楼外的熙攘人声。 他俯瞰着繁华热闹的皇城,心中想的是自己从家乡跋涉至京都赶考那一路的所见。 山野间的哀嚎无法被风吹到皇城,黎民的白骨化为宝马香车下碾过的尘泥。 这些见闻日日夜夜烧灼着江瑾淞的良心,身上的官袍似乎成了滚钉板,扎得他日夜心绪不宁。 此时窗外透过一缕极亮的日光,恰巧照在江瑾淞的眉目间,使得他眸中的阴翳转瞬就被光明驱散。 他偏首看向林蕴霏,轻声道:“殿下可知您与臣在此聊天的工夫里,大昭的某个角落或许就有一位百姓潦倒而死。” “一日不得革新,百姓便得多受一日之苦,”林蕴霏听着这些振聋发聩的话,几乎不敢去看江瑾淞,“并非臣不能等,而是百姓等不了。” “臣不惧怕招来那些世族的攻击,他们越是想要索臣的命,说明他们越是惧怕新法,那么新法之有理便昭然,”青年眸中的烈火一如既往,“假使臣真的为新法而死,心中无怨无悔。” 江瑾淞敛衽对她作揖,只字未提自己的失望:“臣不如殿下高瞻远瞩,知时知势,只恳求殿下勿忘当初向臣许诺的‘盛世’二字。” 君与臣思索事情时的出发点不同,产生分歧再正常不过。 江瑾淞完全能够理解林蕴霏的前瞻后顾,但他亦有自己的坚持。 君如轻舟,臣如流水。 林蕴霏面临两难,便该由他这位臣子在前替她溯洄、成全。 林蕴霏自是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起身冲他深深地颔首:“我收回适才讲的那些胡话,江大人只管将腹内经纶倾诉于天下,我会尽全力护大人周全。” “此事与殿下并无干系,”江瑾淞推拒道,“况且大丈夫立身处世,敢做敢当,臣无需旁人来替臣担责。” 林蕴霏却对他说:“江大人是难得的直臣,万马齐喑的朝堂正需要你这般倾心为民之人,便是摒弃一己之私,我也该出手相帮。” 也不知她的哪一个词打动了对方,江瑾淞最终接受道“多谢”。 * 翌日早朝时,户部员外郎江瑾淞在金銮殿上越级上书,提出关于徭役赋税的新法。 新法之要旨极为大胆,引得群臣纷纷交耳相商。 赞同者有之,反驳者有之,身处风口浪尖的江瑾淞与上首端坐的帝王却如出一辙地镇定,仿佛局外人。 待到群臣先后将意见说了个遍,殿内四处飞溅的唾沫落地不见,文惠帝方才幽幽道:“此事争议颇多,又关乎大昭国本,不能马虎相待。容朕回去思虑后,再择时机细说。” 窥见他模糊不清的态度,群臣识相地止住口舌。 然而在退朝后,江瑾淞被文惠帝传旨留下。二人在殿内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江瑾淞神色沉沉地离开。 除了文惠帝,便只有江瑾淞知晓内情。 果如林蕴霏猜想的那般,文惠帝于私下告诉江瑾淞变法是件如何也急不得的事。 他的想法虽好,但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 将沉痾牵扯出来的代价不可估量,文惠帝无奈地叹息,说,或许眼前的太平皆要被颠覆摧毁。 争权夺利逃不过血光,避不了动乱,而这两者最终迫害的总是百姓。 江瑾淞垂眸看着文惠帝脚边冒着丝丝寒气的冰桶,感觉自己应在寒冬腊月,否则为何思绪似被冻结。 之后的事便如同梦一般,江瑾淞记不得他是如何起身,又是如何走出殿门。 他头脑茫然地回到户部,顶着同僚充满探究的目光坐在案牍前,惊觉看不懂簿册上的墨字。 即便对今日的结果早有预料,可事到临头,江瑾淞心底还是感到一股莫大的悲哀。 第95章 眼下的和睦里正酝酿着足以搅动乾坤的灾祸。 空坐至亥时, 江瑾淞才从今日之事中回过神来。 案上的簿册一页都未得翻动,提醒着他荒废了一个下午。 江瑾淞将簿册合上归回原位,同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屋内仅剩下他一人, 是以唯独留着一盏即将殆尽的烛火。 他吹灭烛火,拉开门, 无有想到会迎头撞上李沉。 已然在户部待了近三个月,饶是江瑾淞不关心党派之争, 也从他人口中听说李沉是三皇子林彦的人。 人各有志,江瑾淞不会因此将他视为仇敌。 林蕴霏倒是有嘱咐他留心盯着李沉, 但他作为直属于李沉的下级, 至今并未抓到过李沉的把柄。 对方性格不错,对待同僚与下属时, 通常都带着平易近人的笑脸。 私下里似还不时攒局邀请众人去岳彩楼内饮酒娱戏, 潇洒佻达, 不拘小节。 江瑾淞从未参加过诸如此类的聚首, 故而他了解李沉还是处理公务上。 对方处事保守, 却不曾出现过纰漏, 算得上靠谱。 也不知是否为江瑾淞的错觉,抑或是李沉确乎得了林彦的吩咐,他总觉得对方似乎格外关注自己。 “李大人。”因为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江瑾淞不留话口。 李沉扫过他的脸色,说:“小江大人缘何又这般晚归,近来云州旱灾得以消停, 户部上下也能跟着喘口气了。我们户部少有清闲的日子,小江大人该珍惜呐。” 江瑾淞平日里便一直都是最晚离开的人, 李沉抛出的此问着实有些刻意,他于是不答反问:“李大人不也还没走吗?” 对方好像被他的话问住了, 一时失语。 但男人背对着月光,江瑾淞不太能看清人的神色。 “索性我也不同你扯那些虚话 ,”李沉更靠近他了些,沉声问,“今日早朝你不是被今上留下了嘛,他怎么看你提出的新法?” 对方果然是来探查他的口风的。 江瑾淞防意顿起,搬出文惠帝来应对:“圣上交代过我,不得泄露圣意。” 李沉煞有介事地竖起三根手指,撺掇道:“你且附耳告诉我,我向你保证,断不会将话传出去。” “此事究竟如何不日自会有定论,李大人何必来为难我,”江瑾淞眉目疏浅,“时候不早了,在下这便却行。” 江瑾淞不知晓的是,对方望着他背影的目光如炬,哪里还有一点玩世不恭的模样。 * 江瑾淞缓步往他的府邸走。 平素他之所以晚归,除了想要将公务处理得细致些,还有不愿回到那座空荡的府邸的缘由。 他喜静,所以府邸之内仅有几位必要的侍从杂役。偌大的府邸对外象征着帝王对他的荣宠,但对内于江瑾淞而言,却是无功受禄的警示。 雕梁画栋的庭院寂寂,将他的踌躇之志镇在其中,成了满心无法宣之于口的郁卒。 独处时人总爱多思。 江瑾淞不由得又思及文惠帝说的那些话,步子拖得更慢,越发不想回到那个令他感到气闷的地方。 这个时辰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今夜无月 ,伸手难见五指,耳边安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在这般情景下,假使周遭出现什么动静,便极为清楚。 啪嗒,江瑾淞遽然感到后背袭来一阵风,且有一点细碎不属于他发出的声响。 他站定在原地,转过头去看身后。 手中提着的灯笼只够照亮几丈内的光景,最值得怀疑的墙角处并无人影。 会是那些势力派来除掉他的人吗? 江瑾淞未有完全松懈,他继续慢慢往前走,捏着木棍的手却悄然攥紧。 余光在地上寻找着趁手的防卫工具,可惜无果。 惧意侵骨。 江瑾淞不曾习武,堪堪能够缚鸡,假使碰上真的练家子,他清楚自己绝对扛不过两招。 地上灯影憧憧,昭示着气氛危险。 一声更为清晰的脚步声紧压着他的脚步声,来者就在咫尺! 江瑾淞不敢停步,就更不敢回首,心乱如麻。 “嗯——”身后响起一道闷哼,旋即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地。 迟迟未有等到旁的事发生,江瑾淞扭头先看见一位站着的黑衣人,面孔陌生。 此外,地上还躺着一位蒙面的男子,双眼紧闭难知生死,他的手中尚握着把短剑。 眼前所见令江瑾淞不明所以,他顾不得细思,连忙抽身往后退。 然而那位站着的黑衣人冲他抱拳行礼:“江大人,您不用感到害怕,小的是公主殿下派来保护您的。” 为了让江瑾淞信服他的身份,男人卸下腰间佩着的刀,将其置于地上,并向江瑾淞摊开双手以示无害。 的确没有在男人眼中看到恶意,加之他提及林蕴霏的名头,江瑾淞便信了八九分,问:“地上这位……” 男人解释道:“江大人有所不知,适才这人跟了您一路,并且作势要伤害您。” “小的原打算趁机出手,不想横空出来一人先我一步将让他打晕在地。” “那人身手极佳,发现我的存在后立时调头离去,”男人扼腕道,“夜色昏暗,小的没能看清他的脸。” “但他此举显是为了救大人性命,小的猜想他应该认识大人,甚至就是大人身边的人。” 江瑾淞闻言陷入思忖,他向来孤僻,深交之人寥寥。 周越等人倒是能为他两肋插刀的挚友,但一来他们并不知晓自己今日会遭祸患,二来他们也同他一样是文弱书生。 想了一圈,江瑾淞如坠云雾:“我没有什么眉目。” “小的会将此事转告殿下,或许殿下能够查出他的来路。左右他看着不像是大人的仇敌……”男人将地上那人扛在肩头,又张望了眼四周,“大人赶紧回府吧,另有兄弟会在暗中护送您。” 江瑾淞颔首道好:“劳驾你替我向殿下道谢。” 他继续提莹莹灯火向前走,步子变得坚定而从容。 因为不论是那位出手相帮的无名男子,还是林蕴霏,都在支持他。 前路汶汶,他非独行。 * 公主府内,林蕴霏单手撑着额头,烛火映在她的眉心,像是一朵妖艳的花。 侍卫进来时,见到这副灯下美人图,有些不忍心出声搅扰。 “他招了吗?”林蕴霏不期然睁开了眼,问道。 侍卫忙正色道:“启禀殿下,那人承认他是赵家派去杀害江大人的。” 赵家?看来赵泽源这些年没少依仗权力浑水摸鱼。枉作什么世家之首,早就从根开始烂了。 林蕴霏眸中闪过几分促狭,又问:“他可有看清那人的脸?” “那人是从背后袭击他的,因此他没看见对方。”侍卫道。 “也罢,对方既救下江大人,应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她摆了摆手,道,“将抓回来的那人扣押在柴房,务必让他活着,我还有要用到他的地方。” “是。”侍卫领命退下。 * 鳞次栉比的街巷内,分明无风,砖瓦却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这点动静不值得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一人似猫一般,从屋顶上轻巧地一跃而下,着地时悄然掀起点风,让就近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 见身后无人跟来,他拉下面罩,吐出一口浊气。 假使江瑾淞与林蕴霏在场,定能认出男子是谁。 李沉嘟囔了句“好险”,复戴上面罩,疾步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叶子摇晃坠地,不会向任何人诉说有人经过。 * 江瑾淞提出的惊人之语被留中不发,文惠帝再没讲起此事。 进取的锐意如昙花一现,事态如常,只有局中人看得见个中波澜。 为庆贺云州恢复太平,同时也为欢度祭月节,文惠帝于十五日夜举办宫宴。 百官咸集,觥筹交错,管弦齐奏,端的是一片乐景。 林彦因被关禁闭未能出席,赵皇后一贯不肯参加这种喧嚣人杂的宫宴。 文惠帝右边坐着新晋的宠妃丽嫔,正含情脉脉地为他斟酒,朱唇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文惠帝朗声大笑。 代管六宫职权的淑妃坐在他左手边,目不斜视,笑意端庄,仿佛无有受到林彦的波及,仿佛毫不介怀恩宠被新人夺去。 身着华裙的舞姬甩动长袖,在台中旋转似仙娥。 广寒宫清冷,哪里比得上酒色人间,怪道嫦娥悔吃灵药,夜夜含恨拭泪。 环顾眼前歌舞升平的筵席,林蕴霏意料之中地没有看见谢呈的身影。 仰面看去,挂在穹宇的明月比她上临丰塔邀谢呈饮酒那夜更圆,更亮。 月随时变,情随事迁,感慨不禁盈怀。 谢呈此刻或许会与她望着同一轮圆月,他们一人处于清静高塔,一人身置喧闹宫宴,却皆是孑然一身。 大抵世间众人最终要修行的便是孤独二字。 林蕴霏收回眼,兀地对上一人遥遥扫来的清润眸光。 是了,若说这随波醉倒的筵席上还有谁在清醒旁观,必然是江瑾淞。 她于是朝着对方勾起浅笑,权作致意。 倘非看见江瑾淞,林蕴霏几乎要将此景错认为前世。 前世的今日,便是此后数月混乱的起始。 眼下的和睦里正酝酿着足以搅动乾坤的灾祸。 彼时林彦带着赫赫政绩从云州归来,朝中应时响起让文惠帝立储的呼声。 文惠帝以自己尚在壮年、皇子们仍缺磨砺为由将此事搁置一旁,却在宫宴饮醉后道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三皇子当为皇子楷模”。 这无疑是极高的评价,当即让原本装醉或是真醉的群臣打了个激灵。 被选为做储君者,就该是皇子中最为文韬武略、可堪大任之人。 换句话说,储君便是诸位皇子的楷模。 然而文惠帝言尽于此,筵席上又不得谈论政事,众人只能将各异的心思与杯中酒一道吞落。 这还只是那夜最不值得一提的事。 一念及此,席间奏乐换了新曲,宫女们持酒壶踏莲步而来。 一位鹅蛋脸、发间簪着桃红绢花的宫女站定在林蕴霏桌前,却发现她酒樽中的酒仍是满的,面露为难。 林蕴霏抬目去看这张叫她刻骨铭心的脸,险些没能藏住情绪。 第96章 朝夕之间,阴阳轮转。气象万千,人心惶惶。 前世林蕴霏见林彦春风得意, 又听文惠帝讲出那句似有指向的话,于是在宫宴上郁郁饮酒。 她蒙头喝完一壶,吩咐新一批前来添酒的宫女将酒盏斟满。 又是好几杯酒入喉, 林蕴霏渐次感到头晕目眩,失力趴倒在桌上。 而就是这位宫女, 偏首来问她:“殿下,您喝醉了, 奴婢带您下去休息吧?” 那时她神志不清,尚且记着不能在人前失仪, 于是随着宫女将自己扶起来, 向宫苑深处走。 她被带到一间空屋,彻底歪倒在床榻上。 宫女善解人意道:“殿下且在此处歇息, 奴婢这便去为您端来醒酒茶。” 林蕴霏其实已经不怎么能听得进对方的话, 吊着昏昏欲睡的眼对人说:“好, 你去吧。” 关上门后, 屋内的气息便变得稍显滞涩, 点着的熏香让夏夜溽暑更甚。 有一股无名之火猝然从腹中烧起来, 燎得林蕴霏口干舌燥、面红耳热。 偏生她四肢绵软,单是坐起来就费尽了全部力气。 “有人吗?”她扯松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呼吸得顺畅些。 也是开口后,林蕴霏才发现她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她又朝门外喊了数声,迟迟无人呼应。 因为对方有为自己去拿醒酒茶的说辞在先,林蕴霏就没有往他处想。 她于是选择自力更生, 毕竟那种火烧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进而勾出一种万蚁钻心似的痒。 林蕴霏控制着不住发软的双腿, 短短几步路走得极为困难。 好不容易来到桌边,并且看见茶杯与茶壶, 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舔了舔唇缝,林蕴霏气馁地回到床榻,决定等候那位宫女回来。 呆滞地盯了一会儿顶上的房梁,林蕴霏转身将脸贴着冰凉的夏簟,可谓是度日如年。 一阵又一阵的燥热蚕食着林蕴霏的意识,她的眼前渐次变得迷濛,最终不自知地晕了过去。 待到林蕴霏被人用力晃醒时,她意外地瞧见了许多张脸,嫔妃与许多宫人。 他们虽未有言语,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十分古怪。 林蕴霏当时确乎因为干政备受争议,然而因着嫡公主的尊贵身份,这些人在明面上对她仍是恭敬有加。 强忍着头痛,林蕴霏转动眸子看向为首之人。 文惠帝紧皱着眉头、满脸怒容,声音颤抖道:“成何体统!” 林蕴霏对他为何震怒一头雾水,不解地唤了句“父皇”。 男人将脸别到一边,竟是不愿意瞧她。 立于他身旁的淑妃轻声细语地提醒:“嘉和,且整理下仪容再说话。” 林蕴霏低首一看,发现自己适才于半梦半醒间解开了腰带散热。 即便她没有露出肌肤,但衣衫凌乱不整,也实在叫人误会。 面上的血色陡然凝固,林蕴霏慌忙背过身去,将带子系好,顺道把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 做完这些,她起身对着文惠帝行礼:“父皇,您大抵是误会儿臣了。儿臣是因为在宴上饮醉,才来此地小憩的。” “儿臣并不知晓父皇与诸位会出现在此。” “你当然不该知晓朕会来到此地,否则你哪里敢做出这般有伤风化、丢人现眼之事!”文惠帝冷哼一声,指着她说,“嘉和,你真是……真是叫朕失望至极。” 林蕴霏望着他的黑脸,茫然问道:“父皇,您何出此言?” “儿臣不过是在此地睡了一觉,未曾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 文惠帝像是听见了无稽之言,气得抬手抵住额头,半晌才道:“铁证如山,你还要同朕狡辩?” “陛下,孩子们也是一时冲动做错了事,您消消火,千万注重龙体。” 淑妃忧心忡忡地帮文惠帝顺气,转过头来对林蕴霏说:“嘉和,我知晓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你背着陛下与外男……私会,着实是于礼不合,作践了自己的身份。” “如今木已成舟,你若再胡搅蛮缠,只怕是更难收尾。”女人苦口婆心地劝道,反让文惠帝的怒火更甚,偏头剧烈地咳嗽,“快些认错吧,我与陛下自会为你与孙公子赐婚,将此事的后续安排妥当。” 与外男私会?孙公子?这些莫须有的事何时与她相关? 林蕴霏摇了摇头,呢喃道:“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然而她闭眼又睁眼,一切都没有消失,眼前所见即为现实。 文惠帝看着她的眸中尽是嫌恶与冷漠,咄咄地质问:“你说你在此只是为了小憩,那孙益平孙公子缘何会昏倒在你的门外?” 林蕴霏举目环顾,兀地看见他口中所提及的孙益平正躺倒在地,仿佛不省人事。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自己根本不清楚此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倏忽间空白的脑中有道灵光闪现,使她摸清了这桩事故的来龙去脉。 此事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局,意图设计诬陷她逾矩失贞。 而这世道,女子一旦失贞,便从新雪变为脚下谁都能来踩一脚的污泥。 对方居心之恶,叫人胆寒。 是林彦!林蕴霏心中立即有了答案,他欲将她推入泥河。 可纵使她能猜到背后主使,却无确切证据,如何也无法让众人信服。 且眼下更为要紧的是如何向文惠帝证明她的清白,至于追查幕后黑手,那是后话。 心思百转千回,却想不出有力的辩词,林蕴霏恨不能抬手砸开自己混沌的脑子。 于此不等人的时刻,林蕴霏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想到几月之前的赏梅宴上她被孙益平纠缠,却没能在文惠帝这儿得到应有的公道。 今日事情闹得更加难堪,几乎丢尽了皇家颜面,对方怎有可能向着她。 林蕴霏虽然觉得身上酸软粘腻,但并无发现有旁人留下的痕迹,她能够确定自己没有被染指,但此事如何向文惠帝说呢? 她这副哑口无言、仓皇慌乱的样子落入文惠帝眼中,便是不问自明。 “孽障……”男人作势扬起手,大掌掀起一阵风,让附近的烛火都跟着一晃。 林蕴霏迫不得已地开口:“父皇,您信儿臣一次,儿臣与孙益平间清清白白。” “儿臣才看不上他那般德行有损、不学无术之人,更遑论与他做出什么不检点的事。” 她竖起手指,说得很急:“儿臣愿发毒誓,若我所说有半句虚言,便教天打雷劈,使我不得好死。” 巴掌于是停在距林蕴霏几寸的位置,五指投下的阴翳映在她的脸上,仿佛屈辱的痕迹。 见文惠帝神色动摇,林蕴霏又道:“儿臣当时醉酒昏头,是一位宫女将儿臣搀扶至此处歇息,而后她说要为儿臣取醒酒茶,方才离开。儿臣记得她的样貌,还请父皇着人去寻她,她可为儿臣作证。” 她其实已然猜到那位面生的宫女是林彦的人,便是真到了众人跟前,也不见得会吐露真话。 林蕴霏之所以搬出对方,是在周旋,是缓兵之计。 她如今恰似踩在悬崖边缘,假使放弃挣扎,就只有死路一条。 林彦在暗,她在明。她必须争取到这个对峙的机会,才或能掌握主动,扭转时局。 事实却不遂她意,文惠帝正欲启唇,一位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也顾不得堂内微妙的气氛,尖声喊道:“陛下,大事不好了!丽嫔投井自尽了。” 中秋佳节,本该是良辰吉日,宫内却见血光,实为凶兆。 文惠帝额边的青筋跳了跳,他收紧牙关,恨恨地将目光从林蕴霏身上移开,交代淑妃说:“淑妃,你来替朕料理嘉和的事,务必将前因后果调查清楚。” “是,”淑妃盈盈一拜,“臣妾定会查明此事,还嘉和清白。” 听罢她的保证,文惠帝未有理睬林蕴霏的声声叫唤,拂袖离去。 再然后,那位宫女离奇消失,孙益平姗姗转醒,一口咬定是林蕴霏约他至深苑幽会。 林蕴霏百口莫辩,被淑妃定罪。淑妃对文惠帝提议事到如今,外头的风言风语难止,不若尽快为林蕴霏与孙益平指婚,好将事情揭过。 赵皇后听闻后,也觉得此乃最佳的办法,文惠帝却未有立即答应,先下旨让林蕴霏在公主府内禁闭反思,并且派贾得全前往遣散她招揽的那些幕僚。 翌日,林蕴霏才滞后地知晓那夜隔壁的宫苑内,林怀棋在她前脚被发现与丽嫔私通,两人衣衫交叠、耳鬓厮磨,当时的情形糜乱不堪。 丽嫔是文惠帝近段时日的新宠,年方十八,姿色艳丽,很会讨文惠帝的欢心。 林怀棋今年不过十五,刚是通晓人事的年纪,平素被赵泽源等人勉强捧成聪颖仁善的样子。 这两人遇着一处,原本就有秽乱宫闱的罪名,足以叫文惠帝大怒。 而文惠帝疑心重,不免联想到最近朝中热议的立储之事,一时风声鹤唳,觉得所有风华正茂的皇子皆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 有了君威被冒犯的念头,文惠帝的怒气便一发不可收拾,是以转头发现林蕴霏也陷入这等类似的腌臜事时,不愿细理青红皂白,将她“一棍子打死”。 朝夕之间,阴阳轮转。气象万千,人心惶惶。 林怀棋被褫夺皇子之尊,打入冷宫,再无夺嫡的可能。 赵泽源一派失去选定的君主,前功尽弃。 无辜卷入的丽嫔不堪屈辱选择自尽,看似不沾俗尘的淑妃重新成为最受文惠帝宠幸的妃子。 林蕴霏亦声名狼藉,从人人艳羡的嫡公主沦为他人笑柄。 林彦这一招将所有威胁到他争权的人都推入万劫不复、无法翻身的境地。 第97章 她要以女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地登上皇位。 通晓林彦的全部算计后, 林蕴霏遍体生寒,有一刹她意念灰暗,觉得自己斗不过对方, 要不就认栽。 但她很快就摒弃了这傻气的想法。 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要伏罪自省, 为何要将这些不公合着血吞下去。 林蕴霏不愿意接受这般命数,她哪怕粉身碎骨, 也要留下清白在人间。 她于是强迫自己恢复清明,细细回想起昨夜种种, 试图寻出对方留下的破绽。 身在山中时只觉望眼皆为浮云, 抽离出来后方识路径何在。 当时她身子的燥热绝非无端,恐怕是那宫女在酒中下了烈药, 想来林怀祺也是这般着了道, 才会失去理智被情/欲操控。 还有, 他们说孙益平被发现时昏倒在她的房门外, 这叫林蕴霏感到匪夷所思。 林彦想要用一样的路数毁掉她与林怀祺, 那么孙益平应该出现在屋内, 甚至是与她在同一张床榻上,如此更能坐实林蕴霏失贞的事实。 她不觉得这是林彦心软所致,对方为了皇权无所不及,对待政敌向来心狠手辣。 所以应当是其中出现了林彦也没能预料到的纰漏,可那人既能将孙益平领至她的门外,成事就在一步之遥, 为何不加把劲呢?林蕴霏百思不得其解。 话又说回来,眼下这个纰漏倒是给了她分说的机缘。 林蕴霏再按捺不住, 当即冲向府门,对看守她的侍卫说, 她想要进宫面见文惠帝。 侍卫却冷面无情地说:“今上有旨,嘉和公主无诏不得出府门半步,若殿下执意违抗圣旨,便是罪加一等。” 他虽还以“殿下”之称叫她,神情并无一分尊重。 林蕴霏趁其不备,拔出他的剑横架在脖颈前,威胁道:“若本宫死在你的三尺青锋下,你便得给本宫殉葬。” 侍卫见她以死相逼,脸色变了变,但仍旧没有移开身子:“在场之人皆有双眼,能瞧见是殿下抗旨在先,这剑也是殿下自己拔出来的,臣谨遵旨意行事,何错之有?” 他这是不相信她敢寻死! 林蕴霏略略抬起下巴,回视男人透着轻蔑的目光,手下添力,剑锋更深地陷入皮肉,下一瞬便能见血。 她的确想要什么求生,但并非畏死! 侍卫首领终于在她的怒目而视中败阵,制止道:“来人,立即进宫为殿下通传!” 林蕴霏没有就此放下长剑,她紧紧地攥着剑柄,心里做好了凭此踏开血路的准备。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位侍卫带回了最不利于她的消息:文惠帝气急攻心,竟咳血晕倒,暂时昏迷不醒。 再后来,宫中很快传出文惠帝病重的消息,偶有一次清醒,还是回光返照。 垂死之际,他将林彦单独唤入殿内,立下传位的圣旨,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前世那些混沌的遭遇走马灯一般在脑中掠过,林蕴霏定睛看向宫女手中拿着的酒壶,打定主意要将计就计,让前世一些未曾弄清楚的事通通浮出水面。 她有意晾着对方一会儿,宫女因心中藏事,急得额头生汗,喏喏道:“殿下,奴婢为您换杯新酒吧。” 林蕴霏向人扫去不咸不淡的目光:“这杯中不是还有酒嘛。” 宫女垂着眼哪敢看她,急中生智道:“这酒与上一轮的酒不同,是才冰镇过的。今时暑气未消,此酒正巧适配。” “也罢,”林蕴霏的话让她紧绷着的双肩得以松弛,“你帮本宫重新倒杯吧。” 宫女连忙应是,开始动作。 “你倒是个机灵的,颇合本宫的眼缘,”林蕴霏不期然地问,“你叫做什么名字,在何处办事?可愿意去我府上做女使?” 宫女稳稳当当地将酒倒好,圆融地答说:“奴婢名叫彩玥,是粗使丫鬟,平素在御膳房内传菜。承蒙殿下抬爱,但奴婢手脚粗笨,只怕会给殿下添乱。” 林蕴霏此次带着目的,且头脑清醒,故而趁机将她周身都仔细观察了一圈,发现她的腕子上带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碧玉镯。 彩玥自称是宫里最末等的宫女,那她的月钱不过六两,哪里能拥有这般好的首饰。 这只镯子的水头隐隐有晶莹剔透的光泽,少说也值百两银子。 便是某些位次一般或家世寻常的嫔妃,也不见得能够拿出这样的行当。 而且假使林蕴霏没有看错的话,这只镯子上雕着并蒂莲的纹样。 宫中内务府为各宫贵人打造的玉镯通常样式古朴,保留天然,至于各地历年进献的奇珍异宝,常见的是异色而非异形。 也是赶巧,前几日姚千忆才赠给林蕴霏一只雕有梅花纹样的白玉镯。 姚千忆说这是近日京中一家首饰铺子掀起的风潮,专事在镯子上雕刻各种花卉,因为款式新奇,颇得贵族世家夫人小姐的青睐。 为了收买一位粗使丫鬟,林彦竟舍得费这许多思量。 他是真大方,还是个中有旁的缘由,林蕴霏不由得有些怀疑。 她转动眸子,目光落在彩玥赛雪的手上,女孩的肌肤细腻,哪里像是经常干粗活的人。 所以彩玥这个身份果然是假的,怪道前世对方会凭空在宫中失去形迹。 林蕴霏不欲打草惊蛇,假作好说话:“既然你不愿意领情,本宫也便不强求。” 话音刚落,她看见彩玥的胸脯起伏,似是松了口气。 将一切尽收眼底,林蕴霏举起酒杯,藉着广袖的遮挡将酒倾倒至身侧,又用袖子遮住那一块洇湿的灰影。 宴中虽有烛火相照,但为彰显皓月的光华,相隔甚远才有一盏灯。 这样不太明亮的环境,正好方便了林蕴霏隐蔽行事。 “确实不错,”她面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吩咐道,“你且帮本宫再倒一杯吧。” 彩玥应声倾酒,将酒樽倾满。 这场宫宴本意便是让百官宴饮齐乐,是以没有太多森严的规矩,众人逐渐起身走动,相互敬酒谈话。 一人不请自来,站定在林蕴霏的面前,唤道:“皇姐。” 林蕴霏抬目去看,林怀祺端着酒杯,少年未脱稚气的眉眼透着一股局促。 即便他被归到赵皇后膝下教养,又得赵泽源等人的教诲,还是没能尽然摆脱生母带给他的小家子气与骨子里的自卑。 肢体上的畏缩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精神,是以撑不起天家气魄。 “六皇弟。”林蕴霏瞥了眼他的酒樽,越过他的身形与远处瞧着这边动静的赵泽源对上眼神。 赵泽源应是没预料到她会往那儿看,面上有些错愕,但即时调整表情,朝她和煦一笑。 林蕴霏没回应赵泽源,听得跟前的林怀祺说:“皇姐,听闻你在云州赈灾,做了不少救济百姓、为民除害的好事,我很是钦佩,特来向你敬酒。” 林怀祺在六岁时入和春宫,替代的是林蕴霏那位不曾降世的皇弟。 林蕴霏第一眼见到他时,就不待见要来抢占赵皇后疼爱的林怀祺。 林怀祺自小备受冷落,倒也不在意她的漠视,但得了赵泽源交代的他又不得不去贴她的冷脸,一来二去,林蕴霏更加不喜他的存在。 他们二人素来不亲近,林蕴霏搬至宫外后,情分更加单薄。 长大懂事后,林蕴霏依然看不上他,觉得对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前世林蕴霏因为与赵泽源结盟,与林怀祺见得还多些。 这一世她做出不同的选择,镇日皆有事可忙,已记不得上一次与他说话是在何日。 对方偏偏在此刻被赵泽源派来与她搭话,林蕴霏不难猜到他们的意图。 “多谢皇弟的夸奖,”林蕴霏拿起酒樽,道,“逢此良辰,何妨齐乐。” 她照例将酒液倾倒,眼见着林怀祺要将酒送进口中,出声阻拦道:“皇弟,今夜宫宴结束后时辰不免太晚,我恐是无法亲自向母后庆贺佳节。” “还请皇弟帮我捎句话给她。” 这由头是她临时胡诌出来的,破绽百出,但好在林怀祺是个耳根子软的,听得挺认真,一时也忘记了饮酒。 林怀祺见她愿意将差事交给自己去办,自是答应得极为爽快。 林蕴霏于是招手叫他凑近些,附耳用仅有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酒中被下了药,千万别喝,一会儿记得提防身边没有见过的人,不要跟着他们走。” 瞥见他脸上浮现出的讶然,她提醒道:“现在控制好自己的神情,不要露出端倪。” 语罢,她退开了些距离,拔高回正常的声音:“皇弟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我一定将皇姐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与皇后娘娘听。”林怀祺这几年来得赵泽源言传身教,加之幼时亲身体会过炎凉世事,尤其擅长察言观色。 他能看得出林蕴霏神情严肃,绝非在捉弄他或是同他开玩笑。 “娘娘若知晓皇姐是记挂她的,定会感到格外高兴。” “那便多谢皇弟,”林蕴霏见他从善如流,有意在彩玥面前做出与他姐弟和睦的样子以混淆视听,“对了,皇弟年纪尚幼,还是不要贪杯为妙。” 林怀祺答说:“皇姐提醒的是,但这才是我今夜饮的第一杯酒。” 他这是变相地告诉林蕴霏自己尚未沾酒,不曾落入圈套。 “何况我来向皇姐敬酒,岂有皇姐饮下而我就此换茶的道理,”也不知他是用何种办法假喝,道,“那我便不打搅皇姐的清静了。” 林蕴霏颔首道好,心里对这位皇弟有了些焕新的认识。 年岁渐增,林怀祺较之前几年确也有所长进,他身后又有着赵氏一族支持,不失为她夺嫡路上的另一块绊脚石。 不过,绊脚石有时亦是绝佳的磨刀石。 她是想要将林怀祺比下去,但必须是对方身上有错可纠,对方的能力不及自己。 打选择争权的第一日起,林蕴霏便想好了,她要以女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地登上皇位。 她绝不会似林彦那般无所不及,专使阴险诬陷的手段。 自古皇权之争里卷入的无辜之人、埋葬的冤魂不计其数,少一个多一个仿佛都算不得什么,但林蕴霏不希望自己日后梦回,被他们纠缠。 这般做法显然会使得她的路难走些,但林蕴霏从不惧道阻且长。 她偏要打樊笼,让古人来者往她身后站站。 第98章 攻城掠池一般夺走她的全部气息。 假作又豪饮了几杯酒, 而后她用手抵着额头仿佛头晕。 林蕴霏眼神迷离地看向彩玥:“再帮本宫添一杯!” 彩玥垂眸看着林蕴霏的醉态,眸底闪过几分得逞的欣喜:“殿下,您喝醉了。” 林蕴霏伸手去夺她手中的酒壶, 彩玥没用多少力阻拦,半推半就。 让彩玥惊讶的是, 在拉扯间林蕴霏遽然松了力,于是泼出些酒洒落在她的衣衫上。 彩玥发出一声惊呼, 林蕴霏眯着眼恍若未闻,语气可惜道:“我的酒……酒洒了……你再去为我寻一壶罢。” 倘非林蕴霏看着酩酊大醉, 连说话都不连续, 彩玥几乎要疑心对方是故意而为。 “殿下,您不能再喝了, ”彩玥有些懊恼地扫了眼自己被酒水打湿的薄衫, 幸亏夜色昏昏, 不会被人看见, “奴婢带您下去休息吧。” 林蕴霏迟钝地眨了眨眼, 道好, 故意将手抓在对方的玉镯上。 仿佛被碰着了命门,彩玥忙换了只手来扶她。 这个动作大有说法,让林蕴霏眼底聚起异色。 镯子固然珍贵,但彩玥竟连叫旁人碰一下都不愿,未免过于爱护。 林蕴霏将疑问暂且藏在心底,配合彩玥起身。 大抵是有被泼到衣衫的前车之鉴, 抑或是彩玥心不在此,这回她没受阻拦。 离开宴席时, 林蕴霏再度环顾四周,林怀祺仍旧坐在位置上。上首原本坐在文惠帝身边的丽嫔却失去了痕迹。 林蕴霏先是感到有些不妙, 但她转念一想,首先丽嫔未必就是被人带走了,再者说,只要林怀祺不出现在那间屋子里,事情便也不会闹大。 如今这个关头,她实在顾不得旁人。林蕴霏垂下眼帘,随彩玥趔趔趄趄往宫苑群走。 “还没有到吗?”她适才特意往袖子里倒了些酒,是以身上闻着确有酒气,“我的腿有点软,走不动了。” 彩玥斜着眼一直观察林蕴霏,见状彻底放下疑虑,说:“马上便要到了,殿下且再坚持走两步。” 林蕴霏特地瞧了眼相邻的房间,里头一片漆黑,不知是否有人。 她晃荡着步子想朝那儿走,却被彩玥拉住:“殿下,您走错了,是这间。” “为何不能在那间歇息?”林蕴霏疲懒地撩起眼皮,执拗地说,“本宫就要在那间歇息!” 彩玥没想到她在临门的档口使起性子,只得找借口劝道:“殿下,那间屋子是锁着的,不得进人。” “好吧。”林蕴霏虚着眼盯了她片刻,将目光移开。 彩玥望着林蕴霏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无端生出一种自己的言行被看穿的感觉。 可待彩玥眨眼复看,对方垂着脑袋眉眼昏沉,危险的气质无处可寻。 或许是她自己吓自己,彩玥定了定心绪。 同前世一样,林蕴霏被搀扶至床榻躺下,彩玥说要为她去端醒酒茶。 林蕴霏没再节外生枝,待到对方走出房间时,她猝然睁开明澈如水的眼。 不着急下榻,林蕴霏看向房门,那里果然有道窈窕人影,是谁不言自明。 又过了一会儿,彩玥终于像是离开。 林蕴霏方才走向房门,发现门从外面被落了锁。 在屋内绕了一圈没能想到出去的法子,林蕴霏选择静观其变。 既然林彦要栽赃她与外男私通,那么稍后定得有一位男子被领来此处,到时门自然会打开。 这一世孙益平尚被拘于狱中,也不知林彦会选择谁来替代。 床边的熏炉中燃着暖香,热气让香味显得更加甜腻。 大抵是屋内气息不流通,林蕴霏明明滴酒未沾,却莫名感到也有些胸闷、燥热。 她不由得起身远离,又用手扇了扇风,才觉得好些。 正想着,门外遽然传来脚步声,林蕴霏于是随手从博古架上抓下一个花瓶抱在怀里。 “你确定殿下约我来此处?”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响起,林蕴霏隐约觉得耳熟。 另一道尖细的声音回答:“小的哪里敢欺瞒江大人。” 锁扣在阒静的夜里发出啪嗒的脆响,就此掩盖住旁的动静。 门被推开的那一瞬,林蕴霏高举起花瓶,不想望进江瑾淞错愕的眼:“殿下。” 居然是江瑾淞,那还有一个人呢? 林蕴霏看向门外,发现地上歪倒着一位太监打扮的男子。 “你……”林蕴霏甚至都忘记先放下花瓶,诧异地问。 江瑾淞也没能从眼前的情况中理出思绪,他看着林蕴霏近在咫尺的明眸善睐,一时失语。 左右张望了眼外面,林蕴霏将花瓶放回去,转而端起烛台,用压得极低的声音对他说:“随我来。” 他于是跟着她往屋后的竹林走,停步在尽头的石桌旁。 “江大人缘何会来此处?”林蕴霏问道。 外头的清新气息让她适才的那点不适散去,神思亦恢复明朗。 江瑾淞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她,说:“那位太监趁着斟酒的工夫将此物交予我,说殿下有意约臣一见。” 藉着橙黄烛火,林蕴霏展开纸,看见其上写着“来馨德苑,我有话要与你说”。 倘非她清楚自己从未做过此事,也会觉得上头的字迹出自她手。 瞧见她晦暗不明的神色,江瑾淞哪能不知晓事情另有蹊跷:“不仅如此,他还一直劝我饮酒,我疑心其中有诈,又担忧……” 他顿了顿,看着林蕴霏的眸底掠过些许难言的情绪:“我便顺从他的心思假作饮醉,叫他松懈了防意。” “方才观他将我往深宫引,我便更觉不对劲,因此故意栽倒,在地上寻了块砖石藏于袖中。再然后的事,殿下应也目睹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能让林蕴霏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我不曾写过这张字条,”她言简意赅地向他道明,“这是林彦设的局,他欲将你我一网打尽。” “幸亏大人机敏,无有着了他们的道。” 林蕴霏道:“对了,大人应没有饮酒吧?那酒中恐被加了些不好的东西。” 她说得委婉,但江瑾淞不难猜到这东西是什么。 知道归知道,江瑾淞素来克己寡欲,此刻脑中兀地被一片空白占据。 “我没有沾酒,”他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有些憨然地发问,“三皇子为何将这般卑劣的主意打在殿下……与江某身上?” “想来他已经看出你加入了我的麾下,而大人又颇受陛下看重,他怕日后大人升至高位,更不好对付。”林蕴霏一面对江瑾淞解释道,一面在心底感叹林彦一箭双雕的手段。 “对于朝臣来说,修身自好亦是每年考功的准则之一。林彦此举意在损毁大人的清名,截断大人的仕途。” 见他神情仿佛愣怔,林蕴霏正色道:“此事总归是我牵连了大人。” 约莫过了一息,江瑾淞骤然回过神,摆手道:“殿下切莫这般说,今日之事分明是三皇子想要构陷臣与殿下,殿下亦是受害者。” “我必须得提醒大人一句,”林蕴霏凝着眉眼,很认真地看他,“今夜林彦算计不成,接下来定还会有招数等着大人。” “大人如若后悔卷入其中,现今便可与我言明,我绝不会强求你。” “江某并未后悔。”这下江瑾淞回答得极快,几乎是接在林蕴霏话音的后面。 眼前青年一贯沉着稳重,说话前总要经历三思,林蕴霏难得见到他不假思索的样子,是以目光稀奇。 也不知是被烛火晕染,还是被暑热蒸的,江瑾淞的耳廓有些红。 江瑾淞转瞬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换回平日的语调:“知难即退,非君子所为。” 见他仍愿意选择与自己同行,林蕴霏自是欣喜,没去多思他那一瞬的反常:“大人可否记得来路?” “记得。”江瑾淞道。 “那便好,事情都讲清楚了,我们出去吧,”林蕴霏说着边往外走,“大人得快些回到宴会上,我隔一段距离再走,以免让旁人瞧出端倪。” 江瑾淞道好,随即反应过来一桩未了的事:“那位太监……” 快到出口时,林蕴霏将烛台吹灭,眸中却有着一团灼灼火焰:“放心,我来处理。” 得她此言,江瑾淞不再有顾虑,提步走在她身前。 他本想探看道上是否无人,没想到抬目就看见一人。 江瑾淞的驻足让林蕴霏探头看去,于是对上谢呈一双毫无情绪的眼。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半躲在江瑾淞的身后,他们的衣摆似有若无地碰在一处,看上去十分登对。 谢呈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至指骨发白。 江瑾淞并不清楚她与谢呈之间的关系,但能感受到对方向自己扫来的眼风,男人清冽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他还没做声,听得林蕴霏说:“国师是我的……盟友,江大人只管离开吧,我与他有些话要说。” 由于谢呈的神情属实有些森冷,江瑾淞回首去向林蕴霏确认,见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到他再转头时,谢呈已朝着此处走来。 江瑾淞只好擦着谢呈的肩离开,在走至转角处时他没忍住回头看了眼,然而谢呈用背影将林蕴霏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使他无法看清两人的神情。 电光火石之间,江瑾淞觉得自己仿佛摸着了一点关窍,又稍纵即逝。 这边谢呈站定在林蕴霏的身前,眸中是一汪浓稠幽暗的潭水。 明明他没有任何实质的动作与言语,林蕴霏毫无来由地察觉到几分压抑。 今夜谢呈没有穿平时的圣洁白衣,而是同夜色如出一辙的玄色衣裳。 林蕴霏莫名有一种直觉,比起借白衣装出的出尘模样,身着黑衣内敛如藏锋宝剑,或许才是谢呈的真实面貌。 “国师缘何会出现在深宫?”这方安静到能够听见彼此呼吸抖落的阴翳里,林蕴霏率先打破僵持。 孰料谢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将她往馨德苑里拽。 他握得异常用力,仿佛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拗断。 顾忌到时刻可能会有人来,林蕴霏强忍着痛意不敢呼叫出声。 刚迈过门槛,林蕴霏便被人揽住腰。紧接着,粗/热的呼吸暴/虐地压了下来。 谢呈强/硬地撬开她的齿关,吻得很重、很急,攻城掠池一般夺走她的全部气息。 第99章 葳蕤灯火下,惊鸿照影来。 他将她当作了什么! “混蛋……”她的斥责被谢呈尽数吞吃下去, 没能泄出声。 林蕴霏抬手推阻谢呈的肩膀,可她与对方力气悬殊,竟是撼动不了他半分。 感知到她的挣扎, 谢呈横在她腰间的手愈发用力。他像是不满足于只将她抱在怀里,而是想将她揉进骨血。 以往谢呈与她的几次亲热都是浅尝辄止、克制有礼, 林蕴霏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 她被对方吻得脸热腿软,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溢起水雾, 一时根本顾不得生气。 谢呈垂眸专注地盯着被自己吻到气短的林蕴霏,却依旧感到不够。 阴暗的欲念早就在他的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叫他日日夜夜为其所扰, 不得纾解。 此刻尝到一点甜头,他便似饥饿许久的野兽嗅见肉糜香, 如何也不可能停下来。 但他清楚林蕴霏受不住自己的过度索取, 动作比意念先做出抉择, 吮吸渐次变得轻柔。 因他的收敛, 林蕴霏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气息的涌入与情绪一齐回归, 更为剧烈燃烧的怒火使得她狠狠地咬向谢呈的唇瓣。 血腥味登时在二人的唇齿间传递, 可谢呈不仅没罢休,反倒被激起林蕴霏无法理解的兴奋劲儿。 林蕴霏实在惧怕适才那种近乎昏厥的感觉,用尽力气将他推开。 清脆的掌掴声在屋内响起,将所有的亲昵击碎成泡影:“谢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没有收着力,谢呈冷白的脸上当即漫开绯色, 便连耳朵也受难。 谢呈毫不在意,灰眸径直注视着她润上一层水光的略显红肿的朱唇, 问着另一个不相及的话:“手打疼了吗?” 他的语气堪称温柔似水,声音也轻, 嗓音却带着未退的情/欲,故而有些沙哑。 林蕴霏循着他视线往下看,又气又恼,被热出一脑门的细汗。 抬袖愤愤地擦拭嘴唇,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丝为自己对人下了重手的愧疚荡然无存。 此人简直是无可救药。 “你还是等冷静后再来寻我吧。”林蕴霏招架不住被他那双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眸子看着,连思绪都被凝结无法流动。 她还得回到筵席间,不能在这儿跟他耽误太久。 至于对方身上的那些谜团,且待日后再求解吧。 “殿下刚才与那位江大人都谈了些什么?”然而谢呈幽幽启唇,伸出手臂挡在门前。 语罢,他紧抿被林蕴霏咬破皮的下唇,神情执拗,摆明了要从她那儿得到一个回答。 听见这句话,林蕴霏猝然反应过来谢呈今日这般疯魔的缘由。 所以他是在拈酸吃醋,就如她与江瑾淞相看那日一样。 恰如撮盐入火,她才竭力压下去的怒气又蹿了起来,同时多了一些旁的复杂情绪。 林蕴霏望进他的眼,一字一句道:“我愿意与谁交往,又愿意与谁同行,都该由我自己决定。国师这是在以什么身份来管束我?” 谢呈脸上的血色因她的话一点一点地褪去,那片红肿的存在便显得更加突兀。 按说他还是狼狈不堪的,可由于他生得一副好颜色,看起来竟有些楚楚可怜。 “谢呈,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之间已经散了。”林蕴霏残忍地道出事实,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并没有因为扳回一城感到一星半点的痛快。 “还是说,你觉得后悔了?” 跟前的人身子似是一晃,进而整个人都透出浓浓的颓然,仿佛一只受伤的困兽。 林蕴霏看见他的眼尾浮上猩红,被那抹艳色刺得转开眼。 不知过了几息,久到林蕴霏觉得手脚都僵住,她还没有等到谢呈开口,大抵他是无言以对,又或者仍想守口如瓶。 顶着对方浓稠的凝视,她半垂眼帘,想对他说:“烦请国师让让。” “殿下,”谢呈却出了声,自暴自弃地承认,“我是后悔了。” “我以为自己能够忍住,在不远处守着你便好,”长睫在眼睑处投出一片阴影,谢呈仿佛自言自语,“可我见到你与他立在一处时,心里嫉妒到快要发疯。” “我见不得你与他人谈笑,更见不得你与他人生出情缘……” “我没法忍受自己失去你,殿下,我做不到放手。”谢呈一口气将真情吐露,将他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疯狂揭开给林蕴霏看。 胸腔内积压的戾气喷薄而出,谢呈心道,她定然会被他这副鬼样子吓到吧。 披着温润如玉的皮囊太久,他险些要忘却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得到朝阳的眷顾。一念及此,谢呈自嘲地提了提唇角。 仿佛薄冰于春日轰然裂开,林蕴霏怔然抬目去看他:“我后悔前世为何没能早些意识到对你的感情,使得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自厌地闭上眼,宣判自己的罪行:“一切都怪我太自负……” 今夜谢呈出现在馨德苑的那一刻,林蕴霏对他是重生而来一事便笃信不疑,但她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亲口承认身份,甚至还剖出一颗血淋淋的真心。 葳蕤灯火下,惊鸿照影来。 林蕴霏看着谢呈清隽的眉眼,一时失语。 她原以为这个时刻自己会是很淡定的,毕竟心里早就有了预料,没想到真正经历时又是另一回事。 听他的意思,他在前世便喜欢她了吗? 慌乱有之,无措有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谢呈的坦白。 谢呈低声叹了口气,勉强对着林蕴霏挤出一道笑容:“殿下,好久不见。” 林蕴霏被他弄得心烦意乱,半晌后方在混沌之间揪住了点灵犀:“前世的今夜,你在哪里?” 一语中的。谢呈的笑意更加惨淡,但这一次他没再选择隐瞒:“我并不知晓林彦会对你下手,以为他设局只是为了算计林怀祺。” “那夜也不知为何,我在临丰塔内总觉得心中不安。” “后来我的属下告诉我,你也被卷入其中。我于是抓紧赶来,正好碰上孙益平与那位太监出现在馨德苑外,便将他们打晕,”谢呈心知这些解释实在苍白,“可我终究来得晚了些,下一刻陛下他们就抵达。” “是谢某对不住殿下。” 原来孙益平是他打晕的,那么谜团就迎刃而解:并非林彦的人失手,而是谢呈从中阻拦。 知道真相以后,林蕴霏的心情莫名变得平静。 林蕴霏其实不怪谢呈,彼时他与她在对立面,他能做到不主动加害便已是仁至义尽。 真要论起来,他使得她保住了清白,她应当冲他道谢才是。 “国师无需对我道歉,”林蕴霏道,“皆是些陈年往事,恩仇早便付诸黄土。” 听见她疏远的语气,谢呈眸光不免一黯,哑声唤:“殿下……” 轻而易举地被他勾得心神动荡,林蕴霏只怕自己继续呆下去,真的会改弦易辙。 谢呈此人,心较比干多一窍,焉知他不是在对她使苦情计。 谁都能将绵绵情意挂在嘴皮子上,天花乱坠里的真心究竟有几两,只有说者自己清楚。 即便省得这个道理,她还是不敢坦荡地与谢呈对视:“谢呈,世上没有后悔药。” “那日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不肯抓住。” 掷下这句话,林蕴霏推开门落荒而逃。 谢呈望着她决绝而去的背影,痛苦地阖眼。 * 林蕴霏快步走远后,脑中方摆脱了谢呈带来的杂乱。 她想起适才好像没有看见被江瑾淞砸晕的那个太监,应当是已被谢呈处理掉了。 随即她又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再去隔壁房间确认一眼的,谁知被谢呈这么一搅扰,此事就被遗忘。 不过,她刚刚并没有听见隔壁有任何动静,想来应是无事发生。 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林蕴霏便不由得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亲吻。 压倒性的、由谢呈绝对主宰的吻。 这样的亲吻仿佛一枚烙印,叫她的灵魂都因此颤栗。 林蕴霏舔了舔唇缝,觉出一点酥麻的刺痛,这种刺痛牵连着心跳,她将永世难忘。 得到过这样刻骨铭心的烙印,林蕴霏清楚,哪怕自己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再对旁人动心。 眼见得离筵席越近,林蕴霏轻轻地拍了拍发热的脸颊,强迫自己将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且抛在脑后。 万幸她坐回位置上时,众人仍在尽情宴饮,是以没有人注意到她消失了一段时间。 林蕴霏随手拿了糕点吃 ,确认江瑾淞安然归位后,又连忙去看林怀祺。 出乎她意料的是,林怀祺竟不见了! 她当即扭头去看上座,丽嫔的位置仍旧空缺无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警告过林怀祺吗? 刹那间林蕴霏的脑际被纷繁的想法占据,后背更是被冷汗浸湿。 难不成她遗漏了什么细节?又或是这件事中还有她不曾知晓的隐情? 林蕴霏揣着许多疑问,偏眼下她不能妄动、折回去一探究竟,于是抓心挠肝。 她复又将视线落在宴中唯一一位或许知晓答案的人身上——淑妃。 丽嫔的座位空出来后,文惠帝便偏首与淑妃讲话,两人你来我往讲了好几句,看起来极为恩爱和睦。 自从淑妃代掌管理六宫职权后,禁内便开始有人传道她才是“真皇后”,赵皇后不日就要被废除后位。 淑妃还因为此事严惩了两个带头嚼舌根的宫女,并特意去向赵皇后请安道歉。架势整得轰轰烈烈,让前朝都有所耳闻。 前朝后宫皆言淑妃知进退,是难得的明理之人,一时间各宫妃嫔对她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尊重。 林蕴霏思及前世对方帮助林彦将她定下失贞罪名的事,便知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位看似端庄娴静的淑妃娘娘私底下是什么模样,又暗中耍了那些手段,都值得深究。 忽而有一位太监面色焦灼,小跑着来到文惠帝身边,附耳对他说了些话。 第100章 对方心虚地不敢与她对视。 文惠帝骤然变了脸色, 但转瞬又收敛表情,由贾得全搀扶着起身,仿佛醉意盎然:“诸位, 朕有些乏了,你们不用顾及朕, 且饮且乐。” 素来宫宴阑珊时,帝王便会先行离去, 好让群臣无拘放松地待上一会儿,所以文惠帝此举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既离开, 一众嫔妃便也跟着起身, 想要弄清真相的林蕴霏顺势加入其中。 离筵席稍远时,文惠帝方才表露真实的情绪, 质问起那位通传的太监:“怎会出现这样的事, 丽嫔缘何会突然消失?” 太监被他的语气吓得连忙跪下, 一五一十道:“丽嫔当时对陛下说身子不适, 她身边的宫女鸳羽便将她扶回寝殿歇息。但娘娘路上说她想要一个人走走, 没让鸳羽跟着。” “再后来, 鸳羽迟迟没等到娘娘回去,往四处找了一圈却不见人,这才让奴才来禀告陛下。” 淑妃从旁宽慰说:“陛下也别太担心,人总归是在宫里不见的,左右出不了宫,或许丽嫔是在哪处睡着了。” “是这个理, ”文惠帝面色稍缓,道, “贾得全,你现在便派人去各宫苑挨个搜查, 寻到丽嫔的踪迹立即回来告知朕。” 他的语气略急,显是对丽嫔格外看重。 见贾得全领命下去,淑妃被长睫盖住的眸底闪过一丝暗色。 “臣妾现下无事,索性也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寻到丽嫔。”林蕴霏作为知晓隐情的人,听见淑妃这番看似好意的话,嘲讽地一挑嘴角。 果然,文惠帝上钩了:“朕陪你,两个人的眼神更尖些。” 其余妃嫔见二人如此,也异口同声地表态:“臣妾也愿意帮忙寻找丽嫔。” 这群素来勾心斗角、争宠不休的女人个个颇有城府,都从丽嫔的消失中嗅出了点异样的气味。 文惠帝原本觉得众人都在宫内寻找不免兴师动众,但淑妃提前说了句:“宫里平白消失了一位姐妹,她们便是回去恐也提心吊胆。大家齐心出力,搜寻的速度定能快些。” “也罢,”文惠帝将几乎要到嘴边的否定的话咽回去,说,“诸位分头寻人吧。” 得他首肯,众人纷纷散去,林蕴霏自是跟着他与丽嫔。 “父皇,淑妃娘娘,儿臣同你们一起。”林蕴霏冷不丁行至两人身边,无有错失淑妃在看见自己时脸上下意识露出的震惊,就好像她万不该出现在这里。 林蕴霏心下了然,淑妃果真是此局中林彦不可或缺的助手。 这一世林彦未能在云州遂愿得到功绩,以他的视角来看,段筹与燕往又下落不明,指不定把柄已落入政敌手中,目前的形势于他格外不利。 他定比前世更希望今夜能将林怀祺与林蕴霏拉下水,作为其母的淑妃当然与他同忧。 不过淑妃反应很快,重新戴上常见的那副温柔淡然的笑容:“嘉和公主。” 真是变脸的高手呐,无怪乎能将众人骗得团团转,以为她是朵不与群芳争艳、静待清风来的高洁莲花。林蕴霏心道。 见到林蕴霏,文惠帝虽有错愕,但仅此而已:“嘉和,你怎地也跟来了?” “儿臣见今夜父皇在宴席上饮了不少酒,担心父皇会犯胃疼,于是跟了过来,”林蕴霏搬出来时便打好的腹稿,“不想听见宫里出了这般大的事,儿臣岂能作壁上观?” 文惠帝闻言点了点头,算是默许她的陪同。 不出林蕴霏的意料,淑妃正是将文惠帝往馨德苑引。 在一片漆黑里,点着灯且房门大敞的馨德苑着实让人想不看见都难。 “去看看,那间宫室里为何亮着?”文惠帝吩咐身后的太监先一步去查看。 小太监先是跑进馨德苑内探了一周,嘴里不忘呼喊着“丽嫔娘娘,丽嫔娘娘您在吗”。 他搜寻一番无果,离开时顺带将屋内的烛火吹灭,并且将门关上。 小太监接着去看相邻的那间屋子,房门未落锁,直接就能推门进去。 林蕴霏悄然用余光瞧淑妃,女人滑动喉头,交叠搭在腹前的手指亦不自觉地蜷起。 想来自己这个变数让她开始怀疑林怀祺那边的情况。 收回目光,林蕴霏看向那间屋子,眸中肃冷。 事到如今,她也云里雾里,林怀祺究竟有没有同前世一般踩进林彦设的陷阱?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林蕴霏就看见那小太监脸色煞白地从房间内爬出来,仿佛见了鬼。 他腿软到根本站不住,栽倒在文惠帝面前,支支吾吾地说:“陛下……陛下……” 在见到他反应的那一刻,淑妃绷着的肌肉得以松弛,扯动嘴角说:“你看见了什么?且慢慢说。” 林蕴霏却是倒吸了口气,清楚自己最不想要看到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小太监汗如雨下,双唇颤动,愣是说不一句话。 他如今恨不能自戳双目,哪里敢将里头的见闻讲出来。 顶着文惠帝极具威压的注视,小太监宁可将额头磕得见红,也不愿意直言。 觉察出不对的文惠帝阔步走进房间,后头林蕴霏与淑妃的眼神在虚空中短暂地相触,林蕴霏对着她弯起唇瓣,黑曜似的眸中则无有情绪。 淑妃被林蕴霏这道意味不明的笑弄得有些心慌,但她终究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很快定了定心神,没有自乱阵脚。 才走进外屋,就已经能见到随地乱扔的衣裳,空中更是弥漫着浓重的气息,但凡通晓过情/事的人一闻便知,里头的状况是何等激烈。 走在最前头的文惠帝看到帷帐中那两道相拥而眠的人影时,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林蕴霏看着他的侧颜,男人脸颊两侧的线条绷得极紧,那是极力压制怒意的表现。 他伸手挑起帘子,皎皎月华将榻上两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其中那位女子可不就是消失的丽嫔。 至于另一位背对着众人将脸埋在美人肩头的青年看着也有几分眼熟。 文惠帝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平素看起来乖巧守礼的六皇子会做出此事。 直至文惠帝脚边踢到一样东西,磕碰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蹲踞下来,从一堆衣衫中拾起那样东西端详,只一眼就气红了眼——那是象征着皇子身份的青玉龙纹佩,就这样被林怀棋随意丢在地上。 “成何体统!”文惠帝的眉间被不可遏的怒意凿出一道深刻的皱褶,他的怒吼终于惊动了榻上的二人。 林怀祺半阖双眼,在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后,尚未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又做了何事的他下意识打算起身行礼:“父皇,您怎么来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不仅周遭的环境陌生,而且自己身上未着寸缕,腰间甚至被一只手臂环着。 顺着那只手臂看去,林怀祺对上一张意想不到的脸,登时竖起一身的寒栗。 脑子恢复清醒的林怀祺一面系裤腰带,一面慌忙下榻,却被被子与衣衫绊倒在地,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他身上肉眼可见有许多红痕,林蕴霏及时背过身去,非礼勿视。 “父皇,您听儿臣说,儿臣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林怀祺急得险些要哭出来,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脸边印着的胭脂让这些话听起来毫无说服力。 被吵醒的丽嫔在低头抬头间,脸色变得煞白。 扯过被子将裸/露在外的肌肤遮住,她扫视了圈立在榻前的众人,最后看向文惠帝,因巨大的羞耻与悲愤流下两行泪,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蕴霏甫一转过身,就看见她那副凄楚的模样。 大抵前世的自己当时也是这般无助,林蕴霏垂下眼,不由得为自己今日失误的预判感到更深的愧疚。 仿佛砸下当头一棒,林蕴霏意识到她低估了林彦的手笔。 是她过于自信,以为堪破了全局,能够就此阻拦事情重蹈覆辙。 “那你同朕说,事情原来该是什么样的?”文惠帝捏着扳指,顺着林怀祺的话问。 林怀祺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神情,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道完了,一切怕是完了。 “儿臣也不知晓,”他茫然四顾,语无伦次,“父皇您相信儿臣啊。” 辩解的话停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林怀祺抬手敲打着脑袋,一遍又一遍地说:“父皇,儿臣并非有意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此为无心之失呐。” 文惠帝看着一问三不知、只顾哭号喊冤的林怀祺,心底原本十分的烦躁直蹿到了十二分。 “魏斯,”他沉声喊道,嗓音里蕴着毫不掩饰的怒气,“此二人秽乱宫闱,罪不容诛,且将他们拉至慎刑司审问,看看这两人是从何时开始背着朕勾搭在一起的。” 畏缩躲在角落的小太监魏斯分外不情愿地拔腿,心知今夜自己算是摊上了有来无回的大事。 纵然还没能弄明白现下的情况,林蕴霏知晓自己再不出声,事情就要被盖棺定论:“且慢。” 众人的注意被她吸引过去,文惠帝也不例外。尽管他有意对着林蕴霏收敛怒意,眼神里仍有些凌厉:“嘉和,你有什么话要说?” 林蕴霏看了眼林怀祺,对方心虚地不敢与她对视。 亏得当时她还觉得他有所长进,此刻看来,这句夸奖给出得早了些。 “父皇,皇弟一向是明理有分寸之人,儿臣总觉得他不至于犯下这般弥天大错,”林蕴霏有意提点林怀祺道,“或许他是一时不察,遭了旁人的算计呢?” 此言一出,淑妃右眼狠狠地跳了一下。 林怀祺倒也并非无可救药,听懂林蕴霏暗示的他眼前一亮。 膝行至文惠帝脚边,林怀祺扯住他的衣袖,说:“父皇,儿臣想起来了!” 第101章 这个猜测却在今夜被推翻。 “儿臣适才在宴上饮酒后, 便觉得尤其头晕。后来陪侍的太监说搀扶儿臣下去歇息,儿臣当时半昏半醒,也不知被他带到了何处。” “哪里想到醒来后……”林怀祺涕泪齐下, 道,“眼前竟是一片荒唐。” “父皇, 定是那酒有问题,让儿臣失了神智!” 林蕴霏当然知晓他这番话绝非事实, 但他能临时编出一个尚且圆得过去的话术,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想。 “父皇, 说不准此事确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她帮腔道,“如若皇弟所言不假, 那他便是被冤枉的。” “而宫中假使藏着胆敢设计陷害皇子的人, 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自她提出异议后, 不知文惠帝想到了什么, 神情莫明变得高深莫测。 经过片刻的思忖, 他才启唇吩咐左右:“魏斯, 你跑一趟太医署,让今夜当值的太医去瞧瞧宴上的酒,而后将结果告诉朕。” “魏泉,去寻贾得全过来。另外,告诉他人已经找到了,叫他通传其余妃嫔来此。” 听见他要让所有妃嫔聚集, 林蕴霏清楚不论此事结果如何,他都欲藉机以儆效尤, 劝诫宫妃恪守本分。 林蕴霏不禁看向淑妃,对方脸色如常, 仿佛一点不担忧太医去验酒,但也不排除她是在佯装镇定。 然而才亲眼目睹了一个反转,林蕴霏心里突突地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两位小太监撒腿去办事,屋内暂时陷入一阵微妙的安静。 文惠帝移步坐在外屋,端的是眼不见心不烦,淑妃与一众低垂脑袋的宫女跟着去外面等候。 林蕴霏离开里屋前,回首看了眼丽嫔。 对方缩在床榻的一角,除了悄然哭泣,一言不发。 等待的时间着实煎熬人的意志,林蕴霏捏着掌心,心中的紧张不比置身事中的林怀祺少。 愈发多的人先后赶来,几乎要将此间屋子挤满。 瞅见文惠帝阴沉的面色,她们皆不敢发出声响,只偷偷探首去看里屋的情状。 终于,贾得全与魏斯顶着众人期盼的目光归来。 魏斯跑得气喘吁吁,咽了口气方才道:“陛下,太医瞧过了,宴上的酒并无问题。” 林蕴霏耳畔有一瞬失声,目光下意识去追寻淑妃。 女人眼尾上翘,像是在无声嘲笑她的天真。 文惠帝闻言起身气势汹汹地往里走,衣袖卷起一阵疾风。 林怀祺与丽嫔已在刚刚将衣裳穿上,但头发依然凌乱,无法全然恢复体面。 听见魏斯的话,林怀祺挂着未干泪痕的脸上,又因惊惧淌下新泪。 眼看着文惠帝面无表情地朝自己走来,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说:“这不可能,父皇,此事分明就是有人要害儿臣……” 接着,他像是灵光一现,转身去指身旁的丽嫔:“是你!是你将我约到此处的!” “你受了谁的指使来诱惑我?”林怀祺用力地晃动着她的胳膊,双目染上猩红,“你说话啊,你为何要害我?” 丽嫔被他抓得骨头疼,含泪道出林蕴霏从她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六皇子,你在胡说什么啊。” “臣妾好好走在道上,是你发起酒疯,将我推进这间屋子。” “我尖叫反抗,如何也挣脱不得,只能被迫屈服于你,”她梨花带雨道,“如今还要被你倒打一耙,妾真是,真是……” 丽嫔几近哽咽,眼泪簌簌掉落,看着叫人极为心疼。 “父皇,您别被她的话所蒙蔽,”林怀祺高声盖过她的哭音,“是她先勾引我的!是她先对我嘘寒问暖,又送给儿臣她绣的香囊,儿臣才受了她的迷惑,被她骗来这里。” 情急之下,他颠三倒四、口无遮拦地讲出实情。 “儿臣也不知晓为何后来自己会觉得身体燥热,情不自禁……” 二人间的措辞差别甚远,按说该细细审问。 然而文惠帝看着疯疯癫癫的林怀祺,怒火直烧到眉心,已经不相信他的任何说辞,亦不想再听这件丑事的原委:“魏斯,将六皇子与丽嫔拉开。” 魏斯照做,贾得全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人?” “废除丽嫔的封号与嫔位,打入冷宫。褫夺六皇子的皇子之位,贬为庶人,拘于翀渊宫,非诏不得出。”话音刚落,文惠帝便转身离开,不欲多待一息。 淑妃与贾得全立即跟了上去,心有余悸的妃嫔们也不想沾染此地的晦气,急忙离开。 林怀祺被两位太监压制着肩膀,拚命扭动挣扎,同时歇斯底里地喊:“父皇,父皇,儿臣冤枉呐——” 然而文惠帝并没有因他的叫唤回首,毫不留情。 在经过林蕴霏身边时,他猝然生出一股惊人的力气,撞上她的肩膀。 太监们见状忙将他拉扯回来,不再顾忌他的身份,使出更大的力制服他。 林蕴霏感受到自己手中被他塞了一样东西,但面上不显。 不同于林怀祺的强力抗诉,丽嫔犹为平静。 她低顺着眉眼,仿佛毫不意外自己的结局。 林蕴霏目不斜视地盯着她,对方在踏出房屋时,脸颊往林蕴霏所在的方向偏了些。 隔着莹莹泪光,女人的眼中透着挑衅的寒芒。 这一眼深深地映在林蕴霏眸底。直至众人退散,一切归于寂静,林蕴霏久久没能归拢神思。 头脑依然因为适才消息的遽然涌入而感到眩晕,林蕴霏恍惚地走向宫门,又上了回府的马车。 深夜里终于起了点风,林蕴霏单手挑着帏子,在微风吹拂中总算得以缓过神。 人心间尔虞我诈的交锋不比沙场点兵来得轻松。 吐出一口浊气,林蕴霏张开掌心,去看林怀祺留下的东西。 那是一张纸条,纸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迹“离席来兰惠苑见我,我想与你共赏明月”。 林蕴霏回想起林怀祺刚才说的话,心道,所以这张纸条应当是丽嫔写的。 这个路数与江瑾淞收到自己的相约是同出一辙的,因此林蕴霏相信林怀祺的说法。 如此一来,丽嫔便是在扯谎,她并非无辜之人,甚至极有可能是林彦的人。 今夜发生的种种在林蕴霏脑中掠过,那些原本隐在夜色的蛛丝渐次露出本相。 其一,林怀祺与丽嫔是在她离席之后于兰惠苑聚首的,丽嫔比她率先消失,林怀祺则在她后头。 从行踪上来说,丽嫔确乎有引导林怀祺入局的嫌疑。 其二,林蕴霏提醒过林怀祺,他根本无有饮酒,是以对不上丽嫔话中对他发酒疯的诬陷。 其三,已知从御花园至兰惠苑仅有一条道可行,林蕴霏在返回筵席的途中没有见到林怀祺,那么他定是在她与江瑾淞、谢呈相处时赶来的,一直待到被众人发现。 期间林蕴霏停留在兰惠苑的附近,一度就在隔壁房间。时刻高竖双耳的她没有听见丽嫔的呼叫。 再加上林怀祺的口供,林蕴霏基本能认定丽嫔是自愿入局。 林彦早早地便将她安插进宫内,让她主动向林怀祺示好,为的就是今夜的收网。 怪道林怀祺没有听从自己的提醒,原是被美人计迷了关窍。 除却这些,林蕴霏尚有一事不明。 根据林怀祺的说法与她前世的经历,他们都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有些古怪。 林蕴霏原本以为是他们的酒中被下了药,这个猜测却在今夜被推翻。 一时间没有头绪,她轻声叹息。 * 昏暗室内,林彦在案前正襟危坐。 案上置着一沓厚厚的纸,纸上字迹整齐遒劲,可见誊抄者的用心与耐心。 他阖着眼养神,上半张脸浸在阴影中,下半张脸被烛火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条。 “殿下,”如果林蕴霏在场,她定能认出这个发声之人是彩玥,“妾回来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林彦睫梢轻颤,但没有睁眼。 彩玥此刻换下了那身宫女服饰,她将茶盏放在案上,而后对着他跪下,喏喏道:“是妾无能,没能引嘉和公主入局。” “我这个皇妹,果真是不简单呐,”听见这个回答,林彦终于睁开眼,感叹道,“若非她是女儿身,赵家要扶持的便是她了,那我未必能争得过她。” “可惜她是个女子,纵使殚精竭虑,不过是为林怀祺铺路。” 林彦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顺着话问:“丽嫔呢?她那边情况如何?” 彩玥没敢起身,答说:“六皇子被陛下发现与丽嫔/媾/和,陛下震怒,将他的皇子之位废除,丽嫔亦被打入冷宫。” “适才冷宫那边传来消息,”彩玥顿了顿,眼里闪过痛色,“丽嫔她……投井自尽了。” 林彦说着夸奖的话,脸上并无任何惋惜的神情:“她是个好姑娘,圆满地完成了本宫交代的任务。” “本宫会为她安置好家人,叫她泉下有知,也能觉得宽慰些。” “如今六皇子倒台,林蕴霏与赵泽源那群人便是无头的蚊蝇,不足为惧,”林彦很高兴地提起嘴唇,“没有了他们的阻扰,接下来的计划就容易了不少。” “嘉和公主不像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主儿,”彩玥想起林蕴霏那双锐利明亮的眼,不由得说,“还有她身后的国师谢呈,此人神秘难测,今夜殿下派出去的人便是折在了他手中,殿下得小心提防。” 烛心倏忽炸了一下,将林彦有些扭曲的脸照亮。 他看向镇纸下压着的纸,说:“放心吧,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俩。” “且让这对鸳鸯再挣扎几日,待事情有定局时,我会让他们知晓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红烛似血一般铺在他的眼中,彩玥遽然感觉他像是一头暴戾嗜血的野兽。 被这个想法吓到,彩玥攥紧了衣摆。 林彦对她眸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洞若观火,挑眉问道:“悦婇,你在想什么?” 悦婇垂下杏眼,打了个诳语:“妾在想……” “抬起头说话。”林彦的语气不容置喙。 悦婇只好乖顺地抬头,继续道:“妾在想丽嫔,她家中的幼妹如若知晓了她死去的消息,定会哭得很伤心。” “你从前一直与她不对付,”林彦审视着她,嗓音冷淡,“如今怎么关心起她的幼妹?” “她已是死人,妾不至于小气到与一个死人计较。”悦婇被他盯得心虚,梗着脖子强撑镇定。 林彦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思忖这句话是否可信。 在悦婇觉得自己的心跳要蹦出喉头时,林彦张口给了她喘息的机会:“你倒是个心善的。” “你与其怜悯她,不如想想自己,”林彦提醒道,“今夜你没能办成事,实在辜负本宫的期望。你说,我该如何罚你呢?” 他在她身上睃巡了一圈,目光停驻于她腕间的碧玉镯:“将镯子摘下罢,这个颜色不太衬你。” 悦婇哀切地看着他:“妾愿自行去戒室受十下鞭笞,还请殿下不要将玉镯收回。” “好吧,”林彦仿佛拿她没办法,纵容地说,“那便依你的意思。” 第102章 “宫里或许要变天。” 翌日六皇子被废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 其中的实情被刻意隐去,人们只能望风捉影,拼凑出无数个版本。 不管是哪种说法, 六皇子注定失去了夺嫡的机会,再无翻身的可能。 夜里纷繁的密信其实就已经悄然在臣子之间传递, 案牍前烛火长明,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 留下满室叹息。 六皇子一党受到的冲击自是最大,赵泽源在府内的书房里来回踱步, 面上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 并递上早朝请假的折子。 沸声难息中,酉时宫里又传出一件更为揪心的事。 文惠帝猝然咯血, 昏倒在清晏殿内。太医看诊后断言他这是气急攻心所致, 为他施了针, 却暂且不得清醒。 早朝时文惠帝虽形容憔悴, 但不像是有大事。 午时他还批阅了折子, 又将淑妃传唤至寝殿, 责备她治理六宫不力,罚了她一月的月例。 按说六皇子是赵皇后抚养的,六皇子犯错,该被牵连的应是赵皇后才是,淑妃作为兢兢业业代掌六宫的人,反倒落得个不讨好。 但君心难测, 谁又敢说一句文惠帝处置得不对。 文惠帝这突如其来的倒下,叫本就人心惶惶的局势更不明朗。 赵皇后与淑妃急忙去御榻前侍疾, 知晓消息的林蕴霏亦匆匆忙忙进了宫。 林蕴霏赶到时,赵皇后与淑妃相携着手从清晏殿内走出来, 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愁容。 “母后,淑妃娘娘,” 她欠了欠身,问,“父皇他如何了?” 淑妃回首看了眼紧闭的殿门,答说:“陛下还是没能醒来,太医们正在里头想办法呢。” “柳院使竟也没辙吗?”林蕴霏听闻文惠帝尚且晕着,便打消了进去探看的念头。 柳院使是太医中医术最为精湛且资历最高的人,曾经专门为先皇调理看顾龙体,如今接手照料文惠帝,远比所有人都要了解文惠帝一直以来的身体状况。 倘若连他都束手无措,那林蕴霏再想不到有谁能够治好文惠帝。 “柳院使说陛下此次的病情来势汹汹,又牵出了许多旧疾与隐疾,是以迟迟难醒,”淑妃温言解释说,“猛药恐伤及根元,缓药又难克急火,太医们也为难得紧。” 林蕴霏颔首道是:“那我便不进去搅扰他们斟酌了。” “听闻父皇昏倒时淑妃娘娘恰好在一旁,”她道,“娘娘方便告知我当时的情况吗?” 赵皇后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嘉和,你问这话是何居心?” 林蕴霏坦荡地望进女人的眼:“母后在想什么呢,儿臣不过是想多知晓些父皇的情况,这难道有错吗?” “臣妾省得公主没有恶意,”淑妃启唇打圆场,“陛下昏倒得确乎极为突然,直至此刻我都觉得不敢相信。” “午时陛下批完奏折后,便开始午睡,臣妾留在殿内为其焚香按跷。” “原本一切都好端端的,谁承想午睡起身时,陛下遽然就歪倒回去,不省人事。” 淑妃捧着心,像是又经历了一遍当时的惊心动魄。 林蕴霏听罢,道:“父皇吉人天相,定能早日脱险。” “殿下所言极是,”淑妃说,“臣妾打算同皇后娘娘回和春宫一道为陛下祈福。” 与二人作别后,林蕴霏一面缓步走,一面思忖起文惠帝的发病。 淑妃的说法与前世她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说法是一致的,但林蕴霏隐隐觉得此事十分蹊跷。 前世自文惠帝晕倒至他驾崩,总共不过七日。 而在此之前,文惠帝的身体并无大病,何故性命会遭遇这般疾风一般的凋零。 不同于上一世后期的混沌度日,林蕴霏如今有贴近真相、改变时局的机会,是以她努力扯去障目的树叶。 并非她不愿接受这个变故,而是这个变故出现的时机着实太巧。 大皇子身体孱弱,长年深居简出;二皇子是闲云野鹤之辈,意不在朝政;六皇子一朝被贬为庶人,离储君之位便是十万八千里;其余皇子年纪尚幼,难堪大任。 朝廷上的局势立时变得尤为分明,储君之位的落处仿佛已经归入林彦囊中。 若说此事背后真的有人在推波助澜,矛头第一个指向的就是受益者林彦。 何况他将将设局铲除了林怀祺,乘胜追击太像是他的手笔。 当然,这仅仅是林蕴霏的大胆猜测,要想给林彦定罪,还需要证据。 也不知林彦究竟使了何等手段,能瞒过一众太医,让文惠帝病得如此深重。 连同昨夜之事,她心中亟需破解的谜题越来越多。 或许谢呈可以立即回答她的所有疑问,但林蕴霏不想要过多地依赖他,免得深陷。 “呀!”因为在想事情,林蕴霏并未盯着前路,就此直直地撞上一人的肩膀。 “对不住!”听见熟悉的声音,林蕴霏惊喜抬目。 姚千忆身着女官服,手上捧着一堆高高擂起的簿册。 看见相撞的人是林蕴霏后,姚千忆蹙着的秀眉舒展开来,本想欣喜地唤她,旋即思及文惠帝晕倒的事,收敛了神情:“殿下。” “姚女官得空与我偷闲吗?”林蕴霏眨了眨狡黠的眼。 姚千忆唇边绽开浅笑:“殿下热情相邀,臣岂有不从的道理。” 林蕴霏替姚千忆拿了一部分的簿册,她们走至长廊坐下。 天幕擦黑,夏末秋初的晚风仍旧滚烫,硬是将人身上的薄汗烘干了。 她们的肩挨在一起,亲密无间。 姚千忆偏首去看林蕴霏的脸色,试探地开口:“我听说了陛下的事,他可还好吗?假使不方便讲的话也无妨……总之,你也不要太心急,太医们肯定能想出法子的。” 她作为臣子之女,于此时刻探听帝王的病情,是为禁忌。 林蕴霏却不是担心姚千忆将话传出去,如今局势动荡,幕后之人既敢对文惠帝下手,她的处境显也危机四伏。 这种情况下,知晓越多的消息未必是件好事,她断不想连累姚千忆。 “嗯,你放心,”林蕴霏含糊地揭过,问,“适才我瞧你愁眉苦脸的,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 提及此事,姚千忆不由得后仰靠在柱子上,徐徐叹了口气。 她这副头疼不已的样子让林蕴霏多了几分正色,嘴上却揶揄道:“你这样可让我好奇得紧,何事竟难倒了我们姚尚宫?” 在林蕴霏去云州的日子里,姚千忆因办事出色,由六品司簿晋升为五品尚宫。 “少同我贫嘴,”姚千忆因她的话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压低声音道,“我的确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事,你且帮我琢磨琢磨。” 林蕴霏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听得她道:“你应也知晓,后宫内妃嫔平素用的香皆是由各宫宫女按主子位分去内务府领的。” “香药贵重,先皇为避免宫中浪费,吩咐各宫每日需将燃尽的香灰统一收集起来,交由内务府处置。” “是以各宫每日用香多少,每月用香多少,均有详细记录。” “我今日翻看簿册时,发现一处古怪,”讲到要紧处,姚千忆不禁顿了顿,“淑妃娘娘宫里香药的损耗要比她领走的份例少得多。” “少?”林蕴霏疑惑地半眯起眼,道,“淑妃会自己调制香,又经常将香送往清晏殿与和春宫,她用掉的香料理应偏多才对。” 姚千忆说:“我与你想的是一样的,这属实叫人匪夷所思。可簿册上白纸黑字记着她的用度,比同位分的其他三妃要少上两成。” “莫非她擅自将香灰处理掉了?但此事有内务府帮忙处理,她何必自己劳力?” “从前这个簿册的记载是由典簿负责校对的,今日我是临时起意想要查看一下,哪里想到就碰上了这茬,”见林蕴霏沉默不语,姚千忆愈发觉得心如芒刺,“你说我该不该将事情上报?” 姚千忆不知晓自己的随口一猜却让林蕴霏茅塞顿开。 假使淑妃擅自倒香是为了遮掩呢?毕竟制香一事中的玄机可不少,不仅有能令人安神静心的香,亦存在能让人心绪浮躁的香。 制成的线香或是香丸看着无甚差别,里头掺杂了哪几种香药,只有制香者心知肚明。 一经焚烧,炉内仅余灰尘,更是难辨本原。 林蕴霏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昨夜在馨德苑闻到的那股甜香,她接着去回想兰惠苑内是否有同样的香。 然而当时兰惠苑内气味混杂,她又心系林怀祺的下场,无暇他顾,一时记不得其中气味。 看来她得故地重游一趟。 林蕴霏打定了主意,看向还在等她建议的姚千忆,道:“如今淑妃掌管六宫,女官亦受她的管束,你暂且不要将此事捅出去,也别跟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提起。” 林蕴霏隐隐觉得文惠帝的昏倒与淑妃也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这个簿册所牵连的人与事可就太广了。 倘若被淑妃与林彦知晓,姚千忆定有大麻烦。 “千忆,你听我说,”林蕴霏警惕地看了眼周围,攥住她的手,扯平嘴角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交代,“你将那本簿册归放至原位,只当全然不知情。” “这几日你随便扯个由头告假吧,不要进宫来,也尽量不要但单独出府。” 她的神情异常认真,让姚千忆的心跟着揪起来:“蕴霏,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林蕴霏本想打马虎眼搪塞过去,但姚千忆补充了句:“今早我进宫前,祖母也特意嘱咐我千万小心。” “就这几日吧,宫里或许要变天。”林蕴霏于是改口说出真话。 沧海横流,国事蜩螗,才得以用上“变天”一词。 “我省得,我会按你说的做,”姚千忆注视着眼前人,几乎要脱口问出,“那你呢?” 可姚千忆忽而想起祖母邓筠对林蕴霏的评价,“嘉和公主心怀凌云志,欲攀登天梯,不可转也”,她终是道:“切记保重自己。” 林蕴霏读懂了她的弦外之音,郑重点头。 第103章 “本宫新调的香,可还好闻?” 与姚千忆分别后, 林蕴霏藉着夜色的掩蔽,即刻前往馨德苑,并且推门进去。 生怕房门敞开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又怕有人从外面将门锁上,林蕴霏在门缝中夹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她径直走向床榻边, 发现香炉竟消失不见,转头又去了兰惠苑, 也是同样的情况。 心中的疑窦就此得到变相的证验。 馨德苑与兰惠苑这一片的宫苑素来是闲置的,缘何昨夜房间内点了熏香, 第二日香炉又被着急撤走。 林蕴霏越发笃定, 昨夜林怀祺之所以神志不清,就是受了香的影响。 有了下一步成算, 她于是离开此地, 先回到椿华宫用晚膳。 好在她今夜原本就计划在宫里过夜, 方便了她及时探查真相。 待到亥时前后, 那是各宫倾倒香灰的时刻。 林蕴霏换上宫女的打扮, 顺利抵达淑妃所在的漪秀宫。 没有等太久, 便有一位提着木桶的宫女从棋盘门走出来,留了道门缝。 木桶很重,她不小心晃荡了下,桶里盛着的水洒溅在道上。 “唉”宫女换了个姿势,走走停停,娇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转角。 透过门缝先看了眼里头的情况, 林蕴霏轻手轻脚地钻进去,躲藏在树丛后。 东梢间外面立着一位盯梢的宫女, 屋内仍旧点着灯,隔扇门上映出两道相对的身影。 其中一位只能看到半身, 想来是坐着的淑妃,另一位是站着的,应是她的心腹。 因为离得太远,林蕴霏无法听清她们讲话的声音。 不一会儿,隔扇门被打开,大宫女探出一半的身子,将一个布袋交给小宫女。 “还是老规矩,”她沉声吩咐说,“将东西丢到花圃去。” 声音有些模糊,林蕴霏顾不得脏,又往树丛深处挤了挤。 “锦柳姑姑,”那小宫女明显还不尽然被宫规束缚本性,性子活泼许多,声音也大些,“娘娘好端端的为何要将香丢掉?” 大宫女不怎么满意地扫去有如夹带刀片的眼风,冷声教训道:“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主子做的决定。” 被她肃冷的脸色吓得噤了声,小宫女耷拉着眉眼,连大气都不敢喘。 “愣着做什么,”大宫女瞧见她那鹌鹑似的样子,嫌弃道,“快去办事吧,切记留意不要被人发现。” 小宫女自然再不敢多嘴,喏喏道好,提着布袋就此小跑离开。 锦柳念叨着“来了也有月余,怎地还是一点不稳重”,她走进屋内将门拉上,隔绝了里头的光景。 “娘娘,您真的不打算告诉小娥事情的真相吗?”侧卧在椅上的女人听见锦柳这句问话,缓缓地睁开了眼。 只见她将柔夷一转,用手中的团扇半遮脸,袖间萦绕的香向锦柳所在的方向散去。 淑妃不答反问:“本宫新调的香,可还好闻?” 锦柳愣神地看着她鲜妍如二八年华的脸蛋,好一会儿才回神来答:“娘娘制香的造诣,在宫中可谓是无人能敌。” “御花园里的桂花开了,”淑妃仿佛被她的夸奖取悦,脸上漾着甜如蜜糖的笑,“本宫打算采一些晒干,再磨成粉,加进这料香中,大抵闻起来会更加清甜。” 她此刻尚且有闲情怡弄馨香,哪里有半分为文惠帝昏倒而担心的样子。 锦柳赞叹道:“娘娘素来有取之不尽的巧思,是奴婢如何也学不来的 。” 淑妃不期然对她刚才提出的问题做了回答:“小娥若知道了事实,心中必然忐忑。心底发虚之人办起事来,更容易露出破绽。” “原来如此,”锦柳听罢恍然大悟,惭愧道,“是奴婢愚钝,娘娘英明。” “你万万不用妄自菲薄,宫里怀有玲珑心的人多了去,你猜本宫为何独独提拔你近身伺候?”淑妃抬起那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问。 “奴婢不该揣测娘娘的心意。” 锦柳闻言向她福身,半垂的眸子是不亢的表现。 见她如此,淑妃眼中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伸手虚虚地扶她:“起身吧,本宫只是在同你闲聊,而非教训你。” “因为你最识得分寸,最为忠心,知晓多做事少问话,”女人不再卖关子,“本宫与三皇子身边正需要你这般的人。” “这些年你为本宫办成了不少事,本宫皆看在眼里。来日水涨船高,本宫少不了你的好处。” 锦柳先是无比感激地“哎”了声,而后柔情地望着她说:“娘娘,奴婢见着你上青云,心里便已满足。” 那边林蕴霏赶忙追了出去,所幸小宫女还没有走远,她小心翼翼地放轻步子,跟着对方一路走到目的地。 对方停步在御花园深处的一块暂且废弃的圃田,用带上的小锄头挖出一个坑。 小宫女倒比林蕴霏想的要警觉些,在取出布袋里的东西前,先左右张望了圈。 林蕴霏躲在离她几步远的一棵树后,悄悄地观察她的言行。 “这么好闻的香,娘娘说不要就不要了,多浪费呀。”小宫女一面将香粉倒进土里,一面不解地自言自语。 她遽然停下倒香的动作,好巧不巧地往身后林蕴霏的藏身之处看来。 林蕴霏被这一变故吓得将头缩回去,心中像是揣了千万只上下跳蹿的鹿。 小宫女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将身子转回去。 林蕴霏攥着被冷汗打湿的手,谨慎地歪头。 少女应是从腰间解下一只香囊,将剩余的香装了进去。 许是占得好东西,小宫女心情格外愉悦。她抓紧将泥土填平整,接着赶紧离开。 担心对方会折返,林蕴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至双腿发酸,方上前查看。 夜色昏暗,林蕴霏只知晓大概的方位,就近拾起一根树枝开始翻泥土。 据她刚刚的所见所闻,土中埋的是香粉。 夏日燥热,泥土几乎干裂成粉,两者属实难以被区分出来。 凭着嗅觉认定范围,林蕴霏当机立断,咬牙从衣袖上用力扯下一截布料。 她将几抔交杂的泥土与香粉一起拢进布里,再将此处尽量恢复原样。 用虎口掐住束口,林蕴霏提着这袋粉,快步回到椿华宫。 * 翌日,清晏殿那儿传来消息,文惠帝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林蕴霏于是前往清晏殿,一为探看文惠帝的情况,二为检查殿内的熏香。 候在殿外的贾得全见到她来,将脸上的愁绪收敛了些许。 “殿内还有谁在吗?”林蕴霏首先问道。 贾得全摇了摇头,在前面替她推门:“早些时候,皇后娘娘与柳院使来过。” “柳院使可有说父皇为何迟迟不醒?”林蕴霏提步入内。 “柳院使猜测陛下应是气血郁结,体内经络不通,才无法清醒,”贾得全一字不漏地转述,“他为陛下刺络放血,又拟了副疏通的药方,说且服用三日看看。” 事到如今,众人也只能听从医者的安排。 转过屏风,林蕴霏看见文惠帝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 男人即便昏迷着,眉宇却不得舒展,好似操心良多。 目睹这一幕的林蕴霏心里说不上是何感受,前世她与文惠帝的最后一面亦是类似的场景。 她不由得走近床榻,端详起这位两世都对她做出伤害的男人。 假使林蕴霏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前世的他本不该英年早逝。 他对无法带给自己利益的女儿嗤之以鼻,不予怜惜地将其丢弃,结果反被自己信任器重的儿子送上了黄泉路。 对么可笑的一生呐,可笑到林蕴霏都顾不上记恨他。 林蕴霏眸底闪烁着嘲讽的寒芒,也不知道这一世的文惠帝在知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余光瞥到床榻边桌上放的一碗药,林蕴霏问道:“这药是要给父皇服用的吗?” 贾得全回说:“正是。这是柳院使才吩咐太医署煎出来的,先殿下一步送来。” “当时药还有些烫,所以暂且搁在一旁晾晾。” 林蕴霏伸手去拿起药碗,用手试了下温度,又用银汤匙搅了搅,道:“如今差不多变温了,我来给父皇喂药吧。” 立于一旁的贾得全自是没意见,见她体贴备至地将淌出文惠帝嘴角的药汁擦拭干净,感叹道:“陛下假使看见这副场面,心中不知该有多欣慰。” 林蕴霏没说什么,心里想的是今日此举也算是弥补了前世最后那段时光她没在对方榻前尽孝的遗憾。 待到她查出文惠帝昏倒的真相,她与他之间的父女缘分便到了尽头。 给昏迷之人喂药不是件易事,往往喂进去的比吐出来的少,林蕴霏费了许久才将半碗药喂完。 期间她分出一些心思注意殿内的几个香炉,嗅出来其中的熏香并非纯粹的龙涎香。 放回药碗,林蕴霏状似不经意地说:“这殿内的香闻起来蛮别致。” “这是淑妃娘娘专门为陛下调的香,”贾得全道,“说是不仅能够安神助眠,还可以滋养脾胃。” “陛下用过后发现效果确实奇佳,后来就一直用此香。” “殿下若是喜欢的话,奴才去为你取一盒。”贾得全道。 这话无疑是撞在了她的心坎上,林蕴霏无有拒绝,假意询问:“我若拿走了,父皇这儿可还够用?” “殿下不必担心,淑妃娘娘为陛下准备了许多。哪怕真用完了,赶明儿再劳烦娘娘去制便是。” 贾得全话说得周全,让林蕴霏再自然不过地顺坡下驴:“我确乎喜欢的紧,那便劳烦公公。” 在贾得全转身之前,林蕴霏忽而叫住了他:“等等,公公,改日我见到淑妃娘娘时亲自央她为我调香吧。” 第104章 她其实就是放不下谢呈。 林蕴霏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是因为她想到一件被她忽略的事。 前世林彦登基后,赐了一杯毒酒给彭胜祥,就此了却这位知晓许多文惠帝秘辛的宫中老人的性命;右大监贾得全则被其擢升为左大监。 由此可见, 贾得全说不准也是站队林彦的人。 如今这清宴殿内不知藏匿着多少虎视眈眈的人,她无法轻信谁。 “也行, ”贾得全对她的改弦易辙也不恼,“随殿下心意。” “还请公公退去殿外站一会儿, 我有些悄悄话想要同父皇说。”林蕴霏心思百转,借口让对方离开。 男人称好:“哎, 奴才这便退却, 殿下有事尽管叫奴才。” 眼见得殿内仅剩下她一人,林蕴霏立即去三个香炉中取香。 今日不似昨夜, 林蕴霏是有备而来的。 用铜勺将未焚尽的盘香快速地移入小木盒内, 她复坐回文惠帝榻前, 嘴里假做念叨了几句, 走出殿外。 “公公, ”她面上演着哀愁, 对贾得全说,“我先走了,你仔细盯着父皇的情况。” 贾得全应声颔首,半躬着腰送她。 才抵达公主府,林蕴霏就叫来了府上的大夫,将东西呈给他看:“大夫, 你帮我瞧瞧这香。” 这大夫身份来历清明,医术亦不错, 更重要的是住在她府内,与宫廷权力之争无关, 是可信之人。 大夫先是嗅闻了她从清宴殿内带回的香,沉吟出其中几位香料;“这香是安神香,巧在将龙涎香、甘松香、白芷与人参调和在一起,有行气温养的效用。” “照你的说法,这香对人仅有益处?”林蕴霏不禁发出质疑。 听出她话中不同寻常的暗示,大夫再次嗅闻,笃定地说:“此香没有问题。” 怎么会?难道她的猜测又出了岔子?林蕴霏道:“你瞧瞧这袋呢?” 顶着林蕴霏炯炯的目光,他拿起另一块研究,先用手指碾了碾,又将粉凑近鼻翼嗅闻良久。 这下大夫脸色渐次变得凝重,仿佛难以抉择:“这……殿下且容小的再看看。” 林蕴霏宽慰他说:“你不必心急,瞧好了再说。” 对方点了点头,经过一番仔细的甄别,缓缓启唇:“这香粉与适才的香粉大体相同,却被加了庆雾花与荾草,庆雾花整株皆带毒,长期嗅闻庆雾花粉甚至也会影响人的康健。而庆雾花与荾草两者相恶,毒性愈发强烈。” 听见“毒”字,林蕴霏心下一颤。 好半晌才寻回思绪,她一字一顿地追问:“除此之外,这两种香是完全一样的吗?” “是的。”大夫瞧见她的冷脸,将原本打算问她从何得到此香的话咽了回去。 “殿下,老夫有几句话不得不提,这庆雾花产自千叶国,是极为稀缺之物。它虽有快速镇静止疼的奇效,但需要经过重重醋炮制才能弱化毒性,因此只在宫廷内的太医署得见。” “老夫从医数十年,除了在药典上见过庆雾花,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实物,是以也拿不准……”大夫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见迟疑。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吓着了人,林蕴霏垂眸遮挡其中冷锋:“好,我心中有数了。你下去歇息吧,切记不要将今日见闻对外声张。” 大夫道省得,随楹玉离开去领赏钱。 屋内恢复阒静,林蕴霏单手抵着额头,思忖起此事现有的线索。 所以说,淑妃就是调制了掺杂毒物的香,并且有很大可能已用在文惠帝身上,致使他毒发昏倒。 大约是事成之后淑妃为避风头,于是换回无毒的香。 一位宫外的大夫尚能查出此香不对劲,宫中的那群太医为何遮遮掩掩,无有一人道出实情。 答案只有一个,以柳院使为首的太医署,恐皆已被林彦收买或是胁迫。 事情虽说有了眉目,可一来她得到物证的手段并不磊落,二来太医署无法配合她的说辞,林蕴霏依然走入山穷水尽之处。 还有其他的突破口吗?林蕴霏迫使自己沉下心来。 宫内掌管香药的地方拢共有三处,一处是负责调香与分发的内务府,一处是储存中药原材的太医署药库,另一处是逐渐与内务府分责的尚食局,其下有女官司药。 而香药与中药材又是由外朝的户部每年负责采买的。 追本溯源,像庆雾花这样具有毒性的药材,除了太医有权使用,旁人一般是无法得到的。 淑妃是如何拿到庆雾花的,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太医署内的人偷偷交予她的;二是原材从皇宫外流进,譬如说由能够在宫内外行走的林彦带入 ,但大昭素来对有毒的药材管控严格,民间明令禁止流通毒药,那么林彦只有可能是暗度陈仓。 太医署这边尚且无法排查,她能切入的只有江瑾淞所在的户部。 “殿下,”办事归来的楹玉轻叩门,“奴婢进来了。” “进来吧,我正好有事情要交代你。”一念及此,林蕴霏来到桌案坐下,提笔在纸上写明意图。 将折好的信笺递给楹玉,林蕴霏道:“找人将这信送去江府,今日休沐,务必把信送到江大人手上。” * 翌日文惠帝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被迫在府中空等的朝臣们终于坐不住了。 尽管宫中有意将消息封锁,但抵不过人言随秋风兴起,众人纷纷猜测文惠帝此次怕是捱不过去了。 三省六部,大小官吏,三教九流,渔樵耕读,大昭的角角落落都不会因为帝王昏倒而停止周转。 众人需要出入作息,自然就会产生事务。事务日新月异,纷至沓来,堆积在案台上 ,容不得耽搁太久。 国君因病不得上朝,按说该由储君代掌君权以监国,然而文惠帝未有立下太子,只得另论。 大昭未设宰相一职,六部的尚书分掌宰相之权,均为帝王之下的第一人。在没有储君的情况下,便该由他们统领百官处理事务。 特殊时期只能特殊处理,六位尚书齐齐穿戴整齐,在百尺街的六部衙门碰面,决议依照轻重缓急共理朝务,使得朝廷维系正常运作,直至文惠帝醒来。 除了被打入冷宫的六皇子,其余皇子均进宫伴君左右,三皇子林彦的禁闭亦被解除。 林蕴霏入宫径直去清宴殿,好巧不巧遇上才从其中出来的林彦。 “嘉和。”对方较之半月前清瘦了不少,周身的阴郁则加重了不少。 听着他唇齿间倾轧出自己的称号,林蕴霏有些犯恶心,但她面上并不会露怯。 事实上这几日林蕴霏越是接近真相,就越清楚林彦迟早会被报应倾覆,她无需畏惧对方:“数日不见,皇兄风采依旧。” 林彦好似无有听出她夸奖中暗藏的讥讽,顺着她的话道:“皇妹谬赞。” “皇兄可是已经见过父皇了?他如今怎样?”林蕴霏实在没兴趣与他多聊,转移话锋道。 “父皇还是没醒,柳院使及太医正在重新商榷治疗的法子,”林彦煞有介事地感叹,“父皇此次病来如山倒,真是叫人揪心。” 林蕴霏不欲搭理他那虚伪至极的装腔,道:“我去瞧瞧。” “嘉和,你又非大夫,进去亦是枉然旁观。”林彦用横出的胳膊拦住了她。 林蕴霏避无可避地对上他深邃的乌眸,问:“皇兄这是何意?” “我有一些话想同你讲,劳驾你移步。” “这句话听起来格外耳熟,”林蕴霏淡淡地开口,“我以为我在云州时便将话说得很明白。” 林彦半眯起一只眼:“皇妹怕是误会了,我没有将旧话重提的习惯。” “今日我想与你谈的事,与国师谢呈有关,”他将尾音拖得很长,像是有着万千钩子,“这下皇妹总该有兴趣听我细说了吧。” 林蕴霏确实咬上了他的钩,随林彦走至僻静之处。 望着对方透着一股洋洋得意的背影,林蕴霏懊恼地咬着牙关。 再怎么说,谢呈也算是她的盟友,她不该对与他相关的事置之不理。 林蕴霏这般说服自己。 但转瞬她就自暴自弃地想,也罢,哪里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其实就是放不下谢呈。 滞后地反应过来林彦还在将自己往小径引,林蕴霏警觉地停步:“就在这儿说吧。” 瞥见她犹似豹子般机敏的明眸,林彦深感好笑地摊手,以示清白:“嘉和,你不必紧张,我既选择与你在宫中谈及此事,便已将满满诚意摆到你面前。” 林蕴霏直直地望进他的笑眼,言简意赅地说:“皇兄不若开门见山。” “嘉和,别着急啊。”林彦仿佛是一位孜孜不倦教诲小妹的兄长,这副姿态能够骗得过他人,却只会叫林蕴霏觉得毛骨悚然。 林蕴霏不语,转身欲走,用行动告诉林彦自己的不耐。 纵使他手中掌握着她感兴趣的消息,并不代表她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皇妹作为谢呈的身边人,”不出意料,林彦语气稍急地说,“是否知晓谢呈的真实身份?” 回眸沉默地看着他,林蕴霏等他继续往下说。 与镇定面容截然不同的是,她在听见林彦意味深长的问话后,心跳如擂鼓。 林彦紧盯着她的神情,道出话时心中升起莫名的畅快:“我瞧皇妹应当是不知情吧……” 即便林彦没有明说,可林蕴霏听出了他的嘲讽,嘲讽她与谢呈看似情深,实则连互相坦诚都做不到。 被实打实地戳到了痛处,林蕴霏的呼吸一窒。 林蕴霏自以为能消化这份伤痛,不想林彦的一句话霍然将她心口的伤疤撕扯开,极端的痛意衬得她这段时日的若无其事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更为要命的是,她尚未听全谢呈所谓的真实身份。 直觉告诉林蕴霏,林彦接下来的话会颠覆她的认知。 “大昭国师谢呈,深得帝王信任,受万民景仰,”林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谁又能想到这样冰雪高洁的人物竟会是前朝余孤?” 第105章 她寻根问底得到的,竟是这般残忍的真相。 这下林蕴霏再没能控制住面色, 脸上罕见地出现一道裂纹。 谢呈是前朝遗孤?这话就如惊雷一般,直砸得林蕴霏神思慌乱不已。 怎么会呢?她先是下意识去否定,而后又将谢呈往日的言行一一回想。 对方周身清贵的气质, 对方举手投足间的礼仪,对方背后那诡谲而强大的势力, 一切谜题都有了归处。 假使事实如林彦所言,谢呈前世乃至于今生的野心便有迹可循。 作为前朝遗孤的他, 将林彦与她视作傀儡,借力上青云。 所以他从一开始费心做局, 就是为了夺回祖辈的江山? 所以他挂在嘴边的情爱风月, 不过是哄骗她与他一路? 自始至终,无有真情, 只是算计。 理智与情感在往复拉扯, 林蕴霏的额头为此鼓起青筋。 林彦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迷茫的样子, 并不催促她回神。 “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个消息的?”林蕴霏再三克制住自己发散的胡思, 冷硬地问,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在林彦出声前, 林蕴霏在心底默默祈祷他搬不出说辞。 事与愿违,又或者本就是骗己的妄想,林彦毫不客气地拆穿道:“其实皇妹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便是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林蕴霏本就不是什么善茬。 她抬目看着他,唇角绽开一点颓然又锋利的笑:“皇兄心有七窍, 于你而言,凭空捏造出一些话来唬人不是件难事。” “皇妹真真是对我有太多的误解, ”林彦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你知晓李沉吧,户部郎中李沉?” 林蕴霏看着他,眼睛漆黑,里头的情绪隐而不发。 林彦于是在这种堪称执拗的凝视中败下阵来,继续将话说完整:“他来寻我吐真言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人。” “谁叫谢呈寒了他一颗忠臣心,是以他弃暗投明,告诉我谢呈是前朝末位皇帝唯一的血脉。” 林彦眉眼促狭,似是感叹,又像是嘲弄:“假使前朝未曾覆灭,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当上储君,坐拥锦绣江山,何需殚精竭虑地筹谋。” “可惜了,如今的王土早就冠以林姓。而他这位改名换姓的前朝皇孙,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林彦道。 “这些年来前朝余孽以他为马首,分布在北境,譬如云州、幽州。” “说起云州,”林彦似笑非笑地看向林蕴霏,道,“你我在云州可被谢呈他们耍得团团转。” “李沉正是云州太守徐直的学生,而徐直亦知晓谢呈的真实身份,这才对他多加照拂,甚至助你瞒着我上却步山。” 林彦不紧不慢地将事实挑明:“当时我以为徐直是加入了林怀祺阵营,后来才明白他心之所向是谢呈这位旧主后裔。” “嘉和啊嘉和,谢呈他从未与你讲过这些吧,”他像是有些可怜她,“枉你将芳心许他,可他呢?让你被蒙在鼓里,傻傻地为他所用。” 听见他说出徐直,林蕴霏其实便已信了七八分 。 怪道谢呈被百姓推出去求雨时,徐直的反应会那般大;怪道徐直愿意将州兵分出来配合他的计划。 “前朝的皇室不是早就被剿灭了吗,那李沉可有确切的证据?皇兄莫不是被他的诳语诓骗了去?”但林蕴霏需要更加明确清晰的解释,她心存侥幸。 思及李沉的点到为止,林彦眸中闪过几分狠厉。 对方对最后的答案守口如瓶,以此作为与他相商的底牌。 他却转头碰上刨根问底的林蕴霏,实在是叫林彦感到不爽。 然而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林彦转动眼珠,即时想出应对之策:“彼时谢呈尚在其母腹中,随双亲一路逃亡,期间又有前朝旧部前赴后继地帮忙遮掩形迹。” “明成八年,有人发现云以继与其妻在幽州现身,幽州太守于是派人将二人就地格杀,”林彦顿了顿,说,“这是广为人知的消息。” “而鲜有人知的是,谢呈被一队旧部护送逃走。那些人最终全部死在途中,最后仅留谢呈辗转至京城。他有意昏倒在外出布施的庆平大师面前,被其带回临丰塔,摇身一变成为前任国师的关门弟子。” “至于旁的更深层的秘密,恕本宫不能告知你,”林彦将眉一挑,“嘉和,我的诚意够足了吧。” 谢呈曾对她说过,他幼年就失去双亲,又被寄养的邻曲抛弃,不得已流落至皇城。 如今看来,这个说法半真半假。 林彦的声音与谢呈的声音交织在耳畔回响,让林蕴霏脑中轰鸣,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无尽恩怨,浮出尘嚣。她寻根问底得到的,竟是这般残忍的真相。 她的父亲为稳固皇位,摧毁了谢呈的一家。 而遭遇不幸的谢呈怀揣着仇恨与野心,在临丰塔内蛰伏多年,为的是一朝东山再起。 她与他之间的尘缘与纠葛,早在相遇前的遥远年岁里埋下了伏笔。 究竟是谁先亏欠谁更多,哪里能够理得清呢?或许这一世伊始,她就不该主动招惹谢呈。 林蕴霏很轻地眨了下眼,此刻她尤其庆幸,那夜自己没有为谢呈的示弱而心软。 “皇兄同我说了这么一通话,又是想让我做什么呢?”谢呈固然不可信,前世置她于死地的林彦更是阴狠狡诈之辈。 “好意提醒,抑或是挑拨离间?”林蕴霏不自觉地掐着手掌,十指连心,心如刀绞,“皇兄的居心也不见得多光明。” 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迅速地调整好状态,林彦一时被呛得失语。 “如今父皇突发不治疾病,正值动荡之际,”他终于讲明来意,“纵使你我有嫌隙,但我们都是大昭皇室子女,应该一致对外。谢呈意在林氏江山,不得不防。” “皇兄恐怕找错了人,”林蕴霏平静道,“江山易主与否,岂会被我一人的选择左右?” “再者说,谢呈的真实身份该由父皇来裁定。无论是皇兄,还是我,都不该越俎代庖。” 没等林彦再度劝说,林蕴霏决绝地转身走开。 * 恍若行尸走肉,林蕴霏回到清晏殿,照看文惠帝。 临走时,她旁敲侧击地对贾得全说:“这几日烦请公公盯牢父皇的膳食。” 酉时她打道回府稍作休整换了身常服。 酉时三刻,林蕴霏去岳彩楼赴与江瑾淞的约。 也不知天上宫阙里的神仙是否能知晓人间的风云,这几日暑热遽然消散了不少,属于秋日的丝丝冷意会在某个瞬间侵袭人们。 多事之秋,不外如是。 譬如说小童推门时,掀起的风使得林蕴霏面前的纱布扬起一角,露出她精致的下颌。 寒风迷人眼,林蕴霏心中并没有她面上那样平静。 江瑾淞在她对面坐下,透过若隐若现的轻纱与她对视。她那双平素明亮灿灿的眸子仿佛被浩渺烟雾笼罩,暮雨泠泠。 “殿下今日……像是心情不佳。”他颇为笃定地说。 林蕴霏下意识颤动睫梢,暴露了情绪。 “陛下卧榻不起,我自是有些担忧 。”她忙扯了个十分合理的由头,又将目光移开。 江瑾淞看着她垂下眼眸,明明他们相隔不过一方桌子,他却有种林蕴霏与自己相隔千山的错觉。 他看出对方的重重心事不单单是因为文惠帝,可他猜不出她的具体心思,又不敢放肆询问惹她烦扰。 他恨自己古板,嫌自己口拙。 话在喉头滚了几圈,江瑾淞最终佯作相信林蕴霏的说辞,说起她关心的事:“臣今日翻看近五年户部采买的簿册,确乎发现一处端倪。” “殿下应也知晓,香药多是舶来品,经由船队走水路运回京城入库。为避免遗漏,也方便清点,户部存有极为详细的清单。” 江瑾淞讲起这些时,眉目异常坚定与专注:“船队按照清单前往采购,途中难免会有损耗,因此卸货时会重新记载。户部留存的簿册随之亦有两份。” 林蕴霏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今岁年初,户部按需采买香药,当时的簿册是由户部李沉整理记载的。” 又是李沉,听见这个名字,林蕴霏暗自留了个心眼。 “采买前拟的清单并无问题,何种物件,几件或是几斤几两,再记上市价,估算出账目。” “但另一份簿册却有纰漏,”江瑾淞在要紧处停了一息,“香药的名目下列着各种类香,却未细写重量,只标总重总价。” “这便是了,事情对上了!”林蕴霏搭在桌沿轻敲的手指停下,说,“重量不详,便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林彦为掩饰偷运的事实,在船队抵达时,率先将多出的庆雾花运走,再指使李沉含糊填写簿册,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林蕴霏并未告知江瑾淞她要调看户部簿册的真实原因,是以江瑾淞无法尽然理解她的话。 但见着她眼前一亮,他便知晓自己这是帮上了忙,嘴角亦为之提了提。 “江大人,我想请你这几日盯牢簿册,它是极为关键的证据。”林蕴霏站起身,郑重地请求。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依稀猜到此事与三皇子有关,省得其中利害的江瑾淞敛衽回礼。 * 九月初过了秋分,阴阳相半渐次向昼长夜短流转。 林蕴霏回到府上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出发前她没顾得上用晚膳,一边脚才迈入府门,楹玉就转头吩咐人去热菜。 奔波一日的疲惫漫上来,林蕴霏很轻地晃了下头,不想引起一阵眩晕。 好在这阵眩晕持续的时间不久,没让楹玉发现,她便也佯作什么都没发生。 林蕴霏率先推开房门,瞥见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的颀长身影,当即将门阖上。 被纷杂信息占据的脑际顿时陷入空白,她来不及遮掩神色间的慌乱。 “殿下,里头有什么不对吗?”楹玉说着就要去碰门。 “无妨,我就是手滑了, ”林蕴霏眼神飘忽,急中生智道,“楹玉,我突然觉得没什么胃口,你帮我去跟疱子说,不必热菜了。假使已经热好,就让他们几个分食吧。” 听见她不打算用膳,楹玉忙将狐疑的眼神从门上收回,想要劝说,但抬眼见到林蕴霏憔悴的脸颊,末了道:“那奴婢去为殿下打水,侍奉您歇下。” “别……”一想到屋里候着的那人,林蕴霏的思绪乱成一团麻,舌头也跟着有些捋不直,“时辰倒也还早,我想先小憩一会儿 。” 楹玉依着她说好:“那我一个时辰后再来叫殿下。” 打发楹玉离开后,林蕴霏深吸了口气,希望一门之隔里的景象只是她的幻觉。 今日她才从林彦那儿知晓了谢呈的秘密,着实不知该以何种心情对待他。 可一切总得有个了断,林蕴霏心道,此诚险峻之秋,她必须得做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相信谢呈,还是与他陌路甚至是对立?这是她不可回避的选择。 第106章 “谢某愿做殿下的垫脚石。” 重新推开门, 谢呈仍旧立于原地,清浅眸光落在她身上时立即化成一滩温水。 林蕴霏却恍若未闻,先发制人问道:“国师缘何会出现本宫的闺房?” 门在身后被关上, 发出一道很轻的声响,但落在这寂静的一隅, 莫名就叫人的心一颤。 听出她不欢迎自己到来,谢呈垂下纤长的睫羽, 摆出那种受伤的神情:“谢某不请自来,还请殿下海涵。” 那夜馨德苑的荒唐, 仿佛就在昨日。 无疾而终的争吵同吻痕一样, 已经无法在他们身上找寻到残影。可彼时的悸动,只消他们对视, 便是天雷勾地火, 复烧得两颗心发紧。 二人忽然就相对无言。 气息被压抑, 滞涩得让林蕴霏觉得有些难以喘气。她环视屋内, 发现窗牖皆是紧闭, 于是乎问出一个堪称傻气的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话才问出口, 林蕴霏就反应过来不对。 大抵是以为林蕴霏这句主动问话是态度软化的意思,谢呈应声答说:“唯恐损了殿下的清誉,在下只好翻墙进来。” 从前天真无邪的年纪,林蕴霏也看过不少话本,才子书生为了夜会佳人,不惜摒弃斯文礼数, 翻墙来诉衷肠。 那时惊叹的桥段如今真的在自己身上应验,她却感到不合时宜。 “谢呈, 我们有话直说吧,”林蕴霏看着他有意挤出的笑, 只觉很不是滋味,“你来寻我究竟是为何事?” 谢呈的笑转而寥落,他说:“我知晓这两日殿下在搜查扳倒林彦与淑妃的证据。” 敏锐地抓住淑妃这个字眼,林蕴霏顺势问:“所以陛下的昏倒与林怀祺的事都是因为淑妃制的香,是吗?” “是,”谢呈斩钉截铁道,“殿下不是已经查到了户部的簿册了吗?” “你既然知晓林彦的阴谋,为何不加以阻拦?”林蕴霏的声音截然而止,因为她转瞬想到文惠帝是杀尽他亲人的仇敌,他又如何会放过对方。 谢呈分明是在顺水推舟,好一个因果报应!林蕴霏的心凉了大半截,但她又没有资格苛责他。 谢呈盯着她再三变化的脸色,缓声解释:“我知晓殿下心善,更不怕与林怀祺正面相争,但能借林彦搅出的浑水,顺道将他解决,不是很好吗?” “殿下不知情,便算不得恶人,”他勾起嘴角,扯出一道凉薄的笑,“谢某愿做殿下的垫脚石,行恶杀戮在所不辞,护送殿下走顺遂坦途。” 谢呈这副样子透着股难言的死气,好像对自己浑不在意,令林蕴霏感到陌生与不喜。 都道缘分难得,世上擦肩接踵之人不计其数,但能相互认识对方的姓名并且聊上几句至少要修行百年。 似她与谢呈这般两世皆有所牵绊,少说要从千年万年前开始积攒因缘。 是以林蕴霏私心里总希望他也能过得好。 至于他话中的情意,她只当是镜花水月,不计较,便也不会感到忧扰。 且轻且重地叹了口气,林蕴霏不得不搬出横亘于他们之间的种种:“李沉是你的人,对吗?” 在谢呈绝口不提文惠帝的那一瞬,她就更加确信林彦讲的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 此言一出,谢呈神情闪烁,灰眸中同时掠过错愕。 “已经到了这个节点,国师不妨与我开诚布公吧,”见他欲启唇,林蕴霏抢先说,“否则,本宫权作没有你这个盟友。今夜过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说到做到。” 言下之意,谢呈再不从实招来,她就再不会信他。 谢呈屏住吐息,刹那间思绪飞也似的在脑中晃过,半晌他沉声:“是。” “我得先提醒你一下,李沉已经叛变,正是他告诉了林彦与你有关的事,” 林蕴霏明白他这是愿意配合的意思,语气疏离道,“我还有一些问题,想一并向你请教,可以吗?” “可以,”谢呈痴痴而眷恋地望着她,重复说,“可以。” 毫无来由地,执掌审问权的林蕴霏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一败涂地之人。 “所以你是前朝遗孤?”她逼问的声音忍不住颤动,有些畏惧即将听见的答案。 这次谢呈沉默的时间更久了,脸色惨白如金纸,抿着唇负隅顽抗。 他仿佛被逼至极点,远比却步山那次看着还要摇摇欲坠,因此林蕴霏几乎以为他不会松口。 “是,”谢呈有如泣血般吐字,“我是前朝皇室唯一幸存的血脉。” 说不上为什么,林蕴霏有种直觉,谢呈极为厌恶他的身份。 “你想为亲人向陛下复仇,要他拿命来偿还吗?”即便林蕴霏已决意与文惠帝决裂,但她私心不想让男人死在谢呈手上。 谢呈摇了摇头,眼眸蓄着林蕴霏看不懂的情绪:“我固然记恨陛下,但便是他死,也换不回他们。” “这其中还有些隐情,我暂且不能跟殿下明说。可我能向你保证,陛下不会死。” 又在关键处缄口不言! 林蕴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不回应是否相信他的话,暗自为他留文惠帝一命松了一口气。 “你是为了皇位而来京城的吗?”她紧接着问出最为介意的一件事。 毕竟假使谢呈亦想要争夺皇位,那么他们之间便注定要论出个高下。 “是也不是。” “我的确肩负着前朝众人的夙愿,但进京首先是为了活命,”谢呈详尽道,“我遇见庆平大师也非偶然,那时的我与旧部失去联系,需要一处落脚地。” “临丰塔在皇宫内,超然清静,庆平大师又是至善之人 ,我借此得到庇护,聊以喘息,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宁静的一段时日。” 他的眸光缥缈明灭:“我自始至终都不喜皇位,坐上那个位置,就得受万般桎梏,孤寡至死。” “可惜世事作践我,给我那样讨嫌的出身,我被烙上弥天仇恨,一步步蹚进泥潭、沾染血腥,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然回不了头。” “前世我扶持林彦上位后,他逐渐暴露出乖戾本性,大兴土木,使得百姓怨声载道,我于是借‘清君侧’的幌子将林彦推倒。” 说起前世的结局,谢呈脸上没有半点大仇得报的喜悦,微哑的嗓音里含着无尽痛苦:“我最终夺得大权,却四顾茫然……” “那样的孤寂我断不愿意再体验一次,因此今生我压根没想过要夺皇权。” 前世的他最后成为了掌权者!林蕴霏微瞪双目,压下心中的震惊问:“你说你不想要夺皇权,又为何要自伤诱我入临丰塔?” 谢呈望向她满盛着不信任的眸子,神色哀哀:“是殿下先来临丰塔寻我的,不是么?” “那日你如前世一般对我假意逢迎,但我瞧见了殿下眼里的锐气与野心,知晓这一世殿下依旧要走上那条凶险的夺嫡路。” 他闭了下眼又睁开,林蕴霏那日灿若骄阳的模样历历在目。 那一日他得以见到活生生的她,只觉得像在做黄粱一梦,险些没能克制住情态。 那时她已有很久没入他的梦了。 “前世林彦拟旨商定殿下去和亲那日,我正巧在空杳山上祭奠庆平大师,是以来不及制止……” 说到一半,谢呈兀自苦笑出声,将这些无用的托词吞下喉头:“其实没有那么多理由,归根到底是我太过自负。” 这是林蕴霏第二次听见他用“自负”一词去评判自己,她却从不觉得谢呈与这个词沾边。 管中窥豹,他鲜少将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她看。 温润如玉、运筹帷幄,谢呈以为她只愿意接受这般的他。 或者说,他希望她见到的永远是他向光的一面。 因此他总是做不到对她坦诚。 这哪里是自负之人该有的样子,林蕴霏心里恨恨道,谢呈你根本就是天底下最谨慎惶恐的胆小鬼! 然而谢呈听不见她的心里话,骨子里藏掖的疯意将他的假面撕扯得零零落落。 有那么一瞬,谢呈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我自以为能够安然地以利欲饲虎、掌控全局,不想反被恶虎咬了一口。” “那夜馨德苑外,我着急阻止事发,不察林彦派人在暗中观察,就此摸到我的软肋。” “就连林彦都能看出我待殿下不同,偏我自负不会为谁动心,更不会因一个人变动计划,最后害殿下不得……善终。” “无人教我何为情爱,我只能靠失去领悟,”谢呈收紧牙关,两颊的线条动了动,“失去才懂得珍惜,我就是这般下贱的人。” “痛失所爱,追悔莫及,便是我应得的报应。” 报应这个词太深重了,林蕴霏听得心惊胆战。 前世今生的遭遇叫她如今亦敬起神佛,下意识想替他避开谶语:“别这样说……” 得到她一句心软的安抚,他缓缓撩起发红的眼皮,贪婪地看着眼前人,恍若久不见甘霖的荒漠行者:“我没有想到如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也能得到上苍垂怜,再度遇见殿下。” “又见到殿下的第一眼,我便想好了,今生我定要护殿下安好,助殿下得偿所愿。” “起初我想得很简单,殿下想要皇权,我就为殿下谋求。” 谢呈不自觉将袖角攥得看不出原样,备受苦恼地呢喃:“可殿下太聪明了,太独立了,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我的力量。” “我长在淤泥中,可惜没能更变命数成为君子。偏偏憧憬艳阳皎月,于是受贪念煎熬,渐次不满足于只与殿下同舟。” “明知自己是个卑劣不堪的小人,妄想遗忘前世的罪孽,占据殿下的喜爱与目光……” “事到如今,我已面目全非,大概只能用这滑稽狼狈的平生换殿下一笑耳。” 看着仿佛疯魔的他,林蕴霏一点笑不出来。 她没什么神情的脸色让谢呈会错了意,他的身子晃了晃。 她果然不喜欢他的真实面目,也是,谁又会愿意喜欢一个见不得光的小人呢? 谢呈骤然敛起外放的情绪,红着眼勉强恢复一贯的样子,平静地说:“约莫就在这两日,林彦会动手。我已将事情安排妥当,殿下只需以不变应万变,一切终究会如殿下所愿。” 他已不敢说请林蕴霏相信或是放心的话,迳自不放心地交代:“密网之下,困兽犹斗,非必要殿下莫与他起正面冲突,切记保重自身。” 言尽于此,他该转头离开,将今夜所诉衷肠抛却身后,不复搅扰林蕴霏。 可不知为何,他的双腿动不了,死死地钉在原地。 第107章 “谢呈,你真是不懂得何为爱。” 谢呈有些无助地扯起嘴角:“殿下, 我这就走…”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落寞与不舍。 被这样一双说尽爱意的眼睛注目着,林蕴霏很难不心生动摇。早在谢呈愿意承认自己身份的那一刻, 她便选择了相信他。 “等等,”林蕴霏叫住艰难转身的他, “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谢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 他慢慢地转回身子, 眼睛一下不眨地看向林蕴霏。 有好多话哽在林蕴霏的喉头,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在她看来, 谢呈像株生于顽石细缝间的松柏, 下临万丈悬崖,上承浩渺苍穹。 双亲的死, 前朝遗恨, 包括前世她去国离乡遭遇不测时的那场大雪, 或许还有旁的遗憾, 全部被他压在自己那副清瘦的躯干上。 算起来谢呈已活了两世, 依旧不得轻松。 林蕴霏替他感到喘不过气, 故而她直言道:“你对我说了这么多话,只有一句话说得还有些道理。” 谢呈的心为她这句意味不明的话高高吊起。 “谢呈,你真是不懂得何为爱。” “别人对你是怎样的期待,我管不着,”气性上来,林蕴霏言语如从泉眼里喷涌出的水, “但你不曾过问我的意思,凭什么将前世我的结局归咎于自己?” “前世害我惨死的是林彦, 不是你,你之所以觉得亏欠我良多, 是因为你爱我。” 林蕴霏望着一脸迷茫的谢呈,自云州回来就积郁在胸口的无名火猝然消散:“从头至尾,我不曾因前世之事怪罪过你,我只是不喜你欺瞒我,仅此而已。” “同舟之人,就该一起面对风雨,遑论打算携手白首的眷侣,可你呢?” “你殚精竭虑将事情全为我安排好,我被蒙在鼓里,担忧、茫然,我一点也不觉得安心愉悦,但我什么力都没出,想要询问,却成了占不到理的人。” “我该对你感恩戴德吗,谢呈?你想让我将你当做供着的神佛吗?” “我非娇宠牡丹,这话是可你自己说的,”林蕴霏反问,“你为何不相信我能够跟你一起承担?” 明月的清晖透过隔断门,谢呈清晰地瞧见林蕴霏噙着粼粼水光的眼眸。 他抬手想为她拭泪,但又想起他们间的关系,无措地蜷缩手指:“不是的,殿下……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林蕴霏别开脸,仰头想让眼泪流回去:“你总是不肯对我坦诚,这让我如何读懂你的心思?即便是再相爱之人,也会在这种费劲的猜测里将情愫磋磨殆尽。” 架不住情绪决堤,她索性回过头,藉着一腔汹涌冲动将深埋心底的话倾倒出来:“我不想你我走向那一步,所以选择及时止损。” “你惧怕我知晓你的身份,可谢呈,我心悦你,无关身份。” “即便现今知晓了你是前朝皇室,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祖辈父辈的仇怨与你我何干?你若想要复仇,只消给他留下一条性命,其余我一概不会插手。” 听见她的话,谢呈眉眼错愕,没有血色的唇动了动,竟是说不出一句话。 林蕴霏却还没说够:“你惧怕我发现你不那么光风霁月的一面,但人无完人,我亦有不少缺点,前世你还见过我许多狼藉的时刻。” “我择定喜欢谁,便准备好接受他的好与坏,同理,他也得接受我的好与坏。” “你怎知我就不像你爱我一般爱你?我也想要夺去你所有的视线、所有的偏爱啊。” 林蕴霏挑起秀眉,此刻她连哭都是骄傲矜贵的:“哪怕你与我分开了,我也不允许你为旁人侧目,你只能想着我终老。” “殿下……我……”谢呈觉得自己被骄阳撞了满怀,僵硬的四肢得到一股暖流的包裹。 他想要回答林蕴霏自己知晓她的心意了,会按照她说得去改,他会学习怎样爱她,但他怕她已经听厌了自己的承诺,所以最终说出口的是:“殿下,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情到浓时难以言表,爱到深处自甘卑微,再聪明的人也无法免俗。 与其说他是在向她要一个答案,不如说他是在央求她给出施舍。 林蕴霏清楚谢呈还是没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她想要二人以平等的姿态相爱,想要谢呈在爱她之前先学会爱自己。 前段时日,林蕴霏误会谢呈是因为没有那么爱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她,于是确实动了与他一别两宽的想法。 今日谢呈的开口让她恍然大悟,他是因为太爱而患得患失。 尽管她心里已经原谅了谢呈,但他毕竟违背了誓言,惹得她心伤,林蕴霏打算给他一个教训。 惩罚只是顺带的,林蕴霏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此让谢呈意识到她的所求。 谢呈性子执拗,光是言语不足以叫他转变想法。 而他最为在意的是她,因此林蕴霏攻心为上。 “那你愿意将后两日的计划告诉我吗?”怜惜地看着谢呈,她不答反问。 不出她的所料,谢呈神色几度挣扎,道:“事成之后,我会将一切和盘托出。” 林蕴霏眸子软了软,态度却很坚决:“大事当头,我亦不得闲与国师谈情,便将你我之事往后放放吧。” 谢呈先是神情一黯,忽又反应过来她话中的余地,且惊且喜地唤:“殿下……” 林蕴霏被他炙热的目光看得脸热,强作镇定地说:“时候不早了,国师赶紧离开吧。”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去而复返的楹玉的声音:“殿下,你睡下了吗?适才你的脸色不好,奴婢有些不放心。” 林蕴霏递了个眼神给谢呈示意他快走,他反而颇为从容地在屋内找寻起藏身之处。 “殿下,你睡下了吗?”楹玉见无人搭理,复又问询一遍。 依照林蕴霏对楹玉的了解,对方唤上三声后就会直接推门进来。 事态催得林蕴霏手心登时冒出了层汗,她也顾不得还在与谢呈闹别扭,推搡着人来到后方的窗牖边。 忙中易生乱,平素轻轻一推就能打开的窗牖竟纹丝不动。 林蕴霏急得蹙起眉头,一只手从旁搭在她的手背上,也不知谢呈怎么使的巧劲,窗牖成功露出一条缝。 谢呈还没来得及提起衣摆,猝不及防被她从背后推了一把,落地时险些被绊倒。 他回首想再看一眼林蕴霏,不想迎面吹来一阵关窗的疾风。 谢呈垂眸看向被树枝刮破又沾了点尘泥的衣摆,来时的体面终究没能维系到底。 倒真像是与佳人深夜私会的浪荡子了。 青年眸底浮现出些许无奈,但思及今夜林蕴霏对她讲的话,润泽的眉目舒展如昙花绽放。 屋里的林蕴霏对他心里的五味杂陈并不知情。 她将窗牖关上后,仓促地奔向床榻,蹬掉鞋后,两手将锦被掀开躺了进去,佯装熟睡。 心跳却没那么快平复,震得她脸被火烧似的辣。 林蕴霏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自己向谢呈坦白心意的事,滞后地感到几分害臊。 楹玉确乎在唤了三声后进屋,感觉到女孩凑近的气息,林蕴霏万分庆幸屋内熄了灯,不然她异常嫣红的脸定会叫楹玉看出端倪。 * 翌日林蕴霏依旧进了宫,直奔文惠帝所在的清宴殿。 谢呈透露林彦会在这两日下手,是以她得待在文惠帝近旁,以便第一时间掌握最新的消息。 一日都没出现什么波澜,变故偏就发生在林蕴霏回椿华宫用晚膳的空当。 “殿下,贾总管着奴才来通传,”一位小太监停至廊芜外,掐着尖细的嗓音喊道,“陛下醒了!” 林蕴霏闻声将箸放下,起身快步走出屋外:“走,去清宴殿。” 眼风扫过那小太监,她认出对方是那夜打开兰惠苑门的魏斯,即贾得全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儿子”。 假使贾得全向林彦投诚,他自是也归入林彦阵营。 莫名的寒意侵入骨头,林蕴霏敏锐地察觉到,此时此刻她正一步步踏入林彦设好的局。 秋夜凉风渐起,树叶萧萧坠落。 浓墨一般的树影映在地上,交错的枝杈使得它们看起来像是妖魔,而铺满小径的泛着寒光的卵石像是妖魔的牙齿。 林蕴霏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快到本该在她身前提灯照路的魏斯反追赶着她。 魏斯半弓着腰,边急行边悄悄抬眼去看她。 林蕴霏发髻间插着的金步摇微微晃荡,眉目间自有一股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度。 两人走到清宴殿时,殿外已然立着一群人,就连赵皇后也被惊动,立在众人之首。 椿华宫离清宴殿并不远,她一听见魏斯的传话就匆忙赶来,结果姗姗来迟。不用细想,林蕴霏便知是林彦的手笔。 “父皇不是醒了吗,母后与诸位为何不进去?”走得近了,林蕴霏才发现女人的脸色极为难看。 托着赵皇后手的宫女替她答说:“陛下确乎醒了,正传三皇子谈话呢。” “只传了三皇子一人?”林蕴霏问道,“那在三皇子之前,父皇可还有传谁进殿过?” 宫女摇了摇头。 林蕴霏越过赵皇后去看她左手后方的淑妃,对方半垂眼睫,仿佛两耳不闻周遭的言语。 视线从淑妃脸上移开,落在灯火通明但门窗紧闭听不清里头人声的殿内. 林蕴霏眸底掠过暗色.她大概猜到林彦的计划了。 她走上被月华照得青白一片如霜的台阶,与守在门外的贾得全对视:“贾公公,本宫有急事要禀明父皇,还请你代为通传。” 贾得全面露难色道:“这……殿下,不是奴才不肯放您进去。陛下适才嘱咐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圣谕在前,您就是借奴才十个胆,奴才也不敢胡来。” “待到三皇子出来,殿下再见陛下也不迟 。” “那好吧,”林蕴霏佯作失望,“我且再等等。” 见劝住她,贾得全暗自松了口气,但下一瞬这口气复聚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林蕴霏上前叩门,且扬声喊道:“父皇,父皇!儿臣真的有急事求见。” 第108章 黎明前的夜总是尤其黑.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将不明所以的众人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的贾得全急忙去阻止:“殿下,小声点,您可饶了奴才吧。” 接连喊了几声都不见里头有反应, 林蕴作势要直接推门,孰料贾得全硬是挤进空隙里, 挡住了她的去路。 就在他们的拉扯间,门遽然从里头打开, 走出林彦与一位鹤发男子。 林蕴霏在宫宴与许多典仪上见过这位男子,他是本朝中书舍人陶悭, 负责任起草诏书, 曾用一篇气势磅礴的答蕃书吓退有意向大昭挑衅示威的蕃人,就此得到文惠帝的重用。 经他之手的圣旨, 皆是关乎社稷的大事。 此刻他手中捧着一个金漆长盒, 里头装着的显然是圣旨。 至于圣旨里头的内容, 真是叫人格外好奇。 与她对上眼后, 林彦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殿门被他顺手捎上, 殿内的景象便是望眼欲穿也不得窥视。 他略过林蕴霏对等候多时的众人道:“父皇在交代完事情后, 又暂时昏了过去,如今柳院使正在为父皇看诊。” 林彦走至赵皇后跟前,对着她作揖,姿态仍旧恭敬,但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从前没有的锋芒,这点锋芒让他看起来格外不一样。 “皇后娘娘, 夜里风大,您与诸位娘娘不若先回宫休息, 假使父皇醒来,儿臣定会着人来通知您。” 他这副口吻很有意思, 话里话外将自己的身份抬到了可以掌控全局的地位。 “三皇兄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我与各位娘娘们想要看望父皇,还得经过三皇兄同意?”林蕴霏玩味道,言语带刺。 她这句话其实道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但她们瞧出她与林彦间的剑拔弩张,皆默不作声地低首。 “嘉和,”一片沉默中,赵皇后不赞成地声,粉面含威,“三皇子是你的兄长,你不可用这般语气同他讲话。” 林彦好脾气地为林蕴霏开脱:“皇后娘娘不必怪皇妹,此事怪我没有说明白。” 他转头对陶悭说:“烦请陶大人为我接下来讲的话做个见证,我所言皆仰承父皇亲下的旨意。” 陶悭道好,上前一步向众人颔首致意:“臣是中书舍人陶悭,适才得陛下通传进宫,又在清宴殿内旁听了陛下与三皇子的谈话。” 有了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作证,林彦将腰杆挺得板直,宣布道:“父皇龙体欠安,为不耽误前朝后宫的事务,授予我监国之权责。” “同时让我代为晓谕六宫,由皇后娘娘掌管六宫职权,淑妃从旁辅助。” 监国原为太子之权,文惠帝的这道圣旨摆明了他有意让三皇子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清楚皇城里的风水轮转到了淑妃母子头上。 拥有前世记忆、又知晓许多内情的林蕴霏可不信文惠帝真的醒来过。 林彦分明是伙同贾得全、陶悭假传圣旨!难为他还不忘给闲了许久的赵皇后寻了些事做。 “如此说来,三皇兄接管处理的是前朝的事务,”林蕴霏挑眉反驳,咄咄逼人,“而无有权力拦着我随时进去探看父皇安康。” “皇妹想要探看父皇,我自是无权阻拦 。”林彦盯着她的眼底高深莫测,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 “行了,在清宴殿外争执成何体统,”赵皇后出声主持大局,“既然陛下还没醒来,诸位且都回去吧,莫在此处搅扰安宁。” 林蕴霏只得同众人一起称是。 林彦暗暗对着她挑衅一笑,眼神森冷。 * 出宫的路上,林蕴霏发现宫道上巡逻的禁军比往常要多一倍。 她随口叫住一队禁军,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首的禁军校尉停步道:“中宫有旨,今上尚在病中,为免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因此加强禁军在宫闱的巡视防守。” 好一个中宫有旨!好一个贼喊捉贼! 真正趁虚而入、伤害文惠帝的可不就是林彦自己。 他这个监国还没在百官前得到册封,便已然在后宫里逞起威风。 想来是眼看自己大权在握,竟直接撕破脸皮——不装了。 “原是如此。”林蕴霏垂眼敛去其中嘲弄之情,纵步继续向宫门走。 临近紫宸门,她看见临丰塔外更是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守着塔门的两位小童面不改色地立在虎背熊腰的卫兵身后,很有临危不乱的气魄。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两列提灯的宫女,末尾一位也不知是如何走的,迳直撞到了她的身上。 “殿下,奴婢不是故意的。”林蕴霏还没说什么,对方先慌张失措地跪了下来。 林蕴霏不得不看向她,说:“无妨,你起来吧,本宫不怪你。” 宫女却恍若未闻,双肩哭得上下起伏。 见她跪地不起,林蕴霏蹲踞下来去看她的脸. 岂料她陡然换成低沉的男子声线:“殿下,是我。” “修蜻?”即便知晓对方的本事,再度见到全新打扮的他,林蕴霏还是被惊了一下。 修蜻用余光环视了圈周围,才继续道:“是我,是主子派我来见殿下的。” “主子让我转告殿下,明日便是收网的日子,动乱之中,殿下遇事定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好,我省得,”在这片被阴谋笼罩的皇宫里,听到这样的话,林蕴霏肃冷的神情软化了些,道,“请你替我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他。” 修蜻似是低声嘟囔了句话,而后林蕴霏应声打了个喷嚏。 见林蕴霏看他的目光渐次变得古怪,修蜻眨了眨眼以示无害,转移话锋道:“小的定不负殿下所托。对了,殿下这是要出宫吗?” 林蕴霏有时真的蛮好奇谢呈是怎么驭下的,为何他的手下说起话来个顶个的滴水不漏。 “嗯,”她不打算向他透露太多口风,“我要办些事。” “需要小的帮忙吗?”修蜻体贴地问。 “不必,”林蕴霏直起身,语气坚决,“我自己就能应付。” 修蜻晚她些起身,道:“那小的便退下了。” 目送林蕴霏离开后,他就近躲进灌木丛,再出来时摇身一变成了神情畏缩的小太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灯,向临丰塔走去。 徘徊在塔外的卫兵自是将他拦下,板着脸盘问他的身份,他怯怯地回说:“奴才是来给国师送晚膳的。” 踏上顶层后,修蜻骤然抽枝拔节,恢复他正常状态的身量。 恰巧看见这一幕的潜睿抱着剑揶揄道:“哟,今日的扮相是个小黄门。” 修蜻没搭理他这个没正形的,走进屋内对着谢呈行礼:“主子,属下回来了。” 谢呈将铜币拢在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抬目看向他:“如何?” “属下一字不漏地将主子的话转达给了殿下,”疑心从自家主子淡然的脸上看出了期待,又想起林蕴霏的交代,修蜻突然觉得牙酸,“殿下让属下对主子说,凡事注意安全。” 听了他的话,准确说来是林蕴霏的话,谢呈没忍住弯起唇瓣:“她还有说旁的吗?” 前几日谢呈与林蕴霏闹别扭时,潜睿私下对修蜻讲差些就被他眼里的冰碴子冻死。 自昨夜谢呈从公主府回来后,罩衫的衣摆处离奇地破了个大洞,上面还沾了许多黑泥,但他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许多,彼时修蜻还很为他感到高兴。 眼下修蜻决定收回这个想法,谢呈这样突然就笑起来也挺瘆人的。 修蜻摇了摇头,道:“殿下着急出宫,没与属下多聊。” 猜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修蜻提前回答:“殿下不肯让属下帮忙。” “也罢,”谢呈流转眸光,原本清冽的烟灰色眼眸被烛火渲染上暖意,“随她意愿。” 修蜻直至退却到屋外,仍在回味谢呈如冬水逢春般解冻的模样,十分感怀地叹道:“主子这次真是栽得彻底。” “你竟是今日才看出来吗?”潜睿望着漆黑的天幕,双眼亮得惊人,“话又说回来,年初的时候我压根想不到主子有朝一日会为一位女子动心。” 许久没等到修蜻的搭话,潜睿收起满腔付与谁人说的感叹,心道真好。 * 也不知是林彦太过自信,还是真的没将与她当成一回事,林蕴霏畅通无阻地出了皇宫,打道回府。 尽管谢呈说明日会为她打理好一切,但这是她的登天路,林蕴霏永远希望掌控她命运的是她自己。 黎明前的夜总是尤其黑,越是靠近争斗的漩涡,越该谨慎为妙 。 乔装打扮了一番后,林蕴霏让侍卫坐着她平素的马车从正门走,她则选择从后门乘坐一架朴素的马车出行。 道上人很少,更夫持着铜锣打响二更。 略微刺耳的“咚”声与马蹄声交杂在一起,马车内缩在角落被汗巾塞着嘴的男子吓得瑟瑟发抖。 故意让两辆马车在皇城内绕了几圈,车夫拽紧辔头让马匹最终在赵府的后门停下。 今晨入宫之前,林蕴霏便让人给赵泽源送了封信,信上写明她将在今夜携礼拜访赵府。 让乔装成车夫的侍卫押着被蒙上脸的男子,林蕴霏踏进赵府,随领路的小厮来到正厅。 见到她,原本坐着的赵泽源递了个眼神给身边的陈知伊,两人一起站起来行礼:“臣与内子已恭候殿下多时。” 林蕴霏没什么感情地扫过这两位看似恭敬的长辈。 对方既先将她架在高位上,她自然该顺水人情地摆出公主派头:“仆射大人与夫人请起吧。” 第109章 “赵氏一族的兴亡如今就取决于你的一念之间。” 今夜她来此的目的是为了与赵泽源达成合作, 而非有求于对方,故而她用不着与赵家人套近乎。 赵泽源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狐狸,林蕴霏清楚她若屈尊纡贵、太有礼节, 只会让他逮着机会顺竿往上爬。 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让赵泽源眸中闪过几分惊讶,抬目看她时面上变得严肃。 意识到来者不善, 赵泽源偏首对陈知伊说:“夫人,我与殿下有正事要谈, 你且回房歇息吧。” 陈知伊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动唇想询问个所以然, 但赵泽源对着她摇了摇头, 眉眼间带着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她于是噤了声,在离开前频频回首看。 “殿下, 那我们坐下谈吧。” 赵泽源抬手请她上坐, 林蕴霏却就近坐下, 仿佛很好说话:“仆射大人过于客气了, 论辈分, 你是本宫的长辈。” 她这变化无常的性子让赵泽源心中愈发戒备。 早在林蕴霏拒绝陈知伊为她牵姻缘线时, 他便察觉到这位侄女不再是任他拿捏的软柿子。今时看来,他可能还是低估了她。 赵泽源在观察林蕴霏,林蕴霏也在审视他。 六皇子被废后的短短几日,这位在朝中叱吒多年的仆射大人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大风吹走铅尘浮华,脱去身份与权势,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不值得岁月赐予优待。 林蕴霏忽而觉得自己没必要同他拐弯抹角。 她抬手示意跟来的侍卫将套在男子头上的麻袋取下来:“赵大人不好奇本宫给你带来的大礼吗?” 男子见到赵泽源后双眼射出精光,甚至不顾嘴里还塞着东西, 含糊不清地唤:“家主,救命啊——” 侍卫见状在他眼前比了个拳头以示威胁。 男子看了眼面色沉沉没什么反应的赵泽源, 颇为识相地不出声了。 “仆射大人可还记得他是谁,”林蕴霏好心提醒他道,“八月十三日晚,此人受您的命令,在江府附近试图截杀户部员外郎江瑾淞。” “无故刺杀六品官员,按大昭律法可是要判……”她顿了顿,说,“仆射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后果吧。” “殿下这是何意?”赵泽源拧起眉头,道,“且不说江瑾淞安然无恙,单论殿下与赵家之间的关系,殿下难不成要将亲舅舅往绝处逼吗?” 林蕴霏勾了勾唇:“哎,仆射大人言重了,我可没有说过这般无情的话。” “今日我带着此人探访赵府,就是想用他跟仆射大人做一个交易,哦,不对,是一个合作。” “什么合作?”赵泽源很不喜这种为鱼肉的感觉,半眯起眼。 “既然要谈合作,那么得等人齐了才行。” “藏于屏风后面的那位公子,还不肯现身吗?”林蕴霏不期然从赵泽源身上转开目光,直直地望向角落那盏无风自动的烛火。 短暂的沉寂之后,身着鸦青锦衫的赵越楼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直至站定在二人跟前,他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惊讶:“殿下是如何发现我的?” “适才陈夫人退却前眼神往屏风后瞧了好几眼,我便觉得有些古怪,”林蕴霏坦然地任他打量,“不想随口一试,屋里竟真变出了个活人。” 听见败露的原因,赵越楼不禁感到些许赧然。 赵泽源深深地看着她,神色复杂:“事到如今,殿下可以讲明来意了吗?” “当然,我也不欲浪费两位的时间。今夜陛下遽然醒来,唯独传唤了林彦到榻前,交予他监国之权。” 林蕴霏说一句,二人的脸色就变差一分,可见宫里的消息尚未传至赵府。 “不仅如此,他还以保护陛下之名命令禁军将整个皇宫围成铁桶,”林蕴霏道,“林彦居心叵测,假使让他掌权,两位不妨猜猜赵家能有喘息的余地吗?” 不用她讲,赵泽源亦能预料林彦得势后定会回头狠狠报复赵家。 但他目前已经失去了可以扶持的皇子,这些年此起彼伏的党争和操持一大家族更是渐次消磨了他的心力。 赵泽源颓然道:“他是陛下钦定的监国,赵家如何能违背君意呢?” 林蕴霏扬高语调:“倘若我说,他拿出的是假圣旨呢?” 赵泽源浑浊的眼珠子登时微瞪,沉声问:“殿下有几成把握?” “至少七成,”林蕴霏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除此之外,我这儿还有不少他的把柄,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赵越楼思忖了片刻,说出心中疑问:“如今陛下昏迷不醒,林彦身后不仅有数千禁军,还有支持他的一众朝臣。纵使殿下能拿出证据,也难以逆转时局。” “再者说,即便费力推倒了林彦,赵家也没有可以扶持的皇子了。” 赵泽源听罢不语,林蕴霏知晓他与赵越楼有着一样的顾忌。 “禁军之所以听他指令,无非是因为那道圣旨,我若揭露圣旨为假,他们焉愿意继续同林彦一起行谋反之事?”林蕴霏早就想到了这茬,“仆射大人不是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交好吗?” “你的意思是让我动用五城兵马司?”赵泽源不太赞成道,“五城兵马司作为京中衙门,如何能够进宫?何况五城兵马司如果与禁军厮杀起来,那便少不了腥风血雨。”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事,五城兵马司此举是为清君侧、护帝王,有何不可?” 林蕴霏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叫人难以忽视的杀伐决断:“皇宫里流的血难道还少吗?仆射大人偕同赵家能有今日的成就,难不成没有踩碎过白骨吗?” “还是说仆射大人在太平年岁里享多了清福,再没有当初的锋芒与血性?” 她的话如同千万根针扎在赵泽源的脊梁骨上,但赵泽源终究不是二十岁初出茅庐的士子。 他压抑着被小辈挑衅的怒火,说:“殿下,你的激将法于我无用。我的抉择便是赵家的抉择,我绝不能让赵氏一族为我的冲动负责。” “仆射大人不敢冒险其实是因为赵家推不出储君吧?”林蕴霏一语中的,“要我说,舅舅一开始就不该舍近求远,放着我这位亲侄女不用,而去选择那懦弱无才的林怀祺。” 她将话说到了这份上,在场的两位聪明人哪里会不明白她的志向。 “你……”赵泽源看着神色坦然的她,一时说不出话,“你竟有这般出格胆大的想法!” “出格吗?我不觉得,”林蕴霏不欲与他做过多的争辩,她玩味地启唇,“仆射大人如今已瞧见了我的野心与本事,你且好好考虑吧,是要赵家亡,还是将赌注放在我的身上赢得一线生机?” “赵氏一族的兴亡如今就取决于你的一念之间。”语罢,她像是一位局外人,好整以暇地等待二人的答案。 深邃的沉默放大了赵泽源父子心中的焦灼。 不过片刻的工夫,林蕴霏便瞧见两人出了一脑门的汗。 “父亲,”赵越楼率先打破死寂,朝着赵泽源深深行礼,“我们按殿下说的做吧。” 男人的眉宇间几乎镌刻出一道难愈的深褶,叹道:“越楼,你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赵越楼当然清楚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他昂首看向男人:“可如今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赵泽源叹出一口绵长深重的气,转头对林蕴霏说:“殿下,假使我愿意配合你,你能许给赵家什么好处?” 真是老奸巨猾啊,在此等关头也不忘捞取利益。 林蕴霏看着他没说话,用行动告诉对方免谈。 “也罢,是我多嘴,”赵泽源悻悻地摸了下鼻子,再开口时郑重其事,“我愿与殿下合作。” 林蕴霏满意地牵起唇角。 * 这一夜,皇城内有太多人彻夜未眠。 子时猝然降起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敲打在窗棂上,嘈杂惊人。 寅时末,被圣旨传唤进宫的朝臣们也三三两两地往攀登大殿前的汉白玉阶梯。 殿外围着众多禁军,冷雨往脸上拍过来时,他们的眸子丝毫不眨。 殿内林彦立在平素的位置,注视着几步之遥的御座,神情颇有几分胜券在握的自得。 中书舍人陶悭与贾得全分立金阶两旁,陶悭双手拿捧着明黄色的圣旨。 赵泽源捏着手中的玉笏,眸子如含寒星。 同列但处于末尾的江瑾淞听着周围人的窃语,声色不动。 所有人都知晓,这将是个非凡的早朝。 卯时钟响五下,雄浑的钟声被轰轰大雨声掩盖了些许,多了些沉闷。 御座之上仍旧空缺,这是文惠帝抱恙的第五日。 陶悭见状打开手中圣旨,朗声宣布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龙体欠佳,然天下之务,所系甚重,不敢懈怠。三皇子林彦仁德嘉敏,文武双全,特命其监国,其余贤臣忠将,为其辅赞。万望广纳群智,切忌偏听偏信。钦此。” 诵毕,他看向林彦:“三皇子,还请接旨吧。” 虽说夜里消息就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但真正听见又是另外一码事。 霎时间,各怀心思的群臣齐齐将目光落至林彦身上。 林彦则趋前一步,欲从陶悭手中接过圣旨。 “且慢。”一道稍许冷淡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让众人不由得循声看去。 乌云连带着白雨压在伞面上,林蕴霏于风雨中安之若素。 她今日穿着繁重的宫装,衣裙上用金线绣着瞿鸟纹,配着明艳的荣光,在这阴郁天气里简直是浓墨重彩。 第110章 林彦便清楚自己算是完了。 “嘉和公主怎可来此?”从惊艳中回过神后, 众臣不禁交耳道。 “是啊,一介女流意图参政,成何体统?” 听见他们对林蕴霏的非议, 江瑾淞眼里浮上浓浓的担忧之色。 林彦的脸色即刻阴沉下来,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来闯金銮殿。 毫无来由地, 他的额角猛烈地跳了跳,忙将圣旨夺过。 守卫殿宇与早朝秩序的禁卫出言拦道:“殿下, 这里不是你该踏足的地方。” 伞遮挡不住斜雨,砭骨的寒气随雨珠滴入林蕴霏的后领, 使她彻底清醒。 “若我非要进去呢?”她撩起眼皮, 问。 禁卫按住腰间佩着的刀,加重声音强调:“闲杂人等不得入金銮殿。” “诸位大人, 本宫今日出现在此并非有心胡闹, ”林蕴霏鬓边的发丝因狂风而凌乱, 她却不为所动, 掷地有声, “我想要禀明一事, 此事关乎大昭社稷。” 赵泽源配合道:“既然是关乎社稷的要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呐。” “诸君不若侧耳听之,假使殿下所言不实,再将她请出去也不迟。” 六皇子一党见赵泽源出声,亦跟着附和:“是啊, 万一真有什么耽误不得的大事呢。” 林彦哪会看不出二人在一唱一和:“早朝尚有一堆事要商榷,公主如若有话要讲, 待早朝结束后先向本宫这个监国言明,本宫择日再与群臣共决。” 他一党的郑慎听出他话里的暗示, 高声说:“三皇子说得在理,大昭素来无有女子干政的先例,嘉和公主此举实在是僭越。” 他的话随即引得一批人颔首。 “欸,郑大人此言差矣,”赵泽源道,“一月前公主殿下于云州力挽狂澜,其为国为民之心,妇孺皆知。” “她今日为社稷计,便不算是闲杂人等。”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劝动不少中立的臣子。 处在风口浪尖的林蕴霏径直去看林彦,道:“我想要叫诸位知晓的事可不能经三皇子的手……” “因为本宫欲告发三皇子假传圣旨。” “什么?假传圣旨?”宛若一颗石子砸入湖面,惊起层层涟漪,殿内立时哗然。 林彦拿着圣旨的手悄然攥紧,他抿起唇瓣,稳住语调:“嘉和,本宫虽不清楚你为何就与我生了嫌隙,但明堂圣座下容不得你闹脾气,更容不得你随口构陷。” 他有意给她安上胡搅蛮缠的名头,将大事化小。 且他面上神情从容,一点不露心虚,叫许多原本相信林蕴霏的臣子摇摆不定。 林蕴霏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今日我敢当着百官的面道出此言,便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三皇子若心中无愧,何妨与我对峙以证清白,免得日后惹来猜忌,不是吗?” “诸位,本宫如今可以进这金銮殿讲话了吗?” 六位尚书眼观鼻鼻观心,迟疑地看向林彦。 林彦则暗自将指骨捏得卡卡作响,半晌扬起微笑道:“嘉和,你进来吧,我们好就此将话说明白。” 他这儿一松口,臣子们得以一统口径:“那便让嘉和公主进来吧。” 禁卫见状退回原位,对林蕴霏恭敬说:“殿下,适才多有冒犯,还望殿□□谅。” 林蕴霏笑盈盈回道:“这是你们的职责所在,本宫不至于就此迁怒。” 收起伞,她顶着各异的目光,昂首阔步迈进殿内,行走之间裙裾舒展如焰火。 林蕴霏站定在林彦面前,身上的气势与他不相上下。 她看着林彦,眸底游弋过经年的憎恶痛恨。 今日,她会亲手送他下地狱,要他也尝一遍前世自己被万人指摘唾骂的滋味。 还没等林彦消化完她对自己如此滔天的恨意源自何处,林蕴霏先发制人道:“诸位大人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三皇子在数日前才因在云州办事不力受到陛下重惩。监国一事事关重大,陛下如何会将权力放给一位有前科之人?” 瞥见一部分臣子听进了自己的话,林蕴霏继续说:“此外,监国一职该由储君担当,储君之位立嫡立长,何至于轮到他这个三皇子?” “中宫无子,何来立嫡一说?众所周知,大皇子与二皇子远离庙堂,难不成能指望他俩处理朝事吗?” 郑慎启唇辩驳:“且立长之后还有‘立贤’,三皇子文韬武略,屡屡施展才干造福大昭,素有贤名。”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总不能因一件错事就将人一棒子打死吧。” “陛下选定三皇子监国绝对是经过深远思量的,”郑慎道,“公主殿下这是在质疑陛下的英明吗?” 他的后半句话显是要将林蕴霏架在火盆上炙烤。 “立贤?”林蕴霏避开对方抛来的锋芒,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郑大人是说三皇子贤明吗?” “当然,在场有此想法之人比比皆是。”郑慎隐约觉得她话里有话,仿佛知晓什么内情。 但他并不像林彦那般了解林蕴霏,私心里对她持着一介女流不足为惧的轻视,是以梗着脖子道:“嘉和公主,你平日居于后宫,又岂会清楚三皇子在前朝的作为?” “看来三皇子真的蒙蔽诸位良多……”林蕴霏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这话说得别有深意,林彦深感不妙,即时打断:“嘉和,你不是要告发我假传圣旨吗,怎地越说越偏了?” 他好似极为坦荡地将手中圣旨展开,任由众人查看:“诸君敬请凑近查阅圣旨。” 林蕴霏没有移步,毫不意外地听见户部尚书陈深榆道:“格式中正,末尾印着封命时该用的‘皇帝行玺’,轴柄是玉制,此乃真圣旨。” 另外五位尚书细细查看后,也先后道:“不错。” “何为真圣旨?陛下亲述,昭显圣意,再由帝王本人或是中书舍人代为缮写,最后加盖玉玺。这其中略去哪一步,都不能算是真圣旨。” 林蕴霏一字一句道:“这道圣旨是三皇子联同中书舍人陶悭、内宦司右总管贾得全越过陛下所拟,如何配得‘真’字。” “嘉和,你满口所言不过是猜测,仅凭一面之词就要给我安上谋反这般十恶不赦的罪名,未免太过恶毒!” 林彦横着眼波,义正言辞道:“诸位大人明鉴,嘉和公主无有实证,分明是信口雌黄。” 这话让群臣再度絮语,看向林蕴霏的目光变了变。 就连赵泽源也觉得她或许是外强中干,嘴角狠狠一抽,心道自己昨夜莫不是被她下了什么降头。 林蕴霏刚想接上适才对林彦恶行的指控,不料到有一道威严的声音比她先亮起:“朕就是她的证据。” 与此同时,殿外的天幕忽而降下一道闷雷。 雷鸣裹挟着骤雨,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向人间。 瀑布似的大雨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金銮殿内未曾淋到滴雨的众人莫名就心中惶惶。 于林蕴霏和林彦而言,这道声音格外耳熟。 尤其是林彦,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林彦满眼不可置信地转身,在看清来者的面孔时全身的血液遽然凝固。 本该昏迷在清晏殿的文惠帝被谢呈搀扶着从东暖阁走出来。 男人的面色尚有些苍白,但目光烁烁,瞧起来精神不错。 他身边的谢呈风姿绰约,眉目温润安静。 扶着文惠帝落坐后,谢呈不疾不徐地走下金阶,玉山一般驻足在林蕴霏右手边。 林蕴霏与谢呈在虚空中很短暂地交汇眼神,仅有彼此知晓心跳的一顿。 “陛下——”百官察言观色,当即对着文惠帝行礼,人声却不太整齐。 陶悭急于迈腿逃离,结果因为慌乱左右脚相绊朝前栽去。 他这一下摔得极响,众人想不听见都难。 此刻陶悭也顾不上为出洋相感到羞耻,因为后头还有更大的罪名等着他。 他顺势将憋得青紫的脸往地上一贴,异常狼狈地随众人呼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文惠帝双目沉沉地盯着愣在原地毫无反应的林彦,“三皇子,朕怎么不知晓自己何时颁了圣旨让你监国。” 紧接着,他如有实质的眼神压在陶悭背上:“陶卿,你也欠朕一个解释。” 林彦没说话,陶悭则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这两人的反应足以让原本一头雾水的臣子们看出事情的脉络。 他怎么会醒来?他不应该醒来的啊。 千万个想头接连不断地涌入脑子,林彦直将掌心抠出血,方使得神思清明了些。 是谢呈!这一定是谢呈的设计! 该死,偏偏他没能掌握有关对方身份的铁证,且文惠帝也不一定会再相信他的说辞。 在文惠帝现身的那一刻,林彦便清楚自己算是完了。 他自觉双膝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控制,就此跪了下来。 林彦像是骤然暴露在天阳下的硕鼠,极尽仓皇又极尽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王座。 功亏一篑的恨滋生出切肤的疼痛,他被这种幻想出的疼痛折磨得全身发抖、面目狰狞。 文惠帝垂眸看着青年,捏着扳指的手用力至指骨发白。 这就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皇子,到头来竟想要踩着他的尸骨上位。 他了解的林彦温和仁善,行事决断时又不失果敢,一度是他心目中最为出众的皇子。 即便近来对方在云州犯了错,他也仍愿意给林彦历练立功的机会。 他万万没有想到,林彦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伪装得如此好,以至于他刚刚才发觉青年的良知早就被欲望吞噬殆尽,成了无比陌生的模样。 哽在心头的怒火远不及失望来得强烈,他冷声质问:“林彦,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吗?” 林彦抬起睫梢看向明知故问的文惠帝,寂寥地一扯唇:“事实如此,儿臣无话可说。” 事迹已然败露,局面难得挽回,陌路之人何必自取其辱。 “嘉和,”文惠帝滑动喉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另一位让他刮目相视的人,“你适才言林彦蒙蔽世人良多,那你倒是讲讲,他都干了哪些恶事?” 第111章 “日月昭昭,天网恢恢。” 林蕴霏走出行列, 对着文惠帝端正一拜:“启禀父皇,林彦罪行有四,桩桩件件皆有害于大昭社稷, 不可原谅。” “其一,昔日书铺舞弊案正是由林彦在背后操控, 他与其党池辙串通,向外透露科考试题, 不仅贻误朝廷擢选士子,更有损公平。” 林蕴霏于今晨得到了谢呈派潜睿送来的锦囊, 因此知晓谢呈当初救下了一位书铺的伙计。 伙计是凌掌柜的亲戚, 凌掌柜对他知无不言,是以他清楚书铺真正的主子是林彦。 “后来林彦为撇清干系, 在大理寺搜查前放火将书铺烧毁。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林彦并不知晓其中一位伙计侥幸存活了下来, 他可以指认林彦是此事的主使。” 林彦诧异地看向林蕴霏, 没想到她知晓的远比他预料的要多。 林蕴霏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 递给他一道稍安勿躁的眼神。 昨夜她沉思了许久, 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措辞,就是为了今日这场大快人心的好戏! “其二,林彦与云州却步山山匪有所勾结,故意让山匪劫走赈灾粮,以成全他剿匪的功绩。” “林彦在押送山匪首领回京的途中,欲对他们实行灭口, 但二人跳崖逃脱,因此未遂。所幸云州太守徐直将他们重新逮捕, 一番审问后他们供出实情。” 林蕴霏从袖中取出段筹与燕往的供词以及徐直为助她在文惠帝面前解释特意写的奏疏。 文惠帝早在她讲出林彦的第一桩罪时,就气得七窍生烟。 倘非率先得知林彦意图毒杀自己, 心中有做准备,他定已坐不住。 彭胜祥为他去取林蕴霏手上的东西,扫视过纸上内容后,文惠帝将纸的一角攥得发皱。 怒火堵在嗓子眼,他哑声说:“嘉和,你且继续讲下去。” 林蕴霏道是:“其三,林彦借职权之便私购毒药材,联合淑妃往香中放毒害陛下昏迷,此为弑父弑君。” “父皇只消去校对内务府与户部的账簿,再去搜寻后御花园西角的废弃园圃,便可知我所言真假。”林蕴霏清楚文惠帝醒来后肯定已经得知他昏迷的真相,她这番话是说与大臣们听的。 “其四,林彦假传圣旨,操控禁军,意图篡位,此为谋反。” 事到如今,林蕴霏不再遮掩锋芒,势必要让林彦所有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同时也让群臣与文惠帝见识到她的本事。 林蕴霏跪下来,朗声请求:“日月昭昭,天网恢恢,还请陛下严惩林彦。” 此四罪罪大恶极,便是作壁上观的群臣亦听得心惊胆战,遑论文惠帝。 他拍案而起,遥遥指着林彦的脑袋吼道:“逆子!朕竟不知你胆大至此!” 百官跟着俯首,却无人敢说一句息怒。 被斥责的林彦恍若未闻,眸底淬着安静又疯狂的火焰。 难怪他的人如何也搜不到段筹与燕往的踪迹,原来他们早就被林蕴霏安排劫走了。 林蕴霏的语惊四座让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始至终,谢呈费尽心机扶持的就不是林怀祺,而是林蕴霏! 谢呈,你既毁了我的登天梯,就休想全身而退。 你想要让我做她的乘石,那也得看她有没有命消受! 林彦勾起粲然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出袖中的匕首刺向林蕴霏。 匕首的寒芒映射在林蕴霏眸底,她不由得拔腿往后退。 谢呈下意识抬手去接白刃,手指触及剑柄的时候陡然向下滑。 林彦只感觉对面的人突然泄了力。 下一瞬,利刃划开衣裳深入皮肉,响起裂帛之音。 谢呈很轻地蹙了下眉,假作左支右绌,应对得格外狼藉。 群臣也跟着逃窜向殿内四角,生死关头谁都顾不得什么风骨体面。 林蕴霏余光瞥见谢呈转瞬就被鲜血染红的袖子,抽空向外头立着不动的禁卫喊道:“还愣着做甚,没看见他要伤人吗?” 见一击未中谢呈的要害,林彦不多停顿,立即又猛刺过来。 “来人啊,给朕将三皇子按住!”反应过来的文惠帝厉喝道。 周遭的禁卫得令围了上来,以人墙将林蕴霏二人与林彦隔绝开。 数把大刀指着林彦,而林彦显是疯魔了,眼里漫着红丝。 他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吼道:“来啊,有本事就杀了本宫啊!” 禁卫们忌惮他的身份,同时也被他堪称疯癫的状态唬住,一时皆不敢上前。 贾得全与彭胜祥死死地护住文惠帝,文惠帝沉声吩咐:“禁卫听令,活捉三皇子者,朕重重有赏。此外,朕不会追究你们在打斗间误伤他的责任。” 有了他的承诺,禁卫两两相视,将心一横与林彦交手。 常言道独虎难胜群狼,林彦起初还能藉着无所谓的疯劲占到上风,后来力气耗尽露出破绽,被一位禁卫打落了匕首。 失去武器的他身上很快就挂了彩,一位禁卫从后头用刀柄击中他的右膝。 林彦于是单膝下跪,被禁卫钳住双臂反拗。 见他被顺利制住,文惠帝悬着的心才踏实着地。 挥手让贾得全与彭胜祥散开,文惠帝宣布说:“三皇子意图弑君谋反,就此将他关入诏狱候审。” “中书舍人陶悭与其同罪,由大理寺收押,年后问斩。念其曾为国立功,饶其家人一死,流放云州。” 陶悭听见自己的结局,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林彦被禁卫拽起来,他阴恻恻地看了眼并立的林蕴霏与谢呈,转头对文惠帝说:“父皇啊父皇,您不会以为收拾了我,自己就能安坐明堂吧。” “觊觎大昭江山的人近在眼前,您却视而不见,多么可笑啊。” 语罢,林彦大笑起来,刺耳诡异的笑声响彻殿内,叫人毛骨悚然。 文惠帝被他的话勾起疑心,脸色沉如幽潭地问:“你此言是为何意?” 林彦没回答,仍旧在笑,直至笑累了才停下。 “父皇,儿臣怎么会如此好心让您安宁度日呢?”他弯起眼,依稀能窥见往日的温驯,曼言说,“儿臣在黄泉路上等您。” 被青年的话刺激得心火怒烧,文惠帝气得眼前一黑:“将人拖下去!” 尾音骤破,他歇斯底里地咳起来,地上顿现一滩血迹。 “陛下!”彭胜祥忙扶住文惠帝并为他顺气,喊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早朝止于混乱。待文惠帝移驾、百官离开后,贾得全走至林蕴霏与谢呈跟前:“奴才这便去为国师请太医过来。” “他……”林蕴霏滞后地松开了握紧的拳,脑中绷着的弦也得以懈弛。 谢呈总能明白她的疑问:“他曾承庆平大师之恩,这才在此事中配合我的计划行动,柳院使也是我的人,此前他们皆是假意效力林彦。” 原来如此,怪道文惠帝刚刚并未治贾得全的罪,怪道文惠帝能及时醒来。 她深深地看他,迄今为止,谢呈布下的草蛇灰线已渐次显露出来:“所以他没有中毒,对吗?” “嗯,”谢呈答说,“柳院使给他服用了一种药丸,能造成他脉象虚弱昏迷的假象。” “此药不会伤及本元,陛下只消静养几日就能完全恢复。” 林蕴霏颔首表示明白,视线下移至谢呈被血浸透的半边白衣:“你今日不该来的。” 谢呈将受伤的手往里缩了缩,面色平静得不像受伤之人:“我知晓殿下能将事情处理好,但我做不到让你孤身置于险境。” “并非殿下需要我,而是谢某存有私心,想站在殿下一回眸便能看见我的地方。” 或许是听进了那夜她说的话,眼前的人变得分外坦诚。 他在为她改变自己,不管他是否认同她的想法。 灵光一现,林蕴霏隐约猜到了谢呈为何不将他的计划告知自己。 此事事关文惠帝,她的父亲,谢呈欲把她撇得干干净净,让她心中毫无负担。 名为酸涩的情绪像肿块一般堵在心口,林蕴霏默然想:这是谢呈第三次为她受伤,光是看着那可怖的样子,就能知晓这一次也伤得不轻。 她凭什么能够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自己的保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放任谢呈伤害他的身体了。 他爱得这般笨拙、这般竭力,那么她得替谢呈考量。 林蕴霏深吸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可奈何:“谢呈,可我不想看见你为我受伤。” “我知晓你很能忍痛,但假使你不挺身而出,你本不必受痛。” “你心疼我,我又何尝不心疼你?”林蕴霏抬手按住胸口,“看见你受伤,我的这里也痛得厉害。” 煽情的话易让人脸红,但此刻她神色极为凝重,叫谢呈感到一股难言的慌张。 “再者说,林彦知晓你的身份。你没瞧见他当时就是条疯狗,见着人便要咬上一口。” 提及此事,她仍觉得后怕:“即便林彦拿不出确切的证据,陛下却是疑心深重之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谢呈想说他省得,他有分寸。他甚至想坦白自己是在使苦肉计,故意不敌林彦以换取她的垂怜。 然而对上林蕴霏那双如蒙夜雾的眸子,他失了声。 “你总是不顾惜自己,这让我很难办。” 林蕴霏足够耐心地引导他:“倘若重来一次,明知我会生气,你会挺身而出吗?” 殿内落针可闻,谢呈半晌都没有说话。 林蕴霏用目光攥取他唇瓣的颤动,心道他实在是难教。 “谢呈,”她温言唤他,有些残忍地宣判,“你还是没能想明白我的话。” “我会给你时间慢慢思量。”赶在贾得全与太医的脚步声靠近前,林蕴霏添了句聊以慰藉的话。 谢呈瞳仁骤缩,一颗心因为她的话风声鹤唳。 但他沉沦于她的掌控,心甘情愿做那飞蛾扑火之事。他乖顺地应好。 第112章 “父皇不敢做的,儿臣敢。” 为确保文惠帝无虞, 林蕴霏守在宫内静候。 期间赵泽源有派人传消息给她,说五城兵马司已经安然撤退。 申时,贾得全前来通传文惠帝转醒, 领着她前往清晏殿。 文惠帝倚着安立柱,脸色是连烛火也难晕暖的灰败。 林蕴霏趋前行礼, 男人摆手屏退贾得全。 “父皇好些了吗?”她问道。 文惠帝用双臂撑起身子,坐得更直了些, 或许是想在她面前维持帝王的威严:“太医来瞧过了,说朕并无大碍。” 林蕴霏微微颔首:“那便好。” 两人之间突然就陷入微妙的沉默, 文惠帝静静地观察着她, 眸里蕴有莫测的情绪。 “适才儿臣在朝堂上隐去了一件事,”林蕴霏其实对他叫来自己的意图门儿清, 因此主动出击, “父皇想知道吗?” 文惠帝稍作愣怔, 答说:“说来听听。” 林蕴霏撩起眼任由他打量:“那夜六皇子的失智想来与三皇兄亦有干系。” “好, 朕会着人去清查。”文惠帝不痛不痒地回应, 并不过问她如何知晓这些隐情。 “假使父皇查实了六皇弟真的是被冤枉的, 父皇会收回对他的惩处吗?”提出这个疑问前,林蕴霏其实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于文惠帝而言,身为帝王的威严远比一个难成大器的儿子来得重要。 果不其然,男人避重就轻道:“且待结果出来后再论罢。” 随后殿内又安静如初,林蕴霏知晓林怀祺终是成了这场纷乱中的弃子。 “所以父皇之后打算如何?”她做出更进一步的试探,“您会立谁为储君?” 恰如被触着逆鳞, 文惠帝脸上遽然出现明显的激荡:“嘉和,这不是你该问的。” 并没有被他严厉的说辞唬住, 林蕴霏直截地问:“父皇看出了儿臣的心思,不是吗?” 文惠帝没想到她会承认得如此爽快, 被噎得失语。 “儿臣想要争一争这储君之位,”她道,“我自信能比父皇的儿子们更适合那个位置。” “嘉和,若你是男子,朕自是无话可说,”大抵是有更加大逆不道的林彦在先,他不似林蕴霏设想的那般生气,“可你是女子,朕岂能容你参政,遑论让你继位?” “女子又如何?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差吗?”林蕴霏勾起嘲弄的笑意。 “父皇从前认定了林彦,还是林怀祺?他们难道就能让您满意吗?”她不客气地戳破他的昏庸,“抑或是父皇要培养年幼的七皇子、八皇子?” “如若这样,父皇可得祈求自己年寿绵长,免得来日遭遇不测,留下不谙世事的储君。彼时大昭危矣,不知父皇可有颜面去见先祖。” 她在前世就想道出这些真心话,眼下一吐为快,筋骨都变得轻盈起来。 文惠帝终于被她彻底激怒,愤愤道:“你莫不是以为朕不敢拿你怎么样!” 林蕴霏丝毫不惧,好心地宽慰他:“父皇才醒来,切莫大动肝火,损伤圣体。” “况且儿臣只是在帮父皇分析时局而已,”她太懂得何时进,何时退,令文惠帝的怒气卡在喉间不上不下,“父皇今日也瞧见了我的能耐,应当清楚儿臣不是在信口开河。” “您自登基以来,行事中规中矩,近乎全盘按着先皇的安排治国,因此多年没有建树。” 林蕴霏就是要用言语攻击他最为薄弱的地方:“父皇难道不想要兴盛大昭吗?大昭如今正需要新鲜的血液,您是知晓的。” “若是儿臣在其位,儿臣便会拔擢江瑾淞等敢于实行新政的人才,好好给门阀士族松松筋骨,叫这些披着人皮的饕餮将民脂民膏全部吐出来。此外,儿臣会肃清结党营私的臣子,翻新朝中颓唐的风气。” 雨仍旧如注,室内昏暗不已。 谈起心中的设想,林蕴霏眼里闪烁着灿如春华的光芒,仿佛能驱散一切阴谋诡计:“父皇不敢做的,儿臣敢。” “目前儿臣确乎还有些不够格,但只要父皇肯给儿臣一个机会,儿臣愿意学着处理朝事,争做励精图治的储君。” 眼见得男人的神色变了又变,林蕴霏没有继续严逼:“父皇不妨好好考虑一下儿臣今日说的话,我便不叨扰您歇息。” 语罢,她也不等文惠帝的反应,迳自潇洒地离开。 * 翌日,文惠帝亲审三皇子林彦,青年对被指控的罪行供认不讳,格外配合。 文惠帝将他贬为庶人,终身囚禁于幽暗潮湿的诏狱,不得见天日。 而其母淑妃也被查出制毒的证据,被废去妃位,赐了鸩酒。 在服下毒酒赴死前,淑妃向文惠帝恳求面见赵皇后。 文惠帝应允,但让贾得全陪同在赵皇后身边。 淑妃对着赵皇后三跪九叩,坦言当年赵皇后流产的真相。 她在赠给赵皇后的香内添加了芫花与甘草,致使身子本就虚弱的赵皇后在怀胎七月时大出血,失去了嫡子。 得知真相的赵皇后大受打击,如何也不愿相信她交付真心多年的挚友竟是害她至深之人,因而卧榻数日,神思郁郁。 顺着户部采买的账册,文惠帝一并查出了帮助林彦偷运的人。 说来也是巧,这人非但不是名不见经传之辈,还是一位熟人——才因云州赈灾一事得到嘉赏的顾易舟。 大昭成立伊始,百废待兴。 混乱之时易生弄潮儿,譬如顾易舟便是在那时靠建造船舶、运输商货发家的第一批人。 国库的资金不足以采购及建造官船,朝廷又想亲自管控皇室所用物资的采办,不得已而行下策,即租用部分民间的船只与人力来缩减用钱。 即便在文惠帝上位后将随船的人尽数换成官吏,但交替之间仍有商贾势力残余。 这不,顾易舟就还能将自己人塞上船。 人心不足蛇吞象,顾易舟无下限地赚取金银,最终被金银所误。 文惠帝下旨革除先前给顾易舟的恩赐,又让徐直查封他的家产充公,将其三族收押入狱,以待斩首。 至于那些曾帮助林彦行恶的譬如郑慎等臣子,亦被一一关入大理寺严审,轻则流放,重则处死。 于清醒后的第二日,行使完诸多雷霆手段的文惠帝便恢复上朝。 一连折损两位皇子的他看起来面色如常,仿佛这场动荡的风波仅是臣子们的臆想。 早朝结束后,文惠帝不动声色地抻了抻腰,偏首问贾得全:“国师他已然候着了吗?” 贾得全细致地为他理平衣摆处的皱褶,答说:“魏斯适才来传话,说国师已至清晏殿。” 男人点了点头,抬脚坐上御辇。 文惠帝抵达寝殿时,青年正长身玉立在殿内,碎金似的阳光照不暖他腰间系着的和田玉籽料仙鹤祥云佩。 因右手受伤,拂尘虚虚地搭在谢呈的左臂上。 听见脚步声,谢呈悠悠转过脸,对他温文有礼地说:“陛下。” 眼前青年的面上尚且带着病色,异样的苍白显得人愈发出尘。 假使是以往,文惠帝定会十分慇勤地与对方交谈,但今日他的心里藏着事。 他端详着谢呈,存了想将人看透的心思,却铩羽而归。 谢呈此人太朦胧,永远都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宛若脱离俗世。 从前文惠帝没有往旁处想,将谢呈奉做为大昭指路的明月。 但林彦的事情一出,文惠帝遽然对周遭所有人都生出提防之心。 疑心像悬在他脖颈上的利剑,让他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仿佛能与天命感应的谢呈成了他头一个怀疑的对象。 这世上怎么会有无瑕的人呢?文惠帝越想越觉得心惊。 当然,他之所以怀疑到谢呈身上,还有更为确切的缘由。 那日他醒来时,便被守在榻边的柳院使告知了所谓的他昏迷的真相。 他们说他是被淑妃下了毒,毒发而昏倒。 远在临丰塔的谢呈卜算到了他有此血光之灾,将破解劫数的法子教给了贾得全与柳院使。 两人因此齐心演了出戏,骗得林彦露出马脚,又护得他周全。 这几日文惠帝回过神来细想,发现谢呈的本事着实通天,竟将手伸进了前朝后宫,他的近身。 谢呈若仅仅是通晓地理天文的谪仙,那么文惠帝可以供着他。 但倘若青年意图涉入皇权之争,文惠帝便万万不能留这样深不可测的角色,以铲除祸患。 是以今日他叫谢呈前来,打定主意要对方现出真身。 一念及此,文惠帝弯起唇瓣:“国师不若猜猜,朕为何要你来此?” “亲眼见到陛下圣体安康,谢某的心便也能放下来了。”谢呈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 文惠帝由此确认自己猜想得不错,旋即换成阴沉面容道:“谢呈,你干涉政事,可否知罪?” “假使谢某不出面干预,今时坐在龙椅上的人便该是三皇子,”谢呈安然不动地顶着他的威压,稀松得好像在同他闲聊天气,“谢某是陛下亲封的国师,有护国之责,于此关头挺身而出,反遭陛下斥责,何其冤枉。” 青年一脸无害坦荡,仿佛他才是那个不讲道理的人。 文惠帝瞧着谢呈那极具迷惑性的脸,一时失语,连带着气势也削弱了不少。 趁此空当,谢呈勾起一抹虚渺的浅笑:“陛下以为世上之人便都向往权力吗?” “庆平大师是,我也是……但其实真正为权柄患得患失的是陛下自己。” 他果然没有那么简单!文惠帝听出他话里有话,诘问道:“你还知晓什么?” “陛下想问谢某的罪,正好谢某也有一笔旧账想要与陛下谈谈,”谢呈眼尾压出长线,“您贵人多忘事,可还能记起庆平大师的音容笑貌?” 没等文惠帝回答,他又说:“您记得他是如何死的吗?” 文惠帝不可置信地蹙眉:“你竟知晓此事?” 回过味来的他嗤笑出声,看向谢呈的眼神愈发凶狠:“怎么,你想替他复仇吗?” “朕想要他死,阎王殿便得来收他的魂,”文惠帝摩挲着指腹,威胁道,“你也是一样的,朕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蝼蚁,轻而易举。” “谢某若想要帮大师复仇,陛下如今便不会安然立于此。”青年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无端叫文惠帝感到几分砭骨的寒意。 谢呈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谁:“陛下背负的人命多到连您自己恐怕都记不清了吧,其中哪些是无辜之人,哪些是错杀之人,陛下还能分辨出来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杀孽压身,煞气深重。陛下夜夜能否安寝?” “我身为天子,降生时便受天命眷顾,阳气丰盈雄厚,哪里会惧怕邪煞魑魅。”文惠帝好似不为所动,仅有他自己知晓心紧了紧。 “陛下若有这等开阔的胸怀,自是最好。” 谢呈顺着他的话讲:“庆平大师常年居于临丰塔避世,静心为百姓与大昭祈福,更有从龙之功,声名显赫。谢某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是犯下了怎样的过错,使得胸怀开阔的陛下甚至不愿让他安度晚年?” 文惠帝不自觉地切齿道:“朕想要处死谁,不需要缘由。” “我早就知晓会有这一日,圣上他终究还是为前尘所困。”谢呈阖上眼睛,复述庆平大师平生道出的最后一句话,脑际不禁浮现那夜他窥得的景象。 于谢呈来说,那是令他终生难以忘怀的一个夜晚。 他素来睡得浅,蜷缩在床沿,侧身让脸朝着屋门,就是为了应对随时发生的危险。 彼时庆平大师睡在与他相邻的房间,一墙之隔。 哪方动静稍微大些便会被另一方听见。 谢呈没有同庆平大师说过,进临丰塔的第一年,他就在墙壁上凿了个豆大的孔。 平素没待在屋内时他会用砖泥堵上,两人各处各屋时,谢呈时常会透过那个小孔暗暗观察对方的言行。 后来谢呈猜测对方大抵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老者连天命运势都能洞悉,何况是他那拙劣的伎俩。 第113章 他需要权势,他需要用权势来制定人间公道。 那夜谢呈誊抄完经书已接近亥时末, 熄灯上榻后他尚未放松神思,便听得外头有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因为不清楚来者的意图,他赶忙阖眼假睡, 缩在被褥中的手伸向枕下放着的匕首。 触碰到锋利的寒刃,谢呈的心方才踏实了些, 屏住呼吸去听动静。 紧接着,似远似近传来屋门被打开的细响, 听起来应是在隔壁屋。 对方并非冲着他来的,而是要对付庆平大师!谢呈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 果不其然, 他听见一道尖细的男声:“庆平大师, 咱家奉陛下之命来送您上路。” 阒静之中沉默显得尤为深邃,庆平大师极深极重地呼出一口气:“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日, 圣上他终究还是为前尘所困。” 尖细到有些刺耳的嗓音再度划破虚空, 对方催促道:“庆平大师, 陛下念在您为大昭立下了汗马功劳, 特赐金杯鸩酒, 此酒毒性极强,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1,大师走得也可轻松点。” 闻言,谢呈收紧两颊的骨骼。直尝到喉头涌起的血腥气,他终究克制住以卵击石的冲动。 那是文惠帝的意思,对方派了不少人来!假使他此刻冲出去, 只会白白送命。 庆平大师却未有反抗,接受得极为平静:“好……有劳彭公公替我转告陛下, 多谢他的恩典。” 他应是接过了那杯送命酒,对面的太监启唇道:“大师可还有旁的话想说, 咱家会一并上达天听。” “庆平此生得以见太平人世,得以览千山万水,幸甚至哉,无事可憾,”老者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喟叹说,“生死总归得孑然一身,孤影自怜亦算是风流事。” 死局在前,他的语气反倒轻快起来,依稀叫人窥见他昔日倜傥潇洒的俊影。 庆平大师交代道:“待我去了,烦请公公将我收拾得干净些,以免叫塔内众人看出端倪。” “少时看花是花,看木是木,觉得来日善终时定能坦然道出‘来去无牵挂’,真临其境方知能豁达者寥寥……” “碎言碎语,让公公见笑。”庆平大师意识到自己多言,骤然收住了感慨。 许是被他的话打动,太监也觉得有些不忍,闷声回答:“大师且宽心,便是您不说,咱家亦会让您体面地离开。” 事实是为了掩人耳目造出他寿终正寝的假象,太监本就得洗净他的遗容。 “最后一句,便祝海晏河清,黎民安康。” 话音刚落,谢呈的心脏或有所感地揪紧。 随着这股钻心的疼痛向四肢百骸蔓延,那边有重物落地发出“咚”的一声。 声响不大,但訇然砸得他思绪一片空白。 痛苦与不甘化为漫天齑粉,有那么一瞬,谢呈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但他无法掉以轻心,因为脚步声旋即向他所在的房间逼近。 门开了……月华似水一般漫上床榻。 几道身影悄悄地立在距谢呈不到一尺的地方,炯炯的目光齐齐盯着假寐的他。 一人刻意俯身来探查,吐息抖落在谢呈的面庞,叫他几欲作呕。 得益于从前假睡应付庆平大师的经验,谢呈分外娴熟地控制呼吸。 “哟,他倒是睡得挺沉,”对方撤开身子,戏谑说,“也罢,算他走运,捡回了一条命。” 另一人应道:“快走吧,不要节外生枝。” 听着他们离开后,谢呈才在黑暗中睁开眼。 生怕对方去而复返,他不敢妄动,攥着匕首轻手轻脚地移向那个小洞。 视线被聚拢在狭小的孔中,只一眼他便看见庆平大师的脸。 幽冷的光照得对方全无反应的面色青白如覆霜,彰显著这位平素和蔼温暖的智者已经逝去。 对方眉宇舒展,仿佛真是在睡梦中宁静圆寂。 谢呈眼睫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却对他适才经历的痛苦感同身受。 鸩酒入喉,断肠绝命,死亡的刹那该比鞭笞要痛苦数倍。 谢呈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眼前男人的脸跟着变得模糊。 谢呈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庆平大师时,当时他的身量才及对方的下巴。 凛冬时节,对方朝他伸来有些粗糙但温热的大手。 谢呈抬眸去看人,雪花恰巧降落在他的睫羽,即刻化为沁凉的水,濡湿了他的眼。 透过那层水雾,庆平大师的脸也同今时一般有点模糊。 谢呈记得更清楚的是,那时的男人看起来很高大,而非眼下倚着榻边、佝偻着腰的瘦小老头。 可算起来,时间仅仅过了四年,他便已长得高于庆平大师,轮到对方仰面来看他。 无边的恨意席卷谢呈的心头,他恨权势又夺去自己的一位亲人,恨往常自己不曾向庆平大师认真道过感激。 更恨他轻微如蚍蜉,就连自保都勉强,何谈护住身旁在意的人。 前世谢呈靠着冰冷的墙坐了一夜,未阖双目。 翌日他假作与众人一起发现庆平大师的离世,得以近距离端详对方的遗容。 谢呈于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他需要权势,他需要用权势来制定人间公道。 此后,谢呈主动联系旧部、扶持林彦,步步为营趋近皇位,踏上他最厌恶的争权路。 换言之,促使谢呈做出谋权抉择的契机正是庆平大师的死。 忆罢往事,谢呈眨了眨眼,将满溢于胸膛的仇恨压下去。 可惜这一世他堪堪重生回二十二岁,不得改变庆平大师的结局。 前世叫文惠帝被轻易毒死,不免太便宜男人。谢呈心道,此次他会叫对方用下半辈子的忏悔来赎罪。 听见这句分外耳熟的话,文惠帝不禁心里发毛:“你究竟还知晓什么?” 假使青年说出更紧要的内情,他便不会让人有走出这道门的机会。 谢呈看出他狠意中夹杂的怯意,嘲弄地摇了摇头:“陛下觉得谢某应该知晓什么呢?有关于您的前尘往事?” 文惠帝被眼前人戏耍似的态度惹恼:“谢呈,你不要挑战朕的耐心。” “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在下所知甚少,”谢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让对方得以看清“陛下亲启”四字,“此乃庆平大师的绝笔,陛下可有兴趣一览?” 文惠帝抬手将那封信夺过去,先行查看信有无被拆过的痕迹。 信被采用方胜封法,由两块木板加盖封泥严严实实地收在其中,不曾被撬动。 谢呈静静地看着文惠帝拆信阅读,想起另一码事。 前世他一直都在查寻文惠帝赐死庆平大师的原因。 事关皇室秘辛,被文惠帝有意压下去,故而探听到的消息虚实相生,谢呈只能拼凑出大概的由来。 彼时先皇最宠爱的皇子并非中宫所出的二皇子文惠帝,而是宠妃瑶贵妃诞下的五皇子。 五皇子比二皇子年幼三岁,倒也确是天资聪慧、精通六艺,各方面的能力隐隐有超越二皇子的势头。 直至文惠帝过了弱冠,先皇迟迟未有立储的打算,引得群臣议论纷纷。 而二皇子与五皇子在朝中的势力分庭抗礼,呼声难分高下。 再然后,先皇早年征战留下的旧疾突发,病来如山倒,眼见得每况愈下。 皇后衣不解带地在榻边侍疾,这般深情感动不少人,却还是没能留住先皇的性命。 先皇驾崩那日,皇后协同当时的左大监朱阙取下先皇置于清晏殿“正大光明”牌匾后的传位圣旨,宣布二皇子克承大统,即位登基。 二皇子衣着缟素为先皇守灵十日,方披黄袍进行册封仪式,改年号为明成。 这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结果,是以仅有少数人生出微词。 更令人感到唏嘘的是,五皇子在先皇逝去不久后,因过度伤情郁郁而终,应证了人们常说的慧极必伤。 这夺嫡之事原与庆平大师毫无干系,坏就坏在先皇薨前最后宣见的是他。 结合庆平大师的遗言,谢呈不难猜到文惠帝的帝位来路不正,五皇子的早逝或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文惠帝怀疑庆平大师知晓先皇定下的继位人选,却抓不住庆平大师的把柄,只得多让人活了十余年。 他在高位坐得愈久,疑心愈重,终究对庆平大师下了死手。 …… 造化弄人,前世谢呈在架空傀儡新帝成为摄政国师后,某日整理庆平大师的旧物,发现有一只木匣里装着这封书信。 拆开一看,谢呈经年的猜测得到印证,并无二致。 庆平大师那日与先皇静心谈论的并非后事,而是故交旧事。 文惠帝将陈情信看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当然清楚庆平大师缘何没在当时呈上这封信,因为那时的他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些说辞。 年岁无情亦有情,平等地抹去人间的悲欢怨恨。 故人留下的信笺已然泛黄,字里行间的温润却是睽违已久的熟稔。 指腹轻轻扶过末句“万望陛下身体康健,福寿绵延”,文惠帝鼻头泛酸。 这些日子的遭遇着实让他心力交瘁,此时此刻旧事重提,他不得不扪心自问: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谢某已照亡师意愿将书信交予陛下,”看见他的反应,谢呈勾了勾唇,行礼道,“如若陛下没有旁的事,在下这便退却。” 沉浸于情绪,文惠帝摆了摆手,暂且无心追究他适才的忤逆。 谢呈退出殿外,与立在外头的贾得全对上眼神,偏首示意人进去看。 * 是夜,明黄色的帷帐内,文惠帝猝然坐直起来,大口粗喘着气。 他额头上的冷汗尚未风干,抬目瞧见一位才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 老者一手捋顺胡须,一手持着拂尘,对着他微笑。 “庆平……大师?”文惠帝几乎以为自己这是出现了幻觉,但揉了揉眼又睁开,对方没有消失。 第114章 他莫不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关系匪浅? 意识到这点的他脸色刷白, 喏喏问:“您怎么会在此?” 此话一出,老者遽然扯平唇角,唇角淌下一行殷红的血:“冤有头债有主, 陛下毒死了我,我自然得来寻你。” “朕错了, 是朕错怪了你,”撑着双臂往后退, 他慌不择言地说,“朕每每忆及此事, 心里也不好受呐。” 庆平大师掀起淡漠的眼, 径直向他走来:“陛下毒死了我,我自然得来寻你。” 老者行动僵直, 面容在月光下青紫如死尸。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 叫人不寒而栗。 文惠帝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滚落下榻, 哀求说:“大师, 大师, 您且饶了我吧。” “陛下, 陛下!发生何事了?”贾得全赶到时,看见男人正瘫倒在地,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一般,哪里还有一点身为帝王的威严体面。 “贾得全,你看见他了吗?他来报复我了。” 文惠帝一手揪紧他的衣领,一手指着“庆平大师”所在的位置, 双目神经兮兮地瞪圆。 贾得全目不斜视地扫过四围,低头回道:“陛下, 您在说什么呢,这殿内只有你我二人啊。” “什么, ”文惠帝不可置信地去看还在缓缓向自己走来的人,“你看不见他?庆平大师分明就在那儿!” “陛下莫不是魇着了?”贾得全再度环顾一圈,斩钉截铁地说,“此处并无旁人。” “不可能!朕看见他了!”待文惠帝第三次扭首去看,他嘴中念叨着的人兀地凭空消失,仿佛不曾出现过。 “这……”胸中提着的那口气仍旧难散,文惠帝心有余悸。 真是我看错了么,男人低垂着涣散的眸子,呢喃道。 贾得全微不可察地往人跳出去的窗棂看了眼,又忙转回眼珠观察文惠帝失魂落魄的模样,背着他露出点嘲弄的神情。 …… 窗下蹲踞着的修蜻听完殿内的动静,抬手捏住耳根扯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疾步闪进漆黑夜色。 * 夜尽天明,翌日文惠帝借口身子不适没能上朝,但据在清晏殿外当值的宫人说,昨夜文惠帝约莫是遇见了鬼,叫唤了好一阵。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文惠帝显是心中有事。。 奇怪的是,此次撞邪,文惠帝却没有通传国师谢呈来除秽,或许是另有安排。 林蕴霏听闻了消息后,倦懒地侧卧在美人榻上,将翻到一半的《资治通鉴》搁在膝头。 这两日她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看起书籍,为来日做准备。 世上哪里会有妖魔鬼怪,无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林蕴霏一下便猜到这是谢呈的手笔,毕竟昨日文惠帝接见的人只有他。 楹玉问道:“殿下要进宫去看看陛下吗?” “不去。”林蕴霏否决得很快,前几日她去和春宫就吃了赵皇后的闭门羹。 如今文惠帝受到惊吓心绪不宁,应也是不会见她的。 “殿下与陛下之间是生了什么嫌隙吗?”楹玉迟疑再三,还是没忍住道出疑问。 林蕴霏面上认真了几分,知晓此事终究瞒不过她:“楹玉,你不是一直想知晓我镇日在筹谋什么吗?” “我想要夺嫡争权,登临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就此主宰自己的命运,并且尽我所能为天下百姓创造一个盛世。” 林蕴霏道:“当然,我会为女子们开辟新法,让她们不必依附男子,能够自由自立地行于世上,随自己的心意过活。” “之前我的种种作为都是为了达成此目标。” 她原以为楹玉会被自己的雄心壮志吓到,至少也会感到震惊。 但楹玉没有,对方为她的坦诚相告眯起笑眼,仰慕地望着自己:“不愧是殿下,能有这般好的想法!” 这实在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但林蕴霏随即又想到:是啊,前世的楹玉也是这般无条件地支持、保护自己,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你……”心坎顿时塌下一块,软化做粘稠的蜜,让她顿时凝噎。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楹玉有些扭捏地开口:“当年若不是殿下将奴婢从那太监手中救下,如今奴婢未必能安然站在这里。” “在奴婢心目中,殿下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无论殿下想要做什么,奴婢都会支持您的抉择!” “只可惜奴婢身微言轻,除了平日里讲些俏皮话逗您一乐,盯着您好好用膳,帮不上什么大忙……”讲到此处,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眉眼失落。 林蕴霏想说不是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酸涩感慨的情绪哽在喉间,她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不过那边楹玉很快没事人般双手合十说:“殿下只管去追寻您的鸿鹄志,奴婢会在府中为您祈祷,许愿您得偿所愿!” 林蕴霏听罢直接起身将这位可心的人儿抱入怀中。 侧首将脸颊搁在楹玉的肩窝,林蕴霏哑声道:“于我而言,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已经是顶好的事了。” 楹玉愣了愣,抬手轻拍她的背。 * 就连林蕴霏都没有想到,她对文惠帝说的那番话如此快就起了作用。 消息及旨意来得异常突然,以至于尚在午睡的林蕴霏是被楹玉从床榻上拉起来接旨的。 前来宣旨的是贾得全,他脸上洋溢着喜气,拖长调子呼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治天下,夙夜忧叹,不敢有负天命先祖,尔来数十年,用心有如一日也。仰赖苍天眷佑,大昭皇室积庆福厚,子孙和睦,人主者可退藏行无为之治。” “朕观嫡公主嘉和秉性贵重,深肖朕躬,可承受宝玺,以为储君。即遵古制,由朕监听其行止,处置朝事,使内外王公群臣黎民尽信。布告天下,令万民知。” 她真的做到了! 即便性子被两世的经历磨砺得足以沉稳,听闻此结果时林蕴霏还是不免有些飘飘然。 接过那道圣旨后,林蕴霏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心沁了一层汗:“儿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储君殿下请起吧,”贾得全用眼神示意身后的魏斯将带来的朝服交由楹玉,道,“陛下特让咱家告诉殿下,明日起,殿下便可上朝议事了。” “多谢公公。”林蕴霏起身,将一袋金瓜子递给他。 贾得全没同她客气,掂了掂锦囊,面上的笑更情真意切了几分。 “殿下有所不知,今日陛下在早朝提起此事时,百官们纷纷反对,说……”他顿了顿,见林蕴霏点头默许他讲下去,才道,“说殿下是无知女子,参政只会祸害社稷……” 其实大有更为过分的逆耳之言,但贾得全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 “是陛下力排众议,坚决要立殿下为皇储,群臣们只得退让,”他压低了些声音,“但只怕殿下明日见到他们,少不了要受刁难。” 林蕴霏神色未变,这一路走来她面对的成见与质疑有如过江之鲗,又哪里会惧怕他们的刁难。 “多谢公公提点,”她道,“本宫会让他们心悦诚服。” …… 再度踏上前往金銮殿的石阶,林蕴霏的心境与上一次大不相同。 她穿着杏黄色缂丝团龙纹样的改制吉服,佩着金缕玉腰带,发髻梳起,乌发上戴着镶珠的金冠。 整副衣冠很重,就像她即将要接下的担子。 将臣子们的闲言碎语抛在身后,她昂首迈进殿内。 * 自那日舌战群臣后,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林蕴霏不是在御书房内批奏折,就是在六部衙门里走访。 仿佛坠入浩渺烟海的游鱼,她对于一切未知的东西都极为渴求。 好在此前她便拉拢了许多士子,他们分散在六部之中,此时提供给她实打实的助力。 许多原本看她不顺眼的臣子被她的敏而好学所打动,渐次对她改观。 林蕴霏对他们态度的转变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埋首于案牍。 楹玉眼瞧着人好几次都忘记用膳,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但她也清楚林蕴霏如今在朝堂上的处境并不轻松,只得将劝说的话咽回肚中。 这日林蕴霏批完奏章已是下午申时,双目还盯着折子,她随手去取适才楹玉放在桌边的茶水。 一只手却先她一步移走茶盏,叫她摸了个空。 “楹玉,你莫要闹我……”话戛然而止,因为微风送来一阵熟悉的檀香。 果不其然,林蕴霏掀起眼皮看见冲她浅笑的谢呈:“这茶凉了,我去为殿下重新沏一壶吧。” 近来她有意晾着他不理,忙亦是一个缘由,上一次见他竟是揭穿林彦那日。 思绪往前追溯,林蕴霏忆起谢呈受伤的右臂,投去视线。然而对方的伤处被衣袖遮蔽,看不出恢复得如何。 她正欲将目光收回,谢呈却像她肚里蛔虫,将袖子折起来给她看。 约有半尺长的伤疤与之前淡淡的旧伤交叠在一起,估计将终生难消。 “有劳殿下记挂,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对方扭转手臂展示,“你瞧,可以随意活动。” 林蕴霏点了点头,没露出太多可以让谢呈揣测的神情,同时驳回了他的前一句话:“本宫可不敢驱使国师做这般杂活,楹玉……” 她骤然失声,反应过来此处不是她的公主府,而是御书房旁的暖阁。 一个时辰前,文惠帝甚至还在此指导她。 宫闱机要之所,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谢呈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来了?他莫不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关系匪浅? 且不说如今文惠帝正是对他起疑的时候,就说楹玉,楹玉一贯觉得他对她别有用心,如此岂不是要惹出许多误会? 事实证明,林蕴霏的担心绝非多余。 听见叫唤的楹玉从外头走进来,经过谢呈身旁时拿眼尾乜了他一眼,眸中尽是防意。 她故意插进两人间的空隙站定,使得谢呈不得不往后退开点距离。 “国师,烦将茶盏给奴婢,”楹玉拽着点不耐的口气,是个明眼人便能瞧出她的不友好,“殿下口渴了,奴婢得赶紧去为她倒水。” 谢呈却一点不恼,将手中的杯盏交了出去,对她温文地道谢。 谢什么谢!没安好心!楹玉愤愤地想。 她转头看向林蕴霏,对看起来呆愣的人挤了挤眼,脸上就差写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几个字。 这丫头,恐是将他们刚刚的对话全听了去。 林蕴霏瞧着她那副怒气冲天的模样,再瞧一旁安之若素的谢呈,颇有些哭笑不得。 “楹玉,你且去吧,”夹在其中的林蕴霏将一碗水端平,“我与国师有事要谈。” 楹玉只得听命,离开时一步三回首,恨不能将谢呈的背影看穿。 第115章 “嗯,儿臣与他情投意合。” 目送楹玉离开后, 林蕴霏望进谢呈的那双烟灰色眸子。 林蕴霏没有说话,他就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她,目光似要将她整个人攥取进某个无底幽穴, 刻骨铭心。 月余的时间里,他明显变了许多。 林蕴霏能够察觉到, 谢呈开始放出些曾经敛于骨子里的锋芒,将真我展示给她看。 今日他这般无所顾忌地直接来寻她, 林蕴霏在吃惊之余又感到愉悦。 他们已经相携走到了这一步,她从未打算向任何人隐瞒他们的关系, 是以林蕴霏很乐意接受他的改变。 谢呈的侵略性, 他对她的占有欲,林蕴霏早就想照单全收。 但此刻她还不能让他瞧出自己的心思, 故而试探问:“国师来寻我所为何事?” “朝事的确要紧, ”谢呈慢条斯理地从她尖瘦不少的脸上移目, 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案牍上堆积的奏折, “殿下却不能不顾自个身子。” 林蕴霏被他看得有点心虚, 抬手碰了碰鼻尖。 这几日她这位拚命女储君的事迹在前朝后宫皆传遍了, 遑论逃过谢呈的耳目。 “国师总不会只是为了来关心我的身子吧。”林蕴霏主动转移话锋。 谢呈抿唇莞尔,话里暗含压迫:“殿下觉着自己的康健不要紧吗?” 林蕴霏用眼波横他,警告他适可而止,切莫借题发挥。 “被殿下猜对了,”谢呈于是临时改口,“我来是想告诉殿下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见他蓦然端肃神情, 林蕴霏跟着正色。 提起此事的是谢呈,不情愿讲下去的亦是他:“殿下可想知晓你前世……丧命的真相?” 怎么会不想知晓呢?那是她久久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几乎是应着谢呈的话音, 林蕴霏的心狠狠一抽。 “听你的意思,”她无意识地舔了下唇缝, 那是感到紧张的小动作,“我的死另有原因?” “不错,这件事的责任不全在林彦,是西撒部落动的手。他们表面上与大昭和亲交好,大力扶持林彦上位,实则包藏祸心,早就想叛出大昭的附属。” 谢呈解释道:“他们求娶殿下是假,欲借殿下挑起战火是真。” 林蕴霏当即想明白事情的原委:“所以说,西撒部落自编自演将我斩杀,然后以大昭交好之心不诚为由头发兵,对吗?” 原来她被安排成了那场纷乱里的引火线。 谢呈轻轻颔首:“前世大昭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朝堂又被林彦弄得乌烟瘴气,是以折损不少兵力才将他们击溃。” “今时却不同,大昭丹宸尚固,”他循循诱导,“而殿下初掌大权,亟需一件功绩立住脚跟。” “你说得对,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机会,”听罢,林蕴霏的眼中半明半昧,“我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为自己报仇。” 听见“报仇”的字眼,谢呈半垂眼睫掩去暗芒。 前世他在查明林蕴霏的死因后,再不愿徐徐图之。 他雷厉风行地率领禁卫逼得林彦在清晏殿内自戕,转头扶持年纪尚幼的新帝即位,命李沉等臣子监守大昭,亲上阵前屠尽西撒部落,砍下杀死林蕴霏之人的头颅示于城墙。 众人只当他是想威慑四方,仅有他自己知晓,他此举是在为林蕴霏报仇。 那时他心里揣着一把莫名的火,无处发作,难以名状。 短短数日,从前那副圣洁慈悲的皮囊被谢呈自己彻底撕毁,他变成万民口中的活阎王。 杀戮没能平复无名火,谢呈进而让自己被政事淹没,依旧无济于事。 直至很久以后的某日——当他醒悟此前种种异常时,继他目睹庆平大师死于眼前却未加阻拦一事后,再度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殿下,奴婢进来了?”门外楹玉的声音将谢呈远走的神思拉回。 对上林蕴霏问询的目光,谢呈起身道:“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谢某便不打搅殿下了。” 他的态度转变得属实有些快,林蕴霏一时错愕:“谢呈,你……” 谢呈顾不得回首看她的表情,仓皇而逃,衣摆掠过门槛仿簌簌落雪。 这又是怎么了? 谢呈性子别扭,遇事总惯于将她阻隔在心墙外,这让林蕴霏不禁有些头大。 未等她细细咂摸这种挫败的感觉,楹玉紧接着风风火火来到她跟前:“殿下!” 林蕴霏无奈地先应对起眼前人:“哎。” “您与那谢国师到底是何关系?”楹玉煞有介事地板起脸,一字一句地掀起她的旧底,“您不是与奴婢说,你们之间清、清、白、白吗?” “好楹玉,”林蕴霏伸手去拿她端来的茶水,“让我先喝口水。” 善良体贴的楹玉当然不会剥夺她饮水的自由。 待咕噜咕噜将茶水饮尽,林蕴霏道:“我不曾骗你,那时我还没明确对他的心意……”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楹玉追问:“那现在呢?” “我心悦谢呈,非他不可。”她万分郑重地启唇,瞳仁铺洒开令万物黯然的亮光。 知她者莫如楹玉,林蕴霏如若择定一个人,便不会轻易变更。 “殿下,奴婢还是想提醒您一句,”楹玉思及刚刚与谢呈擦肩而过时对方的那一眼,道,“谢国师他绝非面上看起来那般温润无害。” 林蕴霏不以为意说:“我省得,我清楚他的面目。” 谢呈与她都是随命运洪流辗转而来的孤魂,经历诸事,身上如何能够没有尖刺? * 翌日林蕴霏在上朝时,向文惠帝提出攻打西撒部落的请求。 文惠帝起初并不赞成,搬出大昭与西撒部落半年多前才签订的友好契约。 大部分臣子也出列说不宜妄动干戈,恐伤黎民社稷。 林蕴霏则面不红心不跳地袖中拿出一封伪造的密信,其上写着西撒部落近来已开始操练族内壮士,首领司裘又对固泰公主极为不敬,甚至拳脚相加,显是图谋不轨。 说起来这招她还是跟林彦学的。 自那日被“鬼”吓到后,文惠帝的精神渐次在夜夜的草木皆兵中萎靡。 为了掩盖双眼下浓重的乌青,他在上朝前甚至得敷一层胡粉。 即便如此,他眼角眉梢的疲态还是能够被人看出,因为心力的枯竭是由内而外的。 文惠帝吊着眼看完密信上的内容,昏昏眸光落在林蕴霏身上:“你是从何得到这封信的?你又如何证明这封密信的真假?” 极为坦荡地任他审视,林蕴霏说:“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潜入西撒部落查实。” “但行动一旦失败,便是打草惊蛇,再想突袭他们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摆明是不给文惠帝置喙的机会。 疑心一经种下,定会扎根发芽,林蕴霏赌他不敢错放,不敢背负后果。 赵泽源向右跨了一步,道:“臣觉得殿下所言有理。西撒部落野性难驯,这些年来进京觐见时总是仗着陛下的宽容,有意拖延轻慢,迎娶固泰公主时亦不例外。” “依臣之见,西撒部落早已生出不臣之心,假使大昭一味退让求和,只怕他们的气焰会更加嚣张。” 听见他出言帮衬,林蕴霏嘲弄地一扯嘴角。 打她成为储君以来,赵泽源才算真正窥见了她的利用价值,故而变着法子献慇勤。 “臣附议,”兵部尚书余奇决朗声道,“大昭休养生息多年,不曾一战,周遭那些附属国、附属部落之所以蠢蠢欲动,就是因为忘却了当年先皇策马扬鞭收服他们的威势。” 他出身将门,非寻常武官,讲起话来语气激昂豪迈:“是时候再让他们瞧瞧大昭的虎狼之师!” 此二人的开口立时改变了殿内的风向,倾向林蕴霏主张的人多了几番。 “陈深榆。”众说纷纭中,文惠帝略作思忖,点名户部尚书。 “臣在,”不用他提问,陈深榆先行作答,“今岁朝廷先后查抄了孙进与顾易舟,又刚刚收上秋租,国库丰盈,可供战士征途衣暖食饱。” 得到了户部的保证,文惠帝终是如她所愿,吩咐林蕴霏说:“此事既是由你提出的,朕便将统筹任命的具体事宜交给你负责,若有抉择不定的地方,只管去向余卿请教。” “储君,”男人沉声说,“朕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许。” 林蕴霏颔首行礼:“是,儿臣定尽全力以赴。” 早朝毕,林蕴霏被文惠帝叫住:“嘉和,朕有话要问你。” 停步回望,她道:“父皇请讲。” “昨日谢呈去御书房寻你,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文惠帝微眯起眼,盘问道,“朕竟不知你们俩的关系有如此好。” 林蕴霏猜到他要问这个:“不瞒父皇,国师是来告知儿臣西撒部落一事的。” “他卜算出师卦,战事位于北方,恰巧与儿臣收到的密信不谋而合。” 文惠帝却不满意她避重就轻的回答:“你与他……” 林蕴霏截断他的话,平静地宣告:“嗯,儿臣与他情投意合。” “你!”文惠帝也不知是被她的话还是她的态度噎住,“你”了半天却吐不出第二个字眼。 林蕴霏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惊人,倘非她与谢呈之间因误会耽搁了数月,她早就会向文惠帝及世人昭告他们的关系。 眼下却也不迟,甚至算是个好时机。 她将此消息告诉文惠帝,一方面是将她的软肋展露给他,让他自以为能拿捏她,另一方面是为正告对方,谢呈对她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存在,他休想妄动谢呈一分一毫! 在她思索的空当,文惠帝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恍然大悟说:“怪道你那时爱往临丰塔跑,怪道他与朕说你在两年内不得出降,怪道那日他挺身而出为你挡剑……” “敢情你早就背着朕与他往来!” 林蕴霏很是严谨地纠正他的说辞:“也没有那么早,儿臣与他互通心意是在云州。” 第116章 “风轻雪如棉,不足为惧。” “对, 还有云州,”经她提醒,文惠帝咬牙切齿道, “所以当初朕允你去云州,倒是成全了你们。” 林蕴霏当然能听得出他这话是在反讽, 但她装傻充愣,顺着此话说:“是啊, 儿臣还得多谢父皇成人之美。” “胡闹!你以为朕是在同你说笑吗?”文惠帝拔高了声音。 “儿臣讲的并非玩笑话,”林蕴霏抬眼看他, 眉目透着执拗, “字字句句发于真心。” “除了谢呈,儿臣心中再不会装下旁人。” 文惠帝不由得环绕她周身踱步, 拧着眉头说:“你如今正在兴头上, 自是观他有千万般好。” “待时日一久, 你堪破了他的底细, 便会觉得不过如此。” “嘉和啊嘉和, 相伴终生的话如何能够轻许?”他用长辈的身份拿乔。 文惠帝没有料到的是, 林蕴霏忽而朝他一笑,笑意凉薄:“父皇莫不是以为儿臣会耽于情爱?” “此话何讲?”文惠帝其实很不想承认自己看不透她,奈何他实在不解其意。 林蕴霏似笑非笑,说:“我的确心悦他,想同他厮守,但我不欲强求他如何, 更不会强求自己。” “缘分难得,结果则是最不要紧的。” “假使来日我与他倦了彼此, 当断就断。” 尽管她语气稀松,文惠帝却能觉察出她的说一不二。 宛如晚钟于幽谷回荡, 这几句话震得文惠帝脑中只余空茫。 “朕真是老了,”这位帝王切切叹息,背过身去时双肩陡然一松,“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看得通透。” “也罢,”他摆了摆手,说,“嘉和,你退下罢。” 林蕴霏清楚她这是说服了他,转身离开大殿。 “陛下,您就这样同意了殿下与国师的事吗?”贾得全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禁发问。 文惠帝眼里不易察觉地掠过一道精光:“你又不是没瞧见公主的样子,朕若执意棒打鸳鸯,她不得掀了天去?” “是,”贾得全附和说,“依奴才看,您分明是太宠公主。” 太宠公主?文惠帝但笑不语。 他原打算除去谢呈这个危险人物,但今日一看,倒有更好的法子制衡青年。 毕竟情之一字,是红鸾星动,亦是难逃劫数。 * 因出奇制胜的部署,大昭在与西撒部落的交战中捷报频传。 但西撒部落这些年来的韬光养晦也不是白费力气,在反应过来后,双方陷入割据。 前线的军报如同雪花片一封封往林蕴霏的桌案上递送,林蕴霏为此殚精竭虑。 好在这一战在冬月下旬有了结果,大昭的军队得以凯旋,且将在云州艰难过活的固泰公主一并接回。 极为巧合的是,军队归来那日飘起了今岁京城的第一场雪。 林蕴霏作为从头至尾负责此事的人,前往城门迎接王师与归朝的二公主。 世事变换,林蕴霏身着鹅黄如意云纹绒袄立在雪中,雪粒子几下便打湿了她的鬓边与肩头。 身侧楹玉轻声嘟哝:“哎呀,这雪是斜着飘的,伞遮不住呢。” 耳边是周遭百姓的阵阵欢呼声,林蕴霏举目望着远方缓缓趋近的军马,不免触景生情,感到几分恍惚。 前世的那一场落雪叫她断送了性命,今生的这一场雪将使她名垂青史。 “遮不住便不住罢,”眼见得前方人马驻足,她收起满腔感慨,步出伞外,“风轻雪如棉,不足为惧。” 最前头的马车中,林依冉素手挑起帏子,露出一张憔悴却难掩激动的脸蛋。 她被婢女搀扶着下车,打转着泪的眼扫过一如离开时的城墙,末了定在为首的林蕴霏脸上。 她在返程便已听闻淑妃与林彦的事,但她明白这是因果使然,怪不得林蕴霏。 “皇姐,不对,”林依冉浅笑着摇了摇头,说,“该唤你储君殿下了。” “殿下,好久不见。多谢你为我洗尘接风,更谢你救我出苦海。” 林蕴霏抬手为人拂去发间的白雪:“塞北路遥,皇妹辛苦。” 《大昭志》后有记载:明成十九年,冬月廿九,初雪之日,储君迎王师还朝。 百姓夹道翘首以迎,储君与固泰公主执手相看,姊妹情深。 * 与此同时的临丰塔内,潜睿悄悄去瞧凭栏俯瞰的谢呈。 “主子想见殿下的话,何不!”是修蜻从旁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的后半句话堵回口中。 “你这是做什么!”被修蜻拉至边上,深感莫名的潜睿横眉问道。 “小声点,”修蜻压低声音道,“你难道看不出主子心情不佳吗?” 潜睿又瞥了眼谢呈的脸色,说:“我双目不瞎。” “就是看主子这两月来形容消沉,我才想开解开解他。” “偏你将我拉开……”潜睿作势抬臂去肘他,“坏了我的计划。” 修蜻轻巧侧身避开:“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终究得靠主子自己想通,你我的劝言只会搅乱他的心绪。” 潜睿清楚修蜻说得不无道理,是以没再插科打诨?。 “可放任主子这般……我担心他的身子会遭不住,”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随即眼前一亮,“不若我去请嘉和公主过来吧?” 修蜻不赞成地摇头:“这是他们俩间的事,你我不宜胡乱插手。” “且看着吧,我相信主子能豁然贯通。”他宽慰道。 那边谢呈其实将他们俩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修蜻说得一点不错,此事终究是他自己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即便林蕴霏再三与他说她不怪他,但一想到前世他间接促成了她的悲剧,谢呈怎么也没法当做无事发生。 林蕴霏越是包容他,谢呈越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喜欢。 这本是个轻易就能松散的结,是他自己缠绕成团。 并非林蕴霏不肯见他,而是他不敢见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深刻入骨的贪欲与由愧疚堆起的良知相互拉扯,谢呈被分成两半,支离破碎。 他伸手去接飞雪,剔透的六瓣冰晶甫一沾上温热的掌心,便化作一滩蕞尔湖泊。 沁凉的感觉顺着掌心的纹路漫开,描摹出既定的命数。 前世他在丹福门上望着林蕴霏与和亲仪仗远去,心里也是这般安静。 安静到有些空茫…… 他舍得再一次失去她吗?谢呈扪心自问。 笼在心境上的霜雾仿佛剥落,他的眼前于是澄明,得到一个笃定的答案。 * 击溃并收服西撒部落一事让林蕴霏的储君之位就此稳固。 朝野间原本质疑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众人提起她这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储君时,总是啧啧称奇。 单是传奇一词似乎还不足以囊括她的事迹。 这几日岳彩楼内人满为患,大多是为了去听里头那位说书先生声情并茂的故事。 只见他架腿而坐,跷一脚,摇头晃脑地从林蕴霏为素未谋面的民女杨绿颖状告恶霸孙益平讲起,滔滔不绝地说至今时她在朝堂上搅弄风云。 每每讲到紧要处,他眉眼飞扬,两片嘴皮子里唾沫横飞。 底下的听众为之吸引,就连嗑瓜子的动作都停下了,跟着连声道噫吁戏。 故事的主角林蕴霏本人却无暇去酒楼里听上一段,边疆安定后,宫里开始着手准备庆贺新禧。 此外,喜气洋洋的宫廷内却有一件叫人感到紧张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时节变冷,又或许是有旁的原因,文惠帝突然就病倒了,甚至严重到难以下榻行走。 柳院使再入清晏殿,在替文惠帝把脉后沉吟道:“陛下这是本元失守,风邪入体,待臣去为陛下煎一副独活寄生汤,将风湿发汗解表。” “贾公公,有劳您去多准备些热水,以便一会儿给陛下擦拭身子。” 贾得全哎了声,转身下去安排。 林蕴霏才批阅完奏折便风风火火地往清晏殿赶,迎面撞上出来的柳院使。 “柳院使,”她唤住人,问道,“陛下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院使抬手对她说:“还请殿下移步说话。” 林蕴霏随他走到离宫殿稍远的地方,对方接上话:“隆冬风雪凛冽,风邪入体是常见的病症,医治起来并非难事。此病难在陛下的心疾。” “心疾?”林蕴霏蹙眉问,“何解?” “陛下近来应是受到了惊吓,且多思忧愤,情志郁结,卫气不固,”柳院使道,“心疾无药石可医,恕臣无能为力。” “本宫知晓了,你只消尽力为陛下调养身子便好。” 林蕴霏大概明白症结所在,但这业障是文惠帝自己造成的,怪不了谁。 她摆手让柳院使去忙,移步踏入殿内。 为着能让文惠帝歇息,殿内仅留下几盏堪堪照明的烛火。 她已有意放轻步子靠近床榻,不想还是惊动了榻上浅眠的文惠帝。 男人乏力地撑开眼皮,在辨认出是她后紧绷的面皮骤然松弛:“嘉和,你来了。” “嗯,”林蕴霏在另一头的床沿坐下,“来看看您。” “好孩子,坐近些,让朕好好瞧瞧你吧。”大抵是病得有些恍惚,文惠帝卸下了往常的君王威严,看起来与天下老弱之人无甚差别。 不对,林蕴霏心道,他本就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庸人。 林蕴霏并未因他这副脆弱的模样心软,安然不动。 烛光投在她淡漠的眉眼,暖意竟是融不了一点冰雪。 文惠帝脸上于是出现了一道裂纹,用那种极为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在这微妙的对峙里,林蕴霏无动于衷,没有感到惧怕,更没有半分的触动与惭愧。 她不想与他亲近,并非出于嫌恶,而是将他当作了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嘉和,为什么?”男人费力地从胸腔内挤出声音。 “朕待你不薄,”文惠帝一字一句说,“为何连你也要这般对朕?” 林蕴霏平静地看着歇斯底里的他:“陛下觉得儿臣冷情,是吗?” 第117章 “凤命伊始,女子当立。” “可儿臣的冷情远不及您的万分之一, ”她帮他翻起旧账,“那日儿臣因和亲之事来央求您时,您又是如何待我的?” “朕最终又没让你去!再者说, 你身为公主,本就该承担和亲之责!” 文惠帝几欲岔气:“朕生你养你, 让你享有荣华富贵,你却因为这么件事记恨朕, 你难道不是白眼狼吗?” 林蕴霏看着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的男人,突然觉得与他争辩毫无意义:“不只是这件事, 太多了……不提也罢。” “儿臣只问陛下一句, 您是否在某时某刻动过要用我去换取皇室利益的心思?” 闻言,文惠帝的神色变了又变, 没有同适才一般立时反驳。 “这便是了, 陛下的确宠爱我, 但在利益与我这个女儿之间, 您一定会选择前者。” 抢在他启唇前, 林蕴霏说:“陛下想说您居于高位, 遇事往往身不由己,对吧?” 被精准地猜中心思,对方张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 林蕴霏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陛下用这句话诓骗了自己多少年?” “皇后、淑妃、林彦、固泰,林怀祺以及我,实则都是被您推远的。” “您不肯承认自己冷心薄情、刚愎自用, 反将责任甩给旁人,您觉得这是作为天下表率该有的担当吗?” 她多说一句, 文惠帝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林蕴霏站起身,偏让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停留在此刻:“言尽于此, 陛下早些歇息吧。” 静默之中,背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问话:“嘉和,朕于为君为父之道上真的有这般差吗?” 林蕴霏没有驻足,替他将沉重的殿门关上。 她清楚文惠帝已有答案。 * 年关前,文惠帝因病卧榻,已有十日没来上朝。 早朝于是顺理成章地交由林蕴霏主持。 两个月来的历练让林蕴霏渐次能够独当一面,连带着朝臣们对迟迟不见文惠帝身影一事都没有那般焦灼。 韶光在忙碌中流失得异常快,林蕴霏闭目养神时,总会想起还不来寻她的谢呈。 那日对方匆匆离去,明显是怀有心事。可她不想逼谢呈太甚,因此屡屡按捺住想去见他的冲动。 腊月十日,这天是难得的晴日,天阳平静且慷慨地将暖意倾洒人间。 金銮殿上的琉璃瓦折出异彩,映得一片穹宇也似有七彩祥云,惹得进宫上朝的群臣议论纷纷,说大昭有喜事将近。 林蕴霏自是也多看了两眼这般奇景,但没将喜事往她身上联想。 步入殿内,令她意外的是,本该在文惠帝身旁侍奉的贾得全今日竟然出现在此。 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朝她颔首致意,眼里蕴着些林蕴霏看不懂的暗示。 林蕴霏没看懂他眼里的讨好,却瞧见了他手上拿着的明黄圣旨。 这是要宣告何事?林蕴霏大胆地揣测。 莫不是那日她一吐真言,将文惠帝惹恼,他要废了她的储君之位吧? 那一会儿她是接旨还是不接? 待群臣到齐,贾得全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千篇一律的开头之后,来到了诏书真正值得侧耳聆听的部分,“恭宣皇帝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颁令天下……” 听见“传位诏书”四字,林蕴霏耳畔似响惊雷。 贾得全仍在往下念:“……即位以来,大昭与属国部落友好求和,商定百年姻亲,其中西撒部落有反意,亦加镇压。推户牌制,使百姓居有定所。仰承先皇遗诏休养生息,裁定各州地丁钱粮者四,赈粮云州旱灾计十六次,施惠万民。开漕玉昌运河,连接云瓜两州,振兴商贸,以至海外……尔来十九年日慎一日,朕自认无愧于先祖之托。” “今时中宫有女嘉和,仁孝端醇,资质聪颖超乎其余子孙,社稷有继。” “皇太女于明成十九年腊月十八即皇帝位,朕与皇后亲临太常祭坛,由礼官及文武大臣见证,传授玉玺及凤印,新帝入主清晏殿。朕为太上皇帝,退居穆坤宫,其母赵皇后为太后,居和春宫。钦此。” 诵罢,贾得全一改端肃面容,笑意盎然道:“殿下,还请接旨吧。” 林蕴霏面上瞧着镇定,心里却揣着千万匹奔腾的骏马,就快要蹿出嗓子眼。 直至接过诏书,林蕴霏一颗飘忽的心才有了落地的实感。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向圣旨下跪,来日她要做的是颁布旨意、号令万人。 琼枝上的干鹊叽喳,展翅跃上飞檐。 鸟羽与白雪一齐落下,这是明成年里的最后一个冬季。 * 从狂喜中缓过神后,林蕴霏才发现文惠帝的这道旨意未免太迫不及待。 年关要处理的事情本就极多,如今她还得配合礼部为登基的典仪做准备。 他这位太上皇早不退位,晚不退位,偏在此关头,很有躲清闲的嫌疑。 不到八日的时间,光是改制冠服的人都来了数次。 林蕴霏可谓是焦头烂额,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分管事情。 直至腊月十八,也就是典仪那日寅时,林蕴霏一面让楹玉帮她整理服饰,一面还在与礼官校对稍后的流程。 “礼部拟出了几个年号,殿下瞧瞧看喜欢哪个?” “嘶”因她偏头,冕毓上的玛瑙及玉珠勾着了头发,头皮陡然刺痛。 楹玉虚虚地扶着着冕毓,一时放下也不是,拿起也不是,语气紧张:“殿下,没事吧?” 这疼痛仅持续了一瞬,林蕴霏道:“无妨,你继续。” 她紧接着去看礼官手中的纸,眸光停留在“凤始”二字上:“凤命伊始,女子当立,就这个吧。” “哎,好。”礼官用笔圈点后合上写满章程的折子,呼出长长一口气。 “臣说完了,便不打扰殿下更衣。” 冕毓与鬓边簪着的金饰太重,以至于林蕴霏无法做出颔首的动作。 她只好目不斜视地说:“去吧。” “这身朝服看着繁重,却不够保暖,”楹玉细心地将衣服的每一处都抚平,担心道,“一会儿典仪足有一个时辰,殿下定得遭冻。” “一个时辰,捱过便好,”林蕴霏宽慰她,“况且我觉得也还成,没有很冷。” “我的好殿下,那是因为暖阁里的地龙烧得足够旺。”楹玉没好气地反驳。 林蕴霏抬手去戳她透着粉红的脸颊,转移话锋道:“你今日是擦了胭脂吗?看起来特别喜气可爱,像年画里抱着条肥鱼的娃娃。” 楹玉抓住她作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殿下,您又取笑奴婢。” “奴婢这不是想着今日是个好日子,所以才试着擦了点胭脂,涂了点口脂。” 林蕴霏凑近看她:“我可没取笑你的意思,我们楹玉打扮起来那叫一个……” “叫什么?”楹玉被她这适时的停顿吊足了胃口。 “秀色可餐。”林蕴霏今日也施了粉黛,衬得人雪肤朱唇,尤为夺目。 这位准女帝显然生得一副好颜色,明艳的韵致被周身偏疏离的气质中和,足以驱散众多邪念。 此时她骤绽笑颜,恍若春阳,这种灿烂的美不可方物。 望进她流转的眼波,纵使楹玉身为女子,也不禁感到几分难言的羞涩。 林蕴霏见女孩面皮变得更红,正欲开口再揶揄两句,抬目却发现悄无声息出现在门边的人。 楹玉瞥见林蕴霏古怪的神情,转头对上一张不愿看见的脸,笑容登时就垮了下来。 随即想到那日林蕴霏对自己讲的话,勉强挤出僵硬的笑,知情识趣地说:“奴婢告退。” 分别数日,佳期如梦。 绵绵相思在彼此相看的那一息,入骨入心。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隔着虚空将对方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林蕴霏方才启唇。 谢呈亦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答说:“今日是殿下登基的吉日,更是殿下夙愿得偿之日,我怎会不来?” 他徐徐走至她的面前,很轻地眨了下眼,似乎在确认此景是梦还是现实。 一缕幽幽檀香覆过满殿的龙涎香,替胆小鬼主人将她拥抱。 “两个月又九日了,谢呈,”林蕴霏未有错失他眸底掠过的惊艳,挑眉问,“你想明白了吗?” 她有意上扬尾音,想要蛊惑谢呈吐露真言。 “还差一点。”谢呈确乎为她所蛊惑。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神虔诚如视能够拯救自己的神女:“殿下且再等等我。” 林蕴霏道好,又说:“你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这些时日我总忍不住想你,可你总不肯来……”她有些恶劣地提醒,“你知晓的,我一向没太多耐心。” 谢呈完全而绝对地顺从她:“好,我会早日想通。” 林蕴霏看着他这副分外痴迷的模样,左右看了看自己,弄清了关窍。 礼部最初拿给她看的朝服是明黄色织金团龙纹的样式,林蕴霏不喜欢那个颜色。 身为皇太女时无权更改,如今将成为帝王,自然得随她心意来。 她于是吩咐礼部将吉服改换成艳若朝霞的朱红色,又用凤鸟取代金龙。 这身红衣应是让谢呈联想到了嫁衣,看得眼神都直了。 “谢呈,你在想什么?”林蕴霏明知故问。 谢呈没立即回答她,抬手挑起冕旒的珠玉,毫无遮拦的目光从她的明眸下滑至她的唇,兀自喉头一紧:“殿下,我想……” “殿下!”楹玉的声音好巧不巧地与他重合,“吉时已至,您该出发了!” 粘稠的情绪只得戛然而止,谢呈慌乱地错开眼,为适才理智的失守感到懊恼。 “好,稍等。”林蕴霏亦心虚地移眼,假作淡定地回应楹玉。 她不仅清楚谢呈的意图,还险些就要纵容他在此胡来。 无需照镜,林蕴霏都能猜到自己的脸有多红。 这样走出去可不行。她用手往面上扇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嘟哝:“这地龙烧得着实太旺了些。” 谢呈比她先恢复常态,向她伸出手:“霜天道滑,我扶陛下走吧。” 听见这个称呼,林蕴霏稍作愣怔,然后弯起笑眼搭上他的手。 掌纹抵合,情缘天定。 相携前行,共赴霜雪。 《大昭志》有记:明成十九年腊月十八,文惠帝传位于盛昭女帝,改年号为凤始。 国师卜筮天命,得大吉之兆。女帝敬天法祖,盛业昭昭。 第118章 他们之间还会有大把的以后。 登基后, 林蕴霏不敢懈怠也不能懈怠,镇日往返于金銮殿与清晏殿之间。 储君与真正的帝王有着极大的差别,权力交接之际她复变得力有不逮。 幸而有六位尚书从旁帮衬, 她上手还算快,渐次将诸多事情理清。 终于在腊月二十五日, 也就是登基后的第七日,林蕴霏基本将事务处置完毕。 这日用过午膳, 林蕴霏着常服前往净胜寺。 那日在云州她为谢呈祈雨一事许下信诺,倘非回京后忙于对付接踵而来的事情, 她早该来此还愿。 净胜寺离皇宫不远, 建于灵山山麓,宁静幽僻, 香火绵延。 因为是皇家寺院, 平日里仅对皇室以及世族开放。 昨夜下了挺大的雪, 山中更是银装素裹, 一路上人迹鲜少。 寺门处洒扫积雪的小和尚认出她的身份, 转头去寻方丈来接待。 林蕴霏倒也没在马车内等待, 下车就近张望起风景。 寺院前庭中央有一株参天的松树,要彻底仰面才能观得最顶端的枝干。 厚重的白雪压在针叶上,隐隐能见针叶仍葆碧色。 腊月寒冬,来年的希望好似就寓于这点格外深邃、明亮的绿意中,叫人心受震撼。 林蕴霏看得出神,甚至没及时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位老者:“凌寒松柏, 方见风骨。” “方丈。”林蕴霏偏首看人,双手合十道。 老者安然受下她的这一礼:“陛下从前并不信佛, 鲜少踏足本寺,今时缘何改了主意?” 皇室每岁在正月立春时节会来净胜寺上香, 聆听方丈讲法诵经并留宿一日。 幼时林蕴霏总想要去宫外看看,却独独不喜欢这种出宫的方式。 她觉得僧人们喋喋的诵经声很吵,觉得打坐很无聊,更讨厌吃这里无肉无味的斋饭。 九岁那年林蕴霏故意打翻了佛前的琉璃盏,惹得文惠帝生气,将她先行遣送回宫。 自此,文惠帝不再强求她来净胜寺,她也乐得不去。 被他揭底,林蕴霏也不愠,答说:“彼时经历甚少,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其实也算不得‘信’,只是觉得世人能多一处祈求心安之处,倒也不错。” 老者似笑非笑:“陛下果真是变了许多。” “那方丈以为我这变化是好是坏?”林蕴霏狡黠地反问。 “信与不信,好与坏,不过一念之间,”老者叹道,“殿下变为陛下,心境或有不同,但你还是你。” “是啊,”林蕴霏说,“四季轮转,松叶依旧苍绿,我仍是我。” “我还是觉得与其信天命,不如信我自己。” 方丈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抬手请道:“陛下随我至佛前罢。” 莲花拜垫上,林蕴霏手持香火,阖眼静心默念:“多谢佛祖庇佑谢呈,信女林蕴霏今日特来还愿。” 行完三叩首,她将香火插在炉中。烟气袅袅,仿佛神灵真的做出了回应。 “陛下不着急的话,不若与老衲移步去饮杯暖茶再走。”方丈立于一旁,捻着佛珠笑盈盈地看她。 林蕴霏想着难得来一趟,爽快应下:“求之不得。” * 清晏殿外,楹玉戴着林蕴霏赠她的白狐裘毛领,又揣着个袖炉,方才觉得暖和。 她如今是女帝身边的大宫女,旁的宫女见她时都得尊唤上一声“楹玉姐姐”。 抬眼看着明显阴沉下来的天宇,楹玉嘀咕道:“莫不是又要落雪?” 话音刚落,她看见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向清晏殿踏雪而来。 宫中着白衣者寥寥,能将白衣穿得仙姿超群的更是只有一人,国师谢呈。 哦,不对,该改称为大国师了。 林蕴霏在登基的次日,颁下的第一条旨意是大赦天下,第二条旨意便是册立谢呈为大国师,此举使得朝野尽知她对谢呈的亲重。 青年墨发白衣,在这方静谧的雪地里实在打眼。 离得近了,楹玉得以看清他的面容,肤色竟是皎然胜雪。 这种不寻常的白却与惨白不同,而是白玉莹莹,难以言状。 反正楹玉不明白他为何能生得这般模样,就如同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能得到林蕴霏的芳心。 魏斯跟随林蕴霏去了净胜寺,眼下清晏殿内能应付他的只有她。 楹玉不情不愿地上前,问:“大国师这是要找陛下吗?” “嗯,”今日对方的眉目间似乎很不一样,有如散去云雾,“陛下在里面吗?” “大国师来得不是时候,陛下刚刚出宫,前去净胜寺为太上皇及大昭百姓祈福,”楹玉道,“大国师可以稍后再来。” 谢呈脸上的憾色转瞬即逝,说:“我便在这儿等陛下回来吧。” “陛下往返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楹玉想了想,“天寒地冻,大国师不若进殿内等候吧。” 孰料谢呈拒绝了她的好意:“多谢,我在外头等就好。” 大冷天的,非要在外头挨冻?楹玉不理解,但见他心意执着,只得任他去了。 但没过多久,就如楹玉所想,天幕突然就落下纷纷鹅毛雪。 雪花乱舞,天地间暝色昏昏,立在雪地间的素白身影仿佛要被这场大雪吞噬。 谢呈却恍若未觉,任凭飞雪落在他的头顶,眉心以及眼睫。 凛凛寒风吹动他的广袖长袍,他屹立不动,像是有意要将自己冻成雪人。 楹玉在殿内捧着热茶坐了一会儿,终究是放心不下人,出来探看。 风雪之中谢呈的脸已被冻得青紫,听见动静,他抬目对楹玉绽出一抹清浅的笑。 “大国师,你快进来吧,”这抹笑虚渺得叫楹玉心惊,她唤道,“假使陛下回来瞧见您这副样子,定会心疼的。” 谢呈没回话,冲她摇了摇头。 凉风拂过楹玉的脑门,她不禁打了个激灵,接着想到一种荒谬又合理的可能。 古有程门立雪求学,那谢呈立雪是为了什么? 才经口讲出的话重新倒回脑中。 楹玉不可置信地看向垂眸若雕像的青年,他竟为求得林蕴霏的垂怜不惜做到如此! 疯子。楹玉转身忙寻人快马加鞭去净胜寺将此事通传给林蕴霏。 * 红泥火炉,滚沸茶香。 凭窗观雪,闲叙风雅。 林蕴霏透过窗缝去看山间雪景,雾霭朦胧,宛若仙境。 “怪道方丈能有所悟,待在此处人心不自觉便会宁静。” 方丈啐饮了口杯中热茶:“既然如此,陛下日后不妨多来走走。” “那还是免了,”林蕴霏敷衍地推脱,“俗事繁多,我恐难抽身。” 此言逗得方丈忍俊不禁:“慧根生在陛下身上,真是糟蹋了。” “我竟有慧根,方丈莫不是弄错了?”林蕴霏说,“我还以为只有像庆平大师那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有慧根。” “庆平啊……”谈及故友,方丈眼神黯了黯,“他确乎与佛有缘。” “但他同陛下一样,心有挂碍,无法遁入空门得到彻底的解脱。” 因着庆平大师是谢呈的师父,林蕴霏有心多问两句。 但老者挥挥衣袖,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说起来,陛下可愿求一签?”方丈眯起眼,饶有兴致地问。 林蕴霏想说不用,对方却看破她的心思:“殿下不信神佛,又何惧见到签文?” “方丈这是用话激我?”她好笑地挑眉,像是不会答应。 方丈不置可否地看她:“所以陛下意下如何?” “偏我就吃这套。”接上话口,林蕴霏拿过签筒,阖眼想了个问题。 这一刻她摒弃杂念,耳畔唯有自己的心跳声。 她轻轻摇晃签筒,一支签从中筛出来,落在了桌上。 林蕴霏睁眼想去看签文,在外等候的魏斯遽然叩响门:“陛下,宫中有急报。” “你瞧,”林蕴霏索性起身,向方丈无奈地说,“我该回宫了。” 推门时方觉雨雪霏霏,不出片刻她的眼帘就被雪迷住:“何事?” 魏斯附耳对她言明谢呈的事,林蕴霏蹙起秀眉,或有所感。 顾不得与方丈作别,她疾步踏雪,向马车奔去。 因此她不知晓身后的老者捏着那支签,泯然一笑。 “风弄竹声,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雾迷瑶台,朝阳驱之,白首偕老耶。” * 她的切切归心在看见庭前人影时,终于安定。 “陛下,慢些走。”魏斯提着碎步在林蕴霏后头追赶,硬是跑出了一身汗。 冰雪乍裂,谢呈抬起眼睫。 他还没有开口,林蕴霏便走上前抓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往大殿里带。 掌心触及的皮肤冷得不可思议,林蕴霏又心疼又气,故意不去看谢呈的脸。 在经过楹玉身旁时,她吩咐道:“去端碗姜汤来。” “不必麻烦……”谢呈说。 林蕴霏冷声截断他的话:“楹玉,照我说的去做。” 楹玉道喏,离开时将殿门关上。 殿内于是仅剩下他们二人,林蕴霏松开了手,却反被谢呈扣住。 指缝填入指缝,是最为紧密的握法。 见她没有反抗,谢呈从背后用另一只手将她抱住。 他没有太使劲,许是怕弄疼她,抑或是留给她随时能够抽身而退的空间。 明明谢呈比她高出许多,能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 但此刻他试探着用鼻尖轻蹭她的颈侧,活像是需要抚慰的脆弱幼兽。 林蕴霏的那点怒气顿时灰飞烟灭,抬手让他的手臂更紧地环住自己的腰。 得到暗示,谢呈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将脸埋进她的肩窝深深地嗅闻令他感到无比心安的气息。 “我想通了,陛下。”深重的话语从谢呈胸腔吐出。 “想通了什么?”林蕴霏问道。 谢呈抬起眼眸,其中的情绪浓稠似墨:“无论如何,哪怕你要推开我,我也再不会放手。” 他箍着她的腰,齿关得寸进尺地在她的脖颈轻碾。 他果然还是没想明白她的话,所以才又一次做出伤害自己的举止。 也罢。林蕴霏无奈地想,他们之间还会有大把的以后。 谢呈不懂怎么爱惜自己,她会慢慢教他。 拍了拍他的手,林蕴霏说:“你先松手。” 约莫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谢呈的吐息陡然加重,闷声道:“不。” “我想转过来,”她诱哄道,“谢呈,我想看看你的脸。” 谢呈很是不舍地撤走手,他没有想到的是,林蕴霏刚转身便踮脚吻上他的唇。 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林蕴霏亲吻得毫无章法,但足以动情。 近在咫尺的人眉眼错愕,在反应过来后开始反客为主,渐次掌握了她的呼吸、她的一切。 积攒了两个多月的情绪此时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凭此吻来替代言语。 一路亲至榻边,二人齐齐倒向床榻。 热意攀升,几乎要将神智焚尽。 在最后的关头,谢呈骤然起身与她拉开了点距离:“不行……还不可以。” 透过眼前的雾气,林蕴霏看见他汗涔涔的额角因克制到极点而鼓起青筋。 “谢呈,我愿意的。”她棠梨似的面上漾开一抹惑人的笑。 抬手用指尖勾着他的发丝,林蕴霏说着玩笑话,眼里却认真无比:“朕暂且还给不了你名分,先用这个补偿,好不好?” 谢呈的眸光彻底晦暗下来。 佩环相撞,青丝勾缠。 红烛高照,一室暖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