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夫成了首辅后》来自www.wshlou.com 本书名称:亡夫成了首辅后 本书作者:海馥薇 本书简介: 【她逃他追/修罗场/下克上】 市井贪财小寡妇x权倾朝野亡夫哥 “媳妇跑了,还让我坟头绿草茵茵。” 第1章 山穷有心之人筹谋算计 正月初二,冬数四九,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门前灯火昏暗,巷子也给西北风刮得干干净净,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姚月娥呼出口热气,搓着早已麻木的双手,抬头望了望对面郑府的大门。 说起来,姚月娥与郑家老爷也算相熟,至少在嘉禾开窑的这些日子,她家的原料都是找郑老板拿的。可前几次的拜访,郑府皆是避而不见。 今日却不一样。 按照习俗,初二该由女婿陪着夫人回门,而郑老爷爱妻之名远扬,走投无路的姚月娥只能寅时前来,守株待兔。 “师父,”身旁的男子靠过来,递给她一张绒毯,“这个你披上。” 姚月娥扯出个勉强的笑,歉意道:“对不住啊齐猛,说是要带你过好日子的,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受宠若惊的齐猛赶忙摇头,连忙宽慰她道:“山匪一事谁也不能预料,顶多是时运不济,师父不必自责。” “哎……”姚月娥叹气。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坏就坏在这生意是她自立门户后的第一单。 交货在即,货物被山匪所毁,不说血本无归,这闽南的商会还因为她之前的事处处为难。当铺狂压她的单,钱庄不借她的款,就连原料商都统一不供她的货。 这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啊! 姚月娥心中翻覆,只听寂夜里一声悠长的吱呀,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地从郑府大门里行了出来。 “郑老板!” 清泠泠的声音一出口,姚月娥才惊觉自己激动过度,险些露了女子身份,好在郑老爷和夫人诧异多余关注细节,没有觉察出异样。 姚月娥赶紧清了清嗓,再开口时又换回男子低沉些的声线。 “郑老板,郑夫人!”她提着袍裾跑得一摇一晃,在寒夜里呆了太久,双腿都有些不听使唤。 对面两人显然也惊讶于她这黑灯瞎火的“神兵天降”,一时愣在当场,及至姚月娥走得近了,郑老板才颤着声儿应了句,“姚、姚师傅?” “诶诶!”姚月娥陪着笑,点头道:“是我,是我,郑老板好记性。” 话音方落,郑老板转身便推夫人上了车,接着自己也动作麻利地提袍跟上,简直避她如蛇蝎。 “诶诶!郑老板、郑老板别啊!”姚月娥慌乱伸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郑老板的袍裾,另一手死死拽住了马车的缰绳。 “姚师傅……”不能动弹的郑老板哭丧着脸,转头对姚月娥道:“算我求你……你那事儿我真的、真的帮不了,不是钱和货的问题,你也知道商会的规矩,我若是坏了规矩替你出了头,往后我在这嘉禾县就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姚月娥噎住。 她知道之前带人出走窑厂自立门户,在别人眼里跟“叛出师门”无甚差别,可她不信整个嘉禾县没人知道,她之前的东家陈方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拖欠工钱、克扣用度不说,就连打骂都是家常便饭,她是去做学徒学手艺,又不是去给人当奴为婢的!遇到这样的东家还不跑,留到清明节带着入土吗?! 思及此,姚月娥的手没有半分松懈,“郑老板说的我都知道,但我也不是一个人一张嘴,我作坊里好些兄弟拖家带口,跟着我也就是一份信任和义气,你也是做掌柜的人,你该明白……” “我明白啊,”郑老板声泪俱下,“可你也知道咱们这嘉禾县的气象,上头那位眼里容不得沙子,别说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就连我们这些在地皮上踩了多少年的人,都不敢忤他的意。要我说姚师傅你与其跟我耗时间,不如舔下脸皮去求求那位?” 姚月娥不说话了。 郑老板所说的“那位”,就是这闽南路的商会会长,黄慈。 闽南盛产茶叶和瓷器,而他几乎一人就垄断了整个闽南的茶瓷产业。不仅串通官府排挤外商,还向下面的商贩收取高额“会费”,若是有人胆敢忤逆,他便会让此人在整个闽南都寸步难行。 而姚月娥之前带人逃离的那个窑厂,东家就是这个黄会长的得力走狗之一。 可姚月娥长这么大,冻受得、饿受得,偏偏就是气受不得,不然她安心在封府混日子得了,费神费力地折腾这些做什么? 求人事小,姚月娥只得咬牙让步,摸出怀里的一支玉簪道:“我不为难郑老板,您看我手上这一支上好的和田玉簪子,您若是喜欢,就当我……” 话音未落,眼前的男人二话不说,竟撩袍给姚月娥跪下了。 姚月娥错愕,半晌都没再憋出句话。 郑老板却仰头望她,声泪俱下地道:“姚师傅若不想为难我,就快走吧。郑某人微言轻、胆小怕事,上有老母要供养,下有妻儿……实在是……实在是不能与上头闹翻了。还请姚师傅怜我老母妻儿,莫要再紧紧相逼。” 言讫,那两鬓花白的 七尺男儿,真的对着姚月娥磕起头来。 漆黑的巷子里一时寂然,只有寒风呼呼地剌着耳朵。 姚月娥心中一涩,望见马车里满眼心疼的郑夫人,终是郁郁地放了手。 郑家的马车最终还是碌碌地行远了,在青灰色的街道尽头消失不见,人声嗡嗡地起来,是新一天的清晨。 方才太激动不觉得,如今陡然静下来,姚月娥才觉出两只手的僵硬,似乎还保持着紧紧拽人衣角的姿势。她抬头望见齐猛惆怅的目光,难掩失落地从嘴角挤出一丝笑。 “走吧,”姚月娥有意将声音压得平整,好似没有情绪。 师徒两一前一后地转身,像戏台上没有默契的戏搭子,手忙脚乱,却谁也不好拆谁的台。 “哟!这不是商场新贵姚大掌柜么?” 身后传来突然的一声,姚月娥狐疑回头,正对上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 来人一袭黑衣裘氅,眼睛又细又长,像唱戏的勒紧了水纱,如今再这么一笑起来,更显得贼眉鼠眼,说不出的难看。 来人正是原先克扣工钱、欺压学徒的窑厂老板陈方平。 姚月娥不想搭理他,转身要走,却被随行的小厮挡住了去路。齐猛抢先一步挡在姚月娥身前,他生得牛高马大,像座小山似的,若要真动起手来,单单四五个小厮都不是他的对手。 “诶~”陈方平紧了紧氅衣的领口,含笑道:“大过年的,不兴动手动脚的不吉利。” 他揣着手炉行到姚月娥跟前站定,一双狭长的眼睛扫了她一圈,才揶揄地开口道:“这大年初二天都没亮,姚师傅辛苦起个大早,这是……要拜年呐?” 姚月娥不想跟他争个嘴上输赢,冷脸唤上齐猛就要走。 堵他们的人没得指令并未放行,双方正要对上,陈方平倒出手挥了挥,对几个堵人的小厮道:“还堵着干什么?没看见姚师傅这火烧屁股到处借钱的急样?再有一月就是交货期限,到时候姚师傅拿不出那五百两的赔款,就真的只能去州府的窑子里卖……” 几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那声音回荡在灰蒙蒙的巷子,把邻近几家的狗都惹得吠叫起来。 “你说……什么?”姚月娥怔忡地望向陈方平,一时脑中轰然。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他笑意盈盈地乜她,仿佛等的就是这句恍然大悟地诘问。 眼前的人表情空茫,长翘的睫毛在寒风中微微翕动,像两只颤动的蝶翼。 啧! 陈方平在心里暗叹一声,这小白脸长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做什么不好,偏偏要跟自己作对,真是白瞎了这副顶好的皮囊。 “你怎么知道合同的违约赔偿和交货期限?”眼前人梗着脖子,巴掌大的脸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愈发的红艳,真是比起州府那些头牌小倌儿都不遑多让。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方平虽不好男色,可看着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小白脸,心里竟也起了丝怜香惜玉的心思。 他依旧是那副嬉笑的嘴脸,故作惊讶地接话到,“哎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若说我遇菩萨托梦,姚师傅信么?” “是你……”姚月娥恍然。 什么订单,什么劫匪,哪有什么意外之灾,全是有心之人的筹谋算计! 陈方平却佯装惊愕地揉了揉手里的铜炉,故作委屈道:“话可不能乱说,姚师傅有证据吗?” 姚月娥哑了火,用一双桃花眼恶狠狠瞪他。 见她那副恨不得饮血啖肉的模样,陈方平心头舒坦,呲笑一声转身要走,却觉手上一空。 滚烫的火炭从头泼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陈方平直到火炭烧了脖子才反应过来,吱哇乱叫的声音响彻深巷。 姚月娥一早就给齐猛使了眼色,两人趁得小厮手忙脚乱冲突包围,狂奔了好几条街才停下来。 “师父,”齐猛忘了眼身后,问姚月娥道:“契书的事怎么办?” 姚月娥喘着气,“查一查契书甲方和陈方平的关系,年后跟我去一趟州府衙门。” 她就不信了,这嘉禾县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整个州府衙门莫非还找不出一个不同流俗的官么? 这些从封府带出来的东西她虽不稀罕,但也不能白给陈方平。 姚月娥摩挲着手里的白玉簪,离开封府的两年里,头一次念起送她东西的那位封家少爷。 早知出门在外这么费钱,当初就该多拿他…… 哦不,是多挣他一点了。 第2章 杀神“她的东西你还留着?” 上京,御史台。 春节依始,上京就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丢棉扯絮的架势,将整个京师都裹了层银装。 御史台正厅前的院子里,大箱小箱的东西铺了满地,有些放不下的干脆堆在一起,放眼望去,满目都是成堆的金银铜件。 一名绿衣官员通报着查抄的财物,两列官员垂首而立,皆是一副低眉顺眼、如临大敌的姿态。 “咳……” 一声几若不闻的咳嗽从上头传来。 唱报声戛然,有些胆子小的官员跟着吓得哆嗦,肩上积雪就簌簌地落了一地。 立于圈椅一侧的大理寺少卿叶夷简俯身,低声问了句,“封相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一时间,众人屏息凝神,御史台正院里的雪似乎都下得更盛了些。 半晌,那身着紫袍的男人才缓慢地抵了抵眉心,平淡吐出两个字,“巾子。” 芝兰玉树、霁月光风的长相,剑眉凤目却不显锋利,只是那双黑且幽深的眸子闪着寒凉的光,让人相信那一身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冷硬杀伐的性子。 内侍如临大敌,捧了张巾帕呈上去,男人接过来挥挥手,示意唱报的官员继续,堂下个个缩头缩脑的官员这才咽了口唾沫。 叶夷简不动声色,思绪却回到月前的那次新帝贺寿。 天下初定,大昭建国不过一年,永丰帝有意怀柔,与前朝降附的官员一示亲近。 对方都是久经官场,自然争相想在新帝面前一表忠心,于是大家纷纷拿出压箱底的好物,寿礼不可谓不奢靡。 可大家都忘了,新帝虽也出身官宦,其祖父却曾因历数前朝暴政而获罪。新帝束发之时,家道业已中落。故要说对这贪官污吏,永丰帝可说是恨之入骨亦不为过。 但新朝初立,当务之急是稳固朝纲,对前朝真心归顺的官员,只要不过分逾矩,新帝对其都采取的是姑置勿问的态度。 偏偏这闽南路的转运使急功近利,向新帝进献了一把名唤三日月宗的宝刀。 新帝爱刀,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本是投其所好的美事一桩,但坏就坏在这把刀声名显赫——不仅是一代铸刀大师的杰作,更是邻国东瀛的前朝皇家之物。 永丰帝少时痴迷,废了多番经历都没能弄到手的东西,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绕过朝廷,直接落到了一个小小转运使的手上…… 细思极恐。 新帝震怒,要求朝中彻查,而这件事,自然便落到了当朝参知政事,封令铎的身上。 他与永丰帝自幼相识,两人不仅是挚友,当年他还曾随永丰帝起兵北上,为大昭的建立打下了大片江山。就连永丰帝自己都曾说过,“若无恪初之勇略,江山之所属难定。” 通报声打断叶夷简的思绪,他抬头,只见一名侍卫于风雪中急步行来。 他埋头穿过林立两排的官员,径直往封令铎跟前一跪,颤声道:“禀、禀禀告封相,闽南路转运使胡丰,方才……在牢里自戕了。” 现场响起一阵低低的抽吸声,惊讶、惶恐,或许还夹杂着几分明显的如释重负。 叶夷简心情复杂地觑了一眼身侧的人,他却还是一副正襟危坐,云淡风轻的模样。 半晌,那双深邃的凤眼掀开,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正院里还没清点完的赃物,沉声问了句,“怎么死的?” 侍卫赶紧道:“说是……是趁着看守的不察,撞、撞墙死的。” “撞死的?”封令铎微蹙了眉,清冷惯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瞳眸却泛起肃杀之意。 叶夷简想起昨夜与他同审人犯,封令铎下令杖杀从犯之时的神情,也是现在这样,波澜无惊,那份淡然,就连他这个久与审讯刑罚打交道的大理寺少卿都自愧不 如。 侍卫伏得低低地,点头正要再应,却只听见上头轻描淡写的一句,“今日守值之人悉数抓获,入狱待审,反抗者,杀无赦。” 不容置疑的吩咐犹如惊雷,那侍卫当即吓得哭跪在地,大喊冤枉。 可叶夷简知道,为防人犯自戕,刑部大牢里早就做了严密部署。而撞墙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当场毙命,单凭“趁人不察”是绝无可能的。 新帝根基未稳,几个核心衙门都还在肃清,这些犄角旮旯的职位,更是管不过来。故而今日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杀鸡儆猴很有必要。 侍卫被哭喊着带下去了。 封令铎掸了掸袍上积雪,起身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挥手让两排“监查”的官员退下了。 御史台的正院里空寂下来,只有大雪还在簌簌地落着。 叶夷简笑了两声,行至封令铎跟前揶揄道:“封相,辛苦了。” 前面男子脚步一顿,转身瞠他,“说人话。” “诶,”叶夷简笑得更开,“恪初,你刚才是没看到,那帮老家伙在下面,就差尿裤子了。” 两人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玩伴,封令铎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叶夷简嬉笑怒骂、没个正形,故而方才是碍于场合,他才不得不严肃。 封令铎不搭理他,兀自行到那堆查抄的赃物之前,叶夷简跟过来,随手拿起几件物品查看,“你看这上好的冰种翡翠,话说我在圣上那儿都没见几个,这狗官居然有这么多!” 封令铎“嗯”了一声,并不附和,只问:“这些东西你可知道价值几何?” 叶夷简摇头,撇嘴道:“估计得有整个闽南路半年的税收吧?” “一年。”封令铎纠正,复又道:“胡丰在闽南待了不过五年,竟能积累下如此财富,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前朝不亡,可能吗?” 叶夷简叹口气,转身拾起另一箱赃物里的一对玉镯道:“你看这镯子,是上好的和田玉吧?我记得你家祖传好像就有一对,你娘还说要给你留作聘礼。啧!” 他称赞,举着手镯转了个圈,“这么好的东西,我还以为世间不可多得,没想到竟还能……诶诶!” 话音未落,叶夷简只觉手上一轻,回神之时,才见那对玉镯是被封令铎一把夺走了。 “你小心点!”他吓得心惊肉跳,“这一对镯子能抵我大半年的俸禄吧?摔了我可赔不起。” “两年。” “啊?”叶夷简一头雾水,却见封令铎神情阴翳,那眼神比起方才说“杀无赦”的时候,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极品的羊脂白和田玉,光泽莹润,触感光滑,色泽通透,就像是…… 就像是美人轻染薄汗的肌肤。 他还记得那样细腻柔滑的触感,夏夜闷热的雨后,两个人汗津津地搂在一起。释放过后,他就爱一遍遍抚摸她微微翕动的肩胛。她则会嗔怪地边推边骂,那两只镯子蹭在胸口,会让人忍不住想在玉镯上系两根绸绳,将她的双手绑在床头。 “怎么了这是?”叶夷简疑惑,“你怎么知道这镯子要这么多银子?” 封令铎回得面无表情,“因为这就是我娘说要留给我作聘礼的那一对。” 连表面上留着的细微划痕都一模一样。 叶夷简听得怔愣,眼神在封令铎和那堆查抄的赃物之间乱瞟,慌忙撇清关系道:“那话先说好了,你我虽有些交情,但这件事如果查到你的头上,我是不会……” 封令铎斜眼乜他,警告到,“别乱想,这镯子我三年前就送她了。” 可如今这镯子又是怎么辗转到了闽南转运使的手上? 封令铎心中烦躁,拿着玉镯的指节也隐隐泛出青白。 这么一说,叶夷简倒是又明白了过来。人生在世,各有不易,谁又能想到当今这丰神俊朗、权势滔天的当朝封相,竟也会被个从没放在眼里的女子摆了一道。 “哎……”叶夷简半是悲悯、半是揶揄地叹气,抬头却见封令铎早已大步行远,只留下个冷漠而飘逸的背影。 片刻,风雪中一道沉稳的嗓音传来。 他说:“我现在进宫面圣,年后便与你一道去闽南查案。” 叶夷简:“啥?” * 封令铎拿着密诏从大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马车甫一在封府门口停稳,他就见嬷嬷搀扶着封夫人正往府门行去,看样子,似乎是刚送走府上拜访的客人。 “母亲。”封令铎追上去,从嬷嬷手里接过封夫人的手。 老夫人怔了怔,回头见是封令铎,当即懊恼地就要追下台阶。 “母亲!”封令铎追上去,一把扯住她不解道:“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巷子里黑洞洞的,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封夫人叹着气抬头,瞪向封令铎道:“你说你这一天天的都在忙什么?!人宝华公主好不容易来府上一趟,结果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到!今日可是正月初二,你那什么破案子,留到年后再查就不行了?” 话至此,封令铎自然明白封夫人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早前封家势落,封夫人自知攀不上京师的高门,宁肯给他买个妾,都不愿屈就找个亲家。如今封令铎凭这从龙之功,权势水涨船高,封夫人自然就动了心思,想让他尚公主,正儿八经地当个皇亲国戚。 可封令铎不想往这上面接话,干脆借此岔开话题道:“说起这查案,儿子正要跟母亲讲,圣上派我微服出访闽南,事情紧急,即日就要启程。” “什么?!”封夫人险些没给封令铎的话气得背过去,“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连年都不让人好好过了?” “母亲慎言。”封令铎提醒,“朝廷的事,儿子不好透露,还请母亲保重。明日行前,儿子会交待小妹,让她在家陪着您。” “别!”封夫人一听他说起封令菀就头疼,“千万别跟她说你去了哪里,你忘了上次你前脚寄了家书回来,她后脚就自己骑马去前线寻你?娘年纪大了,可再经不起你们兄妹俩这么折腾。” 封令铎应了声“是”,扶着封夫人行到了后院的垂花门外。 许是想着明日封令铎就要离家,封夫人没有先行回屋,而是跟着去了他的院子,看着下人替他一件件地收拾行囊。 家仆手里的衣物散落,露出一只小小的香囊。 封夫人望过去,方才还和缓的脸色当即便阴沉下去。 “她的东西你还留着?” 第3章 香囊想到她就胸口痛 “她的东西你还留着?” 封夫人语气沉冷,蹙眉瞪向封令铎,表情严肃。 封令铎怔了怔,顺着家仆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只秋香色锦缎香囊上,依稀绣着海棠并蒂的图样。料子是上好的料子,那绣工却是极具辨识度的张牙舞爪,也难怪封夫人能一眼认出。 封令铎无意隐瞒,只神情淡然地应了声“是”。 承认得这么干脆,倒像是真没藏着什么心思,封夫人愣了一瞬,又听封令铎道:“大约是扔在什么地方太久,忘了。” “是么?”封夫人将信将疑。 虽说那女人在的时候,恪初并不见多么沉迷喜爱,可自他封侯归家,得知那女人走了之后,本来就不怎么热络的性子,倒愈发变得清冷起来。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 封夫人总觉得他对姚月娥,隐隐有些或许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牵挂。否则这归家的整整一年里,他怎么不仅对安排的相看不上心,就连宝华公主三番五次的示好都爱搭不理? “那这香囊放着也无用,干脆扔了吧。”封夫人有意试探,封令铎并未出言制止。 他从始至终都淡漠地坐着,眼神不曾往那香囊上再落过一寸。 最后那家仆便拿东西将香囊裹了,扔进了廊外的秽篓。 封夫人心里舒坦下来,跟着嘱咐了几句保重自己、万事小心的话,起身便出去了。 廊外的雪窸窸窣窣的,将院里的梅枝压的咯吱作响。炭盆里偶尔炸出几声哔剥,有风从窗牖扑进来,带来一丝冷洌的香气。 封令铎忆起来,这香囊似乎是前一年的七夕,她不情不愿地补给自己的。 七夕素有乞巧的传统。女子们会对月穿针,缝制绣品,也有比拼香囊、团扇或者手帕上的绣工。 许就是因着这个原因,前一晚的姚月娥格外 温柔晓意,等到事后两人共浴,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封令铎道:“若是明日我的香囊没有人要,郎君可以来取吗?” 封令铎几乎冷笑出声。 别人不要才想起他,也真亏她想的出来! 他不高兴,也不想展露,只假作疲惫地冷着张脸,不置可否地让她下去了。 等到次日绣工展示的时候,封令铎故意没有出现,他是想看看她那狗爬一样的绣工若是自己不要,还有没有人真会给取走。 那一日封府内院的游廊上,挂满了各式玲琅的绣品,姑娘们远远地瞧着,眼见上面的绣品被人一件件地摘走,只剩那只张牙舞爪的海棠并蒂香囊。 隔着一条回廊的距离,姚月娥的表情从一开始的镇定自若,到后来的焦躁、尴尬、最后似乎还有一丝不常见到的失落…… 这令一直在阁楼远观的封令铎很是满意。 可当他起身想取走那只香囊的时候,外院一个名唤阿刘的护卫,却抢先将那只香囊请走了。 封令铎不喜别人沾染自己的东西,哪怕是封家最为落魄的时候,他的就是他的,从来不曾让步。但今日一事由他一手促成,他没有立场生气,只能莫名其妙当了回苦咽黄连的哑巴。 于是心头愤懑的封少爷,一整个月都没再进过姚月娥的院子。 大约是两次三番的冷遇之后,姚月娥猜到症结所在,于是识相地又绣了一只,偷偷放在了他枕头底下。 后知后觉的补偿,一向众星拱月的封令铎自然不屑。 只是在发现香囊的那一晚,憋闷许久的郁气让他再也按耐不住,冲进姚月娥的院子,将她好好整治了一番,直到她精疲力竭地卖乖求饶才堪堪停下。 而后这只香囊就被封令铎扔在了不知哪个角落,从此再未见过。 如今再见,那种愤懑到呼吸不畅的感觉又回来了。 以前封令铎总觉得姚月娥就像是一块清新可口的膳后甜食,吃的时候颇觉合口,吃不到也不会过于挂念…… 可他从未承认过,自从得知姚月娥走了以后,每每听到、看到、想到一切与她相关的东西,胸口都像是压了块又冷又硬的巨石。 视线落回廊外的那只香囊,积雪已在上面覆了薄薄的一层,看起来更像是无人过问的弃物。 弃物。 封令铎冷笑,如今的他,可不就像秽篓里那只香囊,同样是被她丢掉的弃物? 砰訇一响,海棠文雕花隔扇门被重重地拍上。可须臾之后,封令铎又从房里行出来,俯身拾起了秽篓里的那只香囊。 * 正月初七,姚月娥带着请人写好的诉状,跋山涉水地抵达了建州府的衙门外。 今日是节后衙门上职的第一天,照理说前来投状的人应该不少,可姚月娥一直等到府吏前来收状,衙门口都空无一人,不见任何前来提状的百姓。 她心中纳罕,递了纸状又见那府吏半抄着手,阴阳怪气地看她,半晌都不动。 “官爷有何吩咐?”姚月娥迷惑,直到看见那半遮在状纸下的手,朝她轻轻地勾了勾。 姚月娥心中不悦,但还是从腰包里摸出快碎银,又道了几句“劳烦”,那名府吏才慢慢悠悠地进去了。 但不过一会儿,他又从黑漆的府门出来。 他将两张状纸扔回给姚月娥,敷衍着道了句,“走吧,你这案子我们州府衙门不受理。” 言讫也没更多的交代,转身就走。 “官爷!”姚月娥当即伸手拽住了他。 她将手里状纸展开,看见上面鲜红的一行“证据欠缺,难以立案”,仰头问那府吏道:“我有店家伙计的证言,而且只要衙门勒令对方呈交一份店铺租赁或者交易往来的账本,这店铺是不是陈方平的便一目了然。如此简单明了的事,怎么会欠缺证据?” 那府吏先是一愣,而后哂笑着逼近两步,问她道:“那租赁契书和账本呢?你若将这两样东西呈上来,我们大人立马受理你这案子。” 姚月娥气笑,反诘他到,“所以如今官府断案,只用坐在衙门里动动嘴皮子就够了?” “你大胆!”那府吏闻言气得不轻,“你是知州还是我们大人才是知州?你再胡言乱语放肆纠缠,当心祸从口出!” 姚月娥还要再辩,却被同行的齐猛拽住了手臂。 州府是他们告状的最后希望,姚月娥不想意气用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抽出另一张状纸道:“那这一份总该没有问题了吧?运货途中忽遇山匪,是意外事件,应当考虑违约责任减免,过错方不全在我们,怎么能……” “怎么不全在你们?”府吏反问,“山匪一事分明是你们送货守卫不足造成的,嘉禾县衙门的判决书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最后的希望也落空,姚月娥怒不可遏,“我抵赖?!难道不是你们官商勾结、官官相护,不给百姓活路?你去问问里面那位知州老爷,他可对得起正堂里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 随着姚月娥的控诉,衙门口的百姓越聚越多,他们大约也是苦庸官久矣,纷纷加入姚月娥,对那府吏指指点点。 府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来人!!!” 一声令下,几名手持棍棒的衙役鱼贯而出,在府吏身后站成一排。 “非议官衙、谤言公府,尔等刁民胆敢多言一句,今日就别想全身离开这州府衙门!” “你!……”姚月娥步子一顿,未出口的话被齐猛一记猛拽给扯没了。 今日之行本就是破釜沉舟,没有得到好处已经够坏了,姚月娥没道理让自己的处境更加困难。她从小寄人篱下,虽说有自己的脾气,但性子说到底也是能屈能伸,颇是懂得权衡利弊。 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的当务之急不是鱼死网破,而是留得青山。 想明白了,姚月娥便不再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她干脆利落地收好状书转身就走,刚走几步,便被一个身着白色襕衫的公子给拦住了。 他生得眉清目秀气质文弱,当是读过书的举子。 或许是出于读书人的正义感,他对姚月娥道:“有两条消息或许对兄台的境遇有所帮助。” 见姚月娥不解,他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几日前朝廷发了道榜示,说是闽南路的转运使在牢中畏罪自杀了。” “这……”姚月娥怔愣,“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举子继续道:“一路的转运使畏罪自杀这么大个案子,朝廷一定会派钦差前来闽南路调查。” “可是整个闽南路六州,我怎么知道钦差要去哪里?” 那举子又道:“故某说有两条消息,另一条是说十日后,为圣上采购明前新茶和茶器的皇商也会到闽南路,且第一站就是往建州考察茶器。” 见姚月娥面露疑惑,那举子补充道:“闽南商会之所以横行,就是因为垄断了整个市场。倘若兄台能够越过商会获得皇商的亲睐,不说畏惧,至少商会对兄台应当不敢再轻视怠慢,毕竟谁都不敢跟圣上的人过不去不是?” “而且,”那人补充,“钦差要查案子,必定也会有个突破口,借皇商采购一事,调查摸清闽南的官商内幕,某私以为或许也是个切入点,兄台不妨碰碰运气。实在不济,还能试试跟皇商搭上线,毕竟也没有损失。” 姚月娥动了心,摸出粒碎银子问那人道:“那兄台可知哪里可以找到这位所谓的皇商?” 那人连忙摆手推辞,只道:“为民请命本是读书人本份,奈何某既无誓死之气魄,亦无兄台之胆量……实在有愧,若能助兄台一臂之力,已甚欣慰。” 他顿了顿,又道:“十日后,皇商薛老板会下榻建州府棠眠阁,兄台若信得过某,可前往一试。” * 闽南路距京师两千余里,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半月的时间。 封令铎随叶夷简到达闽南路地界的时候,已是正月底了。为了不暴露行踪,两人不敢投宿当地驿站,故这一路都是幕天席地、风尘仆仆。 好在今日终是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建州府。 华灯初上,州府里最好的客栈棠眠阁里,正是一派热闹喧阗的景象。 两人扮作出门收货的商贾,饶是一身黑布棉衣,封令铎因着征战沙场的缘故,身板笔直,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接待的小厮忙不迭起身迎过来,笑着问:“二位郎君是要用膳还是住店呀?” “我们约了人。”叶夷简摸出定碎银子,“请问薛清薛老板在哪一间?” 小厮笑嘻嘻接过银子,矮身给两人引上了三楼。 半掩的门扉里传出一句淡淡的“进”,一名丫鬟从里面行出来,对两人恭敬地给了个请的手势。 一面目清秀的白衣男子立身站于案边,拱手对叶夷简拜到,“见过叶少卿。” 薛清没有见过封令铎,也没有提前从朝廷的文书上得知他要来的消息,他的目光在一侧的封令铎身上停留片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位不便透露身份,”叶夷简解释,“你只需唤一声大人即可。” 薛清拱手,礼数周到地唤了句“大人。” 三人很快落座。 薛清的家族早就是京师有头有脸的商户,因不满前朝腐朽,曾捐银捐粮草支持隆建帝起兵。如今新朝建立,皇家的用度采购自然便落到了薛家的手上。 薛清有整个闽南路的商户资源,更有许多连朝廷都摸不到的私人门路,要调查官商勾结的事,自是借他之力最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叶夷简便将案件详情与薛清交代清楚了,托他留意。 薛清有礼有节,拱手让到,“都是为皇上办事,叶少卿不必多礼。” “还有,”叶夷简侧头觑了眼旁边的封令铎,转头对薛清笑道:“有件私事,也想麻烦薛老板一下。” 他说着话,从怀里摸出那只和田玉的镯子道:“这只镯子是从转运使胡丰的赃物里搜到的,想请薛老板帮着打听下,它究竟是如何辗转到了胡丰手上。” 薛清一愣,接过玉镯细细端详起来。 也是在这时,方才出去唤门的小丫鬟猫着腰进来,有些羞赧地对薛清道:“郎君,外面有一个来自嘉禾县的茶盏手艺人求见,说是……他手里有你想寻的盏。” 第4章 皇商姚掌柜怎么会有耳洞? 小丫鬟带的话是“你想寻的盏”,而不是“嘉禾县最好的盏”。 这样的说辞着实让薛清愣了下,就连叶夷简和封令铎都对来人笃定的口气感到些许好奇。 不出意料,薛清笑起来,问那丫鬟,“他如何知道我要寻什么样的盏?” 丫鬟摇头,“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薛清哂笑一声,继续端详手里的玉镯,片刻才对那丫鬟道:“故弄玄虚装腔作势,这种满口大话的人,你不让他走,是想留着过年?” “也不是……”丫鬟支吾到,“这位师傅据说正被闽南的商会联手打压,去了县衙、州衙,实在是伸冤无门才找过来的。” 持着玉镯的手一顿,薛清侧目乜她,“你又知道?” 小丫鬟目光灼灼,“几日前就是他在州府衙门险些跟那府吏打起来,建州百姓都知道,还赞他是个壮士呢!” 话一出口,小丫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又低头弱弱地噤了声。 “拿出来。”薛清笑起来,语气却带了些不容商榷的威严。 小丫鬟吃了瘪,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嘟囔到,“奴婢真不是为了这点小恩小惠……是真同情那位师傅的,哎……” 小丫鬟叹口气,瞟见薛清还伸着手,不得已又从袖子里摸出块碎银子,撇着嘴都交到了薛清的手上。 封令铎忽然就被这样的场景扎了一下。 他记得姚月娥初来封家的时候,他不待见她,故意晾了她三个月都不搭理,她便不知用什么手段,收买了他房里的小厮,偷偷混进来服侍他沐浴。 后来她承了宠,行事有了底气,偶尔也会出卖几次他的行踪给府里有想法的丫鬟,悄悄攒些私房钱。 因着这些事,封令铎冷过她、罚过她,最狠的时候,两人胡天胡地闹了一整夜。可即便她的身子软得像泥,一张利嘴还是硬的不行。 她说什么都不认自己做的事,还将银子乱七八糟藏得到处都是,这让封令铎简直好气又无奈。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姚月娥的银子藏在哪儿,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还会往里面再添上一两块碎银,然后偷看姚月娥那一整天都压不住的嘴角。 她的快乐明明那么廉价,故而封令铎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封府。 得知她走了以后,封令铎也去那些她藏银子的地方找过,果然是干干净净,一文不留。 空荡得就像是腊月里穿胸而过的风…… “恪初?” 思绪被叶夷简的声音打断,封令铎回神,见薛清正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他反应过来,礼数周全地对他一拜,由小丫鬟领着,从雅间的侧门行了出去。两人走的是专供贵客的暗道,绕过大厅,直接通往棠眠阁侧面的小巷。 夕阳的金晖斜斜地铺了一地,余光中,封令铎瞥见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心跳一滞,他错开打帘的车夫往棠眠阁正门的方向看去。然而车水马龙、落日熔金,长街上人群熙攘,那抹黑影仿佛是艳阳下的水蒸汽,眨眼就没了踪影。 “怎么了?”身后的叶夷简问。 封令铎有些烦躁,沉声道了句“没事”,转身就上了马车。 * 棠眠阁里,姚月娥有些忐忑地在茶案边的蒲团跪坐下来。 面前的男子仪态端方、气质儒雅,一袭月白色直裰穿在他身上,更是衬得他气韵清华,朗如星月,莹如冷霜。 而此刻他正在进行点茶的最后一步。薛清一手揽袖,将茶汤分盛入盏,茶沫咬在盏沿,白如堆雪。 一室茶香氤氲。 姚月娥低声道了句谢,双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顿了顿正要开口,却被薛清挥袖制止了。 “一汤疏星皎月,二汤珠玑磊落,三汤栗文蟹眼,四汤轻云渐生,”薛清笑着望她,语气平和,“薛某近来自己研究的点茶法,正愁无人分享,姚师傅快来帮某尝尝。” 对方盛情难却,姚月娥只好依言品尝了一口。 “怎样?”薛清追问。 姚月娥不答,仔细查看着手中的茶沫,低头又尝了一口。 薛清从她的沉默中品出些犹豫,但笑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姚师傅不必顾虑,有话不妨直说。” “好。”姚月娥放下手中杯盏,对薛清拜道:“那在下就直言了。” 她先起身查看了薛清的茶饼,而后是泡茶所用的水,待到所有工具一一看过,姚月娥才拾起案上的一只空盏,仔细端详起来。 “薛老板的茶汤泡沫细腻、色泽鲜白,但败在味道不够醇厚,头一道的甘洌之后,便没有其他层次,且回味微苦略涩,不过方才说话的功夫,茶沫已有散去,咬盏时间也不够。” 实则论起点茶,姚月娥自诩不算什么行家,就像现在,她想起的也只是儿时小院里的杏花树下,父母相对而坐,鉴盏点茶的情景—— 一树杏花映烟雨,半盏春水煮新茶。 饶是后来流离辗转,那一株杏花树下的茶香却就这样萦绕在她的唇齿,经年不散。 那样的味觉承载了她太多难以割舍的记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她唯一从过去保留下来的习惯。 薛清听完一怔,随后端起面前茶盏呷了一口。 姚月娥看见他脸上的神情由怀疑,到愕然,而后他再尝了一口,温润的脸上终是露出一丝豁然的欣喜。 “姚师傅所言甚是!”薛清笑靥清朗。 下一刻,他却露出狡黠的神色,话锋一转问姚月娥到,“那姚师傅可知薛某为何要让姚师傅试茶?” 姚月娥摇了摇头。 许是为着她这独一份的坦然,薛清笑道:“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某以为,制盏者若欲为至善之盏,非知茶事者而不可为。” 一席话说得姚月娥愣住。 薛清见她一副恍若失神的模样,就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不过倒也无甚所谓。 他了然地将目光落在姚月娥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上,伸手延道:“姚师傅带的东西,拿出来吧。” “诶!”姚月娥欣喜,侧身将包袱放上了身前的茶案。 包裹的布料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两只叠放在一起的撇口盏。 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捧了出来。 随着杯盏落到茶案的一声脆响,姚月娥发现方才从薛清眼 里看见的那点兴然,一瞬泯灭了。 “姚师傅说我要寻的盏,就是这两只黑釉盏么?”薛清语气温和,依旧是笑着的。 姚月娥点头。 新帝爱饮茶,尤爱白茶,特别是经过茶筅击拂,雪色茶沫咬于杯盏,久久不散。故而为了便于观察茶沫的颜色,点茶当以黑盏为佳。 薛清却摆了摆手道:“可这样的黑釉盏,定窑早有烧制的传统和成熟的技艺,薛某何必……” 话音未落,姚月娥已将两只黑釉盏在薛清面前排开。她取出其中一只递与薛清,问他到,“薛老板所说的黑定盏可是这只?” “正是。”薛清道。 姚月娥不言,只取来另一只黑盏,并列呈于薛清面前,而后以取茶的茶匙逐一敲击了一下。 两声脆响一前一后地响起,薛清怔忡地向姚月娥确认到,“材质不一样?” “是。”姚月娥将一只黑盏呈到薛清面前,“这是由含铁量高的黏土烧制而成,所以敲击能闻金属之声,而这一只……” 姚月娥依然用茶匙敲了一下,是清脆纯净的银铃之声。 此时的夕阳金泠泠的洒下来,是碾碎了的杏子黄,姚月娥持盏行至窗边,推开了半掩的窗棂。 亮闪闪的阳光下,她手里那只黑釉盏竟然透出点点金沙,密密层层,像上好的织金黑缎。 薛清一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当下品茶鉴盏,最讲究的便是雅韵二字。青瓷、黑瓷虽雅,但色调单一层次不足,比起姚月娥手中的这只黑金盏,便显得韵味略浅。 姚月娥眼中华彩熠熠。旋即她又来到案边,将束口盏里剩下的一些茶汤分入了盏中,以手势邀请薛清品鉴。 薛清浅尝,虽茶汤回味仍带苦涩,但口感却比方才要好了许多。 他诧异,以眼神询问,姚月娥浅淡一笑,道:“这也跟烧盏所用的高铁泥胚有关,不仅如此,这盏壁厚保温,表面不像一般瓷器光滑,故利于茶沫咬盏。” 言讫,她又将薛清递给她的茶和自己这杯放在一处,咬盏效果立见分晓。 薛清却沉默地拾起姚月娥的那只黑金盏,对她道:“盏是好盏,可姚师傅赶在薛某入建州的当日就登门拜访,想必自荐不是目的,而是引子。” 薛清说着话,广袖一挥坐回了案后,撑膝看向姚月娥道:“说吧,姚师傅想要薛某做些什么?” 终于话至主题,姚月娥也不绕弯子,言简意赅地道:“薛老板若想订购我家茶盏,出货我们会尽力满足,只是……”她一顿,复又道:“只是……能否请薛老板先替我督办一批泥胚和烧制所用的木柴?” 面前的人先是一怔,而后便笑出了声。薛清目光灼灼地看向姚月娥,问她道:“敢问姚师傅这么急着想要一批原料……只是为了烧制薛某的订单么?” 话至此,姚月娥没想隐瞒,将自己在建州的遭遇全都交代了。 薛清听完却抿唇苦笑,摇头对姚月娥道:“姚师傅与薛某一样都是生意人,该知道生意人都是逐利的。换句话说,从姚师傅身上,薛某还看不到足够的利益,值得让我冒着损失一批原材料的风险,去帮姚师傅这一次。况且……” 他忖道:“姚师傅听口音并不像建州本地人,生意出了纰漏还可一走了之,可薛某家业庞大,又是替圣上办事,倘若出了岔子,那可是有负圣恩的大罪。姚师傅也别怪薛某人浮于事,毕竟,这本就是一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差事。” 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姚月娥找不到理由反驳。她不想放弃,可还没等她再说些什么,薛清已经态度决绝地示意一旁的丫鬟将她请出去。 街口的夕阳此刻只剩最后一丝绚烂,姚月娥拎着包裹,失魂落魄地步入棠眠阁外晚归的人潮。 阁楼上,薛清立在窗前,沉默地注视着人群里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眸色幽暗。 小丫鬟凑过来,看看他又看看楼下的人,不解道:“郎君想帮他?” 薛清没有否认,点头利落地吐出一个“想”字。然而下一刻,他又叹气道:“可想是一回事,能又是另一回事。你方才没听叶少卿说,这闽南路的水深着,这滩淤泥里有哪些人,将来又会牵扯出哪些人,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全然不是我们薛家一介商户可以参与的。” “哦……”小丫头似懂非懂地跟着叹气,绕一圈,忙自己的去了。 一点斜阳从窗缝探入,正巧落在丫鬟转身后的一侧耳珠。上面那个红玉髓的坠子晃悠悠打着秋千,薛清身形一滞,倏尔愣住。 他想起方才姚月娥邀他鉴盏的时候,那同样莹润饱满的耳珠上,似乎是有一个小小的、几欲不见的洞眼…… 是耳洞愈合后才会留下的痕迹。 可是……姚师傅一个男子,又怎会有耳洞? 第5章 男人那男人牛高马大皮肤黝黑 建州城的巷弄里,月亮升上来,皎皎地落在院中几株白梅的枝头。 为了掩饰身份,封令铎和叶夷简此行没有投宿客栈,他们一早便以行商的身份,在建州城最贵的地界购置了间宅院,从棠眠阁出来,两人就下榻了这里。 夜静的时候外头起了风,一片白梅瓣不知从哪儿潜入净室,落在不温不火的汤池,封令铎醒了过来。 刚才睡着的时候,他脑子里全是傍晚在棠眠阁外面瞥见的那抹身影。他看见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竟然是姚月娥的样子。 姚月娥? 真是荒唐……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自从搜出那一对白玉镯,那女人就总是阴魂不散地萦绕在他脑子里,现在竟然连睡着都能看见她。 封令铎心中郁郁,蹙着眉从汤池中坐直了身。 许是睡得太久有些着凉,眉心酸胀胀的,他低头抵了抵,伸手去取棉巾的时候才发现矮架竟是空的…… 这次微服出行,封令铎身边没带随行的人,况且他沐浴更衣从来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从束发到现在,也仅有过两次没备棉巾的意外。 一次是这次,另一次,就是姚月娥替了他房里的阿肆,堂而皇之钻了空子的那次。 姚月娥恐怕至今不知,她的步子比阿肆要轻上许多,故在她抱着棉巾行入净室的那一刻,封令铎就察觉了不对。 可就像恶劣的猎者总喜欢在杀死猎物前,先戏弄他们一番一样,封令铎没想着给对方保留什么颜面。他不喜欢底下的人自作聪明,对于内宅里爬床上位之类的事情更是十足地不齿。 他不想今后时时还要防着婢女爬床,于是刚好杀鸡儆猴,给来人一个教训。 “过来。”他语气如常地吩咐,坐直了一些,将半湿的发尾揽到一侧,露出精壮赤裸的背部。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顿了顿,却也只是顿了顿。 一双莹白纤细的手拾起浴桶边的丝瓜络,颤巍巍地落在了封令铎的背上。 然而下一刻,随着一声落水巨响,身后的人被他拽得趔趄,直接头朝下地栽进了他的浴桶。 棠梨色裙裾浸了水,晃荡地漂起来,而她许是被这样突然的变故吓到,竟头朝下地扑腾许久,喝了好几口洗澡水,才堪堪扶着桶壁撑起身来。 封令铎却早已披水而出,扯下架上浴袍将自己裹好,语气沉冷地道了句,“出去。” 此时不过戌时二刻,府里上下伺候的家仆们都还没歇下,封令铎让她就这么水淋淋、湿哒哒地从他房里出去,所有人都会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赤裸裸地羞辱,换作是胆子小一些的姑娘,当即便会吓得哭跪求饶,可浴桶里的人却只是惊天动地地咳着水,全然不怕被别人听了去。 封令铎几乎气得失语,他本就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本还想给她留些颜面,如今再也没了顾忌。他冷着脸,两步推开房门,将外面巡夜的仆妇唤进来,要她们将人给架出去。 可其中一名仆妇却支吾地告诉封令铎,“这……这不是谁房里的丫头,这是夫人月前专程给郎君您置的妾室。” 这下换封令铎蹙眉。 若不是经人提醒,他倒真的忘了,三月前归家行冠礼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这事。 虽说封令铎不好女色,也从未想过立业之前成家,但见母亲双鬓忽生的华发,他不知怎的就松了口,让人将姚月娥留下了。 可也仅仅是留下。 自那以后,他便往外地走马上任,能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再一次记起姚月娥,已经是三月后的当下…… 思及此,封令铎转头瞥了眼浴桶里湿透的女人,头上的云鬓散了,乌黑的头发贴在脸颊两侧,愈发显得她那张巴掌大的脸玲珑。 而那双水汽迷蒙的桃花眼此刻正湿漉漉地看他,让人生出一种,小姑娘被他欺负惨的错觉。 好在封家大郎君从不是个心软的人,仅是一息的失神,他又换回那种冷面板正的神色,背身质问闯了他房的姚月娥,“没有家主召唤,妾室可能擅入主人净室?” 姚月娥撇着嘴摇头,嘴上却还不甘地嗫嚅说:“郎君叫人拿棉巾,又没说叫谁,妾分明听见郎君唤了,怎么就不能进屋?” 封令铎闻言脸色更冷。 他之前留下姚月娥,不过是看她柔弱可怜、孤苦无依,只要她安分,府上也不多这一张吃饭的嘴。可如今再见,这人倒是原形毕露,就方才那股顶嘴的劲看来,她不仅胆子大,脾气竟也不小。 封家祖上显赫,又是三代单传,到了封令铎这代,虽然家中因祖父获罪而中落,但到底是没让封令铎受过任何委屈。故而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也就从不曾想过要给谁留颜面。 他面无表情地攫住水中狼狈的姚月娥,当着屋里所有家仆的面,凛声反诘,“那我现在叫你出去,可听明白了?” 掷地铿锵的一声,姚月娥当即委屈地撇了嘴,红着脸解释,“妾真的不是……” “出去!” 这一声,封令铎显然已经失了耐心。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姚月娥一言不发披水而出,湿哒哒地穿过游廊,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院子。 可封令铎如今再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那样的委屈和愤懑,似乎…… “恪初?恪初!”门外响起叶夷简的声音。 封令铎整了恍惚的思绪,披水起身,去屏风外取了浴袍穿上。 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叶夷简看着表情不太愉快的封令铎,盘算着待会儿要告诉他的消息,心里起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他故意作出犹豫的模样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住得习不习惯,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好眠。” 然他步子还没迈出去,眼前手臂一晃,前路就被封令铎给截住了。 “说。” 简单利落的一个字,干脆得就像战场上被他一剑斩断的脖子。 叶夷简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脖子,道:“也没什么,就是那两只让薛老板打听的和田玉镯有消息了。” 他觑着封令铎的脸色,故意顿了顿才又道:“嘉禾县有一个掌柜说,那镯子是从他手里出去的。” “嘉禾县的掌柜?”封令铎很快抓住重点,追问:“做什么生意的?” 叶夷简吊儿郎当地笑起来,假惺惺地安抚他道:“你听了别生气,人家也就是做点正当的小生意,没必要……” 话音未落,果然迎来封令铎冰刀似得眼神。 叶夷简这才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当铺。” 突兀的一声脆响,叶夷简看见扇门上泛白的指节。 封令铎剑眉深蹙,额间一根青筋绷紧到极致,那样子真是与平日朝堂之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封相判若两人。 自己这位挚友与姚月娥的事,叶夷简只是略有耳闻。 以前每每说起的时候,封令铎也多是一副云淡风轻、无甚所谓的模样,害得向来明察秋毫的叶少卿都要信了。 直到这一次闽南路查案,若不是因为那一对和田玉镯,叶夷简倒真的要以为,大昭这位出将入相的封大人千里微服,是真的为着查案了。 思及此,叶夷简故意等着封令铎的反应,没有再说话。 果然,眼前的人似是片刻都等不了,冷声追问到,“当铺的掌柜可有说是谁去当的这对镯子?” “这倒没明说,”叶夷简忖到,片刻又添上一句,“不过那掌柜说是个男人。” “男人?!”封令铎厉声反问,声音拔高了一度。 “嗯,”叶夷简没有否认,还不忘添把火,“不过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那掌柜说那男人生得牛高马大,皮肤黝黑,面相看着也憨厚老实,绝对不像是这边山路上的流匪。” 封令铎闻言面无表情地觑着他,语气冷淡道:“叶少卿怎么听起来似乎很高兴?” “……”叶夷简噎了一下,这才微微收敛了自己的唇角,严肃且板正地回了句,“没有,下官这是替大人高兴。” 封令铎冷哼,乜着叶夷简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官很高兴?” 咦……失意的男人惹不得,更别说这人是跑了媳妇,还有可能被种了一头的草。 怨夫可畏,叶夷简决定先收一收八卦的心思,装个哑巴。 “哑巴了?”封令铎垂眸睨他,“堂堂大理寺少卿,却生了张兴风作浪的碎嘴,也难怪令菀从小就厌你。” 冷不丁挨了一刀的叶夷简懵了,待他反应过来,面前那扇海棠隔扇门已经轰然拍上。 巨大的声浪卷起罡风,险些夹到叶夷简的鼻子。 他气得青筋暴起,贴在门缝上对里面的人无能狂怒,“谁、谁管你家那个疯丫头怎么想!她厌我?她个招猫逗狗、人厌鬼憎的河东狮,我还厌她呢!” 叶夷简一口气吼完,见里面没动静,又不解气地踹了隔扇门两脚,怒冲冲地走了。 * 从棠眠阁无功而返,姚月娥回到窑厂后只得开始清点自己的财物。 虽说封家那个少爷脾气古怪难伺候,但对她也是真大方。若不是开厂时候去了当铺,她都不知道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首饰头面,竟然能值那么多银子。 可数着数着,姚月娥又迟疑起来。 她和陈方平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且不说对方拿了银子有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单就吃了亏还上门求和的事,她就做不出来。 如此一来,闽南商会还是会继续为难她,要想待下去,机会渺茫。 既然如此……姚月娥眉心一紧,拎着手里的银子行了出去。 夜已经深了,窑厂里的工人已经歇下。姚月娥在后舍兜了一圈,最后晃去窑头才寻到齐猛。 龙窑里的火还在烧着,絮絮白烟在夜风里翻腾,发出沉闷如兽吼的低鸣。 正月的寒天,男人却赤着上身。 他背对着姚月娥,灯笼晃荡的光晕下,是浅棕色布满肌肉的背脊。他神情专注地听着窑里的动静,偶尔往窑口里添两块木材,火光与暗影的交织中,两片饱满的肩胛骨周围筋肉翕动,泛着莹亮的一层薄汗。 虽说以前烧窑的时候,这幅场景姚月娥并未少见,但那时人多,并不如当下孤男寡女的场景。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她拽紧手里的钱袋子,转身就要走。 然而脚下的石头出卖了她的行踪,姚月娥扶着崴了的脚回头,就见齐猛也抬头往她的方向看来。 “师父?”齐猛懵懂起身,将准备逃离的姚月娥揪了个正着。 姚月娥没让他扶,挣扎两下自己站稳了。 齐猛看着她古怪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只问到,“师父您来这里做什么?” “哦,”姚月娥很快恢复如常,捧起手里的钱袋对齐猛道:“陈方平的事后,闽南路大概我是待不下去了。这不……” 她晃了晃手里的银子道:“我想着这些钱与其白给那些恶徒,不如分给大家,以后去别家找事也好,自己做点小本买卖也行……总归是我辜负了大家。” 姚月娥解开钱袋开始数银子。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掌倏地拽住了她的腕子,姚月娥手上一顿,抬头对上男人愠怒的视线。 第6章 花明“为什么帮我?” 齐猛粗人一个,力气奇大,就这么不轻不重地一握,已经抓得姚月娥蹙眉。 “怎么?”她强作淡定地抽手,却见齐猛一副比她委屈百倍的模样。 “师父这是要赶我走?” 姚月娥被问懵了,连忙解释,“当然不是!” 齐猛完全不听,扭头转身,行至龙窑一侧的阶梯上郁郁地坐下了。 身后是窑炉里木柴烧出的哔剥,许是窑炉的温热熏缭,看着讪 讪跟上来的姚月娥,齐猛心头竟罕见地生出一股燥热的恼怒。 好在此刻她已经收起手里的钱袋,神情板正地同他道:“我是念在窑里兄弟大多是本地人,安土重迁,我也不好意思让大家都跟着我走。” 齐猛还是不说话,浓黑的眉眼映着火光,显出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压迫感。姚月娥心中发怵,却听他声音沉闷地道:“我不走。” 姚月娥没太听清,侧头“啊”了一声,齐猛却以为她是惊讶,声音又拔高几分道:“当年你出钱替我娘瞧病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辈子我齐猛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哎哟!” 额上冷不防挨了一记爆栗,齐猛捂头看过来,却见火色暖光下,姚月娥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神色肃穆地训斥道:“没大没小!什么你呀我呀,要叫师父!” “哦……”齐猛怏怏地点头,视线却落在她丰腴莹润的唇。 两人相识颇早,而窑厂这些人里,大约也只有齐猛知道姚月娥的女子身份。 虽说齐猛不觉得女子都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可总有些莫名的瞬间他会想,若有一天师父能恢复女儿身,那定然是十里八乡都赞叹的美人。 心跳滞了一拍,齐猛仓皇回神,对自己方才的杂念生出几许愧疚,便心虚地将头转向了一边。 旁边的姚月娥自是不知他心里的百转千回,见这人突然安静,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重了。 她收起方才的疾言厉色,有些赧然地妥协,“那……你既是自愿,那就一起走吧……” 话音未落,齐猛已经窜了起来。 “你去哪儿啊?”姚月娥一把拉住他。 齐猛回头,眸子映着火色,“我当然是去收东西啊。”言讫挣开姚月娥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收东西……”姚月娥看着那个身影讷讷,“收东西也用不着这么快吧……” 许是受了齐猛影响,夜里闲着也是闲着,姚月娥便也回屋开始清点要带走的物件。 她在封府前后加起来待了不到两年,除开那些带不走的衣料和大件,姚月娥几乎搜走了封令铎送她的所有东西——耳坠、镯子、簪钗、玉佩,还有一些小件的玉雕把件和两幅据说很是值钱的字画。 之前开厂的时候,让齐猛当掉了一些,而如今剩下的,姚月娥简单估算了一下,大约换个地方从头再来,也不算太难。 心里有了底,便也就不慌了。她先将这些值钱的东西包好,才开始清理衣物鞋裤。 房门却在这时开了一隙,“啪嗒啪嗒”的几声响动,姚月娥低头,果见只白鹅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她给这只鹅起名叫大白,是离开封府的时候,姚月娥唯一带走的活物。 与大白相识那一日,封府里热闹非凡,听下人们说,封夫人为了给初入仕途的少爷谋个好前程,特地摆席宴请了好些朝中官员的家眷。 彼时正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城中牡丹盛开,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的景象。 封夫人不知从哪处寻来了几株姚黄和魏紫,安放在后院的园圃里,有意要借花向这些官太太们献佛。 姚月娥身份低微,自是没有资格去凑热闹。可她的小院位于封府最靠近圃子的偏房,都不需推窗开门,便能听见那群贵夫人们在说些什么。 无非不过是些浮夸恭维的矫情话,姚月娥倒也不稀罕听,就在她转头去榻上小憩的时候,外面不知是谁说了句,“花是好花,就是这满园的酢浆草实在碍眼。” 一语毕,院外众人纷纷应是。 封夫人赧然陪笑,语气清淡地解释道:“这是府里一个乡下来的丫头种的,一开始只种了几株,没想到这草这么贱,一窜就是一大片。平时开些小花也算可看,如今跟这国色天香的牡丹一比,可真是大煞风景了,刘嬷嬷。” 屋里的姚月娥心头一紧,果然听见封夫人吩咐,“快叫人来将这些草都铲了,别碍着夫人们赏花。” 听着刘嬷嬷应承跑远的脚步,姚月娥的心口霎时被堵上一块巨石。 那些酢浆草确实都是她种的,不仅是她种的,还是她从老宅带来的唯一留念。 小时候家贫没有零嘴,每每傍晚跟着母亲去窑上给父亲送饭,她就会从路边揪下一根酢浆草含在嘴里。细细的草茎会渗出酸酸的味道,混着草木的清香,是她儿时独属于一家三口的记忆。 姚月娥不明白,牡丹有牡丹的雍容华贵,酢浆草有酢浆草的清新可人,偌大的庭院两者各自生长、互不相干,怎么偏就有人容不下这些只需方寸水土的小草? 于是那一日,姚月娥鬼迷心窍地走进厨房,趁着晚宴上菜无人注意,她偷偷地打开了关着大白的竹笼。 后来的事,便是大白不负所望地掀了整场晚宴,那些之前叫着要铲草的夫人们个个蓬头散发、形容狼狈地离开了封府。 而姚月娥也在两日后,等来了封夫人的惩罚。 四月的日头虽不算毒辣,但正午时分在冷硬的石板上跪足两个时辰,也不是件易事。不过一个时辰,姚月娥已经跪得眼前发黑。 许久之后想起来,她还得叹一句自己当时运气好。 那位常年休沐也早出晚归的封大人,偏生那日早早便回了府,他背脊凛直地行过姚月娥身侧,衣袂擦过她虚汗涔涔的面颊,冷漠地送了她一记眼刀。 后来他不知在房里跟封夫人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只声音沉冷地扔给她一句,“起来。” 姚月娥生怕他反悔,赶忙想站起来,可到底是跪了一个多时辰,双腿早已淤青麻木,她根本站不稳,踉跄一步,就这么直楞楞地摔了下去。 这一摔,痛得她天灵盖都飞了,明明最委屈的时候都能忍下的眼泪,却在这时不受控制地如雨而落。可面前的人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她,甚至没有想伸手扶她一把。 午后的太阳煌煌地照着,背后是雕梁画栋的封氏祖宅,封令铎一身绿色官袍巍然立着,像一株名贵的豆绿牡丹。 众星捧月的牡丹,怎么会共情一株命如蜉蝣的杂草? 姚月娥从小就知道,眼泪这种东西最是无用,只有能让人心软的时候才值得汹涌。 于是她仰头望着那个岿然不动的男人,很有出息地将眼泪全都咽了回去。 他却依旧冷冷地看着她,转身前只抛下一句,“行事当谋定而后动,未胜先虑败,不审势则宽严皆误,能自保方可图行。” 姚月娥没读过什么书,自然听不懂他这句文邹邹的鬼话。 至于这句话为什么直到今日她依然记得,姚月娥觉得,大约还得归功于那之后被封大人禁足,罚抄的三百张纸。 而那只暗中助她也出卖了她的大白鹅,某日竟在大街上相遇,封大人不反对,姚月娥也就稀里糊涂地将它给圈养了。 姚月娥叹气,伸手捋了捋大白敦实的背羽,宽慰它道:“这么看来,你我也算是共历过患难了,以前最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要炖了你,这次自是也要带你走的。” 大白也不知听懂了没,晃着脑袋用鼻孔看她,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师父您睡了么?” 房门外响起齐猛的声音,他侧身站在隔扇门后,轻拍门扉示意。 姚月娥赶紧看了眼房里那些被她搜出来的物件,幸好没有让人尴尬的私密东西。 她清嗓缓了片刻,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思绪,对外面应了句,“何事?” “门外来了辆马车,”齐猛一顿,复又补充,“里面的人说想拜见师父你。” * 本以为深夜有人造访已是意外,但当姚月娥看清马车前站的那个人,还是惊讶得瞠目结舌。 “薛老板?”她踌躇地迎上去,看着薛清错愕道:“您怎么来了……” 薛清没说话,弯唇看了眼她身后的门。姚月娥反应过来,往旁侧让开一步,伸手延请薛清入内。 月上中天,潋白如水,龙窑里的火还烧着,一半暖红一半清亮。 姚月娥亦步亦趋地跟在薛清身侧,领着他将窑厂逛了一遍。其间薛清很沉默,只有站在龙窑前面的时候,他侧头看了姚月娥许久。 “怎么?”姚月娥懵懂地抹了把脸,“我脸上有东西?” 薛清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冒犯,赧然地摇了摇头,对姚月娥道:“姚师傅为什么想要开窑场?” 突如其来的一问, 让姚月娥一时愕然,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也只能含糊道:“不怕薛老板笑话,姚某自幼家贫,没读过什么书,也就只有这一门手艺略懂一二。” “哦?”薛清侧头瞧她,漆黑的眸子映着窑中火色,无端显得晶亮,“姚师傅祖上也是烧窑的?” 姚月娥点点头,“家父是的。” 薛清“嗯”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对她的回答满不满意。 片刻,他又转身过来,眼神毫不回避地落在姚月娥被火色映亮的耳珠,开门见山地问她道:“那姚师傅这耳洞莫非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全不相干的一句话,将姚月娥问得僵在原处。她下意识摸了摸耳珠,强作镇定地回薛清道:“小时候顽皮翻墙头摔了,脸上受了伤,我母亲听人说打耳洞能避免破相留疤,就……” “哦,这样……”薛清做出一副恍然地神情,目光缓缓扫过姚月娥的脸,兀自叹道:“看来你娘这个法子管用,姚师傅的脸上真是一点印子都瞧不见。” “嗯,哈哈……”姚月娥忐忑地笑了两声,转移话题到,“还没问薛老板这么晚专程前来是为了……” 薛清挑唇淡笑,问姚月娥到,“下午的时候,姚师傅不是找我预支货款?” 姚月娥脸上愕然,心里却升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期待。 果然,薛清收回目光,望着眼前长长的龙窑对姚月娥道:“你要的木柴和瓷土我都可以先给你,但这笔账,是要从御供采购的项目里预支的。” 姚月娥闻言不解,但不等她问,薛清继续道:“既是预**往后的订单,我自然也没有多的给你。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原本只能烧制五百只盏的原料,姚月娥需要想法子,从里面烧出至少七百只的盏。 虽说烧制瓷器存在一定的废品率,但如此一来,姚月娥不得不想办法提高自己原材料的成品率和精品率。 “怎么样?”薛清垂眸看她,“姚师傅可敢同薛某一赌?” 薛清的话无异于一块轰然砸落的巨石。 姚月娥心底翻起层层涟漪,一波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另一波却是水底徘徊的暗流。 她兀自沉默了片刻,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薛老板为什么帮我?” 许是薛清早料到她会疑惑,此刻也只是浅淡一笑,反问姚月娥道:“这对姚师傅来说重要么?” 见姚月娥不答,他才又道:“此番姚师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自然也有我的理由。姚师傅若是担心有诈,也大可不必,薛某持皇商令牌为皇上办事,该有的契书公示都会有,这天底下跑得了谁,都跑不了皇上。只是……” 薛清一顿,语气沉肃地对姚月娥道:“薛某也要提前跟姚师傅提个醒,陈方平的单子出了岔子,顶多赔钱了事,可御供的单子要是出了岔子……那可不是区区赔钱就能了事的,薛某可以等,姚师傅想清楚了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言讫,薛清负手转身,然脚步刚起,他就被一声果断的“等等”唤住了。 龙窑还在絮絮地烧着,发出沉闷地声响,薛清看见那双原本迟疑的眸子熠熠地亮起来。 “我愿意。” 第7章 找茬不急,先找媳妇 嘉禾县,陈府。 雨后初霁的游廊上,一家仆碎步小跑而过,绕过几个端茶的婢女,在尽头的一处水榭停下了。 绵延的淫雨过后,庭院中多了几分萧瑟,陈方平闲来无事对景品茗,刚上头的雅致就这么被打断了。 他神情不耐地觑了眼面前的家仆,竖眉斥到,“咋咋唬唬地嚎什么嚎?猴吃辣椒还是火烧眉毛了?” 家仆露出羞赧的神色,干笑到,“方才有人捎了点消息让小的带给东家,小的这不也是怕耽误东家的生意嘛……” 陈方平这才淡淡哼了一声,示意他讲。 家仆擦了把额上的细汗,猫身凑到他跟前道:“昨晚的时候,有人看到姚家不知从哪儿拉来几车木柴和泥料,姓姚那小子想是还没放弃,要搞什么……” “什么?!”陈方平闻言微凛,瞪向家仆道:“她哪儿来的渠道买进这些东西?” “这……”家仆懵懂,摇头道:“这小的也不清楚啊……哎哟!” 滚烫的茶水冒着白气,径直朝他扑去。家仆唯唯诺诺不敢躲,长裤的一脚被猛地泼了个透。 “不清楚?”陈方平怒斥,“你拿着半截消息来堵我,诚心不让谁好过呢?!” 家仆吓得当即跪下,望着眼前那个烦躁踱步的身影支吾道:“东家莫急,小的虽不知那木材和泥料怎么来的,但敢肯定这一定不是那姓姚的小子买的。只要她拿不出伐木的引子和购买的凭据,那不就等于是偷的么?” 话一出,陈方平当真定住了。 家仆说得没错,凭闽南商会在建州各县的影响力,姓姚的莫说是拿到官府许可,但凡她能找出任何一个敢供货的原料商,陈方平都敢把名字倒着写。 所以这些东西除了非法获得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可能了…… 思及此,陈方平哂笑着绕过地上的家仆,整衣吩咐到,“走吧,多带些人,同我去一趟姚家。” * 因为下过雨的关系,山口的龙窑周围烧出了云遮雾罩的白汽。 姚月娥弯身清点着昨晚薛清托人送来的原料,果然是一点多余的都没有。好在薛清按她的要求,送来的是脂含量高的松木,而泥料也是符合要求的高铁量红土。 新来的原料需要经过泥塑、风干、上釉之后才能进窑,所以如今龙窑里烧制着的,只是姚月娥用新法试验烧制的残料。 因为热气上升的原因,窑里的温度也不是一层不变的。越是靠近窑顶的地方,温度越高,而窑底温度最低。所以姚月娥暗忖,或许她可以利用这温度的差异,只用一炉窑火,就出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瓷品。 最后一点计时香燃尽,观火孔里的窑火已经熄灭了些时候。齐猛忐忑地望着姚月娥,一副胜败在此一举的模样。 姚月娥也是心中没底,只是当着一众窑工的面不便展露。她强自镇定地清了清嗓,对齐猛颔首示意。 “开窑!——” 嘹亮的唱报响彻云野。 窑工们屏息凝神,用器械撬开窑口,只一瞬,带着松木香气的热浪席卷,将姚月娥逼得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纷杂的脚步响起,姚月娥回头,看见一个窑工急步而来。 “这是……怎么了?”姚月娥诧异,下意识看他身后。 只见一群身着短打的家仆手持棍棒麻绳,而气势汹汹走在最前头的那个,正是多日未见的陈方平。 明明来者不善,对方一见姚月娥却笑开了花。 陈方平乜了眼刚开的窑口,语气轻佻地呲笑到,“姚师傅烧窑呢?” 姚月娥心中厌烦,不留情面地冷脸回怼,“怎么?多日不见,陈老板莫非是瞎了?”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姚月娥的脾气,陈方平闻言还是愣了一瞬。少顷,他悠哉游哉地踱步过来,眼神落在龙窑两侧码放整齐的木柴,倏尔笑到,“姚师傅这是又进了批原料啊?” 心中一凛,姚月娥大概也明白了这人此番的来意。 她不动声色地挪步挡在陈方平跟前,凛声到,“陈老板若是这么闲,不如来我家窑上找个事做,我家大郎倒也能匀口饭给你。” 大郎是姚月娥养在窑上的一只黄毛狗,此时许是听见姚月娥叫他,很配合地对着这边吠叫起来。 陈方平本就怕狗,如今被这么当面奚落,脸上再也绷不住,后退两步凛声道:“姓姚的!你少在这儿得意!整个闽南路今年的伐木许可,去年底就已经批完了!这才区区几日,你从哪里搞到这么多的木柴和泥料?!我现在怀疑你非法盗取他人财物!” 姚月娥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昨晚才运的货,陈方平今早就得到了消息,看来整个闽南路,有的人真的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她无意与陈方平纠缠,冷冷觑了眼他身后家仆,凛声反诘,“我倒不知这嘉禾县的瓷商这么厉害,不仅栽赃嫁祸监守自盗,竟还将手伸到了官府的职责范围。” 陈方平冷笑,“官府的事我自是管不了,但如若我是苦主呢?” 姚月 娥怔忡,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方平却得意地将手往身前一抄,邪笑猖狂,“对,若我说我是苦主,若我说我的窑上,恰好丢了些原材料呢?姚师傅……”他挑眉哂笑,追问姚月娥到,“所以说,你能拿出这些东西的采购凭证么?” 心头轰然,像突然踩空的阶梯,姚月娥拽紧两侧的袍子,指节发胀。 这些原料本就是薛清提前预支,不符合皇商采购的规矩,自然不会给她凭证。她虽可以实情告知陈方平,但此刻他本就抱着找茬的心思,得知之后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进而推波助澜不死不休。 可陈方平早已迫不及待,他不等姚月娥作答,兀自对身后的家仆挥手道:“来!先把这些东西都看管起来,在我向衙门汇报之前,谁都不许……” “哗!——” 没说完的话被兜头浇下的冷水泼散。 “陈方平!!!”姚月娥怒而扔掉手里的水桶,上前揪住他的襟口道:“你不要欺人太……” “都还愣着干什么?!”陈方平大吼,“给我砸!!!” 愤怒的嘶吼像撕开堤坝的裂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彻底点燃,两边的人纷纷响应,抄起手里的东西就冲了上去,像两波汹涌汇聚的洪潮。 齐猛冲在前面,挥臂撂倒两人。他捡起其中一人掉落的长棍,将对方五人逼得连连后退。 而姚月娥身为女子,力气和身量到底是差了陈方平些许,饶是倾尽全力,力量的悬殊也很快让她在两人的对峙中落了下风。 不待齐猛回撤护她,陈方平就咬牙往她腿上狠狠一踹。惊痛之下姚月娥猛然松手,重心不稳地朝后退了两步。 陈方平以为她这是打不过,脚底抹油,跟着上前就往她襟口一扯! 裂帛细响,很快被淹没在周遭嘈杂的打闹斗殴之中。胸口骤然的惊凉,却让姚月娥背脊凛然。 她怔怔地低头,看见已经被抓扯松散的领口下,一块缠绕的白色布条明晃晃地露了出来,而对面陈方平眼中惊异过后,很快便燃起一抹兴奋的狡黠。 “姚师傅?”他嘴角挑起胜券在握的弧度,语气玩味,“又或者,我该叫你一声老板娘?” * 建州府,梅幽巷。 天青釉的博山炉里,乌水沉正袅袅地熏着。 叶夷简执子觑着对面的人,颇为窝火地撇嘴抱怨,“我怀疑你这所谓按兵不动,就是个消极怠工的借口。你说咱们都到这闽南路几日了,你就天天跟我在这院里下棋,我就那么点俸禄……” “怎么?”对面的人神情冷淡,“输不起?” 叶夷简瞪眼“啧”了一声以示不满,但很快神情又缓和下来,语气谄媚地试探,“所以不如这一局,我们就……”他说着话,作势就要把棋盘上的子往棋篓里扫。 封令铎不动声色地端详面前棋盘,淡声道:“叶少卿既有自己的想法,本官倒也不拦着。就是年底的历考……” 叶夷简一听历考,当即变了脸色。 所谓历考,就是大昭对官员每年一次的年底考核,需由上官记录下级的善恶德才,交由吏部审核后,作为赏罚升贬的依据。 叶夷简虽任职大理寺,与封令铎不是直接上下级,但这一次的微服查案封令铎横插一脚,叶夷简便从案件的主官变成了协查,如今倒还真被他挟持得无话可说。 他神色不悦地翻了个白眼,嘴上却义正严辞道:“其人对弈,当败不馁、胜不骄,胜负乃常事,棋品见人品。” 言讫,他手脚利落地将刚被自己扫走的棋子放回了原处,伸手对封令铎延到,“封相请。” 封令铎没说什么,哂了一声,落下手中黑子。 “大人!” 门外响起唱报,叶夷简如蒙大赦,赶紧应声,“进来。” 一随行侍卫疾步而来,在棋案前对两人稽首道:“嘉禾县传来的消息,上次大人让卑职盯的那个掌柜,据说是被嘉禾县令逮捕入狱了。” 叶夷简怔忡,侧头与封令铎交换一个眼神,又转头问侍卫道:“以什么理由逮捕的?” “听说是偷盗财物、败坏风纪。” 叶夷简被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罪名弄得懵了一瞬,可不等他问,便听封令铎扔了手里棋子,起身对侍卫吩咐,“多派些眼线盯着这个案子,先勿打草惊蛇。” “哈?”叶夷简挑眉,难以置信,“商会和县衙那帮人摆明了冤枉那掌柜,我们身为钦差不为民请命,还在这儿盯什么盯?” 封令铎乜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正因为这是桩冤案,所以才要等。整个闽南路从上到下沆瀣一气、固若金汤,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撕开的口子。” 他撩袍坐回榻上,端了茶盏低头啜饮,“要我说,那帮人最好能给这掌柜多定些莫须有的罪,案子越大越好,到时候从商会到县衙,从县衙到州府,一个都跑不了。” “可是……”叶夷简迟疑。虽说封令铎所言不错,要肃清闽南路,必定要谋大事而非着细处,“可是如此一来,那掌柜可就平白受这无妄之灾了……” 封令铎瞪他,眼中尽是鄙夷之色,“安排两个侍卫扮成百姓,县衙开审的时候去旁听,确保别闹出人命就是。” 叶夷简无奈妥协,“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封令铎“嗯”了一声,转头瞥见廊外乍晴的天色,对叶夷简道:“明日同我去一趟嘉禾县。” “哈?”叶夷简惊讶,“你不是说按兵……” “……的当铺。” 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叶夷简悒悒地撇了撇嘴。 狗屁的谋大事不着眼在细处……他真是信了他的鬼! 他看某人分明就是慌着先去嘉禾县寻媳妇,没空搭理这个倒霉掌柜,才冠冕堂皇、巧言饰非地胡诌了之前的鬼话! 叶夷简敢怒不敢言,背着封令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趁机抓起棋案上的钱袋,一溜烟儿地跑了。 第8章 对簿快去禀报叶少卿 姚月娥的案子,次日便迎来了升堂。 这案子之所以能立马开审,一来是因着嘉禾县衙横行多年,很多案子报官与否结局无有差别,衙门实在清闲;二来,几次与姚月娥交手之后,陈方平惊觉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他自认抓住对方命门,也想一鼓作气来个速战速决。 故而嘉禾县衙破天荒地选择了可让百姓旁听的公审,大有肆意渲染、杀鸡儆猴的意味。 巳时一到,听闻消息的百姓纷纷从各处赶来,将正对公堂的仪门堵得水泄不通。 不多时,一名身穿绿色官服的县令从雕着獬豸的屏风后行出来,撩袍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的案台坐下了。 原告陈方平今日穿了件暗纹黑麻直裰,恭恭敬敬地对徐县令俯身行了一礼。两人心照不宣,面不改色地交换一个眼神,暗示一切安排就绪。 “啪!——” 惊堂木一响,堂内外很快安静下来。 列队案台两侧的衙役齐声低唤升堂,徐县令高昂着肥厚的下巴,高声道了句,“带犯人姚月娥堂下问话!” 话落,两名衙役很快便从后堂架出一人。 姚月娥穿着一袭脏污的白色直裰,头发干枯蓬乱,一看就是彻夜未眠的模样。 许是一直被关在暗牢不见天日的缘故,姚月娥猛地被这堂前阳光一刺,只觉双眼发白,一时间头晕脚软竟没站稳,重重跌在地上。 膝头传来彻骨的阵痛,姚月娥回过神来,听见头顶有人缓声唤她,“嘉禾县姚家瓷厂东家姚月娥。这罪状之上诉你女扮男装,与男工同吃同住败坏风纪,此罪,你可有话说?” 姚月娥咬牙不忿,“民女当然有话要说!” 她起身跪直了些,抬头缓缓直视那徐县令问:“民女不明白,大昭律法之中,可有哪条明文规定了,女扮男装是为犯法?又是有哪条规定,女子与男子共事,是为败坏风纪?!” 徐县令冷哼一声,反问:“你一介女子,不自尊不自爱,同十多个男工住在窑上,若是这都不算,那什么才算?” “那大人看到了吗?”姚月娥凛声道:“婚内有染、暗自私通是为有罪,可大人有何证据证明民女与这些窑工有染?证人呢?证据呢?官府查案定罪,难道就凭有人的肮脏猜测,和红口白牙一张嘴么?” ” 大胆!“徐县令被问得直瞪眼,气到,“你若问心无愧,何必以男子身份为幌子?不就是想避人耳目、侥幸蒙混?” 姚月娥笑出了声,“如今大人仅知民女是个女子,就开始主观臆断,要把聚众银乱的帽子往民女头上扣。大人不妨说说,民女为何要以男子身份掩饰?” 一席话问得徐县令结舌,偏生旁听的百姓中,也有苦庸官欺压的妇人。她们听了姚月娥的话纷纷附和,徐县令竟一时被闹得下不来台。 “肃静!肃静!”徐县令色厉内荏地拍了拍手中惊堂木,恼怒地看向栅栏外的百姓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谁再敢多说一句,堂上笞刑伺候!” 言讫,他低头清了清嗓,借由这个机会与一旁的陈方平交换了眼色。 很快,徐县令稳定下心绪,厉色斥责姚月娥到,“巧言令色强词夺理!好,你不是要人证么?本官便成全你!来呀!”他转头对堂下道了句,“传人证!” “传——人——证——” 须臾,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被衙役带上堂来。 姚月娥怔忡,只觉那人眼熟,却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直到他向徐县令报上姓名,她才想起,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方平窑厂里的工头。 原先姚月娥还在陈家瓷厂的时候,便是归他管辖。虽说之前与他没有过正面冲突,但想她带走窑上工人自立门户,陈方平当很是为难了这人一番,如今他又要靠着陈方平吃饭,自是对陈方平予取予求。 可徐县令才不管,一本正经地问那人到,“你原先跟姚氏在一个瓷厂做工,自是了解她的为人,如今不妨说说看,她究竟如何?” “是。”那人得令,转头怒瞪姚月娥道:“小人可以作证,姚氏原先还在瓷厂的时候就不检点,时常跟那个叫齐猛的眉来眼去,夜不归宿,后来她还企图勾引我。” 姚月娥一听这话就笑出了声,扬唇反问:“这么说……你竟是好男色这一口?” “当然不是!”那人急了,当即反驳,可不等他再说什么,姚月娥紧接着便追问:“那你彼时并不知我是女子,你又不好男色,我如何能勾引你?” 一席话问得他哑口。 他支吾了半晌,最后只能无力辩解到,“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反正你就是企图勾引我!” “好,”姚月娥反诘,“你说我勾引你,证据呢?但凡你今日能说出我身上任何一处的印记,我便认了这罪名!” “勾引也不一定要、要脱衣服的……” “那你说如何才算勾引?看你一眼?跟你说一句话也算?”姚月娥气急,“那你方才看了我,也跟我说话了,我也说你勾引我!” “放肆!” 徐县令被她一张利嘴气得鼻子冒烟,可姚月娥没停,转而对徐县令道:“大人就不好奇陈方平为何紧咬我不放,不惜伪造证据,至我于死地么?” 话一出,群情激愤,围观百姓之中不乏长期被陈方平和徐县令欺压之人,如今闻言纷纷响应,要徐县令松口,让姚月娥说清楚来龙去脉。 这还了得…… 徐县令眼看现场就要失控,不禁懊恼贸然公审姚月娥这个决定。 没想到这女人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是个硬茬,也难怪陈方平跟她三番五次交手,次次都让她侥幸逃脱、绝处逢生。 “啪!——” 惊堂木响彻正堂。 徐县令作出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怒斥姚月娥道:“少在这里东拉西扯混淆视听!你既不承认自己与多名男子有染,你又有什么证据?!” “大人,”姚月娥道:“没有做过的事,民女上哪里去找证据?况且大昭律法规定,疑罪从无,主张者当举证,大人与其问我要证据,不如问问陈方平,他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民女有罪?” “你……你你……”徐县令被怼得语塞。 情急之下,他侧头瞟一眼陈方平,只见他眼神凛厉,缓缓抬头看了眼案上的令牌。 徐县令心中了然。 从古至今,人之所以能言善辩,最简单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还能说话。倘若不让对方吃吃苦头,知道自己的厉害,想对方也是不会松口,束手就擒。 “来人!”徐县令拾起案上令牌,对衙役道:“人犯强词夺理、藐视公堂,先笞二十,再行审案。” “是!”衙役得令,上前揪住了姚月娥的胳膊。 不知怎的,姚月娥眼前一晃,莫名想起“大白惨案”之后,自己被罚禁足抄书,抄到眼花的时候。 彼时她心里憋着气,封少爷也是这么将她扯到自己跟前,告诉她谋定而后动并不等同于忍气吞声。 所谓谋者,指的是知己知彼,清楚手中筹码和对方路数,能逐一对症克之。 若是将他所言置于当下情景,姚月娥手上唯一能用于对付徐县令的筹码,便是皇商薛清。 思及此,她神色微凛,抬头对徐县令道:“民女不是强词夺理!民女有人证!” 现场哗然。 徐县令蹙眉审视姚月娥,挥手让架着她的衙役退下了。 “此话当真?”他问得一字一顿,并不相信的样子。 姚月娥目光熠熠,点头应道:“如若民女有半句假话,甘愿受罚,绝不喊冤!” 徐县令眉心一跳,却不敢不让她传人证。姚月娥却道:“人证身份特殊,民女暂且不便透露,可让衙役带着齐猛去寻,届时大人就会知道。” 徐县令忖了片刻,点头同意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姚月娥之所以不愿透露人证身份,就是担心提前暴露了自己的底牌。薛清虽只是一介商户,但因着直接给皇上办事,其分量不容小觑。 倘若对方知道了她要去请的人是薛清,只怕是一早便会千般拦阻,或是能拖就拖,姚月娥赌不起。 好在徐县令当下并未起疑,颔首让人带着齐猛下去了。 看着两人行远的背影,徐县令心中忐忑地向陈方平递去一个眼神。 且不论姚月娥要去请的这人证是谁,但就凭她方才那副义正严辞的模样,徐县令便觉她说的人证,怕是真有能力扭转乾坤。 如此一来,今日便没了给姚月娥定罪的机会。与其战战兢兢当断不断,当下更当从长计议,先弄清对方底牌才是。 两人眼神一换,很快便读懂对方的意思。 徐县令惊堂木一拍,退堂延后再审的话还没说出口,堂下的姚月娥便又开口了。 “大人,”她背脊笔直,眼神熠熠,“民女还有一事要禀。” 徐县令早已不耐,可是碍于民意,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准了。 姚月娥俯身一拜,语句铿锵道:“民女在此状告陈方平监守自盗,冒充买方设圈套引我入局,继而故人行凶,毁我货物、断我原料,借此敲诈勒索契书赔款。” 此话一出,现场寂然。 徐县令没曾想她话锋一转旧事重提,正想喝止却见姚月娥转身对栅栏外的百姓道:“此前民女已经写好状书递交州府,州府只需翻查买方账本,即可得知其与陈方平的关系。可州府衙役置若罔闻、万般推脱,民女不得已找人借贷了一批原料,想要完成订单。” 她转身,面向陈方平继续道:“没曾想陈方平半点活路不给人留,竟靠着随口污蔑就想转移视线,赶尽杀绝。” 言讫一顿,再次对徐县令拜道:“还请大人明察,还民女公道。” 姚月娥记得那次抄书,她还问过封少爷一个问题。她说,自己在封家人微言轻、低人一等,根本就没有任何可用的筹码。 封少爷听完她的话一愣,脸色霎时变得非常难看。她虽不知当日封少爷为何不悦,但却记得他说过的话。 他说,永远记得自己造势,善可以利用,同样恶也可以。 就像已经帮过你的人,会有更大可能继续帮你,恨你所恨之人,也可同样利用。 情绪是所有人的软肋。 三人成虎,法不责众。没有谁有能力堵上悠悠众口,看不见的言语也能杀人。 她之所以要把自己和陈方平的事在方才抖出,就是因为看到了旁听百姓的气愤。他们中也不乏被恶吏、被庸官、被陈方平这样的奸商欺侮之人,只要能煽动起他们的情绪,今日之事就不算她败。 果然,姚月娥话音方落,就有按耐不住的百姓附和。众人群情激昂,高声要求县令 彻查陈方平,还原事件真相。 十拿九稳的一局,变成如今的样子,打了徐县令一个措手不及。 他猛拍几声惊堂木警告,却毫无成效,气急之下,竟下令衙役将站在前排几个百姓押上公堂,处以笞刑。 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 几个百姓振臂冲垮仪门前的栅栏,路人纷纷参与进来,义愤填膺地要求官府给出说法。双方各执一词扭打在一处,场面堪称混乱。 人群后,叶夷简派出去的两个侍卫沉默对视。 一人问:“叶少卿吩咐,若是事情闹大了就要禀报,所以……这应该算是闹大了吧?” 另一人看了眼乱成一锅粥的县衙,怔忡道:“你在这儿看着,必要时可以亮出大理寺微服的身份,控制事态,我这就去禀报叶少卿。” 言讫长腿一迈,闪身消失在人潮汹涌的街头。 第9章 钦差溪狗,他那个倒霉兄弟 巳时二刻,嘉禾县唯一的商市上人头攒动。 马车停靠在街头一间当铺门前,叶夷简掀开车帘,“就是这里了。” 封令铎缓慢睁眼,眼神在门前的匾额上逡巡一圈,才神情冷肃地撩袍下了车。 迎出来的是个年纪不大的伙计,他看两人衣着光鲜,不敢怠慢。叶夷简照例赏了他几块碎银子,伙计很快便安排两人进了里间。 封令铎提步跟上,却脸色沉冷地伸手拦住了叶夷简。 “……”叶夷简一噎,险些忘了此番要查的不是公务,而是封大人的私事。以封大人的脾气,他的私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脚步一顿,叶夷简规规矩矩地退去了外间候着。 须臾,当铺的掌柜笑呵呵地出来了。 封令铎没时间跟他绕弯子,从身上取出那对和田玉镯递给掌柜,单刀直入,“我想知道这对镯子的当户,你记得什么,我要事无巨细的消息。” 强势冷硬的语气,不像是打探,倒像是上官审问罪犯。掌柜的听得一愣,不待他回神,眼前已经被递来一张印着官印的银票。 掌柜的看着那上面的数额咽了咽唾沫,便也忘了去计较封令铎态度倨傲的事,转而殷勤地笑着让他稍等。 片刻后,掌柜的抱着个盛放契书的匣子回来,当着封令铎的面打开了。 “郎君要寻的就是这对玉镯吧?”他将一张契书展开递至封令铎眼前,随后指着其上的当物信息,与封令铎手中的镯子一一核对。 “没错。”掌柜的确认,“这对镯子就是从我这间铺子出去的,这当户……” 掌柜的目光下移,落在底端那个签名画押的地方道:“是一个叫姚月娥的女子。” 呵!姚月娥。 封令铎冷笑,却觉这三字仿佛三颗锃亮的铜钉,每从掌柜口中蹦出一个,就有一阵冰冷的刺痛从他脑门钉下。 若是没有记错,不仅这对镯子是他送给她的,就连“姚月娥”这三个字都是他教她写的。 结果这女人倒好,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可封令铎越是心头发堵,眼神越是离不开契书上,那几个中规中矩却乏于灵秀的三个字。 好歹是跟着他手握着手,一笔一划学的,竟也只能练到这种初出茅庐的水平,真是白费了他幼秉灵翰、天资超逸。 封令铎越想越气,最后眼睛定在契书上,恨不得烧出个窟窿。 掌柜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脖子,觉得后背有些发冷。 他将契书翻到最后一页,取出一张当户的户籍证明道:“我想起来了。那名叫姚月娥的女子,那日是同她丈夫一道来的。她说这镯子是她的嫁妆,但她是外地嫁过来的,还没有办好户籍,所以这户籍证明,用的就是她新婚丈夫的。” “郎君您瞧。”掌柜将证明递给封令铎,却冷不防收获一记淬了冰的眼神。 “丈夫?”封令铎觉得自己怕是真给气懵了,一时竟连“丈夫”是什么意思都忘了。 那掌柜却以为他还想知道些细节,忙不迭点头,“我看那男子面相憨厚、态度诚恳,是个过日子的。两人也颇为熟稔亲昵的样子,不像作戏。” “熟稔?亲昵?不像作戏?”封令铎重复着掌柜的话,语气一个比一个可怖。 掌柜被问得不敢支声,只惴惴地点了头。 封令铎脑中空白。 除开那次听闻皇上被敌军围困在燕山,他都不记得自己还有如此错愕的时刻。 封令铎闭上眼,缓缓吁出口气让自己冷静,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在广袖之下紧拽泛白。 姚月娥…… 两年不见,没想到这人是真的出息了。 一声不吭地走人也就罢了,现在竟然……竟然拿他的赏赐换钱养男人? 封令铎一言不发,黑脸行出里间的时候,只觉整个心肝脾肺都堵得发疼。 他兀自驻足在通向外面铺子的廊道上站了一会儿,直到情绪稍缓,才撩开帘幔从里面行了出来。 然方才坐着叶夷简的桌案后已经空了,一名侍卫扶剑伫立在旁,见封令铎出来,抱拳拜道:“方才县衙的眼线来报,说堂审时发生了冲突,叶少卿已先持钦差符契和圣旨,领仪仗前往县衙,留卑职在此禀告大人,大人若是想去的话……” “不去。” 又冷又硬的两个字砸过去,侍卫立马识趣地闭了嘴。 到底是没上过战场,这么点小事也真值得火急火燎? 封令铎心中腹诽,绷着脸上了马车,转头又对那侍卫道:“这案子交给叶少卿全权处理,没闹出什么他收拾不了的事,就别来烦我。” “哦,是!”侍卫应声,目送马车碌碌行远。 * 另一边,嘉禾县的衙门已经是乱作了一团。 喧嚣鼎沸、厮打混战,一开始衙役们带着棍棒占了上风,但顶不住沸腾的民怨。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各处赶来,扛着锄头、带着门栓,纷纷加入了这场混乱的围殴。 徐县令和陈方平眼见事态失控,藏屏风的藏屏风,钻桌底的钻桌底。直到衙役趁乱抓住姚月娥,徐县令才扶着歪斜的乌纱帽,从桌底探头出来,嚷到,“煽动民乱罪不容诛!杀、杀杀无赦!” “呲啦”一声,罡风乍起。 衙役听令拔刀,一阵白光闪过,刀刃的寒凉之感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急促纷乱的脚步由远及近,拥挤的仪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铿锵锣鸣。刹那间,沸水般的喧嚣如浪潮退去,百姓与衙役纷纷侧目。 大昭律法规定,凡官员出行,三品以上或钦差可享用仪仗开道。而嘉禾县这个地方,平日里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一州的知州老爷,如今突然出现个敢鸣锣的大人物,所有人几乎登时就懵了。 当然最懵的还是徐县令。 他怔愣地瞟了眼屏风后面的陈方平,瞪着双死鱼眼,颤颤巍巍地从桌底钻了出来,将信将疑地挤进了衙役堆里。 仪门洞开的台阶下,手持“回避”“退让”官牌的差役在前开道,中间一台八人大轿威风凛凛。红木黑漆、雕刻彩绘,轿框上刻着云纹牡丹,四周皆有瑞兽狻猊锦缎彩穗,好不气派。 徐县令当即就傻了。 行在最前的差役入门后在台阶上站定,抖开明黄圣旨高声诵读,而另一差役双手捧着一方官印和敕牒呈与徐县令。 看着上面明晃晃的“钦差”两字,徐县令眼前一花,往旁侧的衙役身上靠了靠才站稳。 轿子里,叶夷简撩袍行了下来。他本就生得标志,面如冠玉、眸如寒星,一身朱红官袍,背脊凛直地往人群前一站,便没人敢质疑他的身份。 徐县令哭似得笑起来,厚厚的下巴压出两道褶子。他笼袖往前站定,对叶夷简拱手拜道:“下官见过钦差大人。” 叶夷简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兀自绕过徐县令,往审案的正堂去了。 徐县令脸色煞白,趁得叶夷简转身之时,小声对身侧一个衙役吩咐,“立即去趟州府,务必要将知州大人给请来。”言讫赶紧撩袍,猫着腰跟了上去。 “叶大人请。”徐县令伸手,毕恭毕敬地邀请叶夷简上坐主审席位。 叶夷简脚步一顿,神情和缓地对徐县令笑道:“嘉禾县衙门是徐县令的地盘,叶某虽为钦差,但奉命也只是旁听,不好宣兵夺主、鸠占鹊巢。” 说完,他也不等徐县令回应,鞋尖一转,径直坐去了原先给陈方平准备的圈椅。 见叶夷简态度强硬,徐县令不敢再辞,只好强作镇定地挤出个笑脸,同手同脚地又坐回了主位。 嘈杂的公堂终于安静下来。 随着惊堂木的拍响,姚月娥又被再次押了上来。 经过方才的对峙和冲突,她早已恢复平静,饶是略有些形容狼狈,但跪下的时候依旧凛着后背,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叶夷简也就多看了她两眼。 虽说叶夷简和封令铎是熟到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但家宅之中的女眷,特别是并非正妻的妾室,通常情况,外男是不得机会窥见的。 故而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两人正儿八经第一次见,叶夷简自是不认得堂上之人,就是他那倒霉兄弟日思夜想、苦寻不得的逃妾。 但这并不耽误叶夷简觉得她好看。 姚月娥本就长了双多水含情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也是眼波流转,单是那么略略地一瞧,就能让人心都酥了,更别说如今美人蒙冤,眼中尽是泛着泪的倔强。 叶夷简心里突然就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他来之前,就大致听人汇报了此案的来龙去脉,当下自是心中有数。 于是当他见徐县令又唾沫横飞、喋喋不休地揪着姚月娥教唆百姓的事发难,叶夷简终是忍不住,对着堂上的人挥了挥手道:“今日要审的案子到底是哪件?” 徐县令一愣,假作镇定地陪笑到,“是、是人犯姚氏女扮男装经营窑厂,败坏风纪的案子。” 叶夷简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转头却问姚月娥道:“你独自一人经营窑厂?” 姚月娥点点头,“那窑厂确是民女一人经营的。” 叶夷简歪头瞧她,眼中浮起一丝好奇,又问:“听你口音似乎不像嘉禾本地人士,那姚氏,你家在何处啊?” “回大人的话,”姚月娥转身拜道:“民女幼年父母双亡,之后便一直跟着姑姑生活。常年居无定所,故而大人如今问民女家乡何处……民女是真的记不得了。” “这样……”叶夷简喃喃,眼神打量她道:“本官看你年纪,应该也有十八九了,寻常女子这个年纪早已嫁人,你又是什么原因要独自一人开设窑厂呢?” 问到这里,面前原本一直淡然的女人脸色倏地白了。 她略微迟疑一瞬,缓缓将眼神从叶夷简身上移开,半晌才嗫嚅道:“民女……民女也嫁过人的。只是两年前夫君离家从军,战死疆场,民女走投无路,才想到靠一门祖传的手艺混口饭吃……” 说这话的时候,姚月娥声如蚊蚋,眼神也回避似得看向自己绞紧的手指。 这幅模样落在叶夷简眼里,全然变成一副旧事重提、期期艾艾的模样。再联想到姚月娥之前的遭遇,叶夷简竟从她的神情中,品出了几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姿态。 许是出于心中怜悯,叶夷简嘴快问了个与案子全不相干的问题。 他问:“你说你亡夫曾于战场殒命,那你可知他姓甚名甚,曾在谁人麾下谋事啊?” 堂下之人怔了怔,片刻才道:“民女亡夫姓封名溪狗,听说……是在一个叫獾郎的人手底下做事的。” 叶夷简一听这两名字就笑了,他摇头看向姚月娥道:“这狗啊獾啊的,一听就不是人的名字,这是打仗又不是打猎……” 话音戛然。 叶夷简只觉有一盆滚烫的水,“哗啦”一声从他天灵盖兜头淋了下去。 不是…… 若他没记错的话,当今大昭的开国皇帝,幼时乳名便是獾郎。 而那个溪狗……不正是他家那个每天苦脸寻妻而不得的封大人,封令铎么?! 他神色错愕地转头,看向如今仍还蒙在鼓里的徐县令和陈方平,默默在心里给两人点上一对白蜡。 第10章 重逢“亡夫”突然诈尸了 这场热闹又荒诞的升堂,终于在叶夷简的主张下,延后再审了。 姚月娥坐在碌碌而行的马车里,仍旧兀自恍惚着。 本以为今日这一场被陈方平抓了把柄,不说缺胳膊少腿,脱层皮总是少不了的。而今她不仅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叶大人还顾念她因久跪而双腿难行,专程为她安排了辆马车。 推脱几次无果,姚月娥只得受宠若惊地从了,待她终于平复好心情,身下马车也缓缓地停了。 “姚……师傅。”外面传来叶夷简的声音,他似是有些迟疑。 姚月娥撩开车帘,抬头便见一座灰瓦高墙的院落,大约就是朝廷为叶夷简一行安排的住处。 “这里是朝廷安排给官员的巡查下榻之处,本官将人手调拨一些过来,绝对安全,你就先在这里住些时候。” 叶夷简说着话,转身给几个侍卫手势。待一切安排就绪,他仅是神色复杂地站着目送,全然没有要跟着进去的意思。 姚月娥疑惑,问叶夷简到,“这里既是官府为叶大人安排的住处,叶大人不进去么?” “不用了,”叶夷简摆手,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本官尚有要务在身,且为避人非议,案子落定之前,本官都不便与姚师傅过从甚密。” “哦。”姚月娥弱弱地应了一声,觉得确实也是这个理。 说话间,两名婢女已经从广门内迎了出来,姚月娥也实在是乏累,便不再婉拒,转身跟着两人进去了。 院子是三进的样式,坐南朝北、宽敞明亮,由两边的游廊将整个布局连起来。姚月娥跟着两人穿过垂花拱门,便来到了寝屋所在的后院。 海棠纹隔扇门推开的一瞬,一股雨后江南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内陈设古朴典雅,烟柳画桥的苏绣屏风后,一片热气氤氲。婢女们为姚月娥放好换洗的衣裳和棉巾,掩门退了出去。 姚月娥虽未犯过事,但也知道当下这般待遇,不该是她一个嫌犯该有的。 可叶大人一身正气,方才还亲自救她于水火,姚月娥觉得,他也不像是那种见色起意之徒。或许……是叶大人怜她无端蒙冤,才给出的一些补偿。 姚月娥低头嗅了嗅自己,被身上那股暗牢里的霉臭气熏得险些背过去。 确实是太脏了。 思及此,她倒也不再迟疑,宽下衣袍扶着桶壁,抬腿跨了进去。 恰好的温热抚平了她满身的酸痛和疲惫,姚月娥也是这时才发现,浴桶里放着的并不是添香祛味的香料花瓣,而是几味活血化瘀、安神舒缓的中药。 姚月娥心中一暖,将双肩埋入水中,闭眼之前还暗赞了好几句叶大人真真是爱民如子。 可她不知道的是,爱民如子的叶大人甫一离开,便马不停蹄地派人传话去了梅幽巷。待姚月娥从浴桶里醒来,浴水已经变得温凉。 许是睡得太舒服,她还浑浑噩噩的,披水而出的时候,也靠着桶壁缓了好一会儿,才取了屏风上的长袍。 她低头系着腰间绦绳,绕过屏风往外间行去,在余光撇见桌案后的那一袭白衣时,姚月娥的脚步倏尔顿住了。 眼前之人身形颀长、气韵清华,饶是并腿跪坐也凛直着后背,如此坐姿和仪态,与记忆中的那人别无二致。只是…… 不知是不是长久未见,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她总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是比记忆中黑了些、壮了些,一身胫骨竟透出些久经杀戮后的刚硬无情。 姚月娥猛然摇头,那幅度,仿是想将眼前的幻觉甩出去。然而“幻觉”不仅没消失,还抬眼往她的方向瞧过来。 四目相对,姚月娥只觉有一股寒意从头顶沿着脊椎一路往下,冷得她心尖都泛起寒意。 “怎么?见鬼了?” 这一句无异于平地惊雷。 两年来,她一直向天下人昭告的“亡夫”突然诈尸,可不就跟见鬼没有两样嘛?! 或许是场面过于意外,这一刻行动快过了思维,没等封令铎再说什么,姚月娥几乎是当即转身,拔腿就跑。 “今日你敢出了这道门,我就告诉徐县令,你是我封府的逃妾。” 杀人诛心,蛇打七寸,姚月娥步子一顿,果真不跑了。 先前她之所以敢在公堂上据理力争,就是因着自己“寡妇”的身份。大昭律法规定,未婚男女若因共事之故不得不共处一室,并不算败坏风纪。可倘若她是有夫之妇就不同了…… 没曾想封家这位少爷 良心不多,手段却是渐长,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就精准无误地往她软肋上顶了把刀。 可她姚月娥到底也不是被吓大的。 先前逃出封府的时候,她就认真研习过大昭新法。于是姚月娥脖子一梗,颇有骨气地回怼到,“大昭律法分明规定,夫外出两年不归,准予和离。我可是都亲自读过的,你休想唬我!” 封令铎几乎要被她这句理直气壮地反驳给气笑了。 敢情之前她温柔晓意地缠着自己学字,还偏要用前朝法典,不是故意找借口与自己亲近,而是早就盘算着找法子弃他而去么?! 亏他之前那么耐心地对她,不仅教她读书,还教她为人处事,可到头来呢? 他手把手教给她的东西,竟都被她招呼到自己身上了! 心里像是被猛地泼进一锅滚油,先前一直压着的火在此刻,霎时就撼天动地地烧了起来。 封令铎的眉眼本就生得冷肃,如今再这么骤然一沉,便让人生出几分惊心的恶寒。 他缓慢抬头攫住姚月娥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既然你熟知律法,那你又可知,方才所诵的那条律法中,和离只是针对正妻。” 正妻,而非妾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对于姚月娥来说,却像是隔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被卖去封府之前,姚月娥就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姑姑说她能去封府做个妾都是祖上积德高攀。她知道封府的人看不起她,她也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如今亲耳听到这话从封令铎口中说出来,到底感受还是两样。 对他来讲,她不过是个十两银子买回去的物件。饶是重逢,他在意的也不是她彼时为什么要走,而仅仅是愤怒她的离开,下了他封少爷的面子。 心里有股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委屈的情绪在滋长,姚月娥低头在腰间一阵瞎摸,倏尔才想起来,自己当下穿的是沐浴后的长袍,并没有将钱袋带在身上。 “怎么?”对面的人语气森凉,“想还我十两银子,一刀两断?” 被说中心事的姚月娥不吭声,桃花眼愤怒地瞪他,一副恨不得将他饮血啖肉的样子。 封令铎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几年不见,眼前之人似乎是长高了些,而浴袍贴身又没有束缚,她身上那些属于女子的特征,霎时就显得格外分明。 到底是久别重逢,封令铎不想让她觉得冒犯,便心情郁郁地移开目光,却冷不防瞥见她防备地拽紧了襟口。 呵……女扮男装跟外男同吃同住不见她防备,跟他倒是孤男寡女、授受不亲。 封令铎握拳抵了抵眉心,真怕自己给她气得当场就撅过去。偏生那人还火上浇油,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反正我就是你十两银子买来的玩物,蜡烛一吹,你找谁不一样的?” “姚月娥!!!” 封令铎暴怒,沙场上磨砺出的杀伐在这一刻释放,惊得姚月娥后退几步,险些撞翻身后的屏风。 “你说这话的时候,良心不痛的吗?我若将你视作玩物,你这些开窑的资本哪里来的?我就将你捆在……” 话音戛然,之后的话封令铎也实在是说不下去。 前朝不是没有豢养禁脔的权贵,那些女子终身被囚于私宅后院,甚至锁于床榻。莫说是价值不菲的赏赐,往往就连一口好些的吃食,都要靠拼命取悦家主才能获得。 这女人的良心莫不是被狗吃了,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反正……我不跟你回去。”姚月娥声如蚊蚋,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受够了讨好你、看你脸色的日子,我也受够了被你娘嫌弃生不出儿子、被府里人处处针对的日子。” “那现在呢?”封令铎问:“你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他从腰间摸出那对和田玉镯,“你变卖我给你的东西,就是为了过这种任人欺负的日子?” “对!”姚月娥昂起头,“我就是喜欢现在的日子!大家叫我东家,叫我师傅。” 不是封府人口中的“穷酸丫头”和“赔钱货”。 这一句姚月娥没说,封令铎自也不懂,只话锋一转,用一种近乎森冷的语气问她,“那个齐猛是你什么人?” 姚月娥怔忡,但看着桌案上的玉镯很快便反应过来。 一不做二不休,这是个让对方死心的好机会,姚月娥心头一凛,言之凿凿地道:“他是我男人!” 封令铎嗤笑出声。 要不是见到姚月娥对他炸毛的样子,这话他还能信几分。如今联想到有人告发她女扮男装的事,再听她这么说,封令铎若还能信,他就是蠢了。 “哦?”他挑眉,也不急着拆穿,“这么说他一个大男人,不仅眼看你身受污名、陷于囹圄而袖手旁观,竟还要靠你变卖首饰养活?姚月娥……” 封令铎抬眸攫住眼前的人,语气辛辣地反呛,“你确定不要寻个大夫,来瞧瞧眼睛?” 姚月娥被问得哑口,便变本加厉地往他心窝子里戳,“反正无论你怎么说,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大不了你告官抓我,我读过《大昭刑统》,这罪名充其量也就是个徒两年或流放两千里。” 封令铎气得冷笑。 平日里最讨厌读书的人,竟然连《大昭刑统》都研读到这份儿上了,那不是铁了心不回头了么? 还让他告官?他就是这大昭最大的官,自己告给自己听,不是又要被气死一次?况且他堂堂参知政事为着个女人纠缠痴扯,若是闹到人尽皆知,他还真丢不起这个脸!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封令铎道。 姚月娥面不改色,颇有骨气地瞪他。 封令铎见她这幅模样,真是从心口到胃腹都沉得发疼。他起身广袖一甩,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那你就等着去牢里过你的好日子吧!” 言讫飞起一脚,踹得隔扇门轰然飞拍向两侧,摇摇欲坠。 游廊外几株海棠含苞,扑簌簌地晃动着枝头娇嫩。封令铎想起来,闽南偏南,海棠当是会开得比京师早些。 可心情悒郁的时候,越是美的景偏偏越会触动心底情绪。 封令铎摸到腰间那只狗刨的香囊,一把扯下,振臂扔远了。 第11章 审案媳妇人见人爱怎么办? 月上中天,夜阑人静。 叶夷简待在暗巷的马车里,偷偷地撩开了耳侧的帘子。 寂静的巷子深处,两盏灯笼慢悠悠地晃着,叶夷简略微不耐地“啧”了一声,暗骂封令铎好歹封侯拜相见过大世面,怎么一遇到女人的事,就活像个急急慌慌的毛头小子。 都说了小心为上、隐秘行事,这人还敢抛头露面地骑马过来,生怕人不知道他当朝封相,莅临闽南路微服私访似的…… 关键是也快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叶夷简在心里骂得起劲,眼见侧门上的灯笼晃了晃,从里面行出个颀长的人影。 心头一紧,无奈又抢不下蠢马嘴里的帘子,叶夷简只得猫腰躲在车窗下,对着外面“喵喵”叫了两声。 清冷的月华从头顶洒落,叶夷简抬头,看见脸色沉黑如墨的男人。 虽说两人从小熟识,长大共事,但叶夷简自问也很少见封令铎露出这副神情,除了军临城下、八面埋伏的时候…… 没想到神挡杀神的封相竟也会吃瘪,叶夷简心头暗爽,眼神忍不住往他头顶瞟去。 “何事?” 言简意赅,一听就是没心情听他叨叨。 叶夷简端起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伸手延请他上车谈事,封令铎撩袍行了上去。 然他甫一落座,身旁之人便立马换上三姑六婆安慰人的语气,拍着封令铎的肩对他道:“凡事你往好处想,或许她真以为你死了也不一定。” 封令铎侧头乜他,一副“不会说话你可以不开口”的神情。 叶夷简故意忽视,嘴里还振振有词,“我方才还问了她两句关于她亡夫,就是你的事。” 他看封令铎一眼,又继续道:“她说她还在窑厂后面的山上给她亡夫,就是给你,修了个衣冠冢。我方才也遣人去看过了,有是真有,只是那衣冠冢常年无人打理的样子,现今坟头已是绿洼洼的一片了。” “叶德修,”封令 铎幽幽地开了口,冷眼注视身旁那个喋喋不休的人道:“我看你字什么德修,不如单字修好了。” “哈?”叶夷简不解,却听封令铎道:“因为缺德。” “……”叶夷简被怼得噎住,眼神泛虚,“我这不是在开导你嘛……” 封令铎冷笑,“你这样待在大理寺真的没问题么?人犯就没有因为受不了你这张嘴,公堂之上暴起行凶的?” 叶夷简“咳咳”两声,老实闭嘴,不吱声了。 封令铎白了他一眼,说回正事,“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夷简故作深沉地叹气,“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 “哦。”叶夷简摁下看热闹的心思,一言以蔽之,“简单说,就是一桩地方豪强传统官府,上瞒朝廷,下欺百姓的事。我下午已经派人去打听了,这种案子闽南路每年都有几起,无一例外受害者都是些外地来做生意的外商或者行商。” 他顿了顿,又道:“这作案手法呢也不复杂,就是对那些不听话、不肯合作或上供的商户,他们就先派人去签个大额订货契书,等到商户送货的时候,再安排山匪去截货。接着便以对方拖延交货违约为由,收取高额违约金。” 封令铎听得眉心一蹙,“没人报官?” “有啊!”叶夷简答得认真,“那姚月……姚师傅不就报官了嘛?可是你看,最后就弄成这个样子。” 封令铎闻言沉默。 叶夷简也是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声,道:“这案子倒不难判,难的是,你猜他们是如何做到这官、匪、商,上下联通、沆瀣一气的?光是这勾结山匪一项,往小了说叫窝藏包庇,往大了说,那可是谋反。而如今的闽南路,更是铁板一块,我敢说就姚师傅那案子,若不是我及时把人带走,下午延后再审,她晚上就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牢里了,你信不信?” “哎……”叶夷简叹气,“说不定这一趟,你我都是凶多吉少、有来无回。” 话落,叶夷简抬头对上封令铎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怎么给忘了,身边坐着的这位不是别人,可是曾随皇上起义,出将入相从无败绩的大昭战神封令铎。对他来说从没有什么有来无回、凶多吉少,大不了长剑一拔,杀出去就是。 可叶夷简当即按住他,“你别激动,闽南不是不能用武,可倘若战事一发,黎民受苦不说,北边的前朝余部一直对大昭虎视眈眈,南边还有蠢蠢欲动的倭寇,天下才定不到两年,皇上的意思也是智取为上。” 封令铎面无表情地甩开叶夷简的爪子,冷声道:“本官好歹是官拜二品的参知政事,你说的这些,本官会不知道?” 得,这人又摆出架子自称“本官”了,叶夷简卑微地笑笑,不说话。 “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终于等来这句话,叶夷简开门见山,“我打算将计就计。” 他解释,“如今我已暴露身份,不见得是件坏事。我在明,假意骑墙和稀泥;你在暗,从内部撕开口子,能策反的先策反,能招安的先招安,强大的敌人逐个击破,这还是你曾经教给我的。” “呵……”封令铎冷笑,“所以就是虚与委蛇的吃喝玩乐你上,正儿八经的累活我干对吧?” 怪不得这人一听说衙门出事就跑得飞快,合着是在这儿等着算计他! “……”叶夷简干笑两声掩饰心虚,很快又态度淡然地道:“封相金尊玉贵,能够莅临指导下官公务已是荣幸,怎可再劳封相费心,不过……” 他为难道:“就是这暗处的活儿,多多少少要同商会、官府打交道,现在姚师傅又是这帮人的眼中钉,若是交给别人来做,拿捏不好分寸,只怕姚师傅还是得吃些苦头的。” 言讫,他故意看封令铎一眼,却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淡反问:“这又关我什么事?” “是是是,”叶夷简听出话外之意,赶紧顺杆子附和道:“您堂堂封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得一表人才,前途又不可限量,连公主都仰慕你,想要什么女人找不到?何必为了一个乡下丫头劳心费……” 没说完的话梗在喉头,叶夷简被封令铎的眼刀杀得噤了声。 “明日的堂审,你准备如何?” 叶夷简清清嗓,老实道:“我猜下午我带走姚月娥后,对方可能已经做好了让人给陈方平替罪的准备。这也是对方借此试探我态度的契机,我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先糊弄过去。” “那她呢?” 叶夷简一怔,当即就明白封令铎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谁。 切~还真以为这人断情绝爱心如止水,结果还是猴子戴面具——装给人看的。 身旁投来颇具压迫感的眼神,叶夷简收起腹诽,回到,“我到底还顶了个钦差的身份,他们再怎么也得给我几分薄面不是?再说了。” 叶夷简道:“你那姚师傅人厉害着呢,在我之前就派人去请了薛清,薛清你还记得吧?就是初来嘉禾之时,我们一起见过的那个皇商。陈方平说的那批来路不明的木柴和泥料,其实全是薛清贷给她的。” “什么?”封令铎愕然,“薛清为什么帮她?” “这我怎么知道?”叶夷简瞪眼胡诌,“许就是姚师傅貌美如花、人见人爱,招人喜欢咯!” 果然,封令铎闻言,脸色霎时又黑了三分。 扳回一局,叶夷简暗爽,假惺惺宽慰封令铎道:“你放心吧,明日升堂他们不会对姚师傅怎么样的。” 他看了看天,又道:“时间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梅幽巷,我从今天起要住到官驿去了,你自己小心点。” 眼前之人却一副并不领情的模样,兀自撩帘下了车,翻身上马。 叶夷简这人虽然嘴欠,但他方才有一句没有说错——他封令铎出生将门,天资聪颖,弱冠之年入仕为官,不过四载便是出将入相。他的人生除了幼时祖父遭人陷害家道中落,可以说事事顺意,前途无量。而今他竟为着个十两银子买来的女人生气,真是活回去了。 一个女人而已,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今日的失态,只是因为他的骄傲和尊严受到了挑战,仅此而已。 他倒要看看,若是没了他,姚月娥到底会把自己弄成个什么样子。她会哭着回到他身边,祈求他的怜悯。到时候,他一定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思及此,封令铎夹紧马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 次日巳时一刻,嘉禾县的衙门再次升堂了。 许是因着昨日闹出的动静太大,今日的堂审围观百姓只多不少,还有好些人是闻讯专程从邻县赶来听审的。 正对公堂的仪门外,一排漆木栅栏将人群隔开。随着衙役的唱报,叶夷简、徐知县、还有建州府王知州一同从屏风后行了出来。 今日县衙升堂,叶夷简虽官职最大,但同王知州一样,只能旁听,徐县令恭敬地派人搬了两张圈椅过来。 叶夷简与王知州相互延手致意,撩袍坐下了。他回头,却见一名身着布衣的小吏手捧盘托,奉茶而来。 他垂眸一看,发现是清溪县产的乌龙茶,而叶夷简喝茶喜香,只喝花茶。可没等他推辞,那名小吏只快速将那茶盏一端,露出茶船和杯底间的一枚帝王绿翡翠玉佩。 叶夷简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昨日他将姚月娥送去兰苑之后,便大张旗鼓地下榻了官驿,再然后,他虽半夜乔装从官驿去找了封令铎,但并没为了姚月娥再做些什么。 故而徐县令和王知州大约也是从中猜出几分他的用意,今日用了个谁也料想不到的方式试探。倘若他不接受,叫小吏换茶就是。 叶夷简心领神会地微挑唇角,示意小吏将茶水放下了。 一切就绪,姚月娥和陈方平两名原被告便被带到了堂前。 徐县令知道,姚月娥女扮男装败坏风纪的事没有证据,如今便顺水推舟地送了个人情,称昨日那名证人已向官府自首说谎。 一声令下,那人被衙役带上来认罪画押,押去堂下挨板子了。 而姚月娥诉陈方平监守自盗、故意构陷之事,徐县令命人当堂按姚月娥所求,查阅了甲方的账本和屋契、租契,证明这些店铺乃甲方独自所有,与陈方平没有丝毫关系。 姚月娥初闻时不信,但不过多时便平静下 来,大约是想通了这里面的门路。 既然陈方平串通了官府,那么由官府出面重新做一份契书根本不是难事,虽然纸张是新的、日期是假的,但只要盖在上面的官印是真的,那除了经手人,便没人能说这份契书是假的。 而关于山匪一事,县衙也改口称此番确为意外突发,根据契书约定,应当予以姚月娥责任减免,不必承担违约责任赔偿。 案件至此,也算是各打五十大板,拿出了息事宁人的态度。 徐县令将手中案卷搁于公案,恬不知耻地问姚月娥对这样的判决结果是否满意。 姚月娥心中不忿,但现实难以扭转,只能悻悻地闭口不言。 徐县令有些尴尬地笑一声,偷瞄一眼坐在堂下旁听的叶夷简,见他没有异议,便大胆将惊堂木一拍,宣布案件就此了结。 就在此时,一时安静旁听的王知州却突然问姚月娥道:“听原告说,你的窑上新购置了一批原料,却又拿不出购买凭证,可有此事啊?” 话落,倒是叶夷简被问得一愣。 按照大昭的律法,木料砍伐买卖需要官府出具的许可,而相应的商业行为又涉及州府税收,确实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问题。 王知州此时将这个问题抛出来,若是姚月娥没有准备,偷伐官木证据确凿;若姚月娥有所准备,对方正好借此机会探探她的底细和后台,知己知彼,可谓是稳赚不赔。 只是,他们大约如何都不会想到,那个借给姚月娥原料的人不是别人,而是…… “是在下。” 不待姚月娥回答,一位气质卓越的公子便从人群中缓行而出——青衣缓带、芝兰玉树,真真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众人不识此人,一时满堂寂然。 他却不疾不徐地上前,对堂上几位官员拱手拜道:“在下上京薛氏,单名一个清字。” 第12章 薛郎强劲的情敌 上京薛氏,单名一个清字。 此话一出,原本静谧的公堂响起阵阵絮语。 在大昭,上到耄耋老翁,下至三岁小儿,怕是都听过一句,“显赫是皇亲,宫外有薛姓”。 这里的薛姓指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上京的薛氏一族。 细说起来,薛氏发迹于前朝时期,祖上四代皇商,富可敌国。三年前永丰帝起兵,薛氏弃暗投明,用大半财富支持永丰帝。且据传言,早在永丰帝起兵之前,薛氏便早不满于前朝昏君暴政,暗中资助永丰帝养兵、养马,积攒势力。 永丰帝能在短短两年内推翻前朝,建立大昭,薛氏可谓是功不可没。自然,这上京薛氏就成了除官宦贵胄外,整个大昭最为显赫的姓氏,任谁都要给三分薄面。 公案后,徐县令与王知州对视,半晌才错愕地看向堂下薛清确认,“薛……先生所言,可有凭证啊?” 薛清淡然从腰间取出敕牒和公凭,由小吏呈上了公案。 丝帛为底,上有玉玺、三司、太府寺官印,确为皇商采购敕牒不错。 徐县令后怕地咽了口唾沫,抬头便已换上谄媚恭敬的笑脸。他颇有些赧然地对薛清致了歉,而后赶紧让人搬来张圈椅,示意薛清坐下说话。 而薛清却只是泰然自若地站着,礼数周到地婉拒,“在下虽为皇上办事,但公堂之上,仍是一介白衣,不好坏了规矩。”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徐县令有些下不来台,却也只能讪讪地让人又将圈椅撤了回去。他摆出热络的态度,嗔怪道:“薛先生你说你,贲临得如此悄无声息,倒显得我们没尽好东道之仪了。” 薛清温和地笑笑,并不接话。 徐县令尴尬地清了清嗓,瞟一眼姚月娥,略有深意地问薛清到,“您和姚师傅……这是……” 薛清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昂然自若地答道:“大人不要误会,我与姚师傅并非旧识,之所以贷给她原料,也仅是出于对她烧瓷技艺的欣赏。” 说话间,他又从袖中寻到一纸文书,交由小吏呈上公案——是由姚月娥签字画押的借条。 薛清道:“姚师傅之所以没有购买凭证,是因为那些原料并非她购入,而是全由我借出,借条在我手上,姚师傅自然拿不出凭证。” “可是……”徐县令越听越迷惑,追问:“薛先生既非与姚师傅旧识,为何又要慷慨相助?” 薛清挑眉,同样露出疑惑的神情,“原因在下方才不是已经言明了么?因为欣赏姚师傅烧瓷的技艺。” 话落,徐县令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了抽。 这样的回答,莫说是徐县令,就连一旁围观的叶夷简也是不信的。 且不论薛清是世代为皇家办事的皇商,就算是寻常商户,对于从未合作过、又非知根知底的人,也断没有出手就是大批原料的慷慨,更何况这些东西都不便宜。 叶夷简思忖,抬头却见一名大理寺侍卫手持巾帕而来。 不待他开口,那名侍卫已将巾帕递到面前,叶夷简定睛一看,险些忍不住眼睛都要掉下来。 那手笔走龙蛇、刚硬遒劲的行草,除了当朝封相,大昭怕是找不出第二个。 所以…… 昨日还郎心似铁、当断则断的人,今日竟纡尊降贵地扮成百姓,偷摸摸地跑来旁听审案了? 叶夷简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却听徐县令疑惑,“叶少卿可是有什么问题?” 叶夷简“呵呵”两声,拿巾帕擦了擦额角,胡诌到,“没有没有,只是……突然有点热。” 热个屁! 狗日的封令铎,问什么不好,偏问这么个毫无关系的问题,不就是想确认薛清之所以借原料,是不是出于爱慕之情么? 一边嘴硬不承认,一边又让他帮着盯女人,那他成什么了?热衷于听八卦看热闹的三姑六姨? 叶夷简越想越气,干脆压下巾帕上的问题,全当自己没看见,反正那人也不能冲上来打他。 头可断血可流,他大理寺少卿的脸面可不能丢。 叶夷简心里骂得欢快,却听头顶传来徐县令的声音,他问薛清到,“那敢问薛先生,是何时知道姚师傅女子身份的?” 假意擦汗的手一顿,叶夷简立马倾身过去,蓦地支棱起耳朵。 薛清闻言却只是一笑,神情从容浅淡,被他身上的青衣一衬,倒让人生出几分亵渎了神明的错觉。 “在下方才已经说过了,”薛清声音温淡,“之所以帮姚师傅,是因为欣赏她的烧瓷技艺,这跟她是不是女子,有何关系?” 啧啧! 叶夷简心中感叹,暗道这薛清真不愧是皇商出身,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说决定帮姚月娥,是因为看重她吃饭的手艺,如此既回答了徐县令的问题,日后若是真追究起来,也不算是说谎藐视公堂。 而堂下的姚月娥,此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回想起那一晚薛清的突然造访,如今她可以肯定,薛清在问出她那个关于耳洞的问题时,就已经猜到了她的女子身份。 可他不仅没有揭穿她,还睁只眼闭只眼地拉了她一把,而当时姚月娥问他为什么,他也只是模棱两可地回了句,“有自己的理由”。 或许是在嘉禾县的这些日子遇到太多的恶意,对于薛清这样无条件的善,姚月娥就保持着一份严苛的清醒和怀疑。 她心中兀自翻覆,并未察觉自己的目光落于那名恍若谪仙的男子,久久不曾移开。 午时二刻,结案的惊堂木再次响起。 嘉禾县这场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案子,总算是落幕了。 徐县令和王知州借机宴请叶夷简和薛清。既下决心要先打入敌人内部,叶夷简自是没打算推辞。 然他没想到的是,那位看似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薛老板竟也欣然答应前往,丝毫没有因着姚月娥的事,与官府生出间隙。 叶夷简烦躁地往县衙门口散去的百姓中瞟一眼,暗道这下回去,封令铎保管要追问他关于薛清的方方面面。 是谁说虚与委蛇、吃喝玩乐轻松的?! 他这下不就得又应付敌人,又要给封令铎当眼线,拿着一份俸禄,干着两份工的事情,真没见过他这般命苦的大理寺少卿。 “哎……”叶夷简叹口气,转身跟着徐县令一行人走了。 * 窑厂上,大家听到结果便早早地赶回,为姚月娥准备了一场除晦仪式。 老刘端来一个火盆 放在门外,姚月娥被齐猛扶着,提脚跨了过去。接着,又有几个窑工以柚叶洒水,说是辟邪除秽防小人,要从头到脚淋一遍。 大家都高兴,洒水难免失了分寸,洒着洒着就打闹在一起。姚月娥笑着乱窜,躲没躲成,最后脚下一绊,湿淋淋地撞进了齐猛怀里。 齐猛倒没觉得什么,毕竟自姚月娥出现,大家都是这样相处。于是齐猛下意识将人一拽,便牢牢地给护在了身后。 这时不知是谁小小声地笑起来,大家一愣,继而都心领神会地停了动作,笑而不语地望向两人。 齐猛再是迟钝,想起姚月娥的女子身份,对大家这份默契自是心知肚明。可他偏生脸皮最薄,别人还什么都没说,一张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双颊烧到了脖子根儿。 大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 齐猛被众人闹得来了脾气,站直了梗着脖子吼到,“笑什么笑?!她是我师父!” 理直气壮的反驳,偏生配着他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怎么看都有种心虚狡辩的意味。 窑工都是粗人,平日里和姚月娥也走得近,大约是乍然得知她换了身份,还没想到要顾及姑娘家的颜面。有几个平日里跟齐猛玩得好的笑着应声,说:“是是是,既然是师父,那就更得尊师重道,千万不能动那欺师灭祖的心思!” 齐猛被他们气得跳脚,胳膊肘一捞,就锁了两人的脖子,像拎小鸡似的在门前拎着转圈儿。 大家又是笑成一团。 远处响起一阵碌碌车行,直到马车行近停在门前,众人才停了打闹,怔愣地看向来者。 姚月娥拨开人群行出来,便见两名侍卫利于马车两侧,其中一人上前撩起车帘。 他一身淡色云水纹影青色长袍,除了头上玉冠,周身一件配饰也无。然而愈是这样的简单素朴,愈是凸显出他一身杀伐的胫骨,像一柄泛着寒光的锋刃。 这不是阴魂不散的封令铎又是谁? 周遭沉寂了一息,封令铎兀自撩袍下了车,径直朝着门前的姚月娥而去。 “你是?”齐猛敏锐地察觉到来者不善,张臂将姚月娥挡在身后,一身精壮的肌肉绷紧,目光沉沉地逼向来人。 封令铎却根本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往旁边避让一步,就在齐猛出手要拦的同时,两名侍卫先发制人,以刀柄将齐猛挡开。 齐猛心头火起,正要出手回击,却听身后传来姚月娥喝止的声音。她脸色并不太好地盯住封令铎,沉声对齐猛道:“下去吧,我没事。” 齐猛甩开侍卫的桎梏,将信将疑地看了眼两人落在彼此身上,针锋相对的目光,并不挪动脚步。 “齐猛,”姚月娥转头看他,语气柔和,“去吧,一个故人,无碍的。” 齐猛这才卸下浑身防备,犹犹豫豫地走了。窑工们也跟着三三两两地散去,门前很快便只剩下封令铎和姚月娥两人。 姚月娥自是没什么好脸色,本以为上次见面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不知道这人突然造访又是想做什么。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姚月娥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总不好一直把人晾在门口。于是她一语不发地转身,也懒得招呼封令铎,兀自往门里去了。 第13章 欠条嫉妒让男人变得丑陋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前院,跨过一道月洞门,就到了姚月娥居住的后院。 院子不大却安静,除了满院的酢浆草,就是一排排的瓷盏泥胚,到处都是泥土的气息,不算难闻,却也没有半点女子闺房的模样。 姚月娥跨上一级台阶,推开两扇吱吱哟哟的隔扇门,在外间的一张杌凳上坐了。而封令铎却不紧不慢,闲庭信步地环顾她这间小小的寝房。 记得以前在封府的时候,姚月娥是喜洁的。因着封令铎每每前往,总会发现她房里床榻齐整,屋内纤尘不染,这也算是初时他能从她身上找到的,少有的优点。可如今…… 封令铎看着凌乱的床铺,和满屋废掉的设计纸页蹙起了眉,没来由地品出点姚月娥在封府时的谨小慎微。 不仅如此,先前她喜欢的插花、焚香、点茶……大约除了点茶是真的会那么一点儿,其余都是当时做戏来哄他的。也难怪,一开始她分不清熏香和篆香,把香料当成香印烧。 封令铎转头,对上那对锐利而警惕的眸子,恍悟这女人倒还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这身无用的倔强和脾气。 “说吧,你来是还想要什么?”姚月娥开了口,神情却是满脸的戒备和不悦。 封令铎没有答她,只是目光凛冽地攫住她,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他来做什么? 老实说,封令铎也不知道自己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公堂上,姚月娥看向薛清的眼神,那样的错愕和动容,像一柄尖锐的刀,狠狠地往他胸口扎了一下。 而薛清虽不曾回应姚月娥,可堂上所言字句皆是不动声色地围护。既点拨了官府上下,姚月娥是他护着的人,又免去她因女子身份和自己攀上的牵扯,保全她的名声。 借出原料在先,暗中围护在后,封令铎也是个男人,最懂男人的这点劣根性。 他虽不信阅人无数、历经浮华的薛清仅仅是看上了姚月娥的色;又不信他真如其所言,单单是欣赏她的烧瓷技艺。 封令铎觉得薛清这人接近姚月娥,心思不说多么龌龊,但也绝不是多么的干净。 他突然就后悔了,后悔之前就那么便宜地放走了她。 既然是两清,光是她姚月娥得偿所愿算什么两清? 拿着他的银子开窑厂、养男人,转头还有个身份不凡的皇商保驾护航,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瓷厂老板姚月娥,而不再是封府小妾姚月娥,她会忘记他,然后完完全全地将他抹除。 可是凭什么呢?明明是她欠他。 封令铎心下一沉,脸色并不怎么好地开口道:“我是来与姚师傅算账的。” 一句算账说得姚月娥愣了神。 不待她问,封令铎兀自又道:“我不爱强人所难,姚师傅想离开封府,我不阻拦。但姚师傅既为生意人,也该明白将本求利,勿折其本的道理。” “所以……”姚月娥歪头看他,一副并没有听得太懂的样子。 “……”封令铎梗了一下,换了更通俗的表达,“你得为自己赎身。” 姚月娥怔忡片刻,“哦”了一声,开始低头翻找腰上的钱袋。这幅波澜不惊、无甚所谓的样子,看在封令铎眼里,竟比看她偷瞄薛清之时更为扎心。 “你不会以为还我十两银子就够了吧?”封令铎反问,语气不怎么愉快。 姚月娥目光警醒地看他,双手紧拽钱袋反问:“那你说要如何?” 封令铎道:“那十两银子,是四年前的价格,如今要还,便要算是我当初借你,按照岁取四分息来算,如今你便该还我三十八两又四百一十六钱。” 姚月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官府规定了贷款利息不得超过岁取二分,怎么到你这里要四分?!” 封令铎面不改色,“那是官府借贷,我又不是官府,自然不能按照官府的利息标准来算。况且民间借贷,利息高者可达岁取六分,我只算了你四分。” 言下之意就是,已经仁至义尽了。 姚月娥张了张嘴,最后只得先认下了。毕竟若是她不服,这人铁定让她自己去报官,且不说她都才从衙门里出来,若是让徐县令那帮人知道她是封府逃妾,只怕是会得不偿失。 姚月娥愤而不语,转身往矮柜去取银票,然不等她把手里的银票数清楚,身后又响起封令铎的声音。 他道:“还有你在封府时收下的赏赐,有实物的还实物,没实物的需折算成银子归还。” “封溪狗!!!”姚月娥怒而转身,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到,“你真是不负其名!都送人的东西,还有能收回去的吗?!” “怎么没有?”封令铎云淡风轻,“你不是熟读大昭律法么?要我提醒你户婚律条十四的内容么?” “……”姚月娥被问得噤了声,谁叫户婚律确实规定了,主家赠予之物,若无约定不可撤销,则仍为主家家财,主家有权收回。 终于扳回一局,封令铎虽脸上不显,心中却暗自得意。他从身侧的案台上 扯来一张白纸,瞥了眼一旁的笔和墨,对姚月娥道:“欠条,写吧。” 言讫长臂一推,将东西递到她面前。 欠条而已,薛清有的,他也要有。 况且算来算去,自己才是姚月娥最大的债主,凭什么只给薛清写欠条? 封令铎这边腹诽,没注意姚月娥已经转身,从衣柜里抱出用床单包好的一堆东西,一股脑儿地全都搁到了案台上。 封令铎目光一凛,看见她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都拿了出来——和田玉的簪子、耳钉、坠子,一对前朝三彩瓷花瓶,一块帝王紫翡翠玉佩,还有几件金饰头面。 姚月娥当着他的面一一清点,最后又拿出几张当铺的质券,指给封令铎道:“一对和田玉手镯,当了二十两,一支红石芙蓉纹金簪,当了二十两,还有一串嵌南珠白银颈饰,一共六十两。这欠条,我就给你写够一百两,总行……” 没说完的话,被面前人抬手沉默地打断了。 姚月娥抬头,发现封令铎的脸色似乎比方才又差了不止一点。 “你说……这些东西,你全都二十两就当了?” 姚月娥怔了怔,觉得这狗男人一定又想讹她,于是纤指一划,将上面白纸黑字的数额指给他看,“你别想着装不识字啊!清清楚楚写在这儿的,是我能胡诌的?” “……”战场上从无败绩的封令铎愣住了。 什么叫杀敌一百自损三千,他今日可算是头一回领教了。 那一对从他祖父手上传下来的极品和田玉镯,当初有人愿意花上千两都求不到的东西,居然被她二十两银子就给贱卖了?! 胸口像是被泼进了一壶沸水,七上八下地翻涌着,封令铎觉得,自己要是再多在这里待上一刻,只怕今日就别想活着走出姚月娥的院子了。 偏生他心中的所有翻覆,姚月娥浑然未觉。她三两下写完了那张欠条,秀手一延,就是一副慢走不送的架势。 封令铎是捂着心口,脚步虚浮地从窑厂里出来的。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彼时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会看上这么个既不知书、也不达理的女人。 似乎就是四年前母亲的生辰宴上,她将计就计地用几个家仆算计她的法子,回敬了几人的时候。 那一晚,灯火葳蕤的庭院中,她被两个家仆堵在廊下。 为首的,是母亲身边伺候的老人,她曾动过把自家闺女荐给封令铎做妾的心思,针对姚月娥就成了家常便饭。 封令铎是宴后散酒无意撞见他们,躲在假山后听了个大概。本以为像她那样一个柔柔弱弱、出身又卑微的姑娘,不说抵死不认,也该是懂得如何服软求饶,保全自身。 没曾想,她就那么仰头怒视着那帮人,不仅认了自己的所为,还斥他们是罪有应得,害人终害己。 那副不知死活的模样,真是鲜活又讨厌,像极了封令铎幼时随祖父在北疆熬过的苍鹰、驯过的野马。 如今想来,他大约就是在那时,对她动了几分浅薄的兴致。 故而在听到几个家仆嘲笑她,不过是少爷看不上的乡下丫头之时,封令铎破天荒地动了恻隐之心。他走过去将人揽在怀里,让那帮出言不逊的恶仆跪在两人的房外,跪了整整一夜。 而也就是那一夜,封令铎要了她。 他生于戎马世家,祖上一直是替朝廷镇守北疆的将门,到了封令铎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父亲自幼体弱,只能留在京中修养,要守这祖宗家业,封令铎是跟着祖父在北疆长大的。 许是环境使然,那些一如塞外风沙和荒野的东西,对他有着一股原始且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而他从小就明白,对付这些东西需要足够的克制和耐心。 床笫之事,封令铎从来就觉得,男人天生比女人多一份直觉和本能。 可是那一晚,饶是他如何克制,封令铎引以为傲的君子端方和冷静自持,都在与欲望的交缠中化为齑粉,他头一次不再那么游刃有余。 从绵长到疯狂,这场情事像一场殊死的战役,他们谁都不打算放过谁。 封令铎知道女子的第一次比男子难挨,可是从头到尾,身下的人都是一副奉陪到底的架势,她咬他的唇,咬他的喉结,在他背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抓痕,一道又一道,像战役的勋章。 好在彼时封令铎已过弱冠,虽是初尝人事,但毕竟不是什么毛躁的愣头青。他一直以为那一夜是棋逢对手,两人从彼此身上获得的欢愉,都多过了难受。 可是直到此刻封令铎才明白,原来那次只是开端,宣布他从此迈入了一场漫长的输局。 他是被对手麻痹大意的败将,而姚月娥也不是什么野马和苍鹰。 因为她是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午后的马车摇摇晃晃,在早春的阴雨里走街串巷,不多时便停在了封令铎位于梅幽巷的宅门外。 他冷着脸进门,又命令侍卫将车上的物件取了,几人行过两道垂花拱门刚至后院,便见一身便衣的叶夷简,不知何时已经等在了廊外。 封令铎心情悒郁,并不是很想见他,叶夷简却丝毫没有觉悟地凑过去道:“徐县令说要为我置办间宅子,问我想住哪里,我随口说了梅幽巷,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指着封令铎后院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园子道:“他给我找了与你这间,一墙之隔的宅子。我往后只要挖个密室或者地道出来,我们就又可以住在一起了!” 面前之人无甚表情地“哦”了一声,敷衍至极的态度。 叶夷简习惯了他这副样子,一言不发地尾行,却见封令铎转身睨他,问:“晚宴如何?” “晚宴挺好啊,”叶夷简道:“就是吃喝玩乐、歌乐喧阗,还能有什么?不过……”他顿了顿,继续道:“御供选瓷的事,薛清倒是做出了让步。” “怎么说?”封令铎蹙眉。 “之前薛清似乎是属意姚月娥的,”叶夷简道:“晚宴上,他松口说会从一个月后的瓷展再决定。”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叶夷简接话,“闽南商会接下来会试图拉拢姚月娥,与她冰释前嫌,之后……” 说不定能借着姚月娥,打入商会内部。 叶夷简故意话说一半,就是为了观察封令铎的表情,如今见他果真一脸凝肃,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畅快。 他拍了拍封令铎的肩,安慰到,“依我看姚月娥那性子,完全冰释前嫌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正好,我们以她为饵,钓一钓那帮胆大包天的鱼。” 意料之中,叶夷简挨了某人一记眼刀,他却来了兴致,继续叨叨,“俗话说得好,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再说姚月娥还只是你封府一个妾,哦不对,是前妾,跟你现在可以说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叶少卿,”前面的人温温淡淡地开了口。他回头睨着叶夷简,恍然道:“本官忽然想起,上次去兰苑丢了只海棠并蒂的香囊,还麻烦叶少卿替本官寻回来。” “哈?”叶夷简傻眼,偌大个兰苑要他去寻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香囊?不是为难他是什么?! 不过还好海棠并蒂纹样并不难找,明日他就派人去集市上买他十个八个! “哦!险些忘了。”封令铎推开隔扇门一隙强调,“那只香囊绣样特殊,可以说全大昭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别想随便买一个来应付我。” 叶夷简:“……” 第14章 交易猛男红耳 御瓷选拔的消息甫一传出,整个建州、乃至闽南路的瓷商皆开始了摩拳擦掌的准备。 瓷厂里冷了几日的窑口前,终于再次围满了人。上一次开窑到一半被陈方平打断,里面的成品都尚未来得及查验。 姚月娥穿着烧窑时的粗衣,矮身蹲在窑口,将里面的瓷盏一个个往外拿。 最先出窑的是一只绿褐色底,带有冰裂纹的瓷盏,姚月娥拿在手中端详,只觉盏上纹样仿似茶叶粉末,不同于钧窑、汝窑的瓷器,这只盏有一种独特的古朴感,素雅清淡。 而越往窑顶走,随着燃烧时温度的升高,开裂和脱釉、 沾底的瓷盏越来越多,这么一盘点下来,几乎八成接近九成的瓷盏,都是品相不太好的残次品。 直到全部瓷盏取出,一窑将近四百个的泥胚,最后留下的就只有不到二十个。 姚月娥有点沮丧。 “师傅你看这个。”齐猛捧起其中一个递了过来。 束口的样式,浓黑的釉底,其上满布大小不一的丝状结晶,层层叠叠,如绵绵春雨,又似雪兔毫毛。 姚月娥心头一凛,赶紧接过来仔细查看。早春潋白的天光下,那些层叠斑纹不仅绵实细密,在阳光的照射下,更会显现出一种银中带青的色泽。 “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 她想起父亲手抄里关于鉴盏的一句语评,心中阴郁霎时一扫而空。 “这是……兔毫盏!是银兔毫!”姚月娥笑得见牙不见眼,将那只盏在手里摩挲了好几遍,才对齐猛道:“我先将这只盏收了,其余的成品你放进库房里去。” 她起身就走,须臾又驻足回头对齐猛嘱咐,“其余的残次品,找几个人同你一起,拉去山口都砸了。” “砸了?”齐猛难以置信。 “嗯,”姚月娥点头,“都砸了,一个不许留下。” “可是师傅!”齐猛唤住姚月娥,一脸惋惜道:“这些次品里有好些只是沾底或者釉色不均,虽算不上精品,但成批卖出去,至少能赚个回本,再说这些原料也都不便宜……” 姚月娥闻言微愣,但很快她便笑着问齐猛到,“你把盏底翻过来,看看那里是不是落了咱们姚家瓷厂的印子。” 齐猛照做,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姚月娥道:“姚家瓷厂如今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坊,但你想过没有?倘若往后有一日,姚家瓷厂变成大昭烧制瓷盏的头一号招牌,今日这些流出去的、落着瓷厂印子的次品,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成为我们无法控制的祸端。” “哦。”齐猛恹恹地应了,转身寻了个箱子,将可用的成品都收了起来。 “东家!东家!”远处,老刘气喘吁吁地小跑而来。姚月娥循声望去,看见老刘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两个家仆。 “怎么了?”姚月娥问。 老刘觑了眼身后的人,小声道:“他们说自己是闽南商会会长,黄慈的家仆。” “黄慈?”姚月娥怔忡。 要知道这闽南路除了官府和山匪,要说谁还能算一方势力,那必是闽南商会会长,黄慈无疑。 只是据姚月娥所知,黄慈一直都是陈方平的后台,之前陈方平大张旗鼓地为难陷害,黄慈全程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完全是一副默认的态度,如今却突然造访,难说是安的什么心思。 姚月娥起了戒备,将手里那只瓷盏交给齐猛,才转身看向来人。 然不等她开口,两个家仆上前对她拱手,毕恭毕敬地唤了句,“姚师傅。” 接着,其中一人从怀中摸出一份帖子,当着姚月娥展开—— 是黄慈的任命行帖,上面不仅有会长的印章,还有官府的批文和官印。 姚月娥心中少了些戒备。毕竟对于闽南路来说,黄慈算得上一个人物。如今能让家仆带着自己的自证信物前往,至少不会公然对她不利。 见姚月娥的神情松怔下来,其中一人便直接道明了来意。 “你说……”姚月娥有些错愕地与齐猛对视,又转头问那家仆道:“你说黄会长邀我往府中赴宴?” “是。”那家仆颔首微笑,态度客气恭敬,“黄会长说,若不是今次闹了这么个误会,他都还不知道闽南路里有姚师傅这样一号人物。姚师傅女中豪杰,黄会长心中倾佩不已,借今日春光甚好,邀请姚师傅往府中一叙,也是想同姚师傅多多来往走动,往后有个照应。” 冠冕堂皇的一席话,把陈方平的构陷说成误会,把意图明确的试探拉拢说成倾佩。姚月娥不动声色地转头去瞧齐猛,却见他已抢先一步将自己护在了身后。 “且听在下说完,”那家仆见状笑了笑,语气和缓地安抚齐猛道:“黄会长为表诚意,特地准备了邀帖,姚师傅您看看,私印、落款,都有的。这封邀帖您可留在府中,赴宴时也可带两名兄弟随行,我们准备了马车接送,大可不必担心。” 那人说这话,将手中邀帖搁放在泥胚的木架上,轻轻敲了敲。 齐猛转头睨了眼那帖子,让人拿走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姚月娥一声干脆的“好”打断了。 “师傅?”齐猛不解,却见姚月娥神情端肃地对他道:“你若不放心,便带上六子跟我一道。”言讫,她转头又对那两名家仆道:“我得收拾一下换身衣裳,劳烦两位往会客堂稍等。” 两人拱手,跟着老刘往前院的会客堂去了。 待两人走远,齐猛转身看向姚月娥,满脸的不解与愠怒,“师傅您忘了之前,陈方平怎么设计将您置于险境?这黄慈倘若真想帮你,怎么可能如今才出面吭声?我看他就是……” “他就是看我在薛老板跟前露了脸,觉得我从一个可以随意摁死的无名之辈,变成不那么可控的潜在乱流,想要试着拉拢我罢了。”姚月娥道。 “我知道。”齐猛怏怏,“可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有的人恶事做尽,还可以假惺惺装好人,而我们明明知道,却还要……却还要……” “却还要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姚月娥接话。 齐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咬着牙忿忿转开了脸去。 姚月娥没跟他计较,安慰到,“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别忘了我们往后还要在这闽南路谋生,薛老板和叶少卿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也不可能护我们一辈子。” 她可是早吃过了不自量力的亏,知道所谓“谋定而后动,能自保方可图行”的道理。 酢浆草没了可以再种,可是按照阿爹的手抄记载,只有建州几县的泥土和釉料,才能烧出最顶级的厚铁胎瓷盏。 既然她决定要靠烧瓷谋生,没道理不想方设法去做最好的那一个。 但这些姚月娥都没有同齐猛说,她只是笑着撸了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柔声催促,“行了,快去把这一身的汗味儿都洗了,换上衣服同我一起去趟黄宅。” “哦。”齐猛躲开她的手,扭头就跑。 阳光从窑头的屋檐洒下,在少年身后描上斜斜的一笔,姚月娥不知怎么被他这笨拙的样子逗笑,却没注意到他耳后那一抹悄然的绯色。 第15章 算计封溪狗,有人要动你媳妇啦!…… 马车碌碌,出了嘉禾县,就往建州州府的方向行去。 阳光越过城门,从晃动的车帘外细细地筛入,马车穿过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停在了远离闹市的一片清静湖区。 虽早知黄慈家财万贯、作派奢靡,然打帘下车的一刻,姚月娥还是被眼前情景结结实实地震撼了。 高墙青瓦、临水而建,光是这门前的阶梯就有三层之高,两只石狮目光炯炯,映衬得身后那扇黑漆双扇门愈发威严。 姚月娥虽不懂官府于商户府邸的要求,但在封府住了快两年,她也隐约能知道黄宅这样的规制若是放在上京,那铁定是僭越的。 “姚师傅这边请。”家仆延手为她引路,一边解释,“这宅子平日里不住人,都是黄会长用来接待官府和京中贵客时才用的。” 姚月娥了然,跟着家仆穿过两道垂花门,沿游廊一直行到湖边才停下。 此时阳光正好,湖面微风,波光微粼,像一面崭新打磨的铜镜,映着一艘两层画舫的倒影。 眼前场景过于奢华,姚月娥与齐猛对视,一时竟有些忐忑。家仆让人架起了舢板,俯身延请两人上船。 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偌大的船舱内室坐着玄袍一人,斑驳的阳光落在他袍摆,却照不透似的,而他闭目撑肘,品着舱中乐者琴曲,食指微动,状似神游,直到家仆轻声唤了句“东家”。 黄慈睁眼,目光落在姚月娥身上的一瞬,神情仿若冰雪消融,眼角眉梢尽都是喜悦和笑意。 为了出行方便,姚月娥今日着的是男装,而她样貌生的灵秀,乍一看,还真有些商人中不常见的清俊和儒雅,引得黄慈连番夸赞,溢美之辞不绝于口。 姚月娥笑而不语,一行人就这么寒暄着坐下了。 珍馐美食、歌乐丝竹自是少不了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黄慈的话题也渐渐 从闽南路的风土人情,转到商会的事务和发展。 言语间,黄慈举起案上酒盏,兀自感叹,“我闽南商会能得此巾帼,实乃天赐,今后大家就是自己人,商会的兄弟还望姚师傅多提点,大家祸福同当、同舟共济。” 言讫,黄慈将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姚月娥今次虽不是来与黄慈为难,但见他绝口不提之前陈方平刻意陷害一事,心中终是介意。 借着酒意微澜,她干脆开门见山,半开玩笑地问黄慈,“黄会长要引在下入商会这件事,不知陈老板是怎么想的?” 黄慈依旧笑着,只是看向姚月娥的目光多了几分审度,挑唇反问:“姚师傅很在意陈老板的想法?” “当然。”姚月娥顺水推舟,“黄会长既说往后大家是自己人,积怨不解只会越积越深,姚某也怕因自己伤了大家的和气,如此岂不是罪过?” 黄慈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假似嗔怒地点了点姚月娥,扬手唤来家仆,对他交待了几句。 不多时,舱外又响起登船的脚步,舱门打开,姚月娥看见一身粗布白衣的陈方平行了进来。 “来吧。”坐在上首的黄慈发话了,对陈方平指了指一旁的姚月娥道:“你之前不是说要寻个机会,亲自向姚师傅赔罪?人我都给你请来了,接下来姚师傅要不要原谅你,可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陈方平连声应好,取过家仆递来的一杯酒,径直往姚月娥跟前去了。 “姚师傅海涵,”陈方平赔着笑,“之前的事都是误会,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且将此事翻篇……” “误会?”姚月娥语气狐疑地歪头看他,追问:“既然都是误会,陈老板又何过之有?既然陈老板没有过错,我就算是肚里能撑船的宰相,也没办法不记你这根本就不存在的过错呀?” 一席话问得陈方平和黄慈都哑了口。 眼见黄慈看向自己的神情愈发阴悒,陈方平猛然撩袍往地上一跪。 “啪!!!” 一声惊响乍起,陈方平脸上就多了只火辣辣的巴掌印。 他也是个豁得出的人,当着黄慈和姚月娥一行人的面,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对姚月娥继续道:“是我心胸狭窄,有眼不识泰山,竟妄图将有如鲲鹏的姚师傅圈养在自己的鸡窝,歪门邪道、步步皆错,还请姚师傅大人有大量,万万要海涵。” 话落,姚月娥沉默地看他,半晌没有说话。 见陈方平又要扬手给自己一巴掌,她才忽然换了脸色,笑着转头对黄慈道:“瞧陈老板这话说的,真正的鲲鹏和泰山,还得是我们整个闽南路的财神爷黄会长,我顶多算个跟班的散财童子。” 姚月娥笑起来,转头面向依然跪着的陈方平,语气和缓道:“按黄会长说的,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和气最生财,以后还得请陈老板多多指教。” 陈方平终于松了口气,起身毕恭毕敬地将手中酒盏奉给了姚月娥。 “不过这酒……”姚月娥转身对黄慈道:“还请黄会长体谅姚某酒力不济,方才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如今真是一口都喝不下了。” 她起身往齐猛手上扶了一把,对两人歉笑道:“展会的事姚某还有需要准备的,今日多谢黄会长的款待,在下就先告辞了。” 姚月娥拜别黄慈,一行人便下了船去。舱室内重回寂静,黄慈挥下助兴的乐者,起身行至陈方平身边。 “干爹!”陈方平不忿,咬牙道:“那姓姚的未免太过嚣张,不过就是跟薛清搭上句话,还不知用了什么龌龊法子,竟敢……” “啪!!!” 惊天的一个巴掌,把陈方平剩下的话都扇得没了踪影。他捂脸错愕地看向黄慈,当即便给他跪下了。 黄慈不发一语地端起姚月娥案上的酒盏,杯底一抬,就往地板上倒了个干净。 “喝了。” 轻飘飘的两字,却压得陈方平膝盖一软,当即遍俯身趴地,将地板上的酒全都舔了个干净。 黄慈垂眸静静地看着,无甚情绪地留下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后甩袖离去。 待船上人都散去,陈方平的人才猫腰从后舱出来,拿着巾子给他上上下下擦着残留的酒渍。陈方平一把将巾帕抢了过来。 “东家,”管事的低声回禀,“按您之前的吩咐,一切就绪,只等姚月娥的马车经过。” “嗯。”陈方平沉着脸,将脏污的巾帕拽进手里,侧头对管事吩咐,“手脚利落一点,别留下痕迹惹了乱子。” 第16章 刺杀又是见到老婆的一天,嘻嘻~…… 回程的马车上,齐猛一个劲儿地夸姚月娥厉害。说她三两句话就让那姓陈的孙子乖乖跪下了,甚至连手都没动。 “这就叫那什么借别人的刀杀人!对吧师傅?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的面,原来还能借主人的手来打狗!” 姚月娥笑着睨齐猛,纠正他,“这叫借刀杀人,让你平时多读点书。” 齐猛嘿嘿两声,摸着脑袋羞赧道:“反正我就跟着师傅,师傅懂就行。” 姚月娥白他一眼,示意齐猛坐稳别掀了车。 几人笑笑闹闹前行,因着马车在出城的时候被拦下盘查,耽误了些时候,几人赶在日落时分才出了建州城。 州府与嘉禾县之间有一段山路,平日是往来要道,车马并不见少,但入夜之后因着山路难行,行人便显寥寥。再加上如今还是早春,夜里寒气逼人,赶路的便更少了。 方才只顾着喝酒,没怎么吃东西,走到现在姚月娥倒觉得饿了,肚子一直咕咕叫个不住。 她略微烦躁地看了身旁的六子一眼,蹙眉用膝盖抵他,“别抖脚了。” “哦!”六子停了动作,靠着壁板坐直了些。然而奇怪的是,耳边那种隆隆的声音却并没有消失。 “有人?”姚月娥反应过来,可不待她查看,正在急行的马车倏尔沉沉一颠! “噗——” 一声闷响彻底划破静寂,是剑锋入肉的声音。 有东西喷溅而出,从晃动的车帘扑入,温热的感觉霎时沾了姚月娥满手,全是殷红粘稠的液体。 血! 姚月娥心头一沉,恍惚只觉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像暗夜里忽至的浊浪。在这样的路段遇到此等情况,来人除了山匪不做他想。 可来人不问姓名,直接出手杀人,看样子也不是为了劫财,那可能的情况只能是一种了。 姚月娥抓住起身要冲出去的齐猛和六子,声音冷肃地道:“他们人多势众,而且应该都带着武器,你们出去硬拼也只是以卵击石!” 她转头看向六子道:“等下听我指令,你负责引开来人,你……”姚月娥转向齐猛,“抓住机会,解决掉前面那个驾马的人,然后冲出去……” “那师傅你呢?”齐猛打断姚月娥。 “听我说!”姚月娥表情肃然,“这些人有备而来,又不为劫财,我猜是冲我来的。我会引开他们,你们逃出去后尽快找到叶少卿……还有薛老板。我猜来人一定和黄慈有关,否则他们不会在这条路上截我,所以必要时,你们也可以告诉黄慈。” “听到了吗?!”姚月娥语气冷冽。 齐猛与六子对望一眼,终是咬牙点了点头。 身下的马车猛然一晃,缓缓有停下的趋势。周围接连响起窸窣的脚步,人影透过夕阳的血色映上来,像无数阴森的鬼魅。 一截泛着冷光的刀尖从车门间插了进来,往上一挑。 就是现在! 齐猛接到姚月娥动手的信号,一拳砸飞了面前的车门。对面的山匪猝不及防被飞出的门板拍到脸上,下意识往后两步,脚下踩空,直接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姚月娥趁得这个机会冲出去,用藏在靴筒里的匕首割断了挽具,而齐猛和六子也同时从车窗的左右两侧跃了出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手握到马缰的一刻,姚月娥心里还是难以避免地突了一下。 她从小生长在市井,见过的马一手都能数得过来,遑论是骑。 但是两年前,就在封令铎离开封府前的一月里,他专程带姚月娥去过城外的马场,教过她骑马。 彼时的姚月娥只觉又累又烦,学得极不情愿,而如今想来,封令铎大约是在那个时候,就隐约预见了未来的兵 荒马乱。 “你可以不知如何杀人,但你一定要知如何逃命。” “过来。” 耳畔风声模糊,变成男人温沉的声线。火热的躯体从身后环住她,两只大掌一左一右地将她的手扣住,抓紧了缰绳。 “挺胸直背,脚跟沉稳,大腿轻夹马身,对,就是这样。马是不会自己跌倒的,所以你记住,骑马最要紧的就是平衡。只要不被它甩下来,你就算是学成了。” “驾!——” 呼喝声划破周遭喧杂,姚月娥一人一马,跃出众人,朝前路飞奔而去。 * 梅幽巷。 封令铎放下手中书卷,一脸厌弃地看着那个从柜子里钻出来的人。 当时听叶夷简说要在两府之间挖地道的时候,封令铎只当他是一如既往地呈口舌之快,没曾想不过几日光景,这人不仅真的挖通了地道,还开始每天恬不知耻地在他这里蹭吃蹭喝蹭灯烛。 封令铎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给这衣柜上几把大锁。 “嘿嘿!”叶夷简嬉皮笑脸地挨过来,顺手就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而后一脸暧昧地瞅向封令铎,笑而不语。 封令铎见不得他这副欠揍的样子,眼神落回手里书卷,语气无波地问:“怎么?去内侍省的事定下了?” “去去去!”叶夷简蹙眉,“你这嘴少说我两句能死人?!” 封令铎懒得理他,轻飘飘道:“有屁快放。” 叶夷简不说话,从腰间摸出个花里胡哨的东西,故意拽在手心,不给封令铎瞧见。 “哎呀……”他轻叹一声,言语间是说不出的惋惜和鄙夷,“我之前还纳闷儿,说当朝封相,什么好的东西没见过,区区香囊也值得大动肝火,让本少卿亲自去寻……” 说话间,他将香囊抵在鼻尖使劲嗅了嗅,感叹道:“今日一见,才知这香囊果真是销魂,清新淡雅,仿若少女体香……哎呀!” 冷不防被茶汤溅了眼睛的叶夷简瞪向封令铎,却见那人依旧垂目看书,骨节分明的大掌摊开,朝他面前一伸,淡声道了句,“拿来。” 叶夷简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牙痒痒,拽着香囊就想给他一把扔出去,却听那人继续面不改色地威胁,“怎么?是年底的历考不想过了,还是大理寺这地方待腻了,想换换?” “……”张牙舞爪的叶夷简乖顺下来,恭敬地捧着那只香囊双手奉上,“封相请过目。” 封令铎懒得搭理他,取走香囊细细瞧过了,确认无误才收进怀里。 “大人!”侍卫疾步而入,对两人拱手道:“齐猛至宅邸来报,说他家掌柜在黄慈宴席返程的途中遇袭,他逃走时姚月娥孤身驾马引开众匪,如今下落不明。” “啪嗒!——” 书卷从手中掉落,沿着坐榻滚出老远的距离。叶夷简看向神色晦暗的封令铎,能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杀意。 不等叶夷简吩咐,封令铎已经从榻上下来。他顺手抄起架上外袍,对侍卫道了句“带上人”,就兀自往外行去。 “恪初!”叶夷简从身后抓住了他,“你不能去!往后闽南路的案子要查,你的身份便不能暴露,这件事交给我。” 封令铎一愣,片刻后对叶夷简道:“你先传令手下人整队,你,”他转身对那侍卫道:“去找身侍卫的衣裳给我。” * 薄暮冥冥,天边霞色褪去最后一丝亮色的时候,叶夷简带着所有随行的人马出了建州府。 跟据齐猛所述,他们离开黄宅的时候已经傍晚,当时路上几无行人。 封令铎上过战场、带过兵,追踪侦查善于伪装的敌军踪迹都不在话下,当下很快便发现了符合齐猛描述的新鲜车辙。 不多时,几人找到了被毁弃在路边的马车和一具车夫的尸体,颈侧一处有贯穿伤,血液喷溅沾染车门,是颇为娴熟的杀人手法。 看来姚月娥此番遇上的,不仅仅是只为劫财的寻常山匪。 封令铎心头发紧,扶着车辕的手背青筋暴起。 “大人!”探路的侍卫折返,抱拳对叶夷简禀报,“前方河谷道路发现受伤马匹,周围芒草杂乱,似有打斗痕迹。” 叶夷简闻言心惊,转头去寻封令铎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出了密林山路,就是一片河谷地带,也是建州城和嘉禾县之间最后的一截山路。 封令铎一路循着马蹄印记,心中暗自分辨着刺客的人数,一、二、三、四、五……当他数到第十个人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 所以,刚才路遇刺客袭击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单枪匹马地引开来人,给齐猛挣得一条生路? 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封令铎肉跳心惊。 他说不出心里现下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各种情绪像是突然打翻的染料瓶,混着碎瓷渣全都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逼得他呼吸仿佛都凝结了。 从来战场上都游刃有余的人,当下竟然头脑空白,要闭眼深缓地呼吸几次,才能重新找回清明。 封令铎稳下心神,快速查看了马匹的伤口——又细又深的一条,不像刀剑所致,而像是……专门用于埋伏的绊马绳。 不远处,封令铎果然发现落马的痕迹。 姚月娥似乎是从马匹跌倒的反方向滚落,痕迹一直延伸到道路一侧的芒草,再往下,就是山间潺潺的河滩。 封令铎当即便跟着被压倒的芒草滑了下去。 然当他拨开面前草丛,却着实被眼前场景怔住,一时竟有些愕然地愣在了当场。 只见河滩旁边的灌木丛被压倒了一片又一片,而那些断枝和泥水中,竟躺着四五个身着黑衣的刺客。他们无一例外身受重伤,有的断手断腿,更多的是腹部一条大口,肠穿肚烂的模样…… 血腥和哀嚎充斥着感官,目之所及处,到处都是一片狼籍,附近几株足有成年男子小腿粗细的树干从底部断裂,只留下凹凸不平的木桩。 身后响起脚步,众人手持火把陆续赶到,见到如此场景亦是吃惊。 叶夷简更是脸色惨白地挨过来,小声对封令铎道:“这……你那人畜无害的姚师傅,难不成真身是什么吃人的妖怪?这、这这……” 这惨状若是放进大理寺卷宗,凶手都是可以名留青史的程度。 “是野猪。”封令铎俯身验了验草地上的脚印。 叶夷简微愣,但很快也反应过来,河谷、灌木丛、有水源、附近还有野猪最喜欢打滚的小泥潭……确实是野猪最喜欢的栖息场所。 可若这里真的住着只野猪…… 叶夷简怔忡,凭借刺客受伤的惨状和折断树干的粗细来看,应该是一只体重不低于十钧的成年雄性野猪。 而这样的野猪若是被激怒,断不会分辨谁才是刺客,所以姚月娥的境遇,似乎也没有比之前要好多少。 “哎哟!” 后脑勺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惊痛,叶夷简怔怔低头,看见脚边落地又跳开的一块碎银子。 他纳罕地寻着银子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身后一棵腰粗的巨树上,一个浑身泥污,发鬓散乱的小郎君,黑黢黢一张脸,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 “叶少卿,”小郎君欢喜得快要哭出来。 她一手死死抱住身侧的树干,一手抓着袖子往自己脸上抹了抹,露出双滴溜溜的桃花眼。 第17章 情敌老婆关心别的男人,不嘻嘻 “姚师傅?” 看着眼前之人,叶夷简愣了片刻,他望向树上那个形容狼狈的人,一时有些语塞。 “是我!是我!”姚月娥赶忙应声,生怕叶夷简走了似的。说话的声音里也不觉染上哭腔,劫后余生地念了句,“你终于来了……” 叶夷简被这美人落泪的情景惊得退了两步。 他侧目瞄了眼脸色不大好的封令铎,抵唇清了清嗓,才招手对姚月娥道:“姚师傅还是下来说话。” 姚月娥点点头,手脚并用地从树上溜了下来。 许是因为抱了太久,双脚落地的时候,她竟然踉跄了一步。叶夷简下意识扶了一把,然而登时又像嫌姚月娥烫手似的,没等她站稳便将手收了回去。 姚月娥扑了个空,好在自己扶着身旁的树干站稳了。 她没有继续哭诉,第一件事是埋头在叶夷简脚边寻了半晌,终于将那块 砸他的碎银子找到,收进了袖子。 叶夷简瞥了眼封令铎,有些尴尬地轻咳两声,干脆开始询问姚月娥事情的经过。 原来冲出包围之后,姚月娥在河谷的山道上再次遭遇伏击。刺客绊倒了她的马,害她从道路一侧的芒草丛里滚落了河滩。 幸运的是,她在河滩不远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个野猪的窝。而彼时那位“路见不平”的猪兄,正在窝里享受晚餐。 听着身后隆隆的脚步,姚月娥计上心来。她快速捡了些河滩上的石头和泥块,而后找了棵粗壮结实的大树,拼尽全力爬了上去。之后便盯好时机,趁刺客追到野猪攻击范围的时候,将怀里的东西全都砸了过去。 猛然被打断晚餐的猪兄一见这些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刺客,以为对方是来抢食的,一怒之下,当然就没姚月娥什么事了。 “所以……”叶夷简环顾一片狼藉的周遭,“刺客呢?” “喏,”姚月娥抬了抬下巴,“没来得及跑的,都躺那儿了。” “……”叶夷简咽了口唾沫,又问姚月娥,“听齐猛说,你们此番是受黄慈之邀,才去了建州的?” 姚月娥没有否认,点头道:“确实是黄慈,但也因着是他邀请,我倒觉得他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安排截杀。” 叶夷简表示赞同,又问:“那除了黄慈,还有谁知道你们的行踪?” 姚月娥忖了片刻,而后语气笃定地道:“陈方平。” “陈方平?”叶夷简疑惑,只听姚月娥继续道:“黄慈的家宴上,他被叫来向我赔罪。” “那就好办了,”叶夷简转身对侍卫吩咐,“你立即带一队人去陈府,就说……” “等等,”姚月娥打断叶夷简,“陈方平狡诈,我担心他说不定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叶少卿这一趟会白跑。与其如此,不如假装不知,咬定此事和黄慈有关。” 从方才宴会上陈方平对待黄慈的态度来看,黄慈出面,这件事应该会比叶夷简亲自去做好办得多。 叶夷简怔忡,而后恍然地指着姚月娥笑了笑,一副颇为赞赏的模样。他按照姚月娥所说,当即派人去了黄府。 劫后余生,姚月娥总算空出心思去想别的事。她扯住叶夷简,神色殷切又担忧地道:“敢问大人齐猛伤势如何?” 叶夷简有些不自然地瞟了眼一直被忽略的封令铎,从姚月娥手上抽回自己的袖子,才笑着回了句,“我瞧着就是受了点皮外伤,走的时候已经让大夫去了,想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听了这话,姚月娥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 也是在这时,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河谷响起阵阵马蹄和脚步,才经历死里逃生的姚月娥心头一紧,抬头却见高处的道路一头,密集的火把一字排开,像暗夜里云集的流萤。 而行在这些光亮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商薛清。 可是……姚月娥看着眼前这不下五十人的阵仗,一时竟也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薛老板?”一旁的叶夷简疑惑,“您这是……”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打断了,她挨过去轻轻拽了拽叶夷简的袖子,小声解释,“是我让六子去请他的,因为我怕……” “哦?”叶夷简挑眉,明知故问:“姚师傅怕我置身事外,不想管?” 被一语点破心中小九九的姚月娥有些尴尬地笑笑,沉默地移开了目光。 叶夷简在心里叹气,他倒是不想管,但这得先问问他那个倒霉兄弟同不同意。 思及此,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眼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封令铎,却见他一张俊脸,不知何时已经黑成了锅底。 几人一来一回,薛清已经翻身下马,两个家仆手举火把在前面替他开道,叶夷简再一回头,便见他已然行至面前。 “见过叶少卿,”薛清对叶夷简拱手,目光落在他身后穿着侍卫服的封令铎,一时也怔了片刻。 碍着当下人多嘈杂,叶夷简不想暴露封令铎的身份,给了薛清一个眼色。对方很快意会,便没有再向封令铎行礼。 封令铎却自己站了出来。 “薛老板这是……”他看向薛清的眸色冷而复杂,审视中带着些说不清的敌意,语气却是半笑地问到,“很担心姚师傅么?” 到底是见识过千人千面的大商人,面对封令铎这突然的诘问,薛清饶是不明所以,直觉也能让他将缘由猜个**不离。 他沉默地看了眼同样有些错愕的姚月娥,举重若轻地笑道:“薛某只是想替皇上把差事办好,毕竟,薛某可能是要靠着姚师傅领赏的。” “是吗?”封令铎依旧是笑,可那双沉黑的凤眸早已淬上冷色。 他扶剑朝薛清进一步,言外有意地哂到,“薛老板不说,封某倒真的都要忘了,还以为您和姚师傅,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呢。” 薛清笑着,故作惊讶地抬了抬眉。 周遭一时寂然,只有夜风呜咽和火把烧出的哔剥。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四目相对,颇有种短兵相接、奉陪到底的意味。 而姚月娥也是在这时才发现了身着侍卫服的封令铎,想到两人之前在兰苑的见面,也难怪封令铎能找了去,原来他是叶少卿身边的侍卫。 如此一来,姚月娥心里便有了底气。 她狐假虎威地上前几步,仰头对封令铎怒到,“薛老板是一片好意,你别太过分了!”言讫,她还微不可察地拽了拽叶夷简,示意他也说两句。 叶夷简被她这句突然的呵斥吓得魂都要飞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整个大昭上下,就连皇上都不敢这么同封令铎说话。而上一次,那个在他面前嚣张,让封令铎别太过分的人,如今坟头的草怕是都已经长得一人高了…… 叶夷简呛了口唾沫,颤巍巍地瞄向封令铎,只见他神情虽然恼怒,却全然没有朝堂和战场上那种喊打喊杀的戾气,反而看着有那么点落寞和…… 憋屈? 叶夷简心头一凉,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瞎了。 而封令铎确实也是憋屈的。 想着自己初闻姚月娥出事时的心情,全大昭能让他亲自出马营救的,除了当今皇上,就只有她一个姚月娥了。 可她倒好——先是对着叶夷简委屈落泪,而后又关心起齐猛的伤势,接着还有薛清赶来救场,如今她还当着自己的面,就这么护上别的男人了。 而他呢? 从开始到现在,这女人甚至根本都没有发现他! 封令铎憋着气,气场就变得格外吓人,叶夷简光是站在他旁边,都冷得打了个哆嗦。 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既然人找到了,也无大碍,我们还是快些回去,毕竟现下月黑风高,恐怕再横生意外。” 见众人都不反对,叶夷简吩咐侍卫先送姚月娥回窑厂。 “可是,”薛清担忧道:“今日之事尚未落定,若是就这么把姚师傅送回去,万一歹人贼心不死,继续加害姚师傅怎么办?” “这……”叶夷简有些为难地瞥了眼封令铎,不待他答,便听薛清继续道:“叶少卿若是信得过在下,可将姚师傅交给在下保护。在下近来都会待在嘉禾县,也可安排人手去窑厂上……” “这就不劳薛老板费心了。”封令铎侧身挡住薛清的视线,神情冷肃道:“姚师傅既为此案受害者亦是证人,理应由叶少卿负责保护。” “啊?!我?我……”突然被上官安排棘手任务的叶夷简语塞,转头对上封令铎的眼神,当即义正严辞地对薛清道:“我既身为大理寺少卿,职责在身,保护案件证人自当在所不辞。” “可是……”姚月娥蹙眉,“叶少卿下榻在建州城,距离嘉禾县还有二十里的路程。展会开始前,我还得继续烧窑啊,这……怎么办?” “对啊!”叶夷简点头,转头就问封令铎,“怎么办?” 封令铎懒得理他,兀自道:“叶少卿自会安排人手每日护送,姚师傅不必担心。” “我才不要!”姚月娥拒绝,“二十里路,坐马车单程也要三刻钟的时间,来回就是半个多时辰!有这时间,我还不如跟薛老板……” “姚!……”到了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下,封令铎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叶夷简担心再这么下去会难以收场,只好又自觉当起了和事佬。 他将封令铎扯回自己身后,对薛清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涉及到案子的事,确实该由我大理寺出面,薛老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言讫,他伸手一延,“薛老板还是请回吧。” 这一次,薛清倒是没有再坚持。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封令铎一眼,目光扫过姚月娥的时候,一双深邃的瞳眸忽然泛出潋滟的笑意,对几人拱手拜道:“既然如此,那薛某自是不能再说什么,便先行告辞了。” 说话间他又直起身,略微凑近姚月娥笑到,“不过往后姚师傅若是还有任何需求,尽管对薛某开口,力所能及之处,必定责无旁贷。” 说完,薛清拜别几人,转身而去。 而每天突然要多花半个时辰在路上的姚月娥,气哼哼瞪了封令铎一眼,冷着脸跟一队侍卫上了马车。 心力交瘁的叶夷简回头看了眼封令铎,也生无可恋地道了句,“走吧。” “你觉不觉得……”封令铎眉头紧蹙,暗夜火光之中,一双凤眸紧紧攫住薛清驾马离开的方向。 “嗯?”叶夷简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听封令铎几乎是用笃定的语气道:“薛清有问题。” “哈?!”叶夷简愕然,可想通后,他又换上一副颇为不耐的神情,附和道:“嗯,对。所有靠近姚月娥的男人,你都觉得有问题。” 眼前人却仍旧眉心紧锁,凛然不语。 此时的叶夷简才没心思去关心上官的家事,况且他还预感这些家事,最后都会变成他的公事。 于是他嘴欠地往封令铎心上继续扎刀,“要我说,人薛老板就是看上你媳妇,哦不,你前任媳妇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与其这么阴阳怪气人家薛老板有问题,不如自己想想怎么把媳妇追回来。不然你看看,喏!” 叶夷简对着姚月娥的背影撅嘴,“你这么拼死拼活地赶过来救人,人家倒好,最后对你连句谢都没有。做夫君,哦不,做前任夫君做到你这程度,啧啧……” 叶夷简心痛地拍了拍封令铎的肩,想说他何止是做夫君失败。 他连做人都是失败的。 第18章 旧爱他发现自己成了旧爱 姚月娥就这么在叶夷简的宅子里住下了。 她在山路上遇险的消息,次日就传遍了建州城和嘉禾县,当日晚些时候,徐县令带着陈方平和黄慈前往探视了一番。 按照之前与姚月娥的合计,叶夷简全程不提陈方平,只说姚月娥是从黄慈家宴返程途中遇袭。况且他手里还有姚月娥留在窑厂的邀贴,容不得黄慈狡辩抵赖。 对方有理有据,态度恭敬有礼,黄慈不仅不能推拒,还得陪着笑,迎合叶夷简三天两头的询查和问话。 虽然这番就是做做样子,奈何叶夷简这人别的不会,最会的就是做样子。 今日是黄慈手底下的掌柜,明日是黄慈宅邸的管事,一个个轮番被叫去衙门里问话,一去就是一整日。 可叶夷简偏生又做得极其周到,不仅来回都有人接送,还有专门身着官服的侍卫开道,生怕别人不知道黄慈府上,又有人被官府传唤了似的。 不过几日光景,州县里关于黄慈的议论就多了起来。 不明真相的百姓渐渐传出黄家势微的消息,一时间,闽南路的上下官商都跟着人心惶惶,隔三岔五地就要往黄府去打探消息。 黄慈被叶夷简这一招游弋战术滋扰得苦不堪言,却也只能哑巴吞黄莲。 公事上叶夷简是顺利了。 可私下里,在感受了好几日某人的低气压后,叶夷简终于坐不住了。 自打姚月娥住了进来,原本还嫌弃那条地道的封大人,每晚都会借着案子的由头,勉为其难地经地道光临叶夷简的寒舍,美其名曰:案件沟通。 叶夷简看在眼里,当然也很识时务的总是将地方定在与姚月娥一廊之隔的茶室。 每至夜幕降临,封令铎总会在这里坐上些时候,有时早点,有时晚点,具体要看姚月娥什么时候从窑厂上回来。 身为一个能急上官所急的官场狗腿子,叶夷简自然一心想给封令铎创造机会,故而每见姚月娥回来,他总会热情又周到地寒暄两句,邀请姚月娥来品尝他所购的明前新茶。 请得多了,姚月娥碍着情面,也总会答应一次。 可就是这叶夷简死皮赖脸换来的一次共品,封令铎也像个雕塑似的,只顾埋头喝茶,全程冷脸不给人一个正眼。 最后,自然又是白费心思。 叶夷简看着都要急死了,心道他这惯常翻搅风云的兄弟,平日在朝堂上对着那帮老东西的时候,不逼得对方跪地求饶、买一送三,都不叫手段。 可怎么对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开疆拓土、战无败绩的封相,就变成个只能把自己憋成河豚的哑巴了呢? 叶夷简扼腕叹息,决定豁出大理寺的颜面,再帮封大人最后一把。 于是他扯着封令铎的袖角叹气道:“今日卫五身体不适,向我告了假,换其他人的话我信不过,不如就劳烦封大人嘿嘿……” 叶夷简笑得意味深长,想说封令铎那种老谋深算的人,话听一半就能懂。而他先前之所以没有行动,不一定是不想,还有可能只是缺个台阶。 果然,封令铎闻言微怔,很快又颇有些勉强地道:“那待我去换身衣裳。” 叶夷简“哦”了一声,颔首称是。 然不过须臾功夫,他又见封令铎旋身折返,穿的还是那身月白色绣暗云纹直裰。他匆匆经过叶夷简跟前,留下句“接人而已,换什么衣裳”就俯身上了马车。 叶夷简知道这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没揭穿他,憋着笑,目送马车行远了。 暮色沉沉,白亮的月轮挂在枝头,像一面锃亮的铜镜。马车摇摇晃晃地在窑厂门前停稳了,封令铎要避人耳目,不好下车,便独自在车里等着。 早春的夜,不时有扰人的风穿过,农耕细雨,花前轻薄,空气里有泥土和松木的味道,沁人心脾,又令人烦躁。 封令铎撩开车前帐幔,往窑口的位置张望。 白雾蒸腾的昏光下,长长的龙窑檐下灯笼晃荡。许是因着夜深的缘故,守在窑口的人并不多,封令铎放眼望去,两个灯下抱膝并坐的人影倏地撞了上来。 姚月娥和齐猛挨得极近,几乎是肩挤着肩,她手里拿着本手抄样的东西,正一笔一画地给齐猛解释,似乎是在教他识字。 暗淡的火光下,女人的脸红扑扑的,额角细细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眼神却是晶亮澄澈,神采奕奕。 封令铎突然就觉得心里抽了一下。 从记事到现在,他不记得自己这不短不长的二十几年里,是不是有过如同现在这般的情绪。 那是种荒诞的、陌生的、又隐约让人烦躁的感觉,像一锅热腾腾的水在胃腹里蒸腾,翻江倒海、不死不休,嗓子眼儿都被顶得生疼。 他根本搞不懂心里的这种怪异,只是觉得姚月娥与齐猛并膝而坐的画面刺眼。 特别是,她还笑得那样明艳媚人。 心头猛地一空,方才还沸热的怒意一瞬冻结,封令铎一时又觉如坠冰窖。 因为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之后才发现,以前在封府的时候,他竟从未见过姚月娥这样笑过。 可他们分明也有开心的时候,例如她捧着赏赐说“谢谢郎君”的时候;还例如,她以为自己那些糊弄他的小把戏得逞的时候…… 直到现在封令铎才知道,原来他以为的姚月娥的开心,仅仅是因为他并没见过,她真正的开心。 比如现在。 从前无论如何,她的眼睛总归还是追着他的,不像现在,饶是他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檐下,姚月娥的眼神也不曾分给她半分。 封令铎不得不承认,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实在是不好。 他以前总嫌姚月娥蠢笨,学什么都慢,而如今他真恨不得姚月娥再蠢笨一些,因为这样,她至少是真的离不开他。 就像那日遇刺,封令铎看见姚月娥安然的同时,心底也泛起深深的失落。 从前那个只有他的姚月娥,现在可以一个人撑起窑厂,也可以一个人应付刺客。 她似乎……真的不需要他了。 回程的路上,封令铎全程冷脸阖目,姚月娥本来就搞不懂情况,见他这副样子,只当他是被叶少卿赶鸭子上架,不愿亲自来接自己。 于是,她也很有骨气地 怄着口气,不搭理封令铎。 两边各有心事,马车里便一路沉默,两人气氛僵持地回了叶宅。 原本打算亲眼见证两人破冰的叶夷简,看到如此情景,思绪也是空白了几息。 待到姚月娥揖礼拜别,叶夷简才扯住封令铎,想问他又出什么事了? 封令铎却只是眼神冷淡地看他,从怀里摸出那只海棠并蒂香囊,交给叶夷简道:“扔了,扔远点,别让我再看到。” “???”叶夷简看着那个转身远走的背影怔忡。 为了配合而装病的卫五在此时凑过来,问叶夷简道:“扔到哪里才算是远?” 叶夷简“啧”了一声,斜眼乜他,“怪不得你混了这么多年,都还只是个队正。” 扔了? 扔个屁!!!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今天给这香囊扔了,封溪狗过几日就能让他翻遍整个建州城,再把东西给他寻回去。 思及此,叶夷简五指一收,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揣进了自己怀里。 第19章 野马爱上一匹野马 陈方平的死讯是在三日后传来的。 起初是建州城外几个浣衣的大娘发现了他,以为又是哪个喝多的醉鬼。几人喊了两声没有回应,走过去才发现这尸体都给泡得发胀了。 几人吓得赶紧报了官。 叶夷简闻讯赶来的时候,州府衙门的仵作已经验完了尸,说是酒醉失足,落水而死。 叶夷简不信,又亲自查了一遍,发现死者口鼻内有泥水沫,肚腹微胀,除此之外身上并无其他致命外伤,确为呛水身亡的不错。 而且听陈方平铺子上的伙计说,三日前,陈方平于酉时离开店铺,去往城中花楼吃酒。与花楼老鸨交待的酉时至店,亥时离店相吻合,且陈方平离开的时候,多位酒客都能作证,说他确实已经醉意阑珊。 一切看起来都合乎情理、毫无破绽,可是令叶夷简感到奇怪的是,死者既是失足跌落,身上却不见醉酒摔倒所造成的擦伤或挫伤,况且这条河并不在陈方平回家的路上,这么说来,他一定是专程往这里来的。 然而很快,叶夷简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官府在陈方平的宅邸发现了他写好的认罪书,叶夷简亲自比对过笔迹和手印,确为陈方平亲自书写的,说自己鬼迷心窍嫉恨上姚月娥,故趁她赴黄府家宴,在回程路上安排了截杀,如今担心事情暴露,惶惶不可终日,选择畏罪自杀以求解脱。 至此,陈方平遇害的所有细节都对上了,逻辑合理清晰。 可叶夷简就是觉得,这所有莫名的合理之中,藏着某些不可言说的荒谬,偏生他一时半会儿又毫无办法,只能烦躁地抓起封令铎的茶盏,一饮而尽。 “没想到这黄慈竟然这么狠!”叶夷简忿然叹气,“起初还想着逼他一下,能让陈方平主动自首,没曾想这人倒是懂得手起刀落,不留后患的道理!” 这么一来,他们最初盘算从陈方平撕开闽南路这条道,算是给堵死了。 以黄慈谨慎又多疑的做事风格,动了陈方平算是一定程度上的打草惊蛇。姚月娥此番看到了黄慈的真面目,怕是更不可能跟他真心合作。 而这些忌惮和心思,以黄慈的老辣,他未必不知。 因此陈方平这一死,且不说对查案有什么影响,倒是一定会让黄慈对姚月娥更多一份戒备。 所以,他们大概只能另想法子去接近黄慈了。 “嗯。”从头到尾神色平静的封令铎终于应了一句,淡声道:“我知道了。” “……”叶夷简抽了抽嘴角,心道封大人这是风浪里滚惯了,所以波澜不惊了是吧? 他这边都急得火烧眉毛了,那人却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叶夷简故意呛声,“听封相语气这么平静,难不成已经有办法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封令铎又“嗯”了一声。 方才还淤积在心中的郁气,被这轻轻的一句给吹散,叶夷简知道封令铎这人的办法,没有十拿九稳之前,都不能称之为办法。 于是他嘿嘿两声,一溜烟儿地窜上罗汉榻,做出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封令铎蹙眉觑他一眼,缓声问他,“在建州城这段时日,你以为我白日里都在干什么?” “啊?”叶夷简眨了眨眼,因为他这才发现,自己最近早晚忙着和闽南路的官商应付,确实没有关注封令铎的动向。 封令铎没和他计较,只问:“没发现我院子里多了好些东西?” 叶夷简这才怔忡抬头,环顾四周。 这一看,他倒是真的发现封令铎屋里,不仅多了好些瓷器家具,就连自己如今坐着的这张罗汉榻都是新的。 而且……双手抚过身侧的扶手架——温润细腻、触之清凉,叶夷简心跳一滞,眼睛瞬间变得晶亮,“这是……” 他不敢相信地望向封令铎,半信半疑地确认,“这是整块黄花梨木做的罗汉榻吧?还有这博古架、这拔步床……天呐封恪初!你这别不是借查案之名,行贪腐之事吧?!” 封令铎不想理他,兀自道:“与其我们找机会接近商会,不如让商会的人自己找上门来。我这些日子在建州城花了大把的银子买瓷器买家具,就是在告诉那些人,闽南路来了条大鱼。” 叶夷简听完“啧啧”两声,凑过去挤眉弄眼地打探,“那买这些东西的银子……” 他想说若这些银子是皇上批给微服查案的公款,到时候案子了结,他能在京师找人将这些卖个好价钱,朝廷的钱还回去,剩下的他俩五五分。 谁知封令铎面无表情地乜他一眼,冷声道:“是我的。” “哦……”叶夷简语气恹恹,例行公事地问了句,“那他们商会有上钩的么?” “已经有人在暗中打探我的来历了,”封令铎轻哂,“我也刚好借这次茶瓷展,在闽南路正式亮个相。” “嘿!”叶夷简眼睛泛光,差点就拍一把封令铎,夸他真有两下子。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可是曾带兵打得前朝屁滚尿流的当朝封相,人何止只有两下子,三下子、四下子都是有的。 他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那姚月娥怎么办?黄慈估计会想尽办法阻止她在展会上出头,这可不是薛清自己欣赏就行了的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姚月娥的东西若是不能服众,薛清于公义碍于舆论,怕是都不能偏帮。况且……” 叶夷简颇有些无奈地补充,“姚月娥一介女子,想要服众,只怕是技艺与人持平都不行。她须得要高出别人很多很多,多到众人无话可说、无刺可挑才行……你懂我的意思吧?” 封令铎闻言沉默。 他不喜欢薛清,不喜欢他对姚月娥过于越界的在意,故而出于私心,他实在是不希望姚月娥与薛清合作。况且姚月娥若是真的选择离开封府,那让她见识一下这外面的险恶和偏见,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毕竟离开他的庇佑,不仅仅只是意味着自由。 思及此,封令铎收回目光,垂眸盯着案上书卷对叶夷简道:“你派几个暗卫跟着她,确保上次那种事不会再出现,其余的……不用多管。” “哈?”叶夷简挑眉,但看着封令铎神色肃然的样子,又觉得他不像是说笑。 不过也是,叶夷简心想,孩子都是在外面被欺负了,才知道父母的好,封大人大约是想着借黄慈的网,追自己的媳妇,看看能不能以此逼得姚月娥回头。 啧啧…… 叶夷简在心里感叹,若不是自己跟这人一块儿长大,怕早就被他这九曲回肠的心思给绕死了。 什么高深莫测、难以捉摸,不过是大男人的小心思罢了,啧啧! * 瓷展设置在建州城外的北苑茶场,这里自前朝以来,就一直是御供皇室的茶园。 姚月娥的马车辰时出发,到达展会场地的时候,茶场前已是人头攒动的景象。 这次闽南茶瓷展因着皇商的名头,很多外地的、乃至外邦的行商都慕名而来,此时已经三三两两地候在了外头。 姚月娥才做窑厂不久,也是头一次见这样盛大的场面,一时竟生出些胆怯,抱着匣箱的手也不觉收紧 了几分。 进了正院的仪门,在正堂正对着的堂院内,姚月娥见到了今日前来参展的各家展台。 这些展台在长方形的堂院中围包四边,中间是一个大长案,想是用于向商户和评审们展示瓷品的。 姚月娥围着正院走了一圈,终于在距离商户和评审席最远的角落,找到了自己窑厂的名牌。 “敢问这位小哥,”姚月娥蹙眉问一旁负责检验的伙计,“这瓷品的展位,是怎么定下来的?为何我家的展台位置这么偏啊?” 那伙计瞟了一眼姚月娥身后的牌子,不耐烦地答到,“展位是按照各位东家历年的成交量和名气来定的。今日这样的场面,好的位置自然是要留给有名气的大家,难不成弄你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上去?这不是丢咱闽南路瓷品招牌的脸么?” 那人说话语气轻蔑,全程正眼都不瞧姚月娥,摆明了把看不起写在脸上。 齐猛一见他这副样子就火大,当即拽住那人的襟口怒叱,“你说谁砸招牌呢?!” 那伙计也不好惹,当即便回怼,“谁发火我瞧不起谁!” “你!!!” “齐猛!”姚月娥语气肃然地呵住了他,转头对那伙计道:“小哥说得很有道理,我家伙计不懂规矩,护主心切,还望小哥海涵,不要跟他计较。不过……” 姚月娥顿了顿,眼神落在堂院左边的一溜展台上,问那伙计道:“我有一款瓷盏在阳光下才能见得其美,其他的展品就算了,只是这一款,能不能放一只在那一处的展台上?不耽误什么。” 伙计生得瘦弱,方才被齐猛那么一拎,面上崩着,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如今听得姚月娥这春风化雨的两句,心里很是受用,于是便点头,说先看看姚月娥要放过去的盏。 姚月娥从箱匣里捧出了那只曾给薛清看过的乌金盏。 这不看还好,一看那伙计的神情便肉眼可见的为难起来,他叹口气,指着那边展台上已经放好的瓷盏道:“看到没?那个是何家窑厂的展台,你这乌金盏好巧不巧,人何老板也烧。你让我这么摆一个过去,不是明晃晃打人家何老板的脸么?这我可是真帮不了你。” 伙计拒绝了姚月娥,摆摆手走了。之后便有人过来检验了各家瓷盏,确认了摆放的位置。 离开的时候,姚月娥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她在报名申请上分明填写了展出要求,位置远近不是问题,关键是得有光。如今她四下环顾,才惊觉自己竟然被安排到了全场最暗的角落,心里顿时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干脆趁得验货人不备,偷偷藏了只盏进袖子。 巳时正刻,以黄慈为首的评审团落座。他今日穿了身灰茶色绢质直裰,衬得他整个人容光熠熠,丝毫不见被陈方平之死影响的阴霾。建州府知州和薛清分坐于黄慈两侧,再往外几个,就是些瓷茶爱好的藏家。 品鉴先由几位主审观看后提名,再由专人取来,在堂院正中的长案向众商户展示。而姚月娥也在此刻偷偷混进了商户之中,想看看这帮人准备耍什么花招。 不多时,展会正式开始,随着展台上遮布的揭开,一只只各式各样的瓷盏,在众人面前一一亮相。 也是这时姚月娥才发现,站在她所处的商户观展位,角落里的那些瓷盏,根本难以看清。而正位上的评审也都像是说好了,纷纷只叫看何家、邱家和林家几位颇有名气的大家作品。 她的那些瓷盏一个因着距离远,一个因着光线差,一直默默陈列在角落,很是副无人问津的惨样。 这一幕,也恰巧落在了假扮行商、混在人群的封令铎眼里。 不知怎的,有一瞬间,他又想起那只曾经伶仃挂在封府廊下的香囊,不觉恍惚了一下。 那日姚月娥在龙窑前笑靥如花的样子突然闯进来,封令铎想起她院子里挨挨挤挤的泥胚,还有寝屋里满桌满地的画稿。 那种想逼她知难而退的念头,倏尔便有些动摇了。 不过是烧窑制盏,他封令铎莫非还满足不了? 他甚至可以在大昭的任何地方,为她批下一座山,再修上十个八个龙窑。但凡她喜欢,她就能有这辈子都烧不完的盏。 封令铎觉得自己不该对这种小事排斥或者不安,于是冷脸示意身旁的仆从,叫看姚月娥的盏。 然不等仆从开口,堂院里响起一道清朗的声线。 评审位上的青衣郎君温声开口,对那长案前的伙计笑道:“能看看西南角那位师傅的盏么?” 第20章 抢人光天化日抢他媳妇 话一出,关注点一直在几位大家的众人齐齐怔愣。 负责取盏的伙计还跟薛清确定了一下,“薛老板说的是西南角的那个展台么?” “正是。”薛清笑着回应,神态温淡从容。 一时间,众人的眼光都被吸引到了西南角的那一块区域。 “好嘞,薛老板您稍等。”伙计点头应了,转身将上面的瓷盏都取了过来,逐一放置在堂院正中的长案上。 此时午时刚至,日光正盛,春日潋白的阳光如水,泼洒其上,为每只瓷器都镀上悦目的华彩。特别是那只暗藏乾坤的乌金盏,强光之下,隐有金光折射,浮动如夕阳余晖,夺目似金星凌日。 人群中已有人发出低低的喟叹,询问这是哪家师傅的手艺。 “奇淫巧技,哗众取宠,总归还是上不得台面。”评审席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呲笑一声开了口。 他穿一身秋香色暗云纹丝锦长袍,头戴黑色方山巾,长须美髯,端的是文人雅士的衣着作派。早春时节,天气不见炎热,那人却手持一把折扇,说话时轻摇慢摆,神色倨傲。 取盏的伙计被这么一岔,一时有些尴尬,站在长案后面,笑得不太自然。 薛清却似全不被他所扰,依然挂着那副亲和的笑,态度淡然地问那人到,“魏老先生有何见解,不妨直言。” 这人是建州府颇有名望的魏氏家主,早年曾在淮南路为官,致仕后返乡,又在新帝登基时率先表态归顺。新帝予以嘉奖,他便名正言顺地成了这十里八乡有名有望的乡绅。 他因着本就出身大家,又见过些世面,平日里还喜欢书画茶瓷等高雅器物,如今说的话,自然是颇有些分量的。 那人听了薛清的请教,倒也不客气,“哗啦”一声收了折扇,轻点着那只乌金盏道:“这只黑釉盏线条收束过多,虽流畅,但不够大气,金沙式样半遮半掩,一来媚俗,二来小女儿情态,忸怩含羞,上不得台面。如此粗俗之作,怎可以上大雅之堂?说出去,也只是贻笑大方罢了。” 言讫,他将那折扇一甩,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 姚月娥真是被他这装腔作势的样子给气笑了。 什么狗屁的媚俗、忸怩、小女儿情态,这人分明是知道这些盏出自她手,所以故意诋毁。偏生评审都跟说好了似的分分附和,还真有些不懂行的藏家和商户被带偏,开始认同那倚老卖老的乡绅。 骑上头来的污蔑,姚月娥当然不能忍气吞声,她挑眉“哦”了一声,回呛那老头道:“这么说来,魏老先生是不喜欢乌金盏咯?那为何方才对着何老板的乌金盏,魏老先生便赞许有加,说这盏大俗大雅,韵味非常?” 这一句问得现场寂然,评审们纷纷回头往姚月娥的方向看去。 “姚师傅?你怎么在这里?”黄慈语气惊讶,眼神却瞟向负责内场秩序的伙计,示意他们将人请出去。 姚月娥岿然不动,直视魏老道:“姚某一介后生,于制之盏上阅历尚浅,魏老先生既然是此方大家,不如详细点评比较一番,也好让姚某败得心服口服。” 她说这话时用词虽然妥帖,但姿态和语气分明是带着几分不服和傲慢,颇有种初生牛犊的无畏。而魏老一向以德高望重自居,若是简单让人将姚月娥轰出去,反倒落人话柄,说他心胸狭隘。 果然,姚月娥见他呲笑一声,将折扇在桌上一拍,道:“好,那老夫今日就让你心服口服!” 于是他撩袍起身,行至展台前,将何老板的那只乌金盏捧了过来。 午时的阳光正好,为两只盏镀上薄薄金衣,魏老一手一只,煞有介事地比对,“看盏,讲究的是一个大气典雅,收束自如。大家看我左手这只,线条自如流畅,盏口处更是洒脱磅礴,气势雄浑天成;且金沙与黑釉融合恰当,多一分 则太多,少一分则太少,克制古拙,乃雅韵之典范。” 言讫,他又举起另一只手的乌金盏,继续道:“而这只盏,虽然盏型相同,但盏口处的线条明显柔和小气许多,这些金沙也浮于表面,压制了黑釉的庄重沉稳,故而媚俗,一看就是女子之作,小家子气浓!” 魏老义正严辞、掷地有声,说完又有几个评审附和,商户们也渐渐动摇,开始交耳赞叹魏老好眼力,果然是细节之处见真章。 “行吧,”姚月娥语气清淡,“既然魏老先生这么说,我一介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自是不好说什么的。鄙人这里还有只乌金盏,也想请魏老先生过目,不知魏老能否赏脸?” 姚月娥从怀里摸出另一只乌金盏,交给伙计,让他呈了上去。 魏老一看那只乌金盏就笑了,他晃着手里的折扇道:“就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姚师傅也好拿出来参展?到底是一介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就喜欢些花里胡哨、矫揉造作的东西。” 姚月娥听完也不恼,只是没什么表情地问魏老道:“您确定您方才的看法?不改了么?” 魏老一听就被逗乐了,他眼神轻慢地拾起桌上折扇,哂笑到,“君子一言,岂有反悔之理?” 姚月娥“嗯”了一声,才继续道:“那姚某建议魏老先生下次点评前,可以先弄清楚自己点评的物件。姚某一介女子没有见识,大家笑笑就过了。魏老不一样,人大面大的,若是闹了笑话,丢的可是咱闽南路的脸。” 众人被她这前后不搭的话说得一愣,然不等人问,姚月娥却下巴一扬,点了点魏老面前的三只乌金盏道:“魏老何不将它们翻过来,看看盏底的落款再说话?” 话落,人群便起了一阵骚动,大家不知道姚月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盏底都有什么东西。 魏老也被这话说得怔忡,可待他照姚月娥所说,将三只盏都翻了过来,一瞬竟面色惨白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三只盏底都分别刻有各家的名姓,这本是烧盏的基本操作,无甚稀奇,只是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知道——原来魏老一开始点评的两只乌金盏,竟都出自姚月娥之手,而姚月娥最后拿上去的那一只,才是何家窑厂的作品! 一时间,现场观展的众人哗然一片。 亏得魏老还如此煞有介事地点评分析,说得那么头头是道,把何家的盏捧到天上,将姚家的盏踩进泥里,大家差点就信了他了。 结果倒好,这两只盏都是人姚月娥烧的! 这不是明晃晃的打脸么?! 偏生姚月娥不打算就此罢休,继续追问魏老到,“那两只乌金盏的器型皆为敛口,是我用同一批泥胚,同一窑炉火烧制的。我承认手工有偏差,烧窑氛围变化莫测,哪怕是同一炉窑火,也烧不出完全相同的两只盏。可是……” 姚月娥一顿,话锋转到,“有一点在下是真的不太明白,魏老先生是如何从盏型看出哪只是女子之作,哪只又不是?而且女子之作就是柔和、媚俗、小气;另一只便是大气、洒脱、磅礴……此等非凡眼力,姚某实在自愧不如,还望魏老先生指点一二。” 言讫,她施施然拱手揖礼,当真是一副细心讨教的模样。 而评审席上的魏老先生,差点没给这突然的反转气得背过气去。 他双目圆瞪,口不能言,气急攻心地捂着胸口“你”了两声,之后便恰到好处地晕了过去,惹得现场又是一阵骚乱。 主宾位上的黄慈脸色更是难看,他铁青着脸招呼几个伙计将魏老抬了下去,回头有些赧然地对薛清道:“今日横生许多变故,也是让薛老板笑话了,我看大家也是被影响了兴致,不如就改日……” “大家可有被影响了兴致么?”不等黄慈说完,薛清回头便问了在场众人。 大家都是从各地乃至海外赶来的商户和藏家,往往还带有仆从和伙计,不是独自上路,这些人在建州多待一天,都是多一天的开销。于是薛清的问题一出,便得到众人异口同声的回复。 薛清浅淡勾了勾唇角,依旧是那副温润儒雅的姿态,转身对黄慈道:“我看大家热情不减,况且天南地北的,来一趟建州也不容易,还是继续吧。” 众志难违,黄慈再是不愿,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让展会继续下去。 可评审席上,有人跟着便跳起来,指着姚月娥问到,“那这位姚师傅,擅自偷换参展者作品,扰乱展会秩序,混淆视听就不该罚么?在下建议,”那人对着黄慈拱手,道:“此等靠作弊博人眼球之人,该被取消参选资格。” “作弊?”薛清不解,偏头看那人道:“可是姚师傅亲自解释了三只盏的所属,既未冒名顶替,也未掠人之美,怎可算是作弊?况且我等身为评审,若是连好次都不分,真假都不辨,薛某倒是想请教下诸位,到底是谁才该被取消资格?” 那人被问得哑口,为了颜面,只得堵气离场,而黄慈的脸上,却是肉眼可见地爬上几丝罕见的躁意。偏偏此时,在场的各位藏家和商户开始表态支持姚月娥和薛清,要求展会继续,黄慈无奈,只得点头允了。 展会再次开始,姚月娥的盏便理所应当地成了热门作品。 许多藏家和商户要求看她的盏,从乌金、银霜、到新烧制的茶叶沫釉面,大家逐一品鉴后,无一不是赞不绝口。 “行吧,”薛清笑得疏朗,对黄慈道:“看来这御供的款式,差不多可以定了,姚家瓷厂的乌金盏,何家瓷厂的黑釉瓷,和邱家瓷厂的青白瓷,皆为不可多得之上品,可呈御前。” 现场响起阵阵掌声,标志着御供选拔的结束,而这也同时意味着其他没有被选中的款式,商户和藏家便可以下单订购了。 因着有了御供的加持,姚月娥虽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却也有了相当的热度,大家纷纷叫订她家的瓷盏。最后,她只能给出两百只银霜、两百只茶叶沫的订单,让大家竞价。 即便是这样,众人也热情不褪,而竞价也从一开始的五十两白银,一路翻倍,飙升到了一百两之多。 这一切都在姚月娥的预想之外。 今日这场展会,她本只打算露个头,能选上一款御供,让跟着她的伙计不至于没活干就成,没曾想因祸得福得了众人青睐。 她激动又忐忑,正兀自恍惚着,却听众人加价的嘈杂里,响起一个格外耳熟的声音。 “一百五十两。” 薛清转头看着她,眼角仍旧是一片平静温和的笑意,像春日枝头上融融的暖阳,姚月娥的心跳也跟着滞了一瞬。 她也是这时才发现,薛清这个人虽然贵为皇商,但在待人接物上丝毫没有架子,看向她的时候,眼神也多是柔和收敛的,不像封令铎,也不像叶夷简,更不像黄慈或是徐县令。 面对她的时候,薛清总是温柔而亲切的。 心头一跳,姚月娥脑中浮现出一个荒诞却也合理的猜测。薛清与她非亲非故,更谈不上什么挚交好友,而她却能得他三番五次地相帮…… 姚月娥越想心头越是杂乱,一时只愣在原地,抬头怔怔地望他。 “二百两。” 下一刻,另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沉而冷,似玉石相击的清越,却又带着股凛然天成的威压。 姚月娥回神,转头便与一身商人装扮的封令铎四目相对了。 第21章 失控吃醋上头,细狗发疯 周遭喧阗,两人站在人堆里,目光交汇。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早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穿堂而过,气氛凝滞又怪异。 姚月娥很快想起来,封令铎是叶少卿的侍卫,如今出现在这里,当是想要借茶瓷展的契机,扮成来闽南路做生意的行商,以此打入商会内部。 而薛清大约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环,配合着封令铎演戏,亏得姚月娥刚才还误会了薛清对她的意思。 心里那些杂乱总算是顺了些,姚月娥不喜欢欠人情。若薛清帮她只是因着她的手艺,那这份恩情,姚月娥还可以还;但倘若薛清图的是别的什么,姚月娥还不起 ,便会觉得承他的人情都变成了负担。 围观的商户有了骚动,而现场的加价还在继续。 一开始加到三百两的时候,还有人参与,后来越往上走,大家都渐渐地没了声儿,只剩下薛清和封令铎在竞价。 两人一个沉稳淡漠,无甚表情,另一个儒雅温润,笑容浅淡,可姚月娥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空气里就是弥漫着噼里啪啦的火星,两人颇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 “五百两。” 随着封令铎身边小厮的报价,现场陷入一片死寂。众人无一不惊愕侧目,看向这位和衣坐于角落的郎君,交头打探此人的来历。 正午的日头升上来,堂院内渐渐地有了些燥意,薛清在听到封令铎那一声报价后没有再开口,只是逆着光,笑意盈盈地看他。 不知怎么的,姚月娥总觉得两人间这种剑拔弩张的感觉并不全是演戏,她能看出封令铎此刻的恼怒,也能看出薛清笑容里暗藏的锋刃。 薛清最后还是松了口,他对封令铎拱手笑到,“君子不夺人之好,看得出这位老板对姚师傅的作品颇是喜欢,既然如此,薛某激流勇退,也算是成人之美吧。” 在一片掌声欢呼之中,薛清示意小厮将属于姚月娥的展品号牌,呈给了封令铎。 竞价尘埃落定,周围响起人们不时的报喜,姚月娥兀自站了一会儿,神色平静地出了展堂。 一同陪她前往的齐猛和六子自是最早知道消息的,两人在候场的地方正等得磨皮擦痒,见姚月娥出来,便兴高采烈地向她道贺,说要借着这桩喜事,回窑厂跟大家伙儿好好地喝上一场。 姚月娥不好扫他俩的兴,便应了下来。 几人返程时顺带买了熟食和酒,马车一路疾行,赶在晚膳前回到了窑厂。 大家伙儿一听窑厂拿下了御供,和一张五百两银子的订单都高兴坏了,这酒就饮得格外尽兴,直到人定时分才逐渐平歇,勾肩搭背、酒酣耳热地回屋睡去了。 姚月娥也跟着喝了几杯。 她酒量一般,往往几杯就倒,但今日她收束着自己,没有喝得酩酊大醉,跟着叶夷简的人上车时只有些微熏。 闽南开了春,晚上的风也带着阳光的暖意,吹得姚月娥神思荡漾。 她想起封令铎离家从军的时候,似乎也是一个春日,再忆起自己听闻他不告而别时的心情,大约也就明白了今日的不快是来自何处。 两年前,封令铎因起义而离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从那个时候起,姚月娥就知道,在封令铎心里,她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也难怪往后他每每往府里寄家书,有给封夫人的,有给封令菀的,就是没有一封信是寄给她的。 那种感觉微妙也奇怪,分明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却又不是他最亲密的身边人。 他有他的家国理想、天下报复。而她呢? 她只有后宅的闲言碎语和荣宠攀比,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她是一个只能依附着他而存在的人。 姚月娥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所以逃离了封府。 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饶是封令铎千里迢迢地找过来,他也还是那个封令铎。那个将她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随时都可以再次不告而别的封令铎。 于他而言,她就像那些瓷盏,是可以竞价争夺的物品,他想要利用她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始终只是他棋局上的一颗棋。 因为他像以前一样自负,笃定她没有选择只能配合,也就不必再麻烦与她交代什么。就像今夜出门喝酒,姚月娥不会去知会大白一样,因为说与不说,它都只是一只呆头鹅。 一只呆头鹅能懂什么? 姚月娥从偏门进来,一路走得偏偏倒倒,行过大白的屋前,她破天荒地踢了踢大白的门板,把睡意正酣的大白给吵了起来,才心满意足地往自己的寝屋行去。 今夜的暖风依旧缕缕地吹着,拂动檐下零星的灯笼,落下虚虚实实的光影。 不过亥时一刻,宅邸里就是一片夜深人静的光景,姚月娥一路行进来,只在外院看到几个值夜的侍卫,而她的屋里也是罕见的漆黑一片。 姚月娥不想麻烦别人,于是自己开门。酒意上头,难免燥热,她就着月色清辉去寻灯烛,也顺手脱下了套在外面的半臂。 她今日是作男子打扮,半臂一褪便只剩里面的一件袍衫,顿时也觉上头的热意缓解不少。 火光乍亮,纱灯里透出莹莹的光,姚月娥掌灯外行,绕过一道红白芙蓉绣屏,乍见那后面一道清俊颀长的身影。 醉意微阑,姚月娥脚步略顿,疑心是自己喝酒上头的缘故。然而下一刻,男子冷肃抬头,凛然的目光相对,姚月娥心跳一滞,摔了手中纱灯。 火光一灭,周遭复暗,姚月娥心跳惶然,却听那人起身,朝她缓步行来。 他行至姚月娥面前,俯身拾起地上纱灯。两人离得极尽,乃至起身之时,都能感受到他略微深重的呼吸。 在他身边整一年,姚月娥熟悉封令铎这样的状态。 他不是一个喜欢将情绪宣之于口的人,相反,越是情绪翻涌的时候,他通常越是沉默淡然。 “你……在这里做什么?”姚月娥语塞,他今日这样的反常,倒让她忆起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争吵。 封令铎并未回应,只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纱灯,点亮了。 朦胧烛火映上他的脸,那双漆黑的凤眸低低地垂视,看不清情绪,却无端让姚月娥的心跳跟着快了几分。 “喝酒了?”封令铎声音低沉,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可姿态却是他惯有的强势。 许是酒意上头,原本的积怨被这句质问点燃,姚月娥心中恼火,仰头回呛了句“你管不着。”言讫脸色一沉,绕开封令铎迫近的鼻息,转身就要离开。 腰上忽紧,姚月娥被揽得踉跄后退,后腰险些磕到束腰桌,好在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扶住了。 封令铎欺身上来,将她桎梏在两臂和桌沿之间,眸色寒凉,吐息灼热,他垂眸攫住她,心中却是翻江倒海的恼意。 他想起今日的展会上,眼前女子一身青竹色半臂,饶是梳着最普通的男子发髻,站在乌泱泱的一片人群里,依旧如一株清丽的竹,是全场最为亮眼的存在。 特别是她红着张脸,与那老乡绅据理力争的时候,那样的神态和眼睛,让封令铎想起自己初次在回廊看见她与家仆的争辩,明媚鲜活,像北漠难驯的野马和桀骜的苍鹰。 于是同一个瞬间、同一个人,封令铎竟然荒唐地心动了两次。 她还是以前那个姚月娥,脾气又臭又倔,算不上聪明却又会耍些小聪明,身边也总是不缺解围的人。 以前是他、是阿刘,现在是齐猛、是薛清。 封令铎想起今日展堂上姚月娥看向薛清的眼神,心中漫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敢肯定那时的姚月娥是有触动的,可至于那触动是感激还是心动,封令铎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那时的她,被现场那么多人看着,漂亮得不像话,可她转头望向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那样的眼神像一把带刺的刀,扎进封令铎的胸腹,刺得他喉头生疼。 以至于他将事先与薛清的约定置于不顾,恼羞地与他竞价,仿佛要争抢的根本不是姚月娥的瓷品。 分明是他精心呵护出的娇花,平白被人觊觎就已经够让他恼火,哪还能就这么被攀折去了? 那他堂堂封相成了什么?全大昭最好笑的笑话? 心头火起,揽着她后腰的手便不自觉收紧了,封令铎俯身再进一步,鼻尖轻触她莹白的面颊,声线沉冷地追问:“喝的什么酒?” 怀里的身子闻言颤了一颤,那双棕色的眸子瞧过来,映着火光晶亮,愠怒中又泛着莹莹微光,跟她以往在帷帐间的神情如出一辙。 喉头似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在蔓延,封令铎兀自咽下,而下一刻,却听那张翕合的樱唇吐出句一模一样的,“你管不着。” 轻飘飘的一句,像是一粒火星落入滚油,悄无声息,却能引起滔天的灾难。 姚月娥的视线带着恼怒,撇开那双早已暗流 涌动的瞳眸,伸手想推开他的禁锢。然指尖甫一触即男人的手臂,封令铎反手一转就将她扯回,身体前倾,将她几乎是压在了身后的束腰桌上。 他把着她的腰,另一手从后面牢牢锁住她的脖子,趁得姚月娥张嘴的间隙,灼吻铺天盖地地漫入。他像一只野蛮的兽,毫无章法地掠夺,挤进她每一寸的空隙,倾泻着满身的戾气和怒火。 姚月娥怔忡,她记得两人相识这么久,封令铎虽也有过不讲道理的时候,但如今这样的凶悍强势,倒还真是从未有过。 饶是酒意混沌,姚月娥也察觉到了他的怒意。 可她想不明白的是,明明她才是被忽视和利用的那个,封令铎这又是在恼什么? 胸口有一块石头闷闷地堵着,姚月娥霎时觉得被他吻得难以呼吸。她的腰在他手中,被钳制得生疼,挣扎反抗都是徒劳。 “嘶——” 腰上的桎梏松了,湿热的吻也被淡淡的血腥取代。姚月娥撑肘看向那个下唇染血的男人,轻轻舔净自己唇角的血渍。 封令铎面无表情地看她,半晌才从她的动作里明白发生了何事,淡然地以手背擦拭下唇,兀自莫名地笑起来。 姚月娥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才觉得好笑,可如今她只想逃离封令铎的掌控。门外廊下的灯笼悠悠转着,从半敞的门扇透进满地的亮色,封令铎似是恍惚了一瞬。 就是现在! 姚月娥心下一凛,趁得封令铎分神,推开他的手,拔腿就朝门外跑去! “呲啦——” 裂帛的惊响和肩头的凉意同时传来,姚月娥顾不得被扯掉一半的袍衫,拼尽全力朝隔扇门狂奔。 罡风伴随阴影,一只大手从身后越过,将近在迟尺的门扇轰然拍上了。 昏暗的烛火颤了颤,周遭恢复平静,男子的胸膛从身后贴上来,灼热的呼吸扑洒在耳廓,姚月娥只觉背心凛然。 “女儿红?”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笑,却无端让人心头生寒。姚月娥被他扶着下颌翻转过来,四目相对,她终于看清他眼底汹涌的暗流。 “跟谁喝的?” 封令铎垂首紧攫,不许她眼神躲避,他的指腹摩挲在她裸裎的肩头,酥痒直窜耳心。 姚月娥咬牙不语,一双水汽弥漫的桃花眼却不甘示弱地回瞪,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困窘小兽。 封令铎忽然就笑起来,他俯身又凑近了些,耳鬓厮磨的状态,嘴里吐出的话语却刻薄尖锐。 “我来猜猜,”他颇有兴致地低语,问她,“是那个总像只狗跟着你,动不动就摇尾乞怜的齐猛?还是那个外表端方,实际只想睡你的薛清?” “啪!!!” 惊天的一个耳光,封令铎被扇得偏过头去。 他似是没有想到姚月娥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略微怔愣,周遭一时无声,只剩剑拔弩张的对峙。 廊下的风灯零乱地晃荡,暗光流转在封令铎漆黑的眼眸,他倏尔冷笑出声。 姚月娥眼前一花,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他大头朝下地扛在了肩上。身体轻飘,后背重重地撞上绵软的床榻,惹得帐上玉钩簌簌抖动,发出当啷声响。 而下一刻,脚踝处传来火热的触感,一只大掌牢牢地钳住了那里,猛地将她扯向床沿! 第22章 妒意发疯失败细狗扎心 “你放开!!!” 惊叫声划破黑夜,火热的唇堵上来,很快将姚月娥的声音皆数吞吃。 他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咸腥的血绵绵地沁出来,混着湿热的唾液,强势地挤入她口中,在舌尖漫开。 姚月娥身体僵滞,脑中空白。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封令铎,饶是之前在两人争吵最激烈的时候,他也保留着一份该有的骄傲和体面。 然而裂帛惊响传来,胸口紧跟着便漫起凉意,姚月娥回神,看见封令铎已经欺身朝她压了上来。 膝盖被抵向一边,她乱了章法,双手胡乱地推拒,却被封令铎擒住,重重地压过头顶。男人的呼吸重而灼热,像火星燎烧耳廓,沿脖颈朝胸腹焚过。 他的力气好大,姚月娥被他这样钳制着,全然动弹不得。可他的唇舌又很温柔,像燎了火的羽毛,轻飘飘划过她每一寸肌肤。 毕竟是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人,他太清楚她每一处的颤栗,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一点点搓磨着落入陷阱的猎物,直到她精疲力竭、缴械投降。 声音从一开始的惊惶愤怒,变成低低的呜咽,忽然的闷哼像室内倏尔炸开的火星子,燎烧得两具身子都为此震颤。 姚月娥听见闷笑声从男人喉间滚过,他像是得了肯定的猎犬,更加卖力地追捕,进攻着快要到口的猎物。 无论她嘴上怎么说,习惯也好,兴致也罢,总归这具身子是骗不了人的。 她离开的这两年里,封令铎不是没有过这般的妄想。他是个不到而立的男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更何况他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尝过她的滋味,早已食髓知味。 可那时候他顾着生她的气,每每欲壑难填的同时,更是愤恼自己的“下贱”。他乃一国之相,封氏后人,从来只有他瞧不上的,断没有人弃他而去,还令他念念不忘的道理。 故而日思夜想也好,午夜梦回也罢,每当姚月娥出现在他的脑海,封令铎唯一的想法只有将她压下去。可那具烧燎的身子仿佛是有自己的意志,凉茶不管用,冷水不管用,一切与她无关的东西都不管用…… 他就像是中了姚月娥的毒,非得要她亲自来解,人不在,幻象也行。 可每当他想象着为自己排解,短暂的满足过后,只会陷入更长更深的空虚和恐慌。 冷清的帷帐、空荡的床榻,无一不在反复提醒他一个避无可避的事实——姚月娥走了。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丁点线索,她就这么从他身边干干净净地走了,就像他每一次幻想出来的欢愉一样。 而如今,封令铎惊喜地发现,她对他似也不全是冷漠,至少,她的身体还是会惯性地回应。 他依然能让她快乐。 这样的想法,让封令铎心中的阴翳一扫而空。 太久没有碰她,直到现在,他才惊觉过往七百多个日夜的幻想,竟敌不过她在身下的一次吐息。 他忘情地吻她,像濒死的人寻得救命的水源,直到唇间尝到一丝不同的咸。 灯火幽阑,颤颤地落在玉钩轻晃的帐幔间。 封令铎怔忡地看着身下,那个神色淡漠的女子,将混着血腥的咸味一点点舔进唇齿。 他不记得曾经的姚月娥,是否有过如现在这般委屈流泪的时候,哪怕是两人并不熟悉的第一次,她也只是虚张声势地摆出副势均力敌的架势。 所以她如今的反应,是因为厌恶么? 轻飘飘的一个念头,却足以冷却一切的躁动和旖旎。心头的不快像冷风过境,竟是比之前试过的凉茶和冷浴都管用。 封令铎再是可怜落魄,也断没有沦落到要强迫一个哭鼻子的女人的地步。 他没有这个爱好。 头脑冷却下来,刚才挨她的那一巴掌现在才开始火辣辣地烧灼。封令铎心中恼火,大掌扶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哭什么?”他从姚月娥身上撑起来,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又不是没和我有过。” 他将自己还留着巴掌印的脸转向她,神情冷肃地道:“该哭的人是我。” 说话间,他很是不悦,可为她拭泪的手却温柔。姚月娥沉着张脸,躲开封令铎的同时,趁其不备,一脚踹在了他的侧腰。 这一脚姚月娥用了极大的力,封令铎冷不防被偷袭,完全没有防备,竟然破天荒地被她踹得重心不稳,险些滚下床去,赶紧扶住了床框才勉强坐稳。 他登时就被这女人给气笑了。 封令铎不知自己今日是中了什么邪,展会上贸然竞价就已经够反常,之后因为发现她身上酒气,更是破天荒地情绪失控,而这样的失控,又因着她真假难辨的两滴眼泪,活生生地止住了。 他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什么野马和苍鹰,他不仅从来没有驯服过姚月娥,反倒莫名其妙地被她给驯服了。 封令铎冷静下来,看着她红着眼鼻,衣衫不 整的模样到底不忍,伸手想替她把衣襟扯起来,却被姚月娥毫不迟疑的一脚又给逼退了。 “姚月娥!”封令铎对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简直恼火,一把钳了她的脚踝,将人从床角拖到了面前,“你现在做出这副样子算什么?!忘了当初是怎么想方设法地勾我?” “我、我我才没有!” 封令铎冷笑,“你那些不成体统的衣裳和姿势,难不成是我教你的?书房、净室、妆台,封府我的院子里,还有哪些地方是你没有试过的?怎么?离了封府不仅翅膀硬了,莫不成还失忆了?” “封溪狗!!!”姚月娥被他问得羞恼,红着张脸辩解,“那、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封令铎也来了脾气,紧追不舍,“总归以前我从未强迫过你,都是你主动唔……” 姚月娥当真是急了,眼见喝止不了,便干脆起身跨坐在男人腿上,双手死死捂住了那张咄咄逼人的唇。 封令铎总算是消停了。 两人隔着两只手的距离,他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她,不仅浑身的戾气不见了踪影,就连呼吸都莫名柔和起来。 可身上那人却似故意不让他好过,唇瓣开合,吐出的都是最扎人的话。 “我那时除了费尽心思讨你欢心,没有其他办法。”姚月娥垂眼不看他,目光却决绝寒凉,“你那院子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我若是今日惹了你不悦,明日他们就能挤兑到我跟前来。夫人和她身边那个刘嬷嬷都不喜欢我……” “姚月娥,”封令铎给她两句话气懵了,难以置信地追问:“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以前跟我的那些,并非你自愿,而是迫于无奈……” 姚月娥不说话,也不瞧他,那样子便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胸口抽了一下,封令铎扣住她的后脖颈,生生将人给掰了回来,“也就是说……你现在告诉我,你不仅之前弃了我,还打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利用我……” 姚月娥被问住,着实不知该怎么回他。 骗吗?利用吗?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以前的她是在讨好。 况且他们身份这样不对等,两人之间除了颐指气使和谄媚逢迎,还能有什么呢? 爱吗?姚月娥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是心跳没来由地一滞,她想起自己刚进封家不久,恰逢邻州大旱的时候,因着赈灾的事,封令铎为此三个月都没能回家。 彼时姚月娥也还没有因大白的事惹封夫人不快,便跟着封夫人去过一回封令铎任职的邻州。 那日炽阳暴晒的州府衙门前,青衣郎君眉目俊朗,形容却是狼狈。汗滴沾湿了他的衣裳和鬓发,若不是那一截被襻膊露出来的皮肉,看着实在不像粗野乡夫,姚月娥怕是都认不出,这人便是她月前才在家宴上瞧过一回的封少爷。 她也是后来才从封夫人对封令铎的指责里知道,那时候前朝自顾不暇,根本没精力赈灾,而那时所有的赈灾粮款,都是封令铎带着人马,走遍了邻州八县,一点点从富商乡绅的私仓里借的。 以至于往后的时日里,姚月娥总会想起那日州衙的门前,他大汗淋漓、形容疲惫,却还是为了赈灾亲力亲为的样子。 她想,如果当年来她家乡赈灾的,是一个像封令铎那样的官,那爹爹和娘亲,会不会就能熬过那个灾年? 就因着这么个毫无根据的念想,姚月娥在封府熬了两年,她以为自己虽然卑微,但毕竟与封令铎有着肌肤之亲,在他的心里,她多少也该是占着点位置的。 如今想来,姚月娥只觉那时的自己真是傻。 有人能做个好官,却不一定能做个好丈夫。而封令铎或许至始至终,从未把自己当成过她的丈夫。 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她既已决定离开,断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思及此,姚月娥对上封令铎的瞳眸,目光决绝地点了点头。 “好……姚月娥,好好……”封令铎气结,一把将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邪火没处发泄,便随手拾了旁边的烛台就往门外砸。 “啊呀!” 随着烛台落地的闷响,传来的还有某人口齿不清地惊呼。 封令铎今日被气得不轻,情绪又被不速之客打断,他便也没了跟姚月娥争下去的心思。再看叶夷简捂头从地上颤巍巍地爬起来,眼神还往姚月娥身上乱瞟的模样,封令铎登时就气不打一出来。 “闭眼。”他手里端了杯冷茶,作势就要往叶夷简眼睛上泼,吓得他赶紧转身背了过去。 封令铎这才安顿好一切,和衣从屋内行了出来。 叶夷简怔忡地看着那个兀自走远的背影,顿时明白了过来,只觉胸中怒意翻涌。 “封溪狗!”他怒喝一声追上前去,一把拽住封令铎的袖子,侧身指向姚月娥的屋子,压低声音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封令铎不说话,面无表情地回视,谁知软骨头的叶夷简这次却毫无退却之意,继续凛眉怒道:“不说你是一国之相封氏后裔,但就身为七尺男儿,居然能干出强迫女子这种龌龊之事!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向御史台参你?!” 到底是理亏,封令铎面色虽冷,但也无话可说,只悻悻地移开眼,沉声回了句,“她本就是我封府的人。” “我呸!!!”叶夷简不忿,怼脸封令铎骂到,“少给你的禽兽行径找借口!你现在算什么?跟那些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别说姚月娥现在还是我大理寺保护的重要证人,你这是无视王法,直接跳到我头上拉屎!” 被叶夷简指着鼻子骂不还口,于两人而言都还是头一次。叶夷简骂完冷静下来,迎上封令铎那双冷沉的眼,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腿软。 “咳咳……”他清了清嗓缓和气氛,复又才假意提醒了句,“别忘了我们来闽南路首要是为了查案,你若是逼走了姚月娥,让案子查不下去……” “她敢!”封令铎瞪向叶夷简,“她现在可是御供亲点的师傅,她要是敢走,那可是违抗圣旨。” “所以你也不想她被皇上砍了吧?”叶夷简就此挨过去,看着封令铎的脸心痛念叨,“这姚月娥下手是真狠,你看,一点儿力都没收着。全大昭能在你脸上留这么大个五指印的,怕是也只有她了,啧啧啧……你说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啊?该不会就是喜欢她抽你吧?” 一席话说完,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封令铎面无表情,看得叶夷简心头发虚。 他寻思着自己方才那话怕是真说对了,不过就算封令铎真有这个爱好,被他这么直白地点出来,总归是惊世骇俗了些。 于是他张了张嘴,半找补地又道:“这对女人啊,要分类型,像姚月娥这种,就是茅坑里的石头……” 叶夷简顿住,迎着封令铎要吃人的目光立马改了口,“我是说姚月娥这人吃软不吃硬,你得怀柔,懂不懂?再说了,她人就在这儿,你只要温柔一些,哄着一些,凭着你这脸、这身条儿,任他十个八个姚月娥也得迷糊不是?” “你是说,”封令铎眼眸微眯,语气危险,“让本官以色侍人?” “……”叶夷简语塞,心道虽然意思是这个意思,但表达委婉一些,乍一听,也未尝不能是另外一种意思。 面前的人蹙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眼神落在他腹下某处,而后哂笑一声,转身甩袖走了。 叶夷简:“……” 次日,姚月娥头脑昏沉地醒来。 不知是酒意未散,还是昨夜与那人近身搏斗的缘由,姚月娥浑身乏累,望着头顶素白的帐子呆了半晌,才撑臂从床上坐起来。 目 光冷不防落在妆台的铜镜上,一股热意霎时烧得她双颊泛热。镜子里,肩头和脖颈留下了些痕迹,拜某人所赐,姚月娥现在是有嘴都说不清。 好在如今天气不算炎热,还能以服饰遮掩一二,姚月娥骂着封令铎起了身,去衣柜里寻了件交领衫穿上。 巳时未至,姚月娥就已经从宅邸出发前往窑厂 昨日忙着喝酒庆祝,订单的事她没来得及交代,御供单子要得急,今日不能再耽搁。 盘算间,马车停在了窑厂门口,姚月娥掀帘出来,看到的就是大家井井有条盘点收货的模样。 齐猛一见姚月娥便迎上来,笑着唤了句,“师傅。” 姚月娥有些心虚地紧了紧襟口,目光错开齐猛,落在那些泥料和松木上问:“这些是御供单子的原料?” 齐猛摇头,“这些是那位银霜和茶叶沫单子的老板送来的。” “哈?”姚月娥惊愕,看着快要堆了满院的原料对齐猛道:“两百只银霜和两百只茶叶沫,一共才四百只的盏,怎么能用到这么多的原料?对方没算错吧?” 齐猛继续摇头,“我也问过了送货的人,对方说那位老板就让送这么多,还说这次用不完的以后用,不必还回去。” 姚月娥无语,换作过去,这种占便宜的事情是值得她高兴一下的,可一想到这笔单子的主人是封令铎,她就总觉这后面,有那人什么不可告人秘密。于是,她也高兴不起来,只一脸凝重地挥挥手,让齐猛把东西都搬进去了。 很快,窑上其他人听闻动静,都纷纷围过来,姚月娥也就着这个机会,把御供和订单的事都分配了下去。 “那姚师傅看看,这工钱是不是也能给大家伙儿涨一涨了?” 冷不防的一句玩笑,打断了大家的吵嚷,姚月娥回身,看见六子一拳摁在梁三胸口,笑着同他打趣,“活儿还没干呢!你这小子就念着涨工钱?怎么?老丈人问你要聘礼了?” 一众人哈哈笑着,却冷不防见梁三变了脸色,支吾着道:“确实是前不久,家里给相看了个姑娘,我们两家都还挺满意的,就、就想快点把事儿给定下来。” 话一出,现场霎时起哄声一片。 窑厂里除了姚月娥和其他几个师傅,多数还是烧窑劈柴的体力活,所以年轻小伙子居多。这些人大都是二十上下,正是春心荡漾的时候,最喜欢凑这些热闹。 六子一听便来了精神,笑着揶揄梁三到,“我说怎么这么着急涨工钱呢?原来人着急的是抱媳妇!” 大家跟着笑起来,梁三被调侃得不好意思,红着张脸不吭声。 姚月娥笑着呵退几人,对梁三解释道:“实在对不住,大家这么辛苦,涨工钱也是应该的。可我最近手头实在是有些紧,只能先委屈大家忍一忍,等到这批货出了,我拿到货款,一定给大家涨工钱。” 见姚月娥表了态,众人高兴起来,这下大家更有了干劲,很快便各司其职地开始上工了。 而梁三却似还有些怏怏,追上齐猛又问了句,货款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啊? 齐猛笑着乜他,只道:“好好干活,之前那么艰难都过来了,师傅总归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梁三没再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 建州府的乐馆里,歌乐喧阗。 傍晚的霞彩从竹帘的筋纹里透进去,在满屋的乐伎伶人身上晃下斑纹。 几日前,封令铎借着展会上与薛清的竞价露了脸,如今在建州官商的眼中,大小也算是登了台面。 不出封令铎所料,据说展会完结的当日,就有人在四处打听他的来路,而远在扬州的下属也有消息,说是闽南的人已经查到了扬州赵家,正在多方调查赵氏长子的背景。 而这一切恰好说明,放出的饵有了成效,鱼儿开始想要咬钩了。 于是这几日封令铎也没闲着,白日里走街窜巷寻访本地商户,到了哺时日入,他便寻一家酒肆乐馆,醉生梦死挥霍无度,活脱脱一副浪荡公子挥金如土的模样。 小唱鼓吹,丝乐声声,封令铎兴致缺缺地阖目小酌,睡眼昏沉之时,忽闻门外一阵急切脚步。 乐馆的行首猫腰进来,一脸客气地对封令铎笑道:“馆里来了位贵客,说是与赵郎君相识,特此派小人来请郎君前往一叙,不知郎君肯不肯赏这个面子?” 喧杂的乐声停了,封令铎醉意朦胧地掀眼看他,脸上挂着轻浮的笑。 “哦?”他不屑地挑眉,撑肘往罗汉榻上一躺,撇嘴道:“既是相识,理应前往问候,哪有招呼别人去拜见的道理?”封令铎轻哂,又道:“你那位贵客难不成还能贵过你这里的头牌不成?” 拿贵客比头牌,行首听得脸色微变,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应声赔着笑下去了。不多时,门外再次响起窸窣的脚步,不等封令铎问,便听那行首报问:“闽南商会会长黄慈拜见,赵郎君可愿一见?” 话落,门内却久久地没了动静。 行首敲门的手僵在半空,有些下不来台。他转头看了眼黄慈,准备再报一遍,面前的门却在这时开了。 房间内烛火昏暗摇曳,男子一身雪白圆领袍,襟口大敞、醉态酡颜,胸口的沾着不少琥珀色的酒渍,几缕碎发旖旎地垂在上面,说不出的风尘浪荡。 黄慈见他这副尊容先是一怔,却丝毫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反而笑着与封令铎打了招呼,客气道:“黄某方听行首说,敝店近日来了位日掷百金的财神爷,黄某心道得来拜会一场,不曾想竟是赵公子。” 封令铎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屑,挑眉回敬,“原来这间乐馆竟是黄会长的产业,也难怪黄会长端些架子。” 黄慈闻言波澜不惊,只笑着道了句,“对不住,下面人不懂待客之道,黄某代为赔礼。” 言讫扫了那行首一眼,直看得他冷汗直冒。 黄慈在建州向来呼风唤雨,除了皇商和钦差,任谁来了都是亲自上门拜见,如今遇到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没想到却能摆出这么大的架子。可行首也是久经世故的聪明人,见得自家主子这般态度,自是不敢与封令铎呛声,识趣地退下了。 黄慈随着封令铎进了雅间,两人在茶案后的蒲团上坐下,封令铎给他斟酒,随口赞了句,“黄老板好雅趣,所营除了茶和瓷,就是乐馆和茶肆,倒是与赵某多见的那些商户不太一样。” 黄慈摆手自谦,只道:“商户迎来送往,见识千人千面,一些迎合的小把戏,算不得什么雅趣。反倒是赵老板所在的扬州,富庶风雅堪称天下之首,那个扬州十二桥,啧啧……黄某年轻时有幸去过一回,真真是永生难忘。” “是二十四桥吧?”封令铎看破不说破,不动声色地纠正。 “对!对!”黄慈笑道:“看我这记性,也是多年不去扬州,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某若是没有记错,当年扬州最有名的花魁似乎是叫……” “兰香。” “对!兰香!”黄慈叹气,露出点恰到好处的怅惘,“只是不知这些年过去,她是嫁与了你们扬州的哪户贵胄?” “黄会长这么说,也太小看了我扬州风月场上的翘楚。”封令铎笑了两声,“兰香今年虽已不惑,但黄会长若是去二十四桥打听,她仍然是当之无愧的花魁。” “是么?!”黄慈惊讶,片刻又对封令铎笑道:“看来赵老板也是个久经风月的多情种,也难怪会成我黄某乐馆里的财神爷。” 封令铎笑而不语,只端起手里的酒杯道:“黄会长若是想做这风月场的生意,赵某倒是能给出几个建议,听与不听全在黄会长把握。” 言讫,他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笑道:“扬州有一种特产的酒曲,叫红曲,黄会长知道么?用那红曲和糯米所酿之酒成剔透血红,在我们扬州被叫做真珠红。以前在二十四桥,那些富商和当官的最喜欢这酒,倒不是因着它味甘醇香,而是因着它色泽殷红,很是好看。”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些勾栏青楼的行首老鸨,最喜欢卖的就是一款叫 做灯红美人的酒。说来也简单,就是往一个巨大的浴池里倒满真珠红,而后几个美人焚香沐浴躺进去,与一群高官显贵在酒池中嬉戏。黄会长可以算一算,一个能容纳多人的浴池,少说得要上千坛真珠红才能装满。故而你只看到那二十四桥的繁华,也当知道那繁华可不是一曲一曲地弹出来的。” 封令铎说完,又懒散地躺回去,语气清淡地补充,“为了让客人尽兴,这些花娘都会从肚脐或者锁骨剜一块肉,便于盛酒让客人品尝。闽南没有我们扬州的瘦马一行,调教这样的美人,怕是要费一番心思。” 封令铎不动声色,知道黄慈怕是早已查了他的假身份,如今前来,也只是借机再次确认,探探他对赵家大公子赵朗的事知之几何。 常年的明枪暗箭都过来了,封令铎当然不会给他瞧出端倪。 早在来闽南之前,封令铎就安排好了一切,不仅跟赵家人通过了气,还将赵朗的生平全盘了解后,走访了他常年流连的那些地方。 而他与赵朗年纪相仿,相貌又有五六分相似,除了身上那股上位杀伐的气魄,光是靠着口述画笔,很难分得出真假。 而封令铎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方才的一番往来试探中,不仅说了黄慈能查到的东西,同时更交代了他没那么容易查到的东西。 这些交代玄妙之处就在于不仅耸人听闻,还有难以置信的细节,一般人若是不在那个圈子,只怕是瞎编都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这样一来,封令铎这扬州纨绔的形象,便更有说服力。 果然,一席话说得黄慈怔忡,但他的神色很快松弛下来,眼角眉梢都染上股说不出的笑意,半是玩笑半是关心地问封令铎道:“所以也是因着赵老板的此番爱好,赵老爷才与赵老板翻了脸?” 此问一出,封令铎便知道,黄慈这是上钩了。 他故意沉了脸色,不悦地追问黄慈,“黄会长这是什意思?” 黄慈依旧笑得和煦,为他添上面前的酒,娓娓道:“赵公子与家里闹的嫌隙黄某听说了。” “你找人查我?”封令铎冷声质问。 黄慈没有否认,坦然道:“黄某想要合作的人,自是不敢轻信。不过这未尝不是件好事,黄某得知赵公子因着母亲去世,在赵家地位越来越不如往常。几年前赵老爷娶的那门填房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赵公子想要挣这家产,与其用那后宅妇人的阴私手段,不如踏踏实实从赵家的生意上下手。” 说到这里黄慈顿了顿,抬眼攫住封令铎的视线道:“这一点,黄某可以相助。” 半晌,封令铎呲笑出声。他挑眉不屑地看向黄慈,脸上是半分不信的态度,只问他,“黄会长手下的茶瓷产业虽多,但怕是也抵不上我赵家单单一项丝绸的收入。黄会长说要帮我,敢问打算从什么地方帮起呢?” 黄慈笑而不语,只讳莫如深地道:“合作讲究个缘分,倘若赵公子与黄某有缘,日后自会知晓。” 封令铎闻言忖了片刻,将面前的酒杯满上,向黄慈推了过去。 此举算是应下了黄慈的合作。 然而走出乐馆的时候,黄慈却冷不防让行首带来个乐伎。那女人生得倒是眉清目秀、面目可人。 可是在这种场合送出来,封令铎不用想都知道黄慈安的是监视他的心思,偏生他还不好拒绝,便只能硬着头皮将人领走了。 马车碌碌远行,黄慈的家仆凑过来,笑着道:“恭喜东家,这心病总算是去了一块。剩下的另一块心病,东家打算如何?” 黄慈默了半晌,道:“再坚固的岩石也总会有裂缝,找不到姚月娥的弱点,她身边那么多人,总能找到可以下手的。” 他说完拍了拍家仆的肩,淡笑着走了。 另一边,在书室候了几日的叶夷简,终于在今晚等来了封令铎的消息。 看着那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满身风尘气地从衣柜里行出来,叶夷简不禁一怔,对着封令铎有些结舌到,“你这是……” 封令铎没理他,撩袍往榻上一坐,才抄起敞露的襟口,神情不悦地道:“今后你收敛些,有消息让门房偷偷递,有事没事都别往我那儿凑。” “怎么?”叶夷简不解,正要再问,却听封令铎颇为恼火地道:“黄慈给我塞了个女人。” “哈?!”叶夷简愕然,不过仔细想想,这些事在官场上似乎也挺常见。 送人比送东西划算,金银玉器都是死物,送了就送了,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水花。送人就不一样了,时不时报个信透个消息不说,遇到那些跃上枝头又知恩图报的,就是笔只赚不亏的买卖。 只不过叶夷简深知封令铎的脾气,去年皇上刚登大典之时,想把宝华公主指给封令铎,都只讨了个铩羽而归。如今那黄慈却让这祖宗吃了个哑巴亏,换谁都得觉得憋屈。 “啧啧!”叶夷简莫名来了兴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揶揄封令铎道:“那还真是恭喜封相再添一名美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艳福不浅呐!” 封令铎不说话,睨着叶夷简冷笑着反问,“艳福?既然叶少卿觉得这是艳福,本官倒不介意事情了结之后,将这艳福赐给叶少卿也享一享。” “……”嘴贱惹了一身骚的叶夷简这下总算消停了。他悻悻地闭了嘴,不满地嗫嚅,“那不还得要你先为国献个身才轮得到我?你把人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搁屋里又不碰,岂不是嫌疑更大?” 叶夷简抬头对上封令铎直勾勾的眼神,不由背脊一阵惊凉,“……这件事我可不能效劳!” 他摆手连退数步,畏畏缩缩将双手抱在身前道:“我、我我小时候就发过誓,我的第一次要留给我媳妇儿,你别乱打主意逼良为娼,我……” “谁让你效劳了?”封令铎一脸嫌弃地蹙眉,“做事别只往一个方向想,有时候一条路顺着走不行,逆着试试,却未必如此。” “啊?”叶夷简一头雾水。 “我不能拒绝黄慈送我美人,难道还不能让那美人拒绝我?”封令铎给了叶夷简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复又道:“找个你手下嘴严且会演戏的人过来。” “啊?!”叶夷简错愕,又听封令铎忽然提醒,“还有姚月娥那边……” “是是是,知道了。”叶夷简不耐烦,打断他道:“会瞒着不让她知道,放心吧。” “不,”封令铎言简意赅,“你不仅得让她知道,还得让她知道人是黄慈硬塞给我的。”见叶夷简面露不解,封令铎才不甚耐烦的补充,“看看她什么反应,而后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叶夷简怔忡了半晌,看着那人甩袖离开的背影,嫌弃地骂了句,“德行!” * 窑上的事安排不过几日,第一批御供便已经烧制好了。 姚月娥派人去请薛清来验收,下午未时正刻,薛清的马车停在了窑厂门口。 展会过后,两人也是多日未见,虽然姚月娥因着之前瞒她一事对封令铎发了脾气,但薛清到底不同,姚月娥分得清场合,故而今日的接待也是恭敬周到,挑不出错处。 寒暄过后,两人很快来到库房,姚月娥将货架上的第一批成品呈给薛清看,紧张又忐忑地望着他。然待薛清的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乌金盏,最后却拾起紧邻货架上的一只茶叶沫问姚月娥,“这是那位赵老板的订单吧?” 姚月娥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赵老板,应该是封令铎假扮的那个扬州商人。她不知道薛清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得如实回到,“是,烧制茶叶沫所需温度低,有时候一窑乌金里也能出几个,我便都留下了。” 薛清“嗯”了一声,转而却问:“那位赵老板……与姚师傅是认识的么?” 姚月娥被问得愣了一瞬。 如今她不想和封令铎扯上任何关系,更担心自己之前封府逃妾的身份被人知晓,便只能避重就轻地回到,“一个旧识而已,不熟。” “哦 ?“薛清挑眉,侧身意味深长地瞧她,笑到,“怕是不像吧?毕竟一个不熟的旧识,似乎没有必要置身险地亲自营救姚师傅,更没必要在展会上因着跟薛某赌气,非要争个胜负。” “赌气?”姚月娥疑惑,显然抓错了重点。 薛清闻言了然,笑着自语道:“看来薛某猜的没错。” 谎言被当面戳穿,姚月娥到底有些赧然。她悻悻避开薛清的眼神,略微不悦地反问,“这对薛老板来说重要么?” 薛清笑笑,答非所问地回了句,“他不适合你。” “什么?”姚月娥以为自己听错了,薛清却低头将手里的茶叶沫搁回架上,温声道:“你若嫁他,便不能再烧瓷。” 姚月娥不言,半晌才笑着道:“薛老板多虑了。” 封令铎怎么可能娶她,他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不甘心罢了。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沉默下来。 库房的门口,齐猛抱了包东西,着急忙慌地进来。可甫一见到姚月娥身后站着的薛清,他登时变了脸色,脚步错乱地回头就跑。 “齐猛?”姚月娥疑惑,当即叫住了他。而齐猛却好似没有听见,依旧是闷头往外跑,被姚月娥一声厉喝才给唤住。 “你鬼鬼祟祟地是想干什么?”姚月娥蹙眉行上前去,眼神落在他怀里那个布包,却见他双手一紧,慌慌张张地就将东西藏到了身后。 “拿来。”姚月娥声音沉冷,脸色也是不常见的严肃。 齐猛瞧了眼姚月娥身侧的薛清,头一回忤逆了她的意思,摇头将东西藏得更紧了。 姚月娥见状也是失了耐信,冷着脸上前要抢齐猛手里的东西,两厢拉扯之下布包散开,里面的东西冷不防滚落出来,哗啦一声砸了满地。 这一砸,姚月娥和薛清都愣住了。 齐猛脸色大变,着急忙慌地去拾捡地上的碎瓷,姚月娥却蹲身拽住了他。 “这些东西……”姚月娥脸色煞白,盯着手里那边还落着姚家瓷厂印记的碎片问齐猛道:“这些次品不是都让你拿去山口砸了么?怎么会还在你手上?” 齐猛不语,半晌才嗫嚅着道:“这些……其实是我们今早才从集市上收来的。” “什么?!”姚月娥愕然。她先是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薛清,见他也是副骇然惊愕的模样,心里不禁一凉,复又追问齐猛道:“这些次品都流向市场了?什么时候的事?” 齐猛抿唇,却也不再隐瞒,直言道:“当是在姚家被选为御供后不久,这些次品就被人收购,而后便借着姚家一举成名的噱头,在市场上被高价买卖……” 姚月娥愕然不语,半晌才缓下心中纷乱,忐忑地看向薛清。 无论是前朝还是大昭,御供选购的款式是绝对不可流向市场,供人买卖私有的。这件事往小了说都是僭越,往大了说更可当谋反论处,是杀头诛族的大罪。若是再被有心之人诬陷,说姚月娥打着御供的名号,将次品私卖与民间以敛财…… 姚月娥不敢往下细想。 薛清的脸色也不怎么好,蹙眉问齐猛道:“那这些次品可有查清来源和数量?到底多少流向市场,能不能全部追回?” 齐猛抿紧双唇,摇了摇头。 气氛陷入僵持,几人沉默着不说话,半晌,姚月娥听见薛清叹气道:“既然如此,那此次的御供款……怕是只能将姚师傅除名了。” 姚月娥沉默片刻,问薛清道:“可否请薛老板宽限些时日?实则姚某手上还有一款新烧制的茶盏,碍于技术不够成熟,成品量不稳定,故而上次展会才没有拿出来。” “哦?”薛清挑眉,忖了半晌终是松口道:“那薛某最多可再给姚师傅半个月的时间,届时头一批的御供样品要送至京师内侍省,往后就不能再变了。” “嗯,”姚月娥点点头,“那就多谢薛老板了。” 姚月娥脸色凝重地送他出了大门,临上车前,薛清提醒姚月娥道:“这次的事,一定是窑厂内部出了奸细,若是不将原委弄清,将奸细找出来,怕是以后还会横生祸端。” 姚月娥神色复杂地点点头,送走了薛清。 另一边,建州最繁华的角楼巷里,赌坊的生意正是热火朝天。 梁三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子,这才想起家里还等着他买肉和米回去的老爹。买定离手,现场的氛围愈发躁动,赌徒们张狂地喊着“开大开小”。 玩了九把就输了九次,他梁三就算运气再差,也不至差成这样。 也许下一次,再一次,就翻身了呢?怎么会有人一直赌一直输的道理?! 思及此,梁三咬了咬牙,整个人往桌上一趴,就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押注位。 “大!”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我买大!我就不信了,连开九次小,怎么都得开一次大吧?!” 现场霎时静下来。 半晌,那负责摇骰子的庄家冷笑着对梁三道:“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这位兄弟的赌债,似乎都才还清不久吧?” 梁三闻言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是目光魔怔地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咬牙从嘴里挤出一句,“开!” 庄家不再纠缠他没钱这个问题,只语气清淡地警告,“赌坊的规矩买定离手,梁三,你可要想好了。” “我叫你开!”梁三怒吼。 庄家一愣,当真在一片起哄声中掀开了骰盅。 二四三,九点小。 梁三眼前一黑,浑身无力地瘫在了地上。待他回过神来,梁三惊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几个堵坊伙计给钳制住了。 看热闹的人都默契地往后退了几步,梁三挣扎无果,脑子也终于清醒过来。 “我、我我可以给你写欠条!像上次一样,按四分利,我很快就能还上,你相信……” “啪!!!” 一记惊响在耳边炸开,梁三被打得眼前发花,只觉脸颊像燎了火似得疼。 而庄家却似呀咧嘴地甩了甩手,蹲身下来对他道:“上次写欠条的时候就跟你说过那是最后一次,你次次都这么搞,我们东家的赌场生意到底还做不做?” “做!做的!做的!”梁三痛哭流涕,拽住庄家的袍角哀求到,“你们东家拿我的手也没用啊,我、我我真的、真的保证只要七天,哦不!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把钱还了!” “呸!”庄家一脸厌恶地将他踹开,道:“你这种烂赌徒我可见得多了!给点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我要是纵着你,你只会愈发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言讫,他抬头对周围的伙计怒道:“还站着看热闹呢?不快点把人给我拖下去?!” 伙计闻声而动,任凭梁三如何哭求都无济于事,很快他便被几人拖进了赌坊的一间暗室,门扉轰然拍合,梁三被人摁在了一张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 白光乍现,森寒刀刃落下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梁三有些恍惚地望过去,只见一位身着麻衣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案台旁边,来人正是黄慈府上的老管事。之前还甚是嚣张的庄家见了他,立马换了副毕恭毕敬的态度,将方才的事逐一汇报了。 也是到了这时梁三才发现,这间赌坊竟然也是黄慈的产业之一。 “你们是故意让我欠下赌债……”梁三错愕,但很快又哀嚎着求他道:“你知道我东家是贡户,待我回去再拿些瓷盏去集市上偷偷换了,我很快就会有钱还您。” “哦?”黄管事不动声色地挑眉,温声道:“可我听说,你家窑厂上那个叫齐猛的人,今早还在四处搜罗你之前卖出去的那些盏,你的事怕是很快就要被他们查到了。” 他一顿,故意加重了语气道:“倒卖贡品可不是个小罪,到时候别说你跑不掉,就怕是你家里那个年迈的老父都难逃罪责。” 一席话说得梁三哑了口,他讷讷地看着黄管事,半晌才双唇颤抖地不知嗫嚅了句什么。 黄管事却踱步行过来,好言好语地对他道:“你若想活着,其 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梁三心头一凛,抬头看他。 黄管事哂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你若不想等着姚月娥查到你,倒不如……先让她没办法查你。” 第23章 算计为给媳妇守身,连屎盆子都敢扣…… 自上次封令铎交代了要让姚月娥知道黄慈塞女人这件事,叶夷简连日来都很犯愁。 按照上官封大人的要求,提这件事的时候要迂回、要委婉、要避免刻意而为,让人起疑。 于是第一次,叶夷简选在姚月娥从窑上回来的时候,许是时日不早,对方过于疲累,叶夷简那么随口一提,对方根本没听,等他自己叭叭地说完,姚月娥才大梦初醒的模样,追问:“方才大人说什么?” “……”叶夷简无语,重复一遍只会显得刻意,便只得摇摇头,将话都忍了回去。 几番尝试、旁敲侧击,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叶夷简不负众望地完成了封大人的嘱咐。 眼看姚月娥一张俏脸染上愁色,整个人都心事重重地沉默下去,叶夷简只觉于心不忍,刚想宽慰两句,却听对方半晌叹到,“好好的姑娘……还真是委屈了。” “……”叶夷简终于死了心,按照封大人的吩咐,在某一次他莅临府邸的时候,事无巨细地将姚月娥的反应汇报了。 封令铎云淡风轻地回了句“知道了”,而当晚,叶夷简就听闻说,黄慈送去的那名女子,以身体抱恙为由,自请连夜搬去了偏院。 这件事困惑了叶夷简好久,终于在今夜侍卫递消息的时候被他问了个清楚。 原是那女子通些药理,毕竟后宅险恶,什么媚药、毒药、堕胎药……防不胜防,若是完全不懂,怕也是爬不到太高的位置。 封令铎正是利用了这点,天天让人熬制补肾壮阳、疏肝理气的药汤。而且他还夜夜与叶夷简送去的那名手下“长谈”,据说房中常有凄戚惨叫,彻夜不歇。 大约也是被前朝那位阳事不举、酷爱施虐的皇帝惊骇,在亲眼目睹了侍卫趴着被一张舆床从封令铎房里给抬出来后,那女子吓得当场晕厥。 次日,她就称自己犯了旧疾,自请连夜搬离了封令铎的主院。 这样一来,往后就算黄慈的人问起来,侍妾为了应付差事,也只能骗说赵公子一切如常。 没想到封令铎这人平时要强得很,可为了给媳妇守身,竟连阳事不举这种污名都敢往自己身上背。 啧啧!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叶夷简叹息两声,甩开门房递来的消息,暗自佩服封令铎这不要脸的气魄。 廊檐下的风灯在头顶打了个旋儿,光影晃晃荡荡,映出纸条上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故友告知令菀将至建州,公务在身不便相见,故留叶宅地址,望悉知。 “……”天旋地转,叶夷简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狗日的封令铎,又把他当苦力,让他去照顾封家那个招猫逗狗的丫头?!竟然还堂而皇之地用公务当借口……不要脸,真真的是不要脸…… 他扶额缓了片刻,骂骂咧咧地将手中纸条撕了个粉碎。 * 建州府,铁井栏。 午时刚至,早市就已经是一片人声鼎沸、比肩继踵的模样。小贩的吆喝、食物的香气,店铺、餐馆、酒肆鳞次栉比,招揽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姚月娥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谢别瓷铺的掌柜,埋头走出店门,颇有些泄气的模样。齐猛跟在后面不敢吭声,若是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两人问过的最后一家店铺了。 他带着姚月娥问遍了所有收购过姚家次品的店铺,从各位掌柜的口述中,得到的有用消息却几近于无。 卖货人一会儿是位老叟、一会儿是位妇人,衣着相貌皆不相似,姚月娥猜,那名窑厂的内鬼大约也预料到了东窗事发的一天,故而每次都找了不同的下家帮忙销货。 这么一来,要清查出那人是谁,就有些难办了。 齐猛见姚月娥心事重重,心里愈发地过意不去,蔫巴巴地耷拉个脑袋跟在她身后,活像只被淋湿了的大狗子。 他若是早听了姚月娥的话,没有将次品偷偷藏在仓房的角落,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而师傅和全窑厂努力了好久才争取来的御供名额也不会…… 齐猛越想越是懊悔,突然扯住了跟前闷头走着的姚月娥,唤了句,“师傅。” 冷不防被人拽了腕子,姚月娥被扯得一个踉跄,回头却见齐猛红着眼眶,颇有些愧疚地对她道:“师傅,要不回去你让六子他们打我一顿吧?都是我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 齐猛越说越激动,拽着她腕子的手不自觉用力,直到姚月娥被捏得蹙眉“嘶”了一声,齐猛才倏然回神,又烫手似得将姚月娥甩开了。 姚月娥没好气地瞪了齐猛一眼,揉着被他抓红的腕子道:“你不会以为我不打你,是因为不忍心吧?要是打你一顿能解决问题的话,我早就亲手打死你了。” “……”齐猛一听,有些惴惴地缩了缩脖子,恹恹地不说话了。 姚月娥嫌弃地撇撇嘴,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对齐猛道:“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再怎么也要吃饱了才能继续干活。” 齐猛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跟着她进了间卖馄饨的铺子。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铺子里挨挨挤挤都是人,两人好不容易拼了张桌子坐下,才吃了两口,就听见隔桌有人“砰”得拍了桌子。 原本吵嚷的食馆里霎时安静下来。 姚月娥怔愣地抬头,看见远处一个身着劲装,发头是高束马尾的人叉腰站着,破不耐烦地对店掌柜道:“你这人这么不讲理呢?都跟你说了我把剑抵在这儿,等我回去拿了钱,再来找你赎,怎么就听不懂呢?!” 掌柜无语,翻出个白眼道:“你这把破剑顶多就值三十文,你刚刚可是一口气吃了我四碗虾仁儿馄饨!满打满算你都还差我十文,你要是一走了之不回来怎么办?!” 封令菀听了简直气炸,这可是皇帝为了嘉奖她护送粮草有功,专程让大昭最顶尖的制剑师傅量身为她定制的!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就变成只值三十文的破铜烂铁了?! 她咬牙往掌柜面前一怼,压低声音怒道:“你有必要把我吃四碗馄饨的事吼这么大声吗?” “怎么?”掌柜的也不怕她,挑眉道:“有脸吃四碗没脸给钱啊?一把破剑就想搪塞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没见过世面!” “你说谁的剑是破剑?!”封令菀气急,说话间也不觉拽紧了拳头。 掌柜的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瞪眼反问:“怎么?吃了饭不给钱还想打人啊?!”说完也不纠缠,扯开嗓子就喊起来。 封令菀简直被他闹得头疼,正想伸手把人给捞回来,低头却见一只姑娘的纤手。她拿了一小串铜板,递给掌柜道:“大家都消消火,这位姑娘的餐钱我先垫了,别伤了和气。” 掌柜的接过铜钱,走之前还对着封令菀冷嘲热讽,气得封令菀又险些拍桌子。 她也是这时才想起,自己似乎是应该先对来者道个谢,然而甫一转身,四目相对,封令菀和姚月娥皆是一怔。 “姚、姚姚姚姐姐?!”封令菀舌头打结。 姚月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人重逢给打蒙了,她怔怔地任凭封令菀拽住她,听她欣喜道:“真的是你!姚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听说你当初一声不吭就离了嗯唔……” 姚月娥拽了把封令菀,眼疾手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她蹙眉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故人重逢,自然欢喜,姚月娥当即就让齐猛推了下午与薛清的约见,邀请封令菀往窑厂一聚。 两人说说笑笑地上了车,不多时,马 车就停在了窑厂门前。 当年起义没过多久,封令菀就离开封家,寻去了封令铎那处。故若是算上姚月娥离家的时日,两人也有快三年没见了。 当初刚进封府的时候,封夫人不搭理她、封令铎不待见她,连带着封府的下人都不怎么看得起姚月娥,而那个时候,也只有封令菀对她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姐姐”存着几分善意,两人自然就走得近了一些。 可如今的姚月娥,与封令菀记忆里的人完全不一样了。 她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眉宇间不再是郁结的愁绪和逢迎,而是种明媚又动人的意气风发。 一路行来,窑上的工人不时与她们碰面,而他们无论年龄老少,见了姚月娥都会恭敬地称她一声“姚师傅”。 封令菀觉得这样的姚月娥很威风。 两人来到半山腰上的一间茶室,平日里姚月娥就常在这里品茶试盏。 氤氲的茶香混着腾腾的热气,弥漫在这间不算大的茶室。封令菀侧头眺望窗外烟气缭绕的龙窑,有些惊愕地问姚月娥道:“这么长的窑……都是你的吗?” “嗯。”姚月娥点头,“去年底才建起来的,我想再过些时日攒够了银子,可以再修一个。” “真好。”封令菀笑起来,捧着手里的茶盏道:“当初回府听闻你走了,我还担心你要如何谋生,现在看来你倒是比我厉害。” 话音里的一丝落寞被姚月娥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才问封令菀到,“所以你这次是因着什么来的建州?该不会跟我一样,也是偷偷逃走的吧?” “哎……”封令菀叹气,愤愤道:“还不是因为我娘!自我从前线回来,真是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每日不是被她逼着学绣花,就是读《女德》和《女诫》,三天两头地安排我跟一些不知打哪儿来的男人相看,我都快要烦死了!” 看封令菀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一样受过封夫人折磨的姚月娥,简直感同身受。她顿了顿,放下手中茶盏问封令菀到,“所以你这次是来这里投奔你阿兄的?” “哈?”封令菀蹙眉看向姚月娥,狐疑到,“我阿兄也在闽南路?所以他说朝廷派他南下公干,其实是假公济私,南下来求你回心转意的么?” “咳!咳咳……”姚月娥冷不防被封令菀的措辞呛了一口,她抚着胸口,片刻才冷静下来,有些嗔怪地瞪封令菀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他想是随叶少卿一路南下查案的。” “哦~”封令菀恍然,自语道:“也是,他跟叶德修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跟他在一起也不奇怪。” 言讫,她又忽然开心起来,兀自拍手道:“我本还担心说叶德修那个杀千刀的,万一不肯收留我怎么办,现在有你、还有我哥给我撑腰,嘿嘿!我打算在闽南多带些时日,你们什么时候回京,我便什么时候回去。” 姚月娥看着对面傻笑的封令菀,起身想给她斟茶。然而余光中什么东西一晃,她正正地侧头看去,只见见窗外的窑口已是一片火光弥漫。 外面有忽远忽近地声音传来,伴着纷乱的脚步—— “着火了!龙窑着火了!” “大家伙儿快去救火!!!” 眼前一花,紧跟着腿脚都不听使唤,姚月娥跌坐下去,胃腹间登时像烧了一把火。而对面的封令菀此时也撑肘扶靠桌案,整个人看起来也是不大好的模样。 茶有问题! 姚月娥反应过来,起身想唤人进来帮忙。 双手扶上门把的时候,她才发觉门外不知何时被人抵上了东西,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她心中一凛,倏地反应过来。 窑口的火不是意外,这意味着大家会被吸引去救火,也就意味着…… 没有人会想到她和封令菀被困在了茶室。 第24章 黄雀长大了变硬了,上过战场就是不一…… 梅幽巷,叶宅。 萧瑟的廊檐下,一名侍卫一路疾行至书室门前,抱拳对里面的人道:“禀告大人!姚家窑厂失火,属下离开之时火势仍未控制,还请示……” “吱呦”一声,面前的隔扇门被拉开,叶夷简一脸错愕地追问下属,“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的话,”那侍卫喘了口气,道:“火是申时正刻的时候毫无征兆忽然烧起来的,想是龙窑后面堆的松木不知如何被引燃了,彼时大家都在窑头做工,直到火势大起来了才发现。” “有人去救火么?”叶夷简问。 侍卫点点头,“有的,窑上的工人都去了,还有我们几个负责护卫的兄弟。只是今早的时候,徐县令说是外出办差,如今也还没回府衙,而当地的县尉因病告假,已经好几日了,属下离开的时候,官府那边也没见人过去。” 叶夷简听完“嗯”了一声,吩咐那侍卫道:“你现在去嘉禾县军巡铺,持本官钦差印信调铺兵往窑厂救火。另集结本官的侍卫,随本官一同去姚家窑厂。” “是!” 见侍卫得令跑走,叶夷简背身合上房门,抄起木衣架上的外袍,边换边对一旁的封令铎道:“别担心,你听我方才都安排好了。况且窑上那么多人,还有我们之前派去保护姚月娥的侍卫,不会出什么事的。” 实则这话叶夷简说得也没底,他掀眼觑了觑沉默的封令铎,却见他面色凝重,眉宇间都是忧色和狐疑,问叶夷简到,“如今也不是山火时节,无旱无雷的,这窑上如何便就着了火了?” 这下倒是问住了叶夷简。 确实,好好的窑厂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在姚月娥当选贡户后才烧起来。难说不是闽南路那帮人,又在暗暗地针对她。 可皇上的差事谁敢耽搁,窑烧了算什么,再盖就是。黄慈那帮人再视姚月娥为眼中钉,也犯不着做这些引火烧身的无用功,除非…… 叶夷简心头一凛,抬眼便对上封令铎同样惊愕的视线。 几乎是叶夷简想要开口的同时,他便听封令铎语气冷硬地道:“等我换身衣裳,一同去看看。” 叶夷简张了张嘴,知道劝也没用,便同意了。 两人很快上了路。 同上次一样,封令铎换上侍卫的衣裳,混在人群里出了城。可是行至嘉禾县外的山道时,两人的队伍,竟意外同不知从哪儿赶回的徐县令碰上了。 徐县令规规矩矩地下了车,表达惊讶的同时,还不忘对叶夷简例行问候,就差把“拖延时间”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 叶夷简虽多是副嬉笑怒骂的不正经样,但遇事绝对当机立断。他一脸不耐地叫住了徐县令,下令继续赶路。然而山路崎岖,车道狭窄,徐县令的人又挡在叶夷简前方,两队人马推推攘攘了许久,才终于错开了位置。 而此时,徐县令又一脸心急如焚地要与叶夷简同去。 队伍后的封令铎趁得现场混乱之时换到叶夷简身边,低声对他道:“这帮人想拖延时间,一定有诈,我先行一步,你尽快跟来。” 言讫扬鞭一甩,一骑绝尘地冲出了乱圈。 * 窑厂里的大火还没有被扑灭。 着火的地方是龙窑后的柴火房,而此时的龙窑正烧着盏,大家害怕火势殃及前面,灭火的同时还得往窑口浇水控制火势蔓延。 可为了保证窑炉高温,窑厂所用的木柴都是含油脂量高的松木,这么一烧起来,很难才能扑灭。 好在火势范围只在窑头,并没有朝着大家平日生活起居的地方蔓延。 正因如此,姚月娥和封令菀被锁在茶室,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茶里不知被下了什么药,姚月娥只觉头脑昏沉、浑身燥热,明明意识已经不够清明,却又偏偏晕不过去。 她几乎寻遍了茶室里所有可以砸门的东西,也不知是因为药后没有力气,还是门板过于结实,姚月娥几番尝试未果,反而让自己汗涔涔地更加难受。 而也是此刻,门外响起窸窸窣窣地脚步,姚 月娥欣喜,想是或许有人记起了茶室里的她们,匆匆赶来救援。 可这样的欣喜持续不过一息,便被随之而来的轰响砸碎了。闪着寒光的利刃破门而入,姚月娥一惊,下意识抄起案上的茶壶就往来人头上砸去。 那刺客冷不防被沸热的茶水兜头淋了,惨叫着扔了手中的剑,捂头在地上打起滚来。可危机并没有解除,更多的黑影从墙头跃下,朝两人所在的这间茶室而来。 没学过什么武功的姚月娥管不了那么多,她只能拾起刺客掉落的剑,拼尽力气将房门重新叩上,最后又端起案旁用于煮茶的泉水,“哗啦”一声全往封令菀的头上泼了过去。 榻上的人哼了一声,好在恢复了些意识。 与此同时,紧扣的隔扇门再次被人给踹开了。三个手持长剑的刺客冲进来,看见眼前两个女人,同时都愣了一下。 姚月娥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当然也来不及细想。她提剑上前想护住封令菀,却被她伸手扯了回去。 冲在最前面的刺客一声哀嚎,整个人横空从门口飞了出去,将两扇摇摇欲坠的隔扇门彻底砸了下来。姚月娥也是在此时才发现,自己握着长剑的手空了。 被冷水泼回些许神智的封令菀,不知什么时候从她手上夺过了剑,如今一马当先杀了出去,三个刺客被她突然的反抗打得措手不及,纷纷调整招式和位置闪避。 可两方人数毕竟悬殊,刺客们又都像是说好了似的,几乎不与封令菀缠斗,只将目标锁定在姚月娥身上。 封令菀将人护在身后,寸步不让,拿出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可饶是如此,两人以寡敌众,又被下了不知道什么的药,当下已是强弩之末。 很快,两人便被刺客逼至墙角。封令菀以剑撑地挡在姚月娥身前,艰难地维持着清醒。 日头不知何时西斜,将围墙和屋檐拉出长长的阴影。眼前的刺客手持利刃围拢过来,像闪着银光的暗浊乌云。 舌尖泛起钝痛和咸腥,姚月娥咬破舌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拿起身后货架上的一个样品,悄悄地拽在了掌心。 事到如今,姚月娥知道自己铁定是逃不过,但封令菀不必因她而死。 心里盘算着,她在刺客举剑的同时瞅准时机,挣脱封令菀的保护冲了出去。 “喀!——” 厚铁胎的茶盏撞上森寒的剑刃,打了正对面的刺客一个措手不及。也就是这短暂的愣神,姚月娥破开包围,单枪匹马地冲了出去! 刺客也被她这样的行径弄懵了,封令菀抓住机会连斩两人,跟着姚月娥往院外狂奔。 脚腕处冷不防传来惊痛,姚月娥脚下一软,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青石砖铺就的门廊上。她摔得眼冒金星,抬头便见一段冷白的剑光! 姚月娥心头凛然,下意识伸臂护头,紧接着便是剑峰入肉的钝响。 有什么温热而黏腻的东西沾上她露在袖外的手臂,像一场忽至的雨,带着咸腥的味道。可此刻她除了头晕燥热,并没有觉得哪里生疼…… 姚月娥颤巍巍地移开双手,却见一个身着侍卫服、带着面巾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茶室的院外。他身材精壮,出手利落,不过两三下的功夫,靠近姚月娥的刺客已被其诛杀大半。 姚月娥有些昏沉地看着,总觉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直到封令菀杀过来,且惊且喜地刚要出声,就被那人一手给拽飞了…… 是封令铎。 如今会赶来救她,且还有如此伸手的人,除了叶少卿的人,怕是也只能是封令铎了。 不对……封令铎也是叶少卿的人,他不是他的侍卫么?所以,叶少卿带人来救她们了么? 姚月娥晕乎乎地想着,只觉嗓子越来越干,意识越来越沉。很快,她便再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远处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像浪潮和闷雷。 封令铎知道自己在闽南路的身份,目前还不能暴露。他看了眼怀里的人,转身对封令菀道:“叶德修的人马上就来了,你再挺一挺。” 他抱着昏沉的姚月娥跃上矮墙,不忘回身叮嘱封令菀道:“刺客别杀光了,留几个活口给叶德修。”言讫足尖一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样昏沉的封令菀踉跄一步,看向封令铎消失的方向,心里只剩五味杂陈。 * 傍晚的空气是暖的,树叶沙沙地从耳边拂过,迎面的风里都是水汽。 姚月娥迷迷糊糊地颠簸着,皮肤烧得快要化掉的时候,她身子一轻,跌落一阵沁凉的风里。 她想起封令铎离家奔赴前线的那一天,似乎也是一个春夜。 于是她恍惚着,伸手往面前模糊却熟悉的人影上摸了摸——火热坚硬富有弹性,不像是梦境。 姚月娥莫名哂了一声,语气颇有些不屑地问:“怎么?还知道回来?” 封令铎着实被她这不着天地的话给问懵了。 他低头看了看搭放在自己胸前的手,仿佛品鉴货物一般掂量揉捏,一时哑口,心中怔然。 而那人却像是从他这样的反应中得了趣,仰头凑近了一些,颇有些颐指气使地问:“站着干什么?还不洗干净了去床上等着?” “……”见过这人的小聪明,也见过这人的翻脸无情,可像如今这般口出狂言,两人相识以来,封令铎还是头一次见识。 他忽然就意识到,那日姚月娥对他讲,她当初的温柔晓意、投其所好都是装的。但没曾想,这女人竟然能装到如此程度,反差之巨,也算是叹为观止。 封令铎心头火起,只觉得不能细想。 之前以为姚月娥对他并不真切就已算诛心,而如今……封令铎简直气死,她到底把他当了什么?! 而那位始作俑者却丝毫不觉,胸前的手作乱得更加起劲,还半是狐疑半是赞叹地问到,“好像长大了?还变硬了?上过战场就是不一样,以前那个小白脸哪儿比得过唔!唔唔……” 封令铎心惊肉跳,若不是知道她摸的是哪儿,这说得连他自己都要误会了。 他真怀疑这人到底中的是不是迷药?难道对方拿错了,拿了什么假药不成? 可饶是被捂了嘴,姚月娥也没有安分。她还在手舞足蹈地喋喋不休,生怕紧追不舍的刺客发现不了两人似的。 思及此,封令铎将姚月娥翻过去,背对着自己,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捂着她的嘴,带着她再往水潭深处走了几步。 怀里这人不会武功又行动迟缓、意识不清,封令铎实在没办法独自带着她甩开刺客的围剿,便寻了山中这处瀑布遮掩的水潭藏身。 须臾,粼粼的水声之中夹杂着簌簌脚步,无数黑影在初升的月光中前行,有如夜行鬼魅。 姚月娥还在小幅度地挣扎,好在瀑布的水声遮掩了两人的肉搏,封令铎屏息听见那群声音行远,终是长长地吁出口气。 然而一阵钻耳的酥痒从掌心袭来,封令铎头皮一炸,猛地将姚月娥推了出去。 “哗啦”水响,在寂静的山林里炸开。 看着面前那个茫然不知舔着嘴唇的人,封令铎摩挲着掌心那圈湿漉漉的牙印,一时只觉头大如斗。 而那些原本走远的脚步也在此时顿住,窸窸窣窣地,再次向着水潭靠近。 第25章 啵啵主动亲他却又骂他是狗? 封令铎真是恨不得敲晕了她。 可身后的脚步越来越清晰,月光在水面映出两三黑影,封令铎心中一凛,抢在姚月娥再次开口前,利落干脆地堵上了她的嘴。 他紧紧地桎梏着她,一起沉入粼粼的潭底。泉水很快漫过头顶,封印了视听,除了冰凉的水和火热的吻,封令铎只能听到自己杂乱又怦然的心悸。 许是因为怕水,怀里的人终于安分了一点,她老老实实地缠着他,身体僵直任凭摆布。趁得这个时机,封令铎带着她,悄无声息游出一段,直到再也听不见纷杂的脚步,才重又浮出水面。 周围忽然暗了下来。 封令铎发现,他们竟无意游到了瀑布后的一个山洞。 洞口水流潺潺,隐约透出今夜的月色,水帘阻挡了外面人的视线,水声也恰好能掩盖姚月娥没有意识地念叨。 封令铎这才安心放开了她。 谁知甫一脱离控制,姚月娥便一把推开封令铎,扶着山洞里的石壁擦嘴,“呸呸呸”吐个没完 。 “……”此举无疑是大大伤害了封令铎,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姚月娥,威胁到,“你再吐一下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终是小命要紧,姚月娥虽然头晕着,求生的本能还在,当即便收了“呸”声,只默默用手背擦嘴。 封令铎简直要被她这副嫌弃的样子气死,咬牙呛声到,“怎么?现在才知道嫌弃,是不是太晚了点?” 他本想提醒姚月娥,两人从认识到现在何止是接吻,更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次,她如今未免太故作矫情。但转念一想,封家郎君从来都是君子端方、雅量高致,此等隐秘之事,饶是当下情景,封令铎也觉出口赧然。 没想到对面的女人却侧目瞧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怨到,“怎么都这么久了,郎君接吻还是像饿犬一般,只顾乱啃一通?” “???”这女人竟然骂他是狗? 封令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想以前自己若是亲她,她断不敢这般大胆开口训诫,只会娇滴滴地卖乖让他慢一点,说弄疼了她,而如今…… 所以这算是什么?药后吐真言? 姚月娥却不懂这边的跌宕心思,自顾自地接着道:“人都说郎君聪慧过人,怎么偏生连这都学不会?” “学?”封令铎冷笑,抓住重点便是反击,“那你又是跟谁学的?” 姚月娥笑笑,吐出“令菀”两字。封令铎正是松了口气,又听她补充到,“她经常带我去……” “姚月娥!!!”终于忍无可忍,封令铎怒而打断了她。 要知道封令菀这丫头好在是个女郎,若是生成了个郎君,那活脱脱得是第一纨绔。成日不是溜街窜巷招猫逗狗,就是吃喝玩乐百无禁忌…… 原来这些年自己不在府上的时候,姚月娥都是跟她亲近? 那也就难怪这人会无端生出这许多反骨,竟然胆大包天到私逃出府! 封令铎越想越气,胸口一团无名火烧起来,简直是熯天炽地的程度。 然而常年朝堂积淀,他养成了心头越是愤怒,表面越是淡然的习惯。此刻他垂眸看着面前那个被捂着嘴圈在怀里的女人,竟莫名笑出声来。 这人之前还有脸说自己是巴结逢迎、小心讨好?事到如今,到底是谁在讨好谁?! 不仅如此,封令铎想起姚月娥之前的话,猛然发现自己竟已被她白嫖了整整一年! 不!封令铎愤懑,只觉姚月娥这人甚至比白嫖更可恶。 因为她不仅白嫖,还白吃白喝白拿他给的月俸,最后再携款潜逃,让他成为全大昭最好笑的笑话。 思绪翻覆,他想起姚月娥初学识字的时候,指着书页上的插画问他,为什么给全天下最能读书的人举办的庆贺宴,要叫烧尾宴? 封令铎记得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眉宇间尽是艳羡,说没想到鲤鱼这么厉害,烧掉尾巴就能化身成龙。 彼时他听了就听了,自是没当回事,只笑着反问:“怎么?想当鲤鱼跃过我这道龙门,之后又想去哪儿?” 而今再想起来,这一问一语成谶不说,难免还有自视过高的嫌疑。 他记得姚月娥红着脸,语气半是嗔怪半是慌乱地解释,说郎君当然是龙门之后的风景,是她需要努力才能够得着的天上仙。 一席话哄得封令铎甚是欣慰,可如今他才知道,他甚至都不是姚月娥想要跃过的那道门,顶多是跟在她屁股后面,替她烧掉尾巴的那把火。 烧过即灭,灰都不剩。 很好,封令铎冷笑,巧言令色、吃干抹净谁不会?在官场上走到如今地位,谁的脸皮又能薄到哪里去? 思及此,他伸手将人一把扯过来,钳着姚月娥的下颌,迫她只能看向自己,“方才你唤我郎君,可知道我是谁?” 怀里的人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用那张被他捏得变形的嘴,嘟嘟囔囔地回了三个字——“封溪狗。” “呵……”封令铎轻哂,心道这人能认出自己来,还算良心未泯。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知为何松了。 他暗暗调整了语气,话题绕开那个让他窝火的吻,转而对她叮嘱,“晚上视线不好,山林里环境又过于复杂,今晚你最好乖乖跟我呆在一起,否则……” 剩下的话猝然匿于唇齿,怀里人倏尔仰头踮脚,以吻封唇。 熟悉的气息骤然迫近,封令铎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身前那人死死揪住了衣襟。 她的嘴唇丰莹而软,擦着她平日里最爱的樱桃味口脂,娇嫩多汁得就像初夏时节鲜美的樱桃。 封令铎被这人不按常理的行径打乱了思绪,訇然的流水鼓动着耳膜,将脑中所有的念头都击得粉碎,浪尖水花堆雪,心里暗流涌动。 面前的人却冷静淡然,长而浓密的睫羽垂下来,像两把沾着湿气的乌木檀扇。她的舌尖热而湿润,轻轻在唇瓣上扫过,再撩开紧闭的齿关…… 周遭的水流声中,仿佛混进了另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微响,惯于发号施令的封令铎则愣在原处,僵直着后背,任由她肆意施为。 月光粼粼如水,啮人心肺的感觉像蜿蜒的蛇,爬上他的腿,爬上他的腹股,爬上他的…… 有什么东西从树梢跃上天际,扑棱着翅膀飞远,只留下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 那人却在此时松开揪着他襟口的手,口齿不清地确认,“要像这样亲,学会了吗?” 姚月娥用手在嘴上抹了两下,没等到回应也懒得纠缠,摆摆手准备将面前这团火推出去,可是脚下踉跄,后勃颈便被一只火热的大掌叩住了。 她像是被拎了脖子的猫,身体失重,复又跌回那人怀里。他将她推向身后的石壁,背心撞上另一片宽厚温热,恍惚间,姚月娥发现那似乎是他的手臂。 他以一种极为强势和主导的姿势将她圈在怀中,温热湿润的呼吸游走在唇畔、肩头和勃颈……意识很快就变得模糊起来,凉凉的风里有一丝热气,金桂、柚子、花灯…… 思绪回到三年前的那个秋夜,在刘嬷嬷那个生风的巴掌落下之前,封令铎挡在她身前,擒了刘嬷嬷的腕子,将她整个人扯翻在地。 五岁前,爹娘都还在的时候,有人欺负姚月娥,爹爹和娘亲就是这么凶悍地护着她,教训那些不知好歹的坏人。 可是五岁之后,爹爹和娘亲都死了,看着那两具被陋席草草裹了的尸体,脑子里唯一的反应是——今后若是受了欺负,便只能靠自己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靠自己呢? 五岁的小姑娘没有拳头,因为常年的饥饿,还瘦得像个头大身细的豆芽儿菜。她没什么安全感,所以寄人篱下的十年里,姚月娥都是忍气吞声的。 表姊表兄欺负她,扔了她的床铺摔了她的碗,姚月娥从来不往心里去。姑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若是姑姑再离她而去,姚月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可是后来,姑姑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将她卖了。 十两银子,还不够买一头牛。但牛可以耕田拉车,她除了白吃姑姑家的饭,好像确实什么都不能做。 故而从那时姚月娥才明白,小心翼翼、逢迎讨好,除了能混个苟且,换不来爱。 彼时姚月娥虽然只是个买来的侍妾,主子到底还是封府当家的封令铎。俗话说打狗都还得看主人的面,封令铎替她出头,大约也只是看不惯恶奴欺主。 姚月娥彼时心跳怦然,她不愿欠人情,更不知道怎么报答眼前这位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主子,直到他蹙着眉,语气冷淡地问她,“入府的时候,嬷嬷没教过你?” 一席话问得姚月娥心口骤冷。 她早已学会了如何乖顺听话地讨人欢心,她收敛起澜动的心绪,低头勾住了男人腰间的革带。 过程不算太难,除了一开始的时候,她竟然找不到革带的搭扣,是封令铎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教给她的。 然而之后的过程,姚月娥发现他两 竟然生疏得不分伯仲。 好在他不是京中那些恶霸门阀,对初次承欢的女郎还是有着足够的耐心和温柔,两人手忙脚乱地故作镇定,没受什么苦,却也没尝什么趣。 直到后面的时候,封令铎才开窍似的莽撞起来,开始关注她的回应,尝试给她深深浅浅的欢愉。 只是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清冷的月华疏疏地落在凌乱空荡的床榻,姚月娥却将自己捂在被衾里,偷偷地哭了。 许是已经练习过太多次,她哭也只是抽动肩膀,没有半点声响。 说委屈,也是委屈的。 没有过程的温柔晓意、心心相惜,尽管封家郎君已是她见过的所有男子中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姚月娥始终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命如浮萍。 可矫情归矫情,哭过之后,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况且再次寄人篱下,姚月娥早已深谙其道。 不过是心里过不去的时候,需要给自己一些慰藉,如果把目标换成唾手可得的钱财,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真心,日子才会变得有指望。 眼前本就模糊的画面慢悠悠地晃起来,水色、月华、火光,像被打翻的颜料,斑斓地搅动着,渐渐变成刺眼的太阳。 姚月娥怔忡,半晌才颤颤悠悠地撑臂起身。 周围是封闭的岩石,洞口有初升的日光漏进来,面前一堆已经燃尽的篝火,絮絮地冒着白烟,想是刚熄灭不久。 她记得昨天遇了刺客,似乎是封令铎救了她,可是……姚月娥懵懂地扫望空荡的四周,看见一个人背着光从洞口行了进来。 “姚、月、娥!”那人咬牙切齿地攫住她,一副恨不能饮血啖肉的模样。 第26章 牙印惹火就算了,怎么管烧不管灭 可姚月娥没心思管他怎么了,封令铎甫一出现,她的全部视线,就落在了封令铎那张俊脸上的一圈压印。 然而昨晚的兵荒马乱,姚月娥本就只记得三成,如今更是早忘了自己意识不清时的所言所行。于是她一脸无辜地问封令铎道:“你……脸怎么了?” “……”百般武艺不敌她素手,封令铎被问得冷笑,应声到,“对啊,被一只良心漆黑的美女蛇给啃了。” 姚月娥听得蹙眉,她自是不记得昨晚的水潭里,两人针锋相对、以吻会友的事。 彼时封令铎反客为主、抢得先机,姚月娥寸步不让、积极回应;封令铎何时见过她如此主动?惊讶之余也按耐不住心头欣喜,毕竟久别重逢,都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两人已别三载。 二十几岁的郎君血气方刚,从战场那等全是光棍的地方回来之后,就再没开过荤,而今面对自己女人的投怀送抱,封令铎觉得自己哪怕是个太监,也会有反应。 况且她方才捧着他的脸唤他封溪狗,那就是认得他的。 邪念一起,就像落入滚油的柴薪,那些想做却没有机会的事像火舌舔舐心口,撩得他心猿意马。 本就是他的人,现在还主动送上来…… 封令铎喉头发干,将她整个人更狠地摁进怀里,女子身体温软,如一床上好的锦被。 身体某处的异感,像清晨昂首的睡莲,蠢蠢欲动,寻觅无处,腹下更是闯进千军万马,毫无秩序,只等一声令下。 然而一阵锐痛嚼碎了所有旖旎心思。 姚月娥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照着他的侧脸就是狠狠地一口,若不是封令铎反应快,任由她这么咬下去,他的脸得直接被嚯嚯去半张! 到时候,他还有什么资本去让姚月娥回心转意? 而更让人生气的是,轻薄了、冒犯了,罪魁祸首舔着唇一无所知地笑笑,倒头就晕了过去。 封令铎将她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人都还是懵的。 这人早不晕晚不晕,非要将他一个巴掌一颗糖地捉弄够了才罢手,出来惹火就算了,怎么还管烧不管灭?! 封令铎气得肺炸,可他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对着副毫无反应的“尸体”,又实在是找不到兴趣,便只得自认倒霉地将人扛了,寻到一处安全的藏身之所,将两人都安顿下来。 姚月娥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她习惯了封令铎的阴阳怪气,当下更是毫无理会的心思。 于是她起身整了整衣裳,望了眼洞口的天,自语道:“都这个时辰了,刺客想必已经撤了,可以回去了。” 被完全忽略的封令铎心思百转,却在见到那人头也不回地行出洞口之时,也提步跟了上去。 四月的暮春,山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阳光在树梢跃动,不多时就让人暖和起来。 姚月娥从一块岩石后面绕出来,望天挠头道:“怎么……好像越走越偏了?” 也是此时,她想起身后沉默跟了一路的男人,转身问他到,“你认识回去的路么?” 封令铎愣住,敢情这人带着他在山里一顿瞎晃悠,是因为她找不到路?! 姚月娥当然知道他的狗脾气,赶紧迎着他那副要吃人的模样抢占先机,“我、我我可没说过我认识路啊……” “……”封令铎横眉,心道这人推卸责任倒是利落。嘴上内里都是伤,他又不想跟她多说,脚步一转拐了个弯,兀自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姚月娥着急忙慌地跟了上来,惊讶又不解地道:“原来你知道路啊,可你知道怎么不早说,还跟着我一通乱走?” 封令铎面无表情乜她一眼,冷声道:“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想回去,还是药没醒,想带我去什么地方,像昨日一样……” 话说一半,封令铎兀自收了声。 姚月娥看着他两颊泛起的可疑红晕,扯着他的袖子追问:“昨日?昨日怎么了?” 好在肚子咕咕几声,打断了她,封令铎清了清嗓,指着不远处一条溪流道:“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吃什么东西,体力不支走不动了。去那边看看,能不能捕些鱼先填填肚子。” 姚月娥捂着肚子“哦”了一声,顺便把要问的事忘了个精光。 两人行至山溪边,封令铎挽起裤袖下了水,粼粼水光之外,一团乌紫色的东西卧于不远处的河滩。封令铎瞧不出那是什么,俯身正要将那东西翻过来。 “别碰!” 身后传来姚月娥的声音,他手臂一紧,被姚月娥利落地往回拽了几步。 封令铎怔忡,然不等他问,便见姚月娥俯身拾起岸边一枝枯木,轻轻将那团东西翻了过来——身体僵直,四肢紧扣。 封令铎脊背一凛,发现这竟是个已经死掉多时的男婴。 他登时有些恍惚,饶是多年沙场征战,亲眼目睹过无数次死尸,但赫然面对一个初生便失去性命的婴儿,封令铎一时也觉心中怅然。 姚月娥却淡然得多,她起身环顾一圈,指着岸边一处长着芒草的泥地道:“你找点能用的东西挖个坑,我们把他埋了。” “埋了?”封令铎蹙眉,语气错愕地问:“死了人不报官,直接埋了?” 姚月娥这才反应过来,想是一向养尊处优的封少爷,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便耐下性子同他解释,“闽南路的百姓,大多只养两男一女,过此辄杀。更穷苦一点的,干脆生子不举,溺死之后便偷偷寻个没人的地方扔了,报官也没人会搭理的。” 封令铎剑眉深蹙,却隐忍不发,半晌,他才冷着声追问了句,“为何?” “当然是因为交不起官府派发的丁身钱啊。”姚月娥用木棍刨着土,语气恹恹地道:“每年每丁七斗五升米,够一个壮年劳动力吃饱一个月呢。” “一个月?”封令铎难以置信,追问:“只因为一个月的口粮,就杀掉自己的孩子么?” 姚月娥有点生气,觉得封大郎君的这个问题,就像是他以前教给她的那个成语,叫什么“何不食肉糜”。 她白他一眼,撑着手里的木棍问封令铎,“你知道有多少百姓,从生到死,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么?” 封令铎不说话,眉却蹙得更深。 姚月娥看着他,语气平淡地继续道:“天福四年的时候,那一场饥荒全村百余户人,最后熬过来的,连半数都不到。” “天福四年?”封令铎问:“那时你才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吧?何以记得如此清楚?” 姚月娥抬眼看他,半晌又拾起地上的木棍刨土,漫不经心地回他到,“因为我爹娘就是在那场饥荒里饿死的。” 自揭伤疤的回答,让封令铎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听姚月娥谈起她的过去,一时竟无措地不知如何接话。 他蹙紧了眉,提醒姚月娥道:“可是大昭初建的时候,已经明文废除了前朝所谓的丁身钱……” 姚月娥几乎要翻他白眼,叹气道:“你书读得比我多,当是比我知道朝廷的令法到了地方,能保留下来的还有多少?而且当地官府向来是只捡对他们有利的,曲解或无视对他们有害的。像这个丁身钱,建州府就出过一个解释,说朝廷诏书里说的是丁口钱,闽南路征收的丁身米不属于丁口钱,不予响应,你能怎么办?拎着锄头打上官府去?” 封令铎终于被问得哑了口,目光幽沉地盯着姚月娥身后那团小小的尸体,脸色差得吓人。 姚月娥心里也不好受,想宽慰他两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便随手拾起地上另一根木棍催促道:“赶快一起挖吧,不然你我怕是又要在山林里过夜了。” 封令铎这才沉默地接过木棍,同姚月娥一起挖起来。 不多时,一个寸许的小坑就挖好了。暴露野外的尸体,姚月娥怕有什么疫病,不敢直接上手,便脱下穿在外面的半臂将婴儿裹起来,珍重地放进了土坑。 泥土一捧捧地洒下,姚月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说希望他早入轮回、早日投胎,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可以有机会长大。 可是须臾,她又喃喃地自语道:“要不下辈子还是别当人了,这年头有钱养孩子的人家,大多是鱼肉百姓的贪官和权贵,也算不得好人家。那还是当一只鸟吧,振翅高飞,海阔天空,也不至于吃不上饭,这不比当人好过多了……” 而封令铎自始自终都是沉默的,他无甚表情地听着姚月娥絮絮的念叨,后槽牙没咬的泛起酸意。 两人没了觅食的心情,匆匆再次上路,一直走到快申时,才在山林边缘的地方遇到前来搜救的叶夷简。 想是叶夷简已经交待过封令菀此行查案目的、和封令铎目前的身份,为了避嫌,封令菀没有跟来。 确定两人没有受伤,姚月娥便上了提前准备的马车,然而叶少卿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戴上了正月间都不曾戴过的围脖。 姚月娥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却瞥见他下颌角和喉结上,两处可疑的红痕。 她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与封令铎斗智斗勇的那些时日里,这些印记她没少见。 可叶少卿来闽南路这么久,并未听说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况且昨日窑厂失火、她和封令铎又彻夜未归,于情于理,都不该是叶少卿春宵一度、寻欢作乐的时候…… 姚月娥越想越迷惑,直到马车里传来某人不耐烦地清嗓提醒,她才匆匆收了目光,矮身入了马车。 * 另一边,角楼巷的赌坊里,沸反盈天。 梁三低头觑着那个无甚表情的人,拽着衣摆的双手指节泛白。 药是他下的,窑上的火也是他放的,可直到那群持剑的黑衣人闯入,梁三才惊觉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简单。 而如今听说叶少卿已经将姚月娥寻了回来,下一步肯定便会纠察他这个幕后真凶,梁三又急又怕,连忙六神无主地跑来了赌坊,要见黄管事。 “这件事先前……管事您可不是这么交代的,”梁三心急如焚,说话都打着嗑巴,“您、您说只是让徐县令撞见姚师傅和薛老板有染,以薛老板徇私为由将姚月娥剔出贡户的名单,可万万没说过会取姚师傅的性命啊!” “当然不会。”黄管事回得义正严辞,语气间颇有些被误会了的不悦,“那群蒙面歹徒我也是将才听说,可受不得这般污蔑。” “可是……”梁三期期艾艾地闭了嘴,换了哀求的语气道:“现在事情没办成,我、我可真的是没有一点活路了……烦情黄管事帮小人跟黄会长说说情,看他老人家能不能发发善心,送我和家人出闽南路?” 梁三心里没底,问话也是支支吾吾的,没曾想对方听后只是笑了笑,点头应了句,“那是当然,黄会长从不亏待给他办事的人。” 言讫还让人地来一袋碎银子,道:“一点心意,路上用。” 意外之喜,梁三感激涕零,他痴痴笑着接过小厮手中钱袋,低头便数了起来。 头顶上,黄管事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声音,问他跟在姚月娥身边这些时日,还有没有什么可靠消息,毕竟他可以一走了之,剩下的烂摊子还是得黄会长来扫清。 梁三掂着钱袋里白花花的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忖了忖,随口回了句,“还真有件怪事儿。” “哦?”黄管事来了兴趣,“怎么说?” 梁三道:“不过这事儿我也说不准,就是前些日子在贡户选拔的展会上,不是有个扬州来的商户叫、叫什么来的……” “你是说……扬州赵氏?”黄管事蹙眉。 “对对!就是他!”梁三忙不迭点头,“若是没有看走眼的话,展会之前,我似乎在窑上见过他。” 第27章 误会他心痛了 “窑上?”黄管事越听越疑惑,“你是说展会前,你在姚家窑厂上见过他?” “对!”梁三点头,“他似乎认识姚师傅,两人还在房间里说了会儿话。” 茶盏磕在桌案发出“咚”的一声,梁三怔愣抬头,看见黄管事的脸色变了。 他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引贵人不快,连忙又转圜道:“不过我只是在院外匆匆瞥了一眼,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管事也不用太上心。” “这样……”黄管事嗫嚅着,舒展开眉眼,“那还是多谢梁兄弟了。”说完,他笑着指了指梁三手里的钱袋,问:“银子还够用么?” 梁三拽紧钱袋,喜笑颜开地点头,“够用,够用的。” “那就好,”黄管事也像是放心了,语气温淡地道:“那就送梁兄弟上路吧。” 话落,三个不知何时便已候在这里的人围上来,他们一人手里拿着麻绳,一人摁手,一人摁腿,拇指粗的绳子往梁三脖子上一绕,不到一盏茶的时候,梁三便呜呜咽咽地没了动静。 一人蹲下来探了他的脉搏,回身对黄管事禀到,“没了。” “行,”黄管事起身整了整衣袍,轻抬下巴对那几人道:“银子你们拿去分了,处理干净点。” 几人应“是”,从梁三紧扣的手里取走钱袋,抬着尸体出去了。 跟在黄管事身后的家仆在这时凑上来,问他到,“那个扬州赵氏的身份,需不需要再核一核?” “怎么核?”黄管事轻哂,“那赵老板的身份,会长能核的都核了,可没挑出过一丝毛病。你觉得……你还能怎么核?” 家仆被问得愣住,默默地噤了声。若是有心欺骗,自然会做好准备,只是倘若这个赵老板是假的,什么人才有门路和手段,将一个假身份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黄管事心中骇然,转头问那家仆道:“之前东家送去赵府上的侍妾,可有递来过消息?” 家仆道:“递过,只说那赵公子一切正常,对她也甚是疼爱。” 黄管事不言,半晌又问:“那姚月娥来闽南路前,是在何处做什么的?可有去过扬州?” 见家仆支吾着不敢应声,黄管事垂眼乜他,冷声道:“我黄家不养闲人。” 家仆大骇,恭敬地领了令,抬步欲走,又被黄管事给唤住了,他问他,“听窑上逃回 来的人说,那日有个蒙面人去姚家救走了姚月娥?” 家仆忖了忖,点头应是。 黄管事不说话,连整理袖口的手都停了下来,眸色幽暗地自语了句,“那就好办了。”他顿了顿,复又转身对那家仆道:“扬州的那位赵老板……据我们所知,是不会武功的。” 家仆恍然,追问到,“那管事的意思是……” 黄管事扫他一眼,“找个由头将他请出来试试便知。” * 四月,闽南路进入了哭哭啼啼的梅雨季。回廊的竹帘和美人靠随时都凝着水,到处都散发出旧谷仓的沉闷味道。 距离窑厂失火已经过去两日了,窑口要重新修葺不说,答应薛清的兔毫盏,目前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且那日从山林里回来,封令铎就病了一场。 大夫说他需要将养,可出于行踪暴露的担心,封令铎又不好回府,只好谎称自己出门走货,转而在某处灯下黑的地方,悠哉悠哉地使唤姚月娥煎药了。 回廊上,姚月娥端着盛放药碗的托盘,想起封令菀的话本子里,那个拿药毒死了丈夫的潘娘子——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是想一碗药了结封令铎的。 可是想归想,姚月娥看着手里的汤药叹口气,冷着脸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甫一迈步,姚月娥冷不防发现封令铎床边还站着一人,是两日没见的叶少卿。 他仍是带着那圈古怪的围脖,见姚月娥进来,略有些不自然地往后边让了让,笑着唤了句,“姚师傅好。” 姚月娥欠身回了一礼,目光落在床上那个作威作福的人脸上,将手里的托盘往床头一搁,转身便走,活脱脱两副脸孔。 身后响起某人的咳嗽声,惊天动地,好似把窗户都掀得震了几震。 “等等,”封令铎咳完了,换上嘶哑的声音对姚月娥道:“你喂我。” 姚月娥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却见那人直勾勾盯着她,一副“我就赖上你了”的模样。 她蹙眉看了看封令铎,再转身看了看叶夷简,却见他双眼弯弯、笑靥如花,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顾及两人的体面,姚月娥妥协,没好气地回了句,“大人您只是得了风寒,不是断了手,吃药还是可以自己吃的。” “大夫说我需要卧床修养,”封令铎言之凿凿,“卧床懂不懂?就是躺在床上,自然不能自己吃药。” 姚月娥对他这样的强词夺理很是不屑,可当着叶少卿的面,嘴上还是客气的,只对封令铎应承道:“诶,那大人您等着,我出去给您唤个侍婢进来。” “我这宅子里没有侍婢,”叶夷简解释,“我这人向来洁身自好,来往的都是侍卫和小厮,就连灶房的厨子都是男子。” “况且男人家的手脚到底不比姚师傅有分寸,”封令铎接话,“封某是为了搭救姚师傅才害的风寒,姚师傅总不至忘恩负义,这若是传出去……” “……”姚月娥被两人的双簧闹得头疼,封令菀却在此时急吼吼地从门外迈了进来。 姚月娥简直如蒙大赦,赶紧要将手里的碗递给她,笑着道:“你看这不是刚好,妹妹照顾生病的兄长,于情于理都是一桩美……诶!诶诶?” 没说完的话哽在喉头,封令菀右脚刚迈进寝屋一步,当即像见了鬼似得,扭头就跑,只剩姚月娥端着没递出去的碗,茫然四顾。 而方才还饶有兴味看热闹的叶夷简,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不等姚月娥再问,他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告辞,跟着封令菀后脚便走了。 姚月娥被这两人闹得一头雾水,待她转身过来,才发现当下这房里,也只剩下她和封令铎两人。 四目相对,气氛变得微妙。 也不知为什么,当初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两个人,当下就连共处一室都觉得别扭。 姚月娥有意表现得云淡风轻,便翻着白眼端了药碗,侧身坐于床沿,惺惺做态地道了句,“大郎,该吃药了。” 言讫舀起一勺,往封令铎唇边递去。 其间谁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你不言,我不语地喝完了一整碗药汤。 姚月娥将瓷碗放回托盘,拍拍衣裙起身要走,转身时,却听身后那人,突然语气平静地问:“为什么要离开封府?” 这一句问得姚月娥几乎顿住。 若是没记错的话,两人重逢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封令铎主动问起她离开的缘由。 可事到如今,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不过是想方设法地叫她回头,回去封府,安安分分地当一只听话的猫儿狗儿,当一只只能依赖他喂食的笼中雀罢了。 这样的生活若是放在从前,她可能会动摇,但如今她见过了外面的一切,便开始妄想更广阔的世界。 不过她没想回避,转身直视封令铎,语气平静地答他道,“因为不想做封府的妾了。” 对面的人闻言,脸色果真沉下去,他攫住姚月娥的视线,一字一句地反问:“可是从军的两年,你每每回我家书,都说一切安好,让我不要担心。现在又说不想做封府的妾,是不是太喜怒无常了些?” “什么?”姚月娥蹙眉,“你从军的时候,何时给我寄过什么家书?” 一席话问得两个人都愣住了。 封令铎也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之前因着姚月娥识字不多,她的家书,封令铎并没有单独写给她,而是一并交给母亲,请她找个识字的下人传达。 彼时的姚月娥温柔晓意、知情识趣,从不会开口向他求什么,而封令铎的心思也全部放在了公务政事,鲜有注意姚月娥在封府的处境,便理所应当地将她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亲人。 可是…… 心头一滞,跟着便泛出酸涩的情绪,封令铎忽然忆起上一次两人对峙,姚月娥曾告诉他——封夫人和她身边那个刘嬷嬷都不喜欢她,在他离府的时候,没少给她使绊子。 所以,姚月娥是因为在封府被欺负,又以为封令铎完全忘了她,心灰意冷之下才离开了封府的? 思及此,封令铎心里不可避免地漫起一丝钝痛。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把他当成唯一的倚杖,而他却只顾着自己的宏愿,完完全全地忽视了她。 “家书的事……”封令铎顿住,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些歉疚,“是我顾虑不周,你若是因此才离开封府……” “不是的。”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姚月娥说得没有丝毫犹豫,“人本就是会变的,以前喜欢的,现在也有可能不喜欢了。” 封令铎沉默了。 他想过千万种的搪塞胡诌,却独独没料到她这次却意外地坦白。 可“不喜欢”三个字,就像一把寒光森然的匕首,但凡靠近一寸,都会被它的利刃割伤,逼得他不能绕避。 封令铎缓了半晌,才淡着声音问:“那你喜欢薛清么?” 这一下,她到真是被这人天上地下的问题给问懵了。 姚月娥有些生气,胀红着一张脸反问:“封溪狗你有完没完?!” “哦?”封令铎挑眉,脸色和语气都努力维持着方才的平淡,“那便是不喜欢了。” 姚月娥没有说喜欢薛清,这一点倒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他脸上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又冷又硬的态度,追着姚月娥问到,“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能给我机会?” “哈?!”一句话问得姚月娥愣了神。 从前的封大郎君,向来颐指气使、自命不凡,莫说是这么乍一看有些卑微的询问,就连认错和做小伏低都没有过。 半晌,姚月娥才瞪眼咽了口唾沫,嗫嚅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封令铎眉眼冷肃地看着她,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冷硬得就连向姑娘求欢都带着股浑然的杀气。 他没有重复自己方才的话语,只是目光炯然地锁住她,极为认真地道:“最开始与你重逢之时,我心里带着气,所 说之话不一定都是肺腑之言,我不惧告诉你。” 他顿了顿,复又道:“以前的我,也同你一样,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不了解这方天地之外的很多事,也不了解你。可是我现在想改变,你可愿意给我机会?” 廊檐外的雨淅淅沥沥,沁凉的水汽丝丝缕缕地漫进来,两人之前的空气仿佛也浸透了水,变得粘连黏腻,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弱冠时就跟了他的女子,五官和身段都长开了,已经完全脱去初见时的娇嫩和稚气——熟悉,却又不够熟悉。 可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了自己的态度,不再只是愤懑和不甘的呢? 封令铎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因为她在展会上看了薛清一眼,他便愤怒得失态;而又因为听闻她遇袭的消息,之前的那些愤怒,又全都泯然无终。 思及他封令铎出将统帅三军,入相辅弼乾坤,情绪心思从不昭然示于人前,遑论如今这般的无常反复? 故而冷静下来,他又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与她谈谈。 毕竟杀场斩敌,手起刀落都过来了,没道理对着个女人倒开始遮掩忸怩。 而面前的人闻言,只大睁着双水粼粼的眸子望她,一脸怔忡地“啊”了一声。 封令铎心头陇上一层阴郁,只觉对她,自己早已用完了所有耐心。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脸色,然不等他再开口,门口叶夷简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怪异又拉锯的气氛。 他故意弄出点清嗓的声响,而后敲着房门对封令铎道:“给你的帖子。” 骤然被打断,封令铎有些烦地瞥去一眼,冷声对外面道:“先放着。” 外面的叶夷简缓了一息,不依不饶地道:“是闽南路商会的帖子,我劝你最好看看。” 姚月娥逮着机会,终于从屋里逃了出来。她对叶夷简欠身行了一礼,端着空碗和托盘,猫着腰一溜烟儿地跑了。 屋里,封令铎还是那副凛若冰霜的神情,像谁欠他俸禄似的。 叶夷简才不管,拿着帖子行过去,怼到他面前道:“商会邀请此次展会合作商户的宴饮,你和薛清是主宾。” “薛清?”封令铎斜眼乜向叶夷简,“他去么?” “当然。”叶夷简道:“打算长期合作的商户,怎么都得赏几分薄面,不去反而惹人怀疑。” “薛清……”封令铎神色莫辨地忖了忖,言简意赅地应了叶夷简一个“去”。 第28章 美人打起来!打起来! 商会的宴饮安排在三日后的一艘三层画舫上。 黄慈几乎请来了闽南路所有排得上号的茶瓷商人,而之前的展会上,但凡与闽南路商户有合作的外商,也皆在受邀行列。 初夏的时节,河边的火鹤开得如火如荼,艳丽的颜色在阴雨的天空下,显得诡丽。宴歌管弦,腾腾如沸,宾客门次第上船,到处都是一派歌乐喧阗的景象。 封令铎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杯盏,直到听见侍者通报薛清上船,才侧头往门口望去。 一袭如月之白从围屏外行了出来。他今日穿了身简洁的圆领大袖衫,黻衣绣裳,佩玉将将,饶是身形略微纤薄,也担得起一句诞姿既丰的美誉。 毫无理由地,封令铎心中升起一丝不快。他有意刁难两句,便撇开视线哂笑到,“薛老板好气派,整场晚宴最后一个到,不愧是贵客压轴。” 话落,现场喧哗渐止。有面露尴尬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纷纷噤声,侧目往两人的方向看去。 说起来,薛家和赵家的不睦,实则由来已久。 同为商户,赵家虽不像薛家一般显贵,却也是占了整个江南几乎半壁的丝绸产业,还是朝廷御用丝绸的最大贡户。而今赵家有意拓展其他产业,处处都要被薛家压上一头,赵老板自然不快。 好在薛清见惯了风浪,对这种刁难早已波澜不惊。 他没同封令铎计较,倒是态度温和地同在场众人致了歉,“御供的事耽误了,又遇上下雨,路上不便,抱歉让大家久等,还请海涵。” 众人受宠若惊,纷纷表示无碍。黄慈更是关切地追问:“御供的事可耽误不得,若是需要帮忙,薛老板大可开口。” “也没什么,”薛清笑笑,随口道:“前几日姚家瓷厂不是失火了么?某便去姚师傅那里看了一下。” 这么一说,黄慈倒是来了兴趣,“怎么样?很严重么?” 薛清勾了勾唇角,“损失倒是没什么,就是姚师傅这贡户的身份,恐怕得取消了。” 封令铎眉心一蹙,抬头却见黄慈瞪大双眼,颇为惊愕地追问:“怎么会这样?” 薛清似是没想隐瞒,只问:“市场上有流通姚家乌金盏的事,黄会长不知道么?” 不出意外,黄慈更为惊讶地道:“真有此事?那……那贼人找到了么?” 薛清依旧是摇头,叹气道:“失火之后,窑上一个叫梁三的伙计倒是失踪了。官府猜测,大约就是此人,先偷拿了窑厂的成品去卖,后又担心罪行败露,想杀人灭口。” “这、这这……”黄慈错愕地说不出话来,转头瞥了眼独自饮酒的封令铎,继续问:“怎么就怀疑到这个谁?梁三身上了?” 薛清道:“也是这人的老父说起才知晓,这个梁三不知怎的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前阵子将本打算给他议亲用的聘礼都输光了。大约也是缺钱,才会出此下策。话说回来……” 薛清抬头与黄慈对视,“这间赌坊还是黄会长名下的产业,黄会长竟一点都没听说么?” “是么?”黄慈恍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家仆,蹙眉道:“黄某手下产业众多,这小小一间赌坊的账目,自是不清楚的。不过薛老板这么一提醒,我倒还真想起来,难怪听下头的人说,前几日衙门的人去了赌坊,说是要查账。” 他一顿,转头又问身后的家仆道:“官府当是没查出什么的吧?” 家仆摇摇头,“没有的,我们家赌坊合规合矩,没做过那些违法乱纪的事,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 “哦,是吧?那就好,那就好……”黄慈自语般喃喃,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抬头对薛清和封令铎道:“意外在所难免,黄某这些年风里来浪里去,意外见得多了,倒是不惧,就担心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伤了和气,做生意,和气才生财嘛。” 言讫“呵呵”两声,举杯示意两人饮酒。 封令铎和薛清是宴会主宾,位于上首,座位紧邻。这个座次安排于情于理,都该互敬客气一番,然而封令铎当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 薛清方才说,姚月娥因为乌金盏流入市场被取消了贡户资格。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薛清知道,而他却是到了如今才知情? 还是从别人口里听说。 封令铎觉得心里像烧着个炭盆,酒一杯杯地下去,只将那簇心火越烧越旺。 好在此时宾客到齐,随着画舫悠悠驶离河岸,主舱里的宴饮也正式开始。 闽南靠海,海鲜自然成了此次宴会的主菜。珍馐一道道地端上来,有将蟹膏填入橘子中闷蒸而成的螃蟹酿橙,有各色鱼脍水母脍,还有常见于宫廷宴会的羊肉野禽,当真是天厨仙供,饕餮之味。 笙歌起,有乐娘舞姬款款而来,个个面若桃李,缓鬓倾髻,软媚着人。一时间,宾客欢笑更盛,踏歌鼓掌而和。 座上倏尔有人提议,“美人美酒美景,何不应景再来一局飞花令,以美为令,为宴会助兴?” 宾客闻言纷纷响应,有人答:“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飞花令一个个走下去,等轮到薛清,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他端起手中茶 盏,却半笑着看向封令铎,缓声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众人起哄,纷纷笑着调侃,“哪里能有如此美人,惹得见多识广的薛老板思之如狂?” 薛清笑笑,目光垂在手中酒盏,温声道:“那当然只能是瑶池仙子,月上嫦娥。” 众人很给面子地哄笑,将酒宴氛围推至高潮。 而一旁的封令铎却始终眉眼冷肃,甚至在听到这句打趣的俏皮话后,脸上神情更是阴郁了不止三分。 好一句瑶池仙子,月上嫦娥。 后槽牙被咬得发酸,他当真是怒极反笑。 封令铎转身面向薛清,锋利如刀的目光狠狠攫住他,一字一顿地道:“嗟美人兮何人,无欲其所不欲。” 许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瘆人,一席话言闭,众人竟是齐齐哑口,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都是南来北往混迹商场的人精,封令铎对薛清的敌意,至他进门起就未曾掩饰,而今更是肆无忌惮。爱看热闹是一回事,可若是这两位神仙现场打起来,在场的凡人也真怕被波及。 故而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圆场,气氛甚是诡异。 一阵爽朗的笑声搅动周遭凝滞的空气。 薛清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态度,笑着向封令铎递去一盏酒,举重若轻地道了句,“赵老板,你说错了。你那前一句出自李廌的《嗟美人词》,后一句,可是出自孟子的《尽心》。薛某虽为一介商户,可幸得家教谨肃,四书五经虽不精,但也略略通晓,这之上,赵老板可骗不了薛某。” 说完,他将手中杯盏一抬,扬眉对封令铎道:“这杯酒,该罚。” 四两拨千斤的一句,无形中缓和了现场气氛。众人趁机热络打趣,很快便将之前的不愉揭了过去。 乐曲高昂,美人曼舞,更有身着轻纱的女子上场舞剑,满舱宾客举杯共饮,将宴会气氛推至高点。 封令铎依旧是冷着张脸,在众人的鼓动下,才不情不愿地端起了杯盏。然而仰头欲饮之时,一束白光忽从杯沿闪过,尖锐森寒,是那舞姬的剑刃! 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让他后脊凛然,将手中杯盏一泼。 而也是在这时,身前的食案发出一声砰响,直直朝着对面袭来的舞姬横飞出去,将她撞出几丈之远。 封令铎怔忡,侧头对上薛清的视线,也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身份不会武功,面对突然的袭击,不该有如此之快的反应。 好在方才他只是摔了杯盏,食案被薛清抢先踢了出去,这么看起来,似乎并不算露陷。 高位上,某人的目光正饶有兴味地投过来,封令铎回身,便与黄慈撞了个正着。 果然,赴宴之前他就觉得奇怪,无节庆无喜事,闽南商会好端端的办什么宴饮? 原来这根本就是场有心筹谋的鸿门宴。 而此时,巨大的船身忽然猛地颠簸,有更多伪装成乐师的刺客拔剑而起。惊叫、推攘……会水的宾客甚至直接跃水而入,偌大的船舱乱成一片。 画舫在河心,也就意味着或许不会有救援,而赵公子又是个实打实的纨绔,除了吃喝美人,一无是处,浮水和武功,可以说样样都不精通。 所以,黄慈这是已经怀疑他,想逼他自己毁局? * 嘉禾县,姚家窑厂。 龙窑絮絮地烧着,在闽南的梅雨里白雾缭绕。 姚月娥眉头紧锁地坐在窑前,手里一本磨得发白的册子映着火光,透出一行行苍劲的字迹。 手札是姚月娥父亲留下的,可惜还没来得及教她识字开蒙,父母就与世长辞。好在后来进了封府,跟着封令铎习过一年的字,如今这手札,姚月娥倒也能读个七七八八。 可无论她怎么翻来覆去地研究,关于兔毫盏的烧制技艺,姚月娥始终难以参透。 比如这烧制氛围拿捏,实在是难以掌控。众所周知温度越高,火势该是越旺才行,而兔毫盏要求的高温暗火,分明就是相逆的悖论…… 姚月娥想得心烦,起身又往观火孔里瞧了瞧。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她回头,便见门房领着叶夷简的侍卫跑了过来。 她正兀自纳闷,便听那侍卫急到,“封大人今日赴了黄慈设在建河的晚宴,方才听跳船逃生的人说,那画舫上闯入刺客,如今很是混乱。” 姚月娥怔忡,蹙眉不解道:“那这……我……” 侍卫见她疑惑,解释道:“大人所扮赵公子一不会武功、二不会浮水,叶少卿今日又跟着徐县令外出,调查梁三的案子,一时联系不上……” “所以,你是想从窑厂借人,赶去建河施援对吗?”姚月娥问。 那侍卫点头,急到,“敢问姚师傅能借我多少人手?救人事大,万不可耽搁!” 姚月娥听完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让领路的门房先下去了。 侍卫不解,正要开口,却听姚月娥问:“封大人会不会武?” “啊?”那侍卫愣了愣,却也如实道:“会的。” “嗯,”姚月娥再次点头,又问他,“那你们封大人会不会浮水?” 那侍卫忖了忖,依旧是点头说“会”。 “那不就结了?”姚月娥道:“既然他又会武又会浮水,他若不想继续装下去,大可自己突围,我们去了也是白去,说不定还正中了对方的圈套。” 见那侍卫不解,她继续解释,“黄慈既然怀疑他的身份,会觉得他是孤身前来没有同伴么?要我说,如果黄慈设的这局是个死局,你们既然没有钦差的权利,无端跑去救人,等他身份暴露,只会死得更快。” 那侍卫听得一愣,仍有些不甘地道:“那……我们就这样袖手旁观了么?” 姚月娥好似被提醒了什么,回头盯着那侍卫问:“前几日来了闽南路的封将军在哪儿?你知道么?” “啊?”侍卫被问得怔住,片刻才回她到,“今日……封将军似乎在府里,没有外出走动。” “那就好,”姚月娥笑道:“回去叫上封将军,我们一道去建河附近看看。” 第29章 二合一苦肉计加美男计,就问你上不上…… 船舱内,杯盘狼藉。 踏碎的食物混着倾倒的酒液,人声沸反盈天,散发着醉生梦死的气息。 刺客明显有备而来,目标紧锁封令铎,几乎不与装模作样围上来的家仆纠缠。 装腔作势的伎俩,封令铎倒不觉得意外,唯一意外的是,看似温润文弱的薛清居然会武? 不过细想之下,他一届走南闯北的商人,有点武艺傍身,似乎也合情理。 既然如此,他恰好可以利用,于是整场“刺杀”直到现在,封令铎几乎都牢牢拽着身旁的薛清,拿他当了防身的武器。 到底是习武之人,饶是封令铎假作慌乱,却始终与薛清不近不远地坠着,偶尔也随手扔一两个酒杯,打个圆场帮他一把。 如此一来,刺客近不了封令铎的身,僵持之下,对方倒也什么都试探不出。 主舱的高台上,黄慈眉眼愈发的冷肃。他蹙眉同为首的刺客使了个眼色,示意速战速决。 刺客得令,举手变换队形,进攻变成围抄。几人形成一个半圆的弧形,一步步将薛清和封令铎往船头上逼。 脚后踩空一步,封令铎回头,发现两人已被逼至船舷,身后水浪涛涛,再退一步就会落入河里。 封令铎心中凛然,要知道假作不会浮水,可比假装不会武功难多了。 人落水后大多会遵从本能,不会水的人呛水挣扎,明眼人一看便知,很难作假。唯一能做的,便是沉入水中不动,可如此一来,他撑不了多久。 耳畔传来裂帛之声。 封令铎忽觉肩头惊凉,回神只见一截剑光森然,与此同时,强撑多时的薛清亦是力竭,两人脚下一空,双双坠落河心。 突然的落水,封令铎毫无准备,好在习惯使然,在入水的最后一刻,他拼尽全力深吸口气,而后屏住了呼吸。 事到如今,他不能就此放弃。 倘若他的身份被识破,恐会让身陷闽南的几人全军覆没不说,到时候别说是叶夷简和封令菀,恐怕就连姚月娥都逃不掉。 况且,倘若一个参知政事和一个大理寺少卿,就这么莫名地死在了闽南路,朝廷必定派兵围剿,到时候刚刚安定下来的天下,又恐是一场动乱。 恍惚间不知为何,他想起那日河边,那具小小的、紫色的尸体。 他想起姚月娥告诉他的,闽南百姓只养两男一女,过此辄杀,更有穷苦之户,生子不举,为的只是那每年每丁七斗五升的丁身米…… 试探到了这一步,只能赌一次。 赌黄慈疑心打消,派人来救。毕竟倘若赵氏身份为真,以黄慈的贪性,他不会放弃扬州这块肥肉。 思及此,封令铎僵直身体,任由自己往河底沉去。 画舫上,黄慈站在船头,眸色沉郁地往河心看去。高有三层的画舫挂满明灯,将周围的水域照得一片通明。 “东家,”随行的家仆跟过来,对黄慈禀到,“方才试探的人回报说,赵公子没有问题,他左肩处已受伤,如今落水之后,也未见挣扎,要不要……” 黄慈挥挥手,打断了他,“再等等。” 家仆一听有些着急,只劝到,“若是赵公子真出了什么事,以后闽南的货物想要卖去扬州和苏杭,可就难了。” 黄慈依旧是沉默地盯着河心,不发一语。 然而河心荡漾的一圈光亮之外,又有密密层层的火光从远处游来,如暗夜流萤。 黄慈一怔,抬头只见河岸上,不知何时已围来众多百姓,他们手持火把,挨挨挤挤,其势之密,像绵延的火龙延展身体。 渐渐地,喧哗声也起来了。 有率先游上河岸的商户要百姓救人,救一人赏银一两,若是救了自己家人,赏银十两! 黄慈想起来,此次宴饮邀请的商户,多是父子兄弟相偕前往,商户与商户之间,合作往来,也有挚交好友,赏银救人,合情合理。 百姓们本是看个热闹,乍一听还有钱拿,纷纷解鞋宽衣,纵身入河。 也是此时,另一家仆匆匆赶来,说许是因着方才混乱,有人踢到了烛台,惹得沾染酒水的纱幔围屏被点燃,让内舱失了火。 “失火了?”黄慈心头凛然,回头却见火势不知何时已然吞没半个船舱。 “东家?东家!”家仆擦着额头的汗,着急催促起来。 半晌,黄慈终是咬牙挥手,对船上的家仆下令,“救人!靠岸!” * 封令铎是被黄慈的人救上岸的。 侍卫假扮的赵家家仆在岸边接走了他,几人行出一段距离,避开黄慈的耳目,才在路口的地方上了车。 马车不敢耽搁,一路驰骋回了赵府,大夫确认了封令铎的伤势没有大碍才离开。其间那位住在偏院的侍妾还假模假样地前来关心了一阵,被侍卫冷着脸给吓唬走了。 流了血又泡了水,封令铎才好没几天的风寒作势又要复发,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再一睁眼,封令铎冷不防瞧见一双水牛似的大眼儿正跟他四目相对,吓得他一个激灵,抬手就要劈她。 “哎,别别别!阿兄是我!” 熟悉的声音,还叫他阿兄。 封令铎将自己艰难地撑起一点,看向床边那个抱头鼠窜的人——不是封令菀又是谁? 他没好气地侧身又躺回了床上。 封令菀没心没肺地“嘿嘿”两声,过来抄手靠在他的床框,叹气道:“你总算是醒了,刚见你被人从水里捞起来那个样子,真是吓死我了!” 两人从小打闹着长大,谁倒霉了都会去面前幸灾乐祸一番,故而封令铎不太想搭理她,只不咸不淡地翻出个白眼,没好气道:“再不走,我明日就写信告诉母亲你在哪里。” “嘿!你这人!”封令菀瞪眼朝她挥了挥拳头,怒道:“怎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呢?” “哦?”封令铎挑眉,反唇相讥,“就你这脑子,也能救人了?” “你、你你!!!”封令菀简直气炸,歪着脑袋咬牙切齿地道:“虽然救人的点子是姚姐姐想的,但力是我出的呀!” 见床上的人望着她发愣,封令菀登时又有些得意,挑眉笑着讲了两人前往救援的经过。 原是姚月娥先让乞丐沿途散播消息,声称建河上有艘画舫吃了水,里面都是闽南路有头有脸的富商。 百姓们一听,一是想凑热闹,二来也难免有人觉得,万一遇上愿意出钱救人或是捞尸的,自己也能趁机赚上一笔,于是都三三两两地赶去了建河。 “姚月娥?”封令铎很快抓住了重点。 封令菀兴奋点头,继续道:“就连关键时候的那把火都是我放的!怎么样?没想到吧?” “……我就趁船上人不备,一支火箭飞进内舱……咻——从窗户……” 耳边是封令菀的唠叨,喋喋不休、断断续续,封令铎却没怎么听进去,因他顺着晃动的烛火寻过去,在窗边的一架座地灯旁,发现了姚月娥。 封令菀方才说,是姚月娥鼓动城里百姓去的河边,也是她将消息告诉封令菀,是她让封令菀放的箭…… 心里滋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怪异滋味,像上京三春的融雪和暖阳,撩得他忍不住要翘起嘴角。 “喂?阿兄?”封令菀伸手在封令铎面前晃了晃,疑到,“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封令铎“嗯”了一声,连敷衍都懒得,撑臂就要从床上坐起来。 “你、你慢点!”封令菀紧张,“大夫说你前几日风寒还未痊愈,今次又是受伤又是溺水,保不齐晚上还会发热,得卧床至少三日。” 话落,封令菀眼疾手快地给封令铎又摁回了榻上。 此时门外有侍卫敲门,封令菀将人喊进来,却见他手里端了个描漆托盘,上面林林总总,放的都是纱布和药瓶子,想是到了该换药的时候了。 那侍卫将东西交给封令菀,便赶紧要去守着煎药,府上伺候的人本就不多,这样一来,也只剩下封令菀和姚月娥照看封令铎。 谁知封令菀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封令铎的伤处,一脸为难地对姚月娥道:“方才听大夫说,阿兄他伤在了肩胛下方,那处……换药得脱衣服的吧?” 封令菀咽了口唾沫,看着封令铎道:“我……可能是不方便的吧?” 封令铎闻言,偷偷压平上翘的嘴角,冷着声音道:“那怎么办?你个死丫头不至于没良心到,让我自己换药吧?” “啊?”封令菀一脸嫌弃地瞅着封令铎,撇嘴挣扎,“可我今年都十八了……是大姑娘了,阿兄你也是房里有过人的男子,难道不觉得这种情况,我……我我该避嫌的嘛?” 说什么避嫌,其实说白了就是嫌弃他。 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可封令铎实在是要被封令菀这副白眼狼的嘴脸给气笑了。 他无奈扶床喘了两声,正要端上阿兄的架子训一训那可恶的丫头,甫一抬头,就与一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四目相对了。 姚月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端着封令菀放在案上的描漆托盘,回头对已经溜到门口的封令菀道:“没关系,我来吧。” 房里的烛火随着“吱呦”的关门声晃了晃。 脚步行远,周遭安静下来,封令铎看着侧身坐在床沿的女人,心头像是忽然撞进了一只扑棱着翅膀的白文鸟。 说来也是好笑,二十好几的男人,于风月之上也早不是一知半解。可面对那张熟悉的脸,心里仍是难免局促,像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 可身为百官之首,封大人最会的就是装腔作势。他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而后若无其事地问:“我要怎么做?” 姚月娥垂眸整理手里药瓶,随口道:“衣服解开,趴好别动。” “哦。”封令铎依言照做,却在第一步解衣服的时候就遇到了难题。 他受伤的位置是肩胛,不是什么致命的重要位置,却坏在关节周围,一动就牵扯得疼。 封令铎冷不防“嘶”了一声,缓过来的时候,却见姚月娥不知何时已经俯身下来。那双手还是记忆中的柔软,只是指腹带了些薄茧,触感有凉凉的光滑。 她很快便解开了他的衣带,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别起身,翻过来就好。” 封令铎照做了。 姚 月娥也是拿药瓶的时候滑了一下,才惊觉指尖不知何时也浸出了一层薄汗。 到底是有过肌肤相亲的人,虽说几年未见,可如今这样裸裎相对,心里再怎么坦然,也难免起一些波澜,只要想点别的就好。 她如是安慰自己,拾起了托盘里的纱布和药瓶。 可见到封令铎背上,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之时,姚月娥的心口还是跟着抽动了一下。 方才大夫看伤的时候她不在,又听人说只是皮外伤,她便以为只是块不痛不痒的小伤。如今骤然一见,才知原来他们口中但凡不会要命的伤都叫皮外伤,跟大小深浅都没有关系…… 姚月娥努力装得淡定,清了清嗓子,侧身坐在了床沿。 然而待她看得清了,姚月娥才发现,原来封令铎身上还不止这一处外伤。 那片线条精壮的脊背上,大大小小分布着许多伤口。只是这些伤口经年累月,已经痊愈,只有留下的瘢痕凹凸,昭示着伤口曾经的狰狞。 在这之前,战争对于姚月娥来说,还只是耳食之言、道听途说,她知道那很危险,却从未亲眼见过,直到现在…… “怎么?” 似乎长久地没有听见动静,封令铎出声询问。 姚月娥回神,赶忙摇头道了句“没事”,转身却取来两块圆镜,将他后背的伤口照给封令铎问:“伤口我看着有些严重,不知道要不要再让大夫来看看?” 谁知封令铎往镜子里瞅了一眼,回头却对姚月娥道:“不用找大夫了,你去找点针和线,替我缝起来就行。” “什、什么……”姚月娥结舌,忙道:“府上有备着麻沸散么?” 封令铎回身瞧了她一眼,那眼神又凉又寒,好像姚月娥说了什么看不起他的话似的。 “怎么?”姚月娥怔忡,却无端有点心虚。 封令铎又转了回去,道:“之前比这严重的伤都是直接缝的,这点小伤要什么麻沸散,又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孩子。” 姚月娥“哦”了一声,当真寻来银针和丝线。按照封令铎的吩咐,银针和丝线先用沸水煮开,而后浸上了浓酒。 针尖穿破皮肉的时候,姚月娥紧张得手抖了一下,还好没有扎错地方,封令铎也当真不觉痛似的,哼都没哼一声。 她这才放心地使了力气,等到拔针头的时候,姚月娥两次手滑没拿稳,她才发现自己指尖早已是汗涔涔的一片。她赶紧在浸了浓酒的巾子上擦了擦。 床头通明的烛火跳跃,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温润的呼吸打在薄汗浸染的脊背,像毛绒绒的粉扑子扫在心上。 封令铎很快就心猿意马。 他倏尔想起上次那个问了一半的问题,复又继续道:“之前问你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啊、啊?”姚月娥手下一乱,扎得封令铎轻嘶一声。 他蹙眉回头想看她,却被姚月娥单手摁住后脑勺给扭了回去,某人还欲盖弥彰地假意含糊了句“什么”,一副完全不懂封令铎在说什么的样子。 官场上的老狐狸,怎么会看不懂她这点三脚猫的伎俩,事到如今,封令铎也懒得跟她打哑谜,于是单刀直入地提醒她,“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说什么?自然说的是上次被叶夷简打断的那个问题。 封大郎君难得放下自尊,低声下气地向她讨要一个机会,当然得咬死了不松口。 可姚月娥还是避而不谈,怕直接拒绝会踩到他的狗尾巴,到时候发疯咬她怎么办? 趁着手上的缝针弄好了,姚月娥背身躲开封令铎,随口嗫嚅道:“你又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言讫,她搁了手里的东西,颇有种溜之大吉的架势。 “十日后南浦溪。” 身后传来封令铎的声音,姚月娥脚下一顿,转身狐疑到,“干什么?” 偏生封令铎这次卖了个关子,状似浑不在意地道:“去了就知道。” 这一句说得姚月娥想锤死他。 也就是此时,门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黄慈忽然来了府外探望,姚月娥不能再留,便跟着侍卫,从密道回了叶夷简的宅子。 封令铎背上刚缝了针,便没让人帮他穿上衣裳,就那么袒露着换好药的伤处,大有将计就计的意思。 黄慈进了屋,脸上的关切和自责简直溢于言表。 他先就封令铎的伤势仔细询问了家仆一番,又让人搬了好些药物和补品进来,满满堆了半间屋子。 封令铎于情于理都不该对黄慈有什么好脸色,于是也没说什么,只敷衍着收下了拜礼。 本以为黄慈打探完了虚实便会离开,不想这人却郑重其事地让人搬来一罐荔枝蜜,让封令铎一定要收下。 蜜通密,封令铎领会其意,挥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黄慈笑笑,撩袍在床前的绣墩坐了,意味深长地对封令铎道:“此次意外,黄某难辞其咎,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故而今日前来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他说完,悠悠地从袖子里摸出几张东西递了过去。 封令铎目光落在上面,脸色当即严肃了几分,神色冷凝地看着那几张纸,眸底幽暗。 黄慈递过来的东西不是别物,是正儿八经由官府批发的盐和铁的引子。 也难怪黄慈生意做得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原来除了闽南路的茶和瓷,他竟连只许官府经营的盐和铁都能沾上边。 看来这闽南路的浑水,倒是比他想得还要深。 封令铎沉默着,片刻只眼神寒凉地看着他问:“那黄会长想从赵某这里得到什么?” 黄慈也不绕弯子,直言道:“闽南路转运使的事,朝廷已经盯上了。有些事不便在闽南路之内进行,故想借赵家的手……” “黄会长想借我的手,洗闽南路的钱?” 黄慈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原来上一次,黄慈讳莫如深的那个“缘分”竟然是这个意思,这是下了决心,要拉封令铎入伙了。 大鱼终于上钩,封令铎不敢打草惊蛇。 他脸上并不见什么喜色,反而颇为忧虑地推脱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赵某还没活腻。” 谁知黄慈却挑唇哂到,“这点赵公子大可放心,如今闽南上下,早已跟黄某同舟共济,哪怕是朝廷要查,也总得顾及整个闽南的形势和民生。况且……” 黄慈语间微顿,对着封令铎意味深长地道:“想想扬州赵氏的家产,赵公子乃嫡出长子,真就这么甘心拱手让了别人?” 封令铎不语,眸色又沉了三分。良久,他终是接了黄慈手里的官引,算是应下了。 目的达成,黄慈心情愉悦地对外唤了一声,不多时,一个身着锦缎,形容消瘦的青年就从门外行了进来。 黄慈笑着同封令铎介绍,“这是黄某的侄子,名唤黄琮。因着兄嫂早逝,黄某又无子,便将他一直养在膝下。闽南的一切事务赵公子若是有什么疑问,尽可让他去解决,另外,便还望赵公子往后多多提携,不吝赐教。” 言讫他对那人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谁知黄琮却是一副颇为倨傲的模样,蹙眉瞅了床上的封令铎一眼,眉眼间很是不耐。 封令铎当然明白黄慈这又是打的什么算盘,既要用他又要防他,这个叫黄琮的所谓侄子,就是放在他身边,监视他的眼线。 看破不说破,封令铎表情如常地应了。 待到差人将黄慈一行送走,封令铎唤来近身的暗卫,对他吩咐到,“查一查那个叫黄琮的人,最好派个人跟踪他,关于他的喜好厌恶,事无巨细,一一上报。” * 封令铎落水的次日,姚月娥便从齐猛口中听说,薛清似乎是病了。 思及昨日的那起刺杀,薛清和封令铎几乎是同时落的水。后来她想起来,也托人去打听过,却都说那日黄府救起来的人里并未发现薛清。 想是他本就会浮水,又或者是沿途百姓将他救起后,他率先回了府也不一定。 想着之前他三番两次地出手相帮,姚月娥觉得自己怎么也该前往去探望一番,可每一次去到薛清下榻的地方,对方都以薛清风寒未愈不方便为由,婉拒了她的探望。 姚月娥只好讪讪地留下拜礼,托门房转交。 想着薛清的风寒和封令铎的伤,姚月娥于心不忍,几乎隔三岔五地就要在膳房亲自下厨,熬一点补气强身的鸡汤。 叶府的厨房与赵府仅隔着个围墙,也不知封令铎是不是故意,每当姚月娥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她就能听到某人不知为何的声响。 听叶少卿的侍卫说,那是封令铎在后院练剑。想是赵公子遭遇刺杀后醒悟了,痛定思痛,决定学些武艺傍身。 思及此,姚月娥委实有些佩服封令铎这敬业的态度。 可他白日里敬业唱戏给旁人看也就罢了,这不分时间的午休时也在嚯嚯练剑,吵得人睡不着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在封令铎卖力表演的某一个午后,姚月娥忍无可忍地爬上后院墙头,将手里半个拳头大的石头朝他狠狠扔了过去。 这不扔不知道,一扔可不得了。 姚月娥看见男人精壮翅裸的上半身,那一身麦色油亮的皮肤、线条流畅块垒分明的前腹、还有、还有革带上面,那一把结实有力的劲腰…… 这样的画面若是落在不经人事的小姑娘眼里,顶多是红个脸,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坏就坏在围墙外的那把腰,姚月娥可是真切地体尝过,也知道它若是抽动起来…… “啪嗒——” 石头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墙外那个舞剑的人也闻声一顿,堪堪回过头来。 第30章 嘚瑟老跟没媳妇的人在一起,晦气…… 姚月娥吓得一个激灵,呼吸都凝滞了。 以她现在这么个爬墙的姿势,若是被封令铎撞见,那真是有嘴都说不清。姚月娥心下一凛,赶紧手脚并用地猫腰躲在了墙后。 好在墙那头的人似乎并没有起疑,兀自静了片刻,而后便响起一串渐远的脚步,想是封令铎收剑行远了。 姚月娥长长地吁出口气,缩头缩脑地从墙后的柴堆上跳了下来。 午时刚过,姚月娥却被这一遭闹得睡意全无,她兀自在膳房前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想起薛清的病似乎还未痊愈,便又起了煲汤的心思。 姚月娥便去灶房生了火,开始熬汤。 自梁三的事情出了以后,姚月娥被取消了贡户,眼看与薛清约定的半月之期就要到了,她窑上的兔毫盏除了上次侥幸烧出来的一只,之后的烧制中,便再未有过。 偏生姚月娥越是着急,越是一筹莫展,索性这几日她也懒得去窑上了。 初夏的午后很是宁谧,阳光透过门缝和花窗洒了一地,满室的静谧。姚月娥也是这时才想起来,这偌大的叶府,最近几日似乎格外安静。 姚月娥盯着眼前灶火,用扇柄戳了戳耳鬓,想起这几日见到封令菀时,她总是目光游移、回避躲闪,一副生怕被人捅破了什么秘辛的模样。 不仅如此,就连以前隔三差五总能见上一面的叶少卿,都足有好几日不见了…… “啪!!!”一声惊响将姚月娥的思绪拉回来。 她怔忡回头,看见一张小矮凳杵到身侧,往上看去,那个愁云满面、乌云罩顶的人,不是封令菀又是谁? “哎……”不等姚月娥开口,封令菀便自顾叹气道:“实话跟你说吧,这几日我其实不是在躲你,我是在躲叶德修。” “啊?”姚月娥张了张嘴,只听封令菀言简意赅地道:“因为我把他睡了。” “啥?!”疑问变成了惊叹,姚月娥难以置信地看着封令菀,一时无言。 睡?哪种睡?是她理解的那种睡法吗? 封令菀倒是被瞧得来了火气似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道:“这么看我做什么?那日的药你不也中了?亏得救走你的人是我哥,若是换了别人,指不定……” “药?”姚月娥打断了她,想起次日封令铎那张红肿的嘴,瞠目到,“你说的是我们那日中的药?” “对啊,”封令菀道:“那药后的感觉,简直跟喝醉酒一个样。” “那……”姚月娥眼皮狂跳,追问到,“那你……你还记得自己对叶少卿做了什么吗?” “谁会记得!”封令菀声音拔高了一度,反问:“你记得你对我阿兄做了什么吗?” “……”姚月娥摇摇头,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可她还是不甘心地追问:“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会说自己差点……那啥……” “还不是叶德修说的。”封令菀气到,“他说我污他清白,让我对他负责。” “……”姚月娥这下倒是想起来了。怪不得次日叶少卿来寻他们的时候,要带那个古古怪怪的围脖,而且,思及他勃颈和下颌上,那些可疑的红痕…… 姚月娥忽觉恍然。 她努力回想那一夜的自己和封令铎,可除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脑中一片空白。 封令菀看不懂她的欲言又止,兀自补充道:“你看我哥,从小到大皮实得就像只野猴子,战场上刀山火海都没倒下,这还不是被你给折腾得,卧床不起。” 她故意停顿了一息,好加重“卧床不起”那几个字的语气。 姚月娥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捂住封令菀的嘴道:“别瞎说!他那是冻的!和我没有关系!” “行行行,没关系。”封令菀也不争辩,云淡风轻地拨开姚月娥的手,继续愁到,“我哥那是他活该。” 话锋一转,她又接着道:“可是叶德修哭着说他是第一次,被我夺了清白,要我负责。虽说确实是我强迫了他,但,我、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封令菀声情并茂,倒把自己给说得又气又委屈,最后只能挥着拳头道:“看老娘不抓住那个下药的鳖孙!到时候一定亲手咔嚓了他!嗯?” 封令菀蹙眉转过来,问姚月娥,“你的汤是不是煲糊了?” 姚月娥怔住,回头一看——这哪儿只是煲糊了汤,若是封令菀不提醒,只怕是整个汤罐都要给烧炸了! 好在封令菀眼疾手快地一脚踹飞了汤罐。 这下汤罐保住了,可那炉子里的火没了阻挡,猛地一窜三尺高,吓得姚月娥不管不顾,抄起封令菀搬来的凳子就给叩了上去。 这凳子是上等的铁力木,结构紧实,不易着火。可一个硬物这么突然地怼上去,阻了外焰往上窜的空间,那火舌便倏地一转,掉头往下方的那个通风口窜,差点就燎了姚月娥的裙角。还是封令菀拎起地上的半桶水,这才“哗啦”一声,将火给灭了。 然而等她扔了手里水桶,转身去寻姚月娥的时候,却见她双眼放光、面色潮红,一副顿悟了什么绝世武功的模样,一把扯住了封令菀的腕子。 “暗火、高温、稳定……”姚月娥激动地跳起来。 是的!兔毫盏之所以难烧,便是因为传统的龙窑氛围,很难达到以上三点,可倘若是她可以改良龙窑呢? 这个想法让姚月娥兴奋地浑身战栗,她提起那边被火燎缺了一块的裙角,扔下封令菀和药罐,狂奔而去。 院子的另一边,封令铎一直等到墙头上那只梅花式琉璃簪没了踪迹,才强压嘴角,心满意足地回了书房。 “喏!你要查的那个黄琮的……” 没说完的话梗在喉咙,叶夷简看着眼前这个赤着上身、嘴角还若有似无挂着抹怪异微笑的男人,没来由地背脊发麻。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叶夷简的记忆中,封令铎不是在战场上铁衣披血 ,就是在朝堂上眉宇肃杀,他从未有过如今这般的欣喜、欢愉,甚至是……叶夷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看到的这一切。 简单说,便是他觉得当下的封令铎,就像刚才偷偷埋了根宝贝骨头的大狗子。 四目相对,气氛登时便有些尴尬。 封令铎的情绪一向收放自如,不过短短的一息,他便已经换回平日里那张严肃冷峻的脸,随手抄了件架上的外裳披了,淡声问他,“何事?” 叶夷简回神,将手里东西推至封令铎面前道:“黄琮的消息。” 封令铎闻言,挑眉看了叶夷简一眼,自顾整理着身上衣衫道:“捡重点的说。” 叶夷简依言抖开信件,一目十行地道:“这黄琮确实是从小便养在黄慈膝下的。整个闽南商会的人都知道,黄慈把他当亲儿子养,也有意让他来接自己的班,可这人不成器,据说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毁了之前黄慈交给他的好几桩生意不说,心眼子还特别小。据说成天就是拉帮结派、吃喝玩乐,就这样还不满黄慈将生意交给手下一个叫魏酉的人,三番五次地挑事针对他。” “这不,”叶夷简顿了顿,又道:“本来这次黄慈是想安排魏酉来盯你的,硬是被黄琮给抢了过来。且就在三日前,两人还因为风月楼的一个妓子大打出手,连衙门都给惊动了。” “魏酉?”封令铎蹙眉,问:“这个人又是做什么的?” 叶夷简忖道:“也是闽南路一个商户,据说最开始是做白茶生意的,因为为人机敏多思,颇得黄慈器重,黄慈手下好些生意也都交给他在打理。而且……” 他顿了顿,片刻还是忖到,“我还打听到一些关于黄慈和魏酉的传闻,据说这个魏酉,其实是黄慈的私生子,故而如今的器重,当是有着这么一层关系的缘故。” “这样……”封令铎哂了一声,对叶夷简道:“你叫人去一趟风月楼,买通老鸨,让那妓子这两月都只接待魏酉。且要让黄琮以为,是那妓子自愿的。还有……” 封令铎思忖着,补充到,“找个靠得住的商户,去找黄慈订购一百斤白茶。” 既然与赵家的合作是黄琮抢来的,那么为了安抚魏酉,紧接着的这笔白茶的单子,黄慈无论如何都会交给魏酉去做。 如此一来,只怕是黄琮会更加不悦于黄慈的“偏心”,这么一来,或许黄琮会成为他们在闽南寻找的那个突破口。 思及此,封令铎叮嘱叶夷简,“此事千万保密,不可走漏风声。” 叶夷简蹙眉白了他一眼,拿出敷衍上官的常用伎俩,道了句“知道了”便准备走人。 “等等,”封令铎复又叫住了他。 叶夷简步子一顿,回头只见封令铎双目炯炯地攫住他,半晌,才悠悠地开口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不久之前,本官似乎给过叶少卿一只香囊?” “……”叶夷简抽了抽嘴角,心道:你所谓的“不久前”已经是快两个月以前的事了…… 不久,还真是不久。 封令铎见叶夷简呆愣着不答,轻咳两声又道:“还有三日的时间,劳烦叶少卿上上心,帮本官将那只香囊给寻回来。” “???”叶夷简无语,下一刻就被这人给气笑了。 他有心不让封令铎顺意,故意咂着嘴回他到,“可若是下官没记错的话,那只香囊……封大人当时是亲口让下官有多远扔多远的。” 这两人你来我往的相互为难惯了,封令铎哪还能听不懂叶夷简的意思。他也懒得拿历考或上官的身份压他,而是开门见山地道:“叶德修,你我朋友一场,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见惯了这人的虚张声势,叶夷简哪还能被他给骗了,于是负手微笑,大有副“那你提醒看看”的意思。 封令铎也不恼,沉默地行至他面前,温声道:“要我说这男人,样貌差点、才学差点,都不是事。可唯一一点,嘴不能太欠,你知道为什么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连个媳妇都讨不着?” 他顿了顿,伸手将叶夷简紧捂着脖子的衣襟扒开了一点,俯在他耳边轻声道:“因为令菀最讨厌婆婆妈妈的男人。” 言讫顺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大有过来人鼓励后生的优越感。 “封溪狗!!!” 也不知是哪句话不对,叶夷简闻言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指着封令铎“你你你”了半天,却愣是没你出个屁来。 封令铎受不了他那副窝囊样,行过去亲自替叶夷简打开密道的门,伸手延请道:“叶少卿就请回了吧,之后都最好和本官保持点距离,公事公办。” “说实话,老和讨不到媳妇的人在一起,挺晦气的。” 第31章 咕咕媳妇只爱事业不爱我 很快便到了相约南浦的那日。 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龙舟节。采桃枝、挂艾草,芳草入浴、观灯赛舟,今年的南浦溪还会举办别开生面的龙舟会,不仅有祭祀和天灯,还有夜时烟火可以观看。 听叶夷简说,姚月娥这几日都在窑上忙着,大约是在尝试新的窑炉,封令铎没有过问。 傍晚的夕阳金灿灿的,落在河里像洒了一把碎金。大街上车水马龙,小贩们吆喝着手里的货物,比肩继踵、人声喧阗。 封令铎独自行着,在一间颇为气派的花炮行门口停了下来。 他记得姚月娥刚来封府的时候,有一次夜里翻墙崴了脚,就是为了跟着封令菀去看烟火。 听她自己之前的说法,五岁时父母死于饥荒,想必能亲眼见到烟火的机会确实有限,喜欢也不足为奇。 如是想着,封令铎心头不禁浮起一丝酸涩,一时又有些失神。 “郎君?”耳畔一个沙哑的声音将他唤醒。 封令铎转头,看见花炮行的掌柜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倾身问询到,“郎君可是要买花炮?” “嗯,”封令铎微笑颔首,扫一眼掌柜铺子里的花炮道:“这些,全都要。” “啊?!”掌柜闻言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 封令铎却浑不在意,从腰间取出一张银票推给掌柜,兀自补充,“晚上戌时正刻前,帮我送去南浦溪拱桥。” 片刻呆愣后,掌柜立马叠声应是。 封令铎转身出了花炮行,天边一线青黑的云层,似乎是快要下雨的征兆。 一个卖伞的货郎见状凑过来,笑着提醒他,“晚上恐是会下雨的,郎君要把伞吗?” 封令铎一怔,而后轻轻将腰间那只张牙舞爪的香囊,端端正正地摆弄到身前,转头对那货郎笑着道了句,“不必。” * 雨声淅沥,菱花窗外的廊檐水滴成帘。 姚月娥将匣子里的撇口盏递给薛清,侧身拨亮了桌上的纱灯。 葳蕤烛火下,薛清手里的那只釉盏色泽莹亮,其上分布着密密层层的银光细纹,犹如雪兔毫毛,从盏底一直覆盖到口沿,斑纹清晰、干净、层次丰富…… 饶是见惯了瓷盏精品的薛清也忍不住惊叹,目光炯炯地盯着手中杯盏,欢喜道:“确实是上好的银兔毫,薛某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如此精妙的釉色了。” 作品被人夸奖,姚月娥自然是高兴的,她有些羞赧地问薛清到,“那依薛老板看,姚家的兔毫盏比起乌金盏怎么样?” 薛清看破不说破,半笑着转头瞧她,明知故问,“姚师傅自己觉得呢?” 姚月娥当然不客气,逮住机会理直气壮地道:“我觉着这兔毫盏可比乌金盏好了不止一点,简直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是不可多得之珍品!” 薛清闻言轻哂,坦言道:“知道了,你的兔毫盏,我这次会托人一并送入上京。” “好的好的!”姚月娥高兴起来,“多谢薛老板提携!” 薛清笑笑,眼神落回手里的茶盏,问姚月娥道:“听说你为了烧制兔毫盏,还改良了窑炉结构?” “嗯,是的。”姚月娥不隐瞒,坦然道:“以前的龙窑结构导致燃烧温度不够,所以我把出风口从上面改到了下面,这样一来窑内炉火会因为气流,在触及窑炉顶部的时候,再折返底部。温度便能在窑炉之内保存更好,更能达到兔毫盏所要求的高温暗火氛围。” 薛清挑眉,眼神里流露出赞许的神色,“那兔毫盏的成品率如何?” 姚月娥想了想,道:“实话说,还是不高,但比之以前已经大大提升。” 言讫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完成御供任务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薛清被她最后这句给逗乐,朗声笑了几句,才放下手中茶盏,颇有些严肃地问姚月娥道:“那你可考虑过未来当如何?” 这句话,倒是把姚月娥问住了。 她怔愣地将双眼眨了眨,有些懵懂地道:“未来……就一直在闽南烧窑,不好吗?” “也不是说一直烧窑不好,”薛清略抬了抬唇角,言语间都是惋惜,“只是我觉得姚师傅如此天赋,若是只一味复刻前人之物,还是有些浪费了。” “嗯?”姚月娥歪着脑袋,不明白薛清的意思。 薛清又道:“厚铁胎黑釉盏,前朝时期便有烧制,虽因战乱原因,导致一些技艺失传,但若是一味复刻,终究是浪费了姚师傅的天资。” 长到这么大,姚月娥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天资过人,她有些错愕地看着薛清,越发懵懂地追问:“那薛老板的建议是……” 薛清倒也不绕弯子,直言道:“要有新的想法,总是窝在一处定然不行。要走出去,观世界,特别是烧盏一事之上,姚师傅当时比薛某更懂。瓷盏所讲究的雅和韵,定是后天修养所得,薛某手下有门路,有人脉,皆可为姚师傅所用,姚师傅可以考虑一下。” 一席话说得姚月娥失了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那个白衣玉冠的男人,试探到,“薛老板的意思是……” “姚师傅有没有想过随薛某入京?”薛清单刀直入,“上京城是整个大昭最为繁华的地方,其中不乏瓷器书画大家,姚师傅若是能师从他们,亦或是结交学习,想必于烧盏之上是会有收获的。” 他一顿,缓下语气复又道:“姚师傅可以想想薛某的话。”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姚月娥,让她无端就乱了心跳。 实则在方才薛清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之前,她从未想过所谓的未来。她觉得有一间小窑厂,能养活自己,能顺带养活那些一直跟着她的兄弟,便已经知足。 对她来说,目前带过最好的地方,仅仅是封府后院里的那一方天地。 而上京那样的地方,在她的记忆里,只是幼时同爹娘去过的那次。 那日恰逢小年夜,南门大街上人潮熙攘、车水马龙,真真是灯山上彩,锦绣交辉。 她趴在爹爹的背上,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烟火。 巨大的五彩火树腾空而起,金碧相射,仿若银河倒泻,更如吹落星雨。小小的姚月娥被这样的繁华迷了眼,竟依稀生出一种奇怪的征服欲,仿佛等自己再长大些,就会成为这些繁华里的一部分。 可惜后来世事多变,生活上的锉磨让她再也没有心思去妄想自己伸手范围之外的东西,心里的那点野望,也就渐渐地被后宅里的鸡毛蒜皮给磨灭了。 如今听薛清这么乍然一提,姚月娥才惊觉,原来自己曾经也是想过所谓的“未来”,尽管那样的未来很模糊,也很遥远。 窗外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姚月娥回神望去,看见刘叔不知何时行了过来,正在一扇一扇地放着避雨的竹帘。 姚月娥起身为薛清烧茶,有些愕然地问刘叔道:“下雨了?” 刘叔点点头,道:“最近本来就是梅雨季,下雨不奇怪的。” 姚月娥应了一声,抬头往刘叔身后望去,问他到,“怎么没见到齐猛和六子他们呢?” “他们去看龙舟烟火了。”刘叔道。 姚月娥蹙眉,“今晚有烟火?” “有呀,”刘叔拉好最后一扇竹帘,转身回姚月娥到,“今日不是五月初五龙舟节么?建州城在南浦溪有龙舟烟火会,齐猛和六子用过晚膳就出门了。” 话落,姚月娥几乎是当即便愣住了。 她有些恍惚地看向刘叔,问他到,“今日……是五月初五?” “是呀,”刘叔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见姚月娥也没有别的吩咐,这才下去了。 “姚师傅?”薛清看着眼前兀自出神的人,提醒她道:“你的茶水快洒出来了。” 姚月娥一怔,这才有些赧然地盖了烧茶的碳炉,对薛清笑笑表示歉意。 “薛某方才的话,姚师傅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薛清道:“若是想好了,等薛某回京的时候,姚师傅可以同薛某一道。” “嗯,”姚月娥点头应了,却怎么看都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 主人无意留客,薛清自也不好继续叨扰,他在门前与姚月娥辞别,上车时,却被身后姚月娥的声音唤住了。 她以手遮雨小跑而来,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薛老板待会儿是直接回府么?” 薛清点头,又听姚月娥道:“齐猛和六子还没回来,窑上没人驾车,敢问薛老板若是顺路的话,可否载我一程?” 薛清没有推辞,撩开车帘示意姚月娥先上去,直到她坐进了马车,薛清才问她道:“姚师傅要去哪里?” 姚月娥笑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实则我今日约了人在南浦溪,可是近来忙着兔毫盏御供的事,给忘了,方才想起来,就说顺路过去看看。” “哦?”薛清挑眉,颇有些惊愕地看了看天色,便也没说什么,让车夫驱车往南浦溪去了。 片刻后,马车终于赶到了南浦溪。 因着下雨的原因,龙舟烟火会一结束,游人便三三两两地散了。如今夜虽不深,但满地都是游人扔掉的残物和踩碎的纸灯。偶有几个逗留的人影,大多是醉汉亦或拾荒者。 河边的堤岸上还挂着彩灯,有些已经在雨中熄灭了,灯光零落地落在河面,怎么看都是一副凄凄寥寥的模样。 姚月娥沿着河边走了一阵,直到薛清从后面追上她,才发现自己竟忘了带伞。而薛清似是不放心留她独自在这里,硬是撑伞陪她走了一路。 姚月娥觉得不好意思,加之也没有看见封令铎,便准备打道回府。 然而就是在两人转身的这一刻,穿过眼前的层层雨幕,姚月娥竟和拱桥上的封令铎四目相对了。 他穿了身竹青色圆领大袖衫,腰间一条深碧色绦带,玉冠轻氅,绿竹青青。 只是……他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浑身衣袍尽湿,凝结成滴的雨水沿着他的鬓角和鼻尖断线似得往下落,哪有半点君子如竹的雅姿,怎么看都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摧折过的败叶。 从未见过对方如此狼狈的姚月娥一时有些怔忡,只沉默地伫在原地,直到封令铎的眼神从她身上移到了身后的薛清。 怒目切齿、咬肌贲张,原本只是三分的怒火仿佛被泼了一勺滚油,瞬间炽焰高涨,烧得无法无天。 姚月娥下意识便将薛清往自己身后推了推,挡在他身前,往封令铎的方向快跑了两步。 “你……”姚月娥想说话,却发现话都哽在喉头,只好不痛不痒地问了句,“你怎么也不带把伞啊?” 封令铎没有回应她。 他好似浑然未觉姚月娥的话,一双深眸紧紧攫住她身后的薛清,眼神冷得可怕。 “所以你……”封令铎问,声音凛寒如冰,“方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 第32章 初心湿淋淋的大狗子 “所以……你方才是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姚月娥被问得怔住,回答的话哽在喉头,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薛清。 封令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雨水顺着睫毛淌进眼睛,他却一眨不眨地攫住姚月娥。 伞是封令铎故意不带的,本打算借着下雨淋一场,再为她送上一场烟花盛 宴,按他之前对姚月娥的了解,大约是足够让她心软的。 可是没曾想…… 人是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个碍眼的薛清,而这场原被当作了衬景的雨,活生生变成了惩罚,烟花也没心情放了。 封令铎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 他看了眼姚月娥身后为她撑伞的薛清,真怕自己情绪失控,跟人打起来失了体面,于是咬紧牙关,转身走下了拱桥。 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姚月娥到底不忍。 她追上去,扯了他的袖角解释,“确实是因为窑上的事,最近太忙了,忘记了日子,不如下次我请你……” 手中的衣角被猛然抽回,姚月娥踉跄一步,抬头却见封令铎双目泛红地盯着她,笑着反问:“是么?” 那语气轻蔑、傲慢,是她所熟悉的封令铎。 姚月娥怔住,显然被对方这样的态度激怒了。 “你站住!”她跟着封令铎追出去几步,对着他的背影怒道:“有什么话你现在说清楚!” “是我该说清楚么?”封令铎转身反问:“你和别人秉烛夜谈,把我晾在这里,还要我说什么?” “我又没答应你要来!”姚月娥的脾气也跟着上来,激动到,“这从头到尾,难道不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吗?!” 周遭忽然被这句话噤了声,姚月娥看着面前那个神色愈发失落的人,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雨声潺潺湲湲,将思绪拨得杂乱,姚月娥想说她所谓的“一厢情愿”,仅仅是指南浦溪邀约这一件事。可迎着他那样的眼神,到了喉头的话,却偏生怎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她听见一声极轻的自哂,封令铎眼神落寞地看她,点头叹到,“是……都是我一厢情愿,我明白了。” 他转身过来,一字一缓地对着姚月娥道:“以前是封某唐突,今后,不会了。”言讫抱拳拱手,转身便走。 姚月娥真是要被他这副态度给气死了。 以前在封府的时候,他就是这副闷葫芦的样子,心里有什么都憋着,也不同你吵闹争论,就是几日几日地臭着张脸不理人。 姚月娥真是觉得,与其这样维持体面又不知所谓地憋下去,还不如闹开打一架来得痛快!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每次到了这种时候,都是她去当那个挑破一切的人? 这一次,她偏不! 要撂狠话,甩脸色谁不会啊?!谁先认输谁是狗! 姚月娥憋着气,踹了拱桥的石墩两脚,回头瞪了眼一直在后面看热闹的薛清,言简意赅地道了句,“走!” 橐橐的脚步远去,周围的雨声却清晰起来。 封令铎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钱袋,倏地笑出声来。 饶是封家最失意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当下这般的狼狈,当真是自己这辈子的劫都在她身上应验了。 可是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她的呢? 是廊下初见,她与恶奴赤耳争执的时候?还是她毁了母亲的宴饮,却坦然承认的时候? 好像都不是。 封令铎闭上眼,想起的却是她为了自己,公然同母亲顶嘴的那次。 姚月娥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边,却字字铿锵地为他辩解,问母亲到,“您不认为为官为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么?” 从未被人公然顶撞过的封夫人气得冷笑,问姚月娥,“是么?你说他这是在当官?要我说,他这顶多只算是给人收拾烂摊子!别的同僚都在讨好上官,以求获得青睐,只有他……” 封夫人气急,指着封令铎道:“干什么不好,偏要和上官对着干!这赈灾的事明明是块烫手山芋,做好了得罪上头的人,做不好,刚好被人推出去顶罪。灾情年年有,哪一次不是推个下头的出去顶罪了事?” 她越说越急,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继续道:“我好不容易顶着这张老脸,求人卖了几分薄面,让他可以不必接这么个烫手山芋,他倒好……自请前往主持赈灾事宜。上头那么多人不急,你一个区区六品州通判有什么好急的?!” “不是这样的!”姚月娥抬头,望向上座的封夫人道:“郎君为了赈灾一事奔走,亲力亲为,青州府六百余户灾民,四千余口,都得到妥善安置,整个青州几十万百姓,因着郎君的关系,灾后无荒、无疫,得以重返家园。郎君这些日子不眠不休,有时甚至带病……” 没说完的话被封令铎打断,他从旁拉住姚月娥的手,有些无奈地轻声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姚月娥甩开他,仰着鼻子瞪他,“青州的那个知州就是个狗官!当初他在宁安县当县丞的时候,赈灾不力、贪墨灾银,致使半数百姓家破人亡,而他却靠着巴结逢迎,爬到如今的位置。若是没有郎君,百姓会再受其苦而申诉无门!” 姚月娥越说越激动,声音里甚至染了哭腔。 她头一次在封夫人面前红了眼,公然顶撞,一时竟让封夫人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姚月娥却吸了吸鼻子,继续道:“郎君或许不是懂得官场经营的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但是在一方百姓心里,郎君是他们的天!他是妾身见过最好的官,他与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与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 生于封家鼎盛的时候,又是三代单传的天之骄子,任何夸赞的话对于封令铎来说,都不陌生。 但只有姚月娥的这一句,他从彼时一直记着。 记到了现在。 那天他牵着姚月娥走出母亲的院子,正是隆冬的时节。身旁的人很单薄,手却牢牢地抓住他,竟给了他可以依靠的错觉。 以至于在今后与世沉浮的朝堂、在九死一生的战场、在他快要忘记初心妥协同流的时候,他总是能想起那一天,姚月娥所说的那些话。 这些话提醒着他出将入相的初心。 可是直到这一刻封令铎才发现,自己不仅不懂她,甚至也不是那个她愿意依靠的人。 那种胸口坠痛的感觉又来了,以前他不明白,直到看到站在她身后、为她撑伞的薛清,封令铎才知道,原来这样的感觉就是妒忌。 朝堂上任人唯贤的封令铎,从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可薛清却让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 好几里的路,封令铎就这么湿淋淋地走了回去。 一桶热水泡下来,又喝了厨房送来的姜汤,胸口和背心才暖起来,他却独自坐在案前,望着手上的记录发呆。 外面响起门房的声音,说是有人来访。 封令铎眉心一蹙,不耐地回了句,“不见。” 门房却有些迟疑地支吾道:“来人是薛清薛老板,他说……” 话音未落,面前的海棠纹隔扇门被拉开,封令铎面色森寒,沉声道了句,“让他去会客堂。” 雨声淅沥,在檐下积成一汪汪的小水潭。 会客堂里冷冷清清,封令铎沉默地看向对面的人,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应着窗外的雨变得沉闷。 薛清当然看得出封令铎的刁难,却只是笑着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道:“薛某今日邀了姚师傅同去上京。” 这一句无疑惊雷,封令铎闻言当即脸色更沉,颇有些威胁意思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清似是没料到封令铎的反应,怔了片刻,才又笑着示意他放心,“薛某只是一介商人,不会朝堂上的那些阴谋诡计和明枪暗箭,薛某想做的很简单,人尽其才,悉用其力而已。” 见封令铎不解,薛清便解释,“大人难道不觉得,姚师傅于烧盏之上颇具天才?” 这下倒真是问得封令铎愣住了。 薛清早知如此结果,有些惋惜地摇头道:“那是因为在大人眼中,姚师傅只是妻子,只是一个需要收于羽翼之下,给予庇护的女子。你心悦她,爱重她,却从未信过她。” 话语掷地有声,化作一柄利刃,犀利地剖开一切迷雾和矫饰。 封令铎哑口,思绪纷乱间却听薛清继续道:“封大人,你于战场、于朝堂都过于强大和权威,而对姚师傅,你又太在意,太想要把控时局将一切都掌控在 手里。可是月娥不是你的下官,也不是你的敌人。她是同你一样有野心、有抱负的人,不仅仅只是你的妻。” “她是姚月娥。” 薛清从身侧取来一个木匣,打开推到封令铎面前,“这是她这几日夙兴夜寐,改良龙窑后烧出的兔毫盏,不说全大昭,整个闽南路能烧出如此纹路和釉色的制盏师,只此一位。封大人运筹帷幄、明察秋毫,当是能明白在下所言。” 言讫拱手一揖,起身便要告辞。 “等等。”封令铎唤住了他。 以封令铎多年识人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个薛清,委实是古怪。 若说之前他因着同为男子的那份直觉,怀疑薛清对姚月娥居心叵测合情合理,而如今他这般的作为,倒真是让封令铎都看不懂了。 “来闽南路之前,你可认识姚月娥?” 薛清浅淡一笑,似是早料到他会这么问。可是他摇了摇头,坦然道:“不识。” 确实不该认识,若是封令铎没有记错,姚月娥入封府之前人在江陵府,而薛家在江陵府并无产业或合作,故而薛清当是没去过那里的。 可是这样一来,封令铎便愈发地迷惑了。 他蹙眉紧紧攫住眼前那个风姿清韵的人,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薛清一听这话便笑了,可是那样的笑容后面,封令铎却品出了些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怅惘。 他依旧是端方的君子之姿,对封令铎拱手揖到,“在下上京薛氏长房,薛清。” 封令铎果然被他这句明显的敷衍激怒,眼神犀利地将他钉住,轻哂到,“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你既没有私心,为何总是出手相帮?薛老板,你不觉得这实在是有悖常理?” “哦?”薛清挑眉笑起来,语气轻松地打趣,“谁说在下对姚师傅没有私心的?只是在下还没有被这份私心蒙蔽双眼,还能看到私心之外的利益罢了。” 冷不防换来这么一句,封令铎险些又被扎得失态。 谁知薛清却换上副轻松的姿态,笑着与封令铎告辞,转身行入了闽南这连绵的梅雨。 屋里烛火晃了晃,桌案上,那只薛清留下的兔毫盏气韵雅致、斑纹璀璨。 第33章 陈仓我叶德修哪里配不上你?! 建州府,铁井栏。 街边的一间香饮铺子里,封令菀瞅瞅手里的单子,又抬头瞅瞅对面坐着的人,有些为难地问铺子老板道:“你们这儿的香饮子怎么卖得比上京还贵啊?” 老板有些赧然地笑笑,解释道:“娘子莫怪,我们这里小城小县,山远地远,比不得上京道路通达,故有好些原料都不太好寻,这物稀而珍,自然价钱就贵了。” “哦……”封令菀弱弱地应了一句,对那掌柜勉为其难地道:“那就给我一杯洛神桂花饮吧。” “诶,”掌柜的点头,转身问对座的叶夷简道:“这位郎君要喝什么?” 叶夷简放下手里的单子,方要开口,便听封令菀抢白道:“他要一杯白水,谢谢。” “……什么白水?”叶夷简无语,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来,冷着脸对封令菀道:“没钱还作什么东。”说完将手里单子一拍,补了句,“我请。” “啊?!你早说嘛……”短暂的愕然过后,封令菀整个人都明朗起来。她将那掌柜给叫回来,重新指着单子上的香饮子道:“刚才的单子不要了,帮我改成一杯沉香熟水和一杯荔枝膏水,谢谢。” 叶夷简闻言简直瞠目,缓了片刻才臭着张脸提醒她,“我不喜甜。” “哦,好。”封令菀应得顺溜,复又对那掌柜道:“那就再加一杯白水吧。” “……”叶夷简无语,感情人家那两杯饮子都不是给他点的,亏得他还自作多情地提醒一番…… 他有些嫌弃地问封令菀道:“你说你堂堂一介宁远将军,怎么能抠成这样?朝廷的俸禄莫不成都喂了狗了?” 封令菀回得理直气壮,“我不过区区下五品,一个月就二十贯的俸禄,若不是因着我阿兄,在上京城我可能连租子都交不起。你一介大理寺少卿一个月少说七十贯,还有朝廷御赐的府邸,小气吧啦地跟我计较什么?” 叶夷简被她三两句怼得无语,很想提醒她,今日是她约自己前来议事的。可男子汉大丈夫,懒得在这些鸡毛蒜皮上跟她计较,于是叶夷简袍角一撩,正色道:“你说有事找我商量,什么事,说吧。” 封令菀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想过了。” 迎着封令菀难得羞涩的目光,叶夷简立马就明白了她说的是哪件事,于是不免心头一滞,脸上也跟着泛起几丝可疑的红晕。 “我们自幼相识,也可算得上是那所谓的青梅竹马,再说也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根知底,父母长辈也都熟识,常有往来……” 封令菀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让叶夷简心脏乱跳。 确实,真要说起来,两人的交情还得从百日宴上,封令菀抢了他抓起的一把桃木小剑,惹得不过百天的叶夷简当场泪洒百日宴说起。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叶夷简自幼于武学之上便没有天赋。在学堂的时候刻苦勤练剑法,却依旧被封令菀三招两式给打得满头是包。 更可恶的是封令菀那人打了他不说,还扬言自己看他打两遍拳法就能学会,叶夷简偏不信邪,最后还真被只看他比划了两次的封令菀,揍得道心破灭,从此弃武从文,发誓再也不碰拳脚刀剑。 故而真要说起来,叶夷简是十分讨厌封令菀的。他毕生的梦想,大约就是真真正正地将封令菀压制一次。 当同窗的时候没有机会,当同僚的时候没有机会,以后若是当了她的夫君…… 光是想着封令菀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低眉顺眼地唤他“夫君”,叶夷简就觉得,自己前半生的憋屈终于有了一扫而光的趋势。 思及此,叶夷简按捺住心中激越,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催促封令菀道:“嗯,你说得在理,所以呢……” “所以?”封令菀眨巴着一双大眼,一副你怎么还不明白的样子,道:“所以我想说,我俩这么多年了都势如水火,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迷药就忘记了立场?再说了,中药那件事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要我们不说出去……” “封令菀!!!” 一声怒喝,对面的人几乎拍案而起。 他气得青筋暴起、双目猩红,全然没有了往常那种装腔作势的体面,起身转了个圈,才转头指着封令菀道:“我堂堂益州叶氏,高门贵胄、清清白白,被你这么平白染指,怎么你倒还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莫名被人吼一顿,封令菀也来了脾气,她看向叶夷简,一字一句缓声咬到,“平白染指?” 她真是被这人给气笑了,“染指?你怎么不说是玷污呢?!你是清白的?难道我就不清白?谁还不是第一次啊?那我也没像你这么想不开啊!” “想不开?!”叶夷简简直气炸,咬牙反问:“怎么?和我叶家结亲就是想不开吗?你说说我叶家、我叶德修,哪一点配不上你?” “全部!所有!你从小到大打架没赢过我一次,好意思说自己配得上我?!” “……”一句绝杀,叶夷简简直要气得撅过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自己不仅打架打不过封令菀,就连吵架也吵不过她! 他可是大昭皇帝亲封的大理寺少卿!能言善辩、舌战群儒,怎么、怎么就次次都栽在这个死丫头手里?! 叶夷简越想越气,心口像是有把火登时烧起来,霎时便是炽焰高涨的火海一片。 他顾不得体面,握手成拳要砸那隔间的门扇,却听轰然一声惊响,随后便是几声裂响和哀嚎。 这间香饮铺子的对面,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将另一人撂倒,而后跟在后面的家仆一拥而上,将那人死死摁在了地上。 街道周围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愣了,大家纷纷从铺子里走出来,远远地观望。 而叶夷简也很快注意到那扇高门上面挂着的牌匾——风月楼。 若是记得没错,数日前,封令铎曾让他拿了笔银子 给风月楼老鸨,让月仙姑娘只接待魏酉来着…… 封令菀却也在这时凑过来,看着那个烂醉行远的人道:“这不是那黄慈的侄子,叫什么蝗虫的嘛?” 叶夷简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纠正,“是黄琮,不是蝗虫,我才是益州人,谢谢。” “哦,”封令菀点点头,下巴蹭到他的发心,叶夷简才发现两人现下是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叠在一起。 她在他上面,双手摁着他的肩,就像、就像那一晚…… 思绪忽然纷乱起来,叶夷简蓦地闭眼摇摇头,将那些绮思和封令菀都甩了出去。 “我们的事,往后再说,现在我得先去办件正事。” 言讫叶夷简摸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转身就出了香饮铺。 * “啪!!!” 惊天的一个耳光,扇得黄琮一个重心不稳,径直往旁边踉跄了几步。他捂着火辣辣的侧颊,心头的错愕很快便被委屈和愤怒所取代。 “你!你……”堂上的黄慈简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捂着胸口,被黄管事搀扶着,才勉强站稳,瞪着黄琮怒道:“你简直荒唐!就为着个妓子,竟公然在街上行凶,打断了魏公子的一条腿!你……你让我怎么去跟魏家交待?!” 半晌,跪在堂下的黄琮才醉意阑珊地笑了一声,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好交待的?不就是给几个单子,再让点利,这闽南路上百家商户,谁敢多问一句?” 黄慈简直要被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给气死。 那魏家的家主,与黄慈相识于微识,黄慈最穷的时候,也曾受过他家的一饭之恩。故而后来黄慈发迹,也没有忘了魏家,这些年闽南路的生意,也一直都是魏家在帮着照看。 黄琮见他不说话,倏尔呲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补充到,“或者说,二叔应该感谢我还不一定,我这不是又双手奉上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送魏酉东西的机会?依我说,二叔最好是把黄家那些划到我名下的财产一并送给他,反正他魏酉才是你的亲儿子嘛。” “你……”黄慈脸色煞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说什么?” 黄琮满脸不屑地哂了一声,反问:“怎么?二叔是第一天听到这个说法么?那可真不好意思,只怕是整个闽南路都传了十多年了,魏酉是二叔你的私生子。这家产要我说,你不给我就罢了,毕竟侄子亲不过儿子,可是……”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黄慈的眼神里,便充满了怨恨,“仔细一想,我才是黄家名正言顺的血脉,如今亲爹死得不明不白,家产还要拱手让给一个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私生子,啧啧……” 黄琮叹气,皮笑肉不笑地问黄慈到,“我爹真的是病死的么?还是像梁三、像陈方平一样,死于……” “孽障!!!” 又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落在黄琮脸上,这一掌黄慈用了全力,几乎将自己都扇得后退几步,扶着桌案才稳住身形。 他双目赤红地攫住黄琮,一字一句地咬呀质问:“我黄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败家东西?!我一直念着兄嫂之恩,待你如亲生,如今想来,只怕是委实太纵着,让你那良心都喂了狗去了!” “呵……”黄琮伸手抹去嘴角血渍,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今日要打要杀随你的便,但你要让我亲自上魏家赔罪……休想!” “好!好好!”黄慈怒极反笑,频频点头道:“冥顽不灵、死不悔改,那我今日便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黄家的家法硬!来人!” 一听要请家法,旁观的黄管事终于坐不住了。 他小步行至黄慈身边,俯身在他耳边劝道:“郎君是家主从小宠大的孩子,哪里吃得下这苦。再说了,家主的兄嫂若是在天有灵知道这一切,该多心痛,多伤心啊……” 姜还是老的辣,黄管事这三两句倒真劝得黄慈熄了火,难得露出些不忍的神情。 谁知黄琮却像是铁了心要吃这一顿打,不屑地哂了一声,道:“再痛也是别人的种,怎么比得上自己的?再说了,人死如灯灭,哪来的什么在天之灵?我那死鬼父母若是还在,黄家哪里还轮得到某人作主?” 一席话犹如油入烈火。 “好、好好!”黄慈当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缓了半晌,才转身对黄管事道:“你看到了,今日是他执意要受这一顿家法,来人!” 黄慈对着堂下几个家仆怒道:“给我打!不许求情!不许手软!我黄慈身为黄家家主,今日就要替兄嫂好好管管这个孽障!” 第34章 反间媳妇不哄我,只有自己哄自己了…… “封溪狗!封溪狗成了!” 烛火随着轰然推开的柜门颤了颤,封令铎放下手中瓷盏,蹙眉向叶夷简投去一个不耐的眼神。 早被上官嫌弃惯了的叶夷简浑不在意,提袍从衣柜里跳出来,对封令铎喜道:“黄琮在风月楼殴打魏酉至重伤,如今已被黄家带回去,据说是动家法给打了。” “哦,”封令铎应了一声,淡声问他,“人现在哪儿?” “手下的人报说亲眼见他赌气出了黄府,目前是在群芳馆养伤。”叶夷简说着话,伸手要去碰桌案上的茶盏。 “啪!” 手背一热,叶夷简捂着手看向封令铎,发现他俯身取来一块厚绒布,仔仔细细地将桌上那只茶盏盖了,才冷冷地乜他一眼,警告到,“别动。” 言讫披上外裳,匆匆出了房门。 * 日沉灯上,行人渐少,街道清冷寂寥。 黄琮烦躁地趴在榻上,听着耳边不时萦绕的莺歌燕舞和嬉笑打闹,心里愈发地不是滋味。 “谁他妈这么晚还在鬼哭狼嚎唱个没完?”他侧头对着床边伺候的小厮怒道:“去给老子把人哄走了!” “可是……”小厮这一迟疑,搅得黄琮更是火起。 他随手抄起床边的香炉朝小厮扔去,嘴里还骂咧咧道:“老子说话你听不懂是吧?!叫旁边那人要么换地儿,要么滚!” “哗啦”一声,香炉四分五裂。 小厮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灰溜溜地出了房间。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随后便是几声轻缓的敲门。 黄琮一怔,不等他开口问,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温声自报,“在下赵朗,听闻黄老板在此,特来拜访。” 赵朗,就是赵州赵氏大郎。黄琮神色微愣,可门外的人似是根本不等他应答,便兀自推开房门,行了进去。 “黄老板这是……” 迎着来人惊讶的目光,黄琮心头更是恼火,他伸手又往床头的案几上摸索,想寻个东西将人给砸出去。然下一刻,却听封令铎了然地叹了句,“原来如此。” 他不解地蹙了蹙眉。 封令铎却好似未曾察觉他的情绪,低声自语道:“难怪方才黄家有人来告知赵某,说今后在闽南的对接人换了,原来是黄老板受伤了。” 黄琮心头咯噔一下,烦躁被另一种愤怒所取代。 饶是行动不便,他还是勉力撑起上身,双眼死死攫住封令铎问:“什么对接人换了?换成谁了?” 封令铎闻言似是意外地挑了挑眉,“怎么?黄老板竟不知道么?闽南这里的事物,往后都会由魏老爷与赵某对接。” 一席话无疑是火上浇油,黄琮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倏地咬牙笑出来,连道了好几声“好”,一副怒极反笑的模样。 身上的伤还痛着,如今又被这样的消息气得头脑发晕,黄琮握拳往床头上狠 砸了几下,直到砸得冒出血来。 这样的反应,再是什么都不知也该看出点端倪。 封令铎乘胜追击,语气狐疑道:“莫非黄老板这是……与黄会长有什么误会?” “误会?”黄琮冷笑,自语道:“说什么视如己出,到头来还不是隔着层层的背叛和算计!” 话说到这份上,封令铎自觉也没必要再装糊涂。他叹了一声,了然地问:“黄老板说的是黄会长与魏家的那道传闻?” 话落,黄琮像是被骤然戳到了痛处,咬牙瞪向封令铎。 封令铎却故作无奈地叹息,“赵某可是太懂黄老板的感受了。自幼弟出生以后,赵某的地位真是大不如前,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肉也分多和少不是?” 肉多和肉少。 这句话可谓是说到了黄琮心里去。 当初黄慈劝说赵朗与他们合作的时候他也在场,既然黄慈也明白赵家两子相争的取舍,没可能放在黄家自己身上就昏了头。 更何况……更何况赵家争的是长子和幼子,黄家却是侄子和亲子,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黄慈之前扶持他,大约只是顾忌着黄家那些老人和生意伙伴的缘故,谁知道几年以后,等到魏酉真的在黄家建立起威信会怎样? 黄琮越想越觉心惊,脸上神色一沉再沉。 封令铎见好就收,扬起一个轻淡的笑,拱手道:“今日扰了黄老板休养,实在是抱歉,那么赵某就……先告辞了。” “赵老板留步!” 果然,封令铎还未走出房门,便被身后的黄琮叫住了。 见惯了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如今要挑拨黄琮和黄慈,对封令铎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他故意显出意外的神色,回头却见黄琮脸色沉肃地望过来,压低声音问了句,“赵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 房门“吱呦”一声合上,小厮也得令退了出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黄琮满眼不甘地望向封令铎,问他到,“黄某想与赵老板谈一笔交易,事成之后,黄慈倒台,闽南路的茶和瓷产业,黄某愿与赵老板平分。” “哦?”封令铎接得饶有兴味,“那得看看黄老板手里是什么筹码,又有几分胜算了。” * 三更的时候,一场雨又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黄管事替黄慈绞了净脸的帕子,放缓语气轻轻声地道:“方才下面的人来回报,说少爷现在是在那群芳馆养着伤,老奴已经差人暗地里打点好了一切,吃穿用度、治伤瞧病的,家主都不必担心。” 黄慈阖眼靠坐在榻上,半晌才缓缓地“嗯”了一声,哂到,“带着伤都还能去秦楼楚馆鬼混,你说说他,到底是随了谁的样子?” 黄管事随着笑了两声,宽慰黄慈道:“家主说,要不让老奴遣几个下人去伺候?毕竟在黄府呆惯了,下人熟悉郎君喜好,也能知个冷热。” 黄慈呲笑一声,斜着眼睛乜他,“这是要我向那小子服软示好?” 黄管事一听,连忙撇清,“这可万万不敢!家主打他是为他好,如今还能想着打点住处和医药,已是仁慈,怎能拉下身份向个混小子服软?” 黄慈这才舒坦地哼了一声,叹口气道:“由他去,反正在闽南路随他怎么闹,总归闹不出翻天的大事。最近就晾一晾他,得让他知道这个黄家,还是我说了才算!” “诶,诶!”黄管事应了,取走黄慈递来的帕子,转身又去给他绞。 “还有上次让你查的那个姚月娥,身份可有存疑啊?” 黄管事挂好巾帕过来,替黄慈掖着被角道:“查过了,户籍上登记过的、与扬州赵家有来往的,确定没有姚月娥这个人。那就只有可能是从外乡过去投奔亲戚的、或者常年待在后宅,这便不太好找了。” 黄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提醒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姚月娥似乎是嫁过的人?” 整理被角的手一顿,黄管事跟着回忆了片刻,附和到,“确实,家主不说的话,老奴都要忘了。之前与陈方平在公堂上,那姚氏确实说过,她好像还说,自己的亡夫叫……叫什么溪狗来着?” 黄慈眼眸微紧,不动声色地重复,“是,溪狗,三年前从军起义,在一个叫什么獾郎的人手底下谋事。” “诶,”黄管事点头,“家主好记性。既然知道这些消息,老奴再托人去军中查一查这个溪狗,看能不能查到点什么。” 黄慈点点头,嘱咐到,“跟上头说一说,问问兵部和枢密院,总能问到些什么。” “是。”黄管事温声应着,转头熄灭了床头的烛火。 * 五月十三,伽蓝菩萨诞辰。 大昭信奉佛教,每年的这个时候,举国各地寺庙都会举办隆重法会,建州府也不例外。 齐猛看着姚月娥花不少银子购入的米粮,有些悒悒地唠叨,“这修完龙窑又涨了月钱,再加上米粮这么一买,好不容易赚来的货款,就不剩多少了……” 低头装粮的姚月娥笑着乜他一眼,打趣道:“怎么?怕师傅存不下银子,往后没钱给你准备聘礼?” 齐猛愣住,登时便红了脸。 姚月娥就喜欢看他这动不动就红脸的模样,又忍不住逗他,“要不明日法会,师傅替你请个什么灯,向佛主求个姻缘?” “师傅!” 声音骤然提高,姚月娥被他这突然的情绪闹得有点无措,一时也只能愕然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齐猛却突然缓和了脸色,有些不悦地看着面前的米道:“伽蓝寺大法会请灯可贵了,师傅的钱都拿来买这些捐给义仓的米了,哪还有银子点什么灯?” “嘿!齐猛!”姚月娥简直给他这副小肚鸡肠的样子气笑,搁下手里的木升道:“敢情你今日这顿脾气,是不满我捐米的事啊?” 齐猛不置可否,只道:“闽南路那些大商户、大乡绅,还有、还有那些衙门里的大老爷都不捐,就师傅你捐……” 姚月娥“啧啧”两声,打断他的念叨,“明日不是伽蓝法会嘛?既然要行善积德,比起去庙里点灯供奉,还不如真为百姓做点实事,对吧?” 齐猛闻言,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到底是没有再抱怨什么。 门房老刘却在这时从外院跑了进来,对姚月娥道:“之前那个跟我们窑厂下过大单子的老板来了,好像是姓赵。” 姚月娥蹙眉,显然是没反应过来,老刘口中的这个赵老板是谁。 直到眼神绕过老刘,落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白青广袖的人,姚月娥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五月初五的南浦溪拱桥,距离那天的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七日。 姚月娥狐疑,难不成这人的狗脾气又犯了? 第35章 约定“再敢跑就把你抢回去锁起来”…… 傍晚的风夹着湿意,窑炉里的火絮絮地烧着,两人就这么站着,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姚月娥有些赧然地让齐猛走了,转头面向封令铎的时候,立马就换了个态度,“你不是说不会来找我了吗?” 她一岔不岔地盯着他,就想看这人怎么给自己找台阶。 然而面前之人一脸的理直气壮,强词道:“那句话是封溪狗说的。” “我现在的身份是赵朗。” “……”姚月娥无语,想说要比起脸皮厚,封溪狗若是称第二,这全大昭就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她白他一眼,撇嘴不耐道:“有事说事,没事我还忙着。” “你就没话跟我说么?”封令铎问。 “没有。”姚月娥懒得搭理他,却见封令铎紧绷的脸上,是快要维持不住的平静。 封令铎叹了一声,似是被她磨光了所有脾气,无奈又冷淡地对她道:“明日你就在窑上呆着,哪儿都别去。” “啊?!” 天南地北的谈话,姚月娥当真被弄懵了。 她蹙眉不解地看向封令铎,片刻才疑惑地问:“为、为为什么?” 没曾想对方完全不理,转身唤来身着劲装的卫五,自顾自地道:“这是我的贴身暗卫,武功了得,如果遇到什么,他会护你周全。” 颐指气使,态度生硬,明明是想将暗卫留给她,却又傲慢得像是在吩咐下属。 现在的姚月娥才不吃他这套,上去就揪住他,单刀直入,“明日你究竟要做什么?” 眼前人似是对她这样强硬的态度有 些意外,但短暂思忖后,还是对她坦白道:“黄慈将闽南路官员的账目往来,藏在了伽蓝寺舍利塔,明日伽蓝大法会,众人得以入塔瞻仰舍利,是我们取走证据的唯一机会。” 姚月娥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蹙眉问封令铎,“闽南路六州光是建州府就有至少千人的府兵,你们就算能抢走证据,可有想过有没有命送出去?”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封令铎道:“一来我们没打算强抢,二来证据的运送我和叶德修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只要证据能出了建州府,我便可确保其万无一失。” “哦……”姚月娥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敷衍。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以前不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要怨封令铎不信她,如今知道了,又会忍不住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一只脚悬在半空。 两人默契的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开口。 封令铎却在这时上前一步,他身上的气息倏尔迫近,姚月娥也跟着心跳一滞。 “大人!” 远处侍卫的声音打断了气氛的凝滞。 姚月娥感到封令铎脚步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转身向那侍卫行去。 片刻后他折返回来,似乎有意压低了声音对姚月娥道:“此番拿到证据,我便要回上京了。” 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姚月娥却没来由地耳热,故作平静地回了个,“哦。” “若是你来上京,”封令铎顿了顿,“可以到南太平街来寻我。” “喀!——” 窑炉的松木拖着细细的尾音,炸出轻轻的一声,像一颗石子掷入静湖。 姚月娥怔然,惊讶中也藏着小小的心虚,对封令铎敷衍,“我……去上京做什么……” “薛清不是邀了你?” 一句话问得姚月娥险些呛住,她忐忑又意外地望向面色沉郁的封令铎,明白了没有装下去的必要。 “那你……”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你希望我答应他?” “姚月娥!!!”封令铎像是被扎了屁股的狗,就差呲牙跳起来。 姚月娥被吼得一个激灵,正要黑脸回敬,却见那人头顶发绿地道:“我不是希望你答应他!我只是希望你能去上京。” “哦……”姚月娥嘀咕,“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封令铎正色,“当然不一样!你去上京是因为你想去,这怎么能一样?!” “啊啊啊知道了知道了!”姚月娥揉着胀痛的耳朵,一时叛逆的心思上来,轻声试探,“那如果我不去呢?” 周围安静了一瞬,臆想之中的怒吼却没有来,姚月娥有些疑惑地抬头,正对上那双深如黑潭的眼眸。 封令铎就这么定定地看她,眼中经年的霜雪都不见了,只剩姚月娥看不分明的情绪。 他说:“我看过你烧的盏,很美。” 须臾,姚月娥又听见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补充,“确如薛清所说,上京有很多颇具名气的瓷器名家,你……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所以你一定要去上京,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就回避。” 周遭寂寂,窑炉仍在絮絮地烧着。 姚月娥几乎是怔在了当场,半晌才犹在梦中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对面的人却长久地没了回应。 他不太高兴,垂眸攫住姚月娥,缓缓地朝她进了两步。 那股陡然凛冽的气势和窜起的威压过于强势,姚月娥冷不防被逼得倒退几步,后背撞上身后的柴堆,堆砌的木条霎时便窸窸窣窣地滚了一地。 这么大的动静,候在不远处的三个侍卫当然都听到了。可他们从始至终,只是那么背对两人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三尊石像。 姚月娥的心跳忽然变成滚落的木块,杂乱又澎拜地悸动起来。腿上一软,姚月娥险些跌坐下去,封令铎顺势扶住她的腰,将人抵在了松动的柴堆上。 眼前全是他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衣襟,姚月娥觉得胸口像是有几百只麻雀在同时乱撞。 “姚月娥,”她听见他沉而哑的声音,低低的就在耳边,说话时的热气直往她脖子里钻。 封令铎无奈地笑起来,片刻才咬牙切齿地问:“你就是故意想气死我对不对?” 姚月娥被他这连贯的动作闹得头晕,眼神怯怯地绕过他,落在不远处三个侍卫的背影,生怕他们突然就转过头来。 然而下一刻,她的下巴被一只干燥且火热的大掌钳住了。 封令铎将她的头转回来,眼中怒意便更多了一分。他强自控制住快要冲破胸腔的恼火,缓而沉地对她道:“姚月娥你听好了,要么去上京,要么在这儿等我来接你。但倘若你再敢逃跑……” 他的语气是不容置喙地强硬,“下一次找到你,我可不会再这么客气。” “哦、哦……”姚月娥被威胁的背心都起了层薄汗,偏生还嘴硬地试探,“那……你还能怎么样?” 封令铎没问说话,钳住她下巴的手上移,轻轻撩起她耳边的鬓发,语气清淡地回了句,“抢回去,锁起来。姚月娥,别以为我不敢。” 姚月娥咽了口唾沫,决定在形势处于下风的时候,暂时不要再作死冒险。 “大人!” 声后再次响起侍卫的声音,想是等得太久才勉强提醒,“叶少卿还在等您。” 封令铎终于放开了她。 “走了。”他回头,依旧是冷着张脸,对姚月娥叮嘱,“明日会下雨,多加件衣裳。” 天边夕阳正好,他转身走进那边的霞色。 姚月娥忽然觉得,那道看过不知多少遍的身影,竟然说不出得好看。 * 伽蓝法会的那天,建州城果真下起了暴雨。 仲夏的雨不仅下得急,天边还有一亮一暗的闪电和响雷,搅动着风雨,像轻重不均,从天上滚落的白绣球。 密匝匝的雨声里,有人脚步匆急。青黑色的布鞋踩过水坑,袍摆湿漉漉地贴在腿上,在回廊留下一路的蜿蜒。 “家主……家、家主呢?” 小厮喘着粗气,抬头望着家仆身后紧闭的房门。 那家仆愣了愣,有些懵懵地回他,“家主前些日子病了,今日说是头疼,如今吃了药才睡下,你要不在外面等等?” 小厮一听,当即急得跳了起来。 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努力扒着家仆阻挡的手,扯着嗓子喊起来,“黄管事!黄管事!不好了!大事!出、出大事了!” “吱呦”一声,面前房门总是被拉开。 黄管事冷着张脸从屋内行出来,不待他责备,手里就被塞来一份密报。 “京中的消息,是最快的急脚递。” 这下换黄管事怔忡,他闻言不敢耽搁,当即拆开,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屋里,才睡下的黄慈听到外间的声响,自也睡不着了。他起身正待披衣,便见黄管事一脸沉色的行了进来,手里还紧紧拽着那份急脚信。 “怎么?”黄慈问。 黄管事缓了片刻,才道:“姚月娥的身份仍然没有查到,但是……”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显慌乱,“但是她口中的溪狗和獾郎,上头敢肯定这两人是……” “是谁?”黄慈听出管事语气的不对,整理衣衫的手堪堪停住,回头看他。 黄管事道:“当朝参知政事封令铎,字恪初,小时乳名……溪狗;而獾郎,正是当今圣上的乳名。” 话音落,黄慈脑中空白,继而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他迷茫又不甘地抓住管事的手,颤声追问:“你说……什么?” 黄管事不敢隐瞒,继续道:“且据说封相从军之前,家 中是有一房妾室。而年初的时候,圣上曾下旨要封相前往白沟督军,之后,上京便无人再见过封相了。” 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脑中像是有一块巨石轰然砸落,又化作千万根羽毛齐齐飞散,黄慈忽然就将关于赵朗的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从最开始的瓷展上跳出来与薛清竞价,到刺杀时救走姚月娥的那个蒙面人…… 怪不得扬州赵家无论如何都查不出问题,原来封令铎手里所有关于赵朗的文书,都是朝廷正儿八经补上的,文书根本就是真的! 黄慈只觉头晕目眩,兀自扶了张罗汉榻坐了,缓了口气才继续问到,“那赵、封令铎如今人在何处?” 黄管事默了默,忖到,“今日伽蓝寺法会,之前听说他给伽蓝寺捐了很多香火,如今当是在伽蓝寺参加……” 话没说完,管事和黄慈都愣住了。 一年一度的伽蓝寺法会,香客可以入塔瞻仰舍利子,而偏偏就是这么巧,封令铎刚好在那里。 黄慈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快速整着外裳,一边吩咐黄管事带人往伽蓝寺去。 其间,黄管事不忘宽慰黄慈,道:“舍利塔虽能进,但要拿到东西没那么容易,除非他硬抢,否则……” 管事的话被门口备车的家仆打断了,他温声提醒要上车的两人,“方才才有人说,伽蓝寺中一株千年菩提被雷电击中,倒下时砸毁了舍利塔,如今法会现场乱作一团,家主确定要去么?” 白亮的闪电在头顶炸开,一阵沉闷的雷声滚了过去,轰隆轰隆,像是要从天上跌下来。狂风裹挟着暴雨,在伞面砸出纷乱的节奏。 沉默良久的黄慈,脸上却轻而缓地浮出一抹笑来。 “困兽且知一斗,既要逼我上绝路,那老夫倒也不惧……以命相博。” 第36章 三合一闽南路地图收尾! 建州府的城墙上,天黑如墨。罡风卷着暴雨,在森森然的震电里,一阵急似一阵。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盖上,封令铎阖目,广袖下的手缓缓蜷紧。 建州府大雨,车马难行,致使封令铎一行人出城的时间比起计划,已经晚了两刻钟。 “大人!” 外面响起侍卫的声音。 封令铎撩开车帘,入目的便是周围一群铁衣披甲的府兵,马车的对面,一匹枣红色高马打着响鼻。 “赵老板,”上面的人衣袍尽湿,一双寒潭似的眼睛望过来,沉冷冷地道了句,“或者,在下该唤你一句,封参政?” 听到黄慈这么唤他,封令铎还是怔了片刻。他早料到对方会有所察觉,但实在没想到,黄慈会发现得这样快。 可事到如今,隐瞒和否认都没了意义,还不如大方认了。故而短暂愣怔过后,封令铎只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 黄慈当即变沉了脸。 若说之前的猜测还抱着侥幸,那么如今见到封令铎的态度,他心中那仅剩的一点希望,也随之破灭。 缰绳磨破手心,沾了雨,火辣辣得刺,黄慈一双老眼攫住封令铎,终是冷声道:“暴雨不便行路,烦请封参政往府上一叙。” 封令铎却是一笑,“本官谢过黄会长美意,不过公务在身,总是不便。” “刷!——” 几道寒光闪过,周围府兵上前一步,同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拽紧缰绳的手指节青白,黄慈的脸色已然差到极点,他似也失了耐心,问话的声音再沉了几分。 “那黄某就直说了,”他紧盯封令铎,直入主题,“伽蓝寺里的账本呢?” “哦?”封令铎挑眉,而后望了望天,“这个时辰……若是没出错的话,叶少卿恐怕已经带着账本出了建州府了。” 黄慈闻言沉默了。 其实来这里之前他就想过,以封令铎的谋算,大约是不会把证据带在身上的。只是人都会有妄念,不到最后不会死心。 黄慈笑起来,换了种威胁的语气对封令铎道:“黄某不像封参政,懂得算计人心。黄某是一介商人,既如此,黄某与封参政做笔交易如何?” 他伸手往后面挥了挥,跟随的侍卫很快便递上一包东西。黄慈命人将布包打开,一件青灰色的短袍当即掉了出来。 那是姚月娥的衣裳,封令铎去窑上找她的时候,见她穿过几次。因为短且耐脏,她都是在制盏烧窑的时候才会穿着…… 黄慈脸上终于漫起一丝得意,然不等他说话,封令铎却先朗声大笑起来,“不知黄会长有没有听过,天福十八年的那一场淮水之战?” 见黄慈愣怔,封令铎又继续道:“那一战,我以区区三千兵马四渡淮水,骗得敌军五万追兵晕头转向,跟我玩兵不厌诈?” 他笑起来,补充道:“所以黄会长,我该说你一句班门弄斧,还是自不量力呢?” 黄慈被封令铎的一席话说得面露难堪,不待他开口,封令铎又道:“倒不如让我来猜一猜,黄会长之所以会花时间大费周章诈我的话,应该是因着这一路设置的关卡,都没有查到叶少卿一行人的去向吧?” 话至此,对面黄慈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他强压着怒火,并不回应封令铎的试探,态度冷硬道:“一刻钟。若是一刻钟后,封参政仍不肯透露证据的去向,黄某不敢保证,下一次扔上来的会是姚师傅的手指还是……” “舅舅!舅、舅舅——” 撕心裂肺的叫喊,从另一辆马车里传来。 黄慈心头一沉,抬头便见封令铎的两个侍卫压着黄琮,绕过马车行至人前。 如今的黄琮,早已不是昔日里那一副呼风唤雨的纨绔模样。他像只牲口似的被五花大绑着,匆匆叫唤几声,便被侍卫在嘴里塞上了布团,嗯嗯呜呜地再也发不出声来。 封令铎却撑伞行出了马车,温声对黄慈道:“交易不是黄会长那样做的,有诚意也得让对方先看货不是?怎么样?” 他抬头对黄慈笑起来,“本官的筹码,黄会长可还满意?” 面对痛哭流涕的黄琮,黄慈几乎是当场就懵了。其实之前他就想过,伽蓝寺那样隐秘的一个地方,除了被自己人出卖,世间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账本的所在。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出卖自己的人,竟然是他。 突然的转变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落在黄慈头顶,让他一时也乱了心神。 可闽南商会的会长,毕竟不是街头没见过世面的小贩,他很快便稳定下来,盯住封令铎的双眼反问:“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背叛自己的侄子手软?” “是么?”封令铎挑眉,似是意外的样子。他转身取走侍卫手上的剑,二话不说就往黄琮腿上划了下去。 “呜!——”黄琮痛得青筋暴起,但因为嘴被堵着,只能呜呜发出痛苦的呜咽。 眼见黄慈无动于衷,封令铎扬手又要往黄琮另一条腿上划去。 “住手!!!” 一声怒喝,黄慈终是开了口。 封令铎这才满意地将手中长剑还给侍卫,温温淡淡地道:“黄会长早点配合多好,这样的话,令郎也不用平白挨了封某这一剑。” 话落,不仅是黄琮,就连跟着黄慈的好些黄家仆从都愣了。 黄琮是黄慈的私生子,这件事早在封令铎听闻,黄慈多年来一直扶持魏酉的时候就有了怀疑。 关心则乱,越是在乎的人,越是不想他卷入是非的纷争,所以黄慈才会故意对魏酉好。一来是转移视线,让人误以为他才是自己的私生子,二来也是想为黄琮今后执掌黄家的生意,培养一个得力的助手。 可不曾想黄琮是个不成器的草包,误打误撞,反而拆了自己爹的台。 片刻后,黄琮终于回过神来,他呜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钳制的样子 。 封令铎懒得理他,仰头望向马背上的黄慈,问:“黄会长送我们出建州城,儿子我还你?” 暴雨如注,击打在伞面,发出急迫且杂乱的砰訇。 良久,黄慈的视线终是柔和下来,举手对身后的侍卫挥了挥。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流矢破空,从前胸处贯穿了黄琮的心口。尚在梦中的黄琮愕然瞪大双眼,怔怔地低头。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变化惊得一怔,短暂失神过后,黄慈怒吼着翻身下马。可是双脚触地的那一刻,他便被身侧两名府兵擒住,不能动弹。 周围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排山倒海,犹如滚雷。城门处倏地涌入大批兵甲,他们个个手持长剑旁牌,锋利的刀刃森寒,泛着层层银光。 有人身着绯色官袍而来,及至走得近了,封令铎才看清来者,正是建州府的知州,王怀仁。 “王知州,”封令铎笑笑,道:“又见面了。” 王怀仁脸色极差,却还是应着官场路数,装模作样地唤了句,“封参政。” 言讫,他看了眼已经断气的黄琮和几尽瘫软的黄慈,冷着脸对身后的府兵吩咐,“带下去。” 封令铎注视着面前的人,一言不发。 若是没有记错,这个王怀仁是前朝天福元年的状元,大昭建国之时,也是他率先归顺大昭,算是为闽南路六州都做了表率。 可没曾想……知人知面,到底还是不够知心。 看着黄琮被抬下去的尸首,封令铎感叹,“黄琮虽愚蠢,但留着他,未尝不是控制黄家的一个筹码,就这么舍了,王知州可是足够的果断。” “承蒙封参政夸奖,”王怀仁笑起来,“王某生平不留两种人,一是吃里扒外的叛徒,二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黄琮两样都占,实在是不怨下官。” 封令铎闻言轻哂,不置可否。 都是官场里厮杀过的聪明人,在绕圈子便没什么意思了。封令铎话风一转,倒是难得开门见山,“此番劳烦王知州亲自前来,想必是有话要与本官谈?” 王怀仁笑起来,那笑容疏朗清明,全然没有穷途末路的阴霾。 封令铎直觉不对,便听他道:“下官此番不是要与大人谈话,因为下官知道,建州府和闽南路的破局点,并不在大人身上。” “整个建州府,拥府兵三千,但凡下官一声令下,大人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建州府的。”王怀仁继续道:“可下官也知道,大人能不能出建州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一旦呈给圣上,下官不仅保不住自己,还有可能连自己的三族都保不住。故而下官此番,是来向大人讨个活路……” 他一顿,复又道:“也替全建州府的百姓,向大人讨个活路。” 封令铎心头微讶,“你……什么意思?” 王怀仁仍然是笑着,“建州府的陆路关卡共十二处,可舍利塔倒塌距今不过一个时辰,下官想知道叶少卿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证据送出建州府?所以下官猜想,叶少卿一行一定走的不是陆路,而是水路。” 见封令铎不言,王怀仁继续道:“闽南多雨,河流纵横交错,水路出闽南不仅可行,而且因着河道宽广,很难设下关卡,你们便完全可以水路先出闽南,而后再转陆路上京。封大人?下官说得可对啊?” 他举手,示意府兵将一个发信号用的震天雷取了过来,笑道:“下官方才说,闽南多雨,河道纵横复杂,且如今正逢夏汛,若是建河上游的乌石陂决堤,顺流而下,想是无论如何都会阻碍叶少卿一行,届时下官也不怕追不回证据。” “你要……炸堤?!”封令铎脑中轰然,惊愕得几近哽咽。 梅雨、夏汛、若是再加上乌石陂决堤,莫说建河无法通行,就连建州府辖下七县都恐成泽国! “王怀仁,”封令铎神情阴悒,语气里已经是沉沉的肃杀。他上前几步,紧紧攫住王怀仁的视线,冷声警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怀仁闻言却笑开了,“下官乃一州知州,熟读刑统疏议,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贪墨是死罪、渎职是死罪、勾结山匪是死罪、毁堤也是死罪……既然都是死罪,下官当然不介意多拉点人一道。毕竟下官可是听说,黄泉路冷寒至极,多点人,也多点热闹。” “怎么样?”王怀仁迎着封令铎的目光上前,语气温沉地问:“您是要放建州百姓一条生路?亦或是……踩着他们的尸骨,来铺您自己的政绩?封参政,您不妨想想?” 王怀仁说完便举起了手,对府兵示意——三、二、一…… “江口码头上岸,从信州经陆路上京。” 王怀仁听完什么也没说,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确实,信州距离建州最近,且属于江南东路管辖,若是从此处上岸,那本官确实是鞭长莫及。” 他说话间,又抬头看了看天,颇有些惋惜地对封令铎道:“可惜如今距离证据上船,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我就算是派快船去追,大约也是追不上的。下官赌不起,故为确保万无一失……” “封参政,”王怀仁笑笑,无奈道:“对不住了。” 话落,一声惊响在雨幕中炸开。 封令铎错愕地看着那只放空了的震天雷,听见王怀仁沉而缓地道:“抓人。” “若遇抵抗,不必留活口。” * “什么声音?” 雨声萧瑟的建河边,姚月娥回头,望了眼身后水流的方向。 今日因着暴雨,她给大家放了一天的假,没让窑工上窑。方才,在得知证据已顺利从舍利塔里被取走后,姚月娥在齐猛和卫五的护送下,暂且离开窑厂躲避。 前行的马车被风雨阻了道,几人不得不在建河边停下整顿,也就是在这时,姚月娥听见了远处那一声渺远的声响。 那动静不像是天雷,仅仅一声,之后便再无踪迹。姚月娥心中狐疑,直到听见身侧的卫五笃定地回了句,“是爆炸。” 姚月娥和齐猛都愣住了。 建州这地方,一没开山,二没战乱,如今毫无征兆地起了爆炸,其声之烈,听着根本就不同寻常…… “难道是……他们出事了?”姚月娥喃喃,惊疑不定地望向卫五。 暗卫也着实拿不准,只对她道:“无论如何,卑职接大人之令,就是要护姚师傅安全,既然如今局势不定,姚师傅还是赶快上车,随我们先出了建州的地界吧。” “不对……”齐猛的声音打断了两人。 姚月娥回头,便见齐猛怔忡地盯着浑浊汹涌的河面,轻声自语到,“这建河……似乎是涨水了。” “什么?”姚月娥不解,跟着齐猛看去,只见一刻钟之前还在河边的一块石头,如今已经被淹没得只剩一隅尖顶。 卫五见状当即便明白过来,问姚月娥到,“这条河的上游,筑有水坝之类的东西么?” “乌石陂……”姚月娥脸色煞白,失魂地盯着涛涛江水,“建河上游,是闽南路最大的蓄水陂,名唤乌石陂,若方才那声爆破,炸掉的是乌石陂堤岸……”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头,姚月娥抬头望着伞沿上连成密线的雨,胸口像是倏地压上了一块巨石。 她忽然就明白了,闽南路的那帮人要做什么——为了阻止船只送出证据,竟不惜让建州府辖下七县百姓都跟着送死…… 如此情形,只怕是封令铎和叶夷简都没有料到的。 一道冷白色的闪亮倏尔滑过,天边接着便响起轰隆隆的闷雷,像眼前奔腾的河水碾压过心口,姚月娥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姚师傅,”卫五唤她,声音染上急切,“快走吧!趁着洪水未至,先随卑职出了建州府再说。” 长河奔流,她脚下步子却不曾挪动半分。 姚月娥怔怔的,轻声仿若自语地问到,“若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什么?”卫五疑惑。 姚月娥转身过来,一字一句地问到,“若我走了,六子怎么办?老刘怎么办?还有刘婶、马二、窑上的阿黄和大白、还有我藏在窑口大槐树下的那些银子……若是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连珠炮似得问题,问得卫五哑了口。 又是一道银线从天边劈落,白亮的光映上姚月娥的脸,一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眸,却忽然变得坚定。 “不! 我不走!“姚月娥摇头,恍然道:“乌石陂距建州足有百里,我们还有时间!” “姚师傅?!”卫五惊愕不已,伸手想抓住她,却被她一把挥开。 她整个人好似活了过来,与方才的迷茫无措判若两人。 “我不走!”姚月娥语气凛然,神色是从未见过的决绝,“我的窑厂在这儿!我窑上的兄弟在这儿!我离开封府后,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这儿!他们那帮龟孙能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我姚月娥做不到!齐猛!” 她转头看向齐猛,怒声吩咐,“我回去叫窑上兄弟,你去村县里把消息传开。老弱妇孺都往高处疏散,遇到青壮年就告诉他们,说州府里的贪官不仅贪了他们的钱,还要淹他们的房子、毁他们的田!若是他们不管,今年的收成没了不说,就连祖坟都会被人给泡烂!” “有多少人来多少人,只有把建河守住了,大家才能有条活路!” * 建河之上,水流湍急,叶夷简望着舷头的天,忧心不已。 “大人。” 身后传来侍卫的声音,叶夷简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领着船夫行了过来。那老船夫亦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对叶夷简拜道:“大人,这建河的水变了。” 叶夷简怔忡,却依旧是不死心地问那船夫到,“船家这是什么意思?” 船夫叹气,如实道:“草民在建河上行船几十年,熟知河道水况,如今这河水的流速与清浊骤变……只怕……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叶夷简一怔,宽慰他道:“老人家但说无妨。” 老船夫应了一声,却也只敢嗫嚅,“老夫猜测,这恐怕是建河上游洪水的征兆。” “洪水?”叶夷简盯着眼前浊浪滔滔的江水错愕道:“怎么会突然就洪水了呢?” 船夫道:“本来每年五月就是夏汛,今日又遇暴雨,有洪水不奇怪,只是……” 船夫顿了顿,话语间亦满是不解地道:“只是老夫行船多年,也曾遇过洪水,却没有哪一次来势如此之凶……故老夫想说,最好立即停靠,先看看情况再行船。” 叶夷简有些犹豫,问船夫,“那如今我们可是出了建州地界了?” “还没,”船夫摇摇头,“还有至少三十多里的水路。” 也就是这时,几人身下的船只被一道巨浪猛烈地一晃,船上众人霎时东倒西歪,纷纷扶住船上的桅杆才堪堪站稳。 “大人!”船夫已经焦急起来,催促叶夷简到,“大人赶紧下令靠岸吧,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眼看又是一道浊浪拍来,叶夷简扶着摇晃的桅杆,无奈妥协,“靠岸吧。” 一声闷响,船只抢在洪水到来之前,在一处民用的码头靠了岸。 看着证据被一箱箱地搬上岸,叶夷简心里没来由的惴惴。他两步追上船夫,想说等一下若是没有大碍,还是得先将东西都送出建州再说。 然话未出口,几支流箭破空而来,有搬运箱子的船工被射中,当场毙命。 “小心!有刺客!”侍卫们见状警觉起来,纷纷拔剑应对。 叶夷简有些惶然地望向四周,只见阴沉沉的天幕下,黑衣蒙面的刺客密密麻麻,像涌向伤口的蚂蚁。 他们有的手持旁牌长剑,有的手持火把木桶,分工明确,步步紧逼。饶是叶夷简的侍卫训练有素,面对绝对的数量压制,几人很快就被阻断了退路。 “保护大人和证据!” 侍卫们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只好围起一个保护圈,将叶夷简和证据都护在其中。 纷乱之中,似乎是有人高呼了一声,“放火!” 随之,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很快,有人在河边烧起了第一把大火。 如今这般形势,若是不突围而出,只会是死路一条,侍卫们自是也明白这一点。可来者人数众多,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两三下功夫,叶夷简的人便折损了一半。 侍卫看着眼前越烧越高的火墙,转身对叶夷简道:“大人!证据保不住了,卑职几人先掩护您突围吧!”言讫拉住叶夷简,便往火势稍弱的方向跑去。 “不……等等,”叶夷简喃喃,谁知侍卫却丝毫没有反应,他只得猛力甩开侍卫的手,转身抱住身后的证据道:“我不走!” 叶夷简神色怔忡,语气却很决绝。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此处,距离将证据送出建州只差三十里…… 火光熊熊,将眼前景物都拉扯得扭曲,而叶夷简却想起如今大约还困在建州府的封令铎。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无论私事公事,从来都是一副随意且理直气壮地样子。 可今早封令铎将证据交给他的时候,给了他端肃而郑重地一拜。 他从未这样过。 他说:“闽南路的百姓,就拜托了。” 那一刻,叶夷简忽然就觉得肩上的担子沉了起来,因为那是闽南六州,整整四十七县百姓的活路。 而那条活路,当下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不能辜负他们。 思及此,叶夷简反倒缓和了情绪,对着身边的侍卫道:“我身为大理寺少卿,当爱民如子、为民除患,若舍弃证据而苟且偷生,我没办法和皇上交待,也没办法和百姓交代。” 他蹲下来,将其中一个箱子打开,取出几本账册交给侍卫,“这些是黄慈所录,与闽南官府来往私通的罪证,你们武功比我好,带上账本突围的几率比我大……” “大人!”侍卫闻言讶然,不待他开口,叶夷简怒而打断道:“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着!带上证据去上京,你就是人证!若是咱们都死在这儿,事实如何,便只能凭他们红口白牙一张嘴了!” 见侍卫还在犹豫,叶夷简奋力将人一推,吼到,“走!!!” 侍卫愣了一息,最终还是将证据护在怀里,转头往火势稍弱的方向跑去。 “剩下的!”叶夷简怒到,“跟我来!” 侍卫得令围向叶夷简,配合着往另一边突围。 河面上兴许是起了风,火更大了,周围的芒草树木被引燃,刷刷地响,就连大地都在震颤。有什么腾空而起,带起万千火星。 巨大的火舌舔舐着天底,叶夷简却在这时想起封令菀来。 若是论武力,他从来都不敌她,如今要是扔下证据临阵脱逃,大约就连气节上都要被她笑话了。 从小到大没赢过她一次,没道理死了还得被她当成个“逃兵”,光是想想,都让叶夷简觉得憋屈。 “你们也走吧,”叶夷简对护着他的侍卫道:“能捡回条命比什么都强,不必守着我了。” “大人!”侍卫眼中蓄泪,却被叶夷简用尽全力,往一处缺口推去。 已经快要被熏得失去意识的叶夷简浑浑噩噩,看见自己的手映着漫天炽焰,连袖子都烧了起来…… * 嘉禾县,建河大堤。 大雨如注,乌沉沉的天像漏底了似的。浑浊的河水翻腾着巨浪,像巨兽张开的血口。 河堤上,村民们片刻不歇地忙着,打桩加固,制作大埽,手指粗的麻绳捆好了,大家喊着号子推进河里。 齐猛看了眼鬓发尽湿的姚月娥,不忍劝到,“师傅,你还是歇一下。” 姚月娥应了,将位置让给齐猛,却转头又去另一组帮忙。 风声呼啸,隆隆水声奔腾而来,有人在高处敲着铜锣呼喊,“洪峰来了!洪峰来了!大家拉好——” 声音被轰轰巨浪淹没,姚月娥只觉掌心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拖往河流方向。 “师傅!” 齐猛一声怒喝,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他抓住姚月娥手里的麻绳,整个胸膛压到她背上,使力帮着她往后拉。 这场雨没完没了地下,端着副无法无天的气势,仿佛要将天都嚼烂。姚月娥看着麻绳上留下的血迹,只觉腕子都已经不是自己的。 耳边传来绳子崩断的声音,堤上的木桩喀喀作响,已经到了极限。 可是没有一个人松手或逃跑,河堤上的每一个人都在死守。牙槽被咬得发酸,拉着麻绳的手却又紧了紧。 “过了!洪峰过了!” 又是一阵锣响,姚月娥恍然,直到身边响起大家的欢呼,才如梦初醒般,笑着抱住了身后的齐猛。 怀里的那个人倏地 僵了,抬头再看,齐猛正以一种怪异且羞赧的目光看向自己。 “不好了!不好了!” 不等姚月娥反应,远处有一人急奔而来,对着堤上众人道:“松溪县快守不住了,求大家过去帮一把!” 那人说完就跑,有村民闻言也跟了过去。 姚月娥脚步一顿,回头拽住发愣的齐猛,“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松溪县位于建河下游,因着围湖的关系,河道狭窄,泄洪能力最差。再加上松溪县县令向来尸位素餐,致使河堤常年失修,在往年的水灾里,灾情也往往是松溪县最为严重。 如今遭遇洪峰,河堤一处已经隐隐有了裂口,大埽显然不够,很多村民身上绑着绳子跳入河中,挽手筑起人墙以减缓洪水对河岸的冲击。 齐猛等人见状二话不说,套上绳子也跳进了河里。 不待姚月娥将绳子绑好,响彻天地的轰隆奔腾而来,吞没了周遭一切的声响。一道浊浪涌上河堤,足有一人之高,猛烈的冲击下,所有人都被冲散了。 “师傅!!!” 姚月娥听见一声呼唤,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窒息。 巨大的水流卷席着她,仿佛撕扯,耳边很快就是朦胧的訇响,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最后一眼,姚月娥看见肆虐的洪水,自己被困在河中,挣扎也是徒劳。 建河还是决堤了。 * “秋虫叫,营生燥,乖乖宝,要睡觉。阿娘灯下穿提包,卖掉提包买松糕,吃得宝宝眯眯笑。” 摇摇晃晃的浪涛,摇摇晃晃的梦,姚月娥睁眼,看见自己正摇摇晃晃地趴在阿爹肩上。 阿爹唱着那首她从小听到大的歌,正是秋收的时节,一望无际的金黄,一颗颗的稻粒沉甸甸的,压得水稻都直不起腰。 田道的两边,开着翠绿的酢浆草,淡黄色的小花,揪一撮含在嘴里,是记忆里酸酸的味道。 那时爹娘还在,家里有一亩三分地,爹爹会烧盏,院子里的那棵杏花树,会结橙黄微红的杏儿,每年的五月,姚月娥最馋的就是这一口。 可是后来天灾来了,庄稼都旱死了,皇上忙着打仗平叛,没空搭理他们,渐渐地,吃的喝的都没了。 爹娘带着她逃难,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景象,大家吃完了野菜吃野草,吃光了野草,便开始啃树皮。 时年不过五岁的姚月娥,哪儿吃得下那些东西,饿得哇哇大哭,可是到了后来,连哭都没有力气了。 阿娘哄她说,把树皮想成松糕,把观音土捏成一个个小丸子,想象成裹着糖霜的冰糖葫芦。 可是观音土吃了常常腹满胀闷,再加上缺水,爹娘很快就不行了。 小小的姚月娥不知该怎么办,只会像往日自己生病的时候,娘亲守着她那样守着爹娘。 她学着娘亲的样子,给他们唱歌讲故事。 “秋虫叫,营生燥,乖乖宝,要睡觉。阿娘灯下穿提包,卖掉提包买松糕,吃得宝宝眯眯笑……” 可是故事讲完了,天亮了,爹娘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株早已枯死的杏树下,她看见自己讷讷地站着,面前静静地摆着两具被破草席盖着的尸体。 从此,她再也没有爹娘。 再后来,她被姑姑卖去了封府。 姚月娥谁都没告诉过,入府的那一顿,其实是她这十年来吃过的第一顿饱饭。 寻常的白米粥和大馒头,她却是一边吃,一边哭。 不是因为高兴或激动,而是因为她想起天福年间的那一场,让她和无数人失去至亲的天灾。 天福天福,祥瑞盈途。 可是那一年的中原大地没有福泽,也没有祥瑞,一场饥荒下来,全村三千多口人,就只剩下不到一千。 姚月娥活下来了,孤零零的。 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人间的事,上天都是不管的。 膳房里帮厨的王婶是个好人,姚月娥跟她混熟了,每次膳后便可以偷偷留一些点心当零嘴。 她每次都留两份:一份留给阿爹,一份留给阿娘…… “阿爹……阿娘……”姚月娥喃喃,嗓子却像浸了沙石,嘶哑得厉害。 朦胧间,她听到谁的声音。 那人似是很着急,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怎么还不醒?大夫您再想想办法……” 眼前的帐幔缓缓清晰起来,姚月娥觉得喉咙干痒难耐,一吸气,全是令人作呕的土腥味。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传来,原先还说着话的卫五一怔,赶忙跑过来,扶着姚月娥唤了声,“姚师傅?” 姚月娥依旧咳着,好容易平复一些,才勉强应了他一句,“嗯。” 见人意识清醒,卫五总算是放心了。他拜托大夫又给姚月娥再把了次脉,确定无碍,才欢喜地谢过大夫,让他去了。 再退回屋里的时候,正看到姚月娥有些懵懂地四处打量,卫五便宽慰她道:“这里是之前和大人约定的地方,若是建州府内有异动,大人便让卑职将姚师傅领到此处。” “嗯,”姚月娥点点头,忽又似想到什么,问卫五道:“建河的水情咳咳……如何了?” “姚师傅不必担心,”卫五道:“建河虽然决堤了,但仅有松溪县一县和半个关隶县遭了灾,七县之中,五个县都得以保全。” 这番话让姚月娥绷紧的心弦松了大半,她又看看房间外面,问卫五道:“齐猛他们呢?不在吗?” 卫五闻言有些赧然,但还是如实道:“将姚师傅救上来后,齐猛兄弟又去河里捞人了。我奉大人之命保护姚师傅,不敢有丝毫差池,于是便先将姚师傅带到此处安全的地方,寻了大夫。不过离开前,我同齐猛兄弟约定了互通消息的地方,等明日我就亲自寻过去看看。” 见姚月娥依旧有些担心,卫五又道:“封将军已经从信州带府兵前往支援了。” “令菀?”姚月娥讶然。 卫五点头,“实则封大人昨日就安排好了一切,只是来时遇到建河水患,封将军才晚了一点。证据也都护了下来,之后都有封将军先负责灾后事宜,控制建州府这里的消息和局势,姚师傅你救放心吧。” “嗯,好……”姚月娥扯出一个笑,接过卫五递来的热水时,还是迟疑着多问了一句,“那你们……封大人呢?” 这一问,倒是把卫五问得愣住了。 他露出点为难的神色,最终却只是落寞地摇了摇头,“封大人他……目前还没有消息,不过有封将军在,卑职猜测应该……姚师傅?” 卫五错愕的声音中,姚月娥偏偏倒倒地下了地。 许是刚从昏迷中醒来,又睡了太久,腿脚都不听使唤,姚月娥刚一触地,就重心不稳地朝前扑去。好在她往床头上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 “姚师傅!”卫五吓得一个激灵,赶紧上前将人扶稳,“姚师傅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姚月娥兀自缓了一会儿,挥开他的手道:“我就去外面看看,建州府就这么大个地方,总有人知道封……” 她想叫他封溪狗,可又觉得让他下属听了这乳名不大好,便匆匆地将话咽了,起身又往外面去。 那场下了快一整日的暴雨总算是停了,天边浓墨重彩的一笔晚霞,殷红如血。 姚月娥被那光亮照得眼前花了一瞬,回过劲来,便见着几人匆匆忙忙地往这边行来。 及至走得近了,姚月娥终于看清他们。 其中一人将另一人背在背上,旁边两人护航,后面还跟着个满头大汗的老先生,看样子应该是请来的大夫。 “大人!” 身后的卫五惊呼,撇下姚月娥迎上前去,慌忙帮着几人搀扶。 一股腥甜的味道扑面而来,姚月娥怔怔地站着,看见的却是侍卫背上,封令铎那张苍白的脸。 他浑身都湿了,有雨,更多的却是血。一向规整的鬓发此刻散乱在脸颊额间,简直比龙舟烟火那一晚都还要狼狈。 心里有一块说不清的地方忽然被揪了一下,姚月娥讷讷地跟着大夫和侍卫,进了厢房。 “快! 准备酒!剪子!火,还有灯!多点几盏灯!” 大夫手忙脚乱地吩咐,侍卫各忙各的,直到卫五一个不留神撞到姚月娥,才恍然回神似的对她道:“这里头忙,又是药又是血的,姚师傅你还是去外面等着吧。” 说话间,侍卫们已经备好了大夫需要的一切。 锋利的剪刀在火上淬烤,大夫剪开封令铎湿透的衣衫,露出肋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第一道浓酒喷上去,床上的人登时挣扎起来。 侍卫们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将他摁住,卫五实在是看不下去,扭头挡住姚月娥的视线,“姚师傅还是回避吧,别……” 没说完的话断了,卫五看着姚月娥错开他行了过去,坐在床沿轻轻扶住了封令铎的头。 而那个方才还在挣扎抽搐的人,像一只忽然寻到风眼的鸟,就这么安静地停在了那片静谧之中。 又是一道浓酒下去,封令铎的挣扎却比之前小了很多。大夫快速处理完伤口,用了止血的药粉,细细地将伤处给包好了。 大夫接着开了几道方子,嘱咐按要求给伤者服下,又叮嘱了相关事宜,便提着医箱,匆匆走了。 卫五寻了块参片给他含在舌下,不多时,出去煎药的侍卫便端着一碗药汤回来了。 “姚师傅您快去休息,”卫五劝道:“这里有我们就可以了。” 然而话音方落,身后便传来惊天的咳声,不过三两下功夫,封令铎将喂进去的药都给吐了出来,拉扯间碰到伤口,纱布隐隐浸出血渍。 “还是我来吧,”姚月娥行过去,接过侍卫手里的药碗,扯起袖子给封令铎擦了擦脖子上的药汁,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我唤你们就是。” 侍卫面露赧然,但想着自己笨手笨脚,又怕添什么麻烦,最后还是依言都退了出去。 最后一抹晚霞被隔扇门挡在屋外,姚月娥侧身坐在床沿,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男人。 第37章 贴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姚月娥侧身坐在床沿,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男人。 他原本就生得白皙,如今失血后更是没了什么血色,苍白的嘴唇,像白玉雕的观音,紧紧地抿着,扯出嘴角一道浅浅的纹路,总让人觉得他很严肃。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做得比说得多,像这一次,他明明可以将卫五留下保护自己的…… 姚月娥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冬至的夜晚,等着府里人都睡了,她偷偷地出了封府。 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街巷,姚月娥登时就迷糊了,自她被卖来封府,能出府的时候本就是屈指可数,更别说是大晚上独自一人……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常常到了夜里就是大雾弥漫,姚月娥缩起身子藏在一户人家的檐下,冻得快要失温。 封令铎是三更天的时候才寻到她的。 他当然又是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马鞭高高地举起,最后落到她身上的,却是件银狐皮的围领。 他质问她为什么半夜偷跑出府? 姚月娥抱着怀里的包袱,抽着鼻子说了实话,“想给爹娘稍点东西。” 冬至祭祖,封府的家宴上剩了好些东西,王婶允她带一些走…… 轻如蚊蚋的嗫嚅,被寒风卷没,姚月娥恹恹的,却听到一声颐指气使的命令。 “上来。” 马上的男人对她伸出了手,姚月娥被他扶腰一拽,固在了身前。 “你想去哪儿?”简单冷硬的一句,却暖过他塞进她怀里的碳炉。 迷路的姚月娥四处张望,最后干脆言简意赅地回到,“哪儿都行,能看见天的山顶就行。” 离家太久,姚月娥早忘了家乡在哪儿,也忘了爹娘的坟墓立在何处。她只能对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天幕喃喃,告诉爹娘她过得很好,每顿饭都能吃饱、每一年都有新衣…… 可等到要交代爹娘可以来何处寻她的时候,姚月娥顿住了,她毕竟只是封府买进去的妾,这么堂而皇之地让去世的亲人去封府寻她,似乎……不太好。 “益州府罨画池,南巷街封府。” 山顶呼呼的风声里,姚月娥错愕地看向身边的人。 四目相对,他却一脸的坦然,“你不是不知道让他们去哪儿寻你?” “啊?”姚月娥眨眨眼,却见封令铎蹙眉问她,“要我再说一遍么?” “不!不不,不必了。”姚月娥回神,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他刚才的句子——益州府罨画池,南巷街封府。 她如今终于不必漂泊转徙、颠沛流离。 也终于可以告诉她的爹娘,她住在哪里。 她好像有家了。 那一年的冬至,益州难得地下了雪。 回程的时候,姚月娥被身后的人裹在大氅里,骑着马,晃悠着睡了一路。 就像小时候趴在阿爹的背上。 其实这么想来,封令铎似乎对她也不算差。若不是因为当初的不告而别和之后的杳无音信,姚月娥觉着,或许自己还真就被迷惑着,一辈子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妾了。 她想得入神,迷迷糊糊地想去触碰他微动的眼睑。然而伸手的一刻,烛火织出的两片阴翳颤了颤,姚月娥一怔,随后便撞入那双深邃的凤眸。 她屏住呼吸从床沿上跳了起来,随后又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兀自转了好几个圈,身后的绣墩,桌上的杯盏,一堆的东西,噼里啪啦都被她给撞掉。 “姚师傅?”门外的侍卫贴着隔扇探问。 “没、没事!”姚月娥手忙脚乱地放下险些泼了的药碗,深吸气,整了整微乱的衣衫。 身后传来沉闷的笑声,姚月娥转头,正对上那双如漆似墨的眸子。 她没什么好脸色地端起桌上药碗,语气不善地往他跟前一怼,嗔到,“笑什么笑?!醒了就快把药喝了,都快放凉了。” 许是笑的时候牵扯到肋下伤口,封令铎蹙眉“嘶”了一声,摆出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姚月娥懒得搭理他,拿下把挑了挑他没受伤的另一边手,决不再心软半分。 封令铎倒是干脆,一言不发地摊开另一只手,姚月娥这才发现,原来那上面竟都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划伤。 “……”行吧,反正伺候这位爷喝药的事,她近来也是习惯了。 思及此,姚月娥端着碗,再次坐回了床沿,半扶着他,一勺一勺地将药都给喂了。 及至喝到最后一勺,封令铎忽然闭眼蹙眉,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嗫嚅着道了句,“苦。” 这可让姚月娥为难了。 如今这样的情形,能捡回条命都算不错,这位大爷竟然还嫌弃起了药苦?这里一没饴糖,二没蜜饯的…… 突然,封令铎翻身捂住了唇,姚月娥以为他要吐了,赶紧蹲身要给他寻个唾壶过来。 可她甫一弯腰,便被一只大掌掐住了腰身。 唇上贴来一个软软凉凉的东西,轻轻的,却又很贪婪,趁着她失神发愣的间隙长驱直入,含碾吮吸,怎么都不肯放开。 清苦的药味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强势专横,却也缠绵温柔。 姚月娥想挣扎,可又碍着他满身的伤,不知道该往哪儿下手,最后半推半就,被他吻得快要窒息了,才将人推开。 她只能 双眼圆瞪,被这人的孟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封令铎却浅浅地勾了唇角,云淡风轻地补充到,“现在不苦了。” “你!你孟浪!”姚月娥气得言语失序,指着封令铎,好半晌才继续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这么龌蹉!方才、方才我看你根本就是装晕的吧?!” 眼前的人不说话,弯着眼看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映着屋里的烛火,晶晶亮亮,笑花儿都要溅出来。 姚月娥忽然就被他笑得没了脾气。 想到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姚月娥又有些狐疑,踟蹰着追问:“你的伤……不痛的么?” 封令铎这才扶着受伤的右肋,吃力地靠在床屏,“习惯了,死不了。” 一句话又将姚月娥的心说得揪起来。 许是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姚月娥早早地打了热水,将封令铎别处的伤口和血渍都细细地擦了,忙完这些,已是二更的时辰。 风雨过后,四周都是沉寂的,偶有几声遥远的犬吠或猫叫,把夜叫得更深了。 姚月娥收好药箱里的东西,准备离开之时,却听方才都还默不吭声的人,忽然一声一声地痛哼起来。 “……”姚月娥无奈,却又怕真的出事,只好温声跟封令铎确认,“你方才不是说不痛的吗?” 苍白的嘴唇扯出一线弧度,封令铎气若游丝地道:“我方才说的是习惯了,又不是不痛。” “哦……”姚月娥不知所谓地应了一声,复又道:“那……我帮你去将大夫寻回来?” 床上的人不说话,撇嘴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几下,似乎是想换个舒服的姿势,姚月娥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谁知这一搭手,腕子又被人给捉住了,封令铎半是无奈半是怨念地看她,问:“你不知道人在有什么开心事的时候,疼痛感会减轻的么?” “啊?”姚月娥蹙眉,而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屋里烛火的关系,眼前人握着她的手,仰头看向她的时候,那一双从来都威严凛冽的凤眸,竟泛起点点水色,再映上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薄唇…… 一言不发,却成功地让姚月娥软了心肠。 她终于妥协了,沉声警告,“那你得规矩点,若是再像方才那样,我可当真……” 封令铎虚弱地点点头,侧身让出了自己身旁的位置。 姚月娥脱鞋躺了上去。 夜风透过窗牖的缝隙探进来,捻灭了案上的一灯如豆。 姚月娥翻了个身,静静地躺在封令铎身旁,忽觉上一次两人这么近地躺在一起,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正觉心头怅然,背后就有一股热源靠近,他贴上来,伸手环住她的腰,将鼻息也埋进了她的肩窝。 姚月娥怔忡,正想挣扎,双手却被他给扣住了。她听见封令铎抵在她脖颈上,瓮瓮的声音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那声音近乎呢喃,还带着一丝她从未自那人口中听到过的委屈,姚月娥愣了愣,想出口的话,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许是服下去的止痛药起了作用,封令铎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含混。 “闽南路的事情太大,除了查贪,如今又多了一项赈灾……我休养之后,会先行上京复命。这里的人就留给你,等你处理好窑上的事,他们会护你上京。” 姚月娥沉默,片刻后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似是很满意她这样的顺从,将她圈得紧了一些,喃喃地问:“为什么要离开封府?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你不知道吧……回京的那一晚是上元节,我特地向皇上讨了满城的烟火,本是想跟你一起看的……可是……最后还是我一人……” 呓语被平稳的呼吸取代,姚月娥心口发沉地抽出自己的手,轻轻盖在了他的手上。 其实封令铎离开的那一年里,封府发生了很多事。 封令菀走后,夫人带着封府大多数人去了山上避难,府里只剩下几个和姚月娥一样不得宠的家仆。 管事的刘嬷嬷仗着夫人撑腰,欺负她、挤兑她都不算什么,到了后来,便是连家仆都敢针对她,甚至克扣她的吃食用度。 姚月娥也是那时候才看明白,后宅里的女人哪有什么尊严,兴衰荣辱都是男人给的。 一旦男人不给了,就是从天入地,委屈了、难过了,哪怕是死在这一方天地,那也是没人会在意的。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即便如今她明白了封令铎的心意,也不再纠结于他当初的不告而别,姚月娥仍不打算将自己再困死在那里。 况且,封令铎现在似乎还是叶少卿手下一个什么不大不小的官,即便是他要娶她,封夫人恐怕也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回了上京,他也许就不再是如今的封溪狗了…… 姚月娥昏昏沉沉地想着,也跟着睡了过去。 第38章 上京“公主千金之躯,婚事当自己中意…… 永丰二年的六月,封令铎回到了上京。 因着中途养伤耽误了些时候,封令铎之前,叶夷简已经赶回,并将黄慈处收集到的证据,都一并呈给了永丰帝。 垂拱殿内,听着黄门侍郎一句句地唱报账本内容,永丰帝的脸色,已经不能只用难看来形容。 他望着御案前的地板出神,眸色寒凉,嘴唇紧绷。 闽南六州,四十七县,上下近百名官员,皆与黄慈所掌商会有利益往来,粗略一算,每年竟有上万两的白银,流入了这些贪官的口袋! 永丰帝面色愈沉,直至听到建河水患,是由于王怀仁负隅顽抗炸掉河堤所致…… “咚!!!” 永丰帝拍案而起,当即雷霆震怒。 “王怀仁这个狗东西当真是活腻了!他是有几个脑袋不怕朕砍?!”永丰帝怒道:“乱臣贼子!如此行径,当真猪狗不如!他人如今在何处?!朕要亲自问问他这前朝状元,圣人之言莫非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皇上息怒。”封令铎道:“因臣出建州之时,王怀仁曾带兵围堵,已被赶来支援的宁远将军,乱箭射死于阵前。” 永丰帝闻言冷笑,“此人千刀万剐亦不为过,乱箭射死都是便宜他了!” “陛下所言甚是。”几人附和。 永丰帝缓了一息,复又问:“王怀仁的尸首下葬了么?” “未曾,”叶夷简道:“罪臣王怀仁的尸首尚在建州府衙,由专人看守,等候陛下发落。” 永丰帝哂到,“行,那就传朕口谕,此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尸首当于城墙曝晒三日,而后埋于建河边,尸身永生永世受河水浸泡!不得安宁!另外……” 永丰帝继续道:“王怀仁三族之内男子,判流徙三千里加役三年,女眷充入教坊司,不得从良。” “陛下圣裁,”叶夷简领旨拜到,“臣谨遵圣谕,即刻着办。” 永丰帝挥挥手,示意叶夷简起身,转而对着堂下其他官员道:“关于赈灾,任户部尚书王舫为安抚使,三司使严含章为宣抚使,即刻启程前往建州府,领闽南路下各级官员,负责赈灾安置等相关事宜。” “可是……”不待两人出列领旨,叶夷简满脸错愕地提醒永丰帝,“可是闽南路下级所有官员,皆涉贪污渎职之案,乃有罪之身……怎可协助两位大人赈灾?” 殿内众人闻言沉默了。 御案后的永丰帝揉着眉心,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不待他开口,三司使严含章便出列对着叶夷简揖道:“那依叶少卿之见,是要将他们全都抓了,依法查办?” “有何不可?”叶夷简反问,又道:“犯罪伏法,天经地义。且我大昭刑统明文规定,十恶、杀人、官吏受赃者不原!饶未加诛戮,杖脊、流配 ,不可贷也!” “行,”严含章点头,不与叶夷简争辩,只问:“叶少卿将他们全都抓了,赈灾的事怎么办?大理寺派人过去?” “可受灾之处仅有两县……” “哦?”严含章挑眉呲笑,“那依叶少卿的意思,这两县的官吏因着配合赈灾不予追责,其他县的官吏便可依法严办?那只怕是到时候,明明只有两县的赈灾会变成四十七县,到时候谁来负这个责?是叶少卿么?!” “严含章!你少强词夺理!……” “好了。”永丰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沉默片刻,又转头看向了封令铎。 大昭建国不过两年,根基未稳。 当初永丰帝进京之时,除开像封令铎、叶夷简这样一直跟随的亲信,还有一半的官员,实则都是前朝归顺而来。 中央朝廷尚且如此,遑论闽南路那样天远地远的边陲之地。 闽南路的事若是放在当地,只是个贪污渎职的案子,可一旦入了上京,贪案便不再是贪案,而是各方试探皇帝对前朝官员态度的机会。 如今永丰帝要稳、要人心,自然就不能对闽南路下手太狠,以免被有心之人冠上“借口清理前朝之人”的名声…… 思及此,封令铎出列道:“既往之事,且置勿论,当务之急,需以赈灾为重。臣认为可予有罪官员降级、罚俸、收缴赃款等惩罚,再令其戴枷办事、戴罪立功,有王怀仁重罚在前,闽南路上下官员当感念陛下宽仁,将功补过、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永丰帝脸上的神情当即松懈下来。 他点着头,接连道了几句“甚好”,而后不再给众臣议论的机会,挥挥手,让众人都散了。 叶夷简心头还闷着,回头瞪了眼封令铎,气哼哼地走了。 “恪初留步。” 身后传来永丰帝的声音。 他看向叶夷简离去的方向,对封令铎无奈笑到,“他就是那么个性子,一本法典看得比什么都重,你下来多劝劝他。” 封令铎拱手应了句“是”,又道:“不过以他那记性,恐怕还没走到东华门,就已经将方才的争论忘得差不多了。” 言讫两人都笑起来。 永丰帝端肃了语气和神色,问封令铎到,“朕还听说你受伤了?” “不碍事,”封令铎道:“只是些皮外伤,回程的路上便已养得差不多了,承蒙陛下惦记。” 永丰帝笑笑,语气里倏尔多了些揶揄的意思,“朕惦记你是一回事,主要有人比朕更惦记着你……” “皇兄!——” 清丽的女声打断了永丰帝的调笑。 封令铎回头,只见正门的围屏后一道窈窕身影,肩若削成、延颈秀项,行走间步摇轻晃、环佩玎珰,人未睹,声先至,像殿外六月的骄阳,忽然悠悠地扑了进来。 封令铎拱手恭敬地对来人揖到,“臣封令铎,见过宝华公主。” 这一拜,倒让永丰帝和宝华公主都愣住了。 与封令铎一样,永丰帝也是前朝罪臣之后,家族被贬至益州后,就结识了封令铎,两人相识数十年之久,登基前更是以兄弟相称。 方才碍着众臣都在,要说封令铎公事公办是出于礼数,那现下对着宝华公主如此,便不是恭敬,而是生分和见外了…… “怎么几月不见,恪初倒是愈发地沉稳了?”永丰帝清了清嗓,笑着转移了话题,“另外,朕还从私库给你备了些药材和补品,待会让人给你送去府上,刚好今日宝华也要去府上探望封夫人,朕就躲懒,将人交给你了。” 永丰帝说完,也不给封令铎拒绝的机会,挥手吩咐,“行了,处理了一天的政事,朕也着实是乏了,你们就各自跪安吧。” 言讫扶着内侍的手,转身就往内殿去了。 午后的暖阳从敞开的殿门外淌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层粼粼的光。两人相对而站,不说话便会显得分外尴尬。 宝华公主捂唇轻咳一声,伸手延请封令铎同行,温声道:“昨日令菀回京拜见,听她说起,大人此番微服又是被算计落河,又是被逆贼埋伏,当真是凶险万分。” 封令铎目不斜视地走着,似乎全然听不出公主言语间的关切之意,半晌才无甚语气地回到,“令菀说话向来夸张,公主不必当真。” 宝华公主有些赧然,讪讪接话到,“不论真假,我只是担心……” “公主忧国忧民,乃大昭之幸,臣替闽南的百姓谢过公主。” 方才还是小儿女间情意绵绵的互诉衷肠,被他这么义正严辞地一应,倒变成了公主心系天下。可偏生宝华公主还不能说什么,只是眉宇间淡淡地染上一丝失落和不快。 封令铎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依旧是语气端肃地道:“臣还听闻这些时日,公主常往封府与家慈做伴,心中感激公主关照。可臣有一话,不得不讲。” 他顿了顿,继续道:“公主身份贵重,若要表示关切,可传召家慈入宫相伴,且公主年已及笈,臣虽受陛下器重,亦只是外臣,长期以往,只怕是会对公主声名有害无益。” 单刀直入的一席话近乎直白,也断绝了对方一切含混的可能。 然而一怔之后,宝华公主却笑起来,她故意朝封令铎走近几步,一双杏圆眼晶亮晶亮的,透着狡黠的天光。 “封大人这是对本宫下逐客令,要蓄意撇清关系了?”她语气轻快,不似质问或埋怨,更像是俏皮地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臣不敢。”封令铎依旧是答得一板一眼,只道:“公主才智过人,当是明白家慈乃至陛下,在对待公主婚事之上怀抱何种心思。” “所以呢?”宝华公主不说话,故意眨着双眼睛看他。 封令铎道:“臣是领兵打仗之人,做事向来不喜拖泥带水,若是方才的话有所冒犯,还请公主……” 没等他说完,宝华公主“嗯”了一声,继续道:“要说冒犯,确实是挺冒犯的。本宫长到现在,还从没被人这么直接地拒绝过,你不就是想告诉本宫,你不喜欢本宫?” 她不动声色地将称呼从我换成了本宫,显然是有些生气了。 封令铎不说话,对着宝华公主拱手又是一揖。 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宝华公主若还不明白,那就是真傻了。 宋家与封家识于微时,宝华公主记得第一次见封令铎的时候,她都还只是个半大的娃娃,也一直是跟在封令铎身后恪初哥哥、恪初哥哥地叫着长大的。 再加上封令铎生就了一张勾人的脸,不仅文武双全,还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故要说宝华公主对他一点想法没有,那也不合常理。 可想法归想法,两人虽有情分,却也不深,没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况且成为公主之前,宋婉兮是宋府最小的孩子,捧在手心里养大,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平白在封令铎这里栽了跟头,对他的感觉,倒是征服欲多过了心动。 “哎……”宝华公主叹气,有些怅惘地道:“可皇兄和母后都很是中意大人,宝华怎好让他们失望?” 封令铎依旧是端肃的神色,恭敬道:“公主何不问过自己的意思?” “什么?”宝华公主挑眉。 封令铎道:“公主已是千金之躯,不该活在他人期望里,更不该万事先委屈了自己。臣还有要务在身,便请手下代劳,不亲自送公主往封府了,臣告退。” 言讫,封令铎对着宝华公主一拜,转身走下了垂拱殿外的台阶。 待人行远了,一旁的沈尚宫才颇有些不忿地靠过来,对宋婉兮耳语,“奴婢看这位封参政也是忒傲慢了一些,真真的不识好歹。” “你懂什么?”宋婉兮乜了沈尚宫一眼。 须臾,她扭头看向台阶下那个几欲不见的挺拔身影,整着身上的霞帔对沈尚宫道:“行了,快走吧,再晚的话,这宫门都要下钥了。” 第39章 偷情“我有一个朋友……” 另一边,叶夷简憋着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的气,冷着脸回了大理寺。 甫一进了衙门,便见着前后两院的人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叶夷简蹙眉行过去,问门口正埋头记录的录事,“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是在干嘛呢?” “回叶少卿的话,”那录事有些赧然地道:“这是按照严大人的要求,调往闽南随行的大理寺人员名单。” “什么?!”叶夷简一愣,扯过主簿手里的名录一边浏览一边质问:“他严含章要去闽南赈灾,关我大理寺什么事?” “是这样的……”主簿也有些讪讪的,“严大人说,按照封参政的意思,闽南路的官员都是戴枷办事,是犯官。既然是犯官,按照朝廷的法令,那就得要有专人看管,否则人要是中途跑了死了,他可负不起那责任。” 叶夷简听得嗤了一声。 敢情这人说要免罪的时候不管,如今要给他找不痛快了,倒是又想起朝廷法令了? “那这事,郑寺卿也同意了?”叶夷简问。 那主簿恹恹地看着他,半晌,无奈地点了点头。 “胡闹!”叶夷简气极。 可这件事从上到下,包括他那个看似与他穿一条裤子的兄弟都不帮他,叶夷简人微言轻,除了生生闷气,也着实没有办法。 眼不见心不烦,叶夷简黑着脸将手里名单仍还给主簿,转头绕道去了自己的廨舍。 酉时的大理寺,官吏们或是在前院帮忙,或是结伴准备下职。廨舍里空空荡荡的,叶夷简从木架上取下闽南一案的卷宗,准备坐去书案前再看看。 然一抬头,便见自己常用的书案之后,端端正正地坐着个身着紫袍的男人。 “哎呀妈呀!”叶夷简吓得手里卷宗都丢了,兀自靠在书架上缓了半晌,才抬头恨恨地乜了封令铎一眼。 “不知封相莅临,有失远迎,下官惶恐。”他蹲身拾起地上卷宗,敷衍地应付着封令铎,却始终垂眸看着手里的卷宗,懒得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封令铎却难得好脾气地哂了一声,“怎么?人回了上京,官架子也跟着端起来了?” 叶夷简并不理他,兀自寻了张案几坐下,埋头道:“下官蒲柳之姿,恐怕领会不了封参政的意思,若是有公事要问,还烦请封参政外面等一等郑寺卿。” “哦!”他似是想起什么,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老人家现因严大人的交代正忙着,劳烦封参政久等。” “叶德修,”封令铎的声音沉下来,“谁惯的你官威这么大?” “不敢,”叶夷简反呛,“封相一句话,就免了上百犯官的重罪,万两白银不予追究,要论官威,下官可比不啊呀!” 猝然地一掌落在脑后,叶夷简被拍得往前扑了几寸,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封溪狗!”叶夷简抱头回望,横眉怒道:“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打人了?!大理寺里都敢行凶……” 封令铎根本不搭理他,对着叶夷简再次举起了手。 “停!停停!”叶夷简吓得一个激灵,抱着脑袋就从案几后面跳了起来,还不忘悻悻地咕隆,“怎么兄妹两都一个样,说动手就动手……” “怎么?”封令铎若无其事地整着袖子,问他,“令菀打你了?” “她敢!”叶夷简梗着脖子,扭头却见封令铎一副笑而不语,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被对方三两句话就接了老底,叶夷简一时也没了跟这人纠缠下去的心思。他撇嘴叹气,满脸不耐地催促,“哎呀来干什么的快些说!有屁放屁没屁回家!” 封令铎笑了一声,也不再逗他,只缓缓地开口道:“怕你钻了牛角尖,专程来告诉你一声,闽南路的案子不是不查,而是缓后再查。你现在是永丰朝的大理寺少卿,做事要看全局,怎么?还以为自己是天福朝的灵池县县令呢?” 面前人显然没有相信封令铎的说辞,“嘁”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封令铎也不再跟他打马虎眼,从怀里摸出一卷东西递给他,挑眉示意他看。 叶夷简满脸狐疑地接过来,翻开,当即便被里面的内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怎么单独在你那儿?”他顿了顿,又似是明白了什么,瞪着封令铎恍然道:“好哇封溪狗!老子在前面为了证据拼死拼活,你居然把最关键的一本自己藏起来了!我、我我……” 真心错付,叶夷简气得就差表演个当场毙命。 封令铎却若无其事地轻轻敲击着圈椅的扶手,问他,“里面的内容看了么?” 他顿了顿,复又小声提醒,“仔细看看这些汇出款项的收货字号章。” 叶夷简怔忡,这才注意到这本记录着汇出款项的账本。 黄慈的钱有很大一部分都通过钱庄,汇入了一家叫做宝汇轩的古玩铺,而收款人的字号章竟然都统一印着“京”字。 虽说大昭一共有十五路两百五十四州,但能在钱庄的字号章上印下“京”字的,全大昭仅此上京一处地方。 思及此,叶夷简脊背凛然。 他又仔仔细细地将那些汇款字号和上面的数字看了一遍,不禁冷笑出声。 原来,之前查到的闽南路那一帮,都还只是端不上台面的虾兵虾将。躲在他们后面深藏不露的,才是只口能吞海的大鱼! 也难怪封令铎这只机关算计的老狗,要玩一招声东击西,用不重要的他,去引开追截证据的府兵。 亏他之前还那么信任他! 为了帮他把证据留下来,还被那什么破火油燎了一边鬓角,至今都还秃着一块! 但气归气,作为大理寺少卿,叶夷简自认一向公私分明。他强忍住想两把扯烂账本的冲动,继续阴阳封令铎道:“我一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可管不了这些,封参政还是早日将此事上报给皇上才是。” 封令铎闻言哂了一声,“你知道离开建州府的时候,我为何会被黄慈堵在城门口吗?” 叶夷简摇头。 “因为他发现了我的身份。” “啊?!这……怎么会?”叶夷简错愕。 关于扬州赵朗的身份,当时的那些文书,都是六部直接经手做的。 换句话说,那些文书根本就是真的,只要他黄慈查不到六部的头上,便绝对不会知道文书的来历,遑论真假。 猜想过于震撼,叶夷简好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封令铎将他手里的账本抽走,对他道:“所以现在对闽南路的缓,何尝不是另一种声东击西?只有对方放松警惕,觉得查不到自己头上,我们才有机会找到破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一席话说完,叶夷简眉间的郁色,终于一扫而空。 他讨好卖乖地“嘿嘿”两声,凑到封令铎身边,装模作样地疑惑到,“封溪狗你说你这脑子怎么就这么好用呢?!” 封令铎懒得听他拙劣的马屁,话锋一转问到,“还有之前交代你的另一件事办得如何了?” “啊?”叶夷简一怔,很快便想起来,这人昨天就派人给他捎了个口信,让他帮着在上京的地界,寻一块邻里和睦、治安良好、无凶案、无盗窃、无纨绔的地界。 叶夷简转身从书架上取来一张上京的地图,道:“喏,按照你的要求,这三处地方是很好的。马行街生活方便,州桥风景好,不过我建议你还是选这个……” 他说着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住宅区,“犀角楼大街,这里离你封府最近了。”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抚上桌案,并指在叶夷简所指的犀角楼大街敲了敲。 叶夷简怔忡,抬头却见封令铎一脸冷漠地样子,语气端肃地对他道:“你扯我封府做甚?又不是我要找宅子,我这是帮朋友问的。” 叶夷简眨了眨眼,片刻才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封令铎无端被他那个“哦”弄得心头发虚,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才问:“那……这三处地方,哪一处最不容易被跟踪?” “哈?”叶夷简不解,蹙眉问他,“你难不成是准备养外室?或者……私通苟合?” 猛然被扎了心口的封令铎瞪他,怒道:“让你办事就办事,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哦……”叶夷简又无所谓地应了一声,指着地图继续道:“那就这里吧!马行街商铺多街巷多人流大离你封府也远,而且这旁边还有个汴湖。到时候如果你觉得被跟踪了甩不掉,还可以跳个湖来迷惑一下敌人。” 封令铎被他说得频频点头。 须臾,叶夷简收好地图还不忘跟他叮嘱,“姚师傅初来上京,人生地不熟的,我还 是觉着与其给她置间宅子,还不如让她在友人府上借宿,等段时间再搬出来。” “……”封令铎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狡辩,“我……何时说是给她买的宅子了?你不要胡乱……” 话音未落,迎着叶夷简那副“你看我信不信”的嘴脸,封令铎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可是她说过不回封府,我也答应了不会强逼于她。” “她不是还认识薛清吗?”叶夷简故意笑嘻嘻地道:“上京薛氏,手下宅邸何止一两处,随便借一间给她,倒也不是不行……” “现在是酉时二刻,”封令铎打断了叶夷简。 他悠然地负手望了望廨舍外的天,自语道:“令菀今日去了趟兵部,按时间推算,某人若是再唠叨没完的话,今天恐怕是没有办法偶遇了。” 周遭安静了一瞬。 方才还嬉皮笑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叶夷简愣了愣,跟着也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外面,而后惊讶地对恰巧路过的一人唤到,“啊呀!尉寺丞!尉寺丞等等我!我有点事要同你讲。” 言讫也不同封令铎道别,拔腿就追了出去。 封令铎嫌弃地乜他一眼,补充,“她爱走南边的朱雀门,路上都会先去州桥附近晃晃。” 话音落,方才那个还追着尉寺丞说要谈事的人脚尖一转,兀自折回,朝着南边去了。 第40章 空房他的妆都白化了 青楼画阁,绣户珠帘,耳边是茶坊酒肆的欢声笑语,空气里是食肆酒楼的珍馐饕餮,雕车宝马,金翠耀日。 姚月娥站在上京城最繁华的南门大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捧着包糕点走在最前头,不忘回身对卫五和齐猛招手,示意他们快快跟上。 卫五牵着车前的马,望了眼一手拿冰糖葫芦和面人、一手拿烤肉串和香饮子的齐猛,露出点惺惺相惜的神色。 一个戴着白色头巾的男人凑上来,向姚月娥展示他手上一条色彩艳丽的鲜红手串,姚月娥怔了证,却看着他高鼻深目的异域五官发呆。 “这是来自大食国的珠宝商人,”卫五向姚月娥解释,“他手上的珠串是红珊瑚。” “珊瑚?”姚月娥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新奇事,“就是海里面会长的那种珊瑚吗?” 卫五点点头,从腰间摸出块碎银子,将手串买了下来。 “诶!不、不是!我就是看看,我不是那个意思……”姚月娥有些赧然,推拒着不肯收下。 “来的路上大人交代过了,”卫五道:“但凡是姚师傅多看一眼的东西,都先买下来,喜不喜欢需不需要,另说,还请姚师傅不要为难卑职。” 卫五说得恳切,姚月娥只好先将手串收了。 午时刚过,街巷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人们三两一群地寻觅着用膳的地方。 人流挨挨挤挤地推着几人前行,倏地,一间装潢精美的布料行,吸引了姚月娥的视线。 正是爱美的年纪,会被这些吸引注意不奇怪,可姚月娥想起身后跟着的卫五,一时犹豫,步子就不下不上地顿了一顿。 “掌柜的?掌柜!” 身后当即想起卫五的声音,姚月娥转头错愕地看他,却见他一脸讪讪地解释,“卑职乃习武之人……” 所以这人看她哪根手指动一动,都能猜到她想做什么是吧? 姚月娥无语,但见布行的掌柜已经行出来,笑脸相迎,一时也不能拒绝。 于是走进去的时候,她故意冷脸警告卫五道:“我要买的是做贴身小衣的料子,这个钱你莫非也要抢着替我付?” 直击要害,一句话问得卫五噤了声。 这要是传到封参政耳朵里,说他替姚师傅付钱,买了做贴身衣物的料子…… 卫五摸着自己的脖子,惴惴地摇了摇头。 “嗯,这才对。”姚月娥开心了,跟着掌柜的进了铺子。 不得不说,上京城真是个好地方,所有的东西对姚月娥来说,都是新鲜的、稀罕的、没见过的。她看着面前一匹匹精美绝伦的布料,忽然又有点后悔刚才跟卫五说过的话。 “姑娘您看这个,”掌柜的见姚月娥久不表态,干脆拿出了所谓的镇店之宝,“这是苏州上好的丝绸料子,上面的鱼戏芙蕖纹,是由十二位顶级的绣娘,耗时一月才绣出来的,您看看。” 不得不说,这顶级的丝绸和绣工真是好,天光之下鱼鳞细密,花瓣层叠,翻动间似有粼粼水光浮动,栩栩如生,看得姚月娥不禁瞪圆了双眼。 “可是……”姚月娥清了清嗓,赧然道:“可是……我没学过针线女红,买了这么好的料子做不好成衣的话,岂不是浪费了?” 掌柜的听了笑起来,“这个姑娘不必担心,您请这边来。” 他说着话在前面给姚月娥引路,“这边的铺子,也是我们东家的,不同的是那边是布料,这边就有成衣,刚才姑娘看中的那块料子所制成衣在此,姑娘若是喜欢,可以去里间试试合不合身。” 姚月娥本是敷衍地点着头,可在见到成衣的那一刻,眼睛却再也挪不开了。 她想起先前在闽南路的时候,封令铎假扮的赵朗曾给过她一笔五百两的订单,刨去购买原料和给窑工的月钱打赏,她自己还剩下了差不多一百两的样子。 她快速地盘算了一下,觉得上京这边的房子,可以先找个便宜的租着,反正薛清答应了把她的兔毫盏送去市买司,只要御供的单子一下来,赚的钱再用来租铺子…… 如是想着,姚月娥便壮起了胆子,问掌柜的道:“这套衣裙,统共要多少银子?” 掌柜的笑容亲切,缓缓伸出两根手指道:“不贵,就八十两。” “什么?!”姚月娥结舌,抚在衣裳上的手都不觉颤抖,“八、八十两?” 掌柜的点点头,“这料子是我们东家从苏州直进的,没有中间加价,姑娘不信可以去别处看看,同样的料子,同样品质的成衣,别家卖你少于一百两,这套衣裳我就送给姑娘。” “一百两?!”姚月娥重复着掌柜报出的价格,目瞪口呆。 这……她都才卖了十两,怎么仅仅一套衣裳,居然就要一百两?!姚月娥简直不敢相信。 可看着掌柜亲切的笑容和殷切的眼神,姚月娥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搪塞一下,结果话还没出口,就听旁边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呲笑。 “这里可是上京城最好的布料行和成衣铺,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藤紫色对襟大袖衫、外罩及膝褙子的女子,看着约莫十六七的样子,梳着朝天髻,头上一对花头钗缀着翡翠和珍珠,一看便是官眷勋贵家的小姐。 只是这样华丽又盛重的打扮,多是在正式场合才会出现,而眼前这人连出门逛街都穿成这样,是个什么性子,姚月娥大概便猜到了几分。 她不想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刚好也借她脱身。于是姚月娥笑着对掌柜的说了声“谢谢”,转身便要出了这成衣铺子。 “嘁!” 那人冷笑一声,又同身旁的丫鬟咕隆着骂了句,“田舍妇。” 姚月娥停下了脚步。 她转身面对那人,面无表情地回到,“对,我就是田舍妇,不仅我是,我家祖上三代都是。怎么?有问题么?” 许是没料到她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能有这样的脾气,对面的人明显愣怔一瞬,一张白嫩嫩的小脸,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 她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憋了半天,吐出一句“不知廉耻!”言讫将头一转,趾高气昂地转身要走。 “等等。”姚月娥伸臂挡住了她。 她缓缓转身过去,攫住那女子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反问:“不 知廉耻?” 许是跟在封令铎身边久了,姚月娥严肃起来,竟也带着几分迫人的威压。那女子神色微微起了变化,凛着后背往丫鬟身后退了几步。 姚月娥神情冷漠,对那主仆二人道:“妾身并不觉得身为田舍妇是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知廉耻?大昭朝以农为本,没有那些田舍妇田舍翁缴纳税款,你父兄哪里来的俸禄?没有他们种地交粮,你哪来的米面填肚?所以你凭什么看不起他们?” “大胆!”那女子被怼得哑口,只能凛着声音虚张声势,“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姚月娥愣了愣,从头到尾地将她扫了一遍,才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说完扭头就走,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一遍“可惜老娘也不想知道”的态度。 “掌柜的!掌柜的!”那女子气得跺脚,指着姚月娥的背影大叫,“把她、把她轰出去!快点!” 掌柜的一听倒犯了难,只陪着笑脸安慰那女子道:“这可不好使。我们东家规定了凡进门者,皆应以礼相待,我今日若是把人轰出去了,我明日就得被东家给辞退了……” “好!好好!”女子怒不可遏,连说话的声音都染上了哭腔,“她不走,行!我走!”言讫,她转身便对身旁的丫鬟吩咐,“东西放下,我们走!” “这是怎么了?” 门前的台阶下,一人从马车上下来,阔步进了这间成衣铺。 那掌柜的眼睛一亮,仿佛见到救星似得唤了句,“少东家。” 而一听这一句,女子脸上的表情当即便柔和下来,连说话的语气都轻了三分,委屈又嗔怪地唤了句,“薛老板。” 薛清笑了笑,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态度,问那女子道:“怎么了?最近天热,王三娘先消消火。” 想是这一句带着笑音的“王三娘”唤得她心头舒坦,王三娘只轻轻地瞥了姚月娥一眼,轻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姚月娥才看清来人。 “薛老板?!” “姚师傅?”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样的惊讶与欣喜。 “姚师傅是什么时候来上京的?”薛清问:“怎么不让人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安排人手护送啊。” 姚月娥笑笑,挥手道:“才到的,这位是叶少卿的手下,有他一路护送我上京,薛老板不必费心。” 薛清这才发现姚月娥身后的暗卫和齐猛,拱手对他们拜了拜。 算起来,两人也有一月的时间没见了。想起上一次见面还是他邀请姚月娥来上京,如今再碰面,人便已经到了上京了。 薛清心头欢喜,看了眼门外的天色,估摸着时辰对姚月娥道:“姚师傅既来了上京,薛某也该尽到地主之谊,如今恰好是膳时,几位若是不嫌弃,还望赏光让薛某……” “诶!这不好吧?”姚月娥打断薛清,“之前在嘉禾县的时候,薛老板就多有照拂,今日怎好再让薛老板破费?” 薛清摆手笑到,“不打紧不打紧,薛某名下还有几处酒楼,也算不上破费。另外用完午膳,薛某恰好邀请姚师傅一道,往薛某的瓷器铺子上看看。今日到了一批汝窑和钧窑的茶器,还是瓷器名家张廷怀先生的作品,姚师傅若是感兴趣,刚好帮薛某参谋参谋。” “可是午后我们还要送姚师傅去……” “真的?!” 暗卫的话被姚月娥兴奋的声音掐断了。 : 原本还推脱不已的人一听瓷器,登时化作见了耗子的猫,神采奕奕地催促着薛清快走,就差提议边吃边看了…… 这一幕让王三娘也傻了眼。 薛清像是完全将她给忘了,直至行到门口才顿住步子,吩咐店里的掌柜道:“今日王三娘的单子,你记到我的私账上即可。” 言讫,他对着仍然错愕的王三娘拱手道了句,“对不住,您请便。” 而后便引着姚月娥一行人,匆匆地走了。 * 南太平街,封府。 午后的日光颇好,落在院子里的石板砖上清粼粼的,照得人心情都跟着敞亮。 中书舍人温客初抱着怀里的公文,看着眼前那个容光焕发的男人,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白衣锦服,面如冠玉,挺拔身板被腰上的玉带一掐,显得腰身刚劲不说,就连那双本就优越的长腿,看起来都更长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印象中的封参政,一直都是一副严肃板正、不苟言笑的模样,怎么今日看起来这么…… 温客初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比较准确,想了半天,又觉得一个“骚”字似乎是多有冒犯。 正在整理仪容的封令铎没功夫搭理他,随意指了块身边的地方道:“东西先放那儿吧,本官看过后,会向皇上禀报的。” “是。”温客初应了,放公文的时候,眼神还是忍不住黏在封令铎身上,似是想将他盯出个窟窿。 “怎么?”封令铎扭头看他,却见温客初一脸认真地赞叹,“封参政,您今日真是太俊了!” 许是被下属这傻乎乎的样子逗乐了,封令铎难得地噙了抹笑,没好气地打趣到,“拍马屁在我这儿可不顶用。” 温客初嘿嘿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 申时正刻,封令铎的马车停在了马行街的青花巷。 季夏的时节,树木蓊郁、花草正盛,一枝繁茂的合欢从墙头探出来,粉白的花瓣丝丝缕缕,盛如堆雪。 看着眼前幽静的街景,封令铎没来由地觉出一丝甜蜜。 这间宅子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是由他亲自布置的,一点一点从无到有,好像是终于给两人建起一片自在的天地,一片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封令铎心神荡漾地想着,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及至终于走进留给姚月娥的院子,他看到的却是站在屋檐下发呆的卫五。 “她人呢?”封令铎问。 “姚师傅……姚师傅她……”卫五支支吾吾,好半晌才声如蚊蚋地嗫嚅到,“方才在南门大街偶遇薛老板,姚师傅跟着他去参观瓷器铺了……” 第41章 怨夫闷骚的小心思被媳妇发现了 月亮升上来,躲在丝丝缕缕的乌云后,露出双羞怯怯的眼睛。 姚月娥下午跟着薛清去铺子里看新进的瓷器,一不留神就呆到了酉时。对方盛情难却,她实在推脱不得,于是挨着又用了顿晚膳,直到二更天的时候,才回了青花巷的这间宅子。 听卫五说,这地方是封令铎专程给她置办的,起初没告诉她,是想等她亲眼见了,再给她一个惊喜。可无奈今日实在太晚,姚月娥从马车上下来,只看见了黑洞洞的巷子和高墙。 偶遇故友,又饱览名作,姚月娥心满意足,也根本没心思去看什么宅子。 一路走进来,不管卫五说什么,她都周全地应着“好,真好”,实则手里摩挲的却是薛清给的名帖,惦记着最近要抽出时间,去拜访拜访这上面的瓷器名家。 卫五将姚月娥引到了内院,在月洞门外停下了脚步。 按照大昭习俗,外男需回避女子闺房,姚月娥谢过卫五,从他手里接过大包小包的东**自行了进去。 月亮伏在飞檐上,脚下的青砖铺了层淡淡的银霜。 姚月娥侧身撞开寝屋的隔扇门,随意将东西在一旁的春凳上放了,又摸黑去寻灯烛。 火光点亮的一瞬,角落里的一个黑影倏地撞入眼帘,姚月娥惊叫,好在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人不请自来,她很快反应过来,举着纱灯唤了句,“封大人?” 那团黑影应声动了动,半晌,她才听到某人温淡地“嗯”了一声。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来,姚月娥没好气地嗔着,“不声不响的,你是鬼啊……” 封令铎不应她,声音沉冷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姚月娥被问得回过神。 思及封大郎君的脾气,刚才那么阴阳怪气的质问她,姚月娥反应过来,这人十有八九是狗脾气又犯了。 可跟谁见面、做什么,说到底 都是她自己的事,封令铎没立场管。 她又不是封府的妾了。 姚月娥起了坏心思,就偏不想坦白,于是故意避而不谈,只说:“就出去逛了一下。” “还有呢?” 果不其然,封令铎开始咬着不放了。 “还有?”姚月娥挑眉,声情并茂地演绎着不知所谓,片刻才摇着头,理直气壮地回到,“没有了啊。” “姚月娥!!!” 意想之中的愤怒如期而至,眼前的人怒不可遏,冷着脸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倒好,一入京就跟薛、跟个野男人四处瞎逛,我看你就是诚心要气死我!” “你吼什么?!我又不知道你要来!”姚月娥不甘示弱。 她如今窑上有人,手里有钱,背后还有个看好她的合作伙伴,才不怕这人摆架子的吓唬。 “你不知道我要来?”封令铎觉得不可思议,“今日是你上京的第一天,你觉得我会不来?!” “啊?”姚月娥被问得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却不合时宜地觉出点暖意。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突然有人念着等着,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火气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被卸了。 姚月娥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敷衍着应了一句,“知道啦。” 然而眼前火光一晃,面前的郎君玉冠白衣,风姿绰约,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你……”姚月娥怔忡,目光定在他身上,半晌才问他到,“你今日特地打扮过的啊?” 眼前人愣了一瞬,脸色红了白,白了黑,简直可以用精彩形容。 须臾,他微微别开脸,嘴硬地回了句,“没有。” “你少骗我!”姚月娥不信,非要认真掰扯,上前两步细细地打量,举着的纱灯几乎要燎到他的眉毛。 “这玉冠是新的,衣裳是新的,腰带是新的……”姚月娥嘀嘀咕咕,凑近封令铎的侧颈,重重地吸了一口,“就连这熏香的味道都是新的,封溪狗,你还敢说自己没特地打扮?” 她凑得很近,呼吸都撩在了耳鬓。烛火下,她仰头看他,一双弯弯的桃花眼映着火光,盈盈跃动,笑得晶晶亮亮。 封令铎忽然就觉得心口某块不知名的地方,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让他伸手就抓住了那只颇不安分的素手。 极轻的一声响动,姚月娥手里的纱灯也跟着晃了晃,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胸口处绣着的海棠,几乎已经被挤压得变了形。 月夜、暗室、昏灯,干燥的指腹摩挲着手腕,房间里一对心怀鬼胎的孤男寡女…… 一股灼热燎过两颊和耳廓,姚月娥觉得自己登时就烧了起来。 “咕咕——” 胃腹里陡然的轻响,像刺破泡沫的麦芒。 姚月娥愣了愣,有些错愕地问封令铎,“你不会还没吃晚饭吧?” 封令铎垂眸看她,疲惫又无奈地反问:“你说呢?” 姚月娥略微敷衍地“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丝愧疚。 她瞧一眼还不算太深的夜,眨着清粼粼的眼睛问封令铎到,“厨房里有备着食材吗?要不……我给你弄碗吃的?” 说干就干,姚月娥扯着封令铎的袖子,两人摸索着找去了厨房。 新置的宅子,家仆都还没添进来,偌大的三进院落只有他们两人,也只有灶台上,才能烧出几分烟火气。 从未下过厨房的封大郎君被打发去生火,哐哐当当的声音里,姚月娥突然惊喜地叫了声,“胡椒!居然有胡椒!” 封令铎蹙眉,回头却见她抱着怀里的一堆食材,高兴得像个孩子。 “盐、鸡蛋!天呐!居然还有新鲜的莼菜和竹笋!封溪狗!”她双眼放光地看他,问:“你现在是不是比原来更有钱了?” 封令铎被她问得愣住,这些东西都是他交待底下的人去置办的,他哪知道是好还是坏,贵还是便宜。 好在姚月娥似乎也没真想听他的回答。她顿了一会儿,便兀自又道:“鲜菜和胡椒都卖很贵的,特别是胡椒,我记得入封府之前,我好像就小时候在上京的馆子里吃过一次。” 姚月娥说着话笑起来,似乎是想起了幼时记忆里的美味,心情都跟着明朗。 她掂量着手里的东西,问封令铎道:“我给你做一碗面疙瘩汤怎么样?” “啊?……”封令铎有点郁闷,问她,“不加点肉和蔬菜吗?” “嘁!”姚月娥乜他一眼,“这么晚了还想吃大餐?等我做完天都亮了,我在汤里给你加个鸡蛋吧。” 封令铎“哦”了一声,很是嫌弃的样子。 姚月娥真要给他这挑食的毛病气笑,语气不善地警告,“别不知好歹!我小时候,这鸡蛋都只有过生辰才能吃。” 封令铎闻言挑眉,疑信参半地问:“那不是一年才吃一个鸡蛋?” “嗯,对啊。”姚月娥点头,揉着手里的面团答得坦然,“那也还不是每一年都有,要是遇到灾年,能吃饱肚子都不错了。”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兀自继续道:“我小时候几乎什么都吃过。你见过蚂蚱和蝉吧?就是田地里会飞的那种小虫子,拿油酥一酥特别好吃。不过我们一般是烤着吃,因为油太贵了。还有树皮,你知道吗?榆树皮是最好吃的,其次是柳树皮,不过它有点苦,槐树皮最老,牙不好的都嚼不动。还有观音土,虽然能填肚子,但再饿都别吃太多,因为它会积在肚子里排不出去,会死人唔……” 后背倏地触到一片火热的胸膛,男人的双臂紧紧拥住她,姚月娥却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 “怎么了?”姚月娥缓下搓揉面团的动作,回头却只看到烛火下,他侧颊柔和的弧度。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上着热气,大团白色的雾气冲上来,映着厨房里昏暗的烛火,交织着最暖的人间烟火。 好半晌,封令铎都只是这么抱着她,一言不发。 他知道在来封府之前,姚月娥过得很难。可这样的“难”直到方才那一刻,才实实在在地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具体的样子。 他不敢想象当初那个小小的姚月娥,是如何靠着她所说的那些“食物”活下来的。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是胡编乱造都难以想象的经历。 她却能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胸口忽然就被塞进了一团裹得死死的棉花,从喉头到胃腹,都被顶得一阵生疼,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却依然把自己养成了现在的样子——明媚、坚定、善良,像酢浆草一样具有疯长的生命力。 封令铎忽然就明白了回廊下的第一眼,他是被她身上什么样的气质吸引了。 那种看似野蛮的破坏力,实则只是她对生活的热忱。 封令铎毫不怀疑,只要留着一口气在,姚月娥永远会是那个最想要活下去的人。 “对不起。” 不知道是哪个念头让他酸了眼鼻,封令铎吞咽着,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喑哑。 姚月娥却像是被他着莫名的一句给逗乐了,她轻轻笑了一声,问:“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封令铎喉头哽塞,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觉得愧疚,大约是惋惜没有早点了解她的过去,惋惜自己虽然熟读诗书兵法,却依旧不懂苍生疾苦,惋惜自己没能早点遇到她…… 姚月娥却像是懂了他的心思,反过来安慰他,“不必觉得愧疚,很多事情是你决定不了的。出生富贵不是你的错,出生贫苦也不是我的错。你只能看到周围的世界,就像我来封府之前,我从不觉得自己过得苦,因为那时候,身边的人都一 样。” 她忽然笑起来,“小时候就常听我爹说,人这一辈子就像是窑炉里的一只盏,人烧一半,天烧一半,人的那一半要尽力,天的那一半别抱怨,大不了再烧一遍。” “嗯,飘茵堕溷。”封令铎道。 “飘啥多?”姚月娥眨巴着眼睛,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 愁绪被她这莫名的一句打破,封令铎低头笑起来,“你做的吃食呢?可别烧糊了?” “啊?啊啊啊啊!——”姚月娥跳起来,这才手忙脚乱地将锅里的东西都盛了出来。 月上中天,打更的梆子敲过,已经是三更的时候。 两人偷完晚食出来往后院去,穿过几道月洞门,等行到寝屋外的廊檐下,姚月娥终于回过了神。 她转头看着那个一路上很是自觉跟着她的男人,疑惑到,“你怎么还不走?” 许是问题太直白,封令铎愣在了当场。 他有些费解地回视着姚月娥,问:“我该走吗?” 姚月娥点点头,颇有点理直气壮的样子。 夜风呼呼地刮着,将方才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一点温情吹得不见了踪影,封令铎又被这人的一句话给问得心塞,敢情他在这人眼里,就是个半夜来蹭吃食的流浪猫狗对吧? 封令铎登时就给气笑了。 也好,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免得来来回回试探拉扯,时不时就要被这人堵得不上不下。 思及此,封令铎上前两步,直将姚月娥逼到背贴门扇,才冷冷沉沉地开了口。 “姚月娥,”他神色凛冽,语气里都是呼呼的冷风,“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第42章 外室堂堂封相沦落到如此田地 姚月娥怔忡,短暂的疑惑很快被心虚取代。 她神色游移,躲闪着避开封令铎咄咄逼人的视线,最后只嗫嚅着应了句车轱辘话,“什么什么意思?” “少跟我装傻,”封令铎懒得跟她含糊,直接揭穿她的糊弄,“你不知道我对你什么意思?” 单刀直入的问题,将姚月娥逼入死角,这下本就空无一人的宅子里,更是静得吓人。 男人的胸膛宽阔、气势迫人,他的双臂将她一左一右困于其中,无处可躲的姚月娥耷拉着脑袋,终于屈服的样子。 “有鬼!” 素手一晃,姚月娥惊恐地指向男人身后,言讫猫腰一闪,转身就溜进了身后的寝屋。 侥幸脱身的姚月娥心下惊悸,慌乱地摸索着门锁。 可屋子里黑洞洞的,烛火早已燃尽,姚月娥视物不清,脚下步子踉跄,关门的动作就稍微滞涩了一息。 “唔……” 小腹上倏然贴来一只大掌。 身后的人动作娴熟,将她往后拽得一个踉跄,很快,她另一只试图挣扎的手,便也落进了那人的手里。 “哐啷啷——” 两具身体重重地砸在门扇上,发出成片闷雷似的惊响。 落锁、俯身,一气呵成。 那些姚月娥没来得及出口的声音被薄唇堵住,淤积在喉咙和鼻腔,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哼鸣。 他吻过她太多太多次,可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的急不可耐。 男人的呼吸沉而急切,灼灼地缠绕着她的,唇齿张合时有水声和低喘,克制又放纵。 姚月娥感到手掌的火热轻抚着她汗涔涔的背脊,不容商榷地将她压上去,胸口像是撞进无数只小兔,她感觉头脑发晕,很快就被吻得喘不上气。 最后,她又咬了他。 以前若是封令铎要得太狠太重,姚月娥便会在受不住的时候,报复性地咬他——肩膀、侧颈、喉结…… 而彼时的封令铎不会在意,他只会更坏地将人背过去,将她摆成个不能轻易咬人的姿势。 可不知从何时起,封令铎发现自己变了。 他变得在意她的感受胜于自己,也明白男女之间,强迫不是情趣。 你情我愿才是。 廊上的风灯光晕昏黄,晃晃荡荡地从海棠纹的隔山门外透进来,旖旎的气氛无端就消散了几分。 封令铎松开了桎梏着她腰身的力道,贴着她的耳鬓,烦躁却又无奈地控诉,“你说不回封府,我应了;你说不想当妾,我也应了。可你不能只欺负老实人,不清不楚地就这么让我干等着吧?姚月娥,你的良心呢?” 姚月娥头还晕着,却着实被封令铎这句自封的“老实人”惊得不浅。 她想说,老实人可不会像他这样,半夜死皮赖脸地不回家,还话不投机就把人往门板上压…… 这人惯会装可怜使绊子,故而如今的脱身之法,便是视而不见,将问题都抛回去。 于是姚月娥稳了稳呼吸,明知故问到,“那你要怎么办?莫非你还能娶我不成?” 话落,她察觉那只掐在腰间的手,果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乎是某种知难而退的信号。 计谋得逞,姚月娥心中漫起一丝得意,可同时,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落也随之而生。 她不想深究这是因为什么。 暧昧的气氛因着这不合时宜的一句跌至冰点,姚月娥垂眸盯着封令铎的衣襟,听着他沉而稳的呼吸。 夜里起了风,将避雨的竹帘吹得沙沙直响,廊下风灯转了个圈,将他胸前的海棠纹影映得变化莫测。 她忽然就觉得这样的僵持很没意思,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脱身。 然而动作刚起,就被他再次扣住了腰,男人的另一只手轻落在她侧颈,扶住她一直低颔的下颌,迫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姚月娥也是现下才发现封令铎瞳眸里晶亮的光,他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惊喜,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姚月娥暗觉不对,下一刻,果真听到他难以置信地追问:“当真?” “……”姚月娥无语,想说她还真没当真。 可看着眼前男人这副傻样,她似乎又有那么点不忍心,于是只能转移重点道:“可是你娘唔……” 没说完的话被某人不耐烦地掐断了。 封令铎单手握着她的下巴,将她一张红唇都捏得变了形。他一手撑在她的耳侧,微微俯下身来,漆黑深寒的凤眸像猎手锁定猎物,紧紧攫住姚月娥的视线。 “在你心里……我是个害怕亲娘的窝囊废么?”封令铎说得慢条斯理,一对剑眉却深深地蹙着,逼人威压迎面而来。 “我既要娶你,当然是会提前清理掉一切阻碍,你是觉得我不敢,还是做不到?”他越说,眉头蹙得越紧,更是挤成了一个“川”字。 “……”姚月娥被他这下一刻就要发疯咬人的模样威慑,十分配合且真诚地摇了摇头。 就凭着这人之前差点把自己淹死在建河的狠劲,姚月娥相信,他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别别别……”她赶紧认了怂,真怕封令铎一个发疯冲动,就将她给娶了。 虽说在大昭,妻的地位比妾高,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困于后宅管管家财的角色。她若是嫁了封令铎,只怕是再也不能如现在一样,烧窑学艺、自由自在了。 “那你什么意思?”封令铎放开她,显然已经没了太多的耐心。 “我的意思是……”姚月娥踟蹰着,最终还是抱着试探的态度道:“要不……我们偷偷的?” 此话一出,周遭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廊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将六月的天都刮出了一副寒风凛冽的味道。 姚月娥看着眼前那个脸色骤沉的男人,有点后悔自己方才的措辞。毕竟“偷偷的”听起来,怎么都有点鬼鬼祟祟,不太正经的意思,不知道换成“悄悄的”会不会好一点? “姚月娥!!!” 撼天动地的咆哮,将整条巷子的狗都给吼得吠了起来。 姚月娥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捂封令铎的嘴,却被他怒不可遏地扼住了腕子,将人再次狠狠地抵在了门板上。 “你这是让我与你无媒苟合?!” “啧!”姚月娥嗔他,纠正道:“我就说你们这些人书读多了犯傻气,怎么能叫无媒苟合呢?这 么难听!” 她竭力安抚着对方濒临爆发的情绪,好言道:“我们是两情相悦,此心天地可鉴!天知地知的事,怎么能叫苟合?对吧!” “可我们着不清不楚的,到底什么个说法?” 见封令铎总算是松了口,姚月娥又有了点信心,继续天马行空地胡诌,“那个……嗯……你们男子不是流行那种外面有个相好的,亲戚朋友都不知道,像个宝贝似的给藏起来,然后……” “你让我给你当外室???” 又是几声渺远的犬吠。 姚月娥真怕自己住到这青花巷的第一天,就被告个深夜扰民,她赶紧扑上去,双手捂住了封令铎的怒吼。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姚月娥也被这人磨得没了耐心,干脆破罐子破摔,双手一摊,“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啊?不行就算了,反正我东西都还没送过来,明早我就从这里搬出去,以后咱俩谁也别见谁,这样总行了吧?!” “起开!”她越说越气,最后干脆踹了封令铎两脚,兀自往春凳上收拾东西去了。 封令铎跟着她转了个圈儿,也真是给姚月娥这一顿气懵了。 要他堂堂封相做外室?当真是旷古绝伦、惊世骇俗! 这女人离开封府两年,倒是愈发的异想天开了,简直荒谬! 封令铎憋着口郁气,转身踹开了身后隔扇门。 “咳咳……” 几声局促的清咳从远处的月洞门外传来 封令铎蹙眉,往外头一瞥,却见是叶夷简身边的侍卫,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 见封令铎终于看到了他,侍卫赶紧抱拳一揖,凛声报到,“叶少卿有急事要找大人商议,还望大人赶紧同卑职走一趟。” 忽至的插曲,倒也算是个台阶。 封令铎愤懑地瞪了眼身后的姚月娥,一副要跟她没完的模样,转身跟着侍卫走了。 马车上,封令铎见到了叶夷简。 他破天荒地收起了打趣封令铎的心思,见到他,只神色愁郁地道:“黄慈死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兜头泼下的一桶冷水。 封令铎只觉额角跟着跳了跳,不待他问,叶夷简便又兀自道:“突然死的,没有任何征兆,大理寺的仵作已经验过了,说是突发心疾。死者身上无中毒、无外伤,看守的说就是人突然脸色苍白,眼见着就不行了。” “看守的查过了吗?”封令铎问。 “查过了。”叶夷简道:“黄慈多重要我不知道?本就都安排的自己人,且每日轮班都是抽签决定的,凶手就算想动手,也根本不可能提前得知今日轮到谁上职。而且黄家的人说,黄慈平日就有心绞痛的毛病,一直用着药的。” “那他死的还真是时候,”封令铎冷笑,话锋一转问叶夷简道:“那账本上的钱庄查得如何了?” “哎……”叶夷简叹气,“你说黄慈死了,我为什么这么痛心疾首?还不是因为那账本上都是不记名票据,查不到收款人不说,就连那些钱庄……” 叶夷简摇头,无奈道:“账本上那些能查到的钱庄,早在我们还没回上京的时候,就已经清算公示关掉了。” “关掉了?”封令铎蹙眉,难以置信,“这么快?!” 叶夷简憋嘴,将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封令铎笑着,却不动声色地将手上扳指捻得死死的,声音沉冷地道:“他们还真是手眼通天了。” 叶夷简有点丧气,“路都给堵死了,现在怎么办?” 封令铎沉默着,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问到,“京中有谁是对钱庄或古玩特别熟悉的吗?为避人耳目,最好不要是官宦权贵。” 叶夷简忖了片刻,还真给他想到一个。 他双手合十猛地一拍,喜到,“诶,你别说还真有!” “谁?”封令铎问。 叶夷简“啧”了一声,“这人你也认识,就是上京薛氏的少东家,薛清啊!薛家那么大的产业,别说是上京了,就是整个大昭,我估摸着都没有不熟的钱庄。” “……”才在姚月娥那儿受了一肚子气的封令铎无语,目光游移地找理由,“可你如何知道,薛家就不会跟幕后之人有什么牵扯往来了?” “这……还真不知道。”叶夷简犯了难,支吾着道:“要不你先去探探他的底?” 封令铎蹙眉乜他,问:“怎么就不能是你去探他的底?” “啧!”叶夷简不满,“我去?那我也得有理由去啊?我平日里跟他薛清无冤无仇的,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那我……” “你不一样啊!”叶夷简抢白,“他对姚师傅不是有点那种意思吗?你就以嗯……前夫的身份去会会他,这也说得过去吧?” “哦?”眼前的人挑眉,怒极反笑地看向叶夷简,“这么说,等令菀相看的时候,你也该跟着去参谋参谋?毕竟你也是她没能瞧上的倒霉竹马?” 封令铎冷哼一声,撩袍下车,气冲冲地走了。 车里的叶夷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火冒三丈地指着那个浸入夜色的身影吼道:“你说谁是没被瞧上的倒霉竹马?!还有相看什么相看?她敢去相看,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封溪狗你给我回来!话说清楚!” 第43章 二合一和媳妇冷战到底! 几日后,待姚月娥规整好上京的一切,便拿着薛清给的荐书,逐一去拜访了名帖上的瓷器匠人。 马车停在汴湖旁的一间深宅外,季夏的时节,树荫蔽日,芙蕖映天,小院雅致清幽,一见便知主人是个风雅之士。 姚月娥向门房递了荐信和拜帖,有些紧张地道了句,“劳烦。” 那门房先是一愣,看看手里的荐信,又看看姚月娥和齐猛,有些踟蹰地确认了一遍,“请问哪位是姚师傅?” “是我。”姚月娥笑着点头,却见那门房的眼里不知为何浮起一丝错愕。 然而他没说什么,只拿着拜帖去了,半晌,待门房从院内回来,脸上的错愕变成了难以遮掩的赧然。 他将拜帖和荐信都退还给姚月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家先生今日不便见客,那个……姑娘不如改日再来?” 言讫也不多解释,兀自便要关门。 “啊、啊?稍等!”姚月娥反应过来,抢先扶住了门扇,追问那门房到,“可否告知一下,先生是因何缘由不能见我?若是要改日的话,又是改到哪日才好呢?” 那门房一听犯了难,支吾着道:“这……主人的事,小的我也不敢多问,姑娘不如等几日再来碰碰运气吧?” 说完,那门房果断地合上了宅门。 姚月娥不明所以,总觉得这件事透着股古怪,可偏生她又说不出来。于是她转身看了看同样一脸不解的齐猛,招招手对他道:“走吧,去下一家。” 可是接下来的拜访,不出所料都不顺利。 主人家不是以有约不便为由推脱,就是门房直接告知,主人带弟子出门采风,不知何时才归。整整一个上午下来,两人走访了五六位瓷盏名家,却连一个人的面都没见着。 “师傅……”齐猛有些丧气,看着最后一张荐信问:“这个叫张廷怀的,我们还去拜访吗?” 姚月娥蹙眉不语,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回了句,“去!不过……” 她思忖着道:“这一次,换你去递荐信和拜帖。” 马车驶过蜿蜒的小路,不多时,便来到了张先生位于上京城郊的宅子。 按照约定,这一次是由齐猛向门房递去了荐信和拜帖。那门房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便进去传话了。 须臾,姚月娥便见他笑着小跑而来,伸手延请两人入内。 姚月娥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脚步刚起,却被那门房伸手给拦住了。 “姑娘止步,”他语气温和地道:“这荐信是薛老板写给姚师傅一人的,故而我们先生,也只接待姚师傅一人,还望姑娘……” “可是,”姚月娥望着那门房道:“我才是这荐信上的姚师傅。” “啊?!” 话一出,那门房大张着嘴,登时就愣在了当场。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是窘迫于方才的这场乌龙,一时竟连缓和气氛的话都想不出来。 姚月娥却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裙角,问:“敢问,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那门房为难,可到底碍于颜面,还是将两人都领 进了门。 张先生的宅子不大,穿过一道垂花门,就到了他平日里休憩见客的内院。而今将至午时,院中有学徒几人,想是一早忙完,要去膳堂用饭的。 门房让姚月娥和齐猛在门外稍等,自己进去通报。 然而这一次的通报,门房却去了好久,直到那几个学徒用完午膳返回,门房才讪讪地从里面出来,对着姚月娥和齐猛欠身道:“先生说不便见姚师傅,还请姚师傅回吧。” “你们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齐猛俯身逼视着那门房道:“说不见就不见,这是看不起谁呢?!” “并非是看不起两位,”门房被吓得后退两步,态度还算和善地解释到,“只是男女有别,我们先生从来不收女徒,为的就是避免这朝夕相处的情况,就算先生洁身自好,可到底人言可畏不是?我们先生一生醉心烧瓷,从来就颇有清誉,这么做一是为了先生的名声,二来,也是为了姑娘好不是?” 门房话语恳切,姚月娥也不想为难。她拽住齐猛,好声问门房道:“那就寻个人多的地方,小女与先生一清二白、行端影正,又何惧人言?” “这、这……”门房依旧是为难,道:“咱们烧瓷的这一行,从前朝到如今,可从未出过什么女师傅,就算是姑娘与先生清白,先生门下还有几十号的男徒,说出去,终归是不好听。还请姑娘念及先生和自身清誉,不要为难小的了。” 见门房言辞恳切,姚月娥一时也有些心软,但她犹豫了一息,还是试着劝说那门房道:“那能不能再帮小女带句话进去?” 她示意齐猛将阿爹的那本手札拿出来,呈给门房道:“张先生所烧钧瓷和小女家传所烧建盏一样,都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窑变瓷,其中窑变和釉色的诀窍,小女有很多地方想同张先生讨教,还请先生看在同为瓷器传承人的份上,帮一帮小女。” “这……”那门房犹豫着,但看着手里那本页脚微卷,边线起毛的手札,心里到底还是不忍了一瞬。 “行吧,”他叹气,对姚月娥道:“那小的就再进去同先生说一次,这一次若还是不成,姑娘就不要再为难先生了。” “嗯,好的!那就多谢老先生了。”姚月娥感激地点了点头。 “等等。” 身后忽然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 姚月娥转身,只见一个短衣襻膊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几人身后。 他的眼神扫过姚月娥和齐猛,落到了门房手里的那本手札上。他面色不悦地上前,看也没看便将门房手里的手札,直接扔回了齐猛怀里。 “师傅都说了不见,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你!……” 齐猛暴怒,姚月娥拉住了他,好声与那学徒解释,“我们是建州府嘉禾县人,路途遥远,来上京一趟不容易,也是诚心拜见张先生……” “怎么?”学徒打断姚月娥的话,“你们诚心拜见,我师傅就必须得见吗?那你们再诚心求一求,我师傅是不是该把秘方都给你了?!” 那人的话着实不好听,可姚月娥依然耐着脾气道:“我们也是经薛清薛老板引荐,才抱着同行切磋的心思来的。” “嘁!”那人哂笑一声,“薛清不过一个铜臭商人,他懂什么瓷器风雅。师傅将作品交与薛家,是看得起他,现在怎么?反倒要用薛家来压我们了不成?” 若说前来拜访,是因着同为匠人的欣赏敬佩,直至如今,张廷怀的这个徒弟,可谓是败光了他在姚月娥心中的所有好感。 姚月娥不欲再与此人多言,拽过齐猛与那门房拜别,转身之时,却听那学徒还在喃喃自语地嘲笑,“也不知道是哪家想来白嫖的,冒充瓷艺匠人居然找个女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女人还能烧瓷制盏的,这不是明摆着要坏我们师傅名声的把戏吗?” “你再给老子说一句?!” 不待姚月娥出声,齐猛先忍不住了。 他甩开姚月娥,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将那学徒像拽只鸡仔似的拽了过来,怒道:“我家师傅是薛老板亲选的贡户!你们如此轻慢访客,便是你家师傅所授的待客之礼?!” 齐猛情绪激动,这一吼,便把满院的学徒家仆都喊了过来。 在别人的地方,姚月娥不想把事情闹大,上去拉住齐猛,让他不要多话。 谁知齐猛方一放开那人,他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揉着胸口怒道:“小小一个贡户就了不得了?你们自己去州桥附近的巷子看看,那里但凡是开了铺子的,全都是贡户!你一个连名号都叫不出来的新人而已,也敢到处叫嚣?上京城哪一个藏家收藏过你的大作?也忒会借着薛家狐假虎威了!” “就是!就是!” 一席话说得在场学徒纷纷附和。 眼见事态要变得更乱,姚月娥趁着齐猛还没失控前,拉着他赶紧走了。 及至出了门外,齐猛才挣开姚月娥死拽着他的手,愤懑道:“他们欺人太甚!简直是狗眼看人低!师傅你就这么算了?” 说着话,齐猛又往马车上冲,一副要去找谁算账的模样。 “回来!”姚月娥喝住他,问:“怎么?要去找薛老板告状啊?” 见齐猛垂头丧气地不说话,姚月娥又道:“你还没看出来吗?里面那帮人自诩是清流匠人,看不起趋炎附势之人,也看不起追名逐利之辈,你去找薛老板有什么用?你就是去找皇上都没用。” 齐猛悻悻地呲了一声,不服气道:“就他们还自诩清流,我看全上京最势利的就是他们!” 姚月娥沉默着,齐猛说的那些,她又何尝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她一个初出茅庐的瓷艺匠人,没有代表作,也没有什么资历。凭借着薛清的引荐,便能同那些名家平起平坐地切磋技艺,也难怪那些学徒知道了,反应会那么大。 更何况,她还是这一行里,为数不多的女匠人。 自古以来,从无到有就是最难。 因为这不仅代表着你要比别人好,还代表着你要比别的所有人都好,好很多,你才能得到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待遇。 呵! 姚月娥气笑,不就是看不起她吗? 行,那她还就偏要争这一口气。 “师傅,”齐猛恹恹地靠过来,问姚月娥到,“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回去吗?” “回去?”姚月娥乜他,问:“没听他们方才说州桥附近的巷子里,都是贡户开的铺子吗?我想去瞧瞧,还有他说的那什么藏家?” 要获得藏家青睐,自己闭门烧瓷可不行,这条门路,她也得去摸一摸。 * 文德门。 垂拱殿内议政结束,叶夷简照例约了封令铎往御街吃酒。 马车碌碌地走过人潮拥挤的街道,叶夷简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却见封令铎眉心微蹙,仰头靠在壁板上,一副心力交瘁、生人勿近的模样。 也难怪,闽南路的贪污案和建州两县的洪水还没整明白,淮河流域又现旱灾,而永丰帝心心念念要北伐,结果户部将国库的银子一盘,别说是北伐,就连再来一场天灾,朝廷都不一定挺得过…… 而朝中以严含章为首的改革党,此时又鼓吹要朝廷推行新政,充盈国库,以备北伐,故而每次议事的时候,垂拱殿里都吵成一片,闹得叶夷简现在都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他有意活跃气氛,清了清嗓,靠过去对封令铎道:“大理寺最近接了个离奇的案子,还没来得及上报,不如你帮我想想该怎么个说法?” 身旁的人“嗯”了一声,闭着眼纹丝未动。 叶夷简道:“就武安侯家的那个嫡小姐你知道么?前几年还说要跟吏部侍郎家的公子说媒来的,结果前几日被发现,在府上自尽。” “自尽?”封令铎蹙眉,问:“自尽你们大理寺也管?” “那怎么可能!”叶夷简乜他一眼,继续道:“不过人是 救下来了,于是就问为什么要做傻事啊?结果你猜怎么着?” 叶夷简痛心疾首,“那嫡小姐,竟然有孕了!而且对方、对方就是个无功名在身,常年混迹青楼勾栏,为歌姬妓子们填词的穷词人!而且那小姐是因着听闻他要娶妻,才想不开自尽的。你说说……” 他叹气,恨铁不成钢地道:“好好一个出身名门的贵女,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人当了外室,白白蹉跎几年,还珠胎暗结。哎……也不知这脑子是怎么了,被驴踢了不成?现在武安侯府告到衙门,要治那登徒子的罪,啧啧!” 叶夷简义愤填膺地说完,却发现身旁之人更加沉默了。 他有些忐忑地迎上封令铎那双泛着寒光的凤眸,咽了咽唾沫,摸着自己的脸颤着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封令铎黑着脸不搭理他,兀自叫停马车,行了下去。 如今正是傍晚日入的时刻,街道上人潮汹涌,路人和小贩行色匆匆。 封令铎闷头走在前头,回想着叶夷简方才的那番话,心中郁气愈发沉重——给人当外室、白白蹉跎几年、青春错付、最后还落得个凄惨自尽的下场、脑子被驴给踢了…… 心口一把火烧起来,他默默攥紧了拳头。 忍了这么些时日不去见姚月娥,就是为着这一口气。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绝对不可以退让! 下定决心,封令铎握拳在州桥的石墩上,狠狠地锤了一把。 “诶!好巧啊!怎么你们也在啊?” 身后响起叶夷简的声音。 封令铎整理好思绪,一转身,就听见他兴冲冲地道:“刚好我们也还没用晚膳,要不一起吧?” “姚师傅。” 姚月娥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叶夷简。 她望了望天色,发现薄暮冥冥、华灯初上,如今已是饭点。 今日忙了一整天,方才不觉得,现下松懈了,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唱空城计,而一旁的齐猛也是面如菜色,一副免力强撑的模样。 姚月娥不是个忸怩的性子,当下便答应了叶夷简的邀约,只是随他没走几步,视野里便撞进另一道身影。 姚月娥怔了怔,倒是想起上次这人踹了她家的门以后,两人似乎是有好几日都没再见了。 其实也不怪姚月娥心大,那次封令铎走后,她是想搬出去住的。 结果在上京城问了一圈,姚月娥才知道,这里的宅子都兴的是押三付一。 这么一来,她能租得起的房子,就太破了;不破的房子呢,她又租不起。等她把房租一交,等于是在这上京城里,别的啥都干不了了。 况且这一趟上京之行,姚月娥本来就为的是学东西,若是因着跟人怄气模糊了此行目的,那才叫买椟还珠、本末倒置。大不了等以后赚了钱,再将房租给补上就是。 于是这么想开了,姚月娥也就不纠结无关的事了。她将精力都放在正事上,自然就忘了自己和封令铎的龃龉,如今乍然相逢,她才想起之前,两人似乎是不欢而散的。 封令铎也在此时望了过来,四目相对,气氛霎时便有些微妙。 叶夷简浑然不觉,行出两步才发现姚月娥没跟来,回头又问:“怎么了姚师傅?还有事?” “啊?”姚月娥有些尴尬。 可她已经答应了叶夷简,若是因着封令铎就反悔,反让人觉得她有多在意似的。 思及此,姚月娥绽开一抹微笑,对叶夷简道了句“没事”,便领着齐猛提裙跟上了。 几人去了上京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樊楼。 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其间明暗相通,灯烛晃耀,宏伟璀璨,宛如天上宫阙。 姚月娥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不知怎的当下便有些腿软,上台阶的时候一个不察,倏地踩空一级。 “唔……” 没出口的惊呼,被后腰上那只有力的大掌给截住了。 他很是自然地在她腰上扶了一把,火热的温度透过夏日里薄薄的衣衫,让姚月娥整个脊背都麻了。 看着前面齐猛和叶夷简的背影,不知怎的,姚月娥竟然生出点类似“偷情”的心虚感,抢在那两人回头寻她之前,自觉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封令铎甩在了身后。 雅间很快布置出来,几人落坐开始点菜。 姚月娥走了一天满头的汗,正要倒点水解渴,转过头来,便见面前已经被递来一杯紫苏饮。 “咦?”一旁忙着点菜的叶夷简放下菜单,揶揄地瞥着封令铎道:“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怎的?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自束发起,可就是没再主动给我倒过茶水了。” 封令铎冷冷威胁,“饮子都堵不上你的嘴?” 叶夷简“嘿嘿”两声,瞟了姚月娥一眼,埋头继续看菜单。 菜品很快点好,伙计确认过后离开,雅间里只剩下四人,大家沉默地埋头喝饮子,谁也不出声,气氛一时尴尬到凝滞。 叶夷简扶额,心道怎么每次都这样,哪儿缺了他都跟要散伙似的,活跃气氛联络感情的重任,最后还是得交到他的手上。 于是他清了清嗓,问姚月娥道:“姚师傅今日怎么去了州桥?是有什么想买的吗?” “也没有,”姚月娥放下手里的饮子,道:“我是去那儿附近看贡户铺子的,不看不知道……”她叹气,“看了才明白,原来上京有那么多贡户,跟建州府完全不一样。” 这一点姚月娥倒是没有夸张。 建州府内百余号商户,贡户人数统共不到十户。而上京这里,单单是一条街上,就有几十上百家铺子,打的招牌都是贡户。 不仅吃穿用看什么都有,还有好些老铺子,号称是从前朝开始就是百年的御供老店。 姚月娥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张廷怀的那帮徒弟会瞧不上她了,思及此,情绪倏然就悒郁起来。 “上京就是这样,”叶夷简笑着安慰她,“权贵多,贡户自然就多。你没听有人说,那御街上一个招牌砸下去,死的人十个里面就有三个当官的、五个贡户、还有两个是皇亲。” 姚月娥和齐猛笑起来,席间气氛终于轻松。 姚月娥问叶夷简到,“那关于藏家和藏品的事,叶少卿可有了解?我下午去那些铺子里逛过来,所谓的藏品,倒是一个没看到。” 叶夷简“啧”了一声,笑到,“都叫藏品了,那店里当然是不该有的了。” 见姚月娥疑惑,叶夷简笑着指了指楼下,“要问这藏品,姚师傅你今日可是来对了地方,看到没?那才是藏品该去的地方。” 随着叶夷简所指方向,姚月娥看见下方一块单独隔出来的区域,有人正在台上向台下客人展示手里的东西——珠宝玉器、书法字画,甚至是珍禽猛兽,应有尽有。 “拍卖?”姚月娥问。 “对!”叶夷简为自己再满上饮子,又道:“这樊楼月逢初一十五,就会举办一次拍卖,搜罗天下奇宝和名家新作,只有那些流拍了的东西,才会被出售给商户,拿去铺子上标价。” 姚月娥听得双眼晶亮,兴趣盎然地追问:“那要如何才能被选中进入藏家拍卖呢?” 叶夷简道:“我听说会有专人四处打探巡视,如果看见感兴趣的,就会提前约货。” “原来是这样……”姚月娥恍然,“怪不得刚才问一个老板,他让我在州桥附近租间铺子,卖不卖东西倒是其次,关键是要有个门面,让别人知道。” “嗯嗯,”叶夷简喝着饮子点头,问:“那姚师傅看好铺子了吗?” 姚月娥撇撇嘴,“可我看州 桥附近的街道巷子,铺子全都租出去了,我就算想租,也没有地方了啊……” 她沮丧叹口气,倏尔想到什么,问叶夷简到,“州桥那边那个塘坊巷里有间空着的铺子,叶少卿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啊?”叶夷简疑惑,“哪间啊?” 姚月娥道:“就是张廷怀钧瓷铺对面的那个,我看位置极好,整一条街上,只有那一个铺子是关着的。” 对面捧着杯盏的人忽然抖了抖,叶夷简斜着眼去瞟封令铎,犹豫着“啊”了一声,“那个、那个铺子啊……” 姚月娥喝着饮子,接话,“我听说是一个大官的祖传产业,之前好多人找过,对方不租也不卖。” “哦、哦哦……”叶夷简乖巧点头,不敢吱声。 “嘁!”姚月娥冷呲,不满到,“我看他多半就是个大贪官!缺不着这点钱,所以才宁愿把铺子放着长草都不租售。我还听说那个大官叫什么轰参政,怎么会有人的姓氏这么奇怪啊?” “噗——” 旁边的叶夷简忽然就喷了嘴里的饮子。 姚月娥和齐猛齐齐一怔,赶忙递巾子的递巾子,叫伙计的叫伙计。 等到收拾规整,叶夷简才一脸疑惑地觑着全程沉默的封令铎问:“姚师傅,跟你说这铺子来历的人,不会是闽南路的吧?” “诶?!”姚月娥惊奇,“你怎么知道?!他就看我们是一个地方的,才跟我多说了两句。” “行……”叶夷简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怎么知道? 能把他那倒霉兄弟的姓从封发成轰的,大概除了闽南路,也没有别的地方了。 可是看情况,姚月娥似乎还以为封令铎只是他手下的侍卫,完全不知道他如今真正的身份。 叶夷简挤眉弄眼地询问封令铎,没曾想对方瞟一眼他乱飞的五官,送来一个“别多管闲事”的眼神。 行吧。 上官要同自己媳妇玩什么情趣,他自然是管不了。 叶夷简对着姚月娥笑笑,摊掌指了指面前的美食道:“大家也都饿了,就开吃吧。” * 酒足饭饱,心情旷然,几人从樊楼出来,已经是明月高悬的时候。 席间,姚月娥浅尝了几口樊楼有名的寿眉,如今借着微熏的酒意,向叶夷简继续打听那个她看中的铺子。 “叶少卿,”姚月娥偏偏倒倒地挨过去,问他,“你也是在朝廷里做事的,你认识这个叫轰参政的大官吗?” 叶夷简被问得一愣,看着她越贴越近的胳膊,僵直着后背一个劲往旁边躲,却被姚月娥一个勾手就给捞了回去。 “叶少卿,”她眨巴着一双泛着水光的桃花眼,可怜巴巴道:“看在你我在闽南路也算是共历磨难,同生共死的份儿上,你有没有什么门路,可以帮我引荐一下啊?比如,这个轰参政喜欢什么?你帮我打听打听,到时若是租到了铺子,我就请你再来这樊楼吃一顿!” “这……”叶夷简想推辞。 “叫上令菀一起。”姚月娥补充。 叶夷简忽然就有点心动。 他想说可以,但往后瞄一眼全程不声不响、稳如老狗的封令铎,大致也将两人间的小九九猜了个十之八九。 原来这几天,让封相愁眉不展的不仅仅是朝廷里的那些事,而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可当事人一直没有表态,叶夷简自然不好越俎代庖,只好先敷衍着应了句,“那我想想办法。” 几人在州桥的桥头上道别。 看着姚月娥的马车碌碌行远,叶夷简摇头“啧啧”两声,凑过去问封令铎到,“怎么样?这个博美人开怀的机会,我们这位轰参政要不要抓住?” “抓住?”封令铎高冷地瞥他一眼,不屑到,“我看是你想抓住机会,接近令菀才对。” “啧!”叶夷简不满,“话不能这么说,明明是一箭双雕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居心叵测了呢?” 封令铎挑眉看他,眼神寒凉,“怎么?令菀在你眼里就是只雕?” “……”叶夷简无语,想说他这人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然而话没出口,封令铎鞋尖一转,掉头就往马车上去了。 叶夷简早知道这人的倔脾气,笑笑没往心里去,正准备揭过此事,却见眼前车帘半掀。 里面那个玄衣郎君神色悻悻,“关于引荐的事,你准备一下,我定好时间告知你。” 熙熙攘攘的街头,叶夷简怔忡地看着马车远去,无奈地抽了抽嘴角。 男人要面子,媳妇撂挑子。 啧!这人怎么这么该啊? 第44章 探情他不配有姓名 引荐来得很快。 三日后,姚月娥就从叶夷简那里接到了消息,说那个轰参政相约在樊楼一见。 入夜的街道繁闹,上京城不设宵禁,酒徒食客通宵达旦,买醉寻欢。 而樊楼所处的御街,向来是上京最热闹的地方,饶是现下已是二更的时候,这里依旧是灯火辉煌、歌乐喧阗,一派不死不休的模样。 马车碌碌地停在了笙歌鼎沸的樊楼门口。 鱼戏莲叶的团扇映着樊楼的灯火晃了晃,露出后面一双荡漾着水色的美眸。 来樊楼之前,叶夷简便特地嘱咐了姚月娥要避人耳目、低调行事。故此次前来,姚月娥谁也没带,就连坐的马车都是出门前,才在街口租的。 姚月娥付了车钱,跟着引路的伙计上了三楼的雅间。 她来过樊楼的雅间,本以为会是同上次差不多的设计,但推门一看,才发现完全不是那样。 此次约见的雅间位置更隐秘,内间由一架半透明的苏绣围屏隔开,四周都是垂地的纱帘,烛火昏暗,影影绰绰。 姚月娥倏尔就有些紧张,踟蹰着不敢进去。 “姚师傅?” 里间响起熟悉的声音。 姚月娥望过去,看见叶夷简行出来,笑着招呼她,“等久了吗?怎么不进去?” “没有,我也是才到。”姚月娥笑着回应,心头忐忑终于松懈了几分。 绕过一道月洞门,她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参政大人。 一袭沙茶色的苏绣围屏隔在两人之间,他背着光,只隐约将他透出个轮廓。姚月娥伸长脖子望了许久,愣是没看见对方一根头发丝儿。 “咳咳……”叶夷简清了清嗓,对姚月娥到,“这位就是封、轰参政,姚师傅关于那个铺子的事,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可以说了。” “哦,好。”姚月娥点点头,把自己和手上的盏都讲了一遍,还拿出一对品相顶好的新盏送上去,给这位参政大人当了见面礼。 等她兴致勃勃地讲完,房间里却好半晌地陷入了寂静。 叶夷简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姚月娥看见屏风后的那个人动了动,似乎是写了什么东西,扬手递给了叶夷简。 不多时,姚月娥便见着叶夷简捧着张字条,嘴角抽搐地回来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姚月娥,半晌才有些不情愿地对姚月娥道:“参政大人还想知道,姚师傅可有什么信得过的生意伙伴,或是担保人什么的?” 见姚月娥不解,叶夷简解释到,“参政大人这么问是想了解姚师傅的财力,这租铺子关乎资金,万一跑路了,也是风险不是?” “哦哦……”姚月娥点着头,心里却是狐疑。 这位参政大人本是连铺子都不打算租的,如今倒怎么担心起她跑路的问题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姚月娥忖了片刻,语气笃定地回到,“担保人有的,就是上京薛氏的少东家,薛清,薛老板,大人当是知道……” “咚!——” 突然的一声杯底磕响,吓得姚月娥一怔。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那屏风后的影子,一手放于案几,而手中杯盏正因他用力的紧握,微微地颤动着…… 现场安静了几息,叶夷简忙笑着打圆场,问姚月娥到,“姚师傅和薛老板很熟吗?” “这 个……“姚月娥认真忖了片刻,答:“嗯!是的,还挺熟的。之前在建州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次,挺照顾我的。” “……”叶夷简眼皮狂跳地扯出个苦笑。 事到如今,他也总算是明白了,今日封溪狗为何要整这一出。 敢情不是想租铺子,也不是想追媳妇,而是想从媳妇嘴里探一探“敌情”啊? 思及此,叶夷简看了眼外面一脸真诚的姚月娥,忽然就有点替封溪狗心塞。 不多时,叶夷简又拿着第二张字条回来了。 他仍旧是笑着的,问姚月娥到,“做这一行,家里人都支持吗?” “啊?”姚月娥蹙眉,水泠泠的眼睛转一圈,摇着头道:“民女家里没有人,除了窑上的兄弟,就只有一个徒弟是一直跟着我的……” “咳咳!咳咳咳……” 叶夷简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他好一会儿才掩着唇提醒到,“除了徒弟,姚师傅应该还有其他什么亲近的人吧?” 姚月娥想说没有,可话没出口,却见叶夷简站在屏风外面,一个劲儿地对她挤眉弄眼,到了嘴边的话便改了口。 “有……的?”姚月娥迟疑,看着叶夷简上蹿下跳地五官道:“嗯……在闽南路的时候,叶少卿也曾多次出手相帮。” “……”叶夷简无语,看着里面那位越来越黑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给了姚月娥一个“封”的口型。 姚月娥看到了,满脸的恍然之后,不动声色地在方才那句话后面补充到,“还有封令菀,封将军。” “……”行吧。 叶夷简放弃了。 想说这两人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封溪狗能追着姚月娥从益州到建州,再从建州回上京,很难说不是因为,他吃的就是姚月娥这点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情趣”。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夜里忽然下起了雨,御街上行人匆匆。 姚月娥在三楼的行廊口同叶夷简道别,不忘拜托他替自己感谢遣车送她回去的参政大人。 叶夷简强颜欢笑地送走了她,转身推开了雅间的门。 罗汉榻上的男子盘腿而坐,面无表情地阖目冥想着什么,一副超然世外的态度。 叶夷简行过去,刚张嘴吸了口气,便听封令铎冷嗖嗖地道:“无论想说什么,都先给我咽下去。” 张了一半的嘴闭上,叶夷简幸灾乐祸地安慰,“没事儿,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我觉着这话反过来也说得通,过不了美人关的,才叫英雄!” 封令铎没说话,只懒懒地掀了眼皮,送了叶夷简一个圆润的白眼。 叶夷简“嘿嘿”两声道:“不是给了姚师傅时间去筹钱呢嘛?放心吧,过不了几天,她铁定想起你来,不就来寻你了嘛?” 给封令铎当了半天的翻译,叶夷简也有些倦懒。 他兀自行到罗汉榻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封令铎到,“最近严含章提的那个什么永丰新政,你怎么看?据说搞了好多新名堂,要富国强兵,但我看着想法是好的,但实行起来却未必。” 封令铎倒是很淡然,只道:“新法若能按预定计划实施,那结果必然是好的,可大昭目前的问题并不是政策,而是整个朝廷从上到下的官员班子。就拿闽南路的那个贪污案来说,六州四十七县上百名官员,无一清白。这样的一帮人,无论做什么,到最后都只会是事与愿违。” 叶夷简叹气,“可朝廷经历前朝十数年的动荡,再加上几年战乱,如今是真穷。不搞搞新法找点银子,皇上那北伐的宏愿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封令铎闻言,脸色沉下来,问:“这件事我劝过无数次了,民生凋敝,需要休养生息。大昭三十年内,不宜再动兵戈……” “可北边的那块地,皇上的祖籍在那儿,祖坟在那儿,就连曾经杀他祖父的狗贼都在那儿,”叶夷简顿了顿,道:“要我说,若不是现在朝廷没钱,皇上估计恨不得立即御驾亲征。” 封令铎蹙眉,“天子一跬步,皆是百姓。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一席话说得叶夷简心惊肉跳。 他赶紧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才回了榻上对封令铎道:“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说。你还以为当今的皇上,是原来在益州时候,和我们一起下河摸鱼、诗酒唱和的皇上吗?” 封令铎哂笑,心照不宣。 或许从古至今就是这样,真心能存在于富商和乞丐、地主与佃农、妓子与恩客,但就是永远不会存在于君臣。 封令铎常伴君侧,这一点,他自是比叶夷简更清楚。 两人喝着茶,各自沉默,封令铎倏地想到什么,问叶夷简到,“上次说的那些古玩铺和钱庄,还是没有消息吗?” 叶夷简摇头,“鱼入大海,谈何容易啊……” 封令铎忖到,“方才你提到的这个新法,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其中一项就是要在京城成立市易务,对商业和市场进行管控吧?” “嗯,对。”叶夷简点头,有点不明所以。 封令铎放下手中茶盏,颇有些怨念地乜了叶夷简一眼,道:“刚好,对于上京的商业市场,大约也没有比薛清更懂的人。实在没有门路的话,我便拿这市易务的事,去套套他的话。” * 朝廷要推行新法的消息传得很快,而商人又向来是信息灵敏的,不过几日功夫,上京城的大小商户间,便都在讨论朝廷打算实施的市易法。 早前薛家在永丰帝建立大昭之后,薛清因着从龙之功,被授予了一个正六品奉直大夫的寄禄官,故而新政的消息甫一放出,便有相熟的商户上门打听,如今更是连门槛都要被人给踏破了。 薛家门风严谨,薛清又一向待人温和有礼,故几日来无论是谁递拜帖求见,他都会抽出时间一叙。尽管于新政之上,他能左右的实在有限,不过是给商户们一些安慰罢了。 夏月如镜,檐复整妆。 这日晚膳过后,薛清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的闲暇,方才坐下,便见薛府的管事来找,手里拿了份刚收的拜帖。 “少东家,”管事的将拜帖呈上来,“是朝廷的人。” 薛清扫一眼,当下有些怔忡。 虽说他早知道朝廷会因新政的事派人来找他,可没曾想这一次,来的人竟然是封令铎。 早在薛清回京之后,他便托京中熟人打听了这位的身份,且思及两人之前在闽南路的相处,着实也说不上融洽,薛清不知凭着区区一部市易法,堂堂封相怎么会纡尊登了他的门? 可疑惑归疑惑,薛家再是受宠,他也断不敢将封令铎拒之门外。 薛清整好衣衫,亲自往薛府的会客堂见客。 灯火通明的客堂内,玄衣男子劲瘦挺拔。此时正微微弯俯着身子,仔仔细细地赏鉴着客堂一侧博古架上的瓷器。 朝中封相手段凛冽、杀伐果决,饶是在闽南路与他交手的那几次,他留给薛清的印象,更多也是锋利。 可如今陡见他这样的专注和认真,薛清倒猝然从中看出几分孩童般的虔诚,不知为何,心中对他的那点成见,到底是轻了几分。 “封参政,”薛清行过去,恭敬地揖到,“见过封参政。” 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封令铎的思绪。他将目光从博古架上的瓷器收束,回头便见一身空青色长袍的薛清。 记忆中,这人就总爱穿一身或青或白的袍衫,衬得他本就温润的气质更加清冷出尘。 而今一月不见,眼前之人更是被上京水土养出了几分矜贵,往眼前一站便如谪仙降世,也难怪姚月娥…… 封令铎一怔,赶紧将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清了出去,端出一副施施然的态度,受了薛清的礼。 两人落坐,薛清命人奉上明前的紫笋。 茶香氤氲,对坐共品,两人皆是沉默,待到一杯茶下肚也没人先开口,真是将这浅浅的一壶茶,都喝出了一股莫名的火药味。 良久,薛清提了提嘴角,终是声音温淡地开了口,“封参政百忙之中亲临寒舍,薛某以为,不只是想同薛某饮茶的吧?” 对面的人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眼帘半掀地直言道:“朝廷新政,欲意于京城成立市易务,故而想问问薛老板,可愿入市易务任职?” 薛清闻言笑了,只道:“薛某一介商户而已,既无治国之略,也未参与科举,身上这正六品的官职还是蒙皇上厚爱才得的闲职,贸然入市易务怕是不和规矩,也不能服众。” “嗯,”封令铎点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说辞,也不在其上纠结,只问:“那念在你我私交,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薛老 板,还请薛老板知无不言,不吝赐教。” 堂而皇之的一席话,倒把薛清说得愣住了。 要说两人的所谓“私交”,除了建河上共同落水的那一次,薛清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 不过,既然一人之下的封相都开了口,薛清无论如何都不敢不给他这个面子。 于是薛清笑着点了点头,道:“封参政请讲。” 封令铎道:“市易务的建立一是为了多收少卖,平抑物价,二是为了能向市场借贷,扶持中小商户,故而朝廷想找一些能够合作的钱庄和可采购囤货的商户,不知薛老板可有什么推荐?” 言讫也不等薛清思忖,便兀自拿出一份名单递了上去,道:“这里是户部之前便派人拟好的名单,烦请薛老板帮着过目一下,若有不合适的,圈出便可。” 薛清应了一声,接过名单垂首浏览起来。 须臾,他将名单交还给封令铎,指着上面几家钱庄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几家钱庄前些日子已经清算了。” “哦?”封令铎挑眉,“什么时候的事?” 薛清忖了忖,道:“大约就是半月前,我刚回上京不久,不过因着薛家与那几个钱庄都无甚往来,故也没做多问。” “那薛老板可认识与这钱庄相关的人?”封令铎追问。 薛清没做多想,随口道:“这家钱庄的那个账房我倒是认识,之前在薛家名下的铺子干过,姓钱,我们都叫他钱伯。” 封令铎微讶,又问:“那这位钱伯是哪里人士,如今还能寻得否?” 许是问得太多,薛清一愣,也终于在此时反应过来,他眉峰一挑,霎时便笑得有些耐人寻味。 “怎么?”薛清低头饮茶,语气带笑地问封令铎,“封参政对钱庄很感兴趣?” 封令铎不慌不忙地替自己解围,只道:“市易务要的备案,薛老板若不方便同我讲,将来也还是要同户部的人去说的。” 薛清笑笑,本就没打算卖关子,便也如实道:“他是钱塘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此番之后,想是落叶归根,带着家人返乡了。” 问完了该问的,封令铎也不想同薛清多呆。他全程无甚表情,起身拜别了薛清便要走,临行之时却听身后一声,“封参政留步。” 是薛清唤住了他。 封令铎略有疑惑地转身,见薛清行来,眉间一抹隐隐的愁色。 “薛老板还有事?”封令铎问。 薛清牵了牵嘴角,喃喃地道:“以下的话,但愿只是薛某多想了,若说得不对,还请封参政一笑置之。” 他顿了顿,道:“关于朝廷新政,薛某一介商户,并无立场可以置喙。但就市易法来说,薛某认为实乃弊大于利。朝廷想要管控和帮扶市场的想法是好的,但问题在于,朝廷的法和市场的道比起来,到底谁才是更公正的手段?这一点,相信在经历闽南路贪墨一案之后,封参政自己心里也有数。与其相信莫测变幻的人,不如相信这世间万物自己的道,话尽于此,封相自是明白。” 薛清说完对封令铎回以一礼,遣管事的送他出了府。 夏夜晚上的月亮出来了,弯弯的一个勾,半遮半掩地躲在那丝丝缕缕的浮云后面,筛下银蓝色的光。 走出薛府的时候,封令铎望了眼头顶的月亮,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曾怯怯地在他手心写下一个“月”字。 她说那是她唯一会写的字,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月字,可以叫她“月娥”。 而如今…… 心中的那股恼意蓦地灼热起来,化为实质,甚至顶着他的胃腹,让胸口都跟着隐隐生疼。 封令铎驻足揉了揉眉心,问身边跟着的侍卫到,“距上一次跟叶少卿去樊楼,是有多少日了?” 侍卫好生忖了片刻,笃定地回到,“已有五日了。” 说完又见封令铎神色不对,试探地问了句,“大人可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安排?呵…… 封令铎只想冷笑。 这几日,他因着担心姚月娥要寻他的时候不方便,故意在衙门呆到很晚才回封府,却没曾想这女人这么耐得住性子。 明日就是他给出的最后宽限日,怎么这人还不来找他借银子?是铺子不想租了?还是找到别人借了? 可是他分明警告过叶夷简不许帮她。 封令菀就更别说了,自己的俸禄都不够用,哪来的钱借给姚月娥? 如是思忖着,封令铎缓步走下了薛府侧门的台阶。 许是想得过于投入,转身时一个不察,竟与一晚归的小郎君撞上了。 封令铎人高精壮,这一撞到是没什么,而那迎面走着的小郎君却被撞得一个踉跄,惊叫一声扶了身旁的矮墙才不至跌倒。 封令铎虽贵为一朝之相,但也不是个四处摆架子、鱼肉百姓的官,如今略一怔忡,却依旧俯身对那人揖到,“对不住。” 说完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又朝着马车去了。 只是想起方才那惊慌之下忽然的一声,才起的脚步顿住了,封令铎蹙眉转身,只见一张已经转过大半的小脸,耳朵莹白小巧,连带脖子上散落的几缕青丝都格外地熟悉…… 哽在胸口的一团灼意似乎找到了出口。 封令铎压抑着声音里的怒意,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唤了句,“姚月娥。” 面前的小郎君身形一滞,缓缓地、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来。 四目相对,周遭寂静,只剩夏夜里穿巷而过的风透着一丝凉意。 “你怎么……”她错愕地瞪着双桃花眼,满脸的无辜。 封令铎没说话,眼神冷冷地落在她一手拎着的一只木匣子上。 行! 封令铎冷笑,这大包小包的,看样子是专程上薛府来送礼了。 敢情他筹谋算计、辛苦设局,最后这人到了要借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薛清! “姚月娥,”封令铎简直郁闷至极,他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她今日的男装打扮和当下所处的侧门,冷笑到,“这么晚了你穿成这样,鬼鬼祟祟地去别的男人府上,还走了侧门……” 他走进两步,目光死死攫住姚月娥道:“你最好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想做什么?” 第45章 风雨花带凝露,风雨不歇 她想做什么? 姚月娥看看手里的匣子,再看看眼前的薛府,她想做什么,难道不明显么? 可封令铎却像是被她这坦荡的眼神烫到,不等姚月娥开口,便兀自拽过她的腕子,将人带着就往外走。 姚月娥被拉得踉跄,脚下一滑险些跌倒。下一刻,一只大掌紧紧地掐住了她,脚下腾空,姚月娥就这么被封令铎打横抱了起来。 “哐当——” 手上拎着的匣子落了地。 许是响声终于让姚月娥回神,慌乱间,她只顾得叫出一声,“我、我的东西!” 封令铎头也不回,好在侍卫是个懂事的,短暂愣怔过后,赶紧拾起姚月娥落在地上的匣子,又小跑着替两人撩开了车帘。 然而等到上了马车,封令铎却又恢复以往那种冰冷疏离的样子。 他全程闭目掐按着眉心,吝于分给姚月娥任何一个眼神,从头到脚都写着“生人勿进”。 姚月娥自然也没那个脸皮往上凑,及至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了,撩开车帘,姚月娥才发现,这人是将她送回了青花巷。 以前在窑上,宅子和地都是她的,分给谁住都只看姚月娥愿不愿意。 可现在不一样,这间宅子再大,那也是封令铎的,姚月娥想着自己都是借宿,再擅自让齐猛住进来,似乎不是太好。 于是她心下一横,斥巨资在不远的地方,为齐猛先安置了间客房。 当初随意的一个念头,没想到如今倒救了她的命。 姚月娥不敢想若是以封溪狗的醋劲,刚从一个男人家门口将她给拽回来,又在自己家宅子里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同住,这只狗会疯成什么样…… 外院被封令铎安排给她的暗卫点上了灯,静谧安逸,在沉沉夜幕下,晃悠悠地落着昏黄的光晕。 而姚月娥独居的内院却没有这样的风景,因着无人伺候,现下都还是空荡荡的一片,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要借着头顶月色才能看清前路。 可封令铎仍是一语不发地拽着姚月娥进了里院。 隔扇门轰然拍上,皎洁的月光都隔绝在外,周遭黑而寂静,只有轻微急促的呼吸响在头顶。 她能听出封令铎似乎是生气了。 可这样的周遭和对峙,让怒意都不觉染上几分暧昧,缱绻而胶着。他身上的气息压下来,放大,像无孔不入的水,要将她溺毙。 姚月娥踟蹰着往后退了几步。 几声碎响,后腰撞上屋里的条桌,下一息便是侧腰上火热的桎梏。 姚月娥惊叫一声,转眼便被把着腰,提到了条桌上坐着——膝盖弯曲、双脚悬空,她终于不必仰头就能与他对视。 “这么晚了,你找薛清到底是要做什么?” 男人声音沉缓,不疾不徐,却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听得人背脊生寒。 姚月娥莫名打了个寒颤,脑中快速翻找着搪塞的借口,然而才张了嘴,便听封令铎声音更冷。 “姚月娥,”他警告,“别把我当傻子。” “……”行吧,姚月娥放弃了,反正骗不过,不如老实招了。 她叹口气,坦白道:“我是去借钱的。” 凛冽的压迫感总算是退了一些,她听见封令铎哂了一声,呼吸里似乎带了些笑意。 于是姚月娥老老实实地将想租铺子的原委都交代了。 眼前人沉默片刻,问她,“为什么不找我借?” “啊?”姚月娥愕然,“可以找你借么?” 封令铎险些没给她这见外的语气气死。 他强忍怒意,缓和了一阵,才继续问:“为什么不行?” 姚月娥倒是没扭捏,直言道:“我不是还欠着你一百两没还么?” 封令铎愣了几息,哦……她不说他还真的快给忘了。 之前在闽南路重逢,两人要一刀两断的时候,他确实曾逼着姚月娥写过一张一百两的欠条…… 所以,这人怎么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又记得这么牢? 封令铎无语,伸手在她的脑壳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道:“那个不用还了。” “哎哟!”姚月娥捂头,问:“为什么?” 封令铎要被她气死,不耐烦道:“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那我还住着你的房子呢?”姚月娥咕哝。 封令铎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不想欠他太多的意思。 知道这人是个认死理的,可他也实在没想到姚月娥能跟自己这么生分,于是也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 倘若要讲道理,那他两这一晚都别想扯完了。 封令铎干脆剑走偏锋,破罐子破摔地问:“你不是让我给你当外室吗?那如今就算是我身为姚老板的外室,略出薄力为姚老板解个围?” “啊?!”姚月娥惊愕地瞪大了眼,从来只听过拿钱养外室,还没见过有人又当外室又拿钱的…… 于是姚月娥想了想,问得颇有些迂回,“那……你还有钱借我吗?” 封令铎冷呲,“要多少?” 姚月娥当真思忖了半晌,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 许是双眼适应了黑暗,月色又足够皎洁,封令铎盯着眼前那根朦胧的手指挑眉,“一百两?你确定?” 他分明记得自己当初同姚月娥说的是一月五十两,押三付一,那也该是二百两。 姚月娥支吾着开了口,“我自己还有一些,凑起来是够的。” “那铺子上的伙计你不顾了?”封令铎问:“还有装潢、原料,窑炉总得新建一个吧?” 一堆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姚月娥“哦”一声,试探到,“那还是月利四分吗?” “……”封令铎突然明白了姚月娥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借钱,敢情在她心里,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驵侩之徒。 他笑着握拳轻抵眉心,有些无奈地道:“把以前跟你说的那些都忘了,借钱给你不收利息。” “啊?”姚月娥愕然,语气里满满的怀疑。 “嗯,”封令铎回得面不改色,“外室的东西就是主家的,所以我的就是你的。” 也不知是被封令铎给绕进去了,还是终于妥协了,姚月娥愣了片刻,终是点头道了句,“那就借二百两吧。” “好,明日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终于说完了钱的事,房间里安静下来。 也是这时姚月娥才发现,从两人进了这间屋子直到现在,他们竟然就一直这么黑漆漆地面对着面。 当下这种情况,若是有正事可谈还好,但倘若一旦安静,呼吸、气味、就连身上散发的暖意都变得清晰起来,缠缠绵绵地交汇在一处。 姚月娥心头一跳,撑臂要跳下条桌去点灯,可身子才往前探了一下,身体两侧就倏地多出两条精壮的手臂。 封令铎上前一步,俯身下来,一左一右地将姚月娥圈在了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之间。 “钱的事情说完了,是不是该说一说我们之间的事了?” 姚月娥只觉太阳穴跟着突了一下。 封令铎似是早猜到了她的沉默,也不跟她磨蹭,单刀直入地问:“我们这样的关系,要维持多久?” 问题过于直接,可以说完全超出了姚月娥考量的范围。 才从人那里借走二百两银子,如今对方问她要个期限,她似乎……确实也不好明说,自己其实根本不想嫁人。 于是犹豫着、支吾着,封令铎也大致猜到了答案。 说来真是奇怪,虽说以前他也喜欢姚月娥,但当对方一心都扑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好像便从未想过要珍惜什么。 就像他回头再看,才发觉自己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想从她嘴里讨得一句承诺。 思及此,封令铎无声地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好在同最开始重逢的时候相比,姚月娥至少不排斥他的靠近了,这是个好兆头,不能太着急。 可世间所有的事,想通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正如现下的封令铎,一边默默宽慰着自己,一边又被胸口的那团郁气堵得恼火。 于是,从来精于算计的封参政决定拿点好处安慰一下自己,他一手钳住姚月娥的下巴,俯身照着那张唇埋头便吻了下去。 姚月娥懵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支吾着不回答的结果,便是再也没有机会回答。 许是方才在薛府门前吹了太久的风,两人的唇都是凉的,重重地压下来,一寸寸地碾压轻吮,很快便又热起来。 他的气息温温热热地拂在她脸上,像夏夜的江畔,带着淡淡水汽的河风,说不出是凉还是暖,总之是湿的。 思绪跑得太远,姚月娥很快就跟不上他的节奏。 呼吸被夺走,她喘息着往后,可是她退一寸,他便近一寸,攻城略地,强硬得不容商榷。 终于,姚月娥被他逼得无路可退,身后一空,她惊呼一声,险些摔下条桌,但很快,惊呼声也被他的唇堵住了。 方才的失误下,姚月娥乱了阵脚,手脚一慌,便被人钻了空子。如今他站在她身前,扣着她的腕子和腰身,她的膝盖蹭上他腰间的玉带,一左一右。 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的接触,这一次他们一样的清醒,没有中药,也没有微醺。 身上的小衣什么时候落到了腰间,她也不知道,姚月娥无力地推攘着胸前的那颗脑袋,抬头看着半掩的窗棂。 月亮半遮半掩地出来了 ,藏在那棉絮似的浮云后,羞答答的像个初经人事的姑娘。 院里成片的茉莉开得正好,在月下香得混沌,香得人发晕。 姚月娥觉得自己多半是被茉莉花香熏得恍了神,怎么定睛一看,自己的脚踝竟然架在了封令铎的肩上。 夜里起了风,满院都是呜呜囔囔的风声,那含苞的茉莉被吹得张开了口,露出粉嫩嫩的芯子。 随后便是夏日里忽至的暴雨。 上京城似是从没起过这么大的风雨,横冲直撞地撒野,掰开遮掩着茉莉的嫩枝儿,又急又重地全涌了进去 姚月娥惊叫一声,但很快,那声呜咽便被疾风骤雨所吞没。 雨滴细细密密地拍打在花朵和叶面,院子里的茉莉东倒西歪地散了一地。 唯有一只盛放的花朵格外荼蘼,蕊芯上挂着大团的凝露,娇艳欲滴。 月明星稀,上京城的风雨平旦才歇。 第46章 传闻“找个人跟着他。” 上京金明湖。 季夏的六月,正是荷叶田田、芙蕖清丽的时节。午后,日头高悬,饶是湖边树木蓊郁,阵阵热浪却随拂水微风而来,蒸得王三娘额上细汗不断,不一会儿就洇湿了张帕子。 一旁打扇的丫鬟看不下去了,压着声劝到,“今日是娘子生辰,外面有家仆负责等候引路,娘子不如去水榭里坐着纳纳凉,何必亲自在这里……” “你懂什么?!” 王三娘厉声打断了丫鬟的话。 小丫鬟被吼得一怔,恹恹地闭了嘴,也就是此时,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一辆拱形华盖、垂挂帷幔的犊车便映着烈日款款而来。 王三娘心头一喜,一张笑靥也像是绽开的芙蕖,登时娇艳起来。 “臣女见过宝华公主。” 不等车帘掀开,王三娘已恭敬相迎。她双手叠于胸前,屈膝下蹲,口中那句“公主千岁”还没出口,腕子便被一只纤白的手给擎住了。 一双美目嗔怒地瞪过来,王三娘依旧嬉笑着,俏生生地道:“今日生辰得殿下赏光,真是光降门楣、蓬荜生辉!” “去!”宝华横眉飞去一个眼刀,佯嗔着警告,“你再乱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凶巴巴的语气,说完却对王三娘伸出了胳膊。王三娘嘿嘿一笑,上去一把挽住宝华,就像两人小时候一样。 王三娘原是前朝户部郎中家的三小姐,闺名王婉澄,因着两人父亲一辈是同僚,女儿的闺名里又都带着婉字,一来二去,两个家里唯一的女儿便硬是要认对方当姐妹。 爱女心切的两家父亲只好认了。 后来宋家获罪被贬,王婉澄虽与宝华天各一方,但每一年,她都会将长辈给的压岁钱攒起来,偷偷买些姑娘家的物件,托人带给宝华。 都说王三娘性子跋扈,捧高踩低,但偏偏对着宝华却是个例外。 等到宋家进京新帝登位,王家托王婉澄的福,也跟着水涨船高。父亲从原先的户部郎中一跃升为尚书不说,王三娘更是从此在上京成了可以横着走的存在。 而此时的王三娘很是懂得饮水思源的道理,抱着宝华的胳膊不撒手,面对她的埋怨也只是从善如流地道:“里面有人帮我应酬,我就是好久不见你,想你了,迫不及待想见你。怎么?这样都不行?” 宝华瞠她一眼,撇嘴道:“我看你就是嘴上说说,若是真想我,怎么不来宫里寻我,要在这里做样子?” “哎呀我说这可是天地良心!”王婉澄甩开宝华的胳膊,委委屈屈对天发誓到,“我来宫里那么多次,哪一次你是在的?天天就知道往封府跑,还怪我不去找你?宋婉兮,你说你讲不讲道理?” 被揭了老底的宝华有些羞恼,秀眉一簇正要回敬,却见王婉澄鬼鬼祟祟地凑过来,跟她咬耳朵道:“封夫人今儿我也请了,等会儿游湖观荷安排你们坐一处,嘿嘿!” 她得意地笑出声,捅了捅宝华问:“我懂事吧?” 宝华被她这副谄媚嘴脸逗笑,没好气地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王婉澄被拧得笑出声,两人兀自打闹了一会儿,直到王婉澄再次挽了宝华的胳膊,“对了。” 她正色道:“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件稀奇事。” 王婉澄道:“封家在州桥附近的那个铺子居然租出去了。” “啊?”宝华诧异,“那不是封老太爷的祖屋么?以前我姨母夫家有人想租下来,还让人去打听过,被封家一口回绝了。” “是老太太回绝的?”王婉澄问。 宝华摇头,“我听说是封参政不同意。” 毕竟州桥那块地方,前朝的时候是封老爷子的祖宅。后来因为得罪了前朝皇帝,封家被抄,这间祖宅也不知被赏给了谁,竟然改成了间铺子。 再后来新帝登基,这间祖宅自然物归原主。 “啧啧!”王婉澄揶揄地看她,用口型将那句“封参政”无声地重复了一遍,问她,“你以前不都叫他恪初哥哥吗?怎么突然改口了?” 宝华乜她,没好气道:“以前那是还小,现在都多大了还这么叫,恶心谁呢?” 王婉澄闻言撇了撇嘴,又听宝华追问:“那铺子租给谁了你可知道?” 王婉澄摇头,“我只看见在弄内装和招牌,好像是一家卖瓷器的铺子。” “瓷器?”宝华愣了愣,想起最近去拜见封夫人,在后院博古架上看见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瓷器,怔然自语到,“封参政最近好像是突然迷上了瓷器,大约是这样才会将铺子租出去的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湖边的树荫下行了进来,在游船停靠的水榭前站定了。 封夫人看见两人,率先过来对宝华公主揖了礼。 王婉澄愣了片刻,作出一脸茫然的神色,而后才恍然地扶住封夫人夸道:“怎么有些日子没见夫人,夫人又年轻了好多,害得我都险些没把您认出来,失了礼了。” 封夫人蹙眉佯怒,嘴角却是压不住地上扬,瞪王婉澄道:“就你嘴甜,净知道拿话哄我,一天天地没个正形,小心老身告诉你娘,让她收拾你!” 王婉澄嘿嘿两声,瞪大眼睛看着封夫人,“真的是年轻了啊!我看定是封大人偷偷给夫人孝敬了仙丹!” 不说他都还好,一提这封令铎,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蹙眉道:“别跟我提他!他这一天天都不在家,见首不见尾的,还孝敬什么仙丹。” 宝华一怔,侧头问封夫人到,“封参政最近很忙么?” 这一问,倒把封夫人也给问住了。她颇有些疑惑地看向公主,亦是有些不解地道:“他说最近朝廷里的事儿挺忙的……怎么?” 夫人茫然,问公主,“难道不是这样么?” “啊?”宝华眨眨眼,努力忖道:“要说忙,似乎也是的。毕竟朝廷近来在推行新法,特别是市易法和保甲法,大约也是挺费神的。” “啊?!”王婉澄嘴快过了脑子,接话到,“可那不是我爹和兵部唔……” 没说完的话被宝华的一声“船来了”给打断了。 王婉澄看着装饰华美的游船,登时兴致高涨,欢天喜地地拉着夫人和宝华上了船,将方才的谈话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高高兴兴地游湖赏荷去了。 * 另一边,政事堂里的封令铎数着刻漏,终于在申时正刻掸了掸官袍,起身便走。 话说一半的叶夷简被惊得一抖,险些咬到舌头。他连忙放下呈文追上去,扯住封令铎的袖子气到,“去哪儿啊?!我话都还没说完呢!” 封令铎回头乜他,拽回自己的袖子留下句“明日再议”,跑得比刚才还快,而后一头扎进了衙门外的马车。 待到马车碌碌地停在了青花巷,车帘撩开,封令铎看见那个关门闭户的宅子,和暗卫躲闪的眼神,心头悸动凉了一半。 “又不在?” 他蹙眉问暗卫,失落里夹杂着无奈。 暗卫低头觑着封令铎脸上 的神色,小声支吾说:“姚师傅在铺子上盯装潢的事,这几日都是半夜才回的。” 铺子…… 又是铺子…… 这两个字就像敲头的钉子,封令铎真是一听就头疼。 当外室也就算了,夜夜独守空房,等她到半夜又是怎么个事? 姚月娥进京至今快半月,除开薛府偶遇那晚,封令铎已经连着几晚为着等她,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这么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 如今想来,他当真是后悔将铺子租给姚月娥了。 可惜后悔无用,他看了眼黑灯瞎火的宅子,吩咐暗卫在过道上给姚月娥留好灯,转身郁郁地上了马车。 “大人去哪儿?”车夫问。 封令铎阖目揉着酸胀的眉心,叹气道:“回府吧。” 酉时的夕阳染红了天,封府门前那块御赐的匾额金晃晃的。 封令铎驻足看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似乎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在这个时辰回过封府了,一时心中竟升起些罕见的忐忑。 于是脚下步子一拐,转去了东侧的偏门,想绕过封夫人的院子,先偷偷回屋歇一歇。 可封夫人就像料准了似的,封令铎甫一进门,就跟候在此处的封夫人撞了个正着。 封夫人满脸审度地看他,开口就是直击要害的一句,“怎么?故意躲着我?” 毕竟是朝堂风浪里打滚的人,封令铎淡然得很,看见封夫人先是一怔,而后做出副恍然意外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将球给抛了回去,“怎么?母亲找我有事?” 常年斗智斗勇的较量,封夫人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次倒也学会了以静制动。 她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封令铎,目光直辣,不避不躲,最终封令铎还是败下阵来。 他摸摸鼻子,假公济私地道:“母亲若是没什么事,儿子便先回了,这几日公务太忙,没怎么睡好,今日回来早,是想好好补个觉。” 言讫也不逗留,转身便走。 “站住!” 封夫人到底沉声唤住了他。 她行过去,眼神狐疑地盯着封令铎扫了好几圈,才冷着声继续追问:“什么公务?我今日才见了宝华公主和王家三娘,倒也想听听你口中的所谓公务。” 封令铎笑笑,依旧是那套永不换样的说辞,“朝廷公务事关重大,儿子不好多说。” 封夫人才不买帐,挑眉质疑,“你这几日都睡哪儿了?怎么?朝廷公务再忙,还能让你一个参知政事睡衙门不成?” “母亲说对了,”封令铎面不改色地解释,“朝廷给每一个衙门都配备了廨舍,就是为着公务繁忙的时候,官员可以歇在衙门,免于路上奔波。儿子虽为参知政事,但更是百官之首,自当勤于政务,做好表率。” 一席话说得正义凛然、目不斜视,封夫人蹙了蹙眉,心中疑虑竟就这么莫名被抹去了几分。 见封夫人不再说什么,封令铎拜过后要走。 然就是他转身的一刹,一股温风夹杂着淡淡的气息扑面,封夫人心头一动,当即扯住了封令铎的袖子。 “等等!” 她蹙眉凑得近了些,皱着鼻子在封令铎身上嗅了又嗅,口中喃喃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味道?好像是……” 封夫人越想越觉得怪异,瞪大双眼问他,“廨舍里不会没有床吧?你们难道是打地铺睡泥地里了?” 封令铎一怔,想起来,昨日他等姚月娥等得无聊,便用了些她院中的泥胚,捏了两个搂抱着亲亲的小人。 而也就是彼时,有两块泥胚沾到了他腰间的香囊,泥点子封令铎怎么都洗不掉,也就作罢了,总不能将香囊给扔了。 可没曾想,自己母亲的鼻子竟然这样灵…… 封令铎罕见地忐忑起来。 他一手将藏在衣服下的香囊悄悄抓住,一边故作轻松地胡诌,“大约是积年的公文尘埃太多,翻阅的时候不当心沾染了,等下沐浴更衣便好了。” 封令铎说着话,还不忘吩咐夫人身后的刘嬷嬷,“今日实在太累了,沐浴后就先歇了,不必等我用膳,要是我醒得早,便去衙门里吃。” 刘嬷嬷连声应着,主仆两终于目送封令铎走了。 “我怎么觉着……”封夫人语气狐疑,蹙眉盯着封令铎离开的方向道:“恪初近来总是奇奇怪怪的?” 刘嬷嬷不解,“夫人什么意思?” 封夫人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有事瞒着我,而且还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他那次不告而别,忽然随了那宋獾郎起义一样。” 怀胎十月,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饶是他城府再深,也逃不过为娘的直觉。 封夫人越想越觉不对,对刘嬷嬷吩咐,“你帮我找几个人跟着他,看看他除了上职,还会去哪些地方,都列个清单给我瞧瞧。” “是。”刘嬷嬷点头,应下了。 第47章 勾他你踢踢我,我踢踢你 七月中旬,姚月娥位于州桥的铺子,总算是开张了。 她不仅在铺子里给新烧制的油滴盏和鹧鸪斑留了专门的展台,还花钱请了几个不错的茶匠,为下单达到一定数额的客人表演点茶。 在这里,客人不仅能够当场试用所购新盏,还能在伙计的讲解下,对姚月娥的厚铁胎黑釉盏有更深的了解。 如此一来,姚月娥的铺子便成了整个上京城里唯一一家可赏、可买、还可品盏的去处。开业不过几日,人们口口相传,已经聚集了好一批爱茶之士,成了州桥这里人气最旺的店面之一。 当然这些经营门道,不都是姚月娥的主意,其中大部分自然离不开薛清的倾囊相授。 从迎来送往,到账目流水,几乎都是薛清手把手地教给她,故而这些时日以来,姚月娥几乎隔三岔五便和薛清呆在一处。 就连今日,若不是因着薛清要去京中另几处铺子查账,姚月娥也得不了这半日的清闲。 初秋的午后,阳光透着股慵懒,姚月娥瞧别人点茶瞧出了兴致,决定亲自上阵试试。 清幽的茶室隔绝了喧嚷,一炉沉香青烟袅袅,氤氲着雾气,弥散开层叠的茶香。 没想到多少年过去,幼时从父亲处习得的点茶技法,姚月娥是一点没忘。 蒙榕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白如堆雪的茶汤配上手中别致的黑釉盏,让饮茶多了种别样的雅韵,客人们离开的时候,皆是赞不绝口。 姚月娥的虚荣心有点小满足,本来计划的略显身手,变成了兴致勃勃的来者不拒。 “姚师傅。” 门上竹帘晃动,伙计进来对姚月娥道:“有位客人一掷千金,买下了咱新上架的鹧鸪斑,说想现在就试试,可那边点茶的茶室已经有人了,姚师傅您看要不要……” 伙计说话时还有些犹豫,没曾想姚月娥竟欣然同意了。 日光漫洒,穿过门口竹帘的罅隙,在茶案上浸染出点点碎金。 窸窣的响动过后,姚月娥听见隐约脚步,她忙着收拾案上茶具,随口道了句,“郎君请坐。” 一袭白衣入目,那人盘腿坐下的时候,腰间环佩碰到茶案。姚月娥掀眼一瞥,却冷不防瞧见一只张牙舞爪的海棠并蒂香囊。 “……”视线往上,姚月娥看见那张多日不见的脸,心跳倏地就突了一下。 黑眸微垂,眉眼冷肃,唇角微微地绷着,明明没什么表情,姚月娥无端却从中品出了秋后算账的怒意。 她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气氛登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姚师傅?”一旁帮忙准备的伙计也注意到了,抬头询问。 可答都答应了,姚月娥不好改口, 况且,既然都找到这儿了,若是现在改口让这人出去,怕是只会火上浇油。 于是,她摇摇头,故作轻松地换上客套的笑,问封令铎到,“郎君喜欢什么茶?喜香甜还是温辛?” 好歹与封令铎朝夕相处了一年,姚月娥以前就常为封令铎烹茶,对他的喜好可说是烂熟于心。 如今这么问,不过是不想两人关系暴露,故意做给外人看,要跟他装不熟罢了。 果然,话一出口,对面的人便看破不说破地哂了一声。 “都好,”他答得温淡,语气里却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怨气。 怨则生变,略一思忖,姚月娥决定速战速决,快点送走这尊大佛。 炙茶、碾茶、候汤、温盏……簌簌的茶筅击拂声响起,氤氲的茶香弥漫,沁人心脾。 姚月娥闭眼浅吸了一口,倏地,手上动作突然停住了。 一股诡异的触感爬上她裙裾下的肌肤,若有似无、酥酥麻麻,像有人隔着那层轻薄的裙衫,在轻轻摩挲她的脚踝。 姚月娥愣住了。 她抬眼瞧了瞧对面那个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男人,一时也不敢肯定那人方才的触碰,是有心亦或是无意。 身边伙计已经在帮她备水,远处偶有茶客激动的夸赞传来。 姚月娥僵硬地往回收了收自己的腿,而她却发现,那股若有似无的撩拨和酥麻很快便会跟着追上来,她动作微顿,思绪很快就混乱得像是手中白沫翻腾的茶汤。 “姚师傅,怎么了?” 伙计一脸茫然地问姚月娥。 她快速稳住心神,当即扯出个恬淡的笑,只十分寻常地回了句,“这个茶筅不太顺手,帮我换一个。” 伙计应了,不一会儿击拂茶汤的声音再起,一切似乎又恢复如常。 不得不说,薛清推荐的这张茶案是真好。 高矮合适,私密性强,任下面如何的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上面都还能是一副万事和谐、岁月静好的模样。 姚月娥从不是个逆来顺受、打不还手的性子,若说一开始,她因着某种微妙的“理亏”而刻意疏远封令铎,那么当下她便完全收起了方才的那副克制和小心。 总归待会儿要从这间茶室出去,穿过一整个院子外加一间铺子的人不是她。 他敢闹这一出让她难堪,那姚月娥便有更多的法子,让这只狗待会儿出去的时候更加狼狈。 凝肃的神情被倩丽的巧笑取代,她跪坐在封令铎对面,双手奉茶过去,轻薄的衣袖不轻易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 而此时的茶案下面,一截纤白的小腿从裙裾下游刃地滑出,足尖绷直,缓缓向前,轻轻触到男人盘在身前的小腿,挤开,熟练地往前再探了探…… “唔……” 眼神一晃,封令铎忽然闷哼一声,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鬓角外的两只耳珠映衬得几欲滴血。 男人的眸子暗了暗,目光与她甫一接触,便匆匆避开,连茶案下的小动作都给忘了。 姚月娥有点得意,回想当初在封府的时候,暗送秋波、撒娇献媚的事,封令铎从来就抗拒不过。 哪一次不是他怒气冲冲黑着张脸来,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张脸上的神情就会变得缠绵而急切,就像是她若不给,这人就能怒而拔剑,冲出去杀人似的。 这让每一次姚月娥热汗涔涔的时候,都会生出一种自己在拯救苍生的错觉。 首战告捷,她得寸进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对着他,巧笑着追问:“郎君觉得这茶汤如何?” 初秋的阳光清粼粼的,将她的声音都映得柔软了几分。 封令铎本就被逗弄得心猿意马,而今再对上这双含情脉脉的浅眸,一时只觉喉咙干涩,只能埋头猛灌了自己一口热茶。 “噗——” 口腔被甜腻占据,封令铎一个不忍,竟将茶汤悉数全喷了出去。 而姚月娥却像早就预料到了,侧身壁闪的同时,还将桌上的茶具都清走了。 “郎君这是……怎么了?”她语气惊讶,丝毫不见做作。 可是一个为他烹过无数次茶的人,又怎么会忘了他饮茶从不喜甜? 她可不就是装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封令铎简直恨得牙痒。罪魁祸首却在此时起身,施施然地欠了欠身道:“妾这便去取巾帕……” 话音未落,眼前人不知从哪儿甩出一张汗巾,神情温淡地对姚月娥道:“不必了,师傅还是重新替在下烹一壶茶吧。” 不待姚月娥反应,封令铎转身,对一旁的店伙计道:“麻烦小哥随外间的侍卫走一趟,回府替在下取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 许是被方才那出吓得不轻,伙计一听封令铎的吩咐,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细想,应承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簌簌几声,门口的竹帘切割了秋日的碎阳,茶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莲花炉里沉香沙沙的燃响。 许是独处的缘故,方才还趾高气昂、百无禁忌的人,一瞬便像蔫儿了的黄花菜。 姚月娥歪头挠了挠脖子,一个“你”字还没出口,面前男人伸手一延,十分疏离地道了句,“姚师傅煮茶吧。” 煮茶? 姚月娥怔忡,但见那人摆出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撩袍冷肃地往茶案前一坐,心里的那点忐忑便瞬间消弭了踪影。 还装上瘾了是吧?行。 姚月娥冷笑,不甘示弱地也跟着坐了回去。 沉香袅袅,青烟细聚,炙茶的小炉烧出细碎的哔剥,烹茶的泉水开了,翻出细如蟹眼的小气泡。美人素手温盏,腾腾热气氤氲,将秋阳和碎光都蒙上水汽,而后,便是簌簌的茶筅击拂。 这一次,两个人都很守规矩,没有什么偷寻刺激的举动。只是姚月娥低头调膏的时候,余光总瞥见对面那人的一袭白衣。 他坐姿懒散,一肘撑在茶案上,似在垂眸看她。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彼此呼吸平缓悠远,与面前水汽胶着,平白多出股缠绵的意韵。 姚月娥依旧镇定地埋头击拂,只是脸颊连带耳廓都莫名泛出热意,像是被封令铎的眼神给灼伤。 终于,浓白的茶汤调好,姚月娥取来洗净的一只鹧鸪斑分好茶,低眉顺眼地将茶盏推了过去。 对面的人似乎还挺吃她这一套,竟没计较她先前的故意使坏,平安无事地将茶接了。 姚月娥松了口气,正思忖着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便听一道温沉的声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流汹涌地问她,“这几日都歇在何处?” 姚月娥愣了愣,事到如今,也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一身的怨气从何而来。 她一向知道对方的脾气,暗忖当下应是坦白从宽,于是本着金诚所至的态度,坦然道:“当然是歇在了店上。” “店上?” 有点出乎意料,封令铎的眉头反倒蹙了起来。 他眼神游移地缓缓扫过,像是将脑海中的什么画面拉出来回忆了一遍,片刻后那对剑眉却蹙得更深,“你这店里头哪有什么供人歇息的地方?” 姚月娥道:“你没注意,外面铺子上头是有小阁楼的,平时负责看店的伙计就睡在上头。后院的库房一溜还有几间小舍,也是给伙计准备的小间,当然是有地方睡的。” “可是……”封令铎脸色有点阴沉,“你这店里的伙计,可都是男人吧?” “对啊!”姚月娥点头,“我这里的东西搬上搬下重得很,一般姑娘家都不愿意做这个。不过我请的茶匠都是女师傅,闭店后她们会回家的。” 不说还好,这一说,姚月娥发现封令铎的脸色更差了。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道:“那你这几日就跟这些臭男人睡在一起?” 姚月娥一听就不高兴了,声色俱厉地道:“什么臭男人?!店里都是我请的伙计!再说了,以前在窑上也不是没跟别人睡过,你别在这儿大题小作啊!” 话落,姚月娥和封令铎两人都愣住了。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场景以前似乎也出现过。不过彼时委屈幽怨的是姚月娥,不耐恼火的是封令铎。 而如今真是三十年河西,所以说吧,女人果然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 有了这个想法,再看对面的封令铎,越看越像独守空房、欲求不满的怨夫。 姚月娥有点得意,也有点想笑,遂决定给他点甜头安抚一下。 于是足尖一绷,故技重施,朝对 面正襟危坐的封大人探出了腿去。 第48章 煎茶茶筅入盏,雪沫翻飞 “唔……” 意料之中的闷哼,封令铎手里的茶盏晃了晃,漾出小半口雪白的茶沫。 姚月娥居心叵测,巧笑嫣然地唤了声“封大人”,明知故问:“这次的茶汤如何?” 封令铎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镇定得像个参禅打坐的道士,若不是额间那根暴涨的青筋,姚月娥还真要被他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稳定心绪,半晌,他缓缓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温沉着声音回了句,“还好。” “哦?”姚月娥挑眉,表情纯良无害,足尖却朝着目标得寸进尺。 她故意放软了声音,脚上更加卖力,一脸诚恳地追问:“就只是茶好?您不夸夸这杯子?” “杯子……” 呼吸业已急促,封令铎痛苦又难耐地蹙了蹙眉,声音紧绷地回到,“口小收束紧窄,质地温润厚实,瓷片……湿润滑腻,利于锁温留香咬柱……茶筅击拂而响泉水之声,实乃……好盏……” 男人眸色迷离地喘着,说得明明都是盏,却让姚月娥莫名有了些奇怪的联想。 口小紧窄就罢了,湿润滑腻又是个什么意思? 还有…… 姚月娥有些茫然,不敢肯定是方才自己脑子太乱,以至于把咬盏听成了咬柱,还是…… 这只狡猾的老狗故意这么说来污染她的? 这么想着,原本游刃有余的场面霎时便有些失控。 姚月娥只觉两颊开始莫名烧出浅浅的热意,心里更像是煮了一壶沸腾的茶水,咕嘟嘟不停朝外翻腾着热气。 可人就是这样,知道危险避之不及,却对它越是有种莫名的向往。 特别是当你发现自己抬抬脚,竟然就能轻松拿捏一只凶悍的猛兽,那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会让人一再地拓宽试探边界。 姚月娥笑着又问:“那大人知道这盏是如何制的么?” 没等封令铎答,她便自顾自地道:“首先,这泥胚要一点点地搓揉塑形,它一开始是软的,塑形晾干过后才会变硬。” 只是说到这里,姚月娥仔细感受了一下,方才那种无所不能的错觉,当即就跟着膨胀起来。 “还有上釉,当然是要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慢一点,将杯盏的每一块皮肤都浸透了……”姚月娥讲得投入,不忘用足尖亲自示范。 对面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寻到案上茶盏,缓缓地握了握,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青筋暴起。 姚月娥心下倏尔一沉,掀眼透过还未散尽的水雾,去寻那人的目光,却乍然与封令铎如炬的黑眸对上了视线。 心跳忽然就乱了。 她太过于熟悉那样的眼神,像暴君、像猎手、更像已经锁定目标,马上就会下口撕咬的凶兽…… 姚月娥后知后觉地咽了口唾沫,方才还嚣张的足尖,霎时便萌生了退意。 故技重施,她装乖卖巧地挤出个勉强的笑,脚尖很是识趣地往后挪了挪。 就在她作势刚要收腿的一刹,一只火热的大掌精准地探过来,稳稳将她可怜的脚踝拽在了掌中。 “……”两个动作同时发生。 姚月娥甚至来不及反应,倏地重心一空。 案上茶盏哐啷直响,姚月娥心疼茶具不敢激烈反抗,再一睁眼,她便已经被封令铎拽着脚腕拖到了身下,任人宰割,像被他握在手里的一只茶盏。 还好今日她没嫌麻烦,老老实实地穿了件中裤。不然被这人如此暴力的一拽,现下不被看光了才怪。 姚月娥如此忖着,却不忘抓着堆到腰际的裙摆,压低嗓子提醒封令铎,“你!你你你别乱来啊!这里的茶室不隔音的!” 说话间,她不忘奋力挣扎,然而泥胚早就干了,梆硬地抵着可怜的茶盏,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躺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博古架上那只簌簌流淌的刻漏,她忽然就想起,今日午后是跟薛清约好的,如今距离两人相约的时候,只有不到两刻钟了。 “喂!”姚月娥挣扎,心急如焚地提醒,“我下午还约了薛清的!你别……”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自己咽下了。 她看见封令铎眼神里,妒火与怒火同时炽热的光。 “嗯。”某人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接着却沉沉地压下来,俯在她耳边哑声道:“上次你说我的茶筅粗糙膈人,如今我专程处理得干干净净,姚师傅就不想瞧一瞧?” “……”姚月娥无语,心想这比喻,要不是她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当下该是一头雾水了。 见姚月娥愣怔,封令铎低笑出声,抵在盏底的茶筅却更进了一寸。 “那你记得小声一点。”他说。 姚月娥狐疑,然而来不及张口,呼吸便被强势地夺走了。 眼前的竹帘晃起来,罅隙里的光晕成光斑,飘忽地旋转,房间里的风炉窸窣地燃着,姚月娥觉得自己像一块新鲜的茶饼,翻来覆去地被炙烤。 茶饼入碾,轻揉匀缓地来回碾磨,由上至下,水温好了,茶粉掺了水,很快就变得黏稠而滑腻。温热的大手轻拂湿润的盏口,濡湿气息扑洒,舌尖轻触的时候,姚月娥颤栗抬手,捂住了几欲出声的唇。 沸热翻腾,水汽氤氲。 茶筅探入盏中,借以巧力飞快击打,水声潺潺而起,茶汤雪沫翻飞。 细如堆雪的白沫咬住盏口,在击打的茶筅上留下一圈靡白的痕迹,久不歇止。 “咚!——” 茶案被撞得歪了出去,碾磙落地,沉而闷地响了一声。 房间里安静下来,隐约只有杂乱的呼吸,雪白的茶沫早已从盏口溢出,缓缓滑向盏底,洇湿了地上的蒲团。 姚月娥回过神,昏沉沉地去寻博古架上的刻漏,下颌却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着急?”男人声线慵懒,语气里却是森森的威胁。 姚月娥挣扎不了,只能推他,嘴里不忘催促,“时间都过了,我得出去看看。” “看?”封令铎挑眉,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姚月娥心头没了底。 然而下一刻,膝盖被抵到了胸前,她猜得果然没错,这人不仅肚子里坏水一堆,还越说越来劲!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姚月娥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逆来顺受。 那人却在她耳边笑得轻肆,“既然想看,那就好好地看着。” “可是……”姚月娥撑着最后一点理智,“薛清还在外面……等我。” “这样啊?”封令铎俯下身,笑到,“那就让他等着。” “啊!” 茶筅入盏,又是一轮茶汤的击拂飞溅。 * 阳光缓慢地越过屋檐,在内院的青石板上一路探进,跨过门槛,落在了薛清的鞋头。 一旁的伙计望穿秋水,最后只能理亏地赔着不是,“要不……这茶小的再去给薛老板续上?” 薛清闻言,这才从手中书籍里抬起头,笑着婉拒,“多谢小哥,可薛某实在是喝不下了。” “哦、哦好……”伙计尴尬地笑笑,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好在远处的脚步在此时响了起来。 一袭苍烟色百叠裙从门外跨进来,伙计如蒙大赦,望着姚月娥又哭又笑地道:“姚师傅你可算来了!” 许是跑得太快,姚月娥微微地喘着,两颊是绯艳的颜色,额间晶晶亮亮,布着薄薄的一层细汗。 她快速瞄了薛清一眼,而后便像是被烫到了似的,飞速移开了目光。 “实在是抱歉……”喑哑的嗓子带着倦懒,甫一张嘴,姚月娥便愣住了。 好在薛清似乎并未察觉什么,她便赶紧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一口灌下才复又开口道:“店里有个闹事的客人,十分地难缠,总算是被我打发走了。对不住 对不住……” 薛清倒是没说什么,放下手中书籍应了一声。 然而四目相对,那双清粼粼的眸子眼波流转,似是而非。姚月娥被他这么不发一语地盯着,心头无端就起了点心虚和忐忑。 “嗯,”薛清错开目光,合上书籍,语带调笑地追问,“客人那么难缠,估计打发是打发不走的,姚师傅莫非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人给哄走的吧?” “啊?哈哈……”姚月娥笑得有些尴尬。 她故作镇定地取来几册账本,翻开推到薛清跟前,严肃板正地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薛清笑了两声,到底放过了姚月娥。 “学账之前,我有件事想同姚师傅说一说。”薛清道:“刚从商会那边接到的消息,想着姚师傅或许会感兴趣。” “嗯?”姚月娥眨巴着眼睛,一脸虚心讨教的模样。 薛清道:“大昭立国不久,正是与邻国稳固邦交的时候,皇上有心加强关系发展商业贸易,故而在下月的万圣节期间,趁得外国使团入京为皇上贺寿,大昭会举办一次万国展。届时丝绸、茶叶、瓷器和铜器的商户可评选举荐入展,若是姚师傅有兴趣……” “有有有!”姚月娥点头如捣蒜,“我有兴趣,我特别特别有兴趣!” 薛清被她这幅样子逗笑,摆手安抚她先莫急,“那薛某届时便以上京薛氏之名,举荐姚师傅参展,姚师傅可要抓住机会,勿再为那些纠缠不清的刁客所累。” “……”姚月娥红着张脸,满口答应的同时,在心里将那只疯狗骂了一万遍。 * 另一边,整理完茶室的封令铎意气风发地出了瓷器铺子,矮身从后门上了马车。 车轮碌碌地行过州桥,往北上了御街,在行至汴湖的时候却忽然停住了。 “怎么?”封令铎靠着身后壁板,阖目轻揉着眉心。 “大人。”说话的是封令铎身边的侍卫,他行至窗边轻轻撩开车帘一角,对封令铎轻声道:“有人跟踪。” 揉按眉心的手顿了顿,车厢里传出封令铎沉冷的声音,他问:“跟了多久了?” 侍卫忖了忖,如实回到,“这几人实则跟了我们好几日,之前属下发现后,每次都会甩掉他们,没曾想这些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每次都被你发现?”封令铎闻言怔忡,毕竟自他拜相后跟踪的人也不少,可这么不专业的,却也时数少见。 侍卫无奈地点了点头,支吾着道:“跟踪的人是、是府上夫人院里的小厮……” “……”封令铎无语,也难怪侍卫只是甩人,没有直接上手教训。 他有些烦躁地抵了抵眉心,想起之前母亲对他的逼问,想是已经对他的行踪起了疑。 封令铎倒不怕被发现姚月娥和自己的事,只是姚月娥初来上京,本就因着女子身份遭人挤兑,若是再被母亲这么一闹,给她惹来些不必要的非议,到时候恐会污了她匠人的名声。 思及此,封令铎问侍卫到,“你可知道京城里最贵的小倌楼坊在哪里?” “啊?”侍卫茫然了一瞬,但很快还是点头回了句,“知道。” “嗯,”封令铎表情温淡地又靠了回去,冷声对侍卫道:“既然母亲想知道我的行踪,跟了这么多天,也别让他们失望了。 言讫,他蹙眉敲了敲壁板,道了句,“走吧。” 第49章 秘辛被白菜拱了的猪 “你说什么?!” 封府的静喜堂里,听完刘嬷嬷汇报的封夫人险些没端稳手中的碗。 刘嬷嬷也是一脸的菜色,将家仆看见封令铎去了逸云坊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手里筷子落了地,封夫人眼前发白,兀自缓了半晌才颤抖着问:“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刘嬷嬷道:“派去的人说是亲眼所见,而且……这几日郎君都会过去,每次都在里面呆几个时辰才出来。” 眼前一黑,封夫人彻底地绷不住了,她险些从圆凳上滑下去,幸得刘嬷嬷搀扶才坐稳了。 “人、人呢?”封夫人呜呜咽咽地顺着气,怒火攻心地质问:“那个、那个不孝子在何处?!我今日非要替他封家的列祖列宗打死这个逆子!” 说话间,封夫人已经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一副提脚就往外冲的架势。 刘嬷嬷赶紧追上去拉住她,替封夫人顺着气劝到,“夫人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她顿了顿,道:“下面的人说郎君从逸云坊出来,径直便又回了衙门,夫人难道是准备打上衙门去找郎君么?” 这一句倒是问得封夫人回了神。 确实,封令铎那么大个官,这种事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若是真的闹到衙门里去,到底也不光彩,坏了他的官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封夫人总算是清醒了几分,被刘嬷嬷扶着又坐回了圆凳。 也是在此时,几声急促的脚步,封令菀屁股着火地从月洞门外跑了进来。 她也不知是从哪处晃了回来,风尘仆仆的模样,看见满桌的饭菜就双眼放光。 “见过母亲!”封令菀匆匆打了招呼,也不客气,伸腿勾了张圆凳就坐,还大咧咧地招呼下人去取碗筷。 封夫人本就不高兴,如今再见得封令菀这么坐没坐相,无处发泄的怒意登时便沸腾起来。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她一把抢过封令菀的筷子,怒道:“好歹一个姑娘家,天天就知道不务正业舞刀弄枪!介绍的相看也不去!女红技艺、管家理事一个不会,你说说你这样,上京哪家显贵会愿意娶你?!” 饭没吃进嘴,又被莫名撒了一脸气的封令菀愣住了。她懵懂地望了眼封夫人身后的刘嬷嬷,断断续续地从她口型里得知了个事情的大概。 只是……阿兄什么时候有这种爱好的? 她怎么不知道? 然而短短困惑了一息,封令菀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姚姐姐来上京的事,她是知道的,而好端端的阿兄突然去了小倌馆,还偏偏就让母亲逮了个正着…… 仔细想想,封令菀不禁也有点为之动容。 她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阿娘现在生气有什么用,当初姚姐姐若是没被阿娘逼走,阿兄现在早就儿女双全了。” 话落,静喜堂里安静了一瞬。 而封夫人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指着封令菀道:“你说什么?!” 泥塑的人也有气性,封令菀又累又饿,如今还受了顿莫名气,登时也来了脾气。 她站起来,反呛封夫人道:“我说阿兄现在这样都是阿娘自作自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阿兄心灰意冷情伤难愈所以喜欢男人了!封家要绝后啦!!!” “你!你你……”封夫人偏偏倒倒,被气得要撅过去。 封令菀被这么一闹,再没心情吃饭,干脆一脚踹了圆凳,扭头就走。 “回来!封令菀!你给我……” 封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封令菀气冲冲地出了封府,拐出南太平街才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把腰间,发现走得太急,竟然连钱袋都没拿,而如今冷静下来,她确实是觉得有点饿了。 才出门不到两刻钟就折回去?她好歹是个从五品的宣威将军,脸还要不要了? 可是没银子没吃饭,阿兄又在参政堂,她难不成今晚要忍饥挨饿露宿街头? 封令菀有些茫然地站在街头,最后打算去叶夷简那儿碰碰运气。 月挂高檐,银辉铺落。上京城的夜色虽沉,但繁华喧嚣不减,一路上酒肆勾栏,歌乐喧阗,车马粼粼,人流熙攘。 封令菀饿得心头燎烧,干脆想着从小巷抄近路过去。 可没走多远,一辆青黑的马车披着夜幕行来,因着小巷狭窄,便显得格外诡异。 封令菀驻足,想说让对方先过,然而那辆马车却在一间高墙 广门之外停住了,并没有往封令菀的方向来。 封令菀愣了愣,跟着往那间宅子看去。 只见夜幕之中,高达数级的台阶上大门漆朱,围墙巍峨。可奇怪的是,这间气派的院子并没有匾额,或任何表明主人身份的标识,颇有几分神秘感。 封令菀起了好奇心,干脆侧身躲进墙角的阴影,看看里面到底住的是何人。 不一会儿,一个手持灯笼的人从侧门行了出来,与车夫简单交流之后,上前撩开了马车的帘子。 夜晚的灯笼光晕朦胧,但足以照清车上那个人的脸。封令菀惊愕地看着那个肥厚的三层下巴,伸手捂住了口鼻。 徐县令?! 闽南路建州府嘉禾县的徐县令?! 那个贪污、行贿、炸堤、欺男霸女、王怀仁门下走狗的徐县令?! 封令菀眨眨眼,只觉脑子实在是懵。 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闽南路平乱,朝廷的旨意虽说不是全盘清洗,但也都认了这些犯官的罪,酌情戴枷办事。 怎么一来二去的,他徐志成还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了? 封令菀心中狐疑,抬头看了看深院周围,转身拐进了暗巷。 * 月上中天,叶夷简沐浴完,系着长袍从净室出来,抬头就撞上一个森然的黑影。 “嘘!——” 那黑影快速捂住他的嘴,在叶夷简耳边道了句,“……是我。” 声音倦弱,气息紊乱,叶夷简怔忡,随后便闻见那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他有些错愕,转身想查看一下封令菀的伤情,然只摸到一手的濡湿。 她在流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叶夷简脑子有些懵,可不待他将情况问清,门房的老刘便疾步行了过来,对两人道:“巡检使带着人候在门外,求见大人。” 叶夷简看着眼前的封令菀愣了愣,登时便将事情原委猜了个大概。 “去我屋里藏起来。” 叶夷简不容商榷地命令,随即整理衣衫,跟着老刘往前院应门。 叶府的门外,巡检司的人早已等的不甚耐烦。领头的巡检使一见叶夷简施施然地开了门,言明来意后,就要往叶府里进。 “等等。” 灯笼晃动的屋檐下,叶夷简伸手拦住了几人,语气寒凉地质问:“李巡检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站的是什么地方?” 那个被称作李巡检的人闻言一顿,转头看向叶夷简,倏地笑了。 “怎么?”他挑唇,问得一脸玩味,“叶少卿这是要同卑职耍官威么?” 他对着后面使了个眼色,很快,一只大黑狗被牵着行了上来。 李巡检拍了拍那只黑狗的头,对叶夷简道:“方才有一贼人在梨花巷被卑职的人击伤,如今黑风寻着血腥气找到了此处,叶少卿也是出身刑狱的官,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还需要卑职多说么?” 叶夷简清淡地笑了一声,而后背脊凛直地上前一步,只身堵在了众人跟前,“若我不许呢?” 现场霎时安静下来,十几人的火把熊熊烧着,映得着这上京城的天似乎格外地黑。 李巡检愣了一瞬,眼中愕然转瞬便被一股难言的兴奋所取代。 他倒也还客气,对叶夷简好声道:“那贼人据说可是宫中逃出的刺客,叶少卿可是想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 “哦?”叶夷简语气温淡,“既然是宫中的刺客,那也该是皇城司的职责,李巡检这是有多闲?竟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逃犯?” “你!……”李巡检被怼得语塞,只得沉下脸来威胁,“宫中的刺客,说大了可是谋反的罪名,叶少卿若是私藏嫌犯,可是会被打成谋反同党……” “本官才是大理寺少卿,用不着你来这里普及律法。”叶夷简不耐地打断他,补充到,“另外,本官还知道除却抄家,官员府邸不可随便搜查,你们胆敢无旨硬闯,那也是犯法。所以李巡检,你用不着拿律法吓唬我。” “叶夷简!!!”李巡检彻底怒了,指着叶夷简骂到,“我与你知晓实情是给你脸面!你别以为我真的怕你!来人!” 他伸臂一挥,喝到,“准备撞门,若有人阻拦,一律按妨碍官府办案罪论!” “是!”巡检司的人得令,纷纷抚上腰间佩剑,将叶府的人围了起来。 也是此时,巷子深处响起一队哒哒的马蹄,另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前来。 领头的人手里不知捧了个什么东西,在叶府门前翻身下来,及至走得近了,叶夷简才发现,来人竟是三司使严含章。 心中伸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叶夷简赶紧扯过身旁的家仆,悄声吩咐道:“去参政堂,将封大人寻来,就说令菀出事了,让他速来叶府。” “叶少卿。” 严含章笑着同他招呼,温温淡淡的语气,眼神里却藏着狠戾,“深夜叨扰,实属无奈。” 他侧身取过侍卫递来的东西,抖开,对叶夷简笑到,“本官奉旨搜查,还望叶少卿大人大量,行个方便。” “搜!” 一声令下,巡检司的人立刻分头行动起来。几人守住叶府四个方面的门,剩下的便跟着李巡检冲进了叶府。 叶夷简只能忐忑地跟在后面,思忖着对策。 “大人!”前面传来巡检司的声音,有人跑过来,对着严含章和叶夷简拜到,“黑风发现情况。” 叶夷简心头一沉,只见李巡检牵着那只黑狗,径直朝着他沐浴的净室去了。 思及方才碰见封令菀,就是在净室外头,所以难道让她藏好,她便就近藏在了净室里头? 可是当下情景,叶府被围,四面都是追兵,封令菀又受了伤,似乎要藏去别的地方也不太现实。 叶夷简越想越觉心头慌乱,等走到净室门口的时候,后背都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然而那只黑犬在净室门口晃了一圈,转头又朝着他旁边的书室去了。 “汪汪!” 黑犬兴奋地转着圈,最后在书室的门前趴下了。 书室里还亮着灯,微弱的灯光昏黄,在菱花纹的窗户上投下晃动的光晕。 严含章哂了一声,转头看向叶夷简道:“那本官就冒犯了。” 言讫伸手一挥,巡检司的人就从四面将书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隔扇门被推开,将书案上的一灯如豆掀得晃荡。李巡检牵着黑犬,一寸一寸地开始了排查——书架、矮柜、屏风,最后在堆放案卷的几个箱子前面停了下来。 “开箱。” 得了严含章的命令,几个侍卫闻声上前,作势就要将上面的卷宗扫下去。 “慢着!”叶夷简气急,上前扯开几个侍卫怒到,“这些都是大理寺的案卷机密,若是弄脏了弄坏了,谁来负责?!” 严含章一听这话就笑了。 他负手往前两步,冷冷攫住叶夷简道:“若是案卷有差池,本官负责,可以吗?叶少卿?” 叶夷简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却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道:“可是这些都是大理寺陈年的案卷,锁在这里还没来得及归档,钥匙不在我这里。” “钥匙?”严含章笑着反问:“叶少卿是在跟本官开玩笑么?” 说完一顿,也不给叶夷简机会反驳,上前就要撬开墙角的箱子。 “这箱子撬了可是不能复原的。”叶夷简冷声提醒。 严含章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叶夷简,片刻若有所悟地道:“以本官看,箱子不能复原是假,叶少卿真正想的是拖延时间吧?” 叶夷简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喉结极不自然地上下滑了滑,还要阻拦。 “动手!” 严含章没给他机会,一声令下,箱盖应声而起。 然而下一刻,严含章的笑却僵在了脸上。 所有人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愣住了,只有那只黑犬还不明所以地摇着尾巴,兴奋地转着圈圈。 哪有什么刺客? 木箱里当真满满地堆着大理寺的各种卷宗。 “怎么……会?”严含章瞠目,又下令将箱子里的卷宗全 都挪了出来。 最后,几人在箱子与墙角的缝隙里,找到了一件沾着血迹的旧衣。 “哎呀我说这件衣裳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原来在这儿!”叶夷简依旧是方才那副颇为不满的神情,行过去将旧衣拾了起来。 严含章很是不甘,追问到,“叶少卿家中为何会有血衣?” “哦!”叶夷简一脸无奈,“因为鄙人呢,经常在家中研究各种血迹,以及血迹的清除方法,有时候道具用完随手一扔,也就忘了放在哪里。” 他说完故意将手里的衣裳晃了晃,对李巡检道了句,“多谢。” 严含章夺过叶夷简手中的旧衣,将那块血迹细细地查了一遍,干涸色深,确实不像是新染上去的…… 难道真的是找错了? “大人!” 门外响起侍卫的声音,巡检司的人疾步而来,对严含章和李巡检报道:“封参政……” 话音未落,门前已经响起阵阵的脚步。 成列的火把从月洞门外涌了进来,密密麻麻,将叶夷简的整个书室都围住了。 “恪初!”叶夷简一见有人给自己撑腰,当即腰板儿都直了起来。 他上前一把扯了封令铎的袖子,立马添油加醋地告状到,“你看!他们这些人,半夜闯我叶府,还把我大理寺的案卷都弄脏了!” 叶夷简语气夸张,一副痛心疾首地模样,“还有!还有我这祖传的木箱子哦!这是我曾曾曾曾曾曾曾……” “好了。”封令铎冷声打断他。 “哦,”叶夷简收声,弱弱补充到,“……祖母的嫁妆,就这么毁了,得让他赔钱!” 严含章没心思搭理叶夷简,语气不善地唤了句“封参政”,算是见过了礼。 封令铎不动声色地巡视一周,回身问严含章,“魏侍郎深更半夜兴师动众,敢问是为何事?” 严含章轻哂,“说是宫中出了刺客,有人见他一路逃逸至此,兹事体大,本官也是指责在身、奉命行事。” “宫中的刺客?”封令铎蹙眉,“可是本官才从参政堂过来,并未听说宫中有什么刺客。” “哦?是么?”严含章故作惊讶地挑眉,“那或许是刺客没有经过参政堂的方向吧。” 轻蔑不屑的语气,摆在明面上的敷衍,叶夷简听得火起,手一挥便又要冲上去。 封令铎拦住了他,他看向严含章,语气冷淡地道:“那此番魏侍郎府也搜了,东西也砸了,还是没找到刺客,是不是可以交差了?” 话落,封令铎带来的侍卫上前一步,拔剑的声响此起彼伏。 没找到刺客,严含章自也没心情与封令铎周旋。他冷冷地扫一眼叶夷简的书室,转身带着巡检司的人离开了。 叶夷简得了便宜还卖乖,紧跟着追出去几步,对着严含章的背影嚷嚷,“我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的箱子你不赔啦?!刑部就可以目无法纪、欺压良官吗?我明日就写奏疏参你!你给我等着吧!” 叶夷简骂骂咧咧,直到一行人走得再也看不见踪影,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封令铎神色凝肃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叶夷简愣了一瞬,恍然自语了句“令菀”,便兀自往净室去了。 寂静的庭院传来几声“哗啦”水响,封令铎听见蹙紧了眉,果然,片刻后,便见封令菀裹着叶夷简的袍子,湿淋淋地从净室里行了出来。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也就算了,封令铎看着封令菀这副样子,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自己的好白菜,被隔壁那只讨不到老婆的猪拱了的感觉,脸色自然也好不起来。 封令铎憋了口气,正想训斥叶夷简两句,却冷不防被他脸上两道鼻血怔得说不出话来。 叶夷简却随手一抹,若无其事地延请两人进了屋。 巡检司的人走了,留下这满地的狼藉。叶夷简简单清理了一下,又请来大夫给封令菀看过了伤。 等到外人都走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三个的时候,封令菀才说起晚上,自己在巷子口遇见的事。 原是她发现徐县令来了上京,似乎还与人有约,便悄悄跟着,从后院的一颗歪脖子树翻进了那座宅子。 后来事情果然如她所料,之前在建州的时候,封令铎的身份之所以会暴露,就是因为闽南路这一帮蠹虫的后面,还有上京朝廷里的人。 可惜封令菀不能靠近,只躲在墙角听到了那人的声音——没什么特点的男声,封令菀确认不了他的身份。 只听到那人知道封令铎的特征,还猜到他去了闽南路,这么一来,除了朝中三品以上高官,不做他想。 如此一来,闽南路的局面,倒是比之前预计的要复杂太多…… 封令铎心不在焉地同叶夷简道了别。 离开的时候,他瞥一眼旁边的封令菀,那人正心安理得地抱了被子,要往叶夷简的床上去。 “你不走?”封令铎扯住她,一脸的严肃。 封令菀恍然,打着哈欠通知他,“我离家出走了。” “……”封令铎无语,正想问是怎么个事,就见封令菀乜着他抱怨,“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想保护姚姐姐没错,但也用不着故意去小倌坊迷惑阿娘吧?这下可好,她就扯我撒气!所以你现在最好也别管我!” 一语中的威胁,让封令铎理亏地放了手,“月娥来上京的事,你没跟母亲说吧?” 封令菀拿白眼瞪他,“我是那种没义气的人吗?” 封令铎这下放心了,看着封令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到底是不忍,叮嘱她到,“那你照顾好自己,手上的事都瞒紧。缺什么就告诉我,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他说这话,却一脸愤恨地死盯着叶夷简,大有“我家的白菜只是暂放在这里你别打什么歪心思”的意思。 叶夷简摸摸鼻子,很想告诉封令铎,其实他才是那个被白菜拱了的猪。 打更人的木鱼悠悠地传来,封令铎离开叶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独自坐上了马车,封令铎的心绪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方才巡检司和叶夷简冲突,严含章立马就能带着圣旨赶到支援。 就算他们混淆视听,把封令菀说成宫中刺客,能这么快拿到搜查令的,大约也只有永丰帝最信任的几个心腹。 封令铎越想越觉心惊,倘若闽南路的案子真和朝廷里这么重要的人物都有所牵扯,那恐怕整个大昭官场,便没有几个人是完全干净的…… 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弥漫开来,封令铎心里隐隐的浮现出一个猜想,可又不愿往下深思。 “大人,”车帘外响起侍卫的声音,他道:“如今距衙门上职还有两个时辰,大人是要回府还是……” “去青花巷。” 这句话脱口而出,封令铎自己都愣了。 若是放在以前,因为公务烦恼或隐忧的时候,封令铎会找叶夷简、会一个人呆着,绝对不会想起姚月娥。 可现在,他只想见她。 第50章 飞醋“这个薛字什么意思?” 晚风沁凉,姚月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几日忙着为万国展准备新品,每日塑盏上釉烧制,充实是真的,但也格外辛苦。 比如今日,姚月娥忙了整整半日都没顾得上喝一口水,喉咙干得能咯出沙子。故她甫一进了屋,就摸到案上的凉茶,闷头给自己灌了一整杯。 茶水囫囵下肚,姚月娥满足地擦了把嘴,身后廊下的风灯一晃,映出案后一道颀长的人影。 姚月娥心口一跳,好在立马就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于是到了嘴边的惊叫变成恼怒,她将手中茶盏一搁,愤怒又无 奈地问:“我说你过来的时候,难道就不能先点个灯?” 一席话像石子抛入深潭,没有半点回音,姚月娥觉得奇怪,却见封令铎起身,朝她走过来,而后什么也没说,只将她一把抱进了怀里。 姚月娥愣住了。 两人相识至今的四年里,姚月娥见过强势冷漠的封令铎、倨傲沉默的封令铎,独独没见过他这般颓丧和柔软的时候。就像满身硬甲的蚌壳,突然露出最细腻的内里,那份主动展露脆弱的信任和依赖,很容易便会让人心软。 于是姚月娥也顾不上生气了,难得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温声探问到,“怎么了?” 封令铎没作声,半晌才笑着道了句,“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姚月娥“哦”了一声,话语嫌弃,声音却是温柔的,她打趣地问:“你累了最应该做的是回家歇息,而不是到这里来卖惨。” 封令铎不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温热的呼吸铺洒在颈侧,封令铎忽然对姚月娥道:“大昭女子皆以嫁入高门相夫教子为成功,我可以给你所有普世向往的一切,可为什么你还是想烧盏?” 怀里的身体微颤,姚月娥似是意外地仰头看他,一双眸子映着月色晶亮亮的,笑意盈盈地道:“你知道吗?这个问题,最开始薛老板也问过我。” 对方细微的情绪很快被姚月娥察觉,封令铎还来不及不高兴,便听姚月娥冷着声音警告,“跟你说正事别瞎吃飞醋啊!” “……”封令铎张了张嘴,到底还是算了。 姚月娥道:“我当时的回答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会烧盏,我需要靠它活下去,挺简单的,没什么高尚的目的。” 她顿了顿,复又道:“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饿过,知道吃不饱肚子的苦,寄人篱下过,知道看人脸色的难,和这些过去比起来,靠自己就变得一点都不累了,心安理得比什么都好。” “所以……”姚月娥慢下来,抬手扶着封令铎的头,让他垂眸与自己对视,“两难的时候,不要问理智,你得问问自己的心,问它是不是心安理得、无愧无悔。”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说完姚月娥自己都震惊了。 她着急忙慌地推开封令铎,点亮一盏纱灯,说要把自己刚才说的那段话写下来,以后拿去铺子上给大家做动员的时候讲。 封令铎终于被她这副模样给逗乐了。 姚月娥见他笑,纸笔也不找了,也跟着笑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鹧鸪斑和新烧制的百花盏,都被选中入围了这次的万国展。特别是百花盏我给你说,可谓继往开来推陈出新承前启后融会贯通……” “背成语呢?”封令铎打断她。 姚月娥笑笑,又道:“我还自己想出了一款可以定制文字的新盏,你看这个。” 说话间,姚月娥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只银兔毫,献宝似的展示给封令铎。 然而火光一跃,封令铎冷不防被瓷面上那个巨大的“薛”字扎了一下,伸手就将姚月娥手里的盏抢了过来。 “喂!”姚月娥炸毛,“你抢我杯子做什么?!小心别磕了!我要拿去做样品的!” “这个薛字什么意思?”封令铎冷声问。 “……”姚月娥无语,心道这人居然能小气成这样,嘴上却还硬着,呛他到,“什么什么意思,薛字还能有什么意思啊?就是薛字的意思啊!” 封令铎不接受她苍白的解释,拿着茶盏就走。 “喂!你还我!你小心点!别磕坏了!”姚月娥急急地追在后面,冷不防一个腿软,扑着封令铎就滚到了榻上。 飘飞的衣袂掀得烛火猛地一颤,而后很是懂事地熄了。 “把这个字改成封。”某人不死不休。 “你疯了?!改成封不是全上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某人不应。 “那你就不怕全上京都知道你和薛清的关系?” “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我心安理得,你管我写不写薛清。嗯?喂!你干什么?” “问心。” “你、你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问我的心干什么?!封溪狗!你、你不要脸唔!唔唔……” …… 后半夜的月亮还在天上,照着人间的一对璧人。 * 八月的上京褪去炎热,秋高气爽,天气清朗,又到了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 原定的万国展,按计划在上京最繁华的潘楼举办了。 展会有四天,按照茶、丝、铜器和瓷器四个品类,而姚月娥参加的瓷器展,被安排在了展览的最后一天。 巳时正刻,潘楼所在的宣德门外,早已是人满为患。 缠着白色或黑色头巾,身穿宽松长袍的是大食国商人;盘头带簪,或系彩色头带的是真腊国商人;戴着圆锥形帽子,身穿宽松交领短衣的商人,通常是来自大昭南方海域的三佛齐…… 这些人也一早就等在潘楼外面,拿着公凭和通关文牒,准备入内。 潘楼二层的茶廊里,封令铎品着手里的明前紫笋,却觉味同嚼蜡。 他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问身后的卫五,姚月娥一行的消息。 卫五被问得没辙,说出去看看,然还没来得及走出身后的围屏,便见会场清一色的男子长袍里,一抹薄梅红裙明艳,像晚霞浸透的烟罗。 “师傅,”齐猛凑过去,神采奕奕地对姚月娥道:“我刚在这儿看了一圈,发现这些参展的商户里,就属咱家的茶器最好!” 姚月娥回头瞪他,笑道:“你懂什么,这就知道了?” “嗯!”齐猛点头,“官哥汝钧定虽然名气大,但就茶器一项而言,气韵之上比之咱家的黑釉盏差得远了。” 姚月娥乜他一眼,提醒他注意言辞。 正说着话,一阵喧闹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姚月娥循声望去,只见展厅正中的高台上,一位老者正悠然地煮着茶。 周围人群纷乱,他却身着素袍、鹤发童颜,面前茶具红中带紫、贵气非凡,一看便知是钧瓷之中最为名贵的钧红。 不得不说,那瓷器色泽和器型都实在精美,姚月娥一瞧便入了神,直到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这不是那日拜访时,对她出言不逊、狐假虎威将她拒之门外的张廷怀大徒弟又是谁? 乍然相遇,两个人都有些意外。 那学徒匆匆瞥了姚月娥一眼便转开了,几乎是把“不想搭理”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平白受了两次白眼,姚月娥自是没打算再去碰壁。 她淡然地收回目光,正说再往别处看看,甫一转身,便见原先熙攘的人群不知何时分列两侧,十多个身着东瀛服饰的女子手捧茶器鱼贯而入,走在最前头的,却是个身着苍青色圆领大袖衫的男子。 这群人不伦不类的组合,很快便吸引了展厅里所有人的视线。 众人纷纷侧目,噤声往这边看来。 穿着苍青色大袖衫的男子似笑非笑地勾着唇,撩袍径直跪坐在了张廷怀茶案的对面。 “这位是东瀛国三皇子,文昭殿下。”那皇子的译官眉飞色舞,“殿下自幼饱读典籍,尤爱茶器,听闻中原乃茶道茶器之本,故今特携东瀛至宝,请张先生指教。”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文昭皇子却对张廷怀略一颔首,示意身后婢女将手中茶器呈放在了茶案上。 韦鸿胪、金法曹、汤提点,与文昭皇子衣着作派不同的是,他所用的茶器皆是平平无奇的漆黑釉色,乍一看去,就如同街头巷尾的茶肆之物。 可案上另一边,茶盏配套的银茶筅上,却刻着樱花与蛇纹,而那只用于存放茶叶的螺钿茶盒上,嵌的竟是大昭绵延的山河版图。 姚月娥蹙眉,看来与其说这位文昭皇子是来与大昭“切磋”茶器,倒不如说他是上门挑衅来得实在。 台上的张廷怀自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 他搁下手中茶盏,抬眸看向来者,笑到,“殿下携宝物远道而来,诚心可见,所谓教学相长,既殿下盛情邀请,张某恭敬不如从命。” 言讫,他伸手一挥,一套色彩同样夺目的红钧茶器被呈了上来。 炙茶、入碾、过筛、温盏,一系准备就绪,两人开始往茶盏中注汤。 簌簌击拂之声渐起,珠玑磊落、栗文蟹眼、轻云渐生、乳点勃然,热汤分次注入茶盏,茶沫变化的同时,两人手中茶盏竟也随之而变。 张廷怀手中的钧红茶盏在茶汤和水温的变化下,逐渐显泛出绚烂的色彩,如日暮时天边变化的彩霞,瑰丽斑斓,又像倏然被打翻的彩色琉璃。 相比之下,文昭皇子的茶盏依旧是漆黑的釉色,除了因为水温而泛起的淡淡银蓝,与刚才初见之时别无二致。 人群中,有大昭的官员颇为不屑地冷哼,而张廷怀的 徒弟见状更是得意忘形,语气不善地嘲讽,“弹丸小国,鱼虾当蛟龙、碎瓷充金玉,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这席话当真冒犯,听得张廷怀回头,以眼神警告自己这忘乎所以的徒弟。 文昭皇子却反常地笑了笑,延手示意婢女将面前那杯茶汤奉给他。 到底是东瀛国皇子的赏赐,学徒再是傲慢,也不敢当众下了对方的面子。犹豫片刻,还是表面恭敬地接过茶盏,低头饮了一口。 茶汤渐少,原本浸在雪白茶沫里的斑纹浮现,映着盈盈火色,仿若银河星屑流泻而入,斑斓瑰丽,堪称绝艳。 这竟是早已失传的曜变天目盏! 一片高高低低的抽吸声里,原本寂静的会场像一锅逐渐滚沸的水。 技不如人,还丢脸丢到了外商云集的万国展,无论是张廷怀还是那个学徒,此时都是一脸菜色地沉默着。 “鱼虾当蛟龙,碎瓷充金玉?”文昭皇子笑起来,用一口标准的大昭官话对张廷怀道:“多谢张先生爱徒,又教会本殿两个颇有用处的表达。” 不达眼底的笑意和轻慢至极的语气,张廷怀被架在火上,脸色难看至极。 文昭皇子起身,将张廷怀的钧瓷盏倒扣于茶案,笑着问身旁的译官到,“原来大昭所说的蛟龙,竟是我东瀛的鱼虾?” 话落,译官和一群东瀛婢女登时笑作一片。 台下观了全程的礼部刘侍郎,此时真是面如菜色,偏生外商面前又不好发作,于是寻了个蹩脚的由头想将人弄走。 “殿下留步。” 嘈杂人群之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一袭薄梅色罗裙款款行出,宛如茶香幽逸的清风。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浅眸没了原先的潋滟,却隐透着股凛凛的锋芒。 姚月娥抬头,对上文昭皇子那双鹰犬似的眼,格外平静。 “殿下既对中原茶器研究颇深,不知可否也容民女讨教一二?” 第51章 护妻“就说本官许的,让她去。”…… 全场再次哗然。 刘侍郎回过神,回身望去,却发现说话的竟是个不到双十的小姑娘。 姚月娥全然不怯,趁得众人怔愣的间隙,已行至台前。 “你站住!”刘侍郎厉声呵斥,瞪姚月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如此胡来?” 言讫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小吏命令,“还站着干什么?不赶紧将人给弄走?!” 小吏得令,上前将姚月娥的去路堵了,气势汹汹地就要将人给拎出去。 此情此景,不说是居于后宅的女子,饶是见过些市面的商户,大约都是会有所顾忌的。可姚月娥却紧抱手中木匣,眼神和步伐都没有半分退让。 “大人从不知我,也未见过我怀中茶盏,怎可断定民女就是胡来?”她语气平静而坚定,还在争取刘侍郎的准允。 对方却根本没有耐心听下去。 几名小吏眼见劝不动,伸手就要去拽姚月娥,齐猛一个箭步挡在姚月娥前面,场面一时混乱。 本就在自己主场丢了颜面,如今又遇到个胡搅蛮缠的女人,刘侍郎简直恼怒,抬手就要将外面维持秩序的巡检司叫来,将人给扭送到官府去。 “慢着。” 喧嚣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于人群后响起,温而沉,却带着十足的威压,惊得众人皆是一怔。 又是个不知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刘侍郎心头光火,黑着脸转身就要呵斥。 然回头的一眼,刘侍郎便见一身着石青色长袍的男子凛凛然地立着,神色冷峻,眸色晦暗。 许是见惯了他身着官服的模样,刘侍郎竟一时没将人认出来,愣了愣,片刻后才如梦初醒,膝盖一软,吓得当即伏跪在地。 “下、下下官,见过封大人,不知封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断断续续磕磕巴巴,但总算是把这句话给说完了。 能被从三品礼部侍郎战战兢兢地唤一句“大人”,来人是什么身份,众人心中大约有了个底。 那句掷地有声的问安,也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水波漫开,方才还吵闹杂乱的现场,当即由内而外地安静下来。 封令铎垂眸看着额角虚汗的刘寺卿,没让他免礼,只语气疏淡地道:“茶器一道,本无贵贱门类之别。这位女师傅既有心向文昭殿下讨教,殿下尚未拒绝,你又凭何阻止?” 刘寺卿被问得哑口,只支吾着解释,“下、下官也是担心这位女师傅的技艺……若再败,我大昭或将声誉扫地,颜面尽失……” “哦?”封令铎挑眉,冷声反问:“原来我大昭的茶艺百年根基,在刘寺卿眼里就是如此菲薄?” “也、也不是……”刘寺卿被问得无言,好在封令铎并没想为难他,训诫之后话锋一转,以几乎笃定的语气道:“让她去,若是皇上问起来,在场之人都可作证,是本官一意孤行。” 话已至此,刘寺卿再也没了阻拦的理由和顾及。 他颤颤巍巍地起了身,耷拉着脑袋,为姚月娥让出一条通路。 对于封令铎的神兵天降,姚月娥有惊讶、有疑惑,可待她在茶案后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她的心思就全都放在了接下来的斗盏之上。 心有所倾的时候,庸常都亦可为风华,更何况台上的姑娘实在惊艳。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睫微垂,在脸上留下两道蝶翼似的阴翳,几丝鬓发垂在侧颊,被阳光镀上金黄的颜色。 封令铎于二楼的雅舍远远望她,只觉眼前女子与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磕磕绊绊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如今的她自信从容,饶是这么静静地坐在人群中,也像是熠熠地发着光。 不知怎的,封令铎忽然就想起当初薛清对他说过的那席话。 薛清说,她不仅仅是他的妻子,是同他一样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她不该被贴上任何固定的标签。 因为她是姚月娥。 原来退去了那些委曲求全和讨好逢迎,真正的姚月娥是如此的夺目。 她像久经打磨的宝石,绽放出自己的清华,从此让人再也挪不开视线。 “七汤点毕。” 清越的声音响起,姚月娥放下手中茶筅,将黑釉盏推至文昭皇子面前,伸手延请他品尝。 美人相邀,文昭皇子自是乐意一品。 他接过姚月娥递来的茶盏,小口啜饮,笑叹了一句“好茶”。 文昭皇子笑意盈盈地看她,那眼神直辣而轻佻,假惺惺地惋惜到,“可惜好茶配劣盏,就像美人配庸夫。” 隔着一张不算太宽的茶案,姚月娥听见他语含嘲讽地道:“在我们东瀛,像姑娘这样的美人是不必如此抛头露面的。姑娘若是有心,此次展会过后,可同本殿一道回去东瀛。姑娘若喜欢茶道,东瀛多的是更好的茶师和茶器。” 姚月娥望着文昭皇子手中雪沫翻涌的茶汤,默了半晌才道:“民女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我们中原有一句古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栉。殿下这杯中之茶,取自武夷山九龙窠母树。此树生于绝壁,淬炼于云海,历经千年,方得岩骨生花,最是经不得移栽。故无论是茶器或茶道,离了故土,难免沦丧本真,徒留形式,民女谢过殿下好意。” 温婉和煦的语气,言辞里却句句藏针,文昭皇子神情微凛,一时竟也无法反驳。 他冷呲一声,不屑道:“既然姑娘称中原才是茶艺之本,总得要拿出点能耐来吧?否 则姑娘大动干戈地登台挑战,怎么?是准备挑战绣花么?” 姚月娥抬头,继而眼神熠熠地望他,莞尔到,“殿下睿智,怎知民女要展示的茶盏正是与这花有相关。” 说话间,她取走文昭皇子手中茶盏,起身面向台下宾客,将盏中茶汤倒出一些。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随着她清丽的声音,原本平平无奇的黑色釉面,在茶汤退去后,现出银蓝色的斑纹。那斑纹次第延展,一片一片,瑰丽竟如百花初绽!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茶汤渐少,杯中斑纹向下,银蓝斑纹随之而变,层叠交错,显出繁花烂漫的景象。 窗外忽有风过,吹散了台下的嘈杂,整个偌大的会场一时静如深潭,没有半点声响。 方才还趾高气昂的文昭皇子,此时也怔忡地望着姚月娥手中杯盏,眼眸微动,神情愕然。 而这间上千人的展堂里、半人高的展台上,那抹淡淡的梅色明媚夺目,似初生的秋阳。 待到盏中茶汤倒尽,一朵色泽万变的花朵现于其中,那花似梅、似菊、似芙蓉、也似牡丹,一盏之中,百花齐放,花开荼蘼。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一息、两息、三息…… 直到二层不知哪间雅室内响起掌声,静默的展堂才像冷水入了滚油,沸反盈天地炸开了锅。 文昭皇子脸色惨白地坐在蒲团上,可绷紧的肩背却出卖了他此刻的淡然。 姚月娥笑着看他,眼眸微垂,声音温淡,“这首诗同东瀛的天目盏一样,都来自中原一个叫做唐的王朝。东瀛所复刻的曜变技法,百年之前唐朝匠人便已参透。如今民女将这只由曜变发扬而来的百花盏赠与殿下,还望殿下不弃。” 话落,姚月娥放下手中茶盏,扬长而去。 而看台之下,齐猛早已热血沸腾。 他甚至等不到姚月娥自己走下台阶,一个箭步就从旁边跳了上去,给了姚月娥一个结结实实地熊抱。 “师傅你真厉害!”齐猛激动得语无伦次,伸臂还要再抱,却被姚月娥眼疾手快地推开了。 齐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一张脸从头红到脖子根,只能挠着后脑勺,故作镇定地嘿嘿两声。 姚月娥斜眼乜他,余光却匆匆掠过二层的茶廊,去寻找人群中的那一抹石青。 午后阳光盛烈,连风也被晒透,带着融融的暖意。 大昭的匠人们欢呼雀跃,为这样一个感同身受、与有荣焉的时刻。 然而在这一片喧闹和繁杂里,被人群簇拥着,众星拱月的那个姑娘却抬头看向他。 姚月娥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两人隔着热闹喧阗和人山人海相对,影子投射在彼此眼眸,她忽然对着他笑了一下。 封令铎心头微漾,却依旧蹙着眉。他并没有忘记方才大庭广众之下,她那个无法无天的徒弟,当着他这个师夫搂抱师傅的画面。 悠悠笑意荡过眼角,他看见她以手掩唇,无声地给了他一个口型—— 等我。 “……”封令铎无语,心头的甜意却像是春雨后滋生的春藤,一路攀爬上他的嘴角和眉梢,将那些无聊的醋意都消弭于无形。 封令铎暂时打消了让齐猛从军,去收并东瀛的盘算。 他努力压平上翘的嘴角,侧头移开视线,作出副高傲又不为所动的样子。 可那只藏在广袖之下的右手却生出自己的意志,偷偷竖起,给了姚月娥一个大拇指。 * 另一边,姚月娥从潘楼挤出去,寻了个清净的地方透口气。 虽然赢了比试,但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并不如表现得那么淡定。 好在跟在封令铎身边许久,她也学了些装模作样吓唬人的把戏,这下兴奋退去,才发现自己竟连腿都是软的。 姚月娥独自寻了块僻静的地方,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便见对着美人靠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略又些眼熟的身影。 那人一身绿色官袍,又短又粗的身材被腰间铜革带一勒,活像只肥硕的大青虫,正指手画脚地吩咐着小吏,往会场里搬什么东西。 绿色官袍,又是出现在礼部主理的展会现场,姚月娥虽不是官场之人,但也大概能猜到那人的官阶和职务。 她正兀自忖着这人是在哪里见过,那只青虫竟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两人冷不防打了个照面,却同时都愣住了。 姚月娥只觉方才还激动的心跳重重地一跌,一种窒息的溺毙感霎时便铺天盖地。 半晌,她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颤抖而错愕地唤了句,“徐县令?” 第52章 吵架“愿大人青云得路,圣眷日隆”…… 徐志远闻言亦是一怔,半晌才笑着回了句,“姚师傅。” 那语气轻慢又得意,微抬的眉宇间满是挑衅,妥妥的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姚月娥几乎是懵在了当场。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初闽南路官商匪勾结一案,徐志远作为建州府知州王怀仁的走狗,作恶多端,罪行罄竹难书。 可他怎么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而方才那小吏唤他主事,所以这人不但没有获罪,反而还升官了? 她想起建河决堤的那日,建州府受灾的两县——屋舍良田被毁,上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死伤更是不计其数,还有消失在洪水里,至今杳无音信的六子…… 姚月娥的心口忽然就沉沉地坠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志远却笑着道:“这都亏得封参政摒弃前嫌,向皇上进言,让闽南路的官员戴枷办案,而徐某不才,赈灾期间又立了点小功,这不……就进了礼部了么。” “你说……封参政?” 姚月娥喃喃地自语,敏锐地捕捉到那个有些熟悉的姓氏。 她忽然想起来,方才礼部侍郎百般阻止的时候,是封令铎出面施压,为她争取了机会。 在大昭的官职之中,礼部侍郎已经是从三品,倘若封令铎真的只是个大理寺的侍卫长,他哪来的面子让堂堂三品侍郎都买他的帐? 心绪纷乱,像被狂风吹颤的烛火,姚月娥张了张嘴,疑问梗在喉头,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徐志远似是看破了她的为难,颇为贴心地解释,“这个封参政,姚师傅该也是认识的。” 他假惺惺地扶弄着肥硕的下巴,道:“他是同叶少卿一道去的闽南路,不过当时是扮成了扬州的商户,叫赵朗。不知姚师傅还记不记得,封参政当初在闽南的茶瓷展上,与薛老板竞过价,订购了姚师傅的一批黑釉盏。” 姚月娥恍惚着。 她觉得自己分明听清了徐志远的话,却又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过来在徐志远身边耳语,他对着姚月娥笑笑,拱手道别。 秋阳煌煌地照着,姚月娥看着那个青绿色背影行远,心头泛起寒凉。 * 车轮碌碌,晃悠悠地行过上京的街巷,朝青花巷驶去。 封令铎瞟一眼身侧沉默的人,敏锐地觉察出她情绪的怪异。 本以为在万国展上一鸣惊人,姚月娥不说得意忘形,但至少不会是现在的状态,就连他同她搭话,姚月娥都只是闭眼靠着身后的壁板,推说自己有些乏了。 一路无言,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青花巷的宅子门前。 姚月娥没等封令铎,兀自下了车,可没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问封令铎到,“你现在有别的事要忙么?” 客套疏离的语气,听得封令铎也跟着凛下了神情。 他干脆地答了句“没有”,不等姚月娥再说什么,抬步便跟着她行了进去。 两人一直行到没有侍卫看守的后院才停下。 姚月娥推开寝屋的门,背身扶上一侧的博古架,缓了片刻才问封令铎到,“你知道徐志 远入礼部的事么?” 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封令铎当即明白了姚月娥的情绪从何而来。 封令铎不想隐瞒,平静地问姚月娥到,“所以,你在潘楼外面见到他了?” 姚月娥怔了片刻,忽然就笑了。 面对她的疑问,封令铎惊讶的不是徐志远入了礼部,而是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了他,这便等于委婉地告诉了姚月娥,徐志远上京的事,他是知晓的。 胸口泛起一股凉意,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上面,让姚月娥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兀自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问:“徐志远现在是什么官职?” 封令铎如实道:“礼部正八品主事。” “正八品……”姚月娥喃喃,倏尔笑着自语,“那他算是升官了吧?” 话落,良久的沉默。 封令铎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道:“闽南路六州四十七县,上百官员皆涉贪案,查?怎么查?从哪里查?” “你想说法不责众?”姚月娥笑起来,却转身看向封令铎,“若案不能查,冤不可伸,他们恶事做尽、炸堤毁田,那闽南路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呢?那些流离失所的人、那些因为缴不出税费而家破人亡的商户、还有那些生而即殇的孩子……谁来给他们公道呢?” “既往之事,且置勿论。”封令铎道:“这话是彼时朝堂清算,我亲口说的。时至今日,我不开脱,也不后悔。” 他回视姚月娥,沉声道:“当时两县灾情紧迫,不是清算的时候,而且大昭刚立,前朝旧势和新贵争斗错综复杂……” “所以你就既往不咎、摒弃前嫌是么?” “不然呢?”封令铎反诘,语气染上凛冽,“你就算杀了徐志远,又能如何?大错已铸,逝者已矣,没有必要认死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纷争。” “月娥……”封令铎缓和下情绪,语气里却满是疲惫。 他垂眸攫住姚月娥的视线,一字一句缓声道:“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州通判了,我是大昭的参知政事,一国之相。我不能只是着眼细处而不顾全局,身处此位需要不择手段,也需要虚与委蛇。”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无奈叹道:“因为我不仅要为民当官,更要为君分忧。” 午后阳光炽烈,透过窗牖,照得姚月娥快要睁不开眼睛。 眼前的人一袭暗紫色华服,雍容贵气、不怒自威。只是他垂眸看她的时候,姚月娥却忽然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难以描述的淡漠。 胸口就这么不轻不重地坠了一下。 她实在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到过封令铎这样的神情,可是某一瞬,姚月娥又觉得该是她忘记了,身为封氏后人、天之骄子,封令铎本就该是这样。 而记忆里那个为了荒年的灾民奔波在乡野,挨家挨户筹粮筹款的郎君才不该是他,那个为了百姓挺直脊梁、据理力争的郎君也不该是他…… 心里倏尔生出许多茫然。 姚月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从来都觉得封令铎很了不起。 饶是在下决心离开封府的时候,她也怨的不是封令铎贸然从军,而是他的不告而别和不屑一顾。 溶溶碎金透过竹帘,却照得脚下苍茫无依。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接,一步之遥,却又好似隔着鸿沟天堑。 这是姚月娥从不曾意识到的距离,是身处不同位置,由立场和视野带来的巨大差异。 她想起闽南路的七月,同如今一样的时节。 荔枝熟了,红彤彤地挂在枝头,邻村的王阿婆会从园子里给她摘一小筐,会嘱咐她不能多食;而隔壁的黄阿公会带来自家养的鸡仔,教她做荔枝鸡球;也有嘴硬心软的六子,总是念叨着发了工钱要存起来,给他娘盖好一点的房子;还有那些见面会笑着问候,会聊起家长里短的乡民…… 这些对她来说,鲜活的笑容、深刻的名字,可看在封令铎眼里,他们都只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嗯,我知道了。” 十足平静的声音,可鼻尖随之一热,两行清泪便不受控制地从眼底滚落。 姚月娥不是爱哭的性子。 以前饶是与封令铎闹得再厉害,她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可今日姚月娥却不知怎么了,当第一滴眼泪滑落,她的情绪便决了堤。 那些幼时吃过的树皮和泥土好似从胃里翻了出来,一口一口地往她喉咙里塞。 她想起自己生生饿死的爹娘,想起那一夜守在一张破席前,手足无措的自己。 那种无知又迷茫的恐惧翻山越岭,横跨十多年的光阴倾轧到她的面前,她记起阿娘临死前无力地拉起她的手,一遍遍嗫嚅着“对不起”。 胸口的空茫像是漏着风,姚月娥抬头看向封令铎,忽觉自己可笑。 她出生于乡野,人微命贱,在逃出封府之前,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封令铎。 其实哪怕是直到此刻,姚月娥脑海里那些关于“青天”的形象,也不是来自于话本子,而就是封令铎。 原来她喜欢他喜欢得那么早,早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在那片焦枯荒芜的乡野。 可是大梦初醒,不知是当初的自己一厢情愿,亦或是如今的郎君物是人非。 所以,那个记忆里的、与她相识四年的人,竟是幻影么? 姚月娥沉默着,折身推开面前的封令铎,兀自往外行去。 然脚下踉跄,行过封令铎身边的时候,她却被死死扣住了腕子,一把拽至身前。 “月娥……”他语气泠泠,声音里却夹着种极少见的颓丧,垂眸看向她的时候,眼神都是黯淡的。 “放开。”姚月娥态度冷静,往回抽手的时候,用了全力。 封令铎怕她挣扎太过伤到自己,终究还是放了手。 姚月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迎面有风吹在脸上,一阵暖,一阵凉。身后传来封令铎略微颤抖的声音,他没有强行留下她,只道:“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往后若是……”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冷声打断,“封相为君分忧有朝务要忙,民女不过黎氓,不值得大人劳神挂心。愿大人从此青云得路,圣眷日隆。” 言讫,姚月娥头也不回地行入了那片惶惶秋阳。 “鹧鸪斑,东瀛订单三百,占城两百件;百花盏,高丽订单五百,东瀛三百件;乌金和银霜,真腊三佛齐各两百;还有油滴盏……” 茶室里,薛清放下手里的订单,垂眸将案上的一盏清茶,向着对面那个神思恍惚的人推了过去。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姚月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也不多问,只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一沓订单收起来,起身对姚月娥道:“我看你前些日子忙着准备万国展,想是确实累了。那不妨先将手里的事情都放一放,陪我去玉津园走一趟?” 姚月娥怔忡,却见薛清已经兀自起身,吩咐候在外面的伙计备好了车马。 马车碌碌地行过州桥,往南,出了朱雀门和南薰门,便到了上京贵胄最喜宴饮的玉津园。 金秋桂子,十里芰荷,八月的上京秋衣已浓,玉津园里的木槿和海棠正盛,正式赏秋游玩的时节。 姚月娥跟在薛清后面,去了临湖的一座榭亭。 竹帘撩开,一个身着沉香色云折枝纹交领大袖衫的贵妇笑着望过来,眼神扫过薛清落到姚月娥的身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薛清上前一步施了一礼,又笑着对姚月娥道:“快来见过太后。” 毫无准备的见面,让姚月娥愣在了当场。 她怔忡半晌忽觉失态,赶紧跟着薛清行礼,然而躬下身时,才发现自己跟着薛清行的是男子叉手礼,又赶忙慌乱地换成了女子的万福礼。 许是姚月娥手忙脚乱的模样实在可爱,太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了好了,免礼了。”太后笑着侧过头去,吩咐身后的婢女给两人赐了座。 薛清随即让人奉上带着的物件,都是他趁着万国展,委托外商从异国带来的珍奇之物。 太后被哄得见牙不见眼,一 个劲儿地夸薛清懂事。 姚月娥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太后虽衣着华贵、举止端方,但这么跟薛清说笑的时候,就像个普通的邻家老媪,亲切又随和。 姚月娥坐在一旁看得出神,也忘了回避自己眼光的直辣,直到太后似有察觉地望过来,错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她,“怎么?老身脸上有东西?” 姚月娥被这一句惊得回过了神,连忙提裙就要下跪请罪,被太后挥手给制止了。 太后看向一旁的薛清,有些责怪地问他,“你没跟姚师傅说过老身的规矩?” 薛清恍然,歉笑到,“太后平日里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草民倒把这事给忘了。” 太后一听这话就蹙起了眉,有些揶揄地问:“什么草民不草民的,你是嫌弃朝廷赐你的六品寄禄官太过低微,还是想提醒老身自己的出身?” 薛清笑着道了句不敢。 太后却没当回事,自语到,“真要说起来,两年前,老身也不过是一介罪臣家眷,往常入宫拜见宗亲命妇,最烦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会儿有罪一会儿该死的,听了就烦。” 她话锋一转,对姚月娥笑到,“所以私下里在老身面前,咱没那么多规矩,知道了么?” 姚月娥讷讷地点了点头,半晌才应了个“哦”。 太后一听就笑了,拿了个剥好的橘子递给她,道:“听说这次的万国展上,你家瓷盏一鸣惊人,在交易中拔得头筹不说,还把那东瀛的天目盏都给比下去了,哎!” 太后激动得眉飞色舞,高兴到,“据说那东瀛使团走的时候,嘴上不服,但背地里却订购了你好多的黑釉盏,是这样吗?” “啊?”姚月娥惊讶地瞪大了眼,而后点了点头。 太后有些得意,转过身去同薛清炫耀,“你是不知道,东瀛这帮人表面上与大昭交好,其实背地里支持前朝的事情没少干。之前大昭初建的时候,他们的使团送来一只什么天目盏,还口出狂言给吹到了天上去。” 太后气得直哼哼,“依老身看,他们那就是随便找了个什么街边茶肆的破盏来打发咱们的。这下倒好,咱让他们开开眼界,心服口服!” 姚月娥被太后这孩子气的神态逗乐,跟着笑出了声。 太后却愈发地高兴,眼神熠熠地看向姚月娥,感叹到,“不过,老身只听人说万国展上那个出尽风头的师傅是个新人,今日一见却没想还是个女子,看来我大昭还真是人杰地灵、贤才辈出。” 姚月娥被夸得耳热,有些赧然地应了句,“太后过奖了。” 几人正聊得兴起,榭亭外却响起环佩之声。 姚月娥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玲珑窈窕的身影透过秋阳潋滟,映上了眼前的疏疏竹帘。 篦帘撩开,一身着淡青色芙蓉纹衫裙的女子从榭亭外行了进来。 她生得明艳娇俏,梳着温婉的同心髻,露出那张巴掌大的瓜子脸,长睫低垂,笑眼乌浓,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挂在唇角,像溅出的笑花儿。 女子进来便换了句“阿娘”,笑着坐去了太后身边。一双杏眼对上薛清,女子骄横地伸手问他,“我让你寻的书呢?” 薛清笑着应了,让人取来两摞厚厚的典籍,而后侧身对姚月娥道:“这位是当朝宝华公主,陛下最小的妹妹。” 两人闻言都是一愣。 宝华这才注意到薛清身旁坐着的那个女子。 “这位是……”公主顿了顿,倏尔似是想起什么,双眸晶亮地望着薛清问:“这位该不会就是这次万国展上,那位以百花盏一鸣惊人的建盏师傅吧?” 宝华当即兴奋起来,眨着双水泠泠的杏眼惊叹到,“我以为的制盏匠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结果没想到竟是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一席夸赞让姚月娥红了脸,她羞赧地笑着,谦虚到,“公主天人之姿,实在是过誉了。” 被漂亮的小娘子夸好看,宝华公主很是受用,于是也没再谦虚。 她朝姚月娥挪近了一点,好奇又崇拜地将她打量一番,问:“你不知道你那百花盏当真是妙物,名字叫什么花杀?” “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姚月娥笑着接话。 “对对!”公主越说越来劲,最后就差扯着姚月娥问:“那你一定很懂瓷盏吧?可以教教我么?” 姚月娥有些疑惑,“公主是对瓷器感兴趣么?” 不等宝华点头,一旁的太后忙打趣着拆台,“她哪是对瓷器感兴趣,她分明是对人感兴趣!” “阿娘!”宝华有些羞恼,嗔怪地瞪了太后一眼。 薛清却笑着追问:“这话怎么说?” 太后没有隐瞒,撇着嘴回到,“老身听说封参政近来似乎是迷上了瓷器,前些日子,这丫头从封府回来,看了人家满屋的瓷盏后,就嚷嚷着要学瓷器品鉴,自己找了好些典籍,还差点将她阿兄的私库都搬空了。” “阿娘!”宝华终于被说得羞恼,撅着嘴威胁,“你要再取笑我,我可就走了!” 公主的样子实在娇憨,逗得太后和薛清都笑起来。 朗朗笑声之中,只有姚月娥沉默地怔在原处,直到宝华一句带着疑问的“姚师傅”,才让她恍惚着回过了神。 “姚师傅你怎么了?”宝华不明所以。 姚月娥牵起一丝笑,摇头道:“民女初出茅庐,所知之事都来自父亲留下的手札,和自己摸索的野路子,怕是上不了大雅之堂,也不足以点拨公主。” 宝华却浑不在意,对姚月娥眨眼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嘛!况且有教无类,姚师傅能教徒弟,自然就能教我。” 姚月娥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好在太后为她解了围,“你以为姚师傅都像你一样闲的么?人家手上那些万国展的单子,不用赶着时间交货的吗?哪有这些空闲理你。” “哦!也是。”宝华恍然,片刻又自语到,“那我还是继续学夷语好了,反正现在大昭与邻国互通商贸,阿兄若是需要翻译,我也可以效劳的。” 太后啧啧两声,笑着揶揄,“你究竟是想帮你阿兄,还是想帮你那恪初哥哥啊?据阿娘所知,那负责商贸的市易务和市舶司,可都是他在牵头组建。” “阿娘!!!”宝华终是被说得红了脸,气哼哼的就要离席。 太后和薛清忙着劝哄,榭亭里一时倒也热闹欢喜。 日暮时分,姚月娥和薛清坐上了回程的车驾。 马车晃晃悠悠,夕阳的碎金从车帘外扑进来,像失了方向的蝴蝶,胡乱拍打着翅膀。 姚月娥侧头望向景色变幻的窗外,冷声问薛清到,“你今日带我来这里,是故意想让我见宝华公主的,对吗?” 第53章 哦豁“你从未想过要嫁我,是么?”…… 薛清没有隐瞒,坦然地承认了。 情绪像泥沙淤积的河道,姚月娥胸口一闷,跟着声音便冷了几分。 她轻轻地哂了一声,语气泠然道:“所以薛老板这是在提醒民女,该看清自己的位置?” “姚师傅误会薛某了,”薛清一愣,很快又苦笑着解释,“薛某只是猜测,姚师傅这几日的心神不宁,大约与那日得知了封参政的身份有关。薛某口拙,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让姚师傅多些了解,也好早得解脱。” 一席话虽不中听,但胜在恳切,姚月娥心神微动,缓缓对着薛清侧过身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姚月娥问,神情端肃。 薛清浅笑,只道:“彼时还在闽南路的时候,薛某便提醒过姚师傅, 封参政此人并非良配,不知姚师傅是否还有印象?” 姚月娥冷着脸,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薛清道:“薛某还记得,彼时薛某还说过,若要嫁给封参政为妻,便不能再烧瓷,姚师傅说是薛某想多了。那如今薛某想问,姚师傅当真觉得,只与封参政相处而不论及婚嫁,是可行的么?” 姚月娥被这句问得噤了声。 若是放在以前,她以为封令铎只是叶夷简手下的一个侍卫,只相处而不论婚嫁,姚月娥是当真有这样的打算的。 她甚至想过有朝一日,等她成了大昭的制盏名师,封令铎若愿意,便可辞官,两人一同经营店铺和窑厂。 可偏偏封令铎不是大理寺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 他是大昭皇帝亲封的宰辅,是万人之上的国相。 让他辞官同自己去烧窑开店?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况且到了这样的高位,封令铎的婚事,早不是他自己,亦或是封夫人能左右的,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他两莫非还要一道抗旨不成? 思绪回到那一日,封令铎言之凿凿地告诉她,他不能只为民当官,更要为君分忧的时候,姚月娥才真切地体会到了薛清之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他们不适合。 他需要的,是像宝华公主那样的女子,于仕途上有所助益,于立场上也没有睽异。 而姚月娥恰恰相反。 所以,薛清的问题,也合该她答不上来。 这一次,薛清没有再给她囫囵的机会,一向温润的他,此时却像一柄凌厉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挑开真相之上的浮华,逼她直视。 “封参政适合的是一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人,一心一意的依附或辅佐,你不是。” 他顿了顿,语气晦暗,复又补充到,“我也希望你不要是。” 马车悠悠地一晃,缓缓停下了。 姚月娥转头看向身侧的薛清,眼神茫然又困惑。 “所以……”姚月娥迟疑一瞬,还是直言问薛清到,“你如今对我说的这些话,是出于什么样的立场?” 薛清很快便明白了姚月娥话里的探究。 他笑着摇了摇头,“姚师傅想问的是薛某如今这么规劝,究竟抱的是什么心思对吧?” 豪不回避的态度,反而让姚月娥更多了一丝疑惑。 薛清却道:“曾经姚师傅问过薛某为什么愿意帮你,当时薛某说有自己的原因。而如今,薛某亦只能言明,自己并不是抱着男女之情,可至于真正的因由是什么……” 薛清顿了顿,片刻才有些遗憾地叹到,“希望终有一日,薛某能亲口告诉姚师傅。” 暮云合璧,渐催暝色,街头巷尾的住户门前点起灯笼,华灯初上,阑珊斑驳。 姚月娥沉默地从车上下来,目送薛清的车驾行入街头清冷的月华。 同样的一弯新月,粼粼地落入瓷杯里的清酒,映得那只执杯的手白如玉琢。 叶夷简看着身边阴郁了好几日的人,也不明白这人说要约他喝酒,又这么自己闷着发呆是怎么一回事。 夜渐渐的深了,街道两旁的店家纷纷点燃檐下的灯笼,樊楼里又是一片歌乐喧阗。 叶夷简有些局促地望了望窗外,神色微赧地问封令铎道:“这酒你要是不想喝,咱就回吧?” 封令铎侧头乜了他一眼,“怎么?平日里不是最会溜街串巷眠花宿柳?到我这儿就要回了?” “你瞎说什么呢!”叶夷简大骇,气哼哼地解释,“我哪有眠花宿柳?!我那是办案应酬,你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封令铎闻言哂了一声,没搭理他。 叶夷简犯了难,总不能告诉他说自己忙着赶回去,是因着封令菀如今还借住在他那儿,显得他好像很怕封令菀似的。 于是叶夷简忖了忖,推诿到,“最近大理寺公务挺忙的,我实在是累得慌。” “累?”封令铎挑眉,“你这是在影射你们郑寺卿尸位素餐?” 叶夷简当即便“啧”了一声,凑过去压低声儿对封令铎道:“郑寺卿近来家宅不宁,心思都不在公务上。他夫人上个月才跟他闹了和离,最近就听说是又定下了亲事,郑寺卿这几日可谓是焦头烂额、六神无主,公务上就先别指望他了。” “和离?”封令铎错愕。 “对啊!没想到吧?”叶夷简一脸的惋惜,“那个不苟言笑的郑阎王竟然也有今天!我听说当初和离的时候郑寺卿全没当回事,觉得夫人不过是闹点脾气,过段时日想通了就会回来,故而也没挽留。结果!哎呀……要我说,这就叫世事无常、功败垂成,你是不知道……” 叶夷简越说越来劲,甚至语气里都带上幸灾乐祸的味道,“这几日郑寺卿来上职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我猜他肯定是夜里独守空房,面对旧人之物黯然神伤,啧啧!你说说……人在的时候不知道珍惜,非要等到走了才追悔莫及,何必呢?”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叶夷简只觉说完这些之后,封令铎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两人没坐多久便从樊楼出来,在景明坊分道扬镳。 银蓝色的月煌煌的照着,封令铎不想回府,便让卫五驾车去州桥附近逛逛。 这一说实在是醉翁之意,卫五跟了封令铎许久,自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去逛街,于是马鞭一扬,直接将车停在了唐坊巷姚家铺子的对面。 “大人,”帘外传来卫五的声音,他有些羞赧地道:“卑职忽觉肚子有些不爽利,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卑职去去就来。” 封令铎饶是再不近人情,也实在是没有不许属下如厕的癖好,他撩开车帘挥挥手,示意卫五快去快回。 可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映着檐下风灯,倏尔撞进眼帘。 她站在阶上与马车里的人说话,秀眉微蹙,映得一双明艳的桃花眼如水潋滟。可她脸上的神情却那样专注,望着马车里的那个人,一直到深巷里再也听不到车轮远去的声音。 隔着并不宽敞的一条街,封令铎听见他对她说——希望终有一日,薛某能亲口告诉姚师傅。 所以,薛清想亲口告诉姚月娥的究竟是什么? 心头像被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砸了一下,这一刻行动快过了意识,待到封令铎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穿过街巷,伸手拽住了姚月娥的腕子。 猛然被街对面窜出的人这么一拽,姚月娥也委实是吓得不轻。可当她看清来人是封令铎,思及下午的所见和薛清方才的那番言辞,姚月娥心里不禁又起了些微澜。 她不喜欢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于是姚月娥缓缓抽回自己的腕子,同封令铎道:“刚好有些事想问过大人,大人若是不忙的话……” 没等姚月娥说完,封令铎沉着脸,撩袍便行入了店里。 两人穿过前面接待展示的铺面,行至后院的一间茶室。 这里是用于给客人试盏品茶用的,店铺打烊之后便没有人来,这几日姚月娥从青花巷的宅子搬出来,就暂时先住在了这里。 如今时候虽然不早,但铺子上的伙计都回房了,姚月娥身为女子,也不习惯有人伺候,故而打烊过后,店里的伙计便鲜少来这里打扰她。 屋室里亮起来,光晕融融,将秋景和月色都衬得有些落寞。 姚月娥在茶案后坐下来,伸手将纱灯拨弄得更亮了些。 “我今日见了宝华公主。” 开门见山的一句,让封令铎猛然有些怔忡,姚月娥却还是语气平稳地继续道:“可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她?” 面前的烛火晃了晃,炸出一星火花。 封令铎神情冷肃地望过来,烛火映上他的眉眼,忽然就褪去了方才尚可维持的端方。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姚月娥,一言不发。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姚月娥败下阵来,又兀自开口接上了下半句,“她似乎是心悦你的。” 封令铎忽然就笑了。 只是那笑意清冷,不达眼底,他缓了片刻,冷淡追问:“你什么意思?” 姚月娥没有说话。她以为自己足够冷静,也足够狠心,在利弊面前永远可以做出最好的选择,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早已做好的决定此时压在心口,似有千斤,让她根本说不出口。 封令铎哂了一声,话锋一转将问题抛了回去,” 是薛清带你去的?” 姚月娥怔了片刻,可封令铎没等她解释,只语气冷硬地继续道:“我不喜欢薛清这个人,也不希望你今后与他有更深的交往。” 颐指气使,几乎是命令的语气,哪怕是初入封府的时候,封令铎也鲜少这样同她讲话。 姚月娥张口想要辩驳,封令铎却豁然起身,拽住她的腕子,一把将人从蒲团上扯了起来。 玄参的气息混着淡巴菰,清苦凛冽,像腊月的寒风,铺天盖地地侵袭。 突如其来的怒气,让姚月娥一时有些无措,只能恐惧又愕然地望向封令铎。 “他有什么好?” 男人的声音微颤,是全力的克制使然。 姚月娥对上那双漆黑的深眸,忽觉眼前之人很是陌生。 封令铎使力将人扯得更近了些,垂眸攫住她的视线,缓声道:“钱财、助力、名份,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他薛清……究竟有什么好?” 姚月娥怔忡地望着封令铎,声音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忆中的男人倨傲清高、端方自持,饶是怒不可遏,也只会冷冷地蔑视疏远,从未有过这般颓丧且无助的愤怒。 屋内的纱灯无声地晃着,他就这么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 痛感钻心刺骨,姚月娥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地砸了一下。 她忽然发现,时至今日,饶是两人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他们似乎也很难真正做到相互理解…… 念头像噩梦残留的火星,轻飘飘地落入淋满火油的干柴,一瞬便燎烧得熯天炽地。 饶是疼得骨头都要被拧碎,姚月娥只咬着牙一声不吭,仰头与他僵持。 “你说错了,”姚月娥针锋相对。 “一直以来,薛清给我的是理解和欣赏,他会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不求回报、不求独占、甚至没有条件。”姚月娥哂笑一声,反问:“你可以么?” 他可以么? 简单的四个字,却似寒天里的冰封。 封令铎被问得无言,因为凭心而论,他确实做不到。 刚找到姚月娥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跃过那些尊严和骄傲,直接将人掳回去,然后锁起来。 所以,怎么可能有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丁点的占有欲都没有? 若是可以,他宁可不要这一身傲骨,也不要这为官的清誉,用抢的、夺的、要挟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姚月娥留在身边。 可是所有的这些妄念,在看见她烧窑时的细汗和眼中星火时,却莫名地消散了。 从来我行我素、傲世轻物的郎君,开始逼着自己去理解她的快乐,去体验她的悲苦,爱她所爱,一退再退。 一国之相,万人之上,分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却偏偏要不到她。 封令铎从未觉得如此挫败。 深深的无力感从胃腹翻涌而上,他将姚月娥攥得更紧,语气冷肃地对她道:“嫁给我。” 强势的、命令的语气,他头一次在姚月娥面前端出上位者的威压,指尖轻触在她的脖颈,像叼住猎物的凶兽,强势得不容置疑。 “嫁给我,”他摩挲着她的脸颊,一下一下,“我娶你为妻,向皇上求诰命加封,你会比现在更尊贵,从此再没人敢轻视你。” 姚月娥蹙眉回望,只觉荒诞。 封令铎却俯身攫住她的视线,沉声道:“皇上一直想要北伐,我可以带兵,替他拿下北地,拿军功去换。” 话落,他感到怀里的身体颤了颤,那双水色潋滟的眸子猛地抬起来,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问:“北伐?” 声音戛然,像是当胸挨了一拳。 姚月娥伸手揪住襟口,半晌才缓声开口道:“前朝战乱不断,百姓深受其苦,大昭建国不过两年,尚未修养生息,你们……你们竟然就想着兴兵北伐?”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抵在胸口,用尽力气道了句,“出去。” 烛火忽然爆出一声哔剥。 姚月娥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直辣辣地抽在封令铎脸上,让压抑的情绪再也无法克制。 大掌松开桎梏,转而攥紧了姚月娥的手臂,拉得她踉跄几步,背身抵上用于展示瓷盏的博古架。 瓷盏炸裂在耳边,发出砰訇的惊响。 封令铎就这么沉默地注视她,用青筋绷紧的手钳住她玲珑的下颌,迫她与自己对视,眼神冷得像冬月里结了冰的暗河。 他身上那种久经杀伐而淬炼出的锋利简直刺骨,撕开平日里那些浮于表面的廉耻和衣冠,他也不过是个求不得的男人而已。 这样可怖的封令铎,四年来,姚月娥从未见过。 她本该惧怕、顺从,但这一次,她却破天荒地仰起头,以最为挑衅的眼神回敬着他的愤怒。 “我的未来,不需要你拿大昭百姓的命去换。” 她每个字都咬在齿间,决绝的近乎冷漠。 两个人靠得那样的近,一呼一吸间,气息纠葛缠绕,却又化作无形的浪潮,将彼此越推越远。 所有的谋略和心机化作虚烟,那些凛冽手段和杀伐果决到了她的面前,全都轻飘飘地消散了。 百般武器用尽,却仍旧不敌她素手。 封令铎前所未有地生出了一丝困惑。 原先他爱着的,她身上所有的那些鲜活、不屈、张扬和刚直变成反噬的诅咒。 此时此刻,封令铎多么希望姚月娥就是个没什么想法的普通女子,希望她可以顺从一点、听话一点、或者再媚俗一点…… 可是这样的念头刚起,就被封令铎自己给否认了。 如果…… 如果姚月娥真的是那样的女子,她便跟他从前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无甚两样。 他就不会喜欢她。 所以,所谓的情爱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情感?让人明明恨着,却又难以自持、违背理智的同时爱着? 封令铎终于承认了,自己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心头被倏地一刺,他上前几步,姿态强势地扶上她的腰,却竭力收敛着声音里的无力。 “你一定要同薛清来往,是么?”他又倾身逼近了一点,几乎贴上她的面庞。 姚月娥没有答他,可这样沉默的僵持偏偏说明了一切。 封令铎忽然哂了一声,带着自嘲的意味低喃,“你从未想过要嫁我,是么?” 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需要人帮衬,而他又纠缠得太紧。 至少从重逢到现在,拥抱、亲吻、亦或是更亲密的肌肤之亲他们都有过了,可姚月娥却从未说过一句“心悦他”。 心里有一块软肉被揪起,疼痛细细密密,再也无法忽视,那点找不到出口的无力变成愤怒,要将封令铎溺毙。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她的脸颊,而后往下,扣住她的后颈,将人狠狠地压向了自己。 唇齿交叠在一起,封令铎几乎用了全力。 大掌摁住她的后脑,抵死勾缠,不容分说地强势。 姚月娥呜咽一声,圆瞪的眸子紧紧攫住眼前那个失态的男人,写满了惊愕。 蚍蜉撼树的推拒毫无作用,姚月娥想喊人,然甫一张嘴,有什么温滑的东西便趁虚而入,带着炽烈又几乎绝望的晴欲,疯狂地与她纠缠。 她挣扎着试图扭开头,却被他单手扣住后脑狠掰回来。 惊痛在下唇漫开,姚月娥尝到一点咸腥的味道,是他咬破了她的嘴唇。 血液混着唾液,在唇舌间辗转,封令铎失尽理智地吮出她唇上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抽离,沿着下颌和脖颈,一路吻到她因紧张而深深凹陷的肩窝。 可是,当冰凉的手指轻抚上微颤的脖颈,封令铎却停住了。 他记得上一次,自己这般盛怒失控的时候,就惹得姚月娥没出息地哭了鼻子。 而如今,无论他如何失落愤怒,封令铎再也不想看见姚月娥的眼泪。 满室昏暗的烛火之中,姚月娥抬头望他。 浅棕色的眸子映着暗光,淡 漠疏离,仿佛如有实质的一个巴掌,响亮地落在封令铎脸上,扇得他怔忡失神。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从天之骄子到手下败将,向来杀伐果决、手段雷霆的封相,竟然可笑地害怕姚月娥的眼泪。 她就像一捧轻盈的雪,看似柔软,却能压断他所有钢硬的胫骨;他想掐住她的脖子,可手指所到之处,皆被她袖口的一缕淡香轻而易举地锁缚。 矛盾、不可理喻,让贪婪者克制、让暴怒者温柔,让他不惜违背本能地对抗自我。 清冷的夜风贸然闯入,纱灯烧出一声响亮的哔剥。 封令铎倏尔轻哂,声音寂寥落寞。 他没有再纠缠。 皂靴踏过满地的碎瓷,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封令铎推开茶室的隔扇门,背对姚月娥,微侧过头来。 烛火映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显出几分不常见的伶仃。 他又变回了那个清冷端方、复礼克己的郎君,用温沉而稳重的声音问她,“四年了,从进封府到现在,你对我……有过真心么?” 有过真心么? 自然是有的。 可是在现实和立场面前,她那点微不足道的真心,根本不值一提。 封令铎不可能为了她舍掉仕途和封府,而她也不会为了封令铎,甘心再回到后宅的一方尺寸天地。 所以,在明知没有未来的时候谈论真心,实在是白费力气。 夜风从门扉处卷进来,吹得满室的烛火都跟着晃荡。 姚月娥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可是长久的沉默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知道了。” 封令铎声音平静,然而紧扣在门框上,泛白的指节却早已暴露了他的情绪。 他不像姚月娥,说不出违心的、一别两宽的话。 他自私地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结束了这段感情之后,便永远也不会好起来。 第54章 新政“就是那个女师傅” 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 八月一过,上京的秋意便多了几分寒凉。 这段时间,姚月娥都一直歇在铺子上,那间封令铎在青花巷给她置办的宅子,姚月娥没再回去过。 御贡的货款和出口的预付都下来了,姚月娥手头总算是宽裕起来。 她盘算着这么多的银子,大约足够她在上京租一间像样的铺子和民宅,或许还能捎一点回去,给嘉禾县窑厂上的那些兄弟再涨一涨工钱。 而封令铎也没有再找过姚月娥。 叶夷简拽着她还给封令铎的银票时,还有些为难,但所有的欲言又止和愁肠百结,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 叶夷简摇摇头,沉默地坐上了马车。 如今的姚氏瓷铺早不是原先那冷清的模样,姚月娥每天忙着订单和招收学徒,常常都是焦头烂额、脚不沾地。 手上的事情多了,自然便没有空隙去胡思乱想,毕竟如今的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姚月娥行得坦然。 深秋的夜晚凉意稠浓,姚月娥外出晚归,甫一撩开车帘,便见铺子门口的屋檐下,蹲着个头顶双丫髻的小姑娘。 她听见身后动静,起身看过来,像模像样地唤了一声,“姚师傅。” 姚月娥这时才看清,面前这个小姑娘是隔壁那间茶叶铺子掌柜的女儿。 隔壁那对夫妻待人和善、品行敦厚,姚月娥在这里开店几个月,两家常有来往,也算是姚月娥在上京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姚月娥行过去将小姑娘从地上牵起来,拍拍她沾了尘土的衣裙,温声问:“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娘呢?” 小姑娘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对姚月娥道:“爹娘被穿红衣服的人带走了。” 姚月娥听不懂她的意思,好在店里的伙计听到了,跟姚月娥解释,“是巡检司的人。” “巡检司?”姚月娥疑惑。 巡检司是大昭负责京师巡防的机构,职责包括巡逻缉盗、消防治安一类,一般情况,不会随意带走合规经营的商户。 “哎……”那伙计叹口气,露出唏嘘的神色,“之前市易务的人救过李掌柜,想是欠了官府的银子又还不上,这才被巡检司的人带去了衙门。” 见姚月娥越发地不解,那伙计又道:“姚师傅你最近忙,可能不知道。朝廷施行了新的市易法,成立了专门负责管理京城商贸的市易务,现在京城里所有的商户都不被允许自行买卖。行商入京只能将货物卖给朝廷,而京城的商家或是百姓要买东西,也只能通过市易务……” “爹爹!” 响亮的童声打断伙计的话。 姚月娥回身望去,看见李掌柜和夫人从街巷的另一头行过来。 许是走得太快,两人都微喘着气,李夫人提裙上了台阶,将女儿搂过来,歉笑着对姚月娥和伙计道了句谢。 “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将珍姐儿送回去,还得多谢姚师傅和小兄弟的照看。” 姚月娥笑笑,只说:“天色也晚了,我恰巧刚从外面回来还没用膳,掌柜和夫人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一起。” 李掌柜闻言露出羞赧的神色。 两人本想推脱,但耐不住姚月娥的热情,看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上来,夫妇两人还是坐下了。 “我听说……”姚月娥斟酌着措辞,问李掌柜,“今下午是市易务的人将你们带走的?” 一说起市易务,李掌柜的脸上便浮起愁色。 他也没想隐瞒,直言道:“这新的市易法一出,上京城里大半的商户,恐怕都维持不了多久了。” 姚月娥蹙眉,“这话怎么说?” 李掌柜道:“市易务购买行商的货物没错,可他们的购买价格,比市价要低上许多,很多行商因为害怕亏本,便不敢上京城来贩卖货物了。” 他叹气,继续道:“而我们这些在上京城开店的人,没了供货来源不说,又被要求只能向市易务购买货品,可市易务的商品出售价格,要比市场上的价格高出一大截,这么低买高卖的一弄,朝廷是赚钱了,我们这些小商小户,成本就比原先要高出一大截,这生意自然就做不下去了。” “可是……”姚月娥疑惑,“你铺子上的茶叶,不是你自家茶园的么?” 李掌柜面露苦色地摆摆手,道:“新法除了市易法之外,还有官营榷茶法,那便是让我们茶园的茶叶只能卖给官府,卖价什么的,全由官府说了算,哎……” 李掌柜神色悒郁地道:“总之,这生意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下去了,先回乡再看看吧,种茶也好,总还能给她娘两找些糊口的银子。” 说到此处,一直沉默着的李夫人忽然小声地啜泣起来。 姚月娥心头不是滋味,转头问身侧的伙计道:“市易务的人有找过咱们么?” 伙计点头,答:“找过的,只是东家您不在,我估摸着最近还得来。” 姚月娥“嗯”了一声,神色有些晦暗,又不忘嘱咐伙计道:“你们先想法子帮我拖一拖,等薛老板回京了,我问问他再说。” 伙计应了,当晚又按姚月娥的吩咐,连夜寻了家租车的铺子,安排日子送李掌柜一家归乡。 次日,齐猛应姚月娥的安排,跟着李掌柜一家走了。 姚月娥正在铺子里查看窑上送来的订单打样,她刚看了只鹧鸪斑,便听外面不知怎的忽然吵闹起来。 几个身着褐衣的男子进了店,为首的哪儿也不看,径直奔着一边的柜台过去,“啪”地一声,将手拍在了上面。 “叫你们东家出来!” 男子凶神恶煞,来者不善。 姚月娥给身边的伙计递了个眼色,伙计赶紧上前笑着解释,“官爷真不巧,东家最近都忙着货样的事,不在店里。官爷有什么吩咐可以告诉小的,小的一定传达。” “传达?”男子冷哼一声,语气揶揄地问伙计到,“怎么?你们那东家是什么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不成?连官府的话都需要传达?” “不不,”伙计连忙摆手,陪着笑,“这不是东家不在吗?铺子上的事情,小的也做不了主不是?” 男子呲笑道:“可你东家不在,也不能让我们白跑一趟不是?这样吧。” 他侧身对身后的人道:“先将这铺子给我封了,这人带走,留个条子让他们东家回来后,自己去市易务赎人。” 有人敢说,有人也是当真敢听。 几个同行的小吏二话不说,上前就将伙计钳制住, 而另几人便开始将店里的客人往外赶。 早听人说过这新成立的市易务横行霸道,今日亲眼得见,姚月娥真觉叹为观止。 “住手!”忍无可忍,姚月娥从里间行了出来。 她身上带着披肩,手里拿着才取下的帷帽,看样子就像是才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领头的男子一愣,目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登时浮现出贪婪的精光。 “不是要找这间铺子的东家么?”姚月娥将伙计护在身后,凛然迎向男子的目光道:“我是东家,有什么可以同我讲。” 男子的目光落在姚月娥身上,直辣地将她从上到下地扫了好几遍。 “那不是赶巧了,”男子笑容猥琐,走近姚月娥道:“市易务收到举报,说你们越过市易务,售卖商品,意图垄断市场。某今日特地去市易务核实,发现你们这间瓷器铺确实还没有登记入册,姚老板,你不解释一下?” 姚月娥嫌恶地退开两步,面色如常道:“没来得及登册的事,我家伙计方才已经解释过了。另外,姚某也想提醒一下差爷,姚家近来的瓷器都走的是外商海贸,具姚某所知,这件事归的是市舶司而不是市易务。” 她回应得不卑不亢,甚至还搬出了市舶司来,让市易务几个找茬儿的人一时无话可说。 本以为这柔弱的女东家是个软柿子,没曾想人开口就怼得几人哑口无言。 男子吃了个哑巴亏,于是神色从一开始的轻浮,肉眼可见地恼怒起来。 他懒得跟姚月娥费口舌,只不耐烦地敷衍,“你说你的东西是外商海贸就是了?不去市易务好好地查一查,谁知道你是不是信口胡诌?来啊!” 他对身后几人喝到,“将这人给我抓了,带上这间铺子的货目和账本,随我去市易务走一趟!” 身后小吏闻言纷纷上前,作势就要逮捕姚月娥。 “差爷!差爷!”伙计护主心切,赶紧挡在姚月娥身前,对那男子好声道:“清点货目的事小的就能效劳,我家东家一个女子,怕是不方便去市易务的官衙。” 男子呲笑一声,揶揄他道:“你家东家一介女子不方便去市易务的官衙,怎么就方便抛头露面地走货烧窑了?” “差爷!差爷您听我说……”伙计着急上前,伸手想拽那男人的袖子。 可没等他碰到那人,一个惊天的巴掌就直直甩了过来。 伙计被扇得脚下一跄,歪身便扑向店里一架展示瓷盏的货柜。 只听一声巨响,货柜歪倒,上面摆放着的样品就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而那领头男子尤不解气,上前对着歪倒在地的伙计便要上脚。 “喀!” 一团青白的瓷雾在男子脚下炸开,冷不防惊得他踉跄一步,匆匆退了回去。 姚月娥有心隐忍,但无奈来者一再挑衅,她沉脸往来人面前一站,那冷肃的神情,哪像一个年纪还不到双十的小姑娘。 而铺子里的伙计见姚月娥的态度,纷纷抄起家伙站出来,大有一副要揭竿而起的味道。 “差爷要查我的货目我的帐,民女全力配合,但倘若官爷再如此横行要动我店上的人,民女劝官爷最好三思而行。” 许是与封令铎相处得久了,姚月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态都透着股狠戾,大有种随时可以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威压。 那领头的男子悻悻地闭了嘴,对姚月娥还算客气地道:“那就烦请姚老板跟我们去衙门里走一趟。” 姚月娥乜他一眼,并未多说,只是在行下台阶的时候,对跟着的伙计低声道:“你们分头行动,一人去大理寺寻叶少卿,另外的去兵部寻封令菀封将军,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请他们往市易务来一趟。” 那伙计叠声应着,退出人群,一溜烟儿就跑了。 垂拱殿内,永丰帝和一众朝臣正听着户部尚书王舫关于新政的汇报。 新政施行至今已有月余,总的来说,各方反应都很好,百姓更是自发配合,感念君恩浩荡。 一席慷慨激昂的陈辞,听得永丰帝和改革派很是欣慰。 “可本官怎么听说,”叶夷简乜了王舫一眼,慢悠悠接话到,“最近上京城里很多商户都抱怨市易务借机敛财,这开封府收到的诉状都不下十份了啊?” “荒谬!”王舫怒到,“几个居心叵测、无事生非的刁民之言,竟也值得在这大殿之上渎扰圣听!” 叶夷简哂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再说本官也只是陈述事实,知其利弊,若隐而不报,才是屏蔽了圣听。” 王舫被叶夷简怼得无言,不甘回击,“所谓市易法,打击的就是上京城里那些垄断市场的富户,他们被市易务抢了市场,自然心头怀恨,编造事实蓄意攻击,其目的在于阻碍新政,故这些人的话才是最不可信。” “是么?”叶夷简笑,“怎么据本官亲自了解,一匹丝绢在上京的市价是一贯钱,可到了市易务那里,就变成了五百文的收购价格?这中间相差的半贯呢?王尚书可以解释一下么?” 王舫支吾两声,只能擦汗掩饰心虚。 而叶夷简没打算放过他,紧接着便道:“市易务到底是在执行新法,还是借着新法的契机肆意敛财,其实不用王尚书自辨,我们一同去州桥和御街附近的店铺问问便知,王尚书,你敢去吗?” 一言至此,叶夷简话锋一转,撩袍跪到,“臣暗访得知,如今市易务在上京城里,几乎是无物不买,无利不笼,以致小民失业,商旅不行。实乃空取专利之名,实失商税之利!本质上,他们与那些搜刮民脂民膏、劫富中饱私囊的蠹虫,没有任何区别!望陛下明察!” “叶夷简!” 听到如此言论,王舫气得险些失态。 他怒而出列,指着叶夷简义愤填膺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国库亏空,市易务就算是劫富,那也是为国而劫!” “哦?”叶夷简挑眉反呛,“既然王尚书这么正义凛然,国库的亏空不是首先该由某些贪官污吏去填补?怎么一个个平时都说着尽忠报国,一说到填补国库,首先想到的就是掠之于民了呢?” “信口雌黄!”王舫怒道:“你叶夷简呢?!既没有出谋划策为君分忧,也没有督课农桑富国之仓,光凭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肃贪惩腐,好挣个忠良的美名?忠臣倒是这么好当的?” “够了。” 御座上的永丰帝终于冷冷地开了口,他垂目望向殿下众人,表情无喜无怒。 “恪初。” 半晌,永丰帝问封令铎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话一出,殿上众人瞬间安静。 永丰帝这一句实属模棱两可,问询有之,试探亦是有之。 谁都知道永丰新法的施行,最大的目的便在于充盈国库,而充盈国库的背后,深藏的是永丰帝北伐的野心。 之前永丰帝问了几次封令铎对北伐的态度,他都是不置可否,而今众目睽睽之下,永丰帝这么问,封令铎不能再回避。 于是他上前一步,对永丰帝拱手道:“国库一事,臣愿自停俸禄三年,虽为杯水车薪,但愿能以身作则,督促大昭官员节俭自廉、为天下表率。” 封令铎拜完起身,殿上之人无不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如今能站在这垂拱殿的官员,大约没有人不知道大昭宰辅封令铎和开国的永丰帝是所谓“布衣之交”。 两人早在永丰帝率兵起义之前,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如今更是共享富贵、共治天下,可谓是肝胆相照、心膂股肱。 可就是在方才,永丰帝那个问题抛过来,都是浸润官场的老油条,几乎立即便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寻求台阶。 站在封令铎的立场,他只需要顺水推舟地指出以上叶夷简所提弊端,皆是下头的人鬼迷了心窍,与新法本身毫无干系,便可让永丰帝顺势揭过这个话题,让新法囫囵继续下去。 可封令铎偏偏却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 如今仔细想想,封参政何尝不也是话里有话? 他这么看似舍生取义地一出头,其实变相也是在回应叶夷简提出的“掠之于官还是掠之于民”的问题。 果然,封令铎的话一说完,垂拱殿当即便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的沉默。 善于揣摩圣意的王舫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冷哼一声,出声揶揄道:“封参政是开国功臣,家底丰厚,府上粮田铺子甚多,也不靠着这朝廷的仨瓜两枣。可我们这些寒门之仕,没了这朝廷的俸禄,又该怎么养活府上那一大家子的人?封参政这是铁了心让我们骑虎难下啊。” “哦?”叶夷简一听这话就笑了,“这么说来,王尚书府上那九房姨娘可是过得相当辛苦。不如这样,叶某手里倒还有些纺织刺绣的门路,王尚书若是不嫌弃,叶某可以引荐一下,让姨娘们平日里卖点绣品,贴补一下府上的用度。” 一席话落,王舫脸都白了。 他赶紧撩袍就朝御座上一拜,颤颤巍巍、声泪俱下地直喊冤枉。 “够了!” 眼见争辩的内容愈发离谱,永丰帝终于脸色不悦地道:“这里是朕的垂拱殿,不是什么乌烟瘴气的街头暗巷!” 帝王盛怒,殿上霎时鸦雀无声。 方才还吵成一片的官员都讪讪地闭了嘴,叶夷简也见好就收,抄着手,事不关己地退回了文官的队列。 良久,御座上的人才沉缓开口道:“新政乃富国强兵之本,初行之际,偶有阻滞疏漏亦属常情,此时正可补正,故当务之急,非质疑之,而当严管官吏,使其顺利推行以达预期。” 永丰帝一言九鼎,垂拱殿上的人精们,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领神会地噤了声,拱手高呼万岁。 虚应故事的议政总算是散了。 站了快两个时辰,叶夷简不仅腿软,嗓子都吵得快冒烟儿。 垂拱殿外的宫道上,叶夷简一把拽过走在前面的封令铎,俯身过去跟他咬耳朵,“怎么样?皇上的态度,这下你可是看清楚了吧?” 见封令铎沉默不言,叶夷简兀自叹气,“之前我跟你说,他这是铁了心要北伐,充盈国库是幌子,新政是掩人耳目的手段,最终的目的,是搜刮民财穷兵黩武。” 封令铎冷眼扫过来,语气端肃地提醒他,“这样的话,从今往后,你万不可再讲。” “哎呀,你不用担心这个,”叶夷简撇嘴,“我还不是只有跟你才这么说,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能高唱赞歌,加入他们改革派,暂时先苟且一下。” 叶夷简惯常是一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作派,封令铎倒是不担心他。 两人在宣德门外道别,看见三司使严含章眼含笑意地行过来。 “封参政、叶少卿,”严含章装模作样地对两人见了礼,“方才有市易务的消息,说是今早又有个商户,因为对新法的质疑,被市易务的行人给带走了。” 他故意一顿,有些揶揄地道:“两位方才一番陈辞实在是如雷贯耳、慷慨激昂,爱民之心令人动容,故严某想说,既是对新法和市易务有异议,不如这件案子便请两位同去?” 严含章嘴角微扬,语气挑衅,看似邀约,但思及垂拱殿上永丰帝对新法的态度,明哲之人是绝对不会赶在这个当口,再去触了君王的霉头。 所以这人端着一副宽厚容人的态度,实际上,就是纯粹来恶心两人的。 叶夷简当然不可能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是他冷呲,夹枪带棒地推脱,“大理寺不像三司,公务实在繁忙,别说这是上职的时间,就算是下职休沐,也断没有到处瞎凑热闹的空隙,叶某就多谢严大人的好意了。” 言讫抱拳一拜,扭头就走。 严含章无端吃了个闷亏,倒也不恼,哂笑一声便上了马车。 叶夷简简直烦死他那副嘴脸,撇着嘴同封令铎抱怨,“你说这人怎么就这么闲呢?堂堂三司使,居然吃饱了撑的去什么市易务凑热闹。” 大理寺候着的侍卫接话道:“这事属下也听说了,说是那商户和薛清薛老板有些关系,市易务的人怕压不住担责任,这才派人将严大人请过去的。” 许是因着多年大理寺办案的磨砺,叶夷简一听商户和薛清,心里便起了狐疑。 他蹙眉问那侍卫道:“这个商户是不是做瓷盏?而且前些日子,她还在万国展上狠露了一把脸?” 那侍卫眼前一亮,点头如捣蒜,“对对!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就是那个万国展上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女师傅。” 心头一空,叶夷简只觉眼皮霎时开始止不住地狂跳。 他转头看了眼距离自己仅三步之远的封令铎,苦着张脸问他,“你去么?” 第55章 撑腰“姚氏,你有何说法?”…… 姚月娥被带去了曹门外的市易务。 市易务成立不久,又因着执法问题与商户矛盾不断,下面有人三天两头将他们告到衙门,闹得张提举每天都焦头烂额。 故他一听办事的人汇报说,有个女掌柜顶风作案,不仅不缴纳息钱,还带头与市易务作对,张提举无名火起,便决定亲自问询。 姚月娥被两个差役带上来,张提举一愣,当即认出她就是万国展上那个出尽风头的建盏女匠。 实则市易务成立之初,朝廷便对上京城里一些颇有权势的富商做了调查。 而这个姓姚的师傅,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她与上京薛氏似乎是有着些不可告人的联系。 张提举心头打鼓,再看下面站着的这个姚师傅容貌姣好、身姿娉婷,张提举免不得想入非非,觉得她和薛清肯定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如此一来,张提举便有些骑虎难下。 好在市易务背后是朝廷新政,而新政又有以三司使严含章为首的改革派支持,况且退一万步说,当初市易务组建的时候,是由封参政亲力亲为的。 这薛家再是能耐,还能能耐过了皇帝拜把子的兄弟不成? 思及此,张提举倒是找回了几分冷静。 反正自己为新法做事,背后是朝廷、是封参政,今日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人给自己兜底。 而且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封参政看看他这不畏权势、执法清明的作派。 故而今日这问询势必要大张旗鼓,要惊天动地。 于是张提举脸色一沉,对堂下的姚月娥喝到,“大胆犯妇!拖延息钱、阻碍公务,仗着自己背靠富户权贵,就越法行事,桩桩罪名皆有实证,你可知罪?!” 一连串的欲加之罪,还桩桩都有实证,姚月娥简直被张提举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给气笑了。 她凛然回望堂上之人,“民女敢问大人,何为拖延息钱?” 张提举被她这冷静的回应怔了一怔。 换在往常,那些商贩被他这么一问,莫说是女子,就连很多男人都难免会惊惶失色。而她却只是背脊凛直地跪着,颇有些不卑不亢的胆色。 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嘴脸滑稽了。 莫名被一个小丫头下了面子,张提举心头火起,瞪着姚月娥道:“市易务奉旨收购上京城中货物,你家故意拖延不予缴纳,伙计还写下了欠条,你倒是认不认?!” 姚月娥道:“民女承认因外出而耽误了上缴货物的时间,但如此的话,民女之罪当是拖延货物上缴,和息钱又有什么关系?” 正中要害的一句,问得张提举脸都白了。 要说这息钱,本是市易务向没钱进货的商户所提供贷款的利息,按半年一成利或一年两成利收取。 这本无可厚非,可问题就出在市易务的人,为了多收息钱获得嘉奖,常常并不会贷款给真正需要帮助的小商户,而会逼着有些家底的大商户去贷款。 可这些商户根本不缺银子,为了省事,便干脆选择直接缴纳一年两成的息钱,花钱消灾。 这些虽然都是 市易务的默认操作,但如此大剌剌的摆到台面上来说,终究是理亏。 于是张提举话锋一转,不再纠缠息钱的事,转而以尚未登册,意图垄断市场来说事。 谁知姚月娥却不肯就此揭过,“市易务本是货品价格的制定衙门,却又可以参与买卖,如此一来低买高卖,等同于明抢。故而京中不少商户为了省事,才会统一缴纳所谓息钱,这分明就是借着朝廷新法的名义,肆机收敛民财、贪赃枉法!” “你!你你你信口胡诌!” 张提举恼羞成怒,出尔反尔地质问:“你说市易务收敛富户的息钱,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转移视线、混淆视听!” “大人要证据,这就是证据。”姚月娥埋头从腰间摸出一张欠条,展开对张提举道:“之前市易务的牙差没见着我,便逼着我家掌柜立下了这张欠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说我瓷铺欠市易务息钱,共计二百两。” 她将欠条置于身前,又补充道:“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牙差之中查一查。欠条一式两份,摁了手印,大人可以亲自验证,看看民女所言可有半句虚假。” 有理有据的陈述,让张提举当即哑口。 他看着地上那张印有“上京市易务”字样的官章,想弄死手底下那帮蠢货的心都有了。 心虚之下,张提举唯有以盛怒掩饰。 “大胆!”他将面前桌案猛然一拍,怒目喝到,“你这是给朝廷泼脏水!你可知这市易法背后的人是谁?” 张提举冷哼,对姚月娥笑到,“是三司使严含章严大人!再往上,是当朝一人之下,说一不二的人物!哼哼!本官都怕说出大人的名姓之后,会吓到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张提举话里那人,无外乎就是当朝宰辅封令铎。 可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一是自己这官位,确实不好直接将封参政给抬出来。二来,他也觉得堂下这小娘子不一定知道封参政在朝廷里的份量,他要直接报了封参政出来,极大可能也就是对牛弹琴。 而姚月娥早在他说出那句“一人之下,说一不二”的时候,就知道了张提举话里的人究竟是谁。 姚月娥从不是偏听偏信的人,但倘若永丰新政背后的推行者真的是封令铎…… 胸口有些发闷,姚月娥没有察觉自己神色的黯淡。 她这样的表情看在张提举眼里,便成了心有顾忌、知难而退。 张提举松了口气,打算趁胜追击,逼姚月娥认罪,谁知下一刻,堂下之人却目光凛凛地回视过来,掷地有声地道:“新政的目的是强国富民不是么?所以无论市易务背后是谁,总不能逆势而为、伤及民本。” “放肆!” 张提举真是要被这人的冥顽不灵给气死了。 他怒而起身,指着姚月娥道:“好一个逆势而为伤及民本!今日本官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在我大昭,皇上才是势!才是本!本官看你不仅是对我市易务不满,你这是要造反!来人!” 张提举声音寒凉,对一旁的牙差道:“此女阻碍新法施行,公然违抗市易之法,还出言不逊、藐视圣上,按律当行笞刑!速速去将刑具去来!” 重重的一掌击在桌案,发出震耳惊响。 牙差取来荆条,将姚月娥钳住。 “动手!”张提举怒喝。 呼啸卷着罡风,眼看牙差手中的笞杖就要落下,姚月娥绷紧身体,却听院外响起两声—— “笃笃!” 不是寻常敲门的声音,是有人重重地踹开了市易务的仪门! 浑浑噩噩的头脑为之一怔,姚月娥简直惊悚。 别说此处是市易务的衙门,就算只是官员的私宅,放在整个上京,她也想不出还有谁敢如此大胆地直闯? 行刑的笞杖就这么停住了,喧杂的气氛一霎寂静。 张提举怔愣片刻,颇为不耐地咒骂着,撩袍就往门口行去。 然待他看清了来人,张提举一惊,险些跌坐在地。 姚月娥僵硬地从条椅上撑起来,一抬头,却见那敞开的仪门外,淌涌进了满地的秋阳。 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立在那里,巍然不动。 来人一身绯色官袍耀眼,劲瘦的腰身被那白玉带一掐,更显得身量伟岸,明朗的绯色与秋阳交织,像流泻的火光。 心跳莫名突兀地一滞,姚月娥认出来人,惊讶之余,又下意识回避着他的目光。 而张提举回过神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对封令铎施礼道:“下官见过封参政。” 言讫又让人搬来张官椅,请封令铎上座。 封令铎没有拒绝,沉默走向正堂,撩袍便坐下了。 张提举跟过去,换上副受宠若惊的嘴脸,躬身对封令铎道:“大人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这百忙之中还抽空莅临本务,简直蓬荜生辉,下官实在惶恐……” 没说完的话被封令铎挥手打断。 他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似是不耐再听张提举那些没用的奉承,只平静开口道:“听说张提举带回个反对新法的人犯,甚至不辞辛苦,跳过朝廷审批都要刑讯,本官感念张提举尽心,特地过来看看。” 一席话不动声色,却是直击要害。 按照大昭律法,无令审问嫌犯,是为动用私刑。 张提举不过是看姚月娥一介女子,而张提举背后又有人撑腰,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可是按理说,封令铎身为参知政事,又是皇上最为信任的近臣,如今风风火火地赶来,第一句话却是责问而非支持…… 张提举敏锐地嗅到了上官态度的不对,心头当即打起鼓来。 他忐忑地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道:“回、回谢大人的话,下官实则已让人备好了文书,可无奈实在忧心此案,害怕若是晚了,嫌犯若是逃逸,才一时糊涂……” 封令铎听完哂了一声,话尽于此,却让张提举愈发地惶恐。 好在封令铎似乎没想继续为难张提举,他很快言归正传,问张提举到,“堂下之人所犯何罪?” 张提举松了口气,回到,“此女仗着背靠上京薛氏,拒绝配合市易务,妄想行垄断之事,可说是公然对抗朝廷,反对新法!” 张提举声情并茂,简直义愤填膺。 谁知封令铎只淡声“嗯”了一句,随后语气淡淡地问:“证据呢?” “有!有证据!”张提举来了精神,命人将市易务的登册呈了上来,“姚氏至今未向市易务登记入册,也没有配合官府清查货物,大人您看。” 封令铎扫了眼张提举手里的造册,转头问堂下的姚月娥到,“姚氏,你有何说法?” 第56章 再逢薛清这个狗东西 自上次决裂,两人已有月余未见。 猝不及防的相逢又是在衙门,他语气疏离地唤她“姚氏”…… 姚月娥心头莫名沉了一下,跟着便泛起细细的酸涩。 她没有抬头,只是背脊笔直地跪着,道:“民女的货物确实没有登册,但却是因民女忙着海贸出口的订单,并非故意不配合。但民女方才所言,市易务逼迫商户低卖高买,借机收敛民财也是事实,望大人明鉴。” 堂上之人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用一样无甚波澜的语气问:“你有证据吗?” 姚月娥点头,将那张盖着官章的市易务欠条呈了上去。 张提举一见这欠条就急了。 他不敢从封令铎手里去抢,只能猫着腰挨过去,压低嗓子凑近封令铎耳边道:“这新法施行之初,难免 遇到些贪图小利、假公济私的害群之马,这些事官府私下处理便可。若是公然拿到台面上来说,让朝廷蒙羞不说,给那些商户知道了,只怕是要翻了天。以后所有人都有样学样,找各种理由反对新法,这新法还怎么施行得下去?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哦?”封令铎挑眉,侧头不动声色地看他,“所以张提举的意思是?” 张提举讨好地笑了两声,继续道:“下官的意思是,堂下不过小小一商户女,饶是她背后有薛家撑腰,那再大,能大过了大人您不是?只要您一句话,全咱市易务一个面子,将她行个刑,再投入大牢涨涨教训,杀鸡儆猴,如此一来,今后这上京的商户,怕是没有人再敢不配合朝廷的新政。” 话落,张提举眯眼看向封令铎,露出个阴邪的笑。 封令铎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所以张提举这是承认市易务的牙差狐假虎威,侵占民财了?” 张提举一愣,脸色大变。 可没等他再张口解释,只见堂上之人豁然起身,神色凛然地对候在堂外的侍卫道:“既然张提举都认了自己这治下不严、监管不力之罪,本官自是不好再说什么。来人!” 一声令下,堂外响起侍卫洪亮的回应。 封令铎冷脸睨着脚下颓然失色的张提举,朗声道:“按《大昭刑统》,官员凡渎职者,当判连坐,杖二十,并处伐俸降职。” 他放缓声音吩咐,“动手吧。” 张提举整个人都懵了,直到手持刑杖的侍卫将他押上条凳,他才回过神来,放声哭喊起来。 然而封令铎根本不听,拂袖一挥,两只长约三尺五寸的法杖便狠狠落下。 声声闷响传来,罡风席卷着力道,重重地落在张提举的腰臀,打得他痛哭流涕,很快哭喊求饶就变成了哀嚎和惨叫。 而封令铎也是在这时,才顾得上去仔细端详堂下跪着的女人。 不过月余没见,她似乎又瘦了。 本就小巧的脸,此刻看上去竟只有巴掌大,耳边两只青玉坠子都能将她给压塌了似的。 封令铎心头涩苦,知道她又定是为那些订单忙得昏天黑地,不好好吃饭,也没时间睡觉…… 薛清这个狗东西! 除了找事让她受累之外,到底能不能把人给照顾好了?! 藏在广袖下的右手紧握成拳,封令铎越想越气,心中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怒声对几名侍卫喝到,“朝廷是没发俸禄让你们吃饭吗?拿着棍子舞两下也叫杖刑?!” 侍卫吓得后背凛直,落下的刑杖便再也不敢收着力道。 然而从始至终,姚月娥都只是垂着头,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不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沉闷的脚步由远及近,头顶的日光黄澄澄的,将身侧那双皂靴染上一层薄金。 “还没跪够?” 一个清朗声音在头顶响起。 姚月娥一惊,抬头便撞进了那双深暗的凤眸。 到底是欠着他人情,姚月娥难得顺了封令铎的意,扶着膝盖,颤巍巍地起了身。 可腿脚倏地一软,姚月娥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朝一边跌去。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接住了她。 封令铎侧身上前,一把攥紧她的腕子,将人给拉进怀里,另一只手下意识就稳稳地扶上了她的腰。 忽然迫近的距离,让两人都没有防备,直到姚月娥撞上一个精壮的胸膛,才回过神来想要挣脱。 然而男人的手像铁钳,将她扣得死紧,仿佛害怕五指一松,人就会消失了似的。 姚月娥挣扎不开,有些不悦地唤了句,“封大人。” 冷硬疏离的三个字,终于让封令铎找回了些理智,他冷冷地放开姚月娥,转身便往仪门外走去。 事发突然,封令铎没想太多,方才是快马赶来,可如今想将人送回去,他倒是犯了难。 正兀自烦恼,长街的尽头,一辆青帷四驾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两人面前。 车帘撩开,叶夷简从里面探出个头,扫了眼封令铎身后的人,无奈摇头道:“严含章被我的人堵在曹门大街了,你要带人就赶快走,不然又是一堆打不完的嘴仗。” 话音刚落,面前的车帘就被封令铎伸手给拽住了。 叶夷简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半个身子都探进他车厢的男人,话还没问出口,就听到一句清楚明白的“下车”。 “啊?”他愣了愣,下一刻,就被封令铎扯着手臂,十分暴力地扔下车了。 “上来。”封令铎又道。 叶夷简回头,发现这句话果然是对着自己身后的姚月娥说的。 “……”叶夷简简直无语。 直到马车碌碌行远,他才大梦初醒地抬头望了望天,无奈又忧心地叹到,“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上京城,要出大事咯……” * 马车檐角的铜铃细碎地响着。 车厢里,两人沉默地坐着,相对的膝盖随着悠悠的轻晃不时撞到一起,姚月娥不动声色地凛直脊背,将自己往后退开了一些。 膝头的温热骤然远离,封令铎再是隐忍也难免火起,他神色阴郁地看过来,冷哼到,“姚师傅好本事,怎么每一次的重逢,都是在公堂之上?” 又冷又硬的语气,内容还夹枪带棒的。 姚月娥不想跟一块茅坑里的石头计较,冷着脸没好气地回了句,“大人有话可以好好说。” 拳头打在棉花上,封令铎被喂了个软钉子,有力气都没处使。可是他原本就没想着要同姚月娥吵,故而如今冷静下来,态度倒也就缓和了一些。 他深吸口气,面色不悦地乜着眼前女子,半晌才又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可以向我开口,怎么?一拍两散之后立马做回陌生人,我不像姚师傅,拿起放下一眨眼,哪怕是失忆,好歹也会留着点以前的习惯吧?” 姚月娥难得没有顶撞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顾及着刚才的救命之恩,她沉默片刻,竟然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可封令铎并没有因此而多么开心,因为他知道若是还有下一次,她依然会同今天一样,自己扛着,不会找他。 从相识直到如今,她从来就没有问他要过什么。 简短的对话过后,车内又恢复了安静。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膝对膝地坐着,却是沉默了一路。 不多时,马车终于停在了姚月娥瓷器铺的门口。 姚月娥同封令铎道了谢,下车时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扣住了手腕。 秋阳的余晖从半撩的车帘透进来,姚月娥回身,看向那个始终不发一语、眼眸低垂的男人。 阳光落在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映出上面微微紧绷的青筋。 “独立不是强撑,你永远可以找我,我不是你的阻碍,我是你的退路……” 半晌,那只手倏尔一颤,终是放开了她。 “好好吃饭。” 无甚感情的叮嘱,敷衍得像是句随意缓解尴尬的话,姚月娥心跳一滞,眼鼻却跟着悄悄泛起酸意。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 封府,游廊。 秋雨扑簌簌敲打着竹帘,封夫人望着空荡荡的封府,哀哀地叹出口气。 自上次封令菀夺门而出,封令铎也开始成日地找不见人,兄妹两翅膀硬了都不着家,弄得封夫人嗑瓜子都没兴趣。 “你说……”封夫人端了茶盏,问刘嬷嬷到,“恪初最近都没去那什么小倌馆了?” “回夫人的话,没有。” “那就奇怪了,”封夫人不解,“衙门里的事也不至于这么忙吧?这都快半个月了,一趟家都不回。” 刘嬷嬷道:“老奴是听说,郎君最近正亲力亲为清查市易务上下,和各州县官府对新法的执行。” “什么?”封夫人怔了怔,“可是这新法的背后,站着的难道不是皇上么?他去凑什么热闹?” 刘嬷嬷有些为难,支吾到,“据说是因着个瓷盏师傅,郎君觉着新法施行起来诸多弊端,所以才……” 封夫人脑 袋嗡嗡的,有些难以置信地确认,“你是说……恪初因着个瓷盏师傅,公然要与新法做对?!” 刘嬷嬷不敢欺瞒,期期艾艾地道:“听外头的人说,就因为那个师傅,郎君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跟那个三司使争得不可开交,连表面的和气都不要了。他们都说郎君这是居功自傲,自掘坟墓。” “荒唐!”封夫人简直恼怒,转头问刘嬷嬷到,“那瓷盏师傅什么来头?你可有打听清楚?” 刘嬷嬷忖了忖,道:“听说是个烧瓷的女师傅,前些日子在上京的万国展上出尽了风头。哎呀!” 刘嬷嬷瞪大眼睛,恍然道:“夫人不说老奴都险些给忘了,那女师傅的铺子,租的都还是咱封家祖宅改的那间。” “哐啷”一声。 手中茶盏落地,碎瓷混着水花,溅湿了三涧裙上的祥云纹。 知子莫若母。 能让自己儿子做到这个份儿上,祖宅、市易务、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仕途,那女子,绝不会只是个寻常的瓷器女师傅这么简单。 思及此,封夫人神色一凛,沉声对刘嬷嬷吩咐,“带上人,同我去州桥那间铺子看看。” 第57章 摊牌“把东西给她送去,别说是我”…… 州桥,姚氏瓷铺。 后院,一身粗布麻衣的姚月娥正指导着几个新招来的学徒。 “姚师傅!”伙计兴匆匆地跑来,对姚月娥笑到,“刚前面有位贵客,一口气订了咱家好多茶盏,说是想见一见这制盏的师傅。” 听到自己的作品被人肯定,姚月娥高兴地应了,对伙计道:“你先安排个点茶师傅过去,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伙计“诶”了一声,撒腿就跑了。 姚月娥快速换好了衣裳,又怕自己身上沾染的泥腥味儿让客人不快,她便专程从柜子里寻了个香囊带上。 茶室里,一个衣着朴素的夫人背门而坐。 听见身后脚步,她有些局促地转过头来,略微僵硬的笑容里写满了紧张。 姚月娥只当她性格腼腆,行过去对她行了一礼,刚要开口说话,便听身后响起一阵訇然的震响,有人气势汹汹地拍开了茶室的隔扇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一怔,姚月娥回过头,却与一双颇有些肖似封令铎的眉眼对上了。 “是你……” 封夫人喃喃,简直错愕。 来这里之前,她猜想过无数种可能,可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儿子小心翼翼藏着的这个人,她竟然是认识的! 何止是认识…… 思及此,封夫人冷笑出声,也难怪封令铎好端端的去什么小倌馆,原来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是为了护着这个狐狸精! 封夫人越想越气,就这么呆立在门口,一时也忘了言语。 而姚月娥早在转身的那一刻,就认出了来人。 真要论起来,封夫人当初对她绝对说不上好。 可一开始到底是她将姚月娥带回封府,给了她一口饭、一件衣、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说心怀感激,姚月娥也绝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人。 于是她调整了情绪,还是端上客气温和的语气问封夫人到,“这些茶盏的订单都是夫人买的么?” 谁知对面的人全不领情。 她冷呲一声,转而厉声诘问姚月娥,“你跟我装什么糊涂?两年前你擅离封府,怎么?外面活不下去,又回来缠着恪初?!” 话一出,姚月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肃起来。 可她仍旧维持着几分该有的体面,不卑不亢地唤了她一句夫人,“您进了我家铺子,我尊重您是我家的客人,但倘若你满口污言、纠缠不休,也莫怪我不客气。” 封夫人简直被她这句话给气笑,瞪着姚月娥道:“我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将这间铺子骗到手,但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有我在封家一日……” “有你在封家,我死也不会踏进封府大门。” 没说完的话被姚月娥抢了去,霎时就没了原本的气势。 封夫人吃了个哑巴亏,还不知该怎么发泄,又见姚月娥命人取来了租房的契书。 “看到了么?”姚月娥指着上面条款,缓声道:“白纸黑字,我凭自己本事赚的钱交房租,字据公证都在这儿,你就算告到官府都不占理的。” 当初在封府无依无靠被欺负够了,姚月娥没想再惯她。 方才一席话,也算是先礼后兵,如今姚月娥更是一个台阶都不想给她,说完之后伸手一延,大有赶客的架势。 封府里那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小丫头,如今却长出了这副胆子,封夫人登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恼羞成怒指着姚月娥,吩咐刘嬷嬷,“给我、给我教训这个胆大包天、尊卑不分的丫头!” “是!”刘嬷嬷得令上前,扬手就朝姚月娥脸上抽去。 “啪!!!” 惊天的一个巴掌,却是抽在了刘嬷嬷脸上。 她被姚月娥打得一个趔趄,偏倒着就往地上扑去,还是封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事到如今,真是什么脸面都撕破了。 封夫人怔忡地望着姚月娥,极惊极怒之下竟哑然失语,只能一味羞恼地叫着,“反了!反了!你!你竟敢动我的人!” 言讫便拿起货架上的茶盏,发疯似的往姚月娥身上砸去。 姚月娥懒得再跟两人虚与委蛇,抄起茶案后的一支鸡毛帚,直楞楞地就往两个撒泼的主仆身上抽。 封夫人再是暴怒,也是养尊处优的官夫人,要论打架,怎么比得过乡野里长大的姚月娥? 饶是姚月娥有意收了力道,主仆两也只剩被抽得抱头鼠窜的份。 最后,是刘嬷嬷撑臂护着封夫人,两人才灰溜溜地从后门被撵了出去。 姚月娥攥着鸡毛帚往腰上一叉,气势凛然地对伙计吩咐,“将这位夫人的银子退给她,以后咱们姚氏瓷铺都不做她的生意!” 话落,便訇然拍上了后院的板门。 * 皇宫,太清楼。 细雨霏霏,在海棠纹茜纱窗上凝成一排泠泠的水滴。 房间内茶香氤氲,一炉醇香的海南沉絮絮的烧着,细烟袅袅,清雅幽淡。 永丰帝落下手中白子,抬头便见封令铎蹙眉撑了撑一边的手臂,“怎么?” 永丰帝关切,“旧疾又犯了?” 封令铎这才从棋局上移开目光,淡笑着摇了摇头。 这伤是两年前的白马坡一役留下的。 彼时永丰帝和三千残兵中计被困,封令铎得到消息后,连夜带着仅能调动的两千人马奔赴前线。 白马坡地形险要,又逢大雪封山,不易大规模行军暴露位置。故而封令铎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潜入包围,将断水断粮三日的残部给带了出来。 当时他身中数箭,军医都说回天乏术,让永丰帝提前准备棺椁。 后来,也不知是军医诊疗有误,还是封令铎当真命硬,三日后的一个清晨,封令铎攥着手里那个谁都拿不走的香囊,幽幽地醒了过来。 这旧疾也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一到冷雨的天气就隐隐作痛,像有什么细小的虫子啃着骨头,不致命,却着实恼人得紧。 永丰帝也遣太医去治过,可就是不见好转,而每每永丰帝问及,封令铎都只会摇头说一句“无碍”。 永丰帝无奈道:“朕听说近日来朝政繁忙,你整夜都宿在参政堂,怕是忘了添衣了吧?” 封令铎愣了愣,倒是没有否认,只道:“都是臣的分内之事,皇上不必挂心。” 对面的人叹了口气,语气中的关切并不掺假,“你身为一 国之相,手上政务本就多,该放手的,也要放给下面的人去做,不然朕每年给他们发的那些俸禄,不是白养一群米虫?” 封令铎心头微凛,仍然笑着应了句,“谢过皇上关怀,臣知道了。” 永丰帝不好再说什么。 一旁的常内侍见状,赶紧命人将一碟热气腾腾的麦饼给端了上去。 “皇上、封参政,”他对两人行礼,道:“这是今秋新收的麦子,看见封参政在,御膳房现蒸的,您尝尝看?” 澄黄的麦饼甜香诱人,封令铎微怔,倏尔忆起自己与永丰帝的相识,便就是源于这样一张麦饼。 那是天福十四年的冬天,封令铎接旨往青州上任。 彼时恰逢旱灾,整个中原黄河以南有将近一半的州县颗粒无收。 百姓们没了活路,纷纷出逃,一路上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惨状堪称触目惊心。 经过梓州城的时候,道路早已被逃难来的流民堵住,梓州知州怕流民入城扰乱治安,便派官兵在城门口拦着。 封令铎拿着路引等候入城,也是此时,他发现距离城门不远的一处流民营外似乎起了骚动,一个身着青衫的郎君被人围着,与其说是施舍,不如说是抢劫。 守城的官兵也看到了,可他们根本不想管,眼看那郎君所有的家当都被抢光,下一步就是被流民给活撕了,封令铎实在是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他抽出腰间长剑,难得路见不平了一回。 可是人救了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同他家一样,从上京被贬到益州的尚书左仆射宋济的长孙,宋胤。 同样是天之骄子,心高气傲的郎君谁也看不上,一朝被贬到个山远水远的地方,宋胤性格大变,简直可说是孤僻。 故而宋府和封府虽说在益州就隔了堵墙,可两人直至如今,才算是正经地第一次见面。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封令铎将自己的盘缠分了一半给宋胤这个拖累,又带着他走了数十里路,才寻了处不花钱的破庙歇下。 那一夜,破了一半的房梁上星汉灿烂,葳蕤的篝火旁,封令铎臭着张脸灌下一口绿蚁。 “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别人,”封令铎语带嘲讽,手却伸过去,将喝过的绿蚁和半块麦饼递给了宋胤。 反正最狼狈的样子都被人看过了,宋胤也没了往日的矫情,伸手接过封令铎递来的酒,一脸不屑地道:“舍身饲虎、喂鹰救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今日只要能救一人,也算是我功德一桩。” 言讫,猛灌一口浊酒,又立马被呛得咳嗽不止。 封令铎笑起来,盈盈火光映上宋胤清俊的眉眼,他头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白净的书生有趣。 许是两人本就年龄相当,又许是那一晚的风和酒都太烈,篝火燃了一夜,封令铎也就这么坐着,听喝醉的宋胤谈了一晚四海清平的梦。 “长太息以掩涕,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也!” 时至今日,封令铎依旧记得火光下,宋胤举杯笑诵《离骚》的场景。 他说他最喜欢的是“丰”字,五谷丰登、物阜民丰、丰亨嵛大…… 他说以后他要是当了皇帝,要以“丰”为自己的年号。 永丰永丰,食足衣充。 长河浩渺,稻香拂风。 彼时的少年没有钱、没有粮、甚至连一身衣裳都给人扯去大半,空有的只是一腔孤勇。 而封令铎也是后来才知道,这颠覆乾坤的痴梦,原不是只有宋胤一个人在做。 它就像落入柴薪的一点星火,点亮了封令铎心中那点从未察觉的隐望,心甘情愿地追随。 “恪初?” 一声呼唤让封令铎回神,永丰帝将案上麦饼推过去,对他道:“尝尝看。” 封令铎应是,净手后拿了一块。 对面的永丰帝咬下一口,“一晃多少年过去,朕都快忘了当年那半块麦饼的味道了。” 封令铎笑到,“破庙里的麦饼又冷又硬,哪比得上这个。” “可是朕还是最怀念当初的那个味道。”永丰帝缓下声音,“你我相识多年,有些事,我便不与你绕弯子。” 他不着痕迹地将那个“朕”换成了“我”,是已然放下帝王的身段。 “你过了今年就二十有五了,”永丰帝叹到,“寻常男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你呢?不说儿女,天凉了身边连个添衣的都没有。” 永丰帝顿了顿,继续道:“你我兄弟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向来清楚。了了那个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我不信你这七窍玲珑的心思,连这都看不明白?” 装傻充愣被揭穿,封令铎也不恼,只沉默地挤出个坦然的笑,埋头自顾吃麦饼。 永丰帝简直拿他没辙,又换上循循善诱的语气道:“你倒是也体谅一下朕的苦心。你若是娶了了了,于私,你与朕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于公,这大昭江山有你,朕也安心。” 封令铎却笑到,“臣就是不尚公主,也与陛下是结拜的兄弟,身为臣子,对朝廷也不敢不竭力尽心。” 又是模棱两可的态度,永丰帝倏尔严肃起来。 他放下手中麦饼,问封令铎,“打仗的时候,你说你没心思考虑,之前你又以大昭初建,公务繁杂来推脱。今日,你觉得朕不近人情也好,朕就是想要你一个明确的态度。” 话已至此,永丰帝没给封令铎任何敷衍的退路。 内殿里安静了下来,就连常内侍都颇有眼力见的带着伺候的宫女走了。偌大的太清楼里,只剩下棋局前对坐的君臣二人。 封令铎叹口气,放下手中麦饼,撩袍起了身。 他退后几步,什么都没说,绯红官袍一掀,径直就往永丰帝跟前跪下了。 “身为臣子,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家学渊源,读圣贤之书,亦当九死无悔,匡扶社稷,这些,臣毫无怨言。” 他字字铿锵,对永丰帝拜到,“但若要臣尚宝华公主,恕臣不能答应。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当寻一爱她重她之人,而臣……绝非良配,望皇上恕罪。” 换做是其他臣子,听到要尚公主,早就跪地谢恩,唯有封令铎以一席毫无转圜的言语回应,就差把不喜欢公主摆上台面。 可偏生这一切又都是永丰帝自找的,他不能怨封令铎实话实说。 殿外的雨还淅沥沥地落着,将外面的青石台阶洗得油亮。 半晌,永丰帝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叹到,“你这是做什么?做不成一家人,你也永远是朕的结拜兄弟,什么罪不罪的,见外了。” 永丰帝说着话,起身将封令铎扶了起来,笑着将麦饼推了过去,“来吧,再不吃,这麦饼该凉了。”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封令铎从宣德门出来的时候已是戌时正刻。 上京偏北,入了九月就是秋意寒浓的时节,封令铎冷不防被宫门口的晚风一吹,双手不自觉地抄了起来。 等候在外的卫五见状,赶紧将早已暖好的手炉递上去,笑道:“这是今秋才进贡的最好的金刚炭,又暖又持久,无色无味,满朝文武只大人您这一份儿!嘿嘿!” “嗯。”封令铎无甚情绪地应了一声,盯着手里暖炉良久,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唤住准备牵马的卫五道:“那你晚些时候,将剩下的金刚炭给州桥的铺子送去。” “啊?”卫五愕然,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州桥那间铺子里有谁。 “可是……”卫五实在是舍不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这金刚炭可是御贡的,有钱都买不到。大人您……不如买点别的东西送去。” 封令铎没有搭腔。 他侧身没好气地乜着卫五,道:“这么冷的天,她烧盏需要拉胚,用其他炭火会冻手的。” “哦……”眼见劝不了,卫五只好恹恹地应了,转身之时又听封令铎在身后叮嘱,“别说是我送的,你将东西拿给叶德修,让他去。” “啊?!”卫五简直不解,但上官都发了话,他一个小小队正哪有余地反驳。 卫五叹口气,欲言又止地走了。 也就是这时,一个黑影猝不及防地窜出,朝着封令铎直扑而去! 虎虎生风的一个拳头挥出来,眼看就要砸到封令铎脸上。 好在封令铎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应对突发状况反应够快,他当即后退一步,在那个拳头迫近眉前的时候侧身躲开了。 可是旧疾隐痛不止,仓促间脚步踉跄,封令铎撞到身后马车,伞丢了,又牵扯到肋下伤处,勉强靠着车厢才算站稳。 高悬的风灯晃荡,封令铎抬头,看见齐猛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没等他反应,齐猛不管不顾,翻起来又是一拳。 这次有了准备,封令铎自是不会让着他。 他闪身一避,借力捉住齐猛的拳头往前一扯,对方一个不稳扑空在地,狠狠地摔了一跤。 谁知齐猛就像中了邪似的,一个翻身爬起来,借着又朝封令铎扑过去。 还是没来得及走远的卫五冲上来,将人给抱住了。 “齐猛兄弟!”卫五死死固着怀里的人,“你、你这又是做什么?!” 齐猛根本不回应卫五,一双眼攫住封令铎,怒目瞠到,“原来你就是师傅之前嫁的那个负心汉!你欺负人就算了,可明明是你缠着师傅不放,怎么你们还有脸上门来造这种谣?!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齐猛的一习话有如惊雷。 封令铎怔忡地望着他,半晌才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齐猛呲笑,瞪封令铎,“你少装无辜!早上不是你们封府的人去了师傅的铺子闹事?下午就有人街头巷尾地议论,说师傅是靠着跟你的关系,才得了海贸的订单。” 齐猛红着眼眶,“为了烧出百花盏,师傅早出晚归,整整几个月。有时候为了稳定窑炉氛围,她几宿几宿地不歇,怎么就因为遇上你,他们一句话就能抹杀掉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凭什么?!” 齐猛越说越激动,话语间也忍不住哽咽。 “你说……什么?”封令铎望向他,眉宇不觉染上冷肃。 齐猛冷笑,梗着脖子还要邀战,而封令铎此刻全然没有搭理他的心思。 他撩袍上了马车,蹙眉望向卫五,冷声吩咐,“回府。” * 封府,静喜堂。 屋内沉香袅袅,窗外秋雨连绵。 封夫人拿着把小银剪,正细细地修剪着宝华公主送来的几株秋菊。 白的是玉牡丹,红的是美人红,紫色是碧江霞,还有几株最为名贵,仅供宫廷观赏的黄色秋菊,是大名鼎鼎的御袍黄。 封夫人叹口气,也不知道封令铎是怎么想的,放着金枝玉叶的娇贵公主不要,偏要去吃那颗庸陋杂莠的野草…… “喀嚓!” 封夫人辣手摧花,将瓷盆里几颗繁茂的酢浆草齐头剪断。 “夫人!夫人!”刘嬷嬷小跑着从院外行了进来,张皇地对封夫人道:“郎君,郎君回来了!” 封夫人将手中银剪一扔,微凛着神色道:“他还知道回来?” 说话间,封令铎已经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静喜堂。 他不知为何没有打伞,一身官袍沾了雨,弄得深一块浅一块。 封夫人觉察到他的反常,却因着自己也在气头上,便没往心里去,只冷声道:“平日里日无暇晷,过门不入,怎么?今日是起了什么风,能让封参政回来得这么早?” 话落,静喜堂里陷入沉默。 封令铎眉眼冷肃地望着封夫人,沉郁的脸色就像廊外淅沥的秋雨,透着刺骨的寒意。 刘嬷嬷赔着笑,问封令铎到,“郎君还没用晚膳吧?奴这就让膳房……” “出去。” 又冷又硬的两个字,像出鞘的利刃,寒芒逼人。 刘嬷嬷被封令铎的气势慑住,腿一软就要退下,却又被封夫人厉声给呵住了。 “站住!”她转而面向封令铎,柳眉倒竖,“这是我的院子我的人,你自幼饱读诗书圣贤之道,该知百善孝为先的道理,怎么?遇到个没大没小的野丫头,竟连圣贤之言都扔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哐啷”惊响划破窗外滴答的细雨。 圆花几上,一盆御袍黄落地,瓷盆粉碎,溅起一片破碎的瓷雾。 “出去。” 依旧是平静而不带情绪的声音,刘嬷嬷背心一凛,赶紧遵令退了出去。 而封夫人早已是一脸惨色,她又惊又怒地望着眼前气势摄人的封令铎,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怒到,“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我可是你生母!你竟敢如此忤逆……” “是,”封令铎截断了她的话,“你若不是我的生母,你现在早没机会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 一席话彻底让封夫人噤了声。 情绪像河堤裂了道豁口,封令铎便没打算再去维持表面的平静。 “儿子本以为,母亲性子虽跋扈了些,但至少明辨是非,心怀仁善,”封令铎声音沉冷,“可是母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儿子失望。” “你……”封夫人扶靠着身后花几,声音颤抖,“为着个十两银子买来的贱婢……你便要同我反目么?” 封令铎不为所动,只问:“出征之时,我寄到府上的书信,那些托你转交的,都去了何处?” 封夫人没想到他竟会问起这个,一时不该知如何作答,只能转移话题道:“我这都是为你好。姚氏不过是当初买来传宗接代的侍妾,她入府那么久,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有什么脸在封家待下去?况且……” 封夫人继续道:“如今她一个女子,在外头抛头露面,成日里跟着些男工厮混在一处,你不管教就算了,还处处维护,就不怕封府的颜面都被她给丢光吗?!” 封夫人歇斯底里,仿佛她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 封令铎想起许多年前,封府没落,他只是一个六品州通判的时候。 那一年青州大旱,他夙兴夜寐、衣不解带,为了让百姓能吃上一口粮,一户一户地登门要粮,走坏了几双皂靴。 那时,母亲也是这样同他发脾气,武断地抹灭他所有的努力、践踏他心中的为官之道。 可是彼时,还有姚月娥梗着脖子红着眼眶,半分不让地为他争辩,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他所走的路是对的。 而他呢? 当她被欺负、被为难、被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不在她身旁;当她被污蔑、被诋毁、被人抹灭了所有努力的时候,他还是不在她身旁。 胃腹里仿佛吞进一把尖刀,慢慢地搅动起来,钝痛不止。 廊外的雨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永无止歇。 良久,他终是释然地叹出口气,撩袍朝封夫人跪了下去,“母亲生养之恩,恪初永世难忘,恪初不孝,不能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而今以血为誓。” 话落,碎瓷已然割破手腕。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潮湿而苍白的手指滴滴滑落,封夫人错愕地愣在当场,恍惚间只听封令铎道:“母亲既以为姚氏出身卑微,不配为封家之妇,恪初愿自请除名族谱。” 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封夫人茫然地望着眼前之人,只觉这一幕简直荒诞。 封令铎对着封夫人三拜,之后起身便走。 “站住!”封夫人怒喝,冷声逼问:“你……你竟是为着个女人,就要同我断绝母子之情么?封令铎!你可觉自己对得起你们封氏的先祖?!” 封令铎背身站着,停下了脚步。 廊下风灯晃荡,秋雨凌乱,封令铎侧头过来,对封夫人道:“恪初上无愧于君主天地,下无愧于苍生黎民,若要说此生对谁亏欠,唯姚月娥一人。” 言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苍茫秋雨。 第58章 收留“这样……有没有开心点?”…… “嘶——” 州桥的铺子里,齐猛呲牙咧嘴地歪着脑袋,往回收手的时候磕到桌沿,痛得他又是一阵蹙眉。 姚月娥瞪他,没好气地揶揄,“现在知道痛了?之前动手逞能的时候脑子呢?” 齐猛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顶嘴,“打不过我认了,但我齐猛今天就算被打死,也绝不当那忍气吞声的软蛋!啊!啊啊——”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姚月娥见他那没涨教训的浑样,手下没留着力,果真搓得齐猛悻悻地不敢开口了。 姚月娥呲笑,“得了吧,到时候我看你是又被打死又没出气。” “师傅!”齐猛简直气死,梗着脖子委屈,“你这人怎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啊!之前把咱家瓷器的技艺传授给建州的匠人就算了,现在见我受伤还要笑话我……” “嘿!”姚月娥伸手在齐猛脑袋上拍了一掌,嗔到,“我说你怎么最近老阴着张脸,原来是小心眼儿这件事啊?” 姚月娥没好气道:“海贸那么多的单子,我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睡,再招一百个学徒都赶不完。把技术教给乡亲们,一来可以帮咱们减轻负担,二来建州两县遭了洪灾,今年没了收成,学个手艺好歹能混口饭吃不是?” 齐猛噜噜嘴,小声嘀咕,“那您也不怕人家将配方学了去,以后自立门户,您这 配方可是辛辛苦苦失败了多少次才换来的,就这么拱手给人……” “嘁!你就这点出息!”姚月娥乜他,“没有哪家师傅是凭着吃老本就能长久的,我的款样他们爱学便学,你只有努力一直往前跑,别人才会永远追不上,好好想想吧你!” 一阵敲门打断了师徒两的对话。 姚月娥收了对齐猛的教训,问:“谁啊?” 伙计行进来,回她到,“是叶少卿来了,他说有点东西要送给姚师傅。” “哦,你跟他说我马上过去。”姚月娥将手里的药瓶递给齐猛,擦了把手,跟着伙计走了。 会客的茶室内点着纱灯,姚月娥去的时候,看见外面的院子里,大大小小几箩筐的东西,正兀自纳闷儿,便见叶夷简撑了把伞,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这送的是什么?”姚月娥问。 叶夷简欲言又止地瞥她,最后还是简短地答了句,“炭。” “炭?”姚月娥蹙眉,“你送炭干什么?” 叶夷简啧啧两声,掀开盖在箩筐上的绒布道:“你可看清楚,这可是御贡的金刚炭,无烟无味,点一盆暖一屋,你用这个,冬天里拉胚塑盏绝不会冻手。” “哦?”姚月娥立马变了脸色,笑嘻嘻拿起一块端详,对叶夷简道了好几句谢。 叶夷简看在眼里,也是有口难言,他想起自己那个倒霉兄弟的叮嘱,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给咽下去了。 可不说炭的事,封溪狗没叮嘱他不许说另一件,于是叶夷简清清嗓,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封夫人的事情我听说了,要我说这件事,封夫人做得确实不厚道,哎……” 叶夷简叹了口气,接着惋惜,“可是这封溪狗的性子,对自己也太狠了些,自请出府就自请出府,还学什么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啧啧!搞得这么血淋淋的,伤身伤心的,何必……” “你说……”面前的人果然端肃起来,姚月娥有些怔然地望向叶夷简,“你说……他怎么了?” “哎……”叶夷简一副苦大仇深地模样,“他为着封夫人污蔑你那件事,跟家里闹翻了,人现还在同康医馆呢。” 话落,两个人都沉默了。 姚月娥垂眸盯着面前那几筐金刚炭出神,半晌才咕隆道:“那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和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怎么不把他接到府上去?” “哎哟我说我的姑奶奶哦!”叶夷简一听这话就头大,哭丧个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的狗脾气,他那死要面子的样子,若是想去我府上,早就派人来同我说了。我现在要凑上去,估计就是个自讨没趣的结局,再说了……” 叶夷简撇撇嘴,抱怨到,“封令菀现在都还在我府上,你说我就那点俸禄,养我自己就算了,现在还要养他整个封府,我、我叶德修招谁惹谁了啊我?!” “那……他也不至于要你养吧?”姚月娥蹙眉争辩,“他虽自请出封家,不还有朝廷的俸禄嘛?” “啧!”叶夷简斜眼乜她,“他为着反对市易务收敛民财,自请停俸三年的事你不知道吧?” “啊?……”姚月娥眨眼,当真是一头雾水。 叶夷简偏偏不细说,故意卖个关子囫囵道:“总之,我们当朝封相,参知政事封令铎封恪初大人,现在是要家产没家产,要俸禄没俸禄,而且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死要面子硬撑着不找朋友帮忙。你说这……” 叶夷简没忍住又“啧啧”两声,还痛心疾首地望着灯下冷雨叹息,“这么冷的天,他身上还有原先打仗时候留下的旧疾,一到这秋雨连绵的时候就痛得……啊呀,啧!可怜哦……” “……” 叶夷简唉声叹气地感叹完,兀自甩着袖子走了。 及至行出姚月娥的铺子上了马车,他才收起那股悲天悯人的愁苦劲,望着那间已经关了一半的瓷器铺子幽幽叹气,“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大舅哥。” * 雨还在连绵地下着,从房檐廊庑上串下来,溅起青石上白茫茫的一片水雾。 姚月娥将叶夷简送上马车,又怔怔地听着碌碌声行远,心里竟难得的泛起空茫的愁绪。 她不知自己在愁什么,直至转身看见博古架旁边,一脸愤懑的齐猛。他仰着鼻子,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可迟疑片刻,还是将手里那把油纸伞递了过去。 姚月娥愣了愣,而后毫不迟疑地抓起伞柄,撑开行入了夜雨。 叶夷简说的那家同康医馆位于上京城的曹门附近,距离州桥不过一刻钟的步行距离。 姚月娥到的时候,医馆似乎正要打烊,两个学徒正一块一块地嵌着排门的木板。 他们见姚月娥冒雨而来,以为是要看急诊的病人,便唤住她道:“急诊和晚诊不从这处进,您稍等,我带您过去。” 姚月娥收了伞,只问:“方才是不是有个手上受了伤的郎君来过,大约这么高,二十有五的年纪……” 看着面前学徒迷茫的眼神,姚月娥越说越没底。 好在另一人闻言搭腔道:“娘子说的是那位封郎君吧?” “对!对对!”姚月娥点头。 “我知道,”那伙计拍拍手,对姚月娥道:“他是今日留医的病患,现就在后面的医舍,我带您过去。” “诶好,麻烦小大夫。” 两人穿过正堂,很快来到了留医病患歇息的医舍。 学徒侧身在门板上敲了敲,对里面的人道:“封郎君,您这边有人探病,可以进来吗?” 姚月娥悄悄握紧手中的纸伞,听到一句清冷却熟悉的“进来”。 学徒对姚月娥点点头,伸手示意她随意,之后便转身走掉了。 橐橐的脚步远去,雨声嘈杂起来,姚月娥竟也没来由地觉出些紧张。 她清了清嗓,正要开口唤他,只听“吱呦”一声,面前的木门应声而开,一片未着一物的精壮胸膛便撞进了视线。 猝不及防地相遇,姚月娥连退数步,手上油纸伞一松,哗啦撑开,甩了封令铎满身的水。 好在封令铎眼疾手快,他先抄起敞开的襟口,伸手抓住了踉跄的姚月娥。 “小心。” 他捉住她的腕子,像往常一样将人往怀里带,指尖凉而光滑的触感,像是没来得及擦净的药膏。 心跳倏地就乱了起来。 姚月娥扶着他的手臂站稳了,却发现方才来路上想到的话此刻都被自己忘了个干净。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还是封令铎侧身让出个空隙,延请姚月娥进去。 然而甫一踏进医舍,姚月娥就被浓重的药气熏得直晃脑袋。 桌案上除了放着几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还有一大盆冒着白气的黑色汤汁。 姚月娥看着那个头大的面盆简直惊悚,瞠目问封令铎道:“你一顿要喝这么多的药啊?” 许是被她这副样子逗乐,封令铎微弯了唇角,解释,“这是大夫开给我热敷用的。” “热敷?”姚月娥不解。 她看了眼封令铎微敞的襟口,再想到叶夷简说他有旧疾,一到这连绵的冷雨天就痛…… 想是那汤汁是大夫煎给他热敷旧疾的。 姚月娥“哦”了一声,心下了然,可晃一眼,她又看见封令铎缠着绷带的左手。 也不知道他这样要怎么给自己拧干帕子? 可两人许久未见,如今刚才破冰,姚月娥又不是很想帮他做这么暧昧的事,于是她灵机一动,对封令铎道:“你可以烧一桶水泡进去,效果和热敷是一样的。” 封令铎递给她一杯热茶,道:“医舍条件有限,也不方便,大夫们都还有别的病患要照料。” “那你不如去我那儿吧。” 千回百转、弯弯绕绕,姚月娥终于将这句说了出来。 封令铎愣愣地看她,眉宇间也跟着起了些微不可察的变化。 姚月娥心头猛跳,但面上还是副云淡风轻、正儿八经的态度,“我是说……医舍这边不方便,我看你的手好像也伤着了,我铺子上有多余的空房,还有人手可以帮着烧水照料,你去养几天,想是问题也不大。” 她 一鼓作气地说完,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真好,她是因为病人修养不方便才施以援手,可不是要收留他。 姚月娥说完,若无其事地低头喝水,然而水还没入口,便听一句“好了”。 抬头,却见封令铎甚至已经站在门前替她撑开了伞。 姚月娥:“……” 烛火昏黄的室内药气氤氲,隐约透着股峭寒清苦的味道。 海棠春闹的围屏外,姚月娥坐在帘外的茶案后,往煮着的汤瓶里加了几勺蜜渍荔枝肉。 医馆的大夫说,封令铎这副模样,是所谓血虚性寒、阴阳失调,除了保暖热敷和按时吃药之外,平时也应该多吃些性温的食物调理进补。 刚好,前些日子闽南的窑厂送货过来,顺带送了姚月娥几罐今秋新做的蜜渍荔枝。 姚月娥嫌直接煮水做香饮子会太腻,于是加了点清新回甘的龙凤团,味道刚好。 茶水咕嘟嘟地开了,冒出蒸腾的热气,荔枝和青茶的味道一起,房间里霎时便多了种江南烟雨的气息。 也是这时,封令铎披着件月白的袍子从围屏后行了出来。 姚月娥心跳一滞,手中用于锤捣的木杵碰到茶盏,发出一声脆响。 封令铎垂眸幽幽地看了过来。 “咳咳……”姚月娥清清嗓,将案上茶盏推过去,“沐浴久了会口渴,你喝茶么?” 她说得云淡风轻,完全不提荔枝温补的事,封令铎“嗯”了一声,却绕过茶案径直坐到了她的身侧。 姚月娥被他这突然的接近弄得有些耳热,递给他茶盏的时候撇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微凉的指尖触上来,轻抚过姚月娥的手指,留着湿漉漉的药气,像小虫子沿着手臂爬进耳朵,连背脊都起了颤栗。 姚月娥登时就从蒲团上窜了起来。 “我……出去看看,你有事叫我。” 乱七八糟的理由,她连谎话都不会编,然而转身的时候,却听身后那个清冷的声音。 “谣言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姚月娥怔忡地转过来,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登时又释然地笑了。 “你说的是有人造谣,我是靠着和你关系才拿到海贸订单那件事么?” 姚月娥摇摇头,笑到,“这种无聊的东西谁会真的上心啊?我知道我的盏是怎么来的,我问心无愧,再说了,我的东西也不卖给他们,看得起看不起又有什么关系?” 见封令铎似是不解,姚月娥又宽慰他到,“所有的伤害之中,语言是最无力的,只要你不给对方机会,他们就永远没有可乘之机。再说了,有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要打破没有那么容易,我做好了准备慢慢来。” 一席话反倒说得封令铎不知怎么开口了。 方才开口提起,他本是想着安慰姚月娥几句,可没曾想她竟比他通透。 可她不往心里去是一回事,关心则乱,封令铎就是见不得她受委屈。 许是对话让两人破了冰,方才的尴尬下去,姚月娥干脆也问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听说市易务的事,你自请了停俸三年?” 乍听她这么问,封令铎起初还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哂到,“叶德修告诉你的?” 封令铎反应之快,让姚月娥不由得怔了一怔,但回头想想,她今日能寻去同康医馆找他,全上京除了叶德修会这么多管闲事之外,还会有谁? 封令铎不置可否,只捧着茶盏道:“市易务的事,你不必觉得愧疚。朝廷新政出了问题,拨乱反正本就是我分内之责。” “哦……”姚月娥随口应了,可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出点失落。 她突然不想在封令铎面前杵着,随意叮嘱两句,转身就要出去,身后的人却在这时低低地嘶了一声。 只见他伸手往一旁的矮柜,似是想取什么东西,然而身上不便,许是拉扯到了伤处。 姚月娥走过去帮他将东西取来,发现是离开医馆时,医生嘱咐要在热敷之后用的外药。 她本想将药瓶递给封令铎,却没曾想人刚站过去,封令铎就十分自然地接了句“谢谢”,继而背身将襟口一松,露出背部一片紧实的皮肤。 姚月娥明白了封令铎的意思。 可看着他还缠着绷带的左手,姚月娥到底不忍,踢了个蒲团在他身后跪下了。 药膏里不知加的是什么,凝在一起厚厚的,姚月娥用竹片挑一块在手心里揉了半天,最后干脆涂到了封令铎身上,用手心捂热了才好抹一点。 她掌握不好力道,揉得时轻时重,待药膏渐渐化开,手掌和皮肤相触的地方,逐渐变得烫热起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方才也同样给齐猛做过的事,这次换了封令铎,姚月娥竟觉得自己手都在颤抖。 封令铎其实也不好受。 大夫的药浴本就让他发了一身的汗,姚月娥替他揉药的时候,身体总会下意识地前倾,偶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压上来,封令铎几乎立即就能想象出,它们在自己手里变幻形状的样子。 喉咙不觉地干涩起来。 封令铎埋头灌了自己一大口茶水,又听姚月娥俯身询问:“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啊?” 温热的呼吸扑上来,姚月娥蹙着一对秀眉,状似担心的样子,“身上的伤很痛吗?” 封令铎摇头,可姚月娥就像是咬定了他骗她,“你的旧疾本来就会因为阴寒发作,你刚才又流了血,这下气血肯定比以往都虚,所以旧疾就是会更痛一些。” “……”封令铎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自己都快信了。 眼见姚月娥又挖了一勺蜜渍荔枝入臼,莹润饱满的荔枝肉都取了果核儿,两瓣肥厚的果肉白嫩晶莹,用木杵捣弄几下,就是满臼的甜腻汁水。 封令铎觉得许是大夫的方子里开了什么鹿茸、肉苁蓉之类的补阳药物,如今的独处一室,当真是让他坐立难安,就连封小弟都隐约有抬头的趋势。 “我……不想喝茶了。” 封令铎冷着脸起身,步履诡异地朝床榻行去。 那样子看在姚月娥眼里,便更像是疼痛难忍,连走路都直不起身。 封令铎难得收起往常的那些花花肠子,十分君子地躺上床,背对姚月娥侧过了身。 他努力克制着,想把那颗被木杵捣得汁水飞溅的荔枝,从脑海里甩出去,而后闭目,开始独自嗫嚅起鸠摩罗什的《心经》。 身后的烛火晃了晃,他听见门扉轻合的声音。 封令铎长长地吁出口气,正要翻身,只觉身后被子被人掀开,有人就这么躺上了他的床榻。 “上次你不是说……” 封令铎转头看着那个一脸认真的女人,看她那张同荔枝一样丰盈的嘴唇翕动着,颇为严肃地对他道:“人在开心的时候,痛感就不那么明显了吗?” 她说着话,朝他背过身去,牵起封令铎一只手,搭上了自己腰际。 “这样……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猝不及防的惊喜,让封令铎很是慌乱。 他想说什么开心的时候就不痛,那都是之前他居心不良,想抱她的时候瞎编的…… 而彼时他失血过多,又喝了止痛的药,没过多久就昏睡过去,反正有心无力,抱着睡就抱着睡了,完全是可以做到坐怀不乱真君子。 但他如今可是才吃了壮阳补血的猛药,还泡了个驱寒发汗的热浴,心里一团邪火突突地烧着,根本睡不着。 她还自投罗网往他怀里凑! 封令铎简直要疯了。 可是这张床这么小,躺他一个手长腿长的男人都觉得逼仄,再挤上来一个姚月娥,两人只能弯膝侧躺着嵌合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封小弟很明显是有了自己的想法,睡不着的时候,比封令铎本人还精神百倍。 秉持着最后的倔强,封令铎绷着腰,往后挪了挪。 可是不挪还好,这一挪,封令铎冷不防撞上后背的墙板,他心跳一滞,下意识往前挺 了挺腰…… “……” 两个人都愣住了。 夜风掀动窗棂,发出“吱呦”一声轻响,像湿漉漉的指尖划过胸口。 姚月娥饶是再不解风情,真实的触感抵上来,她也立马明白封令铎现在是怎么了。 可是……他不是旧疾复发,血虚体寒吗? 那现在这具热得像火一样的身子又是怎么回事?! 姚月娥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怕是完全理解错了封令铎方才的状态。 她倏尔想起那杯泡了一半的荔枝茶,搪塞敷衍到,“嗯……你要不要喝点荔枝茶降降火?” 言讫手脚并用,一个翻身就要从床上跳起来。 然而腰上一紧,男人精壮的铁臂拦在那里,将姚月娥拉得一个趔趄,又重重地跌回了怀里。 火热的呼吸缠绵在耳鬓,姚月娥觉得自己怕是被他传染,也跟着浑身都烧了起来。 “我现在不想喝茶……” 低而喑哑的声音灌入耳中,身上像燎过烫热的轻羽,姚月娥被瞬间卸了力气,觉得浑身都软了。 偏生他像个志在必得的猎手,缓而轻地以唇抵弄她敏感的耳廓,低语—— “我想吃荔枝。” 第59章 荔枝荔枝者,花青白,味甘而多汁 荔枝者,花青白,肉色淡白如肪玉,味甘而多汁…… 姚月娥仰头看向已然模糊的帐顶,听见封令铎问她,知不知道蜜渍荔枝要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姚月娥心头忐忑,却故意模糊道:“先将荔枝剥壳,再用木杵捶打,直至挤出汁水,再加入蜂蜜。” 封令铎笑起来,他俯身贴在她微热的耳廓,缓声道:“不对,要先将荔枝的果肉切开,除掉里面那个又硬又小的核儿……” 轻而急的哼鸣,连呼吸都是乱的。 气氛无端有些暧昧,姚月娥眼前虚白,脑子里想的却是——什么品种的荔枝,果核才会这么小? 好像是有的。 叫桂味,生长于岭南,肉质爽脆,有独特的桂花香气。 殷红饱满的颗粒,果肉莹白多汁,里面的果核小巧圆润,只有指节大小。姚月娥最喜欢一整颗扔进嘴里,让甘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 可是封令铎似乎并不喜欢这样吃荔枝。他会先细细地剥开外壳,咬开一个小口,吮吸掉里面香甜的汁液,吃掉果肉的同时,汁水沾上他修长的手指,他则会破天荒地舔去。薄而苍白的嘴唇咬住手指,发出“啵”的一声。(就是男主吃荔枝很性感,女主很心动) 姚月娥翕动嘴唇,心跳如鼓,翕动着嘴唇却不知说什么。窗外秋雨连绵不绝,像爱人轻柔的话语,他缓缓地凑过来,衣料摩擦肌肤,引起浑身颤栗。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温润低沉,带着点无奈。 姚月娥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的呼吸早已沉重。她刚想张嘴,却立即被夺走了所有的声音,封令铎摁着她的后脑,唇舌无休止地纠缠,绵长而疯狂。(不会是不能写接吻吧?) 她忽然就想起那些浸渍在蜜罐里的荔枝,晶莹饱满的果肉,却能迸溅出香甜可口的汁水。 心头飞起千万只蝴蝶,扑腾着翅膀胡乱地煽动,带起罡风,眼前景色剧烈地晃起来,嘴里被渡来滑嫩的荔枝肉,混着甜甘的果香和汁液。仿佛有一颗颗晶莹饱满的荔枝逐个破裂,滴滴答答地洇湿一大片桌衣,拉着两人一同坠入。 滚沸的茶汤咕嘟嘟地开了,姚月娥精疲力竭地想,她以后再也不吃蜜渍荔枝了。 * 就这样,没家产没俸禄还没住处的封参政,意气风发地回到了自己在青花巷置办的宅子。 造谣姚月娥的人,由封令铎向大理寺和应天府施了压。 既然要说姚月娥背后有靠山,那封令铎不介意让对方知道,她不仅有靠山,而且这个靠山在上京城里,没几个人能惹得起。 官府出马,办事效率不要太高,不过几日,几个传播谣言最厉害的人就被缉拿归案。 其中,就有张廷怀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大徒弟。 他找到姚月娥,痛哭流涕以示忏悔,可姚月娥忙着手头订单,见都懒得见他。后来据人说,他被张廷怀逐出师门,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 日子仿佛又安定下来,新政的事情朝中还在博弈,封令铎每天还是很忙。 但同往常不一样的是,如今的封参政不再整宿整宿地留宿官衙,而会把公务带回青花巷的宅子,所以每到下职,参政堂里跑得最快的人就是他。 叶夷简给青花巷送来几个家仆,这下日常起居有人照应,除了常常要等姚月娥到二更天以外,养尊处优的封大郎君可谓是事事顺心。 十月一过,上京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姚月娥一旦忙起来,便顾不得好好吃饭,做了几个月的订单,银子没赚多少,却把自己越熬越瘦。封令铎便会隔三差五地送些饭菜,监督姚月娥认真吃完。 这日封令铎难得休沐,便让膳房做了几道姚月娥喜欢的菜式,亲自送去了州桥的铺子。 铺子上的人都不知道封令铎的身份,再加上他不仅不摆架子,还总会顺手带上两屉稀罕的点心,伙计们见着封令铎来,都会笑脸相迎地唤他一句“封郎君”。 这一点让封令铎很是满意。 当然,除了齐猛。 他从一开始就对封令铎敌意明显,甚至连封令铎带来的点心也从来不碰。 “诶?封郎君!”伙计见封令铎又提着个食盒过来,笑着同她道:“姚师傅还在里面,我替你去叫她。” “不必劳烦小兄弟,”封令铎把食盒里的饭菜摆放好,笑着对那伙计道:“我看你手上还有事情,你忙你的,让齐猛去叫吧。” “我?”冷不防被点名的齐猛愣怔。 封令铎面不改色地摆着碗筷,端上架子吩咐,“进去告诉你师傅,就说你师夫来给她送饭了。” “……”突然学了个新词的齐猛哽了一下,片刻才清醒过来,气急败坏地瞪封令铎道:“你少在这儿胡乱攀扯,给自己脸上贴金!” “哦?”封令铎轻哂,“可你师傅吃不吃我的饭,又不是你说了算的。行吧!” 他叹气,起身道:“反正她也忙,那就只有我进去,亲自一勺一勺地喂给她了。” 齐猛简直被这人不要脸的样子气死,却又偏偏无话可说,只能眼不见心不烦,怒气冲冲地走了。 另一边,姚月娥刚好撩帘子进来。 她撞见怒容满面闷头狂走的齐猛,一脸懵懂地问封令铎,“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封令铎摆出副无辜的样子,摇头道:“不知,许是看见我送的点心,太开心了吧。” “开心?”姚月娥蹙眉,只觉齐猛那副样子怎么看,都和开心两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封令铎若无其事地侧了侧身,挡住了姚月娥的视线。 * 夜里起了风,桌上的烛火滴滴答答,淌了满台的烛泪。 桌上更漏窸窣,早已是将近二更的时候,封令铎放下手中书册,抬头摁了摁酸胀的眉心。 等待的时光别样难熬,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封令铎起身为自己斟一杯热茶,身后终于响起某人熟悉的脚步。 姚月娥披着一身的冷雾,推门见封令铎竟还在。 “不是叫你先回去的?”姚月娥蹙眉,语气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封令铎笑起来,将新烧的手炉递给她,大氅 一揽就把人裹进了怀里。 初冬的夜处处都透着寒气,只有姚月娥心头暖意盎然。 两人一起坐车回了青花巷的宅子。 碌碌车轮,寒风浸骨,可眼前宅院的景象却让初冬夜晚的寒意一扫而空。 姚月娥怔忡地看着满院高高低低的彩色灯笼,眼里是疑惑与不解。 封令铎牵起她的手,笑到,“姚师傅日不暇给、夙兴夜寐,大约是想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姚月娥眨眼,看着屋室里摆放整齐的礼器和首饰倏尔回神。 “今日……难道是我的生辰?” 封令铎没说话,笑着点点头。 “可是……”姚月娥愈发地狐疑,“那些礼器和首饰好像是……” “来。”没等她说完,腕上一紧,封令铎领着她行入了屋室。 采衣、襦裙、长裙礼服,发笄、发钗、以及佩绶……这分明是女子及笄礼上才会用到的饰物。 姚月娥兀自纳闷,抬头便见正堂圈椅上方,两个熟悉的名字映着烛火,静默不语,像幼时父母双亲含笑看她的眼睛。 心中疑惑渐明,姚月娥胸口一紧,紧接着便酸了眼鼻。 身后的人手捧礼器行来,温声笑到,“你来封府时初满十五,想是没有办过及笄礼的。” 他顿了顿,垂眸注视姚月娥道:“这场仪式虽说晚了五年,但我想倘若你父母在天有灵,当是非常想见证自己女儿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姚月娥沉默着,泪水却早已洇湿双颊。 她记得天福年的那一场饥荒,是爹娘舍了自己的口粮才保下她的命。 所以往后的十余年里,无论她遇到什么事,过得多么难,姚月娥从未想过要放弃。 她只有拼尽全力地活下去,拼尽全力地爱自己,才能不辜负爹娘的期望。 很庆幸的是,她做到了。 泠泠水声响起,封令铎在盥盆里净了手,拿起托盘中的玉梳为姚月娥梳发。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加笄、上簪,姚月娥接过醴酒,对着爹娘的牌位郑重地跪下了。 然而身侧烛光微晃,姚月娥侧头,只见封令铎将身前袍裾一撩,竟也跟着一道,跪在了父母牌位之前。 “伯父伯母福安,”他声音清朗,笑靥盎然,“晚生封令铎,字恪初,忝列大昭新朝参知政事,仰慕令爱已久。晚生不才,愿以薄宦之身护其往后余生,今以天地为鉴,许以婚约。晚生当珍之、重之,以其志为己愿,不以后宅家事束其施为,但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对前方深深一拜,“望伯父伯母成全。” 话落,封令铎转过来,迎着姚月娥怔忡的目光,道:“等到新政能够平稳施行,朝纲稳固,我便辞去朝中职务,同你做一对寻常夫妻,只是……” 他语气微顿,颇有些无奈道:“到时候我一不会烧瓷,二不会管账,只能承蒙姚师傅不弃,舍一口软饭,在下定当摆正位置,倚娇作媚、以色侍人……” “呸呸呸!”姚月娥破涕为笑,伸手捂了封令铎的嘴,嗔他道:“你都乱七八糟瞎胡说些什么?!别让爹娘觉得我找了个不三不四的人当郎君。” “哦,”封令铎听话闭嘴,可是好半晌才回过味来——姚月娥方才似乎说的是“找了个……郎君”。 郎君…… 心头像燃起一点小小的火苗,燎烧得封令铎心头荡漾,连嘴角都压不住。 等到姚月娥行完及笄礼,封令铎又领着她去了后院,点燃两只烟花棒递给姚月娥。 细碎星辰跃于指尖,银芒闪烁,微光流转,照亮了周围方寸的天地。 封令铎站在她身侧,颇有些遗憾地道:“今日本来还为你准备了烟花的,可惜现在时辰太晚,要出去放的话,大约会被别人控诉扰民。” 姚月娥晃着手里的烟花棒,玩得不亦乐乎,好半晌才顾得上搭理封令铎,若无其事地回他道:“不打紧,等我和薛老板从广州回来,大约也就是腊八节了,到时候再唔……” 姚月娥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咬到舌头。 她看着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 “你说……你要和谁去广州?”眼前男人表情危险,一副随时准备将她就地正法的模样。 “啪!” 重重地一掌落在封令铎后背。 封令铎冷不防被拍得一个趔趄,回头却见姚月娥甩着拍得惊痛的手,怒目瞪他道:“怎么?!本家主要和薛老板薛清去广州贩货,你有意见?!” “……”封令铎无语,心道今时不同往昔,硬气起来的姚月娥,他确实是惹不起。 于是脸上的不悦退去,换上人畜无害的神情,揉着姚月娥的手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姚月娥对他这样的态度很是满意,掐着手指算了一阵,道:“最多两个月,也就是腊月的时候。” 两个月。 两个月以后,新政的事情应该已经料理完毕了。 到时候朝政安稳,休养生息,他便可以辞官,寻一处清幽僻静的地方跟姚月娥一块,做一对寻常的饮食夫妻。 凭他这一身的武艺,到时候姚月娥要去哪里行商贩货都不是问题,他可以跟着她到天涯海角,当她一个人的护卫。 如是想着,心里也没有方才那么不悦了。 可是揉着那只凉沁沁的手,在想到往后长达两月的独守空房,心头的火到底是没咽下去。 “嗯?诶、喂?!封溪狗!!!” 腰上一紧,姚月娥身体一轻,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大头朝下地扛在了肩上。 为了不让姚月娥生气,这醋是不能随便再吃了。 可他心里烧着,姚月娥总得给他吃点别的。 思及此,封令铎迈着虎虎生风的步伐,一脚踹开了两人寝屋的门。 * 三日后,就是姚月娥离京的日子。 初冬的清晨漫着薄雾,因着要赶路,姚月娥起了个大早。 封令铎今日有朝会,寅时正刻便起床走了,姚月娥醒来的时候,床榻一侧已是空空如也。 虽然她嘴上总说着不在意,可真到了一别数月的时候,没有正儿八经地道个别,姚月娥心里总是不爽快,以至于见到了薛清,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日头升上来,白晃晃的没有一点温度。 姚月娥跟着随行的货样出了城,站在道路一侧同伙计一起清点人数和车辆。 一阵橐橐的马蹄由远及近,浓雾弥漫的城门口,一队人马拨开云雾,在姚月娥的队伍面前停了下来。 高马之上,身着便服的封令铎腰背笔直,饶是穿着文人墨客喜爱的圆领大袖衫,一身如弓如剑的武将气势也难以隐藏。 “你怎么来了?”姚月娥从车队里小跑出来,懵懂又惊喜的模样看得封令铎心头发软。 他满脸不悦地扫了眼车队后面的薛清,众目睽睽之中翻身下了马。 “你们……”姚月娥看着封令铎,再扫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叶夷简,疑惑道:“今日不是有早朝吗?” “对啊,”叶夷简满脸无奈,“一下了早朝,我们封参政就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过来了。” “哦……”姚月娥无所谓地应了,手臂一紧,再看,自己已经被封令铎扯到了面前。 “你……做什么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月娥到底不好意思,可是挣扎无果,只能红着脖子瞪他道:“在外面呢!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谁知封令铎全然不理,从包袱里取来一件簇新的兔毛大氅,给姚月娥披上了。 “本来想送你那件狐皮的,”封令铎低头给她系着胸前的绦带,道:“但叶德修说你路途遥远,狐裘太招眼,恐会惹祸,我就想着等你回来再给你。” “啊、啊好。”姚月娥被桎梏在身前,说话时,对方温热的呼吸擦过额发,让她心跳慌乱。 她回头看了眼默默站在一旁的薛清,不太好意思地给了他一个无奈地笑。 然而下一刻,姚月娥就被某人扣着后脑,将脸转了回去。 封令铎眼神幽怨地看她,抬头扫到薛清的时候,浑身戾气又重了三分。 他缓而慢地整理着姚月娥的衣襟,用恰能让薛清听到的声音叮嘱姚月娥到,“晚上睡觉可以将大氅搭在被子上,你睡觉不安稳,总爱踢被子,故而要当心……” “啊!!!——” 姚月娥被他突然提起的这茬臊死 ,捂住他嘴的同时扫了眼他身后站着的叶夷简。 很是识趣的叶少卿当即失聪,一副望天望地绝对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字的模样,姚月娥这才悻悻地放开了封令铎,以眼神警告他不要再乱说。 “封大媳妇”很是温顺地闭了嘴。 但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食盒,还专程转到薛清站着的车架前才打开——是素有“在京第一”之称的王楼的点心。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封令铎彬彬有礼地挤开了薛清,将筷子递到姚月娥手中,“你这不吃早食的习惯一定要改,清晨空腹对身子不好,来,尝一口,还是热的。” 他挑起一个热气腾腾的羊奶酥,就往姚月娥面前怼,吓得姚月娥赶紧用筷子接住了他的好意。 姚月娥生怕他再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把戏,乖乖吃糕点的同时,还不忘叮嘱,“你们没事就唔……快回去吧,毕竟现在是衙门上职的时候。” “嗯,”封令铎微笑着点头,临走时却转身对薛清道:“我家月娥忙起来便顾不上三餐,还请薛老板多多担待。她早晨不喜荤腥油腻,太甜的东西也不行,最好是瘦肉或者牛羊奶什么的,加一点果蔬;午间和晚膳的时候倒是不太挑食,不过要叮嘱她别只吃饭,肉类和蔬菜要多吃,也别吃太多了,别为了不浪费把自己吃得积食了。” “……”一番嘱托如数家珍,连姚月娥都听得愣怔,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毛病。 “还有,”某人还在喋喋不休,“晚上千万别让她熬夜,你们一路的各个关卡我都已经提前疏通了,多休息几日什么的驿站也不会为难,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别自己瞎扛,找当地官府,报叶少卿大理寺的名……”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姚月娥简直被他这啰啰嗦嗦的模样闹得心烦,“快走吧,别在这儿杵着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言讫两口吃完点心,将食盒塞回给封令铎,转身便上了马车。 车轮碌碌,脚步橐橐,姚月娥的商队渐渐走入晨雾,变得越来越模糊。 饶是早已告诫过自己千百遍,此刻当真看着姚月娥远行,封令铎的心里仍不免起了怅惘。 同样深有所感的叶夷简过来,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封令铎的肩。 “喂!——” 一声呼喊从远处传来。 封令铎怔忡抬头,看见姚月娥撑臂从车窗上探出来,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 她笑着同他挥手,一点也不避讳地大声道:“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简短的两句话,却让封令铎脸上的愁色与悒郁瞬间消泯,叶夷简看着眼前重新焕发出生机的某人,简直膜拜爱情的神力。 “叶少卿。” 身后传来卫五的声音。 叶夷简转身,只见他一脸肃穆、神色凝重地给他递来一沓手抄样的东西。 他接过来翻看了一下,神情紧跟着也冷肃起来。 “封恪初,”他没将手里的本子递给他,而是先语气冷肃地警告,“给你看个东西,但是千万别冲动,我们先从长计议,再说下一步怎么走,能答应我么?”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听得封令铎跟着蹙起了眉。 叶夷简哂笑一声,将手里的抄本递过去道:“帮着闽南路那帮人洗钱的钱伯找到了,他自知逃不过那帮人的魔爪,这些日子都在到处躲藏。这是他提前抄下的账目往来,你看看就知道背后是谁。” * 太清楼。 永丰帝正与棋待诏对弈,忽闻常内侍禀报,“封参政在外求见。” 执棋之手微顿,永丰帝神色端肃地追问:“没说何事求见?” 常内侍摇摇头,“没有。” 片刻沉默,永丰帝放下手中棋子,而后起身整了整衣袍,往外殿行去了。 一身绯袍的封令铎立在殿内,他双手置于身前,微微垂着,依旧是一副背脊笔直,凛然如松的模样。 永丰帝笑着唤他“恪初”。 封令铎看向永丰帝的目光却不见往日的欣然。他俯身对永丰帝一拜,拱手恭敬地道了句,“微臣见过皇上。” 永丰帝微怔,似也从他这样的态度里感受到了疏离,跟着便也端肃了神色,“恪初这是……有什么要事同朕禀报?” 封令铎不置可否,只垂眸将袖子里的一封奏折抽出。 “闽南路贪墨一案……”他声音温淡,将奏折递与永丰帝道:“臣已查清所有来龙去脉,以及涉案人员,只是……” 他微微一顿,抬头攫住永丰帝的目光,“只是此案牵扯重大,幕后之人于朝中、与前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臣不敢妄下定论,还请陛下明示。” 面前的永丰帝却是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封令铎手中奏疏,半晌,却只将奏疏合起来,淡声回了句,“朕知道了。” “知道了?”封令铎重复着他的话,却语气凝肃地追问永丰帝,“请陛下明示!” “嗒!” 极轻极细的一声,是永丰帝将那份奏折扬手扔在了榻上。 他撩袍侧坐而上,终于忍不住叹气,对封令铎道:“若是朕告诉你,闽南路贪墨一案的主犯,朕早就知道了呢?” 一席话无波无澜,却是让封令铎心头訇然。 实则在他看见手抄的那一刻,确定了贪墨案的主犯,也就大约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封令铎声线清冷,微敛眼眸,“微臣不明白。” “不明白?”永丰帝蹙眉,声音也跟着染上了几分寒意。 “臣不明白,皇上既已知道背后之人,为何命臣前往调查。臣更不明白,既已查出结果,皇上又为何要视而不见、姑息养奸。”封令铎字字珠玑,语气铿锵,丝毫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 内殿里安静下来,一时只剩香炉里絮絮烧着的青烟,仿若君臣间这场无声的博弈。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缓声对封令铎道:“因为……朕也有朕的迫不得已。” 第60章 青鸟有些东西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闽南路的事,早已告一段落,我们让它到此为止,不好吗?” 封令铎怔忡地望向永丰帝,难以置信地道:“皇上可知,之前所查出的万两账面贪污,只是冰山一角,占实际所贪数额不足三成,而另还有七成的数额,皆数流入了三司使严含章的口袋,如此蠹虫,皇上何故一意姑息?!” “因为……”永丰帝颓然地看向封令铎,无奈道:“因为剩下那七成的银两,并非流入了严含章的私账,它进的是……朕的口袋。” 话落,内殿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封令铎胸口一沉,恍若当头一棒,浑浑噩噩只觉荒谬。 永丰帝却缓声道:“大昭初立,严含章被提拔为三司使掌管财政,可前朝留下的烂摊子一堆,国库空虚,修缮宫殿、邦交新缔、宫中用度、还有军费俸禄……哪一样不需 要银子?严含章身为前朝旧臣,与闽南路转运使胡丰相熟,对方慷慨相帮,解决了朝廷很多用钱上的燃眉之急。” 而这一切的开始,严含章为了邀功,都是背着朝廷和永丰帝做的。 直至献刀一事,闽南路转运使落网,严含章担心自己与之勾结的事被查出,派人于狱中暗杀了胡丰。 他以为就此万事大吉,没曾想黄慈的一封来信却让他如芒在背。 原来胡丰的事并没有就此了结,永丰帝于年初委派封令铎,根本不是去什么白沟督军,而是去了闽南查案! 惶恐之下,严含章孤注一掷,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呈报了永丰帝。 永丰帝自是惊怒不已,夺官抄家的诏书已经写好,却在颁布的最后一刻犹豫了。 要论行军作战、治国安民,封令铎是他的左膀右臂,可若是论及增盈国库、谋利充帑,朝廷里任何一人都比不过严含章。 那一夜,永丰帝思量几多。 他想起前朝时,因谏言获罪,被昏君活活打死在大殿的祖父;想起如今还占据着北部四州,与北凉狼狈为奸的旧帝。 几十年来,中原战火不断、民生凋敝,若是要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永丰帝只怕是有生之年,都难以完成北伐夙愿,为父报仇。 故而他犹豫良久,最终在天下和私仇之间,选择了后者。 严含章是不是罪大恶极,他不在乎,只要严含章能助他蓄积军资,永丰帝可以对钱财来路视而不见。 于是永丰帝替他遮掩,帮他善后;而严含章则以另一套阳奉阴违的新政,回报了永丰帝的“仁慈”。 冬日的阳光白晃晃的,看似明艳却没有一丝温度。 潋白的光线从菱花窗外透进来,疏疏地扑落在君臣之间,将两人隔成两个世界。 封令铎迷茫地注视着眼前那个曾与他把酒言欢、高谈苍生的人,只觉陌生又荒诞。 “闽南一案,你若挑明,涉及的不仅是严含章,还有朕……”永丰帝顿了顿,语气肃然地问封令铎,“你要弹劾严含章,难道连朕也要一起弹劾吗?” 封令铎不语,沉默半晌才问他到,“所以所谓新政,只是打着富国强兵的名,实际收敛民财,只为了充盈北伐军费,是么?” 永丰帝没有作答,算是默认。 胸口像坠着个又冷又硬的冰石,封令铎脑中空白,惊愕与失望之下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们栖身的破庙里,彼时那个还叫做宋胤的少年……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血战的沙场,也没有看过太多眼前的浮华,他听他醉醺醺地谈了一整夜的四海清平之梦,之后便心甘情愿地辅佐追随,直至他走上这万人之巅。 可是身处波诡云谲的朝堂许久,封令铎怎么会忘了——人都是善变的,更何况是自古便难测的君心。 许是两人的沉默过于凝重,永丰帝放软了语气,有意破冰道:“闽南路的案子,关系到严含章,关系到新政,更关系到北伐。算朕问你要一个情面,在北伐成功之前,都不要再提这件事,行么?” “北伐?”封令铎简直笑出声,“前朝与北凉勾结,一旦开战便是旷日持久,大昭如今积贫积弱,拿什么再去支撑一场恶战?!” 封令铎的问题再次将两人间的气氛丢入深潭。 永丰帝沉默良久,终是无奈叹气道:“那就……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苦一苦……百姓么……”封令铎嗫嚅,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一刻,他的脑中出现的不是别人,而是几日前才与他在朱雀门外辞别的姚月娥。 他想起离家从军的那日,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见了母亲他便走不了,而若是见了姚月娥,他或许便不想走了。 年少时,封令铎也曾嘲笑过那些儿女情长的人,可是温柔乡英雄冢,真要到了自己身上,才会真的有所体会。 那些他从小便被灌输的民生疾苦和苍生安乐,一见到姚月娥就像遇热的冰,他想,当个沉迷声色的纨绔子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后来,当他知道了姚月娥的过去,封令铎又是多么地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惰念,而放弃仕途。 因为匡扶社稷、救国救民,那些书本上的句子和渺远的理想,在遇到了姚月娥的那一刻,才全都具体起来。 她那么努力地想活着,而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便是在帮助千千万万个“姚月娥”活下去。 对于他来讲,那就是所谓“百姓”的全部意义。 绯色官袍随着他撩袍的动作猎猎。 这是永丰帝登基后的头一次,在私下两人独处的时候,封令铎毕恭毕敬地跪在了他的御案之前。 “陛下,”封令铎背脊凛直,拱手拜到,“我大昭建国两载,四京二十三路,幅员辽阔,生民万千。臣既为一国之相,受万民供养,有些话便不得不讲。” 言讫,他抬头望向永丰帝,字字铿锵地道:“天福三年,中原大旱,长江及黄河下游,百万百姓受难;次年,三王叛乱,旧朝只顾平叛不顾民生,河东路、剑南路、陕西路,中原腹地大半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天福六年,黄河桃花汛,所经区域一十二府受灾;往后数十年,中原战乱从未停歇;今年五月,闽南路王怀仁炸堤淹田,两县受灾;七月,陕西路、河东路地震,军民死伤不计其数;之后,又因新政施行,各地动乱聚义不断……国事艰难至此,陛下还要倾举国之力,拿大昭百姓的命,去报自己的私仇吗?!” “放肆!!!” 怒喝响彻内殿,御案发出砰訇的震动。 永丰帝将面前奏折和摆件一把扫落,怒视封令铎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封令铎垂眸,字句铿锵地回了句,“知道,臣犯颜直谏、面折廷争,做的正是与前朝宋仆射所做相同之事。” 他口中的前朝宋仆射,便是永丰帝宋胤的祖父。 那个因为痛骂旧帝残虐不仁、暴敛恣睢,被笏板活活砸死的尚书左仆射。 许是这句话唤起了永丰帝心中久违的柔软,他冷静下来,有些颓丧地在御榻上坐下了。 两人一跪一坐,谁也没有开口,寂静的大殿只有袅袅沉香絮絮燃烧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小虫子啃噬着耳朵。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语气,唤了封令铎一声,“恪初。” 恪守初心,恒持正意。 当初他要选这作为他的字时,宋胤就笑他,说这个字听起来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古板。 可是没曾想,竟然一语成谶。 他低估了封令铎的执着,而封令铎却高估了他的大义。 他们携手走过少年时的困顿生涯,走过刀光剑影、马革裹尸的战场,一起站到这权力之巅、俯瞰尘世一切的浮华…… 宋胤以为封令铎也同他一样,荣华显耀之后衣锦还乡,应是能理解他如今的所求。 可没曾想从头到尾变了的人,却只有他。 “恪初……” 他语带恳求地道:“看在我们年少相识,出生入死的十多年,算阿兄,求你……” 高高在上的帝王走下御榻,放下所有身为帝王的威严,屈膝蹲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自称为“朕”,而是“阿兄”,满眼殷切地对封令铎道:“我身为君主,极权在握,若是这样都不能为祖父报仇,我只怕百年之后,祖父问起,自己无言相对……恪初,朕答应你,闽南路一事总有清算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陛下你还不明白么?”封令铎神色肃然,“现在不是闽南路和严含章的问题,是陛下你!是陛下口口声声励精图治、济世安民,实际却打着新政的幌子穷兵黩武!贪墨案也好、新政也罢,只要最终目的是祸国殃民的北伐,恕臣……不能同意。” 语毕,玉清楼里久久沉默。 身为开国功臣,封令铎曾统帅三军,饶是后来入阁拜相,他在大昭军队里的威望只有增无减。 况且,如今他手里握着严含章和闽南路一帮旧臣的贪墨证据,而偏偏这些人,又是永丰新政的最大支持者。 倘若证据放出,封令铎带领朝臣弹劾,莫说是贪墨案,就连永丰新政恐都难保。 到时候永丰帝心心念念的北伐,只会中道而废、胎死腹中…… 初冬凛寒,太阳白晃晃地挂在天上,像一轮清冷的月亮。 玉清楼里,永丰帝看着那一抹绯色官袍拂袖行远,眼底泛起寒霜。 有些东西终是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怎么样怎么 样?上头怎么说?” 甫一从文德门出来,封令铎就被叶夷简堵了个严实。 宫门外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两人上了马车,一阵沉默,叶夷简大约也猜到了结果。 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叹气到,“我就知道皇上是铁了心要保严含章的,你要弹劾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面前的人神色阴郁,半晌才冷声回了句,“不仅是严含章。” “什么?”叶夷简狐疑,自语到,“这三司使严含章已经是朝廷里管钱的一把手,倘若不仅是他,莫非他上头还有……” 话语戛然,叶夷简瞪大双眼看向封令铎,心里的那个名字咬在齿关却没了声音。 封令铎却淡定得多。 他双眸平视着前方,平静地对叶夷简道:“严含章的案子,我一定要办;北伐的计划,我也一定要阻止;如今告诉你这些,是看在你我相识十余载,若是你顾及自身和叶家,今后的事便都不必再插手了。” 事到如今,封令铎算是跟叶夷简交了底。他本就抱着辞官归隐的心思,丢了爵位和仕途都不要紧,可是他没有理由非要拉上叶夷简一道。 车厢里安静下去,唯有车轮碌碌的声音。 良久,他听到叶夷简轻呲一声,挑眉问他,“怎么?要自己逞英雄,把我给踢开了?” 叶夷简吊儿郎当地抄手靠上壁板,道:“我倒是想置身事外,可就凭令菀那个脾气,她早晚得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帮你,与其等到那个时候,还不如我自觉点,还能搏个好印象。” 封令铎听出他语气里的暧昧,追问:“你和令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叶夷简摆手,复又换上严肃的神情,“现在哪是讲这些事的时候,我问你,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思路被带回去,封令铎忖到,“弹劾严含章的证据需要处理一下,线索到严含章为止,尽量不要大面积波及朝中旧党,要让旧党的人觉得,只要将严含章一人推出去当替死鬼,自己便能脱罪,只是……” 封令铎忧虑,“皇上因为新政和北伐,铁了心要保严含章,弹劾恐怕会是一场持久战,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嗯。”叶夷简认同点头。 “还有,”封令铎顿了顿,补充道:“月娥同薛清离京贩货,我担心有人会对她动手,你派卫五带上几个身手不错的暗卫追上去,沿途保护,以防对方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叶夷简恍然,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 * 离京的山道上,姚月娥和商队行到一片平坦的河滩,停下马车生火做饭。 一行人离开上京已经一月,入冬的时节寒冷,南方更是时常阴雨连绵,寒气混着湿气侵袭入骨,姚月娥觉得穿再多都不顶用。 于是趁着午膳时候,干脆在河滩生了把火,吃点热食的同时把衣裳也烤烤干,免得夜里投宿阴湿得难受。 篝火絮絮地烧起来,大家各自忙碌,倒也井井有条。 姚月娥帮不上什么忙,便也不去添乱,在篝火旁寻了个地方坐了,将手炉里的炭都换一换。 薛清在这时行了过来。 他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看着精神都不大好,今日的脸色更是苍白,就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姚月娥寻问了他带着的婢女,得到的答复只是他这几日赶路奔波,没有歇息好。 但姚月娥觉得两人似乎瞒着她什么,毕竟要论赶路,她也没少走一步,劳累奔波都是有的,也不见脸色差成这样。 可薛清不说,姚月娥到底不好再问。 她将换好炭火的手炉递给薛清,招呼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了。 姚月娥看着从薛清的马车上下来的小婢女,倏地响起自己第一次在建州府见到薛清,他身边好像跟着的就是这个婢女。 想着同薛清也这么熟了,有些事情八卦一下,似乎也不打紧,姚月娥凑过去,跟他打听,“那个总是跟着你外出行商的婢女是你房里的人么?” “什么?”薛清显然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姚月娥问的是什么。 他摇头又点头,表情霎时变得有些奇怪。 姚月娥当他是猝然被问起私事,有些害羞,毕竟薛清一向温润内敛,许是不习惯同一个女子谈论自己的通房。 可姚月娥是敢让一人之下的封令铎给她当外室的人,谈论的话题自是非比寻常。 她有些惋惜地对薛清道:“我看你这么久了,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婢女,想必你们的感情很是深厚。” 而薛清身为上京薛氏的家主,这把年纪都还未娶妻,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婢女,可想而知,他也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只是……”姚月娥犹豫,片刻后还是对薛清道:“她这样只在你身边当个婢女可不行,你有没有想过让她出去经营一番事业,比如……我也可以收她为徒,只要她能站住脚跟自食其力,你往后要娶她为妻,薛氏想必也不会太为难你们。” “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身旁的薛清被热水呛到,半晌才缓过劲来,对姚月娥道了句谢,“姚师傅的好意,薛某定当转达。” 姚月娥摆摆手,笑到,“没什么,举手之劳。” 许是话匣子打开了,姚月娥忽然发现,自己与薛清相识这么久,竟从未听他谈起过生意之外的事,便不免好奇到,“你似乎不太讲自己的事情?是因为与家里人都不亲么?” 薛清愣了愣,道:“薛府人丁单薄,我没什么兄弟姐妹,故而也没什么好说的。” 姚月娥却来了兴趣,追问:“那你也没有叔叔伯伯么?” 薛清摇头,“薛家从我祖父开始,便是只有一房男丁,况且我……还是我父亲的遗腹子。” 姚月娥讶然。 所谓遗腹子,便是在薛清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便已身故,所以照薛清的说法,他从出生到现在,应是都没见过自己的生父一面。 到底是触及到对方的隐痛,姚月娥讪讪地闭了嘴,不好再问。 薛清却笑笑,接着道:“严格说,我是被我祖父带大的,我母亲是个温婉柔顺的性子,父亲过世后,祖父怕她将我养得太文静,不利于将来继承家业,就把我接到身边,亲自调养了,所以我与我母亲……也不是太熟悉。” “哦……”姚月娥弱弱地应着,简直后悔自己提起这茬。 好在薛清并不在意,笑着将火堆里烤着的两个红薯翻出来,递给姚月娥一个。 忽然,一团黑色的东西从姚月娥身后落下,打在姚月娥微曲的手臂上一弹,便落进了身后的芒草从里。 姚月娥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手里红薯也扔了,吱哇叫着蹦出几步远。 薛清却行过去,俯身将那团东西捡了起来。 姚月娥这才发现,那竟是只怪模怪样的幼鸟。 她拿手戳了戳,本来想说要不烤了也能加个餐,却见它睁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歪着湿漉漉的脑袋瞧她。 那样的眼神,看得姚月娥心头泛起深深的罪恶。 “这是……什么鸟啊?”姚月娥问。 身为长在上京深宅的贵公子,薛清当然更不可能知道。 两人扫一眼周围,恰见一个身着蓑衣的农夫在河边收拾渔网。 薛清将幼鸟捧给他看,被告知这是这边山林里常见的白头鹎,而这只幼鸟大约是不慎从树上落下的。 农夫检查了一番,确认这只幼鸟没有受伤,只是在方才的雨里沾湿了绒毛,暂时飞不起来罢了。 薛清同农夫道了谢,小心地捧着幼鸟回到了篝火旁。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方巾,先将小鸟的羽毛擦了,又捧着它,慢慢朝着篝火近了一点,想是在替它烤干羽毛上的水。 姚月娥静静地看他,倏尔发现这样的薛清,似乎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温柔耐心。 “薛老板……”姚月娥狐疑地问:“你很喜欢小鸟吗?” 薛清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姚月娥问。 “因为……”薛清思忖着,像是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 姚月娥 耐心地等着,似乎过了许久,才听薛清笑着对她道:“因为鸟儿自由啊,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也有长风万里来相送的大雁,无拘无束,在喜欢的时候,可以飞向自己喜欢的地方。” 他说得平淡如常,甚至没有情绪,可姚月娥看着那双映着篝火出神的眸子,总觉得他话里带了几分怅惘。 她不敢再追问。 几人休息好了,终于在日暮时分赶到了距离邓州三十里的一间客栈。 商队的人去后面的马棚,喂马补给,姚月娥则跟着薛清先去柜台投宿。 还算宽敞的客堂里稀稀落落地坐着两三桌客人,看样子也是出门在外的行商和旅客。 薛清为大家要了客房,登记的时候,掌柜的听几人口音生疏,便笑着同薛清闲聊,“听郎君这口音,应该是上京人士吧?” 薛清笑笑,没有否认。 “哎哟!那可赶巧!”掌柜的一听便高兴起来,问薛清到,“郎君听我口音是哪儿人?” 薛清愣了愣,而后有些疑惑地问:“莫非也是上京人士?” “猜对了!”掌柜的笑起来,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然,拉拉杂杂地跟薛清和姚月娥讲起了自己在上京的过往,又是怎么来了这个地方开客栈的。 那掌柜实在是健谈,啰嗦得姚月娥头晕,临走时还不忘扯着姚月娥手里的钥匙问她,“郎君接下来是要经邓州继续往南走么?” “嗯,对。”姚月娥注意力全都在钥匙上,回得有些心不在焉。 掌柜的见几人神色倦懒,到底也不好再缠着人聊天,将钥匙交给几人后便去吩咐后厨烧水备菜了。 也就是在这转身的一刹,姚月娥忽然注意到掌柜的手心和手指第二关节处,竟生了好些厚茧。 她想起封令铎那只常年舞刀弄枪的右手,心头的一根弦忽然就绷紧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在他们歇息的河滩上遇见的那农夫,手上似乎也有这样的痕迹…… “不对。” 姚月娥一把抓住前面的薛清,贴上去压低声音道:“这客栈……好像有问题。” 第61章 圣旨若敢反抗,视同抗旨! 薛清毕竟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一听便明白了姚月娥的意思。 他镇定自若地将姚月娥推到身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估计是准备晚上睡着了动手的,你先别慌,回房间四处都查一遍,水和食物都不要碰,记得开窗通风。” 姚月娥应了,又听薛清嘱咐,“你多挑挑房间的问题,设法拖住掌柜的,我等下先去马厩看看。” 姚月娥点头如捣蒜,两人在房门口道别,之后薛清推窗观察一阵,便从二楼客房的窗口翻了出去。 商队随行的护卫现今应在马厩里安顿马匹和货物,薛清借着夜色避开所有人,匆匆赶到了客栈后面的马厩。 然而眼前情景却让他心头一坠。 马厩空空荡荡,本该守在这里的护卫不知去向。 薛清心下骇然,只想快些返回告诉姚月娥。 厩棚上挂着的两只昏暗灯笼晃了晃,映出下面那个眉眼含笑的掌柜,薛清心头一凛,退后的同时,将腰间用于防身的匕首拽在了手里。 “哟!”掌柜的表情惊讶,问薛清到,“客官是什么时候来了马厩的?小的方才就在柜台,似乎没见您出去?” “掌柜的太忙没注意。”薛清答得云淡风轻,绕开掌柜的又要往客栈里去。 掌柜的却拦住了他,“所以客官这是要做什么?怎么匆匆地来了,见到小的立马又走?” 薛清笑笑,只道:“忽然想起出来得着急,房门没锁,若是东西丢了,倒给掌柜的惹麻烦。” “不打紧,”掌柜的一听便笑起来,“今夜这客栈投宿的只有你们一个商队。” 话落,一簇凶光从掌柜眼中闪过。 变化发生在一瞬。 薛清抽出手中匕首,直接往掌柜胸口划去,而掌柜的显然也是伸手不凡,一击之下竟让他翻身躲了过去,同时飞起一脚,直至踹在了薛清的小腹。 尖锐的刺痛传来,薛清脚下打滑,接连退出几步险些站立不住。他飞快抓了把身下的沙土,朝着掌柜面门一扬,而后攀着马厩的顶棚,一跃上了二楼。 “快走!” 几乎没有时间交代,薛清攥着姚月娥就跑,而房门也在此时被人破开,一群陌生男子涌入,挥剑就朝两人刺去! “铖——” 金属的擦挂伴随火星焦灼的味道,森白的剑尖落地,扎入脚下地板。 姚月娥怔忡抬头,却见卫五不知何时半蹲在了窗口,四目相对,他也只来得及说一句,“走!” 姚月娥在薛清和卫五的掩护下,从窗口借着马棚逃了出去。 也是直到这一刻,姚月娥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卫五带着不下二十人的侍卫,正与客栈里假扮成伙计的人缠斗,然而对方的准备远比几人料想都充分得多,不仅仅是客栈里的人,就连客栈周围都被安排上了埋伏,局势霎时变成绝对的敌强我弱。 可卫五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混乱中,卫五朝围堵的人群扔出迷烟,带着姚月娥和薛清突出了包围。 脚下的路面在这时震动起来,沉闷的声响从远处传来,是哒哒的马蹄。 漆黑的夜幕下,密集的火把云集而来,像一条绵延的火龙。 来人截断了去路,姚月娥和卫五都愣了,直到马上一人撩袍下来,将手中明黄色圣旨展开,对几人道:“本官奉旨捉拿人犯姚月娥归案,若敢反抗,视同抗旨!” 话一出,姚月娥和薛清面面相觑。 对方根本不给两人询问的机会,大手一挥就要上来押人。 卫五踹飞了最近的两人,带领的暗卫得到指示,也纷纷出手,平静了一息的现场顿时又是乱成一片。 卫五将对方一人从马背拽下,薛清跳上去,把姚月娥拉了上来。 火光与打斗的混乱中,姚月娥听见卫五对她道:“对方有备而来,走陆路恐怕诸多埋伏,你们去浅渚埠,由水路往襄州,那里的马都监曾是封大人部下,他会护你无虞。” 马声嘶鸣,长啸破空。 马蹄高高扬起,破开人群,从围绞中冲了出去。 冬日的夜晚,寂静的山林冷风涤荡,马蹄和呼喝回荡在震动的山野,云层厚厚地压下来,隐去了清冷的月光。 眼前漆黑一片,姚月娥根本看不清道路,大部分的追兵被甩掉了,但身后仍有马蹄穷追不舍。 很快,两人一马来到一处狭窄的山谷,只要能从这里过去,便能甩掉大部分的追兵,姚月娥心中一凛,在薛清夹紧马腹的同时,紧紧攥住了马鞍前的桩头。 马匹腾空而起,跃过狭窄的路口,进入了山谷。 黑夜里传来几声闷响和惨叫,想是追兵跟得太紧来不及勒停,生生地撞在了石壁上。身后也响起卫五的哨声,他应是在不远处,紧跟着就来。 危险暂时解除,姚月娥和薛清都松了口气。 姚月娥下意识回头望了望,却见黑黢黢的山林里,一团黑影朝两人疾驰而来。 “薛……” 没出口的名字在喉咙里断开,姚月娥看着那只东西扎进薛清的肩胛,才反应过来,那是一支锋利的羽箭。 巨大的力量和疼痛让薛清不受控制地朝姚月娥扑去。 姚月娥稳住马匹,转身接了他从马 背滚下。 她绷紧身体卸了下坠的力道,可在还住薛清的一刻,异样的触觉让她如遭雷击。 她也是扮过男装的姑娘,知道女孩子的胸就算是用一圈圈的束胸缠住了,紧贴相触的时候,与男子依旧有差别。 她看向半身都压在自己手臂的薛清,怔忡失语。 * 嘚嘚马蹄鼓动,薛清睁开眼,看见自己回到了隆庆十三年的那个春天。 薛府里花团锦簇、张灯结彩,大红的缦帐沿着回廊,一路从大门挂到了后院。 红色的流苏坠子滴溜溜的,从月洞门两侧垂下来,一扇大红的并蒂莲花围屏后面,薛府的家丁手里端着一盆盆的血水,来来去去。 产房里传来女子的惨叫,一声一声,嗓子都喊哑了。 那一年倒春寒,雪化得晚,到了正月的尾巴,房檐上都还是一截一截的冰溜子。 另一边正院的厢房里,一炉海南沉袅袅地烧着,青烟细聚,透出圈椅上那个持着佛珠打坐的老者。 急促的脚步打破宁静,薛府的管事听了丫鬟汇报,撩袍进了里间,躬身对薛老爷子报喜。 “恭喜东家,少奶奶为您添了个大孙女。” “啪嗒——” 珠串断裂,一般零八颗菩提子像散落的星辰,飞得到处都是。 管事的心头酸涩,好声宽慰到,“东家您先放宽心,薛府添丁是件好事,兴许这喜气一冲,少爷的病能好了也不一定。” 当天夜里,薛府独子病逝。 那一夜下了上京开春后的第一场雨,春雨润物,雪融冰消。 可一夜之间,薛府的喜事却转为了丧事。 薛家家业庞大,兴盛百年,由上京一届名不见经传的贡户,变成有头有脸的皇商,其间艰辛,可想而知。 只是到了薛老爷子这一脉,三代单传,如今独子一去,只留下个刚才出生的小丫头,薛家这庞大的家业要拱手让给堂叔家那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薛老爷子不甘心。 于是在族里亲戚闻讯而来的葬礼上,薛老爷子让人抱来了薛清,他当着薛家宗亲和列祖列宗牌位宣布—— 少奶奶一举得男,薛家有后了。 这就是薛清作为薛氏长房“独子”的开始。 薛清的母亲王氏,是个本本分分的闺阁女子,从小性子温柔恭顺,谨守三从四德。 薛老爷子这么发话了,她不敢不从,只是偶尔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她才会偷偷坐在小薛清的床沿,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抹泪。 有一次,睡得朦胧的薛清半夜醒来,听到母亲的啜泣。 她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母亲半夜垂泪,挣扎了许久,才将这件事告诉给了伺候的管事。 可是第二天,祖父就将她从母亲身边接到了正院,由他亲自抚养。 而母亲,在当日薛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被祖父送去了上京郊外的宅子。 自此,直到薛清以薛家长孙的身份及冠,母女两才在分开后的十余年里第一次见了面,也是最后一面。 时至今日,薛清也不知道,母亲将脖子探入白绫之时是什么心情。 可是作为两个同样为了薛家,活成另一副样子的女人来说,薛清觉得自己并不能苛责母亲什么。 所以当她身着丧服,以薛氏少东家的身份看着母亲的棺椁入土,她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自由。 又是一年的季春时节,草长莺飞、嫩柳吐绿,两只青鸟停留在母亲坟前的柳树上,与她对望。 然后拍着翅膀,飞向天空。 再后来,她去闽南路购选茶瓷,遇到了同样是女扮男装的姚月娥。 她问她为什么想做瓷器匠人,她说只是想靠自己。 那一刻,薛清多想告诉她算了吧,这个世道对于女子诸多刁难,就连她都没有办法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姚月娥又凭什么? 可是龙窑的火光下,小姑娘望着她,眼睛晶亮亮的,像藏了漫天的繁星,薛清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鬼使神差地违背了祖父教授的经商原则,将手里那把早已被雨淋透的伞,倾斜向了她。 其实她并没有骗封令铎,她帮助姚月娥,从头到尾都不是因为好心,而是私心。 她希望这世界上总要有个姑娘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因为只有这样,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看见的才不会是母亲吊挂在横梁上,僵硬的、冰冷的尸体。 恍惚的,耳边有木柴燃烧的哔剥。 橙黄跃动的光线映入眼中,薛清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周围是陡峭的石壁,不远处一堆小小的篝火默默地烧着,将她的影子投在上面,拉得老长。 薛清微微挪了一下身体,撕裂的痛让她猛地清醒过来,后背抵靠在石壁,她听见外面有隐约的声音。 第62章 阿姐“你可以做你自己了,阿姐”…… “那怎么行?!”卫五抄手往石壁上一靠,气鼓鼓地道:“姚师傅不走,我也不走。大人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你平安带回去,我卫五从十五岁进大理寺,就没有过失败的任务!” “啧!”姚月娥简直恼火,瞪他道,“任务任务!任务能比人命重要吗?我若是跟你走了,薛老板怎么办?她、她的女子身份一暴露,皇上若是追究,那可是抄家灭族的欺君之罪!” 姚月娥跟着卫五转了一圈,不甘心道:“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死?你们习武之人的行侠仗义呢?!” “我不管!”卫五闷头嘟囔,“我和她又没有半分钱的关系,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相关……” “你!!!”姚月娥简直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炸,刚要发作,便听身后一阵窸窣异动。 两人同时抬头,就看间薛清扶着墙,虚弱地行了出来。 “薛、薛老板!”姚月娥又惊讶又尴尬,给了卫五一个“快滚”的眼神,行过去扶住了脸色惨白的薛清。 “你说你……有事情喊一声就行了,自己出来做什么。”姚月娥手忙脚乱,扫了快石头让她坐下,不忘叮嘱,“你前几日脸色不好,是来癸水了吧?再这么失血,太亏损身体的元气了。” 薛清笑笑,仿若没有听到两人方才的争吵,问姚月娥到,“皇上为什么要逮捕你,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姚月娥摇头,想宽慰她不用担心,可脸上的神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离京不过一月,自己便从炙手可热的瓷盏匠人,变成了圣旨钦拿的要犯。 卫五也是一知半解,只说封大人派他沿途追赶,暗中保护。 可是看昨天那个围捕的架势,姚月娥又觉得,事情似乎比想象中复杂。 不过现如今薛清受了伤,赶路是个问题,而卫五既不答应几人一道乔装去医馆,也不同意让姚月娥守着薛清,自己去邓州找大夫。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现在也没商量出个结果。 姚月娥笑了笑,对薛清道:“具体什么事儿我也不知道,只有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去襄州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薛清没说什么,只问:“这里距襄州还有多远的路?” 姚月娥想了想,“我们还在桐柏山,昨晚你受伤后,卫五的人顾着阻拦追兵,同我们失散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襄州汇合。” “这里距离那个浅渚埠远么?”薛清问。 “你听我的,”姚月娥急到,“你先别着急赶路,把伤……” “不到二十里。”卫五截断了姚月娥的话,补充,“步行只要半个时辰。” 薛清点点头,问卫五,“那我们怎么过去?” 卫五神情倨傲地指了指不远处低头啃草的马,“你可以坐那个,我和姚师傅走路。” “卫五!”被完全忽视的姚月娥简直气死,想要训斥卫五不近人情,却听薛清语气平淡地道了句,“行。” 她扶着石壁颤巍巍地起了身,对两人道:“若是骑马的话,我还能撑些时候。我们既不能自投罗网,也不能坐以待毙。” 薛清顿了顿,看着姚月娥道:“走吧。” 两人便就这样上了路。 其间,卫五去山里的猎户那里换了几件衣裳,薛清骑马做女子打扮,姚月娥换男装坐她身后,好让薛清有倚靠的地方,而卫五则扮演两人的马夫。 三人就这样来到了浅渚埠。 午后,阴郁了几天的天空忽然放了晴,阳光粼粼地洒在江面,码头上风平浪静、秩序井然。 一路上,几人都没有遇到排查的官兵,想是昨晚卫五推测的没错,对方是在陆路设下了埋伏。 卫五抓紧时间寻了个船家,谈好了包船前往襄州的价格。 姚月娥扶着薛清下马,卫五跳上客船,将薛清先拉了上去。 也是在这时,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眨眼的功夫,浅渚埠的码头上就围满了官兵。 他们下令所有船只不得离岗,又将船客统一招揽到一边,由专人拿着画像辨认。 卫五心头警铃大作,他来不及多 想,一把抓住姚月娥就往船上拽,然而船舷打滑,慌乱间姚月娥被他拉得踉跄,直直摔在了舷板上。 响动引起官兵的注意,有个队正模样的男子转过来,大声喝止让他们下船。 船夫不敢同官兵作对,听到指示,赶紧下船将船拉回了码头。 “咚”的一声,船头磕上舷柱,船身晃晃荡荡地停回了岸边。 两个官兵手持画像而来,姚月娥与卫五对视一眼,知道若是现在不走,他们便再也走不掉了。 “快!” 卫五不能再拖延,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挑断了系着船只的船索。 “你们想做什么?!” 岸边的官兵见状怒喝,一时间所有负责检查的官兵停下手中的事,朝着几人的船只跑来。 卫五将手中摇橹在舷板上一撑,船只荡离岸边,朝着江水中心划去。 可惜官兵并不打算放过几人,饶是船只已经驶离江岸,也有官兵撑船追击。他们人多势众,卫五一个人摇橹根本敌不过。 船只还没走到江中,已经有人驱船追了上来。 对方有备而来,他们在箭支上缠绕浸了火油的布条,点燃后瞄准了几人的小船…… 刺鼻的火油味道随着江风扑进鼻腔,姚月娥看了看依旧虚弱着的薛清。 且不论几人落水之后,官兵忙着抓姚月娥有没有人管她,她背上那么深的伤,若是在冬日里还沾了生水,这一路回京也只怕是凶多吉少。 而追兵要逮捕的,只是姚月娥。 眼前忽然闪过好多画面。 姚月娥看见初春的阳光下,她第一次在建州府的茶楼里,见到的那个白衣郎君,她说自己只是一介商人,最看重的是利益。 可是在嘉禾县火光明灭的龙窑前,这个最看重利益的商人拉了她一把,做了件风险极大,甚至是只亏不赚的买卖。 她在她的鼓励下看见更远的天空,燃起对未来的憧憬,第一次踏出自己的小圈子,来到更广阔的天地。 她带她见世面,引荐她参加了万国展,让她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成了现在的姚月娥。 “可以看看西南角那位师傅的盏吗?” “姚师傅考虑去上京么?” “封参政适合的是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你不是,薛某也希望姚师傅不要是。” “姚师傅如此天赋,若是一味复刻前人技艺,终究是有些浪费了。” “薛某帮助姚师傅并不是抱着男女之情,至于是因为什么,薛某希望有一日,能亲口告诉你。” “因为鸟儿自由啊,无拘无束,在喜欢的时候,可以飞向自己喜欢的地方。” 眼前的画面就停在了这一刻。 冬日阳光甚好,落在江面像撒了一把碎金,卫五在船尾摇橹,薛清挽着姚月娥。 若是没有身后的追兵,眼前画面还真像几人泛舟而行,舒服惬意。 “跟卫五去襄州。” 微凉的手落在那只挽着她的手臂,姚月娥望向薛清,笑到,“告诉官府,就说上京薛氏少东家,贩货途中偶遇山匪失踪。” “你可以做你自己了,阿姐。” 訇然水响,姚月娥抚开薛清,跳下客船。 * 上京,青花巷。 案上烛火“噗”的一声灭了,封令铎放下手中的笔,瞥见庭院里疏疏的冷月。 距离姚月娥离京已经月余,其间因他收集整理证据而有所耽误,现在也不知卫五有没有追上商队。 心绪有些烦乱,封令铎低头摁了摁眉心,一阵急切的脚步打破小院的宁静。 有人踏月小跑而来,及至走得近了,封令铎发现来人竟是叶夷简和负责与卫五传递消息的暗卫。 叶夷简的脸色实在是说不上好看,他回避着封令铎的目光,低声道:“有件事跟你说下,你先听着,别慌。” 言讫,那暗卫拱手一拜,开口道:“卑职接到卫队正密报,说……说姚师傅一行在桐柏山遇追兵,后几人逃至浅渚埠,可惜……” 封令铎心头空了一下,恍惚间听到那暗卫补充,“可惜姚师傅为救薛老板落水被捕,卫队正多方打探,也没有找到姚师傅的踪迹。” 话落,书室里便是长久的寂静。 这些天来,朝廷里并没有关于姚月娥的消息传出,看来永丰帝为了防他,是将姚月娥藏在了无人知晓的某处。 “大人!” 远处响起护卫的声音,他小跑来对封令铎禀报,“外面有人求见,看样子,是宫里来的。” 封令铎一怔,起身就往外去,方才行到书室外的庭院里,一群手持火把的禁军便从垂花门外行了进来。 领头的是永丰帝身边侍候的常内侍,他对封令铎倒是客气,行了拜礼笑到,“皇上有事想请封参政进宫一叙。” 没等封令铎开口,叶夷简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道:“封参政今日身体有恙,皇上不知有什么要事,非得这么半夜三更地将人叫去?” 常内侍神情有些僵硬,却还是恭敬地回到,“邓州的通判上书,说前些日子在上京万国展上技压全场的女师傅,送货途径邓州桐柏山遇到山匪,如今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我跟你去。” 封令铎打断常内侍的话,语气平静。 叶夷简却当即拽住封令铎的手臂,急到,“宋胤他以姚月娥为人质逼你进宫,他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他太过着急,以至于直呼了天子名姓,可在场之人只是静静地等着,静默不语。 “我知道。”封令铎答得坦然,用一种格外冷静的语气对叶夷简道:“可是月娥在他手上。” “姚月娥姚月娥!”叶夷简暴怒,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了姚月娥,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吗?!封恪初!” 叶夷简以眼神暗示暗卫,森白剑刃一闪,随后便是垂花门砰訇一声的拍响。 常内侍大惊,斥责造反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暗卫持刀抵住了脖子。外面响起橐橐的脚步,大理寺随行的侍卫霎时便将青花巷这间宅子的后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恪初,”叶夷简将封令铎带得远了些,平复好情绪,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劝到,“宋胤决心走到这一步,你一进宫,出来的机会几近于无。你听我的,京城的驻军不是有你从前的部下?朝中还有兵部、枢密院、九寺六部的支持,你如今的路只剩……” 封令铎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宋胤与我相识十余年,我们曾以天地见证结为异姓兄弟,且不论你方才所说会给朝局带来多大的动荡,只要他不曾对我下手,我便永不负他。” 言讫,他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袍衫,对一旁的暗卫道:“你去备马,告诉常内侍,我这就随他进宫。” 第63章 落定正文完结 冬夜里寒凉刺骨,马车碌碌行过御街,停在了通往垂拱殿的文德门外。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下钥了,巍峨的宫墙黑洞洞的,只有朱漆广门被两盏宫灯映亮。 禁军核对完几人的身份,常内侍伸手一延,请封令铎随他进去了。 通往内殿的道路是他两年里走过千百遍的,从冬到夏,从初阳到月光,而如今行在上面,封令铎忽觉有些物是人非的苍凉。 “吱呦”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盈动的烛火流泻而出,在脚下铺出一条光路。 常内侍躬身对封令铎道:“封参政请吧。” 封令铎点头,撩袍跨了进去。 沉香袅袅,灯树通明,九龙团云的围屏绣着金线,奢华精美,与当初的破庙天壤之别。 片刻,永丰帝披着大氅,从围屏后行了出来。 “来了。” 他语气平静寻常,仿佛旧日,君臣从不曾离心。 封令铎俯身要拜,被永丰帝制止了。他行至御案后坐下,将上面的几折奏疏取来,问封令铎到,“知道朕为什么要见你?” 封令铎笑,“当然。” 永丰帝脸上神情到底不悦,却没有否认,只派人将一件兔毛的氅衣递了上来 ,“你看看。” 封令铎不语,垂眸轻抚那件依然崭新的氅衣,无声地笑起来。 她从前就是这样,又爱钱又节省,拼尽全力讨好他,得了赏赐也不用,总是偷偷地存起来,等着哪天能出去就当掉,全都换成银子。 封令铎可以想象,这件氅衣大约是他替她披上后不久,就被姚月娥给换了下来,放在匣子里保存着,等到贩货回了京,再拿去什么地方卖掉换成银子。 就像她以二十两当掉的,他的祖传玉镯一样。 “朕给你两条路。” 头顶响起永丰帝的声音,他道:“一条,你支持新政,带兵北伐,之前种种朕既往不咎,你还是朕的好兄弟;另一条……” 永丰帝顿了顿,沉声道:“朕放了姚月娥,许你祸不及家人,可是你和手里关于改革派贪墨的证据,都要永远消失。” 封令铎没有说话,垂拱殿里烧着地龙,一点都不像快要到腊月的时候。 他俯身摸了摸温暖的地板,想起的却是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一间破庙、一半屋顶、一堆篝火,那里什么都没有,却有一张凉掉的麦饼,和两个同样纯粹的少年。 他记得他酒醉后高诵《离骚》的模样。 他忽然很想他。 封令铎笑着摇了摇头。 他缓缓摘下长翅帽,将它端端正正地置于身前,而后俯身下去,对着永丰帝郑重一拜—— “臣谢陛下隆恩。” * 上京今年的初雪,下在了腊月初八的这一天。 半月前,姚月娥被追兵奉旨带回上京后,就被安置在城里这一处幽静的别院。每日专人轮班看守,除了不能向外头递信和自由出入,吃穿用度上倒是没有亏待她。 这里与世隔绝,姚月娥虽然担心,但也明白她首先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所以这些日子吃好睡好,人的精气竟也养好了些。 院子里有一颗树,因着冬天掉光了叶子,如今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种。倒是枝干上积着皑皑的雪,看起来格外萧瑟。 叶夷简就是在这时,出现在了姚月娥的院子。 姚月娥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番折腾回京,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叶夷简。 她起身迎出去,瞧了眼叶夷简身后,却什么都没看到。 “咦?”姚月娥下意识觉得不对,“封溪狗没来?” 叶夷简一脸颓色地摇了摇头,敷衍道:“他公务繁忙,这才托我来接你离开。” “离开?”姚月娥一听便蹙了眉,“去哪儿?” 且不说单一句公务繁忙作为推脱有多么反常,就说这一路的追兵、而后软禁、紧接着叶夷简过来又说要送她离开…… 叶夷简欲言又止,只囫囵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你先跟我出去,后面见到封恪初,他自己会跟你说的。” “那我们在浅渚埠遇到的追兵又是怎么回事?”姚月娥不甘心,扯住叶夷简的袖子,非要问个明白。 叶夷简眼神游移,最后只能把所有问题都推给并不在场的封令铎,道:“你的问题……我之后让封恪初来跟你解释,行吗?” 眼见对方守口如瓶,什么也问不出,姚月娥只得怏怏地跟着他上路了。 一路上,叶夷简都很是沉默,马车也总是避开城里人多热闹的地段,绕路走一些偏僻巷弄。 姚月娥越来越狐疑,及至马车行到朱雀门,趁得叶夷简下车应付巡检司的人,姚月娥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叶夷简听见身后一声异响,转身只见一个伶俐的身影,一溜烟儿地跑进了人潮。 “哎呀妈呀!我的姑奶奶啊!” 叶夷简登时一个头两个大,赶紧一边招人,一边自己也跟着追了出去。 如今正是酉时饭点,朱雀门人潮汹涌,叶夷简眼见姚月娥钻进人群,顺着人潮越跑越远。 想起封令铎的叮嘱,叶夷简简直郁闷,他沿途一个个辨认过去,终于在张贴着明黄告示的谯楼处寻见了姚月娥。 心头猛然一沉,恼火变成慌乱,叶夷简一把将姚月娥扯回来,支吾着还想将事情掩盖过去。 姚月娥却兀自失神,根本不听叶夷简,扭头拨开人群就往外去。 “姚、姚月娥!你回来!” 几日来的心力交瘁,叶夷简终于没了那副温吞的脾气。 他一把拽住姚月娥将人拉回,怒视她道:“封恪初为了你,已经把自己搭进去了,你如今不离开京城,还想怎么样?!” 话一出口,叶夷简才惊觉自己着急之下失了分寸,毕竟如今的问题是封令铎反对皇上北伐,将姚月娥扯进来,实在是冤枉。 于是他缓了缓心绪,尽量平静地想同她讲道理,然而抬头对上那双惊愕的眼眸,叶夷简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姚月娥转头盯着告示嗫嚅,愤怒质问叶夷简,“闽南路的贪墨案他是和你一道去查的,怎么可能查到最后,却查到了自己头上?!” 叶夷简冷哼,“我知道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所以……”姚月娥哽咽,她忽然将这一路的遭遇串了起来。 怪不得那些人将她逮捕后没有声张,只是偷偷软禁,原来是要拿她同封令铎做交换。 是他用自己交换了她。 胸口倏尔一闷,像被什么狠狠地砸了一下,让她感觉窒息。 姚月娥攫住叶夷简,神色平静地问:“你有什么办法救他?” 许是近朱者赤,跟封令铎呆久了,她身上竟也染了些杀伐气。叶夷简被她这肃然的表情问的愣住,居然老老实实地回她到,“除了写信给他的旧部,然后带领朝臣求情……还有什么办法……” “有用么?”姚月娥问。 叶夷简摇头,无奈道:“自古君臣就是猜疑忌惮,恪初本就功高震主,这次又明摆着跟皇上对着干,皇上好不容易拿你换来这个把柄,他是铁了心要永绝后患……” “所以你们求情只会让他死得更快,对吗?”姚月娥打断他。 叶夷简有些颓丧,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而一只微凉的手,却在这时拽住了叶夷简的腕子。 姚月娥眼神坚定地望他,语气笃定道:“别送我走,我有法子救他。” * 雪簌簌地落着,明日就是大寒。 都说过了大寒就是年,可封令铎所在的这间偏殿,却丝毫没有过年的喜庆。 屋里冷得很,封令铎合上前面书册,搓手呼了几口暖气。他如今是戴罪之身,伺候的内侍自是不敢用心,故而这熄了许久的炭火也迟迟无人来添,他只得将盖在腿上的大氅拉得紧了一些。 如今的时辰,想必叶夷简已经将姚月娥送出上京了。 其实接下来的事,只要她不在,封令铎便觉得即便是赌输了,也不会那么难熬。 因为他知道,姚月娥也许会伤心,但一定不会消沉,毕竟,她可是靠着吃土和草都可以活下来的姚月娥,有薛清在她身边照顾着,她应当很快就能走出来。 一阵脚步打断封令铎漫无边际的思绪,常内侍带着两名宦官进了内殿,依旧恭敬地唤了他一句,“封参政。” 几个三层食盒被送进来,内侍跪在案前为他摆盘,很快就是满满的一桌。 在这里的一个多月,只有这一顿是最丰盛的,因为什么,不言而喻。 都是常在御前的人,如今看着对方的落魄,大约也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常内侍 抱着拂尘立在一侧,思忖良久,还是开口问封令铎到,“大人……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让奴才带给皇上?” 封令铎沉默,半晌才缓声道:“那就劳烦常内侍替我求一身干净的衣裳吧。” “嗯,奴才记下了。”常内侍等了一会儿,见封令铎不再开口,才有些不甘心地提醒到,“封参政可还有什么话,要奴才亲自带给皇上的?封参政仅管说,奴才一定……” 封令铎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哎……”常内侍叹着气,耷拉着脑袋走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风雪之中,一人脚步匆匆,叩开了严含章的书室。 一纸密信被递到严含章手中,内容是常内侍与封令铎在偏殿的对话。 谁都知道常内侍对封令铎的态度,几乎等同于永丰帝的态度。明日就是三司会审,定罪宣判之日,而永丰帝今日却派了常内侍,问封令铎要他的一句话。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朋党笑起来,奚落封令铎不识好歹,非要在南墙撞个头破血流才会罢休。 “你懂什么?!”严含章怒斥,“皇上能在今日还让常内侍去探封令铎的口风,你还看不懂吗?皇上根本就不想杀他,倘若封令铎能给皇上一个台阶,朝中还有你我什么事做?!” “可是……”朋党不解,“皇上计划的北伐迫在眉睫,自然大人才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那北伐之后呢?”严含章问:“我们这帮前朝归降的旧臣,又有几个是真正的深得帝心?如今大权在握,也仅仅是因为北伐而已。如果封令铎不死,一旦北伐结束,你我失去利用价值,皇上再度启用封令铎,到时候,我们都只能是他铺路的亡魂!” “所以,”严含章顿了顿,扬手将密信扔进炭盆。 火光扭卷而上,发出嘶嘶的响动,信纸一点点被吞噬,变成一堆苍白的死灰。 “明日的堂审,封令铎必须死。” * 大寒的卯时,鹅毛飞雪,上京的御街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人和车都行得艰难。 三司会审的地方,选在了文德门外的御史台,官员们身着朝服等在堂上,远远听见一声开门的响动,是侍卫带着封令铎过来了。 今日这样的场合,他自是不能穿以往的朝服,众人见惯了他峨冠博带的打扮,这一身青衣蓝袍,倒显出他刚硬之下,几分难见的清俊干净。 严含章悄无声息地给御史中丞递去一个眼神。 正这时,一声唱报打破寂静。 有内侍和禁卫从仪门鱼贯而入,分列两侧,永丰帝身着龙袍从御辇下来,行至公堂正位坐下了。 永丰帝扫了眼正堂,挥手对众人道:“不必跪了。今日三司会审,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主理,朕是旁听,众卿不必拘泥,各抒己见便是。” 御史中丞闻言,拱手一拜,呈上一封奏疏道:“臣奉命审理年初闽南路转运使胡丰贪墨一案,如今证据确凿、事实清楚,请求弹劾参知政事封令铎,指使胡丰大肆收敛民财、贪墨银两以十万计。 经查明,涉案银两皆数流入封令铎私库,借以购买良田、修建私宅,其间更有大量白银不知去向,臣请追查其详细账目,以便查明封令铎是否还借着职务之便豢养私兵、勾结外敌。臣所言证据皆奉于此,请皇上和各位大臣过目。” 话落,现场便有官员冷笑出声。 大理寺郑寺卿上前一步,质问御史中丞道:“闽南路转运使胡丰乃前朝旧臣,从天福十五年起,就任闽南路转运使一职。而若是本官还没有老糊涂,彼时,封参政不过青州区区一个州通判,不说闽南路与青州天远地远,就说这官阶差距,胡丰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向封参政行贿。倘若他真能慧眼识珠、预见未来,他该投诚的人也是皇上……” “你少在这儿模糊真相转移视听,”王中丞道:“罪臣封令铎开国之后便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前朝旧臣谁不巴结?闽南路转运使胡丰这时投靠,说不通么?” 郑寺卿不语,转而将手里一张房契递给王中丞道:“敢问王中丞,这房契上的宅子,可是位于汴河南岸的白园?” “正是。” “那敢问,这宅子又是何时转入了封参政名下的?”郑寺卿问。 王中丞瞟一眼,回到,“地契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去年十月。” 郑寺卿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这块地是胡丰的私产不错,可天福十八年的时候,这一片地界都还只是空地一块。这满打满算的十个月时间,本官就奇怪了,到底是什么能工巧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好这样一处奢华精美的三进院子?” 此问一出,王中丞当即被问得噤了声。 郑寺卿哂笑着补充,“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这宅子根本不是去年十月交到封参政手上的,按照进度推算,宅子的完工时间应是在今年二月到五月之间,然而这段时间……” 他顿了顿,故作狐疑地反问:“封参政不是在闽南路查案么?他是什么时候回来接手了胡丰这一处私产的呢?” “你、你……这些都不过是你的推断罢了,”王中丞强辞到,“再说了,黄慈账本上的银子,经查明,分明都是进了京城同一间钱庄和古董铺子,而根据御史台所查,其间转账都是进了封令铎的私帐!”“那不就更奇怪了?”郑寺卿问:“封参政六月初才从闽南路回到上京,可是回京的前几天,这些铺子和钱庄就连夜清算跑路,等到封参政回来,钱庄早就跑得没了踪影,还有人贪污却拿不回银子的道理么?” “封令铎能自请去查案,就是在洗脱嫌疑,提早安排手下的钱庄清算又算什么?”王中丞被问得烦躁,最后干脆怒道:“还有御史台从封府搜出的银子,这些不是铁证?!” 郑寺卿笑起来,“王中丞自己也说了,那些银子是御史台搜出来的,故而那只是你御史台的铁证,不是我大理寺的。” “你!!!”王中丞简直被怼得无力招架。 正要发作,却见严含章上前一步,对郑寺卿拱手道:“郑寺卿口口声声说封参政无罪,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郑寺卿道:“在我大昭,街头百姓都知道疑罪从无的道理,怎么到了严大人这里,开口就要人自证清白?” 严含章倒也不恼,姿态从容地提醒,“本官只是念在大人前朝时,与封参政的故交,再加上大理寺少卿叶大人,与封参政更是人尽皆知的故旧。本官是担心大人感情用事,立场偏颇。” “是么?”郑寺卿冷笑,“可人本就是顾念旧情的,况且现下这般处处纰漏的陷害,我倒要问一问严大人,到底是谁立场偏颇、处心积虑?!” 此言出,满堂寂然。 要说这顾念旧情,除了在堂上的郑寺卿和不在堂上的叶夷简,最该与封令铎年旧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永丰帝。 郑寺卿这么说,不是意有所指,当面打皇帝的脸么? 果然,永丰帝面露不悦。 严含章心头一紧,他知道封令铎与永丰帝识于微时、同历生死,感情自是与旁人不同,而永丰帝向来又在意名声,故如今的不悦,大约只是不喜心中隐忧被人提及。 思及此,严含章神色微凛,对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王尚书出列,对永丰帝拱手道:“大昭建国不过两年,根基未稳,封相乃开国功臣,劳苦功高。如今新政施行、北伐在即,若是判处重刑恐会影响朝政稳定,还望陛下三思。” 王尚书说完俯身跪拜,当真是一副殷切求情的模样。 然而正位上的永丰帝,神情在这一刻却肉眼可见地变了。 王尚书方才那番话,妙就妙在看似求情,却句句都在往永丰帝心窝子里捅,新政、北伐,都是永丰帝非要拉封令铎下马的理由,而一句影响朝政稳定,便是连结党的帽子都一起扣到了封令铎头上。 短暂沉默之后,永丰帝前倾身体,微微阖目,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缓而沉地开口道:“下令褫夺 封令铎参知政事一职,由刑部和御史台复核证据,入刑部大牢,等候……” 苍茫的风雪里,忽然传来一阵鼓声喧啸。 击鼓之人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声一声,仿若雷鸣。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鼓声打断了思路,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情形。 片刻后,一位内侍疾步而来,对堂上永丰帝禀告,“据外面的侍卫说,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击响了文德门外的登闻鼓。” “登闻鼓?”王中丞蹙眉,对那内侍不耐道:“没人告诉她今日三司有要案要省,这么擅自击鼓,简直荒唐!” “告诉了的,”那内侍面露难色,道:“只是那女子说,自己所诉之案,与今日三司会审有关,她、她说她带来了新的证据。” 此言出,满堂哗然。 严含章直觉脑中轰然一响,下意识追问:“来者何人,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的,”内侍点点头,补充道:她还有叶少卿陪同担保,她说她叫姚月娥,今日击鼓,是要为夫申冤。” * 卯时正刻,上京城的天还没亮。 御史台的朱漆仪门外,姚月娥静静地站着,屋檐下两盏风灯在风雪里晃荡,落下一地光晕。 不多时,门内响起一阵脚步,面前巍峨的仪门洞开,一个身着宫服的小内侍出来,伸手示意姚月娥进去。 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冻得,姚月娥腿脚麻木,甫一迈步竟险些软下去。 “走吧。”叶夷简温声到,从旁扶了姚月娥一把。 饶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所谓“场面”,今日这遭直面天子,姚月娥到底是第一次。 周遭都是安静的,只有落雪簌簌的声音,公堂上全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一排排绯红的官服在两侧静立,正对着的上位,还有一抹亮眼的明黄。 然而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之中,她一眼看见的,还是那一抹干净的青蓝。 两月未见,他到底是清瘦了些,可依旧衣衫整洁发髻规整,格外地清俊,像那一年,在赈灾的州府衙门外见到他时一样。 四目相对,他看她的眼神惊愕,而后是一如既往地恼怒,可最后还是渐渐都柔软下来,变成似无奈、也似欣慰的一笑。 两个人忽然都酸了眼鼻,可姚月娥不想哭。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封令铎,扯出这些天来的第一抹笑。 那个曾经只能躲在封令铎身后,委曲求全的姑娘,如今终于长成了独当一面的模样,在他需要的时候,也能凛直脊背挺身而出,为他撑起一片天。 姚月娥跟着叶夷简向永丰帝行完了跪礼,三司使严含章率先开口问到,“你说你有闽南路贪墨一案的证据,此话不假?” “陛下,”姚月娥没有搭理严含章,而是径直朝永丰帝拜到,“民女从叶少卿处得知,迄今为止,闽南路贪墨一案的证据都是来自闽南路的官员,也就是主犯。可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在场的各位大人们,何不见见真正的苦主,听听他们的声音呢?” 一席话像冷水进了滚油,原本寂静的公堂霎时躁动起来。 严含章面如死灰,难以置信地问姚月娥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月娥从袖中摸出一卷厚厚麻纸,掷地有声地道:“闽南路六州四十七县,受害百姓数以万计,民女手上是他们每一人的画押陈情,请皇上过目。” “姚月娥!”严含章冷笑开口,“你不会以为随便弄来这么个冒名顶替的万人陈情书,就能迷惑众人,混淆视听了吧?” “哦?”姚月娥转身,平静地望他,“既如此,那严大人不如亲自听听他们到底怎么说。” 严含章心头一沉,只见姚月娥凛然叩首道:“闽南路四十七县,共有上京人数一百三十四名,他们如今都在门外候着,请皇上为他们作主!” “请皇上为草民作主!” 请愿之声撼天动地。 仪门洞开,灯烛大照,罡风席卷着纷扬的飞雪从外面灌进来,天地肃静而苍茫。 朱漆的广门外,黑压压的人群闻声而跪,从御座上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严含章冷笑,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实在漂亮。 倘若叶夷简纠结的是朝中官员劝谏,他还能给按上个结党营私、犯上逼宫的罪名,可偏偏是百姓上书陈情…… 新政和北伐如今还需要民意的支持,永丰帝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跟民意对着来。 雪无声地下着,堂内堂外皆是一片肃杀。 微凉的手掌在广袖下紧握,既然永丰帝不杀封令铎,那这件事,只能他自己来做了。 上京的这场雪,从大寒一直下到了除夕。 三司会审上演的那场万民请命,让永丰帝答应彻查此案,也等同于答应了无限期延后审理,严含章一派很难再拿此做什么文章。 大雪封山的凛冬,姚月娥和叶夷简驱车百里回了闽南,其中伸出援手的不仅有上京受益于市易法取消的商户、受姚月娥提携的匠人、还有在浅渚埠与她分别的薛清。 一直等到京城里封令铎的案子平息,闽南路的乡亲被安排平安返乡,薛家才收到了薛清于桐柏山失踪的消息。 庞大家产一朝没了家主,封家所有但凡能沾上边的旁支都闻风而动,想要争夺下哪怕是一分一厘的产业。 偶有时候,姚月娥也会为了薛家的现状惋惜,可是只要想到薛清如今已经恢复了女子身份,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便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三十的夜,雪下得丢棉扯絮,叶夷简和封令菀为着封令铎的事仍在奔波,今晚的夜饭只有姚月娥和铺子上的伙计一起。 好在食物很是丰盛,大家都是天南地北地聚到上京,也都各自拿出了自己的家乡菜手艺,你一道我一道,不知不觉就凑了满满的一桌。 可惜没有封令铎在,再热闹的场面都让人觉得落寞。 “上菜咯!上菜咯!” 齐猛欢天喜地地嚷着,摆上一盘盘珍馐。 暖炉热烘烘地烧着,大家很快围坐下来,铺子上都是些顶熟悉的人,没那么多讲究,简单祝酒之后,大家便开怀吃喝到了一处。 “师傅,”齐猛往她碗里夹了块酥骨鱼,“您吃这个。” 姚月娥笑笑,却依旧是没有什么胃口,她不知永丰帝要将封令铎软禁多久,倘若局势一直这么僵持下去,她不一定能用民意再救他第二次。 风雪中,传来一阵缥缈的“笃笃”,像有人敲响了铺子的板门。 姚月娥一怔,回头撞上齐猛同样惊异的眼神。正当两人迟疑着要不要去看看,门外又传来一阵同样的响动。 姚月娥随齐猛一道,起身去开了门。 屋檐下的灯笼昏黄,在风雪里被吹得晃荡,火光在头顶打了个旋儿,映出下面那个许久未见过的人——竟然是封夫人。 封令铎与家里闹翻的事,姚月娥和齐猛都是知道的,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短暂怔愣过后,齐猛抢先挡在姚月娥身前,作势就要将面前的板门叩上。 风雪之中,姚月娥听见她颤抖着唤他一句“姚师傅”。 是“姚师傅”,不是生疏轻蔑的“姚氏”,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念及过去种种,封夫人到底有些赧然。她唤了身后的人,刘嬷嬷上前来,将食盒里装着的一条鲤鱼递了上来。 在大昭,鲤鱼是好运和财气的象征,逢年过节、走亲访友,大家都会带上一条,聊表心意。 如今的姚月娥自然是不缺这一条鲤鱼。 封夫人捧着食盒,不敢看她,只匆匆解释,说封府自出事以来,自己以前结交的那些“朋友”一个个的都对她避而不见,只有姚月娥和恪初的几个故旧在为他奔波。 上京到闽南,往返千余里,她都不敢想象,姚月娥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赶回去,还动员了当地百姓一道上京。 她一直想感谢姚月娥为封令铎所做的一切,又因着之前的嫌隙心有顾忌,如今好不容易借着辞旧迎新的除夕前来,不是想求得原谅或和解,只是真的想感谢她罢了。 一席话说得真诚恳切,倒是姚月娥从未见过的。 封夫人十七岁嫁入封家,一生顺风顺水,饶是封家败落的时候,也有封令铎撑着,没吃过什么苦,就算以前也有过逢迎巴结,但也都是阳奉阴违、逢场作戏。 可今日她来,姚月娥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的。 大雪簌簌地落着,姚月娥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盘鲤鱼。 气氛实在是尴尬,封夫人死了心,也不想招人厌烦,浅浅 地扯出一个笑,唤了刘嬷嬷往台阶下行去。 “封夫人。” 清亮的女声由身后传来。 封夫人脚步微顿,转身便见光晕与飞雪的交织中,姚月娥扶着门框,没有什么表情地对她道:“除夕守岁,阖家团聚,寒舍虽无珍馐美馔,家常热饭倒也热闹,封夫人若是不弃,多添双筷子也不打紧。” 言讫,她也没等封夫人表态,叫上齐猛便走了。 封夫人心头一暖,跟着鼻尖也泛起酸涩,她温声应了一句,扶着刘嬷嬷入了姚月娥的铺子。 这一年的除夕,有人在寻常的饭桌上冰释前嫌,有人在高堂的觥筹间神情阴翳。 太后推了年幼的太子给永丰帝献上祝词,永丰帝才露出一副恍然回神的模样,伸手敷衍地摸了摸小太子的头。 寒冷的冬夜,总让他想起很久前的那间破庙,永丰帝没了心思宴饮,起身以更衣为由,独自去了幽禁封令铎的琼华殿。 一路上风雪大盛,朱红的宫墙结了霜,上面粉白的一层,在宫灯下化作陈旧的画卷。 空旷的回廊上,脚步橐橐,常内侍提着风灯走在前头,留下一路晃荡的光晕。 清冷的琼华殿内,一灯如豆,封令铎依旧是那身素衣大氅,独自坐在殿里的一扇菱花窗下赏雪。 四目相对,封令铎一愣,而后便露出那种释然又失望的神情。 永丰帝心头沉了一沉,无论多少年过去,封令铎依旧是那个可以一眼看穿他的人。 “酒。” 永丰帝免了封令铎的礼,走过去,撩袍与他对坐在蒲团上。 常内侍放下酒壶和酒杯,匆匆地退下,不忘带上了琼华殿的隔扇门。 永丰帝亲自为封令铎斟酒。 酒水入杯,汩汩有声,封令铎看着面前神色肃穆的人,忽然笑了起来。 “若是没猜错的话,”封令铎道:“皇上是来送臣最后一程的吧?” 永丰帝只是倒酒,没有否认。 这个结果,封令铎一早就猜到了。身为帝王注重名声,不能正大光明地杀他,不代表不能借他人之手杀他。 “是严含章吧?”他问得云淡风轻,“我若不死,严含章不敢支持北伐,可倘若我死了,皇上也怕北伐之后牵制不住他。所以借他之手除掉我,同时也留下把柄,等到北伐之后,可以一并清算。” 语毕,依旧是沉默。 永丰帝将案上的酒杯推至封令铎面前,半晌道了句,“朕从来都不想杀你的。” 从来都不想,可还是不得不动手。 帝王身侧,无需故人,所以君王自古称孤道寡。 永丰帝举杯对封令铎示意,“喝吧,朕送送你。” 封令铎笑笑,与永丰帝对杯,一饮而尽。 脚步声在此时响起来,窸窸窣窣,伴随胄甲的摩擦。飘摇的火光在菱花窗上映出剪影,像暗夜里云集而来的流萤。 严含章应该是收到了永丰帝故意透露的消息,说他与自己共饮是因为顾念旧情,准备借由失火助封令铎假死脱身。 一点调兵的权力和一把火。 严含章只需假意带人救火,之后就可趁乱除掉封令铎。 封令铎笑起来,只觉十多年的情谊走到如今,当真是事与愿违。 风雪大如吹絮,恍若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棠梨花开,如火如荼,那一年,他们攻下第一座城池,宋胤在城墙的一株桃树下与封令铎结义,他给自己选了个字,叫恪初。 清明盛世、家国永安,他们以天地为盟,取花为笺,那片干枯的花笺虽早已退了颜色,但至今仍存放于封令铎的案头。 大雪封山的白马坡,封令铎带着骑兵突围,黑洞洞的山路崎岖难行,他单枪匹马七进七出,终于在一片快要被大雪封死的谷地找到了宋胤。 那一战,他身上重伤两处,轻伤十几处,肋下那块箭伤一遇阴雨天就隐痛难忍,至今仍是如此。 可是他从来都不曾后悔,因为破庙里的那一堆篝火、那一片星空、那一张麦饼、和那个眸光灼灼的赤诚少年。 可惜…… “啪!” 杯盏落地,发出一声惊响。 廊外风雪簌簌,周遭静寂无声。 严含章蹙眉,举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做好准备。 “皇上,”他高声禀告,“琼华殿偏殿走水,臣严含章前来救驾。” 声音被风雪吞没,琼华殿内四处的回廊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严含章狐疑,脚步上前时瞥见飞雪中,一点森白的冷光。 是弓箭手! 心头有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严含章转身想退,就在这时,那片鹅毛大雪的尽头,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 琼华殿正门洞开,火光大盛,飞雪穿过朱红的宫门,被映得一片橙黄。 有人疾行而来,及至走得近了,严含章才愕然发现,那人竟是今日宫宴上因病缺席的叶夷简! 严含章怔在原地。 倘若永丰帝真的打算偷偷放走封令铎,叶夷简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大张旗鼓地带着兵出现在这里? 呼啸的风声嗡嗡嘶叫,骇人如同凶兽低鸣。 电光石火之间,严含章忽然明白了一切。 他中计了! 今日这一场除夕宫宴,本就是一场杀局,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永丰帝算计他,而封令铎算计的却是永丰帝。 这一场阴谋如同一张大网,一层一层,网住了他,也网住了永丰帝。 不愧是大昭出将入相,从无败绩的封参政,这一招后发制人、将计就计不得不说,使得实在是漂亮。 苍茫风雪中,严含章灼灼地朝宫门处看去。 只见叶夷简一身绯袍,面色沉郁,他行至人群前站定,半晌才缓缓开口,“三司使严含章,无诏带兵擅闯禁宫,蓄意纵火,妄图弑君。其所为是为谋反,按律——” 他声线冷硬地举起手来,下令,“杀无赦。” 话落,琼华殿的那些阴影里忽然闪现无数黑影,他们手持弓箭,不偏不倚,皆数指向了恍惚大怒的严含章。 身后,琼华殿的大火已经烧起来。 茫茫大雪之中,一道火光倏尔腾起,数丈之高,翻腾着舔舐通红的天。 “放箭。” * 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嘉禾匠人家。 这一年的三月,烟柳水溶,野花白红。建州府的嘉禾县来了位了不得的瓷盏匠人,从上京返乡,在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开了间大窑厂。 县里的乡亲都叫她姚师傅。 与寻常匠人不同,这位姚师傅可不得了。她不仅凭着自己名声,把成千上万的订单带回了建州,还不计成本,毫无保留地将自家技艺传授给所有诚心拜师的学徒。 自此,小小的嘉禾县再也不冷清。乡亲们将窑厂开了一间一间又一间,可订单源源不断,瓷盏依旧供不应求。 “哎,你听说了吗?” 堂厅的休息处,一青衣男子甩着手中折扇,意有所指地问同伴到,“朝廷里,听说那一位上位了。” “啊?”同伴一头雾水,“哪一位?” 男子“啧”了一声,斜眼乜他,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叶”字。 同伴恍然,而后一脸惊愕地追问:“若是没记错,他和火里烧死的那两位,好像都是布衣之交吧?” 男子不说话,高深莫测地饮了口手中的茶。 “啊呀!真是没想到!”同伴惊叹,“没想到当年携手打天下,笑到最后的,竟然是三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个!这就叫那什么……韬光养晦,扮猪吃老虎!” “哎……”男子发出一声忧国忧民的喟叹,补充,“当今圣上不过六岁小儿,那位入阁拜相,兼任帝师,如今的朝廷谁说了算,明眼人都知道。” “哎……”同伴跟着叹气,而后将声音压得更低,问那人到,“前年宫里的那把火……你觉得是怎么个说法?” 男子故弄玄虚地摇头,道:“对外说是三司使纵火逼宫,被那位就地正法,这实际上……” 他一顿,讳莫如深,“你想想,除夕宫宴,又是半夜,先帝孤身一人,去琼华殿做什么? ” 同伴一愣,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先帝和封相?啊、啊这?!” 男子点到为止地叹息一声,拍拍同伴颤抖的手,以示安慰。 同伴摇头扼腕,“世间男女,食色性也,终是躲不过情之一字,比如你看这姚氏瓷铺的女东家,啧啧!” 他露出崇拜又赞赏的神情,对男子道:“我听说人是从上京来的,永丰二年的时候,还在京城的万国展上狠露了把脸,真是又美又会赚钱,只可惜……” 同伴长叹一声,“只可惜怎么就想不开,找了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儿当夫君?” 这一说,可点到了嘉禾县所有郎君的隐痛。 实则是在姚月娥回了建州的第二个月,姚氏瓷铺的门,就险些被各家说媒的给踏烂了。 虽说一开始,也有州府里的人看不上姚月娥,说她是年过二十的老姑娘,说不定还是个死过男人的寡妇。 可到底是架不住人家有钱有地有美貌,场面最乱的时候,每天都有少说三家的媒人在铺子前堵着,弄得人家好一段时候都只能窝在窑上烧瓷,不来铺子上露面。 可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其中几个最有权势、也追得最紧的人家莫名其妙退出了竞争。 有传言说这个姓姚的师傅虽然看着未嫁,但实际当年还在上京的时候,就和京城某位人物关系匪浅。后来那位人物升官发财,姚师傅不甘困于后宅,也就自请回乡,不过上头的人脉还是在的。 众人一番推测,最后得出一个惊天的秘密。 这位姚师傅身后的人物,应该就是当今贵为宰辅兼帝师的摄政大臣——叶夷简! 小地方就是这样,谣言传得比王麻子脸上的水痘还快,没过多久,便再也没人敢去姚氏瓷铺门口蹲着,而短短一月之后,铺子上就来了个身形颀长、面**壮的郎君。 姚师傅跟他订了婚。 这里的门道,就很玄妙了。 男子很是不屑地乜一眼后院里忙着喂狗喂鹅的小白脸,撇嘴道:“也不知怎么想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甘愿给个奸臣当幌子,窝在这么个鬼地方吃软饭,啧啧!” 八卦点到即止,姚月娥在这时从后院行了出来。 “姚师傅!”青衣男子堆上笑脸,起身对她拱手。 这人是州府镖局的小公子,幼时念了点书,喜欢附庸风雅,便也看不上祖上走镖送信的行当。可惜考了几次乡试都没过,平日里就只能帮着家里做些捎带信件和书写的杂事。 姚月娥见他来也是意外,只见那人从身后拎出一个包裹,递给姚月娥道:“您有从钱塘来的包裹。” “钱塘?”姚月娥蹙眉,她掰着指头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什么家住钱塘的朋友。 可是一切的疑虑,在看到包裹上那一行娟秀的“月娥亲启”之时,荡然无存了。 她欣喜地接过包裹拆开,看见一对黄金为底、上嵌蓝宝石的青鸟头面。 是薛清。 没想到不过几月,她已经从江陵去到钱塘了。 而也是在这时,两人口中那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一手抱着鹅,一手牵着狗,面黑如墨地从后院进到了正堂。 他实则早就在后院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不离,再一看见男子递给姚月娥的包裹上,那一行熟悉的字迹…… 封令铎再也忍不了了。 一声轻轻的响指,“哗哗”水响传来,那嚼舌根的青衣男人愣了愣,随后惨叫着跳了起来。 “啊!你你你你!臭狗!臭狗怎么乱撒尿啊!这是本公子的腿,不是你撒尿的树干!” 那人吱哇乱叫着,抬腿就要踹阿黄,然而封令铎踱步上前,挺胸挡在了男人面前。 “咕嘟!” 某人瞪眼咽了口唾沫,抬头对上那双杀气凛凛的凤眸,忽然觉得腿都软了。 “咳咳!” 姚月娥的清嗓救了他。 小臂一紧,封令铎冷着脸转身,却见姚月娥笑靥如花,难得温柔晓意地唤了他一句,“郎君。” 就这么一句,心里想杀人的火气霎时便灭了大半。 封令铎接过一包烧瓷要用的修胚工具,听姚月娥道:“你去把这些拿给王婶。” 他不太高兴,站着没动,被姚月娥没好气地踹了一脚,“快去,王婶等着用呢。” 封令铎这才心情悒郁地出了门。 王婶家距离姚月娥的铺子不远不近几条街,封令铎去的时候,王婶正在里面烧饭。她家那个不到五岁的小丫头抓了个脸大的馍在院子前头啃,一见封令铎来,便甜着嗓子唤了句,“溪狗叔叔。” 封令铎高冷地“嗯”了一声,正要让她叫王婶出来,便见小丫头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瞅,追问了句,“姚姐姐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封令铎脸上神情更冷了三分,绷着脸纠正王大丫,“叫哥哥。” 王大丫从手里的大饼后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疑惑了半晌,才恍然似的笑起来,回了封令铎一句,“好的,哥哥叔叔。” “……”封令铎无语,想他果然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小屁孩儿。 王婶恰好从里面出来,看见封令铎连忙招呼他进去。 封令铎板着脸,将手里工具拿给王婶,硬邦邦地回了句,“不用。” 王婶见状,以为是自己经常找姚师傅借东西,惹得她家里人敢怒不敢言,便有些赧然地非要给封令铎一些回礼带回去。 封令铎木桩子一样站在院子里,听王婶在里面翻箱倒柜。 “封大兄弟有什么爱吃的么?”王婶在屋里问:“也给你带一些回去。” “没……” 说了一半的话被啃着烧饼的王大丫抢走了,她叭唧着小嘴对她娘道:“哥哥叔叔喜欢吃的东西娘这里没有。” 一句话说得封令铎有些莫名,然而下一刻,天真烂漫的王大丫却说出了魔鬼般的话。 她说:“哥哥叔叔喜欢吃的是姚姐姐的嘴巴。” 王婶:“……” 封令铎:“……” 就说小屁孩什么的,最讨厌了! 最后,封令铎抱着王婶刚从树上摘下的一筐荔枝回了铺子上,姚月娥还在里面不知道忙些什么。 他抱着那筐荔枝回了后院,想着给姚月娥做点蜜渍荔枝。 三月的闽南风和日丽,春光甚好,封令铎却独自蜷缩在角落,头顶像是罩着一团散不掉的乌云。 姚月娥从堂面回来,看到的就是他这副怨气冲天的模样。 这么久过去了,薛清依然是他的禁区,只要听到、看到、联想到,都会像这样郁闷很久。 其实姚月娥也尝试过跟他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宁愿跳河都要救下薛清。可这一茬就像是封令铎的马蜂窝,根本捅不得。 再有就是,这件事如果给薛家人或是跟薛家有过节的知道了,姚月娥害怕他们会想要将薛清当作把柄。 她已经被操控了一生,如今合该得到完完本本的自由。 好在封令铎倒也不是时时纠缠,故而这件事,姚月娥便一直忍到了现在。 她思忖着,想着趁今天这个机会,得跟封令铎坦白了才是。 姚月娥凑过去,贴在他后勃颈上嗅了嗅,故意蹙眉道:“你昨晚没冲凉?” 封令铎停下了手上动作,低头也嗅了嗅自己,没好气地回她,“当然冲了,不冲你能同意我上你的床?” 姚月娥似嗔非嗔地“啧”了一声,将封令铎骗去沐浴了。 闽南偏南,天气暖和的时候,气温接近夏初,封令铎又是个皮糙肉厚的,出了京城也没了好些讲究,听了姚月娥的话,干脆就在净室打了桶冷水冲洗。 “哗哗”水声响起,掩盖了轻轻的脚步,封令铎冲着水,不知不觉间身后就贴上一具温暖滑腻的身体。 姚月娥从身后抱住了他。 手里拿着的水瓢落进水桶,发出轻轻的一声“咕嘟”,像此刻他心里冒起的泡泡。 封令铎怔忡地绷紧身体,听见身后的人软着嗓子,唤了他一句“郎君”。 当真是心都酥了。 她就这么从身后 抱着他,肌肤细腻,软的软,硬的硬,真是再大的闷气和恼火,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浇灭成了轻烟。 “郎君是不是生气了?”姚月娥乘胜追击,“因为我们的婚礼,我邀请了薛老板?” 封令铎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姚月娥心里有了底,抱着他劲瘦腰身的手紧了几分。她换上种特别认真的语气,对封令铎道:“那郎君好好听完我救下薛老板的理由,再决定要不要生气?” 终于,在美人计和温柔乡的双重夹击下,封令铎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姚月娥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在封令铎耳边,说出了薛清其实是女儿身的秘密。 滴答、滴答…… 净室中一片静谧,姚月娥感到抱着的那具躯体绷紧一瞬,又松懈下来,片刻后,复又再度绷紧。 还没追问,姚月娥只觉腕间一紧,她脚下打滑,眨眼就被封令铎转身桎梏在了身前。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落下细碎的海棠光影,封令铎俯身攫住她,眼神愤怒又阴郁。 “呵……”他忽然冷笑,咬着牙问姚月娥道:“我是不是很好骗?” “啊?”姚月娥怔忡,半晌才回过神,封令铎这是不信她方才的话。 “可是……这就是真的唔!喂!你干什么?!” 脚下一轻,身体腾空,姚月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封令铎抱着,放在了本是用于放置铜盆的木架上。 一左一右,下面呼呼地漏着风。 “你、你又要做什么?”姚月娥惊恐挣扎,可惜力量悬殊,仿若蚍蜉撼树。 木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她却像一只被拉开翅膀钉住的蝴蝶,扑腾都是无济于事。 封令铎垂眸看她,漆黑的眸子不辨喜怒,却全是炙热的暗火。 “谎话连篇,要罚。” 言讫,他面对着姚月娥,蹲身下去。 姚月娥心头跳了一下,想说首先她没说谎,第二,她就算是说谎,用的也不是他准备惩罚的那张嘴。可惜没等她开口,木架晃悠的吱呦和浅浅的水声就淹没了她的抗议。 算了吧。 姚月娥恍恍惚惚地想,反正等薛清来了婚礼上,封溪狗自然就会知道。 只是说到这婚礼…… “叶少卿和令菀来不来?”姚月娥抓着封令铎的头发,将他给一把拎起来。 “嘶!……令菀和阿娘要来的,叶德修天天忙着养小皇帝,哪有功夫。” “哦……”姚月娥恹恹,“到时候我们摆几桌?” “按你喜欢。” “行吧,那十里八村的乡亲、故旧都叫上,阿黄和大白也安排个位置,还有我之前在上京的伙计、朋友,回了老家的郑老板……” “月娥。” “嗯,怎么?” “这样是不是没感觉?” “什么……没感觉?” “我们换个有感觉的,你能先专心跟我做事么?” “嗯?不是!我!我有感觉,我有很感觉!我!唔!不,呀!你做什么?还要不要脸了?!唔唔……” 春回春美,花发花香,院里那棵粉白的杏儿花开正好,笑看着水里那对交颈的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