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通房她又娇又甜》来自www.wshlou.com 小通房她又娇又甜 作者:十颗糖粒 文案: 苏苏生得明艳窈窕,可惜出身贫寒。 在徐府当丫鬟的第三年,二公子看上苏苏作通房,二公子她娘想让二爷收苏苏为娇妾。 苏苏走投无路,泪水涟涟地求到三公子面前。 跪在身前的女子姿容媚艳,娇妩动人。 徐弘简看着她,终于将人扶起。 滚到手中的泪珠烫了他的掌心,也在心口牵起疼惜。 一 经嬷嬷提点指教,苏苏挽起袖子下厨,掌灯时分端着小点迈入书房,缓缓走到书桌前。 灯影微微颤动,苏苏抬手捏了块小糕,面色微红:“请公子尝一尝。” 徐弘简轻按细腕,尝了半口,其甜处非蜜非糖,齿颊留香。 而她弯唇勾出一个笑,眼尾嫣红,勾人而不自知,在他心尖漾出另一种甜意。 ** 软叽叽明艳美貌小通房x外热内冷世家子,小甜文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市井生活 轻松 主角:苏苏,徐弘简 一句话简介:香软娇糯小甜甜 立意:努力生活的人终究会品尝到生活的甘甜 第1章 早归 冬月天寒,窗外晓色迷蒙之际,院中无人走动,仅有枝叶颤动着发出细碎声响。 等在檐下的婢女端盆捧盘的手抠紧了边沿,才忍住没在风里缩肩。 绿莺看了眼天色,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同红鲤耳语几句。随后走到窗前支开半扇窗透风,再撩开委地帐幔,上前俯身轻声喊道:“姑娘,该起身了。” 绫被盖住的身子玲珑婀娜,绿莺一眼望去,泼墨般的乌发披散在枕上,只露出一截雪白细颈。又见她动了动,伸出手放在红绫被面上,更是白得晃人眼。 绿莺到徐府才三个月,一进府就跟在三公子院里的这位主子身边,虽还没摸清主子的脾性,也知道她不是贪睡的,只唤了一声便规规矩矩候在床边。 “扶我起来。”床榻间响起的这道声音十分动人,许是刚醒的缘故,夹着甜濡缠绵的意味。 屋里的炭火烧得红红的,暖融热气从半掩的窗中涌出去,让了几股清寒小风进屋,方醒的人渐渐地去了困意。 沉沉睡了一夜,云白色寝衣领口微微散开,露出些细腻莹白的肌肤。几缕发丝贴在雪腮上,美人眉心一蹙,愣愣地盯着帐顶,尚还没反应过来是哪处不舒坦。 她求助般地望向绿莺,目光像轻柔的水波,在绿莺心上撞了一下。 真是雪肤花颜,无一处不美,俱是无可挑剔。 绿莺上前将人扶起。服侍她穿衣时,见到姑娘身段,面上免不得又红起来。 绿莺从前是特意为高门勋贵蓄养的奴仆,见惯了模样上佳的各色女子。在她们一群人当中,自然也有借了好颜色进门给人做妾的。 绿莺瞧着,觉得以往见过的没一个比得上跟前这个。 听说姑娘几个月前还是在膳房做事的丫鬟,干的都是杂活累活,说到底就是不能在贵人跟前露脸又受累的,眼下就成了三公子的通房。 绿莺不奇怪姑娘如何入了三公子的眼,像她这般姿容,在膳房待了许久才算得是怪事。 以姑娘的姿色,在绿莺看来,还能有更高的去处。不过三公子前程不可限量,大夫人不爱插手三公子的事,房里又只姑娘一个,就是往后迎进来正房夫人,靠着这先前的情谊,日子也不会太难过,终究比在膳房待着强。 门扉从外推开,候在廊下的婢女垂头行进来,搁下香胰、铜盆等物。 绿莺试了试水温,绞了帕子给姑娘擦脸。此时窗外传来一阵振翅声,响起几声鸟鸣。绿莺随口调笑道:“定是喜鹊呢,看来公子快回来了。” 三公子徐弘简在刑部任职,近来在通州办事。算起来,她们在别庄也待了十来天,也不知三公子是否有音信传回府中。 绿莺在近前侍奉着,知道姑娘还没真伺候过三公子,便觉得三公子早些回来是再好不过。 苏苏顺着绿莺的力道抬手,垂眸看着她在自个儿手腕上抹的香膏,含糊地唔了一声,没答这句。她往窗下瞟了眼,忍不住问:“初雪何时才到?往年这时候早落雪了。” 绿莺闻言一顿,随即笑道:“应是快了。” 三公子离府那日,嬷嬷送三公子出去,在院门外问了归期,当时三公子回的是“大约是初雪那时”。 看来姑娘也盼着三公子回来。 绿莺笑得眯眼,手上动作也不慢,不一会儿就收拾好,给姑娘梳好了头。 今日不见外客,苏苏脸上未施脂粉,用了一点新调的润口膏脂,剔透细腻的香脂挑了些涂抹上去,显得唇瓣娇嫩柔软。发间不戴珠翠,未着金饰,只拿了表姑娘前日里给的大红色发带挽着乌亮发丝。 琼鼻樱唇,云髻珑璁。 如此简单妆扮着便美得动人心魄,绿莺看得呆住。 正这时,庭院中响起脚步声。小丫鬟推门迎人,原是红鲤领着两个小仆取了早膳回来。 红鲤进门,挥手让小仆放置好食盒。 当她侧身瞧见梳妆台前的情形,便近前来亲热地挽住绿莺手臂:“乞巧节偷偷摸摸地给娘娘侍奉了些什么,手这样的巧?难怪我去嬷嬷那里,她都不忘指点我要多跟你学学呢。” 绿莺轻推红鲤,尚且挂心着公子的归期,问道:“嬷嬷身子可大好了?昨日里姑娘去了表小姐那儿,青木到庄子上时姑娘不在,他可有同嬷嬷说些什么?” “嬷嬷说她好着呢。两剂药喝下去,粥饭也吃得下了。嘱托我们要多细心照看着姑娘。青木那儿倒没什么话。” 闻言,绿莺有些失望。 苏苏却是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三公子这些天是不会来别庄了。 清香小粥的浓浓米香和新栗做的酥点,香气扑面,小菜脆甜爽口。 就着这个好消息,苏苏比平日多用了半碗粥。 又到出门的时候,绿莺笑盈盈地递给苏苏一个袖炉。 苏苏摆摆手,让收起来:“用不上这个。” 一路过去吹不到什么风,是不冷的。 绿莺一路跟着苏苏去表姑娘那儿,表姑娘摒退了丫鬟,绿莺也就跟着守在外面。 苏苏在里间同宋温下棋,她学棋不久,两人能长久地下下去全靠宋温让着她。苏苏这段时日仔细琢磨着,慢慢地也长进了。可这会儿不知怎的,始终静不下心来。 苏苏捏着棋子心不在焉,引得宋温时不时地偏头看她。 宋温偷偷把苏苏刚放下的棋子换了位置,这样她俩就能多下一会儿。 隔壁庄子住上的薛家兄妹,从前就与宋温熟识,他们邀请宋温到马场去玩时,宋温想让苏苏同行,一时口快就说出苏苏是自家表姐的话,在薛家兄妹面前扯了谎。 哪知道薛家兄妹一直不离开,这下苏苏被迫扮演着那位远房表姐,其中可有不少辛苦。 宋温知道这回是自己太任性了。 宋温倾身靠近,羞赧道:“安姑姑让人去炖梨汤了。姐姐若喜欢,我明儿还让他们送。” 宋温正思量着能给苏苏什么物件来讨她开心,外间突然响起安姑姑行礼的声音。 她还没回过神,也没听清安姑姑叫的是谁,只见得苏苏略显惊惶地扭头向帘后望去,乌发上系的红色绸带都飘了起来。 丫鬟打起帘子,恭敬道:“三公子请进。” 来人正是徐弘简。 徐弘简身着云白色圆领锦袍,身姿挺拔如松。 苏苏转身看去时,他正撩开珠帘,从那后头走出来。 徐弘简生得俊美,玉冠束发,显得他华贵清傲。在刑部待久了,他自然地染上了冷肃之气,此刻刚从外面回来,眼底的淡漠神色还未收起。 苏苏正好做了亏心事,陡然对上他的目光,她打了个哆嗦。 而她又不像旁人那般,被这样的冰凉刺了一下就躲开,傻傻地盯着他不放,直到宋温叫了他一声,她才低了头。 “近几日可还玩得开心?” 宋温答道:“自然是很好的。在府里有外祖母陪着,在别庄上有苏苏姐姐陪我玩,在哪都挺好的……” 在三个表哥中,宋温向来与徐弘简最亲近,只是徐弘简忙于庶务,不能像老夫人一样是她想见就见的。可今日里话格外地多。 苏苏知晓她是做贼心虚,也不打岔,等午膳呈上来了才一同落座,时不时地给徐弘简添菜端汤。 八宝野鸭,炝虾仁,拌鸭丝,清蒸茄干,傍林鲜等等,摆了一桌。 苏苏隔一会儿就给徐弘简夹菜,见他都吃下去了,心慢慢地落归到原处。 先前不停说话的宋温,在吃饭时也安安静静的。 这一餐饭用得很是安心,苏苏稍动了几次筷便用不下了。又见到桌上有宋温爱喝的汤,取了小碗给她盛过去。 宋温接了过去,对她甜甜一笑:“多谢姐姐。” 宋温捏着汤匙正想喝一口,安姑姑领着人进来,端上来几盅梨汤,安姑姑回话:“另有一盅送去给薛二姑娘了。” 梨汤清甜的气息飘荡在桌上,淡黄的汤水中有几朵雪耳和饱满的红色枸杞。 垂首看着黄澄澄的梨汤,苏苏动了勺子。 甜津津的梨汤抚慰着舌尖,清香润喉。 徐弘简道:“薛二姑娘在庄子上待不长,之后若想见她得等二三月了。” 宋温诧异,瓷勺在碗壁上磕出清脆一声,她问道:“三哥哥如何知道这些?那,那……” “这你不必知道。”他顿了顿,“我回来时她正打算出门。大概她明日也不太方便。” 苏苏本来是在用汤匙数着漂在梨汤中的枸杞,看着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像小鱼一般游动。 听到徐弘简这句话时,她愣了愣,一时心头闪过许多念头。她手一松,汤中的枸杞重获自由,一个一个重新漂浮起来。 公子他不会知道她和宋温撒的谎了吧? 却不想陡然听到一声:“过来。” 苏苏捏着勺子的手一顿,凝神想了半刻,这句只能是叫自己,不知是有何事? 苏苏悄悄抬头望了眼宋温,宋温笑盈盈地看着她,还朝她眨了眨眼。 再往旁边一看,青木已经在徐弘简旁边又放了凳子。 苏苏慢吞吞地走过去,一边打量着,是不是放得有点儿太近了? 苏苏低眉敛目地落座,却看到徐弘简半侧了身子,把汤勺递到她跟前来。 “梨汤你不能多喝。这道补汤味道虽不好,对你的身体是大有裨益。” 苏苏嘬了一口,汤里首乌的味道她很不喜欢,不禁皱了皱眉。徐弘简这样一说,她只能屏息,将补汤一口吞下去。 这口汤在口中还没什么,这一口吞下去就有些烫。 苏苏暗自辛苦忍耐着,小脸憋得红红的。 苏苏有些难为情,可一时间实在没法子这样喝下第二口,忍着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祈求般地仰起头看向徐弘简,无声地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 第2章 恩情 苏苏很能忍疼,但不能喝热烫的东西。 她小时候家里穷,在烧得迷迷糊糊,吃不下东西一直吐的时候,她也从没哭过。那次生病实在严重,嫂子熬了药,还没凉一会儿就来给她喂,半口下去就将小姑娘烫得泪眼汪汪。一直哭得药凉透了才给喂下去。 而这时被烫着了,苏苏就觉得委屈,连之前的不安和那一点儿愧疚都全忘了,只知道她现在不要喝还很烫的补汤。 苏苏不知道她现在落在旁人眼里是什么模样。徐弘简离她极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她面色微红,双眸中蓄着泪,乌黑的眼睫微微颤动,她娇嫩的唇瓣因刚喝过梨汤而显得湿润,此时因受了烫而微张着唇,隐约露出贝齿。 活像个故意露出破绽惹人心怜的小狐狸,又笨拙又可爱。 徐弘简知道她怕烫,在喂给她之前吹了吹,还试着喝了一口。没想到就是这样也让她难受了。 苏苏眼中聚起泪珠,眼前霎时变得雾蒙蒙的,她眨眼把眼泪压下去,又见徐弘简仍是一手托着小瓷盏,另一手拎着汤匙,便大着胆子把手搭到他手腕上去,用指尖轻轻地推了推他。 徐弘简当即放下手中的东西。苏苏舒了口气。 苏苏那句“我能坐回去了吗”还没问出口,他已倾身过来。衣袖贴近了,带来一股冷冽的香气,这香气落在苏苏怀里将她拢住,越来越清晰,她的脸也越来越红。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她精巧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在她唇上看了几个来回,又仔细看了看舌头。 他松开时,苏苏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她从掌心到脸颊都发烫,从此牢牢记住,要记得喝补汤养身子。她从前哪知道这羞赧时的烫意比热汤更恼人。 用完午膳,徐弘简又不见了踪影。 往日里宋温都拉着苏苏一起歇晌,今日见徐弘简回来了便没有留她。苏苏回去后,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都没来得及布置徐弘简的房间和床榻,叫来绿莺一问。 绿莺回话道:“青木一早就去郑嬷嬷那儿领了钥匙,其余要用的,红鲤早着人去办了。近些日子有人在这边常住着,倒不缺什么东西。姑娘安心便是。” . 薛家别庄,薛起正在向徐弘简道谢。 室内茶香氤氲,明亮的光投到桌上,有些微刺眼。 薛起说完了致谢之言,谈起自家令人头疼的妹妹:“凝儿她一直挂心着这桩事,长辈又不许她多加打听。这些天她耐不住,时常往你那边跑,不知可有打扰到宋家妹妹?”又说起自家铺子上刚得了些许珍稀药材,晚点儿给宋温送去。 “倒不妨碍什么。温儿的身子已经好了泰半,此次出来也只是在京城里待得烦了,出来解解闷。有薛二姑娘陪着,兴许还好些。” 薛起见徐弘简声音温润含笑,仿佛想起了什么趣事。心中不由感慨,看来他对于这位妹妹很是疼爱。 不过真要算起来,现今的徐府中与他真有亲缘的,也仅有宋温一个,不疼她疼谁呢。 妹妹薛凝还天真烂漫不晓世事,薛起年长几岁,知晓许多外人不知的内情。 徐弘简与宋温之间的亲缘并非是因为徐家大爷同宋温母亲的兄妹关系而来。他徐弘简根本不是什么徐家庶子。徐弘简乃镇国公夫妇的独子。宋温的父亲,乃是徐弘简的亲生母亲的表兄。 镇国公府对外宣称世子在南边某座寺庙中静居养病。 这其中的缘由涉及到皇家,薛起也是偶然从长辈那处知晓的。 当今天子并非太后亲生。太后所出的赵王自幼身体羸弱,而太后从未掩饰过她的野心,她在先帝还在时扶持母族,在朝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于先帝弥留之际,太后屡次出手想扶赵王登上宝座,动荡一时。终究因赵王体弱而罢休。 在那之后,太后与当今经过一番密谈,提出了诸多苛刻条件,皇帝选择了其中一些应允下来。太后也如约交出了手中的部分权力,让皇帝麾下的能人进入朝野。 可就在十二年前,赵王突犯重疾,药石无医,太医院上上下下拼尽了力气也没能改善一丁点儿。太后经人指点,请来一邪僧,邪僧几经掐算,说赵王此次犯病乃是不祥之人所致。 他口中的不祥之人正是镇国公夫妇的幼子,当时尚未满八岁的徐弘简。 镇国公与皇帝年少相交,二人交情非同一般,更何况太后先前肆意斩杀两位太医,已经犯了皇帝的忌讳。于此事上,皇帝与太后争论不下。就这短短几日,赵王身子再也撑不住,成日陷入昏睡,太后华发渐生,只能拿出最后的筹码来与皇帝交换。 而镇国公数年来为皇帝出生入死,对于这一交换,没人比他更明白其中的价值,也没人比他更无奈。终究只能忍痛把孩子送出京城,生受骨肉分离之苦。 这些年太后年纪渐长,且已鲜少见人。徐弘简便在前些年悄然无声地回到了京城里,还同薛起做了两年同窗。 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后二十年前大力扶持的母族吴家,还没彻底倒下,并且吴家子孙还算得争气。这便是徐弘简尚还借着名待在徐府,没能认祖归宗的原因。 薛起的目光落在徐弘简身上。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徐弘简握着茶盏慢饮,掩不住的清俊贵气。 哪怕他如今没有过分显赫的出身,也胜过吴家子弟许多。如今徐家在明面上能给他的助力,比不上徐家大公子徐时昌,在寻常人看来,在刑部终究比不上走翰林院的那条路。 徐家大夫人对嫡长子徐时昌可谓尽心尽力,所结的姻亲赵家也是三朝为臣,在他的仕途上能出不少力。 想到此处,薛起倏然记起妹妹回来所提到的那位表姑娘,心念一动,问道:“凝儿那丫头回来跟我说,还有位表姑娘在你那边住着,可是同宋家妹妹一起来休养的?” 徐弘简闻言一顿。 “她身子骨还好,只是娇弱了些。” . 苏苏在榻上卧着翻了几页书打发时间,估摸着宋温该起了,便带着绿莺出门。刚踏出房门,就见到红鲤带着两个小丫鬟风风火火地往西边的书房走去。 绿莺看着红鲤远去的身形,不禁一笑:“红鲤这是见着什么饵了,像条鱼儿游来窜去的,平日里不见她这样干活呢。” 苏苏所站之处正好能看到书房的一角,两扇朝向这边的窗大开着,小厮正手脚麻利地清扫搬运各样物件,忙得脚不沾地。 郑嬷嬷应当在书房里。 苏苏自打进了三公子徐弘简的朝宁院,就打好主意要好生伺候着他。 过去待在膳房不怎么在外走动,她大概还能哄骗自己二公子屡次示好只是图一时的新鲜。可在二夫人透露出想让她到二爷房里做妾的意图后,她便明白自己的一张脸弄不好是要惹出祸事的。 三公子人品上佳,容貌也胜出二房那两人许多,也不曾听闻有苛待下人的传闻,身边也干净,若是跟了二爷或二公子,哪一日二夫人知晓另一位也对她生过绮思,她如何能落得好下场。勾得父子二人都为她失魂的狐媚子名声是躲不掉的。 到三公子身边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虽说当时她去求三公子时,并非是她起初设想的情形,但三公子终究是把她留在了朝宁院庇护着,没让她夹在二爷和二公子之间落得个惨淡下场。 就在第二天,绿莺、红鲤还有郑嬷嬷就到了她跟前。 见郑嬷嬷的第一面,苏苏觉得她应当是极严厉的。这没有切实的依据,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苏苏没有什么心机,但看人总是很准的。 大夫人在开福寺祈福已有小半年,朝宁院又从来没有女眷,突然拨来一个嬷嬷,还是给一个小通房,怎么想也是大夫人终于要下手给苏苏立规矩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郑嬷嬷到苏苏身边后,从未提过什么规矩礼数,相反,她待苏苏细致妥帖得紧,简直像从小就在身边伺候的奶嬷嬷,苏苏的寝衣、钗环,郑嬷嬷都一一过问,反把绿莺、红鲤这两个贴身丫鬟养得怠惰了几分。 虽郑嬷嬷身子已经大好了,但像今日这般紧张布置,还把红鲤也催得脚步匆忙,是她们相处的短短一月中未曾有过的。 想到郑嬷嬷对他留宿这一事的看重,苏苏脸上发烫。 正此时,捧着盒子的瘦削小厮打廊下出来,他抬头看到苏苏,想起什么似的就要朝着她们走来。都走了一半,才被后面同行的人追上。 后面那人拉着他的袖子一扯,手臂一横拦住他的去路,又抬手揽着肩一转,恨铁不成钢地低斥:“你真是个傻子。” 那人不服,仰直了脖子,急急说道:“我怎么傻了?郑嬷嬷让取的香,我给姑娘也送一些过去,如何就傻了?待会儿要是再来,你替我跑这趟!” “你傻呀,这什么香在书房点一点也就罢了。你能记得的事,嬷嬷能忘了?” 他们二人声音不大,但庭中无其他人行走,苏苏在檐下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话说得隐晦,但好死不死的,苏苏心中正在想那事,不防听到这般对话,一下子就明白了后来那人未说尽的意思。 她房中很少燃香,但所用的香脂花露是极芬芳的。绿莺在拿着瓶瓶罐罐往她身上涂抹均匀时,苏苏还取来小罐闻过。用在她肩上的那一种,就很香。 第3章 体贴 苏苏想透了这一层,脸上的烫意直染到耳根子,再往书房望一眼好像就能灼了眼睛,只能抿着唇快步向宋温的院子走去。 绿莺还不死心地问出声来:“郑嬷嬷最是细心,想必把公子喜好些什么都从青木那儿问得一清二楚。晚些时候回来,定要找红鲤问问,那书房里燃的是什么香。若姑娘觉着好,回京城时我也备一些如何?” 苏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全装作没听见。 到宋温那处时,宋温刚起,还散着头发。 安姑姑端来酥黄独和新栗做的糕饼让苏苏吃着。 点心味道很好,酥软可口,唇齿留香。 宋温由丫鬟侍奉着穿好衣裳,就蹦蹦跳跳到桌前,问道:“姐姐觉得如何?安姑姑新找来的人做的,虽然没有你两个丫鬟生得好看,但手艺却很不错。我问了,她会的可多呢。你回府后也要常常来找我,我们一起尝尝。” 不等苏苏回答,宋温献宝一般伸出手,在手腕上抹了抹,然后低头闻了味道,凑近苏苏。 “姐姐你看这新调的蔷薇露如何?若是喜欢,我让人给你送去。用琉璃瓶装着,很好看的。”她顿了顿还补充道:“不过姐姐你身上已经很好闻了。” 宋温犹自说得开心,没看见苏苏耳朵红得能滴血。 苏苏只能又取了块糕,装模作样地吃着,小口小口饮着清茶。 好在宋温仍是孩子心性,梳完发后心思又转到了别的事上。 这日,直至晚膳时分,徐弘简仍未出现。苏苏暗自松了口气,用完晚膳陪着宋温在园中走了走,便回房歇下了。 第二日的午膳,仍是宋温和苏苏二人一同用的。薛凝没来,而徐弘简依旧没回来。 苏苏原本以为这一夜也能安安稳稳过去,天将将擦黑时,安姑姑从外面进来回话:“三公子快回来了。青木过来说,待会儿三公子要一同用晚膳。” 宋温开心极了,立马让安姑姑去厨房让人多做几样菜,还追问道:“哥哥何时能到?今日外面风大,可要备好了汤婆子,他一进门就给他。” 等安姑姑走后,宋温眼睛一亮,又想起一事:“姐姐你还没见过三哥哥骑马罢,他骑术特别好。这会儿外面起风了,咱们不去凑热闹,等天气好起来,一定要让哥哥教你骑马。” 薛凝常来找宋温那几日,有一日便是去了马场。当时苏苏已经被赶鸭子上架地扮起了那位远房表姑娘,宋温替她寻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让人牵着马带着苏苏在马场里散心。 薛凝和宋温纵马驰骋,苏苏旁观她们自在且痛快地玩闹着,当时是艳羡的,也有学着骑马的念头。但一来当时她要遮掩着自己的身份,二来,她在想要骑马的念头之外又有些害怕。 此刻听宋温这样说,苏苏反被提醒了,她还有这桩对不起他的事。还好前日里,他没和薛凝撞见。若让他知道她和宋温一块儿扯谎,一定觉得她很不安分。 而雪上加霜的事很快来了。 小丫鬟打帘子迎了一人进门来,是薛凝身边的大丫鬟翠儿,她拎着双层红漆食盒,缓步进来,笑道:“这是我家姑娘给那盅梨汤的回礼。两日前不告而别,我家姑娘很是过意不去,这是她亲自下厨做的呢。” 宋温皱眉,故意做出嫌弃的样子:“她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能做出什么?我有新的小厨娘了,用不上她。” 翠儿脸上笑意更深:“我来的时候姑娘还说呢,这样你必定不能消气。待会儿她当面来跟你赔罪。我家公子和徐大人一起从通州回来,待会儿姑娘就来了,指不定比徐大人他们还先到呢。” 宴席设在临水的小楼里。这小楼有三层高,一层较为开阔,便在此摆了两桌,中间设一彩绘漆山水人物屏风阻隔。二层放置的是古籍和些许笔墨,三层则可一览湖景。 正如翠儿所说,薛凝比徐弘简、薛起先到。于是三人先行移步到了此处。 薛凝尚未来过此处,好奇心顿起,虽冬日里没什么景可看的,也拉着宋温上三层看看去了。 于是苏苏一人闲坐着。 没过多久,小楼另一侧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说话声,苏苏隐约辨别出那是青木的声音。 来人越走越近,到了小楼跟前,三层传来宋温喜悦的呼喊声。外面的人大抵说了什么,苏苏一颗心砰砰跳着,没能听清楚,只见绿莺看向自己的眼神更为热切。绿莺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公子到了”。 好像很快,又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尚在恍惚之中,苏苏看到青木绕过屏风朝这边走来。 青木俯身,恭敬行了一礼:“公子让姑娘上去。” 青木带着她走上向上的阶梯,却是走入了二层。将她带到门口,青木就转身退了下去,留她一人。 在门口踟蹰几瞬,苏苏轻推门迈进去。 入目的是高耸的紫黑色书架,一层层堆满了厚重的典籍。 苏苏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每行一步,心中想象的那张脸,神情就越发峻厉肃穆。 大约是等了太久,徐弘简终于出声:“到这儿来。” 在此时的苏苏耳里,这一声无异于惊雷。她恨不得马上到他面前乖乖认错,只可惜左右目所能及都是书山书海,连一丝缝隙也无。苏苏未曾踏足此地,实在难以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旁侧伸出来,握住了苏苏的手腕。 苏苏抬头去看,只见到他转头时的侧脸。只好顺着他的力道跟上去,边走边想着要如何认罪才不惹他生气。 徐弘简在刑部就职,专断是非曲直,见惯了狡辩的狱中监犯。不管如何想,苏苏都想不出能令他不追究的说法来。 可下一刻,那本该斥责于她的谦谦君子,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头在她耳边说出一句与他极不相称的话。 “表妹远道而来,应当及早告知,让我为你接风洗尘才是。” 苏苏被惊得转头,恰逢他侧眸看向她,这一动便让她在他唇角吻了一下。 苏苏不动了。 徐弘简保持着揽她入怀的姿势,背倚在书架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慢慢地露出一丝笑。 一阵风掠过湖面,从某个拐角半开的窗渗进来。 苏苏乖顺得像只双手就能合拢的小兔子,被徐弘简宽大的肩遮挡的严严实实,只有那空气中极细微的淡淡墨香昭示着风的到来。 黑亮水润的眼珠转了转,她小心地仰起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公子息怒,我知错了。” 苏苏的嗓音甜软,这话听起来是恳求,落在人心上,能记住的却是那股几近撒娇的服软之意。 徐弘简不动,也没说话。 苏苏等了半刻没等到回音,抬头去看他。 在她因二房几人的纠缠而走投无路之前,她只远远地看过他几回。膳房的一些厨娘仆妇惯是欺软怕硬,常支使苏苏替她们做事,有许多累活都让她去,苏苏也常去主子住的院里上菜。但徐弘简是个大忙人,往往开席了才姗姗来迟,她自然是不能看见的。 而苏苏到了朝宁院后,徐弘简依旧早出晚归,不像二公子徐丨明甫一般成日待在府里。细细算下来,二人见面的时候只有一同用早膳的那三五回。徐弘简夜里归来时,她早睡下了。 府中二夫人为了二爷蓄养美婢娇妾的事,不知发了几次火,闹出来的动静很大。其中一些阴私的事儿在府中下人中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夫人供佛日久,性情比二夫人要好上许多,但兴许大夫人也厌烦通房妾侍。苏苏循规蹈矩惯了,她心知自己有作为通房的本分,但不想再招惹什么事,在青木和郑嬷嬷没有提点之时,不敢贸然去徐弘简起居的房间。 因此,此时竟是苏苏成为通房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近且久地看着他。 脖颈白皙,下颌又美,唇也是生得好看的。 苏苏微微瞪大了眼睛。 徐弘简才名在外,也有出游时闺秀贵女投花示好的美闻。 他是苏苏平生所见之人中,生得最最好看的。和他比起来,二公子徐丨明甫简直像不堪入目的一团随意糊成的黄泥。 徐弘简眉目俊美,像一笔一划细细勾描出来的,气质却是冷淡的那一挂,像即将凝为冰雪的广袤湖水,有寒凉迫人的冷意,也有如美玉般明彻幽邃。 欣赏美人总是让人心旷神怡的,苏苏看得愣神,忘了方才抬头是想说什么,目光在徐弘简脸上游移不定,宛如刚才她想到的那句话遗失在他脸上某处。 见苏苏目光闪躲,徐弘简以为是吓到她了,逗弄她的心思歇了一半,抵在书架上的手臂垂到身侧,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所站的位置,正好能听到在三层的宋温和薛凝踏上楼梯的咯吱声,她们在往楼下走了。 徐弘简从支开的窗缝瞥到青木迎着一人从廊下走来,便道:“下去吧。薛起也到了。” 苏苏揉了揉手指,颇有些心虚:“那,那在薛公子和薛姑娘面前……” 和薛凝相处的日子,苏苏在愧疚之余,也逐渐喜欢上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在苏苏心里,是把薛凝当做朋友的。即使她并不清楚,薛凝在知道她撒了谎之后还是否愿意跟她说话。 尚在犹疑之时,宋温和薛凝已走到二层看到了苏苏。 宋温、薛凝招呼她:“姐姐。”然后朝她这边走来。 在门口看不见徐弘简。 他身形隐在阴暗处,趁此时附身贴近苏苏耳畔,微带笑意:“表妹你和薛二姑娘交好,正该相伴着玩上几天。” 话刚说完,宋温和薛凝就到了跟前。 “三哥哥怎么也在?” 薛凝向徐弘简行了一礼,面上露出郑重的神色:“近日之事,多谢徐大人出手相助。” “薛姑娘不必多礼。你哥哥已经谢过了。” 薛凝同徐弘简一谢一答之际,宋温站到了苏苏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苏苏下意识地看了徐弘简一眼。 宋温挤在苏苏和徐弘简之间,她这样看过去,目光有所遮掩,不算明目张胆。 她没进朝宁院之前,就知道他是个公允刚正的人,方才的话中的纵容之意,是苏苏不曾想到的。 苏苏的思绪盘桓了半周,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感觉到宋温在袖中偷偷捏她的手,像哄小孩一般。 苏苏失笑,这说到底不过是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闹出的一桩事,她何须想得复杂?便是为了他亲表妹宋温,眼下不着痕迹地替她们遮掩一二,于他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即便说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随后四人一齐下楼,分桌落座。 厚重精美的屏风与叮咚水声隔在中间,姑娘们说话轻声细语,只在玩笑时声音大上一两分。 薛起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依他的耳力,只能辨别其中那道陌生些的声音是出自十五六岁的姑娘,想必就是徐弘简的那位远房表妹了。 近来有事缠身,薛起每回到徐家别庄都来去匆匆,把妹妹送到就离去。薛起从妹妹薛凝口中得知,那位姑娘容貌美艳,宋温待她极为亲近,是独自一人前来京城的。 在这正好的年纪到京城来,且无父兄相伴。 薛起怎么猜都觉得她这是为了议一门更好的亲事才来的。 第4章 接近 徐弘简未及弱冠,但已是多位大人选婿的头号人物。可他偏偏对风月之事不上心。 昨日薛起用言语试探,徐弘简所说出的话放在薛起耳朵里,他直觉是好事将近了。 薛起而今已是酒酣耳热,此时便趁兴举杯,说了一箩筐好话。 徐弘简前些日子在通州办的事,帮了薛家不说,还连带着扯出太后母族的烂账。 对徐弘简而言,这自然是好事。 听薛起之言,徐弘简干脆地饮尽了杯中酒。 次日薛起酒醉醒来,便更是对他即将与表妹定亲这事笃定不疑。薛凝也碰巧从他那儿听来了这事,后来还给苏苏惹出个不小的麻烦,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一 是夜,苏苏回房后感觉肩膀酸疼,红鲤给她按了好一会儿都不曾缓解。 红鲤眼中尽是心疼,扭头问绿莺:“姑娘晚膳时可有饮酒?” 绿莺摇头:“不曾。” “那去热泉中泡上一会儿,应当能好受些。” 苏苏不是爱麻烦人的性子,但肩上实在疼痛难忍,便应了。 热泉果真消乏解痛,出水时苏苏肩上已经不怎么疼了。 红鲤又给她揉了揉,手上动作着,还一边感叹:“主子一身肌肤真是生得嫩,我还收着力气呢,肩上都叫我按红了。绿莺你可要帮着我,这是我替主子解乏呢,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生出来的红印。” 苏苏被她逗得一笑:“好红鲤。辛苦你了。” 苏苏性情温和,对人一向细语轻声,当下刚泡完热泉,一把嗓子也被泉水润过一般,软糯濡沃。 红鲤听得脸上一红,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哪里,主子不嫌我手脚粗笨就好。” 正这时,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是郑嬷嬷。 郑嬷嬷刚好听到这几句,笑道:“你这手艺还是跟我学的,姑娘既满意,谁会寻你的不是?” 郑嬷嬷忙碌了一整日,又亲手送了醒酒茶到徐弘简桌前,这才得空到苏苏房里走一趟。 “嬷嬷快请坐。这么晚了,您该叫人跑一趟,让我过去,有什么事告诉我就成了。”绿莺关切道。 郑嬷嬷没有落座,走到红鲤身旁才停下,边瞧着红鲤给苏苏揉肩捏手的动作,一边道:“我是想来看看姑娘。前些时候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姑娘,这两天都好透了,精神也好,如此才来。” 屋内烧得热热的,苏苏头发半干,简单扎束在脑后,几缕湿润的发丝贴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偶尔滴下些水珠,落入到宽松的寝衣中。 她尽量坐得端端正正的,给忙碌着的红鲤和绿莺提供方便。苏苏肩颈的肌肤经不得触碰,哪怕红鲤手法利落熟稔,她也会觉得痒痒的,咬牙忍着才没颤个不停。 郑嬷嬷叹息:“姑娘从前受苦了。” 膳房的事有轻有重,在徐府上上下下上百号人,像苏苏这般无依无靠,又生得过分好看的,最容易遭人欺侮,小心行事也免不了辛苦些,跟那些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得脸丫鬟是没法比的。 姑娘家的身段姿容,足有七分靠天生,苏苏虽际遇差了些,好歹底子好。一双手从前要粗糙些许,衣裳底下遮掩住的每寸肌肤都雪一样地白。好生地养了一个多月,手上的细痕旧伤也褪了大半,足可称为青葱玉指。 郑嬷嬷是镇国公夫人身边的老人了,眼看着自家公子出生,又被迫与父母生生分离数年,心中对徐弘简自是万分的疼惜。 满腔的爱怜无处表达,在得知能进到朝宁院伺候时,郑嬷嬷大为欣喜,还没听清是何等差事就满口答应下来。她资历老,样样能干,只要能为小主子做的,必没有不尽心的。 待知道了徐弘简特地给镇国公夫人捎信是为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郑嬷嬷更是欢喜。要知道从前几年开始,镇国公夫人想安排人到他房里侍奉,徐弘简那边连个响都没有,是从来不作理会的,一次两次下来镇国公夫人就不敢再提了,怕惹儿子生气。 进徐府之前,郑嬷嬷就打定了注意,哪怕对方是个土里刚挖出来的沾泥带灰的疙瘩,她也会十足小心地捧着护着。一打眼见着苏苏这般的,温良柔顺,进退有度,相貌与自家小主子再登对不过。 郑嬷嬷心里对苏苏简直喜欢不过来。照她看,小主子也是喜欢得紧,不然何必麻烦一趟要让她来。 可怎么,怎么就是不成事呢。郑嬷嬷百思不得其解。 她年纪大了,难免就想看镇国公夫人抱上孙儿。要是苏苏怀上孩子,小主子不得赶紧给人家个正经名分?夫人日思夜想的儿子不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郑嬷嬷不是不讲道理的,她知道这不是苏苏的错,可也不敢去小主子跟前惹他心烦,只得委婉地对苏苏说:“公子今晚多饮了酒,怕是明早要头疼,我初来乍到,不知公子惯常喝什么汤什么茶,明早还请劳烦姑娘了。” 苏苏听懂了未尽之意,点点头:“我晓得了。嬷嬷还请保重身子,早些歇息。” 郑嬷嬷又待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走了。 苏苏躺下后,还没有睡意,便抱着被子出神。 在下人当中,从来不缺对主人家的各种议论,像二房那样为妾侍闹腾不休的,像徐弘简这般少年英才的,都是。 当日苏苏面对二夫人的威逼利诱,二公子的纠缠不舍,夹在中间毫无退路,是抱着极微薄的希望慌不择路走进了朝宁院躲起来,又用尽了她积攒半日的勇气才在三公子跟前哭求,说出来那番话。 苏苏咬了咬下唇。 可她进朝宁院后,加上在别庄的这段日子,和三公子之间,他,他连她的手都没摸过,最多是不小心碰到手指。 要说三公子讨厌她,应当不是的。前日他亲自给她喂补汤,一勺一勺的,极富耐心,不像是烦她。 可要说喜欢……苏苏大逆不道地想起听来的关于二房的浑话。二爷对他新收的妾侍很是热衷,凡是到后院,有大半时间都在她院里,连二夫人那儿都少去。连二公子在外胡来,去年养了外室那时也常去,被二夫人整治一通才消停。 三公子也许是觉得她可怜才收了她,因此才是通房而不是妾,把她藏起来没外人知道,在将来议亲时,才不会搅出乱子。 虽男子成亲前纳妾收通房是平常,但好些的人家是不大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的,更不论与他相看的都会是再尊显不过的门庭。 想到这一节,苏苏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不过她转念一想,若真是这样,等三公子将她放出府那日,她便能去找已经出府一年的紫云,她们一起开一家馆子,或者她们合伙做点心,在店里卖或者卖给酒楼,都是可以的。 想着这些,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翌日一早,苏苏亲手做了汤给徐弘简送去。做汤的同时,顺手又煮了些糯米丸子给宋温,交待仆妇待会儿端去给她。 到书房时,青木在外站着。 徐弘简在书房不喜有人在近前,向来如此。 青木见到她,施了一礼,低头替她推开了房门,低声道:“姑娘辛苦。” 冬日里昼短夜长,此时已然天亮,不早了,同以前在膳房时比起来,远称不上什么辛苦。她终究是受了他的恩。 徐弘简在桌前写着书信,见着她,目光在她身上顿了片刻,才下移看向她手中的东西。 苏苏今日换了新发髻,没再用那根红色发带,斜插着根珍珠簪子。 这根簪子与一对耳坠成套,徐弘简亲手挑的,他当日鬼使神差地走进金银楼,一眼就相中。 她没带那副耳坠,耳垂白净圆润,已经足够好看。 “昨夜睡得可好?”徐弘简夜里听了她肩疼,绿莺还找人拿了药。 “很好。谢公子关心。”苏苏缓步到桌前,温温顺顺地应答。她打开盖子,把汤舀出来,犹豫了一下,把碗递给他:“公子昨夜饮了酒,喝点这汤,会舒服些。” 徐弘简昨晚并没怎么动杯,但还是接过。 她自己怕喝热烫的汤汤水水,照顾人倒很贴心,入口不冷不烫的很合适。一小碗,很快便喝完了。 她鲜少找这样的由头来见他。 徐弘简此时不由羡慕起同僚李季,李季时常做张做势地抱怨自家妻子,说她总炖煮些吃食在夜里端给他,以致他批一叠文书都要停笔几次才能完成。 放在他身上,这种“烦扰”倒成了奢求。 第5章 初见 苏苏默默地收好碗勺,没敢多看他。她低眉敛目地僵立着,终于开口:“奴婢愚钝,前些日子在表姑娘那儿陪着,让念几句诗,奴婢都不识得……” 苏苏放在心里琢磨了半宿,若往后要出府自个儿过日子,日常的往来书信和记账总是少不得的。既然公子已经好心收了她在朝宁院里,想来从他这儿讨个识字的恩典也不会太难。 徐弘简颔首应允,又道:“等回府后,你让青木到书房里取几本书,拿回去看。” 宋温积年体弱,书是读过一些,她病歪歪地躺在床榻上的日子,看得大多是游记话本一类的。这丫头能想起念诗,着实是怪事。 “温儿习字抄经都静不下来,跟着她学,岂不是带坏了你。笔墨之类的尽管让绿莺去取,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来找我。” 宋温的身体不能多劳累,苏苏知道不能多打扰,便乖乖地点头。 苏苏眼睛里盛满笑意,眸子亮晶晶的,唇角微微上扬,显然很是期待。 徐弘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停了片刻,心底蓦地生出一丝怜惜。 宋温在刚开蒙时,收了不知多少名贵的砚台,她新习得一个字,便要跌跌撞撞跑去写给外祖母看,然后揣着外祖母奖赏的东西回去。 他自己在离开父母的时候已经念过一些书了。徐弘简回忆着。他那时就比旁的孩子聪颖,学得快,写得好,母亲在见他写字时还是惊喜非常,往往要拿些东西给他。 如果苏苏生在高门,兴许也会和他们一样,被父母亲朋惯着宠着,好像新学一个字是多了不得的建树。 他垂眸,正好看见苏苏的手虚握着抵在桌前,素手纤纤,指如削葱。 徐弘简还记得十一年前,她不服气地瞪着又大又亮的眼睛,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上一笔一划写字的场景。 闲置的草料垛里,两个幼童小心地缩在一方破旧的草席上,避着土坡上扬起的尘土。苏苏从灶台上偷拿出的一张饼,够他们当一餐饭,她把饼掰开,很大方地把大块儿的拿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苏苏。” “哪个苏?你写给我看,我会记得的。” “就是苏啊……难道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五岁的小苏苏很不服气。 “我会,我写给你看。” “啊呀,你识字,那,那能不能教教我,嫣是怎么写的。”她乌溜溜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 吃了苏苏给的饼,他愿意教她,便点点头。 八岁的徐弘简取了节木棍,在湿润的泥土上写出这个字。 小苏苏睁大眼睛瞧了瞧,低呼:“原来这就是嫣。我会写这个字!” 他疑惑地问道:“你会写怎么还让我写?” 小苏苏胀红了脸,以为他是不信:“我就是会,不然你再写一个,我马上就会了!” 他就写了“简”,和“嫣”排得整整齐齐。 小苏苏看了两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背向着他写出来的字,在他手心上写了“简”,毕了,头一扬,稚气的声音带着得意:“我写得对吧!” 后来小苏苏告诉他,在她四岁时,她娘亲就没了。在娘下葬后没人管她,她被人关在屋里,只能趴在桌上等。那张小桌上压着一张纸,苏苏知道这是属于娘亲的东西,不错眼地盯着看,即便她不识字也都盯着。过了没几天,那张纸也没了。 起初,苏苏还记得大半上面的字,她不明白意思但能大概知道怎么写。一年过去,那些字在她心上也变得模糊了,没想到她最后还记得的,就是她爹爹在娘亲的名字里最喜欢的那个字。 “嫣”是她背住的。徐弘简执拗地认为,“简”才是她真正学会的第一个字。 她应当还记得“简”是如何写,可是,把教她的那个人给忘了。 这是当领罚的。 “每过几日,都写张字拿给我瞧瞧。” 苏苏面上盈着笑,认认真真地应了声“是”。 转眼就到了该回徐府的日子,宋温还有些舍不得离开别庄。 “还没泡够热泉呢。”宋温嘟嘴,“而且回去了,姐姐跟我离得就要远些了。” 苏苏保证会经常去看她,宋温才又笑起来。 坐上回程的马车,帘布落下,苏苏松了口气。 她肩疼的毛病还没好全,被郑嬷嬷劝着,每日都去热泉中泡上一会儿。这些天徐弘简得了闲,甚少出门。她屋后的热泉和徐弘简起居的房间那方也是连通的,苏苏去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 回京途中有一截山路不好走,马车摇摇晃晃,走到一半还下起了雪。雪花棉花似地悠悠飘下来,同乘的安姑姑塞了暖暖的袖炉给她们抱着。 小窗外寒气凌冽,不能往外看,宋温便不错眼地瞧着苏苏。 被看了好一会儿,苏苏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宋温凑近,煞有介事地也跟着轻轻地摸了下她的脸,又道:“原来真是坐在我跟前的姐姐,还以为是画上走下来的仙子呢。” 苏苏脸皮薄,听得脸上发烫。 “长得美,声音也好听。”宋温继续说着,“上回的诗,可以再给我念一次吗?姐姐念得真好听,从前夫子跟我讲什么韵律,我全不明白,你一念,我才知道了。” 安姑姑不动声色地看向苏苏。 她今日妆扮素淡,口脂都没用,红唇不点而朱,眸似秋水。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也难怪二夫人和二公子同时看上了她。 老夫人诸事不管,大概还未知三公子这新收的通房背后有些什么事。安姑姑默叹,只盼着二房的人不要再闹出事来,免得牵带这无辜之人受累。 转念想到三公子,安姑姑心口一松,倒是她庸人自扰,多想了。他如何会护不住苏苏。该小心些的,是二房才对。 京城徐府 照别庄到徐府的路程算,宋温她们乘的马车至少还有大半个时辰才到,老夫人已经差人来门房问了好几次。守门的小厮知老夫人看重,不敢躲懒,规规矩矩等着,和老夫人跟前的丫鬟说话也都恭恭敬敬的。 二公子徐丨明甫的长随秋仁走门上过,听了一耳朵,顿时打起了精神。 近来二夫人在课业上问得勤催得紧,再加上没能得手佳人,二公子的脾气是越发地差。因着这些日子二爷与二夫人龃龉不断,二公子没敢再往酒楼里去花天酒地,他一身闲气便往秋仁身上撒。 前几天趁着三公子不在,二公子想见美人却没胆子踏进朝宁院,便让秋仁拐弯抹角去查探了一番。这才知道三公子新收的小通房同表姑娘一起到别庄上去了。 听门房的小厮说苏苏快回来了,秋仁忙忙跑回紫竹院,唯恐晚上一刻,二公子从其他人那儿知道了这个消息。 秋仁形容焦急,他进了紫竹院之后,院内的丫鬟小厮都不敢拦他,秋仁也就不知道二公子正和连翘在房里胡闹。 “公子,回来了,回来了!” 秋仁推门而入,坐在二公子怀里的连翘动作一顿,脸上的娇笑几乎维持不住。 连翘放在二公子腰侧的手臂一紧,随意调换姿势一般动了动腰,让自己丰满处与他贴合得更紧,嘴上说得却很贴心大度:“是有什么事,值得你这般急急忙忙的。是我不好,险些误了公子正事。” 徐丨明甫在她背上轻轻一拍,漫不经心地扫了秋仁一眼,问道:“有何事?” 连翘嘴角的笑一僵,心知二公子此时是歇了那番心思,不由地暗自咬紧了牙。 秋仁瞟了连翘一眼。不管如何说,连翘都是二公子收用了的贴心人,他不好说得太直接去刺她,便说:“表姑娘回来了。” 连翘在徐府多年,比秋仁更早知道苏苏跟着宋温去了别庄,眼下她哪里不明白是谁回来了,心中恨极了。 徐丨明甫心情不错,还有闲心随意哄她两句:“娘近日把我看得紧,祖母的心肝回来了,过几日我也可以借着她的光出府逛逛,到时候给你带盒胭脂。”边说着,手上也不安分,在连翘身上捏了几把。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翘只能笑着谢赏,只是心里又给苏苏添上了一笔新仇。 第6章 冷落 这一路回来比平常时候还多耗费半个时辰,到徐府时,天空昏暗,浓云渐起,瞧着也是个快落雪的样子。 绿莺和红鲤在后头那辆马车上。安姑姑扶着宋温下车后,苏苏又等上了一会儿,她俩才上到前面来接她。 小刀子般的北风兜脸刮来,迫人得紧。刚从车厢出来,苏苏裹了裹斗篷,一手抓紧了衣领,一手掌着红鲤手臂下地。 一股风恰好贴地而来,将她的衣摆吹散开。 宋温在门内等着,还没往里走,原本正与徐丨明甫说着话,听着这阵风声便转头往她那儿望过去,着急道:“姐姐快来。” 徐丨明甫也顺势看过去,嘴边牵起一抹笑。 寒风像懂人心意的大手,散乱了她的衣摆,让她脚下的步子顿了顿。目光渐渐往上,这阵风将她拥着,厚暖的斗篷贴在曼妙的身段上,她的肩背仍是薄薄一层,更显其窈窕纤弱,细腰不盈一握。 活像个从云笼雾罩的仙山上走下来的仙子。只这样看上一眼,徐丨明甫喉咙便紧了紧,先会儿没能在连翘身上泄出去的火又在腹中闹腾起来。 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一看就知她的妙处。 想起她已是朝宁院的人,不由大为可惜。但即使不能与她一夜温存,走近了看看也是好的。 徐丨明甫看过来时,苏苏也看到了他,立时敛了面上的笑,垂了眼眸,握紧了红鲤的手。 徐丨明甫身边的秋仁在一旁瞧得胆战心惊的,祈求着自家公子只是看看便罢。 若要真对小娘子动手动脚,惹得那位动了真气,把事情闹开来可不好收场。到时候二夫人舍不得把二公子如何,最多关上些天,罚去跪跪祠堂也就算了,落到他身上必是一通棍棒,非得打死他不可! 一 回来这天离除夕已经不远。宋温甫一回府,就被老夫人叫去陪着,让她选些东西给相熟的贵女送去,完了还有给宋家那边儿亲戚的礼要挑,着实忙了一阵。 苏苏记得宋温的话,时不时也去她那儿坐会儿。宋温还帮她挑了几匹做春衣绸缎,早年临过的帖也翻出来拿给苏苏。 有几日里宋温出府,也让丫鬟到朝宁院请过她。为了避开徐丨明甫,苏苏都婉拒了。 之前徐丨明甫不依不饶地纠缠,险些害了她,如今能避则避,不沾惹是非便是最好。 没事的时候决不出朝宁院一步,没事就写写字绣绣花,偶尔再请郑嬷嬷指教一二。 徐弘简又和从前一样,整天地见不着人影。苏苏倒还记得他说的话,每日都认真写上一会儿,过几天觉得自己有所进益了,再挑写得最好的一张送去。 进到书房时,平阔的桌面上整齐地堆叠着一丛书,大多都与政事刑律相关,苏苏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字和这些书籍放在一处,后面再去时,就再顺手端上两盘小点,把自己写的字折起来装在盒子里放在一边。 苏苏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没有,三公子成日忙着,大概只略略看上一眼就让青木收起来罢。 认字和刺绣都是苏苏自己要学的,学起来就比一般初学者更认真仔细,进步也快。短短时日就有不小变化,宋温见了都称赞不已。郑嬷嬷也夸她的针线工夫越发娴熟。 苏苏听了夸赞心里开心,就更是一门心思扑在上面。 郑嬷嬷早年是绣娘出身,只有苏苏不想学的,没有她不能教的。 郑嬷嬷见苏苏这样,心思便活络起来,在徐府绣房来人时,特特少报了些数目。只等着过些日子苏苏学成了,让她亲手给徐弘简做上几件贴身衣物。 苏苏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出去见人,但有人特意要来找她。 二房的云姨娘。小丫鬟打帘子进来回话时提到这个人,苏苏听闻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云姨娘比她大两岁,从前也在膳房,后来被调到二房那边小厨房上当差,没过多久就被二爷看上收用了。听人说是二爷某夜里喝醉了酒,大丫鬟不乐意伺候,云姨娘被她们支去应对,才被看上的。 云姨娘离开膳房后,苏苏就再没见过她。但云姨娘还在时,对苏苏虽算不上照拂,在那群欺侮苏苏的人中间,算是对她不错的。 二房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前些时候二夫人和二公子同时盯上她,从此事上就可见一斑。苏苏打心底不愿跟他们打交道,犹豫了几息,还是让云姨娘进来坐坐。 云姨娘在外等了不久,就见方才进去的小丫鬟朝自己走来。小丫鬟脸上藏不住事,她一看便知道自己来对了。 果不其然,小丫鬟邀她进门。 云姨娘在二房待了一年半,只有起初两三个月的日子好过些。后来二爷慢慢厌烦了她,又有新人进来,逐渐就将她淡忘了,现在一月能到她房里来上一次就算不错。 没有伺候二爷的机会,又没娘家可以帮衬一二,为以后日子好过些,云姨娘把全部的心思放在讨好二夫人上头,二夫人先前想把苏苏塞到二爷房里这事,云姨娘也是头几个知道的。 自从苏苏进了朝宁院,二夫人再也没提过这事儿。云姨娘冷眼瞧着,知道她是遗憾这事没成,但没胆子闯到朝宁院里去跟三公子抢人。 二爷本来就不是老夫人亲生的。再加上如今大房上下都争气,连做侄儿的,都升得比二爷快,二公子又不中用。说句不好听的,过后几十年,二房还盼着在大房庇护下过日子呢,二夫人哪敢为了一个小丫鬟把人给得罪死了。 而云姨娘因着是从膳房出来的,与二夫人比起来,和底下人走得更近,也就知晓二公子也曾对苏苏有意。 在这趟浑水里能干干净净走出来,成为三公子房里的头一个。云姨娘觉着自己素日倒是小瞧了苏苏这个小姑娘。 云姨娘忖度着,三公子既知道这些,还把她放在身边,该是极为喜欢的,不然如何能容得下?于是便想借着从前同在膳房的缘分,来看看能不能和苏苏再搭上关系。 云姨娘揣着满腹心思往里走,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 朝宁院伺候的人少,外面的人不常进来也不敢进来。 云姨娘头一次来,她侧头一看,墙角的那棵不正是二爷想送给上峰,结果花了几千两也没能到手的百年老树? 照云姨娘看,这树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可它寓意好,二爷说,大人家中的幼子打娘胎里体弱,费尽心思也养不好,送别的都不如这个贴心。 云姨娘收回目光,把那点讶异装进肚子里,嘴角一牵,脸上端起笑意。 掀帘子进去,略略一看,便知道苏苏这房里吃的用的,样样都不输二夫人房里的,只是少些华美精致的摆件,但那榻上垫的、手边放的,无一不是珍贵稀奇之物。 云姨娘恍惚一想,这当是与表姑娘房中差不太多。 可表姑娘是什么身份? 不由得心中又是酸又是妒,云姨娘想着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才忍了下去,勉强维持住她面上的笑。 “有些日子没见过妹妹了。今儿日头好,我得空出来走走,便想来看看你。” 郑嬷嬷听了便皱眉。这女子张口就叫妹妹,也是她能叫得的? 姑娘如今面上是个通房不错,但怎么也轮不到这二房的姨娘来喊什么妹妹。 云姨娘还没听得苏苏应她这话,就感到一道凌厉的视线扫来,她侧眼一看,是侍立一旁的老嬷嬷,神情肃穆,冷着眼看过来,竟比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还要骇人。 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探视,云姨娘椅子都没坐热就起身离去了,拢共也没跟苏苏说上几句话,且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苏苏默默听着。 云姨娘来找苏苏这事,郑嬷嬷不甚满意,但如今她在明面上不大好直言训斥,便告诉了青木。青木当夜就转告给了徐弘简。 彼时徐弘简正在灯下看着苏苏写的大字。青木转述着郑嬷嬷对云姨娘的形容,他听着,不由皱眉。 在外人眼里,莫非是他太过冷落她,才让云姨娘这样的人都来敢打扰? 徐弘简屈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垂眸思索。 第二日,苏苏刚用完早膳,郑嬷嬷就满脸喜气地找来,拿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和账册给她。 第7章 嫂子 苏苏见状愣了一愣。 不怪她觉得稀奇,实在没听说有谁家公子把铺子的账册拿给通房过目的,大多是成亲前由母亲管着,成亲后就交由夫人打理。 装着账本和钥匙的紫檀木盒子就价值不菲,盒面还精细雕刻着繁复细纹。 郑嬷嬷掩不住心中欢喜,忙忙出声:“这些账都是经人查过的,掌柜的也都与青木交代清楚了。只是没个人去铺面上看看,姑娘要得闲了出去走走,若合适便顺道看了。这些铺子大多是布庄金楼之类的,姑娘也可去看看新鲜样式。”说着便让绿莺把东西好生收起来。 镇国公府的产业甚多,自徐弘简回京到了徐家,镇国公夫人年年都要拨些产业到他名下,生怕儿子在徐府过得不好。一年年积累下来,徐弘简手中可用资财也算得惊人。 眼下挑的这些铺子,有好几家都是正在京城贵女中间风行的,很受追捧。镇店的大师傅都是世代传下来的手上功夫,还有特地从各方请来的能手,他们出产的物什跟上贡皇城的东西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能把这些拿出来,足见小主子对姑娘的在意。郑嬷嬷自是欢喜难抑。 要说小主子放在心上的小通房有什么不好,郑嬷嬷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丝毛病,但非要论起来,姑娘是过于乖巧了。 郑嬷嬷也知晓苏苏学字是在小主子那儿过了明路,针黹女红更是女子都应当学上一些的,这两件事都极耗费精神和耐性,可她在旁侧瞧着,苏苏竟然能一丝不苟地做着,把两样换着来。 换做是她从前见过的贵女小姐,两三日这样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暗自抱怨的,可苏苏仍是整天笑盈盈的,手上做出的东西、写出的字也越来越好,竟比特地钻研这些的学徒还要仔细。 动静相宜,张弛有度才是最好的。 小主子能如此体贴,郑嬷嬷也愿意顺水推舟,让苏苏承了这情。 稍作思索,郑嬷嬷就道:“前些日子表姑娘不是想要个荷包,指明了要个新鲜花样?我年纪大了,到冬日里就怠惰些,拿给姑娘您的,都是些往日常给绣娘丫鬟们练手的花样,不如择日出门去看上两眼?姑娘您也再制上几件冬衣。” 徐府都是年年中秋一过,就让绣房量身裁衣,预备过冬的物件了,苏苏进朝宁院进得晚,那时并没赶上。 在别庄时,宋温就提起回府后想让苏苏陪着去购置些小玩意儿,可回府当天在门前与徐丨明甫撞见,让苏苏生了退避的心思,怕她与宋温出去是徐丨明甫陪护着,后面就找了由头婉拒了。 眼下听郑嬷嬷这番话,苏苏自是乐意。 没来朝宁院时,出府大多时候都是去卖食材或器皿的摊上,少有能自在玩乐的。 她最近让外出采买的丫鬟帮忙,去寻紫云给她带个话。可惜不凑巧,那日采买的丫鬟去的时候,紫云并不在店里。过后哪日出府,若是顺路便去找她。 一 年节将近,对平常百姓来说,是一日胜一日的满足和快意。辛劳一年下来,积攒不少家底,到了末尾这么几天,多干的一天就好像从老天爷那儿捡来的日子,他们多赚些银子回家,全当神佛怜惜,在年节跟前赐来的福气。 这日天色昏暗,未近黄昏却已有夜色。如此天气,沿街的摊贩只安安静静守着,未尝叫卖,此时街上行来的路人步伐稍紧,都想快些赶回家,灰扑扑的天,保不准就要落雪落雨。 沿街茶馆的二楼包厢中,两个男子相对而坐。 绯衣男子腰上挂着水头极佳的玉佩,束发玉冠精巧夺目,所着衣衫上金线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图案。他一双桃花眼生得水波漾漾,整个人往那儿一坐就是招摇二字。 一晃神看去,还以为是哪个游手好闲偏好风月的世家公子,怎么看都与他挂职大理寺的身份叠不到一处去。 桌上热茶白雾袅袅,他们二人却不是在此品茶闲话的。 徐弘简坐在那儿,像一面无波无澜的水镜,白郁南从他面上找不出任何波动。 白郁南静默着等了半天,也问不出话,抬头对着那张脸看久了,只能在徐弘简眼中看着自己近乎花枝招展的模样,跟徐弘简搁在一处,好像也不怎么合适。 刑部与大理寺在历朝历代都关联紧密,办案时总免不了有些往来。为着心中的疑虑,白郁南今日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 白郁南心知等不到他先开口,遂自顾自启唇道:“徐大人事忙,我也不好多加打扰。只是鄙人实在好奇,徐大人是如何找到那些证据的。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都是为朝廷效力,这赵家的事儿,也是当今的一块心病,我受命筹备修改律令诸事,你看……” 丝毫不避讳就是有借着修改律令一事处置赵家的想法。 只是律令不是想改就能改,赵家这个盘踞百年的庞然大物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 徐弘简轻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道:“白大人慎言。” 白郁南一顿,笑着摇摇头,心想,你敢把赵家的罪证直接呈送给皇上,一力促成此案变成皇上不得不看重的一桩事,可是身体力行地摆明了立场,他只是口头说说,又有什么打紧? 皇上与赵家之间,也只剩一层粉饰太平的遮布搭在上面,一撕扯就要破开,还差他这几句? 但转念想到宫中那位刚怀上一胎的吴婕妤,还是顿住了话头,绕到别的事上去了。 白郁南话说得多,茶也喝得快,不久又斟了一杯。手边的糕点已经没了热气,一时觉得腹中空荡荡的,随手取了一块来尝。 “这茶楼平平无奇,糕点却做得不错。难怪可以在这个地段开下去。” 徐弘简垂眸不语。 当初盘下这家茶楼,的确也是因为老板娘做得一手好点心。 今日白郁南有口福,也是因了他想带两包糕点回去给苏苏尝个新鲜。 许是觉得已经有来有往说了那许多话,白郁南吃罢糕点,又开始不把徐弘简当外人地感叹道:“镇国公夫人那南园里的厨子才是真的手艺一绝。你看这天,瞧着像要下几天雨。年前的京城,不是大晴天便是落雪,上回有这天气,还是十年前了。若镇国公府那孩子没被送走,我还能多去南园几次。” “要不是……他还得叫我一声姐夫。”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白郁南第一次顿住了话头,眉间露出一抹怅然,显是想起了一桩难为人道的伤心事。 白郁南同何家表姐之间曾有一门亲事,徐弘简是知道的。但两家后来不知怎么商量着退了婚事,但六七年过去,直到如今也是一个未娶一个未嫁。 听他的语气,也不像是生了仇怨的。 “瞧瞧,这不就下雨了?我没说错吧。” 一场雨接连下了两三天还绵绵不休,像把开春的雨一股脑塞到了年前,要给街巷房舍都去去一年积累下的尘灰。 朝宁院角落栽种的那颗松树被雨水淋洗得干干净净,苍翠挺拔,松针油亮。 下雨天总是让人更能静心,苏苏本就能坐得住,这几天又绣好了两方手帕。 郑嬷嬷唯恐苏苏多费了眼睛,午膳后一番劝说,备车备马将人带了出去。 一行人撑伞出行,在过跨院时就落在了旁人眼里。 都是刚从管事那儿领了月例银子的各房奴婢,本是开开心心低声笑闹着,看到雨幕中走来的一行人,都下意识噤了声,让到一旁默默目送着。 她们中间有艳羡的,也有在心底生出不甘和嫉妒的。 中间站的一个叫紫萝,从前和苏苏一同在膳房待了两年。紫萝费了好大工夫也没能到老夫人的云寿堂当差,最后又是塞银子又是说好话才到了二夫人跟前做个小丫鬟。 谋到这份差事,紫萝已是心满意足,她在膳房时偷学了手艺,在二夫人跟前也寻着机会露一手,打赏加上发的月例银子也还丰厚。 二公子刚缠上苏苏那会儿,紫萝还住在苏苏隔壁。二公子房里的连翘来了几次,为二公子哄着苏苏。连翘名义上还是个丫鬟,但私底下大家都知道只等二公子取了亲,连翘就会被抬成姨娘,因此对她多有恭敬。 紫萝那时对连翘说着好话,殷勤得不行。连翘也不看她一眼,仍是冷言冷语的,对苏苏却是热情过分。 几回接触下来,紫萝也知道了连翘是个不好招惹的,便也不那么羡慕苏苏,等着苏苏真进了二公子院里,连翘那时可还有好脸色给苏苏看? 老夫人邀镇国公夫人来府里那日过后,苏苏便没了踪影,膳房的人都没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紫萝是过了几天才走的。 紫萝想起那时来打听苏苏的妇人。 那天膳房刚忙完一阵,灶上的厨娘和婆子们都各自回去,或是找地方打牌玩乐,紫萝为了从膳房出去,花光了积蓄,只能闷在屋子里。 一个穿灰布衣裳的妇人找来了,大概三十上下,脸圆鼻尖,挎着个包袱里面鼓囊囊的不知是什么,她来了见附近就只有紫萝一个人在,便问可知苏苏到何处去了,为何不在屋里。 紫萝那会儿子正心烦,与苏苏又没几分交情,见这妇人对着她都唯唯诺诺不敢大声说话,随口就道:“谁知道哪去了?这院里这么多人,我又不是管事的,如何知道去哪了?只听说前些天招惹了主子,许是犯了错,不知道去哪领罚了,哪里是我们做奴婢的可以过问的。” 说完便倚在门上靠着,心想着,那妇人要是托她把带来的东西交给苏苏,她便好心帮了这个忙。 没成想,那妇人一听这话,眼光闪闪烁烁,嘴巴一张一合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她粗糙黝黑的大手往包袱上一拍,身子一转,把包袱挪到后面去,像是谁稀罕她那包里装的东西似的。 竟是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 这种有好处就巴巴贴来,一听有麻烦转身就走的人,饶是紫萝也没见过几个如此干脆的。 那妇人恐怕是苏苏家里的某个亲戚。 紫萝是被她当赌鬼的爹给害了才卖身为奴的,家里对她也是不闻不问,心里就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慨来。 此时看着苏苏在几个仆从拥护中往外走去,紫萝微微屏息。 当人通房充其量就是半个主子,还是要看人脸色,一时能讨得好也是好的。 紫萝心底只盼着苏苏那自私的亲戚和自个儿那不争气的爹从此都别再找来添乱了。 第8章 出府 从侧门出来,马车早早在外候着,待苏苏上车,郑嬷嬷才一一列出她挑出的几个铺子。 “……这几个离得近,也不贴近闹市,这雨天出门去逛上一会儿,不吵不闹的,挺好。” 绿莺和红鲤听郑嬷嬷数着店名,面上流露出的几分期待神色落到苏苏眼底。 她们在府里待了一月有余就如此渴盼着能在街上闲逛片刻,三公子虽能日日自由出入府门,但大多时候摆在他面前的都是亟待处置的繁杂差事,其中不乏人命关天牵涉甚广的案子。 被这样的事日日缠着,他何时能够松快一会儿呢。 想到此处,苏苏也盼着能替他挑些新鲜的物件。最好能有适合他的,并且是她方便替他挑选的。 须臾,马车停在了门店开阔的布庄前。许是雨天不便出行的缘故,门前没有其他客人前来,只有两三个妇人在边交谈着边挑选布匹,小厮脸上挂着笑,垂手立在她们附近,没有上前打扰,只等着她们抬头找人问询时再上前。 绿莺扶着苏苏一进门,掌柜的就从柜台后绕了出来,疾步走上前来一揖:“姑娘面生,想是第一回来,请移步内间,我去叫两个娘子来作陪。” 郑嬷嬷恰好进门,她脸上端了笑,朝掌柜的一亮手中的物件,又道:“麻烦掌柜的。” 掌柜的一看,态度又恭敬许多:“岂敢说是麻烦,原是小夫人,还请移步。” 苏苏咬了咬唇。 称呼她“小夫人”是极为客气的说法,苏苏自觉担不起这句,但既然郑嬷嬷在旁侧都未说什么,她只默默受了。 待到了内间,刚一坐下,就进来两个笑容盈面的娘子,带着小厮拿来许多时兴的料子给她看,又做了许多推荐。 “娘子肤白,这匹与娘子最是相称。” “这匹娘子既喜欢,不如把这个也拿着,给自家相公也裁上一身,你俩站在一处定是好看得紧。” “这种布料细腻柔软,最是贴合肌肤,前日就有某家夫人拿了许多,说家里老爷要往南边去做官,怕在外不方便,要给他多多备上这些贴身穿的衣裳呢。” 两个娘子推售得起劲,绿莺和红鲤两个未嫁的小姑娘听了都脸上微红。 哪里想得到到布庄上来会听到这些?虽然都是寻常人家的夫人惯常买的物件,她们姑娘都还没伺候过人呢。 郑嬷嬷却是频频点头,偶尔还顺着两个娘子的话问上几句。 最后给苏苏和徐弘简都各挑了二十匹,绿莺和红鲤也选了几样她们喜欢的,交代掌柜的晚些时候一齐送到府上来。 后面去的绣房,糕点铺子,掌柜的都是如出一辙地热情,好在没再提那些让人听了脸红的事。 苏苏看了都觉得新鲜。郑嬷嬷在一旁打量着她脸色,一边向旁人交代着,不知不觉就要下了许多物什。 最后去的是坐落在繁华大街上的金银楼。即使是下雨的天气,这方也是游人芸芸。苏苏她们所乘的马车入街后慢慢行了许久才到了如意楼门口。 一进如意楼,掌柜的就认出了郑嬷嬷,随后把她们请到了二楼亲自接待。 掌柜的是二十来岁的美娇娘,打扮得十分好看。脸上的妆容是偏浓的一种,把她的眼尾描画得微微上翘,显得极为勾人,苏苏没忍住多瞧了两眼。 掌柜的也不挪开眼,还朝苏苏抛了个媚眼,爽朗道:“我这妆可不适合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让我瞧瞧,啧,本来就生得娇妩,要再如此妆扮,岂不是成了桃花妖,人人都要教你迷住了?” 苏苏听了只觉得不好意思,面颊微红。 绿莺和红鲤却知道掌柜的说得是真的。 她们姑娘偏好清淡妆容,若不是早制好的冬衣有颜色鲜艳的,估计她连明艳点儿的衣裳也不会挑来穿。饶是这样,姑娘的容貌也常让她们惊艳不已。 尤是清晨刚醒来时,粉颈玉肩,婷婷丰韵,每每看得她们脸红心跳。 绿莺心思一动,悄悄打量掌柜的,心中暗想,若真给姑娘描上这个妆,在夜里去叩公子的门,想必一定成事罢。 掌柜的调笑一番后,拍了拍手,门后走出几个捧盒的丫鬟,垂着头相继走上前来,把精致华美的盒子放到桌上。 盒子一开,金玉翡翠琳琅满目,全是精工细作的钗环簪子,与一楼柜中架上摆放的首饰比起来,算是精品中的精品。 中间卧着一对翡翠滴珠耳坠,上面一圈细细的金线绕出简单的花纹,翡翠呈极为通透的嫩绿色,水光莹莹。掌柜的把它取出来,就像两颗水珠子滚在她指尖上。 她小心地给苏苏戴上。苏苏的耳垂嫩白,再坠上水珠般的翡翠珠子,让人很难忽视这处的圆润可爱。 这一对耳坠与苏苏今天穿的衣裳很相称。云白的衣衫显得她肤色白皙粉嫩,领口一圈白色绒毛松松地绕着脖颈,既可爱,又显得玉颈纤细,衬得整个人像娇嫩的芍药花,惹人忍不住地爱怜。再添上这耳坠,就如花瓣上添了露珠,显得那清珠下的花瓣更为秀丽。 在苏苏对镜相看时,掌柜的,也就是萧娘子站在旁侧,忍不住勾了勾唇。 男人就是男人,偏好些什么就总是变着法子要让屋里的小娘子穿上戴上,连她们小主子也不能免俗。他特意画了图样交到如意楼,一番工夫也没白费,与小娘子很是相称。 类似的情形,萧娘子不是没见过。 某家公子明明早订好了首饰,却要哄着自家夫人来如意楼,在她挑选时在旁边装作不经意地说些什么“这个很衬你”、“你戴这个好看”这些话,哄得夫人又是害羞又是欣喜,最后把早前订下的那些都拿下了。 萧娘子此时想,不知道小主子要是陪着这姑娘来,会是什么场景。 要说小主子忙于公务,他的确也是诸事缠身,但又费了心思画了一叠首饰图册让青木交给她,还嘱咐了一些话。 萧娘子摇摇头,实在想不透小主子的心思。 只有一点她可以确信,那就是照如意楼的手艺,这批东西她们带回去,小主子见姑娘戴上,必定是喜欢的。 苏苏从如意楼出来时,仍是在下雨。马车在街角候着,车夫要一阵子才能赶过来,她们便在门前等。 偶有雨丝飘落到屋檐下,绿莺适时地给苏苏撑起伞。 没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小摊上,两人正望向她们这方,低声交谈着。 “是不是我看错了?那边那位,怎么看起来像舒远他家那个妹妹?” “什么妹妹的,除了他们前几年卖给人家的那个小丫头,他们还有哪个妹妹?便是那个小丫头,也不是舒家亲妹妹呢!前些天舒家嫂子不是去徐府找人了?回来之后把收了人家的钱都退了,说是惹上祸被主子打发到别处去了。要是那边的贵人是他家那个。舒家嫂子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拿到手的银子,她能说退钱就退钱?” 先前说话那人犹豫了片刻,想着,说得也是。他本想再看两眼,那边的丫鬟已经撑开伞,把人的半边脸全挡住了,不由心里发虚。 “许是我真看错了……哎,舒家那妹子也是真可怜。被人卖了之后,他们也不管不问的,到人家亲娘的坟被山洪冲毁了才把她叫回来,又伸手要钱。我听说呀,那丫头的亲娘死前,是给了一笔钱给舒家那两口子的……” 另一人摇摇头,也叹息道:“他们说卖就把人卖了,有人说亲,问也不问就收了人家的钱。瞧舒家嫂子那模样,也不像是会帮着打点、求人多照顾的。那小姑娘从小就是十里八乡长得最水灵的,遇到这样一家人,真是可惜啊可惜了。” 第9章 雪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在深宅大院里。 苏苏那边出府不久,云姨娘就通过底下的丫鬟那里听说了,出门采买的小丫头连苏苏她们的马车往哪个方向去了都指了出来。 一般时候,丫鬟小厮们避讳着不让主子知道他们谈论这些。但一旦有有心人想知道,从他们那儿探知一二也是方便得很。 像云姨娘这般在二房不受宠的,在府里只要小心着别去惹夫人的眼,日常里是能四处行走的,偶尔有什么缺的少的,去夫人房里说一声,就是带着一两个丫鬟悄悄地从侧门出去也没什么,但她要想坐府里的马车出去,可是三五年都盼不来一回。 徐家的家风还算清正,不像有的勋贵家里闹出些宠妻灭妾的笑话来。二爷院里是要乱上些许,但都限于院墙之内,了不起就是二爷同夫人之间闹上一闹,从来没传出去过,更别提带着宠妾通房招摇过市的。 云姨娘靠在椅中,把手中的绢帕揉了又揉,凝神思索着下一步要如何走。 除非她是个瞎子,否则不能看不清现下的形势。 二夫人让妾侍闹得头疼,眼看着自个儿看好的小娘子去了三公子院里,还非同一般地受宠,心里自然会不舒坦的。 可二房被大房从上到下压一头,至少在二公子手里是翻不了身的。二夫人她即便胸中有气,也不能去向三公子房里人撒气,可偏偏又忘不了苏苏这事。 云姨娘抿了抿唇。 若是她趁着府里大家还没跟朝宁院里那位走动起来,借着先前在膳房共事的微薄情分硬凑上去,应当还是能讨得些好的。 等二夫人再想起苏苏时,她说些自己在朝宁院听来的消息,二夫人正好也愁着插不进人手,岂不是既解了夫人的烦闷,同时也显出自个儿的作用了。 云姨娘端起丫鬟奉的茶抿了一口,缓缓舒出口气,捏着帕子起身,挥手让丫鬟近前来:“走吧,是时候去夫人房里了。” 二夫人的宁贤院 云姨娘到时,二夫人刚发完一道火,屋里屋外一众丫鬟都屏息凝神的,大气儿都不敢出,进出俱是低头附身。 两个青衣小丫鬟扫净了碎瓷片,小心地从里退出来,走出去好长一截才敢直起身来,仍是不敢闲话。 过了会儿,里面嬷嬷出了声,丫鬟们奉茶的、端瓜果点心的鱼贯而入,只听得到衣角擦过的窸窣声。 云姨娘脸上的笑都僵住了,也没听夫人叫她,只得安安静静等着。 好在她已经是熟悉了二夫人的脾性,因此并不算十分难熬,只是两层锦帘掀起时,那屋里透出的热气扑到她脸上,让她双眼有些酸涩。 “进来吧。”等了又等,二夫人终于出声唤她。 云姨娘重又挂了笑在脸上,一步步走进屋里,头也不敢抬地先行了个礼,二夫人喊了起,她才笑盈盈地道:“夫人为了府里,成日辛劳个不停,该多保重身体才是。” 二夫人揉了揉额角,很是疲惫地抬了抬手,让云姨娘落座,又道:“我倒是想保重。总有那不省心的,一个没看紧,就要生出些事来。” 二爷同二夫人之间吵吵闹闹乃是常事,真要说起来,相敬如宾是算不上的。但一旦有什么事,没别的人可说,也只能夫妻之间商量着来。 二爷徐致在仕途上没什么建树,眼见着是指望不上了。好在老天爷没把路给他堵死了,徐致在溜须拍马这上头倒很有一套,和上上下下的官员合得来。在官场上混久了,也能趁着东风认识些平日攀交不上的人家,找到些生钱的门路,这才有了资财供他蓄养娇妾。 二夫人母家姓钱,可实际上是再清苦不过的书香世家,和大夫人宋氏的母家是万万比不了的。她嫁到徐家近二十年,跟大嫂宋氏的关系一直处不好,其中就有她妒忌羡慕的心思作祟。 而钱氏唯一的儿子徐丨明甫可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在读书上面实实在在像极了他父亲徐致。仕途这条道如若靠徐丨明甫的学识,是不成的,钱氏便想着为他另谋个出路。 徐致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钱氏早年里为这个怄了不知多少回,可近两年徐致搭上了吴家旁系的两位老爷,带得二房的日子好过起来,钱氏也就对他在外的那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闲不会提起。 吴家在大梁的地位虽不比从前太后把持朝政那时,如今也还是京中有一席之地,平常官宦人家都要敬上三分的。 吴家旁系的二位老爷交到徐致手上的事儿,是一桩药材买卖的生意。 这生意已经是那二位做熟的,原本放到徐致手上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可没曾想,这好端端跑了两趟,赚了些钱在手上之后,一来就来个大事,手上赚到的钱可能都要赔出去不说,还要多吐些出来才能摆平得了此事。 这事在心上压着,钱氏如何能不头疼。 云姨娘不知道内情,生怕再惹钱氏不喜,战战兢兢陪坐着,只挑些不会出错的玩笑话说着逗乐。 钱氏抿了口茶,把心头的躁意压了压,随口问道:“你从前在膳房的时日不短。可知道有哪个厨娘药膳做得好?”那批药材砸手上实在可惜了,越放越轻贱,不如挑些出来,做成药膳给老夫人和表姑娘补补身子。 云姨娘勉力思索:“这平常菜式各有各的拿手活儿,说起药膳,还真没怎么做过。只听说早几年表姑娘身子不大好时,三公子特地寻了老大夫来给她调养,那大夫有到膳房交代过。” 听云姨娘提起徐弘简,钱氏身子一顿,想起这棘手之事终究是要落到刑部去办。 但宋氏去寺中礼佛后,钱氏与大房更是不怎么来往,和朝宁院也没什么交情,连个人手都安插不进去,何谈其他? 在各家行走时,钱氏也是听过徐弘简在外的名声的。 那般人物,同他们二房感情又淡薄,如何才能让他透露些许呢。 云姨娘还轻声地继续说着:“……几年前的事不知谁还记得清。不过我记得有个小丫头在膳房讨那个老厨娘喜欢,从她那儿学了不少。说起来也真是巧,就是上月进朝宁院的小通房。” 一 云厚雾重的日子,又是在冬天,天便黑得格外早。 白日里走了许多家铺子,回府后绿莺伺候着苏苏好生泡了会儿,又给她捏了捏肩,解了乏累。 新买的膏脂香气馥郁,取一些抹在肩后,周身都笼着这香。苏苏闻了闻,很是喜欢。 外面的风声一紧,廊下的灯火便跟着晃动,暗黑的影斜斜地投在窗上。 “夜里怕是要下雪,要多备几个汤婆子。”红鲤絮絮叨叨念着。 苏苏手中正抱着一个,屋里已经烧得热热的,寝衣也齐整地穿在身上,她本不冷的,可红鲤非要塞给她。 苏苏仔细嗅了嗅,好像能闻到一种特别的味道。那是下雪前独有的气息。 恍然间,苏苏仿佛看到徐弘简从风雪中归来的样子。 不知他的衣衫上落了雪,闻起来又是什么样的。 徐弘简归来时,大雪纷飞,雪花如纸片一样层叠着落下。 朝宁院的灯在雪中亮着,黄色的光在雪影中投在他的脚下。 青木刚取过徐弘简脱下的大氅拍了拍,一个小丫鬟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捧着一个汤婆子交给青木,让他转呈给徐弘简。 青木的表情有些古怪,交到徐弘简手上,才慢吞吞地说:“是姑娘给的。” 徐弘简接过。 手中的热意传到四肢百骸,连他的心也变得滚烫起来。 徐弘简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放到鼻尖轻嗅。 一股浅淡的香气从指尖散开。他眸底闪过一道暗色。 第10章 学乖 夜色浓稠似墨,穹顶飘落的雪花静静地妆点着沉睡的京城,把夜里该有的、不该有的声响都给掩盖了,耳中只剩簌簌雪声。偶有树枝承受不了雪堆的重压,扑地一声将落雪卸下,这才稍稍显出生意。 徐府各院落中的屋舍也大多熄了灯火,只在主子安睡的房间外还留有几盏照明的小灯,守夜的奴仆蜷缩着窝在炉火旁取暖,也都恹恹地生了困。 朝宁院,徐弘简所在的书房还亮着灯,是一片雪白寂静中唯一灯火通明的房间。那亮光在夜幕中显得格外惹人眼。 苏苏卧在床上,能看到窗上映出来的那丁点儿微黄。 蓬松柔软的被褥裹着她的身子,原本应是舒适暖和的,苏苏却觉出了些许燥热。 她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手攥着锦被边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窗。 先会儿为何要想着让人拿汤婆子给他? 青木照料起人来是万分细致,从不出错的。何况这样冷的天,但凡长了眼的都知道是落了大雪,如何就缺了她这儿的一个汤婆子? 摸摸心口,那儿鼓鼓胀胀的,一颗心在胸口蹦得不停。 书房内,青木把汤婆子递给徐弘简之后,仿佛徐弘简手中抱着的是块烫手山芋似的,隔一会儿都要悄悄地瞧上那么一眼。 这也不怪他。谁让这书房总是冷冷清清的。 在从前,就算是严寒的天气,公子也只让烧一小炉炭,还叫人放得远远的,生怕那炭火离他太近,扰了心思。 屋子里冷一些于处理公务有益,青木是知道的,可他不明白公子为何自苦至此。 青木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着,也知道公署的炭是烧得有几成热的,在冬日里的官署,其他大人也都尽量紧闭门窗唯恐漏了热气儿,公子偏让他去打开,好端端的一间屋子冷得像冰窖。 回了徐府,公中分来的炭,他们也用不了多少。若真细细算下来,过去朝宁院里整一年在炭火上的资费许是不够平常三口之家的花费。 青木很早便伺候在徐弘简身边,知道他在十岁上下有过一段苦日子,镇国公夫人后来知道了内里详情,心疼得不行。在公子回京进入刑部后更是想方设法地贴补他。起初,夫人每隔几日就要暗中谴人往徐府送来些珍品,但这些东西大多也就静静躺在朝宁院的库房里,在有往来交际时才开了库房挑出几个去送一送。后来夫人见公子总是淡淡的,对她送去的东西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便尽量克制着只在年节的时候表露她的一番心意。 近日交到徐弘简手中的案子案情复杂,牵涉众多,他在黄昏时自府衙出来后,又去藏放相关典籍记录的观文院走了一趟。 青木跟在他身后四处行走,身体已经疲累了,但眼看着公子回来又要熬上一宿,青木有心想劝却不敢开口。 在公子所立的位置,一举一动都关乎万民,他肩上的担子不轻。但青木瞧着不忍心,不管有多大的事在案上搁置着,也总得照顾好自个儿。 青木看了他收下姑娘那儿给的汤婆子,便想若她说些话来劝,公子约莫是能听进去的,心中欣喜不能自已。 思绪飘远,青木正想着下次有小厮再来送东西,一定要递个信给夫人让她也高兴高兴时,冷不丁地听到徐弘简屈指叩响桌面的声音。 他嗓音冷淡,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把我昨夜里写好的东西拿来。”说话时抬眸看了青木一眼,再垂首看到桌上时,目光在手侧的汤婆子上一顿,看了一小会儿,唇边勾出一抹笑,才又埋首到文书中。 闻言,青木匆匆去寻,之后便也收了心思,老老实实伫立一旁听候差遣。 - 雪下了一夜,清晨扫雪的丫鬟弯腰清扫了好一会儿才在院中清出一条道来,小丫鬟好不容易扫了个干净,一回头,树梢上扑簌扑簌掉下的雪又堆成了小山。好在徐府给下人分发的冬衣用的棉花分量实诚,穿在身上很是暖和,在雪地里干活儿也不太难捱。 苏苏夜里心里落着事,前半夜都没睡安稳,一大早起来就觉得嗓子疼,还咳了两声。 绿莺如临大敌,当即让人去叫郑嬷嬷过来,又倒了杯温水给苏苏润喉,自责道:“应当不是受了寒。昨夜我睡前特意交代小丫头要看好炉中的炭烧得如何,却忘了烧着炭,这房里干着呢,该放盆水在旁侧才好。” 红鲤开门迎了郑嬷嬷进来,郑嬷嬷近前来仔细看了看苏苏,见她面色尚可,双颊微红,才算松了口气,又问:“姑娘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 昨夜里心上挂念着不该送去的汤婆子,她夜里没睡好,苏苏知道大抵是如此惹出来的毛病,微红着脸摇了摇头。 郑嬷嬷又交代了多喝些水、适时开窗之类的事,苏苏耳朵里听着,想的却是旁的事。 若是以前,郑嬷嬷说完了这些,苏苏都会应上两声,这天倒可以借着嗓子疼,装作说不出话的模样,仅是点点头示意。 正此时,门前露出一张圆圆的小脸,正是昨夜那个被苏苏派去送汤婆子的小丫鬟,她规规矩矩地进门行了一礼,才道:“公子那边摆了早膳,请姑娘过去。” 绿莺刚给苏苏梳好发,戴了钗环,尚站在她身后。小丫鬟这话一出,绿莺回过头,就见铜镜中姑娘的一双眼似是略带惊慌地闪躲了一下,娇容怯怯,比起方才是更为生动了。 既已传了早膳,来通报的小丫鬟转述完公子的话之后就等在门口,是要等着苏苏一道过去的模样。 苏苏脸颊微热,垂着头让绿莺理好散落的发丝之后,便忙忙起身出门。 苏苏进门时,摆膳的丫鬟刚把一碗清淡的粳米粥摆在徐弘简对面。 算是来得刚刚好。 徐弘简在府中用饭的时候不多,也就年节旬休之时才在家。他同苏苏一道用的膳食,大多是早膳。仅从早膳的菜色看来,他和她的口味相近。 桌上摆的都是些清淡小菜,尽是些脆嫩爽口的。 除了膳房端来的盘子,桌上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盅,放在苏苏这一侧。 苏苏偏过头一看,盅里汤色似药,飘着枸杞,便知道这是公子叫人在小厨房给她做的补汤。 在别庄上时,她因为不喜欢首乌的味道没有去动那盅补汤,惹得他亲自端碗给她喂。回想起这事,原本就泛着薄红的脸颊又烫了起来。 郑嬷嬷给她盛了一碗,晾在一边。 空腹时不适宜喝这补汤,苏苏吃了几勺浓香的粳米粥,便把盛着补汤的小碗挪到面前喝起来。 不知是不是嗓子疼的缘故,耳中不太听得清,就连碗勺轻轻磕碰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听到徐弘简的声音时,苏苏又喝了两勺补汤才反应过来。 “可是今日的膳食不合你胃口?” 苏苏自小就懂得珍惜粮食,就算后来在膳房待了近两年,她也不像其他在膳房当差的厨娘丫鬟,只管把粗糙饭食倒进潲水桶里而去吃那些精细的菜肴。不知他何来这一问。 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他的目光落在她面前的小碗上。 白瓷碗中棕黄色的汤荡着细纹,是她方才觉着烫,搅动出来的。 怎么看,这汤都不像是好喝的样子。 苏苏握着小勺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她主动着去喝补汤好像是不太寻常…… 可这,不是学乖了吗? 苏苏只好清了清嗓子,勉力忍着喉咙的不适,答话道:“补汤还是趁热喝比较好,若失了药效,岂不是辜负了公子的一片好意。” 徐弘简听着她的声音,眉心一皱:“可是着凉了?”都记得让人给他递汤婆子,对自己怎么如此不小心。 郑嬷嬷答道:“昨夜里下雪,绿莺她们警醒着呢,炭火烧得热热的,窗也没大开,许是姑娘夜里做梦,没睡安稳惹出来的。老奴晚些时候调些安神香给姑娘用上。” 冬日里有些许不适再正常不过,却不是每次有不适都要寻医问药,用多了药反对身体不好。 听郑嬷嬷的意思,应是不严重的。徐弘简点点头。 她身体底子不错,但喝几口汤就能烫了舌头。屋中一应俱全,不缺什么,可有人看护着她也能把嗓子弄成这般。果然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徐弘简不由庆幸在她进了朝宁院的当天夜里他便传信给母亲,让郑嬷嬷到她身边陪着。 这边刚用完早膳,传了人来撤饭,方才消失不见的青木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公子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一应文书都送到大人桌案上。另外,明珠姑娘那儿的事也差不多清楚了,她请公子寻个机会去一次,亲自给您交代。” 徐弘简微一颔首,示意他知晓了。 青木回话时从不避着苏苏,但她也知道公子忙的事皆是关系重大,不是她能多听的,只垂首候在一旁。 而此时听到青木提到“明珠姑娘”,她的耳朵动了动。 正兀自思忖着,冷不丁地听他问了句:“前日里我桌上的那张字怎么不见了?” 苏苏愣了愣。 自他在别庄时准允了她习字,她便一日不辍地在学。 也依着他所说的,隔上几日就交一张到他书桌上。可她往他那儿去了有四五次,其中只有一次他正好在书房,其余时间她都是直接折好了放在带去的糕点盒子旁边。 这几次下来,他也没说过什么。而苏苏因认真学着,并且也勤恳练习了好些日子,自己就觉出了起初那两张字的毛病来。 前几日她依着郑嬷嬷的话去书房送汤,徐弘简并不在。 苏苏看到他那张宽长的书桌上,摊开着她头一回交给他的大字,更羞人的是,旁边翻开的书页上的字,挺劲有力,笔力险劲。 她立时羞愧不已,想着他也看过了,便把那张不忍直视的大字收起来带了回去。 此刻听他问起,苏苏很是羞赧:“那张写得不好,我拿走了。公子可还有其他用处?我已收起来了。” 总不能是因为没见过写得那般丑的字,觉得稀奇,才问她要的吧? 第11章 识字 徐弘简记得自己第一次抄写文章时,母亲珍而重之地收起来放到盒子里。甚至他第一次抄写长诗,第一次落笔的山水人物图,她也都很珍惜。若不是他那时一再保证“将来会写出更好的给娘亲”,母亲的箱子里不知要装上多少这类物什。 他过去不太明白母亲为何有如此兴趣,直到苏苏开始习字之后将写的字拿给他。 他方才体味了母亲十余年前的心境。 五六岁的幼童初次提笔写的字总是歪歪扭扭的,苏苏不过初学,虽不能真的同小儿相比较,但在徐弘简看来已经很是不错,何况每一次交来的同上一回比起来都有长进。 她第一次写字约莫就是那个写在他手心上的“简”字,没能留存下来,因此,对于她落笔交予他的第一张,他分外地珍惜。 徐弘简接过清茶抿了口,似是不经意地说:“收起来便好。你如今学得快,也不会写错字,我是想找适宜临摹的碑帖给你。多看些日子,也就好了。” 苏苏脸上热意稍减,轻轻呼出一口气,才道:“多谢公子。” 他端着茶盏的手骨节分明,煞是好看,苏苏没忍住多瞧了两眼。 - 老夫人的云寿堂,二夫人钱氏前来请安。 “……施家老夫人旧疾犯了,我着人将库房里的人参送了去,就是二爷三年前从西山得来的那对。另一个事,族里的秋茗丫头年后就要成婚了,要嫁到南边儿去,说是年后要来给母亲您磕个头,礼单我已经备好,随后母亲您让柳嬷嬷掌掌眼,看有没有要添的。” 徐老夫人挥了挥手,让柳嬷嬷把单子收起来:“这些事你看着办就成。你大嫂在府里的时候,也都是自己打算的。这各家的人情往来,多做几次,心里就都有数了。” 钱氏听老夫人夸大房的那位,讪笑着应道:“母亲说得是。”顿了顿又打起精神道,“没有十足把握时,我是万不敢擅自做主的。就说朝宁院里,伺候的人手不多,连管事的替我发放月例银子,都要说拨到三公子朝宁院的银钱比其他院里少了呢。刑部的公务又繁忙,我是真担心下面的人手太少,诸事上不够妥帖。母亲您看……” 徐老夫人睁开眼,望向钱氏,打断了她还没说完的话:“他那儿的事,你不必多管。” 钱氏脸上的笑僵了一僵。 徐府各院里的下人还算规矩,除膳房、绣房这些地方和家生子,其他奴仆甚少无所顾忌地四处走动。朝宁院的人手本来就少,加上他们一个个的嘴都严实得很,钱氏差人去打听过,从没问出过什么。 若是从前,她便默默忍了,可眼下有事要求人家,不得不多说几句:“母亲说得是。可这大嫂不在府里,朝宁院里添了个人,我还从没见过呢,不知是该多备些什么送去。虽有什么缺的,那边儿的丫鬟都能够去找管事的,但到底是位新人,也该放些好东西在房里,才不至于太冷落她。我昨儿个去库房里看了看,竟不知道哪样合适。” 徐老夫人垂眸听着,末了点点头:“这倒也是。” 钱氏一喜,立马想说不如今日就叫人过来看看,还没来得及说话,徐老夫人就逐客了:“你想得周到,回头让她到我这儿坐坐,若有什么缺的,再差人上你那儿领钥匙去取。” 钱氏颇为不甘地回去了,只能想着,好歹是能往朝宁院里送些东西了。只要那位到老夫人跟前去一次,以后免不了也要时不时地到云寿堂请安,自己早晚能遇上她说说话的。 钱氏在宁贤院里一边等着老夫人差人来取东西,一边筹备着年节的琐事,扎扎实实地忙了一阵子。她刚听说老夫人请了人去云寿堂,大夫人宋氏要从寺庙中回来的消息也传到她耳中。 钱氏近来在老夫人跟前做出谨小慎微的模样,这大嫂回府必定是要为大嫂接风洗尘的,免不了又要费一番工夫。她最恨宋氏那清高孤傲的做派,眼下也不得不低头。 “罢了。只要事能办下来,让她得意一阵又何妨。” 另一方,云寿堂内,徐老夫人挑选着宋温房里的挂屏图画,一壁让人上茶。 苏苏福了福身,由郑嬷嬷扶着手落座。 屋内其他婢女都退了出去,只剩她们和徐老夫人身边的贴心人。 徐老夫人头戴鹿鹤同春抹额,鬓边花白,瞧着身子骨不太硬朗,坐一会儿就要由老嬷嬷扶着换个姿势,给宋温挑选挂屏可是十足地仔细,一张一张地慢慢选着。 老夫人温声开口:“弘简他公务繁忙,身边又只你一个贴心的,你少不得要多费心。” 苏苏腕上的一对儿圆条玉镯碰在一起,叮当脆响,她的声音也同样动听:“不曾耗费心神,能在三公子身边,是奴婢的福气。” 徐老夫人低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徐徐说道:“这三个孩子当中,他尤为不同。老二明甫没办法跟他比,老大虽是兢兢业业,不敢稍有闪失,但弘简年纪要小些,刑狱之事又牵扯甚多,于他自己身上,便照料得不好。你从前在膳房时就很不错,温儿邀你同去别庄,回来也常在我跟前提起,我便知道你是个细心的。弘简他路还长着,你须得多体贴他。” 说完这些,老夫人仿似累了,接过清茶抿了口,缓了一小会儿,才又问道:“你是三年前入的府,是家中遇到什么事儿了?” 没料到老夫人会问这个,苏苏顿了顿才做了应答,她摇了摇头:“家中没人了。是照顾我的人家……遇到了一些事,逼得没办法了。” 回忆起那对夫妇,苏苏心中的感激之情几近于无,便是有再大的恩情她也还够了,何况他们总想着从她身上刮些银钱去玩乐,丝毫不顾及她是过的什么日子。 娘亲去世时,她才一丁点大,但也记得娘是留下过一些东西的,足够他们把她养大。那些东西让她和他们一家丰衣足食是不成问题的,可她渐渐长大,那家人的境况却越来越差,她便也跟着受苦,直到卖身为奴。 他们拿了那钱解了燃眉之火,之后却不知节省,没剩下些什么钱,日子平平淡淡过着。 她在徐府的这三年,他们从来没到徐府看过她,一到年节生辰,她都是孤零零一个。 去岁夏天,山洪冲下来,毁了苏苏娘亲坟墓旁边的一块地,山坡上滚下来的乱石把墓碑损了一半,坟上的情形不太好,要钱补修了,匠人等着钱到手了才肯开工干活,他们才托人叫她回去,把这钱给了。 同她一齐进府的丫鬟里,有个同村的姐姐,但人家顾忌着舒家两口子的名声,都不敢与她多说话。 第12章 难捱 回忆起这些事,苏苏的神色算不上好。徐老夫人见了,心下了然,于是说些安抚的话:“既如此,就安心地待在朝宁院。弘简的脾气秉性,圣上也是称赞过的,在他身边,必不会亏待了你。”想起宋氏快回来了,又继续说:“寺里来信,说慈云快回府了,你不用惧怕她,只寻常对待着就是。” 宋氏并不知道徐弘简的真正身份,是实打实地把徐弘简当大房庶子看,但从来也没为难过朝宁院里的人。宋氏一回来,定然会寻机会叫苏苏到她院里去坐上一会儿,因此徐老夫人才有这样一说。 苏苏知道宋氏待人俱是温厚大度,不曾惧怕过她,听老夫人这番话,只乖巧地点点头。 说了一会儿话,徐老夫人也累了,招手让老嬷嬷近前来,吩咐道:“你去把我库房里的那个花鸟瑞果挂屏和紫檀点翠嵌象牙高士山水插屏给朝宁院送去。还有,西窗下那个箱笼里装的皮料也都一并送去。” 徐老夫人手里的东西自是比二夫人那儿的要好。老嬷嬷俯首应是,转身去了。 苏苏客随主便,也应时告辞。 云寿堂院子里来往的丫鬟都静悄悄的,唯恐惊扰了主子歇息,除了多些人气,和朝宁院是差不多的安静。 甬道上落了薄雪,绿莺贴近苏苏,走在她右手边,温声提醒道:“姑娘小心脚下。” 微风携着冷意,钻到衣领里一片清凉。徐老夫人畏冷得厉害,苏苏在里间久坐之后,出门后并不觉着冷。 一行人走出了云寿堂。 红鲤在一旁应声,点点头:“真是得慢些走,今儿一大早我去取早膳,就听有小丫头在路上哭呢。她摔碎了两个盘子,自个儿跌倒地上时把前面那人手上的汤也碰洒了。瞧着可伤心呢。” 雪天路滑,穿得也厚实,若主子那儿来的人又催得紧,是容易出差错。 苏苏心一紧,忙道:“红鲤你小心些,可别伤着了。” 绿莺打趣道:“要是实在走不稳,不如请护院大哥来教上你两招,怎么着也能踩实走稳了。” 一路笑闹着行去,不知不觉间,朝宁院就在眼前。 院墙上洒着一层细雪,墙角露出的松树尖尖也是白色的。 正欲进门时,转角行出两人来。 徐弘简着深月白的长袍,外披浓黑色大氅,没有一丝杂色。 他眉目冷淡地看着前路,嘴角的弧度压得很平,给他俊秀的面容带上不容接近的淡漠之色。 青木步履匆匆地埋头跟着,怀中抱着鼓囊囊的一包东西和一个小匣子。 待离得近了,徐弘简方从凝思中走出来,看到立在院门口的苏苏,眉间一松,眸底变换了神色。 他的目光往她的织金披风上扫了眼,温声道:“怎么在这里站着?” “老夫人让人叫我过去,刚从云寿堂回来。走到院门口,发现公子回来了,所以在这儿等你。”苏苏如实答道。 徐府之中,徐老夫人是知晓他身份的,这些年相处下来,徐老夫人也是把他当做半个晚辈疼爱的,对苏苏应不会为难。 因此,听她乖巧地说着从哪来,徐弘简只嗯了一声。 苏苏攥住了手中的锦帕揉了揉,老夫人还让她多体贴他,可这要如何体贴才合适? 她也不能拿这个话去问他…… 徐弘简垂眸看到她手上的动作,玉白纤细的手指搅着锦帕,透出些许不安和可怜。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软软的凉凉的,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苏苏放在嘴边的话一顿,任他握着手,抬头呆呆地看着他,把嘴边的话慢吞吞地说出来:“外面冷,公子还是先进屋暖和暖和罢。” 徐弘简点了点头,于是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往里行去。 绿莺和红鲤早就进了院子,此时在屋檐下毫不掩饰地看着他们,连面上的惊异神色也忘了收上一收。 苏苏被她们看得脸颊泛红,待进了书房,徐弘简松开了她的手之后也呆呆的。 青木取了徐弘简的大氅,外间候着的小丫鬟也进门来取她的披风。 徐弘简这才看清她披风之下穿的是青莲色新衣。 青莲色是雅致的颜色,放在苏苏身上却几近浓艳。她平常穿的大多是些素淡的颜色,穿上青莲色,她眉眼间的妩艳就显露出几分。 苏苏本生得娇妩,但总是乖巧听话的模样,就压住了几分眉角眼梢的艳丽。 这一身衣裳裁剪合宜,纵是冬衣,也显得出曼妙身段。 巧的是,今日李季向他炫耀的夫人新做的冬衣,也是青莲色的。 本来刚办完一桩大案,他们都可歇息上一段时日,在年前处理些案牍即可,但李季差人来请他出府一叙,他便去了。 李季无事不来,徐弘简一去,李季果然交代了些近来的新发现,他们二人又去池边巷正在抄家的府邸凑了趟热闹,取了点儿物件出来。 正事办完,在酒楼雅间闲谈时,李季喝了几盅酒,没忍住就抬手指着袖口向徐弘简炫耀起来,言语间尽是得意:“看到没有?我夫人做的。我一个字,一个字都没提,她主动给我做的。你有没有?就我有吧。” 徐弘简知道李季酒量浅,没理他,自顾自地斟酒喝。 李季那边却不消停,继续道:“你,你这个样子,啧啧,让我猜猜。是惹夫人生气了?哦,不是,你还没娶亲……” 徐弘简扫他一眼,启唇道:“小心你喝多了酒,回府后,嫂夫人罚你。” 李季大笑,指着徐弘简数落:“你呀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打了个酒嗝,续道,“我喝醉了回去,夫人只会心疼我,照顾我,要喝得半醉半醒,还知道犟嘴的时候,那才会挨罚呢!” 徐弘简当时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又陪着李季喝了许多酒。 此刻看苏苏就站在他不远处,徐弘简额上青筋跳了跳,酒意上来了。 借着醉意做些什么,好似不太妥当。 他闭了闭眼,抬手在额上揉了揉。 苏苏注意到他那边的动静,提步近前。 先前在门外时,有风吹着并不明显,在书房内离近了,那股酒气便丝丝缕缕地传到苏苏鼻尖。 他在椅中坐着,面上仍是玉白的,只是脖颈泛着淡淡的粉,喉结滑动了一下,似是难捱得紧。 第13章 甜柿 徐弘简今日和李季饮的酒是京城权贵在冬日里常喝的,但徐弘简此前并未沾过几次,不知后劲这般大。 他正闭目平缓着醉意,没有察觉有人接近,待他反应过来时,温软柔嫩的指尖已经触上他额上的肌肤。 徐弘简一惊,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抬眼看去。 苏苏被他带得向前一动,腰在椅背上撞了下,她与他看来的视线对上,柔声道:“我给公子揉揉,醒脑解乏。” 徐弘简正欲松开的手一顿。 虽非他本意,但李季“教”的这法子好像真的有用。可她这般站着动手,颇为费力,不一会儿就会累。 他松开手,淡声道:“不必。” 徐弘简平日里给人的感觉是端方有礼的温润君子,今日饮了酒,眼尾像沾了水光一般湿湿的,衬得眼眸分外清冷。 在刑部处理公务时,他一定是更威严肃穆更令人难以接近的。 苏苏之前还是婢女时,听人聊起三公子,底下的奴仆大多都很畏惧他。 此时被他拒绝,因着身上有老夫人说的要多多体贴他的嘱托,苏苏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又问道:“那我去小厨房去煮醒酒汤给公子。” “也不必了。” 徐弘简眉心一蹙,总觉得她现在像是青木刚到自己身边的样子,变着法子想伺候好他。 眼角瞥到青木刚从外边进来,遂仔细地把他瞧了一瞧。 青木远远站着,很是手足无措,方才他进来刚好把话听了个全,不知这是哪一出。 平日里苏苏姑娘来一趟送个什么,主子不都是满心欢喜的,怎么这就接连拒了人呢? 苏苏退了半步,立在椅侧,不知如何是好。 她在膳房时勤勤恳恳,但没多少机会让她学到手艺,学到手的跟老厨娘比起来要差上些。但煲汤做小点心是她向来拿手的,这些时日有郑嬷嬷从旁教着,她的手艺是更上一层楼。 公子不让她近身,兴许是不习惯。其他公子哪个屋里不是三五个美婢伺候着,哪怕是大公子,屋里也是有两个婢女两个小厮随时恭候差遣。 以后还是尽她所能,下厨做点儿什么,公子他大概才能接受她的心意。 苏苏想到此,差不多已经说服自己,但莫名冒出一个念头,待他将来娶妻,还是会有一个人能站在他身侧,一直陪着他,甚至哄他开心…… 雕花木门从外推开,绿莺端着东西缓步进门,苏苏的思绪一下被拉了回来。 甜白四季花卉纹盘上叠放着五六块圆乎乎的白团子,外层撒了层炒熟的糯米粉,团子看起来越发晶莹剔透。 绿莺将点心放在书桌靠近苏苏这一侧,又道:“是一个婶子刚从侧门送来的,她说是公子吩咐。我看还热乎着,就装盘端来了。” 绿莺噙着笑,说的话听在耳里都甜丝丝的,苏苏方才的淡淡愁绪一扫而空。 白团子软乎乎地趴在盘子上,可爱极了。外层的糯米皮包得厚薄均匀,只在边缘处微薄一些,能看到里头馅料透出的微黄。 青木偷瞄了一眼主子,见他不说话,适时出声:“路过的铺子排了老长的队,公子瞧着新鲜,便叫我去买了些。那店主恰好卖完最后一盒,就让她晚些时候再做些送来了。姑娘尝尝,看是否合您口味。” 糯米皮软糯微甜,里面夹着的不是寻常馅料,竟是切成小块儿的流心柿饼,入口甜津津的,柿饼的独特香气在舌尖弥漫开,衬得外皮愈发清香。 苏苏虽会做糕点,但不太爱吃过甜的东西,柿饼是一个例外。 从柿子还红彤彤地挂在树上的时候,她就很喜欢。 在褪去涩口的滋味之前,苏苏不喜欢吃柿子,但停在枝丫上的鸟儿一点一点啄着,她瞧着便欢喜。等柿子熟透了,慢慢从饱满的模样变成小小的一个,娘亲就会把柿饼放在她手心,瞧着她小心地咬破皮,继而餍足地享受甜蜜。 在娘亲过世之后,就没人在初冬时为她留意柿饼了。直到她进了徐府,手上有了点闲钱,才在过年采买时买上一些尝尝,但终究和刚制好的柿饼滋味不同。 不知这家铺子是如何保存的,润甜的馅儿里丝毫没有冰冻后再化开的那股味道。 青木把拿回来的东西归置好,再回来时,见主子仍是闲坐在紫檀座椅中微合着眼,显是醉了酒,心中叹了口气,轻声道:“嬷嬷去小厨房熬醒酒汤了,待会儿就好。姑娘回屋歇着吧。” 青木说着话,就见公子收了支在额上的手,渐渐坐得挺直,在苏苏姑娘刚走出房门,公子抬眼朝他看来,眼中神色看不分明,朝他发话道:“替我研墨。” 青木原本心中直打鼓,从前没见过公子喝醉后的样子,他此前也没和酗酒的人如何来往过,实是很难分辨公子是全然醉了,还是留有几分清醒。 此时听他口齿清晰地让自己研墨,青木一颗心落回到肚子里,踏踏实实地端了盏清茶到公子手侧,挽袖开始替他研墨。 青木侍立在侧,隔一会儿便偷瞧一眼徐弘简手中的文书,见他批注的都是近日和李大人商议过章程的内容,便完全散了忧虑只管添茶。 隔了一会儿,徐弘简搁了笔,揉了揉额头,似是有些头疼。 青木一句“要不要让姑娘来看看”哽在喉里,又不敢逾矩,终是没出口。 这一打岔,倒教青木想起另一事来:“守门的婆子来送糕点时,还给绿莺多提了几句,门口似是有人打听过苏苏姑娘,那人没留下姓名。但我听绿莺复述的话,像是把苏苏姑娘卖到徐府来的那两人。”青木被派去打听过,知道舒家对苏苏并不好,因此并不像村里人那般把他们称作是她的兄嫂。 徐弘简淡淡地应了一声,顿了片刻才道:“再找人去查探查探,他们近来可有什么事。若再上门来寻她,一概拒了,不让进门,别搅扰了她。” 舒家夫妇是如何刻薄她的,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对他们自是没有好脸色。 青木俯身应是。 徐弘简取了一支竹刻松鼠葡萄纹毛笔,青木一看这笔,心下了然,悄悄地退了出去,去寻平素里跑腿送信的小厮。 这一去一回之间,青木又在郑嬷嬷那儿耽搁一会儿,顺道把醒酒汤端到书房。 青木回到公子身侧时,他已在写最后几字。 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青木的身子顿时僵住。他抿紧唇,小心翼翼地又凑近半步,尽力稳住身形,又偏头往桌上那张纸上投去目光。 咬着唇角一字一字看过去,白字黑字做不得假。 公子竟然提笔写下的,是这些东西。青木精神略微恍惚,闻着淡淡的酒味,几乎疑心是自己当差不仔细喝醉了酒,又掐了掐手心才清醒过来。 徐弘简写就最后一字,抬手放笔,等墨迹稍干就将纸折起递给青木:“带去筑云寺。” 青木犹疑片刻,接过书信,出门交代给跑腿的小厮,另塞了些银子作香油钱。 迷迷糊糊办完差事,青木终于确信公子是真醉了。若不是喝多了酒,他如何会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留在身边之后,要为她供灯祈福,又许愿祝她早日觅到良缘? 偏偏筑云寺是京中求姻缘最灵验的寺庙。 青木整夜都没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求着菩萨开开眼,他们公子便是姑娘眼前的上好姻缘,可别给牵错了线,纵使那信写得才藻艳逸,但最后几句字迹混乱,千万别听了公子的醉中胡话。 第二天一早,昨夜跑腿的小厮来寻青木,说差事已经办妥帖了。 青木幽怨地看他一眼,又开始在心中祈求个不停。 徐弘简没注意到青木不同寻常,歇了一夜,昨夜的记忆已不太分明,只记得特意让人送来的糕点,苏苏她好像很喜欢,再之后,他好像强撑着精神处理了一叠文书。 “把昨夜的文书再拿来给我看看。”虽都是从前商讨过的内容,但稍有错漏,就算少了一个字,在官署一层层传下去,底下的人也可能揣摩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来。 于政事上,他向来严谨。 青木没白在他身边待上这些年,听徐弘简一说,便知道他最挂心的是哪几份,立刻就寻出来摆在桌面上。 徐弘简一一看过,有不足之处的,又简单添了两笔。 青木心头揣着事,反应没平常敏捷,在徐弘简把杯盏搁在右侧,示意青木可以添茶时,他隔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 “昨夜没休息好?” 闻言,青木在心中长叹一口气,继而心思一动,吞吞吐吐道:“也没什么。就是些小事,不用公子费心。朝宁院人手少,老夫人和二夫人都差人来问过需不需要增添些奴仆。昨夜里有两三个其他地方当值的老婆子找我们院里灶上的人问了问,都说我们这儿下人虽少,但主子也好伺候……当差的夜里都歇得早,不像她们在二爷院里,要一直候着……” “照我看,也没多少活儿让人干,不如就算了。” 青木慢吞吞说完这一番话,不由得暗自在心里狠狠夸赞自己的机敏,费了好大工夫才忍住没笑出来。 好在他夜里没睡好,精神恹恹的,就算有几分开心的神情,也都被疲惫给压住了。 下人不好妄议主子房/事,夜里有没有叫水这事没人会毫无顾忌地乱传。但长久下来,在各院里当差的,谁夜里歇得好,谁要熬大夜候着,只瞧面色就能分辨出来。 青木说的并不算假话。 第14章 好友 往朝宁院添人的事,老夫人的确跟徐弘简提过。 不仅仅是老夫人思量过此事,母亲也颇为费心。 绿莺和红鲤两个,是母亲一早便相中的丫鬟,因此在他去信时才能第二日就和郑嬷嬷一齐来到徐府。 这上面,徐弘简是无可无不可,他自幼习惯了自己料理诸事,且青木做事利落可靠,便没觉得有必要,加上公务繁忙,每日自公署回来,没人敢拿这种事来专程打扰他。 自苏苏来了,她跟前多了三人,再算上从老夫人那儿拨来的两个粗使婆子并一个小丫鬟,偌大的朝宁院中统共不超过二十人。 听青木说完,徐弘简眉心微拧。 不管是在府中还是在公署,他身边的人嘴都很紧,谨遵指令,不敢稍有违背。 但内宅终究不同。严格算起来,那些婆子不算是随意议论主家,想四处找找看更清闲的差事也是常事。 朝阳已然升起,透白的光洒在桌上,他搁在桌面上的手也被照得白亮刺目,如同他藏在心底深处的心思,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不容错认。 在让她进朝宁院那时,他便想过许多。 想让她安安心心活在自己庇护之下,又抑制不住想靠近她的心思。但她落入那般困境,究其缘由,就是因为徐丨明甫生了龌龊心思。 他实在不忍又将她置于类似的情境当中。只好先把她放在身边,默默祈盼着她愿意的一天。可他没想到,这一举止是给他自己上了副无形的枷锁,既予他欢愉,又让他分外难捱。 徐弘简凝神思索着。淡薄的阳光在他的眼睫下投出一片阴影,遮掩了眼底神色。 - 夜里睡得沉,苏苏起身较平日晚了两刻,徐弘简已然出府。 许是昨日吃到的点心太甜,苏苏唇边始终挂着笑。 站在门外的小丫鬟紧抿着唇,万分小心地抬头望了眼,就见到她端坐在玫瑰椅中笑眼微弯的和善模样,不知不觉地松开拧得紧紧的小拳头。 红鲤回身朝门口指了指,开口道:“喏,就是她了。今早我去膳房,她们没安排好先后次序,把我们耽搁了半刻,就将她推出来顶事。之后我带人去归还物什,她在远门外的拐角走来走去,我一问,她说是要来给姑娘赔个不是,我让她回去,她偏要来。对了,前些日子摔坏了盘碟,躲在亭后掉眼泪被我撞见的也是她。” 听了红鲤的话,小丫鬟脸颊鼓鼓的,生怕这位主子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慌里慌张抬头去看她,没想到和她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苏苏朝小丫鬟安抚地一笑。 小丫鬟不自觉地躲闪了下,又偏头去看时,只见她仍是温温柔柔地瞧着自己。 小丫鬟忽的下了决心,砰地跪下,利落地嗑了个响头,随即提高了声音:“求姑娘留我在朝宁院里。烧水做饭,苦活累活,我都能干,我……”年纪小,忍不住委屈,说到此已经哽咽,圆溜溜的眼睛泛起了泪花。 红鲤掏出锦帕去给她擦眼泪,一把将她拉起来:“啧,哭成个小花脸了。你瞧,我们院里可有这般丑的小丫头?” 小丫鬟惊得止了泪,眼眶和鼻尖都红彤彤的,她嘟着嘴,呆呆地转头看向苏苏,问道:“丑吗?”带着哭音,委屈极了。 苏苏唇角一弯,把她的小手握住拍了拍,安抚道:“不丑。她逗你呢。” 苏苏手心的肌肤已经养得柔嫩无痕,小丫鬟手上的粗糙厚茧和伤疤就变得格外扎手。 苏苏嘴角弧度拉平,虚握着小丫鬟的手腕,低头仔细看去。 本该圆润可爱的手指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因在水中泡久了,她的指腹发白,细小的裂纹处吸饱了水显出不正常的红肿。 小丫鬟屏着呼吸,见苏苏盯着她的手掌不动,轻声开口:“我还可以干活的。别不要我。” 苏苏心软成一滩水,朝她一笑:“知道你是很能干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苗。” 绿莺在小苗的发顶拍了拍:“院里有个叫小禾的丫头,和你差不多大。” “晚些时候让红鲤姐姐带你去收拾东西,仔细些,别落下了。” 小苗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多少东西可以收拾。就一床棉被和两件新衣。” - 除夕的前一天,正是糕饼点心铺子最忙的时候,但凡有几分名声在外的店铺门前都排起了长龙,队首杵在热气扑面的台前,队尾蜿蜿蜒蜒不知延伸至何处。 “这两天正忙,请了两人帮忙。你今日怎么想起找我?你不是不知道,这日子上门,摆明了就是白给我做工的。” 苏苏将头发利落地扎束于脑后,换了身干活穿的衣裳,闻言笑道:“你这人为何不领情,怎么,看不出我是特意来帮你的吗?” 紫云揉面的动作一顿,无奈地看着手上沾的面粉,勉强忍住戳她的额头的想法,摇头道:“虽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可我怎么气不顺呢?你看,一年到头了只得这么一天和我待在一处,说些好话来哄我,你让我其他日子怎么过?” 苏苏知晓她一人支撑店铺很是吃了些苦,便道:“我那儿还有些银子,你若实在忙不开,年后就再雇个踏实的,和你一起干。” 紫云当初进徐府是为了还债,债还完了就从徐府出来了,身上没几文钱。苏苏同她交好,当初给娘亲的坟上花了钱之后手上还有些余钱,就都交给了紫云,没有明说是借给她支撑些时日的,借口说是给她将来开铺子的钱,让紫云好好干,年底给她分红。 苏苏没想到的是紫云当真在两三个月之后就撑起了个小摊,一年过后就能租得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铺面。 紫云做的是糕点生意,她有手艺,且又勤快,这门生意其他的成本不高,因此在起初一段艰难日子过后,日子渐渐就好起来了。 紫云摇头道:“哎那可不行。我这辛苦一年,还想着年后关门清闲清闲呢,寻思着再找个师父多学些手艺,赚钱不在于一时。要真雇个人在店里守着,那我还要花多少心思在店里?那不是雇人来帮忙了,我看是请个贵客来伺候着,为了发工钱,我还不能偷懒了。” 苏苏和紫云做点心的手艺都是徐府里的一个老厨娘教的。 苏苏忽然回忆起这些日子青木隔三差五带回府的点心,确是口味和模样都属上佳,一看就招人喜欢。 便点头应和:“再学些手艺是挺好的。你想去哪偷师?” 有些年头的糕饼铺子都讲究传承,能跟着大师傅学手艺的都是要从小跟着的人。像紫云这个年纪再学手艺,找师父可就难了。 “偷什么偷,我要光明正大地去学呢。这年后寺庙里香火旺,慈济寺的小师父找我订了几笼馒头,我跟着凑热闹去瞧了瞧,他们其他点心做得不错,我找人问了问,是借住在寮房的老婆婆做的。” 紫云兀自说着,倏然想起些别的,顿了顿又道,“咦,不对啊,你这怎么有空来寻我?是被徐三公子扫地出门投靠我来了?这日子挑得不好啊,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苏苏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一个着急,手上的兔子耳朵都捏歪了,一眨眼的工夫,小兔子馒头就变成了耷拉着耳朵的委屈小兔,好不可怜。 “三公子他很好的。” 紫云刚好捏完手中的那一个小兔,把它放在最后一个空出的位置上,抬眼看了看苏苏红扑扑的脸颊。 看着精神是不错,脸色好多了。 苏苏穿来的衣服一进门就换下了,她先前忙着没仔细看,但也记得是精致非常的。 “比起徐丨明甫是强上许多。” 苏苏颔首,感激道:“多亏了三公子。” 紫云见她如此,忍了忍没把嘴边剩下的半句说出口。 若他徐弘简真像外边传得那么好,为何不把那徐丨明甫狠狠教训一顿,然后让苏苏出府? 徐丨明甫那般不成器,有他护着,苏苏难不成还能受欺负。 紫云咬了咬牙,看着眼前那张明艳过人的脸,暗自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贪图苏苏的好颜色,舍不得放开手。 不过,他徐弘简模样也不差,京中众多贵女芳心暗许,他还让人把苏苏锦衣玉食地伺候着,真要算起来,苏苏也不算亏。 紫云不知道的是,他们还远不到盘算谁亏谁赚的那一步。 苏苏对紫云所想一无所觉,她看着面前整整齐齐摆了一桌的小兔子,有些意动。 “带几个回去给小苗和小禾吧。也真是可怜,听你说的,比你那时候还要惨上几分。” 苏苏眨了眨眼。她方才其实是在犹豫要不要带给三公子。 紫云这么一提,好像确实不是很合适。 第15章 想要 苏苏带着几包兔子馒头回府,小禾和小苗两个很是惊喜。绿莺和红鲤也有一份。 青木带着一盒柿饼过来时,她手边却没什么能让青木带去书房给徐弘简的。 今日刚回府的大夫人也送了些东西过来,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霞传话说:“夫人一路车马颠簸,已经歇下了。明日她有旁的事要忙,娘子不用去请安,等几日闲下来了,再请娘子过去。” 郑嬷嬷平日在朝宁院里笑脸迎人,颇为和善,此时面对大夫人派来的人却是神情淡淡,一身冷肃。 郑嬷嬷颔首以示知晓,随后道:“待夫人得闲了,来请我们娘子时,还望提前谴人来朝宁院告知,我们娘子三日里有两日都要去表姑娘那儿坐坐,免得夫人派人来时不凑巧。” 彩霞听了这番话,差点不知身在何处,险些俯身应是。 不知这老嬷嬷是什么来头,在三公子的通房跟前伺候着,说起话来像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似的。 彩霞在大夫人面前得脸,就是到二夫人院里,上上下下对她都恭敬着,再是老资历的奴仆都对她客气有加,从未见过像郑嬷嬷这般的。 彩霞想起夫人对三公子的态度,按捺住心中淡淡的不悦,默了几息才应下。 除去此事外,二爷院里传出了喜讯,一位姨娘怀胎已有三月,今晨呕吐不止,叫来大夫号脉才给诊出来。 明日即是除夕,大夫人回府加上这一喜事,徐府一下子变得万分热闹。 - 天边星辰初显之际,京城西郊的别院中,一位鬓边微白满面细褶的大夫提着药箱,微带忐忑地候在外间,等待贵人谴人唤他进去。 顾大夫今日是被请来给这院内的夫人看诊的。他老老实实行医救人大半辈子,还没来过这样的人家,虽进院时天色已然昏暗,但一路行来,雕梁画栋,丹楹刻桷,显是高门大户中都不得常见的派头。 方才里面出来一个嬷嬷,把带他到此的徐大人领了进去,顾大夫在他们的交谈中才知道,这里头坐着的竟是镇国公夫人庄瑾,额上不免又出了层细汗。 顾大夫平素闲下来不过做些沿江垂钓、侍弄花草之类的闲事,很少与其他大夫往来,和那些名声在外的医馆和药材商的交往更是几近于无。但他也听闻过这位夫人前些年遍寻名医的事。 镇国公夫人十年前忽然得了怪病,不是难眠便是嗜睡,成日昏昏沉沉,少有头脑清明的时候。宫里的太医看了,京城里的名医圣手也都一一诊治过,皇上赏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都没见好。后面又过了三四年,才听说好转了几分。 当年京中有些名声的大夫都借此互相比较,去给镇国公夫人号脉之前,均是摩拳擦掌,做出了势要一振师门的排场来,可都是铩羽而归。后来甚至有人暗地里多嘴:“镇国公府的小公子不是被送去南边调养了?依我看,国公夫人的身子不行,兴许也要在南方将养些日子才能好。” 顾大夫住的街巷不是富贵之地,街坊邻居都是平头百姓,大家日子不好过的时候都爱凑在一起闲话,他从他们那儿听来了镇国公夫人做的不少好事,雪中送炭,救人于危难的善事都没少做。 因此,顾大夫现今不担心自己号脉看不出什么,传出去名声受损,而是忧心他医术不精,不能为夫人缓解一二。 珠帘轻响,丫鬟来请顾大夫进去。 顾大夫握紧手中革带,随她步入。 紫檀雕花座椅中端坐着一位妇人,雍雅高贵,眉眼温柔,并不见憔悴。 而带他到此的徐大人正在右手方的圈椅中闲坐着品茶。 夫人身边的汪姑姑开口道:“劳烦顾大夫。” 顾大夫行了一礼:“能为夫人分忧,是老夫之幸。”言罢便上前,凝神屏息号起脉来。 过了几息,顾大夫捋须笑道:“依老夫看来,夫人六脉调和。不知夫人近来是否有用丸药,可否能给我看看用的哪些药材,调整一二,于夫人身体更是有益。” 汪姑姑招手叫来一名侍女,吩咐道:“你带顾大夫去取,好生照看着顾大夫,别怠慢了。” 侍女欠了欠身,带着顾大夫出门。室内又恢复寂静。 夫人和小主子都静坐着,谁也不开口。 汪姑姑目光先后扫过这对母子,默默叹了口气。 自十一年前小主子被送走,夫人就生了病。从前身子强健,能搭弓射箭的一个人,结结实实病了三四年,直到小主子在那方彻底安稳下来,夫人暗中去见了一次,才算放下心结。 小主子打小就聪慧,从五岁之后就不再粘着夫人。那时夫人还满面愁绪地同她感叹过,只盼着他没那么快长大,能多粘着她些。再往后,倒是要小主子哄着夫人,让夫人在他念书的时候找点其他事做。 母子分别多年,小主子再回京城已是十六岁。他才识过人,俊朗清逸,正是夫人想象中的模样。 起初夫人担忧他心中有怨,不愿意亲近父母,可小主子逢年过节时也会应了她的请求见上一面,书信往来之中还会不时提醒她保重身体。三年下来,因着小主子回京,夫人的身子好了许多,唯一不好的就是小主子他总给人一种疏冷之感,夫人想多关心他些,也畏手畏脚怕惹他不喜。 方才叫顾大夫进门之前,母子俩淡淡交谈了几句就无话可说。 庄瑾倚在座椅上,满脸欢喜地看着儿子,怎么也看不够。 交好的世家夫人总跟她说她们的儿子多孝顺多能干,可哪个能比得过她的简儿。论学识论相貌,她的儿子都超出他们许多。听青木传来的话,他看上的小姑娘也生得明艳貌美,给她挑的儿媳都是最好的! 就是在她跟前话少一些,可隔一阵子就来她面前,让她好好看看,便是最大的孝顺了,她还求什么别的? 病了这么些年,庄瑾很看得开,为着扶贫济弱撒了大把的银子,对自己的亲儿子就更是大方,此前给徐府送去的首饰成色都属上佳,样式很适合小姑娘。庄瑾送出去了才想起,按那姑娘如今的身份,戴那些东西好像是有些不合适,不免有些遗憾。 若是儿子早些回府,把小姑娘带到她跟前来,她还不得把人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想穿什么穿什么,再不受旁人束缚。 思绪一转,庄瑾想到他今日找顾大夫上门的用意,神情瞬时严肃几分:“你想做的事,我不拦你。但须得小心行事,顾念着身子。” 太后偏信妖邪之道,当年把徐弘简送出京城之后不久,镇国公府派去的人就发现寺中混入了线人,在他的饭食中下药。过后太后仍没停手,每隔几个月就要派些人去南边查探情况。 在徐弘简返京后,他们是找了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易了容待在寺中。但眼下距离当初那妖僧说的日子不远了,保不齐太后在什么时候就会再下狠手。 徐弘简目前的决断是,他亲自去一趟,把此事了结。 但要伪造成长年服用毒物的样子何其艰难,徐弘简找到了顾大夫,准备让顾大夫调制一种成分相近的丸药给他服用。 庄瑾思来想去也没找到更好的法子来劝他停手。太后背后的赵家为太后隐匿了她所做的阴私之事,太后偏信妖僧,因此暗中害的幼儿不知有多少,这事与徐弘简有关,更与那些无处平冤的百姓相关。 庄瑾虽能理解他的选择,但作为母亲,她难免忧心。 徐弘简抿了口清茶,将茶盏置于桌上,抬眼向母亲看去:“母亲还请放心,快的话,只用一两个月我就回来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 徐弘简回府时,整座府邸已在夜幕笼罩当中。 青木在府门上迎了他,一路低声述着这半日发生的诸事:“……大夫人回府了,派人来过。我去打听了,小苗原本是给绣房里绣娘准备的小学徒,教府里一个老嬷嬷的外孙女给顶上了,才把她赶到膳房的。姑娘让小苗和小禾睡一屋,她们拿了姑娘带回来的馒头,开心了好一会儿,姑娘看着也高兴呢。” 徐府里发生的都不是大事,公子素来也不大关心。青木都拣的与苏苏有关的事情说给他听。 徐弘简淡淡地点了点头。 回到朝宁院,小禾正掀着帘子让小苗进屋。 小禾还没看到公子已经回来了,她低头对小苗说:“我们说好了。这是热最后一次了啊。你赶紧吃了吧,放到明天说不定就不能吃了。” 小苗把手上的小盘子抓得紧紧的。小苗点点头:“你真好。姑娘给的小兔子太可爱了,我好喜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馒头。你还饿不饿?我分你一半。” 徐弘简脚步一顿,朝两个小丫头所在的方向看去。 圆乎乎的胖小兔卧在盘中,憨厚可爱。 平日里膳房不会给他备这类甜食,和同僚去酒楼就更不会在桌上见到这样讨女子小孩喜欢的东西。 他也是第一次见。 青木顺着徐弘简的视线看去,心中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公子他不会也想要苏苏姑娘带回来的兔子馒头吧? 第16章 赔他 苏苏在晚间陪着小禾小苗玩了会儿,加上下午给紫云帮忙的辛劳,到就寝的时间她比往常要困倦几分。红鲤给她揉了揉肩和胳膊,而后取出碧绿的小罐子勺出些香膏涂在她臂上。 这香膏抹在身上凉凉的,有股清新的香味。闻着这浅淡的香气,苏苏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她梦到了三公子。 窗外阳光很好,门上的厚帘子已经撤掉了。阳光清透地洒在室内,周遭的一切都泛着光。 青木不知从哪儿弄来竹制的小笼和躺椅放在屋里,和新换的屏风相互映衬着,看着清清凉凉的,屋檐下的铃铛丁当作响。 梦里的徐弘简看似很清闲,立在桌前提笔作画。他穿着竹青色衣衫,袖袍宽逸,清俊端秀。袖口上绣的竹纹分外雅致,他腕掌起伏的弧度落在她眼里,让她挪不开眼。 忽然,那片竹青色的衣袖越来越近,苏苏眼前倏地一黑,而后感受到一阵极温柔的抚触。他好像怕弄疼了她,仔细收着手中的力气。 他低头看来,温声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苏抬头,想张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对上他的眼,在那双点漆星眸中看到了她自己。 软软白白的一小团,长长的耳朵柔顺地耷拉着,他那只方才还在作画的手正温柔地抚过她背上的绒毛,然后那带着墨香的长指极轻极轻地捏了捏她的长耳。 作为一只兔子不该羞红了脸,但苏苏就是知道自己羞得不行了,立马闭上了眼。他又在她微微颤动的后背上安抚了两下,苏苏恨不得缩成一团。 而后他微带笑意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原来这般胆小。为何还要从笼子里跑到我桌上来?” 终于从梦中醒来,窗外已微微泛白。苏苏还记得梦中的羞窘无措,立时掀了锦被坐起来,到桌边倒了杯水喝。 壶中的水放了一夜已经凉透,却正好能解她脸上的烫意。 苏苏捂了会儿瓷杯,手心温度才算降了下来。她又摸了摸耳朵,耳朵也是热的。 胸口砰砰跳着,她还觉得有些燥热,但心知不能贪凉,于是又回到床榻上,慢慢等心情平复下来。 之所以做这一场乱梦,都是昨日那小兔子馒头惹出来的。总不能欠他的馒头,在梦里就要她变成活生生的小兔子偿给他。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昨日就不该分神去想那些。 想也知道,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和小禾小苗一样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小东西。就是寻常幼童,买个几次就觉得不新鲜了想要些别的。公子他又有什么好的没见过。 想到此,苏苏发觉自己对公子实在关心太少,连他的偏好都不清不楚。 这日已是除夕,但公子一大早就出了府,连青木也没带上。 用完早膳,苏苏便谴人将青木请了来。 早前苏苏听说过二爷院里姨娘争宠的事。 二爷隔上不久就要在外头找新人,已经收进院里的姨娘和通房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想绊住他。她们当中有人精通音律,还有一两个善舞的。其余的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只好从贤惠一道上下手,偷偷谴人到膳房学几样菜之后亲自做给二爷吃,或是去绣房精进手艺,给二爷做几件中衣,或是弄出别的花样,做些勾人的小衣自己穿。 其他的都不太合适,苏苏只问了问徐弘简在膳食上的喜恶。 青木一听,愣怔了片刻。 主子他在诸事上都没有明显的偏好,很好伺候。他跟在身边这些年,主子只在紧要之事上对他有些要求。 但姑娘既问了,青木勉力思索着作答。 “大多时候公子所食用的都较为清淡。”毕竟早些年在寺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 “不太爱吃过甜的饭菜。糕饼点心,偶尔会用些。”寺中斋饭清简,青木在徐弘简十岁上下也没见过他嗜甜。再苦再淡的,公子他好像都能吃得下。 “他不爱吃稀奇古怪的东西。”青木想起从前地方官员献上的那道猴脑,胃里都直犯恶心。当时公子便拂袖离席而去,应当是极厌恶的。 青木在脑海中仔细搜寻着记忆。再要想别的,可就难了。 灵光一闪,青木忽然想起公子昨夜看着那小馒头的眼神。 苏苏姑娘做的,带回来的,公子应该都会喜欢。 又想到姑娘她今日问这些,大概是想为公子下厨,而他方才说的都没太大用处。 青木抿了抿唇,决定大着胆子自作主张,他抿出一个笑:“我瞧着,绿豆和栗子馅儿的点心,公子还算喜欢。” 苏苏没想到他和自己喜欢一样的馅料。 这倒是好办。 在青木这儿也问不出其他什么,苏苏便又去找郑嬷嬷帮忙。 要做出合口味的点心,馅料和饼皮可讲究的地方有很多。苏苏一想到是特地做给他的,便不自禁地有些紧张,要让郑嬷嬷把把关。 这天下午,朝宁院外是一番忙碌景象。而朝宁院里祥和宁静。今日是除夕,有家人在京城的,青木都准了假,只剩了苏苏身边几人和小厨房的人。 苏苏不能去云寿堂一聚,朝宁院这边年夜饭是膳房准备,小厨房里只需晚上烧几个菜,因此很是清闲。 郑嬷嬷自是乐意教她,只是她经常伺候小主子用饭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下他的喜好,郑嬷嬷也拿捏不准,便和苏苏一道尝试调了不同甜度的馅料。 小禾和小苗乖乖地守在一边看着。等糕饼出炉,热腾腾地摆在盘上,苏苏和郑嬷嬷尝过一点之后就拿了两个最甜的给她们吃。 而糖放得最少的,苏苏咬了一小口,味道不淡,郑嬷嬷也觉得还好。 想到夫人在小主子五六岁那时经常做给他吃的点心,郑嬷嬷眸中露出怀念的神色,便侧身对苏苏说:“有道点心,我还算拿手,不知姑娘可想试试?” 苏苏眼睛一亮,点点头表示愿意。随后便在郑嬷嬷指导之下,取了些松仁、胡桃,耗了一个时辰做了盘百果糕。 而徐弘简对苏苏的一番忙碌毫无所觉。 刚讯问完嫌犯的小吏将记录的本册放入柜中锁好,扭了扭脖子,一边抬手捶肩,一边跟身侧的人抱怨道:“也不知这徐大人是怎么了,不好好在府里等着过年,竟跑到这儿来待了一天,天寒地冻的,炭早用完了,年后才有,他居然也不嫌冷。从城里坐马车出来,到这儿要大半个时辰呢。你说,徐大人不会明日还来吧。” 旁边那人用肘碰了碰他,低声道:“少说这些。这案子不算大,但搁置了多久你不是不清楚。有徐大人帮着把这事了结了,你不也少操心些?” 前头说话那人嗳了一声:“我不是见识少了么,像徐大人这般勤勉的,我还真没见过。那些孩子这下能安安生生过到春天了,老周是第一次就跟着大人去的,你不知道,他回来跟我说的情形有多可怜,一个个小孩儿凑在一起取暖,脸都冻得通红,多的一床棉被都找不出来。” 刑部公务繁多,能让徐弘简出手的都是棘手的大案,偶尔机缘巧合,接手牵涉平常百姓身上的案件,于百姓而言,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今日被人拉出被窝,匆匆赶来帮忙,小吏心中微有怨言,可他办差多年,从没有除夕这天到官署处理过这种案件,以往在正月里倒是曾经连熬几个通宵,只为权宦子弟收拾烂摊子的。他不得不承认,徐大人是为数不多的尽心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想到此,小吏扭头到墙角的箱子里翻找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手炉,到临街卖大饼的摊子上买了两张饼,多给了些钱往炉中添了炭火给徐弘简送去。 这案子说起来也简单,两个道士装扮的人不知从哪找到父母不详的十多个孩子,在县镇上四处找富贵人家去做法事,一面好言好语骗着内宅妇人,一面做着将那些孩子“送”给子息艰难的人家,收取钱财。面上粗略瞧着,他们算是在照顾无家可归的孩子,但有一天孩子们为了取暖,不小心把后院的柴垛都给烧了,引得邻居都去救火。大家进门一瞧,才知道他们穿的用的都破旧不堪,原来平日里那两人带孩子出门都是精心妆扮过的。 年后等顾大夫配制出他需要的丸药过后,徐弘简便要寻机会南下,因此近日都在加紧处置公务。 昨夜里见着小苗,他又想起那些还在附近寺庙里待着的孩子,便一早乘车过来了。 依着流程,那两名嫌犯的审讯很快就结束了。 徐弘简此刻正提笔列着清单,准备让人一一买来送到暂时容留那些孩子的寺庙中。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门口响起:“我家夫人酿的酒,让我给你送一送。啧,我找了老半天才找到这儿来。本来她还说有相熟的师傅做灯好看,要我问你是否要订上一个。可我看你这性子,哪是会在元宵节陪小姑娘四处闲逛的?” 第17章 共游 李季抱着手倚在门上,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本来想找徐弘简炫耀一番夫人又给他酿的酒,哦,还有新制的中衣他也穿上了,又软又舒服,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做的。 结果寻他寻到这僻静的地方来了。 徐弘简写完最后一字才抬眼看他:“酒呢?” 李季啧了一声,微微提高声音:“想什么呢,我巴巴地抱着一坛子酒到这儿来找你。然后呢,是要带着我去旁边山上抓几只鸡呢,还是去佃户那儿要些肉干来下酒?我问到你跑这种地方来了,当然谴人送到徐府去了。” 李季本想着,徐弘简在这种日子赶路大半个时辰都要来处理公务,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于是谴人送酒过后便赶来了,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结果只是已经走完大半流程的一桩小事。 想到方才在外面听小吏说的那些话,李季不由感叹:“你待这些孩子倒上心,那寺里还没说缺什么,你就让人又是送被褥又是送米粮的。临镇的慈孤局地方还算宽敞,等过完年就叫他们搬过去吧。” “不过你对那王姑娘怎么就不体贴一二,上回人家为了让你喝口热的,给一起办事的一帮人都带了吃食,炖一盅汤得好几个时辰呢,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李季回忆起在通州办事的那段经历,随口调笑一二。 徐弘简扫他一眼:“你记得挺清楚的。嫂夫人可知晓你还留意着其他姑娘炖汤要几个时辰?” 李季摸了摸鼻子,夫人上回为他下厨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他无心之中多了一句嘴,对着蒸蛋说了句“这豆腐还不错”,气得夫人三五天没理他。 好不容易正月里有空闲能和夫人好生亲近一番,李季怕夫人闲着没事又进厨房,费了番工夫在几家生意最好的酒楼提前定下了好几天的菜,又给她找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打发时间。 记起此事李季就头疼,于是生硬地调转话头:“咳。不说这些。上元节我和夫人在顺福楼定了位置,准备去灯市凑凑热闹,再看看花炮棚子的各色烟火。你可要带着小娘子同去?” 顺福楼下的街道沿河,在上元节时列灯无数,灯如星雨,邈若仙境。 徐弘简想到她站在灯下眸子一点点亮起来的欣喜神情,眼底漫出柔情,颔首应了下来。 - 为了这趟出门,绿莺和红鲤在她身上花了许多心思。比如今日的妆,她们昨日就给她试过,还熄了房内的几盏灯再看了看。她身上所穿的衣裳,也是她们拎出来看了四五套才给定下来的。 马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缓缓行着,车厢内的光线忽明忽暗,苏苏瞧不清徐弘简脸上的神情。 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苏苏抱着袖炉的手紧了紧,她低了头,指尖在袖炉上镂刻的花纹上磨蹭着。 从初一开始,直到昨日,徐弘简都维持着早出晚归的常例。 他不在府中,朝宁院有郑嬷嬷操办,热热闹闹地过着。老夫人大夫人那儿都送了些东西到朝宁院来。 和往年都不一样,苏苏没有烦忧,过得很是惬意。她又进了几回小厨房,把嬷嬷教给她的重新试了试,小苗脸上都圆了一圈,但一直没寻着机会给他做。 昨日青木来说徐弘简要带她出门看灯,苏苏以为宋温会一起去的,结果并不是。 出门上车那会儿,苏苏没敢抬头看他,低着头就上了车,一路行出来,车厢内时明时暗,她也没胆子盯着他瞧。 平常时候她嫌麻烦,加上不想太招摇,打扮得都较为简单。应当比她平日要好看几分吧。 绿莺对她今日的妆很满意,连郑嬷嬷都赞了声好。 马车驶得越来越慢,苏苏尚在思索间就停了下来,对面坐的那人已经先行掀帘下车。 外面闹哄哄的,人流像水波一般在周边涌动着,游人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 回过神来,车中就只剩她一人,苏苏忙提了裙摆往外走去。 有人正好在外掀起帘子,四周悬挂的灯笼光亮耀眼,苏苏侧头躲了躲灯光,眨了眨眼才适应过来。 方才在车内,她听着外面的声响,仿佛是船外游鱼,而此时,她也在水流当中了。迎面走来的人群中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提着一柄漂亮的小灯,灯壁上勾勒着漂亮的海棠花。眨眼间,那簇开在灯上的海棠就淹没在人流中。 而站在车下迎着她的,并不是赶到前面来的绿莺。 徐弘简站在车下,朝她伸出手。 苏苏在耀目的光影中,把手伸出去。在触到他手心时,苏苏屏住了呼吸,掌心发烫。 站稳后,苏苏低声谢过。 他嗯了一声。 而后也不松开她,圈住她的手腕,微使力道,把她带在身侧避着人流往旁侧走去。 卖醪糟圆子的老板娘包着头巾,手脚利落地盛着一碗又一碗,收钱都忙不过来。甜香乘着白雾飘得远远的。 面具泥人,缠花木雕,接连摆着的摊位上都热闹得紧。 苏苏目光流连着,瞧在她眼里的,她都觉得好玩有趣,慢慢地淡忘了被徐弘简牵着手的紧张。 又走了几步,苏苏忽然察觉到他脚步又慢了些。 她原以为他是要带着她去前面某个酒楼里坐下,可此时缓步慢行,就好像,好像在陪她随意闲逛。 脑中冒出这个念头,得不到印证,但心底慢慢浸出些不明不白的甜,引得她唇角微弯。 还没来得及辨明那点甜是因为什么,她的手握了一握,将他拉住。 他微微侧头,垂眸向她看来,乌墨般的眸子映着灯光,似是比平常多带了些温柔。 四目相对,苏苏才慌乱了一下,不过也不后悔。 她抿抿唇,朝四周张望了一圈,终于找到去处,又抬头看向他:“公子,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苏苏说话时,还在他掌中的小手无意识地动了动。 徐弘简的眼神落在她唇上,眸中晦暗不明。待苏苏说完,过了片刻他才点了点头。 简单的两张小桌一摆,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坐在后面独自忙碌。他手上动作娴熟,随着他拿着铜制小勺的手一勾一画,糖浆便凝成了精密繁复的图案。片刻后,老人家又沾了些糖浆把方才制好的重瓣大花与其他部件粘在一起,一个精巧的小花篮便做好了。 等在摊前的小女孩开心地接过,她的母亲把她抱起,边走边说:“这下开心了吧。我们再去顺福楼那儿给阿宝买个小灯。” 苏苏有些尴尬,方才远远瞧着,她只看到这老人家跟前不像其他摊位有那么多客人,想来照顾他的小买卖。 到了跟前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做糖画的,还是那种提在手上的小花篮的样式。都是小孩子会喜欢的。 从徐弘简的角度看去,苏苏微抿着唇,眉目间有些许愁色,像是在犹豫选哪一个才好。 他正想说不如都要一个,苏苏便侧过身子,对刚走过来的绿莺说:“小禾小苗呢,这个老人家做的糖画很好看,让她们来选一个。” 小禾拉着小苗从红鲤身后钻出来。小禾看着转盘上的各式图案,睁大了眼睛,不错眼地盯着,似是犹豫。 小苗很快就选好了,她指了指转盘上那个振翅小鸟的图案。 绿莺给了银子,老人家便开始做小苗的这个。 做这种糖画要费些时间,今日出游的大多数人都是专程来看灯的,没有闲心等太久,因此摊前没什么人。 小苗眸中尽是期待,乖巧地拉着绿莺的手在一边等着。而小禾抓耳挠腮地选不出来。 苏苏瞧着她俩,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眉角眼梢都带着笑意。 而徐弘简在看她。 他们所立的位置离街上照明用的大灯笼不太近,光线不太好,也可以说刚刚好。 她的脸恰好被照亮,让他能看得清楚。 星眸点漆,樱唇绽红。好看得让他移不开眼。 苏苏的肌肤白皙,细腻如脂,今日少见地用了些许唇脂,把她的唇显得更是娇媚。红白相映,就像糖蒸酥酪上的玫瑰酱,光是看着就能觉出香甜。 徐弘简眸色一深,喉结上下滚了滚。 斜对方的茶楼上,站在窗边的人也看见了不远处那惹眼的美人,他先是一喜,但随即就看见了她旁边站的男人,脸上的笑瞬时僵住。 旁边的人见他不说话,拍了拍他,笑道:“王大哥这是怎么了,上元节出游的小娘子是多,可你不是已经有放在心上的姑娘了吗?那家人连聘金都收了,怎么还看得迷住了。” 王琦笑不出来,也没心思应和,勉强道:“你忙你的去。” 那人也不恼,抓了把瓜子给他,然后转身走了,留王琦一个人僵立在窗前。 早知舒家两口子不靠谱,他才一门心思到京城来给人做事,只为能早日存够钱去舒家提亲。她在徐府里大概也很是辛苦,甚少回家,他只见过她一次,但已经再看不上其他姑娘。 王琦去舒家时,舒家嫂子满口答应下来,说隔几日就去徐府寻她。 本想着他们连银子都收了,该是不会有差错的。 没想到一年半之后再见她,会是这般情景。 王琦正胡思乱想着。又见苏苏仰脸朝那个男人甜甜地笑了下,心中更是失落。 第18章 亲昵 小苗的小花篮很快做好了。一对小鸟立在糖浆浇成的筐沿上,小嘴尖尖,翅膀高高扬起,煞是可爱。 小禾在旁边看了,叽叽喳喳地夸起来。小苗听得眸子一弯,双手小心地拎着小花篮,照顾得更是仔细了。 有了这一遭,就像是起了个头,绿莺红鲤还有两个小的都放开了,走几步看到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就要顿住脚步。 苏苏被徐弘简护在里侧,跟在她们后面。 难得有这般好时光,苏苏逐渐放松起来。 一行人慢慢走着,离顺福楼越来越近,周围年轻的公子小姐也多了。 元宵佳节,借此相会的小儿女并不少。在任人猜度的灯谜之下,借着看清灯烛映照下的灯谜的机会,精心妆扮的小娘子与另一侧的情郎对上眼,情意绵绵。 敷粉画眉本是寻常之事,但在这样的日子,她们显是费了心。 苏苏从前并没有闲钱去买脂粉。再加上膳房里稍不注意就要沾上油腥,她浣洗衣裳都来不及。其他丫鬟凑在一起对镜点妆,私语不断的时候,她大多是在忙着应对厨娘的刁难。 就是到现在,她也没自己上过妆,都是绿莺代劳。 她知道自己容貌姣好,但曾因此生出过麻烦,再在这张脸上下工夫时便觉得不安。 此时看着身边走过的小娘子,苏苏心中的那点别扭忽然消散了。 她的确是想让他多看自己几眼的。 徐弘简走在她侧前方,苏苏目光移到他身上,看到他和她的衣摆在走动间时不时地碰在一处,心尖生出莫名的欢喜。 宽大的衣摆再柔软不过,这偶尔的触碰甚至不能为人觉察。只是她偶然的一低头,发现了这不为人知的细微之处。 苏苏还在咂摸着这股酸酸涩涩的滋味,前面的人脚步一顿,她差一点就要撞到他身上。 她抬眼一看,徐弘简抬手从前面叫卖那人手中取过什么东西,他随后转身面对她,手上递给她小小的一串冰糖葫芦。 竹签仅有手掌长,上面串了三个糖葫芦,红艳艳的,瞧着喜庆鲜亮。 苏苏手上还抱着嬷嬷塞给她暖手的袖炉,她回过神想空出右手去接时,那串糖葫芦已经到了她嘴边。 苏苏大着胆子看向他的眼睛,正好与他看来的眼神对上,她朝他笑了笑,然后就着他的手咬下去。 郑嬷嬷走在最后面,看着这一幕又是开心又是着急。 郑嬷嬷先前把绿莺她们赶到前头去,就是想着给徐弘简和苏苏单独相处的机会。结果二人不声不响,气声都没吭一下地走了一路。 看着四周眉来眼去的一对对佳偶,郑嬷嬷只觉得自己再不多出些力,夫人盼了又盼的小孙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心中开始默默盘算起来。 苏苏不知道郑嬷嬷的千愁万绪,吃下几颗糖葫芦,她从舌尖到心口都是甜甜的。见徐弘简好似一路都在照顾她,没有主动停留过,但一直都朝着人流汹涌的地方去,便问道:“公子可是约了什么人?” 徐弘简上一次看上元节灯会还是十几年前,当时光华璀璨的盛景还留驻在他脑中,他并不觉得有甚独特之处,回京后也没再来过。 今夜若没有她在身侧,他也是不会来的。 徐弘简念起他近月的忙碌,答道:“我只陪着你。” 顺福楼顶楼的一间包厢内,李季想不到在徐弘简那里他们今夜是没约的,他正和夫人闲话:“你说他们怎么还没来?该到了呀。” 陈氏白他一眼,又剥了一粒瓜子:“你是怎么跟人说的,你再好生想想。只说了我们要来,徐大人又没说要来和我们坐一处,静静地在顺福楼守着等烟火。” 李季接过她手中剩余的瓜子帮她剥。 “我是想着他连这么好的位置都给定下了,没道理不来。” 上元节的顺福楼宾客满座,要想在上面两层定下包厢,光有钱是不够的,更别提他们此时待的这间,朝向底下那条小河,视界开阔,是观赏烟火最好的位置之一。 李季下手晚了,定下的包厢没这么好。可他们今日一进顺福楼报了名字,就有机灵的小厮将他们一路带了上来。李季一问,才知是徐弘简特意定下的。 陈氏真是不知说他什么好:“你刚与我定亲那时候闲得住?别说是上元节,连我和伯母去寺里还愿,你都恨不得在山后拦住我,与我多说几句话。” “咳,夫人说得是,说得是。你看河里放的灯多好看,我等会儿差人去买十个,你有什么心愿都尽管写上去,一次放个够。” 小河上有一拱桥,架在河面最窄处。卖河灯的小贩在桥边不远的地方支了摊子,周围挤满了人。 河面被璀璨灯火映照得通明,在桥下缓缓推出去的小河灯晃晃悠悠飘远,在灯光晦暗处照亮了水面,远远瞧着像是一朵朵开在寒冬的莲花。 这边更为拥挤,郑嬷嬷和绿莺她们都没过来,青木穿过人墙去排队买灯,还没回来。只留苏苏和徐弘简在桥下候着。 站在他们身前的人随意闲谈。 “好在这条河没冻上,若是去寺庙里点灯祈愿,不知要等上多久。” 另一人笑了声,接话道:“陆大公子是求功名啊,还是求姻缘?若是求功名,不如接些帖子多去几场诗会,结交些人脉。若是求姻缘,倒是有个好去处,你可知道筑云寺?那是京中求姻缘最灵验的寺庙,可谓是一符难求。我堂兄前两年给他们修缮库房,结了个善缘,你要有意,我能帮你去跟堂兄说一说。” 先前那人似是赧然:“姻缘一事,哪能信这些东西。” “总归是一番心意。你说对不对?” 苏苏只听了个热闹。 而徐弘简眉心一皱,心中生出些许困惑。 青木左右都抱着灯,大步向这方走来,刚好也听到这句话。青木想起什么,往徐弘简那儿一看,恰好与他视线相接。 徐弘简打量青木两眼,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那夜徐弘简醉酒后写的东西又在青木脑海中闪了闪,他被徐弘简看得心里发虚,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把几盏小灯递了过去。 - 徐府紫竹院内,徐丨明甫刚在二夫人那儿碰了钉子,回院就冷着一张脸,内外侍奉的仆从胆战心惊的,丝毫没有过上元节的愉悦心情。 旁人不敢近前,连翘抿着笑去安抚,也被他冷言冷语刺了几句。 做下人的,看主子脸色是常事,连翘都习惯了。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她该说的都要说尽,不然回过头想起这遭,又要觉得她不够体贴小意。 “夫人那儿万事都要她拿出章程,不知多辛苦。公子你提的事,夫人未必没有听到心里去。隔一段日子你再去,这事缓了些天,夫人或许就能应下呢?” 徐丨明甫在酒桌上听了酒肉朋友的片言碎语,对一个正在售卖的庄子起了心思。他听人说了一箩筐那庄子的好处,回府酒醒后也觉得甚好,就去找二夫人详谈这事。但他话音刚落,就被二夫人拒了。 作为二房独子,徐丨明甫向来是受尽宠爱,他在外也阔绰。酒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他已然拍桌发了话,说三月里天气一暖,就邀他们这一群人去那庄子上玩个痛快。 此时在母亲那处猛然碰壁,他自是接受不了。徐丨明甫烦躁之余,也疑惑向来对他大方的母亲为何不答应下来。 连翘说完,见徐丨明甫神色稍缓,便知自己是说对了,她就此停住,也不再多说。她眼下要是把好话说太多,哄得徐丨明甫倒是开心了,之后夫人要是还不同意,她就会惹上麻烦,到时候二公子对她有气,夫人知晓详情也要厌恶的。 连翘给他剥了两个橘子,又待了会儿才出来。 秋仁在门外候着,见连翘掀帘子出来了,就弓腰朝她讨好地一笑:“还是连翘姐姐有办法。” 连翘刚在二公子身上了心思,对秋仁可不必摆出什么好脸色。如果秋仁在酒桌上多劝着些,也不会闹这么一出。 她扫了秋仁一眼:“好生伺候着公子。”然后转身走了。 徐丨明甫从宁贤院回来,气得晚膳都没用。连翘不放心别人,亲自往膳房跑了一趟。 膳房已经过了最为忙碌的时候,案前有几个厨娘操刀清理着刚杀的鸡,天冷不容易坏,是给明早准备的。 切下来的鸡头随手就扔在砧板边上,连翘一进门就看到了,不由皱眉,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 连翘是二公子跟前的红人,膳房的厨娘都认识她。有个手上闲着的厨娘擦了擦手,朝连翘走来,面上堆着笑:“连翘姑娘要些什么?你坐一会儿,我去叫她们给你做。” 连翘看了眼屋里那几张黑漆漆的凳子,上面不知熏染多少油气,根本瞧不清原有的颜色。她抬了抬下巴,只说:“你去吧。我在这儿站一会儿。” 那厨娘点点头,正想回身去忙,又见门外走进一个姑娘,她瞧见来人,脸上又笑起来:“这不是紫萝吗?今天怎么想起回来看看了?” 紫萝从前在膳房也不见她这般热情,现在她在二夫人那儿得脸,这群踩低捧高的又拿出这种做派,她心上是瞧不起的,但也笑了笑:“二夫人晚膳没用多少,我来看有什么合夫人胃口的,再给她拿去。若是没有,少不了要借用你们的地方给她做些了。” 第19章 纠缠 到膳房来取每餐饭食都是底下的人在做,连翘几月都来不了一次。若不是二公子今日心里存了气,她担心旁人拿去的不合他心意,又拱起火来,不然不会跑这一趟。 刚忙完晚膳的事儿,屋里不是在清洗锅碗就是在切肉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生腥的味道。 连翘本不喜欢那个厨娘来奉承她,可一见有旁人来,那厨娘又转身去和来人说话,她心中还是有些不乐意的。她在二公子跟前伏低做小,低声下气,但和她们比起来,到底身份不同。 侧首又见来人是个熟人,连翘心底的一分不满便又增了两分。 从前只会奉承她的小丫鬟罢了,也值得这般巴结。 连翘捏着锦帕在鼻尖捂了捂,像忍受不了灶台前的味道,开口道:“紫萝你不是从膳房去宁贤院的?怎么连晚膳都伺候不好。这个时辰来这儿,还剩下多少新鲜的?夫人她体恤下人,你也不能连些分内的小事都不上心。” 紫萝想到连翘先前哄骗苏苏去紫竹院的做派,本不想与她多言,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 紫萝之前对连翘好声好气说话,不过是看她在二公子身边,比自己在膳房要强些。现下在二夫人身边有些日子了,把二夫人的脾气摸清了几分,紫萝也不是不敢还嘴。 她当下就笑了声,又道:“我手艺当然是不如膳房的几位厨娘的,她们在府上做了多少年?我才到夫人身边多久?夫人吃惯了膳房这边做的饭菜,只是偶尔尝尝新鲜,才要我去露两手。” 听到紫萝捧着她们的手艺,案前忙碌的厨娘都跟着笑起来,其中一个从前就与紫萝熟悉些的,她手上还在剔骨拔毛,扭头打趣道:“你这张嘴上的工夫确实比手上的强,哪天要是我们没做好,还要请你在二夫人跟前替我们说说好话。” 紫萝抿出一个笑:“只要能让夫人开心,怎么都成。欸,你们可还有没动过的山药枣泥糕,再弄上一盅南瓜汤。” “好嘞,你等会儿,马上就好。” 连翘听她要山药枣泥糕,眉心微皱。 二公子口味随了夫人,也喜欢吃这个,这道点心都是每日现做,晚间主子那儿传完膳,剩下的好东西都是膳房做活的人分了。今日都这个时辰了,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但连翘总不能开口叫紫萝让给她,因此并没有出声。 紫萝见她们忙去了,闲聊般提起话头:“连翘姐姐又为何在这儿,二公子跟前可离不得你,夫人今晚才念叨你呢,说是二公子身边也只有你能劝上几句。” 连翘闻言心中一紧,下午那会儿公子去夫人那儿的具体情形,她并不清楚,那个庄子是买得还是买不得,她拿捏不准,因而方才宽慰徐丨明甫的话还留有余地。 听紫萝这般说,好像二夫人那儿并不把这个当寻常事看待,连翘心下又烦躁起来,默了两息才回了句:“是夫人抬举我了。” 说话间,方才离去的厨娘已经把紫萝要的东西备好,提着冰梅山水纹食盒走过来:“紫萝你要的都好了。” 这个厨娘跟紫萝说完,才转头朝连翘笑了下,道:“最后一盘山药枣泥糕已经拿给二夫人了,连翘姑娘你看还要些什么?” 紫萝拎着食盒转身走出去了。 连翘只能忍下不满,又立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才有热菜做好给她拿来。 翌日一早,连翘带着人去取早膳。她甫一进门,罗厨娘便笑着把餐盒拿过来,又道:“连翘姑娘来得巧,刚才紫萝刚走呢。她说昨日那山药枣泥糕二夫人没吃,赏给她了,她尝了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今早来膳房一看,才知道是糖罐里用的勺子换成了更大的,放的量却还是两勺。我们又找了一番,把勺子换成和之前一样的。姑娘今日拿回去尝尝,看味道如何?” 连翘现在听着紫萝的名字就烦,她没吭声,让身后跟着的丫鬟取了。 紫竹院的下人这两天如履薄冰,回去的路上,连翘后头跟着的丫鬟见她闷闷的,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便道:“连翘姐姐你说奇不奇怪,膳房里的丫鬟今年都出来好几个了,除了紫萝,朝宁院那位算一个。” “前些日子我见到紫萝和一个膳房的小丫鬟在院墙边上说话,没几天,那个小丫头也走了,听说是朝宁院里主子让去的。” 之前连翘去膳房跟苏苏说话时,根本不把紫萝放在眼里,这两天紫萝尽给她找不痛快,连翘正气着,听了这番话,她灵光一闪,好似想通了什么。 朝宁院里的情形外人窥探不到,但经常进出的两个丫鬟还有郑嬷嬷,连翘是远远见过几次的,从她们的做派来看,苏苏应当是正受宠。 紫萝从前就住在苏苏邻屋,怕不是看苏苏飞上了高枝,觉得找到了倚仗,才对她这般不客气。 连翘越想越觉得真相就是如此。 如若不然,怎么跟紫萝说了几句话的小丫头隔日就去了朝宁院?连翘在徐府十多年,与二夫人身边伺候的老人都熟悉,知道二夫人几次想安排人到朝宁院去,那边都推拒了。眼下朝宁院里伺候的都是三公子自己在外找的人手。 甚至更有可能是苏苏对她怀恨在心,带得紫萝在她跟前也无所顾忌。 不远处的侧门,一对夫妇正揣着手在门前踱步。女的那个眼睛细窄,鼻子又长又细,虽生得是圆脸,瞧着却不和善,她正斜着眼跟旁边的男人说话:“你早听了我的话不就好了?现在人要债的追来了,我们又进城来躲着,这时候要没有熟人,谁能给我们找活干?” 男人畏首畏尾的,过了半晌才闷闷出声:“那去找王琦不就成了。他看上了我们妹子,难不成这点小忙也不帮。你上次不是说苏苏被主子罚了,那我们来徐府不是白来吗?” 林氏眸光闪了闪,没有立即答他。 她过年的时候在村里遇到两个在京城里做工的,其中一个没注意说漏了嘴,说是在街上见过一个跟苏苏长得很像的女子,锦衣华服,前前后后都有仆从伺候。 林氏还不知道在自己跟前长大的那姑娘生成什么样?能有几个生成那般模样的。林氏打小就闲不住,十里八乡有谁家结亲她都要跑去看看,邻村富得流油的村长家花了好大一笔钱才娶回来的儿媳妇,都比不上苏苏。 就算那两人说完话又找补,说人来人往的大概瞧错了,林氏也生出了些其他心思。 上回林氏进徐府,遇上的丫鬟说找不见苏苏去哪了,她留了个心眼,在膳房门口又抓了个婆子问了几句,那婆子也这般说辞,林氏这才回去了。 听了那二人的话,林氏把此事和先前找不见苏苏那事联系在一起,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徐府有三个公子,都未娶妻,苏苏那般姿色,被哪个看上了也不足为奇。正经主子从膳房要个人何须知会旁人?许是她到徐府来那次,苏苏已经被某个公子要去了,膳房的人这才不清楚她的去处。 苏苏好歹在自家住了七八年,林氏对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若被贵人威逼利诱了,她必定不乐意,要闹上些时日。 但日子久了就说不准了。林氏舔了舔干得起皮的上唇。苏苏有那张脸,想来不管她如何胡闹,人也是忍得下来的,若得了手,不知要怎么疼惜珍爱。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林氏就忍不住要来碰一碰运气。 严丝合缝紧闭着的大门咯吱一响,门板和门轴随之转动,门后的说话声拉回了林氏的思绪。 “绿莺姐姐请,人就在外面等着呢。你要不要请人进来,我住的屋子离这儿近,你们可以到我屋里说话。外头风大,当心吹得头疼。” 而后绿莺从里面走出来,打量他们半刻。 绿莺方才刚绞了帕子晾着,还没来得及给苏苏梳妆,就被人叫出来了。郑嬷嬷天没亮就带着红鲤出了门,说是有事要办。听守门的人说了门口二人报的身份,绿莺知道公子是不让他们打扰姑娘的,便丢下手上的事过来了。 绿莺看了舒家夫妇片刻才开口,对他们并不客气:“二位有何事寻到徐府门前来,我们公子是查过的,姑娘并没什么姓舒的亲戚,就是有什么人情,也早就还清了。” 林氏见绿莺这一身打扮心中便是一喜,若苏苏在府里过得不好,是轮不到这样的丫鬟来跟他们说话的。又听这番话坐实了她的猜测,更是喜不自胜,哪管得了绿莺言语之间的冷淡。 “欸,这位姑娘。我们哪敢谈什么别的,若不是有事过不去,怎么会找到徐府来?苏苏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说有什么恩情,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吧。你看……” 绿莺知道些详情,不会被林氏这三两句话蒙骗了,冷声道:“你怕是不知我们三公子是在刑部任职的,和京畿衙门几位大人常有往来,你们做过些什么,可是一件件拎出来都干干净净的?把你嘴上那些话都给收一收,打哪来就回哪去吧。” - 朝宁院 今日红鲤和郑嬷嬷不在,绿莺是为什么出去的,苏苏不清楚,也不知道绿莺这一去要多久才回来。她便自己琢磨着上了妆。 对镜看了几眼,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只有绿莺一人服侍,苏苏便让她先给自己梳好发髻再点灯。 天光还未大亮,此时屋里是有些暗的。想到徐弘简已进了书房,苏苏匆匆用了半碗粥就出门了。 她到书房门口,推门时才听见青木在里间回话。 青木压低了声音:“……顾大夫说他心中大概有数了,只是具体功用,还要主子亲自跑一趟,跟他详谈。” 苏苏立在门边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徐弘简已经看见她,目光在她脸上多停了片刻,才招招手让她进去。 第20章 暗求 苏苏垂头走到徐弘简身边去。 期间青木也不避着她,继续说着。 走近了几步,苏苏抬眼看到那张宽平的书桌,梦中的场景倏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他就是在这儿,把梦里的小兔子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对她说着话。 忆起那场梦,苏苏的脚步滞了滞,好在徐弘简在凝神听着青木的回话,暂且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诸样紧要的药材都不缺,只是顾大夫说他也没十成的把握能一次办好。顾大夫说……这是用在谁身上,那人少不了要试上一两次。”说到此,青木的声音隐含担忧。 徐弘简稍稍思索一瞬,并不犹豫:“顾大夫把他手上的事做好即可。告诉他,其他的事他都不必操心。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青木默了片刻,才俯首应是。 徐弘简这间书房内没有多余的装饰,太过简洁,若与苏苏的卧房比起来,可以说是空旷。但因他身在此间,屋内并不显得单调。 苏苏每回进书房,一张纸一册书的摆放她都看得仔细,默默在心底记着他的喜好和习惯。 她用手背碰了碰杯壁外侧,瓷盏触手温凉,其中的水已经快凉透了。苏苏侧眸看了眼还在与青木吩咐大小事宜的徐弘简,犹豫了两瞬还是决定去取壶热茶给他喝。 不知他在外办事是不是也对自己不上心。青木也是,其他事上事无巨细都安排得极好,怎么都不知道劝劝他。 外间的婆子很快拿了热水来,苏苏注入杯中,将冒着热气的杯盏放到徐弘简手边。 青木瞧着那丝丝缕缕的白雾,一时把嘴边要说的话给忘了,猛地顿住。 苏苏垂首立在一侧,垂眸不语,察觉到青木的沉默,她眼睫微颤,又忐忑地咬了咬下唇。然后就看见徐弘简将杯盏一握,抿了一口。 苏苏松了口气,净了手擦干,又回到他身侧。 砚滴还未装水,她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握着砚滴沉入水中,待砚滴差不多灌满了,便往砚台里注水。而后握着那块油烟墨,不疾不徐地磨起来。 青木掩饰般咳了咳,又继续说道:“那边华安巷的宅子都着人打理好了。后院的那棵枇杷长得极好,有专人特地照看。主子您看还缺什么别的,正好有个可靠的掌柜要往南边儿去,可一道给办了。” 磨墨太轻太重都不好,苏苏从开始习字之后自己也试着磨过几次才琢磨出门道。 她本是认真看着眼前一方砚台,不防听青木提起她从未听说过的华安巷,又说什么让人去办事,心中升起些许疑惑。 她从未主动问过他的行程,他年前年后连着大半个月早出晚归,总见不着人,郑嬷嬷去问过几次,后来他再出去,青木便会到她跟前知会一声。 听青木的语气,若不是有重要的客人要接待,倒像是公子他过后要去一趟的样子。 但这事没人提过。郑嬷嬷昨晚还在跟她说,等三月天气暖和了,找个他得闲的日子去玉微山的庄子上游玩,还同她讲了许多周边的有趣之处。想来郑嬷嬷她也是不知情的。 苏苏兀自思索着,一道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过些时候,我要去南边一趟。”徐弘简看着她,语气轻松,似是随口提起寻常之事。 苏苏怔愣片刻,没想到他就这般说了出来。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尚还不知该做出什么别的反应。 徐弘简眸中盛着清浅笑意,继续说道:“四月前就要走。兴许是三月中旬。所以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早些告诉我,我带你去。” 苏苏抿了抿唇,心底生出些欢喜。 昨夜郑嬷嬷同她说,她还觉得他忙于公务,六月结束之前刑部和大理寺的上下官员又要处理堆积的再审案件,徐弘简不会有空与她同游。 三月山花烂漫,游人如织。他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才好。 苏苏抑不住欣喜,忍不住朝他笑了笑,连忙应道:“好。” 青木已经把最紧要的事禀告完了。此时他收敛了目光,立在不远处,感觉怀里揣的东西有点烫人,不知该不该此时拿出来交给徐弘简。 苏苏心细,见青木又不说话了,便想青木是不是有徐弘简暗中交于他去办的事要回禀,她在此处不太方便。 她还没开口说什么,徐弘简看她神情,猜出了苏苏的想法,他没什么事需要避着她的,便对青木说道:“还有什么事,这会儿一并说了。” 青木看了看苏苏,目光又移到徐弘简脸上,顿了片刻,才慢慢把手伸到怀里。 徐弘简看他动作如此缓慢,眉心一皱,想起了什么。 看着手中一方白色锦帕包着的物件,青木为难了一会儿,硬着头皮把锦帕又团了团,一眼瞧去几乎看不出里面包的是什么,才上前交给徐弘简。 “主子您昨晚交代的,我拿来了。”青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于是把头埋得很低。 徐弘简垂眸看着手心的东西,神色淡淡的。 苏苏看了看他,又把视线投向那团锦帕。这方帕子用的布料轻薄,一层层掩盖了,还是能看出隐隐约约的红色从里面透出来。 徐弘简拿在手上也不拆开看,苏苏便道:“我去拿个盒子把它装起来。”话音刚落就转身要出去。 徐弘简终于出声:“不必,我带在身上就好。”说着就把那东西收进袖子里。 青木眼睁睁看着那个从筑云寺求来的姻缘符落进徐弘简袖中,下意识张了张嘴又立马闭上,差点咬住舌头。 苏苏看着那抹红,忽然想起红鲤身上的平安符,也是差不多这般大小。 红鲤还有个姑姑在京城,前些天特地来徐府看望她,还带了好多东西。红鲤跟她姑姑见过面回来,喜笑颜开,还把她姑姑给她求的平安符拿出来给她们看。 苏苏在朝宁院两三个月,也看清了府里的形势。老夫人对徐弘简关心却不大亲近,几乎把疼爱都放在宋温身上。大夫人自年前回来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过年都是如此,想来是一直不大管朝宁院的事。 徐弘简身边的人嘴严,从来没在院子里议论过府里的事,有关徐弘简的更是只字不提。苏苏不清楚他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从现在来看,关心他的人并不多。 想到此,苏苏心里酸酸的,有些心疼他。转念想到徐弘简三月要远行,便打算等几日她也去求个平安符给他。 - 京中哪座寺庙最为灵验,各人有各人的说法。紫云去年在慈济寺遇见了她失散多年的表兄,苏苏便觉得慈济寺是个好地方。 紫云本是南方人,早年父母便去世了,养在婶子家里,后来乡里遭了水灾,她和表兄出门给寺里的师傅们送东西,在山上歇了一晚才躲过一劫。之后紫云跟着表兄去繁华些的临县找活干,就那么过了几年,她表兄又在镖局找了个更挣钱的差事,还借了银子当本钱,跟着带他的老大做买卖,但没跑几趟就在河上遇了水匪。 当时紫云跟着人去看,那一段河上漂了几十具尸体,河水都是红的。翻来覆去都没找到她表兄,县衙的捕快看她可怜,便跟她说大概是冲到下游去了,若是能找到就找人叫她来认领。 紫云等了大半年,都没消息,只好把她娘的嫁妆找当铺换成银子还债,然后就跟人来京城谋生路了。也就是去年刚攒够银子,托人把她娘的嫁妆赎回来。 表兄是她唯一的亲人,知道他尚在人世当然是桩大好事。 苏苏因为这个,便认定了去慈济寺求平安符才算她心诚。苏苏听人说过,由谁陪着去寺里都是有讲究的,她便想约着紫云同去,算是沾沾她的好运。只是找人去紫云的铺子里找她几次,都没寻到人,这事便暂时搁置下来。 这日苏苏正在窗下练字,一个眼生的丫鬟就神色惊惶地冲了进来,一看见她就慌慌张张说道:“娘子,不好了。三公子今日遇到歹徒,手臂上受了伤。” 苏苏手上一颤,一团墨汁滴在纸上,盖住刚写下的端正小字。 郑嬷嬷从梢间出来,听到这话面色一冷,严声道:“慌什么,到底是什么情形,你一字一句说清楚。公子他人在哪?” 丫鬟一惊,身子抖了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嗓音:“应该快回来了。伤不算太重,但见血了。” 郑嬷嬷打发丫鬟出去,而后转身安抚道:“应当不会有大事,姑娘别怕。” 苏苏敛了心思,点点头。 还没见到徐弘简人影,二夫人就到了。 “你别心急。我在街对面的金银楼上看到弘简受了伤,立马就带他去了最近的医馆,那儿有我相熟的大夫,他最擅外伤,即刻就包扎好了。抓的药我也吩咐了要用最好的药材,他们没有不应的,待会儿就送来了。” 苏苏心中焦灼稍缓:“多谢二夫人。” 钱氏等上许久才遇到这个能和徐弘简搭上话的机会,有了这么一遭,她再托他帮忙也好开口了。 钱氏抑住心中的欣喜,努力装出心疼的样子,拍了拍苏苏的手:“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正说着话,徐弘简从外面缓步进来。 苏苏眼眶微红,面有忧色,目光直直落在他的手臂上,显然甚是不安。 徐弘简眉眼一凝。忽然觉得,他今日演这么一出好像有些不划算。 第21章 蜜饯 郑嬷嬷余光瞥见徐弘简回来,连忙迈步上前,一一细问,青木在一旁作答。 苏苏还立在原处,有些不敢近前。 徐弘简面色有些苍白,他缓步走过来,垂首看着她泪水盈盈的双眸,低叹了一声,轻声道:“我没事。” 苏苏咬住下唇,想点点头,结果一颔首,眼泪就包不住了,一大颗泪珠从腮边滑下来,浸湿了衣领。 郑嬷嬷问完话,心中也有数了。青木说得隐晦,但郑嬷嬷也明白过来,今日这遭是小主子为了打消赵家的怀疑而演的一出戏。 郑嬷嬷扭头就见苏苏眼眶红红地站在徐弘简面前,活像是受了欺负,连忙过来宽慰:“那歹徒刚一动手就被制住了,伤口不深。青木都跟我讲了,大夫那儿就抓了一个月的药,吃下去也就好了。我那儿还有些治外伤的老方子,晚些时候再找人弄些膏药,兴许还用不了一个月呢。” 苏苏勉强止了泪,由郑嬷嬷挽着往里间走去。 郑嬷嬷话里话外说得好像他睡个两晚就能愈合。 徐弘简在后面听着,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是那个最疼惜最关心他的嬷嬷。 进屋刚坐了一会儿,绿莺便从小厨房端了药来。 黑漆漆的一碗,浓重的苦味在空气中飘散开。 苏苏闻到这味道,心情竟慢慢地平复下来。 良药苦口,说得总是没错的,他好好喝药,不要劳累,便能像郑嬷嬷说的那般尽早好起来。 苏苏接了药碗,拿着小勺轻轻搅动,准备让药汤凉一凉再给他喂。 青木见状想接过来,怕烫了她的手,忙道:“姑娘,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来便好。”苏苏闻着汤药的苦味,皱了皱眉,转头吩咐绿莺:“去取些荔枝蜜饯过来。” 绿莺很快就把攒盒拿了过来,刚好药碗也不烫手了。 徐弘简坐在圈椅中看她,见她勺了药汤递来,便张嘴喝下去。 苏苏和他中间隔着置物的小桌,她喂完两勺本想给他拿一小块蜜饯,但见他垂眸盯着自己这方,也不说话,只好接着给他喂。 药碗不一会儿就见了底。绿莺上前来把药碗收走。 他脸上并没有其他表情,似是不觉得有多苦。想到自己喝个补汤都要皱着脸,苏苏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 但拿都拿了,苏苏便开了攒盒,问他:“公子要红盐的,还是蜜酿的?” 徐弘简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攒盒上:“都可。” 苏苏毫不迟疑地选了蜜酿的,拿了一块在手上,抬头时才有些犹豫,方才喂药虽也是她喂的,可好歹有个瓷勺。 徐弘简半阖了眼,又轻咳一声,加上他略显苍白的唇色,看起来很是虚弱。 苏苏心上一紧,也顾不得那些了,把小小的蜜酿荔枝干凑到他嘴边。 徐弘简藏住眸中的笑意,含住那块蜜饯,然后就见小姑娘像是被烫了手,飞快地把手收了回去。 荔枝肉本就偏甜,又是蜜酿的,完全盖住他舌尖残存的苦涩。 - 徐弘简受伤过后鲜少出门,在府中踏踏实实养起伤来。一时间,朝宁院比过年的时候还热闹。 二夫人借着这事有了与朝宁院来往的由头,隔上一两日就要差人送些东西。送些补品药材也就算了,偏生那从宁贤院过来的妈妈每回都要和苏苏说上几句话才离开。 受伤的又不是她,苏苏心中不解,但因先前多亏了二夫人,徐弘简的伤才及时得到包扎,她也就耐着心思和那人闲聊一二。 徐弘简歇在府中也不得空闲。 那个在街上伤他的恶徒,已经关押起来,现下正被大理寺审讯。朝廷命官被当街侵袭一事可大可小,大理寺与刑部往来密切,遇上这种事自是更上心些,每日的进展都有人转呈到徐弘简书桌上。 这日白郁南亲自到徐府跑了一趟。 湖中冰皮始解,春风尚寒,白郁南已经穿上了轻薄春衫。 折扇一敲即合,白郁南一掌撑在桌上,偏头打量徐弘简。 白郁南长眸一眯,带着些许试探:“这人已经查无可查了,五服之内都叫我摸了个明白。没见有人与你有过节的。只有一处可疑,他曾在秦家当过两年护院,后来酗酒成性,被人赶了。” 徐弘简点头:“多谢白大人。那大概只是巧合。” 白郁南忍不住补充:“是那个与赵家有姻亲的秦家,你就不怀疑是他们恼恨你几月前在通州办的那事,蓄意报复?” “若真细究起来,京城有几家没有拐着弯的亲缘。” 白郁南经手过的案件不少,赵家那群人心有多黑他再清楚不过,阴狠暴虐的手段都使得出来,连他的老师都在赵家人手上吃过不少亏。 听徐弘简这样说,白郁南倒是起了疑惑。 若是赵家寻仇必不会如此轻易揭过。他仔细审了,那个刺伤徐弘简的男子只是身体强健一些,没多少功夫。 徐弘简在通州顺藤摸瓜扯起来的可不算小鱼小虾,给赵家造成的损失够他们心疼一阵子了。若派出这样一个人来报复,显然不是很合算。 思及此,白郁南便歇了心思,这回抓不到赵家的把柄总还有下次。 他转头看到一旁的青木,抬起折扇指了指,朝徐弘简说道:“要不我给你物色一个会拳脚工夫的小厮?” 青木是得了吩咐才没出手,像那歹徒的身手,他一次打三五个不成问题。他忍着冤屈将白郁南送出门。 苏苏刚好看见白郁南离去的身影。 绿莺也跟着望过去,开心道:“有白大人照看着。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了。” 苏苏却想起了另一事,听到绿莺的话,她心上并没觉得松快。 到了书房,徐弘简正铺纸准备作画。 苏苏揉了揉手中的锦帕,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三月里出行,可会遇到凶险?” 徐弘简放下镇纸,抬眼就见她眉眼含愁,前几日她落泪的模样蓦然出现在脑海中,他立即答道:“自是不会。” 此番是他安插的线人带来消息,秦济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他不想过早暴露,才将计就计受了那一刀。 待他回到那座他本该待上十年的寺庙,在他身边护着的便是镇国公府的人手,周遭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练家子。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太后赐的药。 顾大夫已经让人递了消息,第一批次的药丸已经制好了,只等他去试药,顾大夫观察药效过后,再做些微调整即可。 要伪装成长年服药的羸弱姿态,一番苦头是少不了的。好在她不会看到他那般模样。 苏苏本不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在诸事上向来看得开,不知为何却很放心不下他这趟出行。即使听他确切表明了形势,也缓不住心底的隐隐忧急。 苏苏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再问下去,又见青木还没有回来,便道:“我去小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话音一落,回身就出去了。 徐弘简垂眸专注于画上,不一会儿纸上的图便有了雏形。 青木回来复命:“主子,白大人已乘车回去了,没留别的话。”顿了顿又道,“我打花园里过,看见二夫人跟前的妈妈带着人出去,在旁边听了两句,像是出门递帖子的,她们去的是蒋家和齐家。” 这两家与徐府往来甚少,与二夫人钱氏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唯一能有牵扯的,就是这两家的姑娘都到了说亲的年纪,而徐丨明甫的婚事也还没定下来。 徐弘简又在纸上添了两笔,把青木叫到跟前:“你拿去,明日就叫木匠来做。” 青木往未干的画上看了眼,原是架在院角的秋千。 青木心中有了数,盘算着再让人把那周围的花圃好生侍弄侍弄,等花开时,苏苏姑娘在那处待着才算有趣。 “还有,关于南行的事,你少跟她说。最好不提。” 青木愣怔片刻,才恭顺应是。 公子他还是这样报喜不报忧。 思及徐弘简受伤以来苏苏的关切,青木心上很是犹豫。跟着主子把未来夫人瞒在鼓里,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好。 苏苏端药进门时,就见青木站在他身侧,似是刚听完吩咐。 见她进来,青木的目光有些躲闪。 见青木这般,苏苏抿了抿唇。 徐弘简与青木说话少有避开她的,眼下他们应是刚谈完南行的事。也只有这一件让她始终放不下。 待徐弘简喝完药,苏苏也没心思在书房多待。 回房后红鲤拿了一盒缠花过来,山茶和芍药色泽艳丽,精致非常,是二月里难得一见的艳色。 红鲤笑眯了眼:“瞧这个诸乘做得多好,像真的似的。等三月里姑娘戴着这个去踏青,得有多好看。” 在徐弘简受伤前,他说过会找时间陪她出门游玩。苏苏担心他伤口恢复不好,之后便没有再提。 此时听红鲤这般说,苏苏第一个念头就是,大概她是没机会戴这些缠花的。 没他陪着,她出门大多就是去买些东西,要不就是去找紫云,这些场合她都不大有心思盛装打扮。 想起紫云,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念头又出现在脑海中。 苏苏想了一小会儿,思及徐弘简待她的好,终于下定了决心。 翌日一早,苏苏到书房寻徐弘简,但他早已出府,只有青木在房里收拾典籍公文,她便让青木予以转达。 当夜,徐弘简听了青木转述的话,久久不语。 青木抱着披风,弓腰候着吩咐。见徐弘简不说话,青木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感觉背上出了层细汗。 第22章 祈福 苏苏一早跟青木说了她的打算,便转身回房了。 苏苏的女红在郑嬷嬷指教下进益不少。她新得了一门手艺,自是想给亲近之人做些物件的。 宋温那处她做了一个绣葡萄纹的荷包。到徐弘简这儿却犯了难,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他做个绣帘,上绣竹石花鸟,等天气热了挂在书房里也能增些趣致。 从书房回来后,苏苏无事可做,于是拿出做了一半的绣帘在窗下绣着。但心中挂念着别的事,绣完两片竹叶她便淡了心思。 瞧着绸布上空着的那一块,苏苏忽然想起,等她做好这片绣帘,徐弘简大概已经出京。再等他回府,恐怕已经入了夏,就该换上竹帘了。 思及此,苏苏叹了口气,把针线都收拾回去。 郑嬷嬷见她似是有烦心事,有意让她开心一些,便道:“姑娘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公子的,若是怕青木记不住,漏了话,你再告诉我,我晚些时候一定把话带到。” 苏苏缩在榻上,她偏过头,想把头埋在软枕里。 昨夜里还想得好好的,趁着时间还够,她去寺里住上一个月,洒扫庭除,每日里虔心抄经供佛,给他求个平安符。 清早起身,那一阵念头尚且强烈,促使她立马去书房跟青木说了那些话。 但回房的路上她又有些犹豫了。徐弘简休沐日待在府中的时候本来就少,最近他受了伤才多歇了两天,她这才能多见上他几次。 若徐弘简真答应她去寺里,她这一去,再回徐府时,他就要离京。再说徐弘简这趟出行,她虽没出过远门,也知道这一来一回,路上少不得就要小半个月。公办所耗的时日更是说不准,半年也是有可能的。 思及可能有上百天不能见到他,苏苏心中酸涩难言,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听郑嬷嬷又问起来,苏苏心上涩涩的,并不想再提,只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嬷嬷去歇着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郑嬷嬷又打量她两眼,确信苏苏是有了心事。 郑嬷嬷来徐府伺候苏苏已经有三个月,从一开始便爱屋及乌地喜欢她,后来相处久了,知道苏苏生性纯善,便由衷地生了爱护之心。 郑嬷嬷知晓她是不愿多与人添麻烦的,苏苏不提,郑嬷嬷也不追问,只在心中过了一番最近的大小诸事,笑道:“天气暖和了,两个小丫头近日总是起得迟,今儿绿莺量了量,她俩都长高了一截呢。我去把她们叫来陪陪你。”话音方落便着丫鬟去寻人过来。 小禾小苗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在外间响起,携带着笑语声,给略显沉闷的房间带来些许生机。 绿莺跟在她们后头,笑道:“姑娘你看她们两个,跟小猴子似的。一大早就闹得小脸通红。” 小禾眼睛亮亮的,站定之后朝苏苏笑了一下,开始夸赞小苗:“姑娘你看,我都不知道小苗有这样大的力气。她先会儿帮小厨房的婶婶搬东西,一口气就提起来了。” 小苗脸蛋红扑扑的,乌黑的眸子也带着笑意,她嗓音甜甜的:“小禾也很厉害。嗯……帮婶婶抱了一大把小葱。”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比划大小。看着比刚来朝宁院活泼许多。 苏苏忍不住笑了笑,倾身在小苗的脸蛋上轻轻捏一下,又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 然后关心道:“小苗长高了些。快和小禾差不多高了。衣裳可还合身?” 冬季的衣裳都留有余裕,小孩子长高一些也能穿暖。但乍暖还寒之际最易着凉,故而有此一问。 红鲤刚掀帘子进屋,恰好听到这句,两步走上前来,轻轻抬起小禾的手臂,指了指袖口:“合身着呢,我每天不像绿莺那般忙,这些小事我还是做得仔细的,有什么不合适的就让绣娘去改。姑娘你看,她俩被养得多好。” 小禾小苗看起来就像正抽条准备开花的小树苗,说话时声音甜甜的,讲起各种小事都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苏苏分享她们见到的乐事。偶尔说话快了,漏了些许细节,另一个在旁边就急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地打断,再重新细细说起。 苏苏被她们逗乐,脸上又有了笑容。 她歪在榻上,听她们绘声绘色讲着平常日子里最寻常的小事。 渐渐地,心上的阴霾也就消散了。 “……小苗和我打赌,猜红鲤姐姐荷包里装的是什么。我输了三次,哎,我见红鲤姐姐换了个荷包带在身上,以为里面的东西也换了呢。” 小苗笑眼弯弯:“因为那是姐姐的姑姑特地给她求的平安符,当然要小心收好。如果是我,我也会每天带在身上。” 小禾咦了一声,歪头问道:“红鲤姐姐今日怎么没佩荷包?” 苏苏朝红鲤腰间看去。红鲤往日都佩挂荷包的腰间今日空空荡荡的。 红鲤脸颊微红,眨了眨眼:“我放在枕头下面了。每天都带在身上,万一掉了可怎么办。” 见红鲤小心翼翼的样子,苏苏抿唇一笑。 原本放在心上的事让她生了郁气,此时郁气一散,所思所想也变得开阔起来。 徐弘简受伤一事让她受了惊吓,近日见他左臂伤势恢复得很好,仍是存了担忧,甚至有几次在夜里被梦魇困住,醒来时心跳个不停,身子也觉疲累。 她又不是他的正房夫人,能毫无顾忌地一问到底。徐弘简有什么事,也没有必须和她交代清楚的责任。 苏苏向来懂得分寸,不该知道的绝不多嘴一句,可于此事上,她忧虑太过,这几天硬生生逼得自己夜不能寐,也才明白了自己隐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心思。 若她只是朝宁院普普通通的小丫鬟,也还能自请同去,伺候一二。出行时把通房带在身边,传出去到底是败坏名声的。何况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先不说他应不应,苏苏是开不了这个口的。 想来想去还是去寺里住上一个月为好。 去寺庙里虔心供佛,抄经跪拜,既是全了她的一片心意,报他的恩情,也能让她从多虑的心境中脱离出来,澄净忧思。算是两全其美。 此事一想通,苏苏松了口气,也慢慢觉出疲累。 精神紧绷太久,把夜里没睡好带来的酸疼给忽略了。这会儿一动作,才发觉膝盖上下都酸酸的。 郑嬷嬷本就心细,今日见苏苏不大开心,更是观察入微,苏苏眉心一蹙,郑嬷嬷立马便发现她身有不适,忙叫红鲤去给她揉捏解乏。 有小禾小苗两个小丫头陪着,苏苏午膳都多用了些。 午膳过后,苏苏也陪着她们在屋里玩了几个时辰,还拿出笔墨教她们俩写自己的名字。 小禾小苗的字歪歪扭扭地写满了两大张。苏苏瞧着有趣,等墨干之后好生收了起来,和自己刚开始习字时练的大字放在一处。 心结一解,白日又玩得尽兴,晚间苏苏很早就生了困,天黑后不久便歇下了。 郑嬷嬷看着她上床,等苏苏呼吸平稳,显是睡熟了,郑嬷嬷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苏苏虽未与她吐露心事,郑嬷嬷还是能猜到几分的,无非就是与小主子相关的什么事惹得她不开心。 郑嬷嬷活了一大把年纪,在镇国公府的下人里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就是主子们也敬着她三分。她对外向来是形容肃穆,一般的小姑娘见了她都心生惧意。再加上镇国公府多年未有孩童降生,郑嬷嬷惯常都冷着脸。 自从来了朝宁院,郑嬷嬷脸上才多了笑。 小主子看上的这个姑娘明艳妩媚,性子是一等一的好,对身边的人关切有加,每日里见了人都轻声慢语,脸上挂着笑,简直不能更讨人喜欢。 郑嬷嬷皱了皱眉,头一回对小主子生出些微不满。 娇气的小姑娘是要护着宠着的,对苏苏这般好的姑娘,哪有人像小主子这样让人生气的? 郑嬷嬷带着这股不满,眉眼沉沉地迈步走向书房。 因着心上淡淡的不悦,在听见青木说出“姑娘她说想去慈济寺住上一段日子”这句时,郑嬷嬷心口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 叫他惹人生气,让苏苏不开心。这下好了,苏苏直接去慈济寺住上些日子,他每日回府,只能看到冷冷清清的朝宁院,趁此机会,他好生反思反思才能长记性。 郑嬷嬷压了压上扬的嘴角。她侧眸见徐弘简冷着脸不说话,才道:“慈济寺背倚的几座山景色不错。姑娘去那儿散散心也好。” 徐弘简不知苏苏为何起了这个心思。 他案头上又落了件须得他亲去处理的公务,怕是要忙上大半个月,之前说要带她出游,大概是不行了。 苏苏极少主动提出些什么,他没道理不应。 她去慈济寺这一个月,他回朝宁院再不能见她的房间亮着灯。 徐弘简忽略着那丝丝缕缕缠绕着的留恋,抬眼对郑嬷嬷道:“她在慈济寺这一个月多有不便,劳嬷嬷费心了。” 第23章 秋千 夜深人静时落了几粒雪籽,天光大亮时也都消散了。 苏苏睡得很沉,这一夜是她近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自睁眼开始,心情便是舒畅的,连带着整个人都觉得轻盈。 迟钝如红鲤都发觉苏苏神色轻松:“姑娘今日又比前些天好看许多。连眼睛都是笑着的。” 苏苏一夜好眠,刚起身时还有些睁不开眼,绿莺给她梳头时,她都半阖着眼,感觉眼皮重重的,过了一会儿,神思才逐渐清明了。 红鲤着人摆好早膳,郑嬷嬷端着小碗舀了鱼片粥放在苏苏面前。 郑嬷嬷见苏苏一勺一勺地喝粥,面上露出笑,眼角的褶子都透着和善。 待苏苏吃好,丫鬟把桌上碗盘都收走。郑嬷嬷才把绿莺叫住,一件一件仔细吩咐:“手中的事都暂且放一放,待会儿把姑娘的衣裳收拾几身,你和红鲤的衫裙也都备好。姑娘要去慈济寺住上一段日子,山里夜间寒凉,守夜时要更细心些……” 绿莺点点头,仔细记着郑嬷嬷的嘱托。 红鲤有些不敢相信,迟疑地看向郑嬷嬷,又望向苏苏,问道:“是何时去,安神香可要带上?” 苏苏没料到徐弘简已经应下此事,刚听到郑嬷嬷的话愣了片刻,见红鲤惊奇的模样,才回过神来。 苏苏迟疑一瞬,还是叫住郑嬷嬷:“嬷嬷不用费心,绿莺简单准备几样东西就好,我一个人去。” 郑嬷嬷去过慈济寺,宝殿楼阁和僧房过后,往山上走上一会儿,有十余小巧院落,皆是备给达官贵人歇息落脚的。 在庄瑾病情最糟糕的那几年,她每月常去慈济寺听大师讲经弘法,每回去慈济寺,都要出一大笔钱给寺里,以作修葺房屋、施粥济贫之用。日子久了,住持便在那后山上给她空出一个院子。 最近几年庄瑾不大去了,仍是年年都拨一笔银子过去。那院子也都留着。 原本郑嬷嬷是想着让苏苏去那儿住,那座院子所处的位置好,视界开阔,屋里的陈设都是按镇国公府的规格来的,与朝宁院比起来不差什么,苏苏去了必不会觉得委屈。 此时听苏苏说不让人跟着去,郑嬷嬷心里先是咯噔一下,缓了须臾才猜出几分其中缘由。 郑嬷嬷朝绿莺和红鲤二人看了眼,吩咐道:“你们先去给姑娘的东西收拾了。” 待绿莺和红鲤退出去,屋里没有旁人,郑嬷嬷才走到苏苏身边,轻声道:“年前跟表姑娘去别庄小住,我见姑娘最初两日是睡不好的。去慈济寺礼佛,在那儿住得未必习惯,而且离铺子又远。依我看,还是让她们跟着为好,至少也把绿莺带上。” 苏苏脸上微红,低头咬着唇,不知怎么跟郑嬷嬷说自己的打算。 寻常的夫人小姐去寺中礼佛,都是有贴身的丫鬟跟着,住在小院里,每日抄几页经书,再听大师讲讲经书,有什么挂心之事,便与陪客的僧人交谈一二。 苏苏不是没有想过这样去做。 可她昨日看小禾小苗写的字,和自己写的对比一番,觉得自己没比她们强上多少。最多是借着臂力要好一些,在握笔写字时能拿捏得准力气。 她本想劝劝自己,心诚则灵,但一想到那些抄经的夫人小姐都临过许多字帖,写出来的字不知要比她好多少,一颗心就无法控制地紧了紧。 寺中迎来送往,供奉佛前的经书不计其数。听说还有些人家让丫鬟代为抄写,那些丫鬟也都是跟着小姐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的。 她学写字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月,再如何用心也比不过。 一摞一摞的经书放在台上,一个个看过去,她抄的那一叠定是最丑的。就算神佛心怀慈悲,知道她是一样的心诚,苏苏也觉得尚有缺憾。 去都去了。苏苏便想尽心,在寺庙里多出些力。 她希望菩萨能够看到她的心意,再多偏心一点,保佑他这趟南行稳稳当当,一根头发丝都不要少。 苏苏是这般想的,可现在什么都还没做,这会儿原原本本说出来,未免有点装模作样的嫌疑。 便抿抿唇,低声道:“我一人去便好。有一个朋友最近也会去,我想趁此机会和她多说说话。” 郑嬷嬷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慈济寺这般名声在外又占地广阔的寺庙,除了僧房和留给贵客的院落,还有不少的寮房给人住,多半都是些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其中很多都是带着孩子的女人,她们一边为寺里干活,一边艰难地找谋生的路子。 苏苏既说了不带绿莺红鲤,自是不会一人住一个院子。一想便知道她是要住到寮房里去。 若是为了徐弘简生气,没必要苦着自己。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心中有所求了。再一想苏苏近来时不时流露的不安,郑嬷嬷便明白过来,苏苏这是想诚心礼佛,替小主子求个平安。 郑嬷嬷暗叹一口气。 昨夜是她想岔了,还以为苏苏这一去能冷一冷小主子。 郑嬷嬷恍惚想到昨晚小主子的神情,他像是不知道苏苏是为他去的慈济寺。不过也好,他自个儿琢磨去吧。 她从旁瞧着,小主子分明是把人放在心上,在苏苏的事上体贴又细致。而苏苏这方,郑嬷嬷也辨得出,苏苏对他也是有情意的,苏苏这趟去慈济寺绝不是只为报他恩情。 但小主子从不在苏苏房中过夜,和其他正当年的郎君比起来,他简直太清心寡欲了些。若不是知道夫人挂念他身子,隔上些时日就要请名医圣手给小主子诊脉,郑嬷嬷当真要怀疑他是否有什么不能为人道的隐疾。 等苏苏去了慈济寺,他回府见不到了,才知道想着念着,明白过来人在身边的好处,过后才晓得多亲近亲近。 思及此,郑嬷嬷安了心,便柔声道:“那便让绿莺她们隔上三五日来看看你。有什么缺的少的,都列个单子交给她们,万万不要委屈了自己。天气渐渐也暖了,慈济寺后山有不少花草,姑娘闲下来可以找人陪着去逛一逛……” 苏苏仰面听着,点了点头。 郑嬷嬷讲完这些,便去苏苏卧房里看着绿莺她们收拾东西。 苏苏自房中出来,一眼便瞧见另一边院墙下忙碌的匠人。 小厨房的婆子刚好烧完水给匠人送去,她见到苏苏立在檐下,顿住脚步,略伏了身子行了一礼。 苏苏又朝那方望了望,还是没看出他们是在做什么,便问道:“他们是在那儿忙什么?” 那处角落正对着徐弘简的书房,一开窗便能瞧见。院墙边上栽种的海棠长得好,看护浇水的人也很尽心。 就算花开时徐弘简大概不在京城,苏苏见他们正在做的东西可能挡住那片海棠,心里还是很在意。 那婆子脚下滞了滞,有些惊讶地看了苏苏一眼,才答道:“是要立一架秋千。”话毕见苏苏不再问别的,才转身行去。 苏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下好奇,不知不觉地向那侧走去,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他们忙碌。 苏苏正看得入神,背后门扉从里推开,嘎吱一响,惊得她颤了颤,缓了几息才转身看去。 徐弘简正好从书房出来,他一身黛蓝色圆领锦袍,银线勾勒云纹,衬得他清贵俊朗。 没想到他到这时还没出府。方才苏苏满心都是那架秋千,突然见着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只仰脸看着他,叫了声公子。 前不久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苏苏此时觉得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跟前,也是很好的。 见徐弘简不走开,也不说话,苏苏大着胆子看着他不挪眼。 他果然是十分好看的。丰神俊朗,皎如玉树。 苏苏的目光一点一点移动,不知徐弘简也垂眸仔细看她。 因昨夜歇得好,肌肤比平素更显得清透白皙。细碎的阳光斜照在她脸上,洒在那双水眸中,她眉角眼梢都含着笑,看着比前些天要开心许多。 看来她是真的很想去慈济寺。 见她如此,徐弘简便觉得,朝宁院冷淡一段日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脑中过了过从徐府到慈济寺的路线,徐弘简忽然发觉,他近日处理公务所在的地点离慈济寺并不算远。 视线再往下,落到她唇上。徐弘简眸底掠过暗色。 苏苏今日用的是上元节那晚用过的唇脂。 那夜在灯下朦胧看着已是醉人,此时在阳光映照下,香肤柔泽,丹唇温软。 她还正仰着脸看向他,唇角微微上扬。 简直就像,就像在诱着他低头亲上去。 徐弘简不敢再去想,他别过头,压制着那股悄然滋生的冲动。 然而越是想忘掉方才所见,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情景便后来居上掌控了思绪。 苏苏不知他所思所想。她好好看了他一会儿,心里美滋滋的,慢慢才反应过来,不该把他耽在这儿,于是开口道:“公子万事小心。” 徐弘简微微颔首,“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找郑嬷嬷。”说完便提步走了。 苏苏见徐弘简远去的背影,略微有些担忧。 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些沙哑。 方才她看他眼下也略微泛青,显是最近疲乏过度。 不过苏苏只是稍微想了一下,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一人去慈济寺,有郑嬷嬷留在府里,会照顾好他的。 第24章 请教 徐弘简今日出门晚,乘车离府时,长街上已是人声喧闹。 马车徐徐驶过长街,往城南而去。 先前在朝宁院中面对苏苏的些微慌乱逐渐淡去,徐弘简重又思虑起眼前亟待处置的公务。 每年入夏,刑部与大理寺便要着手重审狱中重犯,一些地方上没能厘清的要事也要在那时一并商议解决。此时才二月初,这时候刑部的公务与年中年尾时比起来,算得上一年里少有的轻松。 平常百姓过日子,少有与刑狱有牵涉的。粗略翻阅历朝律法,其中书写最多、刑罚最重的总是些稀罕之事。简单说来,就是些平头百姓没胆子去犯的扰乱朝纲的罪名,但这些事一出,总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广为人知。一些隐匿在律例中的紧要条文,却是无人问津。 自皇上登基以来,勤勉为政,励精图治。在这十余年里,已经撤换了大量官员,把更多的有才之士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去。可皇上摆明了不欲止步于此,他下旨命令白郁南并其他一众官员筹备修改律法,显是有肃清朝政的想法。 因为此事,刑部与大理寺近来处理各类案件都分外谨慎。 京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以往有什么摆不平的矛盾,居中的官员说些好话也就给糊弄过去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哪怕是一桩小事,被人揪住错,摆到朝堂上议论起来,都不知会引起何等变革。 今日要办的,就是一件年前搁置至今的小案件。 徐弘简到时,各方人马都到齐了。 有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蔫头耷脑地立在门外,他们见到徐弘简自马车上下来,眼睛亮了亮,随即看到李季朝徐弘简走去,才又叹口气,转头凑在一起小声商量应对的法子。 李季过来,跟徐弘简并肩朝里走,一边说话。 “你说他们几个可笑不可笑,我一大早到了,他们还以为我是他们主人家找来的靠山,给我又是端茶送水又是说好话。他们认识的小吏来了,才知道我是谁。真以为还是十几年前呢,罔顾法纪,满脑子都是徇私循情。” 徐弘简又往门口一群人那儿看了眼,问道:“问到哪一步了?” 李季凝神想了片刻,又笑开:“还用管这些?案情简单明了,扫一眼卷宗就清楚了。唯一还需耗神的,就是在这儿守着,听他们扯皮。” 李季也没怎么见过今日这般情景,他把今早发生的闹剧细细说给徐弘简,等到了里间落座,丫鬟上了两盏茶,他仍在神采飞扬地继续陈说。 徐弘简抿了口清茶,见李季终于讲完话,才问:“大理寺把这事交到刑部手里,来交接的人可有提过,白郁南留了什么话?” 李季闻言,面上显出些许正色,回道:“他说是让我们留意秦济。” 顿了顿,又补充:“秦济委托其中一家运送货物,和这两家生出争端的事由关系不大。” 秦家势小,但这一辈子弟出了秦济这么一个翩翩公子,在京中高门圈子当中颇有美名。但秦济身上最惹人眼的,却是他和赵家的关系。赵秦两家姻亲往来不断,据说赵家家主对秦济很是看重,有意择他为婿。 正说着,门口就有一素衣仆从弓着腰引人进来。 “秦公子,这边请。” 秦济着玄色衣衫,面上带着笑,进屋一见人,便拱了拱手:“徐大人。李大人。” 李季换了脸色,也含笑应对:“秦公子何必跑这一趟。他们两家生了嫌隙,要我们主持公道,这事也快办完了。你本不必特地过来。若有什么要紧的事夹在里面,你找人问小吏取一份文书看一看,也是可行的。” 秦济朝李季侧后方的徐弘简投去目光,又收回来,他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两分歉意。 “终究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力,给你们添了麻烦。这一趟还是该来的,同大人们禀明详情,才不会又生出些不必要的乱子。” 徐弘简静静地在旁侧听他们说话。 一个衙役拿着册子进门,扫了眼屋里情形,便埋头朝徐弘简走过来。 他走到一半,才想起徐弘简手臂有伤,还没好透,只能转身挪到李季身边,放低声音道:“请李大人过目。” 李季朝秦济笑了下,从衙役手中接过册子翻看起来。 秦济立在原处,也不退出去。他又向徐弘简看过去,过了片刻,开口问道:“徐大人的伤恢复得可好,近来事忙,我才知道伤了徐大人的恶徒竟在秦家待过。听闻此事,秦某心中有愧。” 徐弘简放下茶盏:“当日我受伤并不重,恰好二婶在附近识有相熟的大夫,不久便包扎好了伤口。秦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秦济续道:“此前我见过徐大公子,他身边也总有三四位随从跟着身边。徐大人醉心公务,一馈十起,在这些小事上还需多加小心啊。” 过了须臾,秦济像是忽然想起徐弘简不过是庶子,转而说起别的事:“其他事上秦某帮不上什么,但秦家开的善济堂,里面坐诊的大夫都有些真本事。徐大人如有需要,谴人去善济堂说一声,晚些时候便有人到府上去。” 徐弘简垂眸敛住神色,淡声道:“多谢秦公子美意。” 待送走秦济,把这方诸事料理完毕,已过去一个时辰。 李季从桌前站起,活动活动微僵的脖子,叫住徐弘简:“跟我一块儿走走。我家夫人说了,得空要多走动走动,不然过不了几年就有老毛病了。” 说到后面,李季咳了声,把夫人剩下那半句“马上就比不过年轻男子”给咽了下去。 相较于徐府,此时所在之处离慈济寺更近,徐弘简方才想到这点,便想出去找青木,让他谴人去慈济寺清扫院落。 李季叫住他,徐弘简才反应过来,这等小事,郑嬷嬷应当处理好了,便停在门前。 早前的那些管事已经走了,园子里空荡荡的,阳光正好,仅有几个衙役在远处搬着箱子进进出出。 两人还没走出多远,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匆匆行来,扬声叫住他们二人。 李季回头一看,笑道:“好啊,你看你这衣裳皱成什么样了。我们俩帮着把你的事也都办好了,你倒逍遥自在,这是从哪个小娘子那儿过来的?” 郑驰闻言一愣,继而苦笑道:“哪有什么小娘子。我今日和堂兄一道去探望伯母,被她轰出来了。来回走了段山路,才这般模样。” 郑驰在他们跟前提过一两次,徐弘简大致知道郑驰堂兄,即永宁侯世子与他母亲近来有些争执,但并不清楚确切的情形。 见郑驰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徐弘简出声询问:“其中可有什么难处?” 郑驰愁眉不展,他堂兄郑临的事在侯府已经人人皆知,对他们二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不娶无子。伯母操心的左不过他成家立业这些事。只是我这堂兄,在婚事上有些艰难……实则是伯母遇上了阻碍。” “她相看的宴会都办了好几场,没给堂兄定下亲事,反而从中说和,凑成了几对佳偶。眼看着他二十五的生辰就快到了,伯母心中存了气,前些天就住到慈济寺去了。还放了话,说堂兄他一日不定亲,她便一日不回。” 徐弘简在与母亲的相处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矛盾,有些琢磨不透。 见郑驰如此忧急,他出言宽慰:“慈济寺佛山宝地,侯夫人在那儿待上一段日子,同大师倾吐诉说过后,大概也就消气了。” 郑驰却没有放松,脸上现出更难看的表情,闷声道:“伯母说她在侯府也盼不来孙儿,不如就在慈济寺敲敲木鱼,兴许能先给我们这些堂兄弟祈来好姻缘。” 李季屈肘碰了碰徐弘简,对徐弘简说道:“你是真不明白?徐大夫人是去还愿礼佛,可不是每家长辈和年轻妇人都像徐大夫人一样的。要去散心,或是干脆眼不见为净,何不选一个城外的别庄远远住着。” 李季又看了眼郑驰,续道:“依我看,侯夫人这还是留了一手。把他们赶出来都算轻的,要是世子再不让步,侯夫人恐怕是要开始跟着高僧苦修了。” 郑驰长长叹出一口气。李季所说确实是他最担心的一点。 徐弘简不通内宅之事,李季说得这些,于他而言都算新鲜之事。 想起苏苏,徐弘简心中一动,便问:“那年轻娘子去呢,又是因为什么?” 李季眼神古怪地看他一眼,答道:“哪有没上年纪的小娘子喜欢往寺庙里去。嗯,待嫁的姑娘备嫁忙得脚不沾地。刚成亲的新妇更是不可能了,才过门的几个月最是如胶似漆,最多去拜拜送子观音。” “不过我外祖家倒是有过这类事。先前在府里的通房得罪了新夫人,第二日就被送到孤庙里去了。” 徐弘简蹙了蹙眉。 郑驰见李季仿佛样样都懂,不由道:“你快与我堂兄认识认识。帮我劝劝他,要真成了,你就是永宁侯府的大恩人。” 李季余光瞥了徐弘简一眼:“咳,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别一声不响地把人给气到寺庙里去了。那多不好。” 郑驰恨不得紧紧握住李季的手,忍了忍只在李季肩上拍了下,叹息道:“堂兄他也是真倔,你说得多对,不想定亲总是有别的法子拖延一二,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第25章 自在 苏苏这方颇为自在惬意。 郑嬷嬷一步不离地守着绿莺和红鲤收拾物什, 认真得仿佛苏苏这一去便是一年半载。 郑嬷嬷起初还知道说几句:“你们装这些东西干什么,过个三五日便要去看看姑娘,哪需要备这样多?” 到后来, 她们三人一件一件仔细挑了半箱,郑嬷嬷也跟着犹豫起来:“绿莺说得对。万一刮风下雨了,可不得穿厚实一些?出了正月, 慈济寺不会一天到晚燃着炭盆, 给姑娘冻着了怎么办。要不还是都带上。” 苏苏在旁边看着, 觉得好笑, 看她们堆在箱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多,才不得不阻止:“这些是用不上的。你们放心,冻不着我。一样选一个就好。” 绿莺红鲤当然依着她的想法来, 郑嬷嬷皱眉想了一会儿, 也同意了。 不过红鲤有一步坚决不退。红鲤拿了个小竹筐收拣了瓶瓶罐罐,拎来给苏苏看:“这个,还有这个,姑娘每日都别忘了要用。” 苏苏忘了这个, 她一门心思都在多做些实事上面,本打算轻简一些, 可看着红鲤巴巴望着自己, 她开不了口。 红鲤皱着脸, 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语调也有些委屈:“姑娘千万要记得。不然我忙活这么些天, 都全白费工夫了。” 绿莺费力往箱笼里多塞了件厚实衣裳, 认真检查一番, 转头道:“姑娘夜里得盖好被子。山上可不比府里暖和。” 郑嬷嬷要交待的都在清晨说过了, 此时没有别的话。 见她们把自己当小孩一般, 苏苏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些无奈,只能一再点头。 - 乘车前往慈济寺的路上,苏苏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轻松。 郑嬷嬷带着绿莺红鲤熟悉慈济寺的路线,顺道盯着人往山上搬箱笼。 苏苏提前片刻下了车,走去与紫云约好的地点。 紫云已经到了。苏苏看见紫云时,她正提着一串药包和一筐青菜,立在炕饼的炉子前。 苏苏步履轻快地走过去,手伸到紫云腰后,从另一侧手臂下穿过去,抱了她一下。 紫云瞧见苏苏,弯唇笑了下,道:“快帮我提着这些药。啧,慈济寺后面住的人还真不少,你看我下山一趟,就要帮她们捎带这样多的物件,等两天,可有得你忙的。” 苏苏嗯了一声,轻轻把头靠在紫云肩上,挽着她的手,感觉分外开心。 此番来慈济寺,免不了要多干些活。苏苏此前也是吃过苦的,不怎么把那些辛劳放在心上。 难得的是能和紫云无拘无束地玩在一起。 从前紫云身负债务,每一枚铜钱都要精打细算省着用。而她总遇到一些麻烦事,在膳房的日子都小心谨慎,不敢放松。 现在终于从那般处境中走出来了。 紫云有些无奈地抬了抬手,叹了口气:“还好我已经给过钱了。不然你这样抱着,我怎么给人家掏钱。” 卖饼的婶婶很快就把大饼包好,苏苏拿到手中,被烫了一下,紫云连忙接了过去。 回慈济寺的一段路上没什么人,这个时节特地去寺中的人很少。 紫云说了些铺子的经营状况,又道:“最近有人给我介绍了几个新主顾。照这样下去,等个四五年,便能再开个大点的铺子。到时候,就是把店里的事都交给伙计去做,躺着歇上十天半个月也不怕没钱交租了。” 苏苏颔首,挽着紫云的手紧了紧,“那是当然。就怕你整年忙个不停,都没空见我。前些日子我谴人来寻你,你怎么都不在店里,后来又找人去你住的地方看了,也没见着人影。” “我表兄回来了,他说没留下和我一起过年,非要我到他那儿去坐坐。嫂子的物件也托人运了过来,我见表兄他事忙,便留下来帮着收拾。不然等嫂子到京城了,舟车劳顿的,还要自己打理这些事。” 苏苏点了点头,视线落在紫云的发簪上,“你这簪子是嫂子给你买的吧。等她到京城,你们选好宅子,便能安家了。” 话中含着浓浓的羡慕。 紫云和表兄表嫂住在一起,在京城定下来,从此也算有了归处,不论她走到哪,始终有人在家里等她归来。 苏苏没有其他亲人了,见到紫云失而复得,如今一日过得比一日要好,很是为她开心。 紫云侧过脸来,朝苏苏咧唇笑了下,“我去看过几处宅院,虽然不大,我们三个人住也是绰绰有余。你要是过来,大可以和我住一间屋子。” 苏苏知道紫云是把自己当家人看的,闻言便道:“那你们搬过去,我得备一份厚礼才行。否则你没余钱购置屋内用具,岂不是早晚要委屈我了。” 紫云忍不住笑:“好啊。那你上了山先去看看你住的那间屋子,看我给你铺的床,是不是委屈你了。如果不好,我立马就找人跟你换。” 慈济寺寺院幽静,殿宇宏伟,此时寺前无人往来,四处都透着庄严肃穆。 紫云带着苏苏从一个小门进去,沿着灰墙一路向后行去,不多时便穿过了重重院墙,到了落脚的寮房。 “住在这儿的人都挺好相处的。只是有几个小孩子,偶尔喂饭时哭闹几声,他们夜里也不会吵得人睡不着。你若夜里实在睡不着,等两天后面那间房里的人搬走了,我再跟你换。” 这一处连着有三间房,旁边两间门上都挂了锁,窗也被封上,大概是用作存放物件的。 以前在膳房值守,大半夜都有厨娘炒菜下酒,或者凑一起打牌掷骰子,偶尔还要吵起来。一些小孩子,苏苏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的。 苏苏朝周围看了一圈,摇摇头:“这里就挺好。你住在哪儿的?” 紫云指了指炊烟升起的方向,“自然是离厨房近的那方。不凑近一些,怎么跟师父学手艺。” 苏苏轻轻推开门,一眼便看到那张光秃秃的桌子上隔着一个精致的攒盒,而箱笼放在床的另一侧。 居然还给她带了蜜饯。苏苏心中叹了口气。郑嬷嬷她们是真把自己当小孩子看。 苏苏回头,对紫云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我这里还有些蜜饯,你尝尝?” 紫云抱着手靠在墙上,微微睁大了眼,然后在苏苏肩上敲了敲,“你再仔细看看,这屋里哪有什么能坐的地方?多的一张椅子都没呢。” 苏苏方才没仔细看,再转头看去,屋内陈设的确简单得很,大的物件就只一床一桌,还有个灰扑扑的柜子。 进屋转了一圈出来,正想再跟紫云说上两句话,抬眼往门口一望,才发现紫云早就离开了。 又回到房里,从放置杂物的墙角找出一个又大又结实的木盆。苏苏端着盆走出门,想要打点水来洗把脸。 只是这片寮房建在一片起伏的山坡上,没了紫云带路,苏苏一人端着盆出来,在岔道上就有些辨不清方向。 往前前后后都走了一段路,好像都不太对。 苏苏顿住脚步,抬眼望了望,发现旁边五六层阶梯上去,有一个阿婆坐在小杌子上晒太阳。便面带喜色地走了上去,问道:“阿婆,你可知道打水要往哪走?” 阿婆双眼浑浊,苏苏问了话之后,过了几息她才把目光集中在苏苏身上。 阿婆盯着苏苏看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抬手往西边指了指:“你往那边走,没几步就到了。” 苏苏谢过,端着盆往阿婆指的方向去了。却不知道关于她的传言,在当晚就在这片寮房中悄悄流传开来。 - 苏苏离府后,朝宁院又恢复成从前的模样,苏苏一走,院里的仆从都闲下来,手上没多少活计可干,在见到徐弘简时又变得拘谨起来。 如此过了三四日,青木明显觉察到了院中的寂静。 这晚青木禀完诸事,从书房退出来。 溶溶月光漫照在阶前,四周像波平浪静的湖面一般,没有别的声响。 回想起徐弘简的神情,青木悠悠叹口气。他垂头走了两步,跟前忽然响起门扉推开的声音。 青木抬眼一瞧,正是绿莺,连忙把她叫住。 往身后看了眼,青木招手让绿莺跟着自己。二人走到另一方转角处才停下。 青木斟酌着开口问道:“这两日可有去慈济寺看过姑娘?” 绿莺点点头,嗯了一声:“今早刚去过。还没上山就遇见姑娘了,我想把物什拿上山去放着,姑娘不让,接过去就叫我回来了。”顿了顿还补了句,“我瞧着,姑娘在慈济寺过得挺开心的。” 青木想起方才自己回完话,主子那寒气逼人的模样,沉吟了片刻才道:“没人跟着去,你有空多去几次,姑娘要是住不惯……” 绿莺张了张嘴,小声嘀咕:“有好友陪着,姑娘可开心呢。” 青木心道,可有人独守空房,好像不太乐意。 青木正费劲想着法子,还没想出什么,就听绿莺继续说:“最近你跟公子去的地方,不是离慈济寺不远吗,公子办事时,你也可以顺道去看一眼。也绕不了多远的路。对了,你要是去慈济寺,帮我给姑娘带两把伞。” 青木脑中灵光忽现,随即,有些感激地向绿莺投去一眼。 第26章 传话 日光浅淡地照于房前, 李六娘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轻拍孩子的背柔声哄着。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苏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放了一碗粥在桌上, 然后立在原地不动,朝李六娘使了使眼色,让她把木盆递给自己。 李六娘把孩子放到床上, 将被子小心盖好, 而后走到苏苏跟前, 笑盈盈地握住苏苏的手, 感激道:“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天不亮就帮着煎药,这会儿还替我端碗粥过来。阿芦睡下了,等会儿我自己去打水就成, 不麻烦你了。” 李六娘因着幼女的病情, 耗费了本就不丰厚的积蓄,只能借住在慈济寺里。每日有半天陪着孩子,有半天在山下做工,没一日有空闲。 苏苏来慈济寺第二日就知晓了李六娘的难处, 于是得空时总往她这儿来。 苏苏轻声道:“顺手就做了,哪有什么麻烦的。待会儿韩姑娘回来, 你还得去跟她说说阿芦的症状, 把用药调一下。” 李六娘想到又要花出去的药钱, 眉心皱起, 悠悠叹了口气, 没再推拒。 苏苏手脚利落, 拿着盆出去, 很快便回来了。 从李六娘这边回去, 苏苏一进门就见紫云在屋里等着她。 苏苏微怔, 问道:“你这会儿怎么来了?” 紫云琢磨着要跟着唐婶学手艺,但软磨硬泡诸类手段都用上了,唐婶都还没松口。这些天,紫云每日都围着唐婶端茶送水,天一亮就要在她门口候着。 紫云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给你送点吃的,免得给你饿瘦了,徐三公子哪天找我算账。” 苏苏耳尖一红,立即就道:“这是什么话?” 紫云看向她,“你先前没跟我说清楚,我还以为你在徐府待得腻了,又有些看破红尘的想法,才跟我到慈济寺来清心寡欲一番。昨日绿莺来看你,我在旁边听了,才晓得不是那么回事。” 在紫云这里,苏苏自是配得上最好的男子。依她看,那徐三公子徐弘简实在长得有些招花惹草的意味,像苏苏这般老实,性子又和软的,怎么拿捏得住? 按年龄来看,徐弘简也该要定亲了。紫云以为苏苏是在徐府听了什么消息,在他身上失了兴致,这才来慈济寺的。 可昨日她们在山下遇见绿莺。绿莺对苏苏关心询问过后,提了提徐弘简近日的状况。 紫云在一旁冷眼瞧着苏苏的神情,哪还能看不清她仍对徐弘简存着情意。 不知为何,苏苏居然有些心虚,侧头避开紫云的目光,慢慢垂了头。 紫云说第一句话时是带了两分气的,虽有些没道理,但她就是对徐弘简存了些许不满,徐府对苏苏而言,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此刻见苏苏低垂着头,长睫微颤的样子,紫云又软了心肠,她伸手在苏苏脸上轻轻捏了下。 苏苏抿唇抬头看她。一双水眸微微睁大,眉角眼梢的妩艳皆换成可怜,就那么瞧着紫云。 紫云心软得不行,拿苏苏实在没办法。 过了两息,紫云才察觉出不对,倏然皱紧了眉。 连她都觉得苏苏惹人喜爱,没道理徐弘简他好端端一个大男人会不喜欢。如何就能让人到慈济寺里来这么长时间? 思及此,紫云觉得有必要问上一问;“近日徐府可有宴请平素往来不太频繁的客人?” 苏苏想了想,摇头。 “大夫人那边没有,二夫人倒是有请过几位夫人和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前些日子徐弘简受伤,二夫人隔几日便差人来朝宁院送补品,领了二夫人差事的嬷嬷每回来都要同她多聊几句,言辞间有透露过此事。 当时那嬷嬷还请过苏苏。苏苏问过那嬷嬷,知道宋温并不会去,便推拒了。 紫云秀眉皱得更紧,见苏苏生了疑惑,装作不过是随口问问的样子:“只是想起你说宋温同你要好,她三月前又不怎么能出门。你来了慈济寺,她一个人闷在屋里多没意思。少不了就要找些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们说说话。” 苏苏回想了一番,“二夫人请的姑娘好像都是十五六岁。大概是要给二公子定下亲事。” 紫云心道,像徐丨明甫那般纨绔子弟有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能看上。即便接了帖子到徐府来坐坐,怕不是看的是徐弘简的面子,瞧上谁还真说不准呢。 紫云一天里既要操心拜师的事,又要时不时顾及铺子的经营,在这片屋舍中闲聊闲逛的时间不太多。因此,她并不知道关于苏苏的传言是从哪出来的。 - 昨日傍晚,紫云收拾完柴火,从小厨房出来便被人拦住。 那人大家都管她叫章大娘,是和这边最年长的于阿婆住一个屋,心慈面善,成天都是笑脸迎人的。 紫云见章大娘笑眯眯地把她拦住,以为章大娘遇上了难得的好事,便问:“大娘今日有什么喜事?” 章大娘很是亲热地揽住紫云的手,把她带到树下才开口:“是啊。可不是好事吗?”说完又顿了会儿,琢磨了等下要说的话,然后继续说道:“你看苏苏才多大,成日闷在屋里也不好。你同她交好,该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才是啊。” 这边面嫩的小姑娘不多,紫云知道苏苏向来讨人喜欢,章大娘惦记她也是人之常情,可苏苏好像在屋子里忙些别的,便放柔了声音跟章大娘解释:“她最近在忙自己的事呢,大娘你要是没人说话,来找我也行。我给你和阿婆做些酥香的点心,咱们边吃边聊。” 章大娘有些着急地拍了拍紫云的手,往紫云身后看了眼,放低了声音,语调恳切地劝道:“有为难的事放在心上,闷在屋子里是闷不出什么的。苏苏她多年轻,模样又一等一的好,何必为了那负心的男人伤心难过?” 紫云知道章大娘误会了,想开口解释,可章大娘又把她的手往下压了压,继续说着:“我家兄弟在山下的酒楼里做事,他们那账房先生正是该成亲的年纪,苏苏要是想再找个男人过日子,我看他还行。” - 想起章大娘的话,紫云有些头疼,不自觉抬手在额上揉了揉。 以徐弘简的才干和贤名,等他的官职再往上升一升,上门的媒人怕是要把门槛都给踏破。 苏苏一颗心若都挂在他身上,等徐家长辈给徐弘简张罗亲事那时,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 苏苏紧张地伸手摸了摸紫云的额头,拉着紫云坐到床沿上,关心道:“你这些天忙坏了。要是头疼,就好生歇两天,有要紧的事急着办,你大可交给我。” 青木问过前院的僧人,在后方这片灰扑扑的屋舍中间走上片刻,终于见到方才那小师父说的一排小树。青木眼前一亮,绕过去便到了苏苏所在的这一间。 寮房中陈设简单,还差着几步路,青木就通过半掩的门看见了屋中情形,于是脚下一转,停在了门边。 犹在为自己来得及时,没碰巧撞上苏苏姑娘不在屋里的时候,青木便听到屋中另一个声音响起。 “你看你,出了徐府,除了我还认识谁?这次既然出门久住,不如多认识几个朋友。别的不说,以后相互帮衬着总是好过一个人单打独斗。徐三公子是个好人,但这一时的好……” 听到这儿,青木一个激灵,瞬间想起了与屋里那人的极为相似的语气。 郑大人和李大人便是如此劝说永宁侯世子的!他们话里话外都是要替永宁侯世子牵线搭桥的意思。 想到紫云还未宣之于口的意图,青木没忍住伸手推了推门。 老旧的门扉嘎吱一响。屋内的二人偏过头朝门口看来。 苏苏看清来人,有些惊讶,又往门后看了看,站起来向青木走去,问他:“怎么没在公子身边伺候着,是有什么事?” 青木瞥了眼紫云,脸上勉强挂着得体的笑,等急促的心跳平复了些许,才温声答道:“公办的地方离慈济寺不远。今日没多少差事,我顺道来看看姑娘。正好帮绿莺的忙,给姑娘带两把伞过来。”说着便把右手握着的伞一抬,双手捧着递给苏苏。 白色细布包裹的油纸伞还未拆封,尚是崭新的。 苏苏接过来,握在手中颇有分量,“昨日山上只飘了几滴雨,难为绿莺还记着这个。” 有些天没见到徐弘简,忙着的时候还好,她回房抄写经书那会儿总忍不住想到他。抄经书本该是澄明心境的事项,落在她手里,却成了胡思乱想的由头。 此时见到青木,揣在怀里的一颗心又念起他,一时感觉双臂都有些酸酸的,好像手中的两把伞坠得她失了力气。 默了片刻,才开口询问:“公子这些天可还好?” 青木心中还想着紫云那些话,见苏苏问了主子近况,他少不了就要添油加醋一番。 青木蹙了下眉,低垂着头,“其他都和从前没多大差别。只是这回办差的地方离府太远,每日光是在路上就得耗费一个多时辰。” 说完停了停,看了眼苏苏,又道:“那附近连像样的酒楼也找不到一个,到了用膳的时候,几位大人都是将就着用些。” 苏苏听着青木的话,不知不觉间握紧了伞柄,指节随着手中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27章 下厨 青木步履匆匆地从山上下来, 登上马车后小心地把小小的食盒放在小桌上,呼出一口气,而后出声让车夫驭马离去。 马车回到五灯巷, 刚停稳片刻,青木便一手护着食盒,身手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 然后脚步轻快地向巷中走去。 还没到宅子大门, 李季揣着手迎面走来, 青木顿住步子, 侧身俯首,叫了声李大人。 李季把手揣在袖子里,他余光瞥到青木手中的食盒, 笑眯眯地抬了抬下巴:“这是打哪弄的, 外面有新开的铺子不成?告诉我在哪找的,我也去买来尝尝。忙了一早上,肚子都给我饿坏了。” “这可不是外面随便弄来的东西。李大人快去外面看一眼,昨日您让那卖蒸饼的大婶多调些肉馅, 我刚看了,大婶在摊位上坐着, 正等着您呢。” 李季了然, 随即悠悠叹了口气。自他指着夫人做的蒸蛋说那是豆腐之后, 便没有福气吃她亲自下厨做的饭食了。 前些天看徐弘简话里透露的意思, 好像是把人气到寺庙里去住着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将人哄好了。 李季带着艳羡看了眼青木手中的食盒, 摆摆手, 叹息道:“你快去吧。我这便去找蒸饼摊子。”说罢便朝着巷口走去。 青木大步迈进宅院, 轻车熟路地找到徐弘简所在的屋子, 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徐弘简立在桌前,垂眸叠着书册,半个身子沐浴在浅淡日光中。抬眸向青木看来,神色淡淡,冷清得像是画中人,在看见青木手中的物什后,他的眸底才出现了微微波动。 青木利落地把食盒放在桌上,然后打开盖子,推了过去。 “姑娘今早多做的。见我去了,便让我带些过来给公子,算是垫垫肚子。” 徐弘简的目光从盒中的枣泥卷上移开,看向青木,“说真话。” 慈济寺提倡节俭,苏苏既然去了,便不会在寺中随意浪费。一餐一饭都是按着数来,根本不会有多做的点心。 青木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老实实回答:“姑娘问起主子近况,我口无遮拦随意说了几句。姑娘知道了这边的境况,便到厨房里做了这个,让我拿来。” 青木先前在苏苏跟前只想着如何把主子近况说得再可怜些,让苏苏顾念一二。没想到自己那样说了两句,她便立马去了小厨房。 徐弘简不作声,垂眸看着盘中堆起来的小点心。 枣泥卷小小一个,还带着热气,散出的白雾都带着丝丝缕缕的甜蜜。 - 苏苏下厨做的枣泥卷给徐弘简装了一盘,还剩几个。 她想了想近来后面院落里那位负气闹绝食的永宁侯夫人,把余下的几个装了,便趁热送去。 刚过完年不久,贵妇贵女都趁着天气转暖,重新开始互相走动,现下慈济寺后面的那些院子,只住了永宁侯夫人和另一个省修向佛的老夫人。 侯夫人富贵慷慨,出手阔绰,她一来,便出钱给慈济寺这后方借住的老弱妇人们换了被褥,几个嘎吱乱响的旧床也给换成新的。 借住于此的众人受了侯夫人的好意,对她心怀感激。见侯夫人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住着,她们偶尔也去帮忙打扫,时不时地能听侯夫人抱怨几句。 时间一长,侯夫人烦恼些什么事,也慢慢在众人间传开了。 许是侯夫人觉得慈济寺的师父们不是红尘中人,他们说来说去都点不到她想听的那一类话,又见寺后有这样多借住的妇人,便不再去找前院里的小师父开解,而是找这些妇道人家来陪着说话。苏苏每日里前后忙碌,也被侯夫人抓去两回。 前两日永宁侯世子来看过侯夫人。侯夫人那院落里没有侍婢仆从,除了母子二人就只有一个给世子带路的小师父,不知那日是发生什么事,侯夫人过后便闹着要绝食。 虽不是真的粒米未进,但每日里只用一餐饭,眼见着就消瘦了些许。直把主管接待侯夫人的小师父急得愁眉苦脸,几乎想不顾清规戒律,也开口劝说世子早日定亲。 苏苏走到侯夫人所在的院落一看,花木丛中水迹明显,显是伺候花草的小师父刚走。 而门窗仍是紧闭的。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 苏苏一手拎着食盒,一边在门上敲了敲。过了约莫小半刻工夫,屋中还是没有声响,苏苏正犹豫是先回去还是就在院中等她回来,里间便隐约传来向门扉走近的脚步声。 咯吱一响,门扉微开,露出侯夫人的半张脸。她瞧清来人,眼睛亮了亮,退了一步让苏苏进来。 “还是女儿家贴心。像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活像是没长嘴,我看他是要活活气死我才甘心。”侯夫人吃了一个枣泥卷,腹中饥饿稍缓,边饮茶边叹息道。 苏苏抿了口茶,温声道:“不论世子如何行事,夫人总该顾及自己身体才是。” 侯夫人很是爱惜身体地又取了个枣泥卷,一边说道:“这几天早食我都吃得比平常多些,只是晚上有些难捱。成亲事小,他一有事就把我和他爹瞒着,这才是大事。” 接着一口气喝下半盏茶,又说:“前几年一声不吭就跟着吴将军跑到西北苦寒之地,圣上后来下了旨府中才知道这个消息。如今他说什么都不定亲,我就担心他存了久驻边境的念头,是怕耽误了人家姑娘,这才试他一试……” 话还没说完,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是笃笃的敲门声传来。 “母亲可在房中?” 侯夫人立马收住嘴边的半句话,她扭头看到桌上剩的半盘枣泥卷,立马端起来放回食盒中,然后朝苏苏使眼色,让她到次间躲一躲。 苏苏紧张地拎着食盒躲去次间,站定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而后苏苏从缝隙中看到一片藏蓝色衣角,想来这便是永宁侯世子了。 侯夫人把手支在榻桌上,眼角余光都不给他留一点,慢条斯理地往茶杯中注水。 “母亲还在生我的气?” 侯夫人冷哼:“什么气,什么母亲,你还把我当母亲看?” “母亲言重了。是儿子不孝。”言语间诚恳有余,但丝毫没透出妥协之意。 苏苏在锦帘后听着,都能想象出侯夫人此时逐渐恼怒的神情,有些紧张地向前走了一小步。侯夫人她饮食减半,精气不足,若动了真火必定伤身。 侯夫人却没有继续说别的,她起身从架子上放花瓶的格子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随手翻了翻就朝世子扔了过去。 世子低头翻了两页,斟酌着用词,“母亲若看上了哪处的别庄宅院,儿子都能立马差人去买下,让园林布置的老手来安排院中各处景致。” 侯夫人没急着答话,又喝了口茶,给世子留足翻阅的时间,看他翻得差不错了,才徐徐开口。 “回侯府去有什么意思,儿子经常不在身边,孙子也没有,不如我就待在慈济寺。近来吃斋念经,倒真让我少了尘世杂念。等我真入了佛门,常伴青灯,那时也顾不上身后之事了。你也知道我这人讲究,免不了就要提前给自己安排安排永眠之地。” 随后下巴微抬,接着道:“你看这些当中,哪个更好些,就帮我定下来吧。” 闻言,世子身形微僵。屋中气氛顿时凝滞。 苏苏在帘后听得这番话,心中也紧了紧。 过了片刻,世子把那小册子卷起来放回桌上,不疾不徐地坐到椅中,给自己添了茶。 侯夫人看了眼那孤苦伶仃的小册子,有些心虚地把目光又移到他脸上,没忍住抿了抿唇。 世子背对着苏苏坐着。苏苏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和先前不同的些许意味。 “母亲在慈济寺住着。恐怕是不能替我求得姻缘的。” 侯夫人原本半熄的气势又重振旗鼓,她瞪着他,带着几分气,随口就道:“那慈济寺不成。你是说,我换个地方住着难道就成了?” 世子没说话。二人之间出现一小会儿的沉默。 侯夫人结结巴巴,不可置信地问他:“你,你说清楚些。到底怎么回事?若是非要换个寺庙才行,我去哪都成。” 世子默了几息,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随即抬眼看向侯夫人,续道:“母亲应当知道她退亲后暂居何处。” 侯夫人僵硬地点了点头。 “不是我想瞒着母亲。实在是……她还没应下我的请求。” 之后世子又说了些其他相关的详情,侯夫人只呆呆地听着,没再打断他。 世子掩门离去后,苏苏从次间出来。 侯夫人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有些失了主意。 她絮絮地跟苏苏说着从前世子在那位姑娘跟前的异样,好像这样一个个列出来,她才确信自己方才不是听错了。 “……她住在侯府的时候,他时常从外面带些糕饼软点回府,那时我只当是带给他堂妹,顺带给她的。还有,他得闲的时候也不和友人出游了,在休沐时那些公务也不再多看。” “原来竟是这样。也是,哪有人突然就转了性的。” 侯夫人喃喃念叨着诸样琐事。苏苏从旁听着,也觉得世子大概是爱极了那位表姑娘。 但听着听着,苏苏逐渐品出些其他滋味。 那时的世子,怎么同最近的公子有些相似呢? 第28章 解围 侯夫人慢慢捋清过往隐藏的那些蛛丝马迹, 说得口干,不知不觉饮完了半壶茶水。 “这事我还得好好想一想。他忽然跟我和盘托出,剩下那些准备的招数没了用处……先前还说, 这一辈年轻儿郎里头,就剩他和镇国公府的那位还没个着落。” 侯夫人长吁短叹,而后转头拉着苏苏的手, 说了些心里话:“别人都说我儿子聪慧, 依我看他最是愚钝, 傻里傻气的。早几年跟人家姑娘吐露心事, 哪能等到今天?” “就算他说动了人家,往后日子还长,他像没长嘴似的, 怕不是连几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像你这样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可要找个会疼人的夫君,闷不吭声的哑巴谁能喜欢?休要看上冷冰冰的闷葫芦。” 自侯夫人的院落中出来,苏苏慢慢往回走。 想到侯夫人说的那些话,感觉脸上微热。 徐弘简待人处事上妥帖细致, 分外周到。 他的话属实不多,但也不碍着人喜欢他。他长了那一张脸, 往街上一站, 便能让擦肩而过的小娘子红着脸偷瞧。上元节时他带她出行, 那时便是如此场景。 娘亲过世得早, 没人跟她讲过男女之间情到浓时是何种场景。慢慢长大, 逐渐懂事, 自己知道了要守礼, 进了徐府后更是对主子们维持着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冷淡的状态。 在膳房当差时, 苏苏同管事的多说几句话, 便有人背地里嚼舌根,说她不知羞,凭着一张媚艳的脸蛋勾缠男人。之后她便长了记性,能与人一句说清的绝不多说第二句。 在徐弘简跟前时,苏苏总觉得还有些话没说尽。可往往想不出到底还有什么可说的。 方才听侯夫人絮絮叨叨一大段话,苏苏才明白过来,原来到情投意合之时,是会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紫云从前对她千叮万嘱,让她别让男人三两句话骗了。说男人要是一时昏了头,什么都能说出来。 徐弘简清冷自持,对酒色也不感兴趣。苏苏唯一一次见他醉酒,还是他同好友略饮了几杯。就算那时,他也没有出格的举止。 实在很难想象出他失了分寸的模样。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过,苏苏忽然想起上元节灯会,他在明暗灯影下的那句“我只陪着你”。脸上微微发烫。 许是当时气氛旖旎,苏苏回想起来,总觉得每个字都泛着甜,一时也辨不清他当初究竟是辨明实情,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苏苏缓缓呼出一口气,抬手捂着脸试图缓解烫意。 没走几步,迎面撞上形容焦急的于阿婆。她生得矮小,又不常四处走动,此时纵是心急,一双小脚也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走路时身形摇晃。 看得苏苏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挽住她。 “阿婆这是往何处去?” 于阿婆见是苏苏,脸色稍缓,但仍是十分忧虑,她喘了两口气,才道:“章琴小叔子找来了。闹着要她出钱帮着还债。我劝了两句,他还作势要打人!” 章大娘唯一的难处便是她那小叔子。为了躲他,章大娘才借住于慈济寺。平常慈济寺前门有小师父守着,章大娘那小叔子是不敢来闹事的。 今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他竟有胆子趁着前门一时没人,到寮房找上了章大娘。 此时所在之处离前方殿宇不远,苏苏便让于阿婆去前面叫人。 苏苏心中绷着一根弦,怕章大娘吃亏,往回走的步子也快,不一会儿就近了寮房。 还没转过弯,便听着一道粗犷嘶哑的声音响起。 “你今天有钱就要拿出来,没钱也得给了!我大哥没死那时候对你掏心掏肺的好,怎么,他人不在了,你就不顾兄弟情义,想彻底不管我了?你怎么对得起我大哥。” “住在慈济寺也不要你给房钱。你不是很能干吗,这些日子想来也攒下不少银子。出些钱给兄弟我救救急有何不可?” 章大娘又气又急,声音都变了,她愤愤道:“家里养的猪,还有几亩田,哪样不是你拿去赌输的?若不是我早年攒下些银钱,连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房子也能教你输个干净。你快从这儿滚出去,别脏了这块地。” 那人闻言暴怒,抬脚踢翻了长凳,说话更是没了顾忌:“我怕什么,我就一条命能抵给人家,人家还瞧不上呢。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有个能干贤惠的嫂子,那债主也是清楚的。你不把银子给我,那好,到时候就让人上门来绑了你,再去做活抵债吧。” 苏苏心中一紧,快速走上斜坡,走了没几步,便看见树枝掩映下的一片靛蓝衣角。 那人顿住脚步,淡然开口:“役身折酬何时牵涉到女子身上,便是前朝及于家人,也只限于男子,如何与你寡嫂相关?” 苏苏听得徐弘简的声音,心中一定,也不再慌乱,脚下稳稳当当地一步步走上去。 没了遮掩,她抬眼便能看见他。借着往上行走时看路的机会,苏苏不错眼地看他,走到他身侧才垂了眼帘,在他身侧站定。 徐弘简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而后又看向那闹事之人。 那人哑了哑,强自镇定,缓了缓又道:“你是什么人,这慈济寺是你家院子不成,我们一家人的事,你个外人说三道四的是做什么?” 章大娘忍无可忍,冲着他吼道:“谁跟你还是一家人,家产都叫你败光了,还想拖累我一辈子不成?” 徐弘简侧头唤了声青木,“将他带去公所。” 那人喉中吭哧两声,显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把那些污糟的话说出口,就被青木狠狠缚住双手。 - 自章大娘房中出来,徐弘简看了苏苏一眼。于是苏苏默默跟在他身后,一道下了石阶,步伐缓慢地走在后面。 看着他的背影,苏苏一下子就想起永宁侯夫人同她说的话。 “哪有如此多的巧合,处心积虑得来的机会罢了。他要想避着人不见,怕是想尽办法也近不了身的。” 把心中思绪勉强压了压,苏苏再抬眼时,发现已经跟着徐弘简走到自己所住的寮房。 此时台阶下还摆了一张素朴的小圆桌,上有两个粗糙的茶杯,还冒着热气。 苏苏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先到了她的住处,而后出去走了走,才正好遇上章大娘那边的事。 一早青木过来送伞,到现在他到慈济寺,不过一个多时辰。 不知枣泥卷可还合他胃口…… 从慈济寺到他公办的地点,走过去菜都凉了,也不能总让青木来回跑,想来还是做些糕点为好。苏苏正想着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还能给他做些什么点心,便听徐弘简问:“嬷嬷说你去看过铺面,第二家店准备开在何处?” 苏苏被问得一愣。她自来了慈济寺,潜心礼佛之外,便是与紫云商议店铺往后的经营。从前她们还想着给一些酒楼供货,但这几个月进项不错,紫云就同她商量,暂时放下酒楼这一道路子,眼下先攒足精神把店中诸事好好整顿,自己多积累些手艺在身上。长久来看,这比现在多赚些银子更为要紧。 但没想到公子他诸事繁忙,还有空为这事操心。 苏苏摇摇头,答道:“还没看好。” 总不能直接跟他说,她和紫云都觉得好的铺子倒是有,就是缺钱。 现在开着的那家是紫云捏着手里紧巴巴的一笔钱租赁下来的,位置和大小都不算最好。现下宽裕一些,便琢磨着第二家铺子要挑个合心意的。她们前些天便约着出门去繁华的街巷中走了几圈,把那些待售的铺子都给评点了一番。 用紫云的话说,便是“出来看上两眼,回去过后每天都有奔头。” 她也是认可这话的。 这些天没见到他,又抄了些澄净心境的佛经,在府中生起的纷乱思绪便跟着清晰起来。不管如何想,徐弘简对她都不像有那种心思。 苏苏咬了咬嫣红的唇。就算她从前在徐府的奴仆当中听来的浑话当不得真,用自己作比较,她也是能觉察出他的冷淡的。 在朝宁院中的日子,她渐渐变得粘人,就算无话可说,也想在他跟前待着。徐弘简一受伤,她便过于忧虑,觉也睡不好。 来了慈济寺,日子清净许多,她也总想起他。抄经时想到他便忍不住想笑。就连,就连永宁侯夫人跟她多说了几句世子从前在心爱姑娘跟前的表现,她都要胡思乱想到他身上去。 苏苏从前都觉得自己是老实听话的,可近来总冒出来的想法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已经变了。 如今徐弘简只是坐在她对面,她都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一些,好像他周身有什么是她离不得的。 要是再这样下去,苏苏觉得自己只怕是会变得像二爷身边的女人那样,会忍不住地,恬不知耻地去勾他。 所以,和紫云去看铺子时,苏苏是在想,等徐弘简从南方公办回来,她就要自请离府的。 以后和紫云安安生生地为生计忙碌,大概就不会再想那些事。 第29章 克制 他昳丽秀挺的眉眼在白色雾气中显得格外多情。 苏苏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的。公子他满心都是朝政大事, 牵挂的是天下万民,万万不会对她有这类小儿女的心思。可就是控制不住。 为了防止自己随口说出些不该说的话。苏苏答完上一句,便闭嘴不言。 虽闭紧了嘴, 她的眼睛还是无法从他身上挪开,但总要好过口无遮拦。 想到此,苏苏破天荒地开始庆幸, 算下来他在京中待的日子没多长了。还要除去她待在慈济寺的日子。 多和他相处一日, 苏苏便觉得自己老实忠厚的名声多了一分危险。 她都不像她了, 怪吓人的。 徐弘简看她不言不语, 过了片刻便接着说道:“青木前些天外出办事,经过了不少热闹的街巷,有几处待售的铺子, 位置很合适。” 之前她们去看铺子, 挑好的几个当中最便宜的价格,其数额都超出她们手中的银两。她们计划商量过,估摸着要有两年才能攒下一次付清的银钱。 徐弘简能看上的,大概又比她们相中的要好上几分。 苏苏抿了抿唇, 才道:“等青木回来,我去问问。” 兴许有卖价不那么高的。她们这两年加把劲, 说不定也能买下来。若真买下来, 也不算辜负他一番关切。 原先想着没几个月就要离开朝宁院, 苏苏还有些不舍, 此时想到这个攒钱买铺子的目标, 心中渐渐充盈起来, 唇角微弯。 徐弘简见她眸中流露出些许期待之色, 心中微松。 他方才说是青木看中的, 那些铺子实则是母亲买下, 过了些天,才差人告知他知晓此事。 郑嬷嬷隔些日子便会回镇国公府禀事,大概是她在什么时候把苏苏与人合开了点心铺子的事告诉了母亲。 徐弘简名下的商铺众多,不乏有地段合适的。但一来这些铺子经营良好,鲜少有空置且位置适合的。二来他之前总觉得苏苏从前吃了苦,现在过得悠闲一些为好。先前云姨娘来朝宁院找苏苏,过后拿账册给她,只是找个让她出府逛逛的由头罢了。哪怕她始终不管事,以后回了镇国公府,有母亲护着,她也不会受丁点委屈。 直到母亲谴人来跟他说,她买了几个适合开糕点铺子的门脸。他才觉出些滋味。 先前只顾着要让她过得舒服一些,却是忘记了也有待嫁贵女、高门贵妇也乐于经营的。 徐弘简垂下眼眸,盯着杯中水纹。 或许就如李季所言,女儿家的心事,他不懂的还有太多。 苏苏知道青木没那么快回来,还是没忍住往门口那方望了眼。 徐弘简就在她眼前坐着,她感觉自己有些不大好,不老实的想法又不受控制地滋生出来。 又与徐弘简目光对上时,苏苏掐了掐手心,没话找话:“方才那人会被如何处置?” “按本朝律法,不禁寻常借贷往来,但听他所说,寻着法子想把章大娘牵扯进来,已经不是头一回。光这一项,就够他关上一两个月的。其余债务,会有官府的人协作,让他去做些造桥修路的活清还。” 受了这次教训,往后应是不敢再找章大娘麻烦。苏苏便放心了。 目光游移到徐弘简左臂上,苏苏揉了揉袖角,觉得还是应当关心一二,便问:“公子左臂的伤恢复得如何?” 这话出口后,苏苏又想了下,确认了关心恩人是平常之事,方才定下心来。 以为自己没跟徐府中的一些人学坏,可到了此时,苏苏下意识回忆起许多事,才知道自己也是记在心里的。 没有别的,实在是二房两位主子太过沉溺风月,而二爷光明正大收用过的女子又太多。时不时地就有些暗中传来传去的香艳闺中事。 徐弘简不知她心中挣扎,听她关心伤势,眉眼骤然柔和下来,温声道:“已经恢复大半了。” 苏苏放心了些。不管他出门是如何前呼后拥,乘车坐船一番颠簸总少不了,带伤上路又不易养护。既是愈合了,伤口在路途中带来的麻烦又少了许多。 指腹在粗糙的茶杯外侧轻轻磨蹭,苏苏低头看着被磨得泛红的指尖,又叮嘱道:“在大好之前,公子尽量少饮些酒。” 徐弘简嗯了一声。 随后一阵沉寂在二人中间蔓延开。 苏苏有些尴尬地握紧茶杯。 她方才话只说了一半。本来还想跟他说,三月南行时也注意些。但转念想到新到一处,他与大小官员在酒桌上谈事是免不了的。再多说就显得僭越。 苏苏暗叹一口气。这分寸还真是难以把握。 索性绕开这茬,抬头看向他,“公子今日来慈济寺是有什么事要办?我在慈济寺住了这些天,也跟这里里外外的人都熟悉了些。兴许能帮上忙。” “有些事要问静灯师父。方才在殿中找到他,正忙着清数典籍。过一会儿再去,静灯师父应当有空闲了。” 苏苏是知道静灯师父的。他主管着寺中一些琐碎杂事,其中有一项便是记录借住寮房的人员往来。 她住进来,是由郑嬷嬷去帮着找的静灯师父。后来苏苏也见过他一两次,知道静灯师父为人很是和善。 转眼却见徐弘简眉间微蹙,好像其中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难处。 苏苏甚少见到他有如此神情。 每日他从府外归来,大多时候都带着笑,就算不笑的时候,双眸也是温温柔柔的。他做的事也让人觉得熨帖,偶尔苏苏在宋温的院子里,便能遇上他给宋温买花生糖,或是带些酥饼,她跟着也沾光。苏苏本身就会做这些,自然能尝出个好坏来,纵使她没有去最出名的几个铺子买过点心,大致也能猜出来他是在那几家买的。 此时他大概想起了难办的差事。 苏苏想了下,柔声道:“最近我常往前殿去,从小师父那儿听来了一个传闻。有一位夫人为失踪的儿子点了十六年长明灯,在第十七年,她的儿子才循着线索找回来。原来是他在混乱中受了惊吓,把过去的事都忘光了。这些年在外已娶妻生子,之后有事到府衙去办,发现母亲托人寻他时留下的线索,这才抱着疑惑找人询问,最后找了回来。” “公子所办案件,我是不懂的。但已做之事,总是有一日能显出作用来。或许当下不能拿出满意的结果,但每行一步,都不会是白费工夫。” 就像她在徐府的这三年。虽小心谨慎,仍是遇上了二夫人和二公子的为难,但能结识紫云,又遇见他。实在是老天给她的福气。 苏苏说完这番话过后,又开始疑心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 还在纠结间,就听徐弘简微带笑意的声音响起:“你说得不错。” 苏苏心刚落回原处,又听他续道:“想来最近抄经有些成效。我方才看到佛像跟前供的卷册。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叠好像就是你所写的。” 她抄写经书总忍不住想起他。苏苏这下知道他看见了,窘迫顿生,手指都蜷缩起来,好像她的心思都明晃晃写在纸上,让他一览无余了。 正羞窘得恨不得把脸埋起来,苏苏忽然听得身后轻响,水盈盈的眸子顿时一亮。 青木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侧头去看,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就撞到她背上,然后轻声哼了哼。 苏苏偏过头,往肩后看去。 阿芦脸蛋红红地趴在她背上,见苏苏看过来,阿芦对她露出一枚甜甜的笑。 货真价实是甜的,阿芦离她很近。苏苏能闻到酥糖的甜味,应该是刚有人给阿芦喂了糖。 阿芦身子弱,很少下山,平日里就在慈济寺前后跑着找人玩。苏苏耐性好,又香香软软的,阿芦很爱来找她。 阿芦会说话的年龄比其他小孩要晚。这会儿脚下没站稳,撞到苏苏背上,她先是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顿了一小会儿,才开口:“给姐姐,揉揉。” 苏苏把阿芦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怀里,检查了阿芦细弱的手腕没被撞出什么毛病,才松口气。 “要慢慢走,不要急。姐姐教过你的,怎么忘记了?” 阿芦圆溜溜的眼睛往徐弘简那边一看,又看向苏苏,声音糯糯的,满是稚气:“有人找你。我不来,你就陪别人玩啦。” 徐弘简唇角一弯。 苏苏却是脸上发烫,玩什么?她在这儿陪着说会儿话罢了。 第30章 红绳 苏苏咬了咬唇, 当做没听见这话,也不敢再接着先会儿的话跟徐弘简继续聊下去,便自顾自地跟阿芦说起话来。 怕阿芦童言无忌, 说出其他让她无法招架的话,苏苏只简单问了阿芦今日都吃了些什么,有没有把药喝光。 阿芦乖乖巧巧地作答。她的小脑袋也想不来太多事, 说出来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回答, 最多点评一下她娘亲今日给的糖尝起来如何。 而苏苏都低着头, 一句一句很有耐心地听着。 徐弘简看着这温馨可爱的一幕, 心底一片柔软。 阿芦说话声音轻轻的,一字一句都带着奶声奶气的音调。苏苏听她努力又认真地回答自己的问题,眉眼都浸着笑。 徐弘简的目光落在苏苏身上, 一点一滴都看得仔细。 她怀中的阿芦脸上透露着病态的苍白, 看着便知是病弱的体质。苏苏的手臂环着那小小的身子,呵护雏鸟一般小心照顾着。 这份温柔使她的脸庞更为柔和。在淡淡的天光下,这般看着她,徐弘简的心中忽生静好安然之感。 阿芦从她和娘亲住的屋子走到这边, 这一段对她来说已是不短的路程,才被苏苏抱到怀里时, 还喘了几口气。说了一会儿话, 现下已经平复了呼吸, 说话也恢复了中气。 “今早的糖, 姐姐喜欢吗?”阿芦眨巴眨巴眼, 带着期待。 苏苏把阿芦小辫子上系的发带重新绑好, 一边答道:“喜欢。” 阿芦小大人一般叹口气, 缓缓道:“姐姐疼我, 上次给我的果脯很好吃。娘亲也疼我, 特地给我买包糖。所以,下回换的药,再苦,我也是能喝得下的。” 苏苏抬手点了点阿芦微翘的鼻尖,满脸夸赞:“阿芦最乖了。” 抬手的时候宽大的袖子往下滑了些许,露出一截玉白的腕子和浅淡的红痕。 阿芦低呼,小手把苏苏的袖子往下扒拉两下,然后就看到她手臂上的红色细绳和浅淡勒痕。 苏苏见状愣了愣。 阿芦前些日子病得厉害,韩姑娘给阿芦换了方子,阿芦病情才见好转。阿芦昨日就能吃能喝,今早天没亮就醒了。苏苏清早去帮忙时,阿芦便满心欢喜地分享有糖吃的好消息,还炫耀她刚学会如何捆扎油纸包。 那会儿药差不多快熬好了,苏苏为了给阿芦提神,便让阿芦给她演示,顺手取了一小段细绳过来。阿芦试了一会儿,果真顺利地在苏苏手腕上打出一个结实的绳结。手腕上的细绳就这样跟着苏苏过了半个早晨。 苏苏先前没注意,此时一看,那细细的绳子已经在她手腕上勒出浅粉的痕迹。 对上阿芦歉疚的眼神,苏苏连忙安抚道:“不疼的。我马上取下来。” 阿芦不安地在她腿上动了动,苏苏干脆把阿芦抱起来调转了方向,让阿芦背对着自己,把手从她腋下穿过,一边稳住阿芦的身子,一边去解左手手腕上的绳结。 然而阿芦特地炫耀的这个绳结确实是非同一般的牢靠,在几个时辰的忙碌过后又紧了两分,苏苏试着去扯动,几番尝试下都没能成功。 找不准解开绳结的诀窍,加上一只手不好用力,苏苏维持着左腕向上的动作,一小会儿过后额上便出了细汗。 正一筹莫展之际,腿上坐着的阿芦往前动了动,苏苏一个激灵,连忙去搂住她的腰。 抬头时却看到阿芦双手拉扯住徐弘简的袖角。不知他是何时走到她跟前的,苏苏见着那片靛蓝色,略微顿了下,才继续往上移了移目光。 阿芦仰头看着徐弘简,片刻后慢吞吞地请求道:“哥哥,帮帮她。”这话她平平淡淡地说出口,像是旁人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徐弘简没有答阿芦的话。他大概只是要从她身旁经过,出乎意料地被阿芦抓住罢了。 过了两息,苏苏缓缓低头,黛眉轻锁,又琢磨起这恼人的绳结来。 她对着光还没看个明白,就见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俯低身子,然后把手伸过来。 徐弘简手上动作很轻。指节分明的手指轻巧捏住她腕间细绳的尾端,白皙的肤色与大红色交缠在一起。 苏苏不知为何,看得有些耳热,于是悄悄地把目光撇开。 滑溜溜的袖摆坠在她小臂上,隔着衣衫,她也能感觉到这不同一般的重量。衣袖摩挲间,苏苏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气,是墨香混杂着宝殿中萦绕的香火气息。 苏苏在心中默数以分散心神,而片刻过后,腕上的细绳略微又紧了紧,接下来那根小绳便被他顺顺当当抽走。 苏苏低声道了声谢。 青石阶梯上有脚步声响起。青木疾步进到院中,详述了方才所办差事。 “刚押着人下山就遇上了巡视的官差,我便把事情都交代给他们。带头的人一听是在慈济寺闹事的人,很是紧张,立马派了两人把人带回去……过后处置详情,会再差人知会公子。再有,方才在前面见到了静灯师父。他说,近来没什么异样,若公子想知晓其中的细节,他在前面等您。” 青木垂头回禀,一丝一毫的细节也没有遗漏。在说话时,青木好像瞧见主子手中拿了个红色的物件,一眨眼又没了,只当自己是看错了,也没放在心上。 青木回话这期间,苏苏面上热意稍缓。 听得他过后有事要忙,苏苏心安理得地找到理由先行离开。 “阿芦这会儿精神不错。她该换新药方了,我带她去韩姑娘那儿把把脉。” 说完便起身,牵着阿芦出门去了。只剩徐弘简和青木在院中。 青木眼睁睁地看着苏苏离去的背影,心中略微有些遗憾。 姑娘和主子有好几天没能见面,这才见上多久。 青木偷偷朝徐弘简投去一眼,发觉他唇边带着笑,这才放心下来。 方才那一会儿,应该聊得还不错吧。 “还愣着干什么。” 青木回过神来,不知主子是叫他做什么事,在脑中把事情都过了一遍,才呆呆地问道:“我去把静灯师父请过来?” 徐弘简淡淡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那张小桌。 青木顺着他视线看去,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主子的意思。 姑娘住的屋子和这院子里都没多余的桌椅,这方小桌和两把椅子都是他问静灯师父取了钥匙,从旁边那间屋中搬出来的。 主子这是怕他们这一走,没人帮着姑娘收拾。想通这一节,青木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把桌椅收回去不说,还把两个茶杯拿去清洗还到原处了。 - 阿芦常往韩姑娘院中去,对这段路很熟。再加上阿芦此前在苏苏怀里歇够了,又出门时便恢复了力气,蹦蹦跳跳地走在苏苏前面为她带路。 李六娘起初找的大夫开药,几副用下去,阿芦的病情也只是稍有缓解。经韩姑娘看过之后,却是大有起色。 慈济寺后方借住的这些人当中,韩舒可以算是最像方外之人的那一个,闭门不出是常事。 她一出手便显得医术精湛,闲谈当中,苏苏得知她一手医术都来自于父辈传承。初出茅庐的大夫四处行走是常事,但韩舒独自住在慈济寺,从来对外事不闻不问,就透出几分怪异。若不是前些日子阿芦病得实在厉害,韩舒不忍心,出来给她诊治了,这附近住的人也是少有能看见她的时候。 走到韩舒的小院,院门半掩。阿芦探头探脑往里望了望,然后费力地提步迈进去。 “韩姐姐怎么忘记把门关上了?” 苏苏跟在阿芦后面走进去。阿芦每回过来把脉都能有糖吃,因此进门后小步子啪嗒啪嗒迈得很快,几下就走到门边。 苏苏把手搭在阿芦肩上稳住她的身形,另一只手抬起,正想敲门之际,屋内响起说话的声音。 “李叔别再来了。找我也没用,你看,现在的我是何等无用。你再来多少次,我的话也是一样的。”韩舒的声音艰涩压抑,听着就感觉她好像快哭出声来。 那个叫李叔的人很是忧急,同时也饱含无奈,他痛心道:“如何就是你说的那样了?听叔的,跟我回去。” 屋内又陷入沉寂,但并不如先前沉默得那样久。 韩舒的声音归于冷淡,她脱口而出的,仿佛是不关自身的闲事:“我没办法。做不到。我每夜闭上眼睛,想起来的都是那些孩子死前痛苦挣扎的样子。你要我怎么去做?” 那个李叔还没来得及再劝,韩舒已经把门拉开,冷声道:“不早了。李叔回去吧。” 门一拉开,看见屋内的情形,阿芦不安地往后缩了缩,抱紧苏苏腰侧。 李叔朝着门外站着,见门后站着的一大一小,焦灼的神情顿时滞了滞,然后眼珠一滚,又看向韩舒。 韩舒闷闷地低着头,一小会儿过后发现李叔没动,这才抬起头看见门外的苏苏二人。 韩舒眼眶泛红,唇色苍白。她偏偏头,艰涩地张了张嘴:“李叔。总是要先紧着她们来。你先回去吧。” 李叔看她态度有所松动,忙不迭地点点头,但脚下没动。他继续打量着苏苏,额上皱起几道纹路,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这位小姑娘。我好像在哪见过。” 韩舒把苏苏和阿芦迎进来,也没再赶人。只把李叔晾在一旁长凳上坐着,扭头去给阿芦把脉问诊。 第31章 眷恋 阿芦长得乖巧, 也听话。韩舒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屋中的气氛也渐渐缓和下来。 李叔揣着手瞧着这边,他一双眼没放过韩舒脸色的转变。隔了片刻,他闲聊一般跟苏苏搭话:“她一手医术还过得去吧?”是颇为自家孩子自豪的语气。 “韩姑娘仁心仁术。何止是过得去。” 一听苏苏这话, 李叔泪光微闪的眸子一亮,生怕韩舒没听见,他小声地对韩舒重复了一遍, “人家夸你呢。” 韩舒面色冷淡, 颇为生硬地回了句:“我只能尽我所能, 不把人害死就算好的。”说完后意识到阿芦还在跟前, 又安抚地摸了摸阿芦。 李叔神态颓唐地叹口气,微白鬓角,额上皱纹蔓生, 今日的低落好像凑在一处让他无法再承受, 他大约是真伤心了。 ‘“你从小就跟在你父亲后面,说长大了要当治病救人的大夫。你第一次学着辨认药草,那才几岁?学得就比我的大徒弟要快。人家都说你是生下来就要做这一行,是来接手承继你父亲一生心血的。” “你不愿做的事, 我不勉强。但你这么多年花的工夫,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了……那, 那些畜生害了人, 怎么就成了你的罪过?” 韩舒听他这番话, 忍不住心中悲痛, 眼泪簌簌而下。她哽咽着, 话也说不清:“我就眼睁睁看着他们, 一个接一个, 在我面前死了。什么都做不了。要是我, 我去做些卖粮卖布的营生, 至少能看到别人吃饱穿暖……” 苏苏握住她颤抖的手,扶着坐下,而后把干净帕子递过去。 韩舒单薄的后背不能自制地颤抖着,哭得实在伤心。 “韩姑娘,没有任何人因你而死。在他们身边,让他们多睡一时半刻,少疼上一小会儿,他们都会感念你的恩德。不是你一身医术害了旁人,只是你因为这个,比常人多见了些生老病死。若是没有你,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灾祸不幸,只会更早一些。”苏苏轻抚着她的背部,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能治病救人者,见过的苦痛病症自是比常人多出许多。韩舒为之愧疚的,并不是她应当承受的。 苏苏一边轻声劝慰,一边在韩舒背上轻轻拍着。片刻后,感觉颤动的双肩渐渐松弛下来,然后侧身倚靠在她身上,眼泪静静地淌下来。 “多谢你。” 韩舒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苏苏心疼更甚。 韩舒一双手能抚慰伤痛,妙手回春,但一颗心细腻至此,分明无罪无过,却要忍受愧疚折磨。 李叔的双眸微微湿润,沉默地看向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 是他老了。已经老得忘记几十年前,眼见着第一个死去的病患,他那时的彷徨无望…… “阿芦说,她以后要长得像静明师父一样高,比他还壮,是已经在生辰那天许了愿望的。你开的药方,阿芦用过之后好多了,你看她精神多好。” “阿芦她娘亲早就想谢你。按你给的方子,一个月下来只花从前一半的银钱。她如今手上的活计也轻松些,每日都能早一两个时辰歇下。” …… 一门之隔。徐弘简和青木立在院中,恰好听见苏苏安慰人的言语。 青木一双手交握于身前,略带拘谨。他朝徐弘简那儿看上一眼,而后把视线挪回到自个儿脚尖。 今日主子跟他跑这一趟。大约是被他带回去那一盘枣泥卷动了心思。但走这一遭,也不全是为了见姑娘一面。 这里头的韩姑娘,与徐弘简正在收集的证据有关。 赵家借着为太后广觅良方的幌子,私底下干了不少丧尽天良的阴毒事。就说前两年闹出来的乌骨案,赵家那帮人明面上召集了数百名医研制药方,暗地里却哄骗着不明就里的百姓把那些“药”给病弱的孩子用。赵家有一旁支,自百年前就在做药材生意,在南边有不小的势力。不知内幕的百姓一看,他们找来的都是名医,又愿意把为皇家研制的药方拿出来,自然愿意搏上一搏,说不准自家那病弱的孩子就有得救呢,他们满怀希望而去,却因此害得无辜孩童丧了性命。 那赵王的病症,普天之下的名医圣手莫不知晓。民间宫廷数一数二的大夫都看过诊过,皆是无用,这些年只是用名贵药材吊着命罢了。但赵家既然打着为赵王寻医的名号,寻常大夫也不敢违抗,只能说稍作一试。 一群或老或少的大夫凑在一处,捣鼓出来的方子,没一个人敢拍着胸脯保证药效。但赵家那群人可不管这些,若治不了赵王的身子,至少也得缓缓太后的心病。于是他们拎着那薄薄的纸张就出去大肆宣扬,过后把那些骗来的孩童,一半用上这方子,一半却是拿去试一些妖道信口开河的古怪法子。那些稀奇法子,救不了人不说,简直是在催人早死,那些体弱幼童哪里能受得了。说得不好听,便是拿去给赵王献|祭。 这里间的韩舒,便是赵家循着名声找去的大夫之一。 但这韩姑娘在那事中大受刺激,从前派人来查探问询,来的人总是吃闭门羹。青木也知道,就是她的那位李叔,在她这都得不了好脸色的。 这会儿在门外偷听了一段,青木不由感叹,姑娘她当真是心善。 劝人的时候温柔细语。而说起那个叫阿芦的孩子,就像在说一棵绿油油的小苗,隔不了多长时间便能长高长壮了似的。若不是他见过那孩子干干瘦瘦的样子,真要觉得她说的是一个结实又能吃的小丫头。 她一个个数出来的好处,青木听了都觉得来劲。 不由会想,阿芦她娘俩运气多好,才遇上韩舒这样一个好大夫? 韩舒应当也听进去了。不然里面不能这样清净,不哭也不闹的。 青木还在神游,徐弘简已悄然转身,朝门口走去。 青木回神时,发觉主子已经走出院门,匆匆提步跟上。 车夫早在山脚下候着。到了车前,青木一晃神的工夫,徐弘简已然迈入车厢。 车轮碾在石砖上的声音缓缓响起,马车又朝五灯巷行去。 徐弘简把手搭在小桌上,玉白的指节在桌面轻点。 回想起苏苏劝解韩舒的一番话,徐弘简心底一软。 她好像总是在哄人。先是宽慰他,之后哄了阿芦,又对韩舒说出那些话。 他南行的几个月,该担心的好像不该是她…… 自十一年前,徐弘简遇到过太多不得已。 贵人一言,便要他移居千里。漫漫十年,他始终没一个能安稳待住的地方。 六月洪水怀山襄陵,浩浩浮天,他被困在山中半月。中秋团圆佳节,他在一方大儒门中读书不过几日,太后又派人来探,他匆匆回到寒居,山中雾气深浓,他连满月也未能见着。再往后,冬日白雪皑皑,他终于得以返京,以徐家庶子之名进入书院,连日清辉伴着书香,填充着他开卷的每一个日夜。 在这些日子当中。他从未有过眷恋难舍的念头。苏苏她再次出现,才终于在他的平静中勾起涟漪。 - 若要算起来,徐弘简知道苏苏她人在徐府,不过半年。 他自小过目成诵,记下一个名字和一个人的长相并不算难事。 他借着徐家庶子的名字回京,短短几年,先是进入书院,又是进入刑部。待在徐府中的时间委实不长。苏苏她平常又不爱热闹,没了差事就老老实实歇在屋里,两人自是遇不上。 起初徐弘简觉得膳房中有个丫鬟不太一般,是在两年前他生辰那日。 虽徐弘简已回京,但当初太后借着他和赵王的八字说事,他的生辰在赵家那边是留了很深的印象的,母亲也不敢冒着风险,在这天给他办生辰宴。便是连见一面也是没有的。 那天徐弘简回到朝宁院。下人们都不知道是他的生辰,他也不在意,里里外外都冷清得很。 青木作为他之外唯一一个知情的,不大受得了这般冷清的场面。便独自去了膳房,说好歹要给他做碗长寿面端上来。 那日回府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回来时一路都清清冷冷的,下人们早忙完去歇着了。而青木也是个不擅厨艺的。当时徐弘简听他这话,并没放在心上,又坐到桌前拿起书翻看起来。 但没想到的是,他书看了一半,青木当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回来了。更要紧的是,一眼看去,就知道那不是青木的手艺。 徐弘简询问过后。青木道出实情。 青木去膳房时,灶前就剩一个丫鬟在守着,恰巧刚把面揉好,也正好有鸽子汤,鸡蛋还有菌子备着。青木便央着她做了这么一碗端来。 徐弘简也是后来才知道,那碗面是苏苏为她自己准备的。她生辰近了,便挑了个不太忙的日子打算提前犒赏自己,哪知就碰上了他生辰当日,被青木给劫去了。 这碗青木劫来的面并没让他见到她。在那一天,他仍是把那日当做普通平常的一个生辰。后来知晓青木那晚遇见的是她,才后知后觉品出些温情来。 他真正再次见到苏苏那一日,徐老夫人巧立了名目,把母亲请来府中看戏。 为掩人耳目,方便说话,他提前从徐老夫人那处退了出来,候在假山石上的凉亭中,等着母亲身边的人来给他递消息。 凉亭立于花木扶疏处,亭中阴凉舒适。忽而清风徐徐,把两个丫鬟的对话送到他耳中。 那一片假山位于徐府后花园东南方,从膳房到宋温住的院子,从这走是最短的一条路。 那时宋温刚病了一场,还没能出门见风,老夫人心疼她,便想着法子弄些能在屋中取乐的玩意儿来给她解闷,时时陪在她身边。老夫人既然在宋温院中不挪动,大夫人二夫人少不了要常去看看,来徐府走动的几家亲友也是常往宋温院中去的。 这人一多,膳房的差事也跟着忙起来。从早到晚,三餐膳食之外,精巧点心,软烂糕饼,这些哪一样少了缺了,立时就有丫鬟婆子去膳房点名要哪些新花样。 加上这日徐老夫人请了镇国公夫人来府,膳房更是忙碌,要找着捷径去送东西,也是常事。 两个丫鬟刚走进这片水流环绕的假山中,徐弘简便发觉了。在山石缝隙中见得她们身上穿的衣裳,知晓她们是膳房的人,便熄了警惕之心。 她们二人好像起了些小争执。迈着细碎的步子在洞中走着,短短一截路被她们走出了盘山陡路的架势,好一会儿都没出来。徐弘简免不了就分了两分神注意着。 她们磨蹭了一会儿,终于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停下,开始商量对策。 先说话那个丫鬟大约很是烦闷,一开口就夹带着火气:“就你脾性好。被那老婆子那般刁难都不驳一句。你平常软着性子就算了,那婆子把我端的莲花酥撞翻了,你拉着我作甚,就她那身板,我不信我还打不过。” 后面那人好脾气地安抚她,嗓音温软甜濡:“她在二夫人跟前得脸,你不是想找法子去老夫人云寿堂里伺候,二夫人可管着这些事,你这会儿跟她闹了打了,心里算痛快了。二夫人之后知道了,怎么敢把你放到云寿堂去?老夫人知道了也会觉得你不稳重,脾气暴。表姑娘娇娇弱弱的,要是你去老夫人跟前做事,她都要担心你把表姑娘吓着了。” 先前那人哼了哼:“那该死的老婆子怕是也这样想的。就觉得我拿她没辙。”听着好像真把另一个的话听进去了,为了将来的差事暂且把怒气忍了忍。她默了默,又道:“这事就算了。那莲花酥怎么办,老夫人那边来人,特地点的这个。我们拿不出来,又怎么交差?” “紫萝你别急。我们先把手上的东西拿过去,再跟安姑姑说一声,待会儿回去另做一份再送去。” 听到这里,徐弘简已然明了。 徐府上下奴仆几百人,每日万事琐碎,管事的有心料理也管不过来。就有些老奴仗着在府中年份长些,行事颇为蛮横,在主子跟前还是忠仆模样,在年轻丫鬟跟前却变了脸色。 听起来,这两个丫鬟的运气不大好,大概是受了府中老人的欺负。 第32章 傻气 那个叫紫萝的大概有些为难, 她隐隐地有些担心:“老夫人这会儿大概还在陪着国公夫人。但等会儿那边一完,就该去表姑娘院里了。二夫人近来也常过去,她可不想老夫人那般体恤下人。二夫人一看缺了东西, 少不了就要罚人。” 顿了下,又愤愤道:“我们忙前忙后,到时候重做一份, 再拿去也晚了, 骂的还是我们。再说, 会做这个的老厨娘刚才换了衣服就出去了, 这一时之间,我们怎么找得到人?无论如何都少不得责罚,不如就把事原模原样禀上去, 让那老婆子也逃不过, 受罚也痛快了。” 紫萝说完之后停了停,过了一小会儿,她有些着急,催促道:“苏苏, 你说句话啊。” 似乎被这焦急的情绪扰了清净,徐弘简往她们所立的角落投去一眼。居高临下的, 从那缝隙间, 他见到一个绰约纤瘦的背影。 她抬头时, 缎子般的秀发微微晃动, 肩上的乌发一缕一缕滑下来, 漏出衣领处一抹雪白的肌肤。 她犹豫片刻, 仍是温温柔柔的:“表姑娘身边的安姑姑, 她人很好的。上次有事, 她都没罚人。这次我们一去便把事情说清楚, 想必安姑姑不会怪罪。” 说完这些,苏苏的声音变得很低,有些不好意思:“表姑娘对下人分外和善,之前还给膳房上上下下都赏了银子。那荷花酥我也会,只是没试着做过,先前只是给厨娘打打下手,今天可以试一试。表姑娘病刚好,又闷在屋里,若吃不上荷花酥,她不开心怎么办?” “你怎么傻成这样,还有心思管表姑娘开不开心。她锦衣玉食供着,有什么不开心的。” 紫萝大概是伸手戳了戳她眉心。 徐弘简这方望过去,就见苏苏她拎着食盒退了一步,抬手在额上揉了揉。 她一边揉着,还笑了下:“学这荷花酥可费了我不少心思。今日有机会试试,为何不做?就是做的不好,还能让老厨娘帮忙点评点评。从老厨娘那里学来手艺,将来出了府,不就能去点心铺子找份差事做了?学得好了,还能攒一攒银子,自己开铺子呢。” 紫萝说不过她,硬邦邦说道:“那你做吧,我不拦你。你加把劲好好做,说不准表姑娘一满意,还能给些赏钱。” “紫萝你真好。若表姑娘当真赏了我,我分你。” “哼,是要谢我被老婆子撞了,给你这次机会?那你不如谢她去吧。” 之后声音又低了下去。大约是苏苏在低声哄着紫萝,在她耳边说着好话。 软糯的嗓音断断续续传到耳畔,徐弘简心间莫名一动,他偏过头,乌墨般的眸子凝视着那片嶙峋山石。 她说的这些话,理并不深,但能不带勉强地说出这些话来,可见是个心思柔软良善的姑娘。 一字一字像细细的丝线,从她口中说出来,坚韧地绞成一股软绸,在他心上荡了那么一下,搅出些难得一见的涟漪。 自十年前起,他遭遇过数次危极险极的境况,都一一捱过。有镇国公府的忠仆和侍卫护在他身边,其中自然少不了年纪稍大的奴仆,他们都曾来劝慰过。 但徐弘简并不很把这些放在心上,他们前来宽慰,他只是静静听着。再往后,他们好像知道这位小主子是个稳得住的,那些宽慰的话也就说的少些了。 偶尔听得苏苏安慰紫萝的这段话,分明只是平常琐碎的小事,他却有几分在意。 好像再小再琐碎的事,她也能描绘出叫人向往的场景,让旁人心生期待。 明澈的阳光从奇兀山石中投进去,把她雪白的手腕照得晃眼。她们继续向前走着,而后徐弘简就看到了她的侧脸。 唇红齿白,双眸似星。那张小脸正明亮地微笑着。一晃便过去了,走进另一段路。 - 回忆起当时场景,徐弘简面色一柔。 当日知晓了她的姓名,也见得样貌,他很快便想起了幼时的相遇。 徐弘简幼时经历诸多艰险。 大雨滂沱的六月,他坐在马车中,于阵阵雷声中匆忙赶路。又或是独对寒月,一身清冷地度过佳节。这些时刻,于他而言,和平常没有两样,只是后来回京,与母亲相对而坐,听她提起时,这些经历才从他分外牢靠的记忆中浮现出来。 在漫长平淡的记忆中,那个兴冲冲偷跑出来,与他分饼的小姑娘便成了难得的一抹亮色。 那时护卫带着他东躲西藏,但他知道,若他想回到那安逸的锦绣窝,并不是不可能的。而当年不过七八岁的苏苏,又瘦又小,还没人照顾,明显比他难多了。便是这样,她都觉得他可怜。 尚且年幼的徐弘简虽被嬷嬷准许,能出门走动,但也局限于借住农户门外不远的一些地方。 小苏苏问他为何不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去山上摘果子,徐弘简迫不得已地撒了个小谎。苏苏年纪小,村里的孩子吵架,大不了就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从没见过哪个能面不红心不跳,张口就来的。她一听,立马就信了。之后家里有了红糖,都要费劲地掰下一块给他拿来。 十年前的小姑娘又傻又可怜,十年后,也差不太多。 那一日之后他便出京公办,青木也随他同去。 没想到没过几个月,她便遇上了事,慌不择路地走进朝宁院来,泪水涟涟地求他收留。简直就像原本在后院学着走路的小奶猫,见人便喵呜喵呜地讨好,但别人趁他不在时狠狠欺负了一番。 青木倒茶时没拿稳,茶壶在杯上磕了一下,发出的清脆响动将徐弘简从思绪中拉回来。 青木尴尬且讨好地一笑:“公子喝茶。” 徐弘简接过杯盏,目光仍停在青木脸上。 青木被看得发虚,牙齿磨了磨腮肉,心中直打鼓。 姑娘在慈济寺住了这些日子,他瞧着主子跟前实在冷清,面色也冷,今日才多了几句嘴,又是拿枣泥卷回去,又是陪着到慈济寺走一趟的。 这人是见了,话也说了。但青木总觉得还有些不够。 青木暗叹一口气。大约是听郑嬷嬷唠叨久了,也跟着她一起发愁。 青木强自定了定心神,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徐弘简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好像不太想走。” 青木背脊一紧,嘴角僵了僵,气有些虚:“嬷嬷让我多关照着姑娘这头。方才是在想嬷嬷吩咐的一些事,要是一个没办好,回去了嬷嬷可饶不了我。” 徐弘简嗯了一声,仍是看着他。 青木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不该说。 也是他机敏,在门外听了几句,听出紫云想给姑娘牵线搭桥的意思…… 他往常虽知道主子跟姑娘还差着几步,但男女之间的事,急也急不来,他也只能跟着嬷嬷小心地推动着,望着他俩有些进展。 但现如今两人分开住着,每日也见不成。姑娘又,又惹人惦记,那凡事有一就有二。先是紫云,往后保不齐还有旁人想给姑娘说媒。不提别的,那韩舒可是杏林世家,姑娘如今又同她交好,万一韩家要是有些青年才俊…… 想到这里,青木也顾不得瞒着自己偷听的事,把他在门边听来的话原原本本跟徐弘简说了。 青木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这传话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瞧瞧,听了他的话,主子面色就冷了下来。 嗯,回去之后还要跟郑嬷嬷再说上一次。 第33章 安分 回府后, 利落地把书房中各事安排好,青木便找到郑嬷嬷,把那些话说了第二遍。 郑嬷嬷听完就问:“主子可有说什么?” 青木摇了摇头。 郑嬷嬷在心里悄悄骂了声木头, 又问青木:“姑娘这些日子如何?” 青木挑了些事简单说了说,也没漏掉今早苏苏特地给主子做了枣泥卷的事。 郑嬷嬷一下想通了,小主子是见了青木带回去的枣泥卷, 才拉来个无关紧要的借口去慈济寺里看看姑娘。 郑嬷嬷眉毛扬了扬, 看来还不算太木。那应该也不用她动手, 小主子自己就会有所行动。 郑嬷嬷也理解紫云的做法。苏苏要是她自家的小姑娘, 她也会放在掌心上宠着爱着,生怕有人给她委屈受,自是事事要为其考虑周全。 郑嬷嬷年纪大了, 见多识广, 别说是通房自请出府,过后再嫁,就连高门之间联姻,她都见过有女方的母亲劝了女儿和离, 又给女儿找一门更合适的亲事的。谁让小主子成日与案牍作对,主动来找苏苏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 徐府, 宁贤院。 二夫人钱氏倚在榻上闭眼歇息, 小丫鬟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给她捏腿。 钱氏在白日里招待贵女, 忙了大半日, 用完晚膳后, 手下的各位管事又前来回话, 这会儿屋中才安静下来。 钱氏这一日费尽心思说完了一腔好话, 此时甚是疲累。丫鬟端来的甜汤, 她也没心思喝, 摆摆手让她们收下去。丫鬟换了一杯温水来,钱氏这才接过去轻饮两口。 钱氏身边的林嬷嬷进来时,钱氏半阖的眼往旁边冷冷扫去,脚边坐的小丫鬟就伶俐地退了出去。 “嬷嬷回来了。你送她们这一程,江家大夫人有没有留什么话?” 林嬷嬷走上前,一边给钱氏按肩,一边轻声答话:“江家大夫人没说别的,就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客气话。不过依我看,她家二姑娘倒留了几分心思。江大夫人跟我说完话,那二姑娘就差人把我叫去,虽问的也是些常事,但姑娘家年纪轻,脸皮薄,问了没几句就开始脸红。” 钱氏笑了声,抚了抚袖口,才道:“亲事虽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江二姑娘在江家受宠可是出了名的。他虽是庶子,按品貌才学来说,比许多世家子弟强。” 林嬷嬷随即应和:“夫人的眼光准,看好的准没错。等些日子,让江二姑娘跟大夫人再见上一面,此事估计也就成了。” 闻言,钱氏嘴角勾出一个舒心的笑。 钱氏惯常是个会打算的。她往后发财的法子都还在徐弘简手中攥着,此事还得托他出些力气,因此,钱氏近来对朝宁院关注颇多。 不关注也就算了,这细细探查之后,钱氏才发觉朝宁院上上下下都是不缺钱的作风。她最初发现端倪,是从苏苏身边的嬷嬷和两个大丫鬟身上看出来的。 二爷热衷那档子事,前前后后有过往来的女人数量不少。钱氏虽心底里是瞧不起的,但一来二往也跟着知道些内情,像绿莺和红鲤那等样貌的丫鬟,比苏苏是逊色一些,但放在外面来是不输什么的。再瞧那嬷嬷,干练利落,规矩也好,钱氏如今想再找个这样的嬷嬷都难办。 除这些之外,钱氏也问过云姨娘,朝宁院内里如何。云姨娘吞吞吐吐半晌,也大略说了其中情形,用的物件竟和宁贤院差不多。 钱氏仔细琢磨了下,想来应该是大哥徐泽心疼儿子,在悄悄贴补朝宁院。那宋氏一心只想着从她肚子里爬出来那个,多的一分心思都不放在徐弘简身上,也难怪大哥心疼。 只要想起宋氏给徐时昌张罗的好婚事,钱氏就懊恼。她和宋氏比了这些年,有一件事是她不得不服气的,那便是儿子的亲事。 一想到这上面,钱氏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徐弘简将满二十,婚事也还没着落,便打起替他说亲的主意。 她也是长辈,大房那位又不管,钱氏觉着,自己揽了这事是刚刚好。 生了这个心思之后,钱氏没少递帖子给适龄的贵女。钱氏从中挑了几个家世和性子都算不错的姑娘,正想再多了解一二时,那江家二姑娘竟跟着交好的王家幼女一道来了。 钱氏常往来的人家当中,可没有江家这样的门庭,见到江茵,她着实惊喜了一阵。但更让她惊喜的还在后头。 钱氏递帖子时没明晃晃打着徐弘简的名号,都是打算先看看,再跟带着晚辈应邀而来的贵妇们详谈。没想到凑了巧,那江茵也并不是跟着好友来看热闹的,她竟是对徐弘简有几分心思,这才来了徐府。 一来二去的,钱氏瞧出了她的心思,又哪能放过这等机会?要江茵和徐弘简真成了,她又和江家结了善缘,又在徐弘简那儿有份人情,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些天交谈下来,钱氏算是看出来了,江夫人那儿松动了些,只等着江茵再磨上一磨,这事差不多就成了。 钱氏靠在枕上,感觉很是舒畅。 林嬷嬷给钱氏按捏着手臂,心里藏着一些话,却不敢说出来扫兴。 她瞧着,三公子是有主意能决断的,未必就能喜欢这见也没见过的江家姑娘。且他房里还有个分外媚艳的通房,如珠如宝地珍爱着,一时半会也冷不得,这事,夫人还没跟江二姑娘提过…… . 慈济寺。 徐弘简走后,苏苏这边平平淡淡过了四五天天。他来慈济寺那日,在她心上勾起的心思也渐渐平缓。一忙起来,苏苏就将其搁到了脑后,顿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老实本分的人。 日子过得平淡又忙碌。 那日劝过韩舒之后,她和李叔关起门来聊了半天。再往后,韩舒好像真把苏苏说的那番话听进去一些,情绪缓和许多,也能跟李叔坐下来,好生商谈一些事情。韩舒偶尔闲下来,还特地来找苏苏,闲谈间还商量起要租赁宅院和商铺的事。 而紫云也继续四处看着铺面,对那些空置铺子的价格和优劣如数家珍。紫云与韩舒在苏苏这处碰上,竟是一拍即合,洋洋洒洒谈起铺面选址的事情。医馆、药材仓库这些和糕点铺子虽差别很大,但要注意的事项却有重合之处。二人一通闲聊下来,竟然各有所得。 李叔到底年纪大些,见识也广,偶尔从旁提点她们两句。 而苏苏抄经书也抄得愈发顺利。 苏苏习字不久,纵是十分认真,在读经书时也遇上了许多生僻字词。好在还有韩舒可以帮忙。 韩舒这些天心境一改,也愿意出来走走,大部分时间没去别的地方,就在苏苏这里待着,偶尔逗逗阿芦。 韩舒的一手字,虽和其他大夫一样,让外人难以辨认,但她好歹读了那么些医术,认字是不成问题的。苏苏一有不明白的地方,韩舒便简单地讲给她听。 粗略明白了经文的意思,苏苏抄起来就快了许多。而且越发能够体会平静淡泊的意境,抄经时想起徐弘简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苏苏很满意。她的的确确还是安分守常的。 只是,按二夫人的话说,二公子也是安分的,就是那些不知羞的女子诱得他成了那般模样。那她呢,岂不是被三公子影响的? 恍惚间,忽然意识到自己把三公子与二公子身边的女子做比较,苏苏惊了一惊,忙把这心思翻过去,默默在心上道了抱歉,而后逮住经书多抄了两张,算是对他的弥补…… 第34章 买糖 行人寥寥无几的街道上, 青木百无聊赖地在马车上守着。 青木撩开帘子,看到门窗紧闭的小医馆,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 一时也坐不住,只好从车上跳下来,闷着头在门外走动。 治病救人是难事, 相比之下, 要把人折腾得不成人样却轻松很多。无论如何, 主子要伪装成病体羸弱的模样都是要很吃些苦头的。 青木知晓些内情, 这位顾大夫祖上出过制毒的能手,留了这么一门手艺,再加上他本人的医术, 这事交给他是最为稳妥。 道理明白归明白, 青木还是颇为担心。 瞧瞧,主子都不让他进门去听。 灵光一闪,青木忽然想,难道是他近来传话的本事有了进益, 主子担心他把顾大夫的话听去,回头去郑嬷嬷跟前说? 郑嬷嬷一知道, 不久就要传回镇国公府让夫人也知道。 正感叹着在主子面前也要适当藏拙, 门板嘎吱一响, 青木循声看去, 顾大夫身边那呆头呆脑的小子竟推门出来了。 青木愣了愣, 忙把他叫住:“你不在里头帮忙, 这是做什么去?” 出门的小童老实作答:“去买些东西。”他眼睛转了下, 才想起来补上半句:“徐大人让我去的。” 青木哦了声, 问他手中银子够不够。小童点点头, 青木便摆手让他去了。 小童这一走,里面又没了动静。青木靠在车厢外壁上耐心等着,隔了没多久,小童便回来了,一边手上拎着纸包,另一边却拿着一串红红的冰糖葫芦。 青木一头雾水地看着小童拉开门走进去。又过了半个时辰,却见徐弘简拎着那个纸包出来了。 青木上前把那纸包接过,顺嘴问道:“这药可有什么讲究?”说着便掂量了一下手中的东西,忽然发觉不对。 徐弘简面色有些苍白,只道:“去慈济寺。” 青木应是,忙去把对面茶馆歇脚的车夫叫回来。 等坐上马车,青木又悄悄掂了掂。不由暗叹,这家店未免太不讲究了,居然把一包糖硬生生包出药包的模样来。 . 苏苏被章大娘半路拦下说话。 此时,章大娘双眸亮亮地看着她,为之前的事道谢,还非要请苏苏去酒楼吃饭。 章大娘手中余钱不多,但那个总来要钱的无赖小叔子被抓去关起来,她此后便再也不用担心存不下银子。那天小叔子被人押走后,章大娘踏踏实实睡了几天好觉,然后终于回过味来,她得多谢苏苏。 没办法,她从前最困难的时候把各路亲戚都借遍了都没借出几枚铜钱,小叔子倒是认她这个嫂子,却又是个招惹麻烦的祸害。章大娘已是许久没承过他人恩情,因此咂摸几天才决定要好生款待一番。 章大娘想来想去,还是请苏苏去山下的酒楼。那可是这一片生意最好的一家。她自己还没舍得去过。 苏苏自然不能让她破费,章大娘的境况她还是清楚的。 握住章大娘的手,温声道:“大娘何须这般麻烦,等住处收拾好了,再招待我也不迟。等大娘搬过去,我和紫云都来道贺。” 章大娘微黑的脸颊泛红,她摆了摆手,吞吞吐吐的:“那哪行?我做的哪比得上酒楼里的厨子?是该好生谢你的,不是你认识那位大人,我的这个大麻烦怎么能就这样解决了?” 说着,章大娘又开始感叹:“徐大人真是位好官。也不是说我从前遇见的大人不好,但总归是他把人直接带走了,从前那人来找我,就算最后闹到衙门去,差不多就是两边各劝几句,便让我们回去了。” 听章大娘夸徐弘简,苏苏心里甜丝丝的,也不打断章大娘,就由着她絮絮说下去。 两人慢慢往回走,脚下虽走得慢,但路也不长,一会儿便到了跟前。 章大娘见苏苏的态度,知晓再磨下去她也不松口,只好跟苏苏说:“那说好了。等我把物件置备齐全,再买些好酒好肉,你和紫云到时候一定来啊。” 苏苏点头。 章大娘咧嘴一笑,拿出一包糖递给苏苏:“没别的什么,就几颗糖,给你甜甜嘴。” 苏苏接过,看着章大娘背影远去,而后转身走上石阶。 她一推开门,便又看见了那张不属于这个院子的小圆桌,还有在桌后坐着的徐弘简。 苏苏微偏过头看向别处,眨眨眼,然后又把视线挪回去,才确信不是生了幻觉。 青木双手交握于前,唇抿得紧紧的。青木此时感觉自己手中的那包东西有些烫手。 他与主子已经在这院中待了片刻,方才他听得清清楚楚,有个大娘跟姑娘说的那些话,又是要一道吃饭,又是带糖的,怕不是紫云之前说的,要姑娘和外人认识认识的事? 青木没拆开看,但也知道主子让顾大夫那小仆去买的糖,不是从京中有名的铺子中买的。不知那大娘给姑娘的,又是从哪买的? 青木少有地为自家主子担心。要是他们带的糖比不过别人的怎么办? 虽主子他必定是比不知从哪钻出来的野男人强,但青木知道,大多数男子在讨心上人欢心时,甜言蜜语是张口就来。他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好像还不大开窍…… 青木胸中万般思绪翻涌。 徐弘简不知青木所想,但他的目光也落在了苏苏手中的那包糖上头。 苏苏自然发觉了他的视线,她朝那方行了几步,青木帮她正了正木椅。她方坐下,还没说什么,便听得徐弘简出声。 “你不在府中这些天。小禾小苗她们很想你。” 这话,苏苏也从绿莺那里听到过,但听他说出来,总归是不大一样。 苏苏抬眼看向他。徐弘简也正看着她,双眸墨玉一般温润,带着沉凝水色。 视线相接,苏苏立马垂下头,盯住自己搭在膝上的手指,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是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但好歹能明白自己的想法。若不是她近来抄写佛经把心静下来,这会儿听了他的话,必定要胡思乱想的。 “她们闹着要来,被郑嬷嬷劝住了。小苗近来喜欢吃花生糖,也给你买了些,托青木给你带来。” 青木低垂着头,把一层层桑皮纸包得圆乎乎的糖包放到苏苏那边。 苏苏看着这圆滚滚的纸包,感觉有一些愧疚。 她这些天全想着怎么让自己放下对他的那些心思,想起小禾小苗的次数很少。 虽然不知为何,绿莺昨日才来过,这糖却是青木带来的。 “还请替我给小苗带句话,我很喜欢。”这话是对青木说的。 青木敛眸藏住神色,镇定地点头应下,悄悄朝徐弘简那儿看了一眼。 相对而坐,苏苏尽量自然地向对面看去,见他皙白长指握住茶杯,而后目光随着他抬起的手腕一道向上移去。 徐弘简抿了口清茶,正欲放下茶杯时,眉间蹙起,随后闭了闭眼,似有不适。 苏苏没来得及出口询问,徐弘简定了定神,沉声道:“还有公务在身。”话音方落,便起身离去。 苏苏回过神来,院中只剩青木一人。青木神色焦急,苏苏连忙喊住他。 苏苏见他们行色匆匆,不敢多耽误,跑去屋中拿出一方小盒子,递给青木,“是静灯师父那儿安神的药丸。公子出门在外,不便用香时,不如试试这个。” 青木按捺住忧虑,朝苏苏微微颔首,而后握住那方木盒,步履匆匆地去追徐弘简。 大概是顾大夫给的药起了作用。 果不其然,他赶到山下,撩开车厢的布帘一看,徐弘简正闭目靠在壁上,面色比从医馆出来时又白上两分。 青木也不是没经过事的,确认事由过后,心便定了下来。他知晓这阵难受只能生生扛过去,便安静地候在一旁,听候差遣。 过了片刻,徐弘简缓了过来。他睁眼时,长睫微微汗湿,玉白的额上也生了细汗。 徐弘简接过雪帕擦了擦。彻骨的疼痛逼出一道细汗,擦去后,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透出一股不正常的潮红,给他添了分病气。 “走吧。” 得了这话,青木这才招呼车夫驭马。 第35章 心意 马车行驶一阵, 走上平坦大路后,青木才从一旁取出易碎的茶盏,斟了杯水递送过去。 徐弘简缓缓饮了一口, 面色缓和一些,继而又接着垂眸歇息。 疼痛总能使人神思清明许多。在刑部捉了一些罪大恶极的犯人过后,这些人在牢狱中少不了要受皮肉之苦, 差不多十天之后, 便能在磨折中败下阵来, 对幕后安排知情的恶徒此时大多会选择保下自己的命, 其他的都要往后稍稍。 方才一阵剧痛,徐弘简虽尚能忍下,但也无法像平常一般正常地思索考虑诸事。眼前发黑, 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的那几个刹那, 他的思绪无法控制地凝集到苏苏身上去。 大约受苦时都容易想起些甜蜜的东西。他想到那包花生糖。 那时,顾大夫忙着看顾小炉上正在熬制的汤药,屋中苦味弥漫。徐弘简注意到那个小仆悄悄地翻出一个匣子,抓了什么东西放到嘴里, 然后那张被苦味惹得皱巴巴的小脸露出一个笑容。 徐弘简不嗜甜食。但看到小仆那般模样,便忍不住想买给她。 可能让她变得开心的物什, 他都想拿到她跟前, 全部给她。 而之所以对她说那包花生糖是小苗买给她的, 是因为他从脚步声在石阶下传来那时, 就留意着, 因而注意到苏苏见到他在院中那一刻, 忽然变换的神情。 其他人未必比他要好。但他也会犹豫, 怕她有她属意的更好的去处。 徐弘简从不自诩君子, 可强迫于她, 是他做不出的。所以才会对苏苏换了说法,担心让她为难。 而适才那番疼痛压着,迫着,好似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驱散了迷雾,把近来诸事上笼着的轻纱尽都除去。 徐弘简长睫微颤,眸底掠过笑意。 他向袖中摸去,指尖触及那有些微粗糙的物件时,停了下来。 心也跟着定了下来,此时再想起苏苏那略带慌张不安的模样,不禁勾唇浅笑。 . 徐府,紫竹院。 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梳着双丫髻,穿着青绿色新衣,唇带笑意地从院外回来,一头钻进连翘的房里。 连翘刚修好指甲,正抹着护手的膏脂。见丫鬟进屋了,只用余光扫了扫,见她双手空空的,才问:“这是打哪听来好事,来跟我报喜来了?” 那丫鬟抿唇一笑,凑到近前来,兴冲冲分享着适才的见闻:“姐姐不知,我方才跟着去送东西。见到那送新衣的绣娘了。” 连翘抬手瞧了瞧,漫不经心问她:“你见着什么了?” 丫鬟眉飞色舞,压低了声音:“她们竟然径直出府了!那朝宁院是什么都没送呢。她们今日先去了老夫人那儿,把表姑娘的一并拿给老夫人看了。然后便去了宁贤院,之后便是我们这儿。姐姐你说,朝宁院才多少人,难不成几件衣裳都还没制好?” 各院主子各时节都有自己掏钱在外面找人制衣的,但府中例行的新衣,基本都是照旧例继续做。这谁先谁后都有讲究。 紫竹院上下都和三公子那边没有往来,但自家主子常被那边那位比下去,院里的丫鬟自然也乐得见那边有什么不好。因此这丫鬟今日见到绣娘没去朝宁院,才兴冲冲来找连翘说道说道。 连翘听了,却没有她意料中的反应,连翘看了她一眼,道:“知道了。没事的时候别在外面瞎逛,得空不如到宁贤院,去夫人那儿走动走动。” 丫鬟讪讪地应了是,没坐多久便找借口出去了。 看着晃动不止的门帘,连翘想起最近二夫人的举动,悠悠叹出一口气。 也不知她笼络那舒家夫妇,是对是错。 连翘本就是从二夫人院里出来伺候二公子的。在二夫人身边,她自有些她的人脉在。 二夫人钱氏早几年就看出自己儿子在读书上怕是成不了大器。连翘还在她身边服侍的时候,就听二夫人说过,往后要费些心思给徐丨明甫说门好亲事。 在连翘来紫竹院前夜,二夫人拉着她的手,推心置腹地同连翘说,二公子的亲事不能出乱子,但他性子又定不下,交代连翘到了紫竹院,要勉力规劝,尽量拘着他一些。 连翘起初还把这话放在心上,可没过多久,就知道可不能按着二夫人说的去做。二夫人连二爷都拘管不住,二公子仗着夫人疼爱,更是无法无天,她一个婢子怎么奈何得了。是以,过后连翘全当忘了那番话,只一门心思顺着二公子的意,把他哄高兴了才是最要紧的。 而对于二公子的亲事,连翘心头一直是有矛盾在的。 她既盼着有个强有力的助力,公子往后得了势,她日子自然跟着好过。但又怕新夫人是个强势不容人的,到时候她这个被收用过的婢女,能落得什么下场都说不准。 因着这番担忧,连翘对于二夫人忽然开始邀请众多贵女参宴,一开始就生了警惕。 二夫人往外递帖子她便听说了消息,具体人选连个眉目都没有,她自然不敢去大肆打听。她耐心等了些日子,前些天拿出银子请了宁贤院一个碎嘴的婆子吃酒,才问出些详情。 二夫人竟不是为二公子筹谋婚事,而是扯了幌子在给三公子相看。 连翘最初得知时大为震惊,也有些无措,尤其是在那婆子酒酣耳热之际给她透露了更隐秘的消息之后。 在那些贵女当中,居然有江家二姑娘! 连翘得知过后,整整一夜都没睡好。 她上月被紫萝下了面子,之后知道紫萝和苏苏有些交情,便疑心是苏苏授意,紫萝才敢对她那般说话。连翘虽找不到切实依据,但同样也没打消怀疑。再加上后来看到朝宁院中随便走出来一个婢女穿的戴的都隐隐比过她,连翘心中便存了怨气。 分明都是府中的婢女,为何她就是要压自己一头?连翘越是见苏苏在朝宁院过得顺心,而自己要面对喜怒不定,甚至心中还惦记着她的二公子,对苏苏的厌恶就更深一层。 有一日连翘去牙行挑人,便看到在附近找活干的舒家夫妇。之前有过照面,连翘见了只觉得眼熟,一时还没想起来。 那林氏却一下认出她了,眼睛一亮便凑到跟前来:“这位姑娘是徐府的人吧。瞧瞧,您这般人物怎么记得起我来,我也就是进府寻人见过姑娘一回……不知徐府还缺不缺人,我们两个身强体壮的,能做些耗力气的粗活。” 舒二在后面拉林氏袖子,嗫嚅道:“徐府找人都是找苏苏那样的,我们哪行……” 林氏瞪他,怒气冲冲的:“你那个好妹子,自己倒自在了,不管我们死活。那你说要到哪去找活干?这半天下来半个铜板都没摸到。” 听到苏苏的名字,连翘脚下一顿,转头和他们聊了几句。确认那男子口中提到的,确是朝宁院里那位,又见他们形容落魄,连翘就生了一计,于是好言好语把二人安抚一番,又给了点银子。 在那天过后,连翘又寻机会见了舒家夫妇两次,逐渐知道了些她可以利用的消息。 舒家兄嫂竟收了旁人给的聘金。 前几年京中出了一起强抢民女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连圣上都知晓了此事,圣上听闻其中冤屈,大为震怒,将那惹出事端的世家子判了流刑,责令其父在家悔过,此事过后,一家上下的仕途几乎是断了。过后京城中再也没闹出过类似事件。 而舒家收的这聘金,就可大可小了。要真被有心人闹出来,总归是不那么好听。 连翘本打算揪着这个把柄,找机会捅到老夫人跟前。三公子前途大好,无论如何,老夫人都不能容下苏苏坏了三公子的名声的,很有可能把苏苏赶出府去。就算三公子耽于美色,一时撂不开手,老夫人也必会对她不喜。 这事连翘已经打算了好些天,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没想到二夫人那处竟攀上了江家。便是大夫人给大公子定下的姻亲,女方的出身都是越不过江二姑娘的。 得知二夫人与江二小姐频繁往来的消息,连翘忽然生了退意。 这事闹出去,让江家那边知道了,这门亲事可就多了两分风险。苏苏到时候大概是没有好下场的。就怕这亲事打了水漂,从老夫人到二夫人怕是都要埋怨自己,毕竟若真能与江家结亲,对徐府上下都是一桩好事。若真因她扯出那聘金的事,使得江家绝了结亲的心思,那时候她和苏苏哪个更不好过,可就说不准了。 连翘不耐地掐了掐掌心,留下深浅不一的红印,她又湿了帕子去擦。擦完之后把皱巴巴的手帕一扔,湿乎乎地搁在桌上不管。 这事还是急不得,要走一步看一步的。 . 苏苏这儿的那包花生糖,两三天就被分完了。一是周遭人多,二是那包花生糖的桑皮纸一层又一层,剥开之后只剩一半大小。 阿芦对此点评道:“我要是能走下山去买糖,也要包成这样的。” 紫云问为何,阿芦则说,她觉得这般才妥当。 阿芦那日费了好大工夫才在苏苏腕上系上红绳,平日里喝完药去拿糖吃,也绑得很费力。 阿芦曾对着被她折腾得皱巴巴的纸包苦恼,担心她包得不好,里面的糖受潮或者被虫偷吃了。但好在阿芦十分大方,自己喝完一大碗药就要吃两颗,见到紫云和苏苏来了也是要分给她们的,给她开药方的韩舒自然也有份。因此完全没有把糖放坏的事情发生。 苏苏看向那圆乎乎的纸包,大概也能想象出来小苗对着买糖的婶婶,一遍遍嘱咐要包得更牢实一些的模样。 第36章 相见 紫云表兄定下的宅子, 各类大的物件都差不多定好了,只等木匠那方把前一个单子忙完,便能着手给他们做。紫云还没见过她那表嫂, 只从表兄口中得知了嫂子大概的喜恶。 “你看着办就成。她没有什么不喜欢的。”表兄是这般跟紫云说的。 但嫂子操持家事,很是辛苦,表兄前些年又是干的四处奔忙的营生, 很少在家中住, 好生生一个家, 竟住得跟客栈似的。如此这些年, 紫云随便想想都能知道嫂子是如何辛苦。眼下好不容易一家人重新聚在一起,手中余裕银钱又凑够了,哪能随随便便把诸事都定下来。 紫云当真把事都安排好, 当然是少了嫂子许多辛苦。可她明白, 为这样一个家细细打算,怕是嫂子盼了好些年的大喜事。 于是她只挑些不那么要紧的物件置办着。 而苏苏也很喜欢凑到紫云身边和她一起琢磨这些事。 她们坐在一起商量的当然不是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这些真正的琐事。能被紫云拿出来和苏苏分享的,都是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苏苏可喜欢了。 比如在十多个花样里选出一个做被面。紫云画出来的几乎都是苏苏没见过的花样。 “都是我家乡那边的花样, 寓意都好,做来讨个喜庆。”紫云说着便是一顿, 狡黠一笑, 用肩膀碰了碰苏苏, “不如你也选一个。” 苏苏看了眼, 指尖移到一个图样上, 点了点:“这个不错。” 紫云讶然, 抬头瞧她一眼。 苏苏选中的那个, 上面画的是接连的荷叶, 一片接一片, 满眼绿意。 荷叶圆圆,自有团圆的意思在里头。在紫云的家乡,又有荷叶连连,好事连连的说法。谁家有好事,都是要熬荷叶粥送给父老乡亲的。 而这图样的被面,多是为新婚的夫妇所做。成亲是一喜,而早生贵子便是另一喜,是对新人的衷心祝福。 紫云表兄表嫂到如今还没有子息。想到这事,紫云才画出了这个,毕竟谁都希望好事成双的。 紫云跟苏苏解释了一番,打趣道:“看来你这是要红鸾星动了。” 苏苏同她这般要好,在心思定下来之后自是说过她离府的打算。 嗯,在紫云这里,苏苏离开徐府自然就是第一件好事了。 看着苏苏绯红的耳尖,紫云没忍心,转头说起其他图样的寓意。最后一起考虑着,把剩下的花样定了下来。 苏苏过得自在,从没想起过舒二和林氏。 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们,苏苏也没主动过问的想法。 其他事都是能忍的,只是她娘亲坟墓的那事,舒家夫妇做的实在过分。 那年五六月接连暴雨,傍山的坟上出些差错也没什么,毕竟附近好几家祖坟的情形都不大好。 但当日墓碑冲毁,附近泥石成堆,林氏一早便叫过匠人来看过。附近几家的老坟上都出了差错,天一亮就有腿脚灵便的急匆匆去拉了匠人到村里来。林氏只是走了几步,从别人家里把人请过来罢了。 林氏当时算盘打得好,先找匠人补好,把附近收拾了,再去徐府问苏苏要钱。苏苏不在跟前看着,正好可以多报些,从她手里多拿点银子。 但一问之下,那匠人要的价格竟比林氏想的贵了一半,她便不肯了。 雨天路滑,山路更不好走,这样的天气,石料不好运。匠人把这事明明白白跟林氏说清楚了,她还是不愿意出钱。 舒二看其他几家都把银子给了,有些脸热,也从旁劝过两句。 林氏转头便瞪他:“你有银子那你出。本来家里就紧巴巴的,连多的一斤肉一两酒都没得吃。你现如今把钱垫了,她要不给怎么办?本来村里就有好几家要忙,让人先去别家做。等两天进城去把她叫回来,让她忙去。” 苏苏便告了假急匆匆赶回来了。 那时雨倒是不下了,可烈日炎炎的,把水汽蒸起来,在日头底下做活十分累人。而脚下泥巴还没干透,一步深一步浅的。林氏和舒二也不愿意来帮忙。 苏苏在坟上看着几位师傅忙活,偶尔搭把手。林氏和舒二说的话,便是师傅他们在树下歇息时,跟苏苏说的。 - 舒二和林氏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 长久的舒坦日子过惯了,林氏性子懒散,脾气不好。那些老辣的管事和嬷嬷一眼就能瞧出,她不是个能干活的,因而哪怕她把自己拾掇干净,又说了一大堆好话,也没人愿意要她。 舒二的情形比她稍微好些。但那些管事只是让他忙上两天,解解燃眉之急,转头一找到更能干更能扛事的,也就把他打发了。 之前遇到连翘,林氏着实开心了几天。连翘对他们轻声细语的,话里话外又透着能帮衬的意思。拿着连翘塞给她的银子,林氏又重温了一段快活日子。可眼看手里所剩不多,她又开始发愁了。 看舒二垂头丧气坐在床边,林氏没忍住锤他一下,问道:“家里还有没有能卖的东西?” 舒二眼神闪躲了一下,抿了抿唇,回她:“家底都掀翻了,也找不出金疙瘩。能有什么?” 林氏冷哼一声,声音忽而变得更为尖利:“你当我不知道?苏苏她娘留下来的那个箱子里头,有不少东西吧,一眼看着就值钱的早拿去当了。余下的那些书,你是不是拿去换钱了?” 舒二脸上红了又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着脖子点头,瓮声瓮气地道:“也没卖出多高的价格。就跟人吃两回酒就没了……” 林氏又打他一下,怒道:“说实话。” 舒二把身子扭转过去背着林氏,把头低垂下去:“就,就把之前的一笔赌债还了……我跟人赌得少,也不多。” 林氏扯着他肩上的衣料,让他扭头过来,怒气冲冲问他:“还有剩的没有?好哇,你背着我把东西拿去卖了,还不让我知道。眼前什么情况,你不明白?还跟我藏着掖着呢。” 舒二被惹急了,一把把林氏的手扯下来,他满脸通红:“还有别的法子我至于去给人卸货?肩上疼了五六天,也不见好。你每天在屋里躺着倒是舒坦。” 林氏看他急了,气焰一消,狐疑地看他两眼,随后颓然倒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 只盼着连翘姑娘能发发善心,能多看顾一点了。 - 慈济寺来了几位别寺的高僧,要与寺中师父一道讲传佛法。前面庙宇中有许多慕名而来的香客。 特地前来的夫人小姐们大概久受熏陶,一踏进寺庙大门便一脸希冀地走进讲经的院子等候着大师们。 章大娘、李六娘她们是听不懂的。但听不懂不妨碍她们去看个热闹。那方屋子里坐的都是贵客,院子里也不能去,好在聆听大师讲解的香客都分外安静,章大娘她们在后面找了个地方搭了桌子,也是能听见一点的。 隔着两道墙,大师的声音传到她们耳边来就弱了下来。估摸着她们说话大概也传不到那方去,李六娘便拿出没编完的小玩意儿,边听边做,章大娘见了也跟着学了学。 这日阳光甚好,也不算太热,照得人浑身舒坦极了。 章大娘是个勤快人,她晒得舒服了,没一会儿便想起这种日子晒晒被子最为合适。 因为来了许多贵人,平常待客的点心便不不大够用。紫云一大早帮着她刚认来的师父做了许多香软可口的糕饼。于是听到章大娘说要缝补被子,紫云便起身去了小厨房,看看能不能取几盘点心过来,毕竟章大娘提出要缝补的,是慈济寺半个月之前刚收起来的冬日用的被褥,那数量是很惊人的,哪怕她们四个人一起忙活,要耗费多久也是说不准的。 慈济寺每年都是秋冬那时才做这事的。听章大娘说,那时候没地方住的可怜人比开春要多上许多,那时候住进来正好忙这个。但冬日冻手,天又黑得早,现下既得空不如把这事给干了。 当真要缝补被子,须得回去做。四个人的椅子,茶水需要准备,晾晒所用的绳子还有积灰的木杆也要料理。再加上章大娘近来手腕有些酸痛,苏苏便叫章大娘和李六娘先回去忙着,她先去放被褥的库房里把破旧的给挑出来。 到静灯师父那儿取了钥匙,苏苏独自来到存放冬日被褥的库房。 静灯师父很会打理这些事情,一丝一缕都珍惜着呢。苏苏一进房门,便看到箱子和木架上都编了数,稍微看两眼,便能知道哪一堆是年头更长一些的。 不知静灯师父出家前是做什么营生的,连这库房里的香包都如此好闻。 苏苏忙了一小会儿,便听到门外好像响起了章大娘的声音,她疑惑地偏了偏头。 怎么这般快就过来了,不应该呀。 挑出来有破损的被套已经堆在桌面上了。苏苏便又往房间深处走了两步,这边是放在层层木架上的,架子两侧挂了一块布遮挡灰尘。 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苏苏没在意,仍是埋头忙活着,微微提高了声音:“刚挑出来的都放在桌上了。若抱不动这些,就放着,待会儿我和紫云一起搬过去,也跑不了几趟。” 但那阵脚步声只顿了一下,又接着往里行来。 这层架子上放的都是和棉花被缝在里头的那种被子,又有些高,苏苏一手撩着遮尘的白布,一手去拖,便有些吃力。 大概是最冷的时候盖的那种吧。苏苏这样想着,手上便多用了几分力,终于把那床被子拖出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叠好的被子在木架边缘滑了一下,眼看就要散开。 苏苏手忙脚乱之时,一只手从她脸侧伸出来,把头顶上的被褥抵住。 银灰色的宽袖遮挡了左侧视线,纵使往左侧移了移视线,也只能看见衣袖之下正微微用力的手臂。 绣着暗纹的衣料在眼前晃晃悠悠,苏苏反应过来后,十分庆幸方才没有下意识后退半步。方才若是一退,便要贴进他怀中,念及此,雪白的脸腾的赤红起来。 徐弘简垂头就能看到她发顶。乌发浓密,许是忙碌了一会儿,几缕发丝散落下来,有的垂在她肩上,有一些贴着双耳。如此映衬下,那玉白的耳朵红得十分显眼。 过了两息,她的后颈竟也跟着泛红,桃花一般的颜色。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徐弘简没忍住又贴近一点。 苏苏把脚尖抵住木架下端,才胆战心惊地缓缓转过身。此时就见徐弘简离她仅有一掌的距离,正垂眸看向她。 遗憾身后退无可退。苏苏看了他一眼便飞快挪开视线,盯着他肩后的架子,然后在心里开始回想静心去忧的经文。 不用手去摸,苏苏也知道自己的脸红得不成样子了。 也不知是有多烫。 徐弘简若是在以前见到她这样羞窘,早就退开了。可他如今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思,便不想退开。 苏苏轻咬着下唇,眼中雾气渐起,娇容动人。 徐弘简头一回有了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见她这般羞怯模样,想要欺负的想法竟压过了疼惜。 第37章 亲吻 苏苏没敢仔细看他。如果抬眼去瞧, 定是能发现,他只是帮忙按住滑落的被子,是不需要站得这样近的。他是过了许久才收回手的, 这个她也没看到。 他高出她许多,苏苏一早把视线移到他肩后的木架上,实则和看着屋顶没太大差别, 盯久了着实有些累人, 苏苏便悄悄将目光收回, 落到他肩上。 又缓了缓, 苏苏尽力忽视脸上烫意,维持着正常的嗓音,低声道谢, 然后说:“公子有什么要取的, 让青木来拿便是。”这话说完,也没反映过来这里间,甚至慈济寺中,根本没有他需要亲自来取的物件。 “是有要事不错。却是不能让旁人替我来的。” 听到他略带笑意的声音, 苏苏又把头低了低,方才盯着他肩上看, 目光总是容易晃到他脸上去。 这一低头, 苏苏就发现了有一个东西掉在了他们当中。 还没看清是什么, 但总归可以从这处境中脱离出去, 苏苏往旁边迈了半步然后俯身去捡。 是一个粉润的小符, 和慈济寺做得有些不同, 苏苏捡起来过后, 摸了摸上面系的红色细绳, 不大敢相信这个东西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那红色细绳质地粗糙、颜色不均, 仔细一瞧,竟十分眼熟,分明就是上回阿芦绑在她手腕上的那一根。 难道是她记错了小师父给她那个平安符的颜色?可若是这样,她也不会把那根细绳绑在这上头,毕竟是要拿给他的。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脑中乱糟糟的,一时间不大理得清。 拿着这东西,苏苏僵立片刻,忽而发现他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把捡起来的东西放到他手心。 苏苏捏着那个小符,见到它落入他掌心才有了些微真实感。 原来真是他的。 苏苏呆愣地看着他的手,察觉他手腕动了动,她还没想清便已握住他的手掌。 感觉他顿住动作,苏苏慢慢抬头看向他,忍着羞意,轻声道:“不用这个。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句话,苏苏感觉自己心上那团聚散不定的云团彻底散去。反而是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端上了。 苏苏又看了那物件一眼。总不会是从被褥中掉下来的吧。 他的手还被她稳稳当当抓着,没有收回去。苏苏稍微放了心,握住他的那只手还慢慢地收紧两分。 他的手摸起来原来是这般滋味。苏苏没忍住弯了唇角。 还在打算把自己侧握的手放进他手心里,苏苏没来得及付诸心动,徐弘简就动了。 他手掌一翻,把苏苏的手握住,那个姻缘符就这样被他们的手心捂在中间。 苏苏被他掌心的温度灼得缩了缩手,徐弘简也立即握紧了。 在她低头去看时,徐弘简俯身过来,把她笼在他怀中。 苏苏本就是背贴木架站着的,他这一贴近,二人之间更是没有多少缝隙。 太近了。 苏苏知晓他正看着自己,心如鹿撞,不知该看向何处。 他抬手将她散乱的几缕发丝挽至耳后。发丝触在颈上,苏苏感觉有些痒痒的,一时更想往后退,只可惜脚后已经抵在木架上了。 随后眼前一暗,他倾身过来。 苏苏懵懵地抬头,正好予他方便,下巴被长指一抬,唇上一软,他亲了下来。 卸了力气,软软地靠在木架上。脑后是架上柔软蓬松的被褥,身前这人将她笼在怀中,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道和气势。 闭着眼,唇上的触觉更为明显。 心尖酸酸软软,脑中一片浆糊。苏苏承受着攫取,紧张地握了握手,他察觉到她这一动,手松了一些,轻柔地将她的手包裹住。 就算手上松了点,他还是没放过她,甚至更过分了一些。 等这一吻结束,苏苏浓睫轻颤,睁开眼见到他近得不能再近的一张脸,下意识地就垂下头。 苏苏唇色和之前不同,娇润嫣红。徐弘简停下过后,看着她的唇,不禁觉得自己适才是有些过分。 苏苏在寺中不染脂粉,一张脸素净极了,但架不住天生就长了秾丽艳媚的眉眼,肌肤白皙润泽,穿一身素淡平常的衣裳也是鲜丽夺目的,略微粗糙的布料更衬得她肤质腻白。 此时她低垂着头,泛粉的脖颈又显露在他眼前,可谓是万般诱人。徐弘简的目光在上面顿了顿。 他知道她生得美,落于纸上的画作再好,也不足她姿容的十一。模样出挑,性情柔顺,从前她在书房里坐一会儿,也是规规矩矩不敢四处打量的,他也就那一会儿能多瞧瞧她。 大概是之前见得太少,他才能忍住。今日一贴近,他便欺负她了。 起初只想抱抱她,但指尖触及她肌肤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味。不知如何就抬了她下颌,尝了尝软红唇瓣的滋味。 亲她的时候不可控制地拥得更紧,柔软的身子贴到他身上,更是滋生了更为隐秘的渴望。于是便得寸进尺…… 过往的冷静自持,在她跟前尽不作数。他一步一进,把人欺负成这般模样,方才明白男女之事的趣致。 她也是柔顺乖巧至极,竟乖乖地由他施为,软在他怀中。 徐弘简垂眸看向她。 此时的苏苏,乌眸盛着雾气,湿漉漉的,唇上红得不成样子。 大约是羞得厉害,把头低垂着。然而二人间距离极近,她这般,倒有些像靠在他怀中。总之是十分乖巧,小手也软软的由他握着,看着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模样。 苏苏盯着眼前的银灰色布料,还是有些不敢确信,于是松开抓住他腰侧衣料的那只手,抬手在唇角摸了摸。 食指抵在唇缘,苏苏晕乎乎地抬头看他,与他看来的视线对上,心中急跳两下。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 素日里徐弘简待人温和有礼,但不说话时就显得清冷淡然。而眼下他整个人都柔和两分,是平日里从未见过的神情。 苏苏本就觉得他这张脸生得好看,而此时亲都亲过了,免不得大了胆子,想占些便宜,是以没有顾忌地看着徐弘简。而完全忘了是谁把她堵在此处,又是谁对她做了好些过分之事。 明润双眸直直地看着自己。徐弘简手指微动,而后叹了口气。 苏苏略带疑惑地看着他,眸光明亮纯柔,就好像无论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她也会好性情地满足他。 徐弘简嗓音温沉低哑,叫了她的名字。 苏苏望向他,认真等着接下来的话,不成想他又亲上她的唇。 如果说方才还略带生涩,这一回他仿佛开了关窍,手臂也绕到她腰后环住。 平日里那般君子的一个人,却好像存心要戏弄她,苏苏承受不住,呜嘤的声响从唇畔溢出。 他终于将她放开时,苏苏已是手脚酸软。这次失了力气,当真结结实实地靠在他胸前。 他呼出的热息蹭到她耳尖,苏苏已经没力气去躲,只是可怜巴巴地瑟缩了一下。 - 徐弘简走后,苏苏一个人待在库房中,用手背贴着脸来散热。 若不是旁边还放着她先会儿收拾出来的被褥,苏苏几乎要以为是一场幻境。 大概近来抄经当真有用,她先前面对他,纵是羞怯到了极点,脑子也有一部分甚为清明,把他做的事,说的话都记得清楚明白。 先会儿是不需要她做出什么反应的,她只是呆呆地让他亲…… 他亲完过后仔细看了看她的唇瓣。他问起时,苏苏当时说不疼的。 抿了抿唇,苏苏双颊绯红。好像是有些肿了。 苏苏并不笨,这会儿冷静下来,稍作回想,便知道他是为自己来的。 徐弘简还想多留两刻。是苏苏想起,说不准紫云和章大娘什么时候就要过来,才让他离开的。 他走之前还说,等几日她回府,他会亲自来接她。 住在慈济寺的日子没剩几日,而接下来这些天前面殿宇中的师父们要忙着接待贵客和远来的僧人,相熟的小师父便在今日一早把平安符交给了苏苏。于是便把它拿给徐弘简了。 今早刚拿到时,苏苏还在想回府后要如何措辞,还是说让郑嬷嬷转交的事,心中有些不安。而今日清楚知道了他带在身上的那个小物件的确是姻缘符,苏苏便没了那些顾忌。 甚至回想起来,苏苏还发觉那个姻缘符是他们上元节出游过后,青木拿给他的。 上元节那日游人如织,他们在桥畔等着放河灯时,就听到前面二人提过筑云寺的姻缘符。 今年的上元节是苏苏经历过的最开心的上元节。眼下回想起来,当日他便把旁人的话放在心里,记忆中街旁的璀璨灯火又明亮几分,简直在苏苏心上又点燃了小小烟火,止不住地在她心上冒出光辉灿烂的欣喜。 屋外忽然又响起脚步声,来人在门外叫她一声。是紫云来了。 苏苏神思回落,又用指腹贴了贴自己的脸,有一瞬生出了慌张。 方才她尽想着让徐弘简快些离开,免得被紫云她们撞上。却忘了她如今这模样也不大能见人的。 第38章 点心 若紫云看到她这般模样, 要如何应对才好?紫云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苏苏脸似火烧,恨不得躲起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紫云听到她的回音, 也不进来,就在门口站着,略微提高声音:“我刚从小厨房出来, 就不进来了。苏苏, 你先一个人忙着。前面人手不够, 叫我们过去帮忙, 应该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先挑些出来,太重的被褥别自己抱,放在边上等我们回来拿。” 闻言, 苏苏稍微放心, 出声道:“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那我去了。哦,对了,我拿了些点心放在章大娘她屋里, 你要是饿了就去吃些。我见你早膳用的不多。” 紫云说完便离开了。 她们忙完再回来,这段时间应该能恢复些许。苏苏先前便挑出来好些破旧的被套, 重新开始忙碌后, 没多久就凑出新的一摞。 算了算, 大概这半天能缝补结束的也就这些, 若是全部挑出来, 她们手脚慢了些, 被褥放在一边便要落灰, 于是苏苏停了下来。把夹子上写的编号记在心里, 然后把最后检查到的那一层的被褥稍微换了方向, 算是留个记号。 抱着一叠绵软的被套出门前,苏苏深吸了一口气,待出门又走出一截,见周围都没有人影,脚下才轻快起来。 她们商量好了,把物件都搁到章大娘院中去。章大娘和阿婆占着阳光最足的一方院子,旁边又宽阔,在这儿补好了,牵些绳子便能就地晾晒。她们就在院中树下缝补,等晾在绳上的被褥朝外那一面晒得差不多了,抽空就能翻一翻。 这会儿章大娘她们都到前面殿中帮忙去了,屋中没人,苏苏将物什一放,便匆匆逃回自己的屋子。 打了盆清水,房门一关,用打湿的巾子轻捂在脸上,两三回下来,终于感觉双颊的温度恢复了正常。 又在屋中静坐片刻,这才提步又往章大娘院中去。 紫云她们走之前已经将针线拿过来,摆了张低矮的长桌在院中。这才二月底,阳光晒在身上正是舒服的时候,苏苏便挑了个右手边的椅子落座,穿针引线开始缝补被套。 进徐府的第一年,苏苏在绣房待过,不过时日不久,没学到多少东西,后面离开绣房,女红这上面便搁置了,没有进益。平常在膳房少不了磕磕碰碰,衣裳容易沾染油污,便是万分小心避开这些,打扫清洗时被水沾湿也是经常的事,因此要经常换洗,在这种境况下,自是怎么牢实怎么缝,其他颜色的丝线也舍不得买的。 后来有郑嬷嬷教她,苏苏又愿意学,且能静得下心,短短几个月她便悟出些技巧。虽和做熟的绣娘比不了,她耐下心来慢慢做着,也差不了太多。 苏苏从库房中先检查的,是更为老旧的那一批。夏日驱虫,寒冬取暖,总是容易把被面烧个焦黑的洞出来,苏苏数过,这样的有三个。而有的被面上,只是小小的撕裂。 她把被套铺开一些,仔细地一点一点看过去。若是又宽又长的那一类,她抱不住,便有一截尾巴是搁在低矮的长桌上。 早已清洗晾晒过,这些绵软的布料吸足了阳光,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很是好闻。 苏苏小心用针,手中缝补的动作飞快。她一边做,一边感叹,静灯师父真是了不起,会调安神香安神丸不说,连浣洗和防虫用的东西都这般出众。难怪慈济寺的香火是越来越旺了。 . 紫云回来时,捧着一小罐茶叶,她拿着瓷罐,指尖在上面点了点,对苏苏说:“我去烧些水来,就着茶,咱们吃些点心。” 李六娘和章大娘走得慢些,紫云已经放下茶叶去烧水了,她们才走到。两个都是勤快人,进院也没歇,拿起针线便坐到苏苏对面的椅子上开始干活。 泡好茶过后,紫云将点心端出来。在殿宇中来回帮忙,章大娘和李六娘都有些饿,等茶水凉了凉便去吃东西了。而苏苏正在补的这块有些棘手,她便多做了一小会儿。 苏苏才擦净手坐下,紫云便捏着小点心喂到她嘴边来,苏苏张口吃下,点头夸她:“做得真好。” 紫云笑道:“是你太好养活了,什么都不挑。我看我往馅里塞些米糠,你也要捧场说好吃的。” 苏苏端起杯盏喝了口茶,故作不满地瞪紫云一眼,她哪有那般傻了。 转念间,苏苏忽然想起郑嬷嬷好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自郑嬷嬷到她身边过后,大小诸事都是由郑嬷嬷操持的,膳食上面也不例外。她照着时节安排适宜的餐饭,偶尔还亲自下厨去熬汤做菜。郑嬷嬷手艺比膳房的厨娘还要好,每回她下厨,苏苏便忍不住要多用些。几个月下来,郑嬷嬷有一次便说过类似的话。 看了眼小桌上紫云做的点心。苏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哪是她不挑食。不说别的,今早小厨房熬的花生核桃粥,煮得是浓稠香甜,但苏苏不大喜欢核桃的味道,加上核桃的各类吃食都不怎么爱吃。一大早看着锅中熬的花生核桃粥,苏苏便只从柜上取了最小的瓷碗,而且还没盛满。 紫云也知道她不喜欢核桃,先前到库房来找她时,才提了那么一句。 真要算起来,苏苏不喜欢的蔬果也不少。只是从前在膳房就能借着便利,挑些其他的饭菜充饥,到朝宁院过后,郑嬷嬷和绿莺她们看护得紧,她多动两次筷都能记在心里,更不会有那些她不吃的东西端上来。 紫云是与她相处得久,熟悉她的口味,做些吃食便下意识顾及她的喜恶。时间长了,这才觉得苏苏好养活呢。 . 原本估计着要在慈济寺住满整月,但宋温那边派人来请了两次,加上那些被褥已经缝补完了,苏苏便提前几天回了徐府。 宋温的身子自去年入冬后便有些不好。毕竟是打小的毛病,这些年名贵的药材没少用,也没完全改了体质。徐老夫人看她看得紧,天气暖和前是不准她出门乱走的,便是这样,宋温身子不适的日子也比年纪相仿的人要多些。 苏苏起初并不知道宋温让人去请自己是为了何事。她只是想着,再在慈济寺待着也没事干,宋温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应该闷得慌,兴许是想找自己说说话。于是提前回府了。 回来一问才知,宋温竟是请她回来陪着吃吃喝喝的。 前些年有一次病情反复,宋温连日卧床不起,延请名医进府,给她换了药方,最开始那几天胃口十分不好,大夫也劝着让她减少进食。 徐老夫人看着心疼,纵使不舍也让安姑姑管着,除了些许清粥,不让她吃别的。那时候,宋温虽吃什么都尝不到滋味,但耐不住她还记得以前尝到的味道。她也乖巧,每天也不闹不哭,就只是虚弱地靠在枕上,然后跟安姑姑说那些馋人的点心。 徐老夫人挂心宋温,自是每日都去看她,也听到过几回,便安慰她:“等你好起来,要吃什么,外祖母都叫人给你做。” 宋温病得迷迷糊糊,伺候的丫鬟也不敢陪她多说话,怕耗了精神。宋温每日就把往日吃糕喝茶的事翻出来一遍遍回想,得了外祖母这句话,当然更放在心上啦。 等这病好了,那些糕点都要吃一遍! 抱着这样的想法,宋温卧床期间吃药喝粥都很乖。徐老夫人见她一日日好起来,更是开心,又谴人去招了两个会做点心的厨娘进府。此后每年这个时节,宋温都会选天气较好的一日来享受满满一桌的糕点,算是弥补不能出门的缺憾了。 第39章 关心 宋温拿了食单给苏苏。一张张看下来, 苏苏有些惊讶。 前几天紫云还跟她说想试几种京中不常见的点心,转眼她就在宋温给的食单上全见着了。她便在其中选了两三个。 宋温还有些不好意思:“那姐姐你这两天就少吃些点心,好不好?免得那日没尝几口就腻了。” 回府后苏苏每日得空了便写写字, 有时也克服着艰涩之感,摸出本书翻一翻,没什么耗体力的事, 最多就是从朝宁院走到宋温的院中来, 自然可以少用些点心。 还有她这些日子欠下没喝的补汤, 这下都要补上。郑嬷嬷已经用了心思, 还是去不掉补汤中古怪的味道,苏苏一想到便觉得舌尖上都泛起苦涩。 见宋温微微透出羞赧,苏苏柔声道:“之前多亏了你给的蜜饯, 我才把补汤喝下去。你叫人准备的点心一定也很不错。” 宋温想起在别庄那时候, 以“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道:“该喝的补汤,姐姐要记得喝。唔……先前那种果脯已经没了。如果实在喝不下,让三哥哥喂你, 也是可以的。” 在别庄那次,她只是想留到最后来喝, 没想到徐弘简就那样一勺一勺地喂她。他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觉得自己很娇气, 特地吩咐过, 才使得郑嬷嬷她们格外仔细? 他给她喂过汤, 还有糖葫芦之类的吃食。仔细一想, 跟哄小孩子似的。 见宋温认真地看过来, 苏苏掩饰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宋温又说了些苏苏不在府中时发生的趣事, 片刻之后, 她送苏苏出门。 二人刚走到院里, 一只绿中带黄的小鹦鹉张着翅膀从她们跟前斜斜地掠过去。 宋温嘀咕道:“怎么又只有一只在院里了。” 安姑姑和绿莺站在一丛花草跟前说话,身着粗衣的小丫鬟正弯腰抱起其中的一盆花。 宋温抬手指了指,有些忧愁地对苏苏抱怨起来:“你看它们多不让人省心。外祖母上月挑了一只小猫给我抱来,结果养了没几天,它就四处乱跑,有大半时候都不在我这儿呢。眼看着猫不在了,我便让人把鹦鹉挪回来养着,结果一只成天往外飞,另一只也没闲着,每日都要祸害一盆花。” 宋温给那只小猫起名雪泥,浑身雪白,毛发柔软蓬松,煞是可爱。苏苏见过一回。 据说雪泥个头小小的,却能认清老夫人和宋温两方院落的路。它在外面扑蝶弄花,到了饭点,却很自觉地回到主子的院子里,吃饱了才又找个安逸的地方窝着。 又想起些什么,宋温转头对苏苏说:“这花真是可惜了。花房只有两盆,我瞧着养眼,让人再去问的时候,花房的人说是搬到宁贤院去了。早知道就该把我这个放到朝宁院去。” 苏苏温声道:“你不能出门,就该多看些鲜翠的花草,免得闷坏了。我那儿倒比你这里要热闹些。” 自那日过后,和徐弘简没见过几回。近来有一桩地方转到京城来办理的案件,在外闹得沸沸扬扬,苏苏也有所耳闻,他忙于公务,她便也不多去打扰。 在慈济寺抄经的日子,一口气认了好些生僻字词,韩舒同她讲解过后,苏苏后来又自己多看两遍,便略通了文意。 刚开始习字的时候,苏苏是拿着幼童开蒙的书册开始学的。薄薄的册子,她没多久就学完了,但一日日练习下来,觉得自己写的字还不能入眼,去书房时又见得徐弘简所书,两相对比之下,她更觉得不好。在慈济寺待了些时日,这个小毛病倒自己好了,如今苏苏写完一张大字,仔细看看,还能欣赏一二。 除此之外,以前没翻过的书籍也能看上一些了。毕竟和晦涩佛经比起来,游记话本都再通俗不过。翻开一册书,半日就过去了,小禾小苗也总有新鲜玩意儿拿来与她分享,苏苏也没注意院中的花开得好不好。 回到朝宁院,天色还早。 宋温拿出的食单提醒了苏苏,叫她想起郑嬷嬷教过的几样点心。正犹豫着是否今日去做给他吃,便见青木提着茶壶拐出来。 青木见到苏苏愣了下,才低头行礼。 视线落到青木手中的茶壶上,苏苏问:“公子今日回来得这般早,可是手头的案子办妥了?他用过饭没有?” 青木想到正在卧房休息,面色苍白的主子,顿了下才回话道:“用过了。转到主子手里的这桩案件,才刚有了眉目,不过也快收尾了。” 西临县慈孤局失火一案闹得很大,按本朝律例,造意者死罪难逃,地方上不能审,一路呈交到刑部来办理。西临县地势特殊,前些年边境不安稳的时候,有数万将士在此安营扎寨,那出事的慈孤局中有大部分都是将士遗孤,因此,更是让人揪心。苏苏这两天见徐弘简又忙得不见人影,有问过青木,得知是此事后,便多留了两分心思。 徐弘简出行的日子眼看着近了,苏苏原以为这种远行的差事都得让人先歇息一段时日,养足了精神,毕竟需要京中官员去长途奔波处理的事务,都不会是轻拿轻放的小事。没想到还会把这类重犯拨给他。 往书房看了眼,苏苏问:“公子应是累了,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我煮些甜汤,你等会儿来拿。” 他正捱着疼,大约是吃不下的。青木摇摇头:“姑娘去歇着吧。”想了下徐弘简目前的状态,斟酌了用词,才又说:“主子在忙。” 拎着茶壶推开卧房门扉,青木轻手轻脚把灌满热水的茶壶放到中央的圆桌上,提步往里走去。 徐弘简面色虚弱,略显憔悴,他靠在软枕上,手中还拿着青木递来的信件,眉眼冷肃。近看时才能从压平的嘴角看出两分不适。 青木近前,唤了声主子。 徐弘简看着信纸,眉心蹙了蹙。 看完过后,长指随意地把信纸折起来,交代青木:“谴人到李季府中去一趟。跟他说,龙平办的差事,办不了就换个人去。按着常例,给了他三十日,前些天说其中有难处,又延了半月,现下又写信过来。” 青木把信件收好,应是。 交代完正事,徐弘简这才问:“倒壶热水,怎么去了这么久?” 青木老实交代:“在小厨房门前遇到姑娘,她大约刚从表姑娘那儿回来。问了我几句话。”然后把说了些什么都原样复述一道。 听青木陈述,徐弘简忍不住想象起苏苏今日的模样,她同温儿交好,两人又分离一个月,凑在一起一定有许多话可说。只是在他跟前话要少些。 她同小禾小苗都能待上半天,哄那个叫阿芦的小孩子也很有耐心。幼童稚弱,是需要多关照一些。 思及此,徐弘简几乎想把她叫到身边。他服药过后,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她若是见了,应当也会像照顾阿芦一般细语轻声地照顾他。 但转念想到上回他受伤,她担心落泪的模样,徐弘简便敛了心思。 慈孤局失火案虽有些棘手,实际内情并不错综复杂。在刑部和民众之间惹起非同一般的关注,还不仅仅是因为幼童伤亡情况严重,大部分又是将士遗孤这一项。 有人说,那慈孤局收留的孩童,除了我方遗孤,还有在那年被掳去凌辱的妇女生下的孩子,是敌军的野种。那个有纵火嫌疑而被羁押的妇人,丈夫死在那场动乱中,夜半想起旧恨,这才点了一把火。徐弘简查了地方交来的记录,确实有异族的孩子在内。 但那妇人在慈孤局烧火做饭已有多年,在周遭名声甚好,多人为她辩白说情,当地的官差大概也知晓那妇人的为人,再加上证据不算十足的充分,往上报时便写了失火,而非纵火。 忙了这些天,那妇人已洗脱嫌疑,只是那纵火之人还未确定。押人到京的有地方办案的捕头,因那妇人为慈孤局出力多年,那捕头也知晓一二,便很是配合刑部办案。西临县地方小,那捕头除了案例问询的事之外,还举了许多那妇人为人厚道老实的例子。 这些琐碎小事听着,倒真让徐弘简找出一个线索。 若他的猜想乃是事实,那人的恶性当真堪比邪魔。 想到这些,徐弘简眼底一冷。 自顾大夫把那方子研制出来,青木像是经了千锤百炼,已从最开始的胆战心惊变成现在淡然处之的状态。 青木受了嘱托,要仔细观察徐弘简服药后的反应,他比平时更为细心,此时徐弘简神情一变,青木便发觉了。 善解人意的青木仔细地打量一番,敏锐地发现主子近来的改变。再想起主子似有似无避着姑娘的事,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过来。 瞧瞧主子穿的什么,白色锦袍。虽从前也是这般穿着,但青木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他好歹也见过银灰色、靛蓝色、月白色换着穿的主子了。现在一看,不就有了些,疏于打扮的意味? 青木又往主子脸上看了看。除了唇色淡了点,多了点病弱的气质,依然是芝兰玉树,清朗矜贵的一张脸。 不过,女子眼中看来,可能会有不同? 想起李季李大人曾拉着主子在柜前翻来覆去挑选玉佩,还说着“要挑个最好的,才配得上我家娘子做的那身新衣裳”。青木瞬间就懂了,这大概就是男为悦己者容。一时间,青木又开始为徐弘简略微憔悴的形容伤心起来。 但青木很快便振作了精神。他打算晚些时候,去找郑嬷嬷商量商量,给徐弘简定做些京中时兴的款式。 第40章 醉酒 天色还未暗下, 平月楼的厢房中已是灯火通明,乐声阵阵,热闹非凡。 后院的一方清池边上, 秦济随意地往水面上撒着鱼食,转头看侧旁立的管事,他轻笑一声:“你紧张什么?” 管事拉了拉嘴角, 弯出个难看的笑容挂在脸上, 侧首看了看平静的水面, 才又低头回话:“我是看这养的鱼, 不懂事,公子您亲自来喂,它们竟不知过来领赏。” 秦济又往湖中扔了些, 神色喜怒不明, “急什么,该来的总是要来。” 正说着话,水面上忽然起了一圈圈涟漪,然后不知从哪块石头后面钻出数尾锦鲤。 “瞧瞧, 这不就来了。” 秦济垂眸看着鱼儿抢食的场景,管事的见他看得入神, 不敢出言搅扰。 又过了好一会儿, 管事才听得身前那人再次出声。 “说吧。刑部那些人是摸到哪一处了, 让你慌里慌张地来寻我。” 管事的额上细纹密布, 有四十多岁, 也是人精了。他从秦济这话里敏锐觉察出些许不满。 秦家势弱, 前些年都要倚着赵家。而如今秦家出了这一位, 眼看着改了势头, 居然隐隐地压过常往来的赵家旁支。但终究是要靠着赵家的, 谁让人家累世积蓄下这般权势威名,况且族里还有宫里头那位呢。 但这些都不是他一个无名小卒能操心的事,管事的想起用惯的得力小厮报来的消息,鬓角又冒了层细汗,垂头答道:“之前的事闹得大,但有赵家老爷的人遮掩着,刑部的人暂时还揪不到深处去……不知公子可听说过西临县慈孤局失火一事?” 管事的越说下去,越觉得境况棘手,好险才把嘴边将说出口的“祸不单行”忍住了。 秦济在替赵家做事,又挑了善济堂的担子,对京中传闻当然有所关注,听到管事在此顿住,秦济眼皮一跳,眼角冷冷扫过去:“怎么,这是哪又捅出个娄子?” 管事避着秦济看来的视线,把头垂得低低的,才说:“本来不该是个事,更不值当拿来同您说。只是赵家府上差了人来说,望主子您把这事料理料理。” 见秦济没有出声,管事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刑部那边只洗脱了关押在狱中那妇人的嫌疑,还没找到纵火之人。但您知道的,赵三爷生意做的远,底下人有些不干不净的,也不是用人的时候能一下子摸清的。” “就有一个叫林平远的,跟着青州的管事跑了几年,日子久了,想跟着一块儿干……回西临县办事的时候,发现妻子还活着,怕他前些年犯的事被揭露出来,发了狠心,一把火就点起来了。” 秦济脸色越来越差。 赵家和秦家手上都有药材生意。赵家仗着钱多,前些年朝中权势也盛,便把摊子铺得越大。赵三爷倚着本家的地位,贪念一年胜一年的炽热。除了广纳贤才之外,又暗地里寻了能说会道的人手,把人放在医馆里做个两三年的闲杂琐事,便发个医馆的牌子,换个地方装成大夫,或是去卖些不对症的药丸子,或是去一些注重养生修道的富贵人家高价贩卖“益寿延年”的方子。 这般做派,分明完全是当做生财之道来经营。 在慈孤局纵火的林平远,若让人抓起来用刑,受不住把前后诸事都交代出来,又是一场祸事。 “派两个手脚利落的,赶在刑部之前解决了。” 看着管事领命而去的背影,秦济神色晦暗,手一抬,那薄透瓷盘便在池边乱石上碎了个彻底。 . 两日后,苏苏如约而至。宋温逮住好不容易露面的雪泥,抱在怀里给苏苏瞧。 “你看这个小没良心的,不知在外面吃了谁家的饭食。我让安姑姑备在院里的东西它这些天一次也没碰过,却重了不少。” 窝在宋温怀里的雪泥嗷呜一声,像是在反驳宋温的说辞。 苏苏觉得它可爱极了,乌黑圆润的大眼睛看得人挪不开眼,坐到宋温身边好生逗弄了一会儿。 忽然想起一事,苏苏提醒道:“雪泥爱往外跑,要是误食了药虫药鼠的饭团就不好了。你差人往膳房去一趟,叫他们别让雪泥进去。” 宋温倒没想过这个,连忙叫安姑姑差人去说。 等小厨房的人把点心呈上来,二人落座。雪泥又跑没影了。 宋温气得脸颊鼓鼓的:“说它没良心还真没说错。先会儿跑去小厨房赖着不走,我以为它馋了,还让厨娘特意给它备了一盘。它转眼就跑了。” 苏苏忍不住笑了笑,温柔道:“你不是说它只认得云寿堂到你这儿的路?大概雪泥也知道上进了,跑出去熟悉方向了也说不准。” 精致小巧的盘中只放了两三块点心。多做的那些都分给院里的仆从了。即使这样,她们二人也是吃不完的,只能把或圆或方的小点心再分成几块。 宋温吃得极慢,她们聊一会儿再吃一口,小半个时辰过后,宋温仍是热情不减,咀嚼的时候像个小松鼠。 这些点心都很费工夫,苏苏一边尝着,一边在心中记下各自风味,准备过后跟紫云分享一二。 宋温到底年纪小,更为嗜甜,她见到苏苏再次端起杯子时,才反应过来苏苏可能觉得有些腻了。 想了下小厨房还备着的其他东西。唔,有甜汤,有蜜茶,好像都不大行…… 若饮多了茶水,晚上会睡不着的。 宋温忽然想到生辰时收到的果子酒,叫丫鬟去取了来。 果子酒是郑嬷嬷拿过来的,连她都能喝,应当无碍吧。 . 自宋温院中出来,天边阴云密布,雨丝细密地飘落下来。绿莺从安姑姑那儿拿了把伞,小心遮住,也只能让二人头上脸上不沾到雨水,走了一段路,裙角便湿了一截。 眼看雨势更盛,二人只好停在曲廊上暂时躲一躲。 绿莺正收着伞,便听得喵呜一声,转头一看,雪泥从角落里迈出来,绕着苏苏走了一圈,然后停在她跟前。 绿莺没近看过雪泥,这会儿一看,当真是极招人喜欢的。 雪泥背上好像有些湿湿的,大概是在某处贪玩,和他们一样被困在此处了,看起来有些可怜。 正想着待会儿回去了再去表姑娘那儿跑一趟,让安姑姑来带它回去,绿莺便看到苏苏慢慢地蹲了下来,然后朝雪泥伸出手去。但她的掌心并没摸到雪泥,只是掌心朝下停在雪泥头上。 绿莺愣了愣,怎么瞧着像是在给雪泥遮雨呢。 方才苏苏一出门,绿莺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此时想起,绿莺心中咯噔一下,难不成姑娘是喝醉了?但表姑娘那儿应当没有那等烈酒才对。 正思索着,便见雪泥自己凑上去,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蹭在苏苏手心上。 绿莺见此,才放下心来。 苏苏把雪泥抱起来,摸了摸,然后回身把雪泥放到绿莺怀中,“你先把小家伙送回去。我在这儿坐一坐,等你回来。” 雪泥在绿莺怀里也温顺得很,半点看不出闹腾爱玩的秉性,绿莺看了看雪泥,应了下来,重新撑开伞走出去。 周遭十分安静,只有雨滴打在叶片上发出的声响。 苏苏坐在长凳上,觉得有些困倦,把头靠在圆柱上。本来还振作精神看着绿莺离去的方向等她回来,但没一会儿,眼皮就合上了。 徐弘简步入曲廊,看到的就是小脸绯红,用手垫头倚靠在漆黑木柱上的她。 徐弘简回府后往宋温院中去寻人,但迟了一步。他到时,安姑姑正着人收拣杯盘,徐弘简一眼就瞧见桌上那个白玉瓷壶。那是几月前宋温生辰时,他送与她的。 沿着回朝宁院的路一路走来,半道上遇见了抱着雪泥的绿莺。绿莺见着他惊了一惊,才告诉他,苏苏在此处歇着。 徐弘简行至苏苏跟前,垂眸就见她粉唇微抿,双眸紧闭的模样。一眼晃过去,就像是睡着了。 她裙角浸湿,衣料颜色变深了一些。发髻也松了,两缕发丝垂落下来,贴在她白润的脸颊上,平白生了稚气。 雪泥看着狼狈,而她瞧着也有些可怜。 外面风大雨大,若将她抱回去,也免不了要淋些雨。雨幕中吹来的风湿润寒凉,徐弘简打算先把她叫醒,以免着凉。刚伸出手去,小姑娘便睁开了眼。 苏苏莹白的肌肤微微泛红,耳垂像熟透的石榴籽一般莹透。她有些迷糊,眨眨眼才认出眼前立的是何人。 片刻后,苏苏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小声道:“我只喝了一点。” 见徐弘简没斥责她,苏苏大了胆子,口齿不清地问他:“你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过后几天还忙吗?” 说着便委屈地蹙了秀眉,抬手揪住他袖口:“你都,不想见我。” 服药后的症状今日才减轻,徐弘简见她这般,安抚道:“再等我几个月。一切就结束了。” 苏苏醉意上头,分辨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字字入耳,感觉到他仿似做了什么回应,心里的不解和委屈也就散了。 握住他的手,借了一把力,苏苏从长凳上站起来,但她又醉又困的,脚下没立稳,一下子撞到徐弘简胸膛上。 徐弘简小心地将她揽住。 “多谢公子。”苏苏从他胸前抬起头,费力地睁大眼看向他,喃喃道,“好像,比前几天瘦了些。” 一边说,一边抬手想摸摸他的脸。但抬起胳膊实在费劲,苏苏最终只在他脖颈上点了点。 她失了力气,此时是靠在他身上的。于是便看到,她指尖落下的地方一瞬间由白到红。脑中不清不楚的,苏苏觉得自己大概惹了祸,试探地又把手伸向那处。 眼中带着探究,柔软指腹在那处轻轻地抚了抚。苏苏小声问他:“不疼吧。” 徐弘简环着她的腰,任她胡作非为。听她这一问,徐弘简喉结上下滚了滚,没有立即答她。 苏苏又道:“若弄疼你了。我给你吹吹。” 第41章 红痕 明润的眸子微微睁大。徐弘简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苏苏是不粘人的, 上一回靠得这般近,还是在慈济寺的库房里。那日她站立不住,手攀在他身上, 到后面实在有些耐不住,才攥着他的宽袖扯了扯。 雨滴细密敲打在瓦片上。徐弘简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上敲了敲,放在她腰后护着的手掌稍一用力, 苏苏便完全窝在他怀中。 苏苏醉得厉害, 看不出他想做些什么。见徐弘简不出声, 她更是着急。 “你别动, 让我看看。”这样说着,苏苏踮了踮脚,睁大眼睛凑上去仔细查看。 雨声忽然减弱。苏苏眼前所见都变得朦胧起来, 脑中也成了一团浆糊。 好像是端了一杯滚烫的热茶给他。不小心将茶水撒到他前襟上, 烫红了一大片。她凑近去看,他还难受地颤了颤。 她身上大约也沾了茶水。苏苏抿了抿唇,感觉自己好像尝过那盏茶,怎么就没觉出杯中的水有多烫呢? 公子真好。连他自己身上的水渍都没擦干净, 便好心地帮她擦拭。 苏苏晕乎乎地想,不知他在哪买的帕子, 触及脖颈竟是这般柔软。刚想到这里, 苏苏便感觉那绵软的手帕有些奇怪…… 终于擦好之后, 苏苏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诚恳道歉:“我下次, 不会了。” 她一说出口, 他便嗯了声。苏苏不禁心想, 他真好。 . 回朝宁院后, 苏苏一觉睡了两个时辰, 醒来时也不觉得头疼。 从宋温那儿出来时,阴雨绵绵,天光本就暗淡,这会儿醒过来往窗外一看,院中点了灯,同下午比起来也没黑上多少。 醒过神来,便觉得有些口渴。还没动作,绿莺便翻过桌上茶杯倒了温水给她端来。 苏苏小口喝着水,一边回想着下午的情形,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绿莺:“我是不是喝醉了?” 从前用筷子沾了酒液尝味道,苏苏觉得又呛又辣,很不喜欢。在膳房时偶尔有多余的肉食分下来,其他厨娘丫鬟有大半都要饮上几杯。苏苏喝不惯,只能伴着清粥来吃。 连宋温都能喝,苏苏便没想太多,哪知道走到半路就困得在曲廊睡起觉来。 绿莺看了苏苏一眼,没立马答话。 那时她抱着雪泥去表姑娘院里,回到姑娘躲雨那处,便看着公子把姑娘抱在怀中,而姑娘把手伸得高高的,说要给公子遮雨。 绿莺见状大惊,原来之前她没想错,姑娘那会儿不是想逗雪泥才把手放在它小小的脑袋上,却真是个挡雨的动作。 苏苏面带羞赧,绿莺便道:“姑娘酒量浅,应当是醉了。但醉得并不厉害……”说到最后,绿莺都有些没底气。 她迈入曲廊时,公子没有什么异样,姑娘应该闹得不厉害吧?她那会儿忙着照顾姑娘,也没十分留意公子的反应,但现下回想起来,公子好像心情颇佳。 苏苏呼出一口气。绿莺这样说,那她撒了热茶的事应该是一场梦了。 把空了的茶杯递给绿莺。苏苏抬手往脖子上摸去。 脖颈上好好的,也不疼。苏苏终于放了心。 绿莺站在床边,在苏苏撩开发丝那时,她便眼尖地发现了苏苏白皙玉颈上的红痕。 因苏苏回房后便睡下了,屋中的灯只留了两盏,光线并不亮。但绿莺是不会看错的。 那个红痕在雪肤之上,实在太显眼了些。 苏苏又朝她看来时,绿莺连忙掩了神色,问道:“饿不饿?奴婢去小厨房做些东西过来?” 苏苏摸了摸肚子,脸颊微红。 下午宋温吃得很香,难得她有那么好的胃口,苏苏陪她说说话,隔一会儿就被塞一块点心。虽是细嚼慢咽,算起来吃下肚去的也有很多了。 便摇摇头,“不用了。你去歇着吧。” 绿莺又熄了一盏灯,悄然退下。苏苏拥着罗衾坐着,她已经睡了几个时辰,以为这夜定是睡不着的,结果没一会儿又生了困,竟一觉睡到天亮。 雪泥大约是记下了苏苏着人送它的恩情。苏苏再往宋温那儿走动时,雪泥已经不再需要宋温抱着才与她亲近。 苏苏与宋温坐在亭中说话,雪泥竟隔一会儿便来她们跟前晃上一圈,或是凑上来四处闻闻,或是讨些零嘴吃。 宋温看了眼卧在苏苏跟前的雪泥,问道:“姐姐你昨天让绿莺送它回来,你有没有淋雨?” “淋雨倒是没有。”苏苏想起自己竟在曲廊睡着,轻叹道,“许是在你这里吃饱喝足的缘故,我回去便睡下了,中间只醒过一次。” 宋温想了想,点头应道:“那酒不醉人的,我之前喝了也睡得很好。” 因为昨日二人都比平日吃得多些,加上昨日又下雨没能走动,今日她们便一起在花园中多走了两刻。 和宋温有说有笑地在外散步时不怎么觉得热,回屋后,一坐下来,苏苏便感觉到出了一身的汗,便叫红鲤着人烧水。 水温适宜,苏苏一踏进浴桶就舒服地叹了口气。 红鲤经郑嬷嬷教过,手法轻柔,在苏苏沐浴时,多是她来伺候。 苏苏去慈济寺的一段日子,红鲤最多就往小禾小苗的双手上擦些润肤的香膏。苏苏回来后,红鲤就像重新找到了可忙之事,苏苏每回沐浴,她都把装着各式膏脂的瓶瓶罐罐摆得整整齐齐,今日也不例外。 红鲤在平常时候心思粗些,但在苏苏的事情上头,她还是很用心的。 苏苏从水中出来,裹上轻薄的寝衣。红鲤在她身后帮忙挽着湿发,目光落到某处,忽然停下动作。 又凝神看了眼,红鲤赶紧唤了绿莺。 绿莺以为有什么不妥,略为紧张地问:“怎么了?” 红鲤指了指苏苏脖颈上的痕迹,担忧道:“这还没入夏,怎么就有虫子了,你看看用什么止痒要好一点?”说完还问苏苏那一处疼不疼。 苏苏懵懵地抬手摸了下,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绿莺挪开眼,开始胡扯:“昨天不是下雨了?下雨的时候,虫子是要多些。” 红鲤似信非信,过了两息才说:“往后出门要多留意了。” 绿莺接过红鲤的差事,推了推她,催促道:“那你去跟郑嬷嬷说一声,拿些药来备着。天气跟着热起来,树荫湖畔这些地方小虫子最多了。” 红鲤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苏苏坐在椅中不动,让绿莺给她绞头发。 又抬手在脖子上碰了碰,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应该不是很显眼吧,绿莺早晨都没说过。想到这儿,苏苏松了口气。 另换了一身衣裳,苏苏坐在窗边,微风拂面,感觉很舒服,便提出想出去坐坐。 红鲤不同意。她适才在苏苏脖子上发现了那道痕迹,很是心疼,担心苏苏这一出去又被蚊蚋叮咬。 苏苏再三保证,定是昨日她倚在柱上睡着了才会如此。又说,郑嬷嬷将庭中打理得这样好,这时节肯定不会有飞蚊微蚋这一类坏东西。红鲤这才答应下来。 摆好藤椅小桌,苏苏一落座,便听得一阵猫叫。侧首一看,雪泥从一丛花里走出来,轻快地跑到她跟前。 粉嫩的小爪子搭到她鞋面上,片刻后,好像受了什么委屈,雪泥哼哼唧唧地在椅前走来走去。苏苏弯下身子,把它抱到怀中,没忍住夸赞道:“雪泥真聪明。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徐弘简回到朝宁院,还没进书房,便见红鲤提着瓷壶从屋后绕出来。 红鲤见了他,停住步子喊了声公子。 徐弘简顿了顿,往红鲤来时的方向走去。 浑身雪白的小猫缩在她腿上,分明是小小一团,话却非同一般的多,一看就知道它与她亲昵得很,简直就是个粘人精。 而当徐弘简走近,雪泥忽然不叫了。苏苏这时抬眼一看,徐弘简就在两步之外站着,而青木提着另一把藤椅匆匆跟在他身后。 见状,苏苏明白过来,他也要在此处小坐片刻。 想到红鲤说的话,苏苏从椅中站了起来。 她这些日子从没见过有什么虫子,而且昨日是不小心睡着了。再说,她在这儿坐着,就算被咬了也不打紧,最多一天红肿便能消下去。 但他却是要出入公署,四处见人的,思及此,苏苏当真想找郑嬷嬷要两个祛虫的香囊给他戴上。 与徐弘简的眼神碰上,苏苏往他衣领上方看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捂了捂,软声道:“好像有夏蚊了。公子出门时,佩个香囊吧。” 徐弘简怔了怔,片刻后明白过来,眉眼间倾泻出淡淡的笑意。 苏苏咬了咬唇,正打算开口劝他进屋歇息,便听得他说:“让我看看。” 第42章 关切 他站得很近, 话音方落便走到跟前。苏苏乖顺惯了,这会儿不好意思也只能让他看一看。他的指腹触上她脖颈时,苏苏想, 还好她没摸到凹凸不平的小疙瘩,应该不是很丑。 还好他很快便退开了。苏苏松了口气。 徐弘简在外公办时,苏苏挂念着他出行的事, 一边盼着他能早早结束手中案件, 过后歇息几日养足精神再走, 一边又觉得他的伤还需静养, 不能忙得太过。 徐弘简坐于藤椅中,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宽大的袖中露出一截手臂。他一双手生得极为好看, 骨节分明指节纤长。 苏苏的目光在上面停了一会儿, 发觉他的肤色不大对劲。 不久前才沐浴过,自己的手臂泡在温热的水中,白润里微微透红。而他才刚回府,从下了马车到踏入朝宁院, 也是有一截路要走的,但一点看不出燥热生汗的迹象, 脸上和手臂都没有血色, 竟和病恹恹的宋温是一个模样。 苏苏眉心一皱。 她在慈济寺时青木便提过一次, 徐弘简同其他官员在五灯巷查案, 那周遭没有能入口的饭菜, 连手艺好些的食摊都找不出一个。她当时进厨房做了些枣泥卷让青木拿去给他。近来那慈孤局失火案又交在他手上, 出入牢狱, 查核案卷都是耗神耗力之事。人命关天的重案, 又与军中遗孤相关, 想来他也要受着各方的压力。 青木正欲去沏茶,那边红鲤已经端了茶盏往这儿行来,青木走去接过,小心地搁到这方小桌上。 主子今日心情甚好,连头疼也不曾犯过。加上天气也好,和姑娘坐上片刻是再好不过了。想到这儿,青木眉开眼笑,放下茶盏时动作都分外轻盈。 苏苏正心疼着,青木俯身放茶时挡住了她看向徐弘简的视线,青木脸上的笑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秀眉一蹙,苏苏叫住青木,偏头问道:“最近公署的膳食是不是不合公子口味?”他都清瘦了。 青木啊了啊,往徐弘简那边看了一眼。近来徐弘简几乎不能睡足三个时辰,若是少受些痛就已经很好了。青木仔细记下徐弘简的反应报给顾大夫,一门心思都拴在这上面,每天徐弘简吃些什么,他虽有细心安排,但徐弘简吃下多少,他还真没特别注意过。 若真要说起来,主子他跟重病卧床之人所受的病痛已经没有两样。白日还要到官署去,必要时往那阴暗大牢里去两趟,平常人是根本受不了的。已经这般了,能吃下几口就算不错了。 这也不怪青木。他跟在徐弘简身边多年,太后和赵家这波人心狠手辣又最为阴险,想要钓出大鱼,他们这边不能有一丝疏漏。大的苦头徐弘简都受了,青木自然循着安排去忙别的事去了。 此时面对苏苏这一问,青木脑子转了转,答道:“近来事忙,就在公署用饭。主子手臂上的伤是差不多了,但大夫说过要在膳食上注意几分,有些禁忌,因此主子三餐都比往常用得少些。” 苏苏稍稍放心。大夫的话总要放在第一位的。若因饮食上出了差错,他带着伤出京更让人担心。 无论刑部公事再忙,出行前总要让他歇上几天,苏苏已经在心里琢磨起了那几天要给他安排的菜色。 正想问他有哪些忌口,苏苏顺着徐弘简的视线,发觉他正看着她腿上卧着的雪泥。 雪泥虽是调皮爱玩了些,但着实给宋温添了不少乐趣。雪泥生得可爱,又粘人,苏苏也很喜欢它。 见徐弘简似乎对它有兴趣,苏苏便挑了几件雪泥惹出的“祸事”跟他分享,末了点评道:“雪泥还是很聪明的,有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都可以慢慢改的。” 徐弘简神色微动,从她的话中察觉出什么,眸底闪过一丝笑意,问道:“这些天小禾小苗都在做什么?” 苏苏蹙了下眉又松开,小禾小苗做的事可多了,她默默数了下,拿出她们最近耗时最多的事来说:“跟郑嬷嬷学打络子。试过几回之后,简单的样式做得有模有样,颜色也配得好了。” 徐弘简唇角微弯:“嗯。他们还小,都是能学好的。” 苏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说雪泥能把小毛病改掉的语气,完全是把它当小孩子对待了,不禁脸上微红。 与徐弘简含笑的目光对上,苏苏的手在雪泥柔软的背上揉了揉,轻声道:“我也没说错。你看它之前只知道来来回回的一条路,现在都能找到朝宁院来了。” 徐弘简眸中笑意更盛,他放下杯盏,轻笑道:“你说得对。不止她们,你也是学得很快的。” 苏苏更是羞窘,顺手也端起水来喝了口。 但听了他这话,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好奇。几乎想问他,是把自己看作小禾小苗一样的小孩子,还是真的觉得她做得好。 可这两种问法,不管怎么问,听起来都挺像撒娇的。 苏苏垂下眼帘,眸中闪着水光。忍着没问出口。 . 小丫鬟手上动作放得很轻,但连翘仍是被激得疼了一阵。她一冷下脸,小丫鬟挺怵她的,抖着声音说:“这就好了。连翘姐姐还有别的吩咐吗?” 连翘咬得唇色发白,这会儿脸色很不好看,她往门外瞟了眼,问道:“秋鸳跪了多久了?” 小丫鬟额上冒了冷汗:“大约有小半个时辰了。” 连翘淡淡收回目光,道:“天黑前不准她起来。” 小丫鬟压住惊慌,颤声应下。心中很为秋鸳可惜。 她虽没跟着连翘和秋鸳出门,但一会儿这事就在紫竹院的下人中间传遍了。 秋鸳算是二公子身边的大丫鬟,但越不过连翘,同连翘相处总是有讨好之意。今日这祸事便出在表姑娘养的那只小猫身上。 据说秋鸳想把那猫捉来给连翘来玩上一会儿,解解闷。雪泥爱四处去玩,府中下人都是知道的,安姑姑特地差人四处吩咐过,生怕有不长眼的打骂了。 秋鸳大概觉得把它抱来紫竹院,片刻间也不会有人发现,表姑娘住的院子离紫竹院又远,便大着胆子去捉。抓是抓到手了,一交到连翘手里却猛地挣扎起来,混乱间抓破了连翘的手。 小丫鬟轻声退出门去,看了跪着的秋鸳,暗叹了一口气。 雪泥把连翘姐姐抓伤了,可那是老夫人和表姑娘的爱宠,就是再生气也不能拿它怎么样的,这回只能是秋鸳受了火气。 也不知秋鸳是怎么想的,那是主子的猫,又不是府里随便哪里都能找出来的逗乐的小玩意儿。小丫鬟转念一想,素来机敏的连翘姐姐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为何还纵着秋鸳去捉它? 一个念头在心间点了点,小丫鬟惊讶地往连翘屋中望去,而后低垂眼帘,轻步走开了。 连翘心上揣着一团火,端起茶杯来喝了口,发现换了茶叶,略带烦躁地搁下。 包扎起来的左手刺痛微痒,伤势并不严重,毕竟一个小猫才有多少力气。连翘当时其实是能避开的,只是没料到表姑娘跟前养的猫,脾气有这般不好,还以为是个能亲人的。 连翘眸光沉下,嘴角抿紧。正是秋鸳跟她说,雪泥亲人得很,表姑娘和苏苏在园中散步,它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连一只猫都更亲着苏苏,凭什么? 不过是个出身贫寒,毫无倚靠的丫鬟,衣锦戴玉这才多久,却显得和她们不是一类人了,连个畜生都会捧高踩低的。 连翘越想越恨。等天色擦黑,她一人走到粗使仆妇住的房中去,叫出一个使惯了的老仆,轻声交代了要她带给舒家夫妇的一些话。 从南房里出来,连翘唇边带笑,心情好上许多,连带着左手的伤也没那么疼了。 . 晚膳前徐弘简有事又出府一趟。苏苏独自用了晚膳,桌上碗盘撤下后,在房中把之前做了大半的绣帘完成了,又陪小禾小苗玩了一会儿。 青木和红鲤在檐下说话。红鲤进门便笑盈盈地说:“公子回来了。” 半个时辰后,苏苏接过郑嬷嬷手中的筷子,夹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百果糕尝了一小口。然后整齐地码在小盘中,亲自往书房送去。 青木恰好回完话从中退出来,苏苏趁他关门时进去,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脚步轻轻的,半点没有打扰到徐弘简。直至苏苏走到跟前,他才发觉。 徐弘简手下刚翻过的,是青木方才呈上的一张单子,上面写的是舒二变卖的典籍,也就是苏苏父亲的遗物。 他指尖动了动,把那张纸掩在公文之下。 第43章 哄她 徐弘简看着盘中点心没有动作。 他的手压在左侧的一叠公文上, 没有伸出手。 苏苏瞄了眼,心想,他大约是太累了吧。成天都没有闲暇。 苏苏善解人意地取了块百果糕, 想喂给他。 但她刚抬起手腕,便见他手臂轻抬,像是要来接过她手中小盘。 递也不是, 退也不是。苏苏滞了滞, 而他那只握笔的手下一瞬便轻按在她手腕上, 然后微低了头凑过来, 尝了半口。 徐弘简眼睫黑如鸦羽,垂眸时更显得眉眼俊秀。 他的指腹暖而热,正贴在她腕侧, 苏苏心口发烫。 徐弘简近日胃口不佳, 摆在案上亟待处置的事务较往常只多不少,正经饭食都没怎么吃,更不论百果糕这类点心。 徐弘简已许久未吃过百果糕。幼时母亲经常给他做,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拿手的吃食。 目光上移, 落到苏苏脸上。 双颊色如春桃,眼尾嫣红湿润。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 苏苏问:“味道如何?” 徐弘简答道:“很好。”话音一顿, 他想着是否要再多夸她几句。 而此时苏苏咬了咬唇, 轻声询问:“公子南行时, 我可否同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苏苏总觉得他吃下糕点, 面色缓和许多。出京公办多有不便, 青木要帮着料理诸多琐碎杂事, 日常起居这些总归是女子更为细心的。想到这个, 她便问了出来。 她也不是全无私心的。近来他多有亲近, 她一边浸在甜蜜当中,一边又觉得他不在京中的几月有些难捱。她到时候扮做寻常丫鬟,不出门抛头露脸,外人见不到她,自然也不会传出流言碎语。 徐弘简没想到她会提出此事,即使他们做尽一切准备,也摸不准会遭遇何等危急情形,便立时说:“不可。” 他这话一出口,便见苏苏落寞地垂了眼眸。她好像有些失望,但向来乖顺,也没有再争上一争。 徐弘简正思索着要如何哄哄她,青木捏着一封信步履匆匆地踏入书房,顺手把门带上,快步行至桌前。 苏苏一听门扉发出响动,余光瞥见青木疾步行来,便知道他又要忙上片刻。 之前青木禀事回话都不避开她,但苏苏觉得那些都不是她该听的。以前她避不开也就算了,这会儿没什么事,他又回绝了她随行的提议,苏苏便想出去了。 但她刚转身走了两步,徐弘简把她叫住,只说:“别走。” 苏苏不解,回身朝他那方看了眼,徐弘简已经把青木手中的信封接过,正一行行仔细看着。苏苏想了想,净手过后到书架上取了一册游记,坐在里间靠窗的长榻上细细品读。 不知过了多久,苏苏又翻了一页,感觉眼前一暗,抬头时才看到徐弘简立在她跟前。 连枝灯耀目的火光给他的身形镀了一层金光,苏苏仰面看向他。 向来清冷的面容神情柔和,正微微笑着。 徐弘简没说话,坐到她身侧。 两边都很宽敞,但见他坐下时和自己衣袖交叠的情状,苏苏不自觉地想往旁边让一让。 她还没动,便被徐弘简揽住腰肢,不仅没让成,还一下子挪到了他怀中。 上元节出游,她和他的衣袖相触都能使她生出隐秘的欢愉,这会儿坐在他怀中,看着他袖上银线绣纹,苏苏没忍住用指尖描绘着图案。 苏苏捏紧了书脊,指尖在上面凹凸不平的纹样上蹭了蹭,平复了心跳才敢抬头看他。 靠得这般近,她仔细一看,他当真是清减了。榻后小窗半开,一阵凉风透进来,苏苏不由伸手抱住他。 等她双臂将他环住,苏苏方觉得自己傻里傻气的,这样哪能避得了寒气。但就这般将徐弘简环住,将脸轻轻靠在他怀中。徐弘简身上淡淡的笔墨气息和一股药香在她周身萦绕。 苏苏很少和他如此亲近,但对他的味道已经很是熟悉。 她刚去慈济寺时,确实是有红鲤所担心的情形。她不大睡得惯寮房中的床。那张床不如她屋中床榻宽敞舒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她不怎么习惯山中寮房的味道。 说来也奇怪,分明离烟火缭绕的前殿隔了很远,但寮房中每一处都渗着殿宇中独特的气息。 每夜合上双眼,苏苏都要在脑中给自己编个小故事,或是想一想白日里的琐碎趣事,才能慢慢进入梦境。 徐弘简去见过她两次之后。他便日日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解开她腕上红绳时指尖的接触,和在存放被褥的库房中的亲密,这些情形都没在梦中重现。苏苏只记得在梦里,一闻到那种熟悉的味道,她便十分安心。 现下想来,梦境里也是靠得极近才会有嗅到浅淡香气的幻境吧。 兴许,她在梦里和雪泥一样,对人对物都好奇得紧。雪泥还总想往她袖中钻去,简直随时都在找可以歇下的小窝。 说不准真是这样。她一月前不就清清楚楚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兔子?那回梦见的,好像还是变成小兔子的她从小竹笼里钻出来,调皮地跑到他写字的紫檀桌案上。 思及此,苏苏羞窘得厉害,恨不得找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原本环在他腰侧的双臂也缩了缩,想要收回来。 苏苏懵懂微恼的样子,落在徐弘简眼中十足可爱。她主动抱紧,让他心底一片柔软。 难怪她总愿意抱着雪泥,娇娇小小一团窝在怀里,原来是这样的感受。怎么看都讨人喜欢。像软软的一团白棉花,要小心看护,仔细呵护着才行。 徐弘简未曾哄过人,此时只能放柔了语气,轻声道:“我离京之前,再差人找几个会武的婢女。你若在府里闷得慌,想去哪,尽管跟郑嬷嬷说,她会带你去的。” 苏苏仰起脸听他说话,先是嗯了声,轻轻点头。过后又在脑中把他的话过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徐弘简先前否了她随行的提议,这会儿说这些,像是在哄人。 苏苏唇角微弯,眸中盛满笑意。 她原也不是为了好玩才想跟他去的。他不在府中,她就待在朝宁院,偶尔去宋温那处坐上片刻,就是极为惬意的日子了。可此时听他这样说,苏苏心中极为熨帖。 但转念想到,她才到朝宁院没几日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苏苏刚被二房的人吓过,怕再出门惹出什么乱子,过后几月都老老实实地没主动提出要去过哪。 倒是他年后曾说过,得闲时带她出门,她盼了好久,但到现在他一次都没陪过她。 苏苏想到这个,就想问他,回京过后,能否拨出一日空闲来。 眼下这般姿态好像不大适合问出这话,放在他腰侧的手臂动了动,苏苏想收回来,坐直了再问。 她一缩手,徐弘简便察觉了。他顺了自己心意,就势将纤纤素手握在手心中。 徐弘简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短短两息过去,苏苏耳下寸许那粒小红痣都艳丽两分。 娇容羞怯,动人心魂。 “怎么了?”徐弘简含笑问道。 苏苏已失了气势,软声软气地把方才想好的话问了出来。但此时出口全然不是她设想的那样。等她说完了,垂眸又看到被握在他掌中的那只手。 五指软软地待在他手中,一颗心却不合时宜地生了志气。苏苏轻咳一声,打算换种语气把话重说一遍。 然而她还未说出口,徐弘简便道:“若你想出门逛一逛,明日如何?” 苏苏眨了眨眼,不敢相信。 原来预想的也不过是他料理完公务返京,从他休整中夹杂着翻阅公文的那些日子里选出天气晴好的一天,让他松快松快。便是那时一切都办妥了,苏苏也觉得那一天很难等来。 眼下他忽然说明天就行,苏苏却生了疑虑,犹豫片刻问他:“路上要用的物件都备好了吗?一去便是好几个月,在外多有不便,虽然青木做事妥帖,所需物件应当齐全备上了,还是早几日再清点一次为好。” 苏苏言毕后定了定神,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操心太过,弄得好像她很舍不得他离京一般……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哪怕她手抄数卷佛经,摒弃杂念忧思,但至今回想起他遇袭后那几日的梦境,背上都会生层冷汗。 外出远行,还是平平安安,准备周全才好。 苏苏微仰着头,等他回答。 徐弘简抬起手,忽然想捂住她的双眸,但指尖触到她脸颊时终是作罢,只爱惜地在她眼角处点了点。 他迎着她期盼的目光,颔首道:“你若不放心。帮我去查看查看。” 苏苏双眸一亮,但转瞬便摇摇头:“其中细节,还是青木比我更明白。我就不添乱子了。” 这话说完,另一句话便到了嘴边。 “但陪你出门逛逛,我还是可以的。”苏苏差点这样说出来。但一想到是他寻了空闲带自己出门,她再这般说就有些不讲道理了,于是抿了抿唇,就此顿住。 第44章 心疼 苏苏不好意思地垂头。落在徐弘简眼中, 便是乖顺地靠在他怀中。 想起李季时常诉说的他家娘子有多难哄的诸多琐事,徐弘简唇角微弯。 将她散乱的几缕乌发捋到耳后,徐弘简在她戴的缠花上轻轻抚了抚。 小小一朵缠花, 压在乌发上,精致可爱,又不夺天然艳色。 像她这样不声不响, 有委屈自己受着的性子, 从前在膳房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苏苏敛眸靠在他肩上, 正害羞着, 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因而发觉他在她发间轻抚的动静。 她不禁弯了唇,极为小声地问:“好看么?” 徐弘简嗯了声以作回应。顿了下, 骨节分明的长指将她的脸微微抬起, 在眉心处落下一个吻。 . 翌日,苏苏起得晚了些。 绿莺执着角梳轻柔地打理长发。苏苏睡眼惺忪,抬手揉了揉眼皮才醒神。 红鲤拎着食盒进门,朝她们这边一打量, 笑道:“姑娘猜猜小苗今早发现什么了?管花草的张婶前些天教小苗她们编些小东西,剩了些零碎的物件, 她们琢磨着弄出个鸡窝。本来这院里, 府中都是没养鸡的, 我昨日看了还说她们做的这个派不上用处呢。” 说到此处红鲤便停住, 给绿莺使眼色让她猜一猜。 苏苏思绪一转, 也跟着笑起来:“难道是雪泥拖走, 当成它的小窝了?” 红鲤点头, 复又笑道:“正是。还是姑娘聪明, 绿莺怎么一点儿也没猜出来。” 绿莺转头瞪了红鲤一眼, 又转头忙着给苏苏梳发。 红鲤被瞪这么一眼过后,也想起了正事,在自己嘴边拍了拍,“瞧我,不敢再耽误事了。”说完朝苏苏笑了笑。 苏苏每日起身都要好一会儿才能清醒过来,有了这一段小插曲,她也就回过神来,想起今日正是昨夜徐弘简说的那个与她出游的明日。 难怪她觉得绿莺动作慢了些…… 上元节那次他提前几日说过,绿莺红鲤就在她身上费了好多心思。 苏苏轻轻呼出一口气,挺直背脊,在凳上坐得直直的以方便绿莺手中动作。 大半个时辰后,苏苏才提步往府门行去。 徐弘简已在马车中等候。 青木在旁侧候着,循着脚步声望向走来的苏苏时,愣了愣神,才垂头喊了声姑娘,然后往后退了半步。 苏苏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拎着裙摆,小心踩上小木凳上。她还没撩开车帘,瘦长挺直的长指便轻轻挑开,而后苏苏便见他的手从中伸出,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了进去。 车厢中铺了软密的椅垫,苏苏被他拉至身旁,紧紧靠着。她坐稳后发觉自己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愣了愣才松开。 “弄疼你了吗?”她听得徐弘简轻声问道。 苏苏方才是想就这般靠着他,但转念便觉得不好。他只是拉自己一把,怎么会想到两人之间会靠得这样近。 听得他轻声询问,苏苏双颊微红,想退开一些,可还没有往后挪上半寸,有力的手臂便环在她腰后,使她不得动弹。 徐弘简轻叹:“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停了两息,继而续道:“以后,我等你朝这方慢慢走过来。” 闻言,苏苏脸上烫意更甚,害羞地趴在他怀里,不敢把脸露出来。 徐弘简垂眸看她。乌发底下,原本雪白莹润的耳垂现在像石榴一般,他忍了忍才没伸手碰上去。 徐府在京城中的位置不算太偏,也不算太好。而京城繁华之处不胜枚举,一路上马车平缓地走着,极少时候才颠簸一二。这期间,苏苏都保持原状不动。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不同。她偶尔也一点一点挪着手掌,徐弘简大概知道她害羞得紧,只是偶尔用手握住她不住试探的指尖,两息后便又松开。 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和药香在她周身环绕。就这样静静地不说话,苏苏已感受到莫大的满足和欣喜。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过分的。 之前苏苏还觉得梦见徐弘简,离他很近,近得可以在风里分辨出他的气息,是一件亵渎轻慢的冒犯之事。但如今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样期待着贴近彼此,心中便只剩甜蜜了。 一想到没多少日子就要与他分别。苏苏更不想坐到旁边去,恨不得这条路长长远远走不到尽头才好。 想是这般想,可一旦觉察马车渐渐慢下来,苏苏很快地坐到旁边去,顺便抬手,用手背捂在脸颊上降降热度。 等稍微缓过来,苏苏侧头望去,便见得青木在外掀开小窗的锦帘,正小声同徐弘简说话。 青木说完后,徐弘简朝他微微颔首,然后转头朝苏苏笑了下,温声道:“你不要下去。就在这儿等我。” 说完后便撩开车帘下去了。 转瞬间车厢中只剩苏苏一人,她这才觉出有些口渴。忙从角落的小桌上翻开一个茶杯,注了一杯水小口喝下去。 她不知这是停在何处。放下茶杯后便靠近小窗,掀开一角,好奇地往外张望。 左右望了望,正好看到青木引着徐弘简,二人缓步走进一个有些破败的铺面。仔细瞧了瞧,方才辨认出那是个当铺。 前朝当铺息钱过高,百姓在这上头吃了不少亏。本朝自开国以来,将各地当铺都好生查了一遭,把当中违反律例的做法都给处置了。但即便如此,也少有当铺会这般寒酸。 苏苏用手压着锦帘,望着自他们二人进去后再无人往来的当铺,眉心微蹙。 她在徐府三年,的确有听说大夫人对他十分冷淡。而她到朝宁院后所见所闻,也印证了这一点。但再是不好,应当不会到非要他拿东西来典当才能过下去的地步吧?便是大夫人冷淡无情到这个地步,老夫人心慈,应当不会坐视不理才对。 思绪流转间,苏苏恍然记起,一年前徐弘简生辰那日的情形。那一日,膳房里冷冷清清,厨娘做完晚膳便找地方喝酒,现下回忆起来,完全不像有哪位正经主子过生辰的模样。青木来膳房都找不到旁人,还是她把给自己准备的东西让给青木,徐弘简才在生辰那日吃上了长寿面。 思及此,苏苏犹豫起来。说不准大夫人就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主母? 苏苏叹了口气。 一会儿心疼他从前无人关心,一会儿又在想,再往前两年,她怎么就没碰上青木呢。 . 徐弘简特地去找替他办事的人。眼下离他出京的日子没多久,徐弘简想确认,苏苏父亲那些被舒二变卖的典籍能否在他离开前全部找回。 那一套书籍在医学世家中不是最少见的那一类,青木领了他的吩咐,没两天就找到了一个妥帖的人到舒二变卖的那个路子当中去寻找原物。但一是这些典籍卖出去有些年份,而且是零零散散卖掉的,未必保存在同一处,具体情况连经手的买家都说不清楚。二是不算顶顶宝贵的物件,要拿出大把银子或是点名就要这些东西,都容易从原物主人的身份顺藤摸瓜查到徐府这边来。徐弘简还未恢复身份,终究是要小心行事的。 徐弘简问了其中细节,尽管是在意料之中,不免仍是有些遗憾。回来时眉眼沉沉,透出些疏冷。 他迈进车厢时,神色柔和许多。但与苏苏的目光对上时,他发觉她秀眉微蹙,看着好像有些难过。 见她如此,徐弘简目光滞了滞。 是留她一人在此,等得太久了么? 想到这个可能,徐弘简盼着顾大夫给的药效用再好些,最好他一南下,病恹恹的样子立马使赵家的爪牙放松警惕,叫他揪住错处。这样,他便能早日回到她身边了。 . 半个时辰后,停月楼。 这停月楼在京中负有盛名,厨上忙活的都是叫得出名号的老师傅,内里布置颇为雅致,自有一番趣味。 未至午时,今日又不年不节的,一进门就见各处都热热闹闹的。店小二引着他们一行人行至雅间落座,这才清净下来。 掌柜的亲自来打了招呼,推荐了几道这个时节味道最正的菜品,言谈间举止得体,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恭敬。 徐弘简见苏苏好奇地四处打量,似是猜出了她所思所想,倒了一杯甜润的蜜茶递给她:“和同僚来过几次。” 店小二又轻手轻脚进门,呈上一张单子,简单介绍一二,才询问道:“徐大人您看,再上些什么菜?” 徐弘简没答,直接问苏苏今日想吃什么。 而苏苏不假思索地把门边的青木喊过来,问他:“你可记得公子有哪些忌口的?帮忙看一眼。” 青木轻咳一声,小心翼翼与徐弘简对视一眼,心里一激灵,硬着头皮道:“都挺好的……我是说公子的伤也好了,停月楼的菜色也挺好的,粗略,不是,仔细一看都没有公子不能吃的。” 第45章 偶遇 掌柜的特地提点过, 店小二对他们这方更为上心。菜名报过去,没多久就热气腾腾地上了桌。 方才箭在弦上,青木不得不撒谎。把眼下这关混过去了, 他心头略松,但也不敢往跟前凑。于是站得比先前更远,眼下看着, 当真是守在门边上, 看着店小二一盘一盘地往里上菜, 倒真有替主子细心查验菜品的架势。 今早起得迟, 苏苏在早膳时不怎么有胃口,加上不好意思让徐弘简久等,一碗粥没用几口。 停月楼有一道炖汤很受食客欢迎, 掌柜的先前推荐菜品时提都没提, 直接着人上了这道汤。徐弘简舀了小半碗,又将手背贴在碗壁上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 苏苏低头尝了尝,确实不错。哪怕她不爱这些汤汤水水的,也觉得味道极佳。 汤水温温热热, 入口极为熨帖,而且她本来就饿了, 不知不觉间, 小半碗炖汤便见了底。 停月楼的厨子手艺果真不错。苏苏抬头时, 想着要多注意徐弘简爱吃哪些菜, 她回去后跟郑嬷嬷学着做一做。等他回京, 应当就像模像样能做给他吃了。 但她一抬头, 便发觉徐弘简又取了一个小碗, 正往里面夹着菜, 眼看着小碗都快盛满了。然后, 在她的目光中,徐弘简又将小碗放到她跟前。 苏苏怔了怔。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饿。 徐弘简尚不清楚还要用上多久才能找回她父亲的遗物,只能在这些事上用心。他看了眼见底的汤碗,问道:“还要喝汤吗?” 苏苏回过神来,赶紧摇头。发觉他什么都还没吃,苏苏顿了下,也有来有往地给他夹菜。 徐弘简终于动筷。苏苏松了口气,过后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但徐弘简来者不拒。 苏苏没办法,既然看不出他的喜恶,便挑些她觉得滋补的肉食菜蔬给他。 他最近清瘦不少,可得多补补。 想到徐弘简从那个破败当铺走出来的神情,苏苏更是心疼,又分了块剔骨鱼肉到他碗中。 青木远远地站在门边上,不敢搅扰主子用饭,但他偶尔也往那方看上两眼。 青木自认还算是见多识广的,可他不知为何,主子和姑娘怎么给对方碗里分了那么多菜。难不成是朝宁院膳食不好,饿着他们了? 不该啊,郑嬷嬷的一手厨艺,他可是知道的,连吃惯山珍海味的圣上早年都有称赞过。有嬷嬷把关,就算她老人家不亲自下厨,也不该亏了主子呀。 想到这里,青木留了个心眼。一是要把主子口味有变的事记下来,告诉顾大夫。二是等几个月后返京,定要把这停月楼掌勺的大厨给定下来。人往高处走,没有哪位厨子会拒绝到主家府上去的! . 从停月楼出来,苏苏以为徐弘简诸事缠身,定是要立马回府的。毕竟照他前些天政事繁忙的情形来看,能挤出半天都算难得。 徐弘简牵着苏苏的手,沿街缓步向前。走了没几步,苏苏便张望着寻找车夫,她还没见到车夫人影,徐弘简忽然顿住步子,她也跟着停下。 “接下来想去哪?” 这话落入耳中,苏苏愣了下,而后忍不住弯了唇。 “随便逛逛吧。” 苏苏想了想,从前每回出府都是领了差事的,在慈济寺那时下山也担着事。要说无拘束地闲逛,想起来还当真只有上元节那一次。 苏苏以前最是规矩守礼,不敢跟人乱来的。然而丫鬟之中总有胆子大点的几个,闲来无事时相熟的丫鬟凑在一起,免不了就要撺掇中其中某一个聊起那些花前月下的事。苏苏听得最多的,便是两人领了当月的银子,一道出去边逛边玩的事。 年纪小些的丫鬟见识少,每每听得津津有味,哪怕每回不一样的只是吃了些什么,买了些什么,都要膝碰膝肩并肩凑在一起听这些。 到如今,苏苏才明白,和心上人一道在外四处走走,当真是最有趣味的事。 三月初的京城,和寒冬时的景致又大有不同。往来百姓,沿街商贩的服色鲜艳亮眼许多。许是没了凛冽寒风阻隔,摊贩叫卖的声音也变得轻快,洋洋盈耳。他们背后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其中香气也飘得更远。 大约在膳房养成的习惯使然,一阵出炉糕点的香气混着茶香传来,苏苏不自禁顿了步子往那方望了望。那是一家两层的茶楼,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动作轻便地把点心端进去。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小厮跟在她后头,拎着两个笨重的茶壶,从茶楼旁边的小棚子出来,跟着小姑娘往茶楼二层行去。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苏苏发觉眼前景象变得熟悉起来,一时也没想起何时来过这条街。此时,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一个男子停了脚步,又绕到徐弘简跟前,拱手行礼,喊了声徐大人。 徐弘简往苏苏身前挪了半步,将她挡住,才询问那人为何在此。 那人面带喜色,说话时声音也带着笑,足以见得其欣喜:“路大人考虑了四五天,最后还是叫我们把人先关押起来。今日正是在捉人呢,还有就是清点赃物。郑驰郑大人早两刻盯着人把一些紧要物证送去官署。眼下还差一位大人署名,属下正要回去再请人过来呢。李大人这会儿还在里面守着。” 徐弘简一听,立时想起里面在忙的是何等案件,眉心微拧。 才刚提到李季,转瞬间,李季身旁跟着的小厮肖五便不知从哪个缝隙里冒出来。李季同徐弘简交好,肖五自是认得徐弘简的,一见到便凑上前来打个招呼。 肖五也喜气洋洋的:“我家主子让我出来买点吃的垫一垫。毕竟,那楼里的东西让人不敢轻易进嘴的……徐大人可要进去看看,搜出来不少可疑物件,都先让人装箱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些稀奇物件,要不了多久就能完事了。” 苏苏就在他身后站着。徐弘简经那小吏一提,发觉走到了绕春楼附近,已是立即想带苏苏离开。不曾想肖五跟他主子一般模样,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当街就说起什么“稀奇物件”来。 绕春楼牵涉了数十位官员的阴私之事。把绕春楼的事好生办下来,在年末奏事时又是一笔不小的功绩。绕春楼名字还算文雅,却实实在在是个狎妓□□的青楼。 而肖五提到的“稀奇物件”,必定就是那些床笫间取乐的物什。 徐弘简暗叹一口气。 一见肖五那副开了眼界的神情,徐弘简几乎可以想见李季的反应。 若是李季知道肖五在外遇上了他,怕是要为了早些回府陪他娘子,跑来把他拉去,再顺道一起去“长长见识”。倒不如他这会儿就跟肖五走一趟。 . 徐弘简一走。苏苏身边便只剩青木和红鲤。 估计那方应当用不了太长时间,青木将苏苏引到附近的如意楼中歇着。 到了如意楼门前,看着里间缓步迎来的萧娘子,苏苏方才想起,她的确来过这附近。上回郑嬷嬷带她出府,去过的诸多店铺中就有如意楼。 三月初天气渐暖,萧娘子所着衣衫比寻常春衫更轻薄,说是夏日衣裳也不为过。脖颈和香肩裸露大片雪白的肌肤,却不显得轻浮,与她耳上的璀璨金饰相称,别有一番妩媚风情。 萧娘子还记得苏苏,迎面便是一笑。苏苏与萧娘子看来的目光对上,莫名有些脸热。 萧娘子见苏苏羞怯的样子,唇边笑意更盛。 青木在楼下守着,萧娘子将苏苏引至二楼,丫鬟沏了茶正要往里送去,萧娘子见状直接接到手中,亲自端进去,再将杯盏轻轻放到苏苏跟前。 萧娘子落座,也跟着端起茶水抿了一小口,片刻后,她同身旁的小丫鬟低声说了些什么。小丫鬟领命俯首退出门外。萧娘子这才噙笑开口:“姑娘有些日子没来如意楼了。恰好昨日匠人新做好一批,不然真是没什么能拿来给姑娘看的。” 萧娘子说着话,仿佛想到了什么趣事,顿了顿,笑眼微眯,“今日能拿出来的钗簪耳饰,虽不如上回那般心思巧妙,在用料上面倒是能比一比。” 第46章 喜欢 被萧娘子带在身边的小丫鬟果真分外伶俐, 萧娘子随意闲适地同苏苏聊着京城近来盛行的妆扮,还没说几句,方才领了吩咐的小丫鬟便带着四五个人将萧娘子方才提到的首饰送了过来。 满目珠翠, 金玉光华熠熠。一眼瞧过去,苏苏觉得都挺好看的,不知萧娘子为何会说这些不如上回的好。 上次出府时, 苏苏身旁还有绿莺和郑嬷嬷。那天徐弘简也没一道过来, 绿莺当日给她梳的发髻以简单舒适为主, 而且在来如意楼之前去过好几家店铺, 算上途中耗费的时辰,在外待了足有大半日才进了这里。 那时为了方便试戴钗簪,绿莺又重新给苏苏梳了头。 而今日跟在身边的红鲤, 在梳发这上头手艺不佳。红鲤在苏苏身后不远处侍立着, 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敢上前。 萧娘子也瞧出苏苏今日是精心妆扮过的,美目一转,便猜出小主子必定跟着人家小姑娘出门了。想到轻易不让人靠近的小主子把人捧着疼着的样子, 萧娘子不由笑了笑。 萧娘子在如意楼经营多年,揣摩人心最是拿手, 何况像苏苏这样脸皮薄的, 她一眼望过去便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 萧娘子起身站到苏苏身旁, 向桌面上扫了两眼, 挑出个镶雾紫翡翠的流苏簪, 侧过身子拿给苏苏看。 她一边稳稳拿着流苏簪, 一边看了眼苏苏的肤色, 笑道:“这个应当很衬你。若是再有合适的料子, 我一定叫人留着。” 雾蒙蒙的淡紫色不媚不艳, 与苏苏堆雪般的肌肤叠在一处,显得肌肤牛乳一般细腻润白。 过后,萧娘子又取了几样耳坠和玉饰,本来她手下的匠人构思精巧能人辈出,先前说这一批不如上回那些好,只是因为没了徐弘简亲画的图样而说出口的谦辞。但眼下把这些首饰拿到苏苏眼前一比,竟是都失了光彩。 萧娘子这才明白,苏苏适合哪样首饰,小主子当真是极为清楚的。转念想到早年给徐弘简授课的夫子当中有一位便是本朝大名鼎鼎的画师,萧娘子不禁想,怕不是小主子背地里画了许多人家小姑娘的画像,这才琢磨清楚的吧! 正胡思乱想着,萧娘子听得红鲤赞道:“萧娘子挑的这些果然都十分好看。依我看,和上次一样好呢。” 萧娘子循声望去,便见红鲤满目惊叹地看着小丫鬟收到盒中的簪子。而苏苏略带疑惑地看向她。 萧娘子促狭一笑,不慌不忙地又饮了一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出徐弘简着人送来图样的事。 苏苏先是不敢相信,待她与萧娘子的目光对上,这才后知后觉地脸热起来,连忙端起杯盏,掩饰地抿了抿茶水。 这事若放在以前,苏苏是绝不会信的。纵使如今正是情浓时候,她也一时反应不及。 苏苏脑中乱糟糟的。 原来他也会注意到她每日穿戴的首饰,所着的衣衫。郑嬷嬷和绿莺她们在服侍她的时候,总是以她为先,在她选不出来的时候才替她做主。她平日的打扮,他都看在眼里,那……他喜欢么? 若要算起来,他画图送到如意楼是很早之前的事吧,比筑云寺的姻缘符还要早上许多。 思绪流至此处,苏苏忽然很想早些见到他。但也知道公务上面不能有丝毫差错,只盼着今日不要有太多绊住他的杂事。 . 绕春楼一楼一片狼藉,从楼中杂役奴仆房中翻箱倒柜寻出来的物件铺了满地。举目望去,杂乱无章,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眼下已经按着章程走到这步,绕春楼背后的官员和楼中参与其中的妓子,都知道这是大祸临头无力回天的征兆了。俗话说债多不愁,但这些享尽荣华的人终究不想落得太过悲惨的下场,到了这个关节,费了心思把来不及移转出去的罪证藏到下人房中,是常有的做法。 此类情形,徐弘简见得多了。在肖五带着他从旁小心绕过时,徐弘简便询问起李季搜寻到的物证。 肖五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他懂的事儿不多,唯独记性好些,脚下仔细挑拣落脚的地方,一边跟徐弘简叙述今日见闻。 绕春楼作风豪阔,但凡是个有些姿色的妓子就有自己的小院。徐弘简跟在肖五后面,好一会儿才进到李季所在的院落。 一进院门,石桌上金闪闪的首饰便使得徐弘简微微侧过身子。他抬眼一看,李季正挽袖立在屋中,跟两个尚在腾挪箱笼的官差说话。 肖五轻车熟路地钻进门去,李季经肖五提醒,朝窗外看来。他一见到徐弘简,面色便松了松,赶紧招手让徐弘简进屋。 方才在屋中收拣的官差抬着一口黑皮大箱,一前一后从门中出来。徐弘简避在一侧,等他们出去后才抬步踏进房中。 肖五把人带到,又快步跑出门去办方才没办完的差事。 徐弘简发觉屋中再无旁人,侧身问道:“可有纸笔?” 李季忙了半天,这会儿终于得闲,他擦了擦椅面才落座。 李季笑呵呵地回道:“急什么急,你总要多了解几分再署名吧?” 徐弘简不作声,目光淡淡地看着他。 李季握拳轻咳一声,这才道:“这桩案子的确没多少需要仔细翻阅前情的。只是……”说着便抬了抬下巴,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 “你也看到了,这绕春楼的物件,我哪敢多碰?万一染上什么脏东西,夫人非得把我踹出门不可。”李季长吁短叹,“我连这里的茶水都不敢多喝一口。你也看到了,我没吃什么东西,肖五现在才去买吃食给我垫垫肚子呢。” 李季抬手想给自己扇扇,又怕刚碰过椅面的袖口触到脸上,讪讪地将手放下,又道:“饭都没顾上,先前只顾着把赃物账册收走,还没来得及去买纸笔,你就再等等吧。” 李季言之有理。徐弘简默了默,简单问了问在此处搜出的罪证。 李季一一答过。绕春楼的案件并不复杂,但从搜查开始,便大小麻烦不断,从递上文书到今日彻底拿下,着实有不少意外,李季答着徐弘简的问题,时不时地就要念叨一二。 说完这些,院中还静悄悄的,眼看能跑腿的人一个都还没回来。 为了忘记腹中饥饿,李季绞尽脑汁想着别的话题,好在绕春楼本就是个是非之地,他还未细想,只侧了侧头就想起新鲜事了。 李季从椅中站起,朝里间走了几步才回头招呼徐弘简跟上。 帷幔色泽艳丽,地面上也有几件散落的衣裳。徐弘简垂眸看着脚下,待停在李季身旁才抬眼往跟前看去。 先前李季一本正经说了好一会儿公事,徐弘简也就渐渐忘了肖五说过的话,因此这会儿乍然一见从床上铺到踏脚上的各式物件,徐弘简仍是怔愣了片刻。 “……你见过这些玩意儿没有?想来是没见过,连我都只是听说过。真是开眼了。”李季嘀咕着。 李季往院中看了眼,没人进来,转头小声说:“我先会儿来得早。那时还没多少人进来,那老鸨还嘴硬呢,我差人搜查时她还指着这些东西说,说是一些取乐的玩意儿,不值得细查……”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见徐弘简不出声,李季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转身瞧见有一个抽屉中还有一叠衣物,像是还没翻过。此时没其他人在,担心漏掉什么关键物证,李季只得自己上手,也顾不得会掏出什么遮不住春光的小衫了。 . 春风和暖,苏苏在小榻上休憩了片刻,等青木上楼来说徐弘简那边事情已经办完时,苏苏一望天色,才惊觉他去了这样久。 红鲤在旁护着她,小心地走下阶梯。苏苏边走边在想着,随意挑了空闲的一天出门,就能撞上办案的同僚,刑部的公务大概比她想得要更繁杂些。 马车已驱至近前,出了如意楼,没走几步就到了。 一阵风将低垂的布帘掀开一角,苏苏踩上小凳时,恰好看见那云白色的衣角。 徐弘简正勉力摒弃脑中杂念,重新思索起西临县失火案的后续事宜,好不容易才使得神思一片清明。 苏苏掀起布帘的动作很轻,带起的风声明明细微难辨,稍不留意便听不见,却在徐弘简耳中显得格外响亮,仿佛那轻薄的布帘上缀了恼人的铃铛,一碰便在他心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徐弘简别开眼,长指微动,略侧过身子,想再倒一杯茶水。 然而,苏苏清润明亮的双眸直直看向他,带着笑意凑了过来。 第47章 欲念 车厢角落的一壶茶水已然凉透, 徐弘简生了躁意,想倒一杯解渴。 苏苏唇角弯弯地将注了茶水的杯盏递来时,徐弘简却觉得, 这杯壁似乎有些烫手。 他垂眸接过,只轻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苏苏今日没做什么耗费精神的事,也就是吃吃喝喝, 方才还在如意楼休憩了片刻, 这会儿精神正好。 她方才看到徐弘简抬手要倒茶, 顺手便拿过茶杯帮他注了水。手心触上瓷壶外侧, 苏苏立时便发觉里面的水已经凉透了。她犹豫了一瞬,还是稳稳地倒了大半杯茶水递给他。 三月天气暖和,凉水却不宜多喝, 更何况徐弘简还养着伤, 近来胃口又不好。但他知道自己的状况,还要伸手去拿,应当是渴得厉害。 苏苏是打定主意的,若他只喝一杯也就算了, 要是喝完手中的这盏茶水,他还想喝, 她不会再纵着他。 见徐弘简只是浅尝一口便放下杯盏, 苏苏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马车已驶入平直大道, 车厢中稳稳当当, 桌上那杯茶水几乎都不起波纹。 方才苏苏觉得徐弘简可能觉得热, 她坐下时便往另一侧靠去。这时见他不喝那冷冰冰的茶水, 苏苏一面觉得这样对身子好, 一面又怕热坏了他。 于是弓着身子在小屉中翻找起来, 可结果一猜便知, 近日远不像五六月那般炎热,她又不常坐的马车里如何会有团扇? 没能找到扇子,苏苏面上流露出些许失望的神情。 徐弘简神色微动,问道:“是在找什么?” 苏苏直起腰,抿了抿唇:“公子不是觉得热?我想看看车中有没有扇子,给你散散热。” 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苏苏目光转到徐弘简衣摆上,视线在上头定了定,然后抬头看他,柔声道:“公子去关押嫌犯的地方用刑讯问了吗?怎么换了身衣裳。” 出门时穿的明明不是这身。如何会突然换身衣服呢,苏苏只能想到,他大概去了讯问恶徒的小室,怕是沾染了血气,衣角沾上了污水之类的。 徐弘简一贯忙碌,苏苏是知道的。以前二人相见得少,也不是谁避着谁,实在是他在朝宁院的时候着实不多,若除去夜间歇息的几个时辰,停留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外出散心,随意走走就能遇上办事的同僚,这算什么事呀。苏苏秀眉微蹙,再看向他时,就有些心疼了。 徐弘简新换的这身云白圆领锦袍,并不如他出府时所穿那身做工精良,看得出是着人就近找家成衣铺子买来的,面料微显粗糙,剪裁也不十分合身。苏苏抿唇看去,发觉他当真清瘦许多,平日还瞧不出来,换了外面的衣裳,一下就显出来了。 听苏苏问起这身衣裳,徐弘简循声望去,目光与她对上,看清她眸中的心疼之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绕春楼里里外外需要翻找搜查的地方太多,他原以为去了之后只需和李季等在房中,待人买回笔墨,很快便能结束。然而李季领他粗略见识了一番那些铺满床榻的“稀奇物件”之后,又在底下发现了两三个抽屉箱匣。 当时,可用的下属俱是在外忙碌,或是羁押嫌犯尚未归来,于是他们二人只得亲自动手。 徐弘简起初没动,说到底那些能作乱碍事的人已经被押走,纵是那房中还没翻个底朝天,某些隐秘处说不准还有重要物证,但到底眼前只有两三个小抽屉,李季既然先碰了,他一人查看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而李季翻了两件花花绿绿的小衫之后,转眼看到徐弘简悠闲地站在旁边,便不愿一人受罪了。李季把旁边一小堆东西塞到徐弘简手中,嘴上还说着什么“你比我细心,就再检查一遍”,“其他时候官差搜查都是要两人一齐动手的,你看现在就我们两个”这些话。 手中陡然被塞了这些东西,徐弘简在原处愣怔片刻,还是只能顺了李季的意思,和他一起把那几堆碎布一样的玩意儿检查了。 一切结束后。李季久在其中,在门口踌躇半晌,终究不愿就这般回府与夫人亲近。徐弘简也有意更换衣衫,二人便到客栈开了两间上房,待小厮买来两身新衣,又拿了帕子把露在外头的肌肤擦拭两遍,这才出来。 这会儿苏苏问起,徐弘简忽的有些不自在。 苏苏脸颊微红,一看便知是小睡过后。她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润嫩嫣红的唇瓣微微抿着,带着笑意。就像一个刚刚睡醒就近前来粘人的小猫,一点也不怕人,怎么看都是讨人喜欢的。 她如何也想不到他方才去的是什么地方。乖巧顺服的苏苏,和那些奇巧精致的诡异物件,完全是不搭边的。 徐弘简摩挲着指节,惊觉自己想到了不该想的东西,目光微微错开,不看她时,方才将欲念压了下去。 苏苏双手搭在膝上,徐弘简低垂眼眸,抿了抿唇,怎么她连指尖都粉粉的。思绪停顿时,苏苏十指轻轻攥了下,复又松开。 徐弘简无可奈何地一笑。苏苏的心思实在很好猜,他一见她手中的小动作,便能猜到她又要说些什么了。苏苏实在是和懵懂幼崽没多大差别,教人一看就能想见她欲做之事。可偏偏,他猜到了也奈何不得,简直是招架不住。 果然,她软声开口,关切询问。一字一词都浸了蜜汁一般,让人万分心软。 徐弘简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苏苏略带惊奇地低呼一声,“这是什么?” 苏苏不敢相信地看着另一个角落放着的油纸包,犹犹豫豫地问道:“那是……” 见她的注意力移到其他物什上面,徐弘简心中一松。 徐弘简没来得及回答,苏苏便辨认清楚了。 她看清油纸包上面的纹样,心底生出些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于是,她咬了咬唇,向徐弘简那方挪了挪,没忍住轻扯住他的袖角,问他:“我不饿的呀,怎么又买了点心。” 苏苏有些泄气,他们从停月楼出来那一会儿,她就不该好奇地打量人家那点心铺子。 这可怎么办。 苏苏咬着下唇思索片刻,还是红着脸继续跟他说:“我没那么容易饿……最近还胖了呢。” 苏苏说话时不自觉地贴近他,徐弘简定了定神,才又把视线转回到她身上。、 低头看了看她攥着自己袖角的素白指尖,徐弘简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他淡淡回应过后,苏苏也没放松,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喃喃道:“没错,是胖了吧。近来吃得好像多了些。” 苏苏眉心微皱,宋温那日请她吃了糕点,加上今日停月楼的一餐饭,的确都用得挺多。明日要再多在园中走上两刻才行。 她低声嘀咕的模样落在徐弘简眼中,他眸底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分明是很琐碎平常的事,他却想听她慢声细语一直说下去。 苏苏生得纤挑,在女子中不算矮的。不知是否是因为苏苏从前总受人欺负,徐弘简看她时总觉得她怯弱堪怜。被他抱在怀中时,也娇娇小小的,在朝宁院养了四五月也没见长几分肉。 徐弘简感觉苏苏轻扯了一下衣角,他温声道:“不胖的。” 纤腰细细,一阵风吹过他都不免要担心,是该多吃些,养得面色红润才好。 苏苏抿着唇,又往他身边凑了凑,娇娇怯怯地说:“那以后我想要什么,跟你说了你再让人去买好不好。”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仿佛怕被人听见了:“可我总觉得……” 苏苏也不是觉得长些肉是不好的。每年冬日她都丰润两分,能吃能喝身子才康健呢。但若是因为糕点吃多了才这样的,那便该改改了。兴许多喝些滋味不好的补汤,能压一压嗜甜的小毛病。 苏苏话没说完,徐弘简轻易就能想见她未出口的话是什么,目光不由从她指尖移到了别处。 自打他遇袭过后,苏苏照顾他服药时,总是满眼担忧,有几次他看见她眼睛红红的,不是暗地里哭过便是夜里没睡好。从慈济寺回来之后,她才好了,每日用饭,或是见了他,都笑得甜甜的,想来夜里也歇得好了。 郑嬷嬷在苏苏身上颇费心思,而苏苏回府后减了忧思,心境一换,气色便大有不同。一日一日下来,原本瘦得有些可怜的小脸丰润了两分,这才显出她艳丽的眉眼,整个人多了几丝妩媚。偏生她目光纯澈,又使人生出些隐秘难言的欲念。 徐弘简不愿去想的,但偏偏神思一下就点透了,明白过来她方才话中未尽之意。 苏苏面上微红,微带羞色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又凑得极近。 倏地,一簇暗火在他心尖烧了起来。 第48章 暗藏 既是任职刑部, 徐弘简自然见过数不清的恶徒嫌犯。便是回京之前,侍卫捉住暗藏的死士,他也是要亲自讯问的。在这些囚徒之中, 除了那等累世积怨、有深仇大恨的罪犯,大多数人只是在一瞬间生了歹念,随后只是顺了心意, 自然而然地犯下律例不容之事。 而此时, 徐弘简清晰地觉察到, 心底生了恶念。然, 并非转瞬即逝。 苏苏往常在他跟前话并不多,去岁刚进朝宁院时,他瞧得出, 她是又敬又怕的。他那时虽想靠近, 却怕吓着她。现下倒是不怕他了,渐渐的还大着胆子主动贴过来,与他说些琐碎小事。 她好不容易少了拘束,他本该高兴才是。 徐弘简垂了眼睫, 掩住眸中神色。 是他不好。在不当的时候对她生出那种心思。或许,在遇见肖五那时, 知道了李季是在绕春楼, 他便该推拒。无论如何都不该踏入那等风月之地, 见了些不该见的东西。最不该的, 是见她主动凑过来, 含羞带恼的样子, 脑中却想起那些物件。 徐弘简头一回发觉自己有寻不出合宜言辞的时候。 苏苏没发觉他的异常。 她方才只是顺口提了那么一句, 说了一半觉得他大概不会觉得这些小事有意思。而且, 再说下去, 就显得她有些娇气难伺候了,绿莺红鲤待她那般贴心,就算有什么不习惯的,她过后跟她们说就是了,在他这儿提了,倒有点像在告状。 不过想到近来吃食这上头,苏苏觉得该好生调一调他的膳食。等回府后,要向郑嬷嬷讨教一二。一面想着这个,一面便直了脊背端坐起来,苏苏这无意识的动作使得她与徐弘简之间的距离远了几分。 本来是靠得极近的,稍有变动就十分明显。随着苏苏坐直身子,她轻攥他袖角的手也渐渐松开。 徐弘简眼睫微动,下意识握住她缓缓抽去的手指。 待与她的目光再次对上,徐弘简忽而发觉自己的行径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了。 但这次他很快便想好了说辞,他清了清遐思,用读鞫判案一般的语气生硬道:“三月暖和了,在膳食上有什么不妥当的,跟郑嬷嬷说一声便是。” 苏苏心想,的确是要跟嬷嬷说一声的。倒没发现他的语气有所不同。于是眉眼弯弯地笑着,朝他微微颔首。 心底浅漫一重欢喜,原来他也会看重这些琐事的。想到他近来的情形,苏苏抿抿唇,又道:“前些日子刚受了伤也就罢了。怎么最近瘦得更厉害了?公务再忙,也要顾着身子才好。” 苏苏说着说着就有些委屈,她不是没让绿莺问过青木。青木那边回的话是一切都好,就是问他想吃什么,也只回随意便好。她做点心是拿手些,但平常餐饭也不是全然不会。眼看着他累成这般模样,她心下着急,他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似的。 徐弘简听出她语气中的委屈,有心安抚但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已经让顾大夫注意了用量,在他离京之前,这副身子应当不会垮得太厉害,但要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是很难的。思来想去,他若做下什么承诺,日子一天天下去,药效一显,怕是把她吓得更厉害。 好在不等他说什么话,苏苏这方已独自下了决心,她反握住他的手指,颇为占理的样子:“回去我便去找嬷嬷商量。” 徐弘简唇角弯了弯:“嗯。” 苏苏继续道:“我下厨做了什么菜,就算没有嬷嬷手艺那么好,你也吃一点,好不好?” 苏苏用这种半是撒娇半是威胁的语气跟他说话,微仰着脸期待地看着他,徐弘简无法拒绝。 转念一想,她有事做着,主动来找他的次数应当会少些,他离京前是该多避着她的。因而徐弘简只是嘱咐了几句,让她在小厨房多加小心,别烫着自己。 苏苏应得很乖巧,又握了握他的手指,就像是在做出什么承诺。 柔滑的指腹在他的指节上一碰,那处便生出一种奇异的温热,烫意直延到心底。徐弘简忍了忍才没动作。 离京前这段日子,的确该避一避她的。 . 苏苏学新东西的时候格外认真,又肯用功。之前学刺绣和认字时便是如此,眼下又急着想让徐弘简快些恢复过来,便更有了干劲。回府后便径直寻了郑嬷嬷,聊了好一会儿。 郑嬷嬷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苏问些什么,郑嬷嬷俱是毫无保留地作答。见苏苏认真听着,几乎想要今日就下厨试试,郑嬷嬷忙拉住她。 “小厨房已经在准备晚膳了。姑娘放心,我先前是去瞧过的,不会有什么差错。天色一黑,就是点灯也有照不亮的地方,若伤了手怎么办?还是明日再去为好。” 翌日一早,用过早膳后歇了一会儿,苏苏便去找郑嬷嬷,眸子亮亮的,很是期待的样子。 她这般模样让郑嬷嬷觉得有些惊讶,郑嬷嬷自然依着她的意思,一道进了小厨房,只是在厨娘们帮着收拾桌案时说了句:“姑娘晚些时候来也是可以的。早上凉水碰着还是有些冷的。” 厨房中烧水虽是方便,但许多菜蔬是不能随意用热水去清洗的,容易坏了滋味,苏苏说是要亲自下厨,当然不会是站在一边看着厨娘去做。要是事事亲为,做几道菜也是很费工夫的。故而郑嬷嬷有此一说。 两三个厨娘端了一盆清水正在擦拭,平日里虽也是干净的,但怕有藏污纳垢的地方没清理干净,脏了苏苏的手。 苏苏看着她们忙活,心中默默回顾郑嬷嬷讲过的需要注意之处。听得郑嬷嬷这番话,苏苏只说:“我笨手笨脚的,大概要多试几次才能做好。就麻烦嬷嬷了。” 苏苏其实是着急的。看大夫人那模样,根本不像是心疼徐弘简的,她自然要多顾着他一些。 郑嬷嬷微微一笑。 其实哪有什么是苏苏做不好的。依郑嬷嬷的看法,女红学得那般快,习字也是一点就透的小姑娘,做什么都不会差,何况苏苏也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进过厨房的。 郑嬷嬷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有什么看不透的?只是不说穿,不让小姑娘脸红耳热地害羞罢了。 苏苏便这样忙了起来。她也不是一连几日都做菜的,纵是开了门窗,小厨房也是闷热的,郑嬷嬷年纪大了,苏苏也不想累着她,但劝郑嬷嬷去屋里歇着,嬷嬷也不去。因此,苏苏偶尔也是会去宋温那儿坐坐的。 宋温不怎么出府,最近老夫人旧疾犯了,她更是没往外走,院里也没多少新鲜事。二人坐在一起,苏苏自然而然聊起了她在学做菜的事。 宋温体弱,又叫徐老夫人教养了这些年,灶台跟前她只去过几次,而且也只是在旁边看了看,压根没碰什么。宋温听苏苏细细讲起小厨房里发生的事,听得很有滋味。 宋温带着钦羡,眼巴巴看着苏苏:“姐姐好厉害。” 她身体底子不好,许多事都未尝试过。但苏苏做过的几样,恰好都是她能够理解的。女红,习字,还有做菜,这三样苏苏姐姐很快就能做得好。还有一个就是,能让简哥哥那样冷冰冰的性子都和软下来,真就是宋温眼里顶厉害的人了。 面对宋温纯然天真的眼神,苏苏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郑嬷嬷也夸过她,但宋温什么都没瞧见就同她说这样的好话,苏苏总觉得心虚。 回到朝宁院时,苏苏见到青木的身影一闪而过。苏苏想了下,叫绿莺等会儿叫青木过来一趟。 进门后小坐一会儿,绿莺便把青木带到了。 雪泥一路远远跟在苏苏后面来到朝宁院,院中众人都识得它,没人敢拦,雪泥便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它喵声叫着,一跃便跳到苏苏身旁,很乖巧地压住苏苏一片一角,然后卧了下来。 小家伙真是粘人。苏苏很喜欢它这样的亲近。 苏苏温柔地抚了抚雪泥,片刻后才抬头看向青木。 她还没问些什么,青木脸上就挂了笑,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儿,颇有一种已经准备好要如何答话的模样。 撇去那一瞬的疑惑,苏苏柔声道:“公子这两天又忙起来了,接下来几日哪些时候能在府中用膳?我跟嬷嬷学了几道菜,想让公子尝尝。” 青木维持脸上的笑意不便,沉思片刻后便说,大概明后两日都行,末了还说:“姑娘有心了。” 看着绿莺青木一前一后出门的背影,苏苏将雪泥抱到腿上,一下一下抚着,仍是存了疑思。 怎么感觉,他是有意躲着她呢?但青木也没瞒她,问什么答什么。 雪泥舒服地哼哼,用它软软的小耳朵在她掌心轻蹭了下。 “雪泥每日都来找我的,对不对?”苏苏低叹。 第49章 静心 雪泥哪听得懂这些。能回应她的, 只是雪泥伸出来的粉粉的小爪子。 雪泥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又爱往她身边跑。苏苏分了些心思在它身上,也无暇深想徐弘简为何不像他所说的那样, 竟然又忙得不见踪影。 青木也是眼熟雪泥的。他从苏苏这方出来,便看到小禾小苗蹲在一丛花跟前,小心收拾着一个鸡窝。 青木见过雪泥窝在那上头。心想, 还好有它。姑娘不清楚, 他却是明白的, 主子这些天都闲着呢。他在旁侧瞧着, 细微之处虽然猜不准,但主子有几分不开心他也能看出来。 青木提步往书房行去,越是靠近书房, 周遭便越清净, 这外面寻常奴仆都不敢过来的,以前便是这样。而这几日门扉紧闭的,更没人敢来。青木知道,连端茶送水的小仆都相互推着这差事。 若非必要, 徐弘简在书房时青木也是不近身的。青木轻巧地推开门又合上,在距离几步远的位置顿住, 把方才苏苏问他的话禀给了徐弘简。 徐弘简顿了顿, 指尖又翻过一页, 淡淡应了声。 青木退出门后, 他又看了几行字, 这是他翻阅数回的典籍, 便是此刻心中存着事也不妨着他看下去, 但徐弘简缓了几息, 还是将书合上。 从萧娘子那儿知道了玉簪的事情, 苏苏在徐弘简跟前的胆子一下子变大了。原先还会担心自己是不是自作主张,如今已经能自然地通过青木对他多加关心。 他返京过后,她从嬷嬷那儿学的补膳应当也能入口了吧?宋温从前那般体弱,补膳用久了也强上不少。苏苏琢磨,在他不在的日子,她要多跟嬷嬷讨教才行。 他应是比她耐得苦的。如果他觉得补汤之类的味道不好,她再给他备些蜜饯好了。 抱着这种想法,晚些时候苏苏又往小厨房去了趟,想着药性各有不同,吩咐厨娘等几日再买两个煲汤的瓦罐回来。顺道与她们讨教了一些经验。 郑嬷嬷年纪比她们大上许多,苏苏跟郑嬷嬷学的时候,嬷嬷虽是尽心,但有些事情在嬷嬷那儿就是自然而然就能做好的,苏苏似懂非懂。这样的疑惑还是要问厨娘来得更合适。因此又在小厨房待了小半个时辰。 灶台前十分闷热,苏苏出来时一身薄汗。回屋便唤人备水。 舒服地靠在浴桶木壁上,小脸被热气蒸得绯红。 苏苏有时不愿让人伺候。今日也把绿莺红鲤支出去,说要多泡一会儿。 苏苏往水下缩了缩,往屏风后看了眼,确认没人过来。这才忍着羞意碰了碰那处。 小时候也不是一天天计算着衣裳何时穿不下的。都是有一日忽然发觉穿惯的衣衫不再合身。 苏苏眼下便是如此。 也不是十分的不合身。只是走动多了或者一直忙着,过后就会有些闷。方才在小厨房待久了,那屋中又热又闷的,此时的不适就格外明显。 起初她还以为是外衫尺寸不对劲。还担忧自己近来是不是太过嗜甜了。 等稍微缓解之后,苏苏便出水,自己擦了擦。正想唤绿莺帮忙擦发,郑嬷嬷从屏风后走出来。 郑嬷嬷带了一个掌心大小的小瓷盒,近前时放在小桌上,然后疼惜地抬起苏苏的双手看了看,问道:“方才姑娘在小厨房烫了手?疼得厉害么?” 苏苏摇头,笑道:“只是不小心碰了锅边,红了一小块,现在已经消了。” 郑嬷嬷细细看过,见她手上的确没有别的伤,才放了心。随后取了帕子,给苏苏擦头发,动作甚是轻柔。 难得有与郑嬷嬷单独相处的时候。绿莺和红鲤年纪和苏苏差不多,有些事是不好问她们的。而郑嬷嬷年长,苏苏对她便多几分依赖。 略为犹豫过后,苏苏还是吐露了疑惑,望嬷嬷能解答一二。 徐弘简特地拨了时间和她待在一起时,苏苏还能大着胆子靠近。但他一有忙碌的迹象,她就不敢擅自打扰。 以前二夫人跟奶嬷嬷不避着她便说出的话,“一看就是能勾住男人的”,“不知要将人缠成什么样”,还是在她心上留了疙瘩。 她是很想见他的。但终究不想真成了二夫人说的那样。便放低声音问郑嬷嬷,她何时去寻徐弘简才是合适的。 郑嬷嬷被问住,怔愣了好一会儿。 苏苏的性子和软成这样,幸得是被小主子遇上了。若是别人见她为人着想小心翼翼到这个地步,不知要被拿捏成什么样。虽然小主子总是把心思藏着敛着不让人知道,好歹也是知道心疼人的,不会狠了心欺负。 苏苏的声音低软,直让郑嬷嬷心底柔软得不像样,一颗心一下偏了个彻底。一时间,郑嬷嬷声音更是轻柔:“姑娘关心公子,就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说法。姑娘想去便去,谁还敢拦着不成?” 郑嬷嬷拿着巾子轻缓擦拭着乌发。目光所及之处,秀颈纤长,侧脸如玉,实在养眼。美人往跟前一站,只是看上两眼都舒心不少,她们小主子应当不是那等不解风情的人吧? . 徐弘简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冷落苏苏。虽不是真想冷着她,但在外人眼中的确是如此。 小姑娘自小就粘人,长大后在别人那儿受了欺负才学乖了。起初也是有几分怕他的,好不容易才变成现在这样。 徐弘简不知怎的就心疼起来。 但暂且也只能这般心疼着。徐弘简垂着眼,鸦黑的眼睫敛去眸底神情。 终究是说不准的。哪怕皇上动用不少人马,镇国公府也施了不少力气,但穷途末路之人,危急关头能做到哪一步,谁也说不上来。 太后和她背后的赵家,多享了这么多年不属于他们的福气,是时候该掐灭这一干人等的妄念了。只有他以身犯险,才能在重重遮掩当中,把隐在背后的众人牵带出来。 纵是有人护着,加诸于他的凶险一丝都避不过。 还是不碰她为好。 . 郑嬷嬷晚间寻到青木问话。先是问了徐弘简近几日的起居饮食和服药的症状,青木答过之后,郑嬷嬷才问:“主子在忙些什么?” 按理说,没多少日子就有好长一段时日见不着,该是如胶似漆才对。 青木嘴角扯了扯,抿出一个笑。 他也不懂主子到底是忙还是不忙。总之不是公务将他绊住的。青木到底是贴身侍奉的,也看到过几回那桌案上摆的东西。 ……除了几月前就有的画卷,又多了些刚抄完的佛经。青木眼熟着呢,上月苏苏姑娘在慈济寺他就见过不少,没成想隔了不久,竟看到主子也在抄经。 青木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没听说给送子观音供佛经的呀。李季李大人和他家夫人正在备孕,青木想了下,确认没听肖五提过抄经一事。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了——主子在尝试着清心寡欲了。 虽说主子平常时候就是淡薄的性子,但有了苏苏姑娘之后多少是有些不同的。在红尘中走过一遭,终究与山中清长岁月浸出的模样有所差别。青木越想越觉着事实就是如此。 于是略提了提徐弘简手中正在收尾的几桩案件,又说了近来在翻看典籍。 . 一桩能报到刑部的案件,自然不是刑部的两三个官员就能办成的。按着章程来走,徐弘简这儿的事务已经移交给其他人,认真说来,的确是清闲无事的。他存了心想避着苏苏,每日都往公署去一趟。 青木跟着同去,趁着徐弘简在与李季说话时,悄悄去寻肖五说话。如果在子嗣上头有灵验的寺庙可拜,他总要打听清楚的。说早也不早了,最多小半年,镇国公府就能迎回两位主子了。 徐弘简和李季在屋中商谈公务。西临县失火案那个妇人已然脱罪,从牢狱放了出去,但后续有诸多琐事还要处理。那个后来被派去打探的下属尚在归途中,那无处可去的遗孤们却是等不得了。银钱的事倒好说,那些孩童受了惊吓,那妇人一身重伤却想早日赶回安抚他们。案件尚未尘埃落定,还有疑处正在探查中,那妇人要离京可不能说走就走。 他们二人都经手过这桩案件,便商量,看能不能让那妇人避开最后那一道讯问,即便上峰不批准她离京,少些奔波总是有益伤势的。 一个灰衣小仆不声不响地进屋,在另一侧角落的小案上一堆文书卷册中找出了所需的那一个,低头退出来。将书卷交到西边那屋外等着的大人手中。 两位官员往外走出几步,另一个没拿什么物件的官员嗤了一声:“徐家三子这个年纪就懂得深谙如何讨上峰欢心的门道,真是前途无量啊。” “少说这些。” 先开口那个往周围看了眼,确认没有来人,笑道:“我还说错了?你看尚书大人对他多看重。” “你还记着去年通州那事儿。不是早说了,那事办好了在皇上跟前都能留个姓名,但你想想,要出了岔子如何得了?再一个,那回不是皇上随意指的人?就他跟尚书大人在宫中藏书阁,恰好遇上罢了。那依你看,那竟是皇上也留意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生活有突发事件,更新不太稳定。谢谢小天使看到这里 第50章 绮梦 那个无辜妇人, 被牵连进失火案当中,受了大罪。李季大发感叹:“也难怪我家娘子常说负心的多是男子。你看看,这事做得太狠了。好歹是多年夫妻, 却一点不顾情分。” 西临县这桩惹人议论的案子背后的诸多细节,清楚明白地记在纸上,不容错认。那位为慈孤局出力多年的妇人和善老实, 平白无故就牵扯进来, 火中烧伤毁了容貌不说, 到头来还要面对曾经枕畔之人的恶毒面目, 实在是可怜可叹。 李季一个书香世家的公子,活了二十几年实在没听过如此耸人听闻的事件,说着又摇摇头:“这些个不成器的男人, 无仇无恨的都敢去害人性命。” 西临县这案子揭过之后, 便是那日绕春楼搜查后,小吏抄写的单子还需确认一道。绕春楼占地广,牵扯也多,那天徐弘简和李季只在最要紧的物证被搜完抬走后署了姓名, 过后官差又掘地三尺地筛过两道,又呈上来的单子则要再过目一遭。 李季顺手将桌上的一叠单子推向徐弘简那侧, 又道:“喏。这个你得空了翻上一翻。这份不急, 你若是要忙些别的, 不看也成, 我着人清点过了, 没什么差错。” 想到那日自绕春楼出来, 在逼仄车厢中的情形, 徐弘简没有马上去碰。 漆眸轻抬, 在李季脸上扫了一眼, 见他面带疲惫,问道:“没睡好?昨日在公署待到何时才回府的。若忙不过来,我这些天还能搭把手。”有正事忙着,也就不愁出府的借口了。 李季眼下青黑,偏他又不是肤黑的那一类,看上去就有些显眼。 李季笑了下,抬袖一掩,打了个哈欠,一时没答。 徐弘简眸光微动,一种猜测浮现上来,长指在紫檀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复又问道:“惹你家娘子生气了?” 李季对他家夫人是一见钟情的缘分。成婚几年都规规矩矩,没敢惹人不快,相熟的世家公子里头,李季疼夫人是出了名的。 徐弘简近日有心躲着苏苏,却还是有几分担忧的。若是她生气,不知要如何去哄才好。 看到李季困倦难当的模样,徐弘简心念一动,便问了出来。要是李季又犯了什么错,他也能从中学着点。 李季双目一瞪,支支吾吾道:“什么生气了?哪来的这话。我哄着人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生些乱子。”停下轻咳两声,李季又道,“其他琐事占了点时间罢了。你没事就回府歇着去。” 一刹的慌乱散去,李季眯着眼打量徐弘简,啧了一声,声量跟着提了提:“依我看,你才是那个需要被搭把手的。听我的,男子体虚病弱可要不得的,我那儿……” 徐弘简淡淡看去,李季便是一哑。 二人间沉默片刻,李季又把那叠仍需确认的单子往徐弘简跟前推了一截,“这些都不太要紧。你拿回去慢慢看吧。” 此话说出口,李季才又发觉这是什么单子,保不齐就有些不太合适的物件名称白纸黑字地记在上头,便改口:“随便扫一眼就行。”说完便回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青木步入屋中,一见徐弘简的面色,青木便劝他回府。 来了也有一个时辰了。徐弘简颔首,轻阖了眼,抿唇忍过漫上来的蚀骨痛楚。 . 御前的宫人刚换过炉中香,一重一重香气漫开,将殿中清冷驱散。 中央那方宽平的描金长桌上,茶盏中的茶水已然凉透,却无人敢上前,内外候着的几位宫人皆是垂首敛息,大气都不敢喘。 侧旁小室中,负责泡茶的宫人颇为紧张地朝那一方看着,只等着御前大公公给她使个眼色,她再重新沏一杯端去。 座中天子面色如水,威严迫人。唯有长侍身侧的大公公张遇敢近前禀话陈事,张遇抬步迈入殿中,守在门边的小太监就压不住喜色,眉眼一扬,朝对面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张遇刚送完刑部尚书。他行至近前,朝宝座一揖,将尚书大人留的几句话原样回禀了。 皇上合目休憩,只是眉梢微动。张遇面色不改,上前将茶盏一递,也不管原处宫人微讶的神情,只抬手让人都退出去。 皇上接过茶盏抿了两口,神色仍是携着刺人的冷意。 殿中空荡无人,良久,皇上才沉声开口:“是朕对不起他。” 张遇轻笑:“圣上英明。朝野清朗,百姓安居。眼看是一年好过一年了。便是再难,也快过去了。” 顿了下,张遇眼眸微弯,带出些真心实意的笑,又道:“下奴知道圣上是将世子当亲子般疼爱的。近来朝中无事,依奴才看,也不必忙些别的,给世子备些厚赏才是。” 见皇上神色微松,张遇紧接着便说:“世子爷还未定亲,圣上何不先备着聘礼。奴才昨日才在库中看过,今年地方贡上来的物件分外精致……往后的事,自会越来越合心意的。” . 回府时,朝宁院仅有侍弄花草的奴仆在外。连小禾小苗都不见踪影。 青木出来唤人烧水,垂手立在屋檐下,朝四周扫了一眼。朝宁院已有许久没有这般冷清模样。大约都去表姑娘院中了吧。 青木跟肖五问过,确认之后知道了不少备孕时的事项。虽是早了些,青木仍是认真记下了。这会儿看院中冷冷清清的,青木也不在意,再过不久,小小姐小公子的物件都能备上了,哪里缺这一时的热闹。 净室内水汽氤氲。徐弘简两刻前服下一粒压制疼痛的丸药,这会儿药效一发,渐渐松缓下来。 温热的浴汤松泛筋骨,热气一蒸,苍白的面容多了两分血色。 徐弘简目光垂落到左臂上,青筋微突,像白纸上横起的两道墨痕,透着奇诡。臂上的伤痕也有些可怖。他皱了皱眉,在水中又待了片刻,取过帕子将水珠随意一擦,便穿上寝衣出了净室。 苏苏不曾来过他这间卧房。但仔细一瞧,也有不少出自于她的物件。从静灯师父那儿讨来的安神香,她亲自动针做的绣帘。 看到她做的东西。徐弘简心想,她做这些倒很有一手。郑嬷嬷也说她机敏灵巧,如果没遇上他,自己开个糕点小铺,或是卖卖这些物件,应当就能过得很好了。 徐弘简眉心一蹙。还是不能让她这样过日子的,需得先吩咐人,给她备些田产地契才是。 母亲从郑嬷嬷传回去的只言片语间对她稍有了解,看样子是很喜欢她的。但若是他没能回来,把她放在母亲身边便不大合适了。镇国公府虽好,但没他在身边护着,对她来说多少是一重束缚,不如在外面逍遥自在。苏苏与小禾小苗一待便是小半天,逗弄雪泥也能玩上好一会儿,到那时,她应当也能顾好自己,过得热热闹闹的。 既然想到此事,便不宜再拖。徐弘简开箱寻出母亲这些年陆续交到他手中的店铺名录,开始为苏苏打算。 苏苏待人和气,太好说话,那些需要和市井中逞凶斗狠之人来往磋商的便要从中摘去。太繁琐费神的也不好,若要花许多心思在上面,不如兑了银子添置庄子田产。 一番挑拣过后,还剩个四五家。里面有两家做的营生都是苏苏没接触过的,但每年获利颇多,徐弘简便暂时留住没有删去。 青木领到吩咐,去那几家铺子察看。他一头雾水,不懂主子这是何意。但终究不算大事,青木也没多问,转头就领了人出府办差了。 安排好此事。徐弘简心中稍定,待湿发干透,这才缓步到书房翻起李季交付的那几纸名录。 搜查绕春楼的当日,既缺纸笔,也少人手,再加上存好物证封箱带回是顶要紧的事,那时负责记录的小吏便只简单写了物件名称和来源,忙里忙外的,好不容易没出什么差错。连后来多备的记录,都是回了官署挑灯抄出来的。 徐弘简一张一张翻过。指尖触及最后那张纸时,目光微变。 仔细一看,最后这张色泽都与之前翻过的不同。李季应当看过的,也不知这等没用的东西怎么夹在这里头给了他。 不过也是全然没用的…… 听说在那事上,也是有学识一说的。所以才会有风月之地待惯的人出手绘图。 一些不堪入目的书名而已。想是这般想的,但稍后作画时,徐弘简却不敢再画她,转而画了几朵香清粉澹的芍药。 但画中之物仍是入梦了。 落于纸面的芍药终是和绣出的不同,风姿各异。那一朵开在苏苏雪白的手臂上,叫他不敢多看。 锦缎面上的芍药花,瓣瓣娇艳。 苏苏粉唇微抿,雪莹的脸庞近日丰润两分,更显娇憨。她双臂轻抬,环在他肩上,求他帮忙解开绑在臂上的物件。 那物什,徐弘简也不知叫什么。是他在绕春楼匆匆瞥过一眼的。也不是多让人脸红心跳的东西,宴席纵乐饮酒时唤来的舞姬偶尔也有用这个以作装饰。真要论起来,和臂钏是一个用处。 三指宽的锦缎束在臂上,在纤细的上臂硬生生勒出一点丰余,更衬得肤如玉脂,软腻生香。 那一朵芍药引了他的视线,目光略微一转,便发现她所着的衣衫也和平常不同。像吝惜布料一般,该遮的地方是都遮住了,可没有余裕,动作之间,曲线尽显。 梦中的苏苏也很懂得有来有往的道理,她嗓音甜濡,轻声道:“帮我解开。我也帮帮你。” 然后攀着他的肩,仰头在他下颌上亲了亲。 第51章 流言 徐府中现居的正经主子不多, 又没有新夫人入门,大多时候都是风平浪静的。二爷新收进门的姨娘有了身孕,这消息一出, 很快便传遍了各处。 苏苏是最快知道的人之一,这消息传来时。她与宋温正待在云寿堂。 苏苏连着几天都扎在小厨房里,厨上炖汤的手艺也学得有模有样了。今日一早, 苏苏本想谴青木去问问他再确定要做什么汤。她在郑嬷嬷那儿学了不少, 但总不能摆满一桌让他喝。但一问之下, 才知道他又去了刑部。 宋温听说雪泥在朝宁院占了个鸡窝, 而且雪泥还很喜欢,次次到朝宁院都要上去待一会儿。便生了兴趣,央着苏苏让小禾小苗到她院中去, 再编一个出来。 在宋温那儿坐了会儿, 老夫人那儿谴人来请她们过去说说话。苏苏便把红鲤留在宋温院中陪着小禾小苗,带着绿莺去了云寿堂。 云寿堂里没有旁人,老夫人拉着宋温的手柔声关切,隔一会儿也轻声同苏苏说几句话。后来有底下管事前来回话, 老夫人才让她们二人到清净处去。 徐老夫人看着严厉,苏苏没想到云寿堂里还会有特地给宋温备的话本, 竟都是时下卖得最好的那几本。二人坐在清凉的小榻上翻翻话本, 小半个时辰也就过去了。 安姑姑将手中书册往小桌上一放, 便转身出去了。 宋温眼睛一亮, 兴致勃勃地拣了一本翻看起来。方才那册话本才刚看完, 苏苏犹豫片刻, 还是劝道:“看久了费眼睛。还是去园中走走吧。” 宋温眨了眨眼, 咧嘴朝她笑:“这是铺子里交来的账册。姐姐别担心, 我这会儿随便翻一翻就放下了。” 宋温换个姿势, 凑近到苏苏身边,放低了声音:“外祖母总替我操心。帮我管着这些的管事都要多雇上两个。我自己也是会算账的,才没那么容易被人骗了去。” 年前郑嬷嬷怕她闷着,寻了查账的借口带她出府。但也只是出门透透气,回来后苏苏左思右想觉得放她那儿不合适,况且郑嬷嬷也只说搁在她那儿,没说真要她帮忙理清账本这些事,过后她还是让郑嬷嬷收回去了。除此之外,她和紫云的铺子小小一个,也不需要这样繁琐。 温左手压着账册书页,右手轻轻拨动算珠,认真仔细的模样同平时大有不同。苏苏瞧着新鲜,放下话本,坐在宋温旁边,听她念叨哪家掌柜精明能干,哪个铺子经营得最长久,再时不时给宋温塞颗蜜枣。 老夫人那儿回话的声音时断时续,隔着一座屏风,一片锦帘,苏苏和宋温这边听不分明。当那方渐趋安宁,苏苏有一瞬分神。老夫人应当要差人来把她们叫去跟前了。 正此时,院中一阵吵嚷,片刻后正屋中便尽是恭贺,笑声也传到苏苏耳中。 宋温将算珠推回去,好奇地张望两眼。恰好又有小丫鬟在这片热闹中端了两盏茶水来换,宋温便将她叫住。小丫鬟说:“二爷房里的姨娘有了身孕,快四个月了。” 倒也算得上一桩喜事。 来报喜的丫鬟嬷嬷在老夫人跟前回话,又领了赏,不一会儿便欢欢喜喜告退。然而房中才清净须臾,转瞬间院中又来了人。这回比方才报喜的丫鬟闹出的动静还要大。 宋温正想着人去问问怎么了,屏风后一人匆匆走出,张口便道:“有客人来看望老夫人。”然后又劝宋温和苏苏去园中走走,避开这阵闹腾。 宋温对着账册看久了,没这个插曲也坐不了太久,闻言便着人收了东西,挽着苏苏出了云寿堂。 走出房门时,贵客还不见人影,只有一个眼神的老嬷嬷候在外头。想来应当是主家派来递消息的。 宋温好奇地扫了她一眼。徐老夫人向来少会外客,宋温瞧不出这嬷嬷来自何处。但见她打扮行止,身份应当不低。 宋温脑中还未搜刮出相关讯息,再往那嬷嬷脸上看去时,发现她竟皱了眉头打量苏苏。宋温把头一撇,挽着苏苏的手紧了紧,脚下又快了两分。 平日里府中都安安静静地没什么事,今日倒凑了巧,一桩一桩都撞成堆了。宋温领着苏苏,原本想带苏苏去匠人刚修缮过的小亭中去坐一坐,挑了条阴凉的小路。但走到一半就被一群人堵了路。 假山当中有两条路都通往那座小亭,但有一段路较为平坦,路旁的石壁上开了一方小窗,能看见石丛中一小块鲜翠的草地。五六个丫鬟凑在那凸角,边嗑瓜子边随意聊天,放肆得很。 这段路弯弯绕绕,平常府中主子很少到这处来。便是要到亭中观景,都有人提前清扫打理,是以她们才这般放松。 宋温本想拉着苏苏直接过去,但接下来她们聊的话题却让宋温硬生生顿了脚步。 “那个柳姨娘还是陆姨娘,管她叫啥呢,就二爷新收的那个,命真是好。” “那可不是?二爷就二公子一个儿子,这些年都没听到消息。仔细算算,那姨娘才进门多久,这就揣上了?” “谁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保不齐有受孕的偏门秘方。” “你们说说。当真有那等吃了就能怀上孩子的丸药?府中就三位公子,这些年也没……” 其中一个大约有二房的门路,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别说。我还真听过一耳朵。柳姨娘兴许是个‘贤惠’的,经常炖汤送去。连日滋补着,大概有些效用。” 年纪大些的丫鬟拍了拍手,让她们止了笑,随后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不过有一样我是清楚的。嘘寒问暖,下厨炖汤这些事,一日不停地凑过去,效用先不提,一颗心再冷也捂热了。意暖情浓的,可不就……” 宋温哪听过这些,安姑姑挑给她的话本子再出格也没有这样的。她当场就愣住了。 宋温脸蛋红扑扑的,苏苏扯了扯她的袖子,这才回过神来。 听得这一番话,二人都被镇住了,也没了登上小亭去消遣的心思,拐了几道弯走了出来。 回到朝宁院,红鲤绘声绘色地讲述小禾小苗编制小窝时雪泥在一旁守着的情形,笑道:“看来我要快些绣出个小垫子给它,要过了四五天还没送去,雪泥怕是要恼了。” 绿莺被她逗笑,正想说些什么,一个厨娘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徘徊,绿莺余光扫到,便提步走去问话。屋中众人玩乐之声也停了停,苏苏的思绪漂浮不定地也被牵动过去。 绿莺两三句话问完便回来禀话:“是负责采买的厨娘。她说是在外面摊子铺子里看了许久,总有一样食材买不到合适的。” 苏苏心口莫名一松:“那这事就暂且放一放,叫她不必着急。” . 翌日清晨,苏苏很早便清醒了。浅淡温薄的日光透过纱幔,映出一片亮晶晶的图案。 拥被坐起,苏苏抬手理了理散乱的乌发,想起那本该今日炖的补汤,叹了口气。 亲自下厨以示关心,是后宅中常用的伎俩。与煎炒相比,炖煮补汤耗时更为长久,在色泽口感上更不容易出错。一盅炖汤放在温水中,等人回来一揭盖子拿去便是。实乃博得恩宠之佳品。 膳房里的丫鬟没少帮二房的姨娘通房做过这类事。做得好了能领不少赏钱,这般好差事,从前是轮不上苏苏的。 昨日听得几个丫鬟的闲言碎语,苏苏骤然生了慌乱。在外人眼里,徐弘简受伤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在那二房柳姨娘有孕后,她凑巧往他房中送补汤,旁人会不会多思多想? 回来后她劝解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平复心情的苗头,厨娘又来报,说是买不着合适的食材。 当时她是松了口气。睡一觉起来,还是觉得他身子要紧。只是最好再请大夫来一次,等大夫发了话,她再在补汤上花心思,便惹不出什么闲话了。 徐弘简今日也醒得早。作为近身侍奉之人,青木早已习惯。 那药耗损精神,睡觉也成了难事。早醒个一时半刻算不得稀奇。青木又存了心思,要更稳重些,免得南下见了青竹,叫他笑话自己。于是现在打眼一看,很像有一副风轻云淡的品性。 可在外守着,青木越来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主子在净室内待了多久了,怎么还没出来?往日他虽未掐算时辰,但琢磨着,应当没有如此费时的。 莫不是失了力气,在里间摔倒了?顾大夫可没吩咐过要注意到这种程度。青木心中急跳两下。他只听说年迈力弱时会有此种情形。主子他,他应当不会到这个地步吧? 青木想来想去,又多了两分慌乱。 净室中水汽漫漫,的确是容易摔倒的。至于为什么不叫人,青木也很快找足了理由。那还用说?不提远在京城另一端的夫人如何担心,姑娘知道了不知要怎么心疼。 思及此,青木准备推门入内。恰当他双手触及门扉那一刻,徐弘简走了出来。 有手有脚……呸,全须全尾的。面色也不似往日苍白可怖,多了一丝血色。 第52章 更近 今日的补汤, 不只是苏苏曾有多番思虑,徐弘简也是想过的。 昨夜里做了那样的梦,徐弘简有些不敢见她。一盅补汤热热地端上来, 又一勺一勺喝下去,想到这期间,她都会坐在不远处守着自己。徐弘简眉心微蹙。 青木再确认一道他身上没有摔伤的痕迹, 转头就道:“厨房的人没找好补汤要用到的一样药材。主子今日可有胃口, 我让厨娘做些别的?” 徐弘简心头一松:“不必麻烦。” 徐弘简膳食上并不十分挑剔, 他这样回答实属青木意料之中, 但青木还是为他这天不能喝上姑娘亲手炖的汤而感到些微遗憾。青木想了下,又道:“那主子你等着,我去取药。” 顾大夫给的药吃下去就尝不出味道, 怎么想今天都是适合吃的, 有滋有味的日子自然要留给姑娘下厨那天。 徐弘简微微颔首,提步走进书房。 朝宁院位置偏僻,人又少。这间书房将两间屋子并在一处,内立多个书架。里头除了这些年积攒下的典籍案卷, 游记诗文这些书,还有一些是青木挑来的经书。过去在寺中待惯了, 偶尔拿起一本来看, 也不觉得晦涩, 之前又有名僧弘法, 徐弘简听过不少, 再看经文时, 心中也有所顿悟。 但近半年刑部繁忙, 他已有许久未曾翻阅过。这时候寻找起来, 也只得一层一层看过去, 慢慢搜寻。 窗畔发出轻响,引得徐弘简朝那边望去。浑身雪白的雪泥喵嗷一声,然后从小桌上跳下,朝他走来。 雪泥已经成了朝宁院的常客。徐弘简虽不清楚它每日何时来此,但总归是每日都要过来的。 雪泥步子迈得小,但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跟前。 徐弘简垂眸看着它。 好像长大了些。一天当中能把三个院子都吃过一遍,眼见着是圆润了一圈。 能陪陪她,就算调皮一点也没什么。 书房正门外说话声传入耳中,应当是来寻它的,可能是担心他在里面,不敢进来。 徐弘简正想让人进来将它抱出去,雪泥又动了动,走到离他只有半步远的位置卧了下来。 徐弘简未曾养过雪泥这样娇贵的小家伙。年纪小的时候,住持见他常是冷冷清清地一个人待着,便问他可愿到农户抱一只刚生出来的小猫崽过来养。那时徐弘简不觉得养只小猫有何乐趣,加上连日下雨山路湿滑,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若是她真心喜欢,等他回来,倒可以养上一两只。 门扉嘎吱轻响,徐弘简看向雪泥:“有人来寻你了。” 话音刚落,苏苏便出现在书架另一侧。 她的目光短暂地与他对上,而后视线移到雪泥身上。 徐弘简趁着这间隙,仔仔细细地看她。 虽是想避着她。但她一来,徐弘简又觉得,或许她待在书房陪着他也挺好的。只过一息,这个念头就被掐灭。 若这般一步步纵容自己的念想,终会抵挡不住她的祈求,要带她一道南下。 苏苏从起身到用膳,都在想要怎么安排他的膳食。不过也没想着要这般早就来。 雪泥今日倒朝宁院后在她脚边待了会儿便跑得没影。朝宁院虽没有高悬的假山或者流水,雪泥四处乱跑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的,当即就让人跟在后面去找。没想到这个不久前还有些怕人的小猫崽,胆子竟然大到一头钻进了书房。 没办法,她只得推门来寻它。 苏苏这会儿打着查看雪泥的借口,低头不语。 看着还是妥帖稳当的样子,指尖却悄然攥紧了裙摆。 她,她没料到会看到他这个模样呀! 莽莽撞撞果然就会生出麻烦! 刚才那短短一眼,没有细瞧,也是能知道他方才沐浴过。许是今日不准备出门,没有换成更贴合身形的锦袍,只穿了宽宽松松的云白色寝衣。虽也不是什么分外精致的衣裳,但徐弘简近来清瘦两分,宽大寝衣套在他身上就多了仙气,气质有如枝头霜雪般清冷冷的。 那张本就让苏苏挪不开眼的一张脸,这会儿看得她心跳都快了些许。 苏苏觉得自己果真是肤浅极了。 但始终不能傻站在这儿,苏苏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他:“公子这些天夜里歇得如何?我跟青木说了,叫他请大夫再来把把脉。” 昨日绮丽梦境在徐弘简脑中浮现,他缓了片刻,才道:“尚可。”说完后又觉得自己似乎冷淡了点,又道:“雪泥是何时过来的?会不会吵到你。” 平日里,徐弘简与旁人在一处,没多的话可说,别人也从不拿琐碎的事前来打扰。他从前也不觉得闲聊有多少趣味。临到头要用时,才觉得自己口吻生硬,找不准哪些细节是她所在意的。看来李季话多,也不是全无好处,他们夫妻相处,李季应当能会逗人开心。 苏苏愣怔片刻,才回道:“也没多久。它乖乖的,不吵人。” 他问的话,像是把雪泥当成每时每刻都需要有人看顾的孩童。不足七岁的小孩才耗神呢。大概他也没养过孩子,也没养过小猫,才有这一问。 苏苏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因着二夫人的逼迫求助于他之前,只见过寥寥几次,打那时起,她就从他人口中得知他性情清冷。后来进了朝宁院,也不敢多搅扰。 但不知何时起,他变得也会寻着法子与她多说两句话。 郑嬷嬷常说她顺人心意,很是贴心。照她看来,最当得这话的,是他才对。 想到这个,苏苏微微仰起脸看向他,唇角微弯。 他怎么这样好啊。这样想着,苏苏也这样说了。 “西临县那桩案子,公子费心了。红鲤在府外听到很多夸赞之词,她说给我听,我才知道背后还有那么多曲折。若不是公子和李大人,好人又得受多少辛苦?”苏苏说着这话,觉得自己实在是笨嘴拙舌。其实她想说的短短一句就能表达清楚,但此前习惯了与他隔着几步说话,还真没几次是她主动凑过去的。 这距离一远,出口的话就变了滋味,像是敷衍的恭维。 他离京的日子两双手都能数过来,守着这规矩做什么。更亲近一些的事都做过了,靠近一点又不过分。 苏苏轻咬下唇,而后迎着徐弘简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轻轻扯住他的袖角。一重欣喜在心底漫开,苏苏仰脸看他:“公子真好。” 声音甜软,直触到徐弘简心底。他垂眸看着她泛着粉色的指尖,心想,还好她不若梦中那般大胆。 他其实没什么好的。 终归是他生了恶念。 她本来就不是胆大的。不管是库房的那次亲吻,还是醉酒后曲廊里的那回,她都像被他吓住,娇娇怯怯的,很受不得的样子。 苏苏总是分外乖顺的。她想这样拉着他的衣袖,就让她拉着就是。 苏苏站得近,肩颈曲线秀丽。偏生今日还穿了粉润的衣衫,衬得裸露的一片肌肤白玉一般软润。恰似藏在薄软花瓣中的白玉团子,娇柔可怜。既让人怜惜,又不免生出想要握于掌中把玩的心思。 衣襟之上也是绣工精致。淡绿的藤蔓随意地延伸上来,只在贴合锁骨下侧那处绣了一朵鲜活的小花。上衣又极为合身,那一分艳丽色泽贴在她玉润肌肤上,倍显妩媚。 目光在上面停了片刻,徐弘简闭了闭眼,只好侧过脸看向另一侧的书架。 松柏木的书架上,满满一层都是经书。然而,徐弘简耳尖微红,无暇注意这等细节。眼下,哪怕是在香火缭绕的殿宇中,他也是很难不对她心动的。 都怪他。 苏苏只想拉着他的袖角,如此就满足了。在他这里,却不是的。 在他昨夜荒唐梦境中。她被欺负得颇为可怜。到最后只能软着嗓子喊他夫君。 想到梦中场景,徐弘简忽然发觉自己有多恶劣的念想。 若不是为了那万一的可能,他怕是早忍不住。 好在,苏苏也只会做到拉他袖角这个地步。 苏苏的确是容易满足的。指尖触到他袖角,便能兀自开心许久。但凡事不进则退,苏苏忽而想在做点什么。 正一边品味着甜意,一边思索还能如何亲近,雪泥悄无声息地从苏苏身后经过,蹭动她低垂的裙摆。 忽然间来这么一下,苏苏被吓得不轻,唯恐自己不小心踩到雪泥,慌张间只能向徐弘简怀中躲去。 拉住袖角那只手也顺势松开,靠到他怀中时为稳住身形,不得不将他抱住。 徐弘简僵了僵。但苏苏并没发觉。 雪泥好似也知道自己差点惹出大祸,又沿原路回去,从支开的小窗跳了出去。 徐弘简等着苏苏松开自己,但她好像并不想立即退开。 见她仰着小脸,眸子亮晶晶地望着自己。徐弘简无奈地暗叹一口气。 第53章 隐瞒 很久之前, 苏苏便知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如今情投意合,心更是完全偏向他。 不知怎的,就总想要抱抱他。 若不是那日从库房里出来, 缝补棉被穿针引线时她走神让针扎了一下。苏苏是很难相信将她困在架子上攫取的人是他。 之后她回府,能感觉到他对她一日胜过一日的体贴。但那种亲近却再未有过。 思及此,苏苏面颊微红。好像是有些不知羞了。 但她的确是想贴近他的。现下抱着他, 比方才拉着袖角更开心! 徐弘简由她抱着, 手臂微抬悬在她身后护着, 也不敢碰上她后腰。 苏苏仰脸看他的时候, 眼珠像剔透的琉璃珠子,干净纯然。 等了半晌,徐弘简终于等得她开口:“公子这些天是不是在服用药丸?” 她目光关切, 徐弘简沉默片刻, 并不想对她说谎,还是点了点头:“青木跟你说的?” 如果她是问的青木,青木是挡不住的。但应当也只知道他在用药,具体的药效是不会透露给她的。 苏苏微微一笑:“不是。青木才不会跟我说这些。是我闻到了。也没见青木隔三差五地起炉熬药, 屋中也没有类似的香料,也只能是这个了。” 药香很淡, 她凑近才闻得到, 还是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的那种。 徐弘简索性挑些好事, 轻声道:“用量减了。大夫也调了方子, 说是不久后就能停药。” 苏苏信了。她想了下, 还是坚持要再请大夫来看看:“我已经让青木顺道请大夫了。总不好叫人白跑一趟。” 徐弘简微微垂下眼, 看她如此坚持, 自是推拒不得, 于是应下此事。 青木也算机灵的, 应当不会去外面医馆随意叫位大夫过来。找个相熟的进府一观,也就瞒过去了。 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后,请来的大夫给他把脉之后,神色复杂地抬眼看了看他,撇了撇嘴,说出的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然后提笔写了几行膳食上的忌讳。 苏苏捏着锦帕在旁边看着,皱了皱眉。 这位大夫一看就是从医多年的,把脉的时间也足够长,望闻问切样样都做了。可她怎么觉得就不对劲呢? 爹爹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很小,唯一留有的印象就是他是行医救人的。爹爹医术不算上乘,也从不在乡亲邻里那儿多收钱。但苏苏此时总觉得,今日来的大夫至少也该开个调养的方子。 不是说他要坑蒙拐骗她才踏实了。而是这位一看就是市井中行医的,平素来往人家都是平头百姓。自然,在平常街巷开个医馆,年头久了也能练就一身医术。但赚钱的机会,说到底还是富贵人家来得多些。 徐府不算铺张豪奢的,但他进了朝宁院一看,也应该知道今日遇上的是不差钱的主。怎么就不趁此机会,多说道几句呢?再是医者仁心,也要养家糊口。 特意请来,还不给人开方子的。苏苏只见过两种,一是确无大碍,温养即可恢复的。另一种,便是没得治了……说得轻一些,那也得是用了重药,担心再服用什么,不小心损了身子。 苏苏站在大夫身侧,看他随意写了几行便拈起往桌上一拍,有些不安地望了眼青木。而此时青木神色轻松地立在徐弘简手旁,还与他说了几句话。 罢了,青木办事妥帖,应当不会出岔子。 . 紫云的表嫂还有两天抵达京城,进京途中出了点小插曲,不然早该到了,也是好事多磨。 紫云原来是不信神佛的,但自从在慈济寺与表兄重逢,她自此改了想法。前些天京城周围下了场小雨,偏偏她店中雇来的大哥遭了难——毛毛细雨就让屋前的树倒了一棵,倒下来砸到他家厨房顶上,破了好大一个洞。 近来正是结伴出游的时节,店中单子不少,但紫云也不能不放人。挣钱就为了养家的,什么都没有自家妻儿老小的安危重要。每月的银钱能供着一家人吃喝,是这个道理不错,但总归是要有柴火灶台才是真能做出一锅饭来的。 好在紫云实在勤快,把连日增长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紫云这般能干。而苏苏能干的也只有适当催一催打家具的木匠。 忙完了出城踏青这一波,紫云想来想去还是得去寺中拜一拜,也约了苏苏。 苏苏自是欣然前往。 青木看着走出院门的一列人影,忽然生出种奇怪的感受。 他家主子,这是带病独守空房了? 青木眉头紧锁,然后又松开。罢了,也都是……求仁得仁了。这些天下来,青木也瞧出来了,主子是在尽力躲着姑娘。 端稳手中的茶水和点心,青木来到书房。这日不冷不热的,书房前面那秋千上也不会坐人,青木支开一半透透气。 “她出府了?” 细颈瓷瓶中的花枝也该换换了,青木正琢磨着这个,冷不丁地听到主子发问,愣了下才点头:“姑娘带了绿莺红鲤两个,才刚走。” 青木一说完,就见主子嗯了一声,垂眸又翻起书来。 青木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自然修得几分看他脸色的功夫。见他如此,青木还是有些诧异的。 就出府与友人聚一聚都念得紧,那之后回镇国公府,迎来送往,族亲交际,那才费神耗时呢。 . 苏苏到了约好的地方,没见到紫云,却见到紫云打发过来传话的小姑娘。是隔壁店主的小女儿,拿了紫云给的糖,笑眯眯的,很是开心。 “紫云姐姐又忙起来啦。店里来了好几位客人。”传完话便抿着糖回去了。 紫云挑中筑云寺不为别的,就因为它离得近。约好见面的位置恰好在店铺和筑云寺中间的位置。这一带也算繁华,苏苏跟着紫云来这边问过,随便一个铺面的租金一年的租金都抵得上紫云如今那间两三年的开销。 这天阴晴不定,来时一路春风和煦,到了这条街上偏有重重阴云在头上笼着。绿莺在四周看了看,还是在旁边茶楼里避一避才好。 一层座中坐满了人。中央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戏,已经开场有一阵了。 一行人到二楼厢房入座,品茶赏戏的,倒也自在。虽错过前半场,但仔细听上一会儿,也大致能明白这其中的故事。 前情不明,但这后半场为民请命的故事倒编得很好,跌宕起伏的。听戏这类消遣,于苏苏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以往徐老夫人请过几回戏班子,那时苏苏都忙于差事,生怕出差错得罪贵客。 这戏好坏她是辨不出来,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小厮又换了壶新茶,往外退去时步子放得很轻。他正要退出去时,一道尖利的碎裂声响起,小厮肩膀一缩,打了个寒战,他急忙抬头往屋内一望,他送来的那壶茶水稳稳当当停在桌面上。 不是这间发出的响声。小厮呼出一口气,朝往来的绿莺点点头,将门轻轻带上。 红鲤进门后没出去过,听隔壁也没出现打斗声,好奇地偏过头问绿莺:“你出去过。有看见隔壁是什么客人?怎么来看戏都这般暴躁。楼下那么多人都坐得稳稳当当的,也没谁招惹呀。” 绿莺凝神听了下隔壁动静,才压低声音说道:“我打门前过的时候,只听了一耳朵。隔壁不知是谁家的小姐。” 绿莺想了下那捧着点心进去哄人的丫鬟,觉得那小姐顶多就十二三岁,气恼了稍微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 果然,到这出戏结束,隔壁都没再有摔杯碎盏的迹象。 座中数人看得津津有味,苏苏偶尔还能听到他们在底下悄声议论。 苏苏不怎么看戏,却也知道像这样颂扬官吏还能满座的情形是少有的。后半段也不算过于精彩,想来应当是前半截有意思得多。 下楼时外面飘起小雨,一行人只能在屋檐下暂时躲一躲。红鲤以手遮脸跑去马车上取伞,苏苏在茶楼大门外的角落,望着丝丝细雨发怔。 入了三月,京城这等干燥的地方都开始落雨。不知南方四五月又是何模样。还是吩咐青木多备些鞋履为好。 这茶楼并不气派,在一楼听戏的客人是那种手上有点闲钱来此消遣的,但也爱惜银钱,若是桌上的花生米、糕点之类的还剩的多,戏台上没人了,他们照样坐得稳稳当当,和旁边的人攀谈起来,就着茶水把盘中的东西吃下肚。 等红鲤取伞的这空当,又有几个客人走出来,一瞧这绵绵雨丝,有的不管不顾地就走了出去,有的也不急,跟着挤在屋檐下头。不一会儿,苏苏便又往边上挪了几步,给他们让出位置。 有闲人的地方,总少不了热闹,一群人没站多久,又有人就地聊起来了。不认识也没关系,他们就聊起方才台上的一场戏。 苏苏从他们三言两语中,才知道这戏本是写的一个活例子。 这戏在京中演着,就有久居京城的老人说,这戏怕是宫中的皇帝老爷都看过! 但论起见识,还得是走南闯北的行商之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就说:“这事就在我们县发生的!老大爷没说错,哪能胡编出这种戏本来。我在外面跑,当时没见过曲大人,但听乡亲们说,他一道折子保住了我们县好多顶乌纱帽哩。” 柔婉的劝解声响起。 “主子别生气。他们哪知道内里详情,嘴上谈论的不过是有心人编出来的。实乃荒谬。” 苏苏循声望去,见到一个精致纤弱的小姑娘。她打扮得华贵精致,腕上一环玉镯便很是不俗。小脸瓷白,下巴尖尖,双眸漆黑圆润。 苏苏有些惊讶。这小姑娘一看就很乖巧,和她想象的摔杯碎盏的人有些对不上。 那小姑娘听了丫鬟的话,粉唇抿了抿,轻轻点头。是不与他们一般见识的意思。 抬眸时恰好对上苏苏的目光,小姑娘气鼓鼓地瞪了苏苏一眼。当她目光移到苏苏手中拎着的东西时,又将头撇开,哼了声:“罢了。” 先前小厮听得她们之后要去筑云寺,便好心地提醒她们筑云寺除了初一十五都不供斋饭,最好是在附近用了午膳再过去,又说楼下小摊卖的板栗很好吃,可以称一些带上,到时垫垫肚子。 苏苏很喜欢热乎乎的板栗,在摊贩那儿买的总比自己弄出来的更好吃。跟着紫云是饿不着她的。但……想到朝宁院的大人和小孩儿,就买了一些,两个网兜装着颗颗饱满的板栗,正被她拎在手上。 发觉对面的小姑娘打量板栗,苏苏不自觉地缩了缩手,有些不好意思。一个人买两包,好像是有些多。 但转念想到加上绿莺红鲤,她们可是有三个人。这一点尴尬也就散了。 或许,小姑娘是想问她在哪买的? 恍神间,苏苏往四周一扫,发觉那位小姑娘已经被奴仆簇拥着上了马车。 第54章 往昔 应棠今日心情不是很好。 云清一看就知道主子还在生气, 从茶楼出来,上了马车就递了杯茶水给她。 见应棠接了过去,云清缓了口气, 劝道:“还有十余日,将军就回来了。国公夫人差人递了信,说是南园已经让人打理过了, 姑娘若在家闷得慌, 可以去散散心。带几个玩伴陪同, 也是可以的。” 应棠脸颊圆乎乎的, 纵是生气也吓不着常侍身边的丫鬟。她这会儿嘟着嘴,双颊泛粉,抱怨道:“爹爹就是个大骗子。去跟他的战马过一辈子吧, 我一个人可以的, 没人管也死不了。再说,还有姑姑见我可怜,总顾着我。” 云清已经习惯了,只垂眸听着主子吧嗒吧嗒说话, 不置一词。 应棠喝够了水,将杯盏一放, 又想起另一事来:“姑姑的南园景致不错, 但我一个人过去怪没意思的。哪里能寻到陪我的玩伴?族里的几位堂姐就算了, 姑姑说的该不会是江家那几个吧?” 云清暗叹一口气。看着主子明亮的眸子, 蓦地心疼起来。 她们家大将军战功累累, 对唯一的女儿也很是疼爱, 无有不应。但唯独就是陪女儿的时间太少, 又没迎进继室夫人。镇国公夫人与去世的将军夫人是故交, 又与大将军有些亲缘。她们一个儿子远在千里之外, 一个父亲常年驻守边疆,国公夫人对应棠就多了几分疼爱,在应棠小几岁的时候,常把她带在身边。 应棠的几位堂姐早就被父母嘱咐过,对她要让着点。后来见她又与镇国公府来往密切,更不敢随意待她。应棠觉得没趣,若非必要是不和堂姐凑在一起玩的,反而和父亲几位同僚的儿女来往多些。 想起那几位小姐,云清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她实在不明白,这些养在闺中的娇小姐怎么一个比一个胆大,面上看着乖巧得不得了,背地里气势汹汹,连架都敢打。要说乖巧,大概也只在征战归来的父亲面前勉强乖一点。 云清又叹了口气。她们大将军再不回京,府里就没人能管得住小姐了。 至于国公夫人。那位是纵着宠着的。 应棠无聊地揉着锦帕,回忆道:“我只是参宴的时候凑巧和江家几位姑娘坐在了一起。喏,那个最小的,遇事就知道掉眼泪,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子。爹爹前些年还说我娇气,他就该去看看她。至于江二,年纪是比我大些,但性子也没那么好,在我跟前,那都是忍着脾气呢。” 高门贵女之间的往来并非全看喜恶,应棠心情不错时还能和她们坐坐,但觉得烦了也不会委屈自己。 应棠想到最近的传闻,撇了撇嘴:“那江二难得胆子大一回,却撞上块硬骨头。” 云清倒茶的动作一顿。最近江二小姐被江夫人拘起来不得出府,显得传闻更真了两分。 “那徐家三公子有什么好?值得她闹成这样。”应棠又抿了口茶,“等简哥哥回京,她才知道什么是天人之姿。不过,她也配不上简哥哥。” . 将板栗交给绿莺,让她们带回去。苏苏挽着紫云,说着话往筑云寺走去。 说来也奇怪,不年不节又没斋饭的日子,筑云寺人还挺多的。 苏苏看了眼挤挤攘攘的沿街小摊,拍了拍紫云的手,语气轻松:“你看你挑了多好的日子。就是吉日,才会有这么多人嘛。” 紫云转头在苏苏脸上捏了一把,叹道:“你这么贴心,我都不舍得放你回去了。” 苏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哄人哄惯了,差点说出“那就不回去”。苏苏咬住嫣红下唇,忍住了。 他离京之前,她还想多和他待一会儿。 好在紫云没在意,两人在人群中靠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踏入筑云寺。紫云很快便给完香火钱从殿中出来,她一出门便捂着肚子,说道:“我饿得不行了。快,你想吃什么,咱们赶紧去。” 紫云大概真是饿的厉害,从石阶上下来时就趁着站在高处的优势四处张望,还没踩到平坦的地面上,紫云便找好了目标。 “我去买两个小馅饼,等我买回来,我们再去吃馄饨。等我,不要乱跑。” 苏苏哭笑不得,朝她挥挥手:“去吧。丢不了。” 京城中最安全的地方除去官府,就属寺庙了。多年前有异国贼子借着交流佛法藏匿在寺庙中,生出不少是非,加上今上对于一些歪门邪道颇为厌恶,之后在寺庙周围巡逻的人手都添了两成。 在慈济寺烦扰章大娘的那人,也是被山下官差押走的。比青木亲自送去要快得多。 站在这筑云寺门口,和立在大理寺门边上区别也不大。说起来严查寺庙中滋生是非的提议,还是大理寺提出来的。说是到寺中烧香拜佛之人,多受疾苦困扰,找麻烦找到这样的人身上,实是恶性极大,令人发指,后来就改了罪罚轻重,在那以后几乎没有会在寺庙内外闹事的人,醉汉莽夫都不敢一试。 因此,苏苏很安心地站在墙边上。当有一个体型壮硕的男子朝她走来时,她也只是看了一眼,没十分在意。 当那人停在两步远的位置不动,苏苏这才发觉不对,又偏过头细细打量。 王琦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站在苏苏面前,黝黑的脸微微泛红。他攥了攥手,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王琦知道自己再无可能娶她为妻,但仍止不住地感到紧张。 苏苏今日粉黛未施,一身淡绿色衣衫,青竹一般清雅动人。这一身和那年夏天她回村穿的衣裳有些像。王琦不禁回想起那个下午,一时沉浸在思绪中,当再次与苏苏看来的视线对上,他才回过神来。 苏苏第一眼没认出王琦。当时他虽搭手帮了忙,但也在那一两天内见过。王琦走近,又停在两步远的位置不动,她细细一看,才从记忆中扒拉出他的名字。 “王大哥,你找我有事?” 王琦脸上又红了一层,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他往旁边的摊子看了眼,压低声音:“是有事。” . 苏苏一直知道舒二和林氏不是好人。也没想到他们没良心到这个地步。 王琦说舒二他们收了聘金。苏苏没想过他们还能惹出这种麻烦,当场就愣住了。王琦又道,知道她在徐三公子身边,林氏的保证是不作数的,而且徐弘简已经派人寻到他,按他给舒二夫妇的数目翻倍还了他。 若说她乍然得知此事是措手不及,惊讶非常,王琦后面讲给她的消息,则让苏苏生出不可遏止的怒气。 他们竟将她父亲留存下的书籍一一变卖了。 母亲去世时,苏苏才五岁上下,依稀记得娘亲温柔的面庞,和哄她入睡时哼唱的小曲。除了苏苏那时经常捏在手里玩的小铃铛,娘亲留下的其他物件,苏苏是一概不知。 长大后回想起来,娘亲带着她在舒家借住,不过是因为六月山洪阻断了进城的必经之路,那时应该不算穷困潦倒,大把的银钱都是在娘亲卧床后花出去的。 苏苏回忆起一个天光和暖的下午,她泪眼朦胧地窝在娘亲怀里,不住地掉眼泪。 那时娘亲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苏苏记得,娘亲细瘦见骨的腕子上还有两个精致漂亮的细手镯。那时候她身子已经不行了,林氏那一年的面貌还不似如今刻薄,从旁劝她再变卖一些物件换两副药来吃。 娘亲虚弱无力,苍白如纸,捧着苏苏脸颊的手心却很暖和。她只是笑了笑,用指腹小心地擦去苏苏的眼泪,叹了口气,“总要留些东西的。” 是爹爹送给她的,所以娘亲想留着它们吗? 苏苏很久之后才明白,娘亲是想到她走后,无父无母的小苏苏从此没了依靠。那是留给她的。 就这两条细细的镯子,苏苏都是在娘亲下葬后好些天才想起来,哭闹了一场,才使得林氏把东西拿出来。 至于父亲,苏苏几乎不能回想起他的面容。只记得,他还活着的时候,是个邻里都称赞的好大夫,对她们母女俩极为温柔。 他总是伏案忙碌,娘亲虽不认字,也看得出他写的字歪歪扭扭,经常笑话他。苏苏记得自己稚气地指使他,让他放下书,多陪陪她们。 爹爹丝毫不生气,笑眯眯地在她脸上捏了捏,“就是写得丑,才要多练呀。我们苏苏,以后多看多做,一定什么事都做得好。” 第55章 私欲 短短一场会面, 苏苏彻底换了心境。紫云捏着两包小馅饼回来,兴致冲冲地要喂给她时,苏苏也只是勉强吃了两口。 原本说从筑云寺出来, 晚些时候到紫云她们的新宅子去坐坐,但今日这般遭遇,苏苏也没了心情。 爹爹还在时, 她们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留下的书籍自不会是价逾千金的孤本, 苏苏从王琦那儿听来的消息, 也是说舒二像集市卖菜的贩子一样, 是自个儿拿着四处找买家的。 回府的路途中,苏苏垂眸敛眉,脸色罕见地冷落下来。 来接她的红鲤颇为担心地偷偷瞧她, 心知是出了事。一路无言。 苏苏心里存了事, 对外物的反应就比平常慢些。当她在园中被人拦下,苏苏无波无澜地听云寿堂出来的丫鬟说了好几句,才偏头看过去。 “……老夫人已把人扣住,分开审问。也发了话, 这大概是场误会,和娘子您是无甚干系的。但既然人找上门了, 也不必找其他日子处置, 索性今日就把话说开。所以, 还是得劳烦娘子往云寿堂去一趟。” 苏苏定了定神, 才明白过来。 她还没去找他们。舒二和林氏竟走了连翘的路子主动找上门来? 若今日没在筑云寺巧遇了王琦, 他将诸事告知于她, 回府后骤然听闻这场乱子, 她定是要慌上一阵的。但既大致明白了情形, 苏苏心中并不慌乱。 徐弘简比她还先知道舒二夫妇背地里干的丑事, 还加倍返还了王琦的银钱,便表明他是毫不在意。且老夫人眼下只是听了连翘的一面之词,派来的丫鬟话里话外又净是安抚之意,那走这一趟便没什么好怕的。 红鲤没遇见过这种事,在她们刚被拦住时慌了一慌,待那丫鬟将话说完,红鲤心中就安定下来。 这丫鬟来时步履匆匆,见着她们时才松了口气,红鲤便知道那三人在云寿堂闹下的动静定然不小,大夫人和二夫人那儿怕是都得了消息。二夫人从前打过的主意,红鲤后来也从府中听来一些,如今二夫人身边的人对姑娘礼遇有加,也只为了多寻个缘由与朝宁院来往。在今日这桩有关三公子仕途的事上,二夫人未必能给她留情面。 遇到这种事,掌管庶务的二夫人要起了心思到云寿堂来掺和,老夫人就是想尽力压下来以保全姑娘的名声,怕是难了。 于是,在那丫鬟好声好气引着苏苏往云寿堂去的时候,红鲤飞快地跑回朝宁院叫人去了。 . 连翘垂首跪在厅中,已有一盏茶的工夫。 老夫人靠在软枕上冷眼打量她。连翘将手虚搭在膝上,不敢直视。 老夫人前段日子犯了头疾,连日喝着汤药,屋中尚有一丝浅淡的苦涩,但更多的是令人舒心的沉水香。 在她带着舒二和林氏来到云寿堂,禀明来意后,里外的仆从都叫人打发出去,此刻这里间静得落针可闻。连翘闻着鼻尖萦绕的沉水香,嘴角克制地牵起弧度。 徐府待下人再好,她屋中都用不起这上等香料。 苏苏也不该用,那些富贵锦绣本来就不属于她。她最多也只配和自己屋中一样,用些驱虫祛蚊的香囊。 连翘甚至在想,若苏苏被三公子赶了出来,从朝宁院的娇贵主子重新变成那低头乞食的丫鬟,二公子把苏苏收入房中也不是不行。 三公子徐弘简尚且有为官的名声需要护上一护,二公子却是没这个烦恼的。徐丨明甫这辈子也就做个依仗父母的纨绔子弟,他自个儿也是不在乎这些的。再说,二公子对那狐媚子念念不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自己终究算先来的那个,等苏苏进了紫竹院的门,伏低做小,看她脸色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想到这个,连翘倒有些后悔没提前跟林氏打声招呼。若林氏一个不注意,把苏苏说得太过不守规矩,老夫人生了气直接将人发卖了,她还如何拿苏苏去二公子面前邀功? 思绪流转间,门上的锦帘被人掀起,而后那掀帘的丫鬟低声将人请入。 连翘垂着头颅,余光瞥见苏苏的一片裙角,她不禁攥紧手心。 苏苏四平八稳地走至近前,朝老夫人施了一礼,还没说什么,老夫人便慈蔼地看向她,温声道:“好孩子,别怕。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到里面那间去歇着。” 苏苏侧身看去。此间跪着的确是仅有连翘一人。徐老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答道:“另两个由嬷嬷领去了。一个胆小如鼠,另一个那把嗓子闹得我头疼。” 徐老夫人倏而淡了神色往连翘身上看去,声音却还是柔和的:“你若想见他们,便去吧。若是不想,歇着就是,云寿堂的人久不经事,但还是可用的。” 连翘让老夫人冷冰冰地看了一眼,头都不敢抬,几乎怀疑自己耳朵生错了位置。 该是她听错了吧? 若不论出生,三公子算是这一辈当中最出色聪颖的一个,虽缺了大夫人这般不遗余力为儿铺路的生母,但日子还久,未来定是能胜过大公子的。 亲族助力不足,要再往上爬,一身清名便是最金贵的东西。老夫人怎么敢说这种话?苏苏就是掉在手里的金疙瘩不成,冒着风险都要保下? 看着苏苏的背影,连翘心跳急促两分,咚咚两下撞得她指尖都微微颤抖。连翘急忙出声:“老夫人,奴婢……” 徐老夫人将支额的手放下,虚搭在扶手上,冷冷淡淡向连翘扫去一眼,语气携着威严:“急什么。将你如何遇上他二人,又为何带他们入府的事,再细细说上一遍。” 连翘微愕,她在第一回见到林氏,便知道她是想扒着苏苏谋求好处的,连翘一开始就留了心眼,这会儿老夫人问起,她一字一句答话,也没乱了阵脚。 . 林氏二人所处的屋子不远,不过片刻就出现在眼前。两个粗使婆子在几步远的位置守着,不让人进,见老夫人跟前的人带着苏苏前来,才挪了步子。 薄薄的一扇门扉上雕花刻纹,屋中没有半分声响。丫鬟上前推开,嘎吱一响,淡白天光在黯淡室内又亮了一重。 林氏说到底还是个乡野村妇,从前泼辣的那股狠劲也就对着乡里乡亲使一使,真到了丹楹刻桷的官宦府邸,从侧门一路到云寿堂所见的富贵景象,已让她乱了心绪,再想起苏苏眼下跟着的男人是个掌管刑狱的大官,慌得一双手都在抖。 全凭着那个要借着苏苏翻身还债,去过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的想法支撑着,她才没在那老嬷嬷问话时把一切都抖出来。 那老嬷嬷一身打扮值多少钱,林氏瞧不出来,但她能觉出这是老夫人跟前很得用的能手。问话时一身气派,把林氏吓得不轻。若再叫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用点手段,林氏觉得自己怕是撑不住,但嬷嬷也没细问,居然把他们留在这儿就走了。 她都有些撑不住,更不说舒二。嬷嬷走后,他们之间一直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林氏再笨也反应过来,他们是被那个叫连翘的大丫鬟骗了!起初说得好好的,她带他们去三公子院里见苏苏,把事情都说清楚。结果带他们进府来的却是云寿堂。 林氏想拿这事要挟苏苏,想着她一个小姑娘有了疼她宠她的男人,正是颜色好的时候,定是愿意花些银子解决的,往后他们再捏着这把柄,时不时要些钱财,日子就好过了。 但闹到老夫人跟前,就说不准了。这些高门贵人都重名声,说不准就把苏苏也撵了,还要怪他们直愣愣地跑来,闹得脸上不好看。若是这样,他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连翘给的那些钱抵了利息,还有大半都欠着呢! 想到到手的舒坦日子可能化为泡影,林氏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难受得紧。她甚至想,要不就跟老夫人说是他们搞错了,保着苏苏在徐三公子那儿的几分宠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门扉由外推开时,林氏半边身子都在阴影当中,她抬手挡了下日光,才眯着眼睛看清来人。 苏苏抬眼看去,目光从他们身上流过。 舒二丧颓,林氏不安。 她粉润的唇瓣抿得紧紧的。林氏恍惚看去,竟从她脸上觉出两分张皇,于是蹭的坐直身子,“苏苏,你可算来了。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 送苏苏过来的丫鬟将门带上退了出去,林氏从缝隙里往外瞧去,外面的人都退得远远的,她这才继续说下去:“你多享了富贵,这是好事啊,怎么不让人回来跟我们说说?若你早些跟我们通声气,哪里会有今天的事?我俩好歹比你大,多知道些事。” 林氏发白的脸色重又红润起来,说话也不结巴了:“你看。还是得有人提点吧?那贱种,竟诓骗我们。是你在啥时候得罪人家了?不过也不要紧,我和你大哥受些委屈没什么。” 舒二弓着身子不说话,眼神闪躲。苏苏看他一眼,林氏这番话荒谬得令她懒得多费口舌,苏苏只道:“他不是我哥哥。再有,你们做的也不只是这一桩错事。” 林氏不以为意,心中还挂念着那骗了她的连翘,又道:“好妹妹,嫂子有什么不好的,你说出来,我给你赔罪就是了。” 第56章 祸水 林氏说话时, 苏苏冷凝着眉眼打量她。 林氏尚且沉浸于报复连翘的畅想中,没注意到苏苏的脸色,舒二这会儿在旁边倒看了个分明。他苦着脸拉了拉林氏的袖子, 林氏也没理他。 林氏絮絮叨叨说完一番话,笑眯了眼往苏苏身边蹭,抬手想来拉扯。 苏苏往旁边退了半步, 冷声道:“与其做你的春秋大梦, 不如把你的算计收一收, 想清楚要如何跟老夫人回话。” 林氏瞪圆了眼睛:“你, 你什么意思?” 苏苏看着林氏发红的眼角,忽而生出些无力与失落。 她与他们说再多又如何?林氏脑中只有踩着她谋求富贵的想法,是万万不会自省惭愧的。 而那些被变卖的书籍, 王琦也知道舒二是走的哪几条路子, 与他们多费口舌只是白费工夫。难不成还指望他们哪一个去找买家把典籍要回来? 苏苏侧过脸,不再看她,只说:“我会着人去村里,将你们那几间屋子翻一遍。要是你们现住的地方, 还有我母亲留下的物件……” 林氏急匆匆打断:“这是什么话?说得像我们侵占你娘的遗物一般。你不是不知道,你那病恹恹的娘到最后那段日子花了多少钱。别说不值几两银子, 就是再值钱些, 伺候你娘几个月, 那点儿钱就当抵了我的辛劳, 两清了!” 林氏说完之后觉得自个儿语气有些不好, 又咳了声, 想再好言笼络一二。正这时, 门扉又教人推开, 那个带他们来这儿的老嬷嬷露出脸来, 林氏一下子噤了声。 嬷嬷根本没瞧林氏,只笑着看向苏苏,声音轻缓:“老夫人请姑娘过去。” 苏苏微微颔首,转身便要出门。 林氏看她裙角微动,心又慌了起来,也顾不得对那嬷嬷的害怕,张口喊起来:“我,我们哪有胆子要生事,都是那连翘蛊惑,骗了我们……” 云寿堂向来是清净之地,哪容得一个粗浮妇人大喊大叫,嬷嬷还没说什么,两个粗使婆子便眼疾手快地近前捂了嘴,将门关起来教训了。 找回变卖的书籍这事指望不上林氏二人。要派人去搜找旧物,也只是跟他们说一声罢了。 苏苏想起父亲,眼眸渐渐湿润。 舒二和林氏早年还知道在外面找点事做。后来越发不上进,渐渐败光了薄产,才想到要变卖家里的物件。父亲留下的那些书籍,偏又是他们这两年才想到要寻买家的。那些东西,在他俩眼里,应该很不值钱。 偏偏她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场景。 林氏心中不值什么钱的破旧之物,是爹爹颇为珍爱的物件。 泪意上涌,鼻子也酸酸的。苏苏忍了忍才没有哭出来,但心里还是很难受的。 云寿堂的丫鬟婆子比起旁的地方都要规矩得多。得了吩咐候在院中的几位,更是顺服灵巧的,但她们也忍不住好奇,纷纷往苏苏脸上看来。 苏苏没有在意这些。 先不说老夫人先前便多加安抚,便是老夫人没有回护的意思,苏苏一颗心也都牵在那不知散落何处的典籍上头,没心思去在意连翘捏住的那个“把柄”。 进门时,连翘还在辩解:“……圣意难测,这事可大可小。奴婢想来想去,报给大夫人二夫人都不大合适,这才想到老夫人,您处置料理事务最是公正,也是最合适的。” 徐老夫人将茶杯往小桌上一放,连翘小心翼翼地止了声,以为老夫人终于生了怒气,要发落人,顿了下才发觉是苏苏又回来了。 连翘过惯了有人端茶送水的日子,平日顶了天也就是哄哄二公子,到如今还没跪过这么久。这会儿膝盖已然麻木,有些支撑不住了。 苏苏背对着她,连翘看不清苏苏脸上神情。但猜得出多半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看老夫人那心疼的眼神就知道了。一时间,不甘和怨恨浮上来,忍得她嗓子发疼。 苏苏真是难过了,纵是进门前擦了擦眼角,现下眸中还是水盈盈的,一看就知是受了委屈。 老夫人往常因着徐弘简的缘故对苏苏多有照顾,后来日子久了,对这个小姑娘有了几分真心喜欢,这会儿也顾不上再听连翘瞎扯,转头关心起苏苏。 苏苏抿了抿唇,简单答了话。 苏苏一贯乖顺,往日教人看见,都惹得人担心她会不会受欺负,眼下当真受了委屈,勉强忍住泪,眼角湿红,黑润瞳眸水汪汪的。答话的声音又低又软,听得出是在忍着难受的。 老夫人见了,心软得一塌糊涂。 连翘咬着牙,思索着是否要再说些什么。 又是一声轻响。这回,连翘清楚看见老夫人眉头松了松。再定睛一看,三公子已走到苏苏身旁,轻揽住她的后腰,是十足亲密的姿态。 一眼扫过去,连翘最初几乎要以为是二爷或二公子来了。二爷辈分高些,而二公子散漫,连翘实在想不到光风霁月的三公子到了老夫人面前,问也不问地直接将人拥住。 看着成双的人影,连翘讥讽地勾起唇角。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不正是因为苏苏出门时,从里到外都显出她在朝宁院备受爱宠的讯息,自己才会觉得不甘? 连翘嫉妒得眼睛发红。恨自己早年怎么没去到大夫人身边,若是她在大夫人那儿好生伺候,到三公子回府,被派去朝宁院伺候的,应当有她一个吧? 苏苏魂不守舍的,在老夫人问话时,她压着心底酸涩作答。只想这方事端早些平息,早些回去。于是也稍稍振作了精神,准备应对连翘的诸类说辞。 而未等老夫人再次问话,她便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徐弘简轻环着她的后腰,也没有其他动作。苏苏下意识往他怀中埋了埋头,但也没流出泪水,只觉得他此时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老夫人静候片刻,见徐弘简仍没开口,便轻声道:“苏苏从府外回来便来了云寿堂,你带她回去好生歇息,这边再有个半日工夫,也都料理清楚了,到时再派人到朝宁院与你回话。” 徐弘简低头看着苏苏。 近日见她的次数少些,青木仍是会把她的行踪报给他。今日她与紫云出游,本该是很开心的一天。此刻却是一副忍泪咬唇的委屈模样,眼尾鼻尖都红红的。 连翘大惊。她冒着风险把林氏二人带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老夫人轻拿轻放的,见徐弘简不出声,像是不在意苏苏惹出的风流债,连翘咬了咬牙,终是开口:“老夫人明鉴!奴婢本不该提的,但到了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 连翘大着胆子说下去,头却垂得低低的。 “林氏收受聘金,这可说是误会一场。老夫人心慈,不计较此事也不算什么。但……但苏苏她,她在进朝宁院之前,惹得二公子都对她有意,还,还差些进了二爷房里。这些事放在一起看,说她清清白白一概不知,奴婢是不信的。望老夫人明察!” 此言一出,室中气氛冷肃到极致。 连翘背上出了一层汗,她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屋中还是留了两三个奴仆的,用不了半天,这事便会在府中毫无遮掩地传开。 祸乱后宅,差点惹得兄弟相争,这名声哪个女子受得住? 但连翘始终没等来她想要的结果。 当她垂首等着老夫人斥责时,却听得座中之人缓缓呼出一口气,语气艰涩,带着连翘听不懂的意味:“府中下人是该好生整治了。你放心,这一摊子事,不会交到旁人手中。” 连翘猛地抬头,正好与徐弘简的目光对上,惊得她背脊一紧,惶恐从心底滋生蔓长。 . 二夫人在老夫人身边没有人手,但云寿堂那方进进出出的,有动静也遮不住,于是晚了半个时辰,便有消息灵通的丫鬟打听到些许,跑来跟她说道。 老夫人管得紧,传到钱氏这儿来的,便打了折扣。只知道是和连翘有关,还扯上了朝宁院。 小丫鬟退出去后,林嬷嬷才宽慰起钱氏:“连翘那死丫头不长眼,但好在近来和各家走动少,再找几个多嘴多舌的训斥一番,有些不好的传闻便出不了府。” 江二姑娘被她母亲拘着,钱氏也清楚,这门亲怕是攀不上了,叹了口气:“再说吧。连翘是留不得了,你再物色一个懂事的,送到明甫房中去。” 第57章 贴心 在苏苏眼里, 她与连翘的交集实在不多。寥寥几面而已,大多数都在二公子起了收她进门的心思之后。 连翘“劝”她顺从二公子,话里话外都是瞧不起她的意思, 高傲得很。苏苏后来想起她,都觉得自己没进紫竹院,连翘定然是高兴的。 对于林氏和舒二, 苏苏早认清了他们的面目, 不至于生出不切实际的期待。他俩瞒着她背地里给她说亲, 还收受聘金, 苏苏有些惊讶,却并不意外。就舒二的胆子,找她要点银子还行, 闹到老夫人跟前, 却是没那个胆量,大概连翘没少哄骗他们。 在此事之前与紫竹院就毫无往来,此后更不会有。因此,在老夫人许诺会亲自处置后, 苏苏便不再关注连翘的处境。 娘亲去世已满十年,苏苏一个人过惯了, 平常不怎么想起家人。以前排在她身上的活计也累人, 没有伤春悲秋的工夫, 她也就在祭拜和生辰的时候稍微想一想, 并不会一直沉溺在难过的情绪当中。 娘亲多陪了她一两年, 苏苏记得的事要多些。而爹爹在她记忆中始终是模糊的一团。不过, 虽然模糊, 苏苏却牢牢记得, 他是一个和善仁爱的人。那零散的些许碎片, 就像秋日云雾中的日光,看不分明,一想起来心中便暖融融的。 许多细节从尘封的记忆中浮现,苏苏一边伤心着,另一边却因为一家三口的琐碎小事而欣悦,一时间整个人不知如何对外作出反应,显得呆呆的。 绿莺在朝宁院等着消息,好不容易把她盼回来了,一见着面就近前关心。见苏苏脸色苍白,绿莺连忙端来蜜茶给她润润喉。 这回的事,苏苏只是无辜被搅合进去,红鲤回来也只知会了郑嬷嬷和绿莺。其他人虽不清楚底细,总能从嬷嬷和她们两位的态度中揣摩一二,便也跟着紧张。小禾小苗略带忐忑地围过来,担忧地看着她。 徐弘简同她说,前些日子就派人去寻了,最晚再过半月,那些舒二卖掉的书籍都能找回来。现今已找回一半。 找书的事不用担心,苏苏所烦扰之事又少一项。到此为止,细细想来也没有需要操心的。可今日走过这么一遭,脑中思绪流水一般乱窜,这头一按下,那头的事又在她心上冒出来。 爹爹留下的书籍少说也是十三年前的,有些年头久的,满了三十年也说不准。舒二两人又不是妥帖的个性,不到变卖的时候决计没有好生收拾过。也不知这些书册是否安好,若有水泡虫咬,须得找人修补才行。爹爹写的字常人难以辨认,要找能辨识清楚的师傅怕是有些困难。 不过也没事。慢慢修补就行了,有的是时间。苏苏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时她方才神思归位,抬眼一扫,两个大的两个小的都围着自己,满脸紧张,好像她刚才不是松了口气而是咳声震耳一般。 “都看着我做什么?”苏苏一哂,“嬷嬷不在,你们想偷懒不成?” 郑嬷嬷吩咐了绿莺她们,今日要更换珠帘和插花的瓷瓶。百花齐放的时节,是该换换颜色的。 绿莺又细看一番,见她无有不妥,才拉着红鲤出门忙活去了。 两个小的没有可忙的,倒还留在跟前。 小苗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瓷碟,上面放着黑米甜薯包。小苗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把小瓷碟往苏苏面前推了推,“姐姐吃这个。” “甜甜的。我吃了它,晚上都睡得很香。”小苗仰起脸笑着补充。 不过两个多月,干瘦的小丫头脸蛋圆润白皙,谁见了都知道朝宁院的厨娘有在卖力干活。 苏苏被逗得一笑:“依我看,是小苗吃得饱饱的才睡得好呢。姐姐不饿,你吃吧。” 前几日在小厨房待久了,苏苏和几位厨娘得空便凑在一起闲聊。朝宁院的小厨房可算是徐府最清闲的,厨娘们以前还担心过,院里活计不多,会不会将多余的人挪到其他地方去。苏苏来之后,她们就放心了些。后来又多了个小苗这样骨瘦如柴的幼童,厨娘们跃跃欲试,变着法子给两个小丫头做甜食。 聊过之后,苏苏也知道,小禾小苗只要饿了,去小厨房便不会空手出来。但甜食还是限了数量,每日只准吃一两个。 碟中的黑米甜薯包,个头不小,一看便是小苗每日只能吃一个那种。 小苗留恋地看了一眼黑米甜薯包,然后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不爱说话又胆小的小苗,在她眼前变得活泼,还长高了。苏苏见到小苗就止不住地开心,此时见小苗认真思考,苏苏指尖动了动,有点想在她圆乎乎的小脸上捏一捏。 小禾也很有姐姐的样子,期待地望着小苗。已经在准备夸她了! 小苗眉头一松,眼睛跟着亮起来。苏苏走了神,心想,等小苗说完,她一定要捏捏软乎乎的小脸蛋。 真是贴心又可爱的宝宝。 其实她捏捏脸就能开心起来了! 小苗看了看小禾,然后笑得眉眼弯弯,稚气又认真地说:“我知道啦!我去找青木哥哥,让他把公子叫来陪陪你!小禾陪着我,我就好开心。姐姐你等等我,我去找人哦。” 苏苏一愣,原本打算捏她小脸的手也生生顿住。 小禾觉得很有道理,很捧场地夸赞道:“小苗真聪明!” 事实上,徐弘简将她送回来,说了些安慰的话,便离开了。这些日子苏苏已经习惯。 经小苗这么一提,苏苏才想起他来。 第58章 男色 青木今日结结实实经了两道惊吓。 二房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子大。连翘竟敢捏着毁人名声的把柄闹到老夫人跟前去。若苏苏姑娘遇上的不是他家主子, 必然讨不得好。连翘实是用心险恶。 好在徐老夫人递了软话,姑娘也只听了那么一两句便被主子接了回来。 身为合格的近侍,青木将镇国公府的亲朋往来牢记心中, 回来的路上便在琢磨着姑娘到庄子上住几个月是否更合适些。借口也好找,宋温积年陈疾,一年有半数日子都要仔细看护, 养病的日子也不在少数, 有年前别庄的那一趟, 在外人看来, 后面再让苏苏姑娘陪着,倒也正常。 夫人的南园便很不错。春夏正是风景好的时候。姑娘去那儿顺便养养身子,也不受别人的闲气。 思绪回落到眼前来, 青木又觉得主子没几日便要离京, 趁着姑娘伤心的时候安慰一二,正是温存的好时候。 然而,一踏入朝宁院,青木的美梦就破灭了。 主子在姑娘房中待了片刻便出来。青木当时还在琢磨, 桌案上清清白白没有一纸文书,主子怕是真的在躲着姑娘。 徐弘简出门时脸色极为苍白, 青木匆匆跟上。一回房, 徐弘简便吐了血。 事已至此, 青木冷静地取药端水, 不像起初那般慌乱。 “顾大夫说过, 有了新症状, 要再去一趟。”青木适时提醒道。 漱口过后鼻中仍有血腥气, 徐弘简抿了口清茶, 才道:“明日便可。你去安排。” . 出城去舒家搜寻旧物的差事交给了云寿堂的老嬷嬷。她带着五六个人一道前往, 将舒二那几间寒酸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人陆续找出些可疑的物件放到带来的箱子中,门口又派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守着门。 村里一年到头都没几件大事,谁家娶媳妇谁家孩子上了学堂就是每日缝补洗衣时的谈资了。附近土壤不肥,供不出一家人的吃用,有一身力气的男子大多到了村镇或京城里寻活计,这三月里守在村里的,就是最闲的那帮人。 他们见了徐府出来的嬷嬷和丫鬟,自然生了好奇。舒家有个漂亮姑娘,十里八乡都知道,这些人循着路往舒家走的时候,有人就猜舒家这下是不是要发达了。然而走近了一看,舒二和林氏都没跟着回来,院儿里的丫鬟埋头翻找,也不说笑。他们便知道这舒家怕是惹上事了。 舒二待乡亲还算不错,林氏就有些刻薄招人恨了。村里的人一辈子都住在这方村落,哪有没见过面吃过亏的。几位大婶抱着怀中娃娃,就站在院门口说起那些旧事。 “她个丧良心的,有啥好处都想占尽了,一口汤都不给别人留。” “前几年在镇上借了我二十文钱,还没还咧。” 村妇闲聊时压着声音,但说话声还是清晰地传到老嬷嬷耳朵里。 老嬷嬷脸上挂起笑,走到院门口来。一群人聊得火热,见她过来,一下都不吭声了。 老嬷嬷下颌微抬,不疾不徐地将林氏二人做的丑事说了一遍,其中隐去一些不便透露的消息,只着重讲了他们二人是如何没皮没脸赖着苏苏的情形。 苏苏近几年不怎么回村,可好歹是在村里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众人听后,都骂了起来。 “我还记得苏苏那小丫头刚来的时候呢,雪娃娃似的,白净漂亮。难怪这几年回来的少了。” “苏苏她娘还在那时,对我们这些人多大方啊。后来肯定也没少留银子给他们,竟昧着良心干这种事。” “今日虽令人仔细查找,但未必没有遗漏。”老嬷嬷侧着身子让大家瞧见里面的情形,温声道,“若各位家中有舒二过去拿来交换抵债的物件,不像是他们两口子有的东西,尽可以拿到徐府来,必有重谢。” 各位大婶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都点点头应下此事。 还真别说,在村里以物易物的事真不少。他们夫妇想尽法子从苏苏身上捞好处,在人家姑娘不知事的时候把旧物拿出门当了换了,也不稀奇。 . 跟着嬷嬷去村里的丫鬟分外仔细,只要是瞧着可疑的,连一根针都没放过。即便如此,东西也只勉强装了半箱。收拾起来也不费力气。 其他的破损残旧也就算了,那些书籍可是爹爹花了大心思的。但字迹不清的地方拿去书画铺子,修补的师傅不一定能认出来。苏苏看了有些头疼。 关于此事,还是紫云的表嫂市井经验多些,给苏苏出了主意。 “行医的大夫写的字是很难认清,但未必没人能补。不提别的,就说我们家,前些年遇上的水患,多少人失了生计?因为其他缘故换行重来的也不少。多去书画铺子走走,说不定也有人从药铺医馆出来在书画铺子做事的。也可以问问相熟的大夫,若有古旧的典籍是如何保存修补,总是有法子的。” 紫云的嫂子卫氏身子康健,一路跋涉,既不晕船,在马车上坐几个时辰也不头晕,一到家就麻利地收拾一通。苏苏第二天带着备好的贺礼前来,宅中已经变了模样。 魏大哥在外忙碌,就她们三人在家,提早半个时辰就用了午膳,然后热热闹闹地去街上购置所缺之物。 魏大哥成亲这么多年,在家的时候极少,都是卫氏一人支撑着这个家。紫云和苏苏都觉得卫氏颇为辛苦。 而卫氏却不这样想。 她笑眯了眼,很是爽朗:“你们终究是年纪还小,哪知道我一人在家的好处?以前不在京城,也没有亲戚,最多和邻居有些往来。紫云她哥在外卖力挣钱,我又有闲又有钱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然后卫氏又讲了从前的邻居家中人多,经常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只要男人在家就要攒着精神去应对,别提多累了。 说完后,卫氏清了清嗓子:“当然我也晓得存下一些钱的。” 苏苏闻言先是惊讶,后来又恍惚觉得,自己不也差不太多? 徐府几处院子,就属朝宁院人丁最少,她也不需要每日去老夫人大夫人跟前请安,也就是和宋温走动得多些。 银钱上面,更是如此。苏苏向来节俭,以前做丫鬟时的月钱都攒着,后面投了大半到紫云的铺子里,现今回报可观。而她几乎没有能花钱的地方。郑嬷嬷妥帖至极,苏苏不曾想到的,她都能考虑周到。还有满匣子镶金嵌玉的首饰,不愁没有能搭衣裳的。 而徐弘简虽住在朝宁院,却总是早出晚归,添茶磨墨的琐事都用不上她,更别提其他繁重杂务。 一下午三人走了许多家店,一看见书画铺子,卫氏便拉着苏苏进门去问,虽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但也有两个掌柜说,若找不到合适的师傅,他们可以一试。 卫氏精明能干,一眼就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到最后她们买了不少,但回去时天色还早。 回徐府时,苏苏又顺手给小禾小苗买了些府中厨娘不常做的吃食。 雪泥也在院中。于是苏苏踏进朝宁院时,就看到两个矮矮的和一个圆圆的身影朝自己跑来。 小禾气喘吁吁,脸蛋红红,指着雪泥说:“姐姐你出府了,雪泥在院里绕了好几圈,然后窝在花丛边上等了好久啦。” 苏苏将油纸包递给她们。小禾小苗甜甜地道谢,苏苏揉了揉两个小脑袋。 雪泥喵呜喵呜叫着,苏苏弯腰想摸摸它,雪泥一蹦就攀住了苏苏的肩膀。 毛茸茸的小猫很粘人地在她肩上蹭蹭。苏苏摸摸它,柔声道:“怎么这般粘人啊?” 小禾两只小手乖巧地捏住油纸包上沿,正不错眼地盯着雪泥的小尾巴。她听得苏苏轻叹着说出这句,兴冲冲地道:“这个我知道!姐姐对它很好呀。” “粘人精。”颈侧被蹭得一痒,苏苏制住它,然后把它放下来。 进净室沐浴时,雪泥被关在外面,但隔一会儿便要喵声叫唤。 一股香气浸在温水中,清清凉凉的,闻着很舒服。气味和入夏后祛虫止痒的香药膏有些相近,只是更温和浅淡一点。 忽然间,上回下雨天叫虫子叮咬的记忆又浮现出来。南方湿气重,密林深草中毒虫甚多,比京城里的蚊子厉害。 小禾说雪泥粘她,是她待它好的缘故。那她对他,是不是该再好些? 沐浴后换了身衣裳,简单擦拭了湿发,苏苏便从净室走出来。 先前只记挂着准备安神助眠的物什,防虫的香囊也该备些。这会儿让绿莺出府去买香料,应当还能赶上。 缝制香囊仅需小小一块料子,苏苏随便一想,便定好了要绣上去的花样。 然而刚踏出房门,便见到徐弘简。 苏苏朝他走去时,唇角微扬。 前些天觉得他在躲着自己,果真是想岔了。现在他不就停下来等她了? 徐弘简着靛蓝色宽袖锦袍,风姿卓然。因着近来清瘦,眉目更是深邃,如描如画。许是约着同僚出城踏青,此时气色比前两天要好上不少。一根乌发微微汗湿,贴在鬓边,便又多了分生动。 苏苏不大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钱多事少,还送上门来让她观赏这张脸。 好像比紫云她嫂嫂形容的那种日子更舒心? 第59章 南园 卫氏和小禾的话在苏苏心上一过, 平白惹出一股愧疚。 苏苏决定,要待他更好一些。 至于要怎么好,苏苏还没想明白。徐弘简平素并无钟爱之物, 为数不多的闲暇时日也就看看书或是作画。 跟在徐弘简身后走进书房,苏苏一壁沉思着,一壁倒了杯水端给他。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 只好先把香囊安排上。 “南边湿热, 夏日蚊虫恼人得很。我备几个驱虫的香囊, 公子到时记得带在身上。” 徐弘简温声应下。 苏苏的目光一晃, 落到架上堆叠的画卷上头。忽然间就想起如意楼萧娘子同她说的话——他亲自花了簪环首饰的图样。 既然动手画了。应该很喜欢吧。 苏苏神情有些不自然,她压了压倏然冒出的思绪,转而问道:“公子今日去了何地?” “和同僚在山间走了走。”徐弘简垂眸饮茶, 淡声答道。 若忽略他泛红的耳廓, 瞧着也是清冷疏离的样子。 . 徐弘简连着两日都待在顾大夫的医馆。昨日是入夜才回,今日仅是施针,结束时未至午时。 青木将近日公务进程报给他。粗略一听,也无事需要处置。 此时又不宜回府, 徐弘简便想起一个能坐下来品茶下棋的人来。 然而到了李家一问,李季竟不在府中。门房也识得青木, 便告知他, 李季一早便出城去了。 在翠溪山山脚的客栈, 徐弘简终于见到李季。 李季常往这边跑, 对周围大小山路万分熟悉。他一早来此, 沿着溪边走了个来回, 出了一身汗, 换上一身窄袖短衫。 “水边的花花草草长势不错, 但样子不大好看。我转了一圈, 没发现值得带夫人来玩的。”李季大口饮水,一杯饮尽抬袖在唇边一擦就了事。 “山里的景色还不错。你既然来了,不如和我一起走走?” 李季和他夫人形影不离,难得有分开的时候。徐弘简没见过寻常夫妻相处,便问他:“今日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店小二端着托盘正往他们这桌走来,李季卖了个关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翠溪山三里之外才有权贵皇亲的庄子,这边山上,除了附近的农户,基本没人来。 等他们走上了山路,周围没人了,李季才揭露他出城的目的。 “镜不擦不明,男子不练不行。成日对着满桌的案卷公文,人是累得不行,但身子却松懒了。咳,要讨夫人开心,也适用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道理。你可明白?” 随后又讲了些道理,譬如男子好细腰,殊不知女子也是喜容色的,想要琴瑟和鸣恩爱长久,在相貌上须得上点心。 .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桌。徐弘简回过神来,忽然发觉苏苏身子微倾,朝他这方靠了过来。 鬓边尚未干透的一缕发丝悠悠垂落。徐弘简微微抬眼,发觉她莹洁的脸颊还有些湿润,鼻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苏苏秀眉一蹙,撑在小桌上的手动了动,指着他手上细狭的小伤:“在山上被草割的?痒不痒?” 清瘦有力的大掌搭在黑润桌面上,不仔细看是瞧不出来这道小伤的。山林中随处可见的野草,在不留意的时候割上这么一道,疼是不怎么疼的,就是发痒。 苏苏问话时,抬头去看他。而抬眸一看才发觉她已靠得很近,与他仅有一拳之隔。 徐弘简与她对视一眼,而后鸦黑的眼睫低垂,认真地注视着指上的那道细红小伤。 “不疼。”徐弘简屈指细看,陷入沉思。 他还记得她刚到他身边时,胆子小小的,说话也要再三思虑后再开口,他想听她多说些话都难得。但唯有一样,她经常偷看他的手。 市坊中卖的软润膏脂,除了脸上用的,卖得最好的就是擦手的香膏。可见世人对人的一双手是很看重的。徐弘简又想起李季今日说的那些,不由眉心紧蹙。 苏苏离得近,自然发觉他换了神情。 “嬷嬷给了盒止痒的药膏,我去拿。”苏苏坐直身子。 正要从椅中站起,手腕却被人拉住。 “不急。等沐浴过后,再用药膏。” 苏苏点了下头,仍挂心着他指上的伤情,低头看了眼:“这有什么,我等下给你送来。” 话说出口,苏苏才发觉不对。他沐浴时她怎么拿给他。苏苏连忙改口:“我叫绿莺拿给青木。” . 徐弘简接着便要去沐浴,苏苏自是不能多留。 凡事不能一蹴而就,虽她还没找到讨他开心的精髓,苏苏暗自下定决心,下回要更主动一些。 白日在外连逛好几个时辰,午后又没歇息,回房后一阵困倦袭来,苏苏耐着性子等头发干透,便上床歇着了。 还没入夏,可这天热起来也毫不含糊。苏苏睡觉时喜欢抱着软厚的被褥,这些天已经换成轻薄锦衾。 这么热的天,女子还要整日穿着心衣,实在是好不公平。 苏苏先前舒舒服服泡过澡,现在一身清清凉凉的。但想起下午那阵闷热汗湿的感觉还是很不舒服,若是夏日能镇日待在房中就好了。 迷迷糊糊睡着前,苏苏将心衣的系带解开,而后翻了个身,将软被抱住。 这样就舒服多了。苏苏沉沉睡去。 . 闭门不出的愿望还没有实现的苗头,清凉的去处倒是有了。镇国公夫人寿辰将近,递了帖子到徐府来,邀请老夫人和宋温去南园小住,还特地照顾宋温体弱,让她可带一二女伴随同。 不知怎的,老夫人称病不出。宋温有些意动,在老夫人劝说后,她终是没留在府中陪伴外祖母,带着苏苏一道去了南园。 南园占地极广,又甚少待客,婢女领着宋温和苏苏去的院落甚是富丽华贵,美若紫阙珠宫。 据说国公夫人还请了白家和李家的小姐,圣上的小公主和几位郡主也来了,但住得远,苏苏都没见过。 但有一个与宋温年龄相仿的人总是往她们这儿来。 到南园的第二日,苏苏已经见惯了应棠逗弄宋温的情景。 应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不烦人,就是太幼稚了些。 苏苏面对这对小姑娘,忽然觉出小禾小苗真是再省心不过的孩子。 第60章 分离 五六岁的小孩在一起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 稍不注意一个打岔,她们的注意力就会被其他事吸引。应棠和宋温都十来岁了,和小孩闹别扭没多大区别, 苏苏真没见过。 黄梨木石桌上摆着瓜果香点,玉壶甜饮。小亭三面临水,凉风习习, 实在没有比这更凉爽的去处。 鼻尖萦绕着花果香气, 除了盘中果子的气息, 应棠和宋温身上的香也是这一型的。 苏苏不明白, 为何连熏香都爱同一种的两人,会像稚童一般闹个不停。 两人也没吵起来,多数时候都是应棠在诱哄宋温。宋温被她问住, 小脸憋得通红了, 才说一句“你找别人去。” “我爹又送了我一匹小马,咱们去马场玩玩?”应棠拿着青果咔嚓一口咬下,偏过头兴致勃勃地望着宋温。 问出口后,应棠许是觉得还不够吸引人, 又添了句:“你不是很眼馋爹爹给我制的小弓?你陪我玩两天,我就求他给你造一把更轻巧的。五六岁小孩都能玩的那种。” 宋温拎着小勺吃着甜汤, 小脸比前些日子红润不少, 苏苏提着一颗心仔细看护着, 就怕是气成这样的。 好在宋温虽是体弱, 可不爱哭鼻子, 她抿着奶白甜汤, 腮侧一鼓一鼓地嚼着小圆子, 脸上是满足的笑:“唔。我羸弱多病, 哪有什么力气去陪你跑马, 还是待在园子里吃点甜汤,尝些点心,适合我这般经不得折腾的小贵女。” 宋温擦了擦嘴角,恍然大悟似的瞪圆了眼睛,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别是输给那群贪玩好斗的纨绔,到我这儿来逞威风了吧?” 苏苏不禁弯了弯唇。 闹起来比小禾小苗凶一些。听起来也更有意思。 她们有来有往的,看来是向来如此。苏苏也就放了心,作壁上观。 应棠气鼓鼓地咬唇,想了片刻才有了应对的说辞:“你成天待在徐府怎么行?别的不说,来了这么多适龄的贵女,你总该去瞧一眼,等简哥哥回来跟其中哪个定了亲,你还得叫声嫂嫂呢。” 宋温平时叫徐弘简,都是三哥哥、简哥哥换着来。苏苏听惯了,乍然听应棠提起另一个“简哥哥”,默了半刻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 应棠见宋温动作一顿,乘胜追击一般接着道:“你这样笨,又病恹恹的,到时候简哥哥真娶了娘子,镇国公府得有多少宗亲贵女去祝贺,你声音小小的,又矮一截,怎么往嫂嫂身边凑呀。还是现在去姑姑那边瞧一眼为好。” 镇国公夫人和徐老夫人有些交情。苏苏未见过国公夫人,但知道夫人在外乐善好施的美名,这会儿听应棠讲起,还觉得挺新鲜的。 苏苏端着蜜茶小口饮着,一边看着她俩。 瞧见应棠往她这儿望过来,苏苏握着茶盏的手略低了点,朝她笑了笑。 而应棠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戳了戳宋温,叹息道:“你总得去见见人呀,你不会觉得每家小娘子都像你三哥哥找的这个一样吧?” 上回在茶楼遇见,应棠只瞧了一眼,就知道苏苏性子和软。至于怎么瞧出来的,应棠打小就在大将军爹爹身边混大的,就是想胡闹,也得瞧准了好说话的下属才行,她的眼力便这般实打实练出来了。 而苏苏那天拿着的两包香喷喷的栗子,也多半不是给她自己的。纤腰细弱,弱柳扶风,能吃得下就怪了,想也是带给别人的。 想到此,应棠又在宋温脸上捏了一把:“这个姐姐手艺一定很好,把你都喂胖了。” 苏苏不知如何就说到自己身上,双颊微红。 视线不由转到宋温脸上去。入春后天气和暖,宋温气色好了许多。 正兀自思忖着,宋温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宋温将应棠的手拍开,在脸上揉了下,又试探着将手心贴在脸侧感受弧度,她嘟着嘴小声道:“笨的呆的都是你。” 应棠一听,哪还得了。当下就开始从早年读书识字说到婴孩时抓周的事情上头,辩论不休。 苏苏听了满耳她俩的童年趣事,忍俊不禁,好辛苦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瞧着差不多也口干了,苏苏提壶倒了茶水,递给应棠。 应棠盯着她,过了片刻,小嘴一抿,才接到手中,然后轻声道谢。 低头喝茶的时候,看着还是很乖的。 毕竟还是小孩子。苏苏微微一笑。 应棠抿着茶水,正好看见苏苏脸上的温柔浅笑,她不服气地撇过头。 大约就是傻人有傻福吧,宋温竟白得了这样一个温柔漂亮的嫂嫂。 应棠皱着眉头思索一番,发觉京中好像没有比这个姐姐更好看的年轻姑娘,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 不远处,丹精工的小阁楼上,徐弘简与母亲庄瑾隔屏叙话。 朝着湖畔的小窗半推半关,从二楼望出去,水边小亭中的情景一览无余,三个小姑娘围桌而坐,正在热闹玩乐。 庄瑾心知他是拨冗赶来的,早叫人上了茶。屏风透薄,挡不住光影,庄瑾见他始终未动手侧茶盏,带笑问道:“急着来这儿做什么,还怕我将小姑娘引见给客人,让她被旁人抢去做媳妇了不成?” 顿了下,庄瑾声音沉了沉:“还是你今日便要离京?” 徐弘简将视线收回,看向那面遮挡着母亲的屏风,默了片刻,温声道:“母亲还请保重身体。” 一声长叹溢出,庄瑾将茶杯抓到手中握住,缓了两息,才道:“你去吧。也去见见她。” . 应棠和宋温吵吵闹闹的,然而一个偏偏舍不得走,另一个也不出声赶人,最后还是一道用了午膳。 饭后正炎热,她们也没想歇午觉,这才摸出话本子,窝在小榻上一起看。 苏苏陪她们坐了会儿,实在生了困,便独自回房歇息。郑嬷嬷同她说徐弘简到了南园,约她一见。苏苏几乎以为已然入梦,又问一次才确定下来。 徐弘简指的地方也不远,她们落脚的这地方实在没有旁人出没,昨日便在周围好生逛了逛。那里怎么走的,苏苏还记在心里。 一路顺顺畅畅,转眼就快到了。 今日风轻云淡,天光暖亮。徐弘简一身云白圆领锦袍,立在湖畔阑干旁,如松鹤出尘,暖融的日光将他余下一丝的冷肃都除尽。此时在她眼前的,是最温柔的一个人。 “公子怎么来了?”苏苏小跑过来,脸颊绯红,眸子亮晶晶地仰脸看他。不等他作答,苏苏向前一步,展臂将他抱住。将头靠在他怀中,苏苏感觉到他动了动,唇角笑意更浓。 苏苏身上的香气透溢出来,徐弘简垂首轻嗅,温声道:“想见你。” 苏苏心跳快了些许。但欣喜过后,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声音也随之低落两分:“要走了?” 她去慈济寺那一月也是如此,非得见不到人了才来寻她。平日她在朝宁院好生待着,徐弘简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苏苏咬了咬唇,有些生气,当即从他怀中挣出,退开半步。 低着头,苏苏思量后便道:“公子出发前,还请满足我一个心愿。” 徐弘简自是无有不应,颔首应下。 苏苏想起什么,慌张地扯住他的袖子,扯了扯,咬牙道:“不对。是两个。” “好。” 话音刚落,苏苏便努力地踮起脚,攀着他的肩,而后在他唇上亲了亲。 馥软的红唇一触即离,但柔软的触觉尚存。徐弘简有一瞬怔愣,鸦黑睫羽颤了一颤。 苏苏心头存了气,但毕竟是头回干这种事,亲完便满脸羞色,玉颈红成一片。 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勉力维持着平稳嗓音:“第二件。你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苏苏心慌意乱,压根没注意徐弘简在此事上没有立即答“好”。 “你要记住。嗯……那我走了哦。” 还没来得及转身,纤腰又叫他箍住,一下子又跌回他怀中。 苏苏懵懵地抬头看他。 “第一个,不作数。”徐弘简声音低哑。苏苏听在耳中,便觉得心尖发痒,不由想退远些。然她一动,才发觉他手臂紧紧地贴在她后腰。 既退不开,苏苏忍着羞仰头看他:“有什么不作数的,都亲过了。” “那个不算。我补给你。” 那只惯于抚琴作画的大掌虚托在她脑后,他低头覆上软润唇瓣,肆意攫取。 第61章 五月 “里面关的是谁?” “谁知道呢, 你怎有空操这闲心?曲大人不是让人去寻心细手巧的丫鬟了,你怎么还没去。怠慢了那位,到时候可有你好果子吃。” 隔着半个院落, 不远处的凉亭中,看守周遭房间的护卫正吃着甜瓜,议论着近来诸事。 五月中但凡是不下雨的日子, 都热得人难受。门扉薄薄一片, 纸糊的一般, 挡不住护卫肆意闲聊的嗓音, 却能挡住稍微凉爽些的山风。 苏苏又将袖口往上挽了一小截,抬手给自己扇出点凉风。 从前觉得京城的日头晒得人受不住,到了南边儿的青州, 这才知道暑气的厉害。 屋中简陋得很, 像样的桌椅都没有多的。今日一早医馆被人围住,尚在后院等人的苏苏便同几位病恹恹的伤者一起,被人问了话,而后带到小屋中暂时关押起来。 前面经营所用的屋舍都叫官兵搜查着, 能容纳她们这些人的只有些简陋的地方。隔壁哭闹不止的小姑娘不知是被人从哪带过来的,这三个多时辰下来, 终于哭累了, 闹着要水喝。 苏苏仰仗于她才有了今日第一口热水, 听得她还在抽噎, 便坐在门边和她说话, 时不时安慰两句。 “呜呜,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早知有今天, 我就不该背着娘亲跑出来……呜, 就是跑出来了, 我也不该大吃大喝,青州的果子,好甜,我不就没忍住多吃了几个,怎么就不舒服了。怎么来看个大夫也能遇上这些事啊呜呜呜。” 她擦着眼泪叙说着委屈,没忍住还是带出些哭音。给她们提水来的大哥还没走远,听了一耳朵小姑娘的坎坷经历,又善心大发地走回来,给她们透露几句话。 “世子返京,途经青州时旧病复发,寻医问药之时恰好遇见几个乱臣贼子,着人一并处置肃清而已。你既然只是路过,那没什么可担心的。再等等吧,我看也就一个时辰的工夫,差不多就能放你们走了。” 闻言,苏苏忽然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期待。连带着她在闷热湿暖的小室待了数个时辰的不适都轻了两分。 自南园一别,已经有六十余天未见他了。这两个月不长不短,她在京中时有应棠和宋温两个活泼小姑娘陪着,从不缺解闷的乐子,偶尔去书画铺子看着老师傅修补爹爹的旧书。 小禾小苗这些天像新发的枝芽一般,头发长得又快又好,郑嬷嬷教红鲤调制用在头发上的香药膏,趁着花开时节,她们折腾了好些天,做出许多带着花香的油膏。有多半因为经验不足放坏了不能用,但因着这个,连着许多天,午后的朝宁院像个小作坊似的热闹。 而这当中,书信和带话都算下来,青木只传回三次消息。 第三次讯息传回来,说的便是那方公务已然结束。那日,苏苏刚从徐弘简离京前安排的人手那里得知了舒二的近况。 债主寻上门来,舒二走投无路,将他所知的些微旧事都说了出来。 “你爹娘在京中怕是没剩什么亲友,不然还能把你孤零零留在我们那儿?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多少,就是那年发大水,冲断好几座桥,有些信件就让洪水冲走了,消息也断了……先说好,我也不识字,不知你娘请人写的信都说了些啥,就是隐约听她念叨过两次的一个人名。那人手里兴许还有些东西,你去找他看看?要是他那儿没有,我也没辙……” 郑嬷嬷托了常来府中的顾大夫去寻人,辗转数人才探听到舒二所说的那人现下居于青州。紫云的表哥现下做的生意便要从京城往青州去。苏苏一合计,便这般来了。 她也不是一个人来青州的。徐弘简离京前找的两个会武的丫鬟,此时便派上用场。她俩跟苏苏一同上的船,一路都待在一起,只是今日苏苏听说那位大夫即将回城,来了他诊视病患的医馆。 想到这里,苏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俩应该被关在其他地方了。不过好在是镇国公世子手下的人在主事,国公夫人庄瑾为人和善,在南园时虽未得见,也能觉察她待客的心意。 “呜呜呜我没做过什么坏事。最过分的就是翻一翻院墙,盘问的人快来我们这儿吧。这椅子积了几十年的灰,好脏啊,这个水……勉强还能喝。”小姑娘少了惊慌,重又关心起所处的小室。 她自说自话将屋中摆设都挑剔一番,发觉苏苏这边没了声响,紧张问道:“姐姐你打哪儿来的?你从刚才就不说话,难道是与那些人有什么牵扯?” 苏苏回过神,摇了摇头,想到她看不见,又道:“那倒不是。我是在想,外面守着的这些人从世子那儿领了差事,不知有多少手上不干净的人会栽跟头。” 她出发前,还特地问了郑嬷嬷,若无意外,徐弘简回京时也是要经过青州的。能使得世子发话处置的,想来都不会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能判流刑和死刑的,按本朝律法都是要京中官员才能发落。 世子病重,要耽搁一段时日。这期间,他若途经此地,大概会接手此案。 小姑娘哦了一声。她想了下,呼出一口气,语气轻快起来:“那这样想,也是好事了。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能出去啦,把我们留在这儿,虽没有客栈待的舒服,守在外面的人也没多坏。哎呀,他们在吃什么甜果子,我也想吃。” 苏苏同她一句两句有来有往地聊着,这余下的一个时辰还没到一半,外面的护卫便吵嚷着起身出去了。 霎时,院中只余下一个劲装护卫,简单擦了嘴,理了理衣襟,站起来在院中踱步。 “哇,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小姑娘压低声音也掩不住雀跃欣喜。 话音未落,院门口急匆匆行来两人。 苏苏止了声,隔壁的小姑娘也闭嘴,扒着缝隙往外探看。 “就是这里?快开门让我看看。”说着便打开了小姑娘另一侧的那道房门。那间屋子关的是医馆中煎药的三个哑奴。刚关进来时,小姑娘先试着搭话的便是她们那边,因为她们那方声响诡异,小姑娘越想越怕,才哭闹起来。 这会儿听来人语气不太好的模样,苏苏和她都紧张起来。 三个哑奴年纪很轻,是闷头做事的踏实人。若那些与贼子有牵连的管事把事情推到她们身上去,要辩白是很难的。 嘎吱一响,门扉大开。随后便是一叹,来人不太满意,还是劝慰道:“哎呀别哭了,我来找你们不是坏事!等会儿,等会儿就能把你们放了。”然后同身边一人商议起来,苦恼道:“你看她们,抓药熬药倒是可以,但胆子未免太小了。这才十来岁,别让世子看了,以为我们祸害百姓,那多不好?” 此话一出,哭声便顿了顿。苏苏提起的心也松了下来。 “怎么,还非得找到一个顺眼的人不成?要说能有用的,还是寻个好大夫要紧。这个医馆,也就隔些日子来一趟的那两位大夫医术好些。这下好了,与贼人有书信往来的那位不说,其余的都跟着他进了牢房。大牢那种地方,医术再好抵什么用?跟那个人一齐耗着,都不好受。” “咳,你不明白,现在缺的哪是名医仙方。”他顿了两息,续道,“也不用面面俱到,机灵一点,会熬个药就行,能做药膳最好,其余什么都不用做。就干这一两天。一时怎么就找不到呢?是我银子给的不够多?” 第62章 青竹 权衡过后, 苏苏决定接下这个差事。 只是跟着大夫打打下手,忙上一两天,也不是多大的事。听这二人的语气, 与贼人有牵连的医馆郎中和做杂货的人都叫官府的人拘了起来,要问个仔细。她借着这份小小的功劳,请这位正在烦恼的大人把她要找的那位先放出来, 应是不难。 毕竟这家医馆, 葛叔叔只是三五天来那么一次, 与开办的主家联系不多。苏苏回想殷绣报来的说法, 等门外又传来一声叹息时,抬手在门扉上拍了拍,扬声道:“我可以帮忙。” 曲中流捋了捋胡子, 转头问人:“这屋里关的谁?把这后院养病的丫鬟小姐也塞这里头了?” 小厮白着脸, 慌张摆手:“爷,这里面的姑娘我们都不认识。我没问过,但好像是路过来找人的,和那案子没有干系。爷, 你信我,我们知道的, 可都说了。管事藏起来的东西, 我都带着各位大哥去翻找过的!” 曲中流瞪他:“你慌什么?不做亏心事, 就不怕详查细问。你给我老实些, 你和那些人有没有掺和, 后日等刑部的人到了, 自由定论。去, 把门打开, 我看这人能不能用。” 小厮弓着腰点头, 将额上密汗一擦,小跑到跟前,将门推开,看也没看就退到侧旁去候着。 苏苏整了整衣袖,从椅中站起,往外走了两步。晴光灿烂,将她淡色裙角照得分明,佳人亭亭玉立,含笑望来。 苏苏温声道:“我跟嬷嬷学过,药膳补身汤都会一些,在屋中听闻大人正寻人做事,我可相助两日。” 曲中流蓄的胡须不短,年纪却不算很老。他看清苏苏的相貌,粗粝皮肤又红了一重,不是让这五月的日头晒的,他磕磕巴巴道:“完了,这要她去了,岂,岂不是更不好了。” 身旁那主事模样的男子的目光在苏苏身上扫了眼,再看向曲中流时,目含戏谑,也不给他留情面,打趣道:“怕什么,到时世子身边有人问起来,只管说我们青州人杰地灵就对了。”这话说完,他忽然想起那小厮的话,转头问苏苏:“姑娘从哪来,是找谁的?这医馆上下近百号人,除了妇孺,尽都让人押走了。” 他们话里话外都是要严惩重办的态度,若是平常年轻姑娘,听了未免会有些害怕。徐弘简在刑部任职,经手的案子苏苏也听过一些,此时并不慌乱。 她想了下,如实道:“我从京城来寻父亲的旧友。不瞒二位大人,我到青州所乘之船,一路跟在应家商船之后,与官府详查的案子断无牵扯。” 二人交换眼神,曲中流沉吟道:“姑娘看起来不像缺钱的模样,又与应家有些交情,为何应下此事?” 苏苏微微笑道:“国公夫人乐善好施,美名在外,我也受过夫人照拂。此番世子急病,城中数家医馆都在盘查当中,竟无可用之人,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当然,也并非全无私心。我帮了大人这个忙,也有一事相求。” 话说到这个地步,曲中流已算满意,当即令人找了马车,带着苏苏往世子落脚的别庄赶去。 一路疾行,曲中流仍在细细打量苏苏,唯恐生了乱子。 他心中哀叹,叫苦不迭,直想回到几个时辰前给自己一巴掌。谁叫他在人面前夸口要找能干丫鬟来搭手帮忙的? 兴许世子那儿根本不需要。但丝毫不表意哪能行呢。秦家那善济堂办的事忒不地道了,过去开了高价请了许多名医到善济堂坐诊,东窗事发详查起来,拿着官府的名册一看,青州泰半大夫都牵扯其中,哪敢随便找人来给世子把脉开方? 曲中流上任不足一年,对青州的风土人情甚是喜爱,却未曾寻过山中隐居圣手高人,除了急匆匆拉了两位久享盛名的大夫到别庄去,别无他法。 世子在青州病了。这不是小事。曲中流将大夫送进门后,就像送儿参考的父母,在门外巴巴候着,盼啊等啊,希望药到病除,世子转天就能跑能跳的。哪知道战战兢兢进门的大夫,出来时不住擦汗,还满口说些只能缓解病痛的话。 曲中流从前在西南是开荒干出来的功绩,那一片就属年轻力壮的人多。但他也是经过事的,听大夫这样一说,他就觉得怕是不好,当下心中的弯弯绕绕就活动起来。 世子回京,原本若无这一遭,就在青州上船,沿途风光也好,曲中流是没有多少可操心的。但这一病,他可就头疼了。 医道事关民生,从前没整治好善济堂已是过错。善济堂根在京中,等闲不能撼动,但怎么说都是在青州查出来的,曲中流不得不多小心些。大夫开的药方不中用,他便想着“将功补过”,找些施针镇痛的法子,再找几个会做药膳的厨娘给世子补补身子。 想是这般想的,等他忙完公署的事再出来一问,派去招揽的小厮苦哈哈地报给他,说没人愿意接这事。手艺上好的厨娘在勋贵人家做工,一年能挣不少银钱,若搁在以往可能就接下这份活,但眼下正在查善济堂,沾个药字,人家听了都怕惹祸上身。 别无他法,还只能从几个牵涉极少的医馆寻人。 曲中流看着镇定自若的苏苏,头疼不已。 颜色媚艳却有清正之气。但愿她规矩守礼,不要让世子以为他要以美色行贿赂之事才好。 . 青州城山水甚美,处处是景。苏苏从马车上下来,才想起殷绣殷织二人,跟车夫塞了一小块银子,拜托他回去替她跑一趟,这才转身迎上别庄里出来迎接的丫鬟,跟在她身后往里行去。 苏苏对镇国公府了解实在不多,国公府十多年前的事在坊间有许多不同说法,她一个也不清楚。但在南园住了小半月,应棠偶尔念叨一下国公夫人如何忧心世子,在多年前见过那一次中世子哥哥对她多好,宋温就不服输地也要说一说三哥哥待她多好。 当时苏苏觉得有趣,便仔细听了下去,在应棠说的琐碎小事中,这位世子几乎像天上的神仙,简直样样都好,俗人是比不得的。 刚才一路往别庄行来,曲中流同她交代了不少,虽不涉及细节,也没透露世子现在的病况,但从细枝末节当中,苏苏能确认,世子眼下的病情不轻。 有滔天富贵也比不上有强健体魄,一病之下,任有多少滋味,都享受不得。与世子比起来,公子虽忙一些,但几个月的工夫一晃神就过去大半,只要知道人在外面好好的,无病无痛,不在眼前也没什么。 青州的院落都喜载青竹,这处别庄也不例外,抬头便是满眼绿意,令人心静。 领着苏苏往里走去的丫鬟也是淡泊的个性,她声音轻且淡,细细嘱咐苏苏不要乱走,免得冲撞贵人。 不多时,便到了两位大夫暂居的客房,丫鬟见了礼便留下苏苏,转身离去。 此时院中仅有一人,老人家须发皆白,正坐在太师椅中吃茶,和气地招呼苏苏在他身边坐下。 “从哪来的?来,我给你把把脉。嗯,不错,面色红润,养得不错。”老大夫笑呵呵的,叫苏苏不要拘束,饿了渴了就吃些果子。 “一整天没肉吃了。曲大人将我们这快入土的老骨头搬到这儿来,以为有一场忙活了,结果也无事可干,昨日和今日都只在世子那院子里坐一个时辰就回来了。啧,他那可要耗好些时日,若要好透,一两个月怕是不成的。” 苏苏问道:“曲大人找我来是帮忙煎药,做些补身药膳的。听您的话,世子这是……” 老大夫剥了两粒瓜子,才答道:“别整那些没用的。还能如何?一日一日温养着,比那些强多了。他的病症,只要远着那些不好的东西,慢慢也就好了。何须其他药材添乱。到底年轻,还经得起折腾,胆子也大。” 苏苏听得云里雾里的,这里好像没有需要她干的事。想起应棠期待世子回京的模样,苏苏又问道:“世子近日精神如何?好全之后可会留下遗症?” “国公府财大气粗,金贵药材是不缺的。若说要有什么影响,最多是这半年不能要子嗣,在房中事上要节制一二。”老大夫吃了瓜子又喝茶,转头看到苏苏脸颊绯红,才顿了话头,“我跟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些做什么……不如商量着怎么才能买几斤猪肉上山来炖菜吃。” 苏苏面上微热,翻开茶杯注了半杯水慢慢抿着。她始终不明白,为何世子这病情听起来严重,但不怎么需要大夫费心的。 不过术业有专攻,大夫既然这般说,能做的应当也做了。再说,若他们真有怠慢,世子身边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理。 整个下午,都没人来叫苏苏或是这位吃茶的老大夫。一老一少坐在树荫下,遥望着山阶下的湖面,别提有多自在。 老人家还问起苏苏领了几两银子:“这里虽冷清些,好在风景不错,给钱也大方。比我在店里坐诊要强,城里勋贵人家出手也没这般阔绰的。给你的也不少吧,就在这儿吃吃喝喝,等着就是了。” 苏苏愣了一下,倒没想起来曲中流跟她说的报酬是何数目,就连这银子要从谁手上领也不知道。 老大夫看她迷糊的样子,笑道:“你是曲大人找来的,没错吧?他贵人事忙,他找我们容易,去寻他可就麻烦了。小姑娘别担心,那位青主管就是管钱管事的,找他就是了。”老大夫看了眼旁边一丛绿意,又道:“是世子身边叫青竹的那位。” 苏苏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在哪听过。青州四处可见翠绿青竹,许是有饭馆商铺用了这个名字,她略一思索,也就将此事放开,没有太过在意。 青木和青竹有些像的,但应该只是巧合。 世子暂居的别庄果然不同凡响,白日景色已是迷人,到了夜间,暮色低垂之际,湖畔渐次亮起数盏银灯,将纯澈湖面浅浅照亮,朦胧有如仙境。见如此美景,苏苏为病重的世子感到可惜,夜间雾重,即使他是此间主人,也不能出门一观。 果然就如老大夫所说,直至晚膳时分都没人上门。瓦罐小灶倒是清理的干净,但就如这别庄一般,丝毫不染烟火气。 苏苏也找过,这院中没有存储能下锅的肉和菜。好在庄子上的丫鬟并没有彻底将他们遗忘,天色擦黑时来了两人送来了饭菜。 挺寡淡的,虽有粥有菜,但滋味很淡。也不知掌勺的厨子如何寻得了这个差事。也难怪老大夫一日不食肉便开始想念肉味。 简单吃过后,苏苏便又回到摆了桌椅的树下去看湖景。老大夫摇着扇子,叹气道:“就那么好看?小心蚊子叮人,小姑娘长得好看,叫虫子咬几个包可丑死了。看够了就回房歇息去。” 老大夫说完便回身进屋。苏苏笑着应是。 往腰间摸去,抓住压缀在带上的香囊,苏苏将其握在手中把玩。 驱虫的功效还挺好的,这别庄在山中,又是近水,却没有虫蚊近身。公子带在身边的香囊应该也挺好用的吧,当时她可是塞了四五个进去,生怕不够用。 今日领了差事,却是游手好闲地过了一日。苏苏往别庄最亮那处看去,抿了抿唇,还是算了。 她是来给大夫帮忙的。香囊这种事,不是她该操心忙活的。世子哪缺什么香囊呢,不说屋中燃的香料就有驱蚊的效用,世子正是病重,哪有闲工夫到林中水边散心。 回房后,闻着香囊清凉恬淡的香气,苏苏很快便睡着了。 夜间落了一阵雨,也只是打湿了竹叶石阶,没能将她吵醒。 . 青木从官署出来,夜色深沉时才回到别庄。 上下一片清净,他回别庄后,自有得用的小厮来禀报一日的境况,连曲中流又在外找了帮忙的丫鬟一事也说了个清楚。 青木微微皱眉,摆手道:“明日若又找人来,哪来的退哪去。不用顾及太多,跟他说,世子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用不上许多人手。” 小厮伶俐应是,又补道:“先来了一个。后面又来了一个,刚住下呢,不过您放心。没有发话,小的没敢让她们近前,都没去过世子跟前碍眼。曲大人说的是让她们给大夫帮忙,两位大夫也老实,和昨日是一样的。” 一路走一边答话,等到了主子歇息的院落,小厮自觉地压低嗓音,说完最后几个字便退下了。 青木迈入院门,一抬头便看见竹丛下站的那人,青木走去便在青竹肩上重重拍了下:“站在这儿想什么,一进门就见你站这儿,怪吓人的。” 青竹和青木是兄弟,个子差不太多,青竹看着要瘦上许多。 青竹没理他这话,一本正经将主子白日的境况同青木说了。 近日已好了许多,按着顾大夫的叮嘱行事,若不出意外,再过三五天就能启程。 青竹说完正事,才想起回应青木那句说他吓人的话,他反驳道:“我哪里吓人?不就是小时候白了些,长得瘦吗?我从十年前开始,就再也没吓哭过小孩子了。你看这儿,有小孩吗?” 青木笑嘻嘻地揽着他:“这儿是没有。但你回京就知道了,院里现在就有两个小丫头。咱们小夫人可喜欢她们,你可要对她们好些。” 谈起回京,青木想起些什么,叹了口气。 过几天境况好转,主子是能上船回京了。可,回去了便能见人么? 依着青木的眼光,世子现今风姿依旧,但一照面便能发觉是生过重病的气色,如何瞒得住姑娘? 想到离京时,郑嬷嬷的嘱咐,姑娘不厌其烦的叮嘱,青木忽然觉得有些头大。 难不成回京后还要另寻一个地方休养着,再往徐府传信? . 翌日,早膳还是按时给他们送来,但带来的东西是物如其名的清汤寡水。苏苏倒不介意。老大夫则是长吁短叹,看着和小孩儿没两样。 用完早膳,苏苏也和旁边住的女子见了面。茵茵是在善济堂帮人做事的,昨日被曲大人找上门来便吓得不轻,昨夜根本没睡好,再加上茵茵昨日进别庄时,另一位大夫不在,没人陪她说话,就更是紧张了。 等世子那方的丫鬟来传话,请大夫过去施针时,茵茵紧张地一把抓住苏苏,目露惊惶,唇色苍白。 第63章 私心 早膳送到茵茵房中去, 几乎是原样端出来。苏苏忽然叫她握住手,怔愣片刻,犹豫着把旁边装着热乎乎红鸡蛋的小碗往她那儿推了推。 “不急的, 你吃完我们再走。”苏苏安慰道。 昨夜老大夫说什么都不愿挑灯干活,连去世子房中诊视需带的物件都未拾掇齐整,苏苏看不下去, 顺手帮老人家收拾了。因着事先有准备, 眼下不用忙里忙慌的。 茵茵瞥了眼煮鸡蛋, 面色仍是不好。她咬白了唇, 摇头道:“不能让世子久等了。” 闻言,苏苏心底掠过一丝惊异。 老大夫神色自若,分外悠闲。带得苏苏也跟着放松下来。 茵茵双颊煞白, 目光低垂着不敢看人, 像是被吓到了。 苏苏将自己所知讲给她听,重又安抚宽慰:“世子贵重是不假。这点他身边的人能不比我们清楚?能落到咱们手里的事,想来不会太难。” 茵茵顺着苏苏的目光抬头,脸色红润两分, 看着还是小心胆怯的样子,但总归是理顺了思绪, 待药箱拾掇好, 便一道沿着湖往世子所住的屋舍行去。 夜间并未落雨, 然一路行来润凉微风拂面, 一除躁气。与京城比起来, 青州当真是休养的好地方。 国公世子越行简, 常年久居深山庙宇, 然京中从来不缺少与他相关的言谈。 越行简幼时识文习诗即有聪颖之名, 待到十岁上下, 名儒称赞,无不顾惜。 在殿试过后,三甲御姐夸官,红袍宫花,高头骏马,好不威风。官宦家的小姐呼朋唤友一同来看,也有早年见过国公世子的人感叹,不知幼时便出挑的越世子长成了何等模样。 进士放榜时苏苏还在徐府膳房当差,这种热闹她是看不到的。仅有常出府采买的人侥幸从角落瞥到两眼,回来时颇引以为傲,乐滋滋地同大家分享。 后来对着徐弘简,日日看那张脸,苏苏便觉得外面的这些热闹也没什么值得凑的。后来应棠和宋温凑到一处,苏苏这才知道宋温在三甲游街时也去看了。 当时是聊起她们相熟的余家某位小姐,余家姑娘相看的便是那一年的探花。 应棠感叹:“不知为何,她被那人迷得不行,着了魔一般。”顿了顿又嘟囔道:“明明小时候念叨着要嫁给简哥哥的,若只是冲着那张脸,将来有得她后悔的!等简哥哥回京,她才知道谁才是京城相貌最好的公子。” 宋温当时没吭声。 人皆有爱美之心。苏苏此时也难免好奇,世子究竟生得什么神仙模样。 . 翠竹环绕的院落中一片静谧。苏苏进门后,手中的东西便被院里的丫鬟接过去,随后便有人来请她和茵茵到侧旁屋中饮茶。 另一边两位大夫由一沉稳小厮领着进了正屋。 落座后自斟了茶水,又取了杯盏注水,朝榻桌那方的茵茵推去,笑吟吟的:“你瞧,咱们只用在这儿等着就好。不必担心出什么岔子。” 殷织殷绣将葛叔叔安顿好了自会驾车来接,算下来,她这个买卖是半点都不亏。简直不费一丝力气。 苏苏先前存了侥幸,隐隐觉得徐弘简到了青州会先来此处,迎世子回京的这一行人顺道揪出这么些祸国殃民的贼人,他们刑部的人责无旁贷,在此处置后一道回京最合适不过。 徐弘简桌案上的案牍一层叠一层,小山一般。苏苏偶尔拿着闲书待在那儿,没过多久就往他那里瞧一眼,慢慢地也知道一些办案的流程。像此次青州的事,若京中没派人过来,本地衙门的官员须得整理出许多案卷,费时费力。 所以她怎么想都觉得,会有机会与他相见。但这一日下来,无声无息,没有她盼着的那种动静。 门外两声轻响,茵茵被惊动,一下子站起身来,瞪大眼睛瞧着门外。 苏苏抿了抿唇,目光也跟着往门扉望去。两息后,去而复返的丫鬟迈了进来,她瞥到站起的茵茵,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停,而后笑道:“世子那儿若是需要有人搭手,会有人来请的。” 茵茵犹不安心,见丫鬟和善可亲,又问她:“这位姐姐在世子身边伺候得久一些,可否给我们透个底,世子病情如何了?” 丫鬟望向她,细细打量,然后才慢悠悠道:“两位大夫不是和你们住得近?这些还是他们清楚。” 茵茵俏脸微白,扯了扯唇角,垂着头道:“我生在市井,没侍奉过世子这般的贵重人物。怕自己粗笨,惹了贵人不喜。” 这丫鬟也是闲着没事,原本还想宽慰两句,转眼却见茵茵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便止了话头,没接下去,转而又给她们添了茶,缓声道:“这茶姑娘尝起来如何?是我沏的。” 苏苏接过,道了声谢。 思绪一转,便明白过来她未尽之意。 专管茶水的丫鬟都得空来与她们这非客非仆的人闲话,看来是真用不上人。 此般情形,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应棠盼着世子回京,国公夫人也等着呢。苏苏是希望他顺遂安康的。 低头抿了口清茶,握着杯盏的手轻轻一动,杯中便起了重重细纹,荡在杯壁上。苏苏呼出一口气,但愿世子诸事合意,早些病愈。 还没有徐弘简消息传来,可善济堂的名号苏苏在朝宁院足不出户也有听过,大概是他曾经过手的。不管眼下这一摊事落到谁手上,等世子抵京,随行众人将详情上禀,他如何也不能躲闲。 怀着诸种私心,苏苏开始为世子祈福。 . 正屋中,两位大夫凑在紫檀大桌前开新药方。提笔蘸墨,只需对视一眼,他们便明白各自的意思,静默地往纸上添着药名。 望闻问切这类事先前都做够了。请来这两位老大夫都是单打独斗,自个儿撑起一个小医馆,与善济堂一分关系都没有,刚抵达青州城,青竹便着人去请了来。 青竹不像青木那般见惯了主子忍痛受苦的模样,近日瞧着主子憔悴难眠,也不如青木放松,此时在屋中独他一人候在跟前,见老大夫只静静地不说话,便出声询问:“二位不再近前瞧瞧?” 跟苏苏住一个院子的老人家心直口快:“具体情形我们都清楚了。”老人家捋了把花白胡须,气呼呼地往榻上扫了眼,“世子用过什么药,你不知道?” 青竹久在寺庙,嘴上功夫差了些,也没觉出老人家有责怪他家主子不爱惜身子的意思,默了默,才回道:“知道,但不清楚。” 老大夫瞧都不瞧他,低头继续忙活着,顺口道:“如此温养着便是最好的法子。你不清楚,世子自然是清楚的。” 世子正垂眸歇在榻上,背靠软枕,一眼看去便是清瘦羸弱的病公子。青竹心中直犯嘀咕,这段日子纵马凫水自是无法再试,但在庙中与赵家来人周旋,又在青州处置善济堂一案,主子也没少操心。 青竹正想再问上两句,越行简出声将他叫住,他这才止了声。 正此时,门外仆从恭敬迎进一人。正是归来的青木。 应付大夫这事,青木可谓轻车熟路,比青竹拿手得多。他一进门,同老大夫有来有往,问询答话自然流畅,甚至眉间有淡淡的喜悦,仿佛世子的病情已然大大改善,实在乐观得很。 青竹在旁边听着,皱紧的眉头渐渐松开,忽然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底气。 不过也就几句话的工夫,外面又有人来找。青木便从屋中退出来,在外听来人回话。 苏苏这边清净得很,自然就注意到院中隐约的谈话声。她听着觉得耳熟,心底一动,便问那端坐在侧的丫鬟:“劳烦姑娘。这两日,别庄中可有官员造访?” 丫鬟摇摇头。 “分外清净。没人过来。” 苏苏哦了声,有些失落地点点头。 殷织殷绣办事利落,应该就快来接她了。她们惯于在外行走,消息灵通,等见了她们,她再问问好了。 青木跟着主子在刑部时,繁杂棘手的事处理过不少。此时青州的官员因着善济堂的事都夹紧了尾巴,不敢再添乱子,拿来回禀的都是反复确认过好几回的,青木循着吩咐安排下去便好,很是轻松。 需要世子定夺的虽不至于是装公文的箱子用大还是用小,但并不比这个难上许多。毕竟赵家和秦家罪证确凿,无可分辨。 两三句谈好公务。那侍卫犹豫两瞬,终是老老实实将所见告知于青木。 “属下在城门遇见了一个人。远远看着有些像殷绣。” 青木僵了僵,才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看着背影高大的侍卫渐行渐远。离京前姑娘万般嘱咐,要他照顾好主子的话在青木耳边响起。 青木面色沉沉,眼神凝重,叹口气都是哀愁的声音。 他从小跟在主子身边,从来没体验过别家书童在主子不学无术时帮忙敷衍的辛苦。万万没想到,到这时他居然要体会一番此中滋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生活里发生了很重要的事。 在9月7日之前订阅超过50%的读者如果很不满意,可以在此章评论,过后会发相应红包退还。 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会继续更新的。 第64章 期待 回屋的几步路, 被青木走出在悬崖峭壁上摸索的架势。 当他回到屋中,青竹正要送二位大夫出门去。青竹见青木面色凝重,只当有难办的政事, 朝他点了点头便走了。 留青木一个人面对心底无人可诉的挣扎和苦恼。 青木看着兄弟的背影,再次心生羡慕。真想像他这般什么都不知道,忧愁烦扰便找不上门来。 青木的目光悄然掠过阖目养神的主子, 还是决定等确定了殷织殷绣的行踪再回话。 . 这处别庄离城有七八里, 自城门至山前的路宽直平坦。沿途山林秀美, 这一路过来便有三四家餐馆围了果园, 养鸡养鸭招揽生意。 当苏苏看到殷绣双颊绯红,眉心紧蹙地出现在她眼前时,不由怔了怔, 问殷绣:“今日出城的人很多么?今早还有送菜的婶婶过来呢, 没听说呀。” 殷绣抬手,用袖口随意在额上一抹,咧出爽朗的笑,答道:“出门太急没带水囊, 歇会儿就好。姑娘不必担心。” 她们正立在别庄侧门不远处的树荫下说话。 苏苏闻言立即就要去取水过来,刚侧过身子, 殷绣便横臂挡了下, 清了清嗓子续道:“先前在凉棚里要了一壶茶, 急着过来, 没等茶水放凉, 喝了小半口就走了。我叫那小哥给我留着呢, 姑娘何必再跑一趟, 我等会儿回去, 接着喝就是了。” 殷绣口上胡扯着, 心底却捏了把汗。 一大早正要为了葛大夫的事去府衙跑一趟,刚从里面出来就迎面与青木撞上。 殷绣谨记世子吩咐,两月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姑娘。然前两日葛大夫被阻在城外,她与殷织去寻时,不知怎么,回来时便听得姑娘被带至世子所在的别庄。 自家人见自家人,半分危险也没有,于是殷绣也就按着苏苏的话,一心去忙活葛大夫那边的烂摊子,只待将事厘清之后再去别庄寻姑娘回话。 今早见青木那一面,殷绣正打算问姑娘在别庄住得可好,一个字还未出口就被青木急匆匆打断。 他脸色白了又红,问:“姑娘果真是在青州?” 殷绣点头。 “事办完没有?姑娘那边诸事可还妥帖?”青木仍是不敢置信。 殷绣应是。 殷绣还想说什么,青木急匆匆留下一句“按姑娘吩咐行事。遇见我的事先别说,等忙完了,我再着人来接姑娘”便走了。 殷绣不知有什么可接的,但青木也没给她说话的时机。 殷绣抬了抬眼,看苏苏关心的眼神在她脸上扫过,有一丁点羞愧悄悄冒头。 不过在别庄待着也无甚坏处,殷绣将心绪一压,事无巨细地交代起葛大夫那边的境况。 “……葛大夫同秦家没有半点干系,在主事的眼前过了一道便可走了。衙门就此事查得比往常要严一些,但只是再耗上一两个时辰,别的都不影响。” 苏苏又简单问了些旁的细枝末节。 殷绣俱是详细作答。 末了,苏苏将这两日始终放在心上的事问了出来。 “你在城中有没有听到什么别的消息?公子还有几日能到青州,青木有没有传话过来?” 殷绣脸上热意不减:“嗯……应是快了,也就一两天。” 殷绣说着话,不禁伸了伸脖子往门内望了眼,默叹道,也不知这别庄是有多大,整整两日在这园子里就一面也没碰上? 苏苏没盼着徐弘简下船后立刻便能来见她,有殷绣这句话,她又生出些切实有据的期待。具体几时几刻都不要紧,也没有追问下去。 . 青木此番进城不为别的,只想在城中确认殷绣殷织的踪迹。他还没细找,进城一刻便同殷绣迎面碰上。 将要紧之事交代清楚后,青木便马不停蹄赶回别庄。 人是要见的,可直接去请姑娘过来……青木总觉得是自己差事办砸了,有负姑娘所托。 但他明明又是依着主子心意来做的。真是进退两难。 到底如何解释辩白,青木想不出来。这麻烦还是由主子定夺为好。 沿着湖岸边石子路走进小楼,自石阶而上。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发出了多大动静。 青木踏入房门,正要出声之时,忽然察觉了此间非同一般的寂静,两步并做一步迈上前去,才见得世子面白如纸,已然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 这时哪还顾得上别的,青木扬声唤来楼下的小厮,又叫了个跑得快的往大夫院中去传人。 霎时间忙成一团。 . 苏苏从殷绣那儿得了好消息,正是高兴的时候。回房时却见同院的老大夫又在清点诊视病人时随身携带的小药箱。 “小丫头回来了?你恐怕还不能走,老夫也是才回来,世子那儿来人将老张请了去,说是情形不大好。”老大夫说着话,再抬头时,远远看到张老大夫和茵茵沿路走来的身影,便侧过头对苏苏道:“将我屋里的那几样器具带上,你知道要哪几个吧?” 苏苏自进了这别庄还没见过老人家这般肃穆的模样,立时点点头,小跑着去屋中将物什抱了出来。 老大夫捋着胡须点头:“记得不错。正是这些。小丫头还真是聪明哩。” 苏苏不好意思地笑笑。 拿到爹爹手札过后,她时不时地就翻开看几眼。前些天在庄子里过得自在,老大夫闲得没事便清理擦拭器具,见苏苏对此颇为好奇,便讲了些浅显的学问。 苏苏本就存了要搭手帮忙的心思,于是便听得仔细认真。等老大夫讲到镇痛解乏的施针秘法时,她听得更是专心。 世子不一定用得上。但苏苏记得清楚,公子他离京前的一段日子不如往常康健。她先听一些,慢慢学着,算是有备无患。 第65章 知晓 茵茵鬓发微湿, 面颊上细汗密布,她替张大夫拎着药箱,在二位大夫交谈时, 朝苏苏露齿一笑,一改之前怯懦的模样,反过来安慰苏苏。 “现下世子脉象和缓, 服药后又歇下了。你这会儿去, 不会有多大麻烦, 放心吧。” 苏苏轻声言谢, 点头致意。 待大夫间交谈结束,苏苏伴在老大夫身旁,往世子休憩的小楼缓步行去。 许是在寺庙中待了近十年的缘故, 越世子分外好静。此时余下几个侍从都候在楼下, 见他们到了,极为客气地将手中物什接过去放好,仔细叙说了张大夫的用药和症候。 双交四椀菱花门扇透过细暖的光,将内室诸物照得明晰暖亮。因建在湖畔, 纵是在五月,这座小楼仍是清凉舒爽, 确是个养病疗伤的好地方。 着蓝衫的小厮, 看起来颇为稳重, 他又将话头拨到其他事情上头:“有警醒的小子在门外候着, 世子爷醒了便会来报。您先在下头歇一会儿, 我去给您泡壶茶送来。” 老大夫摇摇首, 眼角沿着石阶往上看了眼, 还是坚持要先去看一眼病患。 到了二层, 果然见得一警敏仆从于门扉外侧坐着, 时刻支起耳朵在注意内室动静。 仆从放轻动作将门推开,引人入内。 上绘山水的四折屏风遮挡了视线,临湖一面的长榻只露出一角。苏苏瞧了眼就没再好奇探寻,依着老大夫示意,将药箱和针灸包之类的物件摆好。 “丫头。帮忙泡一壶清热的茶过来。” 苏苏正凝神回想这些天零零碎碎学来的新识,冷不丁听到这声吩咐,脑子一时还没转过来,她抿唇想了下,问道:“清热的茶?这茶世子能喝吗?” 老大夫讶异地转过身来,呵然一笑,粗哑的嗓音浸着真心实意的笑意:“你这孩子,谁说世子要喝了?是我要喝。” 苏苏赧然地放下医具,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老大夫打趣道:“若你是生在我们青州的小姑娘。那我拼着抢着都要收你作徒弟。” 苏苏脸颊微热,往四周寻了片刻才找到并排放在墙边的一溜小瓷罐。然而茶叶虽是找到了,茶壶却找寻不见。 苏苏持握茶叶小罐踟躇半晌,又见老大夫俯首翻着他那本泛黄的医术,便轻轻将瓷罐放在黄花梨高几上,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 两步绕过屏风,便见得明湛长空从微开窗扇中洒落天光,小楼旁侧山石堆就的观景台上花枝密簇,淡香萦绕。正此时,轻暖凉风掠过湖面透进屋内,令人神思为之一清。 苏苏没来过此处,紧张之下走错了方向。置物纳具的高柜处于左侧,而她走向了右面。 临床小榻上熟睡的男子应当就是越世子。 苏苏发觉自己贸然闯入,脚下步子便是一顿,想着赶紧退出去。然则此刻她微微抬头,那朝思暮想的一张脸便映入眼中。 心口忽生悸颤,牵带着指尖也泛起丝丝的疼,苏苏在僵住的指节处随意捏了捏。而后屏住吐息,极为轻缓地在榻前矮下身子。 清俊疏朗,端雅庄凝,在病中犹是如此。 苏苏静默地看着他,眼底悄然蕴出泪意。 若说此前徐弘简衣不染尘,清冷有如山上雪。眼下便是将污浊尽都除净,雪玉一般灵透易碎。 他就像她在医馆见到的任何一个病入骨髓的伤患,面上没有多余的一丁点血色。在离京前就被她惦记的消瘦一事,现在变本加厉呈现在她眼前。 仙佛造人若思图以最少的笔触描画出清绝雅致之士,理应如是。 吝啬到多一分的生气也不给他。 呼吸也轻薄。苏苏不敢搅扰他安眠。 视线下落,那双堪可入画的手,也瘦得能辨出骨相。 苏苏鼻尖酸酸涩涩,她直起身子,想去轻轻握一握他的手。 指尖相触之时,苏苏唇角向上微微牵动。他指腹还是温热煦暖的。 忧惧紧攥的心略松了松。苏苏满足地握住徐弘简的食指,意犹未尽地感受着肌肤相触的温存。而再抬头时,却与他看来的目光正好撞上。 徐弘简眼眸低垂,靠在软枕上休憩醒来见到她,面上不动声色,瞧不出惊讶。唯在苏苏微显慌乱地抽出手时,他指上重又感知到那熨帖的温热,琉璃般的乌眸中才有了些波动。 苏苏是明白自己的。她向来粘人,只是以前他忙于撰录书目,翻阅公文,不好打搅。故而也甚少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一面。 陡然叫他发现自己的小动作,脑中的羞怯骤然炸开,蒸得她双颊绯红。缓和两息才平复了心底的别扭。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了?”意外相见的喜悦渐渐淡去,苏苏念起他的境况,心尖一坠一坠地发疼。 明明在南下前五次三番地同她说,这趟公办必无凶险。 徐弘简目光轻柔地将她包裹住,仿似怎么也看不够。 他手腕微动,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苏苏脸上愈发烫了。 苏苏总是无法承受这类的心情。以往若有如此感受,她定是要找些借口逃开的,不然总觉得下一瞬自己就会变成白日里就忍不住要与男子勾缠在一处的妖媚女子。 而现下她无法走开,脑中思绪就憋不住地开始乱闯乱撞。于是转瞬间,苏苏在不经意间明白了被她忽略的一桩事实。 外间响起说话声,继而走近两个相貌相仿的男子。正是青木与青竹。 青木一踏入内室,甫一辨明榻前女子身份,便换了脸色。 青竹发觉气氛不大对劲,抿唇不语,侧过头打量自家兄弟难得一见的古怪神情。 苏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的这个,根本不是京城徐家从外带回,那无依无恃的庶子徐弘简。而是传言中那个镇国公府远居寺庙的世子,越行简,圣上视若亲子的贵胄王孙。 眨眼间,徐府那方偏僻的院落不再是他远行赶至的归处。 酸苦难言的陌生心绪将苏苏的心全然占满。 . 青竹常年居于深山古寺,于人情上不如青木通达,但在看主子脸色这事上也差不到哪去。 这十来年,就没见过主子用那种眼神看过旁的姑娘。于是,等琐事处理完毕,青竹就去青木房间外敲门,十分迫切地想让他给自己答疑解惑。 青木愁得不行,见到青竹来这里寻他也并不惊讶,招呼青竹坐下后,倒了两杯茶慢慢叙说着这个麻烦。 青木越讲下去越觉得头大。说完后他摇摇头,叹息着喝下大半杯茶水,然后充满希望地看向自己的兄弟,指望他给自己出出主意。 青木万万没想到,青竹听完竟然只是点点头,见青木望来,他还自以为有理有据地说道:“瞒着姑娘的确不大好。不过解释清楚便好了。” 青木早前知道指望不上,但也没料想青竹在这方面是这种程度的傻子。 . 青州多雨。苏苏从别庄出来这十天,就有三天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到了这日,才终于得了个晴朗的好日子,能去捯饬菜地。 殷织殷绣还是跟着她。殷绣说是当初将她们买回来,契书上写的便是她的名字,是认她为主的。 葛叔这里倒也不缺她们两碗饭,苏苏带在身上的银子也还有剩,便默许她们留下。只是越行简之前留给她的银子却是暂时不能用了,给她们两个的吃穿用度不得不俭省些。 他还是徐弘简的时候,殷织殷绣能跟着她顿顿有肉。如今在葛叔家连吃了四五天没多少油水的饭菜,她们也不抱怨。昨日还很自觉的借了钓鱼的器具,去河边坐了一下午,晚上是带着满满一桶小鱼回来的。 葛叔儒雅和善,育有一女,早早嫁到离京百里的县城里。苏苏此番找来,他很是欣喜,只是苏苏父亲的一些旧物被他放在了老宅中,不在青州。而葛叔的女儿将要生产,他也生了前去探望的心思,便提议同苏苏一同回京。 在青州,葛叔是一个人住的。他在这儿待了有近五年,同邻里相处和睦,在小山上开出的地,邻居也没忘了给他留一块。几间屋子当中的东西不多,认真收拾起来只需一两天。但这长在地里的东西就说不准了。 这十几年葛叔四处行走,吃不上饭的灾荒经历过几次,因此格外珍惜粮食。苏苏自是要帮忙的。 小时候和舒家夫妇住在村里的时候,苏苏看到其他小孩跟着大人去地里帮忙都会心生羡慕。 每年总有几个月,她找不到玩伴,只能一个人待着。也就是舒二和林氏懒散,不去收拾菜地,才让她五六岁的时候遇上了越行简。 那天见到青竹,苏苏就都想起来了。 第66章 幼时 遇上越行简那年, 苏苏在小村子里还没待满一年。她和娘亲本是受暴雨阻拦在此歇脚,后来娘亲病重才长住下来。村里百来户人家,有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孩子。 乡下养孩子没城里精细, 只要不往山中水边去,他们想怎么玩儿都行。苏苏年龄比他们小些,又不是从小在乡野里长大的, 既不会爬树, 胆子又格外小, 起初他们都不愿意带她玩。 但后来发现只要带着苏苏, 他们爬墙去偷别人家的梨,大婶发现后都不会像往常一样叉腰便骂,只是揉揉小苏苏白嫩嫩的小脸蛋, 塞给她几颗晒干的甜枣, 再没好气地呛他们几句。 哪怕疯玩的时候被石头磕了碰了,他们也不怕伤口血淋淋的被父母痛骂,只要领着苏苏往村口郎中家里一去,跛脚郎中也能顺手摸出点药膏来, 让没轻没重的小子应付一下。 长得乖,嘴又甜, 身世又可怜, 苏苏一下成了这群小孩儿中最惹人瞩目的一个。 乡野间的小孩子也是会看脸的, 他们虽不至于和小狗一样弄得满身是泥, 但成天四处去疯, 也没一个能在傍晚时干干净净走进家门。他们看苏苏每日回去前都要用清水把脸蛋擦得雪白, 便也跟着洗脸。不管白日里他们怎么胡闹, 大人忙活一天回来看到眼里的, 便是他们这群崽子规矩多了。 这下苏苏在村里更讨长辈喜欢了。村里人别的不多, 吃不完的蔬果多得是,从地里摘多了,便顺手给苏苏一些。舒二和林氏懒惰成性,也不挑,切点腊肉,刮点猪油凑合凑合就是一顿,因此更不会去地里干活。 二人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三道四,在饭桌上倒不避着苏苏,偶尔会说:“这肯定是徐家老太太种的,就她舍不得摘,老成这样了才吃。”小苏苏只能埋头吃饭,握紧筷子不敢吱声。 有小伙伴陪着,苏苏大多时候都不会一个人待着。但地里农活做不完的时候,七八岁的小孩也要被叫去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能闲待着的孩童只有她一个。 苏苏也问过经常给她零嘴的婶婶,需不需要她去帮忙。 “扯一扯野草,给婶婶端水。我都可以的。” 婶婶只是笑了笑,然后在她软乎乎的脸颊捏一把,说道:“这么秀气白净的丫头,跟我们去地里做什么?虫子飞蚊一团一团的,你不怕?”怎么也不要她跟去。 越行简住进去的是山脚下的一座老宅院,在村子边上。这家人平常和乡亲们走动就不多,再加上都忙着干农活,没多少人注意到他家多了四五个外来人。就是发现了也不稀奇,地里实在事多的时候,乡下人都会叫亲戚来帮忙。 小苏苏在草堆里发现越行简那一天,特别地开心! 虽然他格外好看,又比村里差不多大的小子爱干净。吃东西的时候看起来也和其他小孩不一样。但小苏苏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她也是这样呀。 那时候凑在一起具体聊些什么,苏苏记不大清。但就记得她偷偷摸摸拿饼分给他吃。送去给他的,还有拿油纸包起来的红糖。 关于那包红糖,苏苏倒是记忆犹新。 林氏赶集时借了人家的银子,拖着不还,借口说家里实在没钱,连吃的菜都是别人给的。结果别人找上门来讨要,说了几句不大好听的话,林氏脾气当场就上来了,更不愿意归还,闹了个不欢而散。 但这事过了没几天,林氏就开始嘴馋,想吃镇上卖的点心,她才放了话说兜里比脸干净,也不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买来,只琢磨着买点红糖和其他食材,回家自己做。红糖买的都是铺子里最贵的那一种,凑巧就被村口的老婆婆看见了,林氏借口说是买回去煮鸡蛋给苏苏补身子。 去年才遭了洪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红糖都算稀罕玩意儿。林氏这话一出,大家都夸她心地好,心疼孩子。 小苏苏期待地等了好些天,半点动静也没有。 在她发现自己的新玩伴有些闷闷不乐的时候,她便想起了那包还没拆开的红糖,趁着没人注意抽出一张油纸掰下一块包了起来。 越行简看到她偷偷摸摸掰红糖给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苏苏那时候只比灶台高一点,没办法自己在家煮鸡蛋或者小汤圆,越行简比她大些,虽然长得并不壮实,但自己做饭应该不是大问题。乡下的孩子到了那个岁数都会想着法子填饱肚子的。 当时苏苏见他不说话,以为是男孩子家不爱吃糖,便真诚地建议他可以少放一些,甜味淡淡的也很香。 越行简听她这样说,眉眼微弯,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正是那天,早早从地里回来的狗蛋看到苏苏和他玩在一起,起了捉弄的心思,傍晚悄悄来找她。 “你看到他家房子里住的另一个男孩子没有?”狗蛋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 苏苏满心都是那个好看又温柔的小哥哥,没有注意过别人,于是抿唇摇头。 狗蛋煞有介事地胡编乱造:“那个人,我听到他们唤他青竹。你是没见着,他手长脚长的,瘦得跟竹竿一样。风一吹,他身上的衣裳就像纸糊的一样,轻轻地飘起来。” 狗蛋的语气神秘地像村口树底下讲鬼故事的老婆婆。苏苏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他见苏苏眼巴巴望着自己,忽然生出些作为大哥哥的“体贴”,告诫道:“你要小心啊!我听大人说,长成这样的小孩儿,若磕了碰了,就……” 五岁的苏苏攥紧了小拳头,已经眼泪汪汪的。 狗蛋本来还想继续吓唬一下她,又怕真惹哭了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就此打住。 第二天见到越行简的时候,苏苏心有余悸,磕磕巴巴地问:“还有小哥哥和你住在一起吗?” 越行简不知她如何会问这个,点了点头,还没回答,两人躲避的干草堆后头就响起了小孩子的咳嗽声。 苏苏循声望去,竟然就恰好与寻人至此的青竹对上眼。 干瘦凹陷的脸颊,枯柴一般的手指。 苏苏咬住下唇,泪花霎时涌了上来。 青竹发觉越行简的踪影,面上一喜,便迈开步子走过来。走动的过程中牵动并不合身的衣裳,打眼一看,袖子里装的不像手臂,倒像细细瘦瘦的竹竿,袖子里灌满了风,明明是人在走路,看起来却像是风在吹着他往前走。 苏苏没忍住,捂着脸开始大哭,清透的泪水顺着脸蛋往下流。她一边哭,还一边劝道:“你别过来。我不和简哥哥玩了……呜呜,你别过来了。这边,有好多碎石头。你别摔着了呜呜呜……” . 苏苏一直以来胆子就不大。其他同龄的小朋友敢去村口听一些鬼故事,她从来不敢的。故而也没受过什么惊吓。 十天前青竹和青木同时出现,她终于明白之前老大夫提到“青竹”这个名字时的熟悉感来自于哪里。 葛叔的邻居抱着一大筐菜蔬从山上下来,走到跟前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来了啊?还以为今天你不来了呢,葛大夫地里有两个年轻人在帮忙呢。” 苏苏脚下一顿,正想着这两人是不是青木和青竹,邻居大嫂又接着说道:“他们地里的活干完了,就到葛大夫那儿出力去了。” 苏苏舒了一口气。大概是受过葛叔恩惠的街坊吧。 半个时辰后,青木从马车上下来,眼前看到的就是两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一团傻气地在跟苏苏搭话,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葛叔走在前面,但他眼神不大好,隐约看到一个人立在他们必经的路上朝这方张望,便问苏苏:“那是不是商行的人来了?” 从青州回京,须得坐船行几百里水路。船帮鱼龙混杂,而官府的船虽有随行护卫,格外安全,却不是老百姓有钱就能坐得上的,葛叔就托了相熟的人,打算乘某家商行的船北上。 苏苏顺着葛叔指的方向看去,略扫了眼便收回目光,朝葛叔摇摇头。 青木耳朵灵,葛叔说话声又不小,他老远就听见了,转头冲葛叔笑了笑。 葛叔走进一看,青木这张脸,他前些天在官府见过,眉头皱了皱。接着便对两个分外热情的小伙子说:“我住哪都知道吧?我和侄女还有事,就麻烦你们了。” 两人都还想多待一会儿,但又不敢当着葛叔的面强留下来,趁着说话的工夫多看了苏苏两眼就走了。 青木笑容满面地凑上前来,关切道:“姑娘要回京城了?定的是哪日?正好我们……” “后日就走。”苏苏几乎能猜到青木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没忍住将他打断。 静默片刻,苏苏又道:“世子还是静养一段时日为好。” 听得后半句话,青木转悲为喜。 姑娘对主子还是很心软的。 青木立时顺着她的话,再三保证会好生照看主子。 青木话匣子一开,该说的话一样不少,不知不觉地就将越行简近日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 苏苏心里放心不少。可转念想到在越行简离京前,他本人和青木都是如此保证的,又蹙了蹙眉。 国公夫人怎么就不多管管他? 第67章 生气 青木是自己做主顺道来看一眼, 并未从主子那儿得了吩咐。 此时得知苏苏已经收拾好行囊就要离开,青木也不再叙说闲话,告辞后快马赶回别庄报信。 近日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到了青州, 诸多公文案牍都交由他们去忙活。而越行简又实打实地是个仍需温养的病人,等闲人物不能轻易见上面。但此次南下的,却有两个不太在意虚礼的老熟人。 白郁南和赵家积怨已久, 从前在越行简这儿旁敲侧击都挖不出的消息, 如今变成了毫无遮拦的累累硕果, 他想摘哪个摘哪个, 正经的奏章没写出来,赵秦两家的罪证已经收集得盆满钵满。 李季作为越行简来往密切的同僚,关心的就不只是朝中那些事。李季偶尔想起些旁的事, 也不管一旁青木的脸色如何, 当面就要问的。 “啧,怎么折腾成这般模样?你家的小娘子看你这样,能满意?” “既然事情已经了了,你藏在院子里不让见的姑娘, 也该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对了,青木不是说她也来了青州, 人呢?” 青木在一边维持着笑容, 脸都快僵了, 根本不敢去看越行简脸色如何。 还好李季成婚多年, 讨娘子开心的法子琢磨出不少, 惹娘子生气的经历也颇为丰富。 “嗯……你这种情况我没遇见过, 但万变不离其宗嘛。先把办砸的事补救补救, 然后徐徐图之, 只等人心软了。”李季安慰地在越行简肩上拍了拍。 青木回到别庄, 在沿湖的石子路上找到二人踪影。 晴光正好,远远看着就是两个俊朗公子同游的和睦景象。 青木一走近,李季半是疑惑半是担忧的言语就入了耳。 “你前些天能走这么远么?要不在亭中歇一会儿。”完了后还宽慰道,“不要紧。你现今这副……呃,也是有小姑娘喜欢的。” 越行简冷冰冰地看他一眼,没有出声。 而后视线转落到青木身上,一时也没问话。 青木在原地愣怔片刻,忽然觉得在主子脸上看见了近似迷惘的失落神色。竟是有些像是知道他从哪回来的,又不敢问起。 此念一出,青木就觉得荒诞至极,连忙将这想法压下,垂首详述了他今日所闻。 . 身为大夫,体贴入微是吃饭的本事,葛叔老早就看出苏苏有些心绪不定。于是回到他的住处过后,他没让苏苏去做别的,只叫她回房休息。 苏苏有满腹的心事,回房后也没能睡着。到了吃饭的时辰,也只略动了几次筷,精神恹恹的。 葛叔地里收回来的菜蔬他们没有留着自己吃,想也知道是剩下几天吃不完的,几乎全送给了左右的邻居。几家人也没跟他们客气,开心地收下了,但中午和晚上都热情地端了新做的菜给他们吃。 殷织殷绣去归还碗碟的时候,葛叔来找苏苏谈心。 葛叔不清楚底细,只能先从他自觉能帮上忙的事入手。 “苏苏啊,你遇上麻烦别自己憋着。若欠了谁家的钱,你葛叔这儿还有些,可以先垫着。” 苏苏素日都过得节俭,到手的银钱有大半都小心存了起来,后面将积蓄投到紫云的小店里,有了额外的进账之后,算是小有积蓄。她刚听到葛叔的话,愣是没反应过来。 她灵光一闪想起自己这几日夜间做的事,双颊腾地红起来,急忙解释道:“没有的事,葛叔你放心。” 葛叔好像见多了在外欠账不敢告诉家人的旧例,他没有立即相信苏苏的话,而是抿紧了唇,稍显浑浊的眼关切地望着她,喃喃道:“可别瞒着呀。都能过去的,这路走岔了,以后日子才是不好过呢。” 苏苏知道葛叔是关心她才这般问的,于是耐心地又解释一道,葛叔才终于放了心。 虽是不欠谁的银子,苏苏这些天晚上没事就拿着小本在算账。大概是哪天晚上被葛叔看到了,他才起了疑心。 白天热闹的时候还好,傍晚过后彻底闲下来,苏苏就有些无所适从。 自打越行简离开京城,她先是和应棠、宋温在南园住了十来天,回徐府后有绿莺红鲤陪着,偶尔逗一逗小禾小苗,隔三差五进一回小厨房,日子逍遥自在。只会在夜间万籁俱寂时想一想他。 但她在坐上出府的马车过后,离他所在之地越近,她的心思逐渐雀跃,情思渐浓。她一无所知地待在别庄那两天,渴盼与他相见的心情更是强烈。 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她一得了闲,不自觉地就会想起那个骗人的世子,只有没事找事地将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算一算。 郑嬷嬷之前拿给她几家铺子的利钱,她都让绿莺收起来了。朝宁院着实不缺什么,但凡有需要添置的物件,郑嬷嬷都能置办妥帖。苏苏自己的银两更是没地方花。 现在回想起来,越行简好像也没特意瞒着她。朝宁院内外陈设根本就不像一个不得宠的庶子负担得起的。 他只是,没对她说实话罢了。 白天殷织小声说的那句话,苏苏听到了。她们大概以为她正专注着,听不到她们说话。 殷织说:“姑娘像是真生气了,这该如何是好?” 夜深时,苏苏想起这句话,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始终想不明白。 她竟然在对镇国公世子生气? 不过,他就是瞒她哄她的骗子。有什么不能生气的? 第68章 上船 葛叔一个人在青州住了几年, 添置的东西不多。但凡能送人都都转手给了左邻右舍,余下的物件,稍重一些的都提前让人搬上船运走了。 离开青州这天, 他们一大早就上了船。 青州到京城路途遥远,这趟回去,得在船上过两个晚上。后半截临近京城, 官道又宽又直, 坐马车不太颠簸了再换走陆路。 江面上起了雾, 一眼看去对面山林都朦朦胧胧的, 似在画中。 来青州的时候,是下午下的船,可没有清早这般热闹。加上那日是借了应家的势, 她们脚还没踏上岸, 就有提前叫来的马车在码头候着,一见到人就将她们请了上去。苏苏也没来得及瞧这周边的景致。 码头脚夫做的就是卖力气的活。一天中的头一顿自然要吃得饱才行。路边上挑着担子来卖豆腐脑的,就在自家小店门口摆了蒸屉卖包子的,都扬声叫卖招揽生意。 许是一夜好梦让人忘尽烦恼, 这会儿大家都和气得很,个个红光满面。光是看着都能让人心情好起来。 坐船的人多, 晕船的人便也多了。有个扎两个辫子的小姑娘站得高高的, 在售卖酸甜的果脯。苏苏走她跟前过的时候, 买了点梅干杏脯。苏苏虽不晕船, 在舱室中待久了也会觉得闷, 这些个小食应当能压一压。 葛叔上船后见到一个多年未曾会面的老熟人, 将物什安顿好便走上去与人搭话。 殷织要来茶壶杯盏, 泡好茶水过后, 就自觉地走开, 把清净留给苏苏。 苏苏一个人看着码头也挺自在的。但船一动起来,两岸就没有可看的热闹了,她想找人说话,抬眼一看,竟都没了踪影,就自顾自地躺下歇息。 殷织殷绣正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舱室当中。她们交代了苏苏最近的境况,面面俱到。然而她们说完后,舱室中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青木瞄了眼主子,见他毫无反应,便示意她二人可以走了。 待她们离去,青木讨好地斟茶递去:“跟船上的管事交代过了,样样都准备得齐全,姑娘那儿需要什么,都是能拿得出来的。” 热茶腾起白雾,越行简眼眸低垂,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令人看不清喜怒。 商行的船行得不如官府的船快,沿途停靠的地方也多。 虽是已经提点过管事,让脚夫多注意些,但声响仍是不小。青木一度担心姑娘在这艘船上会睡不好觉,但翌日天刚蒙蒙亮,殷织就过来了一趟,说她睡得挺好的。 至于主子睡得如何,青木是没多留意的,都交给青竹去管了,他只管关心着姑娘那边的动静。 . 苏苏夜间睡得很沉,昨夜算是这十来天睡得最好的一晚。前些天或多或少要想一想越行简,上船之后倒是抛到了脑后。究其缘由,坐船对她来说到底是个新鲜事。 她离京前,绿莺十分担心她会晕船,想了数种缓解的法子,还教她若是头晕,要揉哪处的穴位。苏苏一贯是好学的,绿莺教她的这些,她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来的时候没觉得头晕,但苏苏也听说过,有些人就是有时候坐船没事,有时候会难受的,故而昨日看够了岸上风光后,她早早歇下。 而睡她隔壁的小姑娘这一夜就不太好,清早一醒就哇哇大哭。 带孩子的大婶很不好意思,一边在小孩子背上拍着,一边跟敲门进来的苏苏道歉:“哎呀,吵到你了吧。这孩子没出过远门,在船上过夜不怎么舒服。” 苏苏回去取来杏脯,给小姑娘分了一半。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就止住了眼泪。 大婶打趣道:“丫头的爹娘在京城赁了宅院,叫我们去住。她大概害怕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没人跟她玩。你看,一上船就遇到你这样漂亮的姐姐,还待她这般好,她就觉得外面也不那么叫人害怕了。” 闲着也是闲着,殷绣去跟青木讲了讲那半包杏脯的去处。 青竹原本在桌对面用着早膳,闻言便抬起头来,迎着青木的目光坦然道:“分给没睡好的小姑娘了?其实,主子昨夜也没睡好……” 青木白了他一眼:“下次靠岸,你自个儿去买。”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船上的人都用完早饭,走出舱室的人也多了。 天正晴朗,举目望去能看到农户种在河边上的庄稼,满目都是深深浅浅的绿,令人心旷神怡。 大婶十分健谈,见苏苏饶有兴致地望着岸边,就跟她讲起这附近值得一看的景致。苏苏听得入神。 大婶讲完后懊恼地拍了拍大腿:“我怎么忘了你是从京城来的。和京城比起来,这些地方算什么。” 顿了顿,大婶又充满希冀地问道:“姑娘你去过哪些地方?以前我们巷子里的人跟船跑了一趟,把京城说得可热闹了!” 苏苏想起上元节出行那晚,点点头:“是很热闹的。不过,我也不怎么出门。” 说话时,鸦黑眼睫微微垂着,不知怎么,瞧着有些落寞。 大婶笑道:“日子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葛叔在青州住了这些年,周遭的山都走遍了。大婶说起的地方,他几乎都去过。 葛叔感叹道:“那年要是没出事,你爹娘本打算把家安在南边的。京城冬天还是太冷了。” 在进到朝宁院之前的每一个冬天,都是很冷的。 苏苏忽然发觉,不到一年的工夫,她就不像以前那般怕冷了。 思及此,心上又泛出酸酸涩涩的滋味。 苏苏唇角微弯,笑了笑,偏过头来问葛叔:“他们满意的,都有哪些地方?” 葛叔凭着回忆,一一讲来。 这一番话传到越行简耳中,就变了味。 在船上的日子异常单调,船上又有数十位国公府的护卫,殷织深觉丝毫没有她能出力的地方,便尽力回想,细细揣摩后,添了句:“葛大夫提到的州府,姑娘好像都挺喜欢的。” 这话听得青木心里咯噔一下。 良久,越行简终于发了话。 “安州有一处药泉,于旧疾有益。就请葛大夫过去住几天吧。” 第69章 温泉 殷织领了吩咐, 从越行简的舱室退出来。在外待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后换上一副有些微焦灼的神情,去敲响了葛大夫的门。 嘎吱一响, 葛大夫和蔼问道:“有什么事?是苏苏那边……” 还没说完,便被殷织打断:“船上有病患,那边没个可靠的能看, 托我找您去诊视。” 语气急促, 看起来像是真有此事。 葛大夫正清闲, 听闻此事, 面色一肃,立马叫她带他过去。 殷织埋头带路,顺顺当当把人请了去。待舱室小门一关, 她心底的愧疚才冒了上来。 世子的确需要大夫照看没错。但他缺的那味药, 却不是大夫大笔一挥就能开得出来的。 殷织心头七上八下的。在葛大夫进去一个时辰过后,门终于又开了。 再次面对葛大夫这张脸,殷织心虚不已,朝他笑了笑。 而葛大夫紧蹙着眉, 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自个儿回去了。 . 傍晚用膳后, 葛叔找来, 说他老毛病犯了, 有些不大舒服。 葛叔说着话就握拳在肩上敲了敲, 觑了苏苏一眼, “是这样, 昨天我在船上遇见旧识, 他跟我提到, 有一处药泉疗效很好。就在安州。” 殷绣在一侧注意着苏苏的脸色, 待葛叔说完,她接着道:“安州那山里的药泉很有名。有几位老将军每年都去,说是一些痼疾病痛都能有缓和。” 旧疾的事,苏苏没听葛叔提过。但年纪稍大些的,有些老毛病实属平常,而葛叔这十来年居无定所,哪怕自己就是大夫,没能将身子照顾好也是有可能的。 苏苏便问:“这船何时能到安州?” 殷绣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沉吟道:“许是还要一两个时辰。” 苏苏点点头,又道:“我们下船怕是不大好找到住处……” 殷织忙道:“我和姐姐去过好几回,熟得很。姑娘放心。” 苏苏放了心。她点头过后,殷织殷绣手脚麻利地去收拾去了。 纵是夏日里天黑得暗些,到安州时也已入了夜。长街无人,唯有悬在门前的一溜灯笼还能看得出白天的热闹景象。 上了马车过后,困意就涌了上来。苏苏头靠在车厢木壁上,昏昏沉沉的,几乎就要睡去。 恍惚间听得另一阵马蹄声,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 葛叔连着在药泉泡了两天,第三天早晨一起用饭,苏苏发觉葛叔脸色好了许多,不由称赞:“这处名声在外,看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殷织殷绣练武十来年,平日磕磕碰碰总少不了,也趁此机会去感受了一番。 苏苏头一晚去过,但觉得那泉水有些太烫,便没下水。 葛叔喜笑颜开,点点头又摇头:“确有效用不错。但今日听得有称心快意之事,便是有八分的难受都只觉得有两三分了。” 顿了下,又续道:“善济堂从安州到青州的生意都是同一个人在管。他这些年揽了不知多少银钱。暗地里搞的那些秘药,把周遭求药无门的百姓骗得厉害!那时候我们劝过啊,但总有人说,连王爷那样的人物都用这种药,必定错不了。这种话多了,谁还听我们的?” 苏苏听得心里发沉。好在如今这些都结束了。 殷织补充道:“家底都给他抽得干干净净,这些收刮来的银两,上面早有安排,附近慈孤局和施药的寺庙得了好大一笔。” 葛叔头两天不知在忙些什么,今日得了好消息,颇有兴致地领着苏苏到城里玩了一趟。 那天在青州码头看到的诱人吃食,安州也有,苏苏跟着葛叔四处凑热闹,这番倒是满足了口腹之欲。 安州城里有两家善济堂,官府来的人将涉事的管事和大夫都捕了去,眼下各药铺医馆都是肃清后的新气象。 殷织殷绣两人很是殷勤,苏苏多看一眼的小食她们都会立即掏钱买了来。 苏苏手上捧着热乎乎的吃食,在药材铺子门口站着。葛叔在与偶遇的友人在议论善济堂的事,大家面上显有喜色。 这般时候,苏苏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等着大人带自己回家的幼童。为安州青州这些没牵涉其中的大夫感到高兴的同时,又觉得葛叔他们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许是白日走动的时候太多,晚间回到山里就有些乏累。 若在京中,红鲤在身边就会来给她按一按。殷织殷绣却是不会这个的。 这庄子修在半山腰上,能泡的池子上下皆有。那些投了药囊的水温更高些,因是在五月,本就炎热,城中殷实人家的小姐都不会过来。 苏苏试过,那些池子实在太烫,她受不住。但来都来了,不下水未免可惜,便在殷织的劝说下,到了山下一个温度适宜,没浸药材的池子泡了一会儿。 经营庄子的掌柜娘子许是觉得和那些泉水乌暗的池子比起来,这其中什么都不放会有些不搭,撒了许多花瓣,一进汤室就闻得馨甜的香气。 殷绣两个都耐得住热,且那药泉对她们有好处,苏苏便没让她们在旁侯着,将人赶走了。 外面留着的是一个带着小女娃的药农娘子,她看着年纪也不大。似是没料到这个时节会有人过来,见到苏苏有些手忙脚乱的。 苏苏从池中出来,药农娘子说要送她回房。 苏苏看了眼她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将灯笼接过:“我自己回去便是。你这样抱着孩子上下山,日子久了手腕怎么受得住?” 药农娘子抿着唇看了眼孩子,又对苏苏笑了笑,感激道:“多谢姑娘。天暗了,姑娘脚下慢些走。” 山间夜风清凉,苏苏提着灯笼走出一截,便隐约听到岔路另一边传来脚步声。 这山庄分明只有她们在,就连今早的饭食都是她们眼看着厨娘做出来的,根本没有别人的份。山下也没其他马车的痕迹。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苏咬了咬唇,两步迈到漆红廊柱后,将自己半掩在后面。 方才在汤室用了两条帕子擦头发,她乌发丰茂,末了仍是半干,微湿的发丝有几缕贴在衣衫上,现时实在是个不便见人的样子。 新换的衣裳轻薄宽逸。苏苏提着一颗心躲在廊柱后,忽然觉得袖口有些太宽了,没提灯的那只手抬腕将袖角按了按。 再抬眼,来人已经步至眼前。看着那张数日未见的脸,苏苏几乎以为自己泡汤久了,生出臆想。低头晃了晃手中的灯,再抬头去看。 那边陪越行简上山的男孩也好不了多少。他五六岁的年龄,脸生得圆圆的。猛然见廊柱后藏了人,瞪圆了眼。 苏苏心想,这庄子夏日里来客的确太少,留下做事的都是些需要别人照顾的人呐。 那小童犹豫再三,还是对身前的越行简提起:“公子。那柱子后面有个好漂亮的姐姐,你……看到没有?”说到后面竟有颤音,不知是把她想作什么了。 他们二人并未提灯。越行简浸在如水月光中,眉眼秀洁温和。 他轻笑一声:“嗯。看到了。” 小灯边角上悬有彩珠。苏苏抿唇,山鬼会提这么一盏喜庆的灯么。 在那日见到他之前,苏苏从来以为他好生生地在外办事。骤然知晓他服药多日将自己折腾成病骨支离的模样,顿生慌乱,后来殷织点破,她才明白自己是有些生气的。 古谚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也真是狠得下心。 第70章 真心 既已遇上, 苏苏大大方方从廊柱后走出来,“见过世子。” 抬眼时看到他眉心轻蹙了一下,似是对她的称呼不大满意。 难不成还叫三公子?叫徐大人也是不合适的。 越行简看起来比半月前要好, 想是恢复得不错。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他白皙的肤色透着浅淡绯色。 他侧过身子,问道:“殷织殷绣没跟着?” 苏苏有些没领受好意的愧疚,毕竟她们是他出行前特地寻来的, 略低了头, 轻声答道:“泡药泉去了。庄子上……原来也没别人。” 话音甫落, 苏苏忽而记起在船上的怪事。 因在膳房待过, 多少人能吃多少饭菜,她还是清楚的。但船上那几顿,去时总还有没分出去的米饭和馒头。之前觉得奇怪但并未深想, 但又在这葛叔“偶然”想来的药泉遇上他, 苏苏便明白过来,怕是他从那天起就住在数步之外的房间里。 想通这点,再与他望来的眼神对上,苏苏脸似火烧, 不由低下头避了避。 昔日他犹是徐家庶子,仕途上毫无倚仗, 亲事上也无长辈操心, 她还能据着朝宁院一方小天地过得安心快意。 如今想来, 也不是没有贵女属意于他。而是大夫人诸事不管, 寻到徐老夫人那处的, 恐怕都被婉言推拒了。 听应棠的意思, 国公夫人对他的亲事……好像还蛮着急的。 苏苏长这么大, 没遇上多少好事。仅有的一些, 大半都是仰赖于他。 在青州, 她想留下照顾他也是可以的。可心中生了忧惧,患得患失起来,便不想再待在咫尺可见之地。 小童见他们都默不作声,圆溜溜的眼睛一转,带着期盼问道:“我们没有灯笼。漂亮姐姐,能不能顺道给我们照一程路?” 越行简没说话。 苏苏被他们各有期待的眼神望着,颔首应下。 总归是承了他的情,不能连这点忙也不帮。上山的路还有大半,天幕轻云一动,月光便暗淡下来。 让一个体弱之人走这样的路,多不好啊。 苏苏悄悄打量他一眼,发觉他从山下走到这里,并没有喘息难捱,稍微放心了点。 三人默默无言地沿着石阶往上走。 没走几步,越行简忽然说道:“你现在就下山吧。”视线落到苏苏手中的那盏小灯上,嗓音带着笑,“这位姐姐会带我回去。” 苏苏后背一僵,提灯的手紧了紧。侧头看去,他还一副待她许可的神色。 也不能说小孩子走了,她就会丢下他…… 小童喜上眉梢,开心地道了谢。小步子吧嗒吧嗒跑得飞快,眨眼间就窜了出去。 苏苏无所适从,埋头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埋头将灯笼塞到他手里,闷闷道:“……起风了,有些冷。世子先走,我等风小些了再回去。” 借口找得有够拙劣。苏苏红着脸转身,找准了一个颇为可靠,确是能挡风避雨的大树,躲到树后去。 月光溶溶,洒照裙边。 苏苏尴尬得想捂住脸,再把眼睛闭起来。 他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长痛不如短痛,她先前差点就要询问出声。高高在上的国公世子要想迎一房娇妾不是什么大事。可她在徐府经历那一番事过后,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此感到欣喜。 在她走投无路之际,他留她在身边,令她免受许多折磨,她多有感激是不错。但主动纳她为妾,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一路上他的目光时不时就在她身上绕一圈,莫名地令人脸红。 紫云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过,对勋贵权宦动了真心的妾室,没几个落得好下场的。 苏苏之前不怎么放在心上。 一则在当日情形下,进朝宁院已是她最好的选择。二则,他始终不曾亲近她。富贵人家将不受宠的妾室放出府去任其嫁娶,也不是稀罕事。 而此时再琢磨起来,他好像的确不热衷于男女情丨事。反而是她把持不住的时候多些…… 就是最亲昵的吻,翻倍过后也是一只手能数得清的。 苏苏兀自忖度得入神,走近的脚步声传到耳中,她被吓得不轻。 越行简提灯行来,淡色微光映得雪色绸缎熠然生光。再配上俊美无俦的相貌,恍然见着只以为是山间流萤化作的勾人心魄的精怪。 苏苏暗叹,他长成这般,实在是不能怪她总被这张脸迷惑。 越行简在两步以外停住。他神色温柔,不说什么话,只静静等在那里。 苏苏耐不住他这样看,转身侧对着他,“世子怎么还不上去?” 越行简长袖微抬,咳了声,道:“风太大。我也来避一避。” 此树树干并未粗到二人合抱的地步,要容纳两人在此避那无形无踪的风,委实勉强。但二人原也不是为了这个停驻在此的,苏苏便没接话。 而他这话一出,山风似是觉得不生出什么动静便对不起这颗小树,风势渐起。越行简便在簌簌轻响中走至她身侧。 苏苏埋着头,耳垂越来越红。鬓边几缕乌发仍是湿润的,可怜兮兮地贴在雪白柔腻的玉颈上。 越行简动了动。苏苏不由自主地抬头,却见他衣角在风中微微扬起,不同纹样的衣料又缠绵地蹭在一起。 他是在帮她挡风。苏苏眸光微动。 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道谢。 还是等明日换了装束再去找他说清楚比较好吧,苏苏凝神思索。 越行简向来君子。苏苏发觉他在余光中又有了动作,并未放在心上,仍自顾自斟酌明日的说法。 下一瞬,他的手掌竟抬起到离她肩颈极近之处。近得她可以在湿润山风中隐隐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 苏苏相信他的为人,并不觉得他会有何轻薄举动。但发觉时仍是惊了一惊,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粗粝不平的树干上。 掌心撑了下树干,苏苏才稳住身子。她定了定神,羞赧至极地发问:“世子在做什么?” 越行简此时也发觉他们离得太近,但仍没有撤开,他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吐息暖热。 “有虫子从树梢上掉下来了。”越行简眸光微顿,停了停才继续说道,“你肩上有招虫子的东西。” 苏苏脸红得不行,闻言便道:“那麻烦世子帮我取下来。” 越行简过了两息,才嗯了声。 苏苏以为马上就会好的。结果等来的却是他更过分的触碰。 出于信任,苏苏靠在树干上,等他来帮忙“取”下那招惹飞虫的物件。但她完全想不到,祸端竟是她锁骨中未干的水渍。 他抬袖细致擦拭,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珍贵易碎的宝物,动作妥帖温柔。 哪怕他已经非常小心,擦拭时仍是将她领口蹭开两分,使那不露于人前的润白肌肤受了几丝凉风,以致她双肩轻颤。 苏苏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股不懂事的山风并不是最为糟糕的。最让她不习惯的,还是他过近的距离。 苏苏心跳砰然,咬唇偏过头去,将目光望向夜色深浓的密林。但这样并未使她好受半分。甚至因为目不能及,那方寸间的感受变得更为明晰。 他的指腹只是不经意间在她颈上碰了碰。 苏苏瞬间一个激灵,一把将他手臂抓住。 等那阵颤栗平复下来,苏苏又勉力恢复那种冷静漠然的神情,平心静气地说了抱歉。 顿了顿,苏苏缓缓松开抓着他的那只手。还未完全松开时,他掌心下滑,直接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想要扶她站稳。 越行简在扶住她时,手掌护在她腰后,等她离开树干也能独自站稳时仍半拥住她,不肯松开。 苏苏谨记他病患身份,见他停住不动,霎时紧张起来,问道:“世子可有何不适?有什么我能做的,大可以同我说。” 他喉间逸出一声叹息:“没有。只是忽然间想亲你。又怕你觉得冒犯了。” 苏苏完全愣住,好半天才道:“你,你以前都……” 越行简低声道:“并非是我以前不想亲。不过觉得若总顺着自己的心意,怕是有仗势欺人的嫌疑。” 飞快地回想一番,苏苏摇头:“你从来不做仗势欺人的事。” 越行简将她滑落的发丝挽到耳后,轻轻将她脸庞抬起,低切道:“那我现在可以亲你吗?” 面前是自己的心上人,苏苏很没出息地想要点头,但念起他们之间如今不清不楚的关系,推了推他,义正严词道:“世子贵体抱恙,不可……耽于女色。” 越行简僵了僵,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品味清楚。 他眸中晦暗不明,置于她腰后的手略一施力,令她抬头看向自己,而后迎着她的目光,郑重道:“贪恋美色?分明是我心悦于你。与你相对时,难免动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正文完结。 ——推一下刚写好的下下本新文文案,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到专栏收藏。谢谢支持 《不敬》 娇气爱撒娇的笨笨小公主x卑微战奴/大将军 ** 先帝在位时,薛满是大齐最受宠的小公主。少年将军入宫受赏,而她蛮横地将其拦住。 宫侍冷汗直下,然无人胆敢劝阻。任这战无不胜的小将军跪于她身前,久久未起。 娇气的小公主微抬下颌,足尖在他腰间轻点。 “剑还不错。勉强能抵偿我的玉镯。” 几年后,三皇子登基。她因伤了来使被皇兄罚至皇陵。 再与得胜归来的他相见时,她处境艰难,胆战心惊地寻求庇护。于夜色四合之际,在密林中扯住他的衣袖,两眼泪汪汪地求他:“别丢下我” 薛满长这么大还没求过谁,眼下却不得不倚仗这个被她得罪过的男人,她又盼又怕。 —— 人人以为他迫于无奈才将名剑拱手让人。 换一把剑,他一样可以杀敌的。而当边境雪漫千里,能温暖他的,仍是那件置诸高阁的冬衣。 胜战百回,斩敌无数。 仅有觊觎她的那颗心,是他唯一与常人无异,会疼会伤之处。 #唯她,是他血肉塑成的心肝。 #万种温情,尽许一人 ---- 小剧场1: 幼时,母妃同国公夫人聊起新贡的珍珠。 薛满支起耳朵,听到她们说“满满一盒”,哭闹着要玩。 殿中动静惊动皇帝。听罢宫婢陈叙,薛满眼里包着泪,奶声奶气地强调:“对嘛,是满满的一盒!” 陛下展颜大笑,立时命人给小公主取来一盒光泽明润的南珠。 此事传出,众人皆知小公主一滴泪可换百珠,比鲛人泪还要稀罕些。 *1v1,小甜文 *女主任性不聪明 *小公主x卑微战奴/大将军。也是话痨娇贵猫猫x可靠大狗勾 第71章 正文完 他这话说得又生气又无奈。苏苏很是心虚。 也是到此刻, 贵不可攀的镇国公世子才与她记忆中的徐三公子贴合起来,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 从前没有选择的余地,苏苏向来是顺势而为。换句话说, 就是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了再另想法子。 骤然知晓自己心心念念盼着等着的人是世子,苏苏心乱了好些天, 才坚定下来。便是再喜欢一个人, 也不愿到他院里看着正妻进门。 这期间思绪乱作一团, 竟也忘了, 他也是那个在上元节听游人提了一句便去筑云寺求来姻缘符的徐弘简。 实则她现今脑子里也不大清楚。 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自己笨口拙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恰当的语句。 恍然忆起他问的那句话, 苏苏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那个,我是允许的。” 她承受不住的药泉残存烫意覆了上来,将她环住。 他低下身子贴过来,唇一点一点靠近, 似是在给她多几息深思熟虑的时间,仿佛她稍有推拒举动, 他便会就此停住。 苏苏害羞地闭上眼。 他从唇缘开始轻舔, 只那一下, 苏苏就往下滑了滑, 脚一软, 后背又抵在树干上。 慈济寺后山库房和在南园分别的那一吻, 都无法与这一回相比。那两次简直就是随便亲一亲了。 如果他以前都是这样……她是绝对不会冒出他或许愿意放她出府嫁人的想法。 热切又缠绵, 几乎想将这两月中所缺失的一并讨回来。 越行简将她放开, 视线落到她脸上, 随即便用冷一些的手背覆了上来。 与她发烫的脸颊相比,他的手背凉凉的很舒服,苏苏不禁偏了偏头,贴上去。 越行简唇角微弯,嗓音暗哑:“现在,你可以劝我不要沉溺女色了。” 目光在她湿红的唇瓣上流连半晌,眸中明明白白盛着更进一步的欲念。 苏苏舌根发麻,说话都磕磕巴巴的:“该回去了。” 越行简见她仍是脸红得厉害,低声笑了笑:“是该回了。再在风里待半刻,郑嬷嬷必会怪我。若将她的世子夫人折腾得感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 殷织殷绣在药泉里泡得久,但她们脚程快,苏苏回房待了不久,她们便相伴而来。 殷绣在院外见到青木,来苏苏房中时提心吊胆的,唯恐她发现了世子一行人的踪迹。进门后发觉她安安静静地在用巾子敷脸。 她俩睡在隔壁,晚间例行来查看一番,很快就能结束。 正当二人以为今日也安稳地将人瞒住,苏苏将她们叫住。 “世子歇在哪间屋子,你们可知道?” 殷绣大惊,问道:“姑娘要现在过去?”夜里容易动怒,殷织希望能拖上一拖,有什么事白天说。 苏苏脸色一红:“自是明早才去的。” . 翌日,苏苏在越行简休憩的院前遇见葛叔。 他刚从屋中出来。看到苏苏,他老脸一红。 葛叔将苏苏悄悄拉到一边。 “叔看过了。他用药虽重,但身体底子不错,再养个半年就差不多了。”葛叔小心地打量苏苏的脸色,“不比旁的年轻男子差。” 苏苏腼腆地嗯了声。 眼生的小厮将她迎进门。 青木方才端来一碗漆黑的汤药。他搁下药碗,心头残余的愧疚发作,主动交代起来:“主子这些天在用药,一日两回。” 苏苏拎着小勺搅了搅,药汤的苦涩便飘了出来。 这里可没有蜜渍荔枝干给他吃。不过也该让他苦一苦,长长记性。 他还是徐三公子时,除去一日三餐,十次有九次都是她到书房找他。苏苏本以为他都这样了,能得闲好生歇息,结果喝完药不久,青木又承上一堆誊抄来的奏章。 苏苏秀眉微蹙。 越行简抬眼看她,唇角轻勾,目光澄澈:“其实也没你想得那般体弱。” 苏苏冷冷打量他一眼,不说话。 也不知究竟如何,现在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了。 越行简起身径直走向苏苏,将她抱放在离他长桌更近的圈椅中,声音带笑:“你也不用担心早早地便做了小寡妇。” 午间用膳,桌上一半清淡至极,另一半都是苏苏爱吃的。 青木将功补过的心情当真迫切。 桌上有一道汤,苏苏自然地取来小碗给越行简盛去。 越行简伸手来接时,苏苏却又缩了缩手。 苏苏余气犹在:“补身汤我也会做。郑嬷嬷教的这门手艺,我倒希望能荒废了。” 说完又添了一勺,满满当当地放到他跟前,盯着越行简喝完。 午膳后小歇片刻,越行简又在翻看书信。 还没等苏苏发问,越行简便主动提起:“是应棠来的信。她知道那个盼了又盼的小嫂嫂是你,写了满满三张信纸来给你讨公道。嗯,还让我晚些回去,要先将你哄好了。” 苏苏在竹影清幽的小案前喝茶。越行简干脆将她拢入怀中,爱惜地在她额上吻了吻。 “国公府中我住的地方已经让人收拾了。有几间屋子和徐府朝宁院一个模样。秋千也按图纸立了一个。”越行简声音和缓,在她耳边慢慢说道,“不过,我就没有单独的房间了。只能仰赖你,在屋里给我留一席之地。” 苏苏耳垂红得滴血,纤手抚上他掌心:“用药一事,其实可以早些告诉我。” “……至少,我会多疼你一些的。” 他反握住她的手,眸色沉幽,眼底只容得下她一人,笑道:“从明日起,慢慢补上,也并非不可。”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