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送我替身后》来自www.wshlou.com 本书名称:宿敌送我替身后 本书作者:松庭 本书简介: 珑玲亲手杀了与她针锋相对百年的宿敌。 宿敌死后那一年,她成了九州第一强者,世人颂她为正道之光。 宿敌死后第二年,她开始频繁梦见那个总是笑吟吟追在她身后的宿敌。 宿敌死后第五年,她讨厌他阴魂不散出现在她生活中,将她过去一切能忍之事,变得再也无法忍耐。 …… 宿敌死后第十年,她违背巫山的命令,救下宿敌的妹妹,下了山,告别了从前为巫山卖命的日子,决定替自己活一次。 - 但她不知道,她的宿敌,那个曾祸乱九州的大魔头梅池春没死透,又活了。 这是他死后的第十年,梅池春现了三件事: 第一,那个与他针锋相对百年,最后手刃他一战成名的宿敌,被一个自称他妹妹的冒牌货骗了。 第二,她对那个冒牌货宠爱有加,不惜以身犯险,性命相护。 第三…… 当他用生得与他本尊五分相似的脸出现时,她更是对他嘘寒问暖,信任有加。 只是偶尔像是通过它,在看什么别的人。 珑玲(胖橘震惊):天降初恋替身,感谢老天奶的馈赠。 后来,梅池春身份暴露。 巫山派出三千巫者前来围剿,梅池春隔着血雾看到熟悉身影,回想起当年珑玲曾为她效忠的少主刺向他的那一剑。 “……墨家青铜城并肩死战,兵家死生冢受碎骨重伤,即便是此刻涉水来救,也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珑玲,十年前是你亲手杀我,真以为假惺惺对我好几日,我就会既往不咎?” “我只问你一句。” 赶来救他的少女发带染血,微微气喘,眼神清亮地闯入他视野。 “十年前我杀你那天,你是不是来跟我表白的呀?” “……” 【无善恶观两眼一睁就是杀的天才妹宝x睚眦必报但恋爱脑的骚包狐狸】 *非女强非大女主,高亮! *微量追夫追妻火葬场,真两个小苦瓜的双向救赎 *女主名出自“珑玲其声,龙吟凤鸣”,男主名出自“雍州二月梅池春”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治愈 美强惨 主角:珑玲 梅池春 一句话简介:被我亲手捅死的白月光复活啦! 立意:在与世界的碰撞中找到自我 第1章 “九州第一的司狱玲珑败了!败得惊天动地!连自己的命剑都拿不起来了!” 仲春微雨,雨点随风拍打在雨笠上,檐角雨铃轻响。 正在巷尾清理尸首的少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抬了抬雨笠,乌漆漆的眼瞳倒映出二楼喧嚣处的景象。 不是玲珑,是珑——玲—— “谁?巫山十二殿的那个玲珑?” “自然是她,九州诸子百家之内,难道还有第二个敕命鬼狱司狱?” 那人抬臂示意众人围拢过来,肃然道: “就在三个月前,巫山望仙殿外——诸位也都知道,那日恰好是巫山五年一度的择巫大会——有个叫师月卿的灵修横空出世,不仅摘得大会头名,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笑吟吟向司狱玲珑发起挑战!” “在场众人都以为她是敬仰天戮剑大名,没想到这一出手,连破黥咒、生戮、枭斩三式不在话下,就连大名鼎鼎的天戮剑,也被这师月卿所俘。” “这一败,是彻彻底底的惨败,司狱玲珑当场宣告闭关退隐,还将天戮剑和敕命鬼狱司狱之位,全都让给了师月卿,亲口道——百年之内,再不现世!” 满座俱惊。 也有人拍桌质疑: “绝无可能,那可是天戮剑!曾镇收九州邪祟,荡尽魑魅魍魉的天戮剑!昔日司狱玲珑对战梅池春,就是用这把剑手刃魔头,扬名九州,成了百家公认的剑道魁首,那个什么师月卿……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岂能缴下天戮剑!” “可人家就是做到了,你待如何?” “我看八成是真的,诸位可别忘了,不提那些仰慕天戮剑之名而来的灵修,这巫山十二殿上坐着的,还有跟她一同进巫山的蔺氏少主呢!” 提到这位蔺氏少主,众人恍然。 “说得有理,当初,巫山十二殿内部厮杀激烈,这蔺青曜身怀蔺氏一族的秘术,要不是司狱玲珑保驾护航,早就任人鱼肉了!他能在巫山坐稳殿主之位,仰仗的是司狱玲珑的威名,师月卿若非真材实料,蔺青曜怎会眼睁睁看她夺走玲珑的司狱之位?”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一时间,这些替司狱玲珑不平的声音偃旗息鼓。 “说来也是叫人唏嘘——” 淅沥细雨中,茶寮飘来似叹还怜的感慨: “那场大会,起码有半数人都是仰慕着这位剑道魁首的盛名而来,即便是挤不进巫山山门,也想在山下遥遥瞻仰瞻仰这九州第一强者所在的地方,却没想到,他们是来亲眼目睹一场声势浩大的陨落。” “当年天戮剑十六岁成名,与梅池春针锋相对百年,最终,司狱玲珑手刃魔头,登顶九州灵修之首,何等风光无限的岁月……如今,也都尘归尘土归土,都要化作他人成名的垫脚石了。” 珑玲拎起一桶水泼在地上。 唰—— 笤帚扫过暗红色的血泊,污血顺着石板缝淌入巷边沟渠,空气中,浓重的铁锈味渐渐淡去。 每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过去,珑玲都觉得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她从没觉得自己曾有过什么风光无限的岁月,世人连她的本名都能误传,倘若这也算风光,那风光的标准未免也太低了些。 巷口传来小孩子的脚步声。 “你还真打算听我大伯的安排,以后一直在城里替人收尸?你不嫌脏啊?” 小女孩约莫八九岁,一身半旧的碧色裙裳,身上叮铃咣当挂着五六个荷包,那双杏眼轻轻一转,似乎就有一堆鬼主意咕嘟咕嘟冒泡,蔫坏中又颇有几分灵动机警。 珑玲拍了拍手上泥土,四下环顾了一圈,细眉轻拧: “哪里脏?我从十岁起就干这个,打扫得很干净啊。” 自十岁杀第一个人开始,珑玲就对杀人善后这套流程无比熟悉。 二楼冷不丁响起一个揶揄声: “确实干净,说明这位姑娘天生就是吃扫地这口饭的。” 秀秀看了眼那路人,想到方才楼上的闲言碎语,她在心底冷哼一声。 蠢货。 你们要是知道她的真实身 份,知道她就是那个让你们扼腕叹息的天纵之才,不知道还敢不敢阴阳怪气说这种—— “嗯嗯。”珑玲像是被鼓舞到,朝路人粲然一笑,“我也觉得我很适合这一行!” “他不是在夸你!” 珑玲看着怒火中烧的秀秀眨了眨眼。 …… 珑玲与这个大名叫梅韫秀的小女孩,相识于三个月前的寿春城。 周王室尚存时,寿春据说是个春和景明的好地方。 然而,自从九州陆土接连涌出太岁这种不祥之物后,天下只有受到龙脉地气庇护的地方,才能称得上是好地方。 至于偌大的寿春城,天下九主脉加上十二小脉,寿春一条也没能挨上。 像这样的城池,有能力逃命的人,早已逃去了有诸子百家驻守的龙脉内;没能力逃命的,只能留在城内,每日战战兢兢祈求太岁莫来光顾。 一旦地里涌出太岁,方圆十里之内,所有活物都会异化成心魔、物妖、尸鬼三类邪祟。 而邪祟汇聚成潮,就成了连灵修都难以抗衡的灭顶之灾,世人称之为——黑潮。 三个月前的寿春城,正是遭了这样的灾。 那一日,身为墨家弟子的秀秀在混乱中掉队,本想留在原地等同伴救援,却不料等来的是奉巫山之命前来扫荡寿春城的珑玲。 秀秀尚未看清对方面目,珑玲却先看清了她颈上的梅花玉佩。 ——梅池春是你什么人? ——梅池春?他……他是我哥哥!姐姐,你认识我哥哥吗?姐姐救我! 秀秀因这句话而得救。 …… 收回四散的思绪,在小姑娘絮絮叨叨的抱怨声中,珑玲伸手将她颈上那枚梅花玉佩放回衣领下。 “虽然你和你哥长得不像,但外面认得这玉佩的人不少,你哥仇家多,藏好了。” 秀秀表情微僵。 摸了摸领口下的玉佩,不知想到了什么,秀秀的视线开始发飘,她随口嗯嗯几声: “知道的知道的……对了珑玲姐姐,你伤养得怎么样了?缺不缺药?要是有需要的你写给我,下次我们非攻队出城的时候,我想办法帮你弄。” “为什么要弄药?” 珑玲将笤帚木桶往板车上搬。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有受伤,不用费心。” “那你——”秀秀朝上方看了一眼,讳莫如深地凑到她耳边,“那你怎么灵气全失的?这种事可不能逞强,我还等着你重回巅峰,带我打上巫山十二殿见见世面呢!” 受伤的事,还要从两个月说起。 那时,距离秀秀死里逃生刚过去十日。 回到青铜城的秀秀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珑玲,心中还颇为遗憾。 没想到在一个雨夜,少女一脚泥水一脚血水地叩开梅家大门,顶着被雨水淋湿的苍白面庞问,能不能收留她一夜。 秀秀这才得知,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竟然灵气全失,而且还离开巫山,无处可去。 事后她猜测,或许这和珑玲在寿春城内救下她有某种关联。 但每次问起这件事,珑玲都顾左右而言他,从未透露过自己为何会灵气全无,又为什么会在巫山择巫大会上败给那个叫师月卿的人。 抬手给板车上的尸首搭上白布,珑玲头也不抬道: “重回巅峰?你说恢复灵气吗?我知道要怎么做啊。” 愁云惨淡的小姑娘眼里顿生光彩。 “你知道?怎么恢复?需要什么灵药?还是什么仙医?” 珑玲回过头,漆黑的瞳孔倒映出她满脸期待的模样,她微微笑: “都不用,只需要杀一个人就好。” 杀人? 恢复灵力为何要杀人? 在秀秀怔愣的神色中,车轮滚滚,襻膊挽袖的少女踏着泥水出了巷子。 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珑玲穿过人群,朝外城边缘的乱葬岗而去。 九州的丧礼有繁有简,各有章程,但有一条规矩是诸子百家共通的。 ——为了防止被太岁异化成尸鬼,所有下葬的尸首都需要被斩下头颅和四肢。 想要做到这点,又不损坏遗容,其实是个技术活。 此刻,珑玲一手握着短刃,一手拎起尸首,手起刀落,板车好似变成了切瓜的小摊,尸首每一截断面都平整如镜,别说损毁易容,只要将断肢拼凑起来,连一丝异样都瞧不出。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戮剑三之式枭斩。 只要是九州的剑修,没有人不识得这套剑技。 小有天赋者,能学到几分皮毛。 能自成流派者,也绕不开对这套剑技的继承演化。 然而天戮剑留在了巫山,誉满九州的天戮剑主,手中只剩一柄生了锈的短刃,曾经剑挑九州的绝技,如今也只能用来做收尸敛骨之用。 不死心的秀秀还缠着珑玲追问: “不对啊,恢复灵气为什么要杀人?我还第一次听说这么恶毒的巫术呢,不过……只要杀了那个人,真的就能解开你被封住的灵气?那你还犹豫什么!” “不要。”她答得干脆。 “你那么精妙的剑术,难道忍心看着它就此蒙尘?还有那个夺走你位置的师月卿,不过是趁人之危,胜之不武,难道你就不想回到全盛时期,打她个落花流水?你摸着良心说!” 珑玲摸着良心:“不想。” “啊啊啊啊珑玲姐!成大事者就要心狠,宁负天下不负自己啊!” 忽而,那双乌黑眼瞳靠近了些,直勾勾望着气得面红耳赤的秀秀道: “如果你就是那个我要杀的人呢?” “……” “也可以,宁负天下不负我?” 气势如虹的小姑娘沉默几息,理直气壮: “那就当我没说!” “秀秀!” 珑玲回过神,朝城门处望去。 一众身着墨家靛蓝门服的弟子结队伫立,为首者是名个子很高的青年,见珑玲她们望过来,笑眯眯地挥手示意。 “正到处找你了,准备整队出发了!今天要赶去洛邑呢!” “哦对!我马上就来!” 秀秀又转头对珑玲道: “我会小心的,姐姐你回去的时候同大伯娘说一声,我跟师姐他们去洛邑修灵讯柱石,顺利的话,后天就能回来!” 珑玲点点头:“路上小心。” 不知想到什么,她看向城门外那片开得瘦骨伶仃的白梅。 青铜城里拥挤狭隘,连野花野草都见不到,唯有城外才能见到零星草木。 仲春三月,白梅冷香幽幽。 珑玲掷刀斩落一枝白梅,递给秀秀。 秀秀不解:“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哥死在洛邑,他忌日快到了,带枝花去吧。” 秀秀张了张嘴。 ……哪有杀人凶手让死者妹妹给死者带花祭奠的? 这个人,简直不通人情世故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秀秀心情复杂地收下了梅枝。 雨珠拍打在雨笠上,墨家弟子的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淡去,珑玲思绪飘远。 脑海里浮现出蔺青曜赶回巫山的那一夜。 ——你仙基未损,奇经八脉周转流通毫无阻碍,如今灵气全失,不是外伤,是你违背了我母亲在你体内种下的禁制! ——你是蔺氏为我所铸的剑,即便要碎,也该为我而碎!为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生出心障?他算什么东西!你以前不是很讨厌他吗,死了就死了,他的妹妹跟你有什么关系! 珑玲也不明白,因为她的确很讨厌梅池春。 她讨厌他每晚出现在自己梦中。 讨厌他明明是她的手下败将,但每次落败却总是眼尾弯弯望着她的样子。 更讨厌他人都死了,竟还能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生活中,将她过去一切能忍之事,变得再也无法忍耐。 蔺青曜替她拔出天戮剑,反手将剑柄横在她眼前。 ——要么,你去杀了你那个昔日死敌的妹妹,你仍是蔺家最锋利的剑;要么,你便在天下人眼前败给月卿,拱手让出巫山敕命鬼狱司狱之位,做个灵气尽失的废人,你自己选。 斩断心障,禁制可破。 她原本可以忍。 忍过此刻的叱骂,忍过无止境的杀戮,忍过漫漫余生百年。 ——我选第二个。 从来对蔺青曜无有不从的少女抬起头,平静地迎上那双戾 气横溢的瞳仁。 ——我要下山,少主,让路吧。 那夜,远在王都洛邑的废墟内。 伴随着某种碎裂的声音,消散十年的魂魄,再次睁开了双眼。 第2章 出青铜城时已近傍晚,太阳尚未西沉,月亮已悬在雾蓝的天上。 “秀秀师妹,方才跟你站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 走在队末正出神的秀秀吃一惊,回头一看,笑容温和的青年站在她身后,正是非攻队的统领萧离。 “你说珑玲姐?” 秀秀眼珠灵动地一转,答: “她……是我哥哥的朋友,家中遭难,来青铜城投奔我们家的。” “你哥?梅子舆?”队伍里不知是谁出声,“梅子舆我认识啊,还一同吃过几次酒呢,那小子长这么大就没出过青铜城,哪儿有城外的朋友?” “梅子舆是我堂哥,我说的是我亲哥。”秀秀面不改色道。 同组的师姐有些意外:“亲哥啊?秀秀,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还有个亲哥?” 秀秀闻言望了眼枯枝上的弦月,稚气圆脸上浮上一种欲说还休的愁绪。 师姐恍然,差点忘了,秀秀家原本不住在青铜城,兴许她这个哥哥当年是跟她爹娘一样,因邪祟屠村没了,所以平时才不常提? 多嘴多嘴,怎么戳人家痛处呢。 “师兄师姐,我有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问问你们。” 秀秀岔开话题: “你们说,一个人明明杀了另一个人,什么情况下,她会对这个死去的人特别在意,在意到连他的家人,都一并照顾啊?” 一名师兄道:“幡然悔悟?” 另一人道:“愧疚弥补?” “等等。”一位师姐敏锐察觉到什么,眯了眯眼,“你说的这两个人,是不是一男一女?” 秀秀神色庄重地点点头。 师姐了然冷笑: “定是狗男人见利忘义,痛下杀手,待人死了,又故作深情,弥补旁人以慰心安,这种痴男怨女的事,我在话本上见多了!” 周围的墨家弟子俱是一副颇为受教的模样,就连秀秀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难怪在梅家,大伯娘他们那么对她,她都能忍呢,原来是心有愧疚啊。 这样想,秀秀内心的愧疚感轻了几分。 等等。 原来司狱玲珑喜欢梅池春吗? 啊?这听上去有点惊悚啊! 秀秀开了这个话头后,朴素的正义感使得周围几个墨家弟子一路上都在激烈讨论“杀千刀的狗男人”和“谈个恋爱不要命的蠢女人”。 秀秀默默听着,缩了缩脖子想: ……但愿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现在骂的是谁。 - 雨势渐小,珑玲走过一条条积水巷道,返回城中。 “——吃白饭的每天不想着早点回来干活,又跑去哪儿躲懒!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还不赶快去挑水!等着老娘又做饭又挑水给你们喝啊!” 刚跨进梅宅大门,一根扁担就被塞到了珑玲手里,大伯娘泼辣的嗓音震耳欲聋。 珑玲被扁担塞了满怀,却只是动动鼻子,眼眸倏然一亮: “今晚吃红烧肉?” “我看你像红烧肉!再磨蹭晚上一粒米都不给你吃!” 梅大伯正在院子里喝茶逗狗。 瞧见珑玲肩上抗的两个大铜皮桶,他面露不忍,缓声劝: “咱们家不是有内城引出来的地下水吗?打开龙头就能取水,何苦再让孩子去……” “龙头取水十升就是一吊钱,有个吃白饭的不使唤你花这个冤枉钱?心疼孩子你去挑水!” 一听这话,坐在藤椅里的中年男人立刻扭头装死,嘬嘬嘬地又逗起小黄狗来。 “珑玲姑娘饿了?我这儿有吃的,不知珑玲姑娘嫌不嫌弃。” 厨房里钻出一个年轻人,珑玲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瘦猴脸。 这张脸生得其实不算难看,只是脸上堆着笑,让本就不大的眼睛看上去更像指甲在脸上掐出来的一条缝,不怀好意的光从缝里透出来,让人生出一种被凝视的微妙不适。 珑玲倒是没露出什么厌恶神色,反而用那双浓黑瞳仁不错眼地盯着他瞧。 明明是一家人,怎么能长得一点也不像呢? “好啊。”珑玲接过了他从厨房里顺出来的黄瓜,还道了声谢。 梅子舆笑:“跟我无需如此见外,你也不用怕我娘,她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嗓门大,不会欺负你的。” 珑玲颔首:“我知道啊。” 真是善解人意惹人怜爱啊。 梅子舆眼神暧昧地打量眼前少女。 她看上去十七八岁模样,清瘦如柳,挺拔如鹤,白玉茉莉似的一张纯澈面孔,正是让男子一见了就不由自主生出保护欲的类型。 就是那双浓黑且大的眼瞳乌漆漆的,总有一种非人的异样感—— 好像她下一刻手起刀落,脸上神情也不会有分毫波澜。 抛开这点奇怪的联想,梅子舆又朝珑玲靠近了些,树干正好遮掩住两人的身形。 他状似不经意地伸手搭上她肩头,道: “不过,如果真受了委屈,可一定要告诉我,天大的事,哥哥给你撑腰,就算是我娘,我也不怵她……” “真的吗?我昨天还瞧见你偷了家里一吊钱被大伯娘抽巴掌。” 珑玲咬了一口黄瓜,齿间有锋利的脆响。 “而且大伯娘对我很好,你给我撑腰做什么?” 梅子舆眉头不解地拧了起来。 对她好? 把她当烧火丫头使唤,这叫对她好? “刚刚的话,你别让大伯娘知道了,她对你那么好,还时不时炖补汤给你喝,你凡事都该向着她才对。” “等等——”梅子舆打断她,“什么补汤?” 珑玲三下五除二咬碎了一整根黄瓜,鼓着腮道: “你之前不是吵着喝什么牛鞭汤?大伯娘让我跑了好几日也没买到,只能换了种材料,反正都是鞭,差不多吧。” 梅子舆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你换了什么材料?” “当然是就近取材,东西新鲜吃着才放心啊。” 就近取材。 东西新鲜。 梅子舆一瞬间联想到她每日在城里运的那些尸首。 “呕——” 珑玲困惑地看着突然冲出去呕吐的青年,脚下,一只小黄狗蹭到她脚边,珑玲蹲下摸摸它的头,又歪头看它后方的伤口。 “是不是不痛?” 珑玲抱起小狗,蹭蹭鼻子笑道: “肯定不痛,墨、劓、剕、宫、大辟这五刑里,我最擅长的就是宫刑呢。” 小狗嗷呜一声,尾巴耷拉。 挑水回来时,天色渐暗,青铜城内各户人家亮起灯盏,街巷里响起催促孩童归家的声音,挑着两大桶水回家的珑玲在厨房看到了大伯娘给她留的饭菜。 关上厨房门,在小桌前坐下,珑玲想,梅家的人待她真的很好。 大伯娘会每天给她留香香的饭,梅大伯会关心她在厨房睡冷不冷——虽然只是动动嘴,而梅子舆,尽管看她的眼神黏黏糊糊有点恶心,但从来不会在她睡觉的时候闯进来占她的床,动她的东西。 从前梅池春总说巫山对她很坏,说她没见识,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 原来好日子是这样的。 吃饱喝足的珑玲满面笑容的刷了全家的碗,再将整个厨房里外打扫一遍后,珑玲躺在大伯娘亲手给她搭的小榻上,取出一枚巴掌大的玄黑龟甲。 不是玲珑是珑玲:灵讯柱石修好没? 悬空描绘的七个字化作流光没入龟甲,珑玲耐心等待秀秀那头的回音。 这东西叫做玄龟令,墨家机关师引以为傲的造物之一。 在这个九州陆土被太岁瘴气切割得四分五裂的时代,诸子百家的符箓咒术受瘴气所限,只能短距离联络彼此,若遇上瘴气浓郁的地界,更是彻底音讯断绝。 但只要购买玄龟令和一个五行序列,就能无视瘴气的影响,随时和同样持有玄龟令的人联系。 不过这也有一个前提。 玄龟令之间的感应,依靠一种叫天音云海的灵域。 这种灵域,需要九州青铜所铸的基石来构筑——也就是世人口中的灵讯柱石。 但灵讯柱石既容易被太岁侵蚀,又时常被各方势力所毁,所以,墨家不得不设立一个非 攻队在外行走,专门维护灵讯柱石,秀秀所在的玄组就负责此事。 珑玲等了许久,玄龟令毫无动静。 没有回音也是一种回音,这意味着洛邑的灵讯柱石还没修好。 豆大的灯烛笼着厨房一角的小榻,珑玲枕在大伯娘缝的荞麦枕上,眼皮开始打架。 快睡着时,玄龟令流光一现。 秀秀:姐姐救命! 秀秀:我没事,但我师兄他们 后面的字句尚未凝出便消散在龟甲之上。 这种情况,并非持有玄甲令的人半途中断,而是对面的灵讯柱石出了问题。 黑暗中,浓黑眼瞳蓦然清明。 - 另一头,一路狂奔的秀秀回头看了眼身后轰然倒塌的高耸柱石,心头一凉。 灵讯柱石彻底碎了。 没有灵讯柱石,她没法用玄龟令向外传递消息,离这里最近的灵讯柱石在二十里外,可秀秀压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赶到那里。 师兄师姐们护送她逃跑的画面在秀秀眼前挥之不去。 “所有人留下来断后!秀秀,往牧野城跑!” “牧野城的汲副统领已收到消息,但只有你知道我们的具体位置,去牧野接应他们!别怕,师兄师姐在这里等你!” 胸腔灌入浑浊瘴气,野蛮生长的乱枝刮得秀秀满脸血痕,她在混乱中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抹眼。 这是个陷阱! 他们这次前往洛邑,原本只是为了修洛邑的灵讯柱石,但中途却突然收到牧野城百姓的求救。 于是萧统领与汲副统领只能带着非攻队的人分两路行动,没想到,是有人蓄意破坏了洛邑的灵讯柱石,为的就是在这里设下埋伏,想一举围剿他们这一支队伍! 穿梭在瘴气弥漫的密林中,秀秀根本想不到是谁设下的埋伏,只一门心思的狂奔。 快跑! 再跑快一点!大家还等着她呢! 背后有什么东西猛然抽向她的背脊,毫无防备的秀秀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个跟头! 回过头,粗壮如臂膀的藤蔓在林中狂舞,瞬间有大片林木被拦腰截断。 秀秀不敢停下片刻,慌慌张张翻身避开时,一枚黑色圆盘在她摔倒时掉下,指针猛转几圈,最后停留在丙上。 完了。 这是能测定邪祟等级的太乙盘。 甲乙丙丁戊五等,眼前这个化作物妖的藤蔓,竟然是一只丙级邪祟! 藤蔓后,一道人影如鬼魅晃过。 墨家弟子不会这样躲躲藏藏,秀秀瞬间联想到今日设伏的幕后之人——难道就是此人? “你是哪家的人!” 秀秀一边连滚带爬地躲闪,一边大喊: “我、我其实早就不想当墨家弟子了!你放我走,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要是杀了我,会有你惹不起的人找你算账的!” 黑雾中狂舞的藤蔓突然静止。 秀秀更加确信,此人就是幕后主使。 “哦?” 瘴气中传来的声音微微气喘,又带着点散漫笑意,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狂妄。 “这九州还没有几个人是我惹不起的,你倒是说说,你有何靠山?” 生死之际,秀秀脑中思绪纷乱,一贯牙尖嘴利的她竟一时卡壳。 谁的名字在此刻有用? 谁能震慑对方? ……不对,师兄师姐们遇袭时说过,这群伏击他们的人可能是兵家的人! 秀秀道:“休得狂妄!我嫂嫂正是巫山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 对方忽然没了声音,林子里只余下暗处邪祟窸窸窣窣的动静。 “司狱玲珑……是你嫂嫂?” 他用有些怪异的语调复述了一遍,仿佛听到了什么离奇的事,他嗓音低了些,咬字都似乎冒着丝丝寒意。 “你这样说,倒叫人不想杀你,也不得不杀你了。” 秀秀愕然张大嘴。 不是吧! 她本以为当年珑玲重创兵家,兵家的人对司狱玲珑的名字多少有些忌惮。 她不会运气这么差,刚好撞上珑玲的仇家了吧! 等等等等!还有转机! 对方若真是珑玲的仇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秀秀忙道:“等一下!你、你不想知道我哥是谁吗!” “关我鸟事。” 黑雾后的声音嗤笑一声,顿了顿,又冷淡道: “你姓什么?该不会姓蔺吧?” 蔺氏一族早死光了,从没听说过蔺青曜还有妹妹。 “当然不是!” 秀秀忙不迭举起颈间的梅花玉佩: “看到没!这个玉佩!你认得这个玉佩吗!” 不知何故,她亮出这玉佩之后,对面沉默了。 情急之下,秀秀顾不得许多,咬牙大喊: “这是梅池春的玉佩!我哥是梅池春!我是梅池春和司狱玲珑的妹妹!你敢伤我一根毫毛,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不管你是什么人物!我嫂嫂!一定!扒了你的皮!” 小姑娘的声音中气十足,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危机四伏的密林深处。 黑雾散去的密林深处。 脚踏藤妖的梅池春眉心微松,一瞬间,罕见地脑子空白,怔仲当场。 第3章 卯时三刻,洛邑南郊。 圆日冷冰冰悬在山麓上,银霜般的日光洒向瘴气浓重的密林。 珑玲时而抬手拨开前路横飞的枝条,时而低头看手中舆图,一团黑虫聚成的瘴气悄无声息而来,但就在黑虫将要扑向她时,又不知为何,竟视若无睹地从她身侧而过。 习以为常的珑玲没有抬头,她举着手中舆图,原地转了一圈。 “应该……是这个方向吧?” 收到秀秀讯息的珑玲,第一时间便动身前往洛邑。 她孤身一人,自然比内城支援的墨家弟子先一步到,不过,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并不清楚秀秀他们所在的具体位方位,只能先去墨家舆图上标注的洛邑柱石点。 思路没错,唯一的问题是,这片密林瘴气浓郁,地形复杂,毫无人迹。 即便有舆图在手,她还是迷路了。 珑玲倒也不泄气,她蹲下将舆图铺好,在脑海中认真复盘自己方才经过的每一条山路岔道,细细比对。 珑玲不识路的毛病由来已久。 幼时在蔺家,她奉命专心修行,极少离山;之后蔺家灭门,她与蔺青曜一路逃亡,蔺青曜指哪儿她去哪儿,走哪条路从来由不得她,她自然也不会思考该怎么走。 因此当初追捕梅池春,她最大的困难也不是打不过他,而是她出了巫山压根就找不着路。 那时她为了降服这个平生仅遇的对手,什么都可以学,什么都可以做,首先克服的就是没有方向感这个毛病。 后来他死了,珑玲也成了出行皆有副使侍奉的司狱大人,这些因为他而习得的本领,也已有十年没有机会施展。 耳尖微动,珑玲思绪回笼,似捕捉到什么动静。 珑玲倏然回神。 常年尸山血海里行走的人,身体比思维更快,在脚下土地被重击轰然炸开时,少女反身灵巧一跃,落地时,手中已握着一根随手折下的笔直树枝。 回头一看,地上匍匐着一个四肢在地的男子,褴褛衣衫下是青灰色的皮肤。 一击扑空,他身子未动,扭转的头颅却已完全正视着后方的珑玲,两个没有眼珠的血洞直勾勾盯着她,完全烂掉的下颌露出两排森森牙齿,仿佛在笑。 这是被太岁异化的尸鬼。 “姑娘小心!” 密林中传来凌乱脚步声。 珑玲视线一转,落在最前头赶来的年轻人身上。 远远瞧见那身浆洗得透亮的衣袍,就知道是墨家弟子,他仓促站定,嗖嗖几声,袖中灵弩瞬发出十几支箭矢刺向尸鬼身躯。 “你没事吧!” 稍作喘息,那年轻人立刻询问身后手无寸铁的少女。 她有些惊讶地诶了一声,道: “你方才那十几箭,一箭都没射中要害诶,怎么做到的?” 年轻弟子:? 但她并没有说错,尸鬼的要害在头颈相接处,那十几箭全都只是射穿了那活尸的四肢,飞出去的怪物发出凄厉嚎叫,四肢抓地,蓄势就要再卷土重来。 珑玲盯着将要扑来的尸鬼,挥了挥手里那根木棍,眼珠很亮。 咻——! 身后有重箭掠空而过,珑 玲动作一滞,下一刻就见那尸鬼的脖颈上开了个血窟窿。 轰然一声,在箭上悍然灵气的冲击下,砸断三根树干的尸鬼重重倒地,彻底没了动静。 珑玲握棍的那只手松了力道。 对嘛。 这才是墨家灵弩的实力。 “这姑娘说得没错,仇师弟,你这箭术,回去后得勤加修炼了啊。” 林间有树叶婆娑声。 珑玲回头向上空望去,只见四名墨家弟子悬线飞驰,灵巧如鸢,眨眼便已至两人身前,为首者正是今日在城门处和珑玲匆匆一面的萧统领。 萧统领一瞧她模样,笑了: “你是打算用这根木棍去揍那只尸鬼?不错,艺高人胆大,我欣赏。” 三名墨家弟子在一旁偷笑。 珑玲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毕竟从前她和墨家弟子碰面时,他们绝大多数人是笑不出来的。 “你们认识玄组的梅韫秀吗?”珑玲开口问。 “秀秀?早就安排她往南边逃了,要是没意外,应该能和牧野城那边的队伍碰头……诶诶!南边有汲隐接应,她可比你安全!你先跟我们走,兵家这些人来势汹汹,你一个人可应付不了!” 被萧统领拉住的珑玲缓慢眨了眨眼。 “……兵家?” “我们已经探明,整个洛邑范围内的太岁浓度等级并不高,说明这些邪祟,并不是被这片地域涌出的太岁所异化,很可能是有人在利用自己的术式,在故意制造邪祟,” “没错!” 方才那个箭术极差的仇师弟附和道: “就是兵家的凝煞之术!这里正好又是洛邑,最不缺古战场的地方,就像当初那个兵家诡将梅池春,他发扬光大的兵阴阳道,不就是利用地势地气,操纵这些阴损邪性的东西吗?” 据说百年前,涿鹿一带爆发过一场黑潮。 当时,兵家在兵圣尉迟武的率领下,正意图向儒家进攻,却没想到意外遭遇黑潮。 十万兵家命将即将被邪祟困杀之际,谁也没想到,尉迟武麾下的一个无名小卒,竟在危急关头开启了古战场——涿鹿。 那一夜,夜悬红月,土浸碧血,地下阴兵的兵气凝聚成型,千年前的古战场重临现世。 衣如青金石的年轻人身骑骷髅战马,登高而呼,凭它是什么魑魅魍魉,都在阴兵过境的浩浩铁蹄下化作脚底肉泥。 这个年轻人正是梅池春。 没人知道他拜入兵家前的经历。 世人只知,梅池春在涿鹿一战后成名,一跃成了兵家四灵院之一的朱雀院院尊。 他统率的朱雀院所向披靡,从无败绩,他南征北战,替兵家狂揽九条小龙脉,兵家铸域凝煞之术在他手中登峰造极,就连极恶之徒听闻他的大名,也无不胆战心惊。 好在司狱玲珑横空出世,终结了梅池春纵横九州的勃勃野心,也让兵家大伤元气,此后十年内不敢东出昆吾。 仇师弟:“而且,现在恰好撞上了司狱玲珑战败退隐的时间,说不定兵家就是因为这个,又开始蠢蠢欲动,意图吞并龙脉,称霸九州!” 话音落下,并无一人反驳,显然大家也都这么想。 珑玲也沉默半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而神色一凛。 “我们被包围了。” 萧统领愣了一下,虽说对珑玲具体实力不得而知,但模糊判断出珑玲的灵气低于他一个大境界还是没问题的。 按理说,有什么动静,他肯定会比这少女更先一步发现。 不过他并未质疑珑玲的话,立刻下令: “仇师弟,青鸢探路,其余人护好珑玲姑娘,原地警戒!” “是!” 五人训练有素,迅速围成一圈,让被护在中间的珑玲难得有些茫然。 一旁的仇师弟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木方,木方上有数枚滑块,随着那弟子滑动操纵,天空中有鸟类振翅的声响。 珑玲闻声抬头。 不,那不是鸟,是一只青铜铸造的机关鸢。 去人之所不能去,见人之所不见,这只青铜机关鸢在浓重瘴气中穿行自如,嵌在机关鸢身上的琉璃眼将视野所见,全数映照在操纵者所戴的琉璃镜片上。 珑玲好奇地凑过去瞧。 能看这么远啊,难怪以前这些墨家弟子那么难杀呢。 正想着,突然见仇师弟琉璃镜片下的眼神忽变,整个视野都被一片红色盈满。 “……朱雀离火,是兵家朱雀院的朱雀离火!”仇师弟声音变了调,“果然是兵家设局伏击我们,兵家命将善战,此刻又占据先机……” 珑玲望着被朱雀离火染红的天际,浓黑冷寂的瞳仁被这火光映亮。 有多久未见到朱雀旗帜上的朱雀离火了? 她还以为,自梅池春死后,这道朱雀离火也再不会现世。 此刻才想起来,既然巫山可以找到取代她的敕命鬼狱司狱,那兵家也同样会有下一任朱雀院院尊。 “对方现在多少人。”萧统领蹙眉问。 “邪祟十数以上,灵修十三人,四面合围,现下无法判断邪祟等级,如果在丁级以上,我们胜算更小。” 仇师弟脸色煞白,看了看众人,咬咬牙对萧统领道: “萧统领!玄组的人已经必死无疑,但我们却还有脱身的机会!再留在这里牵制邪祟,我们所有人都逃不了一死!” “说什么呢你!”同伴立时反驳,“玄组的同僚尚在全力修缮柱石,我们岂能临阵脱逃!” “修好了柱石又如何!那不过就是块破铜!岂有我们自己的命重要!”他情绪激动地大喊。 萧统领眉头紧蹙。 他知道,这种时候强留无益。 “都别吵了!” 他拔高声音打断争执,果断下令: “墨家来去自由,要走的我不留,愿意留下来的随我去打开一道缺口,先送这位珑玲姑娘往南边去,再绕后与敌人迂回作战,无论如何,必须撑到玄组修好柱……珑玲姑娘!” 这一次萧统领没能拉住珑玲。 少女身形一晃,眨眼便足尖轻点叶面而上,提着她那根木棍就某处目标明确的劈了下去。 萧统领瞬时感知到了这少女的灵气。 果然,只是第一境的灵修。 珑玲的对手也在照面的同时有所感知,居高临下的男子眼看着那道清瘦身影逼近,虎口却还不疾不徐地压在剑柄上。 倒是很敏锐。 不过,这等实力,连让他拔剑的资格都没有。 “拿下她。” 身旁的副将早已跃跃欲试。 顺时而发,假鬼神而为助,梅池春开创的兵阴阳道中,开启古战场的凝煞一术几乎无人能学,但能在特定灵域内调遣邪祟的铸域之术,却不难修习。 副将瞄准了珑玲下一步的落点,只待她再往前踏一步,进了铸域的范围,只需一息,他就能让邪祟把她活撕了……诶? 本该一脚踏入铸域阵中的少女宛如神鬼附身,竟正正好在踏入前翻身避开,灵巧地落在了阵中唯一安全的方位。 副将骇然瞪大了眼。 邪了门了! 梅池春本人来了也不能踩得这么准吧! 他身后主将也突然意识到不对,凛然欲拔剑,然而战场上岂容他轻敌太过,更何况,他面对的不是寻常灵修,他早已错过了最佳的拔剑时机。 于是,刚拔出三寸的剑被人一脚踹回了剑鞘,下一刻人影闪现,带着一道劲风从天灵盖降下! 连一点反击余地都没有,因为此人每一击全都打在要害上,只在眨眼之际,他整个人已如一根木桩被一棍子锤进了地里! 太快了! 也太准了! 不到两息时间完成了发力、破阵、绝杀,这少女不仅对兵家术式有超乎寻常的了解,更有已入至臻的战斗意识。 副将不敢想象,如果她方才手中握的是剑,恐怕…… 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女随手抛开劈烂的木棍。 果然。 不管是平日修行,还是今日这样真刀真枪的实战,不管她如何冲击,从前的灵气还是被牢牢锁在仙基内,不得出路。 她取了根襻膊咬住一端,将累赘的袖子利落挽起,随即俯瞰下方道: “若是再让我看见你们用梅池春的铸域之术,你非死不可 。” 底下的墨家弟子错愕望着那道身影。 他们并不知晓方才珑玲破阵的玄妙,只诧异于珑玲以一境之力将一名二境灵修一击重创。 按照御气能力的高低,灵修统共被分成四大境,虽说境界内时常有越级挑战的例子,但每个境界都是一道天堑,上境灵修对下境灵修更是有绝对的压制力。 她是怎么做到……哦,对了,被她一棍子埋进地里的那位都还没来得及出手呢。 “你怎么对破兵家阵法这么熟练!”萧统领看着兵家那群惊掉下巴的人,嘴角都笑得压不住。 珑玲没有答话,突然有人惊喜道: “天音云海恢复了!玄组他们修好柱石了!” 灵讯柱石修好了! 这意味着墨家内城赶来的援兵能够知道他们的准确位置,困局可解!他们不必死了! 几名墨家弟子俱是欣喜若狂,其中的仇师弟怔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珑玲低头在看玄甲令。 之前未能顺利传递的消息,在柱石修复后一股脑地送了出去,珑玲又在那些消息后补充。 不是玲珑是珑玲:我与非攻队同路,安全后记得告诉我。 对面几乎是立刻有了回复。 秀秀:呵。 不是玲珑是珑玲:? 秀秀:呵。 珑玲看着那两个奇怪的语气词一头雾水。 不是玲珑是珑玲:你还好吗? 这一次对方终于没莫名其妙蹦字。 秀秀:我好得很,让你失望了。 秀秀:找找你周围的内奸吧,否则看墨家这情形,你可能快死了。 珑玲:?? 第4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捆起来的秀秀努力伸长脖子,看着这个抢走她玄龟令的少年指速飞快地传讯。 “什么内奸?谁是内奸?你还说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不是一路人怎么会知道他们当中有内奸!” 秀秀认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越说越激动,气得眼里都冒泪花了。 她就知道留在墨家迟早会有这一天! 墨家分散在九州各地的灵讯柱石有一百多根,几乎每个旬日都有两三处柱石点报损。 他们非攻队的弟子每每出城修缮,不是遇上邪祟袭击,就是被其他诸子百家的灵修喊打喊杀,弟子折损无数。 所以,尽管秀秀很喜欢非攻队的师兄师姐,她也千方百计地想离开墨家,另寻出路。 可话又说回来,这些人埋伏非攻队的弟子做什么? 他们以非攻为名,行走九州,除了建设天音云海灵域,就是救援那些手握玄龟令向他们求救的寻常百姓,从不主动与诸子百家发生冲突,这也能招来杀身之祸? 秀秀憋闷,秀秀怨愤,反正落在敌人手里横竖都是一死,她跟他拼—— “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 周遭空气弥散着植物腐烂的土腥味,之前如巨龙狂舞的藤妖匍匐伏在地面,坐在藤妖尸首上的梅池春头也不抬,五指精准地制住了朝他撞过来的脑袋瓜。 “你们非攻队虽然自身实力参差不齐,但有天组青鸢探路,地组灵弩应敌,在司狱玲珑的手底下都能从容撤离,今日不过是几只邪祟,十来个不入流的灵修,怎么会把你们打得如此狼狈?” 秀秀瞪圆眼:“丙级邪祟一只就够你喝一壶的!而且兵家的灵修可是最能打的,你口气倒是……” “对方如果不知道这次出动了非攻队的统领和副统领,就不会令邪祟包围牧野城,分散你们;灵讯柱石损毁后,如果没有内奸通风报信,知道你去牧野城求援,也不会刚好派出藤妖拦截你。” “知道得这么清楚,通风报信的奸细肯定不会在牧野城,定是在洛邑。” 他食指勾着玄龟令的绳子,悠闲地在指尖转圈。 “而且,这个人是谁也再明显不过。” 原本一心要跟他同归于尽的秀秀早已安静下来,竖着耳朵等着他继续说。 可等了半天,他却没了下文,秀秀急切道: “谁啊?再明显不过那你倒是说是谁啊!” 少年勾唇,似笑非笑地把掌下的脑袋轻推开。 “不是说我跟他们是一伙人吗?一伙人怎么会告诉你奸细是谁呢?” 秀秀被噎了一下。 她现在当然知道他跟敌人不是一伙的了。 就在刚才,黑雾散去,她才发现这少年原来一直在牵制藤妖。 那硕大无朋的藤妖被他放出的黑影所缚,拼死挣扎,他却一边同她说话,一边身法矫健地攀上藤妖之首,靠着手上一柄短刃,自上而下,将其劈成两半。 可这也不能怪她误会吧? 这少年一身破衣烂衫,乌糟打结的长发只随意高高束起,杀了藤妖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捆起来,还抢了她的玄龟令。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好人啊。 “我看你不是不说,你根本不知道,就是在故弄玄虚!” 秀秀眼珠一转,决定诈他一诈。 梅池春从玄龟令上挪开视线,瞥她一眼,这一眼仿佛将秀秀看得无所遁形。 “我们彼此彼此吧。” 他扯下秀秀颈间的梅花玉佩,透过镂空花纹注视着对面的小姑娘,笑容玩味: “你真的是梅池春的妹妹?” 秀秀汗流浃背:“那……那当然!你刚才传讯的那个,不就是司狱玲珑吗!我都认识她,怎么会不是梅池春的妹妹!” “可是——”少年放下玉佩,俯身直勾勾盯着秀秀的双眼,“我怎么不知道我自己有个妹妹?” “……” “而且梅池春压根不姓梅,怎么会有个姓梅的妹妹呢?” 他把玩着一把短刃。 开刃的刀锋利异常,他却随意绕过指尖,速度快得稍一失手就能切掉一根手指。 “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因为这枚假玉佩,所以被人当成了梅池春的妹妹,由于某些原因,你干脆将计就计,认下了这个身份,现在尝到甜头,又打算故技重施,想着万一瞎猫碰死耗子,再遇上个傻的呢?是吗?” 他的语速散漫又温吞,却让秀秀听得手脚冰凉,齿间发颤。 他怎么会猜得这么准! “你……你到底是……” “我?”梅池春笑了笑,“你还有空管我是谁?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和对面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司狱玲珑吧。” 听到后半句,秀秀又一扫心虚,振振有词: “你别管我真不真,司狱玲珑肯定是真的!” 话音落下,他指尖短刃不知何故脱手,饶是梅池春反应迅速,也在他指腹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梅池春看着那伤口眉心微蹙。 这具身躯果然没那么快与他魂魄相融。 他抬眸朝秀秀看去一眼。 这小孩年纪不大,倒是撒谎成性,打着他妹妹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又张口就是什么……嫂嫂,若不吓唬吓唬她,今后还不知歪成什么样。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她能活下来,自然是真的,要是死在洛邑,那自然就是假的了。” 秀秀刚想嗤笑他,下一刻又倏然变了神色。 等一下! 真的司狱玲珑也会死啊! 她九州第一的珑玲姐现在灵气被封,虎落平阳也会被犬欺啊! “话话话不能这么说!” 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小姑娘如毛毛虫蠕动着靠近少年: “我真的没骗你,她真的是司狱玲珑!能救大名鼎鼎的九州第一强者的机会可不是经常有的,你可不要错失良机……” 最后一个字在少年的猛推之下变了音调。 秀秀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地滚了一圈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束缚已经解开。 再定睛一看,方才他们坐着的藤妖尸首已被斩得七零八碎,绿色脓液混杂着点点血迹飞溅在树干上,林间再次有不详的瘴气悄然弥漫。 “我就在想,兵家虽然素来野心勃勃,但从来都是正面宣战,何时玩起了这等诡谲手段。” 梅池春抬起掩在腹上的手,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迹笑了笑。 “果然,还有你们巫山巫者的手笔。” 隐藏在暗处的巫山巫者眉心拢起。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方才的反应速度 绝非寻常灵修能有,但真要是什么高手,他刚才那一剑不过是试探,又岂会避不开? 不过,既然他猜到他们的身份,今日无论如何,都非死不可了。 一触即发之际,秀秀眼疾手快,一把捡起了梅池春落下的玄龟令,跌跌撞撞跑到他身后道: “告诉我非攻队里的奸细是谁!你再不说,珑玲姐就真的没法来救我们了!” 梅池春瞥了她一眼。 他疯了吗? 光这个人就够他应付的了,再把珑玲招来,他今日刚复生,就又要去见阎王了。 “怕死就走远些,”他收回视线,望着手执双剑朝他杀来的灵修轻嗤一声,“剑法这么烂,剑还挺多。” 都被砍了一刀就别在这儿装了! 双剑剑影纷乱,秀秀连滚带爬地避开交锋的中心,躲在一颗树后,将那少年方才所言全部传给了珑玲。 但这完全不够。 珑玲要是能凭这只言片语猜到谁是内奸,也就不会被她骗了。 快想想,既然这个人没见过非攻队的人都能猜到谁是内奸,她未必就不能猜到是谁。 话说回来,这个人究竟怎么分析出来的? 不需要亲临现场,只通过现状,他到底是怎么判断…… 秀秀突然抬头朝天看去。 青鸢。 只有青鸢出了问题,师兄师姐他们才会中埋伏,只有操纵青鸢的弟子给敌人通风报信,敌人才会知道她的具体行踪。 秀秀:是操控青鸢的天组弟子! 秀秀:他就是内奸!! 玄龟令泛起流光,疾跑之中的珑玲扫了一眼,蓦然停下脚步。 前面的萧统领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该不会还要回去跟那个兵家主将打吧?” 萧统领看着这个莽撞不知进退的少女觉得头疼: “都跟你说了,你刚才只是先发制人暂时占了上风,真等他反应过来,你拿他没办法的……” 珑玲没有答话,而是反手握住腰间短刀,原地急转半周。 整齐利落的发尾绕过她的腰肢,挥刀宛如舞姿。 噗嗤——! 鲜血飞溅如泉,仇师弟毫无征兆地在萧离面前人首分离。 其余几名墨家弟子也回过头,定睛看清时,纷纷下意识按住灵弩机关的启动扳机,杀意凛然地对准了珑玲。 她手里还握着滴血的钝刀,正是她平日用来敛尸的那把。 “你……你在干什么!!” 众人惊骇又愤怒地质问。 “啊,我刚刚突然发现,他应该就是内奸。” 半张脸溅上血迹的少女平静地擦着刀: “之前我被尸鬼袭击,他直到我被袭击之后,才出声提醒,而且,后来他连射十几箭不中也很奇怪,你们墨家灵弩是可以自动捕捉邪祟气息的,怎么会那么多箭一箭都射不中要害?” 地上的断首还汩汩冒血。 她这一刀斩首的动作太利落,太果决,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一刀的冲击之中,难以思考她所说的内容。 “那……那你也只是猜测!万一你猜错……” 萧统领抬手制止了这名弟子接下来的话。 他走向地上的时候,手指探入怀中,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传讯符箓,符主身亡,灵气很消散,但不妨碍萧统领认出,这并非墨家的临时传讯符。 “她说得没错,天组的青鸢本该是我们御敌的第一道防线,但之前灵讯柱石损毁的时候,青鸢却没有任何预警。” 这弟子突然反应过来。 之前是他们不愿怀疑自家人,现在这样一想,所有漏洞全都有了解答。 他脸色惨白道:“等等,那也就是说,他现在给我们指的路,也是有问题的?” 他们原本打算,先杀出兵家的包围圈,再按照青鸢探得的情报,从敌方的薄弱处绕后突袭,逐一击破。 但如果仇师弟是内奸,他所指的路,恐怕也不是敌人的薄弱处,而是—— “要怪就怪你们墨家待遇实在太差,不想着让自家弟子吃香喝辣,倒让他们为一群不相干的百姓出生入死,什么‘为身之所恶,成人之所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方才被珑玲一棍子砸进地里的主将项隼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项隼扫了一眼地上身首分离的仇师弟。 “多亏有你们自家人引路,否则,我们也没办法在这里以逸待劳,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红衣金甲的主将眸光烈烈如淬火,杀意直逼珑玲而去。 “此战一胜,朱雀院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你算什么东西,方才还敢在我面前提梅池春的名字?” “他不过是个败在女人手下的三流货色,待老子成为朱雀院院尊,必将杀上巫山,取那司狱玲珑的头颅,让全天下的人看看,谁才是兵家真正的天才!” 珑玲默默听了一半,便低头看向手中的玄龟令。 秀秀: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喊大叫!还提了梅池春的名字,你在那边吗! 不是玲珑是珑玲:嗯,有个大嗓门一直在叫,你那边怎么样? 秀秀抬眼看向灵光四溢的半空,战战兢兢地输入。 秀秀:不太好,我觉得这个很装的人可能打不过,对面有三把剑呢!而且他们打起来根本没人管我的死活,姐姐救我! 三把剑? 刚刚秀秀提过,敌人那边似乎有巫山的人,珑玲想到了什么。 不是玲珑是珑玲:我说不定能对付,我马上来。 说完这些,珑玲收起了玄龟令,旁边响起萧统领的声音: “——好狂的口气!梅池春可不会被一个一境灵修一棍子锤进地里!珑玲姑娘,待会儿你我联手,干他一票……” “没兴趣,你自己应付吧。” “诶?” 萧统领愕然扭头,只见之前赶都赶不走的少女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们,朝南边一跃而出。 项隼紧盯着珑玲的身影。 想跑? 今日一个都别想逃! 方才是他太过轻敌,被她打断了开阵,这次只要顺利开阵,凭她速度多快,也难以应付六只丙级邪祟。 他凝出一道传音符箓: “师元龙,我要开阵了,把你的那些邪祟放出来——对了,你那边那个小麻烦处理好没?” 数十丈外正与梅池春鏖战的青年一剑将其格开,啧了一声,对着传音符箓道: “急什么,快了。” 他们巫山与兵家今日联手在此围剿墨家非攻队,兵家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将洛邑那根灵讯柱石毁掉,彻底断绝墨家后援。 现在不仅没有毁掉柱石,还好意思催他? 掐灭符箓,师元龙望着底下已是一身血衣的少年冷嗤。 此人并非剑修,但似乎颇有应付剑修的经验,要不是灵气不济,恐怕应付起来还真有些棘手。 可惜。 这点灵气也太不入流了些。 他向身后的玄衣巫者递了个眼神。 宽大斗篷下,玄衣巫者缓缓抬手,并指掐诀,解开了施加在它们身上的摄魂巫术。 下一刻,林间的六只邪祟从静止中重获自由,血红双目直勾勾朝玄衣巫者望去,然而在他们扑杀玄衣巫者之前,远处的项隼已开启铸域大阵。 “阴阳消长,五行转移。” “铸域,阵开。” 呼吸紊乱的梅池春觉察到什么,豁然抬眸朝北边看去。 瘴气如大雾弥天,方才还身处地面的邪祟,在铸域大阵的调令下移形换影,霎时出现在珑玲后方。 梅池春瞬间变了神色。 她不回头在干什么呢! 正疾驰而来的珑玲对身后的邪祟无所察觉,她的视线落在那名手执三剑的青年身上。 果然是他。 师月卿的侍从之一,似乎叫……名字记不住,反正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当日她败于师月卿剑下,台下叫嚣声最大的,便是他了。 视线忽而一转,珑玲发现与那个三把剑对峙的血衣身影,竟在这种关键时刻分心看向她这边。 剑都要劈到他脑袋上了,他看什么呢? 算了,救一下吧,顺手的事。 来不及出手的墨家弟子匆匆追来,只见天上地下两道身影,同时从原地消失,又在半空中倏然擦肩而过,不知何故,竟仿佛商量好般瞬间交换了对手! 这两人……这两人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 ,师元龙在看清珑玲面容的一瞬间浑身血液凝固。 她怎么会在这里? 司狱玲珑声名最盛时,他曾远远见过她的侧影,她持剑,不是杀人,而是一场平静的屠戮。 那种神乎其神的剑技已不需要任何具体的招式,她挥剑而来的刹那,就能让对手听到死亡的感召。 天戮剑,天之戮民。 非得是天赐生得,才能成就此等绝世惊才。 ……不对。 少女清冽眸光逼至眼前的一刹,师元龙回过神来。 她已经不是昔日的天戮剑剑主了! 她败在了小姐手下!她灵气尽封,不足为惧!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想说了,你带这么多剑,真的不是为敌人准备的吗?” 身后有剑出鞘的铮鸣,师元龙浑身一僵,这才发现刚刚还在他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时闪现在他背后,握住了他背在后方的第三把剑! 糟了! 他竟让司狱玲珑在他面前拿到了剑! 远处的项隼见状眉头紧拧。 这师元龙怎么搞的?还说是巫山那位新人敕命鬼狱司狱的得力干将,怎么一个一境灵修就把他吓成这样? 项隼将视线落在朝他而来的血衣少年身上。 又是个一境灵修,简直不知死…… “用我的铸域之术就算了,居然还又输给了司狱玲珑,啧,让我多没面子啊。” 项隼愕然看着那少年从容落于阵中,明明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却气定神闲得近乎诡异。 他的铸域? 项隼蓦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快,快去给我把这人撕碎!” 受铸域大阵调令而来的邪祟游离在梅池春四周,他喘匀了气,苍白面庞上浮现一个睥睨笑容。 “错了。” 梅池春打了个响指,只见阵上金光逆势而转,阴阳方位顿时颠倒。 项隼慌忙后撤两步,却发现自己已被阵眼锁定。 “应该是这样——”少年笑道,拖长的尾音有森然杀意,“去给我把这人撕碎。” 剑折声与项隼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夹在中间的墨家弟子看着这二人,一时间难以理解现状。 一个一剑一招断双剑。 另一个弹指逆转兵家大阵。 这是一境灵修该有的实力? “不好,他快力竭了!” 萧统领眼尖地发现梅池春面色不对,立刻对众人道: “你们去支援珑玲姑娘,我去助那位少侠!” 几乎就在他们动身之时,立于兵家大阵上的少年体力耗尽,猛然下坠! 本就满身伤痕的躯壳一连砸断数十根粗枝,直到快坠地时,才被扑过去的萧统领险险接住。 他长长松了口气。 这都是好苗子,摔坏了也太可惜了。 “少侠坚持住,”萧统领看了一眼上空,“托你的福,兵家这头自有邪祟牵制,待我们与珑玲姑娘那头汇合,保存体力等候后援,必有一线生机!” 梅池春呕出一大口鲜血,五指死死摁住萧统领的手臂。 “不……” “什么不用麻烦!墨家弟子行侠仗义无需客气!” 他一把将梅池春背在背后,随即灵弩开道,朝珑玲和秀秀所在的方向飞驰而去。 若非肋骨全断实在说不出话,梅池春简直想骂人。 蠢货! 他是说不去! 梅池春在模糊视线中,看到大批墨家弟子从林深处赶来,看到那个被珑玲斩断一臂的师元龙匆匆欲逃,却被一箭射穿心脏。 林间流窜的邪祟,溃散的巫山巫者和兵家命将都展开了追捕,负责修缮柱石的玄组弟子也终于赶来,搀扶负伤的墨家弟子前去疗伤。 墨家涌入的弟子很快掌控了局面。 四周一片乱中有序,梅池春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突然踉跄一下的少女。 看上去像是竭力了。 但她怎么会竭力? 他死之前,她已是第四境巅峰的陆地神仙,离圣者只差一步之遥,这些对手于她而言,应该不入流才对。 萧统领冲珑玲招手: “没事吧!” 脸色苍白如瓷的少女遥遥望过来,梅池春忽而心头一跳。 她的头发好像长了一点。 望着这边的珑玲忽然面色微凝,抬脚朝梅池春所在的方向走来。 梅池春骤然回神,如临大敌。 不好。 他被招魂重生在这具尸骸身上之后,躯壳的外表会受魂魄影响,逐渐趋于他的原貌,他之前在溪边照过,即便蓬头垢面,也与他原貌有五分相似,熟悉他的人不难认出。 梅池春看她越走越近,几乎瞬间回想起临死前的记忆。 “……诶?少侠,你伤势未愈,还是我扶着你……” “滚开!”梅池春甩开了萧统领欲搀扶他的手。 胸腔震动牵扯到了体内伤势,断裂的肋骨令梅池春瞬间疼出一身冷汗,他呼吸粗重,双目死死盯着珑玲的身影。 她是发现了他复生的蛛丝马迹,才会出现在这里? 她是来斩草除根的? 藏在袖中的指骨惨白消瘦,将短刃握得极紧,梅池春目光紧锁着她白皙的脖颈,若她真的动了杀心,他只有一击的机会,只能杀招,才有活命的可能—— 黑雾瘴气渐渐消散,冷霜一般的日光渐渐有了温度。 梅池春看到闪着金光的发丝从他眼前掠过。 “珑玲姐你也太厉害了吧!!” 秀秀一把抱住珑玲的腰,激动得都想蹦起来。 “我还以为你……没想到你竟然还这么能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救我了呢!” “不能打也会来救你的。” 珑玲轻拍秀秀的头,平静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赌上性命保护你。” 逃过一劫的秀秀美滋滋地在珑玲怀里蹭了蹭,却忽然觉得头皮发凉。 她偏了偏头,正对上一道阴冷森然的目光。 第5章 秀秀被他看得打了个激灵。 差点忘了,这个人居然还在! 秀秀是个从小有点小聪明的小孩,这点小聪明不多不少,刚够她骗一个不通世事只会杀人的司狱玲珑,可再多一点,比如这人为什么能一语戳穿她的谎话,她就想不明白了。 他说得没错,什么亲哥,什么梅池春的妹妹,全都是她瞎编的。 寿春城初遇珑玲那日,但凡秀秀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谁,她都不敢认下梅池春妹妹的身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秀秀与梅池春也不算毫无关联。 如今这个世道,能平安长大的小孩,大多只见过龙脉筑城内的方寸的天地。 在长辈看来,墙外是他们好不容易才逃脱的龙潭虎穴,小孩子不上进时,长辈就会吓唬他们——要是不努力,今后就得去墙外讨生活,朝不保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在说书人的口中,除了骇人的邪祟,九州陆土有巍巍青山,有汤汤江水,百家圣者率领背井离乡的百姓重建家园,礼崩乐坏的乱世里,强者如繁星一颗颗升起。 群星之中,梅池春与珑玲无疑是最璀璨的两颗。 秀秀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 她出生时,司狱玲珑九州第一的威名已无人能撼动,街头巷尾的小孩聚在一起过家家,总会为“谁扮司狱玲珑”的问题打起来。 但也有像秀秀这样的小孩,觉得司狱玲珑固然厉害,可到底人还活着,而且作风正派,修行之路强得顺风顺水,在传奇性上,还是比英年早逝的兵家诡将略输一筹。 人人都说梅池春是助纣为虐。 但在听着“兼爱”“非攻”长大的秀秀看来,“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这样的大道理,哪有杀伐决断的兵家命将威风? 即便梅池春最终输给司狱玲珑,落败身死,秀秀对他的仰慕也没有半分折损。 ——败在司狱玲珑剑下也算虽败犹荣,无需自卑。 也因此,当秀秀在黑市瞧见一枚白玉镂刻梅花纹样的玉佩时,她当场眼前一亮。 这不和说书先生里提过的梅池春随身之物一模一样吗! 秀秀毫不犹豫,掏空小金库也要买下来。 那时的她哪会知道,这枚梅花玉佩有朝一日还能救她一命。 而此刻,秀秀瞧着那少年手里捏着的玉佩,眼珠咕噜一转,立刻先发制人: “姐姐!他抢我哥的玉佩,你快帮我 抢回来!” 顺着秀秀所指的方向,珑玲回头看到了那个血衣少年。 方才两人在半空擦肩而过,那时她只注意到巫山的师元龙,却忽视了被瞬移到她身后的邪祟。 换做以前,珑玲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但灵修捕捉天地灵气的范围本就受境界影响。 此番也不能说她大意,的确是力不能及的情况。 眼前少年乌糟的乱发下,是一张满是血污尘土的面庞,即便如此,也仍能看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狭长双目。 那双眼眼尾微勾,不笑时亦有三分多情,更不必说笑起来时,连看路边的狗都深情款款。 ……莫名的,珑玲忽而想到一个故人。 良久,血衣少年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你哥的玉佩?那你倒是说说,你哥和你爹娘是何年生何年死,这天下相差百岁的兄妹,我孤陋寡闻,竟是没见过几个呢。” 秀秀像是被人揪住命脉的小鸡仔,一下子没了声音。 “把玉佩还给她。” 一只手在他眼前摊开,梅池春视线上移,看到一张皎白似玉的面容。 原本讥讽弯起的唇角缓缓落下。 她居然真的没有认出他。 这本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看到她神色平静地摊手找他要回玉佩,梅池春又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往上窜。 她永远是这样。 看上去一副需要人伸手相救的模样,实际上,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何须旁人来救? 自作多情,自讨没趣。 梅池春将玉佩随手一抛,秀秀手忙脚乱地接下。 秀秀:“你这人有没有礼貌!这是还人东西的态度吗?” “不是还你,”梅池春扯了扯唇角,“是我送你。” 连带着梅池春妹妹的这个假身份,随她拿去招摇撞骗吧。 他刚刚重见天日,尚未弄清楚自己是被何人招魂复生,还差点又死了一次,谁有空管这种骗子骗人傻子信的事。 珑玲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歪头细细端详少年的神情。 他好像生气了。 珑玲发现自己似乎经常惹人生气,尽管她自己并不是故意的,但不只是他,蔺青曜从前也经常不知缘由地生她的气。 珑玲扫了一眼被秀秀小心挂回脖子上的梅花玉佩。 记忆里,那个人坐在囚车内,一边晃着腰上玉佩,一边偏头笑道: ——不挂着这个,世人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司狱大人要是瞧得上,不如我也给你雕一个差不多的? 走在前头的珑玲面无表情。 ——好啊,正面雕“司狱玲珑”,背面雕“梅池春克星”,你雕吧。 后来他真的在敕命鬼狱里,用木头雕了一枚。 他手边没有利器,只能用小石子雕,雕得歪歪扭扭,丑不堪言,珑玲愣是没瞧出这一块和他的那块有什么地方相似。 但珑玲还是将这块不值钱的破木头玉佩收下,放在了枕边匣中。 没想到蔺青曜无意中瞧见,以为是珑玲捡的破烂,随手就拿去当水漂在院子里扔了。 巫山神女殿的池塘大得出奇。 珑玲从前不觉得,直到她把池塘翻了三天三夜,也还是没找到那块木头玉佩时,她才发现,原来池塘这么大,那块破木头那么小,小到必须要放在身边好好保存,否则弄丢之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珑玲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明明是她的东西被弄丢了,那时的蔺青曜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巫山师元龙的手臂,是你斩断的?” 一道冷沉的少年嗓音响在身畔,珑玲从回忆中抽离,看向率领一队墨家弟子而来的汲隐。 秀秀向珑玲介绍:“这位是非攻队的副统领,汲隐师兄。” 珑玲点点头。 她对汲隐毫无印象,但汲隐却记得之前在青铜城城门处的匆匆一瞥。 那时的他还在心里想,这少女的招式俨然模仿司狱玲珑,难成大器,谁能想到一转头,她能孤身对上巫山的师元龙,还能断他一臂。 汲隐审视着她,问: “你之前同师元龙交过手?” 他问得突兀,珑玲有些困惑地摇头。 “没有。”倒是在巫山见过这个人,珑玲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汲隐眉头拢得更紧了: “那你是如何破解他剑招的?” 珑玲更不解了:“他破绽太多,随便抓到一处都可致命。” 一旁伤重的梅池春靠在树干上平复呼吸,他冷睨着汲隐的侧影,忍不住弯唇讥笑。 他知道汲隐想问的是什么。 方才他与那个叫师元龙的灵修交过手,很清楚对方的实力,他与珑玲相差一整个大境界,双手剑技更非泛泛之辈,能让他伤成这样,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假以时日,未尝不是个人物。 就是运气太差,初出茅庐就遇上了九州第一的天戮剑。 旁观者或许打眼一看,看不出什么玄妙,但越是善剑之人,越能在极短的时间觉察到珑玲的恐怖之处。 她杀人,只需一剑。 这点梅池春深有体会。 他无意识地拂过脖颈处,又抬起眼,不解地审视那道清瘦身影。 所以,以她昔日实力,怎么会过了十年,不仅反退,只剩一境灵修的实力? 汲隐听了珑玲的回答,心想这人说话还挺装的。 算了,反正不是他们墨家的人,只要对墨家没有敌意就行。 他后撤半步,突然恭敬拱手弯腰: “无论如何,多谢少侠相助,萧统领自第一次被袭击之时就已重伤,要不是少侠出手,他一定会强撑到底,拼死一战。” 经脉重伤? 珑玲意外地看向他后方的萧统领,正迎上青年毫无阴霾的笑容。 原来他一直没怎么出手的原因,是他之前就已经受伤了? 也对,如果要对墨家下死手的是她,第一次出手也一定会全力以赴,以求速杀。 一名医师让萧统领原地坐下,给他把脉。 半晌后摇摇头,对汲隐道: “伤及仙基,灵气十不存一,不仅如此,恐怕今后即便重新修行,也不可能再重回昔日巅峰了。” 汲隐愕然睁大眼。 “不可能!你说什么呢!一定是你搞错了……” “诶诶诶松手松手!汲隐,不得对医师无礼!” 秀秀第一反应便是看向珑玲。 她压低声音问:“珑玲姐,你有办法吗?你不是也灵气尽失,既然你都有办法重新修炼,还这么厉害,那萧统领他……” 梅池春耳尖微动。 灵气尽失? 什么意思? “我和他不一样。”珑玲看着正向医师歉然一笑的萧统领,“不过,这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好事?” 盛怒之下的汲隐闻声回头。 “你什么意思?” 梅池春扶额叹了口气。 她怎么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珑玲意外地眨眨眼,这人脸色变得好快,刚刚还谢谢她呢。 珑玲道:“灵气尽失,就不必再做什么统领了,也不必再为别人出生入死,可以为自己而活,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汲隐难以理解地怒视着她: “这叫什么好事!灵气尽失算什么好事!什么叫为别人出生入死,你根本不懂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懂墨家弟子的信仰,凭什么替萧师兄说这是件好事!” “嘶——” 树干旁的血衣少年突然呼痛一声,跌坐在地,被冷汗濡湿的碎发下,他掀起眼帘道: “你们墨家弟子是不是有点厚此薄彼啊,好歹我也出了份力气,怎么,没人管我的死活?” 萧统领也抓住时机,推了汲隐一把。 “愣着做什么?没听见人家说什么吗?快去扶一下,再找一身干净衣服给人家换上,吵吵闹闹的,平日的沉稳劲都去哪儿了?” 他又对周围眼眶通红的墨家弟子道: “你们也别闲着,逃跑的巫山巫者都抓了没?流窜的邪祟杀干净了?兵家那边主将是死了,副将可带着其他部下跑了,你们还有空在这里听闲话,是不是觉得我马上当不了统领了,就管不了你们了?” “不是!” “那还不快去!” “是!” 一名末尾的弟子迟疑着问: “萧统领,您不当统领……那您要去哪儿啊?” “想什么呢?”被银针刺成刺猬的青年粲然一笑,拍了他一巴掌,“不 当非攻队的统领就去钜子身边干活,照样管着你们。” 一巴掌拍得那弟子眉开眼笑,小跑着走远了。 珑玲在一旁默然观察了一会儿: “这些人好奇怪,干活为什么能说得这么开心?” 秀秀听了这话,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狠狠点头: “是吧!墨家的人就是这么怪的!所以我就说,等你灵气恢复,我们重振旗鼓,打上巫山十二殿,到时候锦衣玉食,呼奴唤婢……” 眼前似乎有满山杜鹃开,山风凛冽,紫桃色簌簌铺了满地。 山下有无数灵修仰慕她声名前来,而她登上云雨台,赴一场结局已定的比试。 “不要。” 珑玲想也不想地否决。 日头西斜,众人原地修整了一上午,终于启程离开洛邑。 从牧野城赶来的汲隐不仅带来了援兵,紧随其后的,还有五百多户牧野城百姓。 师元龙之前为了分散非攻队的兵力,让巫山巫者使役了不少邪祟攻击牧野城,邪祟成群而动,一旦到在一个地方聚集成规模,就将源源不断的吸引更多邪祟。 因此,牧野城不再适合百姓居住,他们必须护送百姓迁出牧野城。 “城内五百五十一户已排查完毕!有十一户坚决不肯离开,要和牧野城共存亡,还有一户家中十岁幼子尚未归家,其余人随时……老人家!咱们这是逃命!你背颗树做什么!” “恁不知道,这是我家翁活着的时候种的,咋能丢!” “那也不行!不能带啊!快点想办法让他放下。” 出洛邑,到牧野城,再至青铜城,这一路其实并不远,如果光是非攻队一行人,用不了半天的时间也就赶回去了。 然而带上了这么大一群累赘,秀秀望了望天,只觉得再走三日都不一定能赶回去。 珑玲倒是适应得很快。 牧野城的百姓见她衣着与墨家弟子不同,还以为她也是逃难的寻常人,晚饭时,一户人家里的大娘招呼她过去一起吃饭。 “你这丫头胃口真是好。” 大娘瞧了一眼锅里一口汤都没剩下的烩面。 “吃饱没?没吃饱大娘这里还有块饼,娘嘞,你这是饿了多久啊?” 珑玲两腮鼓鼓,咽下最后一口烩面后又接过饼。 “谢谢大娘……您手里折的是什么啊?” 天色已晚,远处的墨家弟子正在帮着大家原地扎营,这几个大娘手脚麻利,早早就忙完坐在火堆旁,手里的活计没停过。 “这是祭奠用的金元宝。” “这次遭劫,死了不少人呢,各家忙着逃命,连给亲人下葬都来不及,折点金元宝拿去卖,他们求个心安,我们也能赚点小钱,等逃到安全的地方,手里有点钱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珑玲看着那一筐金元宝出神。 虽然身在巫山,但她从来不信鬼神。 “烧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 大娘瞥她一眼,笑道: “当然有用,人死了到冥界,没有钱怎么行?没钱买通小鬼,那是要下油锅受罪的啊——丫头,你家里是有什么人走了?” 珑玲摇头:“他不是我家人。” “那就是……你朋友?” “也不是,”珑玲咬着饼想了想,“他应该很讨厌我,我不知道烧东西给他,他会不会不高兴。” 躺在她头上枝桠间的少年望着月亮,火堆映在他半张脸上,忽明忽暗。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不被人惦记才会不高兴呢!你这孩子怎么脑子奇奇怪怪的。” 几个大娘笑了起来。 “看你这孩子可怜,你选几个,大娘不收你钱。” 珑玲摆手:“不行,我有钱,大娘你说多少钱,我给你。” “嗯……那也行。” 大娘指了指里面几个大小不同的元宝和蜡烛: “这几个大的一吊钱,小的半吊钱,你要大的,大娘再多送你一叠。” 珑玲掏出钱袋,认认真真地数钱。 她身上带的钱不多,要是全拿去买这些东西,这几日吃饭恐怕不太够。 想了想,她道:“要不然,就要小……” 头顶枝叶沙沙作响,一道身影翻身而下,丢来一个袋子。 “这点钱也要抠,”梅池春磨了磨后槽牙,冷着脸用下颌点点左边那堆,“买大的,不准买小的。” 蹲在石头上的珑玲昂首,意外望去。 少年已换掉了那身污浊血衣,穿着一身墨家弟子的靛蓝色布衣,乌发高束,露出利落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线,见珑玲看着他,他回以蹙眉不悦的眼神,显得那张神采俊逸的面庞不太友善。 和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盈盈缠着她的青年截然不同的表情。 ……却是和他五分相似的面容。 第6章 有那么一瞬间,珑玲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得极快,一个名字在她齿尖,下一刻就要呼之欲出。 但真要开口时,理智回笼,又让珑玲清醒过来。 不会是他,这个人只是长得像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全然陌生的。 珑玲还记得,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梅池春的笑容。 第一次抓到他时,他被蒙着双眼押进敕命鬼狱,手脚皆缚,却笑吟吟地哼着小曲,仿佛他是巫山八抬大轿请回来的客人。 他也是这样笑着,将巫山十二殿的人骗得团团转,为他解开镣铐,为他赏流水珍宝,那些殿主都已经开始畅想日后与他携手的宏图霸业,他却趁夜色翻到了珑玲的墙头。 清风月明,送来少年桀骜挑衅: “你叫珑玲?我记住你了,这次是我这个终日打雁的被雁啄了眼,下一次你想抓我,可没那么容易。” 后来珑玲又得到追捕他的命令,他有了提防,的确不如第一次容易,可也没那么不容易。 再抓到他时,他只是微微挑眉。 分明是他伤势更重,他却看着珑玲脸上的伤轻笑。 “难怪人说巫山敕命鬼狱一旦得令,绝不空手而归,你比逃命的人还豁得出去,谁逃得出你的掌心?” “司狱大人,下次别这么拼命了,虽然我知道我名气很大,但你也不至于这么想抓到我吧?” 有些人,笑起来温润如玉,叫人如沐春风;但有些人,笑起来时只有他自己高兴,旁人看一眼就不由自主捏紧拳头,再看一眼必得揍上去才解恨。梅池春显然是后者。 珑玲生平没有喜欢的东西,也鲜少讨厌什么,遇到梅池春之后,只要想到他,珑玲磨剑都要卖力几分。 她曾那么讨厌他笑起来的样子。 大娘将珑玲买的元宝香烛塞给她,瞪了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你这男娃说话也太不中听了,买多买少那都是心意,什么叫抠!又不是给你烧的,你瞎操什么心?” 梅池春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东西还确实是给他烧的。 出洛邑后,他本来不打算和珑玲碰面。 虽然珑玲第一眼压根没认出他,但梅池春自认绝对是她眼瞎,而不是这副皮囊和他原貌不像,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万一给她晃清醒了,反手又给他捅一刀就坏了。 明日一早他们就能抵达一处小龙脉,那时他便会脱离队伍,在有龙脉地气庇护的城镇修整一番之后,先与他的旧识联络,再赴巫山,寻回他的肉。身。 梅池春确信自己的肉。身并未被销毁,否则就算是圣者来了,也不可能召回他的魂魄。 只不过—— 珑玲实在是把他气笑了。 她堂堂的敕命鬼狱司狱,她怎么能,她就算装装样子,也好歹有点诚意吧? 给他买点元宝香烛都要买最便宜的,怎么不抠死她呢? “这个还你。” 珑玲将他的钱袋递给他。 “我的心意不能让旁人出钱,多谢你的好意。” 梅池春眼睫半垂着,蓦然露出个微妙笑意: “都不舍得多花半吊钱,你这心意看来也不是很重。” 夜色昏沉,篝火光线黯淡,梅池春阴阳怪气一通,抬头一看,却发现对面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凑到他眼皮底下,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瞧。 那双狸猫捕猎似的浓黑瞳仁神色专注,身上有朦胧茉莉香。 “可是,你钱袋里也没多少钱啊。” 她平静开口,梅池春回过神来。 他掂了掂钱袋,果然如她所说,恐怕掏空了也只有一吊钱,真是兜比脸 干净,什么穷货,换做他以前,从腰带上随便抠块宝石下来都能买一堆香烛,烧他个七天七夜。 “你别管,你烧你的,我烧我的。”梅池春对大娘道,“就要大的那堆,今日心情好,随一个。” 几个大娘面面相觑。 躲在草丛里偷偷观察的秀秀差点翻白眼。 这人有病吧! “珑玲姐!” 等到珑玲一个人抱着香烛到河边时,逮到机会的秀秀凑上前来,大进谗言: “我觉得,那个花花眼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我今天下午看到什么了吗?他偷偷摸摸在和那些墨家弟子套话呢!” 珑玲把东西逐一摆开,问:“什么花花眼?” “就是那种眼睛带勾子的桃花眼啊,不对,我看应该叫狐狸眼,黄鼠狼眼,反正一看就一肚子坏主意……这个不是关键啦!” 秀秀面色肃然: “关键是,他在打听儒家的事,你说,他在我们墨家,问儒家的事,是不是别有居心?明知道我们墨家同儒家势如水火,他该不会是在借机探听我们墨家对儒家的情况了解多少吧?” 儒家? 珑玲有些意外。 这次混战,已经牵涉了墨、兵、巫三家,即便是珑玲这种不善勾心斗角的人,也能看出点风雨欲来的意思,再牵扯上儒家,局面不知该有多乱。 不过,这些事和如今的她也没什么关系。 “或许吧……你身上有引火的东西吗?” 秀秀摸出一只青铜外壳的火石机,这也是墨家做的小玩意,轻轻一摁,钢轮摩擦火石,瞬间便可引燃内里的火油。 香烛与元宝寂寂燃烧起来。 风一吹,火星顺水而下,空气里都是灰烬的味道。 “秀秀,你很讨厌他?” 秀秀愣了一下,随即狠狠点头,这个人知道她的秘密,还动不动就威胁她,她不讨厌才怪! “可是……”珑玲托着腮,偏头望着她眨眨眼,“他跟你哥长得特别像,比你堂哥像多了。” 她堂哥? 秀秀后知后觉,难怪梅子舆老说珑玲偷看他,肯定是喜欢他,原来不是梅子舆自作多情,珑玲是真想在他脸上找梅池春的影子啊? 等一下—— 那个狐狸眼的坏东西居然跟梅池春长得像? 梅池春长那样?? 秀秀想到他威胁自己的恶毒嘴脸,有点幻想破灭。 “天、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只不过是长得像而已,没什么特别的,珑玲姐,你跟我哥情意深厚,岂是他一个冒牌货能够取代……” “说我坏话呢?”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秀秀戛然而止,立刻踉跄躲到了珑玲身后。 珑玲看着那少年极自然地半蹲在她身侧,插烛点香,身后站着萧统领和汲隐二人,也从他手里接了一束香,拜了拜,萧统领道: “原来今日是珑玲姑娘亡夫的忌日,真没想到,你看上去年纪轻轻,竟已经成……” “亡夫?” 珑玲困惑地歪头。 “不是亡夫吗?”他半蹲着往火堆里扔元宝,语调轻飘飘的,浸着说不出的恶意,“我听这位秀秀姑娘叫你嫂嫂,又听说她亲哥去世了,还以为你今日祭奠的就是他呢。” 他就是在故意恶心她。 哪有杀人凶手假惺惺祭拜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他活着的时候,对他打打杀杀,他死了以后,倒对一个冒牌货妹妹呵护备至,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嫂嫂?” 珑玲看向心虚不已的秀秀。 秀秀缩了缩脖子,揪着珑玲的衣袖装可怜: “我……虽然我哥死得早,你们两人没有缘分,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嫂嫂!不管你以后跟谁在一起,我们都是一家人!” 梅池春冷眼旁观着这小姑娘的拙劣演技。 若看不出这死小孩是想抱大腿,和眼瞎有什么区别? 珑玲摸了摸秀秀的脑袋,眼中似有被打动的神色,沉默半晌,她对萧统领认真道: “嗯,就是亡夫。” 梅池春眼中讥笑寸寸凝冻,目光紧盯着她的脸。 ……有毛病吧你。 萧统领并未发现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打了个哈哈道: “我就说嘛,诶,珑玲姑娘节哀顺便,你还年轻,今后日子还长着呢,别的不说,我们墨家就有许多年轻俊俏的弟子……” “萧师兄,”汲隐无语地打断,“在人家亡夫忌日说这些不好吧。” “哦哦也对,那这个就容后再议。” 萧统领露出一个歉然神色。 “今夜我来,是想来问问,二位少侠天赋过人,必定不是甘愿平平淡淡了此残生的人。” “如今九州裂变,邪祟横行,诸子百家各自为政,得不到龙脉地气庇护的百姓,日夜活在太岁的阴影之下,墨家耗费五十年时间,创建天音云海,在九州陆土布下灵讯柱石,凡持玄龟令者遭遇邪祟,有求必应。” “只要墨家的天音云海能够推行至整个九州,人人皆可守望而相助,届时消息互通,百家携手,一定可以找到预判黑潮出没时机,甚至是遏制太岁的方法。” 萧统领面上笑意尽敛,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然: “墨家所行之事,凶险非常,汲隐本不赞同我主动招揽你们,然而洛邑一战,二位挺身相救,即便有一丝希望,萧某也想斗胆一试。” 确实斗胆。 连她这个昔日追着墨家非攻队打的人都敢往里招揽。 珑玲将他方才所说的话在心底琢磨了一遍。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墨家弟子的信仰?” 珑玲看向汲隐。 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汲隐抿了抿唇,警惕地盯着她: “怎么?想嘲笑我们?” “没有啊,”珑玲绽开笑容,“我只是在想,原来这才是你们墨家弟子这么难杀的原因。” 汲隐:? 她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虽然很钦佩你们,但还是算了吧,我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信仰。” 珑玲道: “这天下一日安宁,我就过一日安宁日子,要是不安宁,那也没办法,反正这天下不是我搅乱的,大不了就是一起死,全天下给我陪葬,死得也不算孤单。” “……” 汲隐看了眼萧统领。 他觉得这样的人不招进来也挺好的。 “那你呢?”萧统领问梅池春。 “我?” 少年刚刚烧完最后一只金元宝,他拍了拍手上尘土,起身道: “明日一早途径月川城,我就在那儿落脚,投奔亲友,感谢墨家的盛情相邀,婉拒了啊。” 萧统领和珑玲同时遗憾地叹了口气。 萧统领奇道:“你叹什么气?” 珑玲眨眨眼,没有回答。 翌日一早,天刚刚擦亮,梅池春便从树上醒来,收拾收拾准备独自出发了。 身上这件墨家弟子的门服布料太糙,等他进了城镇,得先找个铺子弄身正经衣服,还有鞋子,墨家真是穷得超乎意料,这鞋底上起码纳了三个名字,到底传了多少代啊。 又一想,墨家弟子折损得快,或许也没穿多久。 梅池春无声叹息,束好长发,临行前朝树下投去一眼。 他想他是恨她的。 死的时候恨,复生醒来时也恨,就连昨夜他躺在树上辗转反侧,都能感觉到前世那些回忆在不甘地催促他,趁她熟睡之时报仇雪恨。 可一翻身,就看到那少女模模糊糊醒来,下意识地给身旁的小姑娘掖了掖被角。 这一点也不像他印象中那个司狱玲珑。 她戒备心重得像野猫,从前押送他回巫山的路上,入夜她也从不睡觉,只抱着天戮剑坐在角落,面朝着他,仿佛打坐入定,但凡他睡觉动一下,天戮剑就能立刻横到他脖颈上。 结果她现在,居然给一个自称是他妹妹的人半夜盖被? 梅池春看了很久,说不清是心底是讥讽更多,还是愤懑更多,恨来恨去,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个人,真是一点也没意思。 - 月川城的某处客舍内。 “——你还好意思给玉皇顶的驻点传讯!用的还是他们墨家的玄龟令!要 是让几位老师知道了,非得被你气死!” 屋内,身着月白衣袍的青年面色冷僵,自打进了这屋子,便来回踱步,便走边骂,未曾停过。 正在屏风后系腰带的梅池春懒洋洋道: “没办法,谁让他们墨家的灵讯柱石遍布九州,四通八达,咱们儒家用的那个显文竹简,写七个字,要传七天,等消息传到你手里,我早就饿死了。” “谁还能饿得死你?” 江载雪冷哼一声。 “百年前叛出师门,玉皇顶出动三百弟子也没找到你,结果一扭头,倒是在兵家当上了朱雀院院尊,梅池春,你真是给老师长脸啊。” 梅池春抬手扣上腕扣,漫不经心道: “好说,好说。” “说个屁!” “诶,师兄,儒家君子,怎可说此等粗言?” 他挑帘而出,似笑非笑地打量江载雪。 “许久没见,师兄功力又大增了。” 江载雪道: “功力不增,怎么能和老师一起把你捞回来?司狱玲珑那一剑当真是绝世无双,你血脉特殊,尚且花费整整十年时间才得以聚魂,如若不然,你那魂魄真是连点碎渣子都剩不下来。” 梅池春顿时敛了笑意。 见他这模样,江载雪才稍稍气顺: “不同你废话了,老师说,你这具身体受不住你的魂魄,最多一年,你必须找到你真正的肉。身,否则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所以我才打算去巫山。” “你肉。身不在巫山,你不知道吗?” 梅池春一怔,又嗤声道: “……人都死了,我上哪儿知道?巫山杀我,不就是知道我的身份,想夺我肉。身?怎么会……” 江载雪向他徐徐道来。 十年前,他与珑玲在洛邑一战,他死在珑玲剑下后,存有弟子灵火的玉皇顶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派了弟子前去。 谁也没料到,墨家竟会横插一脚,他们距离更近,赶在儒家弟子抵达之前,就已经从珑玲手中成功夺下了梅池春的尸身。 “虽然落入墨家之手,但老师说了,墨家钜子应该只是担心你的尸身被巫山利用,倒是无碍,老师不方便直接替你向墨家钜子讨要,怎么拿回尸身,就得看你自己了。” 江载雪骂骂咧咧了半天,他也说累了,眉宇有些许疲倦,和淡淡安慰。 他拍了拍梅池春的肩: “其实也算你自己救了自己,若非你临死前重伤司狱玲珑,凭她的实力,墨家那些人拼尽全力也没法抢下你,更别提全身而退……听说司狱玲珑回去之后受了好大的惩罚,在敕命鬼狱的最底层关了足足半年,也算是替你报仇了。” 茶汤滚烫,梅池春捏着杯壁的指骨泛白。 “重伤?” 他掀起眼帘,静静望向窗外,声音恍若呢喃。 “没有,她没受重伤,即便是在我死之后,她应付他们,也该尚有余力。” 第7章 进入月川城的范围后,瘴气尽散,晴日正好,所有人都收了刀兵弓弩。 月川城是个规模不如青铜城十分之一大的小城,大部分城池建在小龙脉的尾巴上,不过小龙脉之所以是小龙脉,正是因为抵挡太岁瘴气的能力逊色许多,所以,城里时不时就会有零星邪祟夜袭。 但对于牧野城的百姓而言,这里已经是他们从前不敢肖想的大城池。 若非这次有墨家非攻队一路护送,寻常百姓根本无法独自跋涉百里来到此地。 萧统领:“这么多百姓被我们送到这里,我得入城一趟,跟月川城城主打个招呼,汲隐,你们就先跟伤员一起回青铜城,这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汲隐蹙眉:“不行,还是我去,你也是伤员,怎么能……” “你小子,还没当上统领就来命令我了?” 萧统领止住他话头,又对后面的珑玲笑道: “不管你愿不愿意进墨家,这次出手相助,我们墨家都领你们的情,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们说!” 珑玲道:“没关系,我也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她的声音质地偏软,说话时的语速平稳和缓,很有一种郑重其事的意思。 一旁的几个墨家师姐见她一身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伤,还说这种话,忍不住悄悄对秀秀道: “你这个姐姐还挺客套的,有点可爱。” 秀秀抬眼欲言又止,师姐,你以前被巫山的人追着跑的时候,喊的可是“老天爷怎么不来道雷劈死司狱玲珑啊”。 在月川城分开后,众人一路向北,午后便已看到了日光下那座巨大青铜城的影子。 这一路生死一线,直到此刻看到青铜城,秀秀才彻底松了口气,她高兴地扯了扯珑玲的衣角: “终于到家了,不知道今天大伯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话说到一半,秀秀偏头一瞧,才发现珑玲压根没在听她说话,她视线放空,眼帘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该不会是在想那个狐狸眼的坏东西吧? 说起来,好像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不过本来就是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名字不名字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走了,并没有把她的秘密告诉珑玲姐,秀秀简直松了一大口气。 心情愉悦的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地穿过城里的狭窄巷子,推开了梅宅大门。 “大伯娘!我们回……” 话还没说完,秀秀和珑玲就被大伯娘一把捏住脖颈拽进屋内。 “两个吃白食的,跑哪儿野去了!两天不见人影,要死啊!丢下家里一堆活给谁干……怎么回事?怎么两个人都一身伤,谁干的!谁敢动我们西寮寮主梅家的人!” 珑玲刚想开口解释,余光却已先穿过院子,落在正堂的一群陌生人身上。 梅宅并不大,平日秀秀尚且要在正堂打地铺睡觉,此刻突然多了十七八个佩剑灵修,屋内已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好几个灵修只能笔直站在正堂门口的台阶上,局促得有些滑稽。 “——贤弟,你还考虑什么啊!如今青铜城内想投奔巫山的人如过江之鲫,能腾出这个空缺,我也是打点了不少关系,再推迟下去,能不能留住这个缺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说这话的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四十左右样貌,生得豹头虎目,说起话来更是嗓音洪亮,气势迫人。 坐在对面的梅大伯被这气魄压得抬不起头,不由自主地赔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这个酬金,实在是……”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都什么时候了,贤弟怎么还……这是?” 对话戛然而止,院子里的两人齐齐看向珑玲和秀秀。 中年男子的眼底满是警惕防备,端坐在他身侧的女子手握茶盏,皓腕如凝脂,华贵衣饰与面前那张缺了个角的梨花木桌有些格格不入。 她缓缓抬眸,秋水般的眸光落在珑玲身上。 梅大伯解释:“自家人,来投奔的远房亲戚。” “对对对,”大伯娘也压着两人,“还不快给卫国公主见礼。” 被压着低头的珑玲看着地上翘起的青石砖,有些意外。 卫国公主啊—— 珑玲与这位卫国公主姬照蓉并不陌生,不仅不陌生,甚至还算得上是旧相识。 因为,七岁之前的珑玲,正是在卫国宫廷长大。 此事不得不从蔺氏家主,也就是蔺青曜的母亲蔺苍玉说起。 这位被世人称之为万兵之母的机关术天才,师从墨家神机一门,在卫国出仕时极为年轻,颇受卫国国君重用,最鼎盛时,官拜上卿,食邑七城,权倾一时。 蔺苍玉一生,所造神兵利器难以计数,但世人公认,蔺苍玉最出色的作品并非刀兵。 司狱玲珑,才是她最出色的作品。 蔺苍玉替她延请法家名师,为她锻造命剑天戮,看着她乌黑柔顺的发辫一日长过一日——蔺氏灵修战败断发,而珑玲自五岁执剑以来从无败绩。 每一日,紫衣女人都会温柔地替珑玲编好发辫,温柔地告诉她: “珑玲,你要记住,你这一生,都是为阿曜而活。” 除却修行的时间,珑玲与蔺青曜形影不离。 身为蔺氏少主的蔺青曜时常出入卫国宫廷,他与卫国公子交好,有时一住就是三四天,卫宫里许多人都知道,蔺青曜有个不爱说话的小尾巴。 小尾巴是蔺苍玉大人培养的死士,据说很强,可谁也没见过她出手,打眼一瞧,看 起来很好欺负。 卫国公主姬照蓉就时常欺负她。 珑玲还记得,比她还小一岁的姬照蓉最喜欢跟在蔺青曜身后跑,蔺青曜不喜欢跟女孩玩,烦不胜烦的他每次都叫珑玲想办法拦下姬照蓉。 第一次,下手没轻重的珑玲将姬照蓉推了个大跟头,挨了二十下宫棍。 第二次,又被拦下的姬照蓉记恨上珑玲,故意假摔,这一次珑玲挨了五十棍。 那也是珑玲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即便人人说她天赋卓绝,不日便有希望成为九州第一,也一样会挨揍。 好在七岁之后的珑玲就再也没挨过宫棍了。 蔺苍玉与卫国闹翻,辞官退隐。 三年后,太岁降临,莫说是卫国,就连周王室也难以招架凶悍莫测的邪祟,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亡的亡,散的散。 所以,当日卫国宫廷金尊玉贵的公主,今日才会现身在青铜城一个小小寮主的家中。 低着头的珑玲等了一会儿,听到上头响起女子冷淡嗓音: “这人叫什么名字?” 大伯娘答:“回公主,她叫珑玲。” “珑玲?”这个名字从姬照蓉齿间滚过,她微微蹙眉,“这名字听起来就讨厌,长得也叫人讨厌。” 大伯娘忙道: “是是是,家里烧火打杂的丫头,上不得台面,让公主见笑了……珑玲,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厨房烧水备菜!” 她冲珑玲挤眉弄眼的使眼色,生怕这个一根筋的丫头又说些什么胡话。 不过这次珑玲倒是正常得出乎她意料,转头就一言不发地钻进厨房去了。 姬照蓉没认出她来并不奇怪。 在卫国宫廷时,姬照蓉不过才六岁,百年过去,谁还记得六岁时认识的人的模样? 而且,小时候蔺青曜不只讨厌姬照蓉,更讨厌珑玲,珑玲之所以经常被人误以为叫玲珑,全因他从不好好叫她的名字,珑玲这个名字,对姬照蓉来说反而陌生。 不过她来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珑玲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竖起耳朵旁听正堂的动静。 这时候就要庆幸梅宅不大了,否则以珑玲如今的能力,地方再大些,恐怕真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公主莫要为这些人恼怒,咱们还是说回正事。” 姬照蓉身边的中年男子继续道: “梅寮主,钱哪儿有命重要!前日在洛邑和牧野发生的事,你们没听说吗?巫山和兵家都已开始联手对付墨家了!” 梅大伯:“知道知道,今日午时就收到消息了……可是,这次非攻队不是大获全胜吗?” “什么大获全胜!” 站在后头的梅子舆插了一嘴: “爹,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次他们是走了狗屎运,正好遇上两位顶级高手出手相助,这才幸免于难!否则,他们早就被内奸出卖,全军覆没了!” 顶级高手被灶膛的烟熏得灰头土脸,打了个喷嚏。 “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个明白人。” 中年男子讳莫如深道: “自从百年前他们上一任钜子和墨家精锐大义赴死之后,你看看,现在把持墨家的都是什么人?从钜子到宫正,都是群娘儿们!墨家现在,那就是大厦将倾,积重难返!” 姬照蓉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贤弟,今日看在你我往日交情上,愚兄不妨再向你透露点消息,咱们公主要带你们去巫山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刚刚击败司狱玲珑,成为新任敕命鬼狱司狱的师月卿!” 珑玲添柴的动作顿了一下。 堂上的姬照蓉神情恹恹,对他们所说的事似乎不感兴趣,目光朝窗外看去。 “师月卿!?” 梅家父子俱是意外又惊喜的模样。 “没错,公主与师月卿同为卫国人,相识已久,本就是闺中姐妹。” 中年男子见两人被镇住,面露自得,洋洋洒洒道: “虽然因为太岁的缘故,九州割据,消息传递的速度不快,但当日参加择巫大会的那些灵修迟早会将消息传遍九州,届时,什么司狱玲珑?那都是过时的东西了,师月卿小姐才是九州第一灵修!” “尔等若带着墨家的机关师和铸剑师,投奔师小姐门下,替她铸上一把好剑,到时候青史留名,指日可待!” 梅大伯出任西寮寮主,并非有什么威望,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铸剑。 整个西寮遍布铸剑坊和机关坊,坊主们都认可梅大伯的技术,所以当初推举寮主时,众人才一致推举他出任。 平日,梅大伯管得最多的都是些街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对于有心人而言,梅大伯在铸剑师和机关师当中的威望,却极有利用价值。 原本还面露难色的梅大伯听了这番话,五官渐渐舒展,仿佛已经沉浸在他描绘的画面中。 多少铸剑师呕心沥血一生,只为铸一把绝世灵剑,但灵剑再锋利也是死物,只有握在持剑人的手里,才是劈山断海的绝世刀兵。 身为一个铸剑师,一听要为九州第一的强者铸剑,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他骗你们的。”珑玲出声打断。 梅大伯思绪回笼,转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珑玲,面露不悦。 “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他又冲那中年男子讪笑道,“小孩不懂事,莫怪莫怪。” 中年男子意味深长地打量珑玲。 这姑娘眼珠子黑得鬼森森的,冷不丁冒这么一句,倒让他心里咯噔一声,疑心她是否知道什么内情。 神游天外的姬照蓉也收回视线,打量珑玲。 中年男子道:“小姑娘,我好心好意给你们梅家指条活路,你无凭无据,怎么就说我骗人?” 因为师月卿根本不会用剑。 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脱口而出之前,珑玲终于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将这话咽了回去。 那中年男子见她无话可说,这才收回视线: “梅老弟,愚兄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要是愿意带着西寮的师傅们一起走,两日内给个答复,过了这个时间,我们可就等不了你了。” 语罢,不顾梅家父子的挽留,中年男子起身欲走。 走出两步又顿住,忙退身半步,让身后的姬照蓉先行,一众护卫这才簇拥着姬照蓉浩浩荡荡出了梅宅。 “愣着干嘛!”大伯娘一巴掌拍在珑玲背上,“你这孩子真是嘴上没把门的!还不快出去躲躲,等着挨揍呢!” 抬头一看,梅大伯果真怒气冲冲而来。 “珑玲!你现在真是无法无天!谁允许你插嘴的!给我站住!” 秀秀眼疾手快,立马地替珑玲开了后窗,珑玲眨眨眼,反应过来,从案边抓起一根红薯便跨上窗棂,熟练地翻身而出,沿着鳞次栉比的屋脊,眨眼就跑出了梅宅所在的巷子。 恰好,离开梅宅的姬照蓉一行人正好从她脚下巷道经过。 珑玲屏息注视着他们,眼瞳一片浓黑。 珑玲活了一百多岁,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也至今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待在梅家的日子比以往加起来都更让她觉得放松。 她不想离开,也不希望梅家人离开这里。 ……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有人会煽动梅家去巫山了吧? 珑玲一边直勾勾地盯着那中年男子的脖颈,一边咬了一口手里的红薯。 “什么狗屁寮主!就是个下贱工匠!竟还让我这般费尽唇舌,要不是在青铜城内不好来硬的,早就把他们那帮人绑起来直接送去巫山了!” 底下传来那中年男子的声音。 “不过我看那群傻子也动心了,还算识相,等送他们进了巫山,这俩人,还有那个乱插嘴的姑娘,到时候再收拾他们!” “那个姑娘……嘿嘿,生得倒是怪好看的。”侍卫中有人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走在前头的华服女子冷冷出声: “把嘴闭上,臭得熏人。” 那人悻悻闭嘴,眼中却有不服之意,朝那中年男子递去一个眼神。 中年男子正欲开口,突然脚步一顿: “谁!” 匍匐在屋檐上的珑玲已握住了后腰的钝刀,正要往下窜时,突然被人摁住肩 头。 “底下那人是二境灵修,他手底下那十几个全都是好手,你去送死?” 珑玲猛然回头,撞入一双隐含薄怒的眼。 “是你啊。”原本一触即发的小臂一松,珑玲眼眸明亮地瞧着他,“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梅池春眼神复杂地看着珑玲。 他用秀秀的名字,很容易就打探到了梅家的位置,原本只是路过看看,没想到却正撞上珑玲一副打算大开杀戒的模样。 若是以前,他懒得多看一眼。 偏偏在洛邑见到她那点少得可怜的灵气,虽没弄清其中缘故,但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她身后。 落在她肩上的手指像是被什么烫到,梅池春蓦然松手。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珑玲顺着他视线往下看去。 此刻这群人调动灵气而来,珑玲细细一琢磨,才发现自己的确胜算渺茫。 他们不认识自己,不会像洛邑见到的那个师元龙一样方寸大乱,被她断去一臂。 现在也没有非攻队的弟子在她出手后从旁协助,这群人更不会什么兵家阵法,能让珑玲利用一二。 他们就这样杀气腾腾的直冲而来,反倒有些棘手。 梅池春虽不知道珑玲跟这群人有什么恩怨,但他知道,珑玲打起架来就是个小疯子,不见血绝不罢休,劝是劝不住的。 他看了眼墨家内城的方向。 梅家离内城不远,也就意味着守卫青铜城治安的止戈卫也不远。 “我们最好是去……” 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常年握剑的少女掌心炽热,梅池春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这个莽撞的少女一把拽得往前跑了好几步。 她没有回头,紧攥他的力道却很大。 “跟紧我。” 身后追杀他们的脚步声密密麻麻,杀意紧贴着后脊,风急速掠过耳际。 带着茉莉香的发丝扑在梅池春脸上时,他冷不丁地想: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后背。 第8章 这是珑玲生平第一次不战而退。 这样的逃法,对从前的她来说最可耻不过,剑从火中淬炼而生的那一刻起,就奔着自己断在战场上的宿命而去,钝也好,碎也好,剑是不能锈于匣内的。 所以,从前听到梅池春的话时,她才会那么生气。 “别整日保护你那个没用的小少爷了,你跟我逃出这里,以后我保护你啊。” 鬼狱最深处的牢狱里,他眼尾弯弯凝望着她。 低头清理满地血迹的珑玲抬起头,隔着半空中漂浮的篆字法栅,一时分不清两人到底是谁被困住,谁不得自由。 “你在羞辱我吗?” 那时的珑玲想,这个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明明打不过她,却还想保护她。 鬼狱内陈腐潮湿的味道被呼啸而过的清风吹散。 料峭春风灌满胸腔,珑玲突然觉得有种奇异的感觉,当初她与梅池春对面相见,却从来看不透他,十年过去,阴阳相隔,竟反而理解了他那时的心中所想。 她紧紧牵着身后的手,越跑越快。 “伏殷大人!过了子午河就是北寮了,在那边打起来波及范围太广,要不然还是……” 被人称作伏殷的中年男子额头青筋暴起。 这可不是那个梅伯洲一家的事。 此次谋划涉及西寮上下七十二家工坊,三百多名习得墨家机关术和铸剑术的工匠,墨家搞了这么多年天音云海计划,耗材无数,之所以还能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们的机关术和铸剑术。 师元龙那个废物没能解决掉非攻队的中流砥柱,他绝不能再掉链子,否则如何向小姐交代! “那就在过河前留下他们的性命!” 话音落下,一道风刃破空而来,将两人左右劈开。 珑玲偏头扫了他们一眼: “二境小修,焉敢放肆。” 那一眼望进伏殷眼底,莫名令他背脊生出一股寒意,他顿住脚步,交锋无数的本能促使他下意识御气护身。 天有六气,灵修驾驭的正是天地间阴阳风雨晦明这六气。 这六气化入体内,经五脏六经,可调取不同的天地之气为己所用,比如此刻,伏殷用来护身的便是天地六气中的风。 不过,他现在所用的风之气,只能算是借来的。 若是他再上两个台阶,进入四境灵修的领域,天地六气与自身所属的金木水火土五运结合,才能称得上真正驾驭六气之变,创生出属于自己的六气。 就像珑玲从前所创生的太阴寒水那样。 珑玲低头扫了眼脚下横贯南北的子午河,仙基内灵气翻涌,她想也不想,朝水面凝气攻之。 在众人如临大敌的目光下—— 水面炸开了一朵小水花。 珑玲看了眼自己的掌心,细眉微抬,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这个威力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伏殷猝不及防地愣住。 不只是他,他周围的其他灵修也顿时生出一种被戏耍的愤怒。 “我当是有多大的本事!这点灵气,也敢一口一个二境小修,简直不自量力!” 伏殷捏了捏腕骨,豹头虎目的面容上浮出狞笑,沿着屋脊朝珑玲奔袭而去。 风刃卷起的气流搅乱了珑玲的鬓发,珑玲凝视着他身前的十三道风刃。 这个距离,她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两人横跨一整个大境界,御气能力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硬碰硬是不可能的,必须像当日洛邑一战那样,借力打力才行。 仙基内,灵气再度翻涌。 五脏六经御气入体的同时,被死死压制的灵气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冲撞压制在她体内的禁制。 ——珑玲。 ——珑玲。 意识最深处,回响着紫衣女人温和沉静的嗓音。 ——你要记住,你这一生,都是为阿曜而活。 ——如若不然,你还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呢? “都别出手,今日我非得亲手把这娘儿们的脑袋拧下来!” “拧她的脑袋,只怕你没这个手劲吧?” 脚下忽而响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唤回了珑玲的思绪。 伏殷朝下一看,才发现方才被他的风刃劈开的少年,已不知何时落在子午河边。 一根三人长的竹竿随他手臂飞转,河边洗衣的妇人、嬉戏的孩童,纷纷受惊上岸,被他抢了棹竿的船夫追在他身后,那少年却头也不回,只抛下一吊钱,随即反身朝天果决一掷。 “接剑!” 棹竿凌空飞来。 伏殷等人虽不知何意,但也知道不妙,立刻飞身阻拦。 只差一丈距离时,那少女如鬼魅一现,时机恰好地接下了那根棹竿。 握住棹竿的一刹,漂浮不定的心就像是找到了锚点般,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拽回了正轨。 就算没有任何价值也好。 至少她可以确定,哪怕付出灵气被封的代价,她也绝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活。 她只为自己的欲望而活。 伏殷敏锐地感觉到周遭气场仿佛有微妙的变化。 江水汤汤,发带随着她整齐的发梢在风中飞舞,这个灵气不过一境的少女巍然不动地看着他的逼近,那种眼神,仿佛他才是那个不自量力的人。 ……肯定又是在虚张声势! “拦住她!” 众人一拥而上,此刻的珑玲却已涉水而上,手中棹竿轻点水面,她回过身,冷静注视着眼前强于她数倍的敌人。 下一刻,没入水中的棹竿裹挟着阴之气搅起十丈高的浪涛,顷刻间,子午河拔地而起,高耸如山的水波覆压在伏殷一众人的头顶。 岸边的百姓早已被梅池春惊散离去,伏殷等人却迎头赶上,根本来不及撤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水倒倾而下—— 一个浪头打下,瞬间将他们的身影一口吞没! “走。” 面色苍白如纸的珑玲踉跄上岸,她胸口起伏,呼吸全然大乱: “最厉害那个死不了,先带你躲一躲,等我休息好,下次再杀。” 那只手再度攥住了梅池春的手腕,只是这一次珑玲再也没有之前的力道,手指的温度也冷得像冰,即便如此,她仍固执地拖着他往前走。 梅池春心绪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曾与珑玲百年针锋相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人的强大。 儒家将灵修的 御气之术称作治心养气之术,既然是治心养气,越是心无挂碍,空明澄澈的人,修行起来自然能一日千里,珑玲这种人便是如此。 江载雪将两个月前巫山择巫大会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在巫山,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珑玲落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灵修,变成现在这副孱弱模样? 岸边乱石遍布,珑玲气血耗尽,走得头重脚轻,突然感觉自己拽着的这只手往前抬了抬,刚好托住了跌跌撞撞的她。 珑玲有些意外地回身看他,他却恰好偏过头,视线落在远处灯火通明的北寮。 “既然要暂时躲一躲,这个方向也算走对了,你知道那边人最多的那间小楼是做什么的吗?” 顺着他视线望去,小楼沐浴在一线傍晚余晖下,灯笼高悬,人声鼎沸,站在岸边仿佛都能闻到里面飘出的烈酒香气。 珑玲:“不知道,但这边的人很怪,我每次到北寮来收尸,这里都是夜里喧嚣,白天安静,还总有男人问我要不要摸他。” “……” 梅池春一时不知道先从何问起。 珑玲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恍然道: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是外城的收尸人,平日城内巡查的止戈卫如果发现有无名尸首,就会叫我去敛尸下葬,每旬一枚铜精,也就是一百吊钱。” 虽然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梅池春还是微微颔首。 一抬眸,见她回头盯着自己看,眼眸很亮,是她从前不会有的眼神。 “……怎么?” “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 梅池春这才想起来这回事。 他还没适应身份的转换,自认自己还是梅池春,但对珑玲而言,他不过是个和故人长得有点像的陌生人。 原本搅成一团的心绪突然沉寂下来。 一个曾经在洛邑跟她也算并肩作战过的人,她对他和善些,并不奇怪。 她对那个自称是他妹妹的人多加保护,或许也压根和他没关系,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巫山,她总要寻一个落脚的地方,说不定她早看穿了那个小孩的谎话,只是将计就计而已。 她会有这样的心计吗? 梅池春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再这样为她的三言两语,为她的一个眼神胡思乱想,只会显得自己蠢得可笑。 “实不相瞒,”他微微一笑,“去年我遇上邪祟袭击,伤到了脑子,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就连我说去月川城投奔亲戚,到了才发现,并没有这号人,记忆错乱成这样,名字自然也是想不起来的。” 珑玲:“原来如此啊。” “你好像很开心?” “有吗?” 珑玲立刻收敛好笑意,看向眼前的匾额。 红袖馆 北寮这一片,就数这间三座小楼连起来的红袖馆生意最好。 他们并没有从正门进去,借着夜色掩护,两人顺着屋脊而行,直到到了连接东西二楼的悬廊上头,梅池春才对珑玲道: “你束一下头发,衣裳倒是不必换,这破布麻衣满大街都是,本也分不出什么男女,待会儿我们从悬廊进,只要跟楼里的人混在一起,待到天亮,甩掉这些人应该没问题。” 这群人所图甚大,下手也狠,若非必要,还是不要同他们对上。 珑玲:“哦哦。” 她作为敕命鬼狱司狱,平日抓人捉鬼,虽然清楚这些人的手段,但让她自己躲藏起来,还是头一遭。 比起紧张,珑玲更多的是觉得新鲜。 四下张望了一下,梅池春再低头一看,少女已利落地拆了发带,散下毫无装饰的乌发。 她不是脂粉气重的艳丽容貌,经年累月的杀伐让她眉眼都浸着一股静气,越是素净装扮,越显骨重神清,风姿秀致卓然。 “这样行吗?” 束好头发的珑玲抬头让他看。 月光皎然,透过青铜城上方的狭小天空吝啬洒下,刚好落在她瓷白面庞上。 为了让他看清点,珑玲稍微凑近了些。 “……有点歪。” 他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匆忙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珑玲以为他担心那些人不知何时会追来,她重新挽发,速度加快了些。 不过她不擅长弄头发,活了一百年也只会绑她原来那个发式,越忙越乱,梅池春在后面盯着她的脖颈,不由自主地发散思维—— 这个角度暗算她刚刚好。 “你到底会不会?” 梅池春回过神来,看她都快把那根随手撇来的木棍戳到脑袋里了,忍不住出声。 拿剑捅人的时候那么利索,怎么这时候挽个头发手这么笨? 木棍递到他面前,珑玲道: “你行你来。” “……” 梅池春看着她转过去坦然背对自己,让他给她梳头,一时心生荒谬之感。 荒谬归荒谬,他们再坐在这里肯定是不安全的,梅池春只能自认倒霉。 “你盯着点,真追过来就别管什么头发了,直接……” 珑玲刚感觉到他的手指穿进她的头发,就听他突然没了声音。 珑玲瞬间警戒:“他们来了吗?” “……”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梅池春平静的声音。 “没有,你坐下。” 不过三息的时间,珑玲就感觉头发束好。 她透过瓦片看了眼,趁着长廊没人,立刻翻身而下,理了理衣摆便神色镇定地融入人群。 “接下来就在这里面转转吧……” 珑玲回头,发现那少年落后自己几步,神色微妙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梅池春面无表情: “你别管。” 珑玲露出一个不解神色,但很快,两人就被附近房间里的声音所吸引。 “——您再等几天!就三天!我妹妹一定会拿着钱来赎我出去!我保证!” “你这三天又三天,你的话妈妈可不敢信了,今晚就是你开。苞的日子,乖乖梳妆打扮,要是卖个好价钱,妈妈今晚一定给你大摆宴席庆祝,你不是天天喊饿吗?这次一定让你吃个饱饭!” “不是——” 那声音极度崩溃,越拔越高: “孤堂堂卫国世子!夫人如夫人都有七八个!你要我开什么东西啊!?” 卫国世子? 珑玲与梅池春对视一眼。 姬照蓉的哥哥,蔺青曜的儿时好友。 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第9章 珑玲从前行走在外,见过儒家弟子搭台宣讲,言必称什么“礼崩乐坏”“君君臣臣”。 司狱玲珑的世界只有杀伐屠戮,对这些人口中的大道理不感兴趣,从未深究过意义,今日珑玲看到卫国世子青楼卖身,才突然明白,原来礼崩乐坏是这么个意思。 珑玲朝那个房间走了一步,身后幽幽响起一道声音。 “你去哪儿?” 回过头,双手环臂的少年站在灯笼下,逆着光,脸上神色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珑玲:“这个人我认识,我想去问问怎么回事。” 她当然认识,梅池春冷冷想。 蔺氏是卫国名门,蔺青曜自幼进出卫宫,和卫国世子姬灵渊据说是知交好友,她以前就跟挂在蔺青曜身上的挂件似的,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人? 珑玲实在是好奇姬灵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梅池春的神色变化。 待那名老鸨走后,她翻窗而入,刚一落地,正对上一张伏案痛哭的脸。 珑玲:“哇哦。” 姬灵渊:“……玲珑?你是,蔺青曜身边的那个玲珑?” 卫宫里遍地都是金尊玉贵的贵人,无人在意一个小小侍从的名字,姬灵渊能记住这个名字,全因蔺家的小公子时常会不耐烦地抱怨: ——玲珑,你去跟那些小丫头踢毽子行不行?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出恭你也要在旁边看着是吧? ——别管她,她跟着我们还怎么玩?就让她在城门那儿等着,她脑子不好,等我们晚上回来她都不会挪一步的。 珑玲知道他们叫惯了这个名字,没有纠正,她更在意身后少年知不知道蔺青曜是谁。 巫山第十二殿殿主蔺青曜,这个名字和玲珑联系起来,谁都能猜到她是谁。 “她不 叫玲珑,叫珑玲。” 比珑玲迟半步进来的梅池春恍若未闻,他上下打量这位沦落青楼的卫国世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你这妆画得还挺别致。” 他看起来好像不知道蔺青曜是谁。 珑玲松了口气。 顶着粉蓝色眼尾和血红唇脂的姬灵渊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一身叮铃哐当的坠饰在裙纱里撞起一连串声响。 “你放肆!孤乃卫文公嫡长子,周灵王亲封的卫国世子!岂容你……” “殿下为何会在这里?”珑玲问。 这一句殿下唤得姬灵渊热泪盈眶,百味杂陈,有多久没听到有人尊称他一声殿下了?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全都化成一句—— “玲珑,快替我联络青曜,救我出去!” 姬灵渊之所以会沦落至此,说来话长,恐怕得追溯到百年前。 太岁现世那年,人们尚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如何克制。 惶恐的百姓在黑暗蒙昧中被肆意屠戮,整个九州上至周王室,下至诸侯国,不得不调集所有力量,平定各地频出的邪祟之乱。 待各国逐渐摸索出龙脉地气可以克制太岁污染,而龙脉地气又需人族气运维持时,周王室与诸侯国的力量已在对抗邪祟的过程中渐渐凋敝。 与之相对的是,诸子百家却在乱局中崛起。 各家圣者召集弟子,保护那些尚未被污染的龙脉;有识之士受各家流派吸引,拜入各家门下修行术法;百姓为求生存,纷纷离开故土前往百家领地。 九州格局在这场浩劫中重新洗牌,曾经高高在上的卫国世子,也只能狼狈出逃,寻求诸子百家的庇护。 他们原本想去远在北溟的法家,投奔曾经的卫国令尹。 然而,去北溟的路远比姬家兄妹想象得要艰难,他们从国都朝歌出发,这一路不是被邪祟袭击,就是被匪徒打劫,龙脉之外瘴气遍布,连传讯求救也做不到。 兄妹俩眼看着护卫越来越少,只好放弃,在子午道——也就是阴阳家的领地安定下来。 结果三个月前,巫山十二殿与阴阳家争夺一条小龙脉,两家冲突频频,最后巫山干脆派出三万巫者,血洗子午道。 珑玲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敕命鬼狱主要负责镇魔除祟,以及抓捕九州恶名昭彰的极恶之徒,像这种争夺龙脉的大战,都是由十二殿的殿主出面征讨。 当日蔺青曜怒气冲冲归来质问珑玲,正是刚从子午道的战场上回来。 珑玲想了想,好心提醒: “你们阴阳家正是被蔺青曜带人血洗,你也算是阴阳家弟子,你确定要向他求救?” “当然!” 姬灵渊毫不犹豫道: “若非这个该死的太岁祸乱九州,我继任卫国君上的位置,他就该是我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大人,就算不提君臣尊卑,我与青曜情同手足,他当日要知道我在子午道,肯定不会血洗阴阳家。” 说完又瞥了珑玲一眼。 “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你一小女子不懂也正常。” 珑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哦,那我走了。” 珑玲进来原本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现下故事听完了,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姬灵渊见她真的要走,顿时变了脸色,冲上来就要抱住他这根救命稻草。 “等等等等——” 突然脖颈一紧,衣领似被人揪住,姬灵渊回头对上一张神色睥睨的脸,又是这狐狸眼的少年! “你是谁?孤与她说话,与你何干?” 梅池春还没说话,倒是珑玲回头一瞧这场景,谨慎地后退一步道: “说话归说话,殿下还是同我保持距离为好,万一被那老鸨瞧见要收我钱就不好了,我的钱真的都是血汗钱。” 姬灵渊瞠目结舌: “连你也一起羞辱我!玲珑,以前他们欺负你,我可没欺负过你,蔺青曜把你一个人扔路边,让你站着等一天,我还给你留了一包桂花糕呢!” 其实是他吃不了剩下的几块桂花糕,这个,姬灵渊自然不会告诉她。 梅池春面露讥笑。 一包桂花糕也值得拿出来说?从前他待珑玲…… “好吧。” 珑玲抿了抿唇,目光肃然: “帮你一次,就算还你那包桂花糕的人情。” 梅池春手上力道蓦然一松,半晌,眼底凝冻成一片寒冰。 真可笑。 一包桂花糕都能换她救此人一命。 那他凭什么是那个下场呢? 姬灵渊顿时笑逐颜开,他挣开梅池春的束缚,拍了拍珑玲的肩: “我果然没看走眼,小时候他们都说你整日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跟个木头人一样,吓人得很,我当时就反驳他们,哪儿吓人了?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姑娘吗?蔺苍玉大人每次夸你,我看也你会笑嘛。” 那双乌漆漆的眼盯着他不语,姬灵渊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好话题。 “传讯不行,我已经不在巫山了。” 姬灵渊愣住,这什么意思? “那……也没关系,现在传讯其实也来不及,你不是很能打吗?何必舍近求远,你直接救我出去不就行了?” 珑玲摇摇头,摊开掌心,调动灵气给他看。 这点灵气……还不如他呢! 接二连三的大喜大悲,姬灵渊被珑玲气得眼前发黑。 “传不了消息,还丢了灵气,你准备怎么帮我!?” 珑玲沉思片刻:“既然今夜那个老鸨要卖你,不如……” 姬灵渊升起一丝希望:“你有一百金?” “没有,有也不会用来买你啊。” 姬灵渊简直想跳楼自杀:“等你还不如等我妹凑好钱呢!” 姬照蓉? 她带着人出来招摇撞骗,该不会是想凑钱把姬灵渊赎出去吧? 珑玲想了想,还是将姬照蓉替巫山招揽墨家机关师,还有一个叫伏殷的人追杀他们的事,告诉了姬灵渊。 他听完面色凝沉,道: “原来阿蓉说的筹钱是这个意思……巫山杀了我们那么多同门,她怎么能替巫山招贤纳才,简直是昏了头!还有那个伏殷,枉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忠仆,居然也不拦着阿蓉!助纣为虐!” 珑玲眨眨眼:“你怪巫山,不怪蔺青曜?” 姬灵渊愣了一下,似乎自己也知道逻辑不通,有些心虚地拔高声音: “那不一样!青曜是人在巫山身不由己!罢了,阿蓉这么做,说到底也都是为了救我,否则她堂堂一国公主,何须四处奔走受这种苦?都是我拖累了她。” 想到此处,姬灵渊悲从中来。 “孤身为卫国世子,既守不住卫国的国土,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同门,今日还要顶着卫国世子的名号,沦为玩物,与其给卫国,给姬氏一族蒙羞,孤还不如自行了断!” 珑玲颇受触动,取出自己收尸用的短刀。 “不然,我替你行宫刑,这样你就卖不出去了吧?” 姬灵渊推开她的刀,平静道: “没用的,你这是保前不保后。” 什么前后? 珑玲一头雾水。 “我有个办法,你不必自裁,更不必行宫刑,分文不花,也能从这里脱身。” 沉默良久的少年突然出声。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他独自站在琴架边,似有些百无聊赖,随手拨了几个弦音,一听便是善琴之人。 姬灵渊:“什么办法!公子请讲!” 红袖馆财大气粗,虽然宾客如云,但宽进严出,以他们这点实力,硬闯出去就是找死,还能怎么脱身? 梅池春掀起眼帘,眼尾略弯上翘,即便眼底没有丝毫笑意,也有种似醉非醉的天然风流。 琴弦被他反手一拨,发出一串骤然下坠的琴音。 他笑:“死心吧,不会告诉你的。” 姬灵渊露出希望破灭的表情。 梅池春心底压着火,连带着也不打算让其他人好过,看到他灰败脸色,梅池春眼底反倒有了零星笑意,像作恶的小孩子般,残酷又玩味。 姬灵渊自然不肯放过最后的希望,他围着梅池春左右哀求,也不要什么面子了,然而梅池春仍然无动于衷。 珑玲看着他这副模样,后知后觉。 他好像生气了。 可他在气什么呢? “好好好!你见死不救是吧?我记住你了,今夜我要是真的被人买下来,真的尊严扫地,我一定血溅红袖馆,死了就化作怨鬼邪尸 ,在你父母亲友面前把你切成八段——” 姬灵渊气喘吁吁,梅池春轻笑。 他父母早已亡故,师门亲友虽然有,且曾经与他关系不错,但这和他们真心希望他去死并不冲突。 之所以愿意耗费十年时间将他复生,不过是希望他换一种更死得其所的死法而已,至于他本人,他死了,没有谁会在意。 视线微动,他朝盯着他看的少女望去。 珑玲举着刀:“不用怕,他死了我会先把他切成八段,他变不成怨鬼邪尸的。” 梅池春眉头微松,瞥了眼她手里的刀,他转过脸,冷声道: “不必了,他不是你的大恩人吗?” 说到“大恩人”三个字的时候,他拖长了尾音,说不出的怪腔怪调。 珑玲注视着他那张五分像的脸,目光停留在和他最为相似的眼睛上,那双眼冷冷淡淡,即便笑也没有温度,让珑玲莫名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梅池春等了半天没等到珑玲回话,再一看,正对上她垂下眼的模样。 看上去失望又难过。 ……她就这么在意跟蔺青曜有关的人? 心头一股无名火往上窜,梅池春简直扭头就想走,然而一双怒意沸然的眼盯着她这副模样,火越烧越烈的同时,脚步竟无论如何都迈不开。 “行,算你厉害。” 珑玲不解地抬头。 “我可以帮他,但我有个前提——” 梅池春微微倾身,盯着珑玲的眼,声音冷得像冰。 “我给你买十包桂花糕,不准再把他当恩人。” 第10章 珑玲在他阴郁冷沉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要送她桂花糕? 虽然有点突然,但送她吃的,她没理由拒绝。 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珑玲又不期然地想到,过去她追捕梅池春时,他虽然被她追得狼狈,但也会像这样莫名其妙地投喂吃的给她。 “裕丰斋的包子,刚出炉热腾腾,司狱大人追着我三天三夜,总得吃点东西吧?” 入目是青金石色的衣角,衣上纹绣如金屑散乱,光华灿烂,一枚错金嵌绿松石带钩勾住腰带,紧系着他劲瘦腰身,上悬一白玉玉佩,镂空雕着数条梅花枝。 珑玲这辈子没瞧过比他打扮得更招摇的男子。 他半蹲在屋檐上,似笑非笑地朝珑玲抛来一团黑影,珑玲瞳仁倏然一紧,毫不犹豫拔剑劈去。 被砍得稀巴烂的包子砸在路边,一群野狗一拥而上,瞬间一扫而空。 “猜忌心重的人没口福,算了,还是小狗信任我,小狗好。”他跃下屋檐,大手胡乱揉了一下野狗的脑袋。 珑玲甩掉剑上汤汁,执剑肃然道: “敕命鬼狱在外执行公务,只服辟谷丹,不沾粒米,不管你是试探还是别的,这招对我没用。” 说完,珑玲面无表情地吞咽了一下。 然后她就见梅池春又露出那种忍俊不禁的表情。 裕丰斋的包子,芙蓉楼的糕点,陶兴居的烤鸡,他有时是在珑玲的必经之途上放着,有时是雇一个人莫名其妙找上珑玲,张口就是“诶呀这位姑娘你今日运气正好,来了就是小店今日第三十六名客人正好免单”,稀里糊涂就拉她进去请她吃饭。 珑玲虽然经常被人说像个怪胎,但她觉得,梅池春比她还怪。 她明明是要抓他回去关一辈子,他却记挂她有没有吃饭,而眼前的少年明明看上去那么生气,一开口却要给她买桂花糕。 是所有男子都这么难懂,还是只有长这张脸的男子才会这样? 珑玲望着他,有些困惑地点点头: “好啊。” “——别再聊你们那个桂花糕了,先担心担心你们的小命吧!” 姬灵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他的房间在红袖馆最中央的一座楼,周围住着馆内其他的男男女女,推开窗,天井下方就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高台,宾客一层层围绕高台而坐,夜夜笙歌不断。 从这个视野极佳的位置向下看去,宾客尽收眼底,姬灵渊一眼就看到一群浑身湿漉的灵修。 “伏殷带着人进来找你们了……你们不会跑吧?” 他回头惊惶不安地望向梅池春,后者直起身,眉目间仍带着不辨喜怒的散漫笑意。 梅池春对珑玲道: “玄龟令带了吗?借我用用。” 夜色如墨,北寮灯火如昼,西寮的街道却早在天刚擦黑时就安静了下来。 梅宅响起大伯娘嘹亮的嗓门。 “这时候又开始怪我了!你把人家孩子吓得饭都没吃就逃出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城里最近不太平?人家孩子好心提醒你别被人骗钱骗命,你倒好,外面的兄弟比你老爹老娘都亲,你干脆跟他们过去吧!” 而后又是梅大伯低声但不服的反驳声,嘀嘀咕咕,说着“人家不会骗我”“我们之间的交情你不懂”之类的。 秀秀一如往常,吃过饭在院子里扫地,感应到玄龟令的动静,她取来一看。 不是玲珑是珑玲:冒牌货做什么呢? 秀秀瞪大了眼。 秀秀:你该不会是? 秀秀:你居然连珑玲姐的玄龟令都抢!你把她怎么了! 不是玲珑是珑玲:绑起来放火架上烤着呢,你现在想办法替我向你们非攻队的那个叫汲隐的人传话,限时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我要是没在北寮的红袖馆看到墨家弟子 秀秀:就怎么? 不是玲珑是珑玲:就把你的珑玲姐烤得外焦里嫩,一片一片切下来下酒。 珑玲偏头看到后面几句,咬了一口刚送到他们位置上的桂花糕。 “秀秀很聪明,你这么说吓不了她。” 梅池春将玄龟令还给她。 那个冒牌货知道他和珑玲待在一起,对她而言,就是最吓人的事了,她千方百计想抱司狱珑玲这个金大腿,那么,无论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她都肯定会拼命去办。 “你是她嫂嫂,她会来救你的。” 说到嫂嫂二字,梅池春语调微妙,他看了眼那一盘迅速一扫而空的糕点。 呵,反正不是“梅池春”这个人买的,谁给的她都吃。 珑玲之前与伏殷打那一架,体力消耗不小,吃完一盘灌了一大壶茶水,就已经开始等下一盘糕点。 她看着二楼下的高台。 待会儿,姬灵渊就要被送上去献艺,等待被人出价挑选。 伏殷还在一楼四处搜寻他们,慕卫国世子大名而来的宾客众多,他们找人并不容易,不过时间一长,他们依然会找上二楼。 珑玲道:“他上台了。” 在宾客们的骚动声中,头戴珠翠的姬灵渊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顶着无数双猎奇目光,缓缓走上高台。 这时候,他看起来倒还有几分王室公子的骨气。 哪怕那张本就宜男宜女的俊俏脸蛋上扑了厚厚脂粉,他也紧抿着唇,背脊挺直,要将这青楼高台走出点祭天大典的肃穆端严。 “这真是卫国世子?卫文公的那位嫡长公子?” “没见那老鸨展示的信物吗?不会有错的,若非贵族出身,哪儿有这样的仪态?” 有略知内情的人神神秘秘道: “听说他原本投靠阴阳家,在子午道也算是个人物,谁能想到阴阳家被巫山蔺青曜踏平……说起来,蔺青曜不也是卫国人?他娘还是卫国臣子呢。” “诶呀,这都什么世道了,什么国什么臣,你当是周王室还在的时候吗?还好周灵王和太子姬弃早死了,不然我看也得在这台上给大家跳舞奏乐,是不是?” “这话可莫让儒家那群老家伙听见,他们还一心惦记着尊王攘夷,恢复周礼,听见这话,还不得跟你拼命!” “什么儒家?这是青铜城北寮,在这儿,咱们陈国人说了算,就连墨家弟子,你看看他们敢不敢擅闯——” 众人哄笑开来,笑声传得极远,连二楼的珑玲和梅池春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梅池春饮尽羽觞中的酒浆,没有开口。 “你们陈国人在这儿真的说了算?” 笑声戛然而止,那几人猛地抬头,只见二楼坐着两个戴着鹿角面具的怪人,方才那女子清冽平缓的声音,正是从面具后传出。 二楼的姬照蓉原本正焦急不安地瞧着台上的哥哥,听见这话,也抬 头惊疑不定地朝对面望去。 这声音,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方才笑得最大声的男子冷眼瞧着二人,道: “这红袖馆正是在下所开,虽借了墨家的地盘,但也我们陈国人的生意也养活了青铜城不少人,与墨家井水不犯河水,本本分分做点小生意,谁敢无故插手我们的事?” 他说这话,就是在警告他们。 来他们红袖馆劫人的事,他们可见多了,能在乱世活出点名堂,他们北寮不说强者遍地走,也绝不会任人欺负。 “本本分分?”梅池春似是赞同地颔首,眉目间却有藏不住的戏谑讥笑,“这有点难说吧。” ……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们身后的姬灵渊深吸一口气,他低头看着眼前琴弦,拨弦而鸣。 “儒,本求雨之师,衍化为术士之称,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儒家得道以民,所谓得道,一曰礼乐,二曰仁义——今日诸位列坐于此,我便同大家讲讲,何为儒道。” 此言一出,丝竹管弦声骤然止住,原本欢声笑语的宾客们,也纷纷神情凝固。 自称红袖馆之主的男子也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姬灵渊的身影。 他在说什么胡话! 他在墨家的地盘,要讲什么道? 在青铜城外城的所有势力,的确与墨家井水不犯河水,但也有一个前提: 禁止宣扬除墨家以外,诸子百家中任何一家的思想。 这其中还有一个不成文的条例。 尤其是儒家。 就算是头最硬的儒家君子,也从没听说谁敢在墨家青铜城附近搭台授道,更别说这台子还搭在了青铜城城内! 墨家只是没有闲暇管理外城,并不代表他们真好欺负。 “给我把他拖下来!妈妈呢?还不去拿针给我把他的嘴给缝上!” 命令一下,整个台下顿时混乱起来,伏殷方才听二楼戴鹿角面具的珑玲开口,已经有些怀疑,但根本来不及上楼,就已经被红袖馆一拥而上的灵修冲开。 好在混乱之前,珑玲的第二盘桂花糕已经端了上来,她一边从梅池春手里接过,一边趴在栏杆边看这出闹剧。 即便梅池春事先提醒过这个方法会造成的效果,台上的姬灵渊还是被这副要活剥了他的架势吓住,连声音都微微发颤。 然而一想到被抓到的下场,姬灵渊咬咬牙,一边四处逃窜,一边放声大喊: “墨家兼爱之言,纯属空中楼阁!天下何来无差别的爱?谁会爱邻国更甚本国!谁会爱他人的父母更甚自己的父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我儒家仁爱才是顺应人性,天理所归!” “——好大的口气!” 红袖馆被人一脚踹开,一群身着墨家门服的弟子乌泱泱自两侧鱼贯而入,瞬间包围了整个红袖馆。 为首的汲隐面容冷峻,看向姬灵渊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们儒家那些华而不实的繁文缛节,简直就是祸害民生的糟粕,还好意思说旁人空中楼阁?” “在场所有人听着!无关宾客,统统抱头蹲下,馆内妓子,男的靠左女的靠右,红袖馆的掌事把双手都给我举起来让我看见!若有擅动,一律当做入侵青铜城的贼人,当场击杀!” 二楼的一道黑衣身影微滞。 怎么把墨家弟子招来了? 他的身份经不起盘查,趁现在,尚有溜走的余地。 黑衣人正欲退至阴影下,突然见右前方,那个戴着鹿角面前的少女悄悄将面具揭开了一角。 他面色一变。 蔺大人派他来青铜城,除了巫山的任务,还有一件事,就是让他查清玲珑大人的去向。 这侧影。 莫非她…… “他们在那儿!” 一楼天井下,伏殷身旁的下属指着珑玲大喝一声。 梅池春看向下方被数十把灵弩对准的姬灵渊,四目相对之际,后者立刻大喊: “混账东西!你主子在这儿呢!还不快来护驾!” 伏殷猛然回头,心道不好。 果然,站在不远处的那名墨家少年目光倏然定格在他身上。 “同伙是吧?一并拿下!” 数十灵弩齐发,整个天井下方灵气涌动, 汲隐说完,抬眸看向珑玲与梅池春。 虽然知道这两人是在把他当枪使,不过看在洛邑一战的份上,他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北寮这群逼良为娼的陈国商人,他们早就想找个由头踢出青铜城了。 “好玩吗?” 少年双手环臂,不咸不淡地靠在一旁看她。 故意挑开面具,引伏殷等人暴露的珑玲回过头,双颊映出一对梨涡: “好玩,你怎么想到这种办法的?真厉害。” “……这哪里厉害了?”他避开珑玲的视线。 珑玲目光真挚: “姬灵渊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你教他的吗?你是修儒道的灵修?我之前见你那么了解兵家阵法,还以为你是兵家弟子,还是说,你既修儒道又修兵道?你师从何人啊?” 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套话的意味,梅池春微微笑: “你忘了,我因故失忆,大约以前是儒家弟子吧,但过往具体如何,半点也记不得了。” “哦。” 珑玲问完,低头把没吃完的桂花糕装好,又小声道: “既然这样……你要不要跟我走啊?” 梅池春垂在臂弯的手指一僵。 “什么?”他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珑玲却抬起头,明亮眼眸直直望向他: “我虽然现在借住在秀秀家里,但我其实也有一点存银,再攒一攒,可以在青铜城买一处宽敞宅子,收尸人的工作也很稳定,养我们两个人应该不成问题——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11章 红袖馆一团混战,刀戈剑鸣声不绝,梅池春的世界却有一瞬的静寂。 四散逃跑的宾客慌不择路,经过窗边时撞了下直愣愣站在过道上的少年,将脑中空白的梅池春撞回神来。 心底最深处,某种早已寂灭的情绪起了波澜——但也只是波澜而已。 他还没忘记自己是谁。 不是那个曾恣意风光的兵家诡将梅池春,更不是玉皇顶上年少不知愁的儒家弟子。 他是已经在自己爱慕之人手下死过一次的无名之人,失去了原本的身躯和修为,就连这点残存魂魄,一年后也会彻底消散的败将。 “……你要养我?” “嗯嗯。” 对面的少女眉宇间有雀跃期待的神采。 “嗯嗯,不过现在我还买不起大宅子,没关系,我们可以暂时挤一挤住在秀秀家,我每月都给大伯娘交过钱,住在她家,还能蹭大伯娘做的饭吃……” 梅池春盯着她,片刻后,终于回过味来。 他想到珑玲对那个冒牌货悉心照顾的模样,想到她记着自己的忌日。 到现在,他们之间认识不过几日,她就突然说要带他走,以后都养着他,珑玲这么做,除了图这张和“梅池春”五分相似的脸,他找不出第二个理由。 荒谬得让梅池春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算什么呢? 如果只是单纯对那个冒牌货妹妹好,他还能当做她只是愧疚心发作,想弥补一二,她却不止如此。 她这样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邀请他,期待地等待他的答复—— 就好像,她真的喜欢他。 可如果今日这副皮囊之下的人不是他,是一个毫无关系,只是长得和“梅池春”相似的人,她也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吗? 是不是除了他本尊以外。 所有人都能得到她的喜欢? 珑玲望进那双幽微深邃的眼眸,忽而心头一颤。 他的表情,好像和她预料中的有些不太一样,简直是像被她的话刺伤。 “你……不想跟我走吗?” 珑玲凑近几分,追着看他骤然移开的眼。 “你在难过?我刚才的话让你不高兴了?为什么?你讨厌我?”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 梅池春心烦得要命,正想着先出去再说时,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神色一凛。 “有人在盯着我们。” 两人没有言语,同时动身,逆着二楼人潮向北追去。 那个方向,恰好是方才那个暗中观察他们的黑衣人所在的位置,但珑玲和梅池春 赶到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桌上残留的一点紫红色黏液,被珑玲注意到。 珑玲指腹蹭过桌上黏液,放在鼻下,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料。 “这是巫山传讯用的蛊虫,名为一线牵。” 一线牵,顾名思义,巫者用灵气触动蛊虫虫尾,千里之外的母蛊也会做出相同的摆动,根据虫尾摆动的频次,巫山内部可破译出对应的内容。 这种传讯手段肯定比不上墨家的玄龟令便捷,就连儒家的显文竹简也比它更直接明了。 不过蛊虫一一对应,即时传递,中间还要经过一次破译,胜在传递消息时足够隐蔽,非常适合一些不欲为外人知晓的行动。 珑玲四下张望,神情难得凝重。 “有人刚刚在用蛊虫向巫山传讯……或许,今夜就算我们不插手,姬灵渊也不会真的被那些别有居心的人买走。” 会是蔺青曜派来的人吗? 梅池春也想到了这点。 他不觉得是蔺青曜派的人是为姬灵渊而来,或许有一部分原因,但最主要的目的,恐怕仍然在珑玲身上。 说起来,那个没断奶的小少爷怎么肯放珑玲离开巫山的? “珑玲姑娘对巫山的蛊虫很熟悉?” 梅池春原本不想明知故问,但她查得太专注,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是个普通人的身份,他又很遗憾不是个聋子,没法装作没听到。 珑玲反应过来,抿着唇假装淡定地解释: “……嗯,我在来青铜城之前,是在巫山山门扫地的,知道一点点。” “原来如此。”他轻飘飘地收回视线。 真是一点不会撒谎。 逃出红袖馆时,已近子夜时分,平日这个时间正是北寮最热闹的时候,今日却只剩下满街悬在半空的灯笼与绸伞,还有偶尔脚步匆匆跑远的人影。 珑玲与梅池春刚落在街面,就见伫立在北寮的那根青铜柱石泛起阵阵灵光。 一道温柔和缓的女子声音伴随着灵光,在整个北寮荡开: “青铜城北寮住民请注意,现在起,北寮进入警戒状态,请诸位住民居家闭户,开启夜游神,谨防外人闯入,有任何异动,请随时通过玄龟令联络止戈卫求援,墨家感谢诸位的配合。” 啪啪啪—— 接二连三的关窗声响彻街道,仿佛早已习惯,训练有素。 与此同时,长街两头,有密集的脚步声覆压而来。 珑玲往梅池春身旁靠了靠。 他垂眸看向珑玲将自己护在后方的那只手,如蛛丝般纠结在他心头的思绪突然松了劲。 ……逞什么能? 他虽然因为这副躯体的限制,不过是个一境灵修的水准,可她跟他现在水平也是半斤八两,还以为自己是那个九州第一的天戮剑主? 抬起头,灯火如昼的街道尽头,白衣如霜的女子提灯缓行。 她面含浅笑,一副温柔娴静的姿容,身后却是乌泱泱一众机巧重荷的墨家弟子,男女皆有,神情肃杀,簇拥着她而来。 “二位不必如此防备。” 她开口,正是方才灵讯柱石中响起的声音。 “我叫滕绛雪,墨家宫正,兼任墨家止戈卫的统领一职,关于今夜之事,恐怕要烦请二位随我走一趟了。” 做了百年的敕命鬼狱司狱,过去都是珑玲抓人,这还是头一次被人围捕。 珑玲扫了眼前后夹击的墨家弟子。 汲隐不在其中,也没看到秀秀的身影。 珑玲有些困惑。 他们今日闹的动静有这么大吗? 就算墨家再怎么视儒家为死敌,也不至于提一句就这么兴师动众吧? “我要是不跟你走呢?” 听到珑玲的回答,名叫滕绛雪的女子笑意愈深,她缓缓抬手,比之前所见的非攻队规模更大的止戈卫瞬间将手中刀兵机巧对准二人。 她温声道:“那你身后这个人,恐怕就要送命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 瞳深如墨的少女身影微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刹那消失,半息后,滕绛雪嗅到一缕茉莉淡香,鬼魅般闪现的身影握住一柄钝刀,正抵住她咽喉。 滕绛雪柳眉微扬。 好快的速度。 周围有墨家弟子惊声怒骂:“放开宫正!” “这就是墨家宫正的实力?” 珑玲眉目静如潭水,不管是任由自己整个止戈卫射杀,还是割断墨家宫正的脖颈,对她而言仿佛都是不需要眨眼就能立刻做下的决定。 “放他走,或是你我同归于尽,你选哪个?” 她的语气并不故作凶狠,真正锋利的剑不会靠剑鸣声威吓敌人。 滕绛雪心头一颤,面上却微笑: “你还没有让我选的资格。” 掌心翻覆,她手中灯笼坠地,那根挑灯用的棍子却在顷刻间发出机关咬合的声响,铁片层层浮现,随她指间一转如一朵铁花散开。 竟是一把纤细精巧的机关伞。 珑玲离得太近,下意识避开她锋利伞片,岂料她的目标并非珑玲,掷出的机关伞回旋一周,伞尖倏然飞出一道灵流直直朝街道中央的梅池春而去! “师姐!” 小楼上响起汲隐一声大喝。 梅池春兀自不动,眼看着那灵流眨眼逼至他眼前,他唇角冷然一弯—— 啪! 五光十色的小焰火啪地一声炸开之时,梅池春看到的却是倏然挡在他眼前的少女。 他瞳孔蓦地一紧。 肩膀被她猛地摁住,珑玲垫着脚,紧张查看: “你没事吧!” 脸没炸坏吧! “人家小情侣都没紧张,师弟怎么比他们还紧张?” 机关伞眨眼间又重新收束回原状,滕绛雪试探结束,摸了摸颈上血痕,并不在意地轻笑: “放心好了,珑玲姑娘,即便你不随我们走,也不会对你们做什么,只是方才秀秀来内城通风报信,此刻梅家一家都在内城,你确定不去接他们吗?” “还有那边那位。” 滕绛雪的视线落在一旁巷口阴影处。 “虽然你哥哥今日言行犯了我墨家青铜城的大忌,不过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墨家不予追究,等我们询问结束,你也可以带你哥哥离开。” 躲在暗处的姬照蓉缓缓走出,眼中有不敢置信的光彩。 - “珑玲姐!” 墨家内城的兼爱堂内,焦急等待了大半夜的梅家人听到秀秀这一声,齐齐抬头朝门外看去。 拾级而上的珑玲刚跨进门,还没站稳,秀秀便已经冲到了她面前。 “我听他们说今晚有巫山巫者在北寮出没,现在北寮戒严,四处盘查……你没事吧?” 巫山巫者? 珑玲恍然。 难怪又是查封红袖馆,又是派出止戈卫四处巡查,如此大动干戈,原来不是因为姬灵渊那些话,而是墨家发现北寮有巫者出没的踪迹,所以今夜才会将计就计,借这个名头盘查北寮。 “我没事……” 没等珑玲说完,大伯娘快步上前,捏着珑玲的胳膊,把她当个陀螺似地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确认她没受伤,大伯娘才怒声道: “什么没事!你往哪儿跑不好,大晚上跑北寮去做什么?害得全家人替你操心,你哪天要是出去缺胳膊少腿了,你家里人找上门来,不得讹上我们家?” 快被转晕的珑玲说不出话。 另一旁的秀秀刚一安心,突然瞧见了珑玲身后的少年。 “——你怎么会在这里?” 秀秀挡在他和珑玲之间,浑身都是戒备与敌意。 “你没有自己家吗?阴魂不散,缠着珑玲姐到底想做什么!” 梅池春懒得理她,视线朝站在梅家人中间的少女望去。 明明在被那妇人一个劲地数落,她脸上却瞧不见半点被冒犯的不悦。 从前身为敕命鬼狱司狱,与邪祟日夜交锋练就的一身煞气,如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那样乖乖站着,仿佛只是个被长辈训话的寻常小姑娘,甚至还笑得出来。 就好像这样被训话,被担心,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非常满足的事情。 梅池春远远看着,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底蔓延,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她。 她会离开巫山,出现在 这里,又和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都是他不理解的事。 却好像,又让他更理解她一些。 “我在问你话呢!” 秀秀气得跺脚,本来都想拽他了,可眼前少年忽然收回视线,轻飘飘的眼风扫过来,让秀秀莫名不敢造次。 “你们平日,都是这样待她的?” 对上他含着笑意,却没有温度的目光,秀秀愣了一下。 “我……大伯娘他们就是这个脾气,平时也是这么对我的啊!” 秀秀鼓起勇气: “干什么?想怪我?我也不想留在这里啊,但珑玲姐自己不愿意走,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是什么身份,莫名其妙,还管起我家里的事了,跟你有关系吗?” 面对这个知道自己是冒牌货的人,秀秀心底发虚。 她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个就是她颇为崇拜兵家诡将梅池春,只觉得他的到来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眼前少年露出一个恶劣笑容。 “当然有关系。” 梅池春的大掌落在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孩头顶。 “我似乎,恰好跟你早死的哥哥长得有几分相似,你的珑玲姐对我的长相很是满意,问我以后愿不愿意跟着她,恰好,我现在又居无定所,身无分文……” 秀秀瞪大了眼,怒而指责: “你吃软饭!无耻卑鄙!你知道你当的是谁的替身吗?凭你也配——” “你都配当梅池春妹妹了,我有什么不配的。” 梅池春冷笑,捏住她的脑袋: “不管你们以前怎么对待客人的,我来了,有些规矩就得变一变,否则,我这种无耻卑鄙吃软饭的人,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大恶之人。” 第12章 对珑玲在梅家人面前这副模样意外的,不只梅池春一人。 兼爱堂内,衣白如羽的女子静静伫立一旁。 从洛邑归来的汲隐,第一时间向滕绛雪报告了洛邑一战的始末,其中重点提及了两个人,一个极擅兵家阵法的少年,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少女。 “……那少年对兵家阵法的参悟绝非泛泛之辈,若非他强行逆转铸域大阵,借着邪祟的力量反噬兵家主将,即便我们赶去支援,恐怕也免不了一场死伤惨重的苦战。” 向她报告时,汲隐神色郑重: “我其实还怀疑过,他会不会有可能是兵家卧底,不过萧师兄几番相邀,这少年都对墨家不感兴趣的样子,应该是有些来路,但志不在此。” 滕绛雪:“那另一个呢?” 说到珑玲,汲隐紧拧的眉头松了松。 “是个怪人,但运气很好。” 汲隐先下了个结论,又解释道: “萧师兄说她还和兵家那个主将正面交过手,不过不知为何,那位主将跟忘了开阵一样,反而直愣愣挨了她一棍子,还有巫山那个三把剑的灵修,也是大失水准,居然被她一个一境灵修斩断命剑,还不思反攻,反身想逃,又被她斩了一臂,真是……” 捡了个漏的汲隐当时就一头雾水,一个一境灵修而已,这些人慌慌张张干什么呢? 想来想去,也只能算她运气好。 滕绛雪听过后却沉吟半晌,觉得有些微妙之处。 汲隐将那个少女的实力判定为运气好,并非他瞧不起对方,方才滕绛雪试探她时,也能很清晰地判定出,这个少女的实力只在一境中阶。 当然,能修天生六气的灵修,在这世间已是万中选一。 有的人修行一生也不过是在一境入门处打转,要是迈入二境,去任何一家门下都能算得上中流砥柱,若能参透三境,称之为天之骄子不为过。 至于第四境,那种能够创生六气的能力,几乎是常人一生不可能抵达的巅峰。 但奇怪的是,方才滕绛雪与这个名为珑玲的少女交手时,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纯澈的阴之气。 四境之下的灵修借调天地六气,即便将符合自己体质的其中一气炼入至臻,也仍不可避免的混杂其他五气,这也正是三境与四境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 ——只有创生出属于自己的灵气,才能真正坐上九州强者的席位。 比如巫山十二殿蔺青阳的阳明燥金,兵家诡将梅池春的少阳君火,还有…… 敕命鬼狱之主,司狱玲珑的太阴寒水。 一个一境中阶的灵修能有这样纯澈的阴之气,是她体质特殊,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滕绛雪凝望着珑玲的侧影,温润眼眸噙着些许玩味笑意。 梅家人对珑玲在外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晓。 在他们看来,这个叫珑玲的姑娘脑子不灵光,但漂亮,更重要的是,力气巨大能干活,每月还会交赁租的钱,她住进梅家,家里就跟添了个会自己出钱上工的烧火丫头一样划算。 所以当珑玲问可不可以再带一个人住在家里时,梅大伯第一个搓搓手同意。 倒是大伯娘极警惕地上下打量梅池春。 “失忆了?这么说,家住何处家里几口人是否婚配,这些都记不得了?那身上有没有体己钱?有没有想好以后做什么工?” 梅池春微笑。 “没有?什么都没有?” 大伯娘恨铁不成钢地回过头,戳珑玲的脑门。 “说你傻你不能真傻啊!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瞧上他长得好是吧?脸蛋能当饭吃吗!就你每天走街串巷替人收尸,赚的都是辛苦钱,拿来养自己都不够,还养小白脸?不行啊,不准请个祖宗回来供着。” “我出钱也不行吗?”珑玲期期艾艾地望着大伯娘。 “不行。” “别听你大伯娘的,女人就是抠抠搜搜小气。” 梅大伯瞧了瞧周围的墨家弟子,压低了声音: “等我们去了巫山,给敕命鬼狱的新任司狱大人铸剑,还愁这点小钱?我看这少年器宇轩昂,跟你挺般配的,到时候我出钱,给你俩办个酒席,以后就是我们老梅家的家仆,不收你们钱,还给你们双倍工钱!” 梅子舆听了这话有点不乐意,他扫了眼梅池春,这人哪儿跟珑玲般配了? 不就长得高点,模样生得英俊些,兜比脸干净,还要花女人的钱,有什么器宇轩昂的? 梅池春听得真切,他许久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什么家仆,真是连气都生不出来,只觉得好笑。 还般配。 还给他俩办酒席。 他咀嚼着这两句话,不知怎么,朝身旁少女看去一眼。 珑玲道:“好啊好啊,可是你去不了巫山了诶。” 梅大伯一愣:“什么意思?” 珑玲没说话,只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朝兼爱堂外投去视线,梅大伯也顺着她目光移动的方向看去,然后瞬间瞪大了眼。 “伏兄怎么来了?” 梅大伯有些惊喜,继而脸上浮现出得意炫耀的神情,对众人道: “方才我见卫国公主就觉得意外,没想到伏殷兄也来了,肯定是听说我们梅家有人出了事,想来帮忙的,我就跟你们说,我跟伏殷兄的交情,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 大伯娘翻了个白眼,可定睛一看,她也愣住了。 “穿得跟花蝴蝶一样的这个,是卫国世子,先放了吧,余下的统统押进内狱,尤其是个头最大的那个,让他们好好审,务必把这些巫山派来的骗子接触过多少机关师铸剑师,都审出来——要不是之前有几个被你们骗走的机关师偷跑回来,通风报信,我们还不知道有这种事,把我们墨家培养的机关师骗去巫山当苦役做白工,无本万利,你还真是会做生意!” 汲隐踏着夜色而来,他语气冷厉,后半句不是说给别人,正是说给面色灰败的伏殷。 今天下午在梅宅还威风凛凛的公主侍卫,此刻被墨家弟子五花大绑,还有他那些身手不凡的下属,也全被墨家机关锁捆得老老实实,不敢有分毫异动。 梅大伯匆匆跨出门槛,拱手问汲隐: “汲副统领,这是怎么回事?” 汲隐还没开口,余光先瞥见了一道华服身影,立刻拉着梅大伯后撤两步。 “我让你再敢卖我哥!” 自打进了内城就一副端庄高贵姿态,仿佛要与他们这些庶民划清界限的姬照蓉,此刻手里握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扫帚,一棍子抽在了身形魁梧的 大汉脸上。 梅大伯目瞪口呆:“……公主此话何意?什么叫卖了你哥?” 一旁刚被解绑的姬灵渊也愣了: “什么意思?不是红袖馆的人把我药倒劫走的吗?跟他有什么关系?” “蠢货!” 姬照蓉用尽全力抡了伏殷几棍子后稍稍解气,狠瞪着姬灵渊道: “我都同你说了,莫要轻信什么旧友旧臣!他给你什么你看也不看就吃!我们卫国世子差点就成青铜城北寮必玩的名妓了,你还不知道谁卖的你!”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姬灵渊与梅大伯回过味来,面如土色。 原来当日阴阳家被灭后,姬家兄妹逃至青铜城,恰好遇见了曾是卫国旧臣的伏殷。 此人看似粗犷,却心思狡诈,嘴上同姬灵渊一口一个世子叫得亲近,实际上却早和红袖馆暗通款曲,打听好了价格。 本来他想卖的是姬照蓉,结果红袖馆说物以稀为贵,现在世道不好,人心变态,亡国世子听起来更有噱头。 于是去青楼的变成了姬灵渊,而姬照蓉被他挟持,用她卫国公主的身份名号给他做招牌,替巫山在青铜城内暗中拉拢有识之士。 差点也上了当的梅大伯心有余悸,仍不死心地问: “伏兄……他们说的是真的?” 伏殷看了眼身上的墨家机关锁,知道今日跑是跑不掉了,那张粗犷面容上浮现轻蔑笑意: “九州诸子百家内,儒家迂腐,法家死板,墨家多管闲事,道家太不管事,农家、医家和阴阳家只扫自己门前雪,兵家只知蛮干不知纵横谋划——” “唯我巫山,兼收并容,优胜劣汰,全凭实力说话,尔等今日就算杀了我,以为我会跪地求饶,老老实实交代巫山的谋划,交代我背后之人的身份吗?妄想!你们墨家,早在上一代钜子死后就是强弩之末,如何同蒸蒸日上的巫山抗衡!就算你们今日杀了我,也杀不了巫山的百万巫者,不日巫山东君杀入青铜城,必将为我报仇!” 整个兼爱堂内回响着中年男子豪情壮志的声音。 他以为他是什么为大义赴死的义士吗!? 更重要的是,他那“强弩之末”的论调,恰巧戳中了墨家弟子的底线,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墨家弟子顿住脚步,纷纷怒目而视。 “没人会为你报仇的。” 珑玲语调平淡地开口,众人齐齐朝她看来。 “你自己说的,巫山优胜劣汰,凭实力说话,你办砸了事,就是无能,就是废物,等你失败的消息传回巫山,认识你的人以你为戒,不认识你的人会取笑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定是平日不用功,真是给巫山抹黑。” 恶毒刻薄的话语如流水般淌入伏殷的耳朵,他气得面红耳赤。 “谁敢!我为巫山立过大功!之前墨家灵讯柱石舆图泄露,是我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偷来的!我要是无能,他们算什么东西!” 汲隐:? 原来是你小子干的啊。 “那又如何?”珑玲奇怪地看着他,“你败了,你现在身陷囹圄,是你自己能力不及,为什么潜伏在其他地方的巫者就能完成任务,全身而退,你却不能?” 伏殷:“你以为他们比我强?那你就错了,只是他们运气好而已!玉皇顶脚下鸿文书斋的那几个探子,要不是他们家族与周王室沾亲带故,得儒家信任,以他们蠢笨至极的手段,岂能次次顺利完成任务?” 梅池春默默记下这个暗桩。 “这都是借口。” 浓黑瞳仁暗得像一面黑色的镜子,珑玲步步逼近,照见伏殷的恐惧与动摇。 “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你的失败全因你自己的无能,谁也怪不了,巫山不允许失败,不允许出错,只要你做错一次,过往的所有辉煌都不复存在,你的一生,没有丝毫意义,你为之奋斗一生的地方,连提起你的名字,都觉得耻辱。” 兼爱堂内陷入漫长的静默,滕绛雪若有所思地看着珑玲的背影。 良久,方才还要大义赴死的大汉脸上的表情寸寸裂开,他望着眼前的少女,庞大的身躯如风中落叶般簌簌抖了起来。 在姬照蓉震撼的目光中,这个曾像座大山一样压在她头顶的男人,发出了小孩般崩溃无力的哭声。 她缓缓看向珑玲。 长这副模样,说出来的话怎么这么残忍? 汲隐还有院中其他的墨家弟子,也一时无言,望着珑玲的眼神中,颇有种肃然起敬的意味。 这都不是击穿心理防线。 这是连带整个人的信仰和存在意义都一并摧毁了,巫山的人恐怕都不及她狠吧。 珑玲自己倒不觉得狠,因为巫山十二殿一直都是这一套逻辑。 她甚至也并不是抱着报复伏殷的心态说的这些话,只是他对巫山忠心耿耿的模样,让珑玲联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不由自主地就想反驳他。 伏殷很快被墨家内狱的弟子押走。 珑玲回过头,对已经呆若木鸡的大伯娘道: “真的不能再商量一下了吗?我可以再少吃一点,不会给你们家添太多麻烦的。” 大伯娘:“……你看着办吧。” “那大伯呢?”珑玲目光满含期待。 梅大伯擦了擦额头的汗:“都行,都行。” 天爷诶。 他们家这是招来了什么人啊? 见两个长辈终于同意,珑玲大大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梅池春时,突然撞入他深邃而晦涩的眼中。 “这都是你在巫山……扫地的时候学到的?” 珑玲愣了下,反应过来,稍有心虚地点头附和了几句。 其实梅池春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想到那年暮春,人潮熙攘,长街春意正浓,他与兵家的同伴分花拂柳走过街巷,在一株柳树下看到了一个蹲在树下的少女。 不知是不是迷了路,那双浓黑茫然的眼望着天,久久不动。 那时他想,这天上晴日正好,她怎么一副天快要塌下来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走到她身边,替她撑一撑。 之后他也的确停下脚步,走近她,问她是不是迷路了。 那是大名鼎鼎的梅池春第一次被人抓住。 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叫珑玲。 她为抓他而来。 第13章 丑时三刻,内城打更人打梆子的声音从静谧夜色里传来。 内城与北寮戒严,梅大伯和姬灵渊又牵扯进伏殷的案子里,需得审查一遍后才算彻底了事,今夜他们便在滕绛雪的安排下,在内城暂住一夜。 “喂——你真是小时候整日跟在蔺青曜身边的那个玲珑?该不会是我哥那个白痴又被人骗了吧?” 姬照蓉突然开口。 正在铺被褥的珑玲动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不远处睡着的秀秀和大伯娘身上。 小姑娘很没有安全感地钻进妇人的怀中入睡,不知梅池春跟她说了什么,她似乎很怕他的样子。 “我不叫玲珑,我叫珑玲。” 姬照蓉仿佛被这句话唤醒了什么记忆,她膝行过被面,将珑玲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一遍。 “真的是你。”矜贵倨傲的公主神情松动,旋即又紧张起来,“蔺青曜该不会也在这里吧?” 珑玲看着她如惊弓之鸟弹起,指着一门之隔的另一间内室道: “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易了容的蔺青曜……” “不是。” 珑玲低头继续给自己铺床,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她困得睁不开眼。 “你说不是就不是?谁不知道,你是蔺青曜的麾下鹰犬。” “不信算了。” 珑玲钻进被窝,好久没有睡过正经的房间了,屋子和被子都是香香的,她得抓紧时间睡。 她还没问完话呢! 姬照蓉柳眉倒竖,想也不想,就要去掀珑玲的被子,却见她刚一伸手,被褥中的少女便蓦然睁眼,浓黑如墨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姬照蓉猛然缩回了手。 吓死人了! 这下姬照蓉再不敢随便动手动脚,这里可不是卫宫,她就算被这个臭丫头揪着头发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呼来一众铁甲侍卫摁住她。 内室没有榻,姬照蓉又与梅家人不熟,只能抱着被褥在珑玲附近铺开躺下。 “算了,我猜你也不会是蔺青曜派来的,他巴不得阴阳家剩下的所有 弟子都被斩草除根,怎么会让你来救我哥呢?” 姬照蓉神色有些落寞,她侧过身,看着旁边阖上眼的珑玲。 小时候的记忆早就模糊了,不过因为蔺青曜的缘故,她对珑玲也还算是有点印象。 “你头发怎么这么短了?你们蔺家的人,不是战败才会断发吗?” 她想了想,又恍然: “该不会是败给师月卿的时候断的发吧?不对啊,那坊间那些说书的怎么没加上这段?” 一门之隔的梅池春掀起眼帘。 他原本就在琢磨着,今夜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去找他的尸首,根本没有睡,没想到会听到这两人的深夜谈话。 脑海里浮现出风吹过她发丝时,掠过视线的整齐发尾。 那不是什么师月卿斩落的。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墨家。” 姬照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你要是想在墨家东山再起,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你在巫山待太久,恐怕不清楚外面的行情,墨家可不是个出人头地的好地方。” “听说进了墨家,所有财产都必须充公,然后再由墨家统一分配,人人均等——你听听,世上岂有这么不讲理的规矩?” 珑玲仍然闭着眼不说话。 “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月卿会去巫山。” 姬照蓉不敢随便碰珑玲,但仍然坚持不懈地找她说话,又或者说是在自言自语。 “当初你们蔺家叛出卫国之后,我哭闹了好久,母亲就下令让人给我寻个玩伴,令尹大人举荐了师月卿入宫,陪我练弓,给我当靶子,她脾气好,我有什么烦心事都同她说。” “后来卫宫散了,她随令尹大人去北溟法家,我还以为她会一直留在北溟……她怎么会去巫山,还打得过你呢?” 姬照蓉百思不得其解。 “你也是,我还以为你到死也会一直跟着蔺青曜,虽然我记得小时候他就烦你,不过毕竟,蔺氏灭门之后,你们也算是生死与共,一路相互扶持着走到今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呢? 珑玲听不懂她的未尽之语,脑海中却有雁鹜陂的山花缓缓浮现。 蔺苍玉决心离开卫国后,蔺氏一族迁至一处名为雁鹜陂的小龙脉定居。 山上四季轮转,但山花开败都与珑玲无关,从七岁到十三岁,珑玲在刀光剑影里长大,从未踏出山门半步。 唯一一次下山,是太岁十四年的春天。 雁鹜陂山花开遍,一如往年,不同的是,这些年有蔺氏一族庇护,雁鹜陂周遭的村落不再受邪祟侵扰,为祈祷来年平安,人们决定举办一场春祭。 蔺青曜和珑玲一样,在他习成辟兵术之前,都必须待在雁鹜陂的结界内,这是蔺苍玉的命令。 然而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一身反骨的年纪,怎甘心守这样的清规戒律。 他偷偷下山,将有可能通风报信的珑玲也一并骗了出去。 蔺青曜的朋友悄悄问:“你真要带着这个小尾巴一起?” “怎么会。”紫衣银冠的少年头也不回,淡淡道:“她跟着我们还怎么玩,别管她,等不到我她会回去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她自己知道。” 春祭大典人潮如织,珑玲坐在台阶上,从暮色黄昏等到晨光熹微。 没等来接她回去的蔺青曜,只等来雁鹜陂上点点猩红连绵成一片火海。 当夜,雁鹜陂被屠,蔺氏全族覆灭。 珑玲找到蔺青曜时,呼吸艰难的少年躺在被踩烂的花灯里,珑玲将他从死尸堆里拖出来,扛在肩上,一步一个血坑地朝外走,头也不回。 她道:“少主,有我在。” 没人回答,只有温热濡湿的眼泪从她后颈淌过。 自那夜之后,两人在追杀中一路向西南逃亡。 靠着蔺氏一门的辟兵术,蔺青曜敲开了巫山的山门。 那时的巫山十二殿虽不如现在如日中天,却也是占据一方龙脉,能够远离太岁的世外桃源。 有诸侯奉上全部家财,只求在巫山有片瓦之地。 有大能甘愿受巫山驱策,只求能一日三餐温饱。 ——简单来说,巫山十二殿的人事竞争相当激烈。 蔺苍玉留下的辟兵术并没有让他们在巫山站稳脚跟,相反,就像它给蔺家带来灭族之灾那样,它也替珑玲和蔺青曜招来了无数觊觎和阴谋诡计。 辟兵术被夺那日,巫山山脚下的小屋内,蔺青曜砸烂了所有东西。 珑玲什么也没说,转身跨过门槛。 “……珑玲!”暴怒中的蔺青曜怒喝一声,混乱气息中有微颤的尾音,“没有我的命令你要去哪里!给我站住!” 他大步往前追赶,没留神,竟被歪倒在地的椅子绊倒,重重跌了一跤。 脚步声去而复返,蔺青曜的眼白泛着血丝,颤动的瞳孔里,映出少女镇静平和的面庞。 “只要替巫山解了眼前的兵家之困,就能在巫山站稳脚跟。” “我一定会将梅池春带回来。” 黑暗中,珑玲豁然睁开眼,心中莫名烦闷恼怒。 但究竟在烦什么,恼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 姬照蓉还在念叨: “不过你可别误会我还对蔺青曜有什么想法,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师月卿是带着婚书来巫山的,她现在是蔺青曜的未婚妻。”珑玲突然道。 “……你说什么!”姬照蓉掀被而起,暴跳如雷,“什么婚书?什么未婚妻!她明知道我以前喜欢蔺青曜,她怎么敢!” 另一头的秀秀被她吓醒,睡意朦胧地要起身,被大伯娘一把塞了回去。 珑玲起身,带着被褥推开旁边房间的门。 四目相对。 “……你做什么?” 梅池春看着珑玲一言不发地进来,丢下被褥,再给纸门施咒锁死。 原本散漫的姿态不由自主地微微紧绷。 “她话太多,我现在很困,只想睡觉,今晚可以在这里睡吗?” 已经在他旁边躺下的珑玲偏头问他。 “……” 她好像根本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同屋的梅子舆睡得昏天黑地,丝毫没有对自己老爹还在被人审讯的担忧。 姬灵渊更是身心俱疲,安静得仿佛死尸。 窗外明月皎洁,透过纸门,将自己的被褥往另一旁挪了挪的梅池春回头看了一眼。 柔柔散落在被褥里的乌发。 垂落的细密睫毛。 呼吸声绵长静谧,仿佛已经入睡。 一想到当初他好心好意,以为她迷路想帮帮她,结果这人冲上来,劈头盖脸就用咒缚把他死死困住,还将他当战利品一样送给巫山,梅池春就恨得牙痒。 他的视线落在她纤细柔软的脖颈上。 真想让她也尝尝咒缚的滋味。 “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毫无征兆的,珑玲突然出声。 梅池春正半蹲在她身侧,眸色阴阴沉沉。 “……什么名字?” 他其实对名字并不在意。 梅池春不是他的本名,至于真名,他更不想提起。 “叫阿拾好不好?” 珑玲困得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捏住他垂落的一截衣角。 “你是我捡回来的……就叫阿拾,拾回来了,以后,就是我的东西。” “……” 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但梅池春低头看着她攥住的那截衣角,想,今晚他大抵是不必睡了。 怀中的玄龟令流光闪烁,梅池春低头看去。 这是他临睡前,向墨家弟子买来的。 墨家对玄龟令内部消息的监测程度无人知晓,但这东西传递消息着实方便,而且还便宜,只需要一吊钱,据说墨家在玄龟令上分文不赚,为的就是能最大程度的推行灵讯柱石。 之前与师兄江载雪联系,是借用的其他人的玄龟令,拿到新的之后,梅池春第一时间按照约定联系了江载雪。 文以载道:师弟? 夏秋冬:嗯。 梅池春想了想,在玄龟令上修改了什么。 阿拾:以后就用这个联络。 文以载道:明白,你在青铜城万事小心,尤其小心她,别又被杀了 阿拾:? 阿拾:不问我为什么改名? 文以载道:为什么? 阿拾:不为什么,给你看看而已 第14章 救他 行走在外有个伪名再正常不过,现下还不清楚墨家对梅池春的态度,的确谨慎为上。 但江载雪从他的字里行间,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情绪。 文以载道:你现在人在何处? 阿拾:墨家内城 玄龟令后的江载雪挑了挑眉。 文以载道:有把握吗? 阿拾:明日一试 文以载道:她有个墨家妹妹吧?小心她搅局 对面顿了好一会儿。 阿拾:不会,她现在对我毫无防备,言听计从 江载雪眼中讶异之色更浓。 言听计从? 梅池春要么就是在做梦,要么就是被人杀了一次,心理扭曲,给司狱玲珑下什么蛊了。 “我就知道,即便是潜入固若金汤的青铜城,对梅师兄来说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模样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师弟神情激动,尽管他从未见过梅池春,但身为玉皇顶白玉弟子的他有权知晓儒门内的一些秘密—— 比如大名鼎鼎的兵家诡将梅池春,其实是儒家外王孟檀渊的弟子。 “当年洛邑红夜一战,肯定是梅师兄没能发挥全力,否则绝不会败给司狱玲珑!待拿回尸身,梅师兄就能和司狱玲珑再堂堂正正战一场,到时候一扫败绩,定能重振威名!” 江载雪微微蹙眉: “收敛些,老师只是让我们配合,你要是敢在老师面前吹捧你这位离经叛道的师兄,小心老师把你一剑从玉皇顶上抽下去。” 小师弟挠挠头,委屈地哦了一声。 “其实……我觉得老师还是关心师兄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与墨家钜子协商?老师与墨家钜子,同为鬼谷弟子,与其他几人并称鬼谷六杰,不是旧识吗?” “旧识?” 江载雪看着玉皇顶下云海翻涌,夜色将尽,山海尽头泛起橘色。 “梅池春跟司狱玲珑还是旧识呢,旧识这种情谊,何其虚幻,夫妻相残,旧友反目,君臣颠倒,见得还少吗?这个世道,立场,才是真正永恒的情谊吧。” - 珑玲巳时起身,是众人中第一个醒的。 推开门,在院中水井边简单洗漱,出门时发现内城四处仍空荡荡的,一夜过去,这些派出去的墨家弟子似乎还在外城,一路上没见到几个墨家弟子。 珑玲在路上随机拉了一个脚步匆匆的弟子,开口: “我想问一下……” “午时解除戒严状态,伏殷已经把他在青铜城的巫山同僚全招了,在抓了在抓了,别催。” 珑玲抬头看了眼那边大道上一辆接一辆的囚车。 “不是,我是想问你们这儿管饭吗?” 墨家弟子:? 那弟子见她眼神清澈,果然是一副已经饿直了眼的模样。 “……食舍在那边。”他指了个方向。 珑玲道了声谢。 “对了,”珑玲又突然想起来,“非攻队的那位萧统领还没回来吗?” “萧统领还在月川城安置牧野城百姓呢,月川城跟墨家关系一般,恐怕得周旋一番。” 珑玲颔首,那弟子匆匆见礼便离开。 如果不是因为从昨日到今日,她只吃了一根红薯和两盘桂花糕,珑玲应该会更有兴致去欣赏沿途墨家内城这些精妙机巧。 现在这个念头早已从她脑子里驱逐了出去,占据上风的是饥饿。 珑玲真的已经很久没有饿过肚子了,人就是这样,以前顿顿饿的时候不在意,突然有天一日三食安排得妥妥当当,再想回到过去挨饿的日子简直不可能。 “你是何人?” 所谓的食舍门外,正在门口一片菜地里挽着裤腿摘菜的青年上下打量着珑玲。 见到是个容貌秀丽,身形清瘦的少女,他语气和缓几分,但也只是几分。 “还有半个时辰才到饭点,这里是食舍重地,非墨家弟子不得擅入。” 珑玲觉得很新奇。 她听过藏书重地,听过内狱重地,但食舍重地还是第一次听说,吃饭做饭的地方,有什么能被称为“重地”的价值? “那我不进去,你给我找点东西吃。” 满手泥巴的的青年有点始料未及,这姑娘是听不懂话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还在准备昼食,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准备好,你要不先去转转……” “你手上不就是吃的吗?”珑玲一眼就盯上了他手里刚拔出来的白萝卜,“我吃这个就行,不用什么大鱼大肉,太客气了。” “……现在好像是你有点太不客气了,你干什么?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啊。” 第一眼觉得漂亮柔弱的少女,在她直勾勾如饿虎扑食般冲过来之后变得有些惊悚。 青年心觉荒谬,下意识想挡住她伸手来夺的动作,却发现对方仿佛能预判他的出手,反身半圈避开,再从他手臂底下一钻—— “痛痛痛给你给你!啃萝卜就是了你啃我手干什么!!” 珑玲稳稳接住他丢下的萝卜,在衣摆上随意蹭了蹭灰土,又咬了一大口。 咔嚓咔嚓。 连连退出菜圃的青年一脸菜色,仿佛珑玲啃的是人手似的。 “宋师弟,让她进来吧。” 眨眼啃光一只萝卜的珑玲朝食舍门口看去,是昨夜见过的滕绛雪,此刻用襻膊挽起宽袖,手里捧着一个藤编的篮子,也不改她出尘若仙中带着威严的气势。 滕绛雪笑道:“膳房里还有些今早剩下的肉包,珑玲姑娘要是不介意,我……看来是不介意了。” 话还没说完,珑玲已站到了她身边,嘴里是还没嚼完的萝卜,眼里看不到半点昨夜的芥蒂,全都是对食物的渴望。 外面摘菜的青年急道:“师姐,你们里面不是……” 滕绛雪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随后替珑玲挑起帘子。 珑玲本是冲着肉包进来,却没想到帘子一掀,里面的场面却出乎她想象。 ……好多人。 最外面一层是一众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看他们眼神气势,绝非寻常底层弟子。 只不过,每个人都坐在一个颇有些寒碜的小木凳上,脚边摆着一个个藤编的篓子,手里捏的,篓里装的,全都是菜,颇有种魁梧汉子窝在这里绣花的怪异。 再往里头瞧,里面襻膊挽袖的女弟子也一样在扒蒜切葱,不过她们手里的活显然是个添头,更重要的,是专心听最前方,这位衣如红枫的女子示下。 “……是吗?既然这样,就得辛苦大家这段时间提高警惕,既然连季衍都派出来了,蔺青曜应该是铁了心要助师月卿完成入巫山以来的头功,事情若办不成,他们不会罢休……” 说到此处,那女子终于发现了站在人群尽头的珑玲。 “你就是那个在洛邑出手断了师元龙一臂,昨夜又把那个伏殷审得痛哭流涕的姑娘?” 女子约莫二十八九的样貌,容光照人,未语先笑,眉目间既有端严尊贵的气韵,又不至于太有压迫感,仿佛大家族里最受弟弟妹妹喜欢的那种长姐,又能替小辈扛事,又不叫人拘束。 她转了转手里削土豆的小刀,珑玲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梅池春从前也有这样的习惯。 他虽是兵家命将,却不用那些大开大合的刀剑,随身所携的利器只有一把梅花书刀,可以用来裁纸,也可以近身断人咽喉。 “昨日阿雪跟我说了你们的事,不过我有点记不得你名字了……你是叫玲珑,还是叫珑玲来着?” 她笑眯眯地等着珑玲的答复。 但凡是个正常人,在这种俨然墨家内部会议的场面,被问这种意味深长的问题,早就意识到了危机。 偏偏珑玲天生没有害怕那根筋。 “是珑玲,”她眨了眨眼,环顾四周,“请问肉包是在这里拿吗?” 滕绛雪偏头看她一眼,其他几位墨家统领纷纷忍不住偷笑。 方才外面的动静他们也都听到了。 居然饿得都咬人,比起滕宫正猜测的什么敕命鬼狱司狱,她还是更像饿鬼投胎。 那女子也忍俊不禁,冲她招招手: “是这里……你们抬抬脚让人家过来。” 一众墨家统领利落让道,珑玲也没客气,径直过去接下还有温度的肉包。 “好吃吗?” 珑玲吃了一个,没有说话,接着又吃了一个,还是没说话,待她再吃第五个的时候,大家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太对了,连忙喊“快给她拿点水”。 猛灌了一大碗水,珑玲才终于能开口,对那绯衣女子道: “肉包仙人!” 绯衣女子愣了愣,回过神来 时笑出了泪花。 “我不是肉包仙人,我叫姜玄曦,齐国姜氏的姜,东曦既驾的曦,如今忝居第四代墨家钜子之位,珑玲姑娘,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你本人了。” 齐国姜氏,墨家钜子。 这次换成珑玲呆呆地有点出神了。 珑玲其实对九州的风云人物并不感兴趣,过去也时常是将人砍得稀巴烂之后,才知道自己砍的是个天下闻名的高手。 但这位却不同。 早在太岁降临,九州裂变以前,她便已经是名冠九州的鬼谷门下的六杰之一。 与她做同门的,有如今的儒家外王孟檀渊,现任的巫山十二殿之主东君,还有……百年前死去的万兵之母,蔺苍玉。 她是曾经与蔺苍玉拜在同一门下的师姐妹。 珑玲后知后觉有些警惕起来。 “我与钜子,以前见过吗?” “那倒没有。”姜玄曦撑着腮,展颜一笑。 虽然这么说,但珑玲仍然觉得她这笑容里意味深长。 没等珑玲紧急思考出怎么带着剩下的肉包安全离开,滕绛雪忽而出声: “钜子,汲隐来报,说在千机阁抓到一个小贼。” “窃物者断手,砍了扔出去就是了。” 姜玄曦一边剥蒜一边道。 滕绛雪看了一眼珑玲的方向。 “是与珑玲姑娘同行的那个少年,也在洛邑一战出手相助,逼退过兵家主将。” 珑玲面色忽变,紧盯着姜玄曦接下来的话。 “一码归一码,胆敢在红袖馆宣扬儒家的事,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姜玄曦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寒光如霜,带着冷冽杀意逼至眼前,然而列坐众人无一挪动,因为珑玲手中刀锋早已在一寸的距离被无形之气挡下,不得寸进。 风之气——厥阴风木 她是四境灵修。 剑拔弩张中,姜玄曦食指轻弹珑玲的刀身,刀振而鸣,她笑道: “这么快的身手,配这样烂的一把刀,有点可惜啊。” 少女眸色亮如淬火,即便发现两人之间力量如同以卵击石,珑玲也没有分毫动摇。 “阿拾不会偷东西,审也未审就要断人双手,这就是墨家的规矩吗?” 她身形纤细,此刻如风中劲竹,弯曲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本该令人望而生畏,但属于一境灵修的微薄灵气缭绕在少女周身,让她在四境灵修面前的反击显得有些可笑。 姜玄曦指尖拂过她释出的灵气。 她会是蔺苍玉那个……最好的作品吗? 姜玄曦抬眸,揶揄一笑: “想救你的小情郎?赢了我再说吧。” 珑玲握紧了手中刀柄。 另一头,千机阁外也是同样的灵气四溢。 汲隐怎么也无法理解,这少年行事磊落坦荡,颇有侠气,怎会突然要来闯千机阁? 更离谱的是,当他告诉对方“那个叫珑玲的姑娘为了你要跟我们钜子拼命”之后,他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 千机阁阁如其名,只有最顶尖的弟子,才有资格在千机阁内设置自己所闯的机关,存放自己所铸的灵剑,整个千机阁就是墨家神机一脉历代弟子的心血之作。 青铜城历史上,不是没人闯过千机阁,但汲隐还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孤身一人就敢往里面强闯的疯子! “你不要命了!” 追在他后头的汲隐吼道。 “别以为你耍点小聪明就能破掉这里的机关,真正厉害的你还没……” 伴随着汲隐的这句话,一道微弱的破空声落入梅池春耳中,他倏然停步,但机关已然触发。 天地之间,一道道极细弱的钢丝井然有序的发射、串联,将前方空间切割成狭小碎片,梅池春摸了摸脸上血痕,眸中戾色翻涌,竟然不退反进。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汲隐不得不在他后方停下,因为他的身后也开始有精钢悬线显现。 仿佛看穿了他突然发疯的原因,汲隐冷声提醒: “天罗地网一旦完全启动,这条路就成了死路,虽然千机阁内还有其他出去的路,但就算你再聪明,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找到——继续往前还是折返回去救珑玲姑娘,你只能选一个,好好考……” “有什么好考虑的。” 前方尽头已见亮光,梅池春目光烁烁,紧盯着那个终点。 “这是她欠我的,这次就算她还我一次,以后我们两清就是。” 汲隐眉眼间浮上一层怒容: “看在你当日帮过非攻队的份上,现在立刻退出千机阁,我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到了钜子面前,也只说我误判,罪责我来担,但你若再进一步,不仅害了自己,还要害另一个无辜之人!是男人就别牵连无辜,别让我瞧不起你!” 梅池春面无波澜,心底某处却在无声翻涌。 不会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 他们被主动请入内城,墨家弟子又恰好被派出大半,内城守备空虚,只有一个突然赶回来的汲隐算得上威胁,他或可尽力一试。 千机阁是墨家重宝所存的地方,他必须趁今日探一探,错过今日,他或许等不到下一次机会。 一年之期,他就会彻底魂飞魄散,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再从长计议。 梅池春想,说到底,这本就是她害的。 如果不是她,他今日也不需要强闯千机阁,更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她怎么能算无辜? 墨家钜子不会要她性命的。 他曾听老师说过,这位钜子是个善良到近乎愚蠢的女子,珑玲又没有做错事,他们只需要拦住她,不会怎样的。 ……问题在于珑玲。 这是个一旦上头就根本不管自己死活的小疯子。 小疯子不会救梅池春。 但她或许会救这个被她捡回来的阿拾。 梅池春颇觉荒谬地笑了笑。 世间事真是阴差阳错,叫人爱不得,恨也不得。 第15章 十多位墨家统领注视着这场很难有悬念的战斗。 寒光一线,一柄短刀倏然指向姜玄曦面门劈去,仿佛故意戏弄般,姜玄曦这次没有用自己的风之气阻挡,随手抄起的锅铲与短刀撞出火星,铮然一声响。 下一刻,两两相击的余波朝着执短刀的少女猛烈反扑! 四境灵修的至纯灵气岂是她能抵挡的,纵然珑玲已经反应极快的聚气护身,仍然在这股霸道灵气的冲击下瞬间砸出窗外! 滕绛雪见状,低头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算盘扒拉。 “窗户修缮需五十吊钱,坏掉的锅铲两吊钱,钜子,您这个月的俸禄已经是零了,确定还要再打下去吗?” 姜玄曦看了眼手里只差一线就要断开的锅铲,抿唇微笑。 真吓人。 但凡她不是四境,没有至纯的厥阴风木,说不定这姑娘还真能碰到她。 姜玄曦又回过神来。 “多少?俸禄什么时候扣没的,你怎么不提醒我?” 滕绛雪笑而不语,只是看向窗外菜圃中缓缓爬起来的少女。 底下摘菜的几位墨家统领面露不忍。 “钜子,欺负小姑娘不合适吧。” 姜玄曦扔开废掉的铁铲,轻笑道:“小姑娘?这位爷们,你低头看看呢。” 他低头:“诶?我剑呢?” 熟悉的剑鸣声在窗外响起,众人纷纷起身,愕然发现那柄青铜所铸的灵剑竟不知何时落在了那个浑身泥土的少女手中。 那位统领勃然大怒:“青霜!你个没骨气的,你人尽可主啊!” 命剑认主,除非主人自行舍剑,或是遇上剑灵认可的强大剑主,否则绝不会为他人所用。 之前听汲隐说这少女曾夺下师元龙的命剑之一,反攻其主,原本以为是夸张之词,今日亲眼见到,众人才发现汲隐所言不虚。 姜玄曦:“给我护好食舍,你们钜子这回可真没钱赔了啊。” 说完,绯衣女子的身影便已至窗外剑光之中,四周草木如遭狂风暴雨,沙沙响成一片。 只这迎面交手的刹那,珑玲就心下清楚,即便自己手中执剑,也没有分毫胜过她的可能。 然而她出手的每一剑却没有半分凝滞,反而一剑比一剑更快,灵气裹挟着森 然戾气,一次比一次更汹涌,仿佛只要出剑就绝无回转余地,若扫不平眼前障碍,就要与敌人玉石俱焚。 “这么拼命,那少年莫非真是你情郎?” 姜玄曦挥手破了她气势凛冽的一招,游刃有余道: “诶,你在这儿为情郎拼命,你那情郎却不顾你死活,汲隐都将我们这边的事告诉他了,他却还一心要闯我们千机阁,不知道是想来夺什么东西,珑玲姑娘,你这是痴心错付,回头是岸啊。” 珑玲却面不改色:“他若真是来抢东西的,我就更不能收手了。” 绯衣女子从容笑道: “不收手又如何,难道你以为你能赢过我?不过送命而已。” 珑玲奋力一剑总能被姜玄曦轻而易举隔开,如此几番全力交锋,她早已背脊湿透,体力耗空,然而再站定抬眼时,她那双浓黑的眼,手里的剑尖,仍笔直对准前方。 “苦修一世,要是连自己想护的人都护不住,这命不要也罢。” 底下人一时颇受触动。 先是惊叹她心性悍然,锋芒锐利,又想到这般悍然锐利,全都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难免扼腕叹息。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姜玄曦半垂着眼,眼波温软: “不过,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愿意保护自己,不觉得有些可怜吗?” 话落,绯衣身影忽然瞬步而至,珑玲在那一刹那感到一股让人毫无反抗之力的风压倾覆而下,手中名为青霜的灵剑微微震颤,竟在瞬间灵气尽失,战意全无。 珑玲果断弃剑,青霜剑重回主人手中,那人却有些始料未及。 这时候弃剑做什么?挡不住钜子也能避避锋芒啊。 不远处,顶着狂风骤雨般的风压赶来的梅池春紧盯着半空中的清瘦身影。 在这绝无悬念的碰撞中,他看到少女掌中灵气如水流般汇聚凝结,一柄细若钢针的长剑迎着风压高高举起,竟生生将这仿佛能将她撕裂的风刃劈做两半,留出了夹缝中的一线生机。 是太阴寒水化成的水剑! 她灵气还在! 姜玄曦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看起来你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了,是某种禁制吗?” 隔着烈烈风鸣,姜玄曦嗓音含笑,珑玲却只觉得双手有千钧重,一线太阴寒水的灵气做不了什么,只能勉强相持,只要对方再释出一丝灵气,她手中的剑便会彻底崩坏。 如果没有仙基中的禁制—— 如果她的灵气没有被封住—— 姜玄曦仿佛能洞悉她心中所想: “别以为没了这禁制你就能赢我,你的剑是空心剑,看着锋利,实则中空,剑招练得再精妙,灵气炼得再纯澈,都是虚的,即便不碎在交战中,随便在块硬石头上磕碰一下,自己就碎了。” 珑玲古井无波的神色终于起了波澜。 她执剑以来,从未听过这样的评价。 但凡见过她挥剑之人,无不称她为天纵奇才,旁人一生无法参透的秘法,对她而言如呼吸般简单,那些苦修一生才扬名天下的高手,她十几岁时就能斩于剑下。 “不服吗?” 太阴寒水凝成的水剑在风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不肯退让的少女直直望进她静如秋水的眼波中。 “天下没有能够制约四境巅峰的禁制,你不是被禁制所缚,是被自己的空洞软弱所缚,要是真不服我今日的话,就自己破开这禁制,届时再来同我一战,我随时奉陪。” 水剑轰然碎做星星点点的光尘。 被风刃抽出去的珑玲竟没有反应,仍看着姜玄曦的方向怔然出神,直到撞进一双臂弯,失重下落的感觉终止,珑玲才移开视线。 对上一张仿佛被猫挠过的血脸。 “你要偷的东西偷到了吗?” 她的声音因力竭而轻得像羽毛,羽毛飘飘忽忽,沉甸甸落在梅池春心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珑玲见了他,没问他为什么要闯千机阁,也没问他的身份目的,第一句话问的竟是这个。 “……我做我的事,生死在我,你来充什么英雄?谁让我帮我的?” 梅池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这话完全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就连托着珑玲的小臂也依稀可见青筋迸起,旁观者看着都担心他将人摔出去。 珑玲看着他的怒容眨眨眼。 随后把眼睛闭上了。 梅池春原本正在气头上,气她在不该救自己的时候一根筋地要救他,气她明明灵气还在却瞒着他害他担惊受怕。 但见她这种时候突然闭眼装死,梅池春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却莫名松了下来。 “装什么死,睁眼。” 珑玲勉强睁开一条缝,见他仿佛在笑——虽然是气急反笑那种冷笑——她这才睁开眼。 珑玲看向不远处已敛气落地,毫无杀意的墨家钜子,对方笑眼弯弯,仿佛挑衅。 她突然正色: “下次,等下次我做好准备,掩护你再闯一次。” 梅池春忍无可忍地用食指指节轻敲她脑袋。 还下次。 今天他们出不出得了这墨家内城都不一定呢。 匆忙而来的汲隐看了眼浑身血痕的梅池春,抱拳垂首: “抱歉,未能守住千机阁,是属下失职,还请钜子处罚。” 墨家律法严明,失职不是小罪。 滕绛雪正欲开口,却听钜子淡声道: “非攻队不负责守内城,你有何罪?” 汲隐顿了顿,神色反而更肃然几分:“止戈卫今日在外城执行任务,内城被人钻了空子,情有可原,还望钜子……” “知道知道,也怪不到滕宫正头上,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要怪也该怪擅闯千机阁的人。” 姜玄曦抬头,迎上梅池春怀里那双肃穆坚毅的眼。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既然是空手出来的,窃物之罪无从谈起,这位郎君也领教了我千机阁内的机巧,算作惩戒,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珑玲这才勉强放松了周身力道,一歪头,恰靠在旁边的胸膛上。 梅池春指尖微缩。 “不好了不好了——” 远处传来秀秀疾跑而来的脚步声,她气喘吁吁地站定,刚要开口,却见食舍外飞沙走石,一片草木萧条的狼藉,愣了一下。 “你们干什么呢?” 滕绛雪问:“何事匆忙?” “哦对!”秀秀反应过来,“不好了,你们看玄龟令,青铜城外被人围住了!” 方才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钜子与珑玲的交战上,此刻纷纷取出玄龟令一瞧,才发现外面出了大事。 城外一千巫山巫者围城,青铜城城门已关,禁止出入,是否应战,还请钜子示下。 “钜子。” 滕绛雪将城门处止戈卫送来的画面呈给姜玄曦。 “为首者果然是巫山第十二殿的季衍,他麾下不是蔺青曜的人,是敕命鬼狱的狱官,看来真如伏殷所言,幕后谋划这些事的人是师月卿。” 这是珑玲第二次在他们口中听到这个昔日同僚。 和被师月卿带到巫山的师元龙不同,这个季衍,是蔺青曜到了巫山之后,一手提拔的下属,在外人眼中,蔺青曜身边除了珑玲外,最信任的就是这个人。 或许是因为同为蔺青曜左右手的竞争关系,珑玲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 即便出任务,需要后援,珑玲也知道蔺青曜忌惮她与季衍私下来往过密,不会找季衍的人协助。 但这一次,蔺青曜却将他派给了师月卿。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姜玄曦一边与滕绛雪商议布防,一边回头道: “午时已到,你们可以出城了,再不走,可有打探墨家内部城防的嫌疑啊。” 秀秀刚从汲隐口中打听到梅池春闯千机阁,珑玲一怒之下单挑墨家钜子的事,吓得小脸惨白,连忙拽着梅池春的袖口。 “快快快!再不走钜子反悔了怎么办!那个谁,你抱不抱得动啊?抱不动我来!我连我大伯娘都抱得动!” 珑玲本就拍了拍梅池春的胳膊,示意他放她下来。 闻言他冷笑:“好啊,那你来。” 秀秀忙着赶快回家,二话不说就去接珑玲,然后只觉眼前一黑—— “珑玲姐你是铁做的吗!看着没肉怎么这么重!” 珑玲拢眉:“有那么重吗?还好吧。” 秀秀刚要猛猛点头,手臂一空。 从她手里重新夺走珑玲的少年冷然嗤笑: “废物,这都觉得重,回家歇着去吧,不是要走吗?还不快点,说我抱不动,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健步如飞。” 秀秀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追上去。 “珑玲姐!他骂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珑玲又闭上眼开始装死。 待他们与其他人在内城门口汇合,进入外城范围时,墨家已经通过灵讯柱石将围城的消息通告全城。 不过意外的是,预料中的惊惶混乱都没有出现。 除了回荡在半空中的围城告知,有几分紧张气氛之外,东西南北四寮的百姓仍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唯一稍显混乱的就是米铺和肉铺。 “你们先走,秀秀跟我一道去抢点肉菜,围城这几日就凑合凑合吃火锅。” 大伯娘拉上秀秀就走。 剩下一行四人回到了巷子深处的梅宅。 梅大伯刚一到家就去喂他养的小鸟去了,珑玲也先进厨房,预备着烧点水喝。 梅子舆见爹娘都不在,现下这个家的主人只剩下他,清了清嗓子,他一撩衣袍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斜眼对梅池春道: “看在珑玲的面子上,让你小子暂居几日可以,不过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珑玲姑娘是我看上的人,我们俩是两情相悦,只差捅破窗户纸……” 梅池春巍然不动,弹指凝气击向他坐着的石凳。 轰然一声。 石凳粉碎,梅子舆重重仰面摔了个跟头。 厨房里的珑玲伸出半个头来。 “怎么了?” “没什么。”梅池春微笑着扶起跌得晕头转向的梅子舆,“这石凳不小心坐坏了,待会儿去买个新的吧。” 珑玲点点头,没有丝毫怀疑地生火去了。 梅子舆刚要出声,突然被一只手捏住后颈。 “我既然能弹碎这石凳,就能弹碎你的脑袋,再用那种黏黏糊糊的眼神看她,我这只手也会挖人眼珠子,你想看看吗?” 梅子舆面如土色,两股颤颤。 “骗你的。” 梅池春似笑非笑地抬手搭在他肩上,仿佛很和气的样子。 “眼珠子都挖了,你哪儿还看得见呢?” 梅子舆恨自己不能立刻晕过去。 厨房里的珑玲尚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熟练地添柴烧水,想到此刻围在青铜城外的人马,一时有些出神。 墨家守城机关天下无双,师月卿怎么会叫季衍带人来围城? 珑玲知道,每个进入巫山的人,要想站稳脚跟,什么身份地位都没用,必须替巫山立功。 功劳越大,地位越稳,正如当初的她抓到了梅池春,纵然后来巫山没能看住他,但珑玲依然凭借此功证明了自己,继而在巫山有了话语权。 师月卿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 她不可能不清楚墨家青铜城的固若金汤,既然如此,她到底想做什么? 回过神来,珑玲忽而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他脸色铁青,嗓音冷得掉冰碴。 “厨房里那个小榻,该不会是你的床吧?” 珑玲昂头看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不高兴,想了想道: “是不是太简陋了你住不惯?对不起哦,梅家没有多余的房间,秀秀晚上也要睡正堂呢,只能过几日在院子里单独给你搭一个屋子,不过这几日要委屈你一下,你放心,我每日都会打扫厨房,绝对不会有虫子的。” 梅池春简直要被她气死。 虽然他这辈子上辈子祖上往上数十几辈子,都没有住过这么简陋的地方,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你不是在巫山扫地?巫山出手阔绰,你走的时候难道什么都没带?” 他说得倒也没错。 珑玲在巫山时,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宽敞漂亮的寝殿,呼之即来的膳食,还有穿不完的珠翠绮罗—— “带不走,”珑玲眨了眨眼,“巫山不给钱的,留在那里什么都有,人走了什么都不会给你,除非你愿意留在那儿干一辈子,否则,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就什么样。” 那蔺青曜就什么都没给你吗? 梅池春话到嘴边,不得不咽了回去。 他一语不发地在她旁边蹲下,丢了几根柴火进去,火堆噼啪作响,壶水微沸,吐出袅袅白雾。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离开?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要睡这种地方,做烧火添柴这种琐事,你不后悔?” 珑玲也被他问沉默了,她抱着膝嘟囔: “我都没问你为什么要闯千机阁,阿拾,你的问题好多。” 梅池春:“……你不想说就算了。” 隔了好一会儿,珑玲偏头看向他被炉火映亮的侧脸,火光炽热,照得他冷冰冰的面容好像也多了几分柔和。 “因为我不舒服。” 珑玲忽然道: “随随便便闯进我房间弄丢我的东西,我不舒服,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为了执行任务时刻要保持清醒都不能吃,我不舒服,珠翠绮罗再漂亮,任务却永远做不完,根本没有机会穿上,还有——” 握着柴火的手指微微发紧。 珑玲垂着头,明明方才凛冽得像一把见血封喉的剑,此刻却像是一只被淋湿的小动物,淹没在潮湿的回忆里。 “我曾做过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我不想再做第二次。” 水面沸腾翻滚,厨房里飘满雾气。 少年冷冽如霜的声音响起: “你做的错事可不只一件,能在这种地方住几个月就是你最大的错。” 见他起身,珑玲伸手抓住他衣角。 “你要走了?” “废话。” 他目含薄怒地瞥她一眼,心想就这点家当还敢骗他来吃软饭,到底谁吃谁的软饭。 “去搭个新屋子,难不成真跟你一起睡厨房吗?祖宗。” 第16章 那日江载雪与梅池春分别时,他知道这位师弟生来锦衣玉食,哪怕改投兵家门下,也很快就成了呼风唤雨的朱雀院院尊,没过过一天苦日子,所以临别前特意给他留了一笔钱。 阿拾:师兄,送点钱来花花 对面的江载雪算了算日子。 文以载道:这才两天,你是貔貅? 文以载道:我留在离玉皇顶最近的灵讯柱石附近,不是为了给你当钱庄用的 阿拾:不给我就只能去墨家要饭了 文以载道:你敢!敢给师门丢人,我扒了你的皮! 梅池春看着玄龟令上浮现的字扬唇轻笑。 他都叛出儒家了,除了江载雪,玉皇顶下至弟子上至老师,都未必认他这个弟子吧? 骗到了钱,梅池春将身上那套锦袍往当铺里一推,指尖轻点柜台: “当了。” 待秀秀和大伯娘买菜归来时,发现梅家宅院里已是人满为患。 一拨人在清理他们家后院那个久未修缮的荒地,一拨人陆陆续续往院子里搬木头砖瓦,还有三两个人抬着一大筐新鲜水果往厨房里搬——青铜城寸土寸金,种菜的地方都不够,那筐里的橘子比金子还贵。 大伯娘瞪大眼:“这是……” “时间紧迫,未曾同大伯娘商量就擅自做主让他们进来了。” 倚在院中槐树上的少年翻身而下,将手里抛接的那只水灵灵的桃子,笑意浅浅地放在大伯娘手里。 “方才请来的工匠看到围墙有几处破漏,屋顶也缺了几片瓦,顺手就给一并补上了,大伯娘不会介意吧?” 秀秀简直目瞪口呆。 昨日他明明还警告自己?怎么今日在大伯娘面前竟变了张脸? 秀秀忙道:“此人来路不明,还擅自在咱们家胡作非为,大伯娘你千万不能……” “诶呀!怎么会介意呢!” 大伯娘一扫昨日寒冬腊月般的冷酷肃杀,神色犹如春回大地,满腔热情地握住了梅池春的手。 “你这孩子,这多破费啊,这屋子建来是给珑玲住的吧?我跟你说,你别看我们珑玲平日不穿金戴银打扮自己,但观她样貌性情,那也是爹疼娘爱的姑娘,绝对配得上你这番手笔,我看再修大点也无妨……” “说得好像你认识她爹娘一样,还不是让人家天天担水干活……哎呦。” 嘀嘀咕咕的秀秀被大伯娘拍了一巴掌。 梅池春似笑非笑地听着。 有了这条出手阔绰的优点,梅池春在大伯娘眼里一下子变 成了一尊镀了金身的神像,用晚膳时,更是不吝好酒好菜招待。 秀秀气得狂吃橘子,一副誓要把他吃穷的架势,珑玲却盯着他身上的衣袍瞧。 “你之前穿的那身衣裳呢?” 低头剥橘子的梅池春抬眸瞥她一眼,指骨嶙峋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 “怎么,这身不好看?” 那倒不是。 院中灯火朦胧,落在珑玲眸中的少年身量挺拔,肩宽腰窄,即便是穿这样一身粗布质地的衣袍,也因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仪态而显出一种落拓洒脱的风流。 只是珑玲的目光穿过眼前人,脑海中浮现出记忆里那个总是衣袍灿然的身影。 ——司狱大人,你们巫山真就这么穷,怎么每次见你都穿这一身黑漆漆的乌鸦衣服?不如早早归降我们兵家,红飞翠舞,流光溢彩,才衬得上司狱大人的威风赫赫嘛。 珑玲没办法把自己和那些流光溢彩的华服联系在一起。 但她印象中的梅池春,即便是在敕命鬼狱里一身素衣,耳垂上也悬着一对错金嵌绿松石的耳坠,晃晃悠悠,像他唇边闪烁的笑意。 那样从头精细到脚的人。 唯独身死那日,浑身衣袍被血浸透,冷白面庞上全都是擦不尽的血和泥尘。 “阿拾穿什么都好看。” 珑玲眸光真挚地答。 梅池春原本随口一问,没料到她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回答,心下蓦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滋味,尚未辨清喜怒,就在她那乌黑浓瞳里看到几分游离出神。 “这个给你,”珑玲递给他一个小瓷瓶,“用来擦皮外伤很好用,我问过殇医,说只要这几日别沾水,脸上不会留疤的。” 梅池春摸了摸脸上在千机阁内留下的小伤口。 那股滋味奇异的小火苗在心底呼哧呼哧几下,倏然熄灭了。 “珑玲姑娘对我的脸好像很在意?”他皮笑肉不笑问。 “你叫我珑玲就好。” 珑玲余光瞥向他握着瓷瓶的手,他手背隐隐可见经络起伏,圆形瓷瓶被他那只大掌捏来捏去,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她有些不解: “当然在意啊,这么英俊的脸,留疤了多可惜。” 捏着瓷瓶的手顿住。 梅池春有时实在怀疑,珑玲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故意在这儿胡言乱语地迷惑他。 他以前的确是自认神采俊逸,桀骜风流,但他从未在珑玲的脸上看到过任何羞怯动摇的小女儿神态。 一身玄衣如墨的清瘦少女背脊笔直,目光坚毅,总是被一群裹挟着肃杀之气的鬼狱狱官围绕,她其实并没有那种上位者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但过于强大的实力又弥补了这点。 独自一人发呆时,她看上去就和寻常十六七岁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眼神平和,又有些茫然,好像不杀人的时候就没有任何行动的方向。 那时被关在鬼狱中的梅池春百无聊赖,会故意找茬逗她。 ——你怎么从来不笑啊? ——你堂堂司狱,怎么这么爱打扫这些审讯完遍地是血的烂摊子? ——那个蔺青曜对你态度那么差,你别理他了,理理我呗,我肯定比他对你好。 通常提到蔺青曜时,那个少女才会有一丝反应。 ——少主是我要一生效忠的对象,没有人会比他更好。 回忆中的剪影与此刻的她重合,梅池春很想用法家的量罪尺来问问她,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他踢了踢一旁快吃成黄橘子人的秀秀,不耐烦道: “去洗碗。” 秀秀满手汁水,瞪圆眼反驳:“凭什么我……” “屋子搭好,你住一间,我住你现在打地铺的正堂。” 居然还有她的份? 秀秀顿时把反驳的话咽进肚子里。 她上下打量着梅池春,算了,冒牌货何必为难冒牌货,看在新房间的面子上,她暂且容忍他一日。 随后一抹嘴,高高兴兴地去厨房刷碗了。 珑玲有些意外,她之前听梅池春跟工匠说搭两间房,没想到是给秀秀准备的。 想了想,她道: “其实你可以……” “我腰不好就喜欢打地铺,你有什么意见?” 珑玲见他满脸不耐,又不知为何生起气来,只好顺从地摇摇头。 有房间不住非要睡正堂地上,她还能说什么? 梅子舆晚上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完全忘了白日的教训,此刻搭着他肩膀笑容微妙: “腰不好?看不出来,兄弟,你这深目高鼻的,没想到也是个银样镴枪……” 梅池春微笑着勾住他脖颈,收拢力道,同样半醉的梅大伯看着儿子涨红的脸,叫他不能喝就少喝点。 夜色渐深。 梅宅诸人都陆陆续续歇下后,珑玲也推开了小屋的房门。 一日时间,即便是墨家这些善于机巧的工匠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但就算只是一个雏形,珑玲左看右看,都觉得欢喜。 屋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只来得及添置一张床,一个桌子。 即便如此,床上的被褥用的也是最好的面料,枕头松软,底下似乎是塞了个香包,被褥掀开,有柔和干净的淡香飘出。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让珑玲在意的。 她回身走到门边,上面悬着一把小锁。 这样的一把小锁自然挡不住任何灵修,然而在寂静黑夜中,珑玲郑重其事地将它锁上,仿佛锁的是巫山寝殿外那道拦不住蔺青曜的屏障。 其实以她那时的境界,只要她想,天下何人拦不住呢? 反而是灵气被封的现在—— 珑玲看着那把锁想,这次,她可以做自己的主了。 - 梅家的新屋盖了几日,墨家的守城战就打了几日。 秀秀和珑玲一个不必出城修灵讯柱石,一个没法去城外的乱葬岗,这几日无事可做,只能通过玄龟令观看这场守城战的进展。 三天了,这一波巫山巫者竟然还没退,真够顽强的。 攻青铜城的最高记录是多少天? 十日? 九日吧,还是当年儒家创下的 儒家外王亲自上阵都没能攻下青铜城,这次是谁那么头铁? 好像攻城的是敕命鬼狱的狱官,虽然没看到有人用玄龟令拍下为首者,但这不显然是那个刚打败司狱玲珑的师月卿吗? 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哪里不好,烧我们青铜城,算是白跑一趟了。 天音云海不仅能一对一传讯,还能捕捉玄龟令发出的公开言论,这个功能原本是用来给持有玄龟令的普通百姓向墨家求救的,但时间一长,大家发现平日也可以用它来闲聊。 此刻从天音云海内集中送回的内容,大部分都是青铜城内百姓的闲言碎语,大家普遍情绪镇定,心态平和。 珑玲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三日了。 师月卿不会做无用功,季衍也不会允许师月卿浪费这么多时间和人力。 他们在坚持什么?在等什么? “看了半天没什么好看的,这不很明显吗?我们青铜城外的守城机关对付十万巫者都绰绰有余,更别提眼下这三瓜俩枣的人,过不了几日他们自己就走了。” 秀秀拽了拽凳子上面色微凝的珑玲。 “走啦走啦,今日不是还要去逛街吗?” 珑玲这才起身。 “逛什么?” 睡到将近午时才起的梅池春一边束发,一边懒懒散散地走来。 珑玲见他眼下乌黑,极其关心地问:“昨夜睡得不好?” 他极浅地弯了弯唇角。 他上半夜在思考下次要怎么潜入墨家内城。 下半夜在后悔当时为什么要为有自保能力的珑玲折返回来,没把千机阁闯到底。 这种情况下,他没半夜起来把珑玲掐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睡得好。 秀秀不满:“没看到我珑玲姐在关心你吗?珑玲姐还说待会儿要带你去逛街,你什么态度!” “逛街就算了,没兴趣。” 珑玲闻言也不好强求,点点头: “没关系,反正你的身形尺寸我应该估算得八九不离十,裁衣也不用你本人去。” 她要给他裁衣? 梅池春转身欲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秀秀鬼灵精的眼珠子一转,哼哼道: “你不去就算了,我让珑玲姐顺便也去裁一身 新衣,正好我帮她选,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 “乡下丫头有什么品味,一边去。” 梅池春从秀秀和珑玲中间穿过,不动声色地将她挤开。 “你才是乡下丫头!” 珑玲抿唇轻笑着走在两人身后,走出小巷,西寮街头人潮熙攘,全然没有被围城三日的惊慌。 与此同时,混在人群中的一双眼遥遥盯着珑玲的背影。 紫红色的小蛊虫在他掌中颤动。 已确认玲珑大人所在位置,的确如季衍大人所言,住在青铜城西寮燕子巷 等了片刻,一线牵有了回音。 不急着救她,让她在那个破地方再待几日,等月卿正式发动,等她无路可走,求着巫山的人带她走的时候再救,让她长个教训。 那双眼默不作声地观察着。 这些时日墨家出动止戈卫扫荡全程,青铜城内,他是最后一个巫山的眼线,行事更得谨慎。 可他慎之又慎地斟酌了许久,见到的仍然是远处少女灿然明媚的笑容。 她从裁衣铺子里脚步轻快地走出,层层叠叠的月白裙摆在她回身看向身后少年时,散开又合拢,乌发间没有什么钗环,风一吹,只有一根长长的发带随风翻飞。 在狭小拥挤的长街上,像朵砖缝里挤出来的小白茉莉花。 他操控着掌中蛊虫,字斟句酌地回复: 玲珑大人似乎并不嫌弃这里破。 而且,看上去,也绝不会求着我们带她走。 第17章 楚地,巫山神女殿。 大朵大朵的辛夷花满山遍野地开,晨露坠下,落在一丛丛藑茅花的花瓣上,山间清风拂过,吹来远处巫者焚烧兰蕙以作卜筮的气息。 殿内纱帐后,一道紫衣身影蓦然翻身坐起。 咚咚。 殿门外有轻叩门扉的声响。 “青曜,”女子嗓音柔美,一如所有人第一眼见到她的感受,“季衍已经得手,按照计划,巳时一到,就要正式行动,珑玲姑娘那边……” “管好你的人,我的人,不必你来问。” 门外随女子而来的女使抬起头,面露不悦之色,她的主人却抬手制止。 “明白了。”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样如水的柔和,“昼食要送到珑玲姑娘的神女殿来吗?” 殿内静默良久,传来蔺青曜低冷嗓音: “你很闲?” “身为未婚妻,再忙也不可忽视夫君。”她笑意渐深。 “……多事。” 知道再说下去,恐惹这位少爷恼怒,师月卿适时退下。 见身后神女殿在雾霭中渐远,师月卿身旁侍女道: “小姐奉命来巫山,与蔺大人本是强强联手,何须忍让谦卑至此?明明是小姐的未婚夫婿,却三天两头跑到那个珑玲的神女殿睡觉,这不是让小姐在巫山难堪吗?” 沿路垂枝茉莉的枝条在风中轻荡。 师月卿随手折下一朵,修长莹白的指间轻转着那朵茉莉,她眉目淡雅,是深闺淑女般带着书卷气的容颜,此刻折花凝视,犹如仕女图上的倩影。 “你见过那种黏人的稚童吗?” “每个做母亲的都知道,稚童是不能独自入睡的,只有在女人的臂弯里,他们才能得到安全感。” 侍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尚未开口揶揄,就见一簇红光掠过,衣袖竟凭空燃起火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我扑灭!” 其他侍女正欲上前,师月卿并指做刃,果断挥袖斩断她的衣袍。 那截衣角坠地,直至烧成灰方才熄灭。 师月卿回身朝神女殿垂首拜道: “月卿失言,还望蔺大人宽宥。” 殿内的蔺青曜没有应声。 他知道师月卿是在试探他底线,让她知道自己底线在哪儿也无妨,免得日后朝夕相对,不知分寸惹他恼怒,就像…… 他的视线落在床榻边,一丈之遥的小榻上,转了转手里的烟杆。 云水烟的甜腻味道盈满整个床帏。 他想起往日,每每他到她寝殿来借宿,她就只能睡在那张小榻上,若是他点上云水烟,她就会皱着鼻子把窗推开一条小缝,一边趴在窗边呼气,一边不太高兴、又不敢真的让他发现不高兴地小声问: ——少主,您一定要在我的寝殿里睡吗? 蔺青曜随口答: ——没办法,谁让我只有在这里才睡得好。 蔺青曜从没思考过原因。 对他而言,不过是这张床不舒服就换张床睡的事,珑玲话少,睡觉又安静,多她一个就和屋子里多一只花瓶没区别。 本该是没有区别的。 蔺青曜扶着一夜未眠的昏沉脑袋,死死盯着手中蛊虫,视线恨不得洞穿它,看清另一头的那张脸。 长街上的珑玲蓦然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看到一群青铜所制的机关鸢衔着白花掠过青铜城上空,白花飘飘扬扬坠落,珑玲伸手接住,发现这花是纸折而成。 “这是什么?” 秀秀见到这白花脸色骤然惨白,手中刚买的糖葫芦脱手坠地。 梅池春拢起眉头,顿了顿,解释: “墨家行薄葬之风,上至钜子,下至寻常弟子,死后皆是一口薄棺下葬,不随金银下葬,只用青鸢衔花,以作祭奠,一朵花,便代表一名墨家弟子。” 晦暗天幕下,青铜城满城花雨,数以百计。 城门上,负手而立的滕绛雪面如冷霜,汲隐立在她身侧,按着剑柄的指节发白,几乎要将剑柄捏碎。 “既然诸位派出去的青鸢已经验证过,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我们真的是来好心提醒你们去月川城收尸的。” 季衍身旁的副官故作真诚,上扬的眼角却像浸着毒汁的蝎子尾。 “月川城三百墨家弟子,死得真是冤枉,说到底,这本是牧野城百姓与月川城百姓之间的恩怨,那些牧野城的刁民见月川城不想收容他们,就要在月川城的井水里下毒,结果惹得月川城城主大怒,自寻死路,这和墨家弟子有什么关系呢?非得多管这个闲事!” “最可怜的还得是你们那名叫萧离的统领。” “明明身受重伤,还想护着牧野城的百姓逃命,最后被月川城城主割下头颅,至今还悬在城门上,风吹雨淋……” “混账东西!我今日非得替萧统领——” 城墙上的一名墨家弟子实在忍无可忍,额头青筋暴起,竟没等命令便飞身而下,将臂上灵弩引至十七支箭,对准了那名副官! “小心!退回来!” 汲隐瞥见地上尘沙飞扬,立刻高呼一声。 然而已经迟了一步,飞沙走石间,青铜城城外五丈的距离升起一道冲天灵流,天地六气在这道灵流中如狂乱雨流扑来,瞬间吞没了那名弟子! 城墙上众人顿时反应过来。 这几日巫山巫者并非是为了围城,而是假借围城攻城,来掩饰他们在城外设阵的痕迹! 汲隐气息凌乱,眼中盈满杀意,仿佛一头随时都要不管不顾冲出去同归于尽的野兽。 滕绛雪伸出手按住身旁少年的肩头。 “原来如此。” 白衣如霜的女子一点点摁下内心的起伏的情绪,面无表情地俯瞰下方的季衍。 “巫山整日端着济世救人,镇邪除祟的架子,实际上,却四处挑动是非战乱,牧野城百姓匆忙出逃,谁会随身带毒投井?只需去月川城内一验便知,这毒与你们巫山脱不了干系。” 抱臂盘膝坐在一根木桩上的季衍无声凝望着这位墨家宫正。 三两句就能抓到问题关键,谁说墨家这一代都是好对付的女流? 迎上鬼狱副官略显心虚的目光,季衍开口: “既然如此,宫正何必龟缩城内?闭门不出,莫说查验,连收尸都做不到吧。” 滕绛雪巍然不动:“阁下就算是想请君入瓮,难道就只拿得出这点筹码? 未免有些压不住秤吧。” 季衍道:“墨家最重义气,我还以为三百弟子的尸首,论义气也该有几分斤两。” “人活着,我等自全力相救,人死了,尸首不过腐朽皮囊,即便是钜子本人身死,墨家也不会消耗人力去夺一具无用的尸首——你们若想守株待兔,请便,只是要提醒你们一件事。” 滕绛雪不疾不徐,字字如锥: “外城已经是在龙脉地气的庇护范围之外,随时都有遭遇邪祟袭击的危险,你们若想赌我们的屯粮多,还是你们这些人抵御邪祟的时间久,大可不必一试,墨家既然以守城闻名于世,这点还是有所准备的。” 话音落下,季衍身后的诸多巫者面面相觑,即便覆面看不清神色,也能从眼中看到几分动摇。 季衍心下惊叹。 但叹的不是滕绛雪的沉稳持重,而是师月卿的料事如神。 今日滕绛雪在城墙上的这番话,每一句,竟全都在师月卿的预料之中。 ——围城本就是想试试墨家守城术的深浅,成不成功都不重要,趁月川城内三方混战,夺下这处小龙脉,才是我替巫山立下的首功。 ——不过,若是首功告捷,还有一计,或可重创墨家弟子,或可再立新功,届时时机合适,不妨一试。 季衍抬起头来。 “你说得没错,不过守株待兔也有很多种待法,凭你青铜城内有多少存粮,我等着你们打开城门,自投罗网。” 打开城门,自投罗网? 珑玲看着手里的玄龟令,细眉疑惑地微微拢起。 抬起头,她看向身旁与同样对着玄龟令若有所思的少年,视线默不作声地移向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只手握着一根路边随手折来的麦秆。 麦秆没法像小刀一样在指间转动,他也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无意识地轻晃。 其实是很多人都会有的小动作,但由他来做,珑玲难免一时晃神。 “你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梅池春还真有些头绪。 “既然攻不下青铜城,就只有找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明知凶险,也不得不开城门出去,你猜猜?” 他噙着笑,看向珑玲认真思索的样子。 说实话,珑玲很少动这样的脑筋,拔剑就能解决的问题是不需要思考的。 “嗯……毁掉外面的灵讯柱石?” 墨家不是最重视这个东西了吗? “聪明,很接近了。”梅池春从她手里拿了一颗蜜饯扔进嘴里,“但你想想,灵讯柱石最本质的目的是什么?” 本质……目的? “是邪祟吗?” 珑玲鲜少深思,但稍加指引,立刻反应过来。 “不对,巫山虽然能用摄魂巫术调令邪祟,就像我们在洛邑见到的那样,但数量极其有限,伏击一小队的灵修还行,稍有规模的大城池就能应对。” 秀秀也跟着点头:“是啊,至于外面那些小村落遇袭求救,墨家还有一队在外驻扎的非攻队,非要去救的话,他们肯定动作更快,墨家也绝不可能开城门的。” 梅池春又昂首接下一颗蜜饯。 珑玲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有一种可能。” 黑潮 太岁从地底涌出,污染周遭一切人畜草植,若得天时地利,邪祟汇集成潮,这种黑潮可以顷刻间吞并一座城池,并且会在杀戮中逐渐壮大,是连灵修都无法对抗的灾害。 珑玲从前所率领的敕命鬼狱,最重要的使命就是镇邪除祟。 尽管太岁存在一日,九州的邪祟就不可能除尽,但只要遏制住邪祟汇集的势头,不让他们成片聚集成黑潮,无论对寻常百姓还是对灵修而言,邪祟都是可控的。 纵观九州,会管这件事的只有两家,一个是巫山敕命鬼狱,另一个就是墨家非攻队。 只不过,巫山图的是守下一城,就可掌控一城的龙脉位置。 而墨家不夺地,不掠城,只要百姓通过玄龟令向他们求援,无论何时何地,墨家都会出手相助,他们所图…… 珑玲望向墨家内城的方向。 他们所图的是什么呢? “哪里来的小贼!给我站住!敢偷我们店里的东西,不知道我们卫国人在这条街上有人罩吗!” 长街传来一阵躁动,珑玲回头看去。 “卫国人!?那太好了!孤正是你们世子殿下,今日尔等有幸奉饭给孤,是尔等的容……” “奉你个头啊!明明是你偷的!还卫国世子呢,这条街上世子公主能抓出来一打!今日你就算是周灵王来了也得给钱!” 定睛一看,被食店小二追得抱头鼠窜的正是那日在内城分别的姬灵渊。 被他护在身后的姬照蓉见哥哥挨揍,忍无可忍,抬手就要用凝成的灵气还手。 “这些够吗?” 突然出现在小二身前的少女递给他三吊钱。 姬照蓉错愕地停了下来,对面的小二掂了掂,露出牙花子笑道: “够的够的,姑娘日行一善,真是好人。” 又对她身后的姬家兄妹道:“下次再来偷东西,没你们好果子吃!什么世子,窃贼竖子差不多!” 珑玲回头看向两人。 秀秀悄悄道:“这两人看起来好像小狗哦。” “骂谁呢!” 姬照蓉柳眉倒竖,吓得秀秀缩到珑玲身后。 姬照蓉轻嗤一声,又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总算穿得像个人样了,你以前穿得那都是些什么破烂……别以为你今天帮了我们就能自居恩人了,你也不吃亏,就算你三吊钱从我这里买走一个消息。” 珑玲眨了眨眼。 “没兴趣。” 她转身欲走,姬照蓉愣了一下,快步拦住她。 “不行,你必须听,我可不欠你什么……黑潮要来了。” 最后一句是她贴在珑玲耳边说的。 珑玲心下沉了沉。 “你们怎么知道?” 姬灵渊接话:“你忘了,我们本就是阴阳家弟子,星主之下就是四宫宫主,若不是阴阳家被蔺青曜血洗,我跟阿蓉本该是最有可能继承青宫宫主之位的弟子……” 姬灵渊原本还颇有几分自得,说到最后已是泫然欲泣,再说就要嚎啕大哭了。 姬照蓉看不下去,打断道: “总之,用我们阴阳家的分野之术观测,近期九州将有黑潮出现,墨家这种死脑筋,肯定会派人出城破阵,不管能不能破得了,墨家弟子守城力量锐减,谁知道能不能扛得住?所以,趁现在赶紧跑吧!” “现在全城戒严,你们有出城的办法?”梅池春出声问。 “刚打听到有个小门,几个守城的墨家弟子说了,花点钱通融一下,放几个人出去没问题,这不才来准备路上干粮吗?顺着青铜城这条龙脉,就是我们当年逃亡来的路,虽然没有像样的城池可住,但毕竟还在龙脉尾巴上,算是安全。” 姬照蓉数十年亡命生涯,经验十分丰富。 秀秀奇道:“那墨家弟子从这里出去支援不就……” 姬照蓉解释:“出去又有什么用?不把门口的巫山巫者赶走,墨家弟子一走,跟把青铜城拱手让人有什么区别?” “真的,珑玲,我知道你以前厉害,但今非昔比,人得审时度势,现在是巫山要对墨家下手,你既然同这两家都没关系了,何必淌这趟浑水?要是青铜城安然无事,你们再回来也不迟啊。” 自从青鸢衔花而来,长街上的百姓开始有了些许躁动不安,有的急忙进店采购,有的神色匆匆归家。 梅池春把玩着手里的玄龟令,笑道: “你是想跟我们结伴,让我们给你当护卫是吧?” 姬照蓉移开视线,嘴硬道: “大家相识一场,既然遇上这种事,一路同行,也算是患难与共的缘分嘛……” 梅池春没理会她,回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珑玲。 既然知道这个消息,一行人不得不返回梅宅商议。 大伯娘一听这情况,二话不说就果断决定先避避风头再说。 梅大伯和梅子舆一开始还嘴硬,说什么墨家 对青铜城百姓恩重如山,这种情况下怎能弃城而去云云,姬灵渊见状也顾不得面子,将自己如何国破家亡,还被卖到青楼的经历拿出来一说,顿时震慑到了二人。 最后这父子俩收拾得比大伯娘还麻利,仿佛再晚一步巫山就要破门而入,也把他们弄进青楼去了。 “今晚大家都早睡,明日我们卯时出发,得赶在天不亮之前出城——你们两个小孩联系的墨家弟子靠谱吗?” 姬灵渊一边吃饼,一边对大伯娘道: “放心吧,我亲眼看着有人顺利出城才出这个钱的,把我和我妹妹身上最后值钱的衣服都当了呢。” 姬照蓉不满:“什么小孩,简直放肆,我乃卫国公主……” 姬灵渊用饼赌上了她的嘴。 到了晚上,姬灵渊被安排随梅池春在正堂打地铺,姬照蓉就睡在珑玲的房间。 卫宫里锦衣玉食养大的公主转了一圈,面露嫌色: “你就住这里啊?莫说在卫宫,就是在阴阳家,我们最低等的弟子住得也比这里奢丽……你不睡觉干什么呢?” “给花换盆。” 桌边落座的姬照蓉托着腮,看蹲在门边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将今日在街上买回来的花苗放入盆内。 花苗根系纤弱,老板说尽量不要碰伤它。 姬照蓉啧了一声: “住这种地方还有闲情逸致养花?外面都快打得天翻地覆了,到时候巫山的人杀进来,别说你这盆小花,连人都给你踩成泥,费这种没用的心做什么?” 珑玲不说话,只是默默压土。 “去接点水来,再去院子里挖点干土。” 姬照蓉看不下去,挽起袖子在她旁边蹲下。 “你这么笨手笨脚的,再好养的花都得被你弄死,什么土包子。” 珑玲有些意外。 拍拍手上泥土,珑玲依言出去挖土接水,只是刚到院子里,突然发现正堂里亮起一盏微弱灯烛。 “不是叫你早睡吗?” 执灯而立的少年披着外衣,平日束起来的长发也松散垂在他宽阔肩头,被那盏幽微烛光一照,不像是珑玲熟悉的阿拾,更像她记忆里那个半束着乌发微鬈,神情桀骜的青年。 他倚着门框,瞳仁深深望向珑玲。 “明日长途跋涉,你要是没精神,我们可就少了一个助力,多不安全。” 珑玲被他目光所摄,不知为何舌头有点打结。 “怎么会,姬灵渊不是说出了城也仍然在龙脉尾巴上,不会遇上邪祟的,就算遇上一两只,问题也不会太大。” 院中槐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少年淡漠面容上蓦然浮现笑意。 “也对,既然你让我跟着你,肯定是打算,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保护我,对吧?” “……” 迟疑了一下,珑玲点点头。 梅池春脸上的那点笑影却忽然不见,站在原地定定看了她几息,随后什么也没说,砰的一声关上了正堂大门。 珑玲微微睁大眼。 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珑玲左思右想也不明白自己那句话得罪了他,和姬照蓉一起给花换好盆土后,待姬照蓉睡下,珑玲从床底取出了梅大伯晚上给她的剑。 此剑无名,是梅大伯的铸剑室内用来给客人试剑的试用品。 因为是试用品,所以连剑格和剑镡都没有,只随意用绳子在剑把上缠了一圈,不至于割伤手即可。 珑玲又在剑把上多缠了一圈,以防万一,这才背上剑蹑手蹑脚地出了梅宅。 没错,她并不打算明日与梅家人一道离开青铜城。 若巫山真的攻下青铜城,巫山岂会容忍外城这些不效忠墨家的寻常百姓居住在此? 而且,巫山已经吞下了阴阳家的龙脉和资源,如果再攻下墨家,实力大增,爪牙必将伸向九州其他龙脉。 逃? 今日刚刚落脚,明日又要仓皇出逃,她前半生已经被蔺家、被巫山毁了,难道后半生也要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 夜色正浓,汲隐正在青铜城城墙下召集墨家弟子。 “副统……统领,上头真的决定要出城破阵吗?” 整队之时,有弟子出声,语调里明显带着几分不情愿。 “就算像巫山那些人说的那样,明日真的有黑潮出现,真的有百姓用玄龟令求援,现下的情况与平日不同,我们墨家不出动也是情有可原,没必要去强行破阵?我们只要守好城,明明就占上风啊。” 立刻有人道:“什么叫情有可原?我看是你怕死才对吧!” 那人倒也不反驳,只道: “谁不怕死?你就真的不怕?可话又说回来,真的怕死,谁会来做墨家弟子?平日出任务我绝无二话,但今日出城,就是枉死,谁甘心枉死?” 此话一出,城墙下安静了片刻。 恰在此时玄龟令有了反应。 漆黑龟甲闪烁着,上方浮现出滕绛雪送来的消息—— 冀州一带的灵域衰弱,太岁浓度判定为乙级,灵域还有继续衰弱的趋势,可以确定有太岁出现,请诸位及时动身破阵,赶在黑潮形成之前,驱散邪祟,疏散百姓。 紧接其后的是天音云海捕捉送回的消息—— 冀州清河郡:比门楼还高的九头蛇到处吃人了!救救我娘! 汲隐见状也不再废话,他负手对其他人道: “凡以玄龟令求援者,有求必应,这是当初墨家给天下人的承诺,只要墨家还剩下一个人,今日就绝不能龟缩城内,不想去的人摘下墨家令牌,可自行退出,留在外城,墨家绝不追究责任。” 话音落下,不少弟子面面相觑。 “我退出!” “我也退出!” “——我加入!” 不合群的突兀声音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汲隐也诧异地朝她看来。 气喘吁吁的少女挤进人群,朝汲隐摊开手。 “你把他们的工钱给我,我来当你们墨家的临时工。” 来都来了! 也不能打白工吧! 汲隐还没回过神,怔怔点了点头。 还能这样? 其他人本来都打算退出了,见珑玲竟然在这种时候不退反进,一时有些犹豫,还没想好,就被珑玲一把夺走令牌。 “诶你干什么!” “你不是都摘下来了吗?” “摘下来怎么了,送命的事考虑一下很正常啊,还我吧你!” 痛失一份工钱的珑玲将目光移向了余下的墨家弟子,众人见她这副要钱不要命的模样,纷纷捂紧了自己的令牌。 被她这么一搅,汲隐莫名松了口气。 他挥了挥手,让人打开城门,回身看向城门外的大阵。 “言必行,行必果,墨家弟子,绝不失信。” 珑玲戴上遮掩容貌的幕篱,一行人踏出青铜城。 夜雾弥漫的荒原上。 城外巫者为防止邪祟偷袭彻夜警醒,因此当对面的青铜城门大开时,季衍几乎第一时间睁开眼坐了起来。 看来今夜应该就能有个分晓……那是什么? 季衍眯着眼,看着缓缓开启的城门处那几道飞快交锋的剑影,面色凝重。 他转头问副官: “我们有安排人在城门处守着?” 副官更是一头雾水:“没有啊。” 季衍抓了抓头发,怎么回事儿,他们自己人怎么打起来了。 劈头盖脸接下剑招的珑玲也百思不得其解。 “你竟然真的敢——” 敢什么? 珑玲仓促间没有防备,在这怒火中烧的一通乱砍之下连连后退,顿时退到了城外。 但她的注意力却不在对面纷乱而至的剑招上。 隔着火花四溅的剑锋,她怔然看向执剑向她杀过来的阿拾,少年压低的长眉下眸如淬火,仿佛要将倒映在他眼底的身影一并烧成飞灰。 说什么要他跟着她,要保护他,通通都是假的! 巫山的人一来,她连一句话 都不留,就这样抛下所有人走得干脆利落! 她回去做什么? 回去巫山做她的司狱大人,回去告诉蔺青曜他还没死透! 他自诩聪明,却明知道她和巫山割舍不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上她的当! 十年前在她手里丢了命,十年后她还要再杀他一次是吗! “阿拾!” 在他手中剑即将刺穿她眼瞳时,珑玲收回了可以先一步抵住他咽喉的剑。 她不错眼,目光越过指向她的剑尖,望着他轻声道: “你踩到你给我买的裙子了。” 萦绕在他周身的戾气倏然凝固。 第18章 走在他们后头的汲隐也被这一出惊得始料未及。 这俩人怎么回事? 在内城时还亲密无间,刚才突然就劈头盖脸打起来,现在又莫名其妙消停下来。 他刚要开口询问,脚下大地微微震荡,所有人神色一凛。 尘土在灵流的冲击下扬起漫天飞灰,无边夜色下,六气凝成的大阵被触发,以城门为中心,围绕着整座青铜城展开,仿佛一层火罩将整个城池吞没。 “小心!” 汲隐这句话是对着珑玲和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说的。 他们站在大阵边缘,就如白日那名投身阵中消失不见的墨家弟子一样,灵流掀起的巨浪自上而下,随时都将拍在他们身上。 珑玲余光瞥了一眼,并未挪动。 他们本就是为入阵而来,她当然不会躲,只不过—— “没时间跟你解释了,这里很危险,你得离开……” 指着她的剑尖未动。 然而大阵覆压而下之时,汲隐看到那少年抬眸注视着气势磅礴的阵头,毫不犹豫地揽住少女的肩,与她一并消失在大阵阴影下。 汲隐:……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汲隐大人。”周围的墨家弟子等着他示下。 巫山秘术大阵全开,恐怕此刻全城人都已惊醒,若不破阵,就算外敌不攻入,他们内部也将大乱。 只是…… 他们与巫山交锋百年,也算见识过不少巫山秘术,但这样的围城大阵,还是第一次见。 里面,究竟会有什么古怪? 汲隐看向两人消失的方向,冷声道: “入阵。” - 珑玲在天旋地转的余韵中睁开眼。 天地一片纯白,周遭空无一物,珑玲目光逡巡一周。 阿拾呢? 珑玲身形微动,却又突然低下头,发现自己手握屠刀,立在案板前,前方铁杆上悬着一只只白胖猪仔,流水般从她面前划过。 还没来得及思考,珑玲已经先一步取下钩子上的猪仔,刀法利落地剁起肉来。 她方才在找什么来着? 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中掠过,但思考的那根神经仿佛生锈,只有眼前温热的肉和锋利的刀流畅得不需要思考。 挥刀,斩下去,它们的动作在她眼里都太慢了,竭尽全力地反抗也是无用。 “珑玲,你做得很好。” 身侧不知何时响起一个女人温柔的嗓音,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绣着银花的浓紫衣袖下伸出。 “这里再利落一点,珑玲,抛去那些杂念,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衣袖间的朦胧女子香,驱散了案板上越来越浓的腥臭味道。 珑玲心跳得很快。 “是这样吗?” 她转过头,神情雀跃的脸上有飞溅的血珠,她手中屠刀变成了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满地血污,横倒在地的断颈汩汩涌出鲜血。 紫衣女人不语,珑玲回头看去,发现原本断首而死的人竟站了起来,只带着身子跌跌撞撞跑走了。 珑玲顿时神色惶然,像犯了错的小孩子般无措地抱着剑,等待着紫衣女子的责罚。 她抬起手。 “没关系。” 珑玲紧闭着眼,没感觉到巴掌落下,只有宽厚温暖的手掌拂过她发顶。 她嗓音温柔,眸中神情比语调更加温柔。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这样的,你已经尽力了,不怪你啊。” “我们从头再来。” 珑玲怔怔然仰望着她,如孩童依靠着坚不可摧的靠山。 她转过身,数不清的尸首从血泊中缓缓站起,浩浩荡荡看不见尽头,而她一人一剑,迎上这永无止境的杀戮。 紫衣女人在她身后微笑,珑玲握紧了手中剑。 下一刻,笑容凝在紫衣女人的脸上,视野天旋地转,她整颗头颅咕噜噜滚至少女脚下。 鲜血从剑端坠落,一刹间,四周景物灰飞烟灭。 熏炉吞吐云雾,远在巫山深处的师月卿,静静看着棋盘上那一枚粉碎的棋子,金光流转的瞳仁仿佛通过盘上棋子,看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珑玲站在初始的一片雪白天地间,眼瞳终于有了聚焦。 弯臂擦了擦肩上看不见的污血,那张白玉茉莉似的面庞没有表情,只是嗓音平静地道: “商君方升你用得还不够好,再练练吧。” 当幻象中的蔺苍玉说出那番话时,珑玲就已经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了。 法家功法有法、术、势三种手段。 法,是从具有天地信力的律令中借规则之力;术,指具体的招式技巧;势,则是法家运用律令规则的力量,构筑一个特殊灵域。 在这个灵域内,如何困杀,如何破境,都由控制灵域的灵修主宰。 这点,珑玲六岁在卫宫受法家名师指点时,就已经知道了。 珑玲还很清楚,以师月卿的实力无法构筑自己的灵域,所以眼前困住他们的灵域,是她借来的,名为商君方升,是法家排得上号的高阶灵域。 商君乃法家前代圣者之一,以执法严酷闻名。 商君方升度量人心中罪孽,罪孽越深,幻象内的惩戒也就越重。 方才珑玲若不是及时清醒,破除幻象,她就会不断重复在永无止境的杀伐之中,直至力竭而死。 另一头,师月卿身旁女使盯着那枚碎掉的棋子,不敢置信道: “怎么可能!这枚棋子才刚刚凝成,怎么瞬间就碎了!?” 每个进入灵域的人都会凝成一颗棋子,唯有操纵灵域的人,能够看到棋子内的景象。 前线的季衍传讯说墨家弟子已经大举闯入,准备破阵的时候,师月卿就有所预料,在其中大致搜寻了一番,果然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也听到了珑玲的那句话。 这话换做其他人来说,必定说得狂妄又招人嫉恨,偏偏那少女眉宇平静,语调淡然,仿佛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奚落旁人,只是在道出一个再显然不过的事实。 师月卿唇角微扬,笑意不辨喜怒。 “小姐,您还笑得出来?您方才不是说这颗棋子就是那个玲珑吗?” “不是玲珑,是珑玲。” 师月卿徐徐道: “我听说她七岁就能将商君方升运用自如,本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她脱身用了几息时间?三息?还是两息?” “小姐,您怎么长他人志气?照您这么说,我们不是输定了吗?” “谁说的。” 珑玲已破了自己的幻象,师月卿对其他人毫无兴趣,她将神思从灵域内部抽离,捻指取棋。 “这才刚刚开始呢。” 棋子落定。 珑玲眼前纯白一片的灵域骤然出现了被商君方升吞入的所有人。 “阿拾!” 人群中,珑玲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熟悉身影。 少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周身笼罩着一层流光,是陷入幻象的征兆。 正要朝他身 边赶去时,数道身影齐齐朝珑玲扑杀而来,定睛一看,这些人身着墨家门服,都是刚刚随汲隐一道进来破阵的墨家弟子。 珑玲下意识想挥剑劈去,却又在砍到他们之前猛然顿住。 这些人没有神智,砍下去也不会还手防御,伤到一点就真死了! 只不过迟疑一刻,珑玲就被人一脚从半空踹了下去,不过并没有砸在地面,而是砸到了一个人身上。 “师姐……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你用过的手绢的,只是碰巧拾到……师姐!我真的不是变态!” 珑玲一巴掌扇向喃喃自语的汲隐。 “……珑玲姑娘?” 珑玲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汲隐性情还算正直,没什么见不得光的罪行,所以很容易就能挣脱出幻象。 珑玲深呼吸,道: “我知道你偷偷藏滕绛雪宫正手绢的事了你替我挡一下你们自家弟子否则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滕绛雪本人!” 汲隐:!! 还没等涨红脸的汲隐反应过来,珑玲已经朝着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而去,一众墨家弟子宛如乌鸦成群追在后面,汲隐想也不想,闪身咬牙挡住。 “阿拾!醒醒!” 珑玲原想故技重施,却发现他周身一层灵光完全将他与外界隔绝,别说碰他,连刀剑都劈不开。 这是心防极重的表现。 隔着灵流,珑玲蹙眉凝视着其中面容苍白的少年,自相识至今,珑玲还从未在他脸上见到如此凝重沉肃的神情。 这不对。 心防极重的人反而很难被幻象所惑,是什么困住了他? 珑玲抿了抿唇,放下了剑,掌心贴住了眼前这道屏障。 身后勉强相抗的汲隐咬牙道: “你找到出口了吗?阵眼在何处?我们要怎么出去?你——” 话音未落,余光里的身影倏然倒下,珑玲的神思化作一缕篆字,眨眼融入眼前屏障内。 留给汲隐的最后一句话是: 晚点说,你先顶住吧。 汲隐:? -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保民而王!” ……什么乱七八糟的? 珑玲仿佛听到一群人激烈争执的声音,然而争论的内容,珑玲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些声音回旋在天际,珑玲缓缓适应着神魂出窍的动荡,脑中有翻江倒海的晕眩感,但这不是她的感受,是这出幻象主人的心境。 黑夜中,珑玲看到了风中扑簌的星星火光。 身着儒服的长者执炬站在明处,所有人的视线交汇在一个少年身上,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没有逃跑,也不肯向前一步。 珑玲四下观察。 儒服,山巅,这里是玉皇顶? 阿拾果然是儒家弟子。 “献之!” 为首的老者须发尽白,已是老态龙钟,唤出这个名字后,这个老者竟突然屈膝,当众在这少年面前跪下。 这一跪,山巅立着的所有儒者随之纷纷跪了下去,少年似乎极为震撼,身影颤动着向前半步。 这半步让珑玲瞳仁蓦然睁大。 他的脸…… “献之,黄泉路上你若觉得孤独,玉皇顶太初宫三百夫子,这些看着你长大的老师,皆愿随你殉葬!若是有怨,有恨,你尽管记着,死后来不及清算,那就来世,老师等着你来报此仇!” 老师……殉葬? 他们是阿拾的老师?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给他殉葬? 珑玲本就困惑的思绪被这几句话搅得更乱。 山巅疾风呼啸,扑不灭炽烈火光。 火光中明灭的那张面庞与珑玲所熟悉的阿拾并不完全相同,反而更像梅池春,只是比他更青涩,更不加掩饰,脸上像有什么东西裂开,涌出不受控的恨意。 “我不要谁来给我殉葬!” 他像一头极度愤怒的野兽。 “我凭什么要死!凭什么你们说我得死我就要死!我有天下第一的老师,有肝胆相照的好友,太初宫三千弟子内我最有人缘,九州同辈才俊中我最有天赋!现在你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走马观花的游戏,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价值就是去死!你们教养我十八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让我心甘情愿的去死,是吗!” 狂乱的夜风将他衣摆吹得烈烈作响,仇恨充盈着他尚且青涩的身躯,如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然而他的老师,那名老者身旁的隽秀青年,只是平静地注视他,道: “是。” “为天下苍生而死,是你的宿命,我等身为师长无力挽救弟子,还要为天下人逼迫你死,殉葬赎罪,是我们的宿命。” “君子尽道而死,姬献之,这就是你的道。” 珑玲听见他的声音干脆、锐利,是那种已有死志的人才会有的果决平静。 站在光与暗之间的少年不再愤怒,不再紧绷。 夜风里,他宛如彷徨的魂灵,缓慢地后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没有路。 不知感应到了什么,那双幽寂无光的瞳仁忽而越过了跪在他眼前的重重人影,落在了朝他奔来的那个身影上。 ……好像有些眼熟。 是谁来着? 谁会这样仿佛不顾一切地向他跑来?谁会这样拼命向他伸出手留住他? 没有。 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一切都是假象,我们在青铜城城外的大阵内!你还记得吗?你必须记得!否则不仅破不了阵,我们都会困死在这里!” 崖底凛冽寒风如刀割过面庞,珑玲用尽全力,才赶在他跌入悬崖之前握住他的手。 然而就在双手交叠之时,一股更大的力量紧紧地反攥住了她,却并不借力起身,而是用力地将珑玲顺势向他怀中拖拽,两个人一同朝深渊倒去。 脚底悬空的一刹,冰冷的发丝在狂乱风流中勾住她的面庞,错愕不已的珑玲看到他唇边浮现出一个平静而疯癫的笑容。 “那太好了。” “那就请君,随我一同赴死吧。” 失重的魂灵被飓风裹挟,就在珑玲真的生出一种濒死感时,脚下突然变成了实地。 阿拾的身影不见了,黑暗褪去,头顶苍穹一碧如洗,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离开了商君方升的灵域,因为珑玲眼前的牌匾赫然写着“高山仰止”。 这里是玉皇顶,儒家太初宫,她并没有带着阿拾破除幻象,反而被他拖进更深层。 “献之师兄!师兄什么时候有空跟我切磋指点一下啊?后天可就小考了!” 顺着众人目光,珑玲一眼就瞧见了与一群儒家弟子并肩而行的阿拾。 少年乌发微鬈,身姿挺拔,因个子高的缘故,步伐比旁人略慢一些,面上始终噙着三分散漫笑意,他不怎么开口,只是偶尔搭话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周遭同伴总能立时开了笑脸,他却神态如旧,虽然笑着,却似乎对周遭一切都并不热络,有种随波逐流的冷淡。 不知怎么,幻象中的阿拾看上去竟比平日更像梅池春。 “师妹快看!那个就是梅院的姬师兄,是不是风姿出众,见之难忘?” 站在原地的珑玲被身旁人碰了碰,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等等,跟她说话? 珑玲低头,看到了身上月白色的儒家门服。 修为高点的灵修都知道,破除阵法灵域之类的东西通常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自内而外,只要阵内之人脱离阵法控制,找到阵眼可破,第二种就是自外而内,只要灵气够强,就能反过来掌控此阵,通常只有四境灵修才会这么做。 因为,一旦实力不济,还要强行反控,即便能侥幸成功,也会两败俱伤。 这里的幻象从方才肃杀晦暗的气氛,一下子跳转到了此刻风和日丽的场景,显然不是商君方升给阿拾的审判,是他正在尝试反控师月卿的大阵。 他,一个一境灵修,试图反控四境灵修师月卿! 珑玲抿紧了唇。 身旁女弟子还在拖着腮痴迷打量,却见一道矫健轻巧的身影已经翻过栏杆,速度飞快地朝着广场上那道众人簇拥的身影而去。 他察觉到什么,视线一转,迎接他的是一阵犹带茉莉香的清风……和一记将他整个人揍翻在地的重拳。 侧着脸跌坐的梅池春缓缓抬眸。 逆着光的少女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她胸前呼吸起伏不定,一贯平淡的语调带着薄怒,再一次伸手握住他,道: “起来!回家!” 第19章 “看来你们法家的灵域,也不过如此。” 银冠紫衣的身影跨入殿内,卷来一丝云水烟混着杜衡草的气息。 一撩衣袍,蔺青曜在师月卿对面落座,看着棋盘上被其他棋子困杀的两颗白子。 “这两个怎么了?” 女使神色微妙地看了眼自家小姐,蔺大人还不知道其中之一就是那个珑玲呢。 师月卿答:“商君方升量罪行罚,原本是想利用行罚时激发的戾气,让他们不辨敌友,自相残杀,没想到一个从幻象里挣脱,另一个更不怕死,想要与我争夺商君方升的掌控权……” 蔺青曜剑眉微蹙:“是墨家的哪个统领?汲隐?还是滕绛雪?” 一旁添茶的女使提了口气。 “两个一境灵修,无名小卒而已。”师月卿轻描淡写道。 蔺青曜原本略带凝肃的眉头蓦然松开。 “这也值得你耽误那么长时间?”蔺青曜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从前珑玲刚晋升四境时,对付四境巅峰的梅池春也不过就三日。” 女使垂下的眼眸里有忿忿之色,师月卿却神情自若: “你最近似乎经常提起珑玲姑娘。” 蔺青曜突然收声。 “毕竟是曾经生死与共的下属,若心中实在难舍,也不妨稍稍低头,礼贤下士从来都是一桩美谈。” “向她低头?” 蔺青曜冷声嗤笑,面色阴沉: “我从子午道刚赶回来便彻夜调阅辟兵术内的秘法,替她找到恢复灵气的办法,结果她宁可变成废人,也不肯杀梅池春的妹妹,我还要向她低头?到底谁是主,谁是仆?” 师月卿轻颦黛眉:“可毕竟,珑玲姑娘替你立过大功,听说你们初入巫山的第一战,珑玲姑娘居功至伟。” 蔺青曜微微出神。 浮现在脑海中的,并非那日珑玲拖着囚车里的梅池春风光归来的模样,而是她自己尚未来得及梳洗沿途风霜尘灰,却先将从东君那里讨回的蔺氏秘术,郑重交还给他。 她说—— 少主,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去偷去抢,再也不用躲藏苟生。 迟早有一日,我们会向九州,讨回蔺氏灭族这笔债。 当时的神情,语气,每一个细节,蔺青曜都历历在目。 发誓的是她,违誓的也是她! 就为了那点莫名其妙的良心,她背弃了他,也连带着背弃了蔺氏的血海深仇! 师月卿看着蔺青曜视线落在她身上,下一刻,一股强劲的灵气顺着奇经八脉浸入她仙基。 “有我相助,你会扶摇直上,站得比她更高,更稳。” 师月卿缓缓绽开笑容: “好。” 熏炉吞吐的香雾笼罩棋盘,穿过杀机重重的棋局,商君方升的幻象内,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苍穹,此刻风急天暗,乌云密布,云层后,又有那些儒者的声音回响。 珑玲望着天,心中暗道不好。 不知为何,师月卿对商君方升的掌控力变强了。 阿拾不知天高地厚,放任自己的神思与幻象高度融合,成则破阵,败则彻底沉沦,现在想将他拉出这个幻象已经来不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她必须加固这方幻象,不能让师月卿再将他们拖回刚才的山巅! “回家?” 被揍翻在地的梅池春顺势支起一条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 “这位小师妹,玉皇顶就是我的家,你要我随你去哪儿?” 珑玲还没来得及回答,头顶一声震天骇地的雷鸣响彻云霄,天地在这一道巨雷之下骤然扭曲,珑玲的视野再次清晰时,发现周遭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书案,笔架,悬着“仁义礼智”的四字牌匾。 珑玲的目光越过一个个端坐书案前的背影,一位端方持重的隽秀青年手执书卷,缓声道: “今日不讲炼化本命字诀之术,我们讲太岁污染九州前,最后的王朝之主,周灵王。” “周灵王乃周王室第二十一代君主,也是最后一代君主,他昏庸无道,贪图享乐,置百姓疾苦不顾,实非明主。” “他的长子姬弃,虽然销声匿迹时只有五岁,但已初露聪颖之相,若非太岁降世,九州裂变,他本该是真正民心所向的下一代天子。” 珑玲适应得很快,因为她一侧身,就看到了与她共用一张书案的阿拾。 这个跟梅池春有八成相似的少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便似乎觉得无趣般垂下眼眸,他把玩着掌心一点墨汁,灵气流转间,墨汁凝成笔划凌厉的篆字。 字如心境,和上一个场景见到的阿拾比起来,此刻的他心境已经开始动荡。 珑玲动了动唇,刚要唤他阿拾,想了想,小声道: “师兄?” “怎么?”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 “炼字。”梅池春淡淡解释,“听说老师二十岁就从儒家十六字诀中炼出第一个本命字诀,已是儒家天才,我怎么觉得我这两日就能炼成呢?” 珑玲不习惯听课时在底下偷偷做别的事,一边分身盯着上头的儒者,一边小声同他说话。 “你很敬重你的老师?” 梅池春瞥她一眼: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你新来的吗?整个玉皇顶谁不知道,最不尊师重道的弟子就是在下,儒家门规一千条,我进学第一年就犯了其中九成,老师没把我赶下山,纯粹是看在我天赋卓绝的份上。” 珑玲道:“那不是还剩一成吗?说明你心里还是记挂着老师的教诲的。” “门规禁的都是吃喝嫖赌,我没犯的那一成不是记挂老师的教诲,是记挂我的未来道侣,我样样都要最好的,道侣自然更是,吃喝赌都不打紧,但剩下那个万不能沾,若被未来道侣嫌弃,岂不是因小失大?” 珑玲看着他脸上三分玩笑七分正经的笑意,怔怔有些出神。 幻象里的阿拾真的和平日不太一样。 若非眼前少年出身儒家,是实打实的儒家弟子,她真的会把阿拾与梅池春当做同一个人。 “老师,天下人都说周灵王与太子姬弃都死在洛邑宫变,沉于洛水而亡,为何我们还要寻找他们?即便他们还活着,找到了他们,太岁仍然肆虐九州,要如何恢复周室,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除了珑玲与梅池春,其他人都听得极专注,还能出言发问。 儒者静静望着提问的那人。 “要挽救百姓于水火,自然首先是要令天下再无太岁,花重开,水长流,九州每一片土地都不再有瘴气污染,不再有邪祟降生。” 那人问:“……太子姬弃可以做到?” “只要他愿意牺牲性命,他可以做到。” 他语义晦涩地回答道。 珑玲本想继续追问阿拾与他老师之间的恩怨,听到这句话,忽而联想到了山巅上的那番对话。 一会儿要阿拾死,一会儿要太子姬弃死,这儒家到底是仁者还是杀胚? “他要是不愿意呢?”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突然出声的珑玲,她的声音并不强硬,平静中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 炼化着掌中墨字的梅池春也昂首,看向她小巧而坚毅的下颌。 青年儒者神情寂然,淡声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一个明君该有的觉悟。” 珑玲想了想:“可你方才不是说,周灵王和太子姬弃都死在洛邑宫变了吗? 周王室亡了,洛邑的宫阙也付之一炬成了废墟,没有国土,没有宫阙,没有臣民,这样的君,也叫君吗?” 儒者看着珑玲,底下弟子悉悉索索,交头接耳。 儒者终于开口: “即便不是君,他有这样的能力,难道不该做这件事?” 珑玲道:“我若是天下苍生,我觉得他该,但我要是他,我会想‘去他大爷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凭什么就我一个人死’。” 对面沉默许久,那张凝肃庄严的面庞隐约有一丝笑意,但又仿佛只是错觉。 “若牺牲一个人,就能救全天下的人,你认为这是错误的?你可知道天下苍生的分量?人命的分量?” 窗外苍穹阴云密布,云层后有隐雷酝酿。 珑玲疑心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一扭头,旁边的少年收起掌中墨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凝视她,仿佛正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 珑玲注视着他的双眼。 “我切开过王公贵族的头颅,也刺穿过寻常灵修的心脏,我从前觉得他们的命都一样轻,轻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走,后来我发现,他们的命也很重,哪怕是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无论怎样后悔,人一旦死去,就不可挽回。” “人命就像天平上的铜权,你若不给一个铜权赋予重量,其他与它同样的铜权再多,又怎么会有重量?” 言语掷地有声,少女浓黑眼眸亮如水洗,烫得灼人。 隐雷在云层后翻涌,仿佛在与什么碰撞。 站在珑玲面前的儒者,面上神情突然一寸寸裂开,他抬脚,缓缓朝着珑玲走来,周遭一切景物都在他身后掀起的飓风中撕裂成齑粉。 幻象崩塌,失败了吗? 师月卿已完全从阿拾手中夺回了商君方升的掌控权? 珑玲看着那人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但他仍未停下脚步,逼近到一个退无可退的距离时,珑玲毫不犹豫地聚气拔剑—— 那身影却缓缓蹲了下去,伸手拍了拍她裙摆。 再抬起头,已是一张带着点无奈,又有些幽深晦涩的俊朗面庞。 “我哪儿给你踩脏了?骗子。” 珑玲蓦然浑身一轻。 “……阿拾?” 他轻笑着嗯了一声,又转头朝头顶正在片片碎裂的苍穹望去。 “有人在背后给师月卿灌注灵气,我才差点被她压制住,打不过就找外援,就这还敢说自己是战胜了司狱玲珑的新一任九州第一强者?” 梅池春收回视线,这位前前任九州第一,对着前任九州第一,漫不经心道: “你攻,我护,撕烂这破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第20章 “汲隐大人,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与汲隐并肩作战的一名墨家弟子朝身后看了看。 “我现在是能听见别的声音的样子?” 灵气横扫而过,将这些杀气腾腾攻来的墨家弟子震退,汲隐呼吸急促,身后是完全失去意识的珑玲和阿拾。 还好又有四名弟子破除幻象醒来,否则光他一人根本护不住他们俩。 可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操控大阵的幕后之人不知为何只攻击珑玲姑娘,而珑玲姑娘又潜入了那少年的幻象中,大有一副救不了他就一起死的架势。 汲隐咬牙: “一口气拿了那么多人的令牌说要给我们墨家当临时工,到底是谁在给谁打工?再不出来,别说是钱,连命都……” “墨家一诺千金,你敢少我工钱,我就敢告到你们钜子面前!” 碎裂声和少女清冽嗓音同时炸响,汲隐瞳仁放大,回头一看—— “珑玲姑娘……他怎么了?” 汲隐看向被珑玲搀扶的少年,他身量高,长臂绕过珑玲肩头松松垂下,压在她身上如玉山倾倒,但体格清瘦的珑玲却像一根支柱般稳稳撑住了他。 “阿拾已夺回商君方升的掌控权,待会儿我会让阿拾召来阵眼,你们合力劈开,就能破此大阵。” 汲隐还在打量脸色苍白如纸的梅池春,忽然反应过来。 “此阵名为商君方升?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夺取大阵的掌控权? 这两个一境灵修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其他更多的细节尚未追问,珑玲已看向身旁少年。 指节如竹,二指并诀,梅池春低声念出珑玲所说的咒令: 以刑止刑,一断于法,理官之命,莫敢违逆,阵灵如律令敕,召来。 被大阵控制的墨家弟子全数停下了动作,天地动荡,汲隐等人抬起头来,一方青铜斗器穿过白雾,缓缓自苍穹降下。 众人欣喜道: “这就是阵眼!” 血溅棋盘,蔺青曜看着眼前突然呕出一口血的师月卿,起身扶着她的肩问: “怎么回事?” 师月卿面容苍白,盯着染血棋盘上的那两枚白棋道: “出了点意外,商君方升不受我控制了。” 她知道其中一枚白棋是珑玲,也知道她闯入了另一个人的幻象中。 师月卿本想全力施压将这二人困杀在幻象中,却没料到,这个与她抗争的幻象主人,却不知为何突然神魂力量暴涨,直接冲破了她的压制。 珑玲身旁的人是谁? 谁会助她? 师月卿挡下了替她擦拭血痕的女使,言简意赅对蔺青曜道: “青曜,速速命季衍等人暂时撤离,他们要开始反攻了。” 一线牵的蛊虫在掌心动了动。 墨家青铜城外驻扎的季衍有所感应,他摊开手心仔细辨认楚地来的消息。 在阵外守了大半夜的副官与敕命鬼狱的几个狱官闲聊。 “这位月卿大人可真是算无遗策,墨家这些弟子就跟蚂蚱似的,真就一个个自己就往我们的大阵里跳。” “这一战大胜回去,一整年的功绩都满了吧?” “那肯定的,月川城夺城,杀墨家统领萧离,这一战要是再斩副统领汲隐和这一队墨家弟子,无论青铜城攻不攻得下来,对墨家都是重挫,这功劳算起来,不亚于当年玲珑大人斩杀那位兵家诡将。” “以前玲珑大人只会带着我们去杀那些邪祟,这些脏活累活,干到死也赚不上几个功绩,巫山每年论功行赏,咱们敕命鬼狱别说受赏,邪祟杀得不够数,还得被淘汰出去——杀诸子百家的这些弟子不比杀邪祟轻松?今年功绩轻松到手,不用担心年底被清算踢出去了!” 副官闻言咧嘴笑道: “所以我跟你们说,跟着月卿大人准没错!” 一时赞同声无数,季衍却拧紧眉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因为解读出来的消息,说的似乎是: 先行撤离,寻找时机再行伏击 命令极其简短,毫无前因后果,蛊虫传讯的弊端就是这样,内容越长,消息传递的时间差也越长,所以为了及时将消息传过去,讯息往往残缺不全。 季衍看了半天难以理解。 他们现在正占上风,撤离是什么意思? “——不用解读了,她的意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声音响起的同时,季衍猛然抬头,围守在外的巫山巫者也全数将目光投向无声无息出现在浓雾中的身影。 “不好!” 季衍倏然起身,还没来得及下令,只见数百箭矢穿过澄明月色,如黑雨密密麻麻落下。 伴随黑雨而来的,还有一道迎面劈来的剑光! 季衍迅速错身,剑气却只是从他掌心一掠而过,剑端碾碎他掌中蛊虫的下一刻,它衔着血珠,不过眨眼就贯穿了季衍身后之人的胸膛。 “副……”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时间,季衍周围已有许多被灵弩贯穿的尸首,在箭雨掩护下近身的幕篱少女甩掉剑上血珠,死不瞑目的副官睁大眼倒在她的脚边。 就连其他死里逃生的狱官们也一时失了言语。 幕篱覆面的少女看不清模样,她手中只握着一把连剑柄都没有的剑,但不妨碍她以神鬼般的速度夺人性命。 她道:“师月卿 是叫你们快逃,再不逃,就逃不掉了。” 看着她的背影,季衍莫名想到了一个人。 这样纯粹只为杀人而生,没有半分多余花招的剑技,他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可—— 那个人不是灵气尽失,成了废人吗? 季衍定定看她:“一境灵修?以你的实力说这种话,会不会太狂妄了?” 语罢,他倾身攻来。 身为三境灵修的季衍固然还不能创生自己的灵气,但调取天地六气的能力已入至臻。 晦之气带着吞噬一切的压迫感,剑鞭缠住珑玲手中长剑的一瞬间,珑玲体内六气迅速被他夺取,季衍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松。 果然,这么弱,不可能是她。 她只是身法快,方才又借了墨家灵弩替她开道的势而已。 “你知道你为何卡在三境巅峰无法迈入四境吗?” 珑玲看着缠绕在她剑身上的剑鞭忽然开口。 季衍眸色一凝。 “你心思太重太杂,这样下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喜怒极少形于色的季衍难得露出一个冷笑。 “一个一境灵修还妄言指点我!” 剑鞭拖拽着长剑,将珑玲整个人甩向地面。 季衍没功夫和一个无名小卒较量,这些人里面唯一算得上对手的,唯有一个与他同为三境巅峰的墨家统领汲隐。 季衍冷声道: “她就交给你们,其余人随我……” 意识到什么,季衍蓦然回头,这才发现本该在前面的汲隐不知何时已经绕行到他们后方,正带着墨家弟子前后夹击他们! 墨家弟子一向擅机关而不擅正面迎战。 是谁在背后指挥! 此刻却不容季衍深究,余下的巫者已经不足七成,真要是让汲隐围杀成功,再想翻身就太晚了。 季衍认定指挥的人是汲隐,毫不犹豫俯身冲去,然而行至半途,眼前又飞来那道戴着幕篱的身影。 “怎么又是你!”季衍咬牙切齿,“滚开!我没功夫在这儿陪你游戏!” 底下忽而传来一阵低笑。 季衍余光扫去,这才发现混战之中,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蓝衣少年倚着树干,那人一双狐狸眼弯弯,纵然脸色苍白,笑意里却有种能轻易挑人怒火的轻慢与讥诮。 “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只要我想,莫说这里,这天下都是她的游戏场。” 季衍愣了一下,旋即嗤笑: “黄口小儿,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他收回视线,长臂一震,剑鞭如游龙缠绕而上,轻而易举地就控制住了少女手中那柄杀气腾腾的剑,季衍正欲碎了她那把剑时,突然面色一变。 灵气覆剑,冲开了缠绕剑身的剑鞭。 怎么回事? 一个一境灵修怎可能冲开他的剑鞭? 那样的灵气,简直就像—— 幕篱下的那双眼很亮。 她看着自己剑身上流转的灵气,属于一境灵修的驳杂之气被季衍的剑鞭吸走,但还有一缕气是季衍无法吞噬的,那是属于曾经四境巅峰的珑玲所创生的灵气——太阴寒水。 这一次,比之前迎战墨家钜子时更加纯粹。 即便只是从被封的仙基中强行逼出来的一缕,也和无法创生灵气的三境灵修隔着一道天堑。 季衍心中惊骇,却并不慌乱。 不管她用了什么歪门邪术,一境之力也绝不可能与三境灵修抗衡。 他侧身避开她的剑锋,重调灵气,正欲全力绞杀珑玲时—— 梅池春冷睨着那个方向,道: “尾阵,护。” 这手段,是兵家的人? 季衍意识到的同时,居尾阵的墨家弟子速度极快地向季衍攻去,季衍根本没防备身后,整个人冲翻在地。 还没等他起身,剑气如影而至,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季衍左支右绌,应付得略显狼狈,要是实力不济败了他绝无二话,但这种打法是个人都忍不了。 “卑鄙无耻!是男人就堂堂正正与我一战!” “你们巫山的人也配称堂堂正正?” 梅池春讥讽道: “刚才那个阵法,是你们巫山那个叫师月卿的人布下的吧?阵法是借来的,灵气是不够用的,我听说几个月前师月卿大败司狱玲珑,我很好奇,就她这点给司狱玲珑提鞋都不配的水平,是用什么阴谋诡计赢的?” 幕篱下的珑玲长睫微颤,沉默不语。 一名敕命鬼狱的狱官却在混战中高声道: “月卿大人年纪轻轻便是四境灵修,她的水平你这辈子都望尘莫及!哪儿来的痨病鬼敢诋毁月卿大人……哎呦!” 听到后半句话,珑玲回首一剑,将那人震出人群,在树干上重重砸晕过去。 面色苍白的梅池春笑意不变。 “我听说,司狱玲珑出任何任务都是拼杀在最前面的那个,从没有坐镇后方让手下人替她的功绩拼命的道理,我是不知道她什么水平,但问题是,她敢踏出巫山十二殿,让我瞧瞧她是个什么水平吗?” 少年朗声传彻四野,珑玲心底的某根弦也似乎被他的话拨动。 原来是这样。 当初秀秀问她,想不想重回巅峰回到巫山将师月卿打得落花流水,她毫不犹豫地说不想,秀秀觉得她是嘴硬,珑玲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想。 她那时不肯杀秀秀破除心障,恢复灵气,巫山绝不会让世人知道他们失去了九州第一强者,即便不是师月卿,巫山也会找一个人取代她的一切荣耀和头衔,确保巫山地位不可动摇。 她一直清楚这点。 她只是突然明白,原来不是她宽宏大量不恨师月卿,而是因为,她介意的是其他东西。 她落败那日,敕命鬼狱的那些旧日同僚毫不犹豫地与她撇清关系,仿佛生怕被当做司狱玲珑的旧部,不能得到新任司狱的重用,撇清关系后还得踩上一脚,方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立场。 和师月卿相比,她与他们在巫山敕命鬼狱共事百年,也曾出生入死,尽力相护。 珑玲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哪怕别让她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呢? “跟他废什么话!赶紧突围!是想都死在这里吗!” 季衍忍不住怒喝。 压在他上方的珑玲歪歪头,没什么表情,平静道: “他们我是不知道,但你今天,应该是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忽而一阵风吹过,恰好掀起她垂下的幕篱,让季衍一瞬间看清了那双叫他无比熟悉的眼。 “玲……” “不是玲珑,是珑玲,这么多年在蔺青曜身边共事,你还是记不清我的名字啊。” 她一声轻叹,季衍的瞳仁却因震撼而颤动。 令他震撼的并非珑玲的样貌,而是她在这一刻突然猛增的灵气! 那样汹涌澎湃的速度,根本不是短时间能调动来的天地六气,更像是—— 离圣者只差一步之遥的陆地神仙,属于四境巅峰的司狱玲珑才会有的磅礴力量。 她的禁制,松动了。 “珑玲大人——” 她想起在巫山第一次见季衍时,他微笑着对她说,同在蔺大人手下,还请玲珑姑娘多多关照,日后都是一家人,出任务时若有需要,千万别客气,尽管说。 后来也是季衍,他对蔺青曜道: 玲珑大人既然不愿恢复灵气,就是一颗废棋,还望蔺大人莫要心软,当务之急,是尽快寻找下一任敕命鬼狱司狱,不能让其他殿主找到机会,趁机动摇蔺大人的位置。 这一次,季衍终于叫对了她的名字,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眉心处劈开的缺口溅起温热鲜血,有一滴落入了珑玲眼中,她眨了眨眼,在一片血色的视野中看到蓝衣少年的身影在她身边半蹲。 “玩得开心吗?” 珑玲望着他,任他用绢帕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动了动唇: “还行。” 梅池春点点 头,又拍了拍季衍仅剩的半张脸,笑道: “你的荣幸。” 第21章 敕命鬼狱副官与季衍接连倒下,群巫失去主将,霎时溃不成军。 “……还有谁手头有一线牵!赶快回禀月卿大人问问增援何时到!” 看着势不可挡的墨家弟子,有人盯着手中蛊虫,苍白着脸道: “月卿大人说……朝冀州方向撤离,重新整队,再候时机……没提增援。” 没增援?还要再整队迎战? 群巫面面相觑,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灰败的死气。 “撤!” 月光洒满青铜城外的荒原,群巫之中,有人用陶埙吹出一阵古怪音调,平原聚起浓黑瘴气,是巫者在借助摄魂术驱使邪祟掩护他们撤退。 汲隐抹了一把脸上血水,冷淡没有表情的面容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你之前突然向我拔剑,是以为我要丢下你?” 见巫者撤退,珑玲回过头,白玉茉莉似的面庞有种温吞的可爱,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她刚才手起刀落把人脑袋劈成了两半。 梅池春猜到她会问起这件事,却没想到是现在,而且还是她在幻象中,看到他在玉皇顶的回忆之后。 挪开眼,他淡声道: “你也在幻象中揍了我一拳,算是扯平。” 珑玲其实压根不介意他向她拔剑。 她从会走路时就与剑相伴,什么剑是为了见血而出,什么剑看似剑身朝前,剑尖对准的却是他自己,人会说谎,但剑意不会。 “接着!” 不远处的汲隐向珑玲和梅池春扔来一只瓷瓶。 “却鬼丸,避瘴气用的,大阵已破,你们撤回城内修养吧,赴冀州黑潮疏散百姓的事太危险,你们不是墨家正式弟子,不需要冒这个险。” 珑玲环顾四周,看了看周围这些强打精神的墨家弟子。 其中有人跟着点头附和: “没错,今天你们能破城外这个大阵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话说你们怎么知道是法家的阵法?”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人家见多识广行不行?” “我又不是瞎打听……我是想学几招,以后肯定还会跟那个师月卿对上,得早做准备,免得再被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别闲聊了,”汲隐微微蹙眉,“时间紧迫,清点一下伤员,剩下的人一炷香后跟我出发。” 收回视线,珑玲望着眼前稍稍恢复血色的梅池春。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梅池春掸了掸衣裳微尘,从容道: “只是耗了点心神而已,就像刚才那样,只要不上阵问题不大,战场上,我还没拖过谁的后腿。” 珑玲抿唇笑了下,转头朝汲隐伸出手。 汲隐不解地轻拧眉头,瞧了眼她身旁似笑非笑的少年,迟疑了一下,汲隐还是伸出手去拉她。 珑玲拍了下他手背。 “给钱。” 汲隐:? “双倍酬劳,我随你们去一趟冀州!” 重新集结队伍出发时,天边晨光熹微,前来支援的一支五十人队伍里,赫然有一个矮小但跳得极高的身影。 “珑玲姐!你怎么不告而别啊!太见外了!你没受伤吧?” “秀秀?”珑玲眨眨眼,“你怎么来了?” 秀秀这才将昨夜两人离开后的事,同她简单说了一遍。 到了约定的时间,梅家一家人原本应该启程离开,没想到醒来后发现珑玲留下的纸条,说自己要去破阵,这下全家人炸开了锅。 梅家父子坚持该走,被大伯娘夺了包裹踢回屋去。 姬氏兄妹也喊着要走,大伯娘管不了他们,但秀秀分明见他们没有走出城那条路,而是一路慌慌张张去了内城。 秀秀一脸高深莫测道: “你们猜,他们去做什么了?” 珑玲老老实实答不知道,秀秀正要得意说出答案时,她整个人被一只手从珑玲身边拎开。 “我猜,他们是去告诉钜子有关黑潮的情报。” 梅池春面含微笑,秀秀的表情仿佛见了鬼。 “你怎么知道!” “很难猜?” 梅池春淡声道: “天下只有墨家能够利用灵讯柱石的灵域,判定太岁涌现的大致范围,墨家判断这个是为了救人,巫山是为了在邪祟屠戮百姓后收缴空城的资源,不过,巫山每次都落后墨家半步,就是因为没有灵讯柱石。” “这一次,他们却仿佛未卜先知,提前知道会有太岁涌现,围了青铜城守株待兔,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有能力预判太岁——除了几个月前被巫山所灭的阴阳家,九州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家了。” 他偏头,对上秀秀惊恐神色。 “姬氏兄妹也是阴阳家的弟子,让我猜猜,他们之所以跑去内城,该不会是他们能做出的预判比墨家更精准,甚至,能精确到具体的城池,村落,所以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墨家钜子,让他们自行解决,别带着我们无谓送死吧?” 秀秀不说话,默默绕过他躲到了珑玲右边,伸出半个头盯着他道: “是又怎样!” 太恐怖了! 这个冒牌货,他该不会开了天眼吧! 珑玲若有所思。 阴阳家以占卜咒术闻名于世,没想到连太岁出现的地点都能卜出来。 “……如果,墨家的天音云海能联合阴阳家的天象分野,太岁不就成了雨雪一样可以预知的东西?” 她突然开口,梅池春和前面的汲隐都闻声看向她。 珑玲抬起头,眸光明亮: “这样,灵修也能根据预判提前集合力量,做出应对,避免邪祟四处流窜,汇聚成潮,龙脉范围以外的那些地方的人们,是不是也不用终日活在不知太岁何时降临的阴影下?” 汲隐眉梢微挑。 珑玲收到鼓舞,有些期待地看向梅池春。 “不用谁来献祭,九州万民原本就能自己救自己啊。” “……你太理想了。” 梅池春淡声道: “阴阳家那两人本就抵触墨家,这次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告知墨家的,就算他们愿意相助,又哪来那么多灵修听从调令去镇魔除祟?墨家没那么多人,光是死在建造灵讯柱石上的墨家弟子,恐怕就难以计数了吧?” 汲隐面色沉凝,没有反驳。 他说得没错,其实灵讯柱石最好的放置点,就是在诸子百家所占据的龙脉之上,只要这样放置,就能覆盖整个九州。 但因为诸子百家之间相互攻讦,彼此为敌,墨家只能在边缘地带放置柱石。 即便如此,也仍然会经常被邪祟破坏,或者被人为损毁,墨家还要留出人手随时出动救人,即便倾尽全力也是左支右绌。 珑玲听完也明白了问题所在。 “那就算了。” 珑玲很快释然,偏头见梅池春眸色沉沉看她,她道: “那些大人物都不着急,我着急也没用,说到底,真有一日太岁遍布九州,大家都得死,这样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珑玲姐!”秀秀手握木方,滑动上面的滑块,“师姐说要教我操纵青鸢,你不是也好奇吗,快来看!” “哦哦。” 梅池春看着少女小跑而去的轻快身影。 她居然没发现,太子姬弃与玉皇顶的姬献之,就是同一个人。 这样也好。 反正不管是做梅池春的时候,还是做阿拾的时候,他都没想过为什么九州万民献祭。 夺回尸身,好好活着,从前他是这样想的,如今……他更不会轻易去死。 “——发现邪祟踪迹了!” 秀秀盯着琉璃镜片上显现的画面,对众人道: “东南方十里外,距离邯郸城不过三里,照蓉姐说得没错,涌现太岁的地点就在邯郸城内!” 墨家师姐讶异:“秀秀,你学得挺快啊。” 时间紧迫,汲隐立刻下令,所有人分成两路,一路去邯郸城除祟,另一路以邯郸城为中心,知会周遭百姓撤离。 珑玲一行人毫无疑问在除祟的队伍之 中。 按常理来说,太岁涌现后的三日之内,整座城池都将无一幸存,但灵讯柱石加上阴阳家的天象分野,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已经确定了太岁出现的位置。 太岁瘴气尚未完全扩散,一切都还来得及。 “灵讯柱石呢!抬上来!快埋上!” 珑玲看着眼前焦黑的土地。 大地裂隙中,还有源源不断的黑色瘴气喷涌而出,即便服用了医家研制的却鬼丸,他们最多也只能在这里待上一个时辰。 除了珑玲。 她安静端详着,看他们用青铜柱石堵住那道涌现太岁的瘴气。 “原来灵讯柱石还有这种能力。” 梅池春坐在屋檐上,风声凛冽,他望着那柱石道: “禹收九牧之金,铸九州鼎,这九牧之金,就是埋在九州龙脉上的青铜,墨家曾负责铸造九州鼎,剩下不少余料,又用来铸造灵讯柱石,太岁祸世后,墨家意外发现灵讯柱石与太岁瘴气相互克制。” 珑玲眨眨眼:“既然这样,九州鼎不就能净化太岁?” 梅池春眸色幽深地看着她。 “没错。” “那九州鼎现在在何处,有人知道吗?” “早就跟着周灵王和太子姬弃沉入洛水了,你要是感兴趣,倒是可以去捞捞。” 梅池春仰面躺倒在屋瓦上,看头顶瘴气散去,天高云淡。 “对了,方才没来得及问——那你现在,记忆恢复了吗?” 珑玲认真提出的这个问题让他一时有些失语。 ……她居然还没认出他? 梅池春简直被她气得想笑。 她脸盲吗? 即便“梅池春”和“姬献之”这两个身份在明面上没有丝毫关联,他离开玉皇顶之后便再没使用过儒家术式,但光看脸也该认出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吧。 更何况他都没有避讳,方才协助汲隐排兵布阵,调动人手,俨然是兵家手法。 身份已经昭然欲揭到这种地步,她竟还没认出来? “算是吧。”他似是而非地答。 珑玲露出微微有些遗憾的神色,但还是道: “你藏好一点,别被墨家发现你的身份,否则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梅池春根本不惧墨家。 但他此刻看着一脸肃然的珑玲,心底突然搅动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捏着她的后颈让她凑近点看清楚,看清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他曾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 叶公好龙,天龙闻之而下,叶公见之惊骇,弃而还走。 梅池春觉得她或许就是那个好龙的叶公,喜欢的,说不定只是长得像“梅池春”的这个阿拾,而非“梅池春”本身。 梅池春道:“发现了又如何?” “那就得搬家啊。”珑玲认真思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目下没有那么多钱,走的话还得带上秀秀他们,不过你也可以提前想想,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珑玲从不开玩笑,和三句七句假的梅池春比起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会让人有种奇异的信赖感。 就像只要他说一个地方,不管耗费多久时间,她都会跟他一起去一样。 “……用不着。” 梅池春错开她的眼神,无所谓道: “反正我都叛出师门了,随便透露几个儒家的秘密给墨家,他们自会将我们奉为上宾。” 他看到珑玲露出了“这也可以吗”的表情,认真斟酌了一下,躺在他身侧,悄悄道: “那我也可以透露一点巫山的秘密。” 梅池春转头与她四目相对。 底下就是还在忙活着安置柱石的墨家弟子,而他们躺在同一片屋檐上,呼吸极近。 梅池春凝视着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从前的恩怨情仇都被他抛在脑后,她仿佛是他某种隐秘的共谋,而他完全可以信任她,依靠她。 目光略微下移,落在她因密谋坏事而不自觉紧抿的唇上。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梅池春挪开视线,侧脸没什么表情,喉结却动了动。 不怎么样。 叽里咕噜地,谁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22章 邯郸城的灵讯柱石彻底安置妥当,已是第二日。 “——简直叫人不敢相信,经历了地涌太岁,却还能保住大部分城池,这还是第一次呢。” 珑玲和秀秀早起一同下楼,听到秀秀的感慨声,珑玲透过半掩的窗扉放眼望去。 虽说仍有不少街巷屋舍在邪祟的冲击下化作废墟,但仅仅是一小部分,一夜过去,邯郸城的百姓已组织好人力,喊着号子开始清理废墟,疏通道路。 熬了个大夜的墨家弟子们,也陆陆续续朝城主给他们准备的这处客栈赶回。 路途两旁的百姓见了墨家弟子,又是千恩万谢,又是塞钱塞物,弟子们原本面容疲惫,受此夹道相迎也不免笑容满面。 “二位墨者这么早就醒了?昨日如此辛苦,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客栈的小二见她们下楼,殷勤地迎上来: “不过来得也巧,早点刚出炉,都在楼下,二位姑娘想要什么自取便是,千万别客气,咱们城主说了,这次多亏墨家墨者相助,绝不能让你们缺衣少食。” 秀秀早已习惯墨家在外的待遇,闻言嘴甜地道了几声谢,便拉着珑玲去楼下看吃的了。 “有驴肉火烧呢!还有羊汤!我先给你抢三份,待会儿他们回来后再想吃,就得等下一锅了……” 珑玲看着面前托盘里的热饼热汤,有些出神。 从前巫山巫者所到之处,虽说当地百姓也会奉上衣食,但自愿奉上和被自愿献出的,意义全然不同。 “对了。”秀秀腮帮鼓鼓道,“我昨日听师姐说,因为这次受了灾,邯郸城的城主这几日让城中百姓摆个以物换物的集市,晚些时候你要不要去逛逛?” 邯郸城的集市啊…… 想到一些旧日回忆,珑玲咬了一口肉饼: “以前来过邯郸城,这次就不去了。” “你来过呀?” 秀秀满眼羡慕,小声嘀咕: “真好,我们墨家平日虽然也到处跑,但每次都是匆匆来又匆匆去,根本没空玩,也就这次稍稍有点空闲……珑!玲!姐!你不是说你知道怎么恢复灵气吗?能不能明天就带我打上巫山十二殿,让我见识一下纸醉金迷的好日子啊——” 楼梯处的身影却脚步一顿。 她知道怎么恢复灵气? 被秀秀拽着衣袖晃来晃去的珑玲咬空了好几口,恰在此时,秀秀又再一次被人伸手从珑玲身旁拎走。 这次秀秀不回头都知道是谁了。 “这么多位置,你一定要挤在珑玲姐旁边吗?” 秀秀怒目而视,梅池春气定神闲,并不回答,只慢悠悠道: “小叛徒,前日巫山才差点把你们墨家连锅端了,今日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还羡慕起巫山纸醉金迷?就你这点本事,去了就是那些卖血换粮的寻常百姓,巫山十二殿里的纸醉金迷跟你有半点关系?” 秀秀听到卖血换粮惊得瞪大眼。 珑玲却偏头端详身旁少年:“你对巫山很了解?” 梅池春一边抢走秀秀面前的吃食,一边道: “从前跟巫山巫者多有交手,略知一二。” 说完,他余光瞥了眼珑玲的表情。 ……巫山跟儒家距离山高水远,中间又有太岁瘴气相隔,这些年何时打过交道? 不过他这样说,或许是私底下的打交道吧。 珑玲道:“原来如此。” 她眼底全是信任,没有一点察觉到什么端倪的深思。 梅池春看了她好一会儿。 秀秀正从梅池春面前重新把他抢走的饼扒拉回来,忽而听到他莫名其妙呵笑一声。 “不是要去集市吗?我跟你一起。” 珑玲有些意外。 平日这俩人见面就掐架,怎么突然要陪秀秀去逛集市了? 想到他和秀秀关系不好,又跟那些墨家弟子不熟,珑玲便道: ” 既然这样,那我也去。” 秀秀惊得饼都掉桌上了。 “……我说去你都不陪我,他说去你就立马陪他,珑玲姐你是不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我哥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偏心该有多心疼我……” 珑玲被秀秀拙劣演技糊弄,顿时手忙脚乱地安抚她。 梅池春却一扫方才的冷笑,那双弯起来自有无数风流蕴藉的眼微微扬起,他夹走秀秀面前的最后一块饼,放在了珑玲面前,语带自得道: “放心吧,你哥亲眼看到也不会心疼你的。” 转眼到了傍晚,珑玲和梅池春随墨家弟子在邯郸城巡逻了一下午便交班休息,三人一道朝集市所在的方向而去。 秀秀见识少,看什么都欢喜,可惜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看。 梅池春问:“喜欢这个?” 这是个卖灯烛的摊位,卖的似乎是种点燃就能唱曲子的仙音烛。 小姑娘听他这么说,眼中顿生光彩。 岂料少年食指勾着钱袋,晃晃悠悠笑道: “那就趁现在多看两眼,反正你也没钱买。” 被耍了的秀秀想踩他一脚,被梅池春灵巧避开。 “不过既然日后还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也不是不能买一个给你做见面礼——” 话风峰回路转,秀秀期待地迎上梅池春似笑非笑的模样。 “告诉我你的珑玲姐为什么会灵气尽失,你想买什么都行。” 秀秀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偷听我们说话!” “不好意思,我是灵修,不是聋子——别废话,说还是不说?” 说到后半句时,微微倾身的少年压低嗓音,拖长的语调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虽然秀秀自幼聪慧机灵,但到底也只是个寻常小孩,梅池春拿他在兵家压制那些猛将的气场对付她,秀秀当即牙齿微微打颤,不自觉看向前方驻足出神的珑玲。 “别指望向她求援,我捏碎你脑瓜子可比你喊人快。” 秀秀面上没吭声,心底却早就尖叫起来了。 她就知道这冒牌货不是好东西! 此刻的珑玲却根本没注意身后两人的悄悄话,她看着眼前楼阁,这是邯郸城最大的食肆。 从前卫国尚存时,邯郸城也属卫国,蔺青曜曾同她说,他少时每次经过邯郸,都会来这里吃一碗云吞,对他而言,这就是家乡的味道。 只是后来避隐雁鹜陂多年,到了巫山后又忙于公务,蔺青曜虽然会偶尔提起这里的云吞,却一直没能有机会再来这里。 那年珑玲追捕梅池春至此,梅池春故技重施,又借他人之口请珑玲吃东西。 这一次珑玲顺水推舟地进去了。 只不过,不是为了吃这一碗云吞,而是蔺青曜生辰将近,她趁着住在此地的这一晚,想学会之后回去做给他吃,就当做他的生辰礼物了。 没想到蔺青曜和梅池春都很生气。 蔺青曜气她此行没能抓到梅池春,却将宝贵的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 梅池春气她…… 气她什么来着? 珑玲至今也不太明白。 鬼使神差地,珑玲跨进这家食肆。 昨日刚经过太岁大灾,食肆内并无客人,只有一个小二洒扫,还有一位容色明艳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却不是在算账,而是在吹笙打发时间。 “客人想吃什么?” 见珑玲进来,那老板娘放下手中芦笙,刚扬起一个笑容,看清珑玲面貌之后却忽而凝住。 “是你?” 珑玲没料到这位老板娘还认得她,仿佛看出她的疑惑,老板娘款款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后才道: “当年姑娘跟人在这里打架,差点把我这食肆拆了,就算过去十几年也是记忆犹新——不知姑娘从我这里学的手艺可有帮上忙?” 老板娘指的是珑玲从她家后厨学会的那碗云吞。 珑玲回想起那碗被扫下桌,跌进尘土里的云吞,摇了摇头。 老板娘双手环臂倚在柱旁,见了她这副表情,柳眉微扬,颇为意外道: “是吗?我看当时那位郎君的模样,还以为即便你做得再难吃他都能吃光,怎么会?” 那位郎君? 珑玲眨眨眼,原来老板娘以为她学做云吞是为了做给梅池春吃。 “不过也没关系,一碗云吞也好,别的也好,不管是为谁学的,只要学到手就是自己的东西,咱们家这碗云吞传了百年,多少人不要命也想回来吃这一口,你却能自己做给自己吃,多赚啊。” 老板娘吹了吹指甲,展颜一笑,眼尾虽然有岁月的沧桑,却无损她的颜色。 珑玲也笑道: “可惜我现在已经忘记怎么做了,还请老板再来三碗,让我尝尝从前的味道。” “好嘞。” 老板娘笑着招呼膳夫去准备三碗招牌云吞,珑玲递了钱,又看向柜台上的芦笙。 老板娘心领神会,笑着问: “想听什么曲子?” 珑玲乖巧一笑:“都可以,你从前吹的曲子就很好听。” 郑卫之音闻名九州,虽是民间俗乐,却热烈奔放,珑玲对很多世人喜欢的娱乐都没有兴趣,但当年第一次听到这位老板娘的曲子,她就听得入迷,还把身上值钱的钗环首饰都拿来打赏她了。 岂料那老板娘听了却抬起眼,笑意微妙道: “从前的曲子啊,那个曲子嘛……你跟我说实话,那位郎君当真不喜欢你亲手做的云吞?不应该啊,虽然你们打了一架,但你做的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他可是……”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撩衣袍,阴沉着脸的少年大步跨入食肆内。 坐在桌前的珑玲回头,刚想问他现在饿不饿,却见他一巴掌猛地拍在她面前的桌上。 砰——! 老板娘循声望来,掩唇惊讶。 “珑、玲。” 他几乎要嚼碎这两个字,怒火沸然的眼倒映着珑玲茫然神色。 “你是不是蠢!” 一头雾水的珑玲看向慌张跑来的秀秀,小姑娘一头扎进她怀里,打着哆嗦道: “珑玲姐我真的没有把你的秘密透露给他!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他吓唬我我胡说的!” 秘密? 珑玲还以为秀秀是把她司狱玲珑的身份透露出去了。 虽然她不太想让阿拾知道,不过她都知道阿拾是儒家弟子的身份了,礼尚往来,他知道自己是司狱玲珑也无妨。 不过…… “你怎么骂人?”珑玲不解。 他何止想骂人! 他简直想挖开她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方才秀秀说,珑玲是在救下她之后,回到巫山,败给师月卿,又连夜下山借住在梅家,说自己灵气尽失。 他又不是秀秀那个白痴,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猜到,珑玲灵气被封一定和这个秀秀有关。 是巫山为了验证她的忠心逼迫她去杀秀秀? 还是她自身因为这个秀秀出了什么问题? 无论是哪个原因,她都笨得让他生气! 被这个跟他们毫无关系的小姑娘骗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什么真妹妹假妹妹!是真的又如何? 就算是他的亲妹妹,难道她就甘愿失去灵气,在天下人面前败给一个实力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女人,让所有人嗤笑她的落败? 如果她连这样都愿意。 那当初,凭什么—— “果然是你啊!” 老板娘突然凑近,仔细打量着少年的怒容,笑眼弯弯: “我就说我怎么会看走眼,这么多年过去,你果然还是死乞白赖缠着人家……这位姑娘要点你以前让我吹给她听的凤求凰,一曲十吊钱,给钱吧郎君。” 第23章 气氛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局。 “凤求凰?” 秀秀诧异地盯着眼前少年看了一会 儿,眼珠一转,反应过来: “他跟我珑玲姐哪儿来的以前,老板你认错啦,以前那个是我哥,他只是长得跟我哥比较像的一个路人而已……” 尾音在对上少年冷冽眸光时变调,秀秀立刻又缩进珑玲怀中装死。 珑玲一动不动出神。 那双过分浓黑的瞳仁没有焦距时,像一对雾蒙蒙的黑玉,冰冷又幽深,让人探不清她究竟是喜是怒。 珑玲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些画面。 子夜更深露重,纸窗上透出昏黄灯影,她挽起衣袖满手面粉,擅长使剑的一双手,包起云吞却格外笨拙。 窗外忽而坠下一个倒吊着的身影,珑玲顿了顿,兀自包她的云吞。 “云吞可不是你手底下的脑瓜,这么捏全都捏破了。” 噙着玩味调笑的嗓音响在窗外,错金嵌绿松石的耳坠映着月色,在黑暗中闪烁如寒星。 “别扔啊,破了又不妨碍味道,你替我煮好……” 玄色皂靴将要踩上地面的一刹,少女沾满面粉的手握住了天戮剑。 他果断收回那条腿,倚坐在窗边偏头看她: “那我自己煮?” “一丈之外,你尚能逃掉,但近我身一丈之内,你必死。” 烛光摇曳,一个蓄势待发,一个眸色漾动。 “你扔了都不给我?”他支着腿,手臂搭在膝上,眼中笑意比窗外月光更淡,“珑玲,你对蔺青曜好成这样,却连从指缝里漏一点给我,都不肯吗?” 珑玲那时想,他这人真是奇怪。 身为兵家呼风唤雨的朱雀院院尊,他通身锦绣,嵌金佩玉,别说一碗破掉的云吞,他要金子做的云吞也有大把人奉上,怎么就偏要她这一碗? 从来没有人这么在意她的东西。 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不给?我偏要抢。” 梅池春冷笑着踏进了珑玲周身一丈之内,下一刻便有天戮出鞘的铮鸣声,一剑削掉了膳房的半边屋檐。 两人从子夜打到破晓,将食肆搅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那位老板娘叉腰怒骂“没素质的灵修给我滚下来赔钱”,两人才终于收手。 梅池春一掷千金,连带着替珑玲赔了她那份,珑玲身上值钱的东西昨日就已打赏出去,她不想承他的情,便帮忙收拾残局。 “这次是看在老板的面子上停手,下次,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抱着一筐碎瓦的珑玲目光冷厉,梅池春托着腮搅动碗里破破烂烂的云吞,旁边两个小二给他打扇,他微抬眼帘轻笑: “说不定,你下次就舍不得了。” 珑玲懒得理会他的胡话,不吭声地低头捡瓦。 食肆来宾客往来,狐狸眼的青年朝老板娘瞥去一眼,台上,轻盈高亢的芦笙伴着瑶琴,奏出缠绵婉转的曲调。 ……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 相隔十年的旧曲从记忆深处飘来,与此刻空荡食肆内的曲调交织。 随之如潮水一阵阵拍打在她心头的,还有很多很多,珑玲从前并未在意过的细枝末节。 那些一遍遍奏过的曲调,他眼中桃花春水般温柔的眸光。 珑玲抬起头,看着眼前与他相似,又不尽相似的少年,她张了张唇,仿佛想说什么。 可这茫茫天地,生死相隔。 又有谁能回答她呢? “……你到底几个意思啊?” 桌案前,秀秀这顿云吞吃得仿佛断头饭一样忐忑。 “刚才还对我喊打喊杀,现在又付钱给我们听曲子,你这人到底是敌是友,能不能给个痛快?” 秀秀满心不解地盯着同桌而食的梅池春。 他冷着脸嗤笑:“这话你应该问你的珑玲姐才对。” “你都知道什么了?”珑玲问。 “比如你是巫山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她哥哥是兵家诡将梅池春。” 梅池春用勺子搅动着碗中云吞,慢悠悠道: “什么亡夫都是胡说八道,天下人皆知,十年前司狱玲珑手刃梅池春,你二人势如水火绝无私情——所以,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秀秀默默往珑玲身边挪了挪。 珑玲伸手将她的碗拿过来,摸了摸她的头以作安抚。 “你在关心我?”她问。 梅池春面色冷峻,偏偏台上的老板娘正吹到一首秦曲。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眉头微拧,将十吊钱扔上台。 “换一曲。” 又看向珑玲: “我跟着你,是你允诺我要在青铜城过安稳日子,我自然要问清楚有没有什么隐患。” 秀秀忍不住拍桌:“我承认你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依靠我珑玲姐吧?一点风险都不想担,你算什么男人——还得是我哥贴心对吧对吧?” 后半句秀秀是对着珑玲说的,她还道: “原来你是和我哥一起来的邯郸城啊?还让人吹凤求凰给你听,你们俩果然情深意笃,如胶似漆……” 剩下的话在梅池春的冷眼威慑下咽了回去。 珑玲道:“我不知道。” 她像是说给秀秀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知道那曲子叫凤求凰,也不知道,这原来是首求爱的曲子。” 珑玲的目光落在对面少年的眉宇间,梅池春却移开视线,远处有绿水柳堤,燕雀嘲哳。 “说不定只是逗你玩而已。” “诶?会吗?”珑玲有些意外。 梅池春倏然收回视线,垂在桌上的手指紧了紧。 “那也没关系。” 她望着台上吹笙的女子,缓缓道: “我小时候其实很想学一样乐器,就算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可以弹曲子给自己听,但有人跟我说,这些都是虚耗时光,唯有练剑才是正途,所以到最后也没能学成。” 珑玲眼尾弯弯朝他一笑。 “不管是为什么点曲子送我,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胸腔下的心脏蓦然如擂鼓震动。 时隔数不清的漫长时光,梅池春一时怔愣,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对此刻的自己说,还是在回应当初的他。 重要吗? 这些交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的爱与恨。 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你也不用担心巫山的人会来找我麻烦。” 珑玲认真解释: “我现在对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这一次,他们针对的是墨家,而不是我,就算有一日他们真的发现我在这里——我应该也能勉强应付。” 珑玲回想起自己之前对付季衍时的情形。 虽然她自身什么都没有做,但在某一刻,她的的确确感受到一直压制着她仙基的那道禁制有所松动。 或许正如墨家钜子所说的那样—— 没有能压制住四境巅峰的禁制。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不用杀人,就能突破禁制的办法。 听了她的话,梅池春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想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但见她不肯说,他也没再多言。 留下三碗云吞钱,三人踏出了这间食肆,身后仍飘来芦笙阵阵。 “真好听,这曲子唱的是什么?”珑玲问。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珑玲收回视线,对上他深如潭水的眼神。 “你想学吗?”梅池春问。 “学什么?” “不是说以前想学乐器吗?”梅池春睨她一眼,“君子六艺里,乐是最基础的,在下不才,每年六艺会试,都是玉皇顶的六项第一。” “……我学!” 两日后,邯郸城方圆十里的邪祟扫荡一空,虽然不能保证日后不会有邪祟侵扰,但能保一段时日无虞, 已经让邯郸城的百姓如释重负。 直到他们出了城门,还有数百百姓遥遥相送。 汲隐那张少年老成的面上也难得有几分轻松: “这邯郸城之前一直抗拒诸子百家势力的介入,这次不只提前预防了太岁瘴气的扩散,还在邯郸城埋下了一根灵讯柱石,连带邯郸城周围另外两座小城,日后也纳入了天音云海的保护范围。” 青铜车内,汲隐看着珑玲和梅池春二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首功的确得算你们的,你们对墨家可有所求?” 梅池春捏着下颌:“什么都可以?” “当然不是,”汲隐面无表情,“比如你想再闯一次千机阁就不行。” 梅池春索然无味地别开脸,看窗外的景色去了。 “你呢?”汲隐问珑玲。 “说好的钱记得给就好。” “……别的呢?” “没啦。” 汲隐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珑玲。 之前他以为那个叫阿拾的少年深藏不露,没想到最深藏不露的,其实是这个以一人之力就杀了三境灵修季衍的少女。 帮了墨家两次,却什么都不求。 她到底是什么人? 珑玲也挑帘看向窗外景色,忽而道: “虽然你们这次破了阵,在邯郸城埋下了灵讯柱石,但巫山既然开始对墨家下手,就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下一次的手段只会更精进,更狠辣。” 而且,墨家这次虽然没输,但也没赢。 月川城的城楼立在萧索天色下,珑玲已远远看到悬在城楼上的墨家弟子的尸首。 队伍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我来吧。” 珑玲不知何时已经戴好了平日敛尸用的手衣,挽着衣袖对汲隐道: “我是青铜城的收尸人,我去接他们回家。” 少女纤细清瘦的背影没入人群中,梅池春迟她几步走在后面,看她跃上城墙,背下那些已经开始腐朽的尸首,一具一具,安置在墨家弟子准备好的白布上。 她还是十年如一日的什么都不怕。 清点好所有墨家弟子的尸首时天色已晚,此地离青铜城尚有距离,今夜便在此驻扎。 人群中的气氛虽略有低沉,但大约是习惯了这样的牺牲,所以倒也没有见到有人情绪太过失控,大家只围坐在篝火旁,受了伤的相互上药,或是像汲隐这样,沉默不语地围在一起喝闷酒。 “看见玄组的秀秀了吗?”梅池春随便找了几个弟子问。 梅池春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见到秀秀。 他手里拿着一袋从城内买来的香露,尸首腐朽恶臭,不好清洗,本来想着给她,结果不只珑玲不见人影,秀秀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腰间的玄龟令有了动静。 不是玲珑是珑玲:我在往北走的这条溪边,准备洗个澡,你有什么事吗? 阿拾:有沐浴的东西给你,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不是玲珑是珑玲:你过来吧。 梅池春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一会儿。 她既然这么说,应该无妨。 拎着东西,梅池春很快就找到了她说的那条溪,只不过溪边不见人影,倒是月光潋滟的水中央,正有一个乌发如绸缎的身影。 “阿拾!这里!” 水声响动,那身影蓦然转过来,唤了他一声。 梅池春浑身僵硬。 好在她离得远,脖颈一下都沉在水里,他又及时止步,所以并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东西我就放……” 还没来得及放下东西,梅池春便听到令他胆战心惊的水声越来越响。 飘在水中的少女推开水波,如月下鲛人翩然靠近,脚踩到水边石子时,她从水中起身。 “为什么放那么远,你等等。” 在她起身前就已经猛然转过去的梅池春哪里还敢等。 可走了两步,发现珑玲竟真的就这样上岸取东西,又突然意识到什么。 “——谁教你沐浴时可以就这么见人的?” 第24章 月光映在被溪水润湿的肌肤上,折射出白瓷般的光泽。 珑玲濡湿的手指刚触碰到地上的袋子,听他这样说,抬起头,湿漉漉的乌发垂落身前,她有些不解地望着背对着她的身影。 “为什么不可以?” 她认真求解,倒让梅池春一时哑然。 他眉头紧拧: “什么为什么?‘先知蔽前,后知蔽后’,人开智而明耻……” “你说话好像老头子啊。” 珑玲取了香露,又回身沉入水中濯洗乌发。 梅池春愣了一下,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失笑。 他从前在玉皇顶时最厌那些老头子满口之乎者也,但凡开始说教,他总忍不住诡辩挑刺几句,偏偏这些经书他又过目不忘,学得最好,气得老师们对他又爱又恨。 没想到轮到他自己教别人的时候,脱口而出的,竟也是这些古板无趣的言辞。 “别管像不像老头子,总之以后你沐浴时要是有其他男子看,看一眼戳一只眼,明白吗?” 双手环臂的少年倒退几步,在岸边站定,目光却放远,似乎在警戒四周。 “不明白。” 小半张脸没入水中,少女的瞳仁在夜色中浓黑如墨。 “我从前在敕命鬼狱行刑也见过不少男子的身体,抽也抽过,砍也砍过,就连行宫刑也是我亲手来,人活着是块有温度的肉,死了是冷冰冰会腐烂的肉,都是皮囊而已,有什么看不得的呢?” “……” 他现在明白以前他抬杠的时候,老师是什么心情了。 “巫山就是这么教你的?”他冷笑。 “不是啊,是蔺家。” 珑玲将洗好的长发挽起。 “你有听说过万兵之母蔺苍玉这个名字吗?我是被她教养长大的,小时候,她从一堆人里挑中了我,她说,我是最有天赋的那个,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心无旁骛,修行才能一日千里。” 茉莉气息的香露沾染着她的温度,被溪面上的晚风一吹,盈满少年鼻息。 梅池春垂下眼帘。 虽然世人都知道司狱玲珑出身蔺氏,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亲口讲述她的过去。 “那她也是如此要求蔺青曜的?” 溪中的水声停了下来,梅池春仍继续道: “应该没有吧,否则蔺青曜当什么巫山十二殿的殿主,他该找个没人的山洞专心修行才是正事,你和那个蔺青曜不是自幼一同长大?他沐浴时可曾允许其他人在场?他会把自己的身躯当成一块肉供人观瞻吗?” 珑玲想了想,答:“他跟我不一样。” 四周安静片刻,草丛中隐隐有蛐蛐鸣叫。 “其实你说得也你没错,皮囊而已,大家都不过一块肉罢了,既然这样,还分什么男女彼此。” 原本一直背过身的少年转过头来,他半蹲在溪边,垂手拨弄着水流,似笑非笑道: “我也不必等你洗完之后再来沐浴,现在就解衣跟你共浴不就行了?回青铜城后我又何必睡什么正堂,跟你睡同一张榻是不是也没关系?” 珑玲敏锐地从他含笑的语气里觉察到一点怒火。 他似乎又生气了,但珑玲仍旧不知他为何生气。 “可以啊。” 珑玲试探道: “如果我说可以,你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拨弄水流的手指顿住,梅池春盯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那个倒影长眉压低,唇线紧抿,眼底怒火几乎要燃烧起来。 却不是针对珑玲。 “你想得美。”他站起身,转头冲身后的少女摆摆手,“没有三书六礼就想白看我身子,太便宜你了。” 珑玲:? 回到月川城外的驻扎点,梅池春收到了从玉皇顶传来的讯息。 文以载道:钱已让人送至青铜城,省着点花,你那边和司狱玲珑的情况如何? 梅池春躺在树根下,想 也不想地划字。 阿拾:顺利。 文以载道:那就好,兵家那边的驻点送回情报,之前在洛邑埋伏墨家弟子的那一队兵家弟子有几个侥幸逃回,他们见过你出手,很难说有没有认出来,你跟兵家结怨那么深,自己多加防范。 梅池春看着最后那行字有些出神。 恰在此时,旁边的几个墨家弟子围着火堆,正好聊起了兵家。 “……要不是这次兵家与巫山联手,萧统领也不会在洛邑重伤,要是没重伤,怎么会在小小一个月川城牺牲?巫山的这个新司狱真是出手狠厉,相比起来,以前的司狱玲珑简直被衬托成心慈手软的仙人了。” “谁说不是,要论杀人,谁杀得过司狱玲珑……不过自从当年司狱玲珑手刃兵家诡将梅池春后,巫山重创兵家,两家势如水火,怎么会突然联手?” 众人满心不解。 忽而有一阵茉莉香靠近,梅池春抬了抬眼。 “因为司狱玲珑和梅池春都不在了啊。” 珑玲凑到火堆旁烤头发,听到他们的对话,顺口解释: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势头正盛的是兵家,巫山忌惮兵家冒头,所以两家势如水火,现在的兵家,自从梅池春和上任圣者尉迟武死后,就日渐衰退,反倒是墨家在百姓中声望渐高,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当然会联手。” 火光映着少女莹白面庞,半干的长发柔柔垂下,让平日有些不好接近的珑玲看上去柔和许多。 对面的墨家弟子连连看了她好几眼。 “珑玲姑娘,平时见你不怎么说话,没想到懂得这么多,真厉害。” 梅池春朝他淡淡投去一眼。 那人并未察觉,还道: “不过也对,我以前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兵家圣者尉迟武不是死于伤病,而是被野心勃勃,欲谋权篡位的梅池春所杀,现任兵家之主正是尉迟武的大儿子,巫山的司狱玲珑替他手刃杀父仇人,也不是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诶,不过梅池春死了也是好事,他要是活着,恐怕墨家早就遭殃了!就当年梅池春那个势头,除了九主脉以外的龙脉几乎尽归兵家,要不是司狱玲珑及时阻止,他怕是真要剑指九州,吞并百家!” 珑玲凝视着眼前噼啪作响的火堆。 她身后的少年靠着树干,搭着腿,手里的玄龟令抛抛接接,并未言语。 “不是。” 珑玲忽而开口,几个墨家弟子困惑地向她看去。 “不是什么?” “梅池春不是野心勃勃,谋权篡位的人。” 那名墨家弟子怜惜道: “珑玲姑娘,你心善所以才看旁人也心善,虽说梅池春是尉迟武一手提拔,几乎认作义子,但权势面前,亲父子尚且反目成仇,何况半路义子?” “这位小兄弟说得没错,”梅池春含笑附和着点头,“都做了兵家弟子,装什么纯良?司狱玲珑镇魔除祟,手底下焉有错杀的亡魂?” 珑玲蓦然紧盯着他,浓黑瞳仁映着忽明忽灭的火光,锐气逼人,也丽得惊人。 谁允许他这样说他! 梅池春其实并不在意这些非议,他生前权势最盛时,耳边都不乏这样的风言风语,更何况死后这么多年。 他忍着笑意,故作不知地挑眉问: “我说错了?” 珑玲一语不发地起身,去女弟子那边躺下了。 “吵架啦?” 有女弟子瞧着他们那边的动静,见珑玲怒气冲冲而来,忍不住凑近八卦。 “珑玲,你同那个阿拾到底什么关系啊?” “就是就是,那日在城门处,你们俩明明还打打杀杀,怎么转眼又和好如初了?” 女弟子这边无人饮酒,临时搭的床铺干干净净,闻不到一丝汗臭,珑玲被一群年轻女孩距离极近的围着,一时有些无措。 “……没什么关系……” “真的?” 大家显然不信,秀秀都说那少年死缠烂打,非得住他们家呢。 “要是没什么关系……那不如让给我师妹?我师妹可是偷偷夸了好几次,说那个阿拾长得好看呢!” 珑玲立刻翻过身来,严肃拒绝: “不行,不会让给你的。” 几个女孩子见她如此正经好逗,忍不住哄笑起来,笑得珑玲气焰渐低,面颊微热,只好回过身躺下装睡。 不过说睡,珑玲却也睡不着。 当年巫山命她擒获梅池春,并不是无事生非。 那时的梅池春与尉迟武目标一致,似乎都想以最快的速度,将分裂九州的诸子百家,重新整合起来。 其实,诸子百家谁不想九州归一? 大家都知道,诸子百家联手,才有对抗太岁的希望,只是每一家都希望,由自己来做到这件事,兵家也不例外。 而兵家,唯一的手段就是征战。 手段虽然粗暴,却十分有效,梅池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兵家周围一盘散沙的城池纳入兵家的版图,又强行攻下几处小龙脉,迫使他们打开城门,收容那些得不到庇护的百姓,重新整合资源。 有人得利,就有人利益受损。 梅池春此举让兵家实力与日俱增,自然也让那些死伤无数的诸子百家惴惴不安。 他梅池春或许讲点道理,但兵家那些只懂杀戮的兵痞子可不会。 谁也不敢保证,兵家执掌九州后,会不会大开杀戒,屠戮诸子百家,只奉兵家为尊。 珑玲就是在此时横空出世,将一路高歌猛进的兵家,拦于剑下。 时隔多年,珑玲仍然不明白梅池春到底为何有那样的执念,一定要一统九州。 他看上去明明并没有什么野心。 有的时候…… 她甚至觉得,他其实很厌倦这些杀戮是非。 待这些女弟子们睡下,周围安静得只听得见虫鸣,珑玲闭上眼,大约是因为今日那几个墨家弟子的话,半梦半醒间,珑玲竟做起了她很多年没有做过的噩梦。 …… “司狱大人。” 有滚烫的东西落在了珑玲的眼睫上,她睁开眼,看到垂枝的茉莉,澄明的溪水,还有青年鲜血淋漓的面容。 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头顶一轮红月烧灼成炼狱图景, 而她身陷这处狭小废墟,于浓烈的铁腥味中,和他拥成了一个极亲密的姿态。 瞳光黯淡前的最后一刻,那双血红的眼仍紧紧盯着她。 “看着我,至少在取我性命的时候,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 …… 拼命从梦魇中挣脱的珑玲豁然起身。 “……珑玲姐,你怎么了?” 睡在她身旁的秀秀揉了揉眼,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你做噩梦了吗?” “阿拾呢。” 珑玲觉得心莫名跳得很快,浑身血液都在上涌,四下都是尚在沉睡中的墨家弟子,天色还未明朗,珑玲披衣起身转了一圈。 “他人去哪儿了?” 秀秀跟在珑玲身后,随口道: “兴许解手去了吧,珑玲姐,你做什么梦吓成这样,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珑玲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只是梦而已。 阿拾并不是他,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人不会再死一次,她又在害怕什么呢? “你说得对,我们先回去……” 就在珑玲将要转身的一刹,铺满落叶的林中,某一块地面仿佛呼吸般起伏了一下。 珑玲的视线倏然死死盯住那处,立刻对还没睡醒的秀秀大喊: “去通知值夜的弟子,有人偷袭,速速警戒!” 秀秀瞬间清醒,立刻应声转头往回跑。 还没跑两步,就见两名身着墨家门服的师姐赶来。 “出什么事了!” “珑玲姐说有埋伏!” 方才起伏的地方知道自身暴露,瞬间如一个移动的小丘般灵活游走疾驰,珑玲早已料到,毫不犹豫地紧追其后。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此人伏于地下而行,正是兵家的走地之术。 擅长走地之术的兵家命将,常常被派遣执行伏击敌方主帅,或是窃听情报的任务,但珑玲来时分明看到汲隐好端端地躺在树下睡觉,兵家真想伏击墨家弟子,为何不对汲隐下手! 只有一种可能。 “……快跑快跑,真是活见鬼了!” 以最快速度窜出郊外这片密林的两名走地将,不得不破土而出,一路朝着大部队的方向狂奔。 “大将军让我们抓的这个人,长得像梅院尊也就罢了,怎么……怎么还有个长得像 司狱玲珑的人!” “管她是谁都别回头!赶快带着他回去向大将军复命要紧!” 两人速度快得近乎一阵风,所经之地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正是被他们用锁链死死捆住的梅池春生拖出来的! 手脚被缚的梅池春被一路狂奔拖拽,周身全都是深可见骨的擦伤,几次试图站定,换来的只是更重的跌伤。 半个时辰前,这两个埋伏许久的兵家弟子趁他早起去岸边接水,设了个不大不小的金锁阵擒住了他。 之后他们先压他在水中闭气,耗尽他体力,又拖着他潜入地下,令他几近窒息后才又拖他出来喘几口气。 这是兵家对待俘虏的手法,为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让俘虏失去反抗能力。 梅池春几乎立刻猜到了派他们来的人是谁。 在这样的重防之下,纵使他再巧舌如簧,也没法施展计谋,但让梅池春诧异的是,珑玲居然第一时间发现不对,追了上来。 黄沙飞扬,天地颠簸。 梅池春勉力睁开眼,风沙中,那道单薄清瘦的影子孤身伫立在荒原上,像一根倔强的风中劲竹。 “快到了!前面就是兵家驻点!” “终于快到了!只要进去就安全了,她敢再闯,必死无疑!” 两名走地将忍不住欢呼。 身后,那个鬼魅般如影随形的少女冷声开口: “胆敢带着他在我面前消失,我会让你们整个驻点的人,一起给他陪葬。” 两人牙齿打颤地噫了一声。 视线模糊的梅池春望着疾风中的影子。 她不能再追来了。 这里已经离开了墨家力所能及的范围,兵家派了多少人来抓他谁也不知道,她孤身一人,真的进了驻点与赴死无异。 皮开肉绽的手指动了动。 他其实不只一次地冒出过要杀了她,或是与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想来想去,没想到最后自己居然为了她,而动用从前发誓不再动用的术式。 空无一物的荒原上浮现出水波般的涟漪,两名兵家命将跃身其中,珑玲瞳孔骤然紧缩。 想也不想,珑玲紧跟其后。 “阿拾!” 涟漪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少年嶙峋指骨指向珑玲眉心。 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一字断人生死,是谓—— 天子令 “退。” 一股巨大的冲力在半空中结成墙盾,将横冲直撞的珑玲蓦然冲开! 与此同时。 驻点入口,关闭了。 第25章 “珑玲姑娘——!” 天色欲曙,弥漫着淡淡瘴气的荒原归于平静。 秀秀和几名守夜的墨家弟子匆匆赶来时,正撞见一只流窜的尸鬼扑向落单的少女,众人来不及出手,刚远远高呼一声,就听到尸鬼传来凄厉惨叫。 寒光一现,尸鬼双臂滚落在地。 少女手执一把布满缺口的钝剑,本可直接斩杀,她却用纤细修长的五指攥住那尸鬼的头颅。 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有淡青色血管起伏,稍一用力,森然白骨如核桃壳碎裂,血肉与白浆怦然炸开,远远望去,宛如血雨。 “珑、珑玲姐——” 秀秀回过神来,冲上前道: “出什么事了?方才那几个人是谁?” 珑玲气息紊乱,胸腔里的心脏因愤怒而剧烈跳动,久久未能平息。 跟上来的墨家弟子在涟漪消失的位置探查了一番,回首道: “‘临机应变,隐显莫测’,应该是兵家四势中的兵阴阳家,据说兵家四灵院中的玄武院院尊霍启,最擅兵阴阳术,兵家出战,常做策应游兵,或许这次出手的人就是他——珑玲姑娘,他们掳走了谁?” 好一会儿,珑玲才嗓音滞涩地开口: “是阿拾。” 秀秀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那个人狡猾得跟狐狸一样,怎么会被抓? 而且兵家的院尊抓他干什么? 墨家弟子闻言也有些惊诧,那个叫阿拾的少年的确数次展现出兵家的能力,不过却只是个寻常的一境灵修,兵家为何要大费周折来捉他?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汲隐也率一队墨家弟子赶到,问清情况后,他对珑玲郑重道: “既是在我墨家管辖范围内出的事,我墨家必会负责到底,兵阴阳术首尾相连,阿拾虽在此地被带走,但入口恐怕并不在这里,待我回禀钜子后,我们再商议怎么救人……如何?” 汲隐扫了一眼地上难看的尸首,再看向眼前浑身浴血的少女。 往日那种随遇而安的平和从她周身一扫而空,单薄如纸片的身躯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那种血与火淬炼出的杀意竟让人光是靠近,就不自觉心生胆寒。 她这般年纪,何来如此浓烈纯粹的杀意? “好。” 她应了一声,汲隐默默松了口气。 沐浴在晨光中的青铜城渐渐苏醒,城中百姓在那夜围城的短暂混乱后,很快恢复了往日常态。 梅宅内,梅家人与姬家兄妹等了一上午,终于等回了珑玲和秀秀。 两人跨过门槛,还未站定,大伯娘的手已经揪住秀秀的耳朵骂了起来,原来秀秀怕大伯娘他们执意要走,没敢告诉他们,也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骂过秀秀,照平日就该数落珑玲了,然而当大伯娘看到那一语不发、提剑而来的血衣少女时,莫说是她,就连梅家父子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梅大伯昨日就收到秀秀的消息,说珑玲一己之力斩杀了巫山围城的头目,此刻自然惊骇: “姑娘有话好说!之前是我们多多多有得罪不知大侠的厉害……” “是啊是啊我们知道错了你也不至于大开杀……” “换剑。” 在梅家父子惊骇目光中,珑玲眸色沉沉道: “这把钝了,还有没有别的剑。” 梅大伯定睛一看,那把在铸剑室用了十几年都没损伤分毫的剑,不过被她带出去短短几日,剑刃尽卷,还有无数砍出来的缺口。 至于是砍什么砍出来的,梅大伯不敢细想。 “……有有有!我去给你找!” 待梅家父子慌张走远时,姬照蓉才上前,她细眉紧蹙,想要伸手,却在看见珑玲这一身血衣时略有些嫌弃地收回手。 “路上秀秀跟我说,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被兵家抓走了?兵家那些人抓他做什么?” 珑玲没说话,只朝后屋走去,她得换身衣服。 姬照蓉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一时气急,追在她身后道: “喂,你这什么态度!要不是我和哥哥用阴阳家的分野之术断出了太岁地涌的具体位置,就凭你们怎么可能赶得上止住太岁的势头?” “当然,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只是想找个由头进墨家而已,我才发现,原来做墨家弟子只要够穷,不仅不用上缴钱财,还会白送内城的屋舍,我们在内城住的地方可比你这儿好……” 珑玲低头正欲解开衣带,突然想起了昨夜在溪边与少年的对话。 半垂的眼睫微颤。 “我要换衣服,你能出去吗?记得把门带上。” 姬照蓉:“……哼!” 秀秀不解地看着摔门而去的卫国公主。 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等到珑玲推门而出,秀秀上前道: “大伯娘给我们留了饭,叫你休息好了就去吃饭。” “不吃了。” 秀秀这辈子没想到能从珑玲嘴里听到这句话。 珑玲咬着细带将袖口束紧,她一身玄衣,正是当日初来青铜城时的装扮。 这样浓重的颜色,衬得她面庞素白,身形轻薄如柳叶,昳丽眉目仿佛覆着一层空山新雨,有种寒剑出鞘的清丽锋芒。 秀秀被她这般模样惊艳了一下,又回过神: “你要去哪儿?” “去救人。” “你自己一个人!?汲统领已经回去回禀钜子了,你等等他们啊。” 珑玲抿紧唇,缓缓道: “阿拾应该是因为长得像你哥哥,所以才会被兵家盯上,兵家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他们发现阿拾不是你哥会死,如果认定他们是同一个人更会死,必须争分夺秒,我等不了。” 而且,墨家又凭什么要为他们大举出动,公然向兵家宣战? 墨家此刻本就受巫山和兵家的夹击,此时贸然出手,绝不是良策,她如果真的坐在这里等,或许只能等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结果。 “——可你现在也不是全盛状态,你孤身一人怎么救他啊!” 秀秀展开双臂,努力挥舞,试图拦住她。 “珑玲姐!你忘了你是为什么留在这里的吗?你说你喜欢这里的生活,不想搅进九州诸子百家的争端中,为旁人拼命,可你现在却要为一个认识不过十几日的男人出生入死,你这不是又重蹈覆辙吗!” 珑玲脚步蓦然凝滞。 靠在墙根后的姬照蓉默然听着。 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秀秀气喘吁吁,见她停下脚步,还以为自己说动了她。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为什么而活?” 秀秀毫不犹豫:“当然是为自己!” “是吗?如果我当真只为自己,秀秀,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吗?” 一脸笃定无疑的秀秀闻言露出了怔松神色,似乎不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 珑玲平静地看着她: “秀秀,我和你不一样,我活了一百多年,看似花团锦簇,其实混沌空洞,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顺水推舟地活到今日,才刚开始考虑自己到底是谁,到底想要以何种方式活着。” 小姑娘怔然望着,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直到遇见你,离开巫山,走到这里,才算是我第一次替自己做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重蹈覆撤,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去救他,才是真正的重蹈覆撤。” 院子里一片静寂,那双幽黑眼瞳里没有眼泪,却荡开层层叠叠的波澜。 “看着阿拾去死,就好像看到你哥在我面前又死了一次,你明白吗?” 张开的双臂僵滞在半空中。 秀秀其实从来没有为自己骗她而后悔过,但此时此刻,看到她那样的眼神,秀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种强烈的愧疚感铺天盖地而来,秀秀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滋味。 她张了张嘴:“其实,我不是……” “真服了你们。” 墙根下,容色明艳的公主缓缓走出,双手环臂睨着二人。 “说那么多没用的,好像你们知道那个阿拾被带去哪里了一样,都不知道人在何处,难道要单枪匹马杀进兵家找人?” 珑玲回过头,长睫扇动。 “你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 “正如阴阳家脱胎于道家,兵阴阳术与阴阳家本就同出一脉,算你们命好,如今阴阳家覆灭,天底下有这个本事的人没几个。” 姬照蓉倨傲地抬起下颌,对珑玲道: “要我帮你,也不是不行——说几句‘公主殿下我错了’来听听吧。” - 望仙殿外云雾浩渺,放眼望去,太岁瘴气与邪祟踪迹都被隔绝在山脉外,这里是山明水秀的桃源,巫山十二殿的领地。 “虽说东君对你在月川城的功绩还算满意,但洛邑和围城两战皆败,这跟你当初的计划可相去甚远。” 出望仙殿,蔺青曜看向身旁裙裾逶迤的师月卿。 师月卿垂首道: “月卿无能,让蔺大人失望了。” 蔺青曜心道的确让人有些失望。 举荐师月卿的,是曾为卫国令尹、如今执掌法家的理君,说师月卿是他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蔺苍玉生前为他选择的未婚妻。 正逢珑玲突然撂挑子,蔺青曜原本对她寄予厚望,以为她能接替珑玲的位置。 没想到她入巫山的首战,仅仅只是剿灭墨家非攻队的一支小队,外加一座小城池。 为此,还折损了季衍。 ……会和她有关吗? 蔺青曜回想起当日探子传回的消息,说他在青铜城内看到了珑玲的身影。 她触动禁制,灵气被封,除非她杀掉那个自称梅池春妹妹的小姑娘,否则绝不可能恢复昔日陆地神仙的境界。 如果围城大阵被破和珑玲有关,只能是她愿意动手杀了那个小姑娘。 既然这样,她应该已经改变主意,愿意回到巫山,又怎么会站在墨家那边,妨碍巫山行事? 想不通。 从小就脑子有病,现在简直变本加厉。 “蔺大人,”她身旁女使忽而开口,“不知蔺大人今日是否有空闲?婚期将近,月卿大人独自筹办已久,不知蔺大人何日得空前来过目?” 蔺青曜神情微变。 师月卿柔声道:“月卿未能达成目标,已是失职,这等小事,不该再让蔺大人操心。” 自师月卿入巫山以来,两人所谈几乎都是正事,很少谈及男女之情。 此刻提起婚事,蔺青曜才蓦然记起,师月卿似乎并非是自己的下属,而是自己的未婚妻,并且,即将成为与他共享荣辱的妻子。 蔺青曜审视着她柔顺面容,师月卿与他自幼想象的妻子没有分毫出入,就连与他说话时温顺低垂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 他会想起那个在他跌入泥沼时,总是悍然挡在他身前,永远笔直不屈的背影。 “……今晚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来神女殿见我,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女使一听神女殿,略有些恼怒地飞快看他一眼。 师月卿温声答:“是,蔺大人这趟是要去墨家吗?” “不是,”走在前头的蔺青曜道,“我要去一趟兵家。” 师月卿面上笑意忽凝。 “我们与兵家项隼的合作已经结束,他在洛邑战败,其他随从也早已四散,对兵家而言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不是因为他。” 蔺青曜似乎不欲多言,只道: “一些私事而已,你安心留在巫山,别的不关你事。” 顿了顿,他忽而觉得这样命令口吻,不该是对未来妻子的语气,蔺青曜绞尽脑汁,终于从记忆里某个角落挖出一点温情。 “这趟途径邯郸城,有家食肆的云吞还不错,我记得你也是卫国人,如果不赶时间,带回来给你尝尝。” 第26章 “……这就是你们抓回来的人?我瞧着也不怎么像嘛……” “像是像的,第一眼看到我们都吓了一跳,现在看着不像……那是因为梅池春哪有这么落魄的时候,看着当然不像了。”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梅池春在剧痛中醒来。 刺穿腕骨的锁链有三指粗细,他稍稍一动,立刻有剧痛如雷电贯穿周身,梅池春下意识想要从蜷缩中直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囚在一个完全不能舒展开的笼子内。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笑。 从前被抓进敕命鬼狱,尚且没遭过这样的罪,兵家也算得上是他的老东家,没想到下手竟比巫山还狠。 一瓢冻水当头泼下,头皮传来的拉扯刺痛迫使他昂首,迎上笼外无数道视线的打量。 少年脸上血污和尘土被洗净,露出山石嶙峋般的深邃五官。 纵然乌发濡湿,脸色因失血而苍白,那双眼尾略扬的狐狸眼里,仍有一种万事都在掌控之中的笃然从容。 定睛看清后,不少人惊骇后退。 “不知诸位将军将我抓来,是我错认成什么人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少年分明在示弱,却不知为何,落在玄武院院尊霍启 耳中,更像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挑衅。 “错认?” 霍启起身近前,围着铁笼转了一周。 “我看未必吧?当年司狱玲珑于洛邑红夜一战,手刃梅池春,本要带着尸首回巫山,却在途中遭遇墨家拦截,外头那些蠢东西不知道原因,可瞒不了老子。” 连腮胡子的男人俯身,望进梅池春寸寸凝冻的眼底。 “蔺青曜是不是也跟墨家合作,把他那个辟兵术教给墨家了!他们盗走梅池春的尸首,就是想把他炼成辟兵人,和我们兵家命将相抗,对不对!老子就知道巫山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想骗老子,老子撅他祖宗十八代!”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 在霍启洋洋自得的朗声大笑中,梅池春隐晦地露出一个看白痴般的眼神。 他方才竟真的有一瞬间以为霍启知道些什么。 差点忘了,兵家这些人脑子全用在了行军打仗上,除此之外,简直蠢得挂相。 但梅池春并不会因此而放松警惕。 有时候蠢人比聪明人更需要严阵以待,常言道,不怕聪明人勾心斗角,只怕蠢人灵机一动,说的就是霍启这种人。 “辟兵术?辟兵人?那是什么,闻所未闻。” 霍启笑声骤止,他盯着少年那张脸,仿佛又回忆起当年梅池春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就将四灵院其他院尊压制百年的岁月。 “你当然不会知道,辟兵术是万兵之母蔺苍玉所创的独门秘术,兵家只能利用古战场的地势铸域凝煞,召来阴兵,但辟兵术却能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鬼神不逢,枪刃不当,人敌万邪,兵辟太岁,经辟兵术炼化过的人,无惧太岁瘴气,修行一日千里,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把兵器。” 瞳仁微微紧缩。 辟兵术,蔺氏。 梅池春面上如常,心底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蔓延开来。 “这么厉害?难怪都说蔺苍玉是万兵之母呢!”底下小兵搓搓手,“不过,既然这个辟兵人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被我们这么轻易抓到?” 霍启冷笑: “还能为什么?自作聪明,想顺水推舟潜进来,再和墨家或是蔺青曜里应外合罢了!真当我们兵家都是傻子吗!”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小兵再次齐声附和。 梅池春只觉可笑,倚着笼子看着这出闹剧。 “那,接下来,将军如何打算?” 玄武院所在的这处驻点名为死生冢,古称函谷,地势深险如函,易守难攻。 巫山或是墨家真想攻下来,没那么容易,他只需多调几个营加强戒备即可。 至于这个疑似死而复生的梅池春的少年嘛—— “死生冢正在练兵,把他扔进谷底,死了算他倒霉,没死就是梅池春无疑,等我来亲手杀之!” - 正值午后,守卫死生冢的兵家命将酒足饭饱,被这午后晴日一照,照出三分饭困。 一人打了个哈欠,引出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困倦。 谁也没注意到,一只青鸢混在群飞的乌鸦里,在险峻的峰峦上来回盘旋。 “珑玲姐,我待会儿就把死生冢外面的地图录刻至你的玄龟令上,不过,一旦进入了兵家地界,玄龟令就无法与外界联系,你也没有办法向其他人求援,你……明白吗?” “明白,”珑玲回头看了眼草丛内的秀秀,“虽然有点困难,但我会尽力攻下死生冢,这样就能在这里安置灵讯柱石了,对吧?” 秀秀:“……谁让你把人家攻下来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珑玲看向气鼓鼓的秀秀。 被秀秀叫来帮忙的两名墨家师姐窃笑。 “她是让你一路小心,别受伤了。” “死生冢是兵家最大的据点,你的确得小心点,攻下死生冢之类的玩笑话就不必再提,你能将那位阿拾少年救出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们会留在这里接应大部队——如果有的话。” 另一位师姐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救不出来保住你自己也很了不起了,天下男子千千万,只要你活着回来,师姐再替你介绍七八个咱们墨家的小师弟!” 珑玲盯着她们好一会儿,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珑玲顺着石壁攀爬而下时,她的心绪仍然停留在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上。 崖上那两个墨家师姐,还有远在青铜城,用分野之术替她找出梅池春下落的姬照蓉。 她与她们其实相识不久,并不算熟悉,但不知为何,听闻她有需要,却都毫不犹豫地尽力帮忙。 她已经不是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她们帮她的忙,想要得到什么呢? 珑玲不太明白。 她想,阿拾一贯聪明,他或许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思忖间,珑玲已沿着死生冢两侧崖壁而下,借着凸起石块和崖壁草木的遮掩,并没有引起兵家守军的注意。 倒是有一个巡防的小兵尿急离队,找了个树根撒尿,腰带刚一解开,就被珑玲从后放倒。 将此人藏进树影里捆好,珑玲换上他的衣服,按照秀秀所给的巡防图,她观察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一支巡逻小队跟上。 “……马上就要换班了,听说今天谷底的演武场有热闹看,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凑凑热闹?” “不就是大将军王让咱们玄武院练的那一营吗?叫什么……辟兵营?有什么好看的,那都是群不怕死的疯子,别待会儿看着看着被当做他们的试刀石,把自己的命看没了!” “今日的确有试刀石,不过不是我们,是个……你谁啊?怎么在我们队里?” 正闲聊的两名兵卒突然收声,警惕地看着队尾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珑玲并非脂粉气重的样貌,加上兵家轻甲加身,藏匿了女子身形,她只需略略压低嗓音,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十五六岁稚气未褪的清隽少年。 她道:“二位大哥对不住,方才去撒了个尿,找错队了,对不住对不住。” “哪儿来的新兵蛋子?连自己哪队都能走错,你们今日巡哪儿片你不知道?” “知道,巡演武场。” “那还不快去!” 珑玲连连躬身告罪,她面上没表情时显得有些呆愣,低头时因头盔太大,还差点滑下来,引得周遭兵卒一阵哄笑。 而珑玲就在这样的哄笑声中,堂而皇之地朝着谷底演武场的方向赶去。 途中有人试图拦下她询问,珑玲还未出声,就有人好心告知,这是个撒个尿就迷路的新兵蛋子。 从前蔺青曜总说她看着呆笨,珑玲第一次觉得看着不够聪明也是件好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谷底演武场出现在珑玲的视线中。 演武场卧在山谷最低处,如一只大碗,碗壁上列着玄武院里排得上名号的兵家命将,下方一群兵卒,将碗底层层围住,居高临下,将整个演武场尽收眼底。 果不其然,这里集中了死生冢内真正有实力的兵家命将,连秀秀操纵的青鸢都不敢飞得太近,恐被二境以上的兵家命将察觉,打草惊蛇。 好在看热闹的兵卒的确不少,珑玲孤身一人,要混在里面并不难。 刚挤进演武场下方的人山人海,就听场中有人冷不丁地提起了珑玲的名字。 “——十年前,咱们那位朱雀院院尊,大名鼎鼎的兵家诡将梅池春败给了巫山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这一败,就败掉了我们兵家的半壁江山,败掉了兵家一统九州的气运!” “世人都说,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依我看,都是狗屁!” 台上那人身高八尺,气势浑厚,绕台半周,嗓音传彻整个演武场,引得观席一阵骚动。 珑玲的目光却定格在场上的正中央。 灵气流转的囚笼狭小得容不下一个成年男子,被关在里面的身影只能尽力蜷缩着,将自己折成一团,才能勉强不被栅栏上的尖刺戳伤。 凌乱长发掩住了他的神情,胸口起伏微弱,只剩暗红色的鲜血汩汩涌出,在珑玲眼底烧成血海。 她缓慢地移开视线,漆黑眼珠凝视着那个侃侃而谈的兵家命将 。 “他梅池春就是色欲熏心,才故意败给了司狱玲珑!什么九州第一强者,真那么强,怎么会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月卿挑了剑,败得一塌糊涂!” 场下一片唏嘘,那人眉宇间满是轻蔑和自得。 “若非前任大将军王信任他梅池春了,让他执掌大权,换做老子当上朱雀院院尊,司狱玲珑何至于嚣张百年,直到几个月前才被人戳穿她的草包面目!” 他用力摇了摇场上囚笼,珑玲看到那笼中少年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转了转没有情绪的眼瞳,一束日光落入他琥珀色瞳仁,即便落魄到如此地步,他竟也没有任何屈辱神色,只是沉静地,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苍白失色的唇弯起一个弧度。 “你?你连给她踏脚都不够格。” 那人豁然回头。 似乎是被他讥笑的态度激怒,他捏碎囚笼的禁制,将人一把从笼中拖了出来。 “一个阶下囚还敢这么大的口气!好,我今日就看看你有多够资格,看看你到底是个长得和梅池春相似的倒霉蛋,还是个能死而复生的神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少年,对周遭众兵卒道: “院尊大人发话!今日如常练兵,十人一队,一个时辰后清点人数,人多则胜,人少则全队就地处死——辟兵营!” “在!” “开始练兵!” 演武场周遭兵卒击剑相喝,随着他口中的辟兵营黑压压上场,整个峡谷内仿佛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蔺青曜就是在这时,被兵卒带领着朝霍启所在的席位而去。 演武场喝彩声铺天盖地,他却对兵家这种野蛮的生死角逐毫无兴趣——尽管底下所谓的辟兵营,正是由他们蔺家辟兵术炼成的辟兵人组成。 只是在听到梅池春这个名字时,蔺青曜脚步一顿,朝演武场看去一眼。 “场上何人?为何提到梅池春?” “昨日抓到一个和梅池春极像的人,霍启将军说,懒得分辨他是真是假,干脆扔进演武场里拿来练兵,真相自然大白。” 蔺青曜冷睨一眼: “这还用分辨?不管用什么秘术,没有能从天戮剑下逃脱的亡魂,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梅池春他也绝不可能——” “不是十人一队吗?” 一个令蔺青曜无比熟悉的嗓音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回过神来,他猛地冲向栏杆边,双目死死盯着那个缓缓走出人群的身影。 “他落单了,怎么凑队?” 无数人的视线汇聚在珑玲身上,包括观席上的霍启。 台上,那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审视着珑玲,忽而笑容森然地开口: “怎么,你想跟他凑队?” 珑玲在众人敬畏目光中,上前一步。 “可以。” 观席上的霍启出声: “上了演武场,哪一队人数最少,全队处死,你们这队从一开始就只有两人,小兄弟,你确定要跟这个人一起送死?” 枕在血水中的少年视线模糊,看到轻甲下的玄色衣角,缓缓垂落在他身侧。 她伸出的手腕纤细如花茎,力道却大得惊人。 她抓住他。 如同抓住她千百个梦境里未能抓住的遗憾。 “我确定。” 在呼出的白雾中,梅池春阖上眼,唇边弯起一个极轻的弧度。 第27章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喉音含混,顿了顿,猛烈咳嗽几声,齿间有血,噙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 “就那么想和我殉情吗……” 轻飘飘的一句玩笑,珑玲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一瞬间,眼前面容苍白的少年,和记忆里那个总是混不正经的青年重叠在一起。 珑玲一直知道他们样貌相似,却在这一刻,真有种难以区分他们的错觉。 “我不会跟任何人殉情。” 震碎了刺穿梅池春腕骨的锁链,珑玲扶着他后撤几步,注视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辟兵人。 “我也绝不会让你死。” 场下,霍启身旁的副将似乎看出些端倪,出声道: “将军,这个人好像……” 霍启抬手止住了副将接下来的话,他随手扔了几颗葡萄入口,连腮胡子随着他的咀嚼颤动,这位玄武院院尊镇定道: “管他是何人,一只野猫自己不长眼往老虎堆里钻,该害怕的可不是我们。” 语罢,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而来。 “霍启将军。” 霍启从演武场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看着朝他快步走来的蔺青曜。 “蔺大人,真是稀客,今日怎么大驾光临,也不提前知会我……” “恐怕霍启将军的练兵要暂缓一缓了。” 蔺青曜一撩衣袍,在霍启身旁席位落座,四周几位兵家命将瞧见这位巫山殿主今日似乎脸色不佳。 “鸦九,去把刚刚上台的那个小兵带上来。” 名为鸦九的随从应声出列,他拾级而下,正欲朝演武场而去时,突然被两名兵家命将拦住去路。 银冠紫袍的青年冷眼望向霍启。 霍启仿佛没瞧出蔺青曜的不满,打着哈哈道: “演武场乃我兵家神圣之地,看到中间那根柱子了吗?上头雕刻着九天玄女,兵家的每一场比试,只要上了场,都有这位女武神庇佑见证。” “方才蔺大人要停,我霍启绝无二话,现在嘛,要是擅自终止玄女娘娘见证的比试,岂不是折我兵家气运?” 鸦九抬头瞧了那柱上神像一眼。 石塑神像古朴粗放,虽不得形似,但女武神执剑时的凛然身姿却栩栩如生,兼具秀美与杀伐之气。 据说这位女武神是百余年前齐国的一位女将军,生平百战百胜,但凡兵家出身的弟子,出战前必拜这位女武神。 “霍将军。”蔺青曜垂在扶手上的手指轻敲,“几个意思?” 霍启笑笑: “蔺大人,凡事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梅池春怎么会死而复生,还跟墨家的人混在一起?当初约定与我兵家合作炼成辟兵人,一女不更二夫,蔺大人,你他大爷的该不会耍我们吧?” 蔺青曜剑眉紧拧,审视霍启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难以理解。 真是蠢货。 先不提梅池春根本不可能死而复生的事。 九州谁人不知墨家兼爱非攻之名? 他们巫山跟墨家合作,能有什么好处? 随从鸦九也道: “霍将军慎言!我们怎么可能与墨家联手!倒是你们兵家式微,如今还指望着我们蔺大人的辟兵术重振旗鼓,焉敢如此放……” “哼!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指望着你们蔺氏的辟兵术,不过,蔺大人不是已经将如何炼成辟兵人的步骤都交给我们了吗?既然如此,我又岂能允许其他懂辟兵术的人活在这世上!” 周遭十数名玄武院命将齐齐发动,顷刻间便将蔺青曜与鸦九二人包围。 鸦九勃然大怒,正欲殊死一搏,却见蔺青曜掀起眼帘,长眉压低,极轻微地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霍启见状放松几分,懒洋洋靠着椅背: “不急,我给蔺大人一场比武的思考时间,若蔺大人愿意交出辟兵术的原本,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若不然——待会儿那两人,就是蔺大人的下场。” 战鼓奏响,所有人的视线重新聚集在演武场上。 蔺青曜没料到霍启会蠢成这样,他虽有保命之策,但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动用,此刻一边思索,一边望向演武场那道束着高马尾,轻甲玄衣的身影。 不会错的。 就算化成灰,蔺青曜也认得出那个声音,那个身影。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 此刻与她并肩,被她护在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战鼓奏响至最激昂处,比试宣告开始。 铮——! 如珑玲所料,开始的一瞬间,对面这三队不约而同将矛头直指向他们,不过一眨眼,珑玲就迎上来朝她头顶竖劈而下的一刀! “一境灵修?” 头一个朝珑玲砍来的男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狂喜的笑意,牵动脸上那道从眉骨而下的刀疤,显 得面容愈发狰狞可怖。 “这点本事还敢站上来,老子都不用刀,徒手就能拧掉你脑袋——!” 刀疤男子周身流转着属于二境灵修的灵气,在兵卒中已经算得上佼佼者,劈一个一境灵修,本该易如反掌。 然而压下去的这一刀将人推出数丈之外,仍然没能顺利砍下,刀疤男子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见视线天旋地转。 头颅噗通一声坠地。 而斩下他头颅的那人分明站在四面八方的瞩目之下,但谁也没看清她何时挥剑,又何时闪现至他身后,从从容容甩掉剑上血水。 没有起手式,没有任何花招,这已经称不上剑招,更接近于刽子手般的残酷屠戮。 站在她右后侧的少年却从始至终不曾意外,他掩唇低咳几声,抬起头: “大家萍水相逢,本无仇怨,如今站在这演武场上,应该没有人是为送命而来,既然想活命,何不动动脑子想想,规则是队内人数最少者就地处死,如果我们二人都死了,你们余下三队里,也只有两队是安全的。” “但与我们联手就不同了,进可重创其他两队,退则还有我们二人垫底,你们只需要在一个时辰比试结束时保证有两人以上存活,即可保住性命,不是吗?” 演武场上的辟兵人们面面相觑,显然从没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珑玲回眸,肃然望着他道: “其实就算不联手,我觉得我应该也没问题。” 梅池春神情略有无奈,然而开口时,他眼中无奈化作春水漾开,眸色深深道: “知道你天上地下第一厉害,不过……你是为救我而来,但凡我是个男人,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不能让你为我受伤。” 珑玲读不懂他眼中深邃情绪,只是觉得他这番话落入耳中,令她呼吸莫名紧了几分。 “真是一群废物!” 对面三队中,突然传来一个张狂声音。 “一心想着保命还做什么兵家弟子!做什么以一敌万的辟兵人!他们怕死,老子不怕!我来会会你!” 语罢,一名披发男子一跃而出。 他的兵刃并非刀剑,而是一杆乌黑长枪,长枪凌空而下,刺入演武场的地面,披发男子反身一挑,挑起一道气势雄浑的阴之气。 地下涌出的阴之气如飓风盘旋,眨眼便汇聚成十数道阴兵身影。 梅池春面色忽凝。 古战场函谷 见此情形,那披发男子喜不自胜,眼瞳中有近乎癫狂的神采。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辟兵术果真让我脱胎换骨,再借助这死生冢所占据的地势之利,即便只有二境,也能施展梅池春所创的铸域凝煞之术!召来阴兵听我号令!” “去,除了我身后之人外,演武场上其余人统统可杀!统统都杀了!” 一声令下,众阴兵顷刻而动,霎时有惨叫声和鲜血蔓延开来。 珑玲并不惊惶,纵然围攻她的阴兵有七名之众,但她身法矫健,在他们围攻之时便翻身而上,同时凝气,用术枷束缚住他们,再将它们猛地砸向另一个朝梅池春扑去的阴兵。 这个时候,她还有空思索辟兵术的事情。 珑玲自幼便听说过辟兵术的大名。 因为,她自己便是蔺苍玉用辟兵术炼成的辟兵人。 蔺苍玉在卫国任上卿时,寻来无数尸骸,尸身历经尸解、化蛹、羽化、兵成,最终成为不惧太岁瘴气,只为杀戮而生的辟兵人。 她不知来处,没有任何生前记忆,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蔺苍玉。 所以世人说她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没有错,她的确就是蔺苍玉一手铸造的兵器。 只不过不知为何,经蔺苍玉亲手铸造的辟兵人,留存下来的仅有她一人。 后来蔺氏灭族,蔺青曜带着辟兵术投奔巫山,这百余年来,蔺青曜也没能再成功铸造出第二个辟兵人。 眼前这些人,虽然自称辟兵人,但珑玲心里很清楚,他们绝不是成功的辟兵人。 又或者说—— 他们仅仅是蔺青曜所造的残品而已。 “小心左上——!” 梅池春的声音令珑玲回过神来,她毫不犹豫提剑回身,正挡下三名阴兵的长矛。 披发男子审视着她的剑法,幽幽道: “倒的确是极精妙的剑技,可惜,剑是新剑,人却是一把钝剑,这就是人与辟兵人之间的差距,人有杂念,无论如何都及不上辟兵人,斩断七情,人兵合一——” 珑玲未发一语,太阴寒水覆剑而上,回身如流雪,枭斩一技将三名阴兵瞬间拦腰斩断。 披发男子笑意凝固,后撤数步。 怎么回事? 她不是一境灵修吗?方才那一剑怎可能杀得了他的阴兵! “此人有古怪,”披发男子对同队的其他人道,“先对付她,一起上!” 八名二境灵修迅速集结,没有妄动,而是逐步占据方位,观势,最后方能结阵。 被阴兵拦住去路的梅池春额头浸出一层薄汗。 不行。 上次对战季衍能取胜,是因为有墨家弟子从旁协助,这次她以一敌八,怎么可能有胜算? “破——!” 梅池春以天子令悍然冲开眼前阴兵,霎时吸引了演武场上其他人的注意力。 一直窝在椅子里的霍启也突然直起身来。 他就知道! 就算此人用的不是兵家术式,他也认得出来,这少年分明就是梅池春!只有梅池春才能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怪招! 梅池春顾不了许多,正欲再度并指掐诀时,忽而一阵气血翻涌,呕出大口鲜血。 “咳咳咳咳——” 他踉跄跌倒,胸腔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然而第一反应却仍是挣扎起身。 他必须赶过去。 不能留她孤身作战。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 “嗤。” 演武场下,银冠紫袍的青年冷然轻嗤一声。 “现在,你想清楚了吗?珑玲。” 混战中的少女听到这道传至耳中的声音,微微睁大了眼。 “你为了救梅池春的妹妹灵气尽失,而现在,他亲手所创的术式却马上要置你于死地,到底谁对你好,谁又害了你,你分不清吗?” “只要你答应杀了那个小女孩,我立刻出手救你,否则,你就真的要梅池春的术式害死了。” 挑开密密麻麻而来的兵刃,气息紊乱的珑玲放眼四周。 一丈之外,阴兵与辟兵人虎视眈眈。 演武场下,银冠紫袍的身影洇成一团模糊影子。 珑玲看着踉跄而来的少年,动了动唇,嗓音越过厮杀声,落至蔺青曜耳中: “你错了,即便他死了,他留给我的东西,也会一直保护我。” 珑玲收回视线,冷然注视着那个披发男子。 “兵为死物,人才能真正做兵刃的主人,你既觉得人与辟兵人有高低之差,今日就让你看清,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亦有差距。” 第28章 珑玲这话声音不大,唯有演武场上的人才能听清。 对面披发男子不解其意。 什么叫……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 整个玄武院九营,只有他们辟兵营接受了辟兵术的锻造,或是身躯,或是经脉仙基,经过改造后的辟兵人几乎都能晋升至二境。 当然,因为本身天赋的限制,再如何锻造重铸,辟兵营内的这些将士也没有一个提升到二境以上。 即便如此,一整个营的二境灵修,实力也已经不容小觑,他一个一境小卒焉敢大放厥词! “虚张声势。”他啐了一声,“方位站定,阵法已成!你今日难逃一死!” 语落 ,演武场金光大盛,八人各站一处阵角,那些在演武场上肆意杀戮的阴兵仿佛得到召令,皆朝着八人大阵的方向聚集而来。 他们一人踩着一人肩膀,垒成一座人墙铁壁,如石壁上雕刻的神像般,居高临下,俯瞰着阵中少女。 或许他们自己都没发现,这绝不是对付一个一境灵修该有的架势。 “霍启!” 蔺青曜沉沉出声,咬字里带着薄怒。 “动动你蠢钝如猪的脑子,掂量清楚,你一小小玄武院院尊,到底有没有与我巫山十二殿相抗的实力!” 霍启还未开口,他身旁副将拍桌大喝: “大胆!蔺青曜,你都成了我们玄武院的阶下囚了,还敢如此无礼!昔日梅池春不过一小卒,不也能从你们巫山十二殿手中夺下九条小龙脉吗!要不是司狱玲珑,还有你们巫山叫嚣的份!?” 霍启捋了捋满面虬髯,心下亦是如此作想。 “什么梅池春,什么司狱玲珑,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们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月卿都能取代司狱玲珑,我怎么就不能取代梅池春,让兵家重拾昔日辉煌?” 闪烁着精光与野心的双目望向演武场,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叱咤九州的画面。 视线尽头,阵法已成,金光中,少女的身影宛如一个随时都可以被吞没的黑点。 菖蒲紫绣银线的衣袖下,蔺青曜半握的手指动了动,六气在他掌中隐晦流转, 然而还未等他出手,演武场上的八人已发动攻击。 以阵眼为中央,阵法搅动周遭六气,五丈之内,所有灵气尽归这八人掌控,他们将六气灌注于这十数名阴兵身上,而居于中央的珑玲,却无法调动这天地间的一丝灵气。 “这招对付三境灵修都够格,用来对付你,简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你就没想过,为何对付一个一境灵修要如此大动干戈吗?” 珑玲抬起手,看着阴阳风雨晦明六气,逐一从自己掌中流逝。 只余下最后一缕气时,她倏然紧握五指,在周遭八人惊恐目光中,她本该荡然一空的仙基如潮水翻涌,灵气竟源源不断充盈周身! 一境、二境—— 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她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属于三境灵修的力量! “她怎么……” 披发男子喃喃吐出三个字,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眨眼,那道身影已携剑斜劈而来,缭绕在她周身的灵气似寒水清冽纯粹。 那不是天地六气,而是—— 呼之欲出的答案卡在了喉间。 剑影如新月,在狂风中被染成一弯血影。 方才还如铜墙铁壁的大阵,被这一往无前的血影掠过,豁然坍塌了一角,三具尸骸垒在她脚下,汩汩聚成一片血泊。 周遭有一瞬的死寂。 珑玲低首看着自己在血泊中的倒影。 这一次,比之上次与季衍交手时,似乎又挣脱了几分禁制,甚至已隐隐触碰到四境的壁垒。 为什么? 珑玲耳畔恍然回响紫衣女人的声音: “……珑玲,多余的感情就如冶炼刀兵时的杂质,需得反复锤炼,将其剔除,剔除得越干净,你的锋芒才会越利,越一往无前……记住,锋芒变钝时,就是你的将死之期。” 又有一个女子含笑的嗓音盖过她。 “别以为没了这禁制你就能赢我,你的剑是空心剑,看着锋利,实则中空,剑招练得再精妙,灵气炼得再纯澈,都是虚的。” “天下没有能够制约四境巅峰的禁制,你不是被禁制所缚,是被自己的空洞软弱所缚。” 两道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 一个要她斩断七情,心无旁骛。 一个又说她内心空洞,不堪一击。 到底谁说得才对,到底怎样才能冲破这道压制她的禁制? 心念激荡间,观席上的霍启突然起身。 “辟兵营将士听令,谁能斩杀这二人,我重重有赏!真敢让他赢了,尔等统统就地处死!” “呵。” 梅池春拭去唇边血痕,冷白如玉的面上浮现一丝讥笑。 “九天玄女在上,堂堂玄武院院尊,竟罔顾亲口定下的规则,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食其言?你如此独断专行,军士性命在你眼中算什么!军令如山,你却当做儿戏,何以服众!” 霍启被梅池春这番话激得面红耳赤,一时间觉得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微妙。 “那又如何!辟兵营乃我一手组建,没有我,他们何来这样的力量!我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梅池春,你真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辟兵营哗变吗!” 这三个字一出,无论是观席上的蔺青曜,还是演武场周遭围观的兵卒间,都不免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梅池春!? 哪个梅池春? 十年前的那个兵家朱雀院院尊!? 蔺青曜亦是眸光晦涩审视着那道身影。 远远看去,那人身形样貌的确与梅池春有相似之处,但死于天戮剑下的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她被骗了! 定然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处心积虑接近珑玲的骗子! “辟兵营当然不能。” 他低低咳了几声,在蔺青曜的注视之下,他抬手搭上珑玲的肩。 分明比珑玲高出一个半头,少年却极自然地倚靠着她,宽阔肩膀几乎将珑玲整个人吞没怀中。 蔺青曜瞳仁倏然一紧。 稍稍平复了气息,梅池春扬唇轻笑: “但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霍启怒斥:“一群草包!还愣着做什么,要我亲自教你们怎么杀人吗!” 演武场上的辟兵人回过神来,梅池春抬起垂在衣袖里的那只手。 他的五指早已在一路拖拽时便露出森森指骨,稍稍一动,便撕扯出鲜血淋漓。 啪——! 一声极轻的响指。 方才与那披发男子一同铸阵的几人,忽然感觉到脚下似有千钧力道,将他们与这坍塌一角的大阵死死连接在一起! 糟了,这兵阵被方才那人一剑劈出缺口,让人乘虚而入了! 下一刻,兵阵逆势而行,之前灌注进七人体内的六气被迅速抽出,在少年掌中汇聚成一团纯澈的阳之气。 一瞬间,周遭兵卒的记忆被唤醒。 朱雀唳鸣,离火腾天。 青金石色的衣袍在烈焰中翻飞,灿然如金屑散乱,名为梅池春的青年头顶红夜,脚踏紫血,所到之处,无往而不胜。 记忆中那道红夜下的身影,与此刻鲜血淋漓的少年重合。 在众人瞩目之下,梅池春逼出自己神魂中的一缕少阳君火,融入这团阳之气,随即悍然一掌,将其拍入演武场的地面—— 风起,林动。 阳之气幻化冲天炽焰,顺着演武场上的九天玄女石柱盘旋而上,在整个谷底轰然荡开! “……是风林火山,梅池春,他果然就是梅池春!” 演武场上的十数名辟兵人们首当其冲遭到重击,场下旁观的兵卒也被余波冲击,掀得七零八落。 长阶上的鸦九闪身至蔺青曜身前,挡下了这道汹涌气流。 蔺青曜的目光却紧盯着身旁霍启。 见霍启释出六气,蔺青曜反应迅速,低喝一声: “让开!” 鸦九只见自家殿主与霍启二人同时发动,一前一后,朝着演武场中央飞奔而去。 珑玲原本正凝望着身旁少年的侧影,仿佛觉察到什么,她缓缓抬起头,与蔺青曜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珑——” 喉间滚出这一个字的同时,蔺青曜眼底折射出一抹冷冽寒光。 半空风声呼啸,剑鸣声近在咫尺。 蔺青曜看着珑玲的身影在眼底渐渐清晰,仍是那张纯澈如白玉茉莉的面庞,仍是那双浓黑如墨的瞳仁。 然而,他从没有以这样的视角,见她剑尖向前,杀意凛冽奔他而来。 浑身血液在那一刹间凝冻。 铮然剑鸣贴着他耳畔而过,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他眼底寸寸碎裂。 珑玲认出了蔺青曜,却未曾分给他一个眼神。 她紧握着手中刚刚开刃的新剑,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那道逼近梅池春的身影。 尽管手中所握并非天戮剑,但属于天戮剑的残酷剑意仍凝于她剑端。 天之戮民,代天诛之,蔺苍玉和之前的披发男子说得没错,她心有杂念,本该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剑,已不复从前锐利无匹的剑意。 然而—— 珑玲握住剑柄的手指松了松,生戮一式的起手式被她举重若轻地回身一挑,剑气在半空凝成一道道幽蓝色剑影。 既有生戮一式的浑厚杀意,又轻盈如涉春水。 数十道幽蓝剑影掠过半空,霍启见这软绵绵的攻势,正欲随手一掌击溃,却没料到纤细如冰棱的剑意竟如虎爪凶悍,瞬间击溃他的防御,将他轰然重击于风林火山阵中! 五脏六腑俱被震碎,霍启身为三境灵修,尚不能自创灵气,此刻感应到演武场上没有一丝可以调动的六气,他仰面看着那瘦弱身影从天而落,心神俱颤地大喊: “众将听——” “谁敢擅动!” 梅池春咽下喉间腥甜,放眼看向四下的玄武院众人,眸色冷如寒刃: “兵家规矩,军令如山,违者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演武场比试,她胜,霍启不遵军令,当诛,谁敢擅动,同罪论处!” 伴随着少年朗声怒喝,下一刻,在他身后响起了身首分离的断颈声。 玄武院院尊霍启死了。 一时天地肃穆,唯有鲜血喷溅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到底是何人?” 银冠紫袍的身影落在尸横遍地的演武场上。 面容阴沉的青年步步走来,目光冷厉地审视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天戮剑,代天戮民,是法家至高术式,不只伤及体肤,更屠戮神魂,绝无起死回生的道理——你究竟是何人,竟处心积虑扮演梅池春的身份,你藏匿在她身边,到底想图谋什么?” 梅池春眉心微蹙。 珑玲耗尽体力,尚未平复紊乱气息,便见蔺青曜步步紧逼而来。 她拖着剑,一语不发地站到了梅池春身前。 尽管珑玲什么都没说,但光是这一个动作,便瞬间激怒了蔺青曜,他剑眉倒竖,眉间聚起沟壑。 “珑玲!你胆敢站在他身边!” 经年累月的顺从,令珑玲听到这句话时仍有一瞬间的僵硬。 然而梅池春看着她的后脊,在短暂僵硬后,她一寸寸地放松,并未挪动半步。 “我与巫山已无瓜葛,要站在谁的身边……是我自己的事。” 蔺青曜听到她声若蚊蚋的一句话,浑身血液都叫嚣着,恨不得用眼神将她撕碎。 “你生是蔺氏的人,死是蔺氏的鬼,什么时候有你自己的事?你的事难道就是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送死吗?” 他的嗓音仿佛淬着毒汁: “珑玲,就算你一时犯病心软,也该有个限度,你比谁都清楚,人死了就是死了,更何况是死在你天戮剑之下的人,梅池春是你亲手所杀,是这天下最不可能死而复生之人——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梅池春长睫微颤,眸色幽幽。 珑玲的呼吸在一瞬间凝滞。 生死一线都能无动于衷的少女,在这一刻眼眶蓦然变红。 她倏然抬头,咬着牙,挤出四个字: “不、用、你、管。” 蔺青曜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记忆中的珑玲从不落泪。 哪怕是受剜肉之伤,哪怕在卫宫时被那些贵族欺负,她都不会有任何情绪。 所以蔺青曜那时讨厌她。 她太呆板,太无趣,太逆来顺受。 更重要的是,她是母亲蔺苍玉派到他身边的眼线。 十几岁的少年总想着执剑天下,却碍于母亲的命令,要被一个比他还小的小丫头保护,自尊心超高的小少爷无法忍受,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 后来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应该是蔺氏覆灭那日,她将他从一地血污中背起来开始。 从雁鹜陂到巫山,有许多次连他自己都已经绝望,她却仍然陪着他身边,穿过瘴气弥漫的荒原,越过万水千山。 她会永远安静地待在自己身边——蔺青曜从没怀疑过这点。 但她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了喜怒哀乐? 蔺青曜在回忆里翻检,能够记起来的,依稀是那日她走出敕命鬼狱,举着手里一块木牌在阳光下端详。 正面似乎雕着司狱玲珑,背面雕着梅池春克星。 一贯毫无波澜的眼角眉梢,被与他无关的人牵动,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她是蔺氏的造物。 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她就该永永远远只看着他,只听从他,她怎么敢生出二心! “我偏要管!跟我回去!” 蔺青曜欲抓住珑玲手腕,却伸手抓空。 “这人叽叽歪歪说什么东西呢?” 被一只长臂揽过去的珑玲意外抬头,正对上少年故作深思的表情: “我跟那个什么梅池春,长得就这么像?既然你们人人都说像,你就把我当成是他,我其实也不介意的……只不过,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是说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是梅池春本人呢?” 珑玲定定注视他好一会儿。 尽管他确实长得很像。 尽管他还会梅池春所创的兵家术式。 但—— “没想过。” 梅池春眉梢一挑:“为什么?” 她瞳仁黑白分明,固执道: “你看着我的眼神总在生气,但他的眼睛会笑,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第29章 仿佛长久的疑惑被解开,梅池春眉心动了动,极缓慢地松开。 他有时觉得这个人很迟钝,迟钝到他站在她面前,她却始终未能认出他。 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她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她似乎从没有想过,就算站在她面前的是货真价实的梅池春,在经历十年前红夜一战之后,怎么可能还会用过去的眼神看她? 又或者说。 即便经历了那些,她还是要他赤诚待她,要他真心如故? 他揽住她肩头的手指微微收拢,瞳仁里的光很静。 “……你会不会太残忍了点。” 珑玲眼含不解。 “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对面忽而响起一个怒火中烧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梅池春慢吞吞掀起眼帘,那双眼在面对珑玲时总是复杂幽深,但看向其他人时,倒是简单直白地写着几个字——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真觉得,以你之力能与我相抗吗?” 紫袖翻飞,阳明燥金之气在蔺青曜的指尖流转着四境灵修的金光,他目光犀利道: “方才,若非那八名二境灵修合力铸阵,就凭你这点灵气,即便参悟了风林火山的诀窍,也难以成功施展,不过是借力打力的偏门而已,狐假虎威的狐狸没了老虎,要是识趣,就该夹紧尾巴,滚一边去。” 梅池春眼底闪烁着那道灿金色的阳明燥金之气。 他生前从未与蔺青曜交过手。 只听闻,这位蔺氏少主自持身份,一派贵族作风,能让手下人做的事,绝不亲自动手,九州内见过他出手的人皆已死绝,手段极其狠辣。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梅池春倒的确被他激起几分血性。 然而条件容不下他难得的这点血性。 这具身躯已千疮百孔,不堪使用,强撑着运转灵气,都不用蔺青曜动手,他自己就会神魂俱灭。 好在—— 梅池春半垂眼帘,朝珑玲的方向一歪。 珑玲心头一悬,掌心顺势撑住他胸膛,接下他压过来的重量。 “你怎么了?” 她的个头并不矮,但梅池春远远高过寻常男子,这样的姿势不像是靠着她,倒像是个明目张胆的拥抱。 “方才形势紧张时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身上伤口好像……痛得厉害。” 乌发高束的少年枕在她的颈窝,他面容苍白,微凉的呼吸拂过颈侧,只差半寸,唇瓣就能贴上她莹白耳垂。 转了转眼珠,那双眼尾带钩的狐狸眼落在对面蔺青曜的脸上,后者仿佛后槽牙都咬紧了。 “你等一等,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珑玲脑海中什么旖旎念头都没有, 她神色凝重,扛着梅池春就要走,却被一道劈断她前路的金光挡下。 “我让你走了吗?” 蔺青曜眸光晦暗地盯着她的侧脸。 “珑玲,你禁制未破,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能恢复三境灵气,你甚至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我不点头,你以为你走得出这个演武场?” 珑玲蓦然停下脚步。 她突然想,她从前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无视她意愿的颐指气使,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只是他手里的一个提线傀儡,一个随他摆弄的泥塑人偶。 在离开巫山前,珑玲一直以为她被这样对待是理所当然的。 可当她走出世人趋之若鹜的巫山,做好了迎接世间风霜的准备,却发现和沿途风光比起来,那些风霜不过是衣上尘土,随手即可掸开。 真正挥之不去的,反而是他留给自己的沼泽。 谁也救不了她。 她必须自己挣脱出来。 “是吗?” 她微微侧目,素白的一张脸上没有喜怒,只是定定道: “那就试试。” 和之前那种靠着愤怒顶撞他的语气截然不同,在这须臾片刻,蔺青曜感到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明明就站在他面前,蔺青曜却突然觉得她距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 ……他绝不允许。 她本就是为他而生的辟兵人,岂能擅自做主的离开! 想也不想,蔺青曜朝着珑玲的背影攻去。 两人主仆多年,论起交手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蔺青曜也不会与自己的剑比较谁更锋利。 但此刻,他望着珑玲与那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双眸血丝如蛛网密布,他头一次生出了亲手折断这把剑的念头。 断了也无妨。 就把她封在剑鞘,挂在墙上,哪怕锈也要锈在他的手里! 轰隆——!!! 众人只听一声巨响在演武场上炸开,定睛一瞧,出手的却不是方才场上任何一个人。 珑玲迅速捕捉到杀气来源,正面迎敌,梅池春也不再病恹恹靠着珑玲,他直起身,凝沉眸光望向谷底窄道步步走来的身影。 被这一击猝不及防偷袭的蔺青曜滑至数丈外,虽未受伤,但踉跄站定的青年面上仍露出一种屈辱神色。 是谁横插一脚,多管闲事! “尔等不速之客,在我兵家地盘闹够了吗?” 沉声如钟罄,响彻整片谷底,梅池春长睫微动,场下七零八落的兵家弟子中,有人激动高呼: “大将军王来了!” “参见大将军王!” 拜呼声连成一片,珑玲轻轻拢眉。 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称谓,墨家之主称钜子,巫山之主称东君,而兵家之主,冠以大将军王的称号,珑玲记得,自从尉迟武死后,继承这个位置的人是—— 尉迟武的第十子,尉迟肃。 人如其名,此人个头与梅池春相仿,但身躯却壮硕得如一座石山,算得上英武的面庞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呈小麦色,浓黑长眉间锁着一股肃杀之气。 面相一看便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 “殿主。” 鸦九扶了一把蔺青曜,低声道: “尉迟肃实力如渊,是这代兵家命将中的佼佼者,霍启之前提过,他最厌恶的就是邪魔外道,即便我们能强行调动辟兵营,恐怕也只会激怒尉迟肃,以他的实力,一怒之下全都杀了也不是没可能,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同他起正面冲突。” 尉迟肃冷眼扫过遍地尸骸,逡巡一周,落在剑端滴血的珑玲身上。 他的目光似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是你杀的?” 梅池春刚想开口试图转圜一二,就听珑玲干脆利落答: “是。” “为何对我兵家弟子痛下杀手?” “玄武院院尊霍启无故抓走我的人在先,我为救人而来,霍启亲口说只要在演武场上人数最多即胜,中途见我们胜算颇大,又当场食言,亲自上场动手,所以我杀了他。” 珑玲告知始末后,就做好了迎战准备。 她不指望尉迟肃能跟她讲道理。 他父亲尉迟武,就是个暴躁嗜杀,言而无信的兵痞,当年若非梅池春节制兵家弟子,这些兵家命将的行事作风与匪贼其实并无两样。 果然,他静默无言地看了珑玲好一会儿,忽而挥动起手中那把足有六尺的大刀! 珑玲自当全力迎战,并且使出了方才与霍启对战时悟出的那一招。 幽蓝剑意骤然扩张成密密麻麻的剑雨,镇静有序的剑路下藏着凶悍无匹的杀意,在半空中与尉迟肃的大刀相撞,整个谷底都在这样的撞击下微微颤动。 轻甲和头盔在回震中断裂,露出底下薄如纸片,却韧而不倒的身躯。 乌发在狂风中翻飞,一如她身后女武神雕像上的长缨。 尉迟肃的眸光被幽蓝剑意映亮。 “此招何名?” “无名。” “势如猛虎,却又举重若轻,这一式,当称虎尾。” ……怎么还给别人的招式起上名字了? 底下的梅池春面露古怪之色,说不上何处不对,但是,尉迟肃的父亲尉迟武是自己亲手所杀,这一点梅池春比谁都清楚。 他相信尉迟肃也很清楚。 二人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梅池春放眼远处,在那队跟着尉迟肃而来的亲卫中捕捉到一个身影。 指间六气运转,凝成的一滴墨汁化成指甲大的小人。 此术乃儒家术式,名为墨傀,由儒家弟子的文心墨魂所化,梅池春全盛之时,墨傀能暴涨至十数丈高—— 不过现在也就比米粒大不了多少。 因此无人注意到,这样一滴墨汁大小的傀人穿过人群,翻上了大将军王的副将,公孙秉的肩头。 许久未见,阿秉,看来你这十年来混得不错,既然这样,替我向玉皇顶大师兄江载雪传个话,否则我就把‘你夫人是尉迟武诈死的小老婆’这件事,告诉尉迟肃,明白吗? 队伍中,面容儒雅的副将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 梅池春脸上原本带着点被公孙秉惊恐神色取悦到的笑意,但在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到珑玲剑抵着尉迟肃的心口一路下坠时,那点笑意蓦然消失。 尉迟肃无疑是四境灵修,珑玲除非恢复至全盛状态,否则绝不可能将他逼至这种情形。 如果能,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两道身影如流星掠过上空,重重坠落在演武场中央的女武神神像下。 尘土飞扬,尉迟肃仰面朝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倒映着那尊自幼虔诚供奉的神像,和这个与女武神神像有四分相似的少女。 剑尖已刺穿他衣袍,却被他凝出的六气阻拦,无论如何都不得寸进。 “你,叫什么名字?”尉迟肃问。 珑玲细眉拢起。 “珑玲。” 一旁的蔺青曜见状简直火冒三丈,怒喝一声: “跟他废什么话!” 语罢,蔺青曜掌中再度聚起灿金灵气。 尉迟肃瞥了他一眼,之前被珑玲挑开的长刀倏然回至他手中,朝蔺青曜荡开一股强劲灵流,如扫落叶般将他攻势逼退。 蔺青曜何时受过这等屈辱,指骨作响,正欲并指掐诀召辟兵人听令,却被侍从拦下。 “殿主三思!您能调动辟兵人这件事不可轻易暴露人前!三思啊!” 珑玲知道如今的自己绝非尉迟肃的对手,见势也放下杀念,起身退了几步。 尉迟肃见蔺青曜未有动作,回过头,迥然目光重新落在珑玲身上。 “珑玲姑娘,是否婚配?” 珑玲面上困惑之色不加掩饰。 这人莫名其妙问这个干什么? 没等她回话,她身后的血衣少年先一步幽幽开口: “真是不巧,珑玲姑娘与亡夫情深义重,没有旁人插足余地呢。” 尉迟肃仍不错眼地看着珑玲,沉声道: “巧得很,既是亡夫,那就是暂无婚配。” “珑玲姑娘今日在死生冢大 开杀戒,事出有因,我不予追究,但是这两个人——” 尉迟肃手中大刀直指梅池春和蔺青曜的方向。 “一个与玄武院勾结,拿我兵家弟子的性命来成就他的邪术,另一个,有可能是我的杀父仇人,这二人我不能放过。” 珑玲握紧了手中满是缺痕的新剑。 “我若非要救人呢?” 尉迟肃静静看她。 “可以。” “若珑玲姑娘愿意下嫁于我,这二人,外加百箱珠玉,万两乌金,皆赠姑娘。” 珑玲:“……啊?” 数丈之遥,衣色赤红的少年眼如寒潭,神情冷得惊人。 第30章 珑玲自幼被人说成怪胎,今日才发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一回她才终于正眼打量了尉迟肃一遍。 此人面容肃然,目光如电,观面相就知道,既不是那种耽于酒色的无能之辈,也不是情窦初开没见过几个女子的青瓜蛋子。 思忖片刻,珑玲抬头问: “杀父之仇,还有这么多条兵家弟子的性命,只要我嫁给你,真的能一笔勾销?” 尉迟肃负手道: “这就是我的事了,珑玲姑娘只需考虑,嫁与不嫁。” 不远处,旁观着这一幕的蔺青曜面色沉沉,疑心这个尉迟肃是不是认出了她司狱玲珑的身份。 兵家尚武,尤其这个尉迟肃,是个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人。 他醉心武道,执掌兵家以来虽不说有什么功绩,但兵家匪气在他的整顿下一扫而空。 十年来,九州鲜少听到兵家作乱,倒是兵家所辖的昆仑山一带,但凡有邪祟侵袭,身为兵家大将军王的尉迟肃都会亲自带兵平定邪祟之乱。 有人说这个尉迟肃行事正直,也有人说,兵家这是在养精蓄锐,待来日卷土重来。 按照后者设想,尉迟肃今日之举就不难理解了。 “你在迟疑什么?” 蔺青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回过头,那个和梅池春确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年唇色苍白,漆黑发丝被汗水润湿,发梢锐利,眼底逐渐弥漫有暗色蔓延。 “你有带她离开这里的余力吧?为何不动,为何坐以待毙?” 他的眸光忽明忽暗。 “莫非你是觉得,反正珑玲在外没有靠山,闹够了终究会回到巫山,所以,如果她真的嫁给尉迟肃,兵家就能为巫山所用,更准确的说,是为你所用?” 那双眼虽在笑着,睫下寒意却暗得望不见底。 蔺青曜几乎有种错觉,仿佛那个早该在十年前消亡的魂魄又重回人间,如从前那样,要继续阴魂不散地纠缠着珑玲。 “错了。” 蔺青曜语调冷酷: “我无所谓尉迟肃能不能为我所用,也无所谓她嫁与不嫁——反正,不管她嫁给何人,她都是蔺氏的人,是属于我的东西,她注定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他望着不远处认真思索的侧影。 人这一生,能与几个人相伴百年,生死与共? 无论是当初的梅池春,还是此刻眼前的少年,亦或是那个求娶珑玲的尉迟肃。 他们算什么东西? 不过见了她几面,相处了一点时日,就自以为了解她,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蛊惑她,诱骗她,以为能将她从他的身边夺走。 她是扎根在蔺氏的草木,离开他,就成了一片没有过去,没有来处的浮萍。 “我……” 珑玲将要开口的刹那,突然伸手推了尉迟肃一把。 尉迟肃与梅池春露出了同样意外的神色。 因为梅池春释出的那缕少阳君火正是冲着尉迟肃去的,而珑玲竟然选择推开了尉迟肃! 震动的瞳仁映出少女倏然而至的身影。 在眼前归于黑暗前,梅池春浑身血液翻涌,不可避免地再次回忆起十年前,红夜下,她杀意凛然直刺他而来的场景。 珑——玲——!! 少女接住了他颓然倒下的身躯,浅浅松了口气。 还好她阻拦及时,真让他再一次调动全力和尉迟肃正面碰上,当场暴毙都不奇怪。 只不过…… 她只是敲了一下他的脖子,他为何会露出那么受伤的表情? 珑玲想了想,没想明白,决定暂时搁置,回头对尉迟肃道: “我答应了,但你得先寻来医师把他治好,否则没得谈。” “好。”尉迟肃应得干脆利落,又淡淡朝蔺青曜看去,“还请蔺大人留下喝杯喜酒,若一切顺利,我自会派人护送蔺大人返回巫山。” 蔺青曜并未答话。 他看着紧拥着的两人,一种奇怪又熟悉的滋味翻涌上来,分不清缘由,只觉得不爽,碍眼。 待尉迟肃转身离去后,他才对鸦九冷声道: “一线牵传讯十二殿,派巫招为副将,率一千巫者,师月卿为主将,死生冢汇合。” “是。” - 夏雷在云层后涌动,死生冢当夜落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风吹烛动,掩上窗前,珑玲看了眼隐没在夜色中的山峦,如秀秀所言,在死生冢以内玄龟令毫无用处,也不知秀秀和她那两个师姐此刻安不安全。 回过身,珑玲看着桌案上静静摆放着的嫁衣与首饰。 ……他们动作会不会太快了点? “兵家物资不丰,地处西北腹地,一旦有机会去中原采购物资,必大量囤积。” 被人带来此处落脚,珑玲观察屋内陈设,就有所猜测。 此刻见他料理好霍启死后的琐事入内,极其自然地走到神龛前,在那尊女武神神像前点燃一炷香,珑玲更加确定,这里应该是尉迟肃的房间。 上了香,他在摆满兵书的案前正襟危坐,也示意珑玲落座。 名叫公孙秉的副将立在他身后,背对尉迟肃时,他的视线在珑玲身上来回打量了好一会儿,似有探究神色。 烛光昏暗,更显尉迟肃面容黝黑,眸如寒星。 “医师方才前来回话,那位小兄弟伤得很重,不只是皮肉伤,他借旁人之气改阵,强行施展风林火山,以他一境灵修的仙基,原本是承受不住的,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让他还能留住一口气。现下养一养伤,暂无性命之虞。” “不过,我有七成把握,他就是我们兵家十年前身陨的朱雀院院尊梅池春,这是个搅弄风云,视人命如无物的祸害,珑玲姑娘,我不知你是如何认识他的,但我建议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灯花噼啪一声,珑玲长睫微颤。 “你允诺过,他可以归我处置。” 尉迟肃看了她一会儿,低头饮茶。 “所以我只是建议。” 一轮对话结束,内室诡异地安静下来,只余下窗外风高雨急。 直到公孙秉实在忍不住抬头,对珑玲使了使眼色,珑玲才意识到对方不打算再说话,而是在等着她开口。 “今日在演武场,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不杀我,反而提出求娶?” 公孙秉扫了珑玲一眼,心中腹诽。 原来是个直来直去的,难怪能拿捏住一肚子心眼的梅院尊。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没想过要杀你。” 尉迟肃放下杯盏,目光移向一旁的神龛。 “你长得很像我们兵家供奉的九天玄女,你知道吗?” 九天玄女? 珑玲还真看不出自己和那尊面目模糊的神像有何相似。 “九天玄女并非真神,而是百年前齐国姜氏的一位女将军,将军姓姜名玄,她的故事,在齐国家喻户晓,久而久之,大家便以玄女称之。” 尉迟肃收回视线,直勾勾看着珑玲道: “当年周灵王昏庸无道, 命齐国送公主入洛邑,齐国为除邪祟国力衰弱,群臣上奏,都说应该奉上公主避战,唯有玄女请命,她说——” “公主无承袭齐国社稷的权力,便没有牺牲自己挽救社稷的义务,齐国养将千日,将未死,何故献女?” “之后玄女领兵出征,在十里开外射下了一只周王室领土上的鹿,称‘周天子失鹿,天下诸侯可共逐之’,诸侯果然纷纷响应——小时候,我便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 尉迟肃顿了顿。 “尉迟家世代为姜氏副将,然而我出世时,九州已不再是周王室与诸侯的天下,世间也不会有第二个玄女,所以我幼时就想,如果我有一日要娶亲,一定要娶如玄女这般威风凛然的女子。” “正好,就在今日,你出现了。” 话音落下,窗外雷雨渐响。 公孙秉露出一个有些绝望的神情。 他附耳道: “……将军,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听上去跟那种心系白月光,却随便找个女子做替身的狗男人有何分别?” 尉迟肃不解:“我娶了珑玲姑娘,又不是不对她好,这又怎么了?” “是啊,”珑玲也理所当然地望着他道,“找替身为什么不行?只要对他好不就行了?怎么就狗了?” 公孙秉:……到底是这两人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大将军王。” 门外传来军士声音: “玄武院内有急事,需得您亲自定夺。” 尉迟肃闻言起身,临走前又嘱咐珑玲几句,明日婚宴有什么缺漏的,尽管跟底下人说,随后才快步出了内室。 公孙秉却没有立刻跟上。 他回头,摸了摸袖中墨傀,对珑玲笑眯眯道: “珑玲姑娘,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因为容貌相似就移情别恋的,如果是,那只能代表你不够喜欢,或者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对方,只是心有执念而已——尉迟将军方才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成婚是终身大事,还望珑玲姑娘,慎思。” 公孙秉这一番话,原本是受梅池春的要挟才说的,目的想搅散尉迟肃与珑玲的婚事。 然而误打误撞,倒是让珑玲的心意有些混乱。 ……真心喜欢一个人,原来根本不会找替身取代他吗? 珑玲听着窗外雨声,纷乱心念如细雨,绵而不绝。 另一头,梅池春所在的内室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公!孙!秉! 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是让他去搅散尉迟肃和珑玲,不是让他来搅散自己的感情的!!! 方才内室里那些话,梅池春借墨傀听得一清二楚,他用指甲盖想都能想到,以珑玲那个核桃仁大的脑袋,会冒出何等离谱的念头! 床榻上坐起的梅池春缓了口气。 即便是死生冢这种玄武院的地盘,他也还有些旧部,不能耽搁,趁着今夜雨势,他必须带珑玲离开这里…… 吱嘎一声。 “你醒啦?” 内室一片漆黑,梅池春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女跨过门槛,朝他快步而来。 “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去小解?要我帮忙吗?” 梅池春:“……” 屋内黑沉沉的,珑玲来不及点灯,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一如往常态度,扶着他躺回原位。 榻上少年却蓦然攥住她腕骨。 “你今晚住何处?” 珑玲眨眨眼: “尉迟肃的房间啊,他看起来是这样安排的,反正明日成婚,住在一起也很正常。” “……” 梅池春喉间腥甜,闭了闭眼。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他道,“你明白嫁人是怎么个嫁法吗?” 珑玲提起裙摆,随意地在脚踏边坐下: “我看起来像是以为成婚就是盖一床被子聊聊天的小孩子吗?” 她当然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啊。 梅池春一贯舌灿莲花,难得有这样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好在他有了经验,知道不能以常理来推导珑玲的想法,于是忍了忍想要掐住她脖子跟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黑暗中,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理智。 “既然知道,为什么愿意?” “你又生气了吗?” 珑玲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放软了声音: “对不起,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啊,只需要成一次婚,就能换一条人命,有很多人死之前根本没人给他们这种机会,我们能有选择,已经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 梅池春忽而将她往前拽了几分,半撑着上身,直勾勾看着她道: “你真的愿意和不喜欢的人成婚吗?他或许会打呼噜,磨牙,或许不爱洗澡,他会跟你后半生都同床共枕,你每天睁开眼都会看到他的脸出现在你眼前——你自己想想,这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牺牲到如此地步?”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这个距离,让珑玲得以看清他侵略性极强的眼神。 那是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属于雄性的气息。 “你值得啊。”她轻声道。 仿佛有一只手缓而重地握住了他的心脏,一种窒息般的痛与快乐涌上心头。 梅池春良久未动。 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能成为第二个蔺青曜,她应该去更高的,更远的地方看清这世间的模样,而不是被他所困,再一次成为折翼的鸟。 他动了动干涩的唇。 伤人的话就在喉间,只要他说出来,就能赶走她,不再让她被自己的恩怨所牵绊。 说出来就好了—— 赶走她就好了——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伏在他枕边的少女先一步开口: “不过你说得好像也没错,我没想过有人会不洗澡就上床诶,这个我受不了,打呼噜也不行,那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一道闪电劈开长空,映亮了黑暗的内室,也照亮了眼前少女的衣装。 梅池春浑身微僵。 “你……” 他舔了舔唇。 “你穿的是什么?” 听了他这明知故问的话,珑玲低下头,又挥袖将内室烛火点亮。 窗外雨打风吹,内室暖黄灯烛照亮她身上绯红嫁衣。 “嫁衣啊。”珑玲起身转了半圈,望着他,很是理所当然道,“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艳的颜色,想第一个让你看看,你眼光好——你觉得好看吗?” “……” 在少女坦率又直白的注视下。 梅池春看了好一会儿,以手掩住半张脸,默默挪开视线。 “……好看。” 他想,从此以后,就算世间再有绝色,也不敌这一眼了。 第31章 还好夜色如晦,吹得烛光摇曳,看不清他此刻红得彻底的耳廓。 “……你,真的第一个想穿给我看?” 尘埃漂浮在寂静内室,那一点少年慕艾的心意也随着尘埃荡荡悠悠,无处落脚。 “从前在巫山的时候,其实也有很多漂亮的裙裳,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出任务,裙裳层层叠叠,不便行事,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装扮过。” 珑玲一手托起嫁衣宽大衣袖,微弱烛光映照着衣袖上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流光溢彩,仿佛仙宫造物。 然而,她的双眼却比衣袖上的凤凰更亮。 “我知道,这些裙裳首饰华而不实,累赘得连个剑花都翻不好,可我就想穿一次,穿给过去从未装扮过的自己看——也穿给我的心上人看。” 就像一颗埋在地底已久的种子,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被今日这场风雨一浇,突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珑玲几乎顾不上扭捏。 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未想过的答案,此时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底涌现出。 她必须要说,她不得不说。 她已经沉默了太久,不想在黑暗中永远沉默下去。 “那你呢?” 她上前两步,半蹲在他的床榻前,视线齐平。 “你愿意看见我吗?” 少女的面庞被烛光勾勒出起伏轮廓。 分明是娇憨可爱的五官,若是笑起来,双颊还会有一对浅浅梨涡,但她的眼中却从未流露过任何软弱情态,总是倔强又执著,一旦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连问出来的这句话也不像请求。 她离得那样近,近得能让他嗅到她身上沾染着体温的茉莉香,浓密卷翘的长睫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刷过他心尖,几乎能被他数清到底有几根睫毛。 她还掷地有声地说—— 他是她的心上人。 梅池春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你确定你给了我选项?” 他的所有视野,所有感官,统统被她所占据,哪里有不看见她的选择? 珑玲看着他略带点讥意的眼风,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从那种状似冷淡的态度下,看清了几分被他藏得很好的无奈与纵容。 她回想起方才尉迟肃和公孙秉的那些话。 尉迟肃说他有七成把握,认定阿拾就是梅池春,事实上他那七成把握都是源于阿拾所用的术式。 那些兵家术式,其实根本无法作为佐证。 连她的天戮剑技,这世间也有人能仿得九成像,兵家弟子修习梅池春所创的兵阵,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如果真的是本尊,当然最好。 如果不是,那也没有办法。 她无法向一个已死之人确定自己的心意,也想不明白她对阿拾,到底是执念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 要分辨清这些琐碎的感情,对现在的珑玲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是,难道分辨不清就不能喜欢一个人了? 珑玲在杀伐中长大,原本就道德淡薄,如今好不容易突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还没仔细品品自己的七情六欲,让她克制,纯属做梦。 想到这里,少女抿了抿唇,眼角眉梢有笑意徐徐绽开。 “你笑什么呢?” “我在想,”珑玲眨了眨眼,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如果换成是你,我忍不忍得了你打呼噜,磨牙,不爱洗澡。” 梅池春怔了一下。 这人真是……怎么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辩解: “你不用忍,我不打呼噜,也不磨牙,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沐浴,衣裳不会连续穿两日,条件允许时衣裳每日都要熏香,并且穿不同的衣裳,配饰腰带也都有讲究,绝不重样。” 珑玲也认真点头:“除了后面几条,我也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妙气氛。 ……怎么搞得好像要成婚的是他们一样。 可梅池春看着她一身绯衣,听了她今夜这些话,又很难不浮想联翩。 如果她真的是来嫁给他的,如果今夜真的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眼睫向下飞快扫动,在她丰盈唇瓣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胸腔被一股暖流无声涨满,喉间却愈发干涩,渴得要命。 梅池春挪开眼。 “反正,你不愿意嫁就别嫁,也不必对尉迟肃有什么歉疚,他突然求娶你,见色起意是一回事,应该早就从蔺青曜的反应里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他还故意留下了蔺青曜……” 观尉迟肃今日举止,不是个没有城府的莽夫,不会不知道,这样做会得罪巫山,而且巫山一定会派人来营救蔺青曜,届时他还是不得不放人。 珑玲突然道: “我这次来救你,并非只有我一人行动。” 她将死生冢外还有秀秀和两名墨家师姐的事,告诉了梅池春,还有汲隐,珑玲来之前他便已经向墨家钜子请求了支援。 梅池春沉吟片刻。 “原来如此。” 看来这个尉迟肃不仅不是莽夫,还是个胸中颇有城府的人。 “今夜不必走了,逃也是逃不出去的。”梅池春抬头道,“明日应该会有大事发生,不过,战场不在我们这边,所以明天一切照常,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好。” 珑玲起身欲回,却又忽然被人攥住手腕。 “还有——” 回头看到他长眉压沉,眸光肃然,珑玲仔细聆听他接下来的话。 “你再说一次,你今晚打算睡哪儿?” 珑玲眼珠一转,才想起来她方才说了,尉迟肃给她安排的是他自己的房间。 不过此刻她看着少年阴恻恻的表情,她道: “睡你这里?” “……我的意思是,你跟他说,让他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哦哦哦。” 珑玲意会,摆摆手道:“那我去啦,你好好休息!” 绯红的裙摆绽开又合拢,房门嘎吱一声关上,吹熄烛台,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梅池春缓缓阖目躺下。 少女留下的气息并未在内室里消逝,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反而愈发清晰,久久不散,在内室潮湿空气中勾起某些浮想联翩的画面。 一炷香后。 浑身血液下涌的少年,于黑暗中睁开一双欲壑难填的眼。 - 珑玲倒是一夜无梦,难得睡了个好觉。 昨夜她回去后,就让公孙秉给尉迟肃传话,问他能不能重新安排一个房间,不行的话给她指指路,睡厨房也可以,反正她一回生二回熟了。 她这样一说,公孙秉忙不迭就去传话了,很快就得了回复,让人给珑玲安排了一间舒适宽敞的寝室。 醒来后的珑玲摸了摸被褥的料子,又捏了捏枕头。 想到昨夜梅池春那些话,又是衣裳首饰,又是名贵熏香,珑玲暗下决心,日后得想办法多多赚钱。 “姑娘醒了?正好,我们替姑娘梳妆。” 几名女使手脚麻利,昨夜珑玲一个人穿了许久才弄明白的嫁衣,今日几人三两下便给她穿戴整齐,就连头发也给她梳了一个繁复又不累赘的发式。 待点上胭脂,女使笑道: “姑娘自己瞧瞧,有没有何处不满意,我们再给姑娘重新梳妆。” 珑玲对着铜镜眨眨眼。 镜子里的人原本是淡雅的空山新雨,经过这几位女使随便涂涂画画,竟一下子光彩夺目,丽色秾艳。 “姑娘?” 女使不解地看着握着她手指反复端详的少女。 珑玲抬头:“你好厉害啊,这简直就是易容。” 女使们一愣,旋即纷纷笑得花枝乱颤。 刚踏出房门的蔺青曜也听到了这阵笑声。 “……昨夜子时,月卿大人已从巫山出发,若无意外,申时即可赶到死生冢。” 婚仪差不多也是申时开始,蔺青曜无端联想起这件事。 昨夜他辗转反侧,不知为何不能成眠。 兵家是股极其强悍的战斗力,如果能将他们炼成辟兵人,九州之内,巫山将无人可阻,只是尉迟肃行事颇有城府,他需要另想计划。 想着想着,回过神来,脑海里全都是白日里珑玲的一举一动。 这不对。 他为何要被她牵着走? 就算她真的背叛自己又如何?他手底下仍然有无数精兵强将,根本不缺她一个灵气被封的三境灵修。 不过是因为夜晚多思,胡思乱想了一下而已。 蔺青曜紧蹙的眉头松了松。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客舍,去会一会尉迟肃时,对面客舍的门缓缓打开。 金步摇在乌发间轻响。 头顶压着前所未有的分量,珑玲跨过门槛,裙摆逶迤拂过地面石砖,以往如风的轻健步伐,难得沉稳许多。 她抬起头,脸上看不见新嫁娘的羞怯,倒是有种微妙的好奇与雀跃,有种从前所没有的生机勃勃。 蔺青曜看着眼前粉面桃腮,色如春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 “……你怎么……” 三个字说得略显艰涩,蔺青曜眉头极困惑地锁紧,但眼底漾开的却并非不满,而是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微光。 仿佛他今日才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珑玲不只是辟兵人。 她还是个女子。 珑玲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蔺青曜所住的客舍就在 她对面。 不过,即便碰面,她与他似乎也无话可说,尤其是他此时欲言又止,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珑玲略一颔首,便快步从他身旁经过。 蔺青曜这才如梦初醒。 “她去哪儿了?” 鸦九回话:“吉时快到了,玲珑大人自然是去拜堂啊。” 拜堂? 蔺青曜缓缓抿紧了唇,随即一语不发地抬步前行。 途径玄武院各处,才发现一夜的功夫,死生冢上下都挂满红绸,尉迟肃雷厉风行,连自己的婚事也快刀斩乱麻,连卜个良辰吉日的步骤都省了。 但要说不用心,他原本也可以昨夜就直接成亲,偏偏又推了一日,正经准备了一个婚宴。 难不成尉迟肃真喜欢珑玲? 不就见了一面,他喜欢她什么? 从前那个梅池春也是,明明珑玲一直对他喊打喊杀,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还贱嗖嗖往上贴,图什么呢? 蔺青曜越想越烦,越走越快。 走到回廊时,突然在拐角撞见了同样跟在珑玲后头的少年。 这一对视,蔺青曜心头跳了一下。 尉迟肃也算爱屋及乌,连梅池春也给准备了一身干净衣袍,少年衣襟下方虽然随处都缠紧了包扎的绷带,却并不狼狈。 他乌发高束,宽肩窄腰,就连略显苍白的脸色,也无损他容色隽秀,反而压住他过于少年锐意的五官,透出一点无害的脆弱感。 ——此人当真与梅池春样貌极其相似。 “早啊,蔺大人,娘家人来送嫁啊。” 少年语调戏谑,眼神却睥睨,轻易就能激起旁人怒火,蔺青曜固然知道他实在刻意激怒他,也免不了冷笑一声: “靠着女人才能活下来的废物,也有资格说风凉话?” 梅池春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微笑着反唇相讥: “蔺大人骂自己骂得这么狠?” 蔺青曜眼底溢出寒意,梅池春却仿佛看不见,还从容不迫地道: “靠女人怎么了?天底下谁不是靠女人才能出生?我靠的可是九州第一的司狱玲珑,有什么拿不出手的?怕只怕有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蔺大人说是不是?” “……” “两位大人——” 公孙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打断这一触即发的两人。 “吉时将至,给二位大人安排了席位,快请入座吧。” 蔺青曜扯了扯嘴角,没有理会明显是来解围的公孙秉,他盯着梅池春道: “别以为你在死生冢,我就不敢杀你,兵家再强,也敌不过巫山十二殿的力量,取尔首级,只在我一念之间。” 梅池春却挪开视线,望着死生冢两侧山谷上方道: “这一念未至,是在等你的那位未婚妻率巫山巫者前来支援是吧?” 蔺青曜眸如寒潭,不动声色地审视他。 梅池春笑了笑: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不动手,你就真杀不了我了。” 公孙秉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筋了。 虚弱成这样还敢激怒一个四境灵修! 不要命啦! 看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蔺青曜只觉得可笑。 难道是指望珑玲护着他? 他碾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之所以现在不动手,不是等什么后援,纯粹是杀他太过容易,他没必要当着珑玲的面做这件事。 一个一境灵修,到底哪儿来的底气挑衅他? 这边二人针锋相对,另一边的尉迟肃看着盛装绯衣的少女款款而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而凝眉,抬手制止了乐工奏乐。 尉迟肃抬首向上方望去。 果然来了。 先到的是墨家,还是巫山巫者? 无论是谁先到,这两家的人终会在死生冢外碰头,墨家与巫山这些时日本就结怨深重,只差一点火星,自会烧起一场大火。 眼前的这三人,就是这点点火星。 “玄武院命将听令——” “封锁死生冢入口,开启护山大阵,准备守山。” 尉迟肃回过头,冲珑玲道: “抱歉,今日婚事别有动机,但在下求娶珑玲姑娘却真心实意,来日定当重新还给珑玲姑娘一场婚宴。” 珑玲眨眨眼,还未开口,一个散漫嗓音先一步道: “不必了,来日就算有婚宴,也轮不到你做主角,用不着你还。” 尉迟肃看着那少年极自然地握住珑玲的手,缓缓拢起眉头。 “梅池春,你杀我父亲,我留你一命已是天大恩典,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到底是谁给谁的恩典?” 梅池春伸出两根手指抵住珑玲的剑柄,示意她稍安勿躁。 抬起头,少年唇边笑意浅浅。 “你父亲尉迟武膝下儿子足有十八九个,按得宠程度,怎么排都排不到你做这个大将军王,要不我替你杀了他,你能靠实力当上这个大将军王?” “尉迟肃,你这位置算是我送给你的,到底是谁给谁的恩典,谁又恩将仇报,横刀夺爱?” 珑玲静静看着他似曾相识的侧脸。 所有的怀疑,揣测,都尘埃落定,珑玲心中如山海翻覆,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波澜。 就好像这本就是件意料中的事。 这天上地下,除了那个曾经总是赶也赶不走,追在她身后的狐狸眼青年,谁又会不介意什么替身,永远站在她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呢? “你终于承认了。” 尉迟肃定定看着他。 “你送我坐上大将军王的位置,实非你本意,我凭实力坐稳这个位置,也无需领你的情,更不会将珑玲姑娘拱手让人,今日无论墨家还是巫山,都不可能攻下死生冢,梅池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你执意与我相争,没人救得了你。” “谁说只有他们?” 少年微抬下颌,目极远眺,落在死生冢上空浩浩荡荡而来的月白身影上。 尉迟肃放眼看去,看到的并不是布衣草笠的墨家墨者,也不是通身玄色的巫山巫者,来者数百,衣诀翩然,一派儒雅风流,皆腰悬玉佩,气度从容。 不是墨家,也不是巫山,而是一群儒家君子! “儒家得道以民,所谓得道,一曰礼乐,二曰仁义。” 梅池春与身旁少女十指紧扣,悠悠笑道: “虽然一贯以德服人,但如果不行,其实也略懂一些拳脚。” 第32章 仿佛是为了印证梅池春的话,雨后初霁的晴空上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我等不请自来,搅扰大将军王的婚仪,失礼了。” 月白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为首二人之中,一人黑发,一人银发,出声者嗓音年轻,俨然是那位黑发玉冠的儒者。 “在下玉皇顶梅院大弟子江载雪,听闻玉皇顶有一名失踪的小师弟被兵家玄武院院尊霍启强掳,特携儒家弟子三千,前来向大将军王确认——不知这死生冢的护山大阵,是我们自己开,还是大将军王替我们开?” 光听这不疾不徐的温润嗓音,恍惚令人有种温和好欺的错觉。 可仔细一听。 自己开? 这不就是要攻进来吗! 谷底的一众兵家弟子如临大敌。 饶是对死生冢的地势和大阵有信心,但玉皇顶的儒家弟子突然来袭,也足够引得人心动荡,众兵不安。 尉迟肃凝眸仰视片刻,转头 看向乌发高束的少年。 “你是儒家弟子?你不是梅池春?” “是与不是,很重要吗?”少年散漫轻笑,“大将军王还是先想想眼下困境该如何解吧。” 珑玲观察着尉迟肃的神情。 在短暂的凝重后,此人很快冷静下来,小麦色的面庞没有多余神色,望着头顶浩浩荡荡的儒者,他以食指中指抵住喉咙,嗓音回荡在山谷之上。 “玄武院院尊霍启滥杀无辜,已按军法处置,诸位若是想为你们死去的小师弟出气,我可以让人将尸首送至玉皇顶,任凭诸位处置。” 尸首? 珑玲眉心微动,转念一想,很快明白了尉迟肃的用意。 ——抓梅池春的主谋霍启已死,只要他咬死否认梅池春的身份,最讲究名正言顺的儒家君子便师出无名。 正如墨家逢玄龟令求救必出,儒家也绝不会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攻打死生冢。 诸子百家之所以与九州民间那些不成体统的小势力不同,皆因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贯彻自家的行事准则,否则何以在乱世立足,让天下万民信服? 被身旁少年握住的手指动了动,珑玲缓慢地反握了回去,看向尉迟肃的眼神戒备几分。 梅池春目视前方不动,却也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安抚。 江载雪略一蹙眉,道: “大将军王说笑了,我小师弟不就站在你身旁吗?” “阁下看错眼了,这里没有你们儒家弟子,此人乃是曾经意图背叛兵家投效巫山的兵家叛臣,昨日他使出我兵家绝学风林火山,死生冢的兵家弟子皆为见证,阁下执意要将他指认成你们儒家弟子,莫非是想借此插手我兵家内务?” 梅池春眉梢微挑,若非自己就是他口中叛臣,真是忍不住替他这临场反应的能力抚掌赞叹。 梅池春笑道: “难怪尉迟武当年容不下你,既有实力,又还有点脑子,尉迟武正当壮年,岂容你一日日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你应该庆幸,如果当初坐在大将军王这个位置的人是我,我绝不会给你执掌兵家大权的机会,更不会让你有投效巫山的可能。” 梅池春面色如水,不见波澜。 珑玲却拢起细眉。 投效巫山?他何出此言? 当年她对梅池春不假辞色,自然是有原因的。 十年前的那个梅池春虽然总是缠着她,说些似是而非的俏皮话,但并不会因此就在争夺龙脉时放一点水。 战场相逢,她与梅池春的每一战无论胜败,都极其凶险。 她那时听命于蔺青曜,自然不会惜力,而梅池春也对争夺龙脉有一种莫名的执著,阴谋阳谋层出不穷,一旦咬死就绝不肯松口。 尉迟武因此而极信任梅池春,给了他号令整个四灵院的权力。 ……可话又说回来。 他为何会成为兵家弟子? 珑玲在幻象中窥探过他在玉皇顶的回忆,更是亲眼见证着他作为兵家诡将的百年。 他若是对儒家有恨,当年风头正劲时便可挥师东出,率领兵家攻打玉皇顶。 若是想要权势名声,他应该向世人公开自己太子姬弃的身份,九州仍有许多周王室的拥趗,以他的能力,这样做绝对比以一个兵家弟子的身份起步更快。 如此思索,珑玲才发现自己对他似乎所知甚少。 她一直被动接受他的爱与恨,却从没想过,自己主动靠近真正的他。 “——梅池春要是真想投效巫山,又何至于十年前被司狱玲珑所杀?” 僵局之中,突然响起少女平淡而有力的嗓音。 尉迟肃略有动容,朝她投来幽深视线,死生冢上空的江载雪等人,也终于注意到这个与梅池春并肩而立的身影,聆听她接下来的话。 “你口中的兵家叛臣,在他执兵家大权期间,是否是兵家百年来最为强盛之时?” “十年前的兵家,实力雄厚可与巫山、墨家、儒家三家平起平坐,他花费数十年时间大刀阔斧改革,与农家交好,让兵家弟子不必依赖烧杀劫掠生存。” “世人唾骂梅池春是个在九州掀起无数战火的魔头,但你们不得不承认,他一人担下了兵家所有的罪责。他死,世人对兵家的骂名一笔勾销,而你继任兵家之主的位置,虽是凭实力上位,但至今仍在站在他为你打下的基石上,享着他为你留下的荫蔽——尉迟肃,你能否认这点吗?” 整个死生冢的谷底回荡着少女不算凌厉的嗓音,话音落下,周遭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 眼前少女不仅仅是与他爱恨纠缠百年的心上人,也是这天下唯一能与他匹敌,于生死一线间相识相交的知己。 梅池春很轻地笑了笑。 公孙秉站在人群中,敏锐地感觉到人心浮动,隐隐有了偏向。 尉迟肃默然片刻,道:“我若执意杀他呢?” 少女嫁衣如火,手中却拎着一把与她一身雍容格格不入的利刃,拇指推剑出鞘,凛冽的压迫感无声蔓延。 “那就只有请你再三思了。” 话音落下,片刻后,人群中不知是哪个莽撞兵卒突然出声: “大将军王三思!” 公孙秉垂首而立,并不意外地在心底倒数。 三、二、一—— 随着三声静默倒数,谷底再次有人高呼三思,就像一颗颗火星落入干草堆,撩起摧枯拉朽的火势,顷刻间连绵成山呼海啸般的声势。 “大将军王三思!” 这一声声如浪潮拍打在山谷中,层层叠叠涌入上空。 “霁明。” 江载雪听到这一声唤,立刻朝身旁的银发儒者躬身垂首。 “老师有何吩咐?” 银发儒者样貌约莫三十出头,宽额美须,仪表瑰杰,灵修容颜难老,但见他一头华发,也能猜到他的年纪至少在两百岁以上。 “献之身边那女子,你可认识?” 江载雪扫了一眼,摇头道: “学生不知,但师弟从前在兵家经营百年,有一些忠心追随的下属,或二三相交的知己,也不奇怪……老师,那个尉迟肃不过是看准了我们儒家死穴,想要颠倒黑白而已,师弟能靠借来的躯壳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迟则生变,还请老师速速下令,营救师弟。” 银发儒者无言望着下方的珑玲。 那目光沉寂如万年冰封,在无声的注目中,好似沧海桑田般漫长。 珑玲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这个人似乎在审视自己,那种来自四境巅峰的绝对压制,即便只是透过目光传递而来,也令人寒毛倒竖。 他认出自己是司狱玲珑? 不,直觉告诉珑玲,他此刻的眼神,绝不仅止于此。 银发儒者缓缓抬起手。 下方的尉迟肃目光一凛,周身荡开一股刚劲气流,轰然冲击过整个谷底叫嚷的兵卒,红绸如烈火翻飞,在这位四境灵修的灵压之下,众将终于安静下来。 “尔等既然执意擅入,不知日后九州万民问起今日始末,儒家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强闯死生冢之举?” 尉迟肃疾言厉色,眉宇终于有了几分怒容。 却听上方飘来银发儒者的淡然嗓音: “借口?矫饰语言,则人品心术,尽属可疑,儒家君子绝不捏造事实,贻人口实,今日率三千君子闯死生冢,乃兵家掠人在先,颠倒黑白在后,你巧言善辩不愿交人,我也不再与你废话,你要师出有名,我就给你一个师出有名——” “尊周室,攘乱臣,迎太子姬弃,以正天下!” ……太子姬弃! 梅池春的身份在尉迟肃整个计划之外。 不只是他,恐怕天下人也不会想到,曾经在九州掀起战火无数,被世人唾骂为魔头的梅池春,竟然会是那个天生聪颖,颇得民心,本该成为九洲天子的太子姬弃! 难怪会引来玉皇顶三千弟子,难怪连从不露面的外王孟檀渊也被惊动。 儒家本就是周王室最大的拥趗,如今九州之内,他们信奉周室之心最诚,认为只有天命在身的周室后裔才能净化太岁,安定天下! 众人霍然朝那重伤之下面容苍白的少年望去,然而那少年却全无半分身份超 然的倨傲神情,反而面容一僵,攥紧了珑玲的手。 “不好,快走!” 珑玲之前满心被梅池春的身份占据,此刻后知后觉,才将太子姬弃、梅池春和阿拾这三个身份真正联系在了一起。 尚未回过神来,便听上空传来震天骇地的一声巨响。 “……是儒家十六字诀所炼的真言字诀!” 看着那在半空中与死生冢护山大阵相撞的墨色篆字,见多识广的公孙秉惊诧高呼。 一字之力,撞向整个护山大阵而不碎,这人不是简单的四境灵修! 珑玲也在这烈烈飓风中,辨认出了那张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 当初在商君方升,她曾在梅池春的幻象内直面过这个人,他就是梅池春口中的老师—— “儒家外王,鬼谷六杰之一,孟檀渊。” 蔺青曜遥遥望着天上月白身影,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论起关系,此人与他母亲蔺苍玉还是同门师兄妹。 不过这层关系毫无意义。 当年同门的鬼谷六杰,结业离山后各自为政,即便是昔日同门,为了各自信仰,杀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如果梅池春真是太子姬弃,诸子百家秘术众多,他又是周王室血脉,有天子气运,死而复生之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蔺大人!兵家现在自顾不暇,正是我们离开的时机!”鸦九道。 蔺青曜收回视线,看向不远处在兵家弟子护送下撤离的那两人。 他冷冷道:“不急。” 死生冢谷底小径错综复杂,只有玄武院的兵将才能辨别哪条是死路,哪条能四通八达。 替珑玲他们引路的兵卒道: “——顺着这条路,每逢岔路,见三选中,见四选右,右……” “右转无路就上行,”梅池春接过他话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里该怎么走。” 那兵卒惊讶:“您怎么知道?” “你傻啊!这死生冢当年也是朱雀院的据点之一,这些伏流暗道还是梅院尊修的呢!” “哦哦哦!我就说是谁这么天才,能依据死生冢的地势修建一个这样能出不能进的伏流暗道,原来是梅院尊!那就合理了!” 这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兵卒都是听着梅池春的故事长大,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本尊,激动得面红耳赤,不仅一路护送他们二人至暗道入口,还想继续送他们出去。 梅池春出言阻拦。 “回去帮你们大将军王守住死生冢吧,再跟下去,怕是要被当做我的党羽,日后尉迟肃清算起来,小心没命。” 两人对视一眼,忽而跪地: “末将愿意追随梅院尊!” “不止我们二人,四灵院还有许多人心底仍然奉梅院尊为主,只要您愿意,我等可以为梅院尊尽绵薄之力,从中周旋,率追随者独立于兵家,誓死追随梅院尊!” 暗道湿冷狭小,弥漫着潮湿寒气。 梅池春听着这二人热血沸腾的言辞,像是有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泛起一层浅浅涟漪——但也只是涟漪罢了。 时移世易,现在的他和过去所站的位置不同,当年的计划自然随之作废。 “你们想追随的是兵家诡将梅池春,还是有太子姬弃这个头衔的梅池春?周朝已经亡了,你们年纪轻轻,怎么还跟那些儒家的老头子一样,信奉这一套?” 他语调噙着浅浅笑意,却言辞犀利,一语道破二人所想。 “回去吧,我一介白身,什么帝王将相早就与我无关,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而已。”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梅池春便牵着珑玲步入暗道,朝深处前行。 视野趋于黑暗,那两名兵家弟子的身影随着光源一并淡去,只余下潮湿暗道中的水滴声,脚步声,还有行走间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方才那么能言善辩,为何突然不说话了?” 被他牵着的珑玲在身后问道。 “……” 梅池春自己也很纳闷,平日自己不说舌灿莲花,也算巧舌如簧,三分真话掺着七分假话,口若悬河从来不带磕巴。 但偏偏在她面前,就像是遇见克星。 尤其今日在尉迟肃面前摊牌后,又听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护他说的那些话,此刻竟像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笨嘴拙舌起来,许多话字斟句酌许久,还是踟躇。 “你看上去倒是一点不意外,难不成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在故意装傻充愣?” 思来想去,梅池春决定倒打一耙。 “没有啊。” 珑玲想了想,认真回答: “我只是昨晚开始有点模糊猜测,不过有些地方我想不通,又觉得可能不是,想来想去没有结果,干脆就不想了。” “所以我到底是谁,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你也不愿动动脑仔细想想,反正只要有我这么个东西,让你没事的时候逗乐就行,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啊。” 暗道一片漆黑,珑玲只听他平铺直叙的语调,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生气,还是假不满。 “阿拾——” “哦不对,还是说应该叫你姬弃?姬献之?你怎么这么多名字?” 珑玲认真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用那个她最熟悉,这十年来在心底念过很多次,却一直一直没有再次等到人应答的名字。 “梅池春。” 少女咬字轻柔,认认真真唤这三个字时,有种其他人都不曾有的力量。 片刻,黑暗中响起少年漫不经心地应答: “干什么?” “你在生气吗?”她问。 她怎么能像个不解风情的男子一样直勾勾问出这种问题? 梅池春有些费解,没好气道: “你说呢?你这话说得好笑,受害者在杀人凶手面前不可以生气?” 说完这一句,身后没了声音,梅池春心头一跳,暗自后悔自己怎么突然莫名其妙提这个,随后就听身后响起一个略带恼怒,比方才冷几分的声音: “当然可以。” “那你能不能和凶手保持距离,不要再牵着杀人凶手的手捏来捏去了?” 第33章 岩壁上的水珠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少年人体温炽热,水珠却冰粒一样凉,激得他不自觉力道一紧。 “……不能。” 梅池春没有回头,慢悠悠道: “我怕松手了你偷袭我。” 这次珑玲确定他是在逗她玩了。 很奇怪。 待在她身边的分明是同一个人,但今日之前和此时此刻,珑玲望着眼前这个牵着她的人,心境却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是在洛邑初遇那日复生的吗? 怎么做到的? 既然能够死而复生,为何会等了十年? 难怪他当日想要强闯墨家千机阁,是想去夺回自己从前的身躯吗? 如果回不去,又会发生什么呢? 无数疑问在珑玲的脑海中盘桓,她知道现在不是细问的好时机,然而—— “梅池春。” “怎么?” “梅池春。”珑玲顿了顿,嗓音在黑暗中轻轻漂浮,“我不会偷袭你的。” 若是平时,他大约会懒洋洋地答一句“知道知道你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夺人性命”,但此刻的梅池春,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戏谑的话。 这句话很轻地压在他胸口,有沉闷的钝痛。 然而这些微的痛觉下,又有什么破茧而出,趋着光,在黑暗中没有章法地扑簌翅膀。 他喉间干涩,半晌,动了动唇: “我……” 被他紧攥的手猛然抽出,出鞘声伴随着金石相撞的铮然响起,火星四溢的一刹,珑玲刀刃抵住来剑,看清了对方尊容。 “鸦九。” 少女嗓音冷然如珠,敲打在这名覆面巫者的耳膜上。 “你是我教出来的徒弟,你觉得你的剑,杀得了我吗?” 四目相对,对方不过露出一瞬的破绽,凛然剑锋就已贴面而来。 珑玲说得没错,她尚未离开巫山时,蔺青曜身边排得上号的每一个下属,都会经她亲手训练,也正因此,鸦九对珑玲的一招一式苦研数十年,再熟悉不过。 三境巅峰的灵气绕身,鸦九冷眼道: “当日的玲珑大人自然不行,但今非昔比,今 日再战,可就说不准了。” 之前作为旁观者看珑玲和尉迟肃交战,他和蔺青曜都意识到,珑玲的心境似乎有了改变。 即便她冲破禁制,有了三境之力,也再无法使出天戮剑技那种“以万物为刍狗,代天戮民”的生杀予夺,要不是尉迟肃留手,她必败无疑。 铮——! 两道剑意在半空相撞。 鸦九目光迥然,那双眼早已将她的所有剑招印刻在眼底。 黥咒、生戮、枭斩——这三式,几乎是天底下每一个剑修入门必修的剑技,但凡能学到三分,已经能跃身中流,傲视许多毕生学不到皮毛的剑修。 要如何拆招,破招,鸦九早已在巫山暗中琢磨了无数次。 果不其然—— 不远处旁观的梅池春眉心起伏。 珑玲灵气不够,应战匆忙,剑招被破了。 鸦九自己都愣了一下,旋即脸上露出狂喜神色。 他破了天戮剑! 和师月卿不同,他堂堂正正地破了天戮剑! “诶呀,还真是破了天戮剑技呢,恭喜恭喜,兄台这下可是要扬名九州了!” 暗道内响起少年笑盈盈的嗓音,这嗓音虽是恭贺,却气定神闲,更重要的是,他明明站在珑玲那头,这话听上去不像吹捧,反倒像讥讽玩弄。 难道她是故意的? 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在出第一剑之前,他分明十拿九稳,认定失去剑意的珑玲绝不可能与他匹敌。 可是,纵然失去往日狠厉,纵然没了那种生杀予夺的残暴,但她挥剑而来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哪怕她的剑招被他拆的拆,破的破,她也绝无一丝慌乱。 剑意如心境,她失了从前的剑意,却仿佛在旧日的废墟上,雕琢重塑,锻造出新。 她怎么能毫不慌张? 她怎么还能这样镇定! 原本略占上方的鸦九乱了阵脚,加之暗道狭窄,他一个成年男子不如珑玲灵巧,更是愈发束手束脚。 好机会! 珑玲回身挑剑,在鸦九惊愕目光中,再度使出了那日与尉迟肃交手时悟出的一式。 只不过这一次更熟稔,更完满,流畅如春水汤汤,倾斜而下,却在触及鸦九时悍然震荡,余劲无穷。 鸦九浑身血液凝固。 这一刻,竟有种悬起的心终于落地的感觉。 没错,这才是司狱玲珑该有的水平。 连一丝反抗念头都来不及生出,他被轰然一声砸在石壁上,整个暗道微微震动,落下碎石无数。 “我想好了。” 珑玲随手挽了个剑花,回头朝身后的梅池春看去一眼,目光明亮: “这一式,就叫虎尾春冰,如何?” “还不错,反正不叫尉迟肃取的那个名就行。” 砸在碎石中呲牙咧嘴的青年挤出声音: “你……你诈我……胜之不武……”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那双春水涟漪般的眼漾着浅笑,梅池春看着他,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所想: “其实你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能赢过她吧?看得出来,你在她手底下败过无数次了,怕成这样,三言两语就让你破绽百出,你不败谁败?” 方才交锋时珑玲的注意力都在完成那一式上,压根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珑玲拾起他的剑,一边端详一边道,“虽然同样是三境,不过你的灵气应该比我多一截,我要是你,刚才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抓住的,你怕我什么呢?” 梅池春瞥她一眼。 “其实你打起架来的时候,表情确实有点吓人。” 珑玲眨眨眼: “有吗?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破招杀人,没注意过是什么表情。” ……就是因为在想这些事才吓人。 不过,反正现在担惊受怕的人不是他。 梅池春抬手攥住鸦九的脖颈,修长如竹的五指力道却大得惊人,正当鸦九的脖颈即将被拧断的一刹—— “梅池春,你找死。” 蔺青曜的嗓音伴随着赤金烈焰从身后暗道而来,那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至臻至纯的阳明燥金之气! 梅池春立刻松开鸦九,拉住试图应战的珑玲: “走这边!” 蔺青曜一击落空,又再度凝气。 “珑——玲——信不信我连你一起烧!” 珑玲虽被梅池春拉着,目光却一直回头看着追来的那道身影。 闻言,她平静道: “我信,你一直就想要我死,我当然信。” “……” 有病吧她! 他什么时候想要她死了!? 蔺青曜觉得她简直是无理取闹——都是梅池春的挑唆! 自从这个人出现,珑玲就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倾倒情绪的对象,那些软弱的、暴躁的、不安的、甚至是泛着旧日痛楚的情绪,她不再接收,他夜宿于她的寝殿时,她也会微微蹙起眉头,视线移向窗外,望着巫山的飞鸟出神。 每一次得到和梅池春有关的消息,虽然她嘴上不提,但蔺青曜知道她很开心,哪怕要翻过万水千山,一路上邪祟无数,危机重重,她也比待在巫山的任何时候要雀跃。 她的视线尽头不再是他。 她在期待那些没有他的风景。 一想到这点,蔺青曜的心底便有杀意翻涌,在梅池春身份揭露时,更是连血液都为之沸然。 “跑?你以为这暗道的路只有你知道吗?杀几个小卒,什么都会说出来的,算你运气不好,你若只是个无名小辈,珑玲非要把你带在身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你偏偏在我面前暴露了身份,她喜欢谁都无所谓,只有你梅池春不行!你今日必死无疑!” 他和与他有关的人都死了,珑玲才能彻底死心!才能变回她从前的样子! 疾风中,梅池春那双黑曜石般的眼底也浮现一抹寒芒: “这么巧,我觉得我这条命交代在谁手里我都认,唯有你蔺青曜,不行,也不配。” “口出狂言!你当你还是从前的你吗!?” “你也知道,我若还是从前的我,你连在我面前活过三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的珑玲欲言又止。 这两个人怎么越说听起来越幼稚了?十几岁的小孩子都不这么放狠话了吧。 眼看着这暗道快至尽头,身后的蔺青曜穷追猛赶,估计只要等他们出了暗道,天地宽阔,就准备下死手了。 不只是他,还有鸦九,或许还会有巫山赶来的巫者——梅池春既然能找机会向师门求助,蔺青曜身怀一线牵,自然也可以向巫山调兵遣将。 “躲是躲不过的,趁现在还有体力——” 虽然她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误打误撞,将禁制冲开了一角,但万一这一次也可以呢? 不试怎么知道?不试就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 疾跑中的珑玲下定决心,屏气凝神。 然而跑在她前面的少年却先她一步驻足。 他将反应不及撞进他怀里的珑玲稳稳接住,珑玲错愕抬头,却见他双目幽深,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扣住石壁上一块凸起。 “他想杀的人是我,你如果只是觉得愧对于我,现在跟他走,就算你救我一命,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珑玲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难得浮出怒意。 “你怕死是吧!” 梅池春见她这个反应有些忍俊不禁。 但笑过之后,双眼却有淡淡的寂寥之色漾开。 “没错,我怕死,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自幼长大的师门,我就是怕死怕得要命。” 珑玲微微怔了怔,意识到他似乎有什么弦外之意。 “可我还是想问——” “如果你不是因为愧疚才说我是你的心上 人,珑玲,这一次,你愿意跟我走吗?” 梅池春没想到,十年前被那一剑斩断的话,还有重新再续的机会。 他更没想到,少女望着他,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不假思索道: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不跟你走,你也得跟我走啊。” “梅池春——” 拐角处,银冠紫袍的身影阴魂不散而至,珑玲霎时握紧了剑,眉宇凛然。 蔺青曜冷笑:“居然还敢磨磨蹭蹭不走,找死。” 然而对面的少年一抬头,反倒是蔺青曜愣了一下。 ——原因无他,那张风神俊朗的面庞上没有分毫惊惧,反而一扫沉郁阴霾,扬起的那双狐狸眼里笑意流转,说不出的风流张扬,光彩照人。 “不好意思了,她说她愿意跟我走,就算是阎王索命,也得先给我让让路。”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让路?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也得看你有没有让我让路的本——”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齿轮咬合声响。 梅池春右手所扣的那块石壁凸起不知何时下陷,在蔺青曜攻来时,地面金光大盛,一道蕴含着少阳君火之气的兵阵掀动猎猎气流,轰然吞没了那道紫色身影! “梅——池——春——你竟然——” 他居然在自己修建的暗道里留了这么一手!难怪他要往这里走! 而珑玲也意识到,这或许是梅池春从前留下的一道保障,而且,这兵阵的等级绝不低,否则也不会瞬间将身为四境灵修的蔺青曜击飞。 死生冢不过就是兵家的一个据点而已。 他设下这么厉害的兵阵做什么? 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费尽心思保护? 来不及询问,珑玲只觉脚下一空,原来这兵阵要守护的东西就在下方,她下意识要踩着石壁上攀,却听狂风中响起少年笑语: “怕什么!只管跟我来!” 风声呼啸而过,失重感席卷全身,珑玲并不喜欢未知,她喜欢能掌握的,脚踏实地的,一眼就能看到目的地的东西。 不知为何,有许多从未深思过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涌上了珑玲的心头。 ——堂堂敕命鬼狱的司狱大人,原来在巫山过的都是这样的苦日子? ——每日按部就班地训练、审讯、杀人,即便离开巫山,也是一样的奔波、除祟、杀人,日复一日,没有尽头,司狱大人,你们巫山的杜鹃花又开过一季了,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留心看过? ——没留心也没关系,九州辽阔,北边的落日恢弘,南边的江水肥美,就算那些美景,日后都被太岁侵蚀,也还有许多你没尝过的好吃的,你没看过的百戏,有一日,我完成了我该做的事,也会离开兵家,去看这些书里写的东西。 ——司狱大人,到那时,到那时啊,你…… 后面的话飘散在春夜的晚风中,他从来没说完,只是用那双眼久久凝望着她,好像希望她能读懂,又希望她读不懂。 但此时此刻。 双脚重新落回地面,珑玲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一片浸没在太岁瘴气中的密林。 入目处,有一株巨大的、早已干枯凋零的垂枝茉莉伫立在眼前,梅池春缓缓上前,有些遗憾地摸了摸枯死的树皮。 “当时寻这株垂枝茉莉,花了我不少心力呢,没想到还没看见它开花的样子,就已经被瘴气侵蚀了。” 这里是他当初修建死生冢时发现的地方。 曾经入口处藏在河底,没想到时隔多年,河水干涸,瘴气弥漫,曾经瑶池一般的仙境,也变成了一片草木凋敝的荒芜之地。 “不过之前修建的屋舍应该还在,那里建在一处小龙脉的尾巴上,周围有兵阵隔绝,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能供我们落脚,我让公孙秉知会过我师兄,如果寻到机会离开死生冢,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他回头看向珑玲。 “走吧。” 珑玲轻轻颔首,踏着一地枯叶上前,却在那株垂枝茉莉前驻足。 “它会再开的。” 梅池春微怔。 “我保证,我一定会让它再开的。” 少女的掌心贴着那株花树,信誓旦旦,仿佛某种郑重诺言。 十年无人光顾的地方骤然迎来了它的主人,空气里似有微风扰动,梅池春看着垂在她头上的根根枯枝,眼中似乎映出了满目春光,洁白茉莉一穗穗垂落盛放的场景。 他拨开快要缠住她乌发的枝条,很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不开也没有关系。 反正,他已经看过花开的样子了。 第34章 穿过荒林,越过干涸池水,瘴气渐渐淡去,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绿意。 “——姬师兄不愧是咱们玉皇顶的弟子,在兵家那等蛮荒之地待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有生活情趣,连这种地方都建了一片竹屋,就好像知道咱们今日要来一样。” 眼前这片竹屋三间合抱,十丈外,有一大片作为屏障的篁竹围绕,既是阵法,也做观赏,风一吹,竹林沙沙作响。 若这条梵音水没有干涸,竹影照在明晃晃的水波上,夏日清凉,冬日覆雪,各有意趣。 江载雪瞥了眼正招呼着其他弟子一同帮忙洒扫的师弟,蹙眉冷声道: “自作多情,这儿跟你们可没关系。” “没关系又如何?今日我们帮了姬献之这么大一个忙,让他请我们进去歇歇脚怎么了?” 一名衣角绣着兰花的青年微微笑着走来,和江载雪一起站在入口张望。 “诶呀,还得是梅院的人最得老师信任,要不是姬献之这次主动求援,恐怕我们兰院都不知道他复生的事——不过他死讯刚传回玉皇顶的时候,老师不是说没救了吗?怎么时隔十年,又成了?” 江载雪道:“等老师回来,你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要是敢去问老师,我还问你?不过,我们这次真不准备顺势攻下死生冢?” 兰花衣袖的青年若有所思: “姬献之这小子该不会在兵家待太久有感情了,故意说什么墨家肯定也会来,让我们不要强攻,否则腹背受敌……我们这都来半天了,也没瞧见墨家的人影啊?” 虽然他不大喜欢墨家那些墨者,不过平心而论,墨家一门心思弄他们的天音云海计划,很少掺和这些争权夺势的事情——除非他们是为太子姬弃而来。 青年又回忆起当年墨家与他们争夺姬弃尸骨之事。 到现在他也想不通,墨家好端端的,为何要跟他们争这个? 他们接师弟尸骸回去是下葬的,他们抢回去做什么? ……该不会是墨家钜子与他们老师之间的私怨? “来了。” 江载雪这一声唤回了他的神思。 定睛一瞧,竹影婆娑间,果然有一个宽肩窄腰的身影走来,正是玉皇顶弟子熟悉的样貌。 不过在他身旁,还有一个稍显娇小的少女。 那少女红裙灿然,身形清瘦纤长,脸蛋只有巴掌大,还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占去大半,尤其此刻妆容昳丽,漂亮得仿佛白瓷娃娃。 偏偏白瓷娃娃的脸上没有任何乖巧可爱的表情,只有一双沉静而乌黑的眼。 对视得太久,反而令人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敬畏。 “姬师兄——” “姬师弟——” 原地修整的玉皇顶弟子也发现了林中身影,面露喜色,纷纷上前追问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梅池春却摆摆手,在一众簇拥之下抬脚往里走。 “闲话待会儿再叙,逃了一路累死了,先倒点茶水来,今年玉皇顶的新茶有吧?昆山虎梅就行,不过记得要用山溪水泡……” “你小子,老师还带着竹院和菊院弟子跟兵家干架呢,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挑嘴?” “放心,早给你备好了。” “你先把这竹屋门口的禁制解了,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封得这么死。” 一群弟子如鸟雀般叽叽喳喳围上前来,珑玲不过慢了半步,就被挤到了外层。 看得出来,他与玉皇顶的这些弟子的确关系很好。 即便这百年来他都是作为兵家朱雀院院尊,能与玉皇顶来往的机会不会很多,但这些昔日同门,也愿意千里迢迢来救他,阔别多年,感情似乎也不减从前。 珑玲站在人群中 ,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回忆起来的却是曾经在幻象中看到的画面。 所以他才难以接受吧。 明明天资出众,知交无数,大好人生才刚刚在他眼前展开,就被自幼抚养长大的师长告知,他没有后面的人生了,他必须为了天下人去死。 珑玲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这或许比蔺家对她要更残忍一些。 她生来就被告知,自己是要为蔺青曜而活的,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但他对玉皇顶的人应该是有期待的吧? 视为亲友,再被打回原形,这真是比从没有过期待更残忍一些。 “在下江载雪,字霁明,是玉皇顶梅院弟子,见姑娘你腰佩长剑,这一路行来,对我师弟应是多有照拂,玉皇顶上下感激不尽,日后来我玉皇顶,一定以贵客之礼相待。” 眼前的年轻儒者袖口绣着梅花,珑玲走了下神,忽而想到梅池春叫这个名字,或许就是因为他是梅院弟子吧。 “没错没错,方才没顾上这位姑娘,真是失礼。” 江载雪身后弟子也笑盈盈上前,一派和气地拱手见礼,道: “听师兄他们说,姬师兄只剩一境灵气了,在兵家这几日定然凶险,肯定少不得受这位小师妹的恩泽,不知可有受伤?需不需要什么伤药?” 听到小师妹,前头的梅池春耳尖微动,侧目淡声道: “占什么便宜呢?小师妹是你叫的吗?” 那弟子迷茫地啊了一声。 就他们这位姬师兄在外的风评,除了儒家弟子,谁还会护着他? 而且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很不谙世事的模样,不是师妹他还能叫她师姐? “诶呀,咱们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梅院一枝花,居然也当上护花使者了?” 梅池春似笑非笑瞧着他,兰花纹袖的青年摸了摸下颌,笑眯眯道: “不过就剩一境灵气,恐怕也当不了护花使者吧?姬献之,从前你带着你们梅院弟子压在我们其他三院头上,很嚣张嘛,趁现在这个机会,是不是可以……” 话音未落,珑玲的身影已挡在梅池春与他之间,微微抬眼,肃然道: “不要欺负他。” “……” 周围弟子俱怔,他们姬师兄真是作恶多端,这是从哪儿拐带回来的天真小姑娘,居然会觉得他们姬师兄会被人欺负? 明明他才是在玉皇顶横行霸道张狂惯了的人吧? 那名兰院的师兄回过神来,微笑中带了几分无奈。 “姬献之,我说你怎么从尉迟肃手底下活下来的,就是这么活下来的是吧?” 梅池春负手走来,弯腰与珑玲几乎耳贴着耳,面朝对方挑衅般的笑道: “对啊,怎么,你嫉妒?” “……你真无耻。” “好说好说。” 在一旁默默观察的江载雪却忽然心生疑窦。 方才这姑娘闪身速度极快,连他几乎都没反应过来,是梅池春以前在兵家的同僚?但他从没听梅池春提过他在兵家有什么相交甚深的女子,而且—— 他们之间这个距离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说了这么久,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江载雪忽而出声。 梅池春笑意微敛,珑玲却并未意识到什么,动了动唇: “我……” 刚开口说了一个字,珑玲面色忽凝,拇指推剑出鞘,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更敏锐地反身抽剑,挡下了一道奔他们而来的汹涌灵流。 “她叫珑玲,也是巫山敕命鬼狱的前任司狱,蔺苍玉亲手培养出来的辟兵人——小姑娘,我说得对吗?” 浑厚低沉的嗓音自竹林深处荡开,四周无人不惊愕地睁大眼,纷纷拉着梅池春后撤。 但警戒的不是来者,而是迎上这股灵流的执剑少女。 司狱玲珑! 她就是十年前手刃梅池春的那个九州第一强者! 平日巫山巫者在外行动,殿主以下的巫者皆会覆面。 世人辨认司狱玲珑的身份只看剑技,谁会想到那个“代天戮民”的残酷剑技闻名于世的天戮剑主,会长这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江载雪瞪大了眼:“你把司狱玲珑带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兰院的师兄也笑不出来了:“我们把你当师弟,你把我们当仇人是吧?” 梅池春无暇理会他们,他被江载雪等人扣住动弹不得,眉眼沉沉地望着竹林深处,语调里有压制不住的薄怒: “老师,您有不满冲着我来,我绝无二话,牵连旁人是什么意思?” 篁竹被灵流裹挟,吹得几乎折腰触地,珑玲的长发也在狂风中如蛛网纠结。 但她的心却定若磐石。 因为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交手的一刹那她便感知到双方实力悬殊,弹指便可轻易将她击退,但与她相撞的灵气却始终与她平衡,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不像为难,更像是在确认身份。 “你说得没错,确实该冲着你来。” 珑玲怔了一下,随即就发现对方忽而撤力,朝另一边毫无防备的几人而去。 砰——! 一声闷响落在梅池春侧脸,他本就重伤未愈,这一拳来得凶猛,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偏过头去久久未动。 江载雪和其他的弟子们心头一跳。 虽然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出,但见梅池春本就脸色苍白,身上绷带从袖口手腕缠到了衣襟下的脖颈,连他们都替他疼得龇牙咧嘴。 饶是如此,大家也只是战战兢兢垂首躬身,往梅池春身前挪几步挡一挡,无人开口求情。 不是不想,是不敢。 玉皇顶上下,除了当初的梅池春还敢和孟檀渊顶几句嘴,这么多年,谁敢出言顶撞孟檀渊半句? “老登,你敢伤他!” …………啊? 仿佛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语,原本恭敬垂首的儒家弟子错愕地抬起头,视线汇聚在那一身嫁衣的少女身上,脸上露出了梦游般的迷茫神色。 ——她刚刚是不是说了“老登”两个字? ——她在说谁? ——该不会是说老师吧? 不不不。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竹林中,被珑玲用剑尖指着的银发儒者缓缓踏步而来,和呆若木鸡的弟子们相比起来,那张姿容俊雅的面庞倒是看不出任何波澜。 “你能杀他,却不允许我教训自己的弟子,珑玲姑娘,这是何道理?” “他是你的弟子吗?他难道不是你精心饲养长大,等到时机合适就宰杀祭天的牲畜吗?” 珑玲看到这张脸,便想起在幻象中此人冷着脸,用古板不通人情的口吻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狗屁!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 不仅要他死,还要他心甘情愿的去死,把他当做一个人抚养长大,到最后又要让他像个物件一样甘心送死,这和养个畜生有什么区别? 什么君子尽道而死。 这道是谁从小灌输给他的?这是他自己选的吗? 难道不是他们为了自己想要达成的利益,用看似温情的师生情谊层层包裹起来,强迫他选择的道吗? 思及此,珑玲的脑海突然有一道闪电劈过—— 从前的她在梅池春眼里,也是这样的吗? “珑玲姑娘。” 孟檀渊沉默良久,最后只道: “慎言,无论如何,我还算你的长辈。” 周围其他的儒家弟子背后早已一片冷汗,此刻再看向那面容稚气的少女,只觉肃然起敬。 现在他们确信她就是司狱玲珑了。 在儒家外王面前都丝毫不怵,直言不讳,一般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刚才那句话在珑玲心里憋了许久,说完本来消气七八分,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可一挪眼,发现梅池春一动不动,俨 然是被那一拳揍晕过去了,顿时又怒火中烧起来。 “我修法家之道,不必拿你们儒家的规矩压我,我不懂什么长幼尊卑,我只知道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梅院与兰院的这几个高层弟子,都和梅池春走得近,听了珑玲这话并无反应。 但跟随在孟檀渊身后的菊院弟子,见珑玲如此出言不逊,免不得替老师不平: “你们巫山这些巫蛮子当然不懂长幼尊卑了,哦不对,你败给那个师月卿,按你们巫山优胜劣汰的规矩,你还算巫山弟子吗?” “又自称修行法家之道,也不看看法家认不认你这个弟子,无门无派,何来底气在这里叫嚣!”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江载雪眉头紧蹙,却不好替珑玲说话。 尽管珑玲今日似乎站在梅池春这边,仍然掩盖不了十年前她手刃梅池春的事实,即便不是人人都与梅池春交好,但见他们玉皇顶最有天赋的弟子被她斩在剑下,岂会甘心? 这些年来,玉皇顶不管哪个院的弟子提到她,多多少少都带着怨气。 正当江载雪犹豫着要不要把梅池春掐醒,让他自己处理时,竹林上方忽而有不合常理的摇动。 孟檀渊微微抬眼,浅琥珀色的眼底映出天光。 江载雪高喝: “什么人躲躲藏藏!” “——抱歉抱歉,实在是见诸位相谈甚欢,不好搅扰。” 这是一道犹带笑意的女子嗓音,刚刚响起来,珑玲便眼睫轻颤,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 果然。 竹林上空天光明亮,几道布衣草笠的身影在篁竹间轻巧腾转,站定点位后,一个衣如红枫的身影踏叶而来。 来者容光照人,雍容沉稳,因为眉宇时常含笑,端严之余又有种如沐春风的气韵,有如邻家姐姐般随和可靠。 竹院有弟子出声道: “她身旁的两人……一个是墨家宫正滕绛雪,一个是非攻队统领汲隐,那她岂不是……” “没错没错,这位小兄弟对我墨家人员倒是挺熟悉的嘛。” 姜玄曦负手而来,笑意浅浅: “初次见面,在下正是这一代墨家钜子,姜玄曦。” 人群中一片哗然。 墨家居然真的掺和进来了!还是墨家钜子亲临! 珑玲也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这么久墨家都没动静,应该是汲隐没有得到出手的允许,谁能想到不仅调来了墨家非攻队,就连墨家钜子也来了。 “珑玲姐——”墨家队伍里的一个矮小身影用力朝珑玲挥手,“我们来晚了,你没事吧——” 珑玲怔怔摇了摇头。 姜玄曦也将珑玲上下打量一圈,见她的确分毫没伤,再看向那边病容苍白的少年,她笑吟吟道: “不错,那孩子虽是儒家弟子,看来歹竹还是能出好笋的。” 诶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儒家弟子神情微变。 不远处,银发儒者的幽深视线落在姜玄曦身上,后者却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只笑着冲珑玲招招手。 待珑玲乖巧地走到她身侧,只觉肩头一沉,鼻尖盈满柔和的女子香。 搭着珑玲肩膀的女子笑眯眯对众人道: “谁说珑玲姑娘无门无派,就没底气叫嚣的?不知我这个还算有门有派的墨家钜子,够不够资格做她的底气,让她在你们这些酸腐儒面前,说几句公道话呢?” 第35章 墨家钜子怎么会和司狱玲珑站在一边? 在场的儒家弟子并不知珑玲灵气被封之事,方才那几个菊院弟子敢口出狂言,也是仗着他们人多势众的缘故。 此刻见墨家几位关键人物竟然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两方实力相较,着实难分高低,只得偃旗息鼓,等候孟檀渊示意。 “怎么不说了?”孟檀渊眼帘半垂,对身后那几个弟子道,“占上风便张狂得意,不占优势便不敢多说一字,仗势欺人,难怪我儒家在外名声渐坏。” “老师恕罪——” 姜玄曦眼尾含笑,抬手打断: “这些废话留着你们回玉皇顶关起门说吧,我们墨家来此,一是为了还珑玲姑娘和她那位小跟班之前对我墨家的恩情——珑玲姑娘,接下来你说怎么办?” 说谁是小跟班呢? 他们师弟那是隐忍蛰伏,以图复仇。 江载雪那边的儒家弟子眼神微妙。 珑玲却注意到,姜玄曦只说了其一,没有说别的目的。 “他受了重伤,强撑一路,方才又挨了一拳,不能再挪动了,需要就地养伤。” 姜玄曦思考了一息,答得果决:“行。” “钜子能为我们二人千里迢迢而来,珑玲感激不尽,我无意挑起墨儒二家之间的争端,也不想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干预钜子的决定,只是希望,如果两家之间有什么恩怨,还请不要损毁这里的东西,留一个养伤的地方给我们,可以吗?” 姜玄曦目光有光漾动,再开口时,语调柔和几分: “当然可以。” 说完,珑玲又在儒家弟子的瞩目之下朝那位银发儒者的方向走去。 她一靠近,这些儒家弟子便有些如临大敌,倒不是怕她动手开战,而是怕她又如方才那样猝不及防一声“老登”,真是让人恨得不当场戳聋自己的耳朵。 “方才一时情急失言,虽然先生有错在先,但我也不该那么称呼先生,抱歉。” “无妨,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这样,也请先生‘过而能改’,待梅池春醒来后向他道歉吧。” ……疯了吧你! 儒家弟子满面惊惧。 孟檀渊垂眸看她微微拱手见礼的样子,只觉得这姑娘真是后脑袋都长了副硬邦邦的倔模样。 一旁默默瞧着的滕绛雪抿唇轻笑: “许久未见,珑玲姑娘真是和之前大不一样。” 珑玲好奇:“有吗?” “之前瞧着没什么人味儿,现在总算像个活人了。” 滕绛雪温柔地说出颇有些刻薄的话: “不过你可以放心,墨儒两家虽有恩怨,但钜子和那位儒家外王并没有,不仅没有……” “既然要治伤,快去吧。”姜玄曦略微提高声音打断。 珑玲的目光在这二人面上逡巡片刻,总觉得她们有什么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秘密。 不过她此刻的确无心打听。 “你们带了医师吗?他强行掌控远超他境界的灵气,经络受损应该很严重,而且之前受刑,还有很多皮外伤,不能再拖,得躺下来修养。” 那名兰院师兄凝眉道: “明白了,不过这些竹屋都有禁制,姬献之昏迷着也没法解,不然就在院子里……” “珑玲姑娘,你去试试。”背着梅池春的江载雪思索片刻,对珑玲道。 珑玲眨眨眼。 “她?这可是姬献之巅峰期设下的禁制,就只护着这么小一块地,可想而至有多牢固,没有姬献之自己的灵气,老师亲自来解都不一定好使,她不是也才……” “开了。” 珑玲微微睁大眼,看着自己释出的一缕灵气游走整个禁制。 之前对江载雪等人固若金汤的竹屋,此刻轻而易举地对珑玲敞开怀抱。 “我、就、知、道。” 江载雪从后槽牙里挤出四个字,恨铁不成钢地朝后头瞥去一眼,真想把这个跟被下降头了一样的师弟丢到院子里的池塘里清醒一下。 禁制撤去后,珑玲在众人错愕目光中走上台阶。 正对着她的有两间主屋。 一间门口刻着梅花纹样,而另一间什么也没雕,悬着一只小巧金铃,在风中轻摇出轻灵声响。 珑玲抿了抿唇,意识到什么。 但斟酌片刻后,她还是先推开了左边梅花纹样的房间,本以为迎面而来的会是一阵陈腐味道,却没想到先一步盈满鼻息的,却是一股淡雅清新的茉莉香。 被搅乱的空气里尘埃飞舞,一切都是雾蒙蒙的。 唯有窗边那一盆小小的茉莉,花瓣莹白,阳光也偏爱,大约是借着这一处小龙脉的雨露阳光,这一小盆茉莉活到现在,竟仍然鲜活灿烂。 叮铃叮铃—— 金铃轻响,茉莉摇曳。 其他人很快从她两侧鱼贯而入。 珑玲看着江载雪他们用术法扫清了尘土,将面容苍白的少年安置 在榻上,医师入内解开他衣襟,露出早已被血染红的绷带。 医师都怔愣了一下: “诶呀……这……内伤外伤都这么重,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这都无从下手……” 但这一路,那少年始终轻笑着,半点也没多说过什么。 帮不上忙的珑玲坐在台阶上出神。 跟着墨家弟子而来的秀秀拾级而上,珑玲问: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当然是跟着儒家这些人啊。” 秀秀在她旁边并排坐下,大致说了下这几天他们那边的情况。 原来汲隐将他们这边的事刚一告知姜玄曦,她便很干脆地答应来前来营救。 只是准备闯死生冢的时候,天音云海来报,说捕捉到了从死生冢传往玉皇顶附近柱石的消息,姜玄曦便与滕绛雪商议,不能腹背受敌,得让玉皇顶先出面。 果然,今日就等到了儒家弟子围攻死生冢。 还发现他们并不是真心想攻下死生冢,很快便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撤离,墨家觉得有些古怪,跟上来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原来珑玲他们二人已经从谷内逃了出来。 既然人已经顺利救了出来,姜玄曦知道兵家打着让他们鹬蚌相争的主意,墨家自然不会与儒家起冲突。 秀秀将珑玲上下打量一遍后才道: “还好你没事,这几日吓死我了……不过他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珑玲简单说了下这几日在死生冢内发生的事。 秀秀与她并排坐着,听到最后,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里面的那少年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梅池春,嘴上翻来覆去念叨“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珑玲抱着膝,好奇追问。 “他要真是梅池春,他怎么会……” 秀秀回想起他和珑玲在洛邑的配合无间,在青铜城城外的并肩作战,还有他心甘情愿陪着她蜗居在梅家,花光了身上银钱给她盖屋子住。 虽然相识不过数月,但这些回忆点点滴滴加起来,竟然也能堆积成山。 正因如此,他怎么能是那个被珑玲亲手所杀的那个梅池春啊?这不应该啊? 秀秀思索片刻,握住珑玲的手正色道: “大事不好,你上当了!” 珑玲略微睁大眼。 “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那天被杀的人是你,你活过来之后想不想找梅池春报仇?” 秀秀目光迥然,珑玲想了想道:“……想?” “然后你发现,这个狗男人杀了你之后居然假惺惺怀念你,看到你的脸之后,还把你当成替身对你嘘寒问暖,装得情深似海,你会是什么感觉?” 珑玲:“你是不是在趁机骂……” “诶呀,这不是假设吗!你就说你什么感觉吧!” 珑玲诚实回答:“我想抽他。” “对嘛!” 秀秀一拍大腿:“所以他做这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在欺骗你的感情,然后等到你真的对他一往情深死心塌地的时候,他再还你一剑,仰天长啸,大快人心!”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 “……你都是在哪儿看的这些东西?” “茶寮里经常有说书的啊,这都是老掉牙的情节了,我倒背如流!” 秀秀托着腮道: “反正我不信他接近你目的单纯,哪有被人捅了一剑能半点不记恨的人?更何况还是睚眦必报的梅池春,你跟他是正儿八经交锋过的对手,知道的肯定比我从说书人那儿听的准确,你就说,他哪次不是有仇必报,绝不吃亏?” 珑玲偏头打量秀秀:“其实我也有仇必报,绝不吃亏的。” 秀秀不解地望着她。 “比如——我们什么时候来算一算,你冒充梅池春的妹妹,把我骗得团团转这件事呢?” “…………” 秀秀仿佛这才记起这回事。 像只炸毛的小猫,她弓身与珑玲拉出好一段距离,才磕磕巴巴道: “这个……嗯那个……珑玲姐我可和那个居心叵测的梅池春不一样!我是形势所迫,我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你被我骗了也不会损失什么的——汲、汲隐大人好像在叫我,我先过去一趟!待会儿再说!” 小姑娘一路小跑着回到墨家弟子的队伍里。 两家弟子都正在竹屋外安营扎寨,却不见姜玄曦和孟檀渊的身影,墨家和儒家的这两位话事人应该是单独谈话去了。 身后主屋内的医师仍在疗伤,珑玲在门口默默坐了一会儿,待她再回过神时,已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隔壁那间房门。 这显然是一间给女子预备的卧房。 地毯落满尘埃,随着她脚步扬起一层灰土,但仍能看出掩藏在尘埃下处处精致的修造。 入目的桌案上摆着剑架,拉开下面几个抽屉,里面存放着磨剑石、滑石粉,还有核桃油之类剑修常备的小物件。 左边是起居所在的内室,梳妆的小桌正对光线明媚的菱花小窗。 黑漆嵌贝母的妆奁中有几根很素净的玉簪,更多的还是像珑玲此刻头上一样的发带。 只是质感更顺滑,色泽也很特别,并非小摊上随处可见的样式,每一根都是珑玲从未见过,但第一眼见就很喜欢的颜色。 再往右,床榻悬着杏色纱幔,榻上置了一个小铜炉。 珑玲在床头小匣里发现了香盒,放置太久有些潮湿,但仍然能嗅到一点清甜香气。 ——我想问很久了,司狱大人又不抽云水烟,怎么衣服上总有云水烟的味道? ——不说就算了,我也没那么好奇。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香味?说起品鉴香料,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司狱大人要是实在厌烦这味道,不如下次送你一盒?放心,不算贿赂,战场上一码归一码,不会让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 珑玲一语不发地燃了香,坐在榻边,任由着香气盈满内室。 仿佛能看到当初布置这间房间时,那人噙着笑,专注又期待的模样。 其实秀秀揣测的那些话,珑玲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设身处地,当日被杀的那个人是她,珑玲想,她的确会怀恨在心,会伺机报复,一雪前耻。 但死的不是她。 是那个笑吟吟跟在她身后,怎么赶也赶不走,还总是用那种似是而非的缠绵目光望着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喜欢她很多年的狐狸眼青年。 珑玲将尉迟肃给她准备嫁衣换下,穿上了箱笼内的裙裳。 十年过去,这些裙裳保存得仍旧很好,虽然晚了很多年,但此刻穿上也依然很合身。 站在布满灰尘的铜镜前,珑玲看着镜中的模糊身影,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她真的杀过他一次。 - 窗外暮色四合,竹屋四周悬着灯笼,照得竹林里也亮堂堂的。 各自占据南北一方扎营的两家弟子泾渭分明,偶尔能见到几名墨家弟子在练功修晚课,对面的儒家弟子也不甘示弱,也拉着自家刚用过晚膳的弟子起来练功。 两方碍于首领吩咐不得动手,却也不甘示弱,大晚上练得竹林狂风阵阵,飞沙走石,也将昏昏沉沉的梅池春吵醒。 “……外面闹什么呢?” 他缓慢地屈膝坐起,开口嗓音暗哑。 江载雪见他醒了,刚想问问他此刻感觉如何,又见他拿起旁边茶水,喝了一口后咂舌: “茶是好茶,凉了怎么入口,辛苦师兄再泡一 壶了。” ……看这模样,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江载雪在他榻边落座,讥笑: “光泡壶茶怎么行?我看你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要不我再让人给你带一身你穿惯的云锦,再把玉皇顶照顾老师的膳夫给你请来,伤成这样走路也不变,只好再去拜托墨家的机关师,给你造一辆素辇,师兄亲自推你到处走,好让你更方便去伺候那位司狱玲珑,你看怎么样?” 散着乌发的少年挑了挑眉。 “哪儿来那么大气?” “还好意思说,”江载雪压低声音,“你跟司狱玲珑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潜伏?不是利用?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尽在掌握之中?” 外面杂声太多,两人都没注意到有脚步声停在他们门外,没有走远,反而敛了所有气息,静静驻足。 梅池春摸了摸鼻子,神情坦然: “难道现在不是?” 江载雪盯着他的脸不说话。 “她为了我,连死生冢这种地方都敢孤身闯进来,还不算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言听计从?” “那为什么差点命都没了的人是你不是她?” 梅池春掸了掸身上被褥,倚着墙微笑道: “我有我的计划,你别管。” “我只是提醒你,别在这里犯蠢——” 江载雪的目光凝重几分,直视着他的双眼道: “老师跟我说,司狱玲珑不是普通人,她是当年万兵之母蔺苍玉,和如今的法家理君共同培养出来的辟兵人,你知道辟兵人是什么吗?”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没有正常人的善恶观,只会听从蔺氏的命令,就算偶尔看起来像个人,但蔺氏在创造他们的时候就已在他们体内设下禁制,如若违背,只有死路一条。” “梅池春,你还想浪费老师和我的努力,再死一次是吧?” 内室陷入短暂的静寂。 但梅池春并不是被江载雪说服,事实上,江载雪方才那些话,说句不好听的,对他来说都是狗屁。 什么辟兵人,说得好像真是他们蔺氏在铸剑师凭空造出来的兵器一样。 在变成辟兵人之前,他们难道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没有善恶观那是根本没人教,又不是学不会。 还有什么禁制,真有那种东西,蔺青曜早就借机拿捏住珑玲,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岂有他半路撬墙角的机会? 不过梅池春不想拿这些话来堵江载雪。 他说得也没错,自己这条命,是师兄和老师捡回来的,归他们一半,数落他几句也是应该的。 “自然不是。” 梅池春微笑道: “她为了其他男人捅我一刀,这口气,天底下哪个男人忍得了?以为对我假惺惺好几日就一笔勾销?就算我以前再喜欢她,那也不可能,我迟早得找她讨回这笔债的。” 江载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尽管知道这个小师弟平日说话三分真七分假,谎话随口就来,但他能这么说,多少也是个宽慰。 不过听了这些话,江载雪心里又颇不是滋味,想了想还是道: “……也别太过分,你们之间这笔烂账,谁是谁非,也算不清楚,她今日见你被老师揍了一拳,当场大怒,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骂了老师呢。” “真的?” 少年俯身凑近了些,摸着下颌,极有兴趣地追问: “骂什么了?怎么骂的?仔细说给我听听。” 江载雪翻了个白眼。 恰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正是兰院那位师兄。 “你们说什么秘密呢,门关得这么死,都不让人家进来。” 人家? 梅池春面上笑意褪去,蓦然冷下脸。 “你说方才谁在门口?” “就那位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啊,”兰院师兄倚着墙,双手环臂笑道,“怎么这个表情?背地里说人坏话呢?” 梅池春身体微僵,但过了一会儿,又缓慢地放松下来。 若说之前,他可能还会担心一下,但经过死生冢这一趟,他就算是捂一块冰也该捂热乎了,他方才这么明显敷衍师兄的话,她怎么可能当真? 他要真想找她讨回这笔债,这身伤不就白挨了? 少年弯了弯狐狸眼: “说了又如何?这里全是儒家弟子,还怕她听见吗?” “不如何。” 兰院的师兄笑盈盈道: “就是看见那位司狱玲珑穿着一身新衣服站你门外,然后扭头没什么表情地就冲竹林里跑了,现下我们俩说话的功夫,她那速度,都能走出二里地了吧?” 第36章 其实这话多少有几分添油加醋。 珑玲的确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就走了,但并不意味着她在生气。 她只是发现有其他人来了,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算是在偷听,所以才匆匆忙忙跑开,待回过神来,已经跑到竹屋后山的溪水旁。 这条溪水是梵音水的分支,顺流而上,能与巫山的云梦大泽相汇。 换句话说,这竹屋是建在了兵家死生冢与巫山之间。 珑玲在溪水边洗了把脸,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思绪有些发散。 也没有多好看吧? 都是一双眼一个鼻子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啊。 她刚这样想了一会儿,指尖再触及水面时,长睫忽然颤了颤。 “……不必多言,不给就是不给,孟檀渊,你有本事就去我们墨家青铜城抢,没本事就闭嘴,连灵讯柱石都只肯让我们插在你们玉皇顶的龙脉尾巴上,你倒也好意思跟我开这个口。” 有人在上游说话。 珑玲收回手指。 法家擅刑讯侦查的术式,窃听之术也算其中之一。 修法家术式的灵修,能分辨出水波不同寻常的回响,密谈的人会警戒四周是否有人出没,却不会警戒一条寻常溪流。 说话的两个人,应该是姜玄曦和孟檀渊。 偷听不是件礼貌的事,珑玲也知道,不过回想起方才他们口中的“不给”“抢”,珑玲抿了抿唇,又似乎联想到什么。 她再度将手指浸入冰凉溪水,阖上眼,分辨从溪水中传来的对话。 孟檀渊:“只要墨家能与玉皇顶共享天音云海,你把灵讯柱石插在玉皇顶山门上都可以。” 姜玄曦:“可以啊,你们儒家出一万弟子编入非攻队,随我们在九州各地维护灵讯柱石,响应玄龟令的求助,我们的天音云海随时向你们敞开。” 孟檀渊:“……姜玄曦,你多大了,你以为你还是十几岁时的鬼谷弟子吗?墨家这些年牺牲了多少弟子,你还要坚持这种无谓的牺牲吗?” “什么叫无谓,什么叫有谓?” 姜玄曦并未疾言厉色,只是静静看着这个阔别数百年,已银发如霜的师兄。 “你想利用周灵王封印在太子姬弃体内的九州鼎净化太岁,九州鼎又与他心脏系于一处,所以你养他长大,教他礼乐仁义,然后让他心甘情愿献祭给九州鼎——这就是你眼中,正确的牺牲吗?” 九州鼎 下游的珑玲微微睁大眼。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们要梅池春为天下人而死的原因! 就像当日在邯郸城,墨家用灵讯柱石阻截了即将涌出的太岁瘴气,那是因为灵讯柱石也是由九州龙脉上的青铜铸成。 这些灵讯柱石不过是当初铸造九州鼎的边角料,就能有这样的力量,遑论真正的九州鼎。 难怪儒家会有这样的念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牺牲无所谓正确,只看是否有用,献之若是心中有怨,玉皇顶的三百夫子,包括我在内,都愿意随他一道赴死。” “有病!愿意死自去死你们自己的,少拿这个来吓唬人!” 姜玄曦冷声道: “你只能保证出自九州的青铜能抑制太岁瘴气,谁跟你保证过九州鼎就能彻底净化太岁?不过是你们儒家自己的猜测罢了!” “灵讯柱石同样是由九州青铜所铸,只要放置在九州的九条龙脉上,彼此呼应,结成灵域,就能将龙脉地气扩散至整个九州,太岁不攻自破!这点你再清楚不过!” “你就非要拿你弟子的命,去试一个谁都不知道结果的可能是吗!?” “姜玄曦!” 孟檀渊嗓音里带着难以压制的怒意。 “奚明已经死了!就因为你们这个天音云海的计划,他为了兑现承诺,率领墨家大半精锐去楚国救人,却因为邪祟聚集成黑潮,楚国闭城开阵,不允许墨家弟子进 入龙脉,导致奚明和墨家精锐全部折在了云梦大泽,只留给你一群老弱妇孺,让你苦苦支撑百年!” “他的死还不够警醒你们吗?” “诸子百家不可能联手,九条龙脉缺了任何一条,天音云海这个计划都绝不可能成功,墨家的道义救不了天下,只会害死你们自己!” 两人皆怒目而视,分毫不让。 只是片刻之后,孟檀渊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泪光。 他紧拧的眉心微微怔松。 姜玄曦错开他的目光,用指腹飞快地蹭过眼角。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奚明临死前也仍然这样说。” “他将黑潮挡在了楚国城门前,保的是楚国寻常百姓,他不后悔,你也不必替他义愤填膺。” 孟檀渊还能说什么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点,从当初鬼谷六杰下山救世,各为其政的时候,他就很清楚了。 “他是你的夫君,自然轮不到我义愤填膺。” 孟檀渊淡声道: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从前如何,今后仍然如何。” 姜玄曦没说话。 “只是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还记得从前在鬼谷时,蔺苍玉和商怀他们研究的东西吗?” “……你说辟兵术?” 姜玄曦微微蹙眉。 “辟兵术自从苍玉死后,已经失传了,就连她自己的儿子,也无法再造出第二个司狱玲珑,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正是司狱玲珑。” 孟檀渊回忆起那张脸,凝眸道: “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一个人……” 忽然,他眼眸微动,和姜玄曦同时向竹林方向看去。 迎上珑玲的视线,姜玄曦的思绪还停留在孟檀渊的未尽之语。 很久以前,姜玄曦便见过蔺苍玉钻研辟兵术的模样。 那位貌不惊人的鬼谷第一,性情颇为孤僻,和总是呼朋引伴的姜玄曦不同,她独来独往,从不将时间浪费在同龄人的玩乐上,整个鬼谷上下,唯一能与她走得近些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如今执掌法家的法家理君商怀,一个就是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姜玄曦。 靠着没脸没皮地追在后面倒贴,姜玄曦费尽心机,勉强与这位鬼谷第一成了朋友,也得知了她与商怀之间正共同钻研的辟兵术。 ——如果辟兵术能够成功,就能令亡者重回世间,成为他们手中的神兵利器,剑指天下。 姜玄曦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有点缺德,但他们却极有热情。 后来鬼谷六杰四散九州,姜玄曦成为了墨家宫正,听说了蔺苍玉和司狱玲珑之事,她才知道,蔺苍玉真的做到了。 绛裙乌发的少女执剑走近,溪边清风阵阵,吹动她发间轻盈的玉红色缎带,那双墨玉般的眼珠却很沉静,定定朝他们望过来。 姜玄曦的目光有些复杂。 “钜子。”与珑玲一同而来的还有滕绛雪,她道,“收到线报,巫山师月卿带着三千巫者来了,应该是蔺青曜的命令。” 姜玄曦按了按额角: “兵家这位大将军王,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是想借三个人,直接挑起三家争斗,他也不怕玩火自焚……” 蔺青曜的名声她早有耳闻。 蔺苍玉的这个儿子继承了她的野心与狠厉,自从投靠巫山后,就像匍匐在巫山地底的竹子根系,野蛮地撬开眼前所有阻碍,只管自己扎根生长,也不管是否争夺了他人的养分。 不只率领巫山第十二殿与百家争夺龙脉,就连阴阳家也灭在他手里。 现在他还与兵家勾结,也不知想图谋什么。 “我们有六百弟子,你们有多少人?”姜玄曦问道。 “一千人,”孟檀渊目光沉沉,“你我联手,加上这些人,应该勉强能应对,不过兵家在后虎视眈眈,怕只怕等我们与巫山两败俱伤,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你们带灵讯柱石来了吗?” 珑玲忽而出声,打破了此刻紧绷的氛围。 三人朝她投来不解的目光。 “蔺青曜虽然看起来暴躁易怒,但打仗时从不意气用事,即便你们全军覆灭,对他和巫山而言也不会有实质性好处,巫山只按龙脉论功。” 姜玄曦微微挑眉,有了几分兴趣。 “继续说。” 珑玲道:“他会假意亲自带巫山巫者与你们对峙,背后派一队人去拿下死生冢——他想要兵家弟子来炼成听命于他的辟兵人,更想要死生冢这个据点,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别看方才他对她和梅池春穷追不舍,不过是顺路而已,他真正要去的地方,是与师月卿汇合。 “……这还真是子承母志。” 姜玄曦无奈地叹了口气,蔺苍玉至少是拿死人炼,她儿子更离谱,活人都拿了炼上了。 “那你要灵讯柱石做什么?” 珑玲闻言沉默了一下。 “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在两人稍显意外的神色中,珑玲对孟檀渊道: “如果这就是你要他死的原因,我可以理解,但我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为此——” 绛裙如火的少女站在了姜玄曦身侧,目光如炬。 “无论是多么不切实际的计划,我愿意一试。” - “姬献之——!!你疯了吗!!你不是有你自己的计划吗!又胡说八道是吧!!!” 背后传来江载雪怒气冲冲的声音,梅池春却头也不回。 他以手掩着腹部伤口,沉着脸大步流星,从孟檀渊身边擦肩而过。 “站住。” 刚从溪边折回来的孟檀渊出声。 “你横冲直撞,找什么呢?” 梅池春内伤外伤牵连着,随他大步流星的行走无处不痛,本不想搭腔,但又想到什么,停下来道: “老师看见她了吗?” “谁?” “别装傻,您知道我在说谁。” 孟檀渊气定神闲地望向面色阴沉的少年: “不必追,她走了。” 少年如遭棍击,内里撕扯过度的经络带来的痛楚,仿佛都没有这一句话来得重。 “……她去哪儿了?” 孟檀渊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他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天赋高,离开儒家至今,玉皇顶也没有第二个比他更出色的弟子。 性情也好,虽然很多时候不服管教,但玉皇顶的夫子敲打过他后,仍然打心底喜欢这个意气风发的后辈。 玉皇顶上下,谁人不喜姬献之? 要不是太岁降临,九州裂变,孟檀渊应该会作为帝师入世,辅佐这个弟子成为明主。 然而,当孟檀渊从洛水里打捞起奄奄一息的小太子,发现九州鼎已经被封印他体内时,他就知道,他们师生今生不会再有君贤臣忠的机会。 这百年来,孟檀渊早就认命。 可偏偏今日见到那少女眼里笃定火光,心底某处的一点希冀又扑簌着,欲燃未燃。 换做其他人,孟檀渊不会动摇,但那个人,那个少女,她并非常人。 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她去何处,与你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关系?墨家钜子拒绝交出你的尸首,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梅池春本就心中烦闷,听了这话,挤出一个讥笑: “墨家钜子不是不想交出来,恐怕是不想交给老师您而已,毕竟你们二人政见不合多年,要不是因为这个,这位钜子也不会与您分道扬镳,嫁给前任钜子奚明,对吧?” “逆徒。” 孟檀渊冰霜般的眉宇巍然不动。 “自己弄丢了心上人,把火气发在别人身上?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旁人,就这么点出息?” “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没出息。” 额上浸出忍耐的冷汗,疼痛消磨着他的耐心,梅池春眸光冷冽,道: “劳您费心多年,也没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甘为天下人赴死的周天子,不仅 自己贪生怕死,我还见不得其他人像我一样,懵懵懂懂的被诓骗着送死,结果救人不成,落得个反被杀的下场。” “可老师,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半分,我不怕无名无分没出息的再死一回,我只怕到死,这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一次。” 师生二人四目相对,隔着百年生死,仿佛此刻才算真正重逢一面。 隔了许久,孟檀渊才道: “你有名有份,的确比为师有出息。” 梅池春微微拢起眉头。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一名儒家弟子上前。 “老师,墨家青鸢已经探到了巫山巫者的身影,蔺青曜果然已经和他们汇合,师月卿不见踪影,应该是带着小队绕后去死生冢了。” “知道了。” 孟檀渊言简意赅地下令: “仍按计划,儒墨两家联手迎战……姬献之,你要跑去哪儿?” 梅池春没回头:“没出息的弟子自有没出息的去处。” “巫山三千巫者,我们只有一千六百人不到,他们兵分两路,留下督战其中一路,正好让为师瞧瞧,你这些年在兵家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孟檀渊顿了顿,慢悠悠道: “要是能赢,你会知道珑玲姑娘的下落。” 竹林风动叶落,远在死生冢的珑玲看着院中摇曳的树影,心中所念,皆是今日听到的对话。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在余下几处龙脉安放灵讯柱石。 讲道理不行,就只能靠武力。 得彻底解开她体内的禁制……要杀掉秀秀吗?反正她这个梅池春的妹妹也是假的。 可是,如果秀秀不再是梅池春的妹妹,她体内禁制为何还在? 这个禁制,究竟是被什么触发的? 珑玲难得如此绞尽脑汁,思索许久后,她才突然想起来—— 她走时匆忙,忘记告诉梅池春,她去死生冢替墨家说服尉迟肃了。 不过孟檀渊和姜玄曦都知道她的去向。 应该……问题不大吧? 第37章 坐在她对面的尉迟肃注视她良久,终于开口。 “珑玲姑娘,你的胆子真的很大,还敢回来,就不怕我将你扣下吗?” 汲隐立在珑玲身后,将刻有珑玲姓名的腰牌推至尉迟肃面前。 “这次,我们是从死生冢的大门而入,这是她的统领腰牌,虽然只有我和一名儒家弟子与她前来,我二人也代表着墨家非攻队,你若扣下她,想必是做好了与墨家撕破脸的准备。” 尉迟肃默默饮下杯中茶水。 “再仔细说说你的来意吧。” 收回四散的思绪,珑玲解下背后剑匣大小的匣子,放在面前石桌上。 “很简单,让墨家在兵家的昆仑龙脉上放置灵讯柱石,墨儒两家可与你们联手,迎战巫山。” 尉迟肃沉默了片刻。 霍启人虽死了,但留下的烂摊子不小,他本想借巫山与墨家的恩怨,就能祸水东引,谁料中途杀出一个儒家。 而且蔺青曜也有些出乎他预料,竟釜底抽薪,决定直接打下死生冢。 方才军士来报,的确在后方发现了巫山巫者的踪迹。 “我有两个要求——” 尉迟肃抬起头,当机立断。 “第一,墨家需给我一个保证,不得用灵讯柱石窃取兵家情报。” “第二,如果我后续判断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没有成功的可能,也就是你们没有能力在余下几处龙脉安置灵讯柱石,我会自行毁掉这根灵讯柱石。” 汲隐一听这话,当即就怒火中烧。 真是给他们兵家脸了! 现在快被巫山包围的又不是他们墨家的据点,他还拿乔上了! “可以。” 珑玲按住汲隐的手臂,目光肃然: “你的要求很合理,如果是我,也会提这种要求,但我不会给你毁掉灵讯柱石的机会,我保证。” 说这话时,尉迟肃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极明亮的神采。 那种神采与容貌无关,纯粹是一种坚韧倔强的信念,令她自身生辉,也仿佛能照亮望向她的旁观者。 “还有一个问题。” 尉迟肃盯着她的面庞问: “之前你在演武场上说,‘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亦有差距’,那是什么意思?你也是辟兵人?” 珑玲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个问题,但既然他想知道,珑玲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点点头。 “世人说我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其实没错,我不只是她一手训练的死士,也是她一手创造的辟兵人——这个答案,足够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尉迟肃看向的目光微微漾开几分了然。 他从霍启那里截下的秘信中,有一些关于辟兵人的只言片语。 真正的辟兵术,并不是改造活人的经络,让那些没有天赋的灵修能在短时间境界提升。 而是将已经死去的亡者重新尸解,羽化,成为忘却前尘旧事,听命主人的死士,本人生前越强,炼成辟兵人后只会更强。 隐约的猜想化作事实,他凝眸望着少女与神像极为相似的眉目,颔首道: “够了。” 尉迟肃凝气挥袖,石桌如沙盘,浮现出死生冢周遭守备。 他指着东南方道: “这是蔺青曜此刻率领的两千巫者,墨家钜子与儒家外王迎战,暂且不需要我们操心。” 又指着西北方道: “这里,是巫山绕后而来的一千名巫者,兵家护山大阵短时间只能启动一次,死生冢以内,能应战的弟子大约两百人,你们有多少人?” 珑玲慢吞吞竖起三根手指。 “三百?”尉迟肃微微蹙眉,“勉强凑合吧。” “是三十。” 珑玲指了指她和身后两人。 “包括我们三个。” 尉迟肃:? 出三十个人,就想换他们兵家鼎力配合墨家今后的计划? 无论如何,方才的承诺也得保下死生冢这个驻点之后,才算有效,尉迟肃凝视着她的眉眼,道: “那就让我瞧瞧你们的本事吧。” 死生冢西北方。 师月卿在一处九天玄女观内驻足。 “……已确认死生冢护山大阵暂时失效,我等已准备就绪,等探查兵力的探子回报,月卿大人可随时下令出击。” “知道了。” 师月卿衣袖下伸出两根手指,拂过一尘不染的桌案,缓缓抬头,看向上方飞扬灵动的九天玄女像。 旁边的石墙上刻着九天玄女的生平。 这个故事,世人早已耳熟能详,算一算,师月卿从小时候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至今,反反复复也算看了百遍,不过今日途径九天玄女观,她仍然不由自主地驻足,又将石墙上的篆字看了一遍。 拒献公主,千里奔袭,射周室鹿,于牧野战亡。 最后停留在那个名讳上。 姜玄 齐人敬仰这位女将军,不仅供奉她,自她之后出生的许多齐女都借她名讳,如今的墨家钜子姜玄曦,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师月卿驻足良久,翦水秋瞳倒映着色彩斑驳的神女像,有些晃神。 “小姐,”女使道,“兵家的人来了,但为首者除了尉迟肃,还有……那个玲珑。” 良久,传来师月卿一声微妙回应: “还是那么不长教训啊。” 另一头,纵身与巫山巫者开战的珑玲并不知道师月卿的评价,她只感受到仙基内的灵气刚要涌现,就被横刀替她挡下攻击的尉迟肃打断。 “尉迟肃。” 珑玲难得沉下脸来。 “跟你商量个事,打起来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站在珑玲身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下,如实道: “抱歉,但方才那人手中钢丝差点就要绞断你脖颈了,我很难无动于衷。” 珑玲深吸一口气: “我故意的,那丝线与他心神相连,我不诱他绕身缠紧,怎么一剑挑断?” “明白了。” 话虽如此,当珑玲被四人合围,正酝酿下一剑时,尚未出招,迎接她的是四人头颈分离扬起的血雨。 “……谢谢,但我自己可以。” 尉迟肃抿了抿唇:“我的经验判断,你后方那人刚才那剑,有可能会削掉你一块头皮。” “不会,我心里有数。” “——你们在那磨磨叽叽干什么呢!到底谁是主将啊!!” 不远处的汲隐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怒火中烧地盯着他们: “尉迟肃!你有毛病是吧!你护着我们里面第二能打的,也不来我这边支援,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们墨家弟子全军覆没啊!!” 尉迟肃:“……并无此意,我只是没看见。” “你当然没看见!你就差给她一个人当护卫了!” 两人唇枪舌战的间隙,珑玲平复了一下气息。 死生冢后山各处灵流震荡,已然全面交锋,他们抢占先机,率先出手,目下还算占尽优势,不过珑玲逡巡四周,并未看见师月卿的身影。 珑玲与师月卿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对她总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观感。 比如当日云雨台那场结局彼此心知肚明的比试。 师月卿的随从下属站在台下,皆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唯有那个最该得意的女子静静望着她,只道了一声“可惜”。 珑玲至今不明白她那时在想什么。 但她知道,“云雨台击败司狱玲珑扶持师月卿上位”这个计划,整件事从蔺青阳一时气话,到最后计划顺利实施,每个环节的推进,都有师月卿的身影。 这是一个很擅长化劣势为优势,四两拨千斤的聪明人。 所以珑玲也不认为他们自己真的占尽上风,师月卿一定在暗处观察,等待时机。 只不过—— 珑玲看着尉迟肃的背影,有些头疼。 珑玲不擅指挥,更喜欢身无挂碍横冲直撞。 尉迟肃既擅指挥,又擅压阵驰援,他们俩各自杀敌,本该是强强联手,现在不知为何,反而两人都被束缚住手脚,无法全力以赴。 珑玲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少年气定神闲的笑容。 不知道梅池春现在在做什么。 早知巫山前来围剿,她就还是继续穿那身脏衣服了。 - 被轮椅推到阵前的少年打了个喷嚏。 江载雪回头瞥了一眼,正好觑见他被这个喷嚏牵动浑身伤势,痛得瞬间僵直不动的模样。 “刚才一听人家走了,不是还健步如飞?轮到帮我们自家人的时候,这就不行了?” 梅池春也不反驳,痛觉渐渐褪去后,他懒洋洋窝在轮椅里,视线越过眼前的一片云梦大泽,遥遥朝那片浩浩荡荡的巫山巫者隔水望去。 “哪儿敢啊,师门有难,这不是还剩一口气也要爬过来吗?” 江载雪听他阴阳怪气敷衍,并未多言,只是望向前方道: “为首那个紫衣人,就是蔺青曜吧。” 梅池春眼含浅笑。 “瞧着是挺威风八面的,巫山十二殿里,应该没有第二个像他一样这么年轻的殿主吧?听说当年他原本太年轻,轮不到他做第十二殿殿主的,结果他手底下的人立了个大功,就这么轻轻松松送他上位了。” 江载雪双手环臂,在梅池春笑意渐冷的视线中啧了一声: “这个大功是什么,好难猜啊。” “江载雪。” 梅池春难得连名带姓叫他。 “有意思吗?” “还行。”江载雪面色如常,“只是怕你待会儿爱屋及乌,手软。” 梅池春知道他这是故意调侃。 但有些话,明知道是在挑拨他情绪,还是免不了上当中招。 十年前洛邑红夜被杀这笔账,他不打算跟珑玲算,也不打算一笔勾销,思来想去,只能找这位正主算这笔陈年旧账了。 “梅池春。” 蔺青曜的声音隔岸传来: “你死而复生,确在我意料之外,我既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今日你师门上下俱在,这回就让他们亲自来送你上路!” 江载雪嗤笑:“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断崖风急,一道清越明朗的声音穿过云梦大泽,落在蔺青曜耳中。 “——不急,上路之前,我还有件十年前落在蔺大人那儿的东西要取呢。” 蔺青阳拢起眉头。 那人噙着森然笑意,徐徐道: “你那被我拱手相让的巫山第十二殿殿主之位,也该换回来了。” 拱手相让? 蔺青曜尚在凝思之际,身旁人问: “蔺大人,对方虽然人数不多,但有孟檀渊和姜玄曦两位四境灵修压阵,强行迎战,就算赢了,我们也没好处吧?” “阵前诈他们而已。”蔺青曜淡声道,“我们只做牵制,等月卿那边得手,即刻撤回巫山。” “原来如此,蔺大人高明。” 云梦大泽上,众巫者如飞鸟涉水而过,蔺青曜却仍在思索梅池春方才的话。 梅池春当年身为兵家朱雀院院尊,却说他拱手相让巫山第十二殿殿主之位,从何谈起? 蔺青曜回想起十年前的一幕幕过往。 那时他尚不是殿主,他居巫山湘君之位,是直属于东君的臣下,虽对东君无有不敬,却在心底怀疑东君就是灭蔺氏满门的祸首。 原因无他,九州内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不多,东君当属其中之一。 所以那时他急需成为殿主之一,这样才有权限,追查当年蔺氏灭门时巫山众巫的去向。 他急需立功,没有什么功劳比诛杀梅池春更大,但他看出了珑玲的迟疑,也在珑玲一次次的失手对她产生了怀疑。 到底是梅池春真的太过狡猾,还是珑玲有了二心? 蔺青曜无法确定,只能以身入局,故意挑起巫山第三殿殿主对他的嫉恨,故意落入圈套,引得东君降罪,几位殿主更是一力要求处死他。 蔺青曜手握着自证清白的证据,并不慌张,他只等着珑玲的决定。 到底是选他,还是选梅池春。 梅池春死讯传回的那日,蔺青曜既觉得情理之中,又觉得整颗心仿佛浸泡在巫山冰冷的雨夜中。 因为他一抬眼,就在巫山殿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少女。 仍然是她往常执行任务回来时,那副浑身血淋淋的模样,苍白如茉莉的脸上没有表情,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那截被利刃斩断的整齐发尾。 ——蔺氏战败断发。 珑玲自五岁以来从无败绩,那条本该垂在她脑后,几乎及地的乌黑发辫,如今却只剩下与她下颌那条浅浅血痕齐平的发尾。 “恭喜少主,成为第十二殿殿主。” 她说着恭喜的话,大雨却顺着她凌乱乌发落下,在她眼珠下蜿蜒成一道水痕。 “对不起,我没能带回他的尸首,明日再来请罪。” 她没有拿走他递过去的伞,蔺青曜看着她走远的背影。 那个背影,看上去像只无处避雨的稚鸟。 身后的殿内暖意融融,站满了等待向这位年轻殿主恭贺的巫者,蔺青曜却不知为何,胸腔中没有一丝高升的快意。 有许多次午夜梦回,蔺青曜都不理解梅池春那日为何敢孤身去见珑玲。 朱雀院命将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实力又在珑玲之下,珑玲那样直白的邀约,简直就把她想杀他写在了脸上,蔺青曜都怀疑她是故意在等着梅池春拒绝。 但最后,一个赴约而来,一个挥剑取命。 “蔺大人——!” 下属望着这逐渐不受控的战局,声线发颤: “月卿大人那边还未得手吗?我们这边,恐怕撑不了太久啊。” 蔺青曜沉默不语。 梅池春兵家出身,熟悉各种兵道阵法,即便不是亲自上阵,也能左右战局。 当年纵观整个九州,也就只有珑玲靠着无可匹敌的绝对实力能够压制他,现在这个结果,蔺青曜并不是太意外。 只不过—— 不敌梅池春这件事,到底挫伤了蔺青曜的锐气,令他眼中不平之气翻涌。 就在此时。 怀中虫蛊有了动静。 蔺青曜一手勒缰,一手取出一线牵。 蛊虫微微颤动,想要清晰表达出字句还需时间,那下属却在旁急切催促: “蔺大人,速做决断啊!孟檀渊和姜玄曦都已陆续突围,还有他们座下那几个大弟子——” 蔺青曜来不及解读,但料想那边应该会顺利。 那边全都是第十二殿的精锐,尉迟肃以为主战场在这边,失了戒备,被打得措手不及并不奇怪。 而且,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有谁会向一线牵传话? 蔺青曜勒马欲退,却在下一刻听到一个微微气喘的声音。 “想跑?” 蔺青曜猛然回身,一柄长枪几乎与他贴面而过,踹枪而来的少年缓缓收腿,一只手摁住腹部伤口,浸着冷汗的苍白面庞浮现一层笑意。 “蔺青曜,我站在这儿等你来杀,你跑什么?” 贴面飞过的长枪回到了一名磷火缭绕的阴兵手中, 蔺青曜低下头,见自己手掌皮开肉绽,他手里的那只蛊虫也一并被毁,霎时眼露杀意,浑身血液沸然。 “蔺大人!!” 周围护卫将他围住,既是保护,也是担心他上头。 “月卿大人那边既已得手,不可恋战!” 蔺青曜目如闪电,几乎要将梅池春的身影在他眼中五马分尸,但他到底没有意气用事。 “撤!” 梅池春眼中浮着的那层浅笑凝冻。 “梅池春!!” “师弟!” 身后响起江载雪等人的声音,匆匆拉住了还要往上扑杀的梅池春。 “之前珑玲姑娘说蔺青曜在战场绝不意气用事,我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她说得果然不错,倒是你——” “松手!” 梅池春满面阴霾。 “你不是让我不忘旧仇吗?真正的仇敌就在眼前,不趁此机会杀他,放他回巫山,还要再等到何时才能报仇!?” 十年前,他对蔺青曜不曾有这样的刻骨恨意。 但死而复生至今,他换了个身份陪在珑玲身边,看到了那些将她一步步逼到今日的缘由,如何不恨! 此等恨意,非得用蔺青曜的血,方能浇熄。 江载雪自食其果,有点头疼。 好在他很快想到了就能制住他的一句话。 “珑玲姑娘那边你就不管了吗?” 梅池春猛然回头。 江载雪道:“老师没让我跟你说,蔺青曜这边只是打掩护的,巫山这次围剿真正的精锐,都被派去攻下死生冢了,珑玲姑娘也在这边,你……” 梅池春甩开了他的手,盯着他一副欲骂又止的模样,但也顾不上说什么,只冷着脸吹响一声口哨。 磷火幽幽的骷髅战马踏江驰来,梅池春翻身而上,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利落。 他问清对面情形后,对江载雪道: “给我两百人,我去支援。” 江载雪很想说他这副样子去了到底是谁支援谁,但最后还是扔给他玉令。 “万事小心。” 希望不会给珑玲姑娘添麻烦吧。 珑玲要是知道江载雪的担忧,一定会告诉他多虑了。 真正添了麻烦的,应该是尉迟肃才对。 “……他情况如何?” 后山一处僻静山洞内,汲隐缓缓走出,面色肃然: “还好,性命无虞,师月卿拿准了尉迟肃想速战速决的心态,诱他深入,这才中招,不过至少他让我们知道,对方有一个擅长摄魂的巫者,连四境灵修都不敌,我们得小心。” 巫山摄魂之术,不仅能使役邪祟,还能引魂出窍。 引魂出窍不单单是让灵修失去战斗能力,巫者将魂灵束缚在巫偶上,就能借用对方的能力。 也就是说,现在他们这边失去了一个尉迟肃,反过来还要再对付一个尉迟肃。 情况瞬间对他们极为不利。 汲隐正觉得棘手之时,忽而听珑玲道: “既然他倒下了,正好,你先把灵讯柱石安上。” 少年微微睁大眼。 “这不好吧,说好了保下死生冢再安置的。” “他都不一定活得过来,怎么不行?”珑玲不解地眨眨眼,“我们的目的又不是保护他,我们是来安置灵讯柱石的啊。” 汲隐:“……你真是不忘初心。” 不过珑玲说得也不错,安置好灵讯柱石,至少可以让玄龟令生效,至少可以向外面汇报他们这边的情况。 珑玲解下背上剑匣,从里面取出了沉甸甸的青铜柱。 柱石埋入泥土,瞬间荡起气流,吸附周遭碎石,将这根青铜柱包裹其中。 “玄龟令能用了。” 汲隐立刻给滕绛雪传讯,简单说了说尉迟肃的情况,刚一送出消息,就收到了几条的回复。 一条来自滕绛雪。 还有几条,是来自与他们同在死生冢后山的墨家弟子。 “不好。” 汲隐猛地抬头。 “滕宫正说梅池春带人来支援我们,但估计师月卿也收到消息了,她和那个擅长摄魂之术的巫者朝云梦大泽的方向而去,估计是想先断我们的后……你走了尉迟肃怎么办!” “你留下来,我去和梅池春汇合!” 耳畔山风呼啸而过,珑玲胸腔被风灌满,有些许刺痛,她却轻点林叶,越跑越快。 头顶有青鸢飞来。 秀秀:快看你头上的青鸢!我看到梅池春的位置了,你跟着它! 穿林叶响,天地暮色弥漫,珑玲一往无前的飞奔,仿佛是在奔赴十年前未能听懂的一场邀约。 她想起了洛邑的春日,有茉莉垂枝,溪水澄明。 那个人早早躺在树上等她,见她迟了一个时辰才来,也不恼怒,只是跃下花枝,笑吟吟走来,说他新得了一株稀罕的垂枝茉莉,种在了一个地方,问她想不想去看看。 珑玲后知后觉,直到今日踏入竹屋才明白他那时为何会应邀前来。 他不是不知道她想杀他。 他只是以为他能打动她,以为他凭一腔爱意,就可以带她逃出那个牢笼,从此天高海阔。 暮色染红整片苍穹,梅池春看着眼前挡住他去路的巫山巫者。 玉皇顶的儒者鲜少出世,善战者并不多,不过顷刻,周遭就有血雾弥漫。 想要杀出重围,需要一个先锋。 一个锐利得无可匹敌的先锋。 视线因痛觉而模糊,梅池春用力眨眨眼,尽可能保持清醒,观察着每一个与之交战的儒家君子。 然而,不知是否是他痛出幻觉,他仿佛看到一道色如霞光的身影冲入阵中,以迅猛骁勇之势,杀出一个缺口。 染血的发带在风中翻飞。 绛裙翩然,那上面的每一针,每一根线,都是他亲手所制。 微微气喘着的少女就这样闯入他视野,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双明亮得几乎能照见人心中秘密的眼睛。 梅池春想到她的不辞而别,缓缓收拢五指。 “你不是走了吗?” 他冷声道: “在竹屋里我说的那些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墨家青铜城并肩死战,兵家死生冢受碎骨重伤,即便是此刻涉水来救,也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 “珑玲,十年前是你亲手杀我,真以为假惺惺对我好几日,我就会既往不咎?” 梅池春字字锥心,刺伤的却不是珑玲,而是他自己。 这一路行来,他以为无论如何,珑玲都该知道他心意如何,即便他在她手下死过一次,他还是会不可控的、犯贱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爱上她。 她应该明白的。 她怎么能不明白? 珑玲看着倚坐在树下,早已伤重地奄奄一息的少年,俯下身来,在他染血的唇上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 少年眼中的无尽怒意倏然凝固。 溪水声,风声,远处的刀兵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唯有眼前以剑撑地的少女气喘着,眼神清亮地望着他道: “我只问你一句。” “十年前我杀你那天,你是不是来跟我表白的呀?” “……” 第38章 心脏仿佛被丝线细密地缠紧。 跳动得越强烈,越是被勒得血肉模糊。 梅池春想要告诉它,慢一点,冷静一点,但它怎么会听他控制呢?它从来都只受眼前这个人的控制。 她不愿爱他,就让他万劫不复。 她不过轻轻一吻,又能轻而易举地让坚冰消融,无尽春水浩浩汤汤奔她而去。 短不过一息的时间,梅池春望着她,眼中淌过漫长岁月里的无数回忆,那些爱与恨,早已算不清谁多谁少。 他舔了舔唇,喉间溢出略显干涩的嗓音: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珑玲想了想,“也没那么重要。” 赶在梅池春的下一句话说出口前,她抿唇弯起一个笑容。 “你不来跟我表白,我也会来跟你表白的。” “……” 呼吸一滞,他双目定定凝视她,似乎想要在她脸上确认话中真伪。 “不过不是现在。” 珑玲回头看向身后。 因她方才搅乱了巫山的阵型,巫山那边为求谨慎,暂时退入林中,待重整队伍再行反扑;儒家弟子得到喘息之机,且战且退,将伤重的弟子扶至珑玲他们这边。 “玲珑姑娘,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巫山这边,为何突然多出一个这么厉害的四境巫者?” “她不叫玲珑,叫珑玲。” 梅池春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那名儒家弟子愣了一下,立刻改了口。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珑玲将摄魂巫者和尉迟肃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现在还有后山有两百余人镇守,师月卿将主力调过来对付你们,是怕自己突袭不成,反被我们前后合围,因此,我们这条防线绝不能被她冲破。” 众人神色凝重。 “但是,若那名巫山巫者真的能调用尉迟肃的能力,我们想要顶住压力,恐怕不易。” “老师他们呢?那个蔺青曜不是撤了吗?” “这里离巫山太近,难保会不会有其他十二殿巫者前来相助,到那时才是回天乏力,老师和墨家钜子必须得镇守大后方。” “那怎么办?巫山这些人,使的本就是些邪魔外道,之前玲……珑玲姑娘与尉迟肃联手尚且不能抵挡,现在只剩珑玲姑娘一人作主力,岂不是更捉襟见肘?” “她与尉迟肃那不叫联手,叫拖她后腿。” 倚在树下的少年抬眸朝珑玲望去。 自从洛邑相遇以来,总是夹杂着几分讥讽冷冽的眼眸,此刻眼尾极轻地扬起,似有薄冰消融,流淌出春和景明的潋滟光彩。 “跟我联手,我助你心无挂碍,一往无前。” 随风而动的蒹葭拂过云梦大泽,落向不远处的山麓间。 林深处,师月卿看着手中已无响应的一线牵,半晌道: “蔺青曜那边的一线牵失效,消息大约没能传递过去。” “月卿大人是否多虑了?” 立在她身后的巫者身披玄袍,兜帽的阴影笼着一张绘有巫者纹样的中年妇人面容,她道: “只要孟檀渊和姜玄曦不来,现在梅池春重伤,那位玲珑大人只有三境之力,尉迟肃的巫偶足够应付这些人,就算没有蔺大人的支援,我们拿下死生冢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随手丢开无用的蛊虫,师月卿抬起头。 暮色穿过她鬓间摇曳的步摇,笼罩她那张温雅的鹅蛋脸上,仿佛一层血光。 “我们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现在只能殊死一搏了。” 致命错误? 巫者并未将师月卿的话当真。 她放眼望去,密林深处的巫者们已经将山脚下的那群儒家弟子包围。 就算半途杀出了一个拦路虎,短暂扰乱了他们的进攻,但眼前这个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巅峰状态的司狱玲珑。 她既无法全力发挥,还会被同伴束缚手脚,怎么看都败局已定,需要殊死一搏的怎么会是他们? “时机已到,进攻吧。” 一声令下,众人惊闻摇铃轻响。 “……月将升,日将没;糜弧箕胞,几亡周国……” 诡谲的歌声伴随着铃声响彻云梦大泽,苍穹风云突变,最后一丝霞光吞没于荆山山麓,群青色的天幕下,有火光左右合围而上,将珑玲等人瞬时包围其中。 天地六气在火光中焚尽。 这一次,比之前在死生冢演武台上所遇见的阵法,范围更广,程度更深。 火圈内的所有灵修,能调动的灵气不足平时十之五六。 “……这是什么鬼阵法!?” “不是阵法,是降神仪式。” 珑玲的瞳仁里倒映着火光: “楚巫和诸子百家的修行方式不同,灵修修的是治心养气之术,但巫者认为天命禀受,所以,他们只会借力于神,此刻所借的,就是掌管火正的祝融之力。” 玉皇顶与巫山远隔千山万水,儒家君子和巫山巫者之间更是鲜有交手的机会。 但珑玲这么一提,儒家弟子回忆起过往所学,顿时心中清明。 众人朝梅池春望去一眼,得到示意后,众人以珑玲为中心,儒家弟子抛剑合阵,幽蓝色的浩然之气朝四周火光轰然涌去——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看着被这股灵气扑灭的火光,兜帽下的绘面巫者缓声吟诵。 “儒家十六字诀阵,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人之力,又岂能与通天神力相抗?” 果然。 话音落下,摇铃声与巫乐再度荡开,火光并未被扑灭,反化作一只火凤凰振翅将结阵的儒家弟子撞散,随即冲天而上,火光几乎将整个夜色照亮。 巫山崇火尊凤,此刻见到这只天地六气凝结而成的灵凤,兜帽巫者眼露动容,虔诚合掌。 “天地明德,光照日海,能死在鹑火灵凤的力量下,也算这群儒家弟子死得其所了。” “是吗?” 师月卿平淡的嗓音打断了兜帽巫者的自我陶醉。 “湘夫人,我说过了,殊死一搏才有胜算,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吧。” 师月卿昂首望着那只天上灵凤,凤唳声响彻云霄的同时,那声音里却夹杂着几分凄厉,仿佛哀鸣。 被称作湘夫人的兜帽巫者定睛细看,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阴影下的瞳孔在惊愕中震颤。 灵凤火光中,竟还有一线幽蓝灵光,照出了一个清瘦纤细的轮廓! “她何时——” 电光火石间,湘夫人这才明白,方才的十六字诀阵不是为了扑灭鹑火,而是为了让此人脱身屠凤! 湘夫人目光如炬地盯着似乎越来越近的火光,脚步一顿,随即急急后撤。 “不对,她好像……好像冲我们这边来了,月……月卿大人!” 回头一看,身后哪里还有那女子娉婷身影? “月卿大人!我们真的就这么撤了吗!死生冢就在眼前,您真的甘心就这么放弃!?” 随行其后的女使急急问。 枝叶筛下疏疏月光,穿行林中的师月卿面含微笑: “拿下死生冢,功劳也不算在我身上,我不是司狱玲珑,为了一个小小的死生冢,没必要拼命。” “可是——” 师月卿猛然伸手拽住身旁女使,仓促止步的同时,一道火光宛如陨石从天砸下,正好落在女使身前的 位置。 好在师月卿反应及时,立刻以厥阴凤木之气护住自己和女使。 然而她身后的湘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太阴寒水绕身的珑玲一剑震碎鹑火灵凤的同时,荡开的鹑火汹涌如火山喷发,以摧枯拉朽之势焚毁所能触及到的一切。 湘夫人不过三境巅峰,并无创生灵气护体,连一声哀鸣也没来得及发出,顷刻便被鹑火烧成灰烬。 女使跌坐在黑色灰烬中。 怎么会这样……方才在后山交手时,这个珑玲还没这么厉害啊! “我就知道。” 夜风吹起遍地被烧灼后遍地飞灰,上空已无树木遮挡,月光倾斜而下,披在姿态挺拔的女子肩头。 “让你和梅池春碰头,果然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昔日宿敌,今日队友,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如何让你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咔嚓咔嚓—— 一连串的碎裂声响起,珑玲手头一轻,这把从鸦九手里夺来的剑终于也还是碎了。 “你不也很清楚吗?” 珑玲鬓发被汗水润湿,一双眼犹如水洗,锐气逼人: “否则,当初在巫山云雨台上那一战,就算我告诉你要如何击败我,你也不会运用得那么熟练,那么天衣无缝。” 师月卿但笑不语。 下一刻,后方扬起飞灰,金光流转的残影从身后逼近。 是尉迟肃的巫偶! 珑玲立刻从气息分辨出来者身份,然而她手边连一把趁手的剑都没有,仓促贴地避开之后,珑玲足尖贴地回旋,调转方向欲攻师月卿。 师月卿腕上剑镯,正是她的天戮剑! “想要这个?”师月卿拢起袖子露出皓腕,轻笑道,“恐怕珑玲大人要费点力气了。” 四境之力的巫偶眨眼横亘在师月卿身前,逼得珑玲不得不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开。 按照计划,梅池春已经去寻那名幕后的摄魂巫者了,只要巫者死,巫偶无人操控,再强也只是死物。 ——前提是她要独自抗住四境巫偶的进攻。 这是不可能的事。 珑玲心里很快有了决断,朝师月卿而去。 师月卿不动如山,似乎早已猜到她会这么做,只等巫偶将她逼退。 然而珑玲一个闪身,避开巫偶大刀的同时,握住了一个纤细的脖颈—— “小姐救命!” “让巫偶停下,往前一步,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师月卿看着珑玲指下的女使,面色微凝。 “你想拿一个小小的女使来威胁我?珑玲,你也是巫山出来的,可知这个想法有多天真?” 咒缚在那女使脖颈上绕了一圈,那女使原也是个二境灵修,此刻才惊觉,即便司狱玲珑灵气被封,自己在她手下竟也没有分毫抵抗的能力。 珑玲拖拽着她珑玲跃上山壁,只说了四个字: “你会救她。” 师月卿微笑道:“那就请珑玲姑娘一试。” 珑玲目光不动分毫: “从前在敕命鬼狱跟着我的文书,你没杀她,只将她贬去看守,所以,只要交出尉迟肃的巫偶,你的人我也可以不杀。” 那双翦水秋瞳静静望着她。 “四境灵修制成的巫偶,换一个女使,你认为可能吗?” 咒缚越缠越紧,女使涨红了脸,额角青筋暴起,已说不出话。 珑玲直勾勾注视着她: “我觉得可能,你觉得呢?” 师月卿不说话了。 就在女使的脖颈发出微弱的碎裂声时,月光下,那个仪容华贵的女子终于有了动作。 然而就在她出手之际,珑玲却瞳仁一缩。 这一剑,她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见过与之极其相似的剑气—— 眼前仿佛有雁鹜陂的山花与血光一掠而过。 碾碎的花灯。 蔺氏族人的血。 尘封在记忆的画面猝不及防,翻涌而来。 珑玲出神不过短短一息,师月卿手中的天戮剑已经逼至她眼前,距离太近,她不得不避,趁着这一瞬的机会,师月卿救下了女使。 “你师从何人!蔺氏灭门与你有什么关系!” 珑玲脱口而出。 师月卿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常色。 “珑玲大人还有空问这个?你手中已无人质,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在四境巫偶的手底下活下去吧。” 那只没有脸的木头人偶握紧大刀,飞身朝珑玲劈来。 珑玲仍沉浸在师月卿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中。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些人所用的招式,诸子百家各有术式,但灭门的那些人,却汇集了百家术式,无法分辨幕后者的身份。 但唯有一个人。 当年她救下重伤的蔺青曜,带着他往巫山方向逃跑时,曾有一个人差点取了她的性命。 那个人用着和师月卿同样的剑招,目标明确,就是冲着蔺青曜而来。 师月卿为何会跟灭蔺氏满门的人扯上关系? 她不是蔺青曜的未婚妻吗?她到蔺青曜的身边是否别有居心? 珑玲脑中思绪混乱,望着头顶高悬的利刃,胸中怒火愈发高涨—— 蔺氏一族,除了蔺苍玉和蔺青曜,还有许多看着她长大的老人,会给她缝补衣服的女使,无论蔺氏待她如何,都无法改变她在蔺家长大的事实。 这些人,害得蔺氏满门俱灭,害得她颠沛流离,狼狈逃亡,几度命悬一线。 “小姐小心!” 尚在揉着脖子的女使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高呼出声,唤回了师月卿的注意。 但她回神太晚,那个身影已倏然而至,将她整个人冲翻在地,师月卿错愕地看着眼前巫偶。 这巫偶是从哪儿来的!? 不好! 师月卿猛然回头,果然见举刀劈向珑玲的巫偶僵硬地停下了动作。 操纵巫偶的山鬼被俘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师月卿腕上一痛,收回视线一看,才惊觉是这巫偶在她手腕的剑镯上打上了一个字。 离 儒家十六字诀可炼本命字诀,言出法随,离字打在她手腕的同时,剑镯应声而落! 能有压制住她的实力,这巫偶的实力定然也在四境! 四境灵修。 兵家儒家墨家三家加起来,还有几个四境灵修? 师月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没有脸的巫偶,脑海中已然浮现他的身份。 ——是梅池春! 只有这个死在司狱玲珑手里,复生后还死心塌地跟她站在一边的疯子,才会想到这种自愿被人做成巫偶,来发挥出他本身实力的主意!! “珑玲姑娘!快接剑!” 无面巫偶掷来剑镯。 落入珑玲之手的刹那,剑镯在冲天灵流化为长剑,太阴寒水之气覆剑而上。 处于三境巅峰的珑玲望着师月卿身旁的无面巫偶,仙基内的灵气,伴随着她的怒火,还在不断增长。 第39章 灵流冲天,珑玲在天戮剑的剑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在杀意抵达巅峰的一刻,剑影倏然裂开,裂隙之下的深渊将她的所有意识吞没,尘世间的喧嚣如江河逆流,倒退回世界之初的静寂荒芜。 再睁开眼时,珑玲看到头顶一轮红月高悬,照着血河上无边剑冢。 这是天戮剑的剑灵之境。 血红得发黑,像一块浓稠的镜子,自五岁执剑起,珑玲便不再用眼睛去看着世界,剑尖上的血汇成长河,她借着血中倒影拥有双眼,得以看见世间万物。 “诶呀,你流血了,是葵水来了吗?” 血影中,有一只手牵起十一岁的她,带她到内室,取来一套新衣替她换上。 那是卫宫中的女使,她一边替她系着衣带,一边笑道: “染了血的衣物不要用温水清理,用冷水会清理得更干净,有时血会弄脏床榻或坐垫,所以这期间行走需小心些,实在不小心弄脏了,就在下面垫一块手帕,血会渗下去……这件事本该由你阿母来教你的,不过既然被我遇上,便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了。” “……阿母?” “对呀,这些都是我阿母告诉我的,阿母又是从祖母那里听说的……这种事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啊。” 十一岁的珑玲听得似懂非懂。 她穿过卫宫的长廊,站在大殿外,她听到争执声,但听不清他们在争执什么。 等那位令尹大人离开后,她对着那个紫衣女人的背影道: ” 阿母。” 那个身影静默良久,徐徐回头: “……你叫我什么?” 那双与蔺青曜有七八分相似的双眼里盛着一轮寒潭凉月,随着这句话,漾开一层浅浅波澜。 “谁教你这样叫我的?” 珑玲没吭声。 女使的阿母教她如何处理血迹,如何小心隐匿,她说这是只有阿母才会教的事,在她看来,教会她如何杀人,如何善后,如何藏匿行踪的人就是蔺苍玉。 那蔺苍玉就该是她的阿母。 “珑玲,我希望你记住,你是辟兵人,辟兵人没有来处,只需要坚固、强大、无坚不摧,不需要什么阿母,你明白吗?” “对不起。” “不要让我见到你再和那些女使踢毽子,可以吗?” “对不起。” “下一次我会安排一名三境灵修与你切磋,我不想再看到百招之内,你还不能赢下来的样子。” “对不起。” 紫衣女人轻抚过她乌黑流丽的发辫,道: “好孩子。”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但珑玲却似乎从中汲取到一种力量,在模糊间有了荣耀与耻辱的概念。 想拥有阿母,想和同龄人一起踢毽子,想对她的那些对手手下留情。 这是耻辱。 自行清理好所有情绪,独来独往,完美完成蔺苍玉的一切命令。 这是荣耀。 于是世界变得简单,顺遂。 她踏过无数骸骨,每走一步,都能感到被封印的那些灵气重新充盈于体内,而路的尽头,天戮剑无声伫立,仿佛已经等候她多时。 前方的路却走不通了。 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不管珑玲如何召剑,剑灵之境的天戮剑都拒绝回应她。 珑玲知道,这是天戮剑在抗拒她。 就想她灵气被封的那一日,天戮剑的剑灵便自行封印。 今日就算她冲破了一部分的封印,重回三境,但就像她不再能随心使出从前的天戮剑技一样,天戮剑也不再认可她的剑意,不愿再臣服于她。 但她必须要让它臣服。 梅池春以身犯险,赌的不是他自己的能力,而是赌珑玲能够胜过师月卿,控制住这些巫山巫者。 只有这样,巫偶梅池春才会配合珑玲,成为她的助力。 但若是珑玲失手,让师月卿绝地逢生,夺走巫偶,那么无论是梅池春还是她,都将处于极端劣势。 他用命在豪赌。 赌她不败,赌她掌控全局,要么双生,要么双死。 珑玲感受着体内徘徊在三境巅峰的灵气。 灵气在仙基中翻滚,但无论如何,离冲开那道禁制仍有一线之隔。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喷发,连术式都不再用,她拍打,撕扯,踢踹,曾经挥剑犹如天罚的剑修,此刻近乎原始地在这堵无形的墙前发泄。 “……连你也要背叛我吗!” 发丝在风中狂舞,在愤怒悲伤的挤压下,那张总是淡然空濛的面容近乎扭曲。 珑玲抬起头,眼中有烈火灼灼: “什么心障!什么禁制!这一寸寸灵气都是我日复一日苦修而来,凭什么由一个死了百年的人来决定我能不能用!” “梅池春不会让我前功尽弃,无情无爱也不会让我像她说的那样无坚不摧,只会变成一个歹毒的蠢货!真正毁了我的人是她!她把我变成行尸走肉,把我变成和你一样冷血无情的死物!她真以为一件死物能代天戮民,替天行刑吗!” “天戮剑,昔日我能用你杀我想杀的人,今日我也必用你来救我想救的人!我是血肉做的人,你是破铜烂铁铸的剑!蔺苍玉将你给了我,该怎么用就是我说了算!我为你主,岂由你来做我的主!” 语罢,珑玲将全身灵气灌注至指尖。 刹那间,似有天雷怒吼,风雨涌动,不肯为她所用的灵气,不肯回应她召唤的剑,俱在此时震颤。 珑玲撕裂那道无形的阻碍,整颗心也仿佛在此刻撕裂。 那些尘封的情感,曾以为已经忘却的情绪,并没有消失,而是在这一刻,随着剑灵之境的破天暴雨灌注进她空洞心脏—— 第一次杀人时的恐惧。 小心翼翼藏起伤口时的不安与期待。 躲在门后窥探蔺苍玉照顾蔺青曜时的羡慕。 还有……她在第一次抓捕梅池春的途中迷路,以为任务必定失败,却又在下一刻柳暗花明,看到那少年噙着笑蓦然出现在他眼前时的救赎。 每一次的相逢,既是生死一线的交锋,也是漫长无趣的时光中唯一鲜活的颜色。 她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意她有没有吃东西,为什么有人把她包得破破烂烂的云吞当做宝贝,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注视她,看得她无所适从,方寸大乱。 就连天戮剑切开他喉咙时,他也没有错开视线。 温热的眼泪从珑玲的眼眶中满溢而出。 迟到十年的痛苦如洪流来袭,将她整个人尽数吞没。 剑灵之境暴雨如注,像是久旱过后一场无止境的大雨,要弥补这些年来一滴也不肯落下的吝啬。 “还给我!把属于我的灵气还给我!!!” 几近失声的嘶吼在雨中回荡。 对珑玲而言漫长得仿佛一生的时光,对死生冢后山的其他人来说,却只是短短一瞬之间。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面巫偶望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少女,只见覆剑的那一缕太阴寒水缠绕而上,从一股水流暴涨成一条苍蓝色的水龙,在整个荒山中横冲直撞,直直扫向山下赶来的那千余名巫山巫者! 师月卿立刻便要出手。 现在的局面,唯有身为四境的她出手才有一线胜算! 但被儒家弟子擒获的摄魂巫者反应更快。 他得了梅池春的命令,但凡今日儒家兵家败了,他也活不成,他虽说在巫山位列山鬼之位,也只是求生,而非忠于巫山,现在性命捏在儒家手上,当然卖力。 在他操控之下,得到了梅池春所有能力的无面巫偶,简直是他平生所见最强的巫偶,莫说一个师月卿,三个师月卿加起来也不在话下。 不过顷刻,两方战局几乎碾压式的结束。 一方巫山巫者死伤无数,余下巫者皆俯首跪地,彻底放弃抵抗。 另一方的师月卿重重砸在石壁上,试图脱身,下一刻就被本命字诀定住,动弹不得。 苍蓝色的水龙在整个死生冢上方盘旋一周,纯粹的太阴寒水之气充盈着整个苍穹。 在场的儒、墨、兵三家弟子望着那悍然磅礴的灵气,怔然之中,其主人的身份已昭然欲揭。 天道之下,世无其二。 师月卿看着那个手执天戮剑而来的身影,少女步伐沉静,从她身旁越过,沉甸甸的剑身裹挟着冰冷杀念,落在了山鬼的肩上。 少女黑白分明的瞳仁扫过被一名儒家弟子背着的梅池春,又收回视线,出声道: “解开摄魂术式。” “解解解马上解——” 山鬼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两个比巴掌稍大一些的巫偶。 “块头大的是尉迟肃,高的是梅池春,他们魂体附在这个上头,不过摄魂术式不是儿戏,没有刚取出就立刻塞回去的……司狱大人剑下留人!两天就好!只要我解开术式,两天之后,魂体会自己回到身躯里的!!” 贴在他动脉上的剑锋终于移走,山鬼脚下一软,不敢置信地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 他没死? 这位司狱大人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他把她惹恼至此,居然没杀他…… “珑玲姑娘!” 汲隐刚刚赶到,见到的就是珑玲一头重重栽倒在地的模样。 原本是为珑玲隐瞒身份,前来兴师问罪的汲隐脚步一顿,怒目道: “愣着做什么!还儒家君子呢,君子只扶你们自己人啊!” 周围的儒家弟子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匆匆忙忙上前。 “……怎么这么重!” “真的,看着这么瘦,怎么比铁人还重啊!” “不行不行,再来两个人!” “所以我说你们酸儒没用,让开,我来——” 汲隐在儒家弟子的瞩目下,伸手穿过珑玲的背和腿,发力的一瞬间,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就是九州第一强者的分量吗? 汲隐涨红了脸,僵持了一炷香后 ,不得已将人从横抱改成背在身后,终于将清瘦纤细的少女扛了起来,一步一个坑地下山而去。 - 珑玲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她在天光明朗时睁开眼,入目所见,是那间竹屋里的床帏。 但似乎比之前她第一次来时干净许多,几乎是一尘不染,仔细轻嗅,还能闻到帐内淡淡熏香。 珑玲猛地坐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找之前握在手里的那只巫偶。 “终于醒了?” 窗外传来一个噙着笑的声音,珑玲懵懵懂懂地望去,撞入他眼波柔软的视线。 这一看,珑玲更是神色怔然,一时不知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 因为眼前的梅池春一改之前伪装时的朴素装扮,金冠束发,耳坠青金石,青金石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纹样,散乱如金屑,通身气派风流,仿佛哪家周游山野的贵族公子。 正是珑玲从前最熟悉的样子。 “你……” 珑玲刚刚醒了,还有些恍惚,张了张口,却一时想不起从何问起。 好在梅池春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答: “师月卿就近关押在死生冢的地牢内,三家都派了弟子负责看押,至于什么时候审问,怎么处理,老师和墨家钜子说人毕竟是我们俩抓到的,等你醒来之后再商量,目前只是暂时将消息送去巫山,看看巫山接下来如何应对。” “余下那些巫山巫者,地牢肯定关不下,墨家提议三家平分俘虏,他们会把这些人编入非攻队除祟,我老师嘛……没收这些人,说玉皇顶山高水远,怕路上这些人反水,就都让给墨家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 珑玲缓慢地眨了眨眼。 “其实我没想这么多,我就是想问问,你离魂一次,有没有受伤。” “……” 梅池春呼吸微凝。 他觉得珑玲这个人真是极端,以前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烦,现在一下子开了情窍,来得气势汹汹,毫不给人适应的余地,直愣愣地往他脸上扑,扑得他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像要将他淹没似的。 “……你看看你左手呢。” 梅池春有点无奈。 珑玲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攥着梅池春那只巫偶,因为攥得太久,松开时她的手指因用力过度,伸直都有些困难。 “你力竭倒地之后就一直握着,怎么拔也拔不出来,那个山鬼说,你攥得太紧,魂体在其中还残留了一点微弱的感应——不过我魂体本就比寻常人强,所以这一点并无影响,是真的,不是在哄你。” 怕珑玲多虑,梅池春特意加上了最后一句。 “抱歉。” 珑玲立刻彻底松开了这个巫偶。 但见巫偶从被上滑落,砸在床榻上,她又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道: “微弱的感应是有多微弱?它摔到了你也会疼吗?” 梅池春手指动了动,他瞥了一眼枕在她胸口的巫偶,耳尖染上薄红,又错开视线,仿佛漫不经心似地,道: “还好吧……有点疼,但还能忍。” “忍?” 珑玲肃然拧眉。 “这么严重吗?那你还是暂时交给我吧,我现在灵气应该恢复了,放在我这里最安全。” “行啊。” 梅池春微微颔首。 “不过刚才你把我嗑疼了这一下,怎么算?” 珑玲不解地眨眨眼,什么怎么算?这么小气? 见她如临大敌中夹杂着一丝困惑,梅池春抿了抿唇,半个身子从窗棂外探了进来,鬓发旁,那对错金嵌青金石的耳坠晃晃悠悠,仿佛促狭地在眨眼。 “之前不还很会吗?” 梅池春凑近了脸,忍俊不禁地盯着她的唇道: “再亲一次,一笔勾销。” 第40章 离得近了,珑玲嗅到了一缕被风送来的,他身上淡淡的清冽梅香。 余光不经意瞥到他被露水沾湿的肩。 山野晨雾弥漫,竹屋周遭静悄悄的,梦里梦外的血腥味散去,只有鸟啼花落,春溪淙淙。 隔了好一会儿,珑玲没回答他那句话,而是道: “这个季节露水重,你为什么要在外面等我醒来?”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眨了一下,他唇边有笑: “怎么?我虽然平日不拘小节惯了,但好歹也算是儒家弟子,这竹屋就我们两个人,若是老师见我趁你昏睡,跟你共处一室,只怕他能把我抽成陀螺——” “可蔺青曜就会。” 梅池春面上浅笑微滞。 乌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长发垂落在素白衣襟上,她微微昂首,卸下了执剑时一往无前的英勇,像个新生稚子般思索着,回忆着: “每次他半夜睡不着,就会闯进我的寝殿,把我赶去旁边的小榻睡。” “我其实不喜欢云水烟的味道,但每次他一来,我的床帏里都会留下那种甜腻气味,这个味道无孔不入,就像蔺青曜一样,他不允许我有任何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她轻声细语,并不是诉苦的语气。 把这些说给他听,就好像将自己这些年无法接受的痛苦摊开,一点一点重新熨平。 梅池春倚在窗棂边,没有打断她,而是垂下眼眸,握住了她的手指。 “还有呢?” “他丢掉了你送我的木牌。”珑玲望着他,“对不起,是我没保管好。” “……珑玲,不要说对不起。” 他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眼瞳幽黑,郑重其事地强调。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什么都没做错。” 珑玲却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瞳仁蒙着一层雾: “你才是什么都没做错的那个人。” 梅池春无言地看着她眼中水光。 “十年前那场对战,你我都未尽全力,我固然能取你性命,你也本可以断我一臂,为什么没有动手?” 她眼神执著,像是诘问。 但梅池春只是拂过她乌发,绸缎一样顺滑流丽的发丝,却在发尾处齐齐斩断,那是他十年前留下的刀痕。 “因为你挥剑的样子很好看。” 他眼尾如钩,有千般柔情在他眼底漾开。 “这样纤细的一双手,却能使出天底下最为精妙的剑技,剑尖所指,可使九州无数豪杰尽折腰……我那时想,愿赌服输吧,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冒这个险,心甘情愿地,追着你,缠着你,这么多年,纵然结得苦果,也该我一人独吞,何苦再拉上你呢?” “更何况,你本来就不喜欢我,”梅池春嗓音低了些,明明在笑,笑意里却有些许苦涩,“万一我死后你回忆起来,全都是我的不好,真叫人怄也怄死。” 啪嗒。 有温热泪滴落在他手背,少年睫羽颤了颤。 他听见她哽咽道: “没有不喜欢你。” “你送我木牌,我很惊喜,只有你会惦记着我有没有饿肚子,我很开心,从来没有人珍惜我的东西,只有你会吃我做的那些云吞……这些,我一直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只是。” 珑玲回握着他的手,泪珠大颗落下,她却抿出一个悲伤的笑容: “只是没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喜欢。” “梅池春,原来我早就已经喜欢上了你了。” 明明是曾经期待过千千万万次的话语,但此刻真切落在耳中时,一种沉闷的钝痛却压过欣喜,仿佛有把刀子在他心口缓慢搅动,比当初她断颈的那一剑还要疼。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的女孩。 他将这个人放在心上百年,辗转难忘。 梅池春曾想,还好周王室已经倾颓,还好他不再是那个太子姬弃,否则,他或许也会是个色令智昏的昏君——管他天下洪水滔天,他只想将全天下最好的珍宝捧给他的心上人。 她赤诚又聪慧,若是在寻常人家长大,会有疼爱她的父母,宠溺她的兄弟姐妹,长到娉娉婷婷的年纪,那双手不 必沾血,也能成为让天下人敬仰的天才。 这些人为什么舍得这样对待她? 喉结动了动,梅池春轻轻捧起她湿漉漉的面庞,低笑道: “我就知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他语气轻松,落在珑玲耳中却只觉得酸涩。 她道: “下次你不要傻站在外面了,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随便闯进我的房间,乱动我的东西,不是真的不让人进来……你不在这个别人的范围里,你随时都可以进来,想做什么都行。” “好。”梅池春没去纠正她话里引人遐想的歧义。 “而且也不要说什么亲一下就一笔勾销的话,”珑玲神色极认真,“一码归一码,亲多少次都行,但有些事不能随便一笔勾销。” 梅池春眉梢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觉得珑玲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嗯,知道了。” 他取了手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净了脸,声线柔和: “躺下休息吧,医师说,你强行冲开禁制,仙基有损,这几日不能动用灵气,否则容易变成旧疾,影响日后修行。” 珑玲躺下的功夫,梅池春这才绕到前门,跨入内室。 替她倒了杯水放在榻边,梅池春半蹲着,替她拨了拨凌乱的额发,轻笑道: “饿不饿,想吃什么?” 珑玲眨眨眼,看上去有些期待。 “你会做什么?” “这可就多了。” 他眉尾轻挑,颇为自得: “以前在玉皇顶锦衣玉食养刁了嘴,吃不惯兵家那些野人吃的东西,只好偶尔自己进庖厨犒劳犒劳自己,你随便点,你吃过的,应该没有我做不出来的。” 珑玲笑了笑。 “那就做你爱吃的,我想尝尝你爱吃的菜。” 梅池春静静看她: “好啊,不过这里没有什么食材,得出去一趟,竹屋四周除了我之前设下的禁制,老师和钜子也加固过,你放心休息,等我回来。” 珑玲乖巧颔首,任由梅池春给她掖紧被角。 从始至终,梅池春面上都噙着三分如沐春风的笑意,直至他跨出竹屋大门,笑意才从那张俊朗无双的面庞上褪去,露出他克制已久的怒火。 死生冢的地牢幽深阴冷,师月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守牢的江载雪正与兵家弟子闲聊,他们这些儒家弟子常年待在玉皇顶,难得有机会与儒家弟子外的人交流,彼此都聊得挺愉快。 见那道群青色的身影掠过死生冢谷底的阴影而来,江载雪出声道: “听说珑玲姑娘醒了?你不留在哪儿照顾,过来做什……” 那人全然没理会旁人,一把推开地牢外的门,快步闯进,待见到其中的巫山巫者时,他周身的阴沉杀意更是不加遮掩。 有忠心下属见梅池春直奔师月卿而去,立刻上前: “你想做什么!你们儒家外王与墨家钜子发话,不得对我们用……” “滚!” 重如雷霆的一脚伴随着这声低喝同时袭来,这些巫者全都上了咒缚,封了灵气,哪里抵得住梅池春这一脚?当即就飞身撞在石壁上,口吐鲜血。 还好梅池春的伤也尚未好全,这才只是吐了几口血,没有当场毙命。 身后女使抖如筛糠,师月卿也是呼吸一凝,她徐徐抬眸,视线定在这位恶名昭著的兵家诡将身上。 “听闻太子姬弃早慧,十岁便能指点战局,且不杀降,不强征兵役,颇有仁君之风,本以为数百年前,太子殿下已随九州鼎一同沉入洛水,没想到今日竟还有幸,亲眼见到本尊。” 四目相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怒火沸然。 梅池春定定看了她两息,字正腔圆吐出四个字。 “幸你大爷。” 师月卿眼角跳了一下,她身后女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堂堂周室太子,说的都是什么粗鄙之语! 他朝墙角站着的狱官瞥去一眼,不知为何,那位兵家弟子莫名心领神会,恭恭敬敬抬来一把椅子。 梅池春一撩衣袍落座,对刚才挨了他一脚的巫者道: “死了没?” 那巫者满口鲜血,呛得直咳嗽。 “看来是没死,”梅池春收回视线,冷眼俯视着被十六条咒缚锁住的女子,“第一个跳出来,想必是你的忠仆,替你挨这一脚也算没踢错人。” 师月卿抿紧唇,无懈可击的温润面庞也冷下几分。 梅池春微微后仰,靠着椅背,脸上却浮现一种寒气四溢的笑容。 “接下来,我问你答,我没有你们敕命鬼狱那么多花样,手段比较糙,你若不答,或者我觉得你在说谎——我看这几个护着你的巫者也还挺眉清目秀的,楚人腰细,兵家弟子应该会喜欢。” 那几个巫者脸色霎时惨白,不自觉地提了提臀。 早听闻兵家军令森严,禁止女子出入,但也不能……也不能好男风吧! 师月卿嗓音冷淡: “阁下想问珑玲姑娘的事,大可直言,何必羞辱人呢?” “口蜜腹剑,巧言令色,一句话弯弯绕绕,藏八百个心眼,我平生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明明身陷囹圄,还能想办法打探到我就是太子姬弃的事,若是再给你点好脸色,只怕更要蹬鼻子上脸了,对吗,师姑娘?” 师月卿看着眼前这张笑里藏刀的模样,感觉到了一种同性相斥的厌恶。 “阁下想知道什么?” “我想想。” 他仿佛真的认真思索了一番,眉头蹙紧,又徐徐散开,露出一个讥讽又睥睨的笑。 “就从你这个烂得连给司狱玲珑提鞋都不配的三脚猫功夫,到底是谁传授给你的,开始说起吧。” 第41章 兵家地牢内阵光流转,倒映在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眸中,师月卿神色镇定。 “哦?我还以为阁下更关心珑玲大人被赶出巫山的始末,没想到,对我似乎更有兴趣?” 梅池春知道她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回答,而是食指朝他右后方立着的兵家弟子勾了勾。 镇守地牢的弟子心领神会,走到那七八名巫者身前。 这些都是师月卿的心腹,虽覆面做巫山巫者的装扮,但却并不是巫山人,而是她来巫山时一并带过来的随从。 “多谢梅院尊赏赐。” 这胡子拉碴的兵家弟子朝梅池春一拱手,回头对上那巫者呆滞目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那弟子沙包大的拳头一拳揍翻! 随后就被拽着脚踝,人事不省地被拖了出去。 拖去哪儿?拖去做什么? 余下巫者不敢细想,腿肚子都在打转。 师月卿冷声道:“阁下若以为这样就能唬住他们,恐怕想得太简单,他们身经百战,什么言行逼供都……” “我们都是卫国人!受卫国大将军训练,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师月卿倏然回头,秀眉紧蹙。 梅池春斜坐着,指节抵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笑: “这个,解了咒缚,扔去编入外面那些巫者,等着被分配去除祟吧。” 与之相对的,地牢深处传来的惊恐叫声。 “我衣服呢!你们想干什么!疯了吗!我是 男的!你们瞎了吗?我是男的!!” 这句凄厉的诘问回荡在空荡暗室。 灯影下,兵家弟子投下如山巍峨的身影,寂静不言地注视着他们。 “——还有辟兵术!” 又有一名巫者跳出来高呼: “我们都被辟兵术重新炼化过身躯,虽然只有一部分,有的人是手,有的人是脚,有的人是仙基,我们都是用这种方式训练出来的!” “我们随月卿大人来到巫山,是为助月卿大人成事,至于成什么事,我们一概不知,千真万确!” “江载雪!” 师月卿鬓间流苏相撞,她沉眸怒道: “此等荒唐乱象,你们儒家弟子就这样冷眼旁观!?” 江载雪瞥了眼那道群青色的背影,没好气道: “背后骂人的时候说我们儒家弟子都是伪君子,复兴周礼的时候说我们是老古董,现在倒是知道叫我们儒家弟子主持正义了?” “受不了你们这些人,还有你,亏你想得出来,恶心死了,走了。” 江载雪用力掸了掸衣袍,仿佛这里有什么脏东西似的,一脸嫌恶地快步离开。 梅池春从听到“辟兵术”三个字的时候,心底翻涌的那股刚刚平息的怒火又再度攀升,他目光灼灼,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卫国大将军。 辟兵术。 师月卿是以蔺青曜未婚妻的身份来到巫山的,这肯定不是他们要助师月卿成的事,梅池春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切,恐怕还是与辟兵术脱不了干系。 “很意外吗?” 梅池春轻笑,衣上金饰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训练,可以将人训练得能够经受住一切严刑拷打,除非他们自身有这样的信念,否则,总有办法能撬开他们的嘴。” 师月卿面上笑意浅浅,有显而易见的轻蔑。 “他们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接下来,梅院尊还有什么手段?” 那双风流佻达的眼落在她身后女使身上,后者当即打了个哆嗦。 “放心,这等没品的手段,震慑那些男子刚刚好,对付女子,我还是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的。” 梅池春捏着下颌思索片刻,眼前亮了亮: “你们有没有特别讨厌的人?” 师月卿抿紧了唇。 “师姑娘自卫国千里迢迢而来,看似柔情小意辅佐未婚夫,实际上却有自己的一套班底,以你的心智谋略,绝不会屈就于一个蔺青曜,这样胸怀韬略的人,恐怕最厌恶的,就是蠢人。” “听说那个巫山山鬼,擅摄魂之术,不只可以抽出魂体,与巫偶合二为一,也可以将魂体强行放进另一人的身躯内。” 梅池春微微俯身,笑看她眼底动摇的眼波。 “不知师姑娘这样一个聪明人,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冷静旁观着一个蠢人占据你的身躯,毁了你的多年谋划,用你的身躯,做出你想也不敢想的蠢事?” 师月卿面容苍白,她身后女使亦是手脚冰凉。 女使声线颤抖道: “梅池春!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怎么会有这种恶毒念头,简直枉为儒家弟子——” “你们也会觉得恶毒!” 梅池春霍然起身,胸腔内爆发出的怒喝犹如惊雷。 “你们卫国人拿辟兵术培养这些死士时可知自己的恶毒!你未婚夫拿兵家弟子来完善他的辟兵术,你带人来救他的时候有觉得他恶毒过吗!” “你是想嫁给蔺青曜,还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辟兵术的秘密,好培养出第二个像珑玲这样既有强大实力,又能唯命是从听凭调遣的辟兵人!?” 看着对方苍白如雪的面庞,梅池春只觉可笑。 “你自己也怕失去自我,身不由己的滋味吧?那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你们眼中算什么!算工具,还是算耗材!” 被他一脚踹开的椅子砸在石壁上碎成齑粉。 地牢内,所有人噤若寒蝉,连呼吸也几不可闻。 在这压迫感极强的氛围中,良久,师月卿缓缓抬头,她柳眉轻挑,微笑: “让珑玲大人身不由己的人,可不是我,梅院尊这股火气,只怕发泄错了对象。” 她望入梅池春遍布血丝的眼。 “您不知道吗?珑玲大人是为了救您的妹妹,才会触犯蔺苍玉留在她体内的禁制,其实只要杀了那个小女孩就好,但她却执意不肯。” “云雨台上我成名之战,是她教我如何破她的剑招,如何在台下万千仰慕她的人面前打败她,拱手将陪伴她百年的天戮剑,还有辛苦建立的敕命鬼狱送到我手里。” “你说得对,我的修为永远不可能打败珑玲,但是,真正让司狱玲珑跌落神坛,被世人讥讽嘲笑的人,却是你自己啊。” 师月卿语调柔和,言语却如刀锋利。 “你以为她今日冲破封印,就能重回巅峰了吗?你错了,从前的司狱玲珑才是那个完美的辟兵人!” “你让她的完美有了瑕疵,你毁了她纯粹的剑心!你把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变回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你玷污了她!梅池春,你那毫无价值的爱一定会把她害死!” 伴随着她密集如雨的话语,整个地牢都在微微震颤。 刚走出地牢的江载雪脚步一顿。 “不好,快回去!一定是梅池春又开始发疯了!!” - 竹屋院内,正和姜玄曦坐在凳子上剥蒜的珑玲忽而抬头,几片竹叶随风吹落,恰落在她发间。 “失礼了。” 从珑玲身后走来的尉迟肃替她摘下竹叶。 珑玲眨了眨眼,道了声谢。 姜玄曦手里不得空,扫了眼放在矮桌上的玄龟令,神情有些无奈。 她对院子里的孟檀渊皮笑肉不笑道: “你们儒家有梅池春这么个弟子,一定是尊周礼的福报。” 孟檀渊:“……” 珑玲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抿了抿唇道: “钜子,您还没回答我,如果我能替墨家完成天音云海计划,您是不是就能将梅池春的身躯还给我。” 姜玄曦道:“珑玲姑娘,你若只是因为喜欢梅池春,所以才想冒险去做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再思量一二。” 尉迟肃朝珑玲瞥去一眼,她沉着脸道: “为什么?我做这件事的原因,和我的实力没有任何关联,无论我出于何种目的答应去做,只要我的答应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完成。” “我倒是不怀疑你死心眼这点。” 姜玄曦托着腮笑吟吟看她: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重视这里的力量。” 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你有想过你是如何恢复灵气的吗?” 珑玲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姜玄曦一边剥着手里的蒜,一边缓声道: “灵修修的就是治心养气之术,有人追求心无挂碍的无情大道,也有人将天下万物装进心胸,这是多情之道,二者背道而驰。” “世间庸者,常处于两者之间,但若要追求至高的力量,只能选一条路走到黑。” “珑玲姑娘,你虽然恢复了昔日灵气,心境却与从前天壤之别,你接下来要走的,是与你前半生截然不同的一条路,我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做好了这个准备。” 大约高人说话都是这样云里雾里,珑玲其实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深意。 但她沉默半晌,开口道: “我好像只是喜欢他,想要他永远这样明媚张扬,想他长命百岁,不必在大好年纪白白送死。” 竹下的孟檀渊不语。 “但,或许是我太贪心。” 珑玲低下头,摸了摸腰间巫偶: “我不只想要他活下来,还想跟他一起活在一个我喜欢的世界,这个世界,要有安稳温馨的城镇,熙熙攘攘的街道,围墙之外没有邪祟,只有四季如常,大家安居乐业也好,四海为家也好,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我只是为了这个才想做这件事,不行吗?” 院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姜玄曦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噗嗤笑出了声: “诶呀,我的错,是我小看你了,我还以为你真被那小子迷得晕头转向,满脑子都只想着卿卿我我呢……” 珑玲不解:“那个当然也想啊,又不冲突。” 听了这话的孟檀渊眉头拧得能打结。 青天白日,成何体统。 “珑玲姑娘。” 尉迟肃忽然出声。 “你若有此决心,我尉迟肃愿率兵家三万弟子,听从调遣。” 姜玄曦和孟檀渊俱抬头朝他看去 。 短暂的错愕后,孟檀渊意识到了什么。 尉迟家世代敬奉九天玄女,之前尉迟肃还要求娶珑玲,现在他却突然转而效忠她,只有一个可能—— 尉迟肃也发现身为辟兵人的珑玲,极有可能就是数百年前战死的玄女。 有人自带三万兵马效忠,珑玲自然愿意,只是她又想了想,问: “你不准备娶我了?” 尉迟肃顿了顿,这位个头魁梧的兵家之主竟露出一丝羞赧之色。 “珑玲姑娘如果愿意,也……” “她不愿意,这里没人愿意,一个人都没有,谁允许你进来的?谁来回答我,到底是谁把他放进来的?” 不知何时站在竹屋外的梅池春冷冷出声。 姜玄曦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老师带他进来的。” 孟檀渊:“……” 梅池春皮笑肉不笑:“老师,你自己感情不顺就见不得徒弟恩爱,不太好吧?” 珑玲看到姜玄曦和孟檀渊两人的表情都僵了一下。 不过没等多久,她就被梅池春拽进膳房里了。 虽然去的时间长了些,不过梅池春的确是提着一篮子肉菜回来的,他不让珑玲插手,指了指竹屋后山。 “把蒜放下,你若闲着没事,后山有一处温泉池,玩去吧。” 珑玲偏头看他的脸色。 “你为什么又不高兴?是因为尉迟肃吗?” “没有。” 当然不是因为尉迟肃,这人想当他情敌,恐怕还不够格。 他只是想到今日与师月卿的那些话。 ……真是个恶毒的女人,说的全是掏他心窝子的话,她舔嘴的时候怎么没毒死她呢? “你的修为,真的全都恢复了?” 迟疑了一会儿,梅池春还是一边摘菜,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这个问题。 珑玲哪里知道他千回百转的心思,直言: “灵气是恢复了,不过运剑讲究心念合一,现在大约合不了一,所以天戮剑技不能再和从前那样随心自如,若想回到以前的水准,得重新修行……怎么了?” 梅池春扶额。 “没什么。” 真被那个该死的师月卿说中了。 要不是姜玄曦和孟檀渊的命令不能杀,他真想重刑逼问出她背后的人,以绝后患。 隔了一会儿,他发现珑玲正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今日在地牢里审出来的那些事千头万绪,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梅池春并不想说出来让珑玲烦心。 于是他松开眉头,道: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珑玲眨了眨眼:“我原本不喜欢你生气的样子,不过刚刚突然发现,你这样不太高兴的时候,其实也挺好看的。” “……” 在梅池春的短暂愣神中,珑玲掂了掂脚,极其自然地、仿佛根本不需要犹豫和羞赧地……亲了他一下。 “那我去沐浴啦。” 少女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好一会儿。 梅池春继续低头摘菜,切肉,炒菜,然后突然冒出一个疑惑: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死而复活了? 这些该不会都是他临死前的幻觉吧? 但紧接着,他就回过神来,从身上随之而来的反应明白这绝对不是幻觉。 因为。 他就算是做梦,也不可能想到—— 珑玲会带着那个与他感知共通的巫偶,一起去沐浴。 第42章 拨开深深浅浅垂下的紫藤萝,珑玲登上山坡,果然在藤萝掩映的后山见到了一处碧潭。 这方温泉池并不大,应该说,竹屋坐落的这一整片地界都不算大,但和青铜城里的梅宅比起来,这里又宽敞得不只一星半点。 前有屋舍,后有泉池,龙脉以内,花草丛生。 在死生冢与巫山之间,这里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 说起来,这地方四面土地都已经被太岁瘴气污染,哪儿来的温泉? 该不会是从别的地方挖过来的吧? 珑玲拨弄着一汪温泉池水,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她垂眸取来玄龟令,噼里啪啦划了一会儿,这才解了衣带入水。 温水舒展着她酸痛疲惫的四肢,珑玲原本在思索一些事,想着想着便觉得昏昏欲睡。 只是昏昏欲睡中,还不忘盯紧那只装在竹篮里,飘在水上的巫偶。 这巫偶与梅池春感官相连,她担心被有心人拿去伤害他,故而从醒来后便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看了一会儿,珑玲又发现巫偶上似乎有些血污。 ……巫偶泡在水里会淹死吗? 珑玲不敢尝试,只小心翼翼地给它身上浇水,再用指腹轻轻搓揉,洗去上面早已凝固的血迹,又用绢帕仔细擦拭。 每一处都擦干之后,她才继续安心沐浴。 半个时辰后,收到珑玲消息的秀秀蹦蹦跳跳踏上池水边,正好见到半阖眼帘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的模样。 秀秀难得有些晃神。 也怪珑玲平日性情冷淡,杀人捅刀毫不迟疑,让人很难意识到,她其实生了一副纯澈天然的漂亮脸蛋,若是像这样半梦半醒不说话地看着一个人,简直能将人看得七荤八素五迷三道。 “……你在做什么?” 珑玲睁开眼,就瞧见秀秀带着墨家青鸢的琉璃镜片,神情严肃。 “珑玲姐你也太不警惕了,这么露天席地的沐浴也不设个结界之类的,要是某些人色欲熏心偷窥你怎么办?” 珑玲觉得应该没有人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靠近。 如果有,那只能是她默许。 “东西带来了吗?” “哦哦哦,带来啦!” 秀秀蹲在池水边,将墨家灵讯柱石的舆图摊开。 “这东西原本算是机密,被之前那个巫山派来的内贼窃取之后,现在也不算什么密不示人的东西,只要是墨家弟子都能借来看……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珑玲没说话,而是伏在岸边,仔细查看舆图。 诸子百家中的八家和巫山,各占一处九州龙脉,只要将灵讯柱石放置在这九条龙脉上,就能覆盖整个九州,形成一个巨大的灵域,荡清太岁瘴气。 如今,青铜城有最大的灵讯柱石,其次是玉皇顶,在龙脉首尾处有四根小柱石。 其余各地,有灵讯柱石一百三十一根,覆盖范围只有九州十之三四的面积,只能让玄龟令生效,却无法结成灵域。 但要是她把这些散落各地的灵讯柱石,全都插在这九条龙脉上呢? “巫山就算了,为何农家、医家这些地方也少有灵讯柱石?” 秀秀托着腮道: “人家只是与世无争,又不是好欺负,你以为我们青铜城里的粮食是从哪儿来的?” 珑玲颔首,将舆图与岸边的衣袍放在一起。 “这件事,你别告诉任何人,谁都别说。” “那……梅池春呢?” 乌漆漆的眼注视着秀秀,她一字一顿道: “就是他,最不能说。” 秀秀做了个闭嘴的手势,点头如捣蒜。 “这人的确该防着点,方才我来的时候本来还想跟他打招呼,谁知道他见了我跟见鬼一样,提着一桶水头都不回地钻进屋子里去了……行事鬼祟,肯定在琢磨什么坏事呢!” 珑玲倒是不觉得他会做什么坏事,不告诉他,纯粹只是怕他担心。 听到秀秀这样说,吃饭的时候,珑玲便顺嘴问了一句: “……你提水去房间里做什么啊?是不是之前的伤还没好全?早知道今日就不让你下厨了。” “咳咳咳——” 梅池春从听到珑玲的前半句就呛了一下,待她说完,已是呛得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他好心虚,肯定有什么秘密。”秀秀在珑玲耳边大进谗言。 “梅韫秀。”缓过劲来,梅池春斜睨她一眼,“爱打小报告的小孩儿容易烂嘴巴,你不知道吗?” 秀秀被他这一眼看得背脊一凉,忙低下头往嘴里塞饭。 警告完她之后,梅池春才看向眼含担忧的少女。 她眼中的忧虑太过情真意切,即便是梅池春这样脸皮厚的人,也难免有些心虚面燥。 ……但这能怪他吗? 还不是她走到哪里都带着那个破巫偶,虽说他不能透过巫偶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但落在他身上的触感却和本尊完全共通。 他能感觉到她将它抱在怀里。 也能感觉到她湿漉漉的手指拂过。 她若粗枝大叶些倒也罢了,偏偏触碰它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 轻,那么软…… 梅池春的目光扫过她那双细腻纤细的手,不只是触感,连她掌心那些细微的茧是如何拂过,如何令他呼吸凌乱,也记忆犹新。 他匆忙挪开视线,灌了一大杯茶水。 “巫偶还是给我保管吧。” 珑玲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回过神来,果断反驳: “不行。” “为什么不行?”梅池春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这可是我自己的巫偶。” 正是因为这个巫偶是他,所以珑玲才不想还给他。 这是她身边唯一与他有关的物件。 “……你灵气尚未恢复,要是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梅池春道:“死生冢周围有这么多儒家弟子保护我,能有什么意外?再说了,墨家钜子不是答应了会将我的肉。身还给我吗?过几日魂归本体,自然就有自保之力了。” 他说得没有半点漏洞,珑玲找不到理由反驳。 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她开始胡搅蛮缠: “那就过几日再说,你是不是不信任我?觉得放在我这里你没安全感?” 梅池春心说他确实很没安全感。 她没事就拿着那只巫偶捏来捏去,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一时兴起,带着它又去沐浴? “你就当我没安全感吧,总之先还我。” “……不还。” 珑玲装没听见,专心吃饭,谁料筷子刚伸出去,就被梅池春手里的筷子夹住。 他有点无奈:“听话。” 一根筋的人哪里那么容易服软,珑玲当即抽出筷子反手将他的筷子摁下,梅池春早料到她有这一手,桌上筷子不过障眼法,另一只手早已绕过她后腰摸上了那只巫偶。 一记拳头擦着他下颌过去。 梅池春眨了眨眼,不敢置信: “你打我?” 珑玲也僵了一下。 谁让从前梅池春总是混不吝地偷袭她,珑玲养成了习惯,但凡他冷不丁靠近,手里动作比脑子更快,收都来不及收。 珑玲有些慌神: “没有,刚刚也没打到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骗你的。” 梅池春食指勾着那只巫偶,笑眼弯弯: “东西我就收下了——嘶!” 这回是真打了。 院子里竹叶潇潇,桌上家常小菜热气腾腾,秀秀一边抱着碗吃得津津有味,一边看着这两人打架。 原本还想瞧瞧这两位大名鼎鼎的高手之间的切磋,结果看了一会儿,她撇撇嘴。 打情骂俏。 真腻歪。 巫偶最后还是回到了珑玲的手里。 梅池春没抢回巫偶,还被珑玲追着揍,下午江载雪过来叫他们去一趟死生冢时,梅池春都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只是对其他人没好脸色。 “——我与墨家钜子商议过,师月卿不宜转移,暂押死生冢是最好的选择,我会留在此地,代表儒、墨、兵三家联盟,与巫山谈判。” “献之和珑玲姑娘,则随墨家钜子回青铜城,按照约定交出献之的尸身,至于之后如何应对,就看巫山如何出招,诸位可有异议?” 在座众人都是三家的精英弟子,听完孟檀渊的话,只补充了一些细节,对于整体的决策,三家弟子倒是都并无意见。 巫山这些年野心勃勃,势头正劲,若不趁此机会遏制,诸子百家迟早都将深受其害。 “至于审问师月卿,”姜玄曦道,“虽然还没有动过重刑,但我看她那样子,就算用了重刑也不可能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珑玲姑娘,你要不要去试试?” 众人的视线落在姜玄曦旁边的清瘦少女身上。 在座的三家弟子,无人不知司狱玲珑大名,有不少还与她交过手,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窥见她真容。 怎么说呢,感觉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不必了吧。” 少女声线轻灵,语调也十分温和。 “我只会重刑,万一她死了或是残了,还怎么与巫山谈判?” “……” 这个味儿倒是对了。 话虽如此,议事结束后,珑玲还是去了一趟死生冢内的地牢。 这兵家地牢一看便是让人有去无回的地方,到处都是陈旧污血,即便无人对师月卿用重刑,这里的环境也称得上是一种刑罚了。 不过师月卿倒是气定神闲。 “那位梅院尊没同你一起来吗?” 珑玲道:“你想见他?” “梅院尊样貌风流,算得上我平生所见最英俊的男子了,地牢无趣,若能得见美人,自是好事。” 陪着珑玲进来的江载雪微微蹙眉。 这几日审讯下来,大家都知晓这女子面软心硬,刀枪不入,江载雪已开始提前警惕她故技重施,像那日激怒梅池春那样,借机逃避审讯。 然而珑玲在她眼前落座,面无异色。 “那你先凑合看我吧。” 师月卿唇边笑意不变。 “离开巫山时,听闻你与蔺青曜的婚期在七月,不知现在筹备得如何?” 地牢里沉默了一会儿,师月卿的目光在烛光下跃动。 “我猜他应该不会理会这些小事的。” 珑玲自问自答: “师姑娘每日既要替他筹谋,还要计划婚仪,平日连他的饮食起居,也都一一用心,这样的殚精竭虑,希望你所图的东西,能够配得上你如此忍辱负重,日夜操劳。” 说完,珑玲便站起身来。 江载雪面露错愕:“说完了?” 珑玲点点头。 江载雪看了看她,又看看眼神晦涩的师月卿。 她进来到底是来审人,还是来慰问的? “哦还有。”珑玲又道,“方才江师兄同我说了,你那些下属并未受辱,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的贞洁都在,放心。” 江载雪轻轻闭了闭眼。 事实虽是如此,但这话说得未免太糙了些。 半晌,师月卿终于开口: “不愧是敕命鬼狱司狱,手段了得,与那些只知大呼小叫的人就是不一样。” 江载雪费解地瞧着她,他怎么没看出珑玲手段了得在哪里呢? “不过,方才那句话,我也想说给你听。” 师月卿抬起眼来,仪容端庄,眉目妍丽。 “你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毁了你举世无双的剑技,希望,他也配得上你这般牺牲。” 珑玲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讥讽。 “以你的年纪,策划不了蔺氏灭门的大案,你宁可被囚禁在此,随时都有重刑加身的危险,却仍不会说出那个名字——你难道就不是在为了你背后的那个人牺牲?” 师月卿笑了笑,仿佛在说,那怎么一样? 然而珑玲的目光却毫不偏移。 “不一样吗?一个人未必要找一个喜欢的人成婚,但你被送来巫山,与一个并不尊重你的人虚与委蛇,嫁他为妻,这就是牺牲。无论这是不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你仍旧在被人,或者被你自己,当做一种工具牺牲,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师月卿眼底全无一丝笑意,浓黑瞳仁完全被此刻的珑玲所占据。 “我不是为喜欢一个人付出了代价,我是为了拥有表达喜恶的权力,付出了代价,你又是为什么东西在承受这个代价呢?” 灯烛噼啪乍响,那双翦水秋瞳也似乎在这一刹裂开一条缝隙。 珑玲起身与她拉开距离。 有那么一瞬间,她望着师月卿那对淡漠得没有丝毫人气的眼眸,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师月卿会不会也是辟兵人呢?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珑玲心头,直至离开了死生冢,也仍然隐隐徘徊在珑玲的脑海中。 她想不明白,便将这个猜测告诉了梅池春。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若真是处心积虑接近蔺青曜,所图的,也就只有蔺苍玉传给蔺青曜的辟兵术了,” 梅池春沉思片刻,回想起了之前师月卿对他说的那些话。 “而且她看起来也很嫉妒你的天赋,说不定,她自己就是残次品,所以想弄到完整的辟兵术,把自己也变得和你 一样。” 想到这里,梅池春嗤笑一声: “底子不好,用什么邪术也没用,要是什么人都能变成绝世高手,蔺苍玉活着的时候怎么不留在卫国造出一个军队,还会被人灭门?早就一统九州了。” 珑玲忽而沉默了。 梅池春见她不说话,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那些话,也似乎发现有些不妥。 在他眼里,蔺氏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对珑玲而言,感情应该十分复杂。 “不说那些讨厌的人,明日就启程回青铜城,那些事就丢给我老师和墨家钜子他们头疼好了——你今日跟师月卿只聊了这些,怎么会待那么久?” 珑玲这才回过神来,解下腰间一个袋子递给梅池春。 “什么东西,送我的礼物啊……” 梅池春笑吟吟打开袋子一看,霎时笑容凝固。 “珑玲!这个巫偶是谁的!” 珑玲慢吞吞地抬眼看他: “我啊。”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倒叫梅池春一时哑声。 “……你在地牢里待了那么久,就是让那个山鬼,也用你的魂体做了个巫偶!?珑玲,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珑玲见他一脸怒容,移开视线道: “你不是不信任我吗?现在我也有个巫偶在你手里,你总能信得过我了吧……反正你不能把我这个要回去。” “……” 梅池春简直气得想掐她的脸。 他怎么可能是信不过她! 她好歹也曾是敕命鬼狱司狱,真话假话听不出来吗! 两人言谈间已至竹林,乌云蔽月,幽篁深处静悄悄一片,只有两人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忽而,珑玲听到身边脚步声顿住。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想要回我的巫偶吗?” 她侧目,见身边那道带着淡淡梅香的身影欺身靠近,步步逼退,直至她背脊靠在一根细竹上方止。 幽暗光线下,珑玲微微昂首,只看到他轮廓清晰的下颌线,还有上下滑动的喉结。 装着巫偶的袋子滑落在地。 他宽大手掌握着那只小小的巫偶,紧盯着她的面庞道: “你会知道的。” 珑玲张了张唇,刚要说什么,忽而眼前一暗,梅池春俯身含。住了她的唇瓣。 然而。 他的双手仍负在身后,指腹力道不轻不重,在那只巫偶身上缓慢游。移。 一股从尾椎骨攀升而上的酥麻,瞬间侵袭了珑玲的所有感官。 第43章 珑玲从没体会过这样新奇的感觉。 像是一脚踩空,跌进了梅香缭绕的云端,一种与女子截然不同的气息侵袭所有感官,她感觉到后颈处传来不轻不重的揉捏,却并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触碰何处。 腰窝处的肌肉下意识收紧。 是这里。 常年保持警戒的杀手绝不会让人触碰到这个部位,珑玲神色清明了一瞬,却又有些迷茫。 因为这触感并不是从她腰上传递而来,她下意识想推拒,可转念一想,好像是她自己把自己交到了他的手里,是她给了他随意触碰自己的权力。 她要收回吗? 她想让他停下吗? 一团浆糊的大脑慢吞吞地思索着这个问题,还来不及想出个结果,齿关已被人不动声色地撬开。 珑玲瞳仁微缩。 ……诶? 他为什么要伸舌头? 等一下,为什么他的亲法跟她学的不太一样? 即便练剑一天一夜也不会紊乱的呼吸霎时失了节奏。 珑玲觉得这不能算是一个亲吻,因为梅池春好像把她当成了一块什么糖之类的东西,他宽阔手掌不知何时扣住她后脑,将她含在唇齿中,没有章法地舔来舔去。 她被他包裹着,在潮湿吐息中几乎融化。 苍蓝的天幕,一弯朦胧月牙,照着她在月光下浮浮沉沉的魂灵。 谁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分开时,两人皆呼吸凌乱,面红耳赤,连视线也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更别提说点什么。 两人并肩,恍若梦游似地走回了竹屋内。 最后还是珑玲先出声。 “我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我会用袋子装好,平时不会乱碰的。” 她声音难得有点窘迫的放低。 梅池春面上潮红已褪,只是耳尖还有些热度,借着月光,他飞快地瞥了眼她水润的唇,状似平静地嗯了一声。 “明日还要早起回青铜城,早点睡吧。” 他说着要回房,却被人从后来拉住袖子。 一回头,见到一只摊开的白皙手掌。 “你先把我的巫偶给我。” 仿佛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礼,珑玲说这话时没看他,声音微弱。 梅池春道:“可以啊,那你也把我的巫偶还我。” “……我平时不会乱碰的。” “我也不会碰你的巫偶,你不信任我?” 被梅池春用她自己之前说的话怼回来,珑玲有些憋气,抬眼盯着他: “你刚才不就在乱碰吗?” “那都算乱碰的话,你之前算什么?” 梅池春指尖勾着装巫偶的布袋,紧紧系在他劲瘦腰间。 “你把我的巫偶扒光了在温泉池里从头到脚碰了个遍,我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我也没把舌头伸进你嘴里。” “……” 四目相对,竹屋周遭静悄悄一片。 因这一句话,刚才在竹林中意乱情迷的记忆又重新复苏,两人的呼吸同时凝滞,周遭空气也在这一刻莫名燥热起来。 两人终于偃旗息鼓,一语不发地各自洗漱回房了。 待到躺回床榻后,梅池春一手枕着后脑,一手拎着那只巫偶。 左看右看,细细端详,似乎怎么看都看不腻,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唇角已不知弯了多久,连脸颊都有些酸。 窗外月光穿过巫偶轮廓,映在少年澄明眼底。 人怎么会如此矛盾呢? 他看到了蔺氏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也曾真心希望,她能不被任何人牵绊,游戏人间,无拘无束。 但是,当她将巫偶放在他掌中时,他又由衷地生出一种自私的快乐。 明明以前押送他时,就算将他五花大绑,她也会抱剑入睡,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拔剑相向。 她现在却信任他,信任到允许他保管与她共感的巫偶。 意识到这一点时,梅池春胸腔中翻涌起一股完全不受他控制的情感。 这种让他精神无法平息的情感唤起了某种侵略性,他盯着眼前的巫偶,脑海里接连冒出奇怪的念头。 太可爱了。 想一口吞掉它。 好喜欢。 能不能捏爆它。 一想到珑玲此刻或许在一墙之隔的房间内,一无所知地安睡,梅池春不得不竭力控制这些念头,害怕若是让她察觉到,她又会开始警惕他。 直到梅池春感觉到,有人在捏他的手。 “……你在干什么?” 竹屋并不隔音,而且谁也没有设下结界之类的东西阻隔,莫说对话声,以灵修的耳聪目明,连对面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珑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不小心碰到的……你又在干什么?” 耳根传来细密的痒,珑玲不自觉地瑟缩一下,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也是不小心呢。” 夜凉如水,梅池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面开口,倒是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一阵木头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是珑玲拖着小榻,移到了靠近他床榻的这面墙旁边。 ” ——梅池春。” 她突然出声,近得只隔着一堵墙,躺着床榻上的梅池春一个晃神,几乎有种两人在同床共枕的错觉。 “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亲过其他人?” 这一句让梅池春从无尽遐想中回过神来。 “你问的这是什么话。”他答得飞快,“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 梅池春生怕她再提什么伸舌头的事,这样他今晚就真的别想睡觉了,于是立刻道: “这种事男子原本就懂得比女子多,有什么奇怪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 等了一会儿,梅池春心想她总算消停了。 又听她带着困倦的嗓音道: “我会学的。” “下次,我不会输给你的。” 梅池春愣了一下,分明隔着一堵墙,他却觉得那张倔强又认真的面庞就在眼前。 他眼中漾开笑意。 真是傻,这种事哪有什么输赢? 不管输赢,他都占了天大的便宜好不好? 侧身枕在臂弯里,少年望着一墙之隔的方向,轻声道: “我何时赢过你……这辈子,都输给你了。” 黑暗中,珑玲听到了这句似有若无的呢喃。 整颗心仿佛浸没在温水里,水波载着她,旧日的风雪严霜越来越远,前方真情炽热,天地辽阔。 她想—— 有她在,这一次,他们谁都不会输。 翌日一早,天光熹微,两人随墨家启程回青铜城。 临行前,梅池春没看到孟檀渊的身影。 据说是因为要赶在墨家弟子离开前,整顿好编入非攻队的人马,这几日都在忙于处理这些被俘的巫山巫者,天明才歇下。 姜玄曦听到这话,便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该交接的事也早已交接好,就这样吧。 梅池春回头看了眼死生冢的方向,道: “还好我跑得快,这儒家弟子,当久了果真没人性,这都能忍得住,真不愧是儒家第一君子,换做是我……哼哼。” 他说得云里雾里,一旁的秀秀听得糊里糊涂。 “他在说谁?” 珑玲道:“应该是钜子和那位儒家外王。” “胡说八道什么呢。” 走在前头的汲隐回头不满道: “我们钜子跟那个孟檀渊不过是同门师兄妹的关系罢了,钜子跟我们上任钜子才是志同道合,天生一对,少听信外面的谣言,胡编乱造。” 平日梅池春对自家师门多有嫌弃,但旁人要在他面前说半句不好,他却有话要说: “志同道合不假,天生一对那就说不准了,当初鬼谷六杰同拜一个师门下,谁不知道,我老师与墨家钜子既是青梅竹马,又都是贵族出身,你们墨家前任钜子,穷得连去鬼谷的盘缠都是墨家上下给他凑的,连个共同话题都没有……” 汲隐嗤笑:“说得像你亲眼见过一样。” “谁说我没见过?”梅池春扬眉。 他见过? 秀秀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惊失色地对珑玲道: “我听说书先生说,太子姬弃那都是快三百年前的人了,原来他才是老登!披着一副少年皮囊,结果是老牛吃嫩草啊珑玲姐!” 珑玲被秀秀抓着胳膊摇晃,梅池春脸色一僵,将她从珑玲身旁拎走。 “三百年前就代表三百岁吗?乡下丫头没见识。” “我没见识,你术数还算得不好呢!” 对上珑玲好奇视线,梅池春没好气道: “别听她胡说八道,我哪儿有三百岁?三百岁都成我老师那样的老头了!” 见他如此在意年龄,还刻意反复强调,珑玲抿唇轻笑。 “说不定我也有三百岁呀,你想,我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谁知道我之前活了多少岁?或许也是个老太太了,你是三百岁的老头,我是不知道几百岁的老太太,照样般配。” 梅池春愣了好一会儿。 ……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把这么可怜的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是老太太我也喜欢——但我真没三百岁。” 梅池春望着远处树影: “作为太子姬弃,我活到十岁,便见齐国射鹿,九州战火四起,我虽助我父亲平定了齐国叛军,但也知周王室大势已去,果然不久后洛邑宫变,我父亲带着我逃出王宫,他昏庸了一辈子,最后倒有了几分骨气,不肯渡过洛水苟活,于是,便带着我和九州鼎一同投水自戕。” 珑玲望着他沉静的侧脸,安静地听他回忆旧事。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九州鼎的神力救了我一命,老师说,九州鼎与我融为一体,不过在我看来,应该是它寄生在我身上,否则我怎么会因此而沉睡了一百多年?” 少年回眸看着她,盈盈一笑: “你看,这么算起来,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大?不是老头吧?” 对灵修来说,一百多岁的确算不得老。 其实三百多岁的孟檀渊也算正值壮年,并非什么老头子,不然与他同岁的姜玄曦怎么会仍然明丽照人,生机勃勃?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从沉睡中醒来后,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自然是我老师他们搞的鬼。” 他语调平淡: “他听说我父亲拉着我沉水之事后,将我捞了起来,发现我体内有九州鼎后,断定我还有一线生机,便将我带回了玉皇顶,等待了一百多年。” “我醒来后,便抹去了我的记忆,让我一无所知地当个玉皇顶的普通弟子,按他们的设想长大,直至我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掌控九州鼎的力量后,他们才将真相和记忆塞给我。” 两人走在墨家队伍的后面,脚步踏着落叶沙沙。 梅池春偏头问:“怎么不说话?心疼了?” “不是。”珑玲诚实回答,“我只是突然明白你老师那一头白发是怎么来的了,整日琢磨这些缺德事,他不白头谁白头?” 梅池春没忍住笑出声来。 “算了,看在他愁白头发的份上,我也就不同他计较这些了。” 走着走着,身旁少年忽而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着,行走间轻轻摆动。 “等我拿回我的身体,我们就跑,这些事留给他们自己烦恼,反正我是不会去死的,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只可惜那片竹屋被他们发现了,没关系,无非花费点时间精力,再找个秘密藏身处而已,当初我其实也还有几个备选的……” “跑?”珑玲眨眨眼。 “那是自然,不然你待如何?” 梅池春直视前方,乌黑瞳仁里一片平静,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老师将我身为太子姬弃的身份公之于众,你以为是为何?周王室虽亡,九州仍有不少人尊周室为正统,期盼我这个太子姬弃救他们于水火,老师是想让我明白自己的责任,他千里迢迢来一趟,可不白救我一命。” “不过你放心,就算他们骂我贪生怕死,那也是我一人担着,骂就骂吧,又不会少块肉。” 珑玲任由他牵着,并没有反驳。 墨家赶来死生冢支援时运气很好,一路平静,但回程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途中两度遇见颇有规模的邪祟,耽误了好些时间,还有部分弟子受伤。 好在没有人伤亡,五日之后,一行人终于看见了地平线上青铜城的轮廓。 让众人意外的是,梅池春的身躯并没有藏在墨家千机阁内,而是放在平日存放墨家弟子尸首的停尸地窖内。 上头只草草贴了个封条,仿佛这里面装的不是尊贵的太子姬弃,也没有什么九州鼎,就只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首。 姜玄曦极满意地拍了拍冰棺: “这么多年,没半个人怀疑过,小子,学着点吧,这就叫大隐隐于市!” 梅池春呵呵冷笑一声。 临行前,孟檀渊已将引魂入体的办法告知了姜玄曦。 寻常人只需三日即可返魂,但梅池春到底身份特殊,还有九州鼎在身,孟檀渊推算,短则十日,长则两三个月,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梅池春原本觉得能找回身躯,已经是万幸,这几日算什么? 然而躺下去前瞧见榻边的少女,他又忽而攥住她的手腕,道: “不许搭理那个尉迟肃,他再敢提什么求娶,你就抽他一巴掌。” “……会不会太没礼貌了?” “你打我的 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又不一样,我又不是真打你。” “那倒也是,”梅池春左思右想,“还是别抽他,他皮糙肉厚,我怕你把他抽爽了。” 珑玲觉得未必,她要用全力扇人一巴掌,脑袋还在脖子上算他命大。 “那你记得每天来看我,这些人都知道我是儒家弟子,我怕他们趁我不能反抗的时候伺机报复。” 珑玲认真道:“不会的,墨家弟子绝不会做这种事。” 梅池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你就非要我说我想一睁开眼就看到你吗?” 是这个意思啊。 珑玲本能地想点头,然而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憋了半天,只道: “我尽量吧。” ……什么叫尽量! 她就不能跟他一样露出点依依不舍,一刻也不想分开的表情吗? 他拽着珑玲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久到外面的姜玄曦都快睡着了,梅池春才终于松开了珑玲的手,在他的原身旁阖目躺下。 珑玲却没立刻出去叫人。 她半蹲在那具封存十年的尸首旁,目光逡巡着,扫过他的遍体鳞伤,最后停留在那道致命的断颈之伤上,十年前那些不愿回忆的画面重新掠过她的脑海。 那时的她,原来可以下这么狠的手。 心脏有隐秘的刺痛,珑玲最后看了少年一眼。 下次再见,应是以他真正的面貌再会。 ……但愿她那时不要太过狼狈。 珑玲退出了地窖,拾级而上,直奔墨家内城中,姬氏兄妹二人的住处而去。 姬灵渊正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忽然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恍惚以为是叛军闯宫,吓得他立刻从榻上翻身坐起,随后才发现只是有人敲门。 “……珑玲姑娘?” 姬灵渊许久未见她,有些诧异。 “你何时回来的?听说你们在死生冢发生了不少事……对了,你来有何急事?” 他看着珑玲因小跑而微微翘起的发丝。 珑玲抿紧唇线,将墨家的灵讯柱石舆图在他面前摊开: “确有急事。” 姬灵渊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急事?” “你和你姐,随我一道去拜访诸子百家的其他家,说服他们,安置柱石,重启龙脉,拯救九州。” 第44章 铜香炉内,最后一缕返魂香在半空中逸散。 看守地窖的小弟子打着瞌睡,并没有注意到内室有人苏醒,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小师弟,小师弟。” 一个噙着笑意的嗓音唤了几声。 地窖外的墨家弟子迷迷糊糊醒来,正对上一双映着烛光的幽深眼瞳,他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这青年是谁。 “我睡了多久?” “……两、两个月零七日。” “唔,这么久啊。” 梅池春有些意外,又问: “那放在我枕边的那些衣物,是谁准备的?” 梅池春在石床上醒来时,原本那一身陈旧血衣早已不见踪影,只**地盖着一条薄毯,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他从前见过珑玲给人整理遗容的手法,可谓熟手。 让他意外的是枕边备下的衣物。 和他借来的少年身躯相比,他原本的身体要更宽阔些,以前的衣袍必然是穿不下的。 但这一身却仿佛为他量身定制,不止尺寸合适,就连衣袍上纷乱华丽的刺绣,错金嵌玉的腰带,都很合他的品味,不像是墨家抠搜的风格。 那名弟子笑着解释: “当然是珑玲姑娘特意准备的,找了青铜城里最好的绣娘,怕赶不上你醒来,还额外加了钱赶工……啧啧,这衣袍,这腰带,这打扮得简直比姑娘还精……”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响指,角落里那个陈旧匣子上的禁制应声粉碎,弟子猛然收声。 那上面的禁制可是钜子亲手所设! 这名墨家弟子看着这张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庞。 看他打开匣子,从中挑挑拣拣,取了一柄梅花书刀,一枚雕着镂空梅纹的白玉佩,余下那些朽坏的香囊、竹笔,早不能用的丹药,他都没拿。 墨家弟子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眼前这个人,可不是进去前那个重伤垂危的一境灵修。 神魂归体,不仅让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愈合,也令他重回四境巅峰。 莫说墨家,整个九州,能制住他的人也不足一掌之数。 ——难怪钜子要派人看着他,说他醒来之后务必立刻上报! 弟子忍不住小心翼翼后撤半步,刚碰上腰间的玄龟令,便见那人回过身,小巧锋利的书刀在他指尖流畅翻转,他笑吟吟道: “要跟你们钜子通风报信?” “……怎能说是通风报信,”这位墨家弟子讪笑一声,“这是知会,钜子说了,珑玲姑娘已是墨家弟子,您既然是珑玲姑娘的道侣,自然也是自己人。” “话说得倒是顺耳。” 梅池春抬脚慢悠悠走近,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可惜,我可没打算跟你们当自己人,你和守在外面的那些同门,得稍微吃点苦头了。” “你可是我们钜子救活的!梅池春你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就忘恩负义,人活一世,岂能人人都对得住?” 这个自己人,他可不敢当。 墨家大义,九州无人不钦佩,可真要大家自己去做墨家弟子,恐怕没几个人愿意。 眼看着梅池春无动于衷,仍然准备将他打晕逃跑,那弟子又调转话风,急忙大喊: “——你就不想知道你昏睡的这段时间珑玲姑娘去哪儿了吗!” 指尖凝聚的灵气盘桓着,并未立刻落下。 梅池春凝眸质问: “她没在青铜城等我?去了玉皇顶,还是去了死生冢?” “都不是!” 那墨家弟子心道真是一个猴一个栓法,一提珑玲姑娘,这煞神果然停手。 他望着那双神色凝重的眼,掷地有声道: “珑玲姑娘率姬灵渊姬照蓉兄妹二人,还有非攻队的梅韫秀,十日前已经拿下了医家回春坞,现在直奔农家桃源岛而去了!” - 阡陌纵横的水田倒映着暮色,青鸢掠过层层盘旋的梯田,在渺渺山麓间盘桓,将桃源岛入口的风光尽收眼底。 下一刻,却有一道细长的幽绿影子凌空抽来。 混在鸟群中的墨家青鸢被瞬时击落,一头砸在泥土中,轰然摔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琉璃眼珠最后倒映出的画面,是一群狂舞藤蔓,它们将青鸢击落后又悄无声息地收束回林中,从头至尾,青鸢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农家不善舞刀弄枪,却能凭借四时地气,操控那些被太岁污染的物妖。” 听了秀秀用青鸢探查到的见闻后,姬灵渊如是道: “这些农家稷官,把田看得比命还要紧,一对一打架自是不怕,但想要强攻桃源岛,在里面安插灵讯柱石,没那么容易。” 破庙内尘埃飞舞,姬照蓉回过头,对阖目休息的珑玲道: “即便尉迟肃调派了一千兵家弟子相助,儒家也来了五百弟子,真要硬 碰硬,恐怕也免不了大量伤亡,还是得像我们在回春坞时那样,以理服人才行。” “以理服人!?” 盘腿坐在一旁修理青鸢的秀秀没好气道: “都把我的青鸢砸得稀巴烂了,他们看起来是会跟我们讲道理的样子吗!依我看,珑玲姐就该一人杀进桃源岛,把天戮剑往那位农家神农的脖子上一横,万事大吉!” 秀秀这话说得虽糙了点,但竟是最有可能性的。 就像他们之前强闯燕山医家那样,正是珑玲做前锋杀进回春坞,千余灵修在后支援,来个先兵后礼,这才有了与医家医圣坐下来谈话的机会。 医者仁心,不忍与墨儒兵三家开战,徒增伤亡。 再加上珑玲以自己的名声担保,只要放置灵讯柱石后,他们留下十人保护柱石,随后立刻退兵,绝不会窃取医家情报,不会伤医家任何一名药师。 医圣思虑再三,最终同意。 既然这种办法可行,大家都觉得,可以故技重施,再试一次。 三道视线汇聚在珑玲身上。 一身玄衣劲装的少女睁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道: “就今晚吧。” 三人顿时笑逐颜开,叽叽喳喳商议起今晚突袭的计划。 姬照蓉在议论声中朝珑玲投去一眼。 其实当日珑玲来找他们的时候,她和姬灵渊的第一反应都是拒绝。 作为阴阳家最后的传承,他们不必和非攻队的那些弟子一样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在墨家有了安身之所。 何苦离开绝对安全的青铜城,面对围墙外那些邪祟,和虎视眈眈的诸子百家? 珑玲却道: “去不去取决于你们,我来问你们,是因为阴阳家凋敝,除了归顺巫山的那几个阴阳家弟子外,这件事,整个九州就只有你们能做到。” “如果你们愿意去,我会保护你们,如果不愿意,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姬照蓉有时候觉得珑玲颇有几分大智若愚的劲。 谁能拒绝“整个九州只有你们能做到”的肯定? 谁又能拒绝九州第一强者承诺的保护? 更何况这一路,无论是邪祟还是敌人,的确是珑玲在前头一力相挡,也让姬照蓉和姬灵渊见识了何为九州第一的剑技。 光是见到那个清瘦背影立在前方,便能让所有人有种风雨不动的安心感。 “今晚?会不会太急了点?” 姬照蓉沉思片刻后问: “你与医圣交手,据说医圣的悬丝术既可活死人肉白骨,也可以夺人性命而不留痕,你当真没事?” 有句话她没说。 今日死生冢传来消息,尉迟肃说,因为死生冢调了人给珑玲,守备空虚,不适合看押师月卿,没想到在运送师月卿去昆仑山的路上,被人半途劫囚。 师月卿去向至今不明,就连到底是何人出手劫人,竟然也不清楚。 姬照蓉担心,珑玲会因此加快进度,即便受伤也强撑。 “我自有我的判断,我既然承诺保护公主,就不会让自己倒下。” 对上珑玲那样认真的一双眼,倒叫姬照蓉不知为何心跳快了几拍。 愣了一会儿,她才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反正你要是倒了,我肯定立马跟我兄长跑回青铜城。” 收回视线,姬照蓉阖目列阵。 天上星罗棋布,对应地面天地分野。 农家擅长利用物妖,她也可以利用阴阳术,找到太岁瘴气最薄弱的地方。 那里就是桃源岛的护岛妖阵最薄弱之处。 珑玲听着他们的计划,视线却落在了破庙外。 柳树枝头渐渐升起月牙,昏黄月牙晕在苍蓝色的夜幕里,让珑玲莫名又回想起竹林摇曳的那个夜晚。 也不知道他醒来后发现她不在青铜城,会不会又生她的气。 与此同时,农家内部灯火通明,也在严阵以待。 “……那个司狱玲珑,强闯回春坞如入无人之境,不仅没有如传闻中那样灵气尽失,我看还大有长进!神农听我一言,必须与法家联手,否则,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出什么事来!” 一名衣袖绣着雪莲花的农家长老怒然拍桌,震得桌上茶水四溅。 “也无需如此悲观。” 另一名长老徐徐开口: “医家不也毫发无损吗?” “你真信他们只是安插一个灵讯柱石?” 绣雪莲花的长老起身踱步: “如今九州遍地邪祟横行,百姓蜂拥逃至各地龙脉求生,诸子百家哪家不是不堪重负?他们想一统九州,称王称霸,我不管,但我们农家农耕不辍,肩负天下之本,绝不能陷入这些勾心斗角之事,致使桃源岛成为某一家的粮仓!” 此话落下,堂内静默片刻,有个极为年轻的嗓音忽而笑道: “三长老这话说得没错,人心隔肚皮,兵家嗜杀,儒家伪善,墨家就算没坏心,也难保他们不被这两家诓骗!司狱玲珑为首的三家联盟,其目的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农家不能如医家那样被动。” 这声音太过年轻,不该出现在农家内部的议事堂内。 众长老循声看来,瞧见一张英俊疏朗的面庞,即便众多长老打量审视,也不怯场,一双狐狸眼微弯,漾着和煦笑意。 三长老眯了眯眼:“你是哪位长老的弟子?怎么没见过你?” 青年没开口,倒是坐在末席的十长老捋了捋胡须,笑容神秘地开口: “不知诸位近日是否听说过一个传闻,传闻说,十年前死于司狱玲珑之手的兵家诡将梅池春死而复生——我之前也以为是谣传,直到亲眼所见,才知天下竟真有起死回生之事。” 满桌骇然,惊疑不定的视线汇集在十长老身旁的青年身上。 “不可能!” “人死岂有复生之理?” “莫不是哪里来的冒牌货,招摇撞骗,想趁乱图谋——” 话音未落,骤然袭来一股强劲灵流,席卷整个议事堂,灯烛霎时熄灭,桌椅更是掀翻无数,众人凝气护体。 心中大骇之际,却又见灯烛次第燃起,照亮议事堂一片狼藉的同时,也照清那个正俯身用少阴君火点燃烛火的青年。 梅池春踩着遍地碎片,一撩衣袍在主位落座,乌发垂落前襟,他笑道: “不必露出那种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与农家无冤无仇,岂会伤人?” 好一会儿,一直未发一语的农家神农开口: “阁下来此,意欲何为?” 迎上那道满怀戒备的视线,梅池春偏头,撑着下颌道: “方才你们说,与法家联手,也就是说,桃源岛外早已有法家狱官埋伏,只等你们里应外合?” 神农并未答话,梅池春继续道: “要是司狱玲珑今夜故技重施,孤身偷袭,你们农家就算能里应外合,也免不了伤亡惨重,但如果交给我来指挥,我可以最大程度,保你农家弟子安全。” 说完,他环顾周遭颇为狼狈的农家长老,收回视线,定定望着眼前的老者。 “你们十长老可以作证,我是正大光明前来拜访,要是想对农家不利,何必暴露给他?你们还有法家在外支援,难不成还怕我一人?” “就算不信我,也该信我与司狱玲珑的宿仇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梅池春在神农眼中看到了动摇之色,便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七八分。 十长老也在一旁推波助澜: “是啊,与法家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倒不如跟梅池春联手呢!别到时候等司狱玲珑杀进来,那时候说什么都晚……” “不好了!” 门外有弟子入内,看了眼这遍地狼藉,先是一怔,随后又急忙道: “护岛妖阵被触发,有人看到司狱玲珑单枪匹马闯进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时候也来不及纠结梅池春的问题,议事堂内所有长老鱼贯而出,登上了农家最高的塔楼。 果然,远处苍蓝灵光点燃寂静黑夜,一道清瘦身影背着硕大剑匣,如鬼魅般灵巧穿行与狂舞的妖藤中。 和粗大藤蔓相比,那身影瘦弱得几乎像是萤火虫一样的光点。 但在妖阵掀起的飓风中心,她不仅能保全自己,还能见缝插针地劈开剑匣,回身一脚,将其中的青铜柱石踢入灵田中央。 那可是整个农家最核心的地带! “妖阵全开!拦住她!” 三长老猛拍栏杆,大喊道: “竟真敢一 人闯入桃源岛,她是真觉得自己是九州第一,天下无人是她对手吗!今日必叫她有来无回!” 众长老久居桃源岛,也是第一次见到司狱玲珑真身,无不心中骇然。 “……难怪世人认她是九州第一的强者,如此一往无前的悍勇,真是半点不惜命。” 他们站在这里远观都能感觉到那股不死不休的锐气,更何况与她正面交锋的那些对手? 夜色里,剑眉星目的青年眺望着远处的苍蓝色灵光,长眉压沉,眼中涌动着极复杂的神采,不像是仇恨,倒像是别的什么情绪。 只是没等众人看得分明,就见他松开眉头,神色淡漠道: “你们的妖阵看来擒不住她,想好了吗?” “妖阵不行,还有我们。”神农出声道,“她已负伤在身,梅院尊,你没看出来吗?” 梅池春落在栏杆上的指尖泛白,片刻,他抿出一个浅笑: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她就算是负伤,屠你们半个农家,也尚有余力,等你们两败俱伤,我再出手了结她也是一样。” 若是没见到司狱玲珑本尊,没人会信这话,但今夜亲眼得见,所有长老齐齐看向神农。 他说得没错。 要是牺牲他们宝贵的弟子,就算赢了司狱玲珑,那也是惨胜,没有任何意义。 两息之后,梅池春终于等到神农点头。 “好。” “三长老,交出谷令,让他指挥妖阵和底下的弟子。” 袖中紧握的力道松了松。 在场的其他长老也松了口气。 “这墨家儒家和兵家,到底给她开了什么好处,值得她如此拼命?” 有人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感慨。 “实在不行,抓到她之后我们也问问,万一我们也能开呢?” “——你们不行。” 梅池春接过操控妖阵的谷令,握于掌中,在神农觉察到不对时,他已从塔楼一跃而下。 夜风中唯有青年犹带笑语的一句: “她早就已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开什么条件都没用,她是为我而来。” 众长老大惊失色。 放眼望去,只见月色下燃起少阳君火的赤红色,纯澈的灵气灌注进谷令之中,几乎在他落地的一刹,整个桃源岛的妖阵被强行关闭! 神农本以为就算这个梅池春心怀不轨,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停下妖阵,却没想到这人跟司狱玲珑狂妄得如出一辙。 一口气消耗如此多的灵气,饶是四境巅峰,也会有片刻的破绽! 那可是跟他有宿仇的司狱玲珑! 他再说一遍,到底是谁对谁神魂颠倒!?? 第45章 珑玲恍惚听见了梅池春的声音,却又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他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这里? 甩了甩剑身上的粘液和血,珑玲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还能站稳,但珑玲知道,自己的体力因过度催动灵气而几乎耗空,她能感觉到视线模糊,耳边有一阵尖锐耳鸣,心脏在胸膛里跳得有些刺痛。 姬照蓉的担心没错,她的确是有些逞强了。 珑玲望着眼前粗壮得需三十人合抱的巨藤。 夜幕下,狂舞的藤首看上去几乎与天同高,一眼看不到头,若想制服,再给她一个时辰足矣。 但换做从前,即便是这样的甲级邪祟,珑玲制服它们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握紧手中的天戮剑,珑玲刚刚迈动虚浮的脚步,耳尖却一动。 她毫不迟疑地回身挑剑,幻化数十道流光剑影,如箭雨朝身后飞驰而去。 铮——! 金石相击的铮鸣声,伴随着两股势均力敌的灵流在半空中荡开,霎时间,地上草木乱石腾起数十丈,通天狂风搅乱天上层云,月光全无遮挡,洒满偏居一隅的桃源岛。 也让珑玲看清了眼前的少阳君火。 世上有许多四境灵修都能炼出少阳君火,但有这等纯澈灵气的,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 “你怎么会……”珑玲缓慢地睁大了眼。 刚刚消耗大量灵气,又硬接下珑玲的一剑,梅池春本以为自己恐怕得伤筋动骨,却没想到自己毫发无损。 “我若不来,那几位长老今夜只能在被你削平的灵田里哭了。” 赤金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飞舞如焰尾,却压不住他此刻极盛的昳丽容貌。 青年眼中漾着散漫又温柔的笑意,望入珑玲眼底时,他的语调含着几分轻叹: “到底是我突飞猛进,还是你不在状态?珑玲,我只是睡了几个月,不是死了,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有没有想过我醒来看见,是何心情?” 不管是此刻塔楼上观战的农家长老,还是灵田周遭结阵护田的农家弟子。 见到眼前这两人交手的情景,皆是同样的心情。 ——这样的实力,四海之内,除了他们彼此,又有几人能与之匹敌? 神农也从盛怒中慢慢回过神来。 那个梅池春说得没错。 若他不出手阻拦,只派农家弟子与司狱玲珑相抗,以她这样的实力,真不知会是怎样的血流成河。 好在还有人能制住她。 在场所有人心绪渐渐平复,晚风中飘来三长老哀叹的嗓音: “……诶呦,我的田,我的苗苗……” 半个时辰后,众人再度齐聚议事堂。 “二位好手段。” 端坐上首的老者面色阴沉,注视着下方紧靠而坐的两人。 “一人明攻,一人暗潜,还有一队人趁着护岛妖阵关闭,此刻正在登岛,我农家避世多年,从不参与诸子百家的明争暗斗,这位梅院尊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可司狱玲珑,你又是为何?” 被评价为“狼子野心”的青年笑吟吟不语,倒是珑玲微微拢了拢眉头。 “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我不觉得任何一个人有狼子野心。” 神农静静注视着她。 “半个月前在燕山医家发生的事,想必诸位已经知晓,强闯医家回春坞,实属事急从权,我只有用这种手段,才能有机会和诸位坐下来面对面,推心置腹地谈一场。” 无人反驳珑玲的这番话。 的确,要不是今日珑玲凭武力悍然强闯桃源岛,她和眼前这些执掌农家的长老们,绝无可能有这一场对话。 太岁瘴气让诸子百家不得不竖起高墙,抵御邪祟的同时,也阻断了与彼此之间的往来。 唯一的交流,就是争夺龙脉,排除异己的战争。 神农道:“你想谈什么?” “自然是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 议事堂内的众人看着眼前神情肃然的少女。 尽管刚才所见的强悍实力,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阴影,但见她如此直白,一副全无谈判技巧的模样,众人都免不得心有轻视。 “你可知,数十年前,墨家的前任钜子也曾坐在这个位置,与你说过同样的话?” 有长老出言道: “不是我们不愿见到龙脉重启,九州太岁尽除,而是你们这个计划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即便我们同意你们在桃源岛安插灵讯柱石,你们有能力在北溟法家,和巫山十二殿上安**们的柱石吗?如果你们有能力让这两家同意,我们绝无二话。” “可如果没有这个能力,你让我们如何不怀疑,你们会借灵讯柱石来窃取我农家情报,再用来对付巫山与法家,将我们农家搅入你们逐鹿九州的战乱之中?” “届时,你们可以窃取各家情报,名利双收,倒叫我们成了案上鱼肉,任凭你们宰割。” 说完,堂内有片刻安静。 就连珑玲听完这番话也不得不说,尽管他这话有恶意揣测的嫌疑,但站在农家的角度来看,这种顾虑再正常不过。 “说得好像你们现在不是案上鱼肉一样。” 肃杀氛围之中,突然冒出一个戏谑嗓音: “今夜我们若想屠你们农家,难不成你们还有……嘶。” 梅池春后面的话被珑玲一个肘击怼了回去。 其余人看着这二人的小动作,一时很难将他们与传闻中的那两人联系起来。 先不提梅池春时隔十年死而复生之事,这两人近百年的针锋相对,总不是空穴来风,当初斗得你死我活,九州皆知,怎么今日看着不像死敌,倒像是一对……恩爱眷侣? 众人面上不显,心中早已是轩然大波。 “墨家前任钜子推行不了这个计划,但我可以。” 珑玲这一句话语,令众人回过神来,她道: “我不是贯彻非攻之道的墨家墨者,也不是残暴嗜杀的兵家命将,所以,我既会接连强闯医家回春坞和农家桃源岛,却也不会为了我的目标而大开杀戒——尽管我知道,这样做可能是我达成目的最快的办法。” 这话说的,难道杀他们农家弟子在她眼中就如切瓜一般? 有几名长老被珑玲如此平静又狂妄的语气激得扬眉怒视,却被神农用眼神制止。 白须老者定定望着她,问: “既然不代表墨家也不代表兵家,那你今日站在这里,不知是以诸子百家哪家的立场,来同我们说这些话?” 珑玲却道: “我早已不是巫山敕命鬼狱司狱,虽然领了墨家统领的令牌,却也不算真正信奉墨家之道的墨家弟子。” “我没有宗门,没有立场,我谁也不是,只是一个想要在这乱世,与我所爱之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普通人,难道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与诸位说这些话吗?” 她语气平淡,没有半分张扬倨傲之意,一字一句,却像无可转移的磐石般沉重有力。 神农着实没料到她这番话。 就连梅池春也很意外。 堂内列坐之人,没有一个人会说这样的话,甚至不会有这种念头。 诸子百家千千万灵修,谁不是立场鲜明,一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贯彻自家理念,排除异己,证明只有自家理念才是唯一能拯救九州的办法? “巧言善辩。” 神农沉声质问: “巫山倒和你一样,没有任何立场,只信奉强者为尊,弱肉强食,他们也只想活下去,阁下曾为巫山巫者,难道不知你们巫山垄断水源,百姓为了喝一口水,需每月按时卖血来换?没有信仰立场,莫说救世,人只能沦为丛林野兽,与牲畜无异!” “我也曾听闻司狱玲珑的大名,知道你曾镇魔除祟,功德无量,但巫山今日权势,也有你一臂之力,一个助纣为虐之人,让我农家如何信任?” 珑玲亦被他说得有了几分火气,她目光如炬,道: “什么罗里吧嗦的道理!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就是如今最有效的救世之法,你们不信前任钜子,也不信我,难道只信你们桃源岛这块破地吗?我告诉你,你们把这地种烂了也救不了天下人!” “好无礼的小丫头!” “好迂腐的老登!” “你你你——” 议事堂霎时如一锅乱粥,梅池春倒是不怕打起来,他偏头望着珑玲此刻怒气冲冲的模样,只觉得她神采飞扬,分外鲜活。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 在众人瞩目下,这位以兵家朱雀院院尊之名闻名于世的青年,徐徐道出儒家教义。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扬眉轻笑: “诸位长辈莫急,既然谈不拢,大家求同存异便是,别伤了和气。” 一炷香的功夫后。 被珑玲和梅池春两人用咒缚五花大绑的农家长老们破口大骂: “无法无天!枉我以为司狱玲珑是个讲道理的人,没想到竟然也堕落到和梅池春沆瀣一气,肆意妄为!” “十长老!你与他们站在一边,莫不是早有叛心!?” 那位引荐梅池春的长老面露为难之色。 梅池春凌空划下咒缚的解咒之法,交给了这位十长老。 “咒缚只缚他们的灵气,保证他们不想办法毁掉桃源岛的灵讯柱石,待计划成功后,便由长老您来解咒,顺道……也替晚辈赔个罪。” 十长老苦笑:“这个罪,恐怕没那么好赔……罢了,只要你们能成功,天下太岁尽除,这些都是小节,无妨。” 珑玲也拱手朝众人允诺: “事成之后,我必亲自登门致歉。” 众长老怒而不语,又听珑玲补了一句: “不过,早知道绑你们这么容易,刚才就不跟你们说那么多了。” 说完,珑玲的手便被人牵了起来,她回过头,对上青年略带无奈的神色: “几个老头年岁也不小了,已经被你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别火上浇油了——哦对了,天色已晚,还要劳烦十长老腾几间客房给我们落落脚,这一路风餐露宿赶路,得好好修整一番,明日才好再启程去下一家呢。” 十长老:……你也没放过他们。 不过很快,十长老也顾不上怜惜这几位被气坏的长老了。 “卫国姬照蓉。” “卫国姬灵渊。” 一对气度不凡的兄妹朝十长老微微见礼,道: “今日奉珑玲大人之命而来,我二人曾为阴阳家星主弟子,珑玲大人希望我们留在农家,以阴阳家天地分野之术,和农家对四时地气的掌控能力,彻底掌握整个九州太岁瘴气的分布。” “这样,珑玲大人与墨家非攻队便可同时行动,铺设灵讯柱石的同时,也能派出弟子,提前支援有可能遭遇邪祟的百姓。” “——此事必由阴阳家、农家、墨家三家合力才可完成,还望诸位长老暂抛旧怨,求同存异,齐心协力,方能救苍生于水火。” 听完姬氏兄妹这席话,众人望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议事堂内陷入久久沉默。 掌握九州太岁瘴气的分布,提前预判支援。 ……这种事,真能做到吗? - 桃源岛东岛,妙手堂内。 带路的农家弟子将二人引至此处,又跟妙手堂的弟子交代了客房之事后,就忙不迭地离开了。 不过也并没有走远。 事实上,珑玲和梅池春这一路都能感觉到有不少人跟在他们后面,打量他们的目光既有警惕,也有好奇兴奋,疑惑不解。 死而复生的前前任九州第一,和前任九州第一,居然能相安无事地走在一起。 老天奶,这是天上下红雨了吗? 梅池春一概无视。 他把钱袋往桌上一扔,对妙手堂的医师道: “只管用你们农家品阶最高的药草,除了伤药,再开点滋补用的丹药,要最好的,别藏着掖着被我发现了,听清楚了吗?” 珑玲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你这样显得我们很像来打劫的。” “你都把人家农家长老全捆起来了,现在装好人,人家也不信吧。” 梅池春说完这话,就见那医师打了个哆嗦,给珑玲验伤的动作愈发小心几分。 其实不必找医师来看,珑玲自己清楚,她没什么外伤,只是这几个月来连日消耗过度,需要休息而已,医师看过之后,也是这么跟梅池春说。 带着医师给的丹药,两人回了客舍。 姬照蓉他们应该还在议事堂那边,客舍四周幽静,梅池春掩上门。 “——你看,医师也说了,我没什么大事,真的。” 对上那双颇有不悦的狐狸眼,珑玲立刻替自己解释。 “没什么大事?” 梅池春给她倒了杯水,抬眼道: “你是不是忘了,今夜你没什么大事的前提,是我强行关闭了整个桃源岛的护岛妖阵,说服了农家十长老,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如果我没来,你一个人带 着姬照蓉姬灵渊还有秀秀这三个没用的东西,能这么全须全尾的脱身?” 珑玲眨了眨眼:“我不会输的。” 深吸了一口气,梅池春盯着她的眼道: “没人在意你输不输,我只在意你有没有受伤。” 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珑玲怔了怔。 梅池春仍旧冷着脸: “不是答应在青铜城等我醒来吗?我再醒来得晚一点,是不是你都快一统九州,当上女天子,娶十个八个夫郎了?” 珑玲抿唇笑了笑,实在想不到他会说这么幼稚的话。 “绣娘给我画衣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穿上这身衣袍一定好看,果然,比我想象得还要好看。” 她岔开话题的办法实在拙劣,可梅池春对上她含笑的双眸,方才酝酿好的那点薄怒,一瞬间就被她柔软语调吹得七零八落,再难对她绷着脸。 看了她一会儿,梅池春终于还是忍不住俯身拥住她,低声问: “既然好看,为什么不一直看着我,只看着我?” 珑玲整个人都被拢进他的怀中,鼻尖盈满了带着他炽热体温的梅香,珑玲从没想过,只是这个味道就能叫她整个人放松下来,连日起伏不定的心绪也静谧得不可思议。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双眸明亮如星。 “我在看啊。” 她似乎还从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他。 不笑的时候,这个人的眉眼其实有种随波逐流的冷淡,似乎对周遭一切都不太热络,带着养尊处优的人特有的厌世感。 只在凝望着他的心上人时,才有几分烟火红尘的眷恋。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珑玲,你知道不知道你想做的事有多困难?” 客舍内没有燃灯,只有窗外稀疏月光,照不亮他幽静眼瞳。 “巫山不会放过你,法家更是至今不知立场隐匿在暗处,表面看是你在号令各家,殊不知,他们也是在利用你的力量为他们开辟道路。” “为什么是你来以身犯险,诸子百家的那些领袖坐在后方看你冲锋陷阵?珑玲,你不必为我做这些事,若是这样,你爱上我,与从前效忠于蔺青曜有什么区别?我宁愿——” 久久没等到他后面的话,珑玲偏头问: “宁愿什么?” 梅池春抿紧唇,脸色阴沉得似乌云笼罩。 “算了,今天你消耗过度,不该与你说这些,好好休息,明日再说吧。” 他松开了珑玲,转身欲走。 “这几个月其实发生了很多事。” 珑玲拽住了他的衣袖,缓缓道: “其实在你睡下去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诸子百家先从哪家入手,要如何说服他们,还要尽量减少伤亡,速战速决……其实这些事,从前在敕命鬼狱时不是没做过,可我发现,这次和以前完全不同,因为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朦胧月光笼罩着少女莹白面颊,她双眸明亮,仿佛能照见人心。 “从前你加入兵家,成为朱雀院院尊,执意要四方征战,一统九州,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梅池春垂在衣袖下的手指渐渐收拢。 珑玲却捧着他的脸,以不容他回避的姿态道: “虽然你总是说,不愿为天下人牺牲,天下人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但你真要是这么想,当初离开玉皇顶之后躲起来就行,又为什么要加入兵家?” 珑玲从前就隐约有这样的猜想。 自从她发现他的情意之后,珑玲便觉得他以往在兵家的种种行径,绝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更不是为了报复师门,否则他大可直接投奔巫山,以他的能力一样能出人头地。 他是想找到一个两全之法。 只有一统九州,才能联合诸子百家,彻底净化太岁。 “你根本就不是一个视万民如蝼蚁的人,你只是不想死,这和你想救他们并不矛盾,为什么要劝我撒手不管?你明明也一直很想做到这件事,不是吗?” 最隐秘的心事被她轻而易举地挑开,梅池春在她直率目光下,一瞬间竟有种无所遁形的慌乱。 但慌乱之后,却有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 她的确一直在看着他。 她就像一张白纸,一面镜子,既映出他的彷徨,也照见了他的执念。 良久,梅池春不得不叹了口气,道: “……你怎么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这么聪明?” 珑玲微微蹙眉,似乎想反驳他暗示自己平时不聪明这点。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 他失去所有抵抗,揽过她纤细腰肢,将头埋在她颈间,声音很轻: “我本来以为,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死,但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就是看着你为我而死——相比之下,我死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话音刚落,一记不轻不重的拳头砸在他胸口。 “别说这种丧气话!” 少女眸光锐利,寒光逼人。 “你要是死,我还是会一统九州,然后我就去做个有十七八个夫侍的女天子,个个长得都像你,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找替身——” “你敢!” 梅池春听到前半段还无动于衷,可听到后半段,居然真有了几分危机感。 “我还没同你算过这笔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借尸还魂,那日你在洛邑遇到的不是我,是个与我长得像的陌生人,你是不是也真的会对他好?” 他一边压着她后退,一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段话来。 珑玲挪开眼,状似平静: “假设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 “你不敢回答我,你居然不敢正面回答我——” 珑玲脚下一绊,跌坐在床榻边,整个人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形之下。 这个视角,恰好令珑玲能够望见他颈上伤疤。 “……或许吧。” 少女的声线在黑暗中如同叹息。 “你死之后,我总是做梦梦见你,有时候你会对我笑,可有时候你又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无论我怎么喊,你都不跟我说话,我想你应该很讨厌我,所以就算做梦,都不想跟我说话。” “所以,如果有人能用和你相似的脸跟我多说几句话,我也会很高兴。” 梅池春眼中有错愕神采,随即喉间一涩,良久,他才道: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巧言善辩?连找替身这种事,都能说得像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没有觉得委屈啊。” 珑玲抬手,从他起伏的喉结上拂过,那上面曾有断颈之伤,即便愈合,也仍有一道浅褐色的疤痕。 “是不是很疼?” 梅池春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日她会这样问。 他无法回答,既不想骗她,也不想骗自己。 于是他只能盯着她的双眼道: “你亲一下,自然就不疼了。” 她没有片刻犹豫,很快在他喉结上啄吻一下。 梅池春却突然觉得大事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又飞快地在颈间落下细密的吻。 好一会儿,她才移开唇,问道: “够了吗?还要继续吗?” “……” 她吻的时候眼神很清白。 然而梅池春的呼吸却乱得一塌糊涂。 他不得不别开脸,哑着嗓音阻止道: “……够了。” “真的?” 昂首看他的珑玲视线微微下移,梅池春看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便知道她接下来恐怕又会冒出一些石破天惊的话来。 果然,她甚至还伸出食指指了指那个方向,用一种天然纯澈的表情陈述道: “但它看起来还想继续的样子。” 第46章 烛台里的灯花噼啪炸响,飞溅出一颗火星,霎时引燃了这一室干柴烈火。 两人几乎脑海都有一瞬的空白。 待回过神来时,内室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床榻上的案几被梅池春一脚踹翻到不知哪儿去,那双手更是动作极迅猛地解了她的鞋袜和外袍,托着珑玲的腿欺身而上,将她整个人压在床榻一边的墙上。 然而梅池春到底还有理智,他喘着粗。气,靠着极强的自制力从她柔软唇上移开。 “……今夜不是时候,你连日奔波,还有伤在身,等你好起来……” “你是不是不会?” 珑玲亦是大口呼吸,她乌发凌乱,脸颊热蓬蓬的,像一朵热雾中莹白馥郁的花。 “不会就让我来。” 那双浸没在欲。海中的狐狸眼定定回望。 少女原本略有些发白的唇色在方才的拥吻中渐渐透出血色来,衬得她唇红齿白,引人遐思。 他笑道:“我不会,你就懂了?” 昏暗内室中,少女眼眸如捕猎的狸猫般明亮,闻言颇为自得地轻抬下颌。 “回春坞典籍浩瀚,光是房中术都 有一整面墙,可惜时间不够,我只匆匆翻了两本,对付你这种青瓜蛋子足够用了。” 梅池春被“青瓜蛋子”四个字挑衅,一时竟升起几分好胜心。 “真这么厉害?” 扣住她手腕的手指上移,十指交叠的同时,梅池春将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啃咬。 “你看的书上也教了你这个吗?” 他俯下头,一开始还只是啃咬,可越到后头,啃咬变成了又勾又舔。 偏偏梅池春的视线还从头至尾都落在她身上,眼尾弯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珑玲哪里招架得住他这般勾。引,顿时觉得骨头发酥,浑身绵软,平日的千钧力道都化作汩汩春水,整个人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珑玲迷迷糊糊想。 她设想中可不是这样的。 三两下被她缴械降服的,应该是梅池春才对,怎么又变成她落了下风? 困惑不甘之际,珑玲已被眼前青年像剥笋一般层层剥开,只剩下最里面的一件中衣,衣襟在辗转亲吻间微敞,露出莹白如雪的锁骨。 梅池春面上镇定自若,实际浑身血液翻涌,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扯开旁边锦被给她盖上。 “……这次不算,”乌发凌乱的少女眼波潋滟,倔强道,“你等我再琢磨琢磨,下次换我来。” 他隔着锦被将她整个人桎梏在怀中,贴着少女热蓬蓬的面颊,梅池春埋首在她颈间笑道: “好啊,届时还请珑玲大人……嘴下留情。” 虽不打算继续下去,但梅池春也不愿离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珑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在她房中拖拉到明月偏西,又借口说自己困了,总之就是想跟她一起睡。 珑玲却是真的累了,自然无有不应。 哼哼唧唧应下后,梅池春便听她气息均匀,俨然已经睡了过去。 梅池春轻抚着她的额发,想: 凡俗之人,果真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他前些时日还为蔺青曜赖在珑玲房里不走而愤恨不平,没想到今日这个无赖就换成他自己了。 夜色静谧,月照大江。 两人相拥而眠之际,远在巫山十二殿的蔺青曜却陡然惊醒。 夜风急促,掀开的窗户将桌上瓷瓶推倒在地,砸得粉碎,守在门外的巫者闻声闯入,正要收拾地上残渣时,却见一只手猛然掀开床帏,低叱: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两名巫者慌忙退出,内室重归静寂。 蔺青曜却睡不着了。 他心思重,一向浅眠,十天里有七八天都睡不够三个时辰,但凡睡眠被人搅扰,他都会大发雷霆。 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会去珑玲所在的神女殿。 蔺青曜也不知为何,只要在神女殿,他总能睡个好觉,从前他想,或许是这里风水好的缘故,要不是神女殿太寒酸,他早把珑玲赶出去,自己搬进来住了。 然而。 一次失眠,两次失眠,到现在,蔺青曜分明睡在神女殿内,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倒头就睡,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让他得以安眠的不是神女殿,而是神女殿的主人。 意识到这一点时,蔺青曜已经站在了珑玲过去常睡的那个矮榻前,他盯着那矮榻,胸中似有一团火灼烧全身,恼怒得恨不得能将眼前一切焚毁殆尽。 “——蔺大人。” 门外有巫者战战兢兢出声。 “东君处传来急报,请您过去一趟。” 内室无人回应,只有猛踹一声的闷响。 一炷香后,穿戴整齐的蔺青曜阴沉着脸朝登龙殿而去。 登龙峰山势如龙身起伏,隐没在层云之间,此刻夜色如墨,只有零星灯笼浮在夜雾中,勾勒出山峦轮廓,透着一股诡谲幽暗的气息。 “属下蔺青曜见过东君。” 巫袍祭司立在山风凛冽处,并未回头,只望着远处的云梦大泽,那里有万户人家,是依附巫山而居的百姓。 “这是桃源岛送回的情报,你看看。” 蔺青曜接过扫了一眼,面色陡变: “梅池春,他竟然——” “看来太子姬弃身负九州鼎的传闻果然不假,要不是有这等神器,还真没听说九州有第二人能起死回生,尤其是,他还是死在天戮剑下。” 蔺青曜眉头聚起沟壑,冷声道: “可天戮剑是法家至高之术,即便梅池春能够强行复活,他的神魂也必受天戮剑屠戮,怎么可能还能恢复如初?儒家就算有聚魂之法,也不可能破除天戮剑的剑意才对。” 东君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问: “珑玲几时离的山?” 蔺青曜反应很快,听东君如此问,顿时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然而这个结果令他更不能接受。 “……您的意思是,珑玲宁可触动禁制,灵气被封,甚至与天戮剑离心,都是为了复活梅池春?”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简直冒着丝丝寒气,杀意凛冽。 东君面含微笑,望着脚下山河道: “到底是她故意为之,还是顺水推舟,唯有她自己知道,只是这两人联手,再加上背后的墨、儒、兵三家势力,现在还接连得到了医家和农家的支持,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看来是势在必得。” 站在巫山的立场,阻拦他们推行天音云海计划是件不需要犹豫的事。 挽九州之将倾,可以,但这件事必须由巫山来做,否则即便真能成功遏制太岁,荡尽九州邪祟,也势必会导致墨家独霸一方,巫山再无立锥之地。 不过…… 听到这里,蔺青曜不由得朝东君投去一眼。 “要阻止吗?”他还是问了一句。 “自然,何来此问?” 蔺青曜并未答话,未尽之言,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跟随东君百年时光,东君既把蔺青曜视为心腹,同时又如长辈,一手扶持着蔺青曜成为巫山第十二殿的殿主。 这其中固然有蔺青曜携辟兵术加入巫山的缘故。但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东君与蔺苍玉师出同门。 蔺青曜年幼时,偶尔会听母亲提起鬼谷求学的经历。 尽管极少听母亲提起这个东君,但蔺青曜在巫山天长日久,偶尔也会猜测—— 他的生父,会不会就是东君? 这种推测没有任何依据,只是在受到东君额外优待的时候,一掠而过的念头。 但东君对他的确要比旁人更亲近几分,所以他才会知道,当年东君在鬼谷求学时,和墨家前任钜子奚明是挚友。 既是挚友,说不定东君会不忍见到奚明耗费数十年心血的天音云海计划付之东流。 然而,巫袍祭司眺望万家灯火,唇边含笑: “当年,就是因为这个计划,奚明才会枉死于楚国国门前,我手刃楚国大巫,登上巫山十二殿之主的位置,为的不止是替他复仇,也是为了彻底粉碎这个害了他一生的计划。” 巫山的杜鹃花被风一吹,红艳艳地铺了满地。 巫袍祭司望着山巅婆娑的树叶,眼前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开在同一个枝头的桃李。 ——奚明!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即 便你的天音云海理论上能行得通,但实现不了的计划就是空中楼阁! ——与其寄希望于天下人抛弃私心,相爱相亲,倒不如相信蔺苍玉和商怀的辟兵之法,哪一个更有希望付诸实践,你心底真的不清楚吗? 那个性情内向,却又倔强固执的少年,闻言只是微笑。 ——辟兵之法,泯灭人性,虽知可为,却不能为,如果人只有变成舍弃人性才能生存下来的怪物,我们到底是在救世,还是在灭世? 紫红色的杜鹃花跌落在东君掌中。 昔日争执言犹在耳。 这些年,东君无时无刻不想让奚明睁开眼亲眼看看。 他的天音云海时隔百年也仍然没有成功,但自己却等到蔺苍玉之子带着辟兵术,和一名世上最完美的辟兵人而来。 就连本想以巫山第十二殿殿主之位拉拢的梅池春,也被东君无意中发现,梅池春是孟檀渊的亲传弟子,极有可能就是身负九州鼎的太子姬弃。 身为辟兵人的珑玲可以替巫山扫清障碍,一统九州。 而九州鼎拥有净化太岁的可能。 冥冥之中,天意原本站在他这,只需顺水推舟下去,一切本可尽如他意。 东君合拢五指,缓慢地将杜鹃花碾碎在指尖。 珑、玲。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小女孩。 十四五岁的年纪,如一张白纸,无欲无情无悲悯,完全长成了昔日在鬼谷时,蔺苍玉向他描绘的模样。 虽有双眼,不视无用之物。 虽有双耳,不听靡靡之音。 虽有唇舌,不说闲言碎语。 这一副身躯筋骨,不为任何七情六欲动摇,只遵循天理伦常,法令教条。 辟兵人如此,天下人也该如此,只有这样,才能重整九州山河,人心归一,净化这场上天降下的灾祸! 东君抛下了揉碎的花瓣,淡声道: “你若想保住珑玲性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重新回到以前的司狱玲珑,否则,就算巫山放过了她,如今法家已出动,你的未婚妻与她有不少恩怨,也不会放过她的。” 提及师月卿,蔺青曜的眼神发冷: “今后别再提什么未婚妻了,她被兵家所俘,我这边筹谋数日欲亲自营救,却没想到她背靠的是法家理君!她到底是我母亲给我挑选的未婚妻,还是法家派来谋取辟兵术的奸细?真让这样一个人睡在我枕边,只怕我更是夜不成寐了。” 东君没有回答他的这番话,眸中有某种异样神采流动。 他也是直到法家派人出手救下师月卿,才知道这个看似温柔贤淑的女子,竟然与法家牵扯颇深。 师月卿……月卿…… 东君在心底咀嚼这个名字,有些许猜测,却不能确定。 他只道: “无论如何,如今巫山与法家同气连枝,珑玲他们一行人,下一步便是前往龙虎山的道家,如果让他们在龙虎山也安插上灵讯柱石,天音云海的灵域会真正覆盖九州的八成陆土,形势会完全倒向他们——这一次,巫山必须全力以赴,你明白吗?” 蔺青曜迟疑了一瞬,缓缓抬手,接过东君递来的巫杖。 发丝掠过他凉如秋月的眼眸,他侧目,望向远处的云梦大泽。 那双沉静眼眸渐渐映出阳明燥金的金色灵流,不知何时,巫杖已化作一把重弓,随着蔺青曜挽弓引箭的动作,灵流化作十二只鬼箭,对准了云梦大泽的万家灯火。 菖蒲紫的锦袍在疾风中翻飞。 蔺青曜深吸一口气,颤动的瞳仁渐渐平稳,他在心中默然吟诵: 万法凌迟,悬河注火 十二只辟兵鬼箭在长夜中犹如岩浆倾斜,带着死亡的气息划过这个无比寻常的寂静夜晚。 两息之后。 火势燎原,整个云梦大泽宛如火海,照亮银冠青年忽明忽暗的冷峻面庞。 辟兵鬼箭所引的灵火非寻常大火,烧不坏他们的身躯,十日之后,这些庸庸碌碌的凡人会拥有灵修的力量,成为摒弃七情六欲、强悍无畏的辟兵人。 蔺青曜平静地注视着这场淬炼之火。 他在跃动的火光中,仿佛已经看到了珑玲的身影。 - 火光燃尽,烛台升起青烟时,珑玲猛然睁开了双眼。 窗外鸟雀啾鸣,窗外槐树筛下片片光斑,随着清风摇曳晃动。 不知是不是身体尚未复原,珑玲一早醒来,浑身冷汗湿透,像是做了一场极可怕的梦魇,醒来时好一会儿不知身处何地。 背后压着的一只手臂稍一用力,珑玲整个人便被揽进一个怀抱里。 珑玲听到头顶传来青年倦懒低哑的嗓音: “做什么梦了,吓得出了这么多汗?”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梦见蔺青曜了。” “……那是挺吓人的。”梅池春的掌心贴着她的腰,将她抱得更紧几分,“梦见他怎么了?” “不记得。” 珑玲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心脏仍在不安地狂跳。 “好像在生气吧,很生气的样子。” 梅池春心绪颇有点微妙。 他不喜欢珑玲用这么严肃的口吻提起蔺青曜,这让他又会回想起昔日珑玲对此人言听计从的日子。 “生气又如何?他那点水平跟师月卿也是坐一桌的,比师月卿高不到哪儿去,你管他生不生气呢?日后他见到我们出双入对,生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珑玲心神不宁地任由梅池春勾着她的头发把玩,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意识到什么。 “……你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昨晚睡觉的时候,他明明还在被子外。 梅池春眨了眨眼:“那么冷,你舍得我挨冻?” “如今已是六月天。” “本人身娇体弱,你尽快习惯一下吧。” 珑玲的脸几乎就贴在他大敞的衣襟下,触到的肌肤炽热滚烫,宽厚有力,跟身娇体弱真是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雪白胸膛遍布着不少旧伤,珑玲确信,其中最深那几道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好吧,身娇体弱的你继续睡,孔武有力的我先去跟农家长老告个别。” 珑玲心头笼着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因为她除了梦到一些跟蔺青曜的回忆以外,似乎还梦见了师月卿。 不过…… 是和她所熟悉的那个师月卿,截然不同的情态。 第47章 见珑玲果真起身穿衣,梅池春虽然遗憾,但枕榻空空,他也没了赖床的理由。 简单洗漱后,两人推门而出。 过了客舍外的篱笆,路上的农家弟子便多了起来。 有机灵些的,见到这两个没穿农家门服的生人,便猜到他们身份,远远避开;稍笨些的,珑玲都走到他身后了,他还在与旁人窃窃私语—— “真进了同一间房?你还听到了踹桌案的声音?” “千真万确啊!” “这样一说,难道司狱玲珑与梅池春只是表面联手,实则内有嫌隙?” “你这不是废话吗,他俩这种关系要是还没嫌隙,指定其中有个人脑子不正常!” “我说昨日司狱玲珑那么威风凛凛,分明一人就能镇压妖阵,偏偏那位兵家诡将要来横插一脚,说不定就是不想见她出风头,故意来抢功!” “有道理。” “说得没错。” 刚在灵田收拾完残局的农家弟子围成一堆闲聊,忽而听身后冒出个陌生嗓音。 “——你们桃源岛的护岛妖阵还是挺厉害的,我一人之力,应付起来并没那么容易。” 四五个成群弟子昂头望着这个面如茉莉的少女,好一会儿才惊觉她的身份。 还没来得及多瞧几眼,就见一个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影紧随她后,长臂状似随意地搭在她肩头。 通身华贵的青年微微弯腰,眼尾带笑,道: “说谁脑子不正常呢?” 皮笑肉不笑的梅池春显然比珑玲更叫人畏惧三分,这几个农家弟子连连道歉,随即一哄而散,跑得头也不敢回。 珑玲瞧他一眼:“吓唬小孩子做什么?” “看着都十七八岁了,什么小孩?” 梅池春望着他们的背影嗤笑。 一群种地种傻了的二愣子,都看见他俩进了同一间房,居然都没怀疑过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肩上白长一颗脑袋了。 两人一路招摇过市的到了农家议事堂。 仍是昨夜那群人,但梅池春明显感觉到,今日他们瞧着珑玲的目光与昨 夜大有不同。 “珑玲!” 见珑玲跨门而入,姬照蓉上前,细眉轻挑: “虽然目下只能大致观测一二,但也算颇有成果,不堕我阴阳家之名。” 她将自己的玄龟令递给珑玲,珑玲起初不解,还是秀秀急吼吼地上前,在玄龟令上划出四纵五横——这是独属墨家的灵域密线。 霎时间,玄龟令灵光大盛,照出一座十三四寸大小的圆盘。 上有山峦起伏,江水纵横,正是九州舆图。 但这圆盘上的舆图却不仅是标注了地势,还用不同色泽的灵气圈画标注。 九州龙脉如一条条金色叶片,在舆图上脉络延展,铜绿色的灵讯柱石零星分布,绿光所及,正是如今天音云海灵域笼罩的范围。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项标注。 “阴阳家凭借天象分野,可将天上二十八宿与地上九州一一对应,这舆图上的黑气分布,正是太岁瘴气的分布范围。” 姬照蓉说完,倨傲地摆出一副等待表彰的模样。 姬灵渊却颇有些心虚地补充: “但我们毕竟修行时间尚短,分野之术不及阴阳家星主那样娴熟,瘴气越强,观测越准,比如图上标注的甲乙丙丁四级,但要是辛、壬、癸这样低级浓度的瘴气,暂时还无法准确观测。” 梅池春上前端详片刻,问:“那你们之前为何没做出来?” 回答他这话的是沙盘前负手而立的神农: “既然观测天象,要受天气影响,对应的地域,自然也会受地气影响,偌大个九州疆域,没有农家对四时地气的掌握,阴阳家的分野之术,也只能预判黑潮这样的灾祸。” 珑玲抬眼望去。 玄龟令上的舆图是个缩略,此刻神农面前的地气沙盘,才是这舆图真正的全貌。 老者目光复杂地审视着这亘古未有的舆图。 今日看到这份舆图,他才忽而醒悟,诸子百家本是为了救世才各立门户,精进修为,怎么到头来,却为了证明自家才是救世真经,宁可排除异己,也不肯接受真正能匡扶九州的办法? 再看向珑玲和梅池春时,神农的眼中涌动着别样神采。 “可惜啊。” 珑玲不解:“可惜什么?这舆图还有什么漏洞?” 神农缓缓摇头。 “百年前,前任钜子奚明来桃源岛游说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计划是空中楼阁,除了墨家弟子,和他的道侣,没有人相信这计划真的可行。” “我是可惜,奚明无望而死,无法知晓百年之后,他的计划竟真有完成的希望。” 怅惘语调中带着几分欣慰,珑玲听了这席话,心头竟然也泛起千丝万缕的悲凉。 她并不认识奚明,但她认识姜玄曦。 珑玲回想起离开青铜城那日,这位墨家钜子亲自下厨给她践行,临行前还给了她不少财帛,嘱咐她若遇困难,可随时向墨家求援。 汲隐在旁欲言又止,说,如果实在不行,还是保命回来要紧。 姜玄曦却拍了他一巴掌,笑道: ——出门前莫要说丧气话,这次一定能行,我相信珑玲姑娘,墨家筹谋百年,老天也该开开眼了。 那时的姜玄曦微微笑着,看着她,眼神里有许多珑玲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奚明死后,她守着他的城池,践行着他的计划。 百年至今,仍然信心如初。 直到一行人离开桃源岛,珑玲仍然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梅池春瞥她一眼,“这一路魂不守舍的。” “我是在想,原来天地间,还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种活法。” 梅池春笑了笑: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有什么好感慨的?别说活法,这天地间还有多姿多彩的死法呢,比如教养你长大的那位万兵之母——” 差点又顺嘴提及珑玲的旧事,梅池春一转话头,眼底闪烁着促狭笑意: “听闻从前在鬼谷时,蔺苍玉一派与奚明一派极不对付,要是她知道,她精心培养的手下,现在竟然为奚明的计划四处奔波,殚精竭虑,不知是何心情?” 珑玲从没往这么缺德的方向想过,想着想着就低下头去。 “想笑就笑,偷笑什么?” “我没笑。” 梅池春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道: “可我就喜欢看你笑,你平日心事重重,笑得太少了。” 听到这话,珑玲略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他却已挪开视线,撩开船舱的帘子。 午后晴光映着他俊朗眉目,方才还带着些许轻松笑意的模样,此刻说起正事,渐渐有了几分肃然神情。 “我们走水路,十天后应该就能抵达龙虎山的瀛洲墟,道家那群天师常年避世隐居,不与外人互通,到底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恐怕只有等我们到了才知道,而且,还有一件事——” 梅池春收回视线,撑着下颌,左手把玩着那枚小巧锋利的梅花书刀。 “我临走时打听了一下法家的事,据说得知回春坞的事情后,法家便有人联络了农家,提出要与他们联盟,共同对付你,你猜,十长老跟我描述的这个人,听起来像谁?” 珑玲本想说她怎么知道,可四目相对之际,她突然心领神会。 “师月卿?” “没错。” 梅池春抿出一个微妙笑意: “巫山被我老师和师兄盯着,按理说不可能轻易救下师月卿,但如果是法家出其不意,这就说得通了,而且,能让法家兴师动众冒险相救,师月卿在法家地位应该不低。” 珑玲沉默片刻,道: “但当日师月卿带着婚书远赴巫山,只说自己是卫国人,从没提过法家经历。” 思来想去,珑玲还是决定将一种猜测说出来。 “其实……我怀疑,师月卿和蔺氏灭门之事有关系。” 原本倚着船舱的梅池春蓦然坐直。 “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日在死生冢后山,我与师月卿交过手——和云雨台那次不同,这次她拿的是她的真本事,我发现她的剑技,与当时蔺氏灭门后追杀我们的那伙人的头目,很像。” 珑玲说完,看了看梅池春的表情,轻叹一口气。 “也不至于笑得如此开心吧?” “抱歉抱歉。” 梅池春收敛了几分笑意,道: “我只是觉得,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蔺青曜对你颐指气使,倒把一个跟他家灭门之案有关系的女子捧上天——这话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很难不觉得好笑吧?” 若非顾忌珑玲的心情,他只怕还会笑得更嘲讽。 可是…… 珑玲托着腮,眺望窗外江水。 师月卿别有目的是真的,进入巫山后,一直在替蔺青曜谋划前程,也是真的。 如果她只是图谋辟兵术,那应该蔺青曜越落魄,她越容易成功才是。 回想起自己离开巫山之前,珑玲偶然见到师月卿以蔺青曜未婚妻的身份行走与巫者之间,替他往来交际,熟悉他身边的同僚下属。 那副模样,完全就是个别无二心的贤内助。 她到底想得到什么? 心中记挂着这些无解的事,晃晃悠悠之间,十日倏忽而过,龙虎山近在眼前。 抱着重弩坐在船头的秀秀见到远方山麓,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地。 她起身去叫船舱内还睡着的两人。 “快到啦快到啦,别睡了!这一路遇见那么多邪祟,亏你们还睡得这么踏实!” 姬照蓉和姬灵渊暂时留在农家继续观测舆图,余下人都走更安全的陆路,于是只有他们三人走最危险的水路。 这十日来,他们几乎每日都会遇上一波邪祟。 珑玲和梅池春倒是随手就能解决,只有秀秀提心吊胆,睡觉都想睁一只眼。 “走水路果然最快。” 从大通铺上醒来的珑玲走出船舱,看着眼前山清水秀,全无瘴气,便知他们已经进入了龙脉地气庇护的范围。 恰在此时,一只鹤顶粉蝶翩然落在珑玲的手背上,她有些讶异地抬手放在眼前平视。 “好漂亮的蝴蝶,不愧是天师府所在的洞天福地,我上一次见到蝴蝶,还 是在百年前。” 太岁瘴气日渐深重,连人的安栖之地都一日少过一日,更何况这些渺小生灵。 梅池春撩起衣袍,从船舱躬身探出,也一眼就瞧见了这只停在珑玲手上的蝴蝶。 蝶落美人指尖,漂亮得几可入画,只是他环顾四周,留了个心眼。 “这里还没到龙脉核心,连鸟雀声都不闻,哪儿来的蝴蝶?小心些,道家不知道我们此来的目的,要是将我们当做入侵的敌人就麻烦了。” 秀秀从船上一跃而下,语调轻松: “不会吧,这附近百里外就有一根灵讯柱石,但凡道家有一个人手握玄龟令,肯定知道我们这些时日在医家和农家做的事,就算不同意我们在龙虎山安置灵讯柱石,应该也不会真把我们当敌人赶尽杀绝吧?” 前提是,道家的人对外界还有兴趣。 梅池春审视着此地崇山峻岭。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上龙虎山,面见道家天师,这些话也不必说太多,免得这小孩大惊小怪,叽叽喳喳烦人。 岂料下一刻身边便有出鞘声,竟是珑玲拔剑,向那只蝴蝶反手一斩。 “何须猜来猜去,砍死了就是寻常蝴蝶,砍不死就有问题。” 珑玲看着那只从她剑下跌跌撞撞飞走的蝴蝶,目光。 “它跑了,果真有问题,我追上去瞧瞧它要去哪儿。” 梅池春和秀秀显然都没想到还能这样,恐怕那只鹤顶粉蝶都没反应过来,这美人前一刻还眼睛亮亮的托着它夸漂亮,怎么下一刻就翻脸砍它了? 怔愣了一下,两人抬脚追上珑玲的背影。 那只鹤顶粉蝶自知暴露,也不再伪装,鳞翅在半空中拖出一道灵光,一头扎进了龙虎山的密林之中。 珑玲喝道:“秀秀,青鸢!” “在飞了!” 戴上琉璃镜片的秀秀操纵着墨家青鸢紧跟在后,然而琉璃镜片倒映出的画面,却让她一脸茫然。 “不对,这青鸢是不是还没修好啊?怎么什么也瞧不见?” “瞧不见?” 身侧的梅池春沉思片刻,望向上空:“别追它了,你现在调转方向,往天上直冲。” 秀秀应声,立刻操纵着那只青鸢毫无征兆地跃出密林,重新出现在三人视野中。 珑玲瞳仁一紧。 是蝴蝶—— 数以百计的蝴蝶完全包裹住了这只墨家青鸢,青铜机关在吱嘎作响,青鸢的翅膀在明显不受控的震颤。 蝴蝶四散开来,僵硬扑腾的青鸢在话音落下之时反身一跃,又恢复了平日流畅的速度。 然而秀秀却无不惊愕地大喊: “糟了,这怎么可能,它不受我控制了!” 青鸢直奔珑玲而去,以一种自我毁灭的速度,在珑玲手中的天戮剑上撞得粉碎。 珑玲的面颊被碎片割出一道浅浅血痕,却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只是眼底染上几分愠怒,望着那些数量恐怖的蝴蝶。 蝴蝶身负灵气,能从她剑下逃脱,都不是奇事。 奇的是它们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反过来操控墨家青鸢。 能操纵青鸢,就能操纵别的东西。 “它们是在示威,这些蝴蝶到底是什么东西?” 梅池春盯着珑玲左脸那道血痕,半晌,他移开视线,冷声道: “昔日,道家圣者梦中化蝶,醒来后,不知是自己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人身——我们从下船开始,一路从岸上追至龙虎山深处,也没有瞧见半点人迹,或许,梦蝶的不只是道家圣者。” 珑玲神情有一瞬的怔松。 仿佛是为了验证梅池春的猜测,下一刻,整个龙虎山掀起一股充盈灵气。 山麓雾霭间,无数灵气流转的蝴蝶如磷火飞舞,鬼魅游移,一只蝴蝶翩然灵巧,两只、三只,直至上百,上千,上万,就变成了遮天蔽日,蝗灾般密密麻麻的场面。 不过转眼间,三人就被密不透风包裹其中,明明是青天白日,天色却瞬间黯淡得如同黄昏。 离形去知,坐忘长生,肉身苦弱,羽化飞升—— 这句话仿佛水流灌注进三人耳中,压根不像是活人所能发出来的声音。 秀秀牙齿打颤,道: “这些……这些到底算人算鬼,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啊?” 珑玲和梅池春两人背对着背,将腿肚子打转的秀秀护在中间。 “不管是人还是鬼,总之不会是飞升的仙人,真要是能飞升成仙,脱离人间苦海,还轮得到他们?我早去修仙了。” 到了这个时候,梅池春还在用玩世不恭的语调讥讽。 “我等前来拜访道家众天师,为的是商议重启九州龙脉,净化太岁瘴气,不是来跟你们论道的,劳驾诸位花蝴蝶天师,能不能向你们的道君通禀一声?” 如蝗虫般密密麻麻的灵蝶们聚在头顶悉悉索索,没有杀意,却也没有退下。 珑玲猜测,肯定会有人——应该说是灵蝶,向道家道君禀报此事,也没有着急,与梅池春对视一眼,两人席地而坐,决定先等一会儿。 秀秀不敢相信这俩人竟然还能坐下休息。 她内心尖叫着早知道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又挣扎了好一会儿,哆哆嗦嗦地掏出玄龟令。 此地还勉强能感应到天音云海的灵域,秀秀大着胆子,想试试同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灵蝶解释墨家的天音云海计划。 怕它们不相信,秀秀还划拉了几下,将九州灵修发布在公开灵域内的对话展示给它们看。 “真不是我们墨家自夸,如今兵家、儒家、医家还有农家,都已经连通了灵域,大家都说灵域覆盖范围内的太岁瘴气,比之前淡了许多,都在夸……” 秀秀看着云海中不断投出的对话,不得不顿了顿。 “夸什么?怎么不说了?”珑玲奇怪地看她。 秀秀盯着她,神情微妙: “……夸墨家计划的人不怎么多,公开的灵域线上,大家好像都在聊你们呢。” 墨家天音云海计划布设多年,玄龟令随处可买,只是之前没有灵讯柱石,诸子百家就算买来也无用。 但现在,随着被纳入灵域范围内的诸子百家越来越多,各家弟子好奇,竟纷纷自掏腰包,买下了墨家大名鼎鼎的玄龟令,一探究竟。 一开始,大家关注的还是墨家公开的太岁瘴气分布图。 可时日一长,诸子百家的弟子们发现,这玄龟令还有一个公开灵域线。 这本来是给寻常百姓用来向墨家求救的。 但据说天音云海自己会筛选捕获求救讯息,送入墨家青铜城内,不会被其他讯息掩埋,便有人灵机一动,在这条公开灵域线上,开始胡言乱语。 听说儒家弟子满口礼乐仁义,其实全都是八尺壮汉,以德服不了人就用拳头,武德充沛,是不是真的? 阁下何人,为何在此诋毁我儒家弟子? 休要把我们儒家君子与兵家那些兵痞混为一谈! 哪个王八犊子骂我们兵家呢?你们儒家弟子识几个字有什么了不得的?敢和爷爷约上一架吗! 同门莫要中计,其中必有墨家弟子故意使诈挑拨啊 胡说八道!我墨家弟子堂堂正正做人,这种事只有你们儒家的伪君子才做得出来! …… 这条灵域线就这样吵了数月,吵得乌烟瘴气,沸反盈天。 最后还是兵家弟子嘴笨,吵不过其他家的弟子,尉迟肃闻讯,将此事告到了姜玄曦面前,墨家机关师们才不得不连夜改动灵域线,在这些无主的言论前,冠上了灵讯柱石的位置。 位置公开,便等同大家都顶着自家宗门的名声说话,骂战顿时偃旗息鼓。 这些也就是十多天前的事。 而就在珑玲和梅池春共同出现在农家之后,这条灵域线上又有了新的话题—— 桃源岛:我们农家稷官老实本分,从不胡言,说看见这两位勾肩搭背,就真看见了,要是骗人,我负责的灵田寸草不生! 回春坞:发这种毒誓,看来是真的了。 回春坞:难道是我们回春坞地方偏远,消息不准?这二人不是有死仇的宿敌吗? 死生冢:什么宿敌不宿敌的,墨家跟儒家还是宿敌呢,也不妨碍他们两家头头以前有过一腿。 玉皇顶:休要出言不逊。 死生冢:对咯,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兵家这位死而复生的朱雀院院尊,以前居然是他们儒家外王的亲传弟子!而且,孟檀渊还亲口说,梅池春就是太子姬弃本尊! 死生冢:整日说我们兵家都是没素质的兵痞,我看他们玉皇 顶培养出来的太子殿下,在我们兵家也挺如鱼得水的嘛! 此言一出,整个灵域线哗啦啦乱了三日。 三日之后,才有人再提起梅池春与珑玲之事。 桃源岛:既然如此,从前这位太子殿下在兵家四处征战,或许也是为了一统九州,合百家之力,荡尽太岁? 回春坞:不愧是身上淌着天子血脉的太子殿下,真是谋深似渊,动如雷霆啊。 青铜城:再厉害还不是珑玲的手下败将?顺利推行天音云海计划的人可是我们墨家统领珑玲大人,不管他是兵家诡将梅池春,还是太子姬弃,休想来分珑玲大人的功劳! 玉皇顶:墨家这是何意?若非我儒家弟子相助,珑玲能拿下死生冢?这功劳也有我们师弟的一半! 青铜城:那也是珑玲大人占一大半!死生冢内,珑玲大人若不出手相救,你们师弟命都没了呢! 玉皇顶:如今为了大义,不与你们争执这个,待日后功成,必要跟你们好好分说! 青铜城: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墨家弟子高攀不起尊贵的太子殿下,等九州一统,大家一拍两散,仍旧老死不相往来! 桃源岛:这二人果然只是暂时合作……可我明明亲眼见到他们在住同一间客舍啊? 死生冢:这有什么?肯定是商量了一晚上作战计划! 玉皇顶:那是自然,我们师兄只是样貌出众了些,好歹是我儒家弟子,绝非浪荡之辈!休要造谣生事! 青铜城:我们墨家好儿郎也多得是!谁瞧得上他们那个穿金戴银花里胡哨的太子! …… 三人头碰头翻到底下,愣是没有翻到一个人,对珑玲和梅池春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暧昧猜测。 梅池春冷眼看了好一会儿,那张昳丽面容上挤出一丝冷然笑意。 他一把夺过秀秀手里的玄龟令,加入了这条热热闹闹议论了十日的灵域线—— 龙虎山郊外:人家郎才女貌,轮到你们反对? 花里胡哨怎么了? 珑玲对着他,总比每日看着墨家那些十个人拼不出一套新衣服的抠门弟子强! 还有他玉皇顶的那些师兄师弟。 要克己复礼当光棍自己当去,平白无故坏他姻缘,简直其心可诛! 珑玲瞧见梅池春刚发出去的那段话,瞬间引来了儒墨两家弟子的围攻,抿了抿唇,刚要想笑,下一刻却忽然拇指顶剑出鞘。 笼罩在头顶的灵蝶尽数散去。 暮色四合,黑夜将至,竟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天。 珑玲道:“道君终于肯现身了吗?” 梅池春也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望向苍穹上唯一余下的那只灵气浑厚的阴阳蝶。 我道家弟子已舍弃这个无可挽救的污秽尘世,只追寻虚无意识的永存,要安置什么灵讯柱石,你们自便即可。 三人闻言,俱是松了一口气。 管他们是人是鬼,能让他们在龙虎山安置柱石就行。 只不过,也要你们有这个命才是。 二十里外,有十万巫山巫者奔此地而来,不知三位是逃命,还是上山救世? 第48章 “你们上山,我来断后。” 梅池春闻言,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 “十万巫者呢!”秀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嗓音都在发颤,“这怎么断后,你拿命断吗!” 他并未答话,只是无言地望着珑玲。 “……整个诸子百家的灵修加起来,恐怕也不到二十万,巫山不可能拿的出十万巫者,或许是邪祟,或许是摄魂巫术,这些东西就算充做十万之数,也无济于事。” 珑玲感觉喉咙发紧,在这样紧迫的时刻,她的语速有种不合时宜的缓慢。 血色夕阳映在她瞳仁中,透出一种通透的浅茶色,里面的情绪平静理智。 只是,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眉目含笑的青年,片刻都不曾移开。 “最重要的是,我们只有这次机会能拿下龙虎山,如果我们撤了,巫山占据这座已经无主的龙脉,天音云海被扼住了最关键的咽喉,又要多耗费数年,十数年,届时,不仅会动摇诸子百家对我们的信心,这期间,还会死更多的人。” 听到这里,秀秀心底的慌乱化作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她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他们都只能死战一场了。 “说得很好。” 梅池春抬手贴在她面颊,指腹眷恋地在她的轮廓上摩挲,唇边含着从容浅笑。 “去吧,我等你来与我汇合……我等着你。” 暮色笼罩着巍峨山脉,空气里升腾着土腥味和潮湿雾气,珑玲眼前只见血色夕阳与漆黑树影,耳边只闻穿林打叶的声响。 “珑玲姐——” 秀秀几乎要被她甩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但她仍尽力追赶,道: “我已经将这里的事传讯告诉钜子了!他们巫山敢如此大肆出动,我们就抄他们的老巢!他们巫山的破虫子肯定没有我们的玄龟令消息迅捷!” 珑玲背着沉重巨大的剑匣,目不斜视。 往山脉之颠走。 往更高处走。 不知在黑暗中穿行多久,少女敏捷身形终于跃林而出,映入眼前的是一片重檐丹楹,彤壁朱扉的道宫。 珑玲落在道宫金瓦上,脚步急如雨点,重重踏过数座殿宇,终于看到了这座名为瀛洲墟的道宫祖脉所在。 当下没有丝毫犹豫和凝滞,珑玲立刻解下背上剑匣。 “司狱玲珑!” 前方乍开一个陌生男子的嗓音,珑玲抬眸一瞧,瞧见一个神情倨傲的男子拎着秀秀,正站在她打算置入灵讯柱石的位置。 他冷声道:“还不快快停下!再上前一步,你的同伴——” 那人连威胁的话都未说完,就见珑玲反身一脚,秀秀分明没有眨眼,但下一刻就见那个剑匣瞬移至她身侧,重重从那男子的脸上碾了过去。 轰!!! 剑匣炸开的同时,也将那男子的头颅砸得稀巴烂。 珑玲微微气喘,对秀秀道: “跟紧点,这里有人埋伏。” 秀秀点头如捣蒜,随后又反应过来。 巫山巫者不都在郊外吗? 这里怎么会有埋伏? 秀秀耳朵捕捉到某个方向的动静,毫不犹豫地抬臂放箭。 裹挟着灵流的四箭对寻常人或许还算得上威胁,但对藏身暗处的那人,却如小儿一拳,宛如笑话一般,她正欲随手掸开时,却忽而发现那一箭并非对准他们而来。 “——小心!” 女子高喝一声警醒,但飞入上空的灵箭已然启动。 秀秀那四箭各占四方一角,四角连成矩阵灵域,如牢笼覆压而下,瓮中捉鳖般罩住了这群对秀秀毫无防备的灵修。 众人甚至都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漫天灵箭如有灵智一般,密密麻麻,紧跟着他们的身影落下。 偏偏在这灵域中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霎时击杀无数。 “让你们小瞧我,还敢抓我来当人质!” 秀秀得意地扬起下颌,向珑玲解释: ” 这是钜子亲手所制的天志灵钜,乃墨家守城机关之一,数量不多,钜子知道我要跟来,特意给了我几个,既能用来防身,也能支援你,反正这些人对我这样的小孩肯定没防备……” 话未说完,珑玲一把揪住秀秀的衣领将她拖至身后。 一根竹简从秀秀所站的位置毫无预兆地掠过,轰然砸穿了秀秀身后的三座殿宇。 得意不到三息的秀秀顿时哑巴似闭上了嘴,脸色惨白如纸。 废墟中,那根气势惊人的竹简飞入珑玲手中,少女两指擒住竹简,翻转细看,上头写着一列赤红色的秀丽篆字,珑玲细细看过,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师月卿,是你吧。” 树影婆娑。 在秀秀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天志灵钜的四方灵域,竟然出现了裂痕。 裂痕越来越大,终于轰然炸碎,伴随着锋利的灵域碎片,珑玲看到一道雾粉色的身影穿林而出,修长手指还握着蕴含着汹涌灵流的竹简。 那并非寻常法器,而是法家的法简。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珑玲,你背主犯禁,天地认力断你有罪,借我律令规则之力,你认吗?” 不过转瞬,那张眉目淡雅的面庞已近在咫尺。 珑玲瞳仁微缩,竖剑来挡。 然而手执法简的师月卿却比当日执剑时强上数倍! 剑气刚要缠身,她手中直指珑玲的法简却迸发出数条金带,金带写满无数篆字法条,如一条条灵蛇游走,轰然击碎了珑玲攻来的剑气! “——你不可能承受得住律令规则之力。” 被逼退数十丈的珑玲抬剑将她勉强格开,脚步不稳地站定后,她双眸紧盯着师月卿。 “以你的天赋,能入四境都算是个奇迹,这么短的时间,你做了什么?” 珑玲这话并不是在羞辱她,只是陈述事实。 天赋是没法假装也没法遮掩的事。 许多灵修所会的术式数以百计,仿佛各家术式都会几分,但珑玲只靠一剑,就能轻易破之,这就是天赋高低的差距。 珑玲与师月卿交过手,很清楚的看出,师月卿虽入四境,但接招破招的身法和思路都极平庸,完全不是一个四境灵修该有的水准,这辈子绝无可能再有太大的精进。 但今日,她却手执血书法简,能够借来具有天地认力的律令。 所谓律令,是法家至高之术。 人间百姓对于法条律令的认同之力,会被升格为天地之间一种无形的天道法则。 足够强大的法家弟子以血书写法简,便可用此术式,向天道法则借来远超凡俗的律令规则之力,替天断罪,以刑止刑。 就如珑玲手中天戮剑的剑意一样。 立在飞沙走石间的女子手中握有一卷竹简,若非她衣摆溅血,看上去仿佛是个深闺之中颇有书卷气的文秀小姐。 “你说得没错。” 师月卿怀抱竹简,气度沉静,嗓音从烽烟中飘来。 “天赋之差,上天注定,放眼整个九州,真是找不到第二个能与你一般根骨的天生奇才。” 狼狈爬上屋檐躲藏的秀秀望着底下零星十多名法家弟子,正琢磨着要不要偷偷再放一次天志灵钜,闻言忍不住朝师月卿的方向看去一眼。 怎么打着打着,还夸起来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这等天赋,在成为忘却前尘的辟兵人之前,也绝非无名之辈,你就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师月卿缓缓吐露出这段话,温润眼波无波无澜,却有种引人深陷的蛊惑感。 秀秀这才恍然。 她不是来打败珑玲,这人是来招揽珑玲的! 师月卿望着远处零星几只暗中窥伺的灵蝶,温然道: “听闻庄周梦蝶,分不清是人梦中成蝶,还是蝶化作人身,对辟兵人来说,不也是如此吗?尽管身处现世,但辟兵人没有过去,没有来处,不过行尸走肉,生前的记忆,才是辟兵人真正作为人的证明。” “珑玲,只要你放弃完成墨家的天音云海,放弃瀛洲墟道宫,蔺青曜接管此地后,你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珑玲静静审视着她。 “师月卿,你也是辟兵人,并且,是和我一类的辟兵人,对吗?” 周遭空气在此刻凝滞。 师月卿没有回答,但珑玲却替她说出了心中所想: “你听从法家的命令,宁愿牺牲自己的婚姻,即便被我所俘,也不肯说出幕后之人,今日还能对我说出这番话——” “只有辟兵人才会知道辟兵人在意什么,真正想要得到自己生前记忆的人,是你才对吧?” 淡雅面庞上的两丸眼珠透着寒意,天地静默,唯有两人交汇的视线涌动。 “是又如何?” 师月卿猛然发力,再度朝珑玲发起进攻。 “珑玲,我真羡慕你啊,蔺苍玉所造辟兵人无数,你是唯一一个完美的作品,我不过是她手下的残次品,被理君带回北溟法家,百年来耗尽理君的心血,也只是将将四境。” “如此珍贵的力量,你却为了那些没用的情爱轻易放弃,你可知,我为了拥有今日这样的力量,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我连身为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都可以舍弃!” 珑玲眉头紧蹙: “你舍弃了什么!?” “我与蔺青曜做交换,我来做他辟兵术最后一层的试验品,倘若成功,他助我摆脱理君的掌控,找回我生前记忆,我作为他的妻子分享他此后的所有权势与荣誉,倘若失败——” 她话没有说尽,但珑玲却知道答案。 辟兵术一旦失败,别说找回生前记忆,她只有身死道消一条路可走。 她的确赌上了最宝贵的性命。 “……你简直是疯了,这么做根本不值得。”珑玲盯着她的眼道。 “不值得的是你才对。” 师月卿冷然道: “听命于法家又如何?嫁人又如何?这副身躯不过是尸解羽化后的兵器,这个名字也是没有意义的代号,全都是假的而已!” “珑玲,康庄大道你不走,你偏要去吃尽爱恨情仇的苦!你若像从前那样摒弃七情六欲,就算蔺青曜用辟兵术再如何重塑我的经脉,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今日,除了死已无第二条路可走。” “什么歪门邪说!” 珑玲见她如此模样,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心中怒气上涌。 “师月卿这个人怎么会没有意义!难道你眼盲不能视物,耳闭不能听声?难道你变成了痴人傻瓜,没有自己的意愿,被重塑经脉时也感觉不到疼痛吗!?” “你怎么能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把自己的身躯当成随意更替的齿轮,把自己的性命视为他人争权夺利的兵器!” “你以为你找回记忆,就能摆脱辟兵人的身份?简直可笑!你有这种念头一日,即便脱胎换骨,你自己就可以将自己重新炼回被人驱策使用的辟兵人,生生世世,永不能为人!” 珑玲疾言厉色的语句在师月卿眼底燃起愤怒火光。 她怀中那卷法简应声崩裂,化作十二只灵光流转的竹简法令飞驰而来。 天戮剑在嗡鸣。 失去天戮剑意的天戮剑,纵然是万兵之母蔺苍玉打造的兵刃,纵然有珑玲四境巅峰的灵气,如何抵挡得住师月卿借来的天地法则之力? 咔嚓——咔嚓—— 狂暴飓风中,就连远在数丈之外的秀秀,也感觉到珑玲手中的天戮剑发出了不详的声响。 不不不。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天戮剑!九州第一的名剑! 秀秀朝那个方向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脚下如踩着棉花般不真实,但即便她如何不肯相信,下一刻,珑玲手中的天戮剑蓦然一闪,生生断裂成了两截——! 天戮剑断了! 师月卿凉如秋水的眼瞳有光华一闪,不似欢欣,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但下一刻,她听到一道声音在混战中送至她耳边: 不可大意,他们出手了…… 他们? 师月卿尚未明白这话中的指代,下一刻,天地忽变,脚下所踏的土地蓦然一空。 无论是师月卿还是珑玲,两人都同时觉得浑身轻盈,灵台一片澄澈空白,仿佛灵魂都被洗涤一净,然而珑玲还沉浸在刚才断剑的震撼惶然之中,下意识想要确认自己的剑在何处。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可是…… 手是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这边打得如此吓人,还不快走?” 珑玲抬起头,发现自己似乎在半空中,周围是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 “……你在叫我?” 眼前那只黑白两色的蝴蝶在云雾中拍拍翅膀道: “自然是你,快走吧,这些人打打杀杀,好生无趣,不如跟我们去白玉京,无忧无虑,纵情自在——” 珑玲也拍拍翅膀,想了想: “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天地自有生生不息之法,你只是一只小蝴蝶,你能做什么呢?还是顺其自然吧。” 那个声音含着笑意,溪水一样缓缓淌过。 珑玲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她是小蝴蝶啊,小蝴蝶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她挥了挥翅膀,随着那些和她一样的蝴蝶们穿行于云雾之中,她问其他蝴蝶,他们要去何处,大家欢快地告诉她—— 不知道啊。 渴了喝点露水,饿了吃点花蜜,困了往花丛里一倒,不需要去哪里,他们小蝴蝶都是这么活的。 珑玲跟在它们后面腾云驾雾,不经意朝下方匆匆一瞥,看到了密集如蚁的黑点,还有黑点之中格外瞩目的一道红影。 “那是什么?” “他们呀——”有蝴蝶回答她,“小师妹要好好修行,切勿眷恋红尘,否则也会和他们一样,苦苦煎熬。” 珑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红影而去。 她看到有人将一截断剑远远掷于他身前。 “——珑玲已死,太子姬弃,你负隅顽抗,已没有任何意义,你若自愿剖心取鼎,我可以将她的全尸归还于你。” 珑玲在那张漂亮的脸上看到了极为可怕的神情。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痛,尽管她不知道小蝴蝶有没有心,但她知道,自己不想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可能——!” 另一个银冠紫袍的身影忽而冲上前,他遍体鳞伤,揪住掷剑人的衣襟怒喝: “你就是法家理君!?你凭什么说珑玲死了!她不可能死!谁让你们杀她的!师月卿呢!我明明不准她伤珑玲性命!珑玲是我的东西,她怎么敢不经我的允许动她!” “师月卿与她同归于尽。” 被称作法家理君的男人握住他手腕,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将他扯开。 “青曜,一点小事便大呼小叫,你母亲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蔺青曜赤红的眼落在他身上,瞳仁里眼神变幻,从愤怒,到惊疑,再到震惊惶然。 “你——” “看来你猜到了,不过,现在并非闲聊私事的时候。” 法家理君眺望着远处那道身影。 十万巫者围攻,竟也无法形成压倒之势,甚至连一道伤痕都没有,可以想见,要不是他发现这些巫者都是寻常百姓炼化的辟兵人,早就大开杀戒,直取蔺青曜性命。 而此刻,这位口含天宪的太子殿下看着眼前断剑。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的视线越过被他挡在灵域外的辟兵人,落在了法家理君身上。 “你们杀不了她。” 他吐字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刀尖上滚出来,淬着血,蘸着恨。 “但今日,我以太子姬弃之名起誓,倘若我的未婚妻殉道而亡,尔等休想从这里,活着离开。” 落在他肩上的小蝴蝶拍拍翅膀。 诶呀。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第49章 “……未婚妻?” 这三个字将蔺青曜的注意力从法家理君身上拉了回来。 他定定看着梅池春许久,蓦地扯出一个森然笑意,将那截断剑带来的怒火全数转移到眼前之人的身上。 “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活着是蔺家臣子,死了也是蔺家的鬼!待我的辟兵人将你踏做肉泥,自会带着她的……带着她回去,你到死也绝不会再看见她一眼——给我杀!” 言出令随,受他驱策的十万巫者以骇人声势冲杀而来。 这样的数量,这样的声势,只用来对付一个人,简直如同以石击卵! “退——!” 其声犹如龙吟虎啸,只一字便似定海神针。 任凭这些辟兵人如浪潮般铺天盖地涌来,金冠乌发的青年连一步都未挪动,一令既出,冲杀在最前方的先锋顷刻间就被荡退至数十丈外! 天子令 这绝非后天习来的术式,而是当初他身为太子姬弃,年幼聪慧,承载了天下人对周室的希冀,才会拥有这样的天子气运在身。 高处旁观的蔺青曜和法家理君俱是心头一沉。 此人要是真的放手一试,龙虎山以内,恐怕无一人能从他手下逃脱。 然而—— 他无法放手一试。 蔺青曜冷眼看着脚下的渺小蝼蚁。 同样名为辟兵人,这些人却和珑玲有着天壤之别。 眼前这些辟兵人,尽管被磨平了七情六欲,淬炼过经脉,也不过刚刚一境灵修的实力,唯一值得称赞的,只有乖顺听令这一个优点。 他看着这些形如傀儡的凡夫俗子,看着他们像提线木偶一样,为自己冲锋陷阵,舍生忘死。 但同时,他们又非真正没有神智的傀儡,当梅池春手中书刀抵在他们喉间时,这些感受到死亡将近的凡人,又会本能的畏惧、求饶。 蔺青曜将梅池春数度暗藏杀招,却又在最关键的时刻不得不停手的两难尽收眼底。 “真有意思,”蔺青曜轻嗤一声,“这种时候了,居然还心慈手软?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周室天子,把这些人当成自己的臣民了?” 辟兵人们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强大的周室太子,瞳仁颤动,嘴唇无声地开合。 ——饶命啊,太子殿下! ——救救我们! ——我们都是被迫的,我们还不想死! ——你是周室太子,我们都是你的子民啊!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不救我们! 山呼海啸的求饶声中,梅池春额角青筋暴起。 就在他迟疑的一刻,方才还向他求饶的辟兵人一拥而上,如尸鬼般将他整个人淹没。 但很快,压在他身上的辟兵人被一股灵流震开,梅池春捂住脖颈,指缝里有汩汩鲜血涌出。 他呼吸急促,眼眸血红。 “既不想死,还不快滚。” 他拾起了地上断成两截的天戮剑,挥剑斩杀了方才朝他脖颈砍来的辟兵人。 “我只杀蔺青曜,谁敢再拦,格杀勿论。” 一场血雨瓢泼落下,有几滴溅在了小蝴蝶身上,翅膀沉甸甸的,连视野也是血红一片,看不真切。 “他是谁?他是谁?” 珑玲焦急地挥动翅膀,飞回了阴阳蝶身边。 阴阳蝶悠悠回答:“他是许多人眼里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过,世道早已无可救药,他这颗仙丹,救不了天下人。” 云雾中,有更多的灵蝶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聚集而来。 “儒家可不这么想。” “墨家也喜欢拿自己弟子的性命,来炼他们想要的灵丹妙药。” “道法自然,无为而治,莫说性命,就算要我拔一只翅膀而救天下,我也不干!” 这话一出,众蝶振翅喝彩。 珑玲看了看他们,又看向底下在血海中厮杀的青年。 他似乎想以最小的代价杀出重围,为此,他纵身没入敌阵,目不斜视,哪怕被人围攻重伤,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朝着那个人,那道身影—— 赤红的青年化作一团复仇的火焰,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向他的仇人。 远处,那些翩然若仙的灵蝶宛如一条绵延不绝的缎带,往青山雾霭处飞,却又在触及黑色瘴气的地方折返,重新回到这片无忧无虑的桃源地。 它们连这座山都飞不出去。 这世上,真有什么白玉京吗? “那拔我的!” 珑玲突然出声,围在一起的众灵蝶无言注视着她。 她道: “我不怕!拔一只翅膀也好,两只翅膀也好,只要能救他们,就算去不了白玉京,就算要做没有翅膀的虫子,我也愿意!” 仿佛有个声音在珑玲的心底大喊。 我不要逃跑!我绝不逃避! 我要救他! “很有志气,可你要怎么救他们?” 阴阳蝶笑着说: “你只是一只小蝴蝶,一只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花蜜,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会的小蝴蝶而已。” “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不知道。”珑玲茫然地回答,“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救不了他吗?” “重视天下如重视自己,爱护自己如爱护天下,若人人都能如此,何须谁来牺牲,谁来救世?天地生生不息,自可救也。” 道君回答得耐心而温和。 “小蝴蝶,想救别人,你得先救你自己啊。” 珑玲听不懂,她觉得他已完全沉浸在自己蝴蝶世界里不可自拔了。 珑玲决定不再听他胡言,转头便朝着下方猛冲而去。 反正不管她是谁,她都不做蝴蝶了! 似有所感一样。 被人不断拖拽着,淹没着的青年站在尸山血海里,在某个瞬间,他忽而抬起了头。 灰败辽阔的天空中,一只苍蓝灵光的灵蝶不知为何从云端而下,在他头顶徘徊不去。 “你也是来阻拦我的吗?” 那只蝴蝶落在他执断剑的那只手上。 以他的实力,这柄断剑对他而言并无意义,但他却固执的握着,好像这样就不再是他一人孤身作战。 “还是说,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周围的辟兵人忌惮地看着他脚下尸首,等待着他下一个破绽。 梅池春抬起手,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们这些漫山遍野飞的灵蝶,可曾见到过这把剑的主人?若是她魂灵还在,能不能替我告诉她——” “待我替她雪恨,便来相会。” 滚烫的东西溅落在鳞翅上,珑玲不知道那是什么。 然而。 一种极为强烈的情绪,在她一呼一吸间流淌,翻涌。 如冻水解封,一点一滴,涌入她心底深处。 珑玲脑中似有一道白光乍现—— 今夕是何夕? 此身为谁身? 她看到天地风云忽变,越过无数沧海桑田,从龙虎山的青山雾霭,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齐国陆土。 “夫人快看,眉眼像娘,鼻子像爹,是个漂亮的女公子!” “将军,巫祝说女公子降生时,天升七杀,乃刑杀之宿,司生死,此星入命,会不会……” “七杀好啊,南斗第六星,乃将星,我儿日后,定是个英烈果敢的好孩子!她连抓周都不同凡响,竟去抓齐王腰上那柄天子所赐的宝剑,除了我儿,谁还有这样的胆量?哈哈哈哈哈……” 珑玲仿佛跌进一个花团锦簇的梦中,耳畔回响着无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这些人是谁? 她是谁? 到底是蝴蝶化人,还是人化蝴蝶? 不知身处何处的珑玲在幻梦中跌跌撞撞,撞入了梦中一具身躯。 她对着铜镜,看到一张稚气未脱,却又眉眼锐利的青涩容颜,女孩披着一身略有些宽大的甲胄,对镜自揽,忽而笑了起来。 珑玲却愣了一下。 这个人是她吗? 她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玄女——” 门外响起一道温柔中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 “让你进宫,是让你给公主做伴读的,竟给你自己请了个少将军的官衔,你受公主如此厚待,拿什么回报人家?” 模糊光影中,珑玲看到那个唤她玄女的妇人缓缓朝她走来,替她将甲胄穿戴周正。 和她相似的眉眼里盛着几分哀愁,她摩挲着珑玲的面庞。 “我儿天纵之才,举国皆知,可如今天子昏庸无道,九州邪祟横行,我宁可你无才无能,平安一生……娘这样想,你可会不高兴?” 甲胄坚硬,妇人的怀抱却柔软中带着馥郁芳香。 珑玲既觉得眼前所见一切都像幻梦,却又觉得萦绕鼻尖的气息格外真实。 静谧的,安详的,踏实的。 是她幻想中,母亲会有的气息。 伏在她怀中的少女紧紧拥着她,眼眸坚定: “您说得对,天子昏庸,欲求娶公主,我既受封将军,必不负公主赏识之恩。” “有我在一日,我绝不让周天子的铁蹄踏入齐国国门,夺走我齐国的公主——就算那个太子姬弃亲自上阵,我也照杀不误!” 风雨将至,天上一道惊雷劈开浩瀚苍穹,也让珑玲恍若清醒了过来。 玄女。 齐国公主。 周天子与太子姬弃。 被辟兵术洗净的前尘往事,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她的父亲,是齐国宗室之子姜夷,她的母亲,是卫国贵族之女姬宿星。 她是姜夷和姬宿星的女儿。 她叫姜玄,世人尊称她为……玄女。 窗外雨打风吹,数百年前的冷雨拂过珑玲的面庞,她在细雨蒙蒙中出征,尉迟家的副将随行在她身侧。 齐国城楼上,垂鬟宝髻的齐国公主冒雨来送。 “玄女!” 珑玲回过头,一眼望见了城楼上那道雾粉色的倩影。 “你若得胜归来,我替你摆宴庆功!你若为我战死,我姜昙发誓,千秋万岁,我会让天下人都记得你的名字!” 她没有撑伞,丝丝缕缕的雨幕下,那张昙花般淡雅的面容被雨水打湿,平日里总是温婉低垂的眼眸,在此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玄女八岁入齐宫,与姜昙一同长大。 姜昙视她为友,为亲人,赏识她的天赋,替她在齐宫内斡旋博弈,替她谋得执掌三军的官衔。 玄女得知昏庸无道的周灵王要齐国送公主为妃妾时,满殿沉默中,唯有她站出来严词拒绝,极力主张开战。 珑玲曾在尉迟肃的口中,亲耳听过她们的故事。 此时此刻,珑玲的心底有说不出的震惊、荒诞、悲怆无声蔓延。 这个人—— 这位齐国公主—— 她分明与师月卿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昙花,月下美人,故名月卿。 师月卿就是昔日的姜昙,就是玄女为之出战,为之战死的齐国公主! 珑玲脑海一片空白。 再回过神来时,心底所想,唯有两个名字。 蔺苍玉。 法家理君商怀。 这天下谁都可以不知道她们的身份,但唯有这两人,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战场大雨瓢泼,手执重剑的玄女只有十八岁,用着与珑玲截然不同的剑技,却和珑玲有着同样的杀伐果决,势如破竹。 齐国陆土,儒家玉皇顶所在,也是儒家起源之地。 玄女所修的心法,正是儒家心法,一招一式,皆是儒家的浩然正气。 记忆如水涌入珑玲的脑海,她在这颠倒时间与天地的幻梦中,在厮杀征战中,不再只是身躯重合,就连神思也渐渐交汇相通。 玄女握住剑,就如她在挥剑。 她挥剑斩去,就如玄女的剑在杀敌。 曾经无法与珑玲心意共鸣的天戮剑,在这一刻和玄女剑融会贯通。 剑气荡开,外为儒家浩然之气,内为法家以刑止刑的残酷杀意,仁统秩序,心统性情,修身正性,则天地六气悉皆归一。 珑玲灵台开阔,悟得天理之时,也正是幻梦中的她身陨之时。 这一战,玄女射鹿,与周王室的大军交战于洛邑,九州诸侯纷纷响应,不再臣服于昏庸的周灵王,至此开启了诸子百家救世的时期—— 让世人惋惜的是,尽管周王室气数已尽,却还有一位十岁的太子姬弃。 他年少聪颖,过目不忘,八岁熟读天下经卷,十岁便善排兵布阵,齐国大军兵临城下时,他劝告周灵王,只杀主将,齐军必退。 周灵王被玄女吓破了胆,闻言立刻将指挥权交给了自己的幼子。 两个月后,玄女战死,齐国退兵。 大雪日,天地裹素,珑玲在玄女的身躯中看到一截青金石的衣角,衣上金绣光华灿烂,行走间,似有冬日的淡淡梅香萦绕鼻息。 金尊玉贵的小少年在她的尸首前屈膝跪下。 珑玲至此,才看清了他的眉眼。 “周王室不日就会四分五裂,我无心挽救,却不能让齐国国主成为新的天子,九州不需要下一个天子。” “卿本大才,今日因我的鬼蜮伎俩而亡, 若是心有不甘,来世,尽可向姬弃讨回。” 珑玲的大半张脸埋在雪堆中,呼吸微弱,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朝自己深深一拜。 “——太子殿下。” 她听到后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正准备庆功的天子……捆了起来。” “知道了。”稚气未脱的小少年淡声道,“庆功宴改为丧宴吧,太岁降世,周王室的天子与太子引罪赴死,倒也当得起一场盛宴。” “另外。” 一只温热的手替她拂去了颊上污雪。 “替玄女敛骨,送回齐国,与齐国那位自缢的公主,一并厚葬吧。” 第50章 玄女的尸首被人小心放入棺中,小少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珑玲看着这场数百年前的大雪覆盖在她身上,视野最终归于黑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送葬的队伍吟唱着哀婉曲调,带着她顺着黑暗长河,溯回游荡。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爹娘在城门外迎回她的骸骨,她听到齐国百姓的悲恸的哭声,听到了公主姜昙的死讯。 一如当日太子姬弃的允诺,玄女与公主姜昙两人口含尸身不朽的宝珠,同陵厚葬。 棺椁中,一卷竹简被放在了玄女的怀中。 有人告诉她,自她出征之日起,公主姜昙亲手替她书写史传,历数她生平言行事迹,一字一句,呕心沥血,既为史料,也为传奇。 伴随着公主自缢的奇闻轶事,将军玄女的故事,在整个九州迅速传开。 珑玲仿佛又看到了城楼上的那个身影。 ——你若为我战死,我姜昙发誓,千秋万岁,我会让天下人都记得你的名字! 一眨眼,浮现眼前的又变成了数百年后的那个师月卿。 巫山月夜下,她奉命来到巫山十二殿,把自己嫁给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汲汲营营,为他人做嫁衣,只为寻回自己的记忆。 却不知道,她如今所做之事,正是从前的她和玄女为之共同抗争,宁死不肯屈服的事! 怒火在黑暗中烧灼着珑玲的灵魂。 她不能原谅,不能容忍,这些人……在这些人眼里,人究竟算什么?他们有什么权力,为了一己私欲就将人当做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肆意愚弄他人的命运! “这就是玄女所在的地陵啊……果然如传闻所言,与公主姜昙同陵而葬。” 寂静地陵内,响起了一个让珑玲无比熟悉的女子嗓音。 “姜昙也一并带回吧。”另一个男人道,“虽无玄女的天赋,却有毅然自刎的烈性,此等决意和心性,炼为辟兵人之后,或许会有些用处……苍玉,你在想什么?” 蔺苍玉答:“玄女射鹿伐周,是为英杰。” “……你说得没错,不过,死了的英杰,也不过只是一具朽骨,与其长眠地底,不如让她重见天日,成为你我的基业上,最坚固的一块基石。” 蔺苍玉只道: “不是你我的基业,是我的基业。” 商怀笑了笑,听上去,像是个发自内心的笑意。 “你说得没错。” “在外,我为卫国令尹,你为上卿,你我共侍一主,在内,你为君,我为臣,君若不弃,臣……绝不背叛。” 棺椁被人开启,长明烛照亮年轻女子冷静秀丽的眉目。 她将玄女的尸骸从黑暗地陵中抱了出来,带她重新回到这个尘世。 肉。身在消解,记忆被绞碎。 尉迟家的后人将九天玄女供奉于庙宇内,卫国铸剑室中,玄女本尊被尸解重塑,作为蔺氏的兵刃,以婴儿的姿态再度睁开双眼。 她伸手握住了蔺苍玉的一根手指,咯咯发笑,蔺苍玉蓦然一愣。 在她身侧,与她同日兵成的婴儿,被商怀取名为月卿。 遥远的儒家玉皇顶内,忘却前尘的太子姬弃成了十岁的儒家弟子姬献之,正带着梅院的师弟翻墙逃课,下山赏花吃酒。 龙脉之外,昔日舞榭歌台繁华地,化作邪魔巢穴,鬼神夜夜泣鸣。 龙脉内莺飞草长,一年又一年,往事云雨散。 今朝故人再相聚,相见不相识。 …… 瀛洲墟深处。 只闻水滴声的洞窟内,有微弱灵光流转。 秀秀:道宫内都找过了!到处都没有珑玲姐和那个师月卿的踪迹! 秀秀:当然不会死!肯定没死!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就是突然凭空不见的,在场那些法家弟子也都看见了! 秀秀:不用担心我,我躲得很好,钜子,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来支援啊?我感觉珑玲姐或许撑得住,但那个梅池春一个人对付十万巫者,你们来晚点可能真的只能给他收尸了! 姜玄曦:支援恐怕来不及,儒家已前往北溟法家,我们正在攻打巫山十二殿 姜玄曦:天音云海的灵域即将结成,龙虎山、巫山、北溟三处缺一不可,今日,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秀秀煞白着一张脸,看着玄龟令上浮现的文字。 姜玄曦:秀秀,好孩子,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若是害怕,就在洞窟内等着一切结束,就算墨家不存,我留了一队人,会来接应幸存者回家 最后一条讯息传来,秀秀再没等到对方回音。 她从漆黑洞窟内望出去,看到下方地面有零星人影,正是几个法家弟子,欲摧毁珑玲刚刚竖起的灵讯柱石。 手头的天志灵钜已经用光了。 她没有与这些人相抗的能力,就算出去,也是送死。 秀秀手脚冰凉,牙齿都在打颤。 钜子说得没错,她的任务是辅助大家,她已经完成了,应付这些起码二境的法家弟子,哪里是她一个小孩子能做到的,她不能出去,出去就是送死! “封住这柱石的灵气太强,快去传话,再叫来几个人!” “不用太多,再来三个就够把它拆了!” “就为这东西,墨家把自己的三万弟子忙活成三千弟子,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死得正好,死后成辟兵人,供我们法家驱策使役,也算死得其所了!” 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秀秀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惊觉身体已经朝那个方向跨出两步。 只是还没等她一时上头冲出去,两只无声出现的灵蝶拦住了她的去路,掀动的灵流轻而易举地将她挡在洞窟内,无法再向前迈出半步。 若没有这两只蝴蝶,秀秀可能还没跑出这洞窟就能自己冷静下来。 可越是这样阻拦,少年人的反骨就越让她偏要跟他们对着干。 “休要挡路!” “你们道家弟子不是不问世事,羽化飞升了吗!拦我做什么!关你们何事!!” 秀秀闷头死命往前冲,不仅没能冲出去,反倒被这灵流推回洞窟深处,结结实实摔了个大跟头。 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爬起来,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 洞窟阴森,她蓦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大着胆子用灵气照亮四周,差点没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这洞窟内密密麻麻,全都是一群打坐入定的道家天师!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你们道家的羽化飞升!我就说怎么可能满山道家弟子全都能飞升成灵蝶,原来只是魂灵出鞘而已……” 腿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秀秀愣愣看着,突然恶向胆边生,对那两只灵蝶道: “快去把你们的同门全都找来!否则……我就烧了你们的真身!” 灵蝶道:“真是恩将仇报,小姑娘,我们既舍弃肉。身,寻求意识永恒,你以为大家会在乎这身皮囊吗?做一只无忧无虑,不必为世俗所累的蝴蝶,难道不比做凡夫俗子强?” “强你个大头鬼!” 秀秀破口大骂: “当蝴蝶能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吗!当蝴蝶能做蝴蝶大侠,受万人敬仰吗!做蝴蝶算什么无忧无虑,照你这么说,傻子也无忧无虑呢!” 灵蝶:“……口出狂言,好生无礼,别理她了,我们走。” 秀秀没想到连这一招都吓不住这些道家弟子,她抹了把脸,立刻换了副面孔。 “别走别走!” 外面一阵大过一阵的撞击声仿佛敲在秀秀心上,她噗通一声,跪在它们身前。 “我口出狂言,我错了!” 她道歉道得干脆利落,倒让这二人略觉讶异。 “但我也是为诸位天师着想啊!” 情急之下,秀秀绞尽脑汁,目光坚定地望着这两只灵蝶。 她连司狱玲珑都敢骗,骗骗这两个一看就没出过龙虎山的小天师又有何难! “天师们超凡脱俗,心无挂碍,当然没错!错的是法家和巫山那些坏蛋,方才你们也听到了他们口中的辟兵人,他们实在是狼子野心,不仅要一统九州,还要将龙虎山诸位天师的真身做成辟兵人,供他们驱策使役,为祸苍生啊!” 两位小天师闻言大惊。 “你说什么!?” “此话当真?” 秀秀一回生二回熟,眼神真挚道:“千真万确!” 两个小天师彼此一琢磨,虽然对秀秀的话半信半疑,但他们都瞧见了山下攻入龙虎山的十万巫者,心中已信了半分。 心中焦灼的秀秀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这两只灵蝶回归真身,化身成两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少年。 “……快去禀报道君!” “来不及了,你们先去阻止他们拆灵讯柱石,再去禀报那个什么道君吧!” 秀秀在背后推了两人一把,赶鸭子上架般将人从壁上洞窟内推了出去。 两位小天师顿时有种自己被骗了的感觉,然而此刻说自己只是路过,恐怕无人相信,只好提剑加入战局。 秀秀一看有戏,也不再躲躲藏藏。 路遇成群的灵蝶,便立刻下跪,声情并茂地故技重施,她也不知道有几人能相信她的话,但她仍然漫山遍野地跑,跑得精疲力竭,跑得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秀秀的脑海里回忆着加入墨家时的画面。 其实她不过是听说做墨家弟子可以白捞一笔钱才去的,从未真心实意地认同什么兼爱非攻的大道理。 什么爱来爱去的。 她最爱的就是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她爹娘死于邪祟袭击时也没人救他们,她凭什么要为了别人的死活拼命啊? 就算珑玲姐确实对她很好。 就算她被自己骗得团团转,被巫山驱逐,从高高在上的司狱玲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噙着眼泪的秀秀跑着跑着,不知不觉间,这些念头龙虎山的风中跑散,当日加入墨家时的誓词却浮上心头,愈发清晰—— 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 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恍惚间,秀秀在空荡的山野隐约瞧见一道身影。 “……珑玲姐?珑玲姐!” 头晕眼花的秀秀奔着那个方向跌跌撞撞而去,那人走得很快,秀秀紧随其后,待越过山坡后,她才惊觉自己已追到了最前线的战场。 血浸碧土,尸垒成山,赤红的身影立于人海中,秀秀看着那个背影,很难将他与平日总是言笑晏晏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没关系。 珑玲姐来了,只要他们二人合力,绝不会败。 秀秀心生希冀时,余光却终于看清了自己一路追过来的女子面貌。 不是珑玲。 那个人,那道身影,她是…… “师、师月卿……你怎么会在这里?珑玲姐呢?她不是跟你一同消失的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她人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秀秀的声音在师月卿耳畔听不真切,她神思不定,游荡在山野间,宛如孤魂野鬼一般。 她记得方才她与珑玲交战,斩断了她的天戮剑。 胜券在握时,她却浑身一轻,仿佛变成了一只灵蝶,飘飘荡荡游走在天地间,忘了自己的名字。 能不动声色地入侵灵台,将她二人点化为蝶,恐怕只有道家道君南霁云才能做到。 不过,他也只能趁自己与珑玲交手,心神动荡时才能做到,换做现在,以她之力,就算和这位道君正面交手,他也绝无胜算。 师月卿想,龙虎山内的这些道家弟子始终是个隐患。 得除掉他们,不能让他们出手碍事。 还有那个梅池春。 师月卿淡漠眼瞳映着那个赤红背影。 听说九州鼎乃承载九州气运的神器,无法硬夺,所以只能活捉梅池春,让他心甘情愿做人柱,堵住天地间源源不绝的太岁瘴气。 还有什么? 她还需要做什么? 师月卿一边细细地捋清她要做的事,一边抬手指向身侧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 只需她一个念头,便可轻易夺走她的性命。 然而师月卿看着她开开合合的唇,忽而在其中捕捉到一个名字。 ……珑玲。 心底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林深处,似乎出现了一道熟悉身影。 不远处的梅池春也似有所感,在这一刻回过头来。 血雾弥漫中,两人的视线都落在珑玲的身上,梅池春一动不动,久久凝望,好像在确认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他再次用天子令逼退这些不知疲倦的辟兵人,这种术式对此刻的他消耗巨大,几乎是瞬间,梅池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呛得他胸腔震动,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但他仿佛并不在意,跌跌撞撞,朝珑玲的方向走了几步。 高处的蔺青曜眼底浮现一层光彩。 “……她没死!”蔺青曜怒而望向法家理君,“你不会不知道她跟师月卿没死,为何隐瞒!” 商怀静静望着那个方向。 曾经在卫宫的无数岁月翻涌而来。 这个名叫珑玲的女孩,虽是辟兵人,却与其他辟兵人的意义不同。 生儿育女不必男子出力,但她却是他和蔺苍玉共同的作品,他们两人为此付出了同样的努力,对商怀而言,他对这个作品的感情并不比对亲生孩子的感情少。 “因为没有区别。” 商怀眉目悠远,冷静而残酷地说: “除非你的辟兵术能强如你母亲,否则,没有人能掌控她。” 话音落下,一柄利刃已横在商怀的脖颈上。 “——是吗?师月卿经我之手,实力已在珑玲之上,能不能掌控她,不劳法家理君插手,我不管你是谁,再敢不经我允许对她下手,在师月卿杀她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商怀并不言语,只是眺望着那两人对峙的方向。 师月卿神色镇定。 方才一战,虽然和珑玲尚未分出胜负,但天戮剑被她所斩,她很清楚现在自己与珑玲的实力谁高谁低。 看着珑玲朝她快步而来,师月卿手持竹简,严阵以待。 “你本可以不死,珑玲,我再问你一遍,你若是愿意归顺法家,我可以留你……” 师月卿瞳仁蓦然一缩。 不知何时,那身影竟神鬼不知地倏然闪现至她眼前! 在师月卿震撼失语的同时,珑玲双手合掌,以纯澈的浩然之气将那片杀意凛冽的竹简阻截于掌心! 咔嚓。 伴随着令 师月卿难以置信的碎裂声,竹简粉碎成金色木屑,她看到对面的少女露出一个悲悯而温和的眼神。 “你不是法家的师月卿,你叫姜昙,齐国景公之女,自幼疾病缠身,从未出过齐国宫廷,你熟读天下典籍,但最向往的,还是宫阙外的天高海阔。” 悬于珑玲瞳仁前的另一根法简倏然停住。 师月卿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聪慧如她,在听到姜昙这个名字之时,她心底已经升起了一股极大的震撼与恐惧。 身后赶来的梅池春也脚步一滞。 他眉尖很轻地蹙了蹙。 视野中,翩然淡雅的女子面对着那个清瘦而强大的少女,让他无端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你不出了宫廷,体弱无法修行,所以,你将希望寄托在了入宫为你伴读的宗室之女身上。” 珑玲缓慢地陈述着,在师月卿惶然惊惧的目光中,她将自己看到的,记起来的一切,都向师月卿娓娓道来。 “她修行极有天赋,你便替她求来大儒为师,她想做女将军,你在宫廷百官中斡旋,在父亲景公面前谨小慎微,竭力讨好,替她谋得官爵,助她一展才华。” 悬在半空中的法简在颤抖。 珑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师月卿的脑中盘旋,尖鸣。 她无法相信,难以接受,但她心底某处,却像是拨云见日一般,之前化作蝶身时朦朦胧胧看到的画面逐渐清晰。 师月卿看到萧条的城墙,看到雨幕中向她挥手告别的身影。 “为了成全她的万古流芳,你在亲手写下她的史传后,最终,毅然自刎。” 法简上的杀意与灵光尽数褪去。 珑玲看着她满面濡湿,抬起手,替师月卿轻轻擦掉这些泪水。 她笑了笑,像从前的玄女宽慰她的公主那样,温声道: “不要再做傻事了,我已经全都记了起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啊。” 师月卿说不出话。 她抬眼望天,只觉得荒诞。 ……天意愚弄,这天意竟将她愚弄至此!! 不。 师月卿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少女,隔着千万辟兵人,落在那个人身上。 非是天意,乃是人为! 梅池春不知道短短几息时间,师月卿为何周身气息大改,他只看到珑玲如此温声细语与她说话,她的表情却一瞬间极为可怖。 身影微动,一直仪容娴雅的女子忽而暴起,手执法简,直奔大军尽头的法家理君而去! 她要杀了他!! 她要让他为愚弄她付出代价!!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十万巫者自然不会让任何人越过这道铜墙铁壁,师月卿握紧手中法简,五刑屠戮而下,顷刻便有无数辟兵人身首异处。 她还要再往前方杀去,却听一声敕令: “——定!” 师月卿只觉浑身血液凝固,身如铜铁,沉重而不得动弹。 这是梅池春今日第三次使用天子令。 这一次,他喉间腥甜再压不住,猛然呕出大口鲜血,珑玲和不远处的秀秀俱是一惊。 珑玲快步上前扶住他。 “不要再用这个术式了,不准再用了!” “我倒是想,”梅池春抬手用袖口蹭了蹭唇角,眸色幽沉地盯着师月卿的背影,“但得先把这条突然发疯的疯狗拴住,别让她胡乱伤人才行。” 照她方才那个杀法,这十万百姓炼成的辟兵人,不消半日就能被她杀尽。 若真让她杀光,那他费力周旋至今,全都白费了。 “你有资格说我吗!” 师月卿厉声叱道: “太子姬弃?你竟然就是那个周灵王之子!!你居然还敢站在她的身边装模作样,你……” 珑玲急了,生怕她把自己就是玄女的事说出来,忙道: “秀秀!快去捂住她的嘴!” “好好好——诶呀她咬人!”秀秀被咬得五官扭曲,吱哇乱叫。 梅池春目光闪动了一下,抿了抿唇,胸口挤出一个冷笑: “我?我怎么了?我跟我未婚妻之间的事,轮得到你在这里挑唆?你一边跟蔺青曜牵扯不清,一边又奉法家理君之命而来,斩断了她的天戮剑,分明就是要取她性命!” “现在哭哭啼啼,又在她面前装什么柔弱无辜!装模作样的人到底是谁!” 在这种时候突然听到“未婚妻”三个字,珑玲愣了一下。 师月卿亦是惊讶。 她转而望向珑玲,于她而言,师月卿的百年时光是全无灵魂的灰败岁月,唯有身为公主姜昙的记忆鲜活。 在听到玄女死讯时的恨意,更是刻骨难忘。 太子姬弃欲水攻齐军,玄女是为了保护手下将士,还有洛邑城外的百姓才会死。 这个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害死了她! 他怎么敢称她为未婚妻!他怎么配喜欢她! 师月卿恨不得冲上去杀了梅池春,却受天子令所缚动弹不得,眼神愈发怨毒: “你休想娶她!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替她报仇——” “巧得很,我也早就想杀你了。” 珑玲夹在两人之间,左劝右劝。 “不用报仇的,我跟他其实正好扯平了啊……梅池春,你也冷静一下,现在立刻把你的术式解开。” 梅池春迎上她肃然神情,方才还幽深不见光的眼眸找回一点焦距,垂着眼帘道: “你就这么担心她?” 喉结滚了滚,梅池春嗓音艰涩,看着手中断剑。 “珑玲,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 “我不是担心她,我是担心你,你都吐血了!” 现下那些辟兵人只是在重整队伍,并没有退去,远处还有蔺青曜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反扑。 珑玲见他完全听不进自己的话,急得要命,一时无法,只有双手捧住梅池春的脸,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下突然胡乱而迅速地亲了他一下。 “我愿意嫁给你!” 梅池春头晕目眩,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 偏偏他眼前少女却还目光灼灼,攥着他的衣袖,要确定他清楚听到了她的话。 “等我们回家,我三书六聘地嫁给你!所以,我不会死,你也不能死,梅池春,你听明白了吗!” 第51章 师月卿呼吸一滞,难以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梅池春更是恍若梦中。 半个时辰前,他想,如果珑玲真的死于这些人的阴谋算计之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与这些人同归于尽,替她雪恨。 半个时辰后,她就这样轻盈地跃入他视野,鲜活生动地捧着他的脸,告诉他—— 她愿意嫁给他。 梅池春拂过她的唇,神情终于有了平日的影子。 “……你这时候同我说这些,叫我更不想为旁人送死,只想自私自利地苟活了。” “人生天地间,不求生,难道求死?” 珑玲眼中泛着水光,却没有落下泪来,面上更添坚定神采。 “作为太子姬弃,你为灭亡周室而死,作为儒家外王孟檀渊的弟子,你为终结九州四分五裂的局面,不惜与我为敌而战死,你从来没自私自利过,你无愧任何人。” 真是奇怪。 这个人明明对阴谋诡计一窍不通,却又好像比任何智者都懂得如何掌控人心。 只是三言两语, 他便像是被这世间最牢固,最无可挣脱的咒缚禁锢。 心甘情愿,束手就擒。 梅池春无言,只在心尖处,一遍遍默念她的名字。 她错了。 他可以说自己无愧天下人,却不能说自己无愧任何人,因为…… 打断他们的从左侧袭来的辟兵人。 梅池春刚要抵挡,身旁的珑玲却率先出手,几乎是瞬间,便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无人看清她用了什么招式,只见一股灵流以压倒之势,宛如一个巨浪打来。 这些辟兵人大多都是一境至二境,实力不及,却以人数取胜,虽不能敌,但除非挥剑相向,痛下杀手,否则拖也能将人拖死。 “蔺——青——曜——” 这三个字淬着火,凝着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的恨。 珑玲的目光越过这些无辜被牵连进这场大战的寻常百姓,落在远处阴沉天幕下,并肩而立的那两个人身上。 浓黑瞳仁中有宁静而炽烈的黑火燃烧。 她从未当着他的面,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的名讳。 蔺青曜听到杀伐声里送来的这三个字,不怒反笑。 没错。 就像现在这样。 恨也好,爱也罢,蔺青曜无所谓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要她像现在这样,永远地注视他,哪怕—— 哪怕她的目光里淬满杀意,也比方才她方才亲吻梅池春的场景,更能让他接受。 一想到她那明目张胆的亲吻,蔺青曜的心底便翻江倒海。 被背叛、羞辱、抛弃……这些心绪像万千虫蚁啃噬他的心脏,让他简直想此刻就挥师而上,将梅池春碎尸万段! 理智束缚了他翻涌的念头。 蔺青曜无言注视着前方,他年少轻狂,吃过许多意气用事的苦头,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强迫自己冷静清醒。 只要梅池春与珑玲二人不忍杀这些辟兵人,他们迟早会被一点点蚕食。 “……攻下龙虎山,率辟兵人顺水而上,再攻下农家、医家,墨家筹谋百余年的天音云海计划就会彻底成为空想。” 商怀悠悠道: “不过,如果毁了天音云海的计划,你和巫山东君要如何消除太岁,荡尽九州邪祟?” 蔺青曜冷声回答: “只要有九州鼎,东君就能打破绝地天通的现状,令天地重新贯通,借神力来消除这场绵延数百年的灾厄——巫山十二殿会拯救九州,成为新的九州之主,这就不劳法家操心了,还是说,你们想与巫山相争?” “不。” 商怀凝望着玄衣少女的身影。 “我对你们的野心毫无兴趣,我只想看到辟兵术的……极限。” “还愣着干什么!” 梅池春果断解开了师月卿身上的天子令,灵流缓缓倒流回仙基,他冷眼审视着战局。 “他们是想利用这十万辟兵人将我们拖垮,再出手击杀,夺下龙虎山,我们不能三个人都耗在这里——你我断后,送她突围!” 师月卿对他的声音原本还心生抗拒,但听到最后八个字,她立刻将那些芥蒂暂时抛开。 “不需要,我一人便可助她。” 借得天道规则之力的法简还有十二根,在这十二根法简消耗殆尽之前,她的实力远超凡俗…… 心跳蓦然如擂鼓奏响。 师月卿捂住心口,仙基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背脊霎时浮现一层凉汗。 珑玲回头扶住她: “你怎么了!?” “是禁制。” 师月卿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 制造辟兵人的铸剑师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 她明知这一点,为了得到力量,得到自己的记忆,仍然将主宰自己身躯的权力交给了蔺青曜。 那时的她想,蔺青曜所能下的禁制,不过也就是保他自己不被她杀而已,两人利益一致,她原本就没有杀他的必要。 她将敌人看得愚蠢。 更将自由看得太轻贱。 “抱歉。” 她嗓音艰涩: “当初,巫山云雨台设计让你落败,夺走你敕命鬼狱司狱之位,是我一力促成,蔺青曜其实并未想过真的要赶你走,如果不是我,你不会……” 珑玲拍了拍她的背脊: “一切恩怨,我心中自有分辨。” 蔺青曜或许当时的确只是威吓她。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待训的鹰犬,有了二心,就要甩几鞭子让她吃点苦头,如此而已。 师月卿噙着泪,默然颔首,却又在下一刻猛地攥住她衣袖: “——你曾问我师从何门,问我与蔺氏灭门有什么关系,珑玲,与蔺氏灭门有关的人不是我,是抚养我长大的法家理君!” “当年,他们二人共同钻研辟兵术,希望能将卫国兵将全数改造为辟兵人,助卫国问鼎九州,蔺苍玉却不知何故,突然放弃了这个计划。” “离开卫宫那夜,蔺苍玉手刃了一千多名通晓辟兵术的法家弟子,其中包括商怀,然而商怀死里逃生,七年之后,他成为法家理君的第一件事,就是赴雁鹜陂暗杀隐居的蔺苍玉,夺回完整的辟兵术!” 师月卿说到此处,已感觉到五脏六腑剧痛难忍。 她半倚在珑玲怀中,看着珑玲的侧脸想—— 当初她触动禁制,也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吗? 她一把将珑玲推开。 “趁禁制还未完全压制住我,速战速决——梅池春!” 前方戒备的青年微微侧头,眼神淡漠地看她。 师月卿道:“就如你所言,你我断后,送她突围!” 躲在后方的秀秀看到三人身影如游龙而出,与此同时,玄龟令传来了远方的讯息。 秀秀匆匆一瞥,眼角眉梢绽开雀跃之色: “——珑玲姐!汲隐大人说,墨家和儒家已各自登上巫山和北溟,正在安置灵讯柱石,若能成功,九州太岁瘴气尽消,兵家很快就能来支援!” “道家清修之地,岂容尔等在此搅扰!” 之前在洞窟内遇见的小天师,带着同门师兄师姐而来。 小天师对秀秀肃然道: “看什么?还不速速退……” “好厉害!你居然带来了这么多人!我更厉害,我居然真能骗……搬来这么多救兵!” 秀秀抓住那小天师的道袍猛晃,指着远处的蔺青曜和法家理君道: “都是他们在搅扰!我们只是替你们守山而已,但诸位天师也不用太感激我们,快去支援就是!!” “你你你……先松手!松手!” 一脸肃然的小天师被她晃得晕头转向,同门师兄师姐们掩唇低笑。 人群后,有一容貌俊美,气度却沉稳如耄耋老翁的男子缓缓走出,正是道君南霁云。 目极远眺,辟兵人组成的十万大军无边无际,尽是些衣着褴褛的寻常百姓。 和诸子百家这些训练有素的弟子相比,即便成了辟兵人,凭空多出一境二境的灵气,仍然如蝼蚁般渺小。 南霁云叹然一声: “古之真人,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然放眼天下,芸芸众生,皆为凡人,又岂能以真人的标准,要求他们看淡生死,超然物外?” “罢了,就出世一遭,功成,名遂,身退,也是天道!” 秀秀怔怔看着这个漂亮老头摸了摸她的头。 “小友,辛苦了。” 深入敌阵的梅池春很快觉察到道家天师们的加入。 他扯了扯唇角: “之前见我们没胜算,全都装扑棱蛾子做壁上观,现在见我们占上风,倒是出来锦上添花了,听闻道家一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作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旁前来协助的道家天师笑眯眯道: “客气客气,待会儿真要是形势有变,我们这些扑棱蛾子会让你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 梅池春没空同他们拌嘴,他望着前方受阻的珑玲。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珑玲这次出现之后,一招一式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她手中无剑,但梅池春仍能感觉到她周身运气流转的方式,不太像是法家心法。 她好像领悟了新的术式,只是尚不熟练,且没有趁手兵刃,懵懵懂懂依靠本能在尝试。 以她的天赋,但凡开窍,绝对开的不是寻常人的窍门。 她需要时间,以及足够她发挥的环境。 “——珑玲,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蔺青曜看着卫国大将军手持重剑,朝手无寸铁的珑玲斩去。 在他眼中,此刻的珑玲完全是方寸大乱。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被人斩断了命剑,与斩断道心无异,之前要不是道君南霁云出手终止了她和师月卿的战局,恐怕珑玲真的就是师月卿的手下亡魂了。 所以她现在才会连最基本的法家心法都开始错乱,即便能在卫国大将军手下过招,凭借的只不过是她过于强悍的创生灵气。 但高手过招,光有灵气远远不够。 她败局已定。 “蔺青曜。” 交手的间隙,珑玲抬眸,隔着硝烟冷冷注视他: “你是蠢货吗?” “……” 饶是蔺青曜再如何处变不惊,听到一贯低眉顺眼的少女吐露出如此粗鲁的字句,也免不了神情扭曲一瞬。 “……你说什么?” “我说,”珑玲一字一顿,“蔺青曜,你真是个蠢货,你可知站在你身边的人是谁?” 蔺青曜冷笑: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战场无私事,你要是想用这等小事来挑拨巫山与法家……” “蔺氏灭门也是小事吗!” 珑玲避开气吞山河的凌厉一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蔺青曜骤然凝固的神色。 “……你还敢提蔺氏灭门的仇!” 蔺青曜眉眼阴沉,怒火中烧: “是你亲口说会陪着我,有朝一日,定与我同报蔺氏之仇!你现在在做什么!我问你,你现在与谁站在一起,又与谁为敌!” 他根本不在乎法家理君是谁,也不在乎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蔺氏全族而灭,他在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唯一见证了他的少年时光与血海深仇的,只剩下她一人。 雁鹜陂死里逃生。 雪夜破庙依偎取暖。 她背着他走过三百里的瘴气荒原,从来没为衣食发愁过的小少爷,与她分食同一块乞讨来的饼。 “我以为……就算所有人都忘了蔺氏血仇,至少还有你和我会记得。” 蔺青曜双目血红,死死盯着她道: “可你也忘了,你宁可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甚至只是他一个不知真假的妹妹,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你的灵气,放弃了我们的仇恨,选择去做一个普通人,珑玲,是你背叛了我。” 这些话脱口而出,连蔺青曜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说出如此幽怨的话来。 但说出之后,他又觉得浑身一轻,如同拨云见日一般。 站在他视线尽头的少女仍如从前,但他看着珑玲的眼神似有所变。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只有在珑玲的房内才能安眠的原因。 所以,他许多年前看到珑玲和梅池春在一起时,才会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 原来。 原来他…… “我从来没有忘记。” 珑玲目光如霜刃,肃然道: “在卫宫,在雁鹜陂,就算大多都是些不好的回忆,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从没有一刻忘记,忘了蔺氏之仇的人是你才对。” “否则,你怎么会还没发现,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也是为了辟兵术,屠灭蔺氏满门的罪魁祸首!” 天地有一瞬的失声。 蔺青曜浑身血液凝冻,又在下一刻急速奔腾,涌入他的大脑。 “这不可能——” : “你是不是从没见过师月卿的剑法?” 珑玲看他的眼神里有失望,亦有悲悯。 “你瞧不起她,只把她当做妻子和臣子,但凡你认真看过她一眼,你会比我更快发现她的剑技与当年雁鹜陂的那些人有相似之处。” 萧索风声中,商怀从头至尾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也没有置喙半句。 只是在珑玲话音落下的一刻,他抬起头,看向上空,喃喃道: “灵域结成……姜玄曦和孟檀渊,到底是昔日的一对青梅竹马的眷侣,最后,竟也这么默契。” 上空的灵域泛着淡淡金光,层层涟漪次第推开,像是与远方的余下龙脉遥遥呼应。 在所有人仰望上空之时,珑玲对商怀厉声道: “你们败了,还要挣扎吗?” 商怀笑容浅浅: “败了吗?小珑玲,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胜败之分的,我们未必败了,你们也未必就胜了……灵域虽已结成,但你仔细看看,远处龙脉地气之外,太岁瘴气虽然淡去,却并没有完全消失。” 珑玲心头一跳,蓦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趁卫无旌停手时,她取出玄龟令查看,才发现商怀所言不虚。 玄龟令显示的九州舆图上,甲乙丙丁四级的太岁瘴气荡然无存,但却那一层淡淡的瘴气却仍然笼罩在舆图上,没有彻底消失。 “……怎么会这样?” 珑玲露出错愕神情,随即抬头狠狠瞪着商怀: “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商怀笑而不语,他自然不会提醒她的。 之前笃信无疑的解决之策顷刻颠覆,珑玲思绪一片混乱。 九州的青铜柱石都已经重新回到了龙脉内,为何还不能重启龙脉? 如果天音云海计划根本不能成功,那所有人的努力算什么?那些牺牲的墨家弟子又算什么? 珑玲无法接受。 在她出神之际,卫无旌再度攻来,这位沉默寡言的大将师从商怀,却与师月卿不同,反而和珑玲同出一脉,修一套心法,一招一式都直奔珑玲的弱点而来。 方才珑玲全力应付尚且不低,更何况一个走神。 轰隆——!! “堂堂卫国大将军,手握绝世兵刃,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交手,居然还要趁人不备,是不是太丢人了些?” 自梅池春身后而出的墨傀仿佛他的第三只手,生生在半空中擎住了这柄锐气无匹的重剑。 卫无旌差点被他这番话激得破功。 弱女子!? 他自己都是这个弱女子的手下败将,一朝立场对换,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梅池春却不理会她喷火的目光,回头对眸色怔然的珑玲笑了笑: “别着急啊,这十万辟兵人,道家那位道君正与弟子一道,将他们暂时点化成扑棱蛾子,这样就无后顾之忧了,至于这灵域……我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天音云海的计划没有漏洞,结成的九州灵域,也的确可以重启龙脉,让龙脉地气自行净化整个九州陆土上的太岁瘴气——只是,灵域结成,却缺少了一把开启整个龙脉的钥匙。” 一瞬间,珑玲的神思前所未有的敏捷,立刻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她张了张口,声线有自己都未觉察到的颤抖。 “不……” 商怀眼中浅笑凝固了。 梅池春的眼角眉梢却笑意渐浓,他没想到,曾经避之不及的命运,此刻兜兜转转,竟然会由他亲自道出: “那把钥匙,就是九州鼎,换句话说,我就是这个计划的最后一环……” 话还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巴掌重重擦过梅池春的右脸,直将他打得偏过头去。 “自视甚高!” 哪怕是十年前,珑玲也从未对他如此疾言厉色过,她扇了他一巴掌还不够,又猛地将他推远。 “什么九州鼎!不过是一块破铜烂铁!等我杀了他们,再与钜子他们汇合,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语罢,珑玲转身再度朝卫无旌攻去。 这一次,她周身六气流转,那种截然不同的气息运转愈发明朗。 她用的不是法家术式,而是融合了法家术式后的儒家心法!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修行之道讲究心念澄澈,行道守一,从没见过有人可以将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融会贯通,这怎么可能! 卫无旌古井无波的眼中生出波澜,随着眼前少女愈发纯熟的招式,再度纯澈的灵气,眼中波澜变成了惊涛骇浪。 蔺青曜昂首仰望。 法家理君眼眸亮如火光。 ……果然。 梅池春看着半空中那道苍蓝色的流光,法家残酷屠戮的杀气,被包裹在儒家虚灵明觉的气韵中,威势不减反增。 不是诸子百家任何一家的术式。 是她用这两生的血与泪,自己蹚出来的道。 “……你还不明白吗?巫山就是你唯一的办法。” 蔺青曜望着战局中纷乱的身影,忽而冷冷出声。 “墨家的计策救不了九州,珑玲,回到巫山十二殿,你要想救下梅池春,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你闭 嘴!” 咒缚紧紧缠住了卫无旌执剑的手,卫无旌想要震开咒缚,却发现那并非寻常咒缚。 儒家十六字诀——她竟能炼出儒家的本命字诀,封住了他的剑气! “蔺青曜,在你心目中,我是不是像个傻瓜?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勾勾手指,我就要听你的话?” 卫无旌断臂挣脱,飞溅的鲜血顺着珑玲眼睑滑落,仿佛血泪一般。 但她眼中却没有泪光,她只是固执地质问,像是在质问他,又像是在质问天地: “你们都想杀他,没有人想要他活下来,为什么?偌大个九州人间,为什么就不肯给他一处容身之地?”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随风而散,却又轻轻一吹,拂去他百年不甘,百年苦痛。 梅池春想—— 这就够了。 昏暗天光下,蔺青曜看到那个狐狸眼的青年握住珑玲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入自己怀中。 卫无旌正欲趁此机会进攻,飞来的一根金色法简没入他足下泥土,下一刻,金色篆字凝成的法条如缎带飞舞,逼得卫无旌不得不连连后撤。 “月卿。”商怀定定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师月卿看着这个一手抚养她长大的人。 她既想要逃脱这个人的掌控,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抚养她长大,授她技艺,予她第二次生命。 ……也正因此。 他比蔺苍玉和蔺青曜更加可恨!更不可饶恕! “我不是你的师月卿。” “我叫姜昙,我是齐国景公之女,生于齐景四十二年,死在十二月齐国兵败时,生前誓死不嫁周灵王,死亦顺心而为,一生不求无愧他人,但求无愧自己!” 借来的力量如水般从指缝里流逝,师月卿自知不敌卫无旌,却也不肯后撤半步。 她死死盯着商怀,道: “就算是以卵击石,我也会让你知道,愚弄我的代价!” …… 珑玲看了看不远处的师月卿,又看着自己被梅池春紧攥的手腕。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但梅池春的力道大得前所未有,珑玲一时间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从脚底蔓延而上。 “你松开我!你放开我!我自己可以做到,我可以杀了他们——!!!” 宽厚温热的掌心扣住她后脑,梅池春抵住她额头,极近的距离,珑玲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对生的眷恋。 但他却握着她指尖,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你今日说,愿意嫁给我……我很开心……” 明明手下不知多少亡魂,指尖触及到温热血肉的那一刻,珑玲仍然脑海空白,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你说得没错……很多人……很多人都想要我死……我骗了你,我父亲其实并不是自愿赴死,那只是我给周王室最后的一块遮羞布而已,他死前挣扎的模样很难看,一点也不像个天子,我那时年纪小,要面子,假装自己一点也不怕,死过一次后才知道……死亡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件事……珑玲,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想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胸膛剖得更深。 九州鼎在百余年前救了他一命,可这一命并非没有代价。 它寄生在他身上,嵌进他的血肉,除非他自愿剖心,否则,即便他死了,九州鼎的力量也会保护天子血脉的身躯,外力无法剥离。 梅池春靠在珑玲的肩头,既想着为什么不能干脆痛得他立刻死掉,又感觉到珑玲滚烫的眼泪没入他后颈,一滴一滴,烫得他不知所措。 他忽然想,上一次他死得不甘,或许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眼泪。 这一次如愿以偿,他心情宁静得不可思议。 “……用它铸一把剑吧,太子姬弃没有什么东西属于他自己,他们都想要我剖鼎救世,我偏不救,我只救我的妻子。” 珑玲已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握着她的手送入心脏,已经握住了和他血肉嵌在一处的九州鼎,她想挣扎,但却在挣扎时听到他血肉撕裂的声音,那简直是她听过最可怕的声音。 她想求救。 她想向上天哀求哭诉。 但上空的灵域平静流转,蓄势待发,周遭血流成河,尸堆成山,众生自顾不暇,狼狈挣扎,没有人能回应她。 她好不容易才爱上这个人间,人间却为何不肯眷顾她所爱之人?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血液流逝,和心脏跳动的声响。 天地空茫茫一片,她向肉眼能看到的一切祈祷哀求,却抓不到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仿佛在一个无底深渊中不断下坠,她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只是坠落。 只是坠落。 “我要你从此无拘无束,无人可敌。” “此剑护我妻,名为,护花铃。” 话音如碎玉落下,刹那间,燃魂成火,聚九州龙脉精华铸造的九州鼎,在少阳君火的淬炼之下,铸成了一柄世无其二的利剑。 剑鸣如万千铃震。 珑玲听到了回响不绝的情意。 第52章 天地无情,人心却会震动。 在场无人料到这样的惊变。 哪怕是蔺青曜和商怀,也难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 “卫无旌!” 商怀当机立断,立刻下令: “撤——” 这样一把用九州鼎和少阳君火铸造而成的命剑,落在任何人手中都是无法估量的神武。 更何况……这剑落在了天下最配得上她的剑主手中! 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她的恨意,会将眼前所有人全都化作她试剑的亡魂! 卫无旌自然也知道他将面对的是多可怕的敌人,不敢有任何迟疑,与强弩之末的师月卿一击即离,掉头就走。 ——咕噜噜。 师月卿呼吸凝滞,直到眼前血如泉涌,那个方才还强大得难以撼动的男人头颅落地,滚到她足下,她才缓慢地回过神来。 “替我照顾他。” 师月卿回头,没能看清珑玲的神情。 只看见她发丝在风中凛冽飘扬,身后是血流成河,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枕在血泊中,阖上眼,神情仿佛小憩般平静,生死不知。 珑玲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她甚至不敢细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用鲜血淋漓的手握住那柄剑,指尖还残留着血肉的温热触感。 胸腔里心脏跳得快要跃出喉咙,身体里血液和杀意一并沸然。 在哪里? 他们逃去了哪里? 珑玲如鬼魂般紧跟着,很快便将十万辟兵人的战场甩在身后。 密林深处,遮天蔽日,正是埋伏的绝佳位置。 珑玲刚入林中,便觉察到有残留的术式痕迹,但杀念支配着此刻的她,让她全无半分畏惧。 她踏入法家势阵中,从天而降的术枷集三名四境灵修之力悍然落下 ,即便是从前的珑玲,也不敢小觑这固若金汤的法家势阵。 然而,金光流转的篆字牢笼尚未成型,藏匿暗处的法家弟子只见那柄滴血的青铜剑剑尖微动—— 所有人面露骇然之色。 她竟然一跃而起,主动迎上那座术枷,以五刑之一的车裂一式生生将其斩碎! 连三名四境灵修都无法困住她哪怕一刻! 这样的力量,这样锋利的剑芒,简直骇人听闻,本就是令法家众弟子瞻仰的前辈,如今更上一个台阶,实力悬殊,几乎让人毫无迎战的信念。 “商——怀——” 珑玲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刻,商怀便知道自己已必死无疑。 并未慌张逃跑,他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那玄衣少女浑身煞气走来。 有一名忠诚的法家弟子鼓起勇气,向前跨了半步,便陡然被削掉了半截长发,而在场竟无人看清她何时出剑。 她举起剑,眼神平静,像一名冷酷又仁慈的刽子手对他做出最后的审判: “幼时,是你替我开蒙,半师之恩,我允你说最后的遗言。” 濒死之际,哪怕再镇定的人都不免有失态,但商怀注视着珑玲,眼里却没有半分对死亡的畏惧,他的目光中反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痴狂。 “真是完美……这世间,本来该有更多如你一般完美的辟兵人……只要将天下人都铸造成无惧太岁瘴气的辟兵人,抛却七情六欲,秩序井然,再无战乱与罪恶,那本是个完美的世间,你的心上人也可以继续做他的太子,天子,他本可以不必死……” 商怀迎着珑玲的剑,无所畏惧般靠近她,轻轻触碰她的脸。 若是不知前因,看起来简直像慈祥的父亲在与他心爱的女儿告别。 “苍玉也不必死的,是你害了她,你知道吗?” 珑玲长睫颤动。 “青曜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她和你相处的日子,却比跟他更多,或许是因为你,又或许是因为那些一批一批筛选培养长大的辟兵人,总之,她竟然对辟兵人生出了怜悯心,这个计划明明是她构想的,但她竟然开始动摇,她问我——辟兵人真的完美吗?” “如果真的完美,为何当我听见她唤我母亲时,我会更容易心软?” 一个完全没有设想过的对话突然砸来,将珑玲固有的认知砸出一条裂痕。 商怀微笑道: “如果她没有心软,卫国早已终结乱世,她是世人敬仰的万兵之母,我是她身边最忠诚的臣子,我也不必对蔺氏一族痛下杀手,只为夺回被她带走的辟兵术……若是黄泉再见,也不知她还会不会等着我,报当日之仇。” “黄泉后的事不归我管,我只知道,蔺苍玉和蔺氏一族的血海深仇,不是由她的儿子所报,是我,替她手刃仇人,报了蔺氏宿仇。” 清铃响彻山野,长达百年的血海深仇,在她手中终结。 并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 珑玲站在原地看着商怀的尸首,良久,她反手用臂弯擦了擦剑上血水,对法家弟子道: “带去给师月卿看一眼,之后再替他下葬吧。” 法家理君身陨于珑玲之手,按理说,她就该是下一任法家理君,然而看着珑玲这副模样,无人敢向她提起这事,她看起来对理君之位也全无兴趣。 法家弟子应声而去,珑玲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你操控这么多数量的辟兵人,又与他交过手,就算你再能躲,我也一样可以杀了你。” 林深处,传来一声嗤笑。 靠着一颗巨树而坐的蔺青曜将商怀之死尽收眼底,他面色平静,望着珑玲走来的身影,道: “你一直有杀我的能力,但就和从前一样,你杀不了我。” 珑玲剑指他心口。 “因为,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能力救梅池春的人。” 蔺青曜目光灼灼,望入她漆黑眼珠深处。 起死回生,重塑亡者身躯,本就是辟兵术最擅长的事。 “你的条件呢?” 蔺青曜定定看她:“你能开出什么条件?” 珑玲不能替其他人做出允诺,她只能回答: “只要你能救活他,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不伤害其他人的事。” 她实在是个糟糕的谈判者,没有半点技巧,一句话就直接将自己的底牌放在了桌上。 蔺青曜自下而上的眼神有种异样神采: “什么都可以?如果要你下跪,要你自封灵气,要你……嫁给我呢?” 珑玲安静地听着。 “那我会选和他一起死。” 这个答案不出意料的激怒了蔺青曜,他本以为自己做好了最坏的设想,但珑玲的答案却比他设想的要更具羞辱性,他涨红了脸,眼神几乎想要活吃了她。 “你宁可死都不选嫁给我!?你就这么……这么……” 他说不出那三个字。 珑玲只是目光真挚地回答: “如果他知道,他会生气。” 珑玲几乎能想象他听到这种事的表情。 他会剑眉挑起,潋滟的狐狸眼里酝酿着讥笑与怒火,先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了”,再骂她“你敢答应一个试试”。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她脑海中栩栩如生地上演。 少女垂下眼帘,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如闷头一棒,将蔺青曜彻底打得清醒过来。 “……封我的灵气可以,但绝不能废了我。” 蔺青曜别开脸,看向远处的群山连绵。 “另外,我不会待在地牢里,送我回雁鹜陂,你们可以派人看守我,只要做到这些,我可以救人。” 对他所做之恶而言,这个惩罚实在太轻。 珑玲可以放过他,但她不保证其他人会同意对他的处置,只道: “我会尽力。” 蔺青曜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她已后退几步,反手将手中长剑刺入地面—— 笼罩着整个九州的灵域终于等来了最后的钥匙。 自龙虎山的地下龙脉开始,一条金色脉络渐渐顺着山峦,生长,蔓延,脉络越来越远,舒展着,越过万水千山,越过重重黑暗瘴气,直至遍布整个九州陆土。 一整个春夏秋冬倏忽而过。 最后一缕太岁瘴气自九州消亡,最后一只邪祟斩杀于灵修手下。 又是一年新岁到了。 梵音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着垂枝茉莉的落花,孟檀渊走过熟悉的竹林,见到了一株巨大的垂枝茉莉。 细密馥郁的小花沉甸甸的压了满枝,孟檀渊在树下站定,看到了坐在枝头正剪枝的少女。 “花养得很好。” 珑玲从花枝中探出头来,笑了笑: “不是我养的,是神农之前亲自来过一趟,他还留了两名弟子替我照料到开春后才走呢。” 孟檀渊看着她抱着几支茉莉跃下,看起来是要带回去插瓶观赏。 孟檀渊与她并肩朝竹屋而去。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听珑玲问: “你有去玄曦钜子的墓前拜祭吗?” 他脚步蓦然一顿。 “……没有,”孟檀渊淡声道,“滕绛雪不肯告诉我具体埋在何处,墨家简葬,连墓碑也没有,她与那些牺牲的墨家弟子埋于一处,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 龙虎山之战后,她回到青铜城才知,当日插在巫山上的那根灵讯柱石,是姜玄曦与东君同归于尽,以性命换回来的。 “她和东君之间的关系从以前就很不好。” 似乎因为周围没有人可以倾诉这样的事,珑玲开了个话头,孟檀渊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他总觉得,玄曦脚踩两只船,既与我亲近,又拿奚明逗趣,左右逢源,简直可恶——其实那时只是奚明单方面喜欢她而已,她那样的性格,除了东君,跟谁关系都很好。” 珑玲安静聆听。 “商怀死时,可有说为何要杀蔺苍玉吗?” 珑玲将那时发生的事简单告诉了他,孟檀渊微微颔首,霜雪般冷淡的眉眼并无意外。 “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他看似温和,性情却很极端,爱一个人恨不得为她出生入死,当牛做马,恨起来也如烈火烹油,非得将自己和旁人都毁了不可。” 历数过往旧友,孟檀渊虽神色平静,但语调中熟稔却自然流露。 珑玲其实很意外于孟檀渊的平静。 可再一想,以他的年纪,早已不知面对过多少次生死离别,就算心中有再多风浪,也不会让外人瞧见端倪。 两人说着,竹屋已近在眼 前。 “——珑玲快来救火!” 师月卿推开膳房的窗户,那张淡雅娴静的面庞被炭火熏得一块黑一块白,连连呛了好几口气,她才道: “阿蓉非说自己会做卫国菜,差点把膳房点了!” 里面传来姬照蓉不服气的声音: “我只是不会生火而已!你们等着,等我兄长生好了火,我定叫你们刮目相看!” “来啦来啦——” 珑玲立刻要去拎院子里的水,还没动手,就见孟檀渊弹指一道灵光飞去,瞬间灭了那簇火苗。 孟檀渊静静看她。 珑玲眨了眨眼: “自从月卿灵气被封后,大家怕她不高兴,好久都没在她面前用过灵气……一时忘了。” 辟兵人的禁制一旦触动,想要解开禁制,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杀掉触动禁制的那个心障,另一个就是自行冲开。 师月卿是为了保护珑玲才会违背命令,她总不可能去杀珑玲。 所以她只能缓缓图之,指望有朝一日能像珑玲那样,自行冲破——希望虽有些渺茫,却也不是没有,至少她现在与九州第一强者住在竹屋朝夕相对,再没有比珑玲更好的老师了。 孟檀渊:“我听说,玄曦殉道前,曾指定你来继任钜子之位,为何不去?” 迟疑了一会儿,珑玲瞥了眼这位儒家外王古井无波的模样,还是如实相告: “身为墨家钜子,总得发自内心相信墨家的信仰才行。” “你不认同墨家的信仰?” “我不知道。”珑玲看着他的眼,诚实道,“诸子百家,其实每一家我都不怎么认同,这是可以说的吗?” 孟檀渊:“……这是你的自由。”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道: “但我仍要说,儒家之道,必定是治世良策,修行正道,你既然已经想起来自己是齐国玄女,修的也是儒家之道,岂能……” 说起这个,他倒是滔滔不绝起来,珑玲急急打断: “您要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必。” 孟檀渊这才收了话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她道: “你传讯于我,说献之……”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献之献之,这个名字太晦气了,您以后还是叫他梅池春吧,若非要一个小名……就叫阿拾。” 她神情肃然,孟檀渊沉默了一会儿,跳过这个话题: “既然你要我带他回玉皇顶,玉皇顶自然欢迎,只是,你真的不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 珑玲不解: “他现在只是个小孩子,你要我把他养大,再让他来娶我,是不是有点太挑战世俗伦理了?” 孟檀渊生平第一次被人说他是在挑战世俗伦理。 “……你不后悔便好。” “但是但是——”珑玲追上去,认真嘱咐孟檀渊,“您要记得告诉他,有我这么一个人在等着他。” “适当的时候,我会说。” “这一次,你们记得对他好一点。” “自然。” 他看到竹屋前的少女朝他用力挥挥手,面上不见阴霾,全然一副充满期待的模样。 “再过十八年,我会三书六聘去玉皇顶娶他的!” 孟檀渊沉了脸,拂袖道: “……胡闹!” 因为珑玲这一句“三书六聘”,直到接了人,踏上返回玉皇顶的路途时,孟檀渊的脸色还不怎么好看。 江载雪抱着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婴儿,一时还有些新奇。 他那个整天到处捅娄子的师弟,没想到变成小孩还挺乖巧的,只不过,他从前在玉皇顶惹是生非,得罪了不少同门,恐怕免不了受点莫名其妙的欺负了。 “老师,您放心,日后我定会保护好师弟,跟那个珑玲姑娘划清界限,绝不再让她碰到师弟一根手指头!” 他师弟这段情缘真是腥风血雨。 一会儿没了命,一会儿丢了心,现在更是直接变成了一个小孩儿。 再谈下去,他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不。” 孟檀渊一想到珑玲那句“三书六聘”,便如临大敌,肃然道: “待他长到了年纪,我们便先去向珑玲姑娘下聘定婚,绝不能让她登玉皇顶,求娶我们儒家弟子!” 这成何体统! 车轮滚滚,驶向玉皇顶的山脉。 他们所经过的地方现在还是满目疮痍,但所有人都知道,花会再开,人会再回,断壁残垣荒芜地,不过三五年的时间,便又是歌舞升平的繁华场。 十八年倏忽而过,距离玉皇顶外百里的一间茶寮,春暖花开,游人如织。 里面的说书人眉飞色舞,正说到精彩处,拍了怕惊堂木: “……当时朔风漫天,黑云压城,十万巫山辟兵人大军压境,实力悬殊,龙虎山众人哪儿还有生还之理?就在这时,峰回路转,身负周室血脉的梅池春不愧为昔日的太子姬弃,竟大义凛然,剖心取鼎,赠予昔日宿敌!” 少年与同伴分花拂柳而过。 原本只是途径此处,听到茶寮内传来的声音,不禁驻足停步。 有人挤眉弄眼,笑道: “咱们小师弟真是名人,这故事说了十多年,还是九州各处最脍炙人口的故事,走到哪儿都听上一耳朵。” 为首那个乌发微鬈的少年身量很高。 青金石色的衣袍衬得他气质冷峻,容色出众,仿佛是哪家出游的贵族公子,通身气派,光华灿烂,叫人不敢细看。 他虽然笑着,却不太热络,不辨喜怒道: “压根不记得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茶寮内的故事还在继续。 “……在天下苍生面前,这二人不计前嫌,得了宝剑的珑玲,当即杀得龙虎山血流成河,杀得两家溃不成军,最终启动天音云海大阵,挽大厦之将倾,成全了一段一笑泯恩仇的侠义故事!” 说到此处,茶寮内喝彩声不绝,少年不太耐烦地抬脚欲走。 忽而间,风吹铃响,一个少女清冽嗓音遥遥传来: “为什么是侠义,那个珑玲与梅池春……或许是一对恩爱道侣呢?” 茶寮里静了片刻,众人笑道: “怎么可能!” “这两人虽说一笑泯恩仇,但以前可是不死不休的死敌,要做道侣早做了!” “就是,你们这些小姑娘就是喜欢什么情情爱爱,休要玷污两位侠士纯粹的友情!” 那少女倒也没有争辩,只是结了账,踏出了那间小小茶寮。 茶寮外,一众玉皇顶而来的少年议论纷纷。 “她这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知道内情?” “胡乱猜的吧……小师弟,你说呢?” 少年朝那个背影投去淡淡一瞥。 他冷嗤一声: “什么恩爱道侣,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笑的时候,面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淡漠,此刻心中不悦,神色看上去更是生人勿进。 梅池春在心底咀嚼着这个从小听到大的名字。 珑玲。 以前的那个他到底怎么想的? 追着他杀了百年,还真让她杀成功了,死而复生了不去报仇雪恨,最后竟然又心甘情愿为她再死一次。 简直脑子有病! 老师竟然还想着让他们二人再续前缘,怎么可能? 这次这次他下山,为的就是去一趟梵音水,跟她说清缘由,好叫她别再空等下去。 不管以前的他是怎么想的,反正如今的他,是绝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前世姻缘,就喜欢上一个陌生人。 她就算长得像天仙都不行! 梅池春摩挲着腰间的梅花玉佩,心不在焉地想着。 然而,他目光不知为何追随着那个从茶寮里走出的少女,长街人潮熙攘,她突兀地站在路中央转了一圈,似是迷路的样子。 转来转去之间,梅池春看清了她的模样。 眸光莫名定了定。 空山新雨般的眉眼,白玉茉莉似的面庞,那少女十七八岁模样,衣着朴素,清丽出尘的容貌却打眼得在人群中也一眼能瞧见,装扮越素,越是清凌凌的,像砖缝里开出一朵小白花。 漂亮的女孩子有许多,但能让梅池春如此细看的女子,她却是第一个。 那双浓黑且大的眼盛满了茫然,几乎将自己迷路了写在脸上。 ……这路四通八达,谁会在这种地方迷路? 梅池春心中暗想。 迷路的小白花并没有张口问路,尽管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难接受自己迷路了的事实,但她也只是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坐在江堤边上,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芦笙。 梅池春精通乐器,尤擅芦笙。 从背对着他们的少女身旁经过时,梅池春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想听听这人吹出来的曲子,是否也如她的长相一样漂亮。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阵摧枯拉朽的可怕动静。 “小师弟?” 众人看着忽而有些掉队的少年,神色有些奇怪。 “……你们先走,我有东西落了,去去就回。” 梅池春完全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 直至折返回到江堤边上,见那个迷路的少女还在那儿不疾不徐地吹她那个破笙,梅池春仍然不明白自己接下去打算干嘛。 暮春晴日,江边白鹭停驻,岸上桃红柳绿。 有碧桃落在少女鬓边,鬼使神差的,梅池春指尖动了动,然而刚一伸手,便被那少女蓦然攥住了手腕。 两人同时愣住。 “……凤求凰不是这么吹的。” 少年神色淡定,面上带着三分散漫笑意,挑眉道: “我芦笙吹得还不错,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教你一段。” 他看到那少女静静凝望他许久,一错不错的。 梅池春被她用这种灼热的目光注视,心中生出一种莫名感觉,就好像两人不是初次相见,而是…… “好啊。” 少女缓缓绽开一个灿烂笑容,她递来芦笙,袖中有淡淡茉莉芳香。 梅池春不自觉地一滞。 “不会耽误你做正事吧?” 梅池春漫不经心想,他只要赶在那个珑玲三书六聘打上玉皇顶之前去见她就行,算不得什么急事。 于是道: “不会,你若是寻不到路,我还可以送你一程。” “你怎么知道我迷路了?”少女很意外。 梅池春调着手中芦笙,瞥她一眼,懒洋洋地道: “这路上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你肯定是迷路了。” 她双手叠在膝上,偏头看他,眼中漾着温柔笑意。 “但是,只有你会来问我。” 无论重来多少次。 他还是会向她走来。 梅池春因她的直白愣了一下,侧目望去,正对上少女情意涌动的眼眸,那样的眼神不加掩饰,让人多望一眼都仿佛要跌进她的眸光中,就此沉溺不醒。 他立刻别开脸。 春风处,有悠扬笙歌随水飘去,曾经无人听懂的曲调,今日终于千回百转,落在了她的心尖。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