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来自www.wshlou.com 《千山锈色》作者:徐锐 文案: 为寻找杀死儿女的凶手,孙荞从箱底翻出她的长刀,朝着江湖上路了。 第1章 雾隐之神01 太久没握刀,她的手微微发颤。 密雨中金火迸溅,孙荞足尖点地、纵身后翻,挥动长刀切断雨丝,同时砸歪了偷袭者的鼻尖。 还未落地,身后风声袭来。孙荞一足踩定地面,一足后踢,踢中身后那人举剑的手腕。剑打着旋脱手飞出,扎向坐在地上捂着流血鼻子的男人。惨叫声中,灰色影子闪到他的面前,“当”的一声,剑尖擦着那人脖子,扎进他身后的石头。 是孙荞在千钧一发时握住了剑柄,救他一命。 两条汉子面色乌青,捂着伤口连滚带爬跑了。 社稷飘摇,时生乱匪。这两个山贼在山脚茶摊为难卖茶翁,歇脚的孙荞出手相助。不过几招来回,争斗已经终止,她的刀甚至还未出鞘,仍静静在靛蓝色刀鞘中沉默。 丢了那把陋剑,孙荞回头:“老人家,此处不可再留,你……” 卖茶的白发老翁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女侠饶命、饶命……” 他吓得狠了,语无伦次,孙荞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孙荞只得叮嘱:“他们还会再来,今日立刻离开此地,不要耽搁。” 转身牵驴走出几步,她又回头:“老伯,你见过货箱上挂着池州绳结的货郎么?绳结这个模样……” 老翁趴在地上发抖,头都不敢抬。孙荞比划也无用,只好戴起笠帽,骑上毛驴,继续往雾隐山去。 过了雾隐山,便是池州城。池州位于澄衣江畔,云集天下船舶,汇聚万千商贾。黄昏时大江化作一泓金色软水,绕池州码头迤逦而过,是为胜景。 孙荞沿澄衣江走走停停,十日后才到池州。才过城门便听见流言四窜:山脚茶摊的老翁被杀,下手的是一个女人,骑驴,戴笠帽,背上负一把靛蓝色长刀。说话的人作官兵打扮,言之凿凿:老翁如何被大卸八块,茶摊如何被打砸得一塌糊涂。孙荞听得愕然。 但无从辩解,只得转身走开。 流言渐渐夸张,那杀人的女魔头面目丑陋,额头长角、眼瞳喷火,又有无数怪兽跟随。演绎到后来,连传说中的雾隐山神都有幸出场,与魔头天上地下,好一番打杀。孙荞听得津津有味,可惜人多的地方她总被目光包围。 她把笠帽丢在墙角,回头看手上牵的毛驴。驴子乖巧,从无脾气,一路载着孙荞过山过河,此时默默舔她手背。孙荞心软了,这怎舍得丢?于是仍牵着它,拐了个弯,走进临街面摊。 池州水滑面出名,面片又阔又薄,佐以酱料、腌韭、笋干,再添几片煎肉,吃得舌头打卷。面摊上人也不少,孙荞正吃得酣畅,察觉有人看自己。她生来不怕别人看,黑眼珠一转,面摊干活的姑娘匆匆收回目光。看她的人不止这位少女,人们的目光紧紧包围她,让她皮肤生出扎刺的不适。 她很像流言中杀死茶摊老翁的“女魔头”:一张容长脸,眉毛粗杂,眼皮包住黑眼珠,看人时才亮起一星光芒,野豹子似的。幼时父母常说她眼睛“不客气”,孙荞也学过、也改过,可本性难改。 孙荞把长刀啪地拍在桌上。面摊的人呼啦全走光了,唯有少女鼓起勇气,徘徊着看她和桌上的刀,忍不住好奇:“这刀你真的用过?” “杀过人。”孙荞说,“别碰。” 少女立刻收回手,卖面的夫妇面色恐惧,手里的碗筷哐哐乱响。孙荞吃完一碗,放下铜板:“问个事,你们池州最大的官儿,是不是叫孟玚?” 池州最大的官儿确实是孟玚,身任知州。知州府衙门禁森严,孙荞刚走到门口,便有官兵问她来历。 “我找孟玚。”孙荞说,“你们告诉他,我是孙荞,‘原野家家种荞麦’的荞。” 那年轻官兵忍不住笑:“孟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孙荞:“你且禀报。他一定见我。” 她平静笃定,日头下的影子箭矢一样笔挺。侍卫迟疑着:“……你等等。” 门前几株垂丝海棠,有小孩儿在树下玩掷钱戏。孙荞怔怔看着,忽听身后有人喊:“孙荞!” 孟玚身穿体面官服,却拎着衣摆从台阶上跳下,一脸惊喜笑容朝孙荞奔来。多么奇怪,天地一切在雨后的日色中混沌模糊,唯有眼前人面容清晰,他又跑得急,哪里有半分大官儿的做派?分明还是数年前那个一见到孙荞就会笑的狼狈书生。 孙荞想调整自己表情,需稳重些、沉定些,但她还是被孟玚的满脸惊喜牵引,和以前一样,弯起了眼睛:“好久不见。” 就连“原野家家种荞麦”也是孟玚教的。孙荞那时听不出什么诗味儿,只应“这种算什么诗,我也会写”。她跟孟玚顶嘴时,孟玚总是笑,一些无奈,一些包容,还有孙荞不敢确定的鼓舞:继续说,多说些,仿佛她口中那些要气死夫子和文人的胡话,于孟玚而言,总是巨大快乐。 孙荞随孟玚进府,有侍卫打扮的人在路上探头探脑,孟玚眼光一扫,他们便遁走了。几年官场锤炼,他和以往有了许多不同,连目光也修行出不语自威。孙荞走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观察他,孟玚会停下来,回头等她,坦然迎接她的打量。有许多说不清、也不能细说的东西,杨絮一样浮游在他们之间,想到之后要提起的话题,孙荞脸上很难再堆砌起重逢的温柔。 后院的小池塘落满海棠花瓣,两尾鲤鱼在花瓣下轻轻游动。孙荞以为还要往前走,孟玚却冲池边石凳作了个“请”的手势。此处景致清爽,孙荞还在心中斟酌如何开口,孟玚却先问了:“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心头先一松,很快又紧了。孟玚太敏锐。 孟玚很快又说:“但说无妨,你是我的恩人。”他慢慢说出最后两个字,看向孙荞。 “……我来找一个人。”孙荞开口了。 她要找的人约六尺高,黑胖,长相普通,唯一特别的是背上货箱挂着的一个特殊绳结。池州水运发达,池州男人上船出航,常在身上配一个浪花一般的特殊绳结。这绳结被称作“池州信结”。寻常池州信结是蓝白二色,寓意逢凶化吉,遇水则顺。但那人的绳结却是红白二色。 “卖货郎,货箱上有一个红白二色的池州信结。”孟玚点头,“你找他做什么?” “找他偿命。”孙荞说,“还我一双儿女的命。” 六年前,孙荞和袁氏镖局的袁泊成亲,随后夫妻俩远离江湖事务,回到袁泊的故乡融山镇生活。 出事那日镇上赶集,孙荞在家中休息,袁泊带兄妹俩出门。日头西落时邻居跑来报信:两个孩子不见了。 孙荞到了集上,才知有个陌生的货郎用糖块引走两个孩子,往山里去了。当时袁泊正与别人说话,没注意孩子的去向。孙荞又气又急,得知袁泊追进山里,夺过别人手上的长棍也冲进了大山。 一夜过去,孩子没找到,反倒在山溪里发现了倒毙的袁泊。他胸口一个大洞,像被什么野兽挖去内脏,血流满溪。 好不容易结束袁泊葬礼,两个孩子也在山中被发现:一大一小,血肉都已经被豺狼吃干净。安葬两个孩子后,孙荞翻出箱底的长刀,仔细打磨。这是仅属于她的武器,她一直好好地保养着,不锈不烂,仍是天下难得的好刀。 一个春雾天,她上路了,骑着驴直奔池州。 有人曾在那货郎货箱上见过“池州信结”。这是她唯一的凭据。 她知道无望,知道难。池州货郎千千万,如何去找一个面目都不知什么样的人?就连在孟玚眼中她也看到了相似的神情:诧异,又带难以掩饰的不敢置信。 “我知难找。”孙荞艰难开口,“我一个人当然难,你若能帮忙,让府衙里官兵也一同帮忙找,至少比我一个人要好得多。” “找到了,你要做什么?”孟玚问,“江湖人做派,杀了他?” “……”孙荞继续说,“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只此一次。”她向来坚毅,一张缺乏表情的脸,此时在孟玚面前却只是个疲惫不堪的母亲,“孟玚……你记得的,我救过你。” 小鱼在花瓣底下细细地吐泡泡,气泡炸裂的轻响敲打池塘和凝滞的空气。 孟玚先低头:“孙荞,我如今食朝廷俸禄,池州百姓生死都在我手,我虽无甚建树,但尚未查清事实,不能让你贸然杀伤任何一人性命……” 话未说完,只听树梢一阵摇动。他慌忙抬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孙荞在客栈落脚,身上路费不多,只能住在原本无人的柴房里。夜间下起细雨,她分明极度疲惫,但始终难眠。心头像被什么烧着,持续地烧,什么样的雨都浇不灭。 远遁山野已有六年,她与袁泊成婚时声名狼藉,如今重踏江湖,唯一能想到的、能帮自己的,只有孟玚。她心中以为孟玚与旁人不一样。孟玚总归是不一样的。 两人相识许多年,面对她的请求,孟玚不是第一次犹豫,孙荞也不是第一次伤心。这六年中她从来不敢想“如果六年前孟玚帮我……”,但她记得分别时隔着一江春水,他们曾凝望彼此。那是说尽了所有话的注视,孙荞以为自己懂得。甚至看到孟玚提着官服朝自己跑来时,她以为自己的要求不至于为难他。 越想越冷,一颗心被雨水浇透。愁与恨煎熬她,她又想起捧在自己怀中的小小尸骨。冰冷的,残缺的,她的孩子。她抱着尸骨跪在山里,听见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从五脏六腑奔突,冲破她的嘴巴,长长地在山和山之间颤抖。镇上许多熟识的人都来看她,七手八脚,想从她怀中拿走孩子的尸骨。孙荞那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能吼,像一头真正的野豹。所有试图夺走孩子的,在她眼中都是狰狞怪物,她甚至打伤了好几个人,最后因数日不吃不喝,才被众人制服。 这些能对孟玚说吗?需要祈求他的怜悯吗?不,她永远不愿。 辗转反侧,最后在细密的雨声中睡去了。一个梦还未做完,孙荞忽然被扰攘之声惊醒。 眼前一片火红!孙荞一跃而起,抓过身边的环首刀。柴房不知何时被火光彻底包围,热气燎得孙荞脸面发烫。外头尽是救火泼水之声,人们连声催促她逃离。火舌卷入门内,孙荞正要破窗而出,外头的人忽然大声惊呼。泼水灭火的汉子们站定了,惊恐盯着房中孙荞。孙荞忽觉不对,猛地回头。 柴房地上,一具尸体正在燃烧。 第2章 雾隐之神02 池州的牢房建在澄衣江边,此夜风雨如磐。 孙荞独占一个囚室,衣上火烧过的地方已被大雨打得湿透。她在囚室里安静坐着,手边没有刀,这让她心中空荡荡的。对面囚室有怪笑声。牢狱少见女人,更少见她这样年轻的女人。一张张怪脸在铁栏之间挤着,眼睛鼓突,要把孙荞仔细翻看。 隔壁囚室原本空着,孙荞进来后没多久便有个布衣青年被丢进来。有熟识他的人笑骂:“又是你,江雨洮!”青年和其他牢房的人吹嘘自己偷盗的本事日渐纯熟,又隔着铁栏和孙荞说话:“牢里我最中意你这位置,有窗,白天亮堂。” 孙荞没理。 “姑娘犯的什么事?”他又问,“我嘛,我劫富济贫。”他话极多,絮絮叨叨,嘤嘤嗡嗡,蚊蝇一样萦绕。 孙荞始终没理。她被捕时受了伤,背上刀痕宛然,被雨水泡得火辣辣地疼。但她觉得和儿女受的苦比起来,一切都不算什么。 她亲手放入棺材的两具尸骨,不仅血肉无存,大的那具手脚骨头被折断,小的那具缺了半边头颅,少了一根胳膊。孙荞本想为他们穿衣,但难以包裹,最后找出两个孩子幼时的襁褓,像包裹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把他们稳妥地抱在怀中。左右手各一个,她就这样抱着他们,走向没钉死的棺材。把襁褓放进去时,像生生挖出自己的心。她眼泪早已干涸,垂首在三个新坟坐了一夜,春雨催生杀意,扎根在五脏六腑,此生永不能拔除。 “孟大人!” 随着狱卒声音,孟玚来到她的囚室前,命人开门。 “大人,这女人可凶……” “开门。”孟玚坚持。 孙荞仍不抬头。 客栈的尸体被火烧得焦枯,只残留两只干枝般的手徒然伸向半空。人们纷纷尖叫,连火也忘了扑灭。孙荞当时更是惊诧莫名,等回过神冲出柴房,已被闻讯赶来的官兵团团围住,最终寡不敌众。 问什么?说什么?她对尸体和火一无所知,只晓得在人生地不熟的池州,摊上了命案。 狱卒离开,牢里只剩孟玚。江雨洮隔着铁栏饶有兴味地窥看,耳朵竖得老高。孟玚背对江雨洮在孙荞面前蹲下,把一瓶金创药塞到孙荞手里。但孙荞缩手,药瓶咕咚滚落。她把手藏入袖中,闭目不看孟玚。孟玚只得先问:“怎么不等等我?” 囚室地面潮湿,孟玚干脆坐在孙荞跟前,与她面对面。“你来找我,我知道你定然有求于我。”孟玚说,“孙荞,能再见你,我心中高兴,你有事求我,我也高兴。可我今日话未说完,你便走了。我并非不愿帮你。只是你我身份有别,我不可能像你江湖中的兄弟姐妹那样,找出那个人,交到你手上任你处置。” 在孙荞的沉默中他顿了顿,继续说:“你贸然杀人,如今自己也担了罪责,身陷囹圄。若你发现他时,先跟我说一声,我定有方法保全你,也帮你查清真相。他害了你的儿女,有司自会断罪入刑……” 孟玚始终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的耳朵听见。孙荞却忽地睁眼:“你说什么?死的是谁?” 孟玚吃惊:“……你不知道?”他比划出池州信结的形状:“是一个货郎。” 孙荞艰难理解孟玚的话:“那个人……死了?” 孟玚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展:“果然不是你。” 孙荞很不喜欢他在话语中埋设陷阱,试探自己。孟玚:“若是你动手,绝不会草草烧掉了事。你必定会把他丢进山里,让他受你儿女曾受过的苦。” 心里想法被说中,孙荞却不想与他辩解:“放了我,孟玚。那货郎既然不是我的仇人,无端端死在我住的地方,这绝不寻常。” 这也是孙荞一路奔波,头一次从心底涌出奇特的念头:有人正盯着她。 孟玚只说:“你先用药。” 孙荞捡起金创药,在手上伤口胡乱一涂。背后的伤不便处理,孟玚看着她把金创药放入怀中才开口:“你住到我府中去吧,有大夫为你治伤。” “你怕我杀人,所以要把我关在你的府里?”孙荞冷笑,“孟玚,你不会以为那破房子能困住我吧。” “那自然是困不住。”孟玚答,“我只是担心你身体。总之我安排人来接你,你先找个地方好好住下。这案子,我会查清楚。” 不必他说,孙荞也知道自己这一路奔波,人已经瘦了一大圈。但她不可能接受孟玚的帮助,重逢时孟玚的态度令她失去了最后的信任。孟玚怕的是孙荞擅自找到那货郎,下手杀人,令他辖内生事,又得写许多文字卷宗;孙荞怕的却只有一件事:找不到货郎,茫茫仇恨无处落脚。 孟玚离开后,隔壁囚室又传来怪笑,江雨洮几乎把一张脸挤进铁条之间的缝隙:“好姐姐,你跟知州大人是旧相好?” 孙荞只当他在放屁,起身环顾牢房。澄衣江沿岸春雨频密,雨水伴着雷声从窗户泼进来,墙壁全都湿淋淋,她脚下更是积了浅浅一片。孟玚留下了一盏蜡烛,孙荞举起烛台观察,发现雨水不仅从窗户泼入,更从墙缝渗入。 此墙有隙。 她伸指缓慢摸索,终于找出一道生满青苔的窄缝,从她的牢房一直延伸至隔壁江雨洮的牢房。 “想逃狱么?”江雨洮问完,拎起手上铁链,捏着一环在墙上用力挖掘。乌黑的墙面很快被他刨出一个婴儿手掌大小的洞口。孙荞忍不住凑近,也学江雨洮,几乎把脸挤到铁栏之间。她看清楚了:小洞就在那道裂缝最末端,怕是不知被多少人凿过多少遍,囚犯借它漏光,也借它呼吸新鲜江风。洞用泥和草糊牢,狱卒难以发现。 “可惜纵有缩骨功,你也无法……”江雨洮得意洋洋,话说了半截忽然停了。 孙荞的手穿过铁栏,按在距离小洞最近的裂缝位置。 有风自她身下微微扬起,那双从来冷冰冰的眼眸仿佛烧起一簇火。雷声如巨大车辘滚滚而来,淹没人们的耳朵。裂缝扩大了,碎石正断从墙上落下。 江雨洮看得双目发亮。能以内力和拳力击碎墙壁之人不少见,但孙荞很特殊:她能够将内力精细地分布在指尖,并且灌注入不牢固的墙体之中。有的地方已经疏松,只需一点点外力便可震动;有的地方还结实,需要更大的冲击。仿佛是同时穿着高跷与草鞋疾行,又要步步着地,又要步幅与脚印均匀。裂缝不断地扩大,近乎无声。她以最低限度的外力,巧妙地挖开了这条通路,这需要对内劲罕见而绝妙的控制力。 江雨洮立刻吹灭孙荞手中蜡烛。夜已经深了,囚犯大都睡过去,此处又黑得厉害,只要他们不弄出大动静,不会有人发现。 “女侠!”江雨洮双目炯炯发亮,如看神祇,“你师从何处?这内家功夫着实厉害,我小江纵横江湖好几年,从未见过……” 孙荞隔着铁栏,一手捏住他嘴巴止住唠叨,另一手仍按在墙壁上。几番破坏,总算借着雷声雨声,将那道狭窄裂缝扩成可容一人进出的洞口。 洞口横亘在两个囚室之间,孙荞从洞中钻出,眼前是瓢泼大雨,雷蛇腾空。囚室下方竟是一片陡峭山崖,澄衣江在风雨中黑龙一般嘶吼、翻滚。 她纵身跃出的瞬间,江雨洮抱住了她的脚:“等等!” 孙荞回身亮掌:“……松手。” 江雨洮蛇一样蠕动,半个身子已经挤出洞口,手却丝毫不放松。牢房下面就是澄衣江,除非身怀厉害功夫,否则根本无法横渡此江。他紧抓救命稻草:“我过不去这江,迟早要被抓回去!带我一起走吧,否则我便大喊——”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一股大力抓着,整个人窜出洞口!孙荞拎着他衣领,如灰色纸鹞从空中落下。 两人齐齐落水。 春水尤寒,连孙荞也不禁在水中发抖。她双足踩水猛蹬,朝水面窜去一截,眼角余光看见水中挥舞手脚、不断下沉的江雨洮。江雨洮的灰白色衣裳在水中模糊成一团,孙荞只得往下潜了一段,把他拎上水面。 两人出水,同时大喘一口气。江雨洮在水里不停扑腾:“我、我不会水!”孙荞一手划水,艰难前进,另一手掐上他脖子,狠声道:“别动,否则我打晕你!” 江雨洮顿时不敢乱动,任由孙荞拖着他一同朝岸边游去。 风雨急骤,一枚黑色长针从江雨洮袖中滑落,他迅速抓在手中。手正随着水流起伏,就在孙荞腰侧。 第3章 雾隐之神03 长针生有倒钩,刺入肉中一旋一拉,可制造不小的伤口。又是在水中,若是没有及时止血救治,只怕还未游到岸边,已经昏厥下沉。 江雨洮惯做这样的事情。他一边吐水一边胡乱说话,双目却冷静清明。用食中二指夹紧长针,掌心抵住长针尾部,只待将尖端送入孙荞腰侧,便可在冰冷江水里完成一次秘密的刺杀。 “若清醒了,便自己游。”孙荞说,“江水急,我怕是无法将你……” 话未说完,一截断木顺水漂来,她立刻侧头躲开,那木头正正撞在江雨洮头上。青年在水里咕嘟一声,翻个白眼昏了过去。孙荞只瞥见他手中一星银光在水中明灭、消失,顾不上细想,只得暗自咒骂此人麻烦,吃力地往岸边游去。 像拖一条死狗般把江雨洮拖到岸边,探了探他鼻息,确认他仍有一丝活气,孙荞便把他扔下了。 江对面已隐约喧嚷。或许他们已经察觉有人越狱,或许追捕的人马已经出发。即便孟玚信她没有杀人,她被官府逮住,总得审个子丑寅卯,况且如今还有逃狱这个罪责。 时间紧迫,她跃上屋顶,在雨中如一尾张翼的大鸟,往客栈方位奔去。 客栈大半被烧成废墟,豪雨中更显凄惨。几个官兵在废墟中巡查,孙荞落地时,正见到孟玚撑一把伞,从烧毁的柴房中站起。 是他身边的侍从初四先喊了起来:“孙荞?!” 这声一出,官兵们立刻围了过来。孙荞形容狼狈,亮星般的眼睛看向孟玚。 孟玚长叹:“我知道关不住你。” 说完挥手命官兵退下,递来纸伞。孙荞不接,翻身跳上光秃秃的木梁,扫视周围,尤其紧盯烧得干净的柴房。进池州之后听过的话、见过的人,流水一样从她脑中淌过。 “我说过这案子交给我,我便一定为你洗清冤屈。”孟玚的声音很轻地从下方传来。两人一上一下,在雨中行走。孙荞不要伞,孟玚也放弃了伞,在雨中仰头看她:“孙荞,你先歇着吧,背上有伤,淋雨不好。” 孟玚仰头看她的模样总让孙荞想起多年前的第一面。原以为压在记忆最深处的事情,淋淋漓漓在这密雨之中浮涌而出。 那时孟玚进京赶考,山路上遇到杀人劫财的贼子,右手腕受了一刀,深可见骨。他抱着书箱狂奔,血流了满襟,人也摇摇晃晃。顺着山坡滚到溪水里,书箱裂开,书卷全跌进水中。他被砍时不喊,被追时不喊,此时反倒凄惨大叫。 他喊得太惨,路过的孙荞还以为有人被野兽袭击,拎起长刀纵身跃起,鸟儿一样攀过粗壮的大树,轻飘飘落在孟玚面前。孟玚正从水中抓起湿透了的书,全然不顾左臂那狰狞的刀伤。他抬头看孙荞,像看恩人,也像看仙人。受惊的山鹿才会有他那样一双眼,湿润地映出漫浸山野的春绿。 孙荞打跑山贼,回头时孟玚已经捡完了书,墨锭顺着水流融化,他湿淋淋地抓起,慌慌张张,茫茫然然。孙荞以为他被吓傻,好心提醒:“用不了了。”孟玚右手和衣袖又黑又红,一面把墨锭和湿透的书往书箱里塞,一面垂头:“多谢女侠……”话没说完,人扑通栽进水中。 孙荞用板车把孟玚送回他的故乡,一走就是整一个月。孟玚昏了又醒,醒了又昏,好不容易支棱起来,一问孙荞,才知考试时间已过。那时正是十五,圆月在山中亮得如一枚眼睛。孟玚托着受伤的手,孙荞以为他会惨叫,或是会哭,但青年只是愣愣盯着月亮,良久才怕她担忧似的一笑:“罢了,下次再考吧。” 他手伤严重,足足养了半年。孙荞四处为家,偶尔路过便去看他一眼,像看家里头豢养的小猫小狗。她从不敲院门,坐在树上吹个口哨,孟玚便会推开他的窗,四处张望。有时候能望见,有时候望不见,便在林子里乱转,最终总能欢欢喜喜朝孙荞跑来。 和孟玚来往,比跟江湖人来往更加惬意。周围人都说孙荞脾气不好,爹娘如此说,有婚约的袁泊如此说,她结识的任何人都这样说。连孙荞也这样认为——直到她结识孟玚。孙荞没见过他这样耐心的人。他永远对孙荞所说的天地感兴趣,不仅听得津津有味,兴致上来时还跟孙荞学过几招三脚猫功夫。他是没脾气的那种人,却又不似能任人捏圆搓扁的无骨之人。孙荞不知如何形容他,但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中有春风拂过,叶嫩花初。 想起往事,孙荞忽然说:“你放心。” 孟玚:“什么?” 孙荞:“我即便要杀那厮,也绝不在你的池州城中杀。” 孟玚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看着孙荞往前走。房梁被烧得疙疙瘩瘩,那些酥松的木条看了都令人心惊。孙荞偏偏走得轻盈。眼见她踩在弱处,脚下忽然失去平衡,孟玚下意识伸出双手要去接掉落的孙荞。但孙荞一个鹞子翻身,轻巧落地:“这是什么?” 她住过的柴房被烧得乌黑,唯有地面一处近似椭圆的痕迹没有被火舔过。 孙荞站在废墟中央环顾,找出了答案:是那具焦尸所在的位置。 焦尸躺在地面,背部所处的位置幸运地免遭烈火燎烧。 “此处有血。”孟玚走过来说,“血凝结在地面上,但被雨冲走了,有一些积在这里。”他跟初四要来提灯,让孙荞看废墟角落一汪浅红色的水。 正观察着,有官兵飞奔而来,与孟玚耳语。孟玚对孙荞说:“仵作有发现,走罢。” 池州府衙的仵作正挑灯工作。孙荞一行人披雨而来,年迈的仵作不多话,直接领孟玚去看俯卧在白布上的尸体。孙荞一眼便看见其背部有一片深色肌肤,未被烧成碳样。 那皮肤上有一大片奇特伤痕,沟壑纵横皲裂,十分狰狞。 据仵作所言,死者乃男子,身长五尺,因起火后很快被扑灭,尸体仅外部皮肤肌肉被烧焦,内里仍可检验。“鼻子、喉管中没有烟灰,起火时此人已死。”仵作指着背上痕迹,颤巍巍挥手击打空气,“被人揍的,是致命伤。” 巨大的拳头从货郎背后砸下。拳势极重,一下接着一下,不仅击碎货郎脊骨,更将内脏打得一塌糊涂。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重拳中活下来,仵作推测第一拳落下后货郎已然毙命。 “是深仇大恨啊。”老仵作说。 孙荞握拳去比,拳印几乎有她两个拳头大小。她心头悚然:纵横江湖多年,连她也从未听闻这样的巨人。 “这么大的拳头,此人应是九尺男儿,练过武,膂力极大。”孟玚看仵作,“咱们池州有这号霸道人物?” 仵作吩咐徒弟:“前几日挖出的尸骨,让孟大人看看。” 两个徒弟提来一张沉甸甸白布,摊开后是一具缺损的白骨。 城西墓地数日前因大雨塌过一次,棺椁裂开,尸骨随着泥石流到山下,埋了半条路。晴日中走过,看见黑土里头支棱白骨,景象十分可怖。为免造成恐慌与疾病传播,官兵和工人蒙着面巾迅速处理现场。这具尸体正是在一具薄皮棺材中发现的。 “男子,年约二十七八,死了至少有两年,棺材里没有什么陪葬的东西,普通衣裳鞋袜而已。”仵作说。 孟玚奇道:“这尸骨牵连命案?” “不能肯定,我觉得他有意思,便留了几天。”仵作指着尸骨脊梁处。 脊梁被大力击碎,几乎与上肢肋骨、下肢股骨分离。孙荞细看那骨头,实在是碎得无法拼凑。 “今夜这尸体若埋足两年,也跟他一样。”仵作指着那碎得不成样子的脊骨,“被极大的力气,同个位置重击十余次,才会碎成这个样子。” 第4章 雾隐之神04 之后几日,池州城内又有新流言:有一九尺男儿重拳连续杀人,官府正在四处搜捕。 九尺男儿高大茁壮,见之难忘,但消息传出去几日,始终没有人带回可靠信息。 既然证明是巨人般的男子下手,孙荞便没了嫌疑。只是她身负逃狱大罪,孟玚花了一番力气才平息。他劝说孙荞接受自己的好意,或者住在他的府中,或者住在他好友丢空的宅院里,都是精致安全的好地方,又有大夫照顾。但孙荞全都回绝了。 她住在城中高浪街附近的客栈里。 据孟玚调查,死去的货郎住在高浪街,那是一条能俯瞰码头的长街,孙荞这几日都在街上打听消息。她面生,又不爱笑,背上靛蓝色长刀十分吓人,没人搭理她。 她一无所获,离开高浪街去面摊吃面。摊主不敢跟她说话,放下水滑面快快走开。孙荞吃完付款,左右只看见那煮面的少女:“你爹娘呢?” “他们不是我爹娘。”少女答,“只是收留我,让我干活而已。” 少女讲话亲切,是何时何地都能博人欢喜的语调,正适合打听事情。孙荞心头一动,问她是否熟悉高浪街,可惜少女摇头:“不熟。” 孙荞正犯愁,眼前忽然一花,有人在桌子对面坐下。 “小寒,我也来一碗水滑面。”那人大咧咧地冲少女打招呼。 他今日梳洗干净,一根翠绿竹簪绾紧黑发,像个无害且无用的书生。他看孙荞,孙荞却不看他,慢吞吞喝茶,目光盯着他的手。察觉孙荞目光十分警惕陌生,他笑道:“穿好衣服便认不出我了么?我是江雨洮!你那夜把我扔在江边,我差点被雨水淹死。” 孙荞:“哦。”她心中绝无愧疚,先伸手与江雨洮的手掌比较。 江雨洮得意:“怎么?钦佩我这江州第一的空空妙手?” 他手掌只是寻常男子大小,孙荞失望起身。江雨洮拉着她衣角,被孙荞甩开也不放弃,狗儿一样跟着:“女侠,你叫什么?你到底来江州做什么?听闻杀人的是个九尺男儿,莫非你在找他?哦……你要自行洗冤?”他语气渐渐惹人憎烦,“怎么?你的旧相好……” 孙荞只恨不能甩开他。江雨洮说着说着,忽然被路边小摊吸引,拉着孙荞走近。摊上卖扇,尤其多美人扇。江雨洮看中一把折扇,摊主开价一两银子。他先是吃惊,然后左右乱瞥,衣袖掠过一个从他身后经过的公子,手心便多了钱袋。 顺利买下扇子,他美滋滋跟孙荞介绍:“这扇面画的可不是寻常人,是高浪街最美的姐儿香月。那里龙蛇混杂,你若要打听什么,应该……” 孙荞插话:“你熟悉高浪街?” 江雨洮站直了,展开折扇得意摇动。 他带孙荞抄小路进高浪街,孙荞警惕地站定,江雨洮解释:“你我逃狱,可你有相好帮你,我可没有。高浪街这几日官兵来来去去,我……” 他止住话头,孙荞的刀柄几乎抵在他鼻尖。 “不是相好。”孙荞说,“最后提醒你一次。再说这俩字,我割掉你舌头。” 江雨洮连连点头,走几步又忍不住出声:“你就没跟你那相……相当好的孟大人提过我?” 他因偷盗入狱,罪证确凿。孟玚只给孙荞解决麻烦,怎可能理会他。江雨洮一路絮叨,孙荞左耳进右耳出,俩人足足走了一盏茶工夫,终于踏上高浪街。 江雨洮带她走的这条路有趣,出口便是高浪街中央最繁华最热闹也最多事端的地段,但恰好避开前后的巡查官兵。左一间赌坊,右一间钱庄,眼前是装潢华丽的酒肆,鲜妍的女人在门口招徕。江雨洮带她大步走了进去。 三言两语,便有人流水般把好酒好菜端上。孙荞刚吃了水滑面,静静看江雨洮大快朵颐。江雨洮边吃边说:虽怨她大雨中丢下自己不管,但始终是孙荞带他逃离牢狱,他是江湖人,有恩必报,今日是专程找到孙荞帮忙来了。 江雨洮油着一张嘴:“听说你在打听那货郎?你已经没了嫌疑,找货郎做什么?你想查案?你想帮你那相……相当熟悉的孟大人找凶手?”他双目炯炯,耳朵竖得老高。 孙荞烦他,但此人确实熟悉高浪街,只好言简意赅:“私事。” 江雨洮咽下两口肉:“那人被烧得面目全非,认不出是阿猫阿狗。我只知最近高浪街上有妇人报称丈夫失踪。她丈夫就是卖货的货郎。” 江雨洮说的这人就在酒肆后巷。穿过厨房与后院,孙荞随他翻过院墙,落地便是一个鸡窝。摘下乱飞的鸡毛,孙荞压抑内心火气,跟着江雨洮左拐右拐,总算找到一扇半掩的门。门内传来妇人哭声。 孙荞正要进入,江雨洮脚步忽然一顿。她不耐烦至极,直接将江雨洮推入门内。院中除了妇人和两个高大官兵,还有孟玚与他的心腹初四。 妇人哭得抽抽搭搭,房内有婴儿哇哇大叫。这是一个贫寒的家庭,墙上挂着不少农具,镰刀、锄头,都保养得很好。那两个高大官兵原来是来通知妇人,其丈夫正是客栈中遇害的货郎。 货郎名叫马泰,数年前随同乡迁居池州,在码头干了一阵子杂活儿后,当起了货郎。他与妻子新婚才两年,孩子又小,平时从不出远门,大都在池州附近活动。熟悉的只有高浪街邻居,与他有仇怨的,马泰妻子是如何都想不起,只呜咽着说他平时为人忠厚热情,从不惹事。正说着,有邻居在墙头询问,一听马泰被人害死,个个都吓呆了。 “这么好的人呐!”人们挤进院子里,七嘴八舌。孙荞被嘈杂的声音包围,扭头看见江雨洮打开折扇为左邻右里扇风,边听边点头,不时垂眼抹泪、哽咽附和“是呀,他是个好人啊”。 孙荞:“……” 她对这货郎已经全无兴致:既然不出远门,自然不会到融山镇,也不会是害死儿女的凶手。只是被人们包围,孙荞霎时间有些恍惚。出事那日家中也是这样的光景,甚至之后日日都是这般光景:村人们总是到她家看她、安慰她,牵她的手,像父亲、像母亲,帮她做活计,轻轻地与她说话。和她性格不同,袁泊人人称赞,是村中最受信任和尊敬的人。村民们怀念袁泊,怜悯孙荞,那一双活泼玲珑的儿女,更是每每提起就惹人眼泪。 孙荞胸口又辣辣地痛起来,好像一道旧伤被人狠狠摁住,表皮愈合,里头仍留有无法消失的一汪血。 她身躯摇晃,人群中伸来一只手,把她带出院子,她狠狠透出口气,眼前是孟玚。 “你怎么找到的这里?”孟玚问,“货郎烧成焦炭,我们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确定其身份。” “因为有人指点。”孙荞看向院中的江雨洮。 江雨洮正在安慰马泰的妻子,又是流泪又是递帕子,还不时扭头招呼新涌进来的邻居找地方坐好,由他来说明马泰的事情。总之举手投足间仿佛马泰家人。孟玚目瞪口呆,良久才收起表情:“你的同伴?他熟悉高浪街?” 孙荞囫囵地应了。 “昨日你来见我,却不见提起过他。” “昨晚刚认识的。”孙荞想了想,补充并强调,“我越狱之后才认识的。” “此人不寻常,更不可靠。” “管他是否寻常,能帮我找到我想找的人就行。”看出孟玚又想劝她接受帮助,孙荞懒得再争执,摆摆手,转身走了。 傍晚时分,孙荞又遇见了江雨洮。江雨洮手里拎着两包枣糕,热情撺掇孙荞尝尝。孙荞边吃边问:“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毕竟在池州地面混了许多年,认得许多人。”他笑着指指自己眼睛,“没有谁是我找不到的。” 他是个精明人。每次碰上,不是能帮孙荞脱离危机,便是能给她指点迷津。孙荞无法确认江雨洮的真正打算,可她身上有什么可让江雨洮谋算的?他应该看出自己身上无钱无物,只有一腔仇恨。 孙荞咽下枣糕:“我想找一个池州货郎,两个月前曾去过融山镇,货箱上挂一个红白相间的池州信结。” 江雨洮不问详情,只问:“就这些?” 孙荞:“就这些。” 她有心给江雨洮出难题,好让这狗儿一样的跟屁虫尽早识趣远遁。不料江雨洮摸摸下巴,打了个响指:“我有办法。” 他说得太过爽利,孙荞压根儿不信。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江雨洮摇着扇子笑道:“我这样的人,自有我这样人才晓得的渠道。”说着挥手,让孙荞跟上自己。 两人又回到高浪街,江雨洮带着孙荞往街尾走,越走越静,四周只有点亮的灯笼,红红黄黄,把无人的街面照得一片斑驳。孙荞听见周围有不少隐匿身形的人埋伏着,陌生目光凝注在她身后的靛蓝色长刀上。 高浪街尽头是一座森严住宅,悬挂“水龙吟”三个有力大字。铁黑色大门打开后,数条大汉钻出。为首的看见江雨洮便笑:“又是你!来做甚!” “来找白二爷。”江雨洮敛了那嬉皮笑脸的语气,认真道,“紧要事。” 大汉打量孙荞,伸手:“刀。” 孙荞看江雨洮:“我不交刀。” 大汉:“那便不能进。” 江雨洮扯扯孙荞衣角,孙荞丝毫不动摇。正僵持着,门内传出声音:“龙渊?你是江北孙氏的人?” 第5章 雾隐之神05 认出龙渊的,正是江雨洮想找的白二爷,白锦溪。白锦溪模样年轻,灯火中露出的半张脸匀净漂亮,唯独眼睛阴森,一道刀疤从左侧眉角竖直划到左颊。 孙荞背上的靛蓝色长刀名为龙渊,不仅颜色特殊,刀子本身也是特殊精金打造,出自绝顶匠人之手。此刀一出世便被孙荞父母收入囊中,从未在江湖上流转,孙荞没料到白锦溪能认出龙渊,不禁多看他一眼。 “让我看看。”白锦溪说。 这刀是孙荞命根子,她一动不动。 江雨洮拉拉她的衣角:“你想找那货郎,必须得有白二爷的帮忙。别拧了,赶紧给他看吧。” 白锦溪走到孙荞身边,上下打量,猛然出手!还未等他碰到龙渊,孙荞立刻亮掌格挡。两人瞬息过了几招,孙荞忽然拿捏住白锦溪手腕,那并非擒拿的姿势。但白锦溪如触火般立刻把手收回衣袖。 “进来吧。”止住众人骚动,白锦溪说。 江雨洮以为孙荞武艺令白锦溪折服,暗中对孙荞竖起大拇指。 高浪街是江州乃至澄衣江一带最复杂的地方,汇聚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而“水龙吟”正是管理高浪街和这些乱七八糟帮派的门派。 白锦溪是水龙吟的核心。此人三年前从雾隐山西崀村迁来,但早在西崀村之时,他已经频繁出入池州,与水龙吟原本的首领姜奇来往密切。传闻白锦溪十四岁时与姜奇夫妇结交,曾在大难中救过姜奇一命,二人结为异姓兄弟。姜奇膝下有一幼子,也称白锦溪为“叔”,关系十分亲密。白锦溪迁来池州后便长居高浪街,姜奇病中将幼子托付给他。姜奇病逝后,白锦溪便暂代水龙吟首领之职,人称“白二爷”。 江雨洮是中间人,叮嘱孙荞不要隐瞒自己的目的。孙荞也明白白锦溪才是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因此把一双儿女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江雨洮起初还摇着扇子,听着听着,竟敛去了轻佻之色。屋内只有三人,白锦溪倒是面色如常,在听到最后只剩孙荞时,他无声地微微一笑,向孙荞推去一杯茶。 孙荞不喝:“你能找到那个人吗?” “不好找。”白锦溪说,“即便我们人手多,也不是每个货郎的行动都可掌握。” 姜奇是在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利用澄衣江水工和池州货郎,在江湖上搭建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只有姜奇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能知道的。姜奇死后,水龙吟与这张情报网落在白锦溪手里,但孙荞想找的这个人实在线索稀少。 “三两银子。”白锦溪微笑道,“难得与江北孙氏打交道,在下给个折扣。” 孙荞:“……” 这实在是她无法支付的高额要求。她转头看江雨洮。江雨洮吃饭喝酒,从来随地摸钱,身上总是这么几枚方圆之物,此时只得哂笑。 “或者把龙渊抵押在我这儿。”白锦溪说,“你们筹到三两银子,我便把龙渊还给你。江雨洮跟我一场相识,你是他带来的,我说到做到。” “龙渊不能给你。” “那这个忙,白某便帮不了了。” 灯烛荜拨,白锦溪施施然品茶,说话不疾不徐。这待客之所有几分风雅气质,他端坐窗前,香炉袅绕,月光映衬,丝毫没有杀伐的江湖气。 孙荞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池州辖区广大,货郎近乎万人,虽然有那个特殊的“池州信结”作为依据,可数字也确实太过庞大了。江雨洮追出来,看她面色,忽然一挥衣袖:“走走走!他不帮就不帮,我帮你查!三年也好十年也罢,即便那货郎不在池州了,甚至病了死了,我小江也一定为你找到!” 孙荞最终还是回到白锦溪面前,把龙渊放在了桌上。白锦溪伸出手指,像抚摸宝物一般,缓缓触碰龙渊的刀鞘。刀鞘与刀柄的靛蓝色来自于巨蟒的鳞片,做工极其细致精美。他正要拔刀,却见刀鞘上有封口之物。 这刀自从随孙荞离开融山镇,竟是从来没有开启过。 孙荞:“龙渊只是抵押,我明日便带三两银子来。” “好,我等你。”白锦溪收手,示意身后大汉送二人离开。 送走孙荞和江雨洮后,大汉返回,等白锦溪训示。白锦溪正用布巾仔仔细细地擦拭龙渊,手势十分温柔细致。 灯火中,龙渊的鳞片闪动绿幽幽的光芒,映得白锦溪的双目也有了野兽般的荧光。 “杀了那个女人。”他低声下令,“立刻动手!” 此夜,孟玚正与仵作在尸首前忙碌。 地上的几具尸首摊开,全都面朝下俯卧,背部无一例外都有拳头重击留下的大坑,十分狰狞。除一具彻底化为白骨外,后面几具都未完全腐烂。 “白骨这具,至少是两年前。剩下四具,估摸着都是这几个月新死的。”仵作说。 顺着棺材铺子、烧纸店一路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十几个新死的壮年男人。最近三个月池州死去的壮年男人中,有三个与马泰来自同一个村庄:雾隐山西崀村。孟玚亲自出马,与三位死者亲人面对面仔细询问后,果真得知这三位西崀村迁居者都死于背部的奇特拳击。 获得同意后,官府开馆验尸。仵作和孟玚看着眼前统共五具尸体,一时无人说话。 “这厮至少杀了五个人。”孟玚说,“且五个都是西崀村的迁户。” 西崀村是雾隐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村人不多,靠山吃山。虽是池州辖区,但与池州极少来往,孟玚翻看城志,也只找到几句与地形、民风相关的描述而已。三年前澄衣江流域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雨,山石崩塌,淹没了大山深处的许多村子,其中就包括西崀村。半条西崀村在泥石流中消失,而大雨还在继续,余下的村人无法越过半座崩塌的山离开。 西崀村村尾是断崖,断崖之下是更深处的雾隐山脉,能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条路。 彼时孟玚刚刚就任,让灾民迁入池州的决定也遭遇了巨大阻力。他记得西崀村是最后一批迁入的,整条村只剩村人十四个,其中有六位壮年男子。 “六个死了五个?”仵作诧异,“剩下那个是谁?” “白锦溪。”孟玚起身,抓过初四手中的披风,“高浪街的白锦溪。” 此时,孙荞与江雨洮仍在高浪街街头徘徊。 孙荞留下龙渊离开,是打算去跟孟玚借三两银子。江雨洮一听就笑了:还说他不是你相好?换来孙荞一顿好打。他揉揉胳膊说声“不必借”,长手不知如何伸缩,瞬间又偷了新的钱袋。钱袋里银两不足三两,江雨洮正要继续施展妙手空空,孙荞夺过钱袋,丢还不远处正在摸索腰间的路人。 她摘下双耳的海珠耳坠,握在手中。此番出门,她素面朝天,唯有耳上一双小巧的海珠耳坠始终没摘,这是友人多年前所赠。确实如江雨洮所说,自己和孟玚如今关系尴尬,再去找他借钱,并不合适。而身上唯一值钱的,也只有这一双海珠耳坠了。 “嫌弃我?”江雨洮笑问。 孙荞:“对。” 两人转身回水龙吟,才刚过拐角,两侧便有拳风袭来!江雨洮啊呀乱叫,先闪身躲到孙荞身后。孙荞下意识去摸身后的刀,摸空了才想起,龙渊不在身上。她握紧双拳,躲过一击后直接砸向那大汉脸面。然而袭击者不止一人,接二连三地从暗处涌出。孙荞想借江雨洮的折扇:“江……” 江雨洮已经跳到屋顶,摇着扇子作壁上观。 孙荞目瞪口呆,江雨洮老实解释:“这身衣服新偷的,让俺多穿两天。” 他说完这句话,愤怒的孙荞已经扫倒两个袭击者,顺手抓起落地的两把短刀,跃到余下三个袭击者面前。江雨洮连忙用扇子遮脸挡血,但只有躯体落地声,连惨叫都没听见。 孙荞拉起最后一个没被打晕的人,扯下他蒙面的布。 看戏永远冲在首位的江雨洮已经落地,立刻认出那汉子:“是白锦溪让你们来的?!” 龙渊!孙荞心中一震:白锦溪怕是要把那把刀占为己有了!她顾不得眼下这些人和哂笑的江雨洮,立刻起身跳上屋顶,朝水龙吟奔去。 翻越水龙吟的青色墙壁,孙荞直直冲向白锦溪所在的楼舍。还未进门,浓烈血腥气扑面而来。江雨洮也落到她身边,按住了她推门的手,高声喊:“白二爷,小江找你喝酒来了!” 无人应答。 孙荞心中一沉:这是她获得货郎信息的唯一途径!她一脚踹开那反锁的房门,冲了进去。 白锦溪卧倒在窗边,背上血肉模糊。孙荞冲过去察看情况,看见那伤痕赫然正是大如钵体的拳伤。但这回凶手只落下了一拳便停,白锦溪尚有一丝活气,半昏半醒之中忽然紧紧抓住孙荞衣角。 孙荞抓起桌上还未收好的龙渊,喝止了要冲过来的江雨洮。此时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音,随即便有大汉跳进楼中:“二爷!” 为首几个正是看门的,见到的是孙荞手持龙渊、脚踏血泊,而白锦溪奄奄一息的模样。几人双目发红,举起武器便冲了过来。孙荞哪里还有解释的余裕,连忙跃起躲开那大汉的狼牙棒。江雨洮灵巧,三两步已经从另一扇窗口窜出去,孙荞紧随其后,只听见身后一片扰攘之声:“江雨洮和他带来的女人,伤了白二爷!” 孙荞气得脸白:白锦溪先是命人追杀他们,现在自己遭难,这脏水也仍旧泼到他们身上。 江雨洮催她快走,孙荞厉声道:“伤他的并不是我们!” “现在谁会跟你讲道理!”江雨洮带着孙荞沿着街巷乱窜。 “我平生最恨被人冤枉。”孙荞低声道。 她这话语里有令人发冷的什么东西,让江雨洮愣了片刻。就在这片刻里,孙荞跳上了高浪街赌坊的房顶。她像一条瘦长的影子在高处跳跃,轻盈到了极点。回头时看见江雨洮也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见孙荞看他,才装出喘气的样子:“女侠,慢一点、慢一点。” 高浪街出口已经被水龙吟的人封锁。来此处玩乐无法离开的人渐渐聚集在这儿。孙荞眼尖,在人群中竟然看见了孟玚。 孟玚带着初四,正在询问水龙吟的帮众出了什么事。 “你那位相……相互关心的孟大人。”江雨洮凑上来笑道。 即便对孟玚有许多不满,但见到他,孙荞心中还是多出一份宁定。今夜高浪街的骚乱,孟玚定能解决,她也定然能够顺利离开。 “姐姐,既然他们不想让我们闹大……”江雨洮忽然凑过来低声说,“那我们干脆把事情闹大!” “什……江雨洮!”孙荞一把没抓住他,江雨洮泥鳅一样从她手中溜走,落在了人群之中。 水龙吟帮众认出江雨洮,大吼起来。江雨洮左手如铁爪般袭出,右手持折扇挡下了初四的一击,腰身一旋,已经从孟玚背后掐住他的脖子。 他落地时在暗处,靠近孟玚的动作十分诡秘,人群在不远处扰攘,江雨洮与孟玚背对人群,面朝初四与水龙吟的帮众,竟是完全没有一位百姓察觉。 “江雨洮!”帮众压低声音吼道,“你干什么?” “孟大人好细的脖子。”他爽朗一笑,朝屋顶喊,“孙荞,下来吧!我帮你挽留了孟大人!” 第6章 雾隐之神06 孙荞恨不能就地撕碎江雨洮!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江雨洮此举十分高明。无论袭击孟玚的是谁,只要孟玚在高浪街地界出事,那必然会造成水龙吟与官府的对立,后果不堪设想。而他控制了孟玚,却不让百姓察觉,这又给孟玚与水龙吟处理此事留了余地。最后便是那声得意洋洋的“孙荞”:他江雨洮是受孙荞指示才冒犯官府中人,而孟玚是不可能怪罪孙荞的。 他们必然能从此地全身而退,且有孟玚保护,水龙吟难以暗下杀手。 孟玚也抬头了,看向孙荞。孙荞确实怨他不帮自己,但两人之间,只有她能怨孟玚,也只有孟玚能错。她心头如大鼓擂动——孟玚眼中没有丝毫责怪和诧异,他甚至冲孙荞笑了笑。 孙荞只得落地,来到他面前。 “我早说过此人不可靠。”孟玚吃力地说。 “放开他。”孙荞斥江雨洮。见江雨洮不放,她狠狠捏着江雨洮手腕,逼他松手。 混乱中,一位年约二十的青年人跑了过来。他体格健壮高大,也是练武之人,听帮众们喊他“少主”,孟玚心中有数:此人正是姜奇临终托付给白锦溪照顾的儿子,姜盛。姜盛是白锦溪教导出来的人,为人处世也俨然另一个年纪不大的白锦溪。他愿意相信孟玚,放过孙荞和江雨洮,但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孟玚必须让水龙吟也参与到寻找和追捕“九尺男儿”的行动中,二是让孟玚去寻找还乡后隐居江州的御医,来医治白锦溪。前一个要求孟玚不能答应,后者倒是一口应承:“老御医跟我是忘年交,我现在就去找他。” 江雨洮不知死活,仍在嘀咕:“姜盛对他叔倒是不错,可我怎么听说俩人暗地里不和?说不定这也跟白锦溪一样,是个表里不一的伪……” 姜盛听见了,目光凉凉地扫过来。孙荞对江雨洮咬牙:“闭嘴吧你。” 两人总算平安地随着孟玚和初四离开高浪街。江雨洮拍拍屁股要走,初四咔哒一声,给他上了铁制手镣。 “这位兄台先在江州府衙留几天。”孟玚说,“挟持知州这事儿,得跟您好好计较计较。” 江雨洮看向孙荞,孙荞点头:“该当如此。” 孟玚问孙荞接下来的打算,孙荞有几分茫然。白锦溪受了重伤,只能等他复原;而袭击他的是“九尺男儿”,若不及时找到“九尺男儿”踪迹,怕是他也不愿意向孙荞等人透露消息。她问孟玚调查情况,孟玚起初不愿讲,但见她殷切,便透露了五个死者都是西崀村迁户的事儿。 初四急于逮江雨洮回去,江雨洮从头发里摸出根铁丝,试图撬开手镣,可惜忙活半天毫无用处。“你撬不开的,死心吧。”初四拖着他走,江雨洮哀声惨叫:“姐姐,孙姐姐!你记得来找我……不,记得来救我啊!” 孙荞只当没听见:“给他多用些刑,不必客气。” 孟玚:“……一定。” 白锦溪的负伤令高浪街紧张了好几日。水龙吟和三教九流的帮众不停巡街,流言被捏造得十分离奇,街头巷尾两种议论:一是白锦溪和姜盛大打出手,白锦溪负了伤,二是白锦溪被相好捅了刀子,危在旦夕。孙荞天天在小寒家的面摊上吃水滑面,吃到摊主两夫妻对她失去戒心,开始和她议论起白锦溪和水龙吟。 小寒对这些江湖事也十分感兴趣。她最喜欢问的还是孙荞的龙渊刀。孙荞问她是否想学武,小寒挠头笑笑:没钱。 她一路从故乡流浪到池州,是这对无儿无女的夫妻收留了她,给她住给她吃穿,她只要在面摊帮忙就行。夫妻俩指望她嫁人后多多帮衬,少女对此心知肚明。池州的武馆、门派虽多,拜入门中都需要一些银两捐赠,她并无勇气跟养父母要这笔钱。每次见到孙荞和龙渊,她便细细地抚摸刀鞘,不停问孙荞与江湖、武斗有关的事情。 “你想去闯荡江湖?”孙荞说,“江湖可不是能容纳你这样姑娘的地方。” “江湖人不都行侠仗义么?跟你一样。”小寒不信。 孙荞不笑,也不见任何喜悦,眼神像一潭死水:“别去。” 这一日夫妻俩在面摊忙碌半天,便因风寒去了医馆,小寒独自一人忙碌。她手脚勤快灵活,东走西走,像一头又轻快又灵活的小兽。她腰上一串挂饰叮铃当啷,是五个古铜色铃铛串成一串,随着行走发出脆响。但再细看,原来只有半片铃铛:仿佛有人把这串铃铛从中竖直剖成两半,连响声也脆得不够响亮。 澄衣江一带的村镇常有山野怪谈。村人会在屋檐下结这样的铃铛,或者三个,或者五个,最多的有七个,一般挂上三两串,用来警醒家人。山中怪事颇多,传说若是有不应闯入人世之物踏足村庄,带来的邪气便会鼓动铃铛,整条村子都会随之响起铃铛之声,提醒村人提防。 袁泊和孙荞也在自家屋檐底下挂过这样的铃铛。她常在檐下跟儿女说山中的种种怪谈:身高九尺的神灵,寄身水井的甘露仙、因吃不饱肚子而下山觅食的熊人……风总是从澄衣江吹过来,铃铛颤抖响动。儿子会被这声音吓得圆睁双眼,刚学会走路的女儿并不能理解这些故事的意义,但看见哥哥神色有异,总是先呱呱大笑。 “……姐姐?” 小寒喊了她好几声,孙荞才反应过来。 “你这铃铛怎么只有一半?”她问。 “离家时就剩一半,便带在了身上。”小寒闲了一会儿,搬凳子坐到她身边,“这铃铛雾隐山里家家户户都有。” 孙荞奇道:“你也是雾隐山里的人?” “是呀,若不是三年前的洪灾……”小寒不说了。 孙荞也不问,两人静坐在面摊上,看人来人往。路过的货郎都背着货箱,三三两两的,挂着蓝白二色的池州信结。 “你见过红白二色的信结吗?”孙荞随口问。 “没见过。”小韩答,“但只有雾隐山神才能用红白二色的信结。” 孙荞大吃一惊:“什么?!”她一路询问,包括孟玚这等饱读诗书之人,都从未听过这个说法。 小寒左右匆匆一看,贴在孙荞耳边说话:“最近池州有个人在客栈被杀了,大家都说,杀人的是雾隐山神。” 雾隐山从古以来便有神灵庇佑。许多年前天地大战,有天神双手持重斧落入雾隐山,失去记忆,被雾隐山人捡走。大战末期,神灵法术乱飞,巨大火球从天而降。是这位落入人间的高大神明持双斧护卫雾隐山,雾隐山才能安然无恙,没有一个人因大战而死,也没有一个人流离失所。乱象平息后,那天神拒绝回归天庭,拿着两把斧头,走入了雾隐山深处,化为雾隐山神,世世代代庇佑山民。 “池州信结”的真正起源,是雾隐山神斧柄上的挂饰。雾隐山神的挂饰是红白二色的绳结,而池州货郎们只能用蓝白二色的绳结,一来他们在澄衣江边长大,信奉水神,而来也是借这绳结的模样,祈求雾隐山神保佑。 “……你怎么知道?”孙荞问,“你爹娘说的?” 小寒:“住在雾隐山里的人都知道。但现在已经没多少人提起了,大家也都不信雾隐山还有山神。” 孙荞只觉得问了也是白问:“难道真有么?” 小寒有些激动:“当然有!雾隐山神是庇佑我们的神灵!山神身高九尺,有一双很大的手……” 然而小寒后来说的任何话,孙荞都听不进去了。“九尺”,九尺男儿!她与小寒告辞,就要朝知州府衙奔去。 “姐姐!”小寒追着她跑出来,手里拿着那串半片铃铛的挂饰,“给你。” “这是你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孙荞不要。 小寒:“可你一直看着它。你看它的模样,就好像……它是个让你开心,又让你忍不住伤心的东西。姐姐,我在池州有家,什么都很好很顺利。我想把它给你。你也可以跟我一样,偶尔看着它,想起自己的家乡。” 把铃铛拿在手中,孙荞才发现铃铛上还以镂空之法刻着许多条划,像文字,也像图画。“这是一首歌谣,唱给小娃娃听的。雾隐山神在山里走动的时候,树会摇动,溪水会涌起来,小娃娃会被吓哭。但只要对他唱起这首歌,他就能做一个被阿妈抱着,好好睡觉的梦。”小寒看着孙荞,“姐姐,你哭了?” “……没有。”孙荞紧紧握住那铃铛,把它仔细地收在了袖中,“小寒,谢谢。我会好好保管的。” 她揣着这一蓬冰凉却像心脏一样热的铃铛,站在了知州府衙门口。 孟玚不在府衙,官兵认得孙荞,一番指点:大人在家中,家就在府衙背后的巷子里头。 孟玚的家没有官兵把守。孙荞拍了半天门也无人来应,干脆越墙而入。 才落地便听见熟悉的呵斥声:“什么人!” 初四提着剑跑过来,一见是她,主动笑道:“大人在凉亭里。”说完示意孙荞跟自己走。 孙荞盯着初四:“……” 初四哂笑:“不不,我平时还是会好好保护大人的。” 宅子里很少人,走了一路也只有初四。孟玚在后院的亭子里打盹,手里的书卷已经滑落到地上。孙荞示意初四止步,走过去捡起书册放在桌上,低头便看见孟玚衣袍间露出的瘦削颈脖。初见时孙荞顾不上观察,此时仔细一看,他瘦得脱了相。 池州地界势力复杂,孟玚年纪轻轻就要管理这么麻烦的地方,不知其中又有多少波诡云谲。他出身寒微,朝中没有什么借力,独立支撑,实在有许多难以诉说的艰难。 茶水已经凉了,初四换了新茶上来,又拿了一件披风交给孙荞。孙荞接下了,想想又觉得不妥,回头对初四说:“等等,你先帮他盖上。” 她一出声,孟玚便醒了。睁眼见孙荞就在面前,他先是惊诧,随后笑意才从眼睛里溢出来。他只是睁开眼,却仍未清醒,伸手拂去孙荞肩头的海棠花片,又要牵她的手:“你又来看我了。” 孙荞:“你还未醒么?” 孟玚的手指一僵,双眼忽然清明,立刻松开手,垂眼研究桌上的热茶。 孙荞把“九尺男儿”之事告诉孟玚:“杀人的是‘九尺男儿’,雾隐山神身高九尺,传说中又有红白二色的绳结……池州命案,与我儿女之事,都与这‘雾隐山神’有关。” 孟玚问:“既然是山神,为何要杀山民?” “凡人冒犯神灵,神灵该杀就杀了。神佛从来不慈悲,对人世间也没有一份怜悯。” 孟玚居然点点头。孙荞:“……你同意?你也认为是神灵杀人?” 孟玚:“不,我不信神。只是你说什么我都点头,习惯罢了。” 孙荞:“……如果凶手真的假装雾隐山神杀人,说明死的这五个,还有白锦溪,这些人一定做了冒犯山神的事情。” 孟玚:“白锦溪也是西崀村人。” 孙荞激动起来:“一定与西崀村有关!” “……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么?”孟玚说,“从马泰死在你身边开始,所有的事情都仿佛有人引领着你。” “我有什么可被人谋算的?”孙荞说,“闲话少说,若白锦溪醒了,麻烦请人立刻告诉我。”她说了小寒家面摊的位置,“我现在去西崀村看看,若能逮住这‘九尺男儿’,白锦溪必然会告诉我,我想找的人在什么地方,或者这位‘雾隐山神’究竟是什么东西。” “孙荞!”孟玚根本无法挽留她,刚倒出来的茶泼了他一身,孙荞仍像之前一样,越过树梢消失了。 初四在角落躲躲闪闪,此时才敢钻出来:“大人,今晚还得去水龙吟,您要不换一身衣服?……这什么?” 他从桌下捡起一串铃铛,只有半片。 “是孙女侠掉的么?我追上去还给她……还、还是大人您还?” 孟玚起初只是目光一扫,明明已经走出凉亭,忽然转头跑回来,拿过铃铛,对着傍晚的日光细细端详。 第7章 雾隐之神07 高浪街一切如常,只是路面巡逻的人多了,面色凝重、耳语不停。 姜盛虽然要求孟玚去找老御医,但老御医第一回上门,便被水龙吟里的大夫轰了出去。高浪街黑医很多,白锦溪最为信任的是一个叫李锁的人。李锁俨然是白锦溪的护卫者,包括老御医和姜盛,谁都不得进入白锦溪的卧房。孟玚察觉水龙吟内部确实以白锦溪和姜盛为首,微妙地分野出两个派别,但还未成对峙之势。 今日水龙吟有人来邀请孟玚做客,原来是早晨时白锦溪醒了。 白锦溪的卧房就是一道屏风,屏风后面还有一道新拉的帘子,帘子后头有模糊人影。阻挡之物实在太多,孟玚来了几次都没看到白锦溪。带孟玚进来的姜盛大步走入卧房,还未掀开帘子,便被里头的人推了出来。白锦溪虽然虚弱,但语气恼怒:“滚出去!” 不知姜盛那里激怒了他,孟玚一脸平淡,袖手而立,等姜盛绷着脸离开才出声询问白锦溪病情。白锦溪背上受的是重伤,几乎可以致命,但凶手下手的时候不知为何,在击中白锦溪的瞬间忽然收了力。白锦溪最终只是受伤过重,但性命无忧。 孟玚心中一动:身高九尺,却能进入戒备森严的白锦溪身边,还能从后方给他致命一击;而白锦溪和之前五位死者,都来自西崀村。 白锦溪身边的人都退下了,房中只剩孟玚。两人仍隔着屏风和帘子,孟玚心知此人讲究,不愿让自己这个外人看到他狼狈染血的样子,便直截了当地说:“你认识袭击者。” “高浪街透风了。”白锦溪说,“往日什么鸟儿都飞不出我的地界,如今孟大人身在朝堂,却对我高浪街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白兄是高浪街的根骨,关心你的人很多,在下也一样。” 白锦溪笑了声。他受伤后气息不稳,讲话也断断续续,勉力维持:“孟大人错了,高浪街的根骨从来不是我。”他话锋一转,“关于这位‘九尺男儿’,你们又查到了什么?” 包括新死的马泰在内,两年内中共有五人被“九尺男儿”拳杀,四个集中于最近几个人。这五人年纪都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正值壮年,全都是三年前从西崀村迁入池州的村民。五人分布在池州的不同位置,平日也从不来往,就连家人也不知他们彼此相识。 “这是我最想请教你的。”孟玚说,“三年前共有二十六个村子、共计四百余人迁入池州,如今都已在池州安家落户,好好过活。每条村能从当日洪灾、山泥崩塌中活下来的人不多,大多相互扶持,就连住地也十分接近,甚至寻了相邻的院宅落脚。唯有西崀村十四人,男子六,女子八,全都分散居住,从不来往。” 白锦溪:“孟大人,好本事。” 孟玚:“除马泰死在客栈、因失火被发现外,此前死去的人,全都分葬在不同的地方。” 白锦溪的声音这时才有些诧异:“你们……掘棺起尸?” “我叮嘱他们家人切勿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孟玚说,“尤其是帮忙处理尸体的你。” 室内寂静。 孟玚手下的人做事十分扎实卖力,每个都是池州土生土长的男儿,各有通路。“九尺男儿”的传言在池州四处流淌,更有无数细节,尤其是背上那狰狞可怖的拳伤。流言遍布池州的角角落落时,他们开始竖起耳朵,四处探查烧纸铺子、棺材铺子,拜访专做法事的师傅,连化作白骨的那位西崀村人也查得一清二楚。 如此这般,顺藤摸瓜。 白锦溪虽然与这些西崀村人从不来往,但似乎密切注意着他们的动向。从两年前第一位西崀村男子被杀开始,白锦溪便负责料理他们的后事,每一户都给了不菲的抚恤,并叮嘱她们切切不可张扬此事,只当丈夫外出不归。 “若是两年前第一起凶案发生时,你尚不知道这是连环寻仇,情有可原;但这几个月接二连三地死人,你却仍旧把事情按下,不让任何人声张。”孟玚说,“你若有心提醒,说不定余下这几个人不至于惨死城中。” 白锦溪不应声,良久才问:“孟大人听过雾隐山神传说么?” 孟玚眼睛一眨:“那位身高九尺的山神?” 白锦溪:“你信世上存在这样的人么?” 孟玚:“或许有九尺男儿,但不会有雾隐山神。” “你这样的人最危险。”白锦溪说,“不信神,不敬神,最容易渎神。” “好,孟某今日又多了解了白兄一点。” “对未知之物怀敬畏之心,人之常情。” “……池州地界命案至少牵连五条人命,五个家庭。若真是雾隐山神作为,我孟玚……”孟玚深吸一口气,“必定上天落地,将其拖回人间受审!” 良久,帘子后传来击掌之声。因虚弱,白锦溪笑得断断续续。 “西崀村村头有一口井,井内永远放着一条绳。”他说,“想找雾隐山神,就去调查那口井吧。” 枯井已被泥石填埋,井架歪在一旁,三年间野草繁茂。孙荞站在井上眺望,前方不远就是一道断崖,飞瀑悬挂,极陡极深。 孙荞骑着毛驴从池州出发,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西崀,这个已经在三年前被山泥吞噬的小村子。此处已完全看不出任何人畜生活的痕迹,反倒有无数花木在废墟中攀岩生长。雾隐山原本的地形被洪灾与泥石破坏殆尽,新的地形图尚未绘制完成,她当日从融山一路行到池州,沿路不断打听。关于池州货郎的故事听了不少,雾隐山中村镇名字也听了不少,却始终没人提过西崀村。 想来是西崀村太小、太小了。若不是初四后来追上她,指点了方位,怕是在这山中空转一年,也找不到那已经被埋没的入口。 西崀村建于山崖之上,村尾便是那口古井。古井旁有一条小河流过,在山崖断口处坠落。崖底的峡谷很深,只听到水流坠落的声音。 孙荞起初并未注意那口被泥石填满的枯井。她走进一间间废墟,但在这样的地方寻找线索,显然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情。她吃力地从泥土下拉出一张带着星点红色的破布,但这跟她想寻找的“雾隐山神”与信结,没有任何关系。她一直翻,翻到夜色沉落,磷火从废墟中升起。 孙荞无法动弹了。 她失去两个孩子后,曾在深夜无法入眠时独自进入那座吞噬他们的山。她用袁泊留下的箭矢击杀凶兽,她剥下它们的皮肉,折断它们的尖齿。夜深时山里各处都会飘起这样的磷火:幽绿色,像萤火的魂魄。她在这样的磷火里惩罚臆想中的每一个凶手。 但胸口仍旧痛。一个空洞从身体里长出来,风雨都能穿过,再无可能填补。 目光随磷火移动,孙荞忽然看到井上的绳索。 奇特的绳索,一头系在倒塌的井架上,一头深入井中,入井的部分被泥土紧紧包裹,乍看起来就像是从井中生长的灰色藤蔓。以一口水井来说,这根绳子太粗了,仿佛平时悬吊的不是水桶而是人,绳上每隔一段便有一个结扣,适合人抓住它从井下攀爬而上。 孙荞一拉,绳子就断了。井下难道有人?这想象让她悚然。瀑布的声音震耳欲聋,孙荞在井边停留片刻,忽然察觉声音有异。 这不是小河水流落入谷底的声音,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存在于瀑布之后,水声反弹、震荡,才会形成这种奇特的回音。 孙荞起身往小河走去。她这时候才察觉不对劲:既然有河,又何必在河边再打一口井? 她站在崖边纵身起跳。 瀑布下方果然是一个湖泊。孙荞落入水中,爬回岸边。刚出水她便愣住了:银线一样从高空落地的瀑布,后方是中空的山崖。这地形的结构与沿海地区常见的海蚀洞十分相似,孙荞湿淋淋地走入瀑布后面,发现这是个人工凿出的洞口。 洞口顶端,一根粗大的灰色绳索垂落。 西崀村枯井的下方并非水源,而是这个颇大的洞口。长绳垂落,正好是适合人攀爬的长度。它连接了井上的西崀村与井下的峡谷。 洞中尽是野兽粪便与骨头。在这些秽物之中,孙荞看到了一截红白二色的绳结。 绳结被人扯断过,仅剩指头长的一段。她心跳如鼓,连忙捡起放在手中。池州绳结由两股颜色的棉绳拧成,她手中这段也一样,能拆出两种颜色的棉绳。 孙荞的喉中发出艰难的呻吟。她左右四望,忽然看见湖泊边有几头小鹿,正张目凝视自己。 小鹿冲她点点头,转身走入林中。孙荞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第8章 雾隐之神08 沿着森林前行,能看见林中到处都是三年前洪灾留下的痕迹。动物的尸骨光秃秃插在土地里,新的植物已经长满山野。林中沟壑遍布,并不好走。那几头在水边窥看孙荞的小鹿时不时在前方出现,回头眺望林中的孙荞。 它们在看孙荞。甚至,在指引孙荞。 孙荞朝着小鹿出现的方向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入夜时,她站在了一座石头小楼面前。 小楼掩映在林木之中,走远了就看不到一丝痕迹。它依靠一座石山而建,仿佛是石山中长出来的异物,接缝处爬满藤蔓,完美地与石山衔接在一起。孙荞就地做了个火把,钻进石楼。石楼分两层,楼中没有人,但有已经朽坏的桌椅和木柄腐烂断裂的镰刀、锄头等物,窗口更是空空荡荡,悬着几个铁钩,但钩上空空如也。 看到铁钩,孙荞忽然想起小寒给自己的铃铛。然而袖中空空,已不知遗失何处。 一层似是吃饭、劳作的地方,去往二层的木楼梯已经坏了,孙荞纵身跳上,上面是两张同样已经朽坏的床铺,被灰尘覆盖的褥子上满是黑色的血迹。 一张襁褓布丢在角落里,微微地隆起。 孙荞忽然心悸。她看那张红色的襁褓布,像看一个噩梦,双手颤抖。 小鹿在林中低声鸣叫,石楼里回荡着那稚嫩的声音,是把她从噩梦拉回人世的桥索。 孙荞用脚尖挑开那张襁褓布,底下空空如也。她回头看床上的褥子,控制自己不去想象曾发生过的事情。 鹿鸣渐渐来到了石楼下。小鹿在石楼与山崖连接的地方徘徊,食用草甸上长出的蘑菇。吃饱后,它们相互依偎着蜷在草上睡觉。白色的鹿角竖立着,月光下很干净。孙荞在窗口探头,看见安眠的小鹿,心头有种难言的安定。 在石楼里有许多刻在墙上的字。字迹模糊不清,被人粗糙地擦除过。在一处角落,她发现了石头上刻画的小小人像:留胡须的老者,年轻的夫妻,还有脑袋圆溜溜的孩子,一共九个人。 回到一层,孙荞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已经腐烂的货箱,半个红白二色的绳结就挂在货箱上。 孙荞扑过去抓起绳结。绳结已经腐烂,她一碰就碎成粉末。货箱,红白二色的绳结,她好不容易寻得的一点儿线索又丢了。这里就是雾隐山神居住的地方?是雾隐山神把自己的孩子引入野兽口中?孙荞心里头空空的,她完全找不到答案。 离开石楼,她举起火把,发现石楼前方的一条人径。沿着小路直走,穿过狭窄的入口,里头竟是另一个山谷。山谷中有田地,曾被人细心整理开垦,如今已长满野草。 孙荞离开山谷往回走,远远的看见苏醒的小鹿站在月光下。它们头上是刚长出没多久的角,茸茸的,小小的。孙荞看着小鹿,心头忽地一震,拔腿朝石楼跑去。 石楼边的草甸上,蘑菇还未被吃完,幼嫩地在月光里张着伞。那些鹿角在月光中仍旧显得干净——甚至是太干净了。惨白的,瘦长的。 并非鹿角,是人的骨头。 孙荞才挖开草甸,已经有半个骷髅和许多骨头暴露出来。 孙荞开始颤抖,仿佛连站在大地上的双足也在战栗,她手中仿佛仍抱着两个孩子那瘦小的、太轻的骨头。 小鹿来到她身边,亲昵地依偎她,在她身上轻轻擦蹭自己的角。孙荞不停地深呼吸,直到把满腔汹涌的情绪全部压回身体深处,继续弯腰挖掘。草甸深处果然都是人骨:七个成人的头颅,还有被折断的、被敲碎的身体各处的骨头。 石楼中刻画的人像,应该就是居住在石楼中的一家人。三位老人,两对年轻的夫妻,还有两个小孩儿。 举着火把,孙荞更加仔细地检查小楼。她在小楼里找到了更多的打斗的痕迹:斧头与镰刀砍在门框上的印记,人的手指在桌板上留下的抓痕,还有沾满黑血的床褥上被利刃划破的洞口。有人在这张床上被人砍下了脑袋。 这座黑色的石楼,正诉说着一次沉默的杀戮。 即便过去许久,即便小楼被风雨侵蚀,孙荞仍能闻到深深渗入石缝和泥土的血腥气。 她冲出小楼呕吐,抬头时看到一行特殊的文字刻在石楼的门口上方。 孙荞只觉得有点儿熟悉。她一定曾在什么地方看过。 水龙吟中,孟玚掏出孙荞遗落的风铃,抛给帘后的白锦溪。 “你认得这个吗?”孟玚说,“这是雾隐山神后裔所用的特殊文字,岩书。” 风铃一串五个,如今只剩半片,铃铛上的镂刻文字自然也只剩一半。白锦溪低头看着,一言不发。 传说中隐匿于雾隐山中生活的雾隐山神,与人类相恋后,生下了半人半神的孩子。这些孩子身上始终带着雾隐山神的痕迹:无法消除的尾巴,皮肤上长出的粗糙毛发,尖锐的犬齿。他们喜欢吃生肉,擅长狩猎,手爪尖长,能轻易抓伤他人。渐渐的,有人说那些并不是“山神的孩子”,而是“野兽的孩子”。无法显露形迹的雾隐山神愤怒地摇动山峦、破坏河流,然而仍旧无法停止人们的猜测。传言越来越多,箭矢一样锋利,直到把那些奇特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一同赶到雾隐山的深处。 “人人都害怕异类。有的异类可以解释,有的异类无法自圆其说。”孟玚说,“世上本来就没有雾隐山神,但雾隐山中确实有许多这样长相异样、行为异样的人。他们住在大山的深处,和外界极少来往。这种‘岩书’正是他们使用的文字。他们擅长狩猎,会在石头上留下文字信息,相互叮咛。” 白锦溪仍旧沉默。 “传闻中,雾隐山神确实是身高九尺。”孟玚继续道,“这个‘山神’为什么要进入池州城杀人?为什么只杀西崀村的男人?” 白锦溪笑了一声。这笑声与他平日说话腔调有些不同,仿佛刻薄而恶毒地诅咒着什么。 “既然是神,自然只杀该杀之人。”他说。 “水龙吟里,没有九尺之人。”孟玚继续说,“这样特殊的巨人,就连池州城的江湖帮派也很少见过。”他握起右拳,曲肘,上臂与上身夹紧,“‘九尺男儿’留下的拳印有一个特点,五指蜷曲成拳,四指包住大拇指,并且手心向上。” 他朝眼前的屏风击出一拳,没有打中。 “习武之人,若伸长手臂,以长拳袭击他人,必定是手心向下。唯有先收拳在身体两侧,以短、急的拳势,从下往上袭击,才会手心向上。” “……孟大人想习武?有兴趣的话,可以拜入我水龙吟门下。”白锦溪说。 孟玚不被他干扰,继续往下说:“但这就不对了。一个‘九尺男儿’,若站立平平出拳,他击碎的应该是他们,或者说你的脑袋。但伤口全都集中于背脊中央。难道这位‘九尺男儿’在袭击人的时候屈膝下蹲?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锦溪不吭声。 “他又为什么要用从下往上的攻击方式来击倒人?他不是很高么?他只要站立着,在背后砸下拳头,已经足以让人头颅碎裂。”孟玚说,“于是我开始思考,这位‘九尺男儿’,真的身有九尺?” 哗啦一声,帘子被拉开了。白锦溪一张苍白如纸的脸,身上紧紧地系着披风。孟玚平静地注视他,继续说:“或者,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九尺男儿’。” 晨光熹微时,池州活泛起来。售卖茶水的小贩在街巷里穿行,好让玩乐一夜的公子仕女清洗双手和脸庞。小寒也在养父母的面摊上忙碌。 一条影子从后方覆盖她。她回头,先看见孙荞风尘仆仆的一张脸,紧接瘦削肩膀便被女人有力的双手钳紧了。 摊主夫妻几乎同时窜过来,一人拉小寒,一人按住孙荞的手。孙荞此前从未发现,这一对夫妻竟然也有几分武艺在身。她察觉自己失礼,连忙松手。 “对不住,是我太心急。”她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找小寒,要问一些事情。” 小寒和她走到一旁,认真看她。 孙荞开门见山:“你们说的‘雾隐山神’,是女人吧?” 第9章 雾隐之神09 许多年前,雾隐山西崀村的请神人夫妇生了一个女儿。 请神人是雾隐山民之中备受尊敬的职业,他们负责与天地沟通,与神灵相合,播种、祈雨、寻人寻物、治病救灾,都需要依赖请神人。同时,请神人还肩负一个重要职责:处理“山神后裔”——雾隐山脉中有许多这样的小孩儿,出生之时就被发现异样:异样的手脚、身有细尾、瞳孔灰暗、肤生粗鳞……这些被看作“山神后裔”的孩子是要被驱逐出村子的。 山民大都出山移居,请神人数量稀少,西崀村的请神人常常奔波于周围村子,自然也偶尔处理“山神后裔”。当他看到自己女儿屁股上的细小尾巴,黝黑的粗脸立刻白了。 几年前村中有类似的孩子诞生时,请神人立刻举行仪式,在众人注视中把孩子放入背篓,攀着枯井里的绳索落入瀑布后的山洞中,再背着孩子往更深处的雾隐山走去。孩子如何处理,村人不问,他也不说,只有失去了孩子的父母日复一日地用怨毒眼神注视他。这些几乎哭瞎了眼睛的年轻父母终于找到复仇的机会,他们在人群中喊得最大声也最凄厉:“这个是邪物!杀了她!杀了她!” 孩子满月时,请神人夫妇离开了西崀村。他们从废弃的井口爬落,来到了瀑布后方的巨大洞穴中。还未等请神人的妻子落地,村人已经砍断了井上的绳索。山势陡峭,又因为瀑布水汽而遍生青苔,没有这根绳子,他们将永远无法回到西崀村,回到地面上。 西崀村的村民看着一家三口沉默地消失在峡谷之中,各各松了口气。仿佛驱赶了一个诅咒,仿佛换得了永恒的清明。有人甚至说,以后西崀村将再也不会生出“山神后裔”了。 这些事情发生在白锦溪抵达西崀村之前,他是后来才听村中人说起的。谈起请神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村民会鼓突着青蛙般的眼睛,脸庞因为兴奋而油亮泛光: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生下山神后裔?一定是他的婆娘跟……流言无比详细,请神人夫妇在村人口中,是一对丑陋、卑劣、猥琐至极的夫妻。 白锦溪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这些事情。只要一想起,他就会头疼。深埋泥土的记忆总是不肯死心,要钻破土层,彰显自己。 因为背脊疼痛难忍,他无法躺下,只能斜靠着合眼。知道他受伤的水龙吟帮众并不多,几个亲信把周围守得死紧,白锦溪听见靠近的脚步声,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皱了皱眉。 “……你怎么样?”姜盛站在他身边问。 两人独处时,他绝不称白锦溪为“叔”。白锦溪对他的忤逆无可奈何,也懒得再管教。 “你把行凶者告诉孟玚了么?”姜盛又问。 白锦溪从他语气中察觉了异样的东西,不得不睁眼看他。姜盛平日一张木木的脸庞,性格和父亲姜奇一点儿不像,反倒似是更阴沉一点儿的白锦溪。 “我看到了。”姜盛说,“你受伤那天,我知道谁潜入了水龙吟。” 白锦溪目光瞬间变了。姜盛继续说:“我可以帮你隐瞒,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包庇那个人。” 白锦溪与姜奇是异姓兄弟,姜奇十分清楚他的来历。而姜盛与白锦溪年纪相差并不多,初识的时候可以称他“叔”,这是出于尊敬,但在白锦溪代管水龙吟之后,这种敬意便逐日消失。姜盛对白锦溪的过去十分好奇,他习惯追问,不是问白锦溪,就是问跟白锦溪的挚友李锁,但总是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 “城东葫芦巷口,卖水滑面的老板。”姜盛问,“他们是你什么人?” 府衙中,孟玚正拎起那串只有半片的铃铛。 檐下清风如流,风铃在这风声中泠泠而动。它的声音不够清脆,有些碎杂。初四正在收拾他的书房,探头看见那风铃,问:“大人之前没见过这种风铃?” 孟玚的家乡在澄衣江以北的地方,并非澄衣江流域,并无以风铃驱邪的风俗。关于这种风铃的事情,他是在书里看到的。 “这风铃其实各处都略有不同,不过驱逐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初四说,“说是邪祟,其实就是雾隐山神的后人。” 孟玚问:“雾隐山神后人?这不是为了驱走山林邪祟用的么?” 初四生于池州,幼时生过重病,姥爷专程从家中带来这种风铃,在他家窗前挂了两串。“这风铃是用雾隐山神的斧子做的。”初四指着那风铃,“雾隐山神手上不是有两把斧头么?他住在雾隐山,没有仇家,也不再需要这种沾血的凶器,就把斧子铸成了这种风铃,到处分发,保佑山民。” 孟玚:“这是雾隐山神教山民制作的东西,驱逐的应该是侵入山村的精怪。怎么会变成驱逐雾隐山神后人呢?” 初四愣了一会儿,却也想不起来传说是何时何地变了味儿。 孟玚把手中风铃交给初四,初四认不出上面镂空的文字。 “大人若不懂,直接问孙女侠呗。”初四说。 “这是为孩童辟邪的风铃,若真是她的,她早就回头来寻找了。”孟玚解释,“这是一首童谣,用岩书写就。岩书是图画和笔画构成的文字,并不复杂。这风铃大概是说,山溪奔腾,阿妈唤我回家;山雾朦胧,阿爸唤我回家。月亮照亮我的路,月亮照亮我们要走的路。非常特别的二句重复结构,这是岩书的特点。” 初四奇道:“孙女侠不是嫁到融山了么?融山那边也有以风铃辟邪的习俗。” 孟玚一愣:他又忘记,孙荞已经嫁人。 他想起白锦溪。白锦溪绝对也认得出岩书,甚至认得这个风铃上的文字。但当时面对孟玚的追问,白锦溪没有回答。他以沉默应对,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孟玚的推测是对的,不存在“九尺男儿”。行凶者只不过是普通人,普通的身高,但却拥有非凡的力气与异于常人的巨大手掌。可即便是普通人,这样的手掌也是不常见的,但他们没能从池州百姓口中找到任何的线索。 五个死者都是普通百姓,分散在池州的隐秘街巷里。白锦溪所在的水龙吟更是深藏于高浪街深处。只有对池州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够找到这几个人。孟玚收好风铃,带初四一同出门。这件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亲自出马去寻访,但他心头总有一些奇特的惴惴不安。 当日西崀村迁来男子六人,女子八人,遇袭的全是男子。孟玚今日去探访的,便是余下的几个女子。 八个女子中,有三位已逝,两位远嫁,只剩三位。孟玚一一寻访,渐渐惊诧:说起“九尺男儿”,她们全都面露茫然,但问起三年前洪灾与山泥倾泻时西崀村发生过什么,三个人都闭紧了嘴巴。孟玚很少从别人脸上看到那样露骨的惊恐,她们几乎以同样的惊悸面对他的问题,又同样低下头,双手抓紧衣角,瑟瑟发抖。 即便是官府的威严也无法令这些妇人张口,孟玚回来的途中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招徕一些学过武艺的女子来就任官兵。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孙荞。若是孙荞愿意帮忙,女人面对女人,说不定能够问出些什么。 他回头问初四是否知道孙荞回来没,却猛然看见孙荞坐在街边发呆。 他才迈步要走近,孙荞立刻看到了他。很奇怪,孟玚总觉得这次与孙荞重逢,孙荞看人的样子总有些不对劲:脸上时常紧绷,像是提防着什么似的;即便站在没有敌人的街道上,她也始终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准备与什么无形的东西奋战。她盯着自己的目光,与盯着初四或其他人的目光截然不同。就像此刻,他在街头无数人群中朝孙荞走去,孙荞脸上骤然生出欣喜和轻松,甚至连紧绷的肩膀都松懈了一些。孟玚心头掠过一些难言的欣喜,但很快又告诉自己,这绝非旧日情意的延续。孙荞怨恨他,所以只有遇到极大极难的事情,才愿意放下身段和自尊来找她。 “找到西崀村了么?”他问得毫无知州大人的威严,只是老友之间的关切和担忧。 “西崀村村尾有一口井。”孙荞简单说了自己所见,包括枯井与石楼,但没提及石楼里发生的事。 提到石楼门口的文字,孟玚把风铃还给孙荞。他想问风铃为何只有一半,孙荞又怎么拿到这个有岩书文字的风铃,还未开口孙荞忽然看向他。 “你知道雾隐山神是女人吗?”孙荞问。 孟玚一怔:“什么?” “身高九尺,力大无穷,挥舞两把斧头,能保护整座雾隐山脉。你以为这一定是男人,对不对?”孙荞说,“石楼里画了九个人,最高、最顶端的,是一个长发的女巨人。” 孙荞抓住小寒的时候,并没想到能真的从小寒口中问到雾隐山神的事情。 “是女人。”小寒说,“是被赶到雾隐山深处的女人。” 她身躯高大,粗硬的毛发从后脑勺延伸到背脊,像真正的野兽。她从小被村人赶走,和父母在雾隐山深处隐居。她应该有名字,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传扬和她有关的故事,又挂起风铃驱逐可能进入村庄的她,还有她的孩子。 “孩子。”孙荞说,“雾隐山神有孩子。” 她忽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冷。夜光下惨白的骨头,小小的头颅。孟玚察觉她身体的颤抖,几乎是下意识的,想握她的手。还未碰到,孙荞先将手缩回,起身走向面摊。 小寒和爹娘正在忙碌,她拍拍小寒肩头,拿出那串风铃,放进小寒手中。 小寒却不要:“我已经给你了,可不能收回来。” 孙荞想起与小寒说话时,少女眼中摇动的火烛。那是被压抑过、被掩饰过的愤怒。她知道小寒还有许多未说出口的事情,但再也挖不出来了。小寒像孙荞,像同样满载恨意踽踽而行的孙荞。但小寒有爹娘,虽然并无血缘关系——孙荞看向面摊上的两夫妻。在她靠近小寒的时候,夫妻俩便绷紧了肩膀,不错眼地盯着她。 “这是你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拿。”孙荞说,“……走吧。” 小寒怔怔看她。 “跟你爹娘一同走吧。池州并没什么可留恋的。”孙荞低声说。 她轻拍小寒的脑袋,俯耳道:“越快越好,不要耽搁。” 第10章 雾隐之神10 夜幕降临的时候,姜盛领着十几个人从水龙吟出发了。他们行动得很隐秘,白锦溪知道他带着自己的亲信离开时,姜盛已经走出了高浪街。 白锦溪气得背上伤口裂痛:“把他找回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让他动手!” 其余人并不知道白锦溪说的“动手”指的是什么,几条大汉领命离开,他信任的李锁留在室内,命他趴下好为他换药。 “别看我,我说的话姜盛更不会听。”李锁说,“我若露面,他一定更为愤怒。” 白锦溪便不说话了。良久,李锁才说:“你在做无用功。” 白锦溪不答,李锁继续道:“杀人偿命,本来就天经地义。西崀村的人犯了杀罪,我还觉得他们死得太过畅快。” “……”白锦溪回头看李锁,想了想又趴回去,“你知道的事情多,别说出去。” 李锁把药粉洒在他又裂开的伤口上:“可当日你们冒死救援,结果却是农夫与蛇的重演。此人怕是……你还是放弃吧。” 忍着药粉渗入伤口带来的疼痛,白锦溪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心中急转。受伤那日,姜盛竟然看到了水滑面摊的夫妇俩,这是大大出乎白锦溪预料的。要如何把姜盛叫回来,如何压下这令池州风雨飘摇的连环凶杀案,他每每思考,都觉得与背脊相连的头脑痛得抽搐。 此时姜盛已经带人抵达水滑面摊。雨云密布,长夜无星,灯盏在渐渐剧烈的风中摇晃。街上几乎没有人,他一言不发,直接拔刀砍碎一张桌子。 正在街角收拾东西的夫妻俩同时抬起头来。姜盛身材高大,站在他俩面前如一座小山。俩人还未反应过来,姜盛身旁的人便出手推搡那老板,揪住他衣领,几乎把他整个人提起来。老板娘顾不上发愣,抽过灶台上的铲子敲向水龙吟那帮众的胳膊。 木铲轻巧,落下来时竟有呼呼风声,如重千钧。 姜盛迅速把帮众拉到身旁。当的一声,木铲落在桌上,桌面立刻裂了。 如此一个来回,均知对方不善。再无赘言,水龙吟帮众立刻朝夫妻俩涌上,姜盛踩着老板的头,抓住老板胳膊,咔嚓一声卸了。老板疼得大喊,老板娘被反剪双手压在地上,愤怒挣扎。混乱之时,街角忽然一声暴喝:“干什么!” 那几乎是野兽般的声音。 姜盛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瘦伶伶一条影子。小寒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抓起地上碎裂的桌子腿:“放开我爹娘!”她个子瘦小,年纪不大,站直了也不到姜盛肩膀,姜盛哪里管她,继续低头逼问老板。小寒忽然朝姜盛冲过来,像石头一般狠狠撞在姜盛身侧。她力气大得惊人,姜盛站立不稳,竟趔趄了几步。 小寒已经立在姜盛与夫妻俩之间。她回头喊了句“爹、娘”,一时不察,水龙吟有人狠狠踹在她背上,把她整个人踹翻了出去! 背脊落地的瞬间,一双手揽着她的腰,把她捞了起来,稳稳落地。 “伤到了哪儿?” 小寒抬头看眼前人:粗眉毛,黑眼珠,背上靛蓝色长刀月色里幽幽发亮。 是孙荞。 孙荞离开后,心中总是惴惴。她想起小寒那张脸,冥冥中仿佛与心头的什么东西重叠:山脚下的茶摊,茶摊里的老翁,听了劝告却不行动,白白搭上一条命。她放心不下,回头打算再催促,便遇上作难的姜盛。 姜盛被小寒撞过的那根胳膊垂在身侧,竟是被小寒撞得脱臼了。他面色阴郁,自行接上手臂后朝小寒走来,孙荞把龙渊刀横在自己身前,是一个护卫的姿势。 姜盛拔剑袭向孙荞,孙荞将龙渊甩在手中,一挡一带,姜盛的长剑几乎脱手而出。孙荞憎他欺辱弱者,下手毫不留情,伸足便踢。姜盛躲开她这一脚,背上被小寒狠狠砸了一拳。他反应机敏,双足点地跃起,长剑直刺孙荞面门。孙荞把小寒护在身后,紧握长刀刀柄,准确地在姜盛耳旁一敲。 姜盛立刻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差点张口呕吐。孙荞收刀开口:“我跟你回去见白锦溪,这件事只有他可以定夺。你不够资格。” 一行人往高浪街去,孙荞碰到刚下值的初四,便让他帮忙,送水滑面摊的一家人回家。初四赶到面摊,和小寒一同收拾了一地狼藉。两夫妻住在偏僻之处,初四背着一个搀着一个,走得高高低低,也总算平安归家。小寒途中几乎不发一言,只偶尔应几声。好不容易入屋安顿好,初四才直起身,老板娘便拉住了他的衣袖:“官兵大哥!” 初四安慰:“你们放心,有孟大人出面,水龙吟的人不会再为难你们。若是他们再上门或去面摊捣乱,你们便找人去喊官兵,定有人来帮……” “不,不是!”女人从床铺上挣扎坐起,滚到地上,朝他磕头。初四连忙扶起她,不料连老板也一并扑通跪下了。 “救救……”男人的声音哽咽了,“救救我们家小寒!” 初四站直了。他忽觉一种奇特的冷意从脚底爬上背脊。屋外屋内,刚刚还紧随着他们回家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另一边厢,姜盛带着帮众回到了水龙吟。李锁就在门口候着:“你白叔要见你。” 姜盛也不应,直接往白锦溪的房子走去。 白锦溪被他的贸然行动气得不轻,纸一般白的脸上,是非常清晰的愤怒眉眼。房中药味和血腥气比之前都浓,姜盛不禁踟蹰。 白锦溪的背上伤口因为擅自行动而再度崩裂,李锁为他重新上药包扎。血水不断冲开药粉,白锦溪昏了又醒,此时已经没有大声训斥的力气,只是静静瞪着姜盛。但他的静默有千钧之力,姜盛在这样凝滞的沉默中,忽然跪地磕头。 “我错了。”他说,“你罚我吧。” “……我已经管不了你了。”白锦溪说。 姜盛跪行几步,又在他目光中停住,不敢再靠近。 “大哥托我照顾你,我又何德何能,能管教得了你姜盛。”白锦溪继续道,“大家看得起我,才叫我一声‘首领’。这名头我毫不留恋,你想要,我随时都能给你。” 姜盛愣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给我,那你要去哪里?”说完又急切道:“你不能走!” 白锦溪疲倦地挥手,示意姜盛离开。他病中瘦弱,眼下一圈青灰色,是熬着疼痛彻夜难眠的痕迹。姜盛还想再说什么,白锦溪却不听,闭上眼睛斜靠在榻上。姜盛只得退出,与步入的孙荞擦肩而过。 廊下有药味,李锁正蒙着面巾在熬药。他是高浪街出了名的大夫,与白锦溪很早就相识,据说白锦溪与姜奇是因李锁才结下的情谊。姜盛对他们过去的事情不大熟悉,白锦溪从不说,李锁更不会说。姜盛走到李锁身旁蹲下,伸手要接过他手里的扇子:“我来。” 李锁不看他,继续轻轻扇风,小火炉里的火苗一窜一窜的。 姜盛很少跟李锁说话,此时忍耐着不悦:“他伤势怎么了?” “被你这一气,怕是还得多躺半个月。”李锁边说边掀开锅子。 草药的异味浓得姜盛立刻捂紧了鼻子,五脏六腑都因这异常的苦涩而拧了起来。“他喝这个?” 李锁:“他如今中气虚弱,内息不稳,加上水龙吟里诸事繁忙,我劝他休息,他却始终耐不住。这是续命的药……”添油加醋,眉飞色舞,还没说完,扭头已经不见姜盛人影。 高浪街上有几个白锦溪常常光顾的地方。姜盛走进一个店子,高大身躯几乎占满了柜台。老板抬头见他,立刻笑了:“少主,来给白老板买樱桃煎?” 姜盛点点头。 “以往都是白老板自己来买这东西,或者让李大夫来,怎么今日换了人?”老板低声问,“听闻白老板的伤很重?” 姜盛把几枚铜板放在柜上:“以后我来买。”拿了樱桃煎便走。 樱桃煎盛在白瓷小碗中,连气味都是甜滋滋的。姜盛抄小路回水龙吟,在巷中拐来拐去。身后渐渐有脚步声缀着,很轻,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不远不近。 姜盛站定了。他把白瓷小碗放在矮墙上,想了想,又摘下头顶一枝树叶轻轻盖在碗上。他做完这一切才回头看身后的人。月光中,一条瘦削人影像野兽一样攀附在墙上。姜盛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他才抽出腰间的剑,随即听见了奇特的声音。 清脆中带着浑浊,碎片一样碰击。那瘦削的人影从墙上跳落,站在了地面。她头发凌乱,一双眼睛盛满了疯狂的愤怒,左手拎着一串风铃,随她动作哗啦啦、哗啦啦地响。 姜盛再不多言。他知道这种眼神的意义:杀人,嗜血,疯狂的复仇念头。他见得太多了。 剑出鞘的同时,眼前野兽一般的少女将风铃套在了右手上。 五片风铃,五根手指。小寒的手掌被铁片加持,变得粗壮而危险。姜盛恍然大悟的同时,眼前的瘦小少女从地上跃起,拳头以令他几乎看不清楚的速度,径直朝脸砸下! 第11章 雾隐之神11 而此时在水龙吟中,孙荞正与白锦溪对谈。 茶香与穿窗而过的晚风暂时驱散了室内凝滞的血气、药味。姜盛一走,白锦溪便精神了许多,虽然仍因背痛而无法动弹,但至少看着孙荞走进来,那张脸上的表情有了些许生动。 他的目光在孙荞脸上停留很久,一种细致至极的打量。他受伤那日孙荞直接拿走了龙渊,后来他苏醒,也并未因这事发难。 孙荞却不看他。 孙荞很少直接看人,仿佛陌生人脸上有什么令她厌烦的东西。她只是在打招呼的时候粗略地扫一眼,大多数时间,她会垂下眼皮,只认真倾听。白锦溪饶有兴味地观察孙荞,确认她的“不看”不是因为畏惧。 孙荞开门见山,落座就问起西崀村的事情。 白锦溪问孙荞是否见到西崀村村尾的那口井,还有井上的绳索。孙荞看着他:“西崀村的人,杀了雾隐山神,对不对?” 白锦溪便不说话了。他盯着孙荞,那从左眉一直划到左面颊的伤疤微微抽动。“你保护了小寒。”白锦溪说,“你知道她是谁?” “……”孙荞答,“知道。” 白锦溪长舒一口气。 “我有一个故事。”他说。 当年,村人把请神人一家赶入峡谷之后立刻斩断绳索,新的那根是后来才系上的。它作用不是为了让请神人一家从深谷爬上来,而是让西崀村的人爬下去。 “那年雨很大,非常大。”白锦溪说,“出山的唯一一条道路被掩埋,而村中人贮藏的粮食,大部分都被泥石冲走,或者在雨水里发芽。我们太饿了。” 他看着窗外的白月亮。这月亮也曾照亮他逃难的路途。 白锦溪为了逃难而进入雾隐山脉,在山中九死一生,最后来到了西崀村。西崀村在雾隐山脉深处,几乎与世隔绝,他那时候十五岁,年幼干瘦,在村里乞求一碗活命的米粥。村人怜悯他,便允许他住进村子里。白锦溪在村中一间空屋落脚,随村人种地、打猎,也随着他们频频在雾隐山脉与池州城之间来往,用粮食、皮子和兽肉换东西。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结识了水龙吟的姜奇,两人称兄道弟。 那年雨水特别多,村中老人早早就提醒过大家,这是雾隐山发怒了。那时距离他们把请神人一家驱逐进山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白锦溪对这段往事一无所知。他懂武艺,那片被瀑布统辖的山崖难不倒他,为了寻找更合适的狩猎地点,他曾趁着雨势不大的时候,在山崖上往返多次。 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他拖着一头小鹿从林中走出,抬头便看见一个正朝自己举弓的小孩子。 那张弓几乎与孩子等高,十分沉重,但孩子拉开它却毫不费力。她扎着两束头发,穿陈旧的无法分辨性别的衣服,脸上是在林子里打滚跌碰的灰尘,唯有一双眼睛亮如星子。 “我抓了她的小鹿。把小鹿还给她之后,我们成了朋友。”白锦溪说,“她力气很大,喜欢跟人跟兽交朋友,比我更熟悉雾隐山中的一切。那时候,她还不叫小寒。” 铁制的风铃扣在手指上,像手背覆盖一层盔甲。这样的一只手砸在墙上,力道沉重,立刻把土墙砸出一道深坑。 姜盛的剑如游蛇一般,从拳势的缝隙中钻入。小寒只是力气大,出拳略有章法,但愤怒令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拳势,破绽百出。剑刃划破小寒手臂,疼痛无法喝止小寒,她反手抓住剑刃,大喝一声,生生折断! 剑刃一断,姜盛收力不及,背脊猛地撞在墙上。巨大的拳头朝着他胸口砸来。小寒口中发出野兽的呜咽和忽忽声,姜盛不敢硬吃,连忙一蹲。拳头立刻砸在他原本胸口的位置,墙皮刺啦掉落。他再不顾什么招数,抱着小寒的腿就地一滚。小寒被他绊倒,痛得大喊,双手乱打,风铃锋利的边缘划在姜盛脸上。姜盛忍着痛,钳住小寒胳膊把她按在地上。 两人打斗中已经靠近放樱桃煎的位置。小寒挣扎着,满地烟尘,双足踢到矮墙,墙上白瓷小碗簌簌地动。姜盛一怔,竟下意识分出一只手去扶墙。趁他一瞬分神,小寒忽然从地上弹起,双足猛地踢向姜盛腹部。姜盛痛得松手,小寒立刻爬起,像小猴一样窜过墙头消失了。 姜盛吃了大亏,不仅剑被折断,鼻上更是留下了风铃划破的伤痕。他看一眼安然无恙的樱桃煎,也翻过墙追了上去。 “小寒没有正经学过武艺,但她天生蛮力。”白锦溪说,“或许因为,她母亲就是雾隐山神。” 被驱逐到峡谷的请神人一家,艰难地在峡谷里建起了自己的房子。夫妻俩无法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尽管她是个看起来那么不寻常的女孩儿。那女孩渐渐长大了,比父亲还高,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高,有无穷的力气和因为极少与人交流而显得过分羞涩的笑。她独自住在石楼的二层,那是一张加长了的床铺,能容纳她高大的身体。 她喜欢打猎,喜欢晒太阳,喜欢在雾隐山脉中行走,学习野兽们的呼喊。仿佛天生与雾隐山脉相连,她比狩猎的父亲走得更远,比耕种的母亲更熟悉河流和天气。雾隐山脉如此广大,她却几乎踏遍了角角落落。有时候她会救助落难的山民,同时戴上请神人举行请神仪式的面具。让恐惧她的山民见到她的模样,这是无礼且危险的。她遵从父母的叮嘱,于是“雾隐山神”的传说,在山民之中愈演愈烈。 崇敬她的人视她为神,唾弃过她的人,在家中挂起辟邪的风铃。 后来“雾隐山神”在山中偶然救回了逃难的一家人。都是无家可归,都是身世飘零。他们一块儿耕种、打猎,在小楼里度过了好几年。她和救回来的人结为夫妻,生下了一对小寒和弟弟。 白锦溪结识小寒后,小寒便带他回了自己家。白锦溪虽然是西崀村人,但村人驱逐请神人一家时他还没有来到西崀村,请神人一家对他并无隔阂,反倒因为久久不见外人而分外热情。白锦溪至今还记得,与外表不符,那位身躯特别高大的女人有温柔低沉的语气,她怀中抱着一个吃手指的小娃娃,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她邀请白锦溪踏入家门,给白锦溪洗净果子,端来温热的茶水。 小寒的弟弟彼时刚出生不久,被女人抱在怀中,丝毫不怕生人,总是朝白锦溪伸出幼嫩的小手。小寒继承了母亲的力气,忙里忙外地招待白锦溪。她热情地向白锦溪介绍自己的家人,带白锦溪去看那些分明自由自在,却被她擅自认养的林间小鹿。白锦溪在西崀村是外人,很少受到这般热情的接待,他与小寒成了朋友,从此常常到小寒家中去作客。 或许是因为长久地与人隔绝,小寒家人不擅长说话沟通。大多数时候,白锦溪会跟随小寒的父亲和伯伯到树林里打猎。小寒的父亲是逃难到雾隐山脉的山民,他与哥嫂、父母在雾隐山中遭遇山贼,以为命绝于此的时候,被小寒的母亲救了下来。兄弟俩都是出色的猎人,教会了白锦溪许多事情:如何设陷阱,如何狩猎,如何剥皮,如何完美地取出内脏,不污染皮毛和肉……白锦溪学得十分认真。有时候来到这儿,一家人外出狩猎,只有老人在家中,白锦溪会与他们说些关于西崀村的闲事情,一通笑骂,再留下来吃一顿饱饭。 他出入总是很小心,村人以为他进入山谷狩猎,偶尔会问他是否见过雾隐山神和请神人一家。白锦溪总是装傻充楞,一问三不知。 一切本来都很好,直到大雨接连不断,下了一个月。 此夜池州飘起了小雨。零零散散,不成样子。 姜盛急切地追赶小寒。他发现小寒逃窜的方向是高浪街。 高浪街有水龙吟,水龙吟有白锦溪。一想到小寒此时仍惦记着没死的白锦溪,姜盛汗毛直竖。他脚底发力急窜,试图追上夜色中灵活如小猴的少女。 小寒体力丝毫不逊色于姜盛,被姜盛抓住衣领,竟用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躲过,甚至跃到姜盛背上,双手钳住姜盛脑袋。姜盛的脖子差点被她折断——这是雾隐山猎人击毙大熊的诸多方法之一:拧断脖子,猎物顿时毙命。他求活,心中发狠,双手后举拿住小寒肩膀,大吼一声把她从自己背上撕下来,大力摔在屋顶。小寒一时爬不起来,姜盛扑了过去,两人在屋顶缠斗,踏碎屋瓦,脚下不稳。小寒趔趄着爬在屋顶上,双手还死死抠住姜盛小腿,被铁制风铃武装过的右手锋利无比,竟抓破了姜盛的护腿,撕下他几块皮肉。 他忍痛大骂,抬腿一甩,将小寒甩到了街上。 躯体落地的声音非常沉重。姜盛一瘸一拐地跳落地面。 小寒先落到树上,再跌到地面,头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姜盛走近,才看见她肩膀抽搐,细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哭声从少女的方向传来。 姜盛什么都能应对,偏偏对哭泣的女人没辙。他踟蹰着靠近小寒。 即便知道她就是重创白锦溪的人,但想到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女,头发凌乱,如同野兽,姜盛便感到一种他难以明晰的沉重与哀痛,借着夜色爬进心里。他也在白锦溪身上感受过类似的东西。姜盛不由朝小寒走去,想把这难以应付的野兽般的少女搀扶起来。 手刚碰到小寒肩膀,少女忽然回头。一双眼睛亮如明星,三分疯狂三分狠戾,哪里有半点受伤的凄凉。她右手抓上姜盛手背用力一挠,风铃片刀一般锋利,好在姜盛套着护掌,否则得连皮带肉刮下一大片。姜盛怒极,重掌击出,小寒后跃躲过,三两下跃上屋顶。 姜盛怕她真的要去水龙吟对白锦溪不利,忍不住喊了声:“小寒!那不是你的仇人!” 少女回头了。薄眼皮包不住那双过分明亮的圆眼睛,她盯着姜盛,忽然茫然四顾。 “别犯迷糊,”姜盛说,“别跑了,你过来。我带你去找他。” 小寒遥望高浪街的方向,口中喃喃作声。雨丝渐渐重了密了,打湿她的头发。她转身朝水龙吟方向跑去。 “快跑、快跑!”催促的声音在村子里回荡,“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没有请神人的西崀村,就连老人也开始察觉不对,连连催促村人前往池州避难。但总有些不听劝的仍旧选择留在山中。泥石崩塌的那个夜晚,西崀村被大地震动的声音惊醒,大家跑出屋子来到空地上,看到的便是已经被泥石彻底吞噬掩埋的半个村庄,以及无法跨越的出山之路。 雨始终没有停。瀑布水流越来越粗,家中储存的粮食被雨水打湿,纷纷发芽。等到一切都吃得干净,怨怼的声音阴云一样笼罩整个村子。白锦溪太饿了,趁着无人注意,他在一个深夜溜下了山崖。他在被雨水泡得软绵绵的土地上行走,直到看见小寒的家,饥饿和激动让他双腿一软,跌倒在泥地里。请神人家里有一个非常干燥稳妥的储粮仓库,他们在山谷的深处种植、收获,无需他人帮助也可自给自足。他以为自己得下跪恳求,或者牺牲些什么东西换取怜悯,但小寒的父母二话不说,找出布袋,满满地给白锦溪装了一袋子白米,还有最好的鹿肉。 白锦溪把白米藏在怀中,把肉条藏在袖子里,借助一把镰刀,冒死爬上湿漉漉的山崖。 漫长的回忆让白锦溪常常在讲述中停下。仿佛回忆,仿佛斟酌。他讲到这里,又一次踟蹰。 孙荞接话:“你被他们发现了。” 他低垂眼皮,以沉默来默认一切。 西崀村的人发现了白锦溪的行踪,他们把白锦溪围起来,从他身上搜出了白米和肉。粮食诱发一场短暂的狂欢。但一袋子白米远不能装满村人饥饿的胃口。他们殴打白锦溪,逼迫他说出白米和肉的来源。 孙荞站了起来。她在屋子里走动,胸口又开始发痛,手掌仿佛仍捧着骨头,冰冷、惨白,刺痛她的皮肤。 “你屈服了么?”她难以置信,“不对……不可能!你这样的人……你怎能屈服!他们威胁你?还是对你做了什么?” “……我也怕死。”白锦溪说。 他胸腹被狠狠踹了好几脚,连爬起来都难受,只能蜷缩着躺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吐血。一直影影绰绰萦绕在他身边的死亡骤然轮廓清晰:清晰的晕眩、清晰的疼痛,他说不出话,只能呻吟。在下一轮殴打即将爆发时,他终于抬起手,指着被大雨统辖的山谷。 一支小小的队伍集结起来了,包括白锦溪在内的六个男人,准备好口袋与武器,在井架上重新系了结实的绳子。他们沿绳子下滑,进入峡谷,沉默地走向森林深处。 蹒跚走在最前列,充当带路者的,便是十六岁的白锦溪。 第12章 雾隐之神12 在那个黑色的落雨的夜晚,当小寒打开门看到白锦溪的时候,第一句问的还是“米不够吗”。 他们非常勤劳,从远方迁徙到这里的父亲和伯伯擅长打猎也擅长种地,峡谷里开垦出来的小块耕地每一年都有大量收获。米和肉仔细地储藏着,在他们那个依赖山崖建成的家中。虽然被世人遗弃,但他们被大山温柔地包容了。他们不算富有,但一样能对自己的朋友张开双手: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然而白锦溪身后还有别人。人们手持斧头、锄头和割草的镰刀,幽魂一样穿过雨帘,进入小寒的家。 白锦溪抱起了小寒。年幼的小寒在他的怀中不停挣扎,发出尖利的哭叫声。她咬他的胳膊,试图挣脱他双臂形成的牢笼,回到渐渐开始混乱的家中。白锦溪低着头,用身体挡住了小寒的视线,他听见石头房子里传来的搏斗和惨叫,那被称作雾隐山神的女人在家中挥舞着斧头,沉闷的巨响一声接一声传来。檐下垂挂的风铃也被锄头劈开,有一半弹到了白锦溪脚下。 他怀中的小寒捡起风铃,在雨水里闷闷地哭了。听见石楼里渐渐寂静,马泰说着“都解决了吗”,白锦溪忽然抱起小寒,拔腿往瀑布方向狂奔。 他没有回头看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只一心想着如何把小寒从这恐怖的杀场中救出来。 院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孙荞抬头,看见头发凌乱的瘦小少女立在水塘里。 她很瘦,仿佛总是吃不饱似的,但有一双见人就笑的好眼睛。会盯着孙荞打量,会趁着孙荞不注意时小心抚摸她的长刀,她对充满力量的女人和能杀伤人命的武器,有显而易见的兴趣。孙荞很喜欢她,自己学不会的笑眉笑眼,在小寒身上无比自然,丝毫不见扭捏造作。仿佛她生来就这样开朗,生来就满是幸福。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化身野兽的。 而此时立在水塘中的小寒目光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小脑袋一抽一抽,仿佛在周围寻找什么。她咬着指甲,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喃喃自语,右手的风铃松脱了,垂在她手指上,还沾着姜盛的血,夜风中轻轻敲动。孙荞起身朝院中的小寒走去。姜盛此时也落地了,他十分狼狈,鼻上伤口不停淌血,小腿被挠得血肉模糊。白锦溪借助拐杖慢慢站起。这动作让小寒忽然戒备,立刻上身低伏,蓄势待发。 “小寒。”白锦溪呼唤。 孙荞扭头看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小寒,过来吧。”白锦溪对小寒伸出手,“是我,你认得我。” 白锦溪发出的不再是水龙吟首领那种冰冷且高高在上、毋庸置疑的语调。他用女人的声音说话,用女人的声音呼唤小寒。亲昵的,熟悉的,像真正的朋友一样。 小寒认出这个声音,呜咽着,爬出池塘朝他走去。没走几步,脚下一软,跌在走近的孙荞怀中。 姜盛冲了过来,手足无措:“别人会知道的!” 白锦溪根本不看他,倚靠门框喘了口气,盯着孙荞。 “白锦溪为何会答应村人要求,为何明知他们目的,也愿意带他们到小寒家中……因为马泰他们抓住了我。”青年平静地说,“我是白锦溪的同胞妹妹,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同流落到西崀村。” “白锦溪”原本的讲述中刻意隐去了许多信息。若不是小寒突然出现在此,孙荞估计,她会一直隐瞒下去。 真正的白锦溪当年迫不及待要到小寒家中求粮,是因为妹妹大病初愈,饿得昏沉,他不得不冒着被村人发现的危险去求一点儿粮食;违背自己意愿,带村人到小寒家中抢粮杀人,是因为村人挟持了妹妹,磨得锐利的菜刀就架在妹妹脖子上,他根本无从选择。 当天晚上,连妹妹也一同被五花大绑,与白锦溪一同充当开路人。兄妹俩总是同出同进,也都认识小寒和她的家人。 白锦溪把小寒抱走,牵着妹妹一路狂奔。他无法阻止身后的惨案,便一心想着先救出小寒和妹妹。从井中绳索爬回村里,当夜他便收拾了寥寥无几的行李,带上两个女孩一同离开。小寒那时候便已经有些不寻常了。她咬人,看到白锦溪就发出无法解读的尖叫,唯有在妹妹怀中才能抽泣着睡过去。 白锦溪便不再与小寒说话,平时也尽量拉开距离。兄妹俩有一些武艺,翻越泥石形成的矮山不算太难,总之这样一路跌宕,终于抵达了池州。小寒受了惊,又着凉,烧得迷迷糊糊,只能拽着他俩衣袖哭泣,胡言乱语,喊的尽是家人——如同现在这样。 李锁给小寒看症,不住摇头:“病入膏肓。” 孙荞:“什么病?” 李锁懒得细说:“疯病。” 床上的小寒满头是汗,赶到水龙吟的面摊夫妻守在她床边,细心地照料。 “大哥带我来到池州,我们身无分文,便到高浪街找李锁帮忙。李锁治好了小寒的病,又找人收留小寒,劝我们与小寒断绝联系,否则再见到我们,怕是又会勾起小寒的疯病。”白锦溪说,“我和大哥之后都再也没见过小寒,只知道偶尔小寒会到高浪街找李锁。她和她爹娘,都把李锁看作恩人。” 白锦溪带妹妹和小寒离开得早,又得到了姜奇的收留,在池州户籍上本来没有这三个人。但官府与水龙吟关系微妙,姜奇彼时已有意让白锦溪辅佐姜盛,便和白锦溪去池州府衙落了户籍,但没有带上白锦溪妹妹与小寒。因此这二人在池州是黑户,这也是孟玚翻查户籍,西崀村迁户中并无这二人的原因。 “……早在第一个人被‘九尺男儿’击毙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是谁干的。”孙荞说,“但你决定沉默。而且为了让小寒顺利地复仇,你出面摆平一切,没有让西崀村迁户死于非命的事情流传出去。” 白锦溪拄着拐杖与孙荞站在客房门口。她袒露了身份的真相,连说话语气都不再紧绷,轻笑一声:“是他们活该。” 孙荞却想起货郎马泰的妻子和万事不晓只会大哭的婴儿。 “石楼边上你只看到七个头颅和一堆骨头,对吧?”白锦溪问。 孙荞忽而愣住了。 “小寒和她的弟弟都不在里面。”白锦溪看着檐下垂落的雨珠,黏连不断,是澄衣江与雾隐山的眼泪,“女子一旦生出所谓的‘山神后裔’,请神人便会把孩子装进背篓,丢进山里喂熊。他离开西崀村的时候也背着背篓,那夜他们杀光了小寒的家人,把大的埋进土里,只剩一个还未断气的小孩儿。怎么办呢?怎么处理呢?” 她扭头看孙荞。孙荞答不上来。 “装进背篓里,带回西崀村。因为……”这回沉默了很久,白锦溪冷冰冰开口,“村里人多,肉不够吃。” 她语气平静,孙荞却霎时间天旋地转,要支撑着龙渊刀才能站稳。 白锦溪仿佛在欣赏她的震愕和崩溃。孙荞听见白锦溪细微的笑声,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这场连绵不断的雨。 次日,小寒终于清醒。她先认出窗边的养父母,很快又看到立在一旁的孙荞。 孙荞等小寒跟养父母说够了话,才问她可否给自己一点儿时间。清醒的小寒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疯,仍是一张善于笑也善于快乐的脸。孙荞坐在床边,拿起那串沾了血的风铃细看。 “我猜,你会主动把风铃给我,是因为你已经解决所有仇怨,这凶器放在我身上最为安全。”孙荞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说你对高浪街不熟悉,这当然也是句谎言。” 小寒良久才喃喃道:“……你知道是我杀的人?” “不要把别人都当作傻子。”孙荞说,“保护你的不止我一个。” 小寒起初并没把白锦溪列为目标。她死死记住的只是当日闯入家中的五个男人。但白锦溪始终都是她心中一根刺。被信任的人伤害,其痛楚远胜陌生人千倍百倍。她闯入水龙吟时已被白锦溪察觉,但白锦溪没有提防她。击出第一掌之后,小寒便知道自己错了:白锦溪在剧痛中发出的,并非男子之声。 “……来池州的路上,是她一直抱着我,安慰我。”小寒说,“她是这世上,除爹娘之外唯一牵挂我的人。” 孙荞轻抚小寒还微微发烫的额头。她现在有点儿明白,为何小寒昨夜被姜盛气得发狂,却还留了一线清明来找白锦溪。受伤的野兽总想回到最安全最稳妥的巢穴里,小寒不能再连累养父母,可投奔的人只有白锦溪。 小寒告诉孙荞,马泰的尸体会出现在孙荞客房里纯属偶然。她那天解决了马泰,恰逢倒夜香的人经过,她发现客栈后门没关,便扛着马泰进入客栈。柴房门也半掩着,她把马泰的尸体放在柴房角落,用地上的稻草掩盖上,悄悄走了。 “你会进那间客栈的柴房,也只是偶然吧?”小寒问。 孙荞那日进城,先去找孟玚,得不到帮助才四处寻找便宜的客栈落脚。她有些想不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了,太零碎的都已经变得模糊。唯独想到的是,她离开一间价格太贵的客栈时,听见有人在身边议论:某处某地,便宜安全,且有空房。 “没认出那个人吗?”小寒又问。 “……我不擅长记别人的模样。”孙荞简单地说。 到了晌午,小寒又开始发热,迷糊中撕扯床铺,啊啊大叫。李锁灌了她一碗药,等她睡下才跟白锦溪和孙荞坦白:“这病再找不到治的方法,她会不断发狂,直到因这病而死。” 小寒养母哭出了声,白锦溪问:“连你也治不了?” 李锁:“这孩子的疯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我着实治不了。你要真想找人救治,不如去沉青谷,找苏盛南吧。” 此言一出,白锦溪和过来看情况的姜盛都沉默了。 唯独孙荞不解:“那便去找这个神医。” 李锁笑了,摇摇头,又蒙起面巾去煎药。白锦溪命姜盛带两夫妇去歇息,又让他把昨夜拿回来的樱桃煎拿给夫妻俩和小寒尝尝。姜盛一脸不情愿:“我给你买的。” “那便由我处置。”白锦溪说,“快去。” 姜盛耷拉着脑袋走了。白锦溪冲孙荞招招手,两人走到一旁。除了昨晚面对小寒时用女子声音说了两句话,其余时刻,白锦溪仍是常见的水龙吟首领作派。她比寻常女子高,因练武,肩膀较为宽阔,若再压低声音,确实难以分辨男女。 孙荞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白锦溪:“白锦溪。” 孙荞点点头,又问:“你大哥呢?” 白锦溪无意回答这个问题,孙荞只好问起沉青谷的事儿。 白锦溪:“你是江湖人,怎会不知道沉青谷晓天蔽日、玉带入渊,地势复杂险要,必须有人带领才能进去。” 孙荞:“我确实不知道。就连这地名和人名,我也是第一次听。” 白锦溪不信:“你不知道苏盛南?” 孙荞:“不知。” 白锦溪笑了,是一种会令人感到窘迫和羞愧的笑,她的笑仿佛是因为当场识破了孙荞的谎言而得到了尽情嘲笑孙荞的权力。孙荞不止一次察觉白锦溪对自己的奇特敌意,她静静站在白锦溪身边。池州难得放晴,在白锦溪的笑声里,孙荞开始思考如何应付还在追查连环凶案的孟玚。 白锦溪笑得无趣,自己停了。“好,我告诉你。”她说,“知道沉青谷路径的人,如今正关在池州牢狱里。一场相识,你得想办法把他挖出来。” “我?”孙荞不解,“江雨洮跟我有何关系?” “你得仰赖他带你进沉青谷。”白锦溪悠然道,“你想找红白二色的池州绳结,有人见到挂着这种绳结的货郎在沉青谷里出现过。” 第13章 雾隐之神13 池州大牢,江雨洮被关在一间绝无缝隙更无窗口的牢房。 他倒是惬意,唾沫横飞地跟别的牢房里的人天花乱坠地一通胡吹。吹得狱卒都烦了,几次三番过来敲栏杆让他安静些。江雨洮跟狱卒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忽然竖起耳朵,闭嘴不言。 大牢的门打开了,孟玚与孙荞正在门外说话。 为解救江雨洮,孙荞不得不找到孟玚。孟玚告诉孙荞,西崀村幸存的女子们都惧于提起西崀村曾发生过的事情,线索就此中断,案情胶着。孙荞一听便明白:在村中吃过那些肉的人,余生将永远带着这恐怖梦魇生存。她们不敢提起,不敢说破。 孟玚为此案焦灼,孙荞却不能告诉他实话。 她和白锦溪的想法完全一致:保护小寒,治好小寒。天经地义的复仇,他人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和惩罚?若孙荞是小寒,她用的方式将比小寒的凶残百倍千倍。于是孙荞什么都不说,只跟孟玚讲:江雨洮知道如何去沉青谷,而那可疑的货郎曾在沉青谷出现过。 孟玚万事帮不上忙,如今孙荞要离开池州城往沉青谷去了,问他要一个犯人,孟玚也还是踟蹰。 “找到了沉青谷的入口,我就把他送回你的大牢。”孙荞面对孟玚,一时想提起往日种种,好让孟玚心软,一时又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也太卑鄙。许多话在心头团了又团,结成块垒,出口就是硬梆梆的一句:“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江雨洮套着手镣脚镣出来,先对孙荞作揖,又对孟玚作揖,流鼻涕抹眼泪地指天发誓:“再偷东西再逃狱,我小江八辈子不得好死。” 初四守着他站在一旁,等孙荞和孟玚把话说完。低头看江雨洮时,发现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铁丝,已经把脚镣撬开了。 初四:“……” 察觉初四目光的江雨洮:“……” 他嘿嘿一笑,重新锁起脚镣,小心地把铁丝插进初四头发里:“劳烦初四大哥好好帮我保管这钥匙,谢了谢了。” 初四很重视自己在孟玚面前的形象,实在不好对这泼皮发怒,一张脸快憋成了紫色。孟玚冒着渎职的危险,答应了孙荞的要求,但安排初四与他们通行。江雨洮探头去看孙荞手里的通关文牒:“今有官差朱靖楼押嫌犯江……朱靖楼是谁?” 初四:“我!” 江雨洮恍然大悟:“原来你不姓初?” 初四一张脸憋得更紫了。孙荞冷冷一道目光扫来,江雨洮立刻闭嘴,拍着初四的背给他顺气,边装模作样打自己嘴巴:“嗨,我这臭嘴……” 孟玚:“……那你们何时启程?” “晌午。”孙荞说,“不必送。” 孟玚满腹的话都被这一句堵在喉头,吞咽不下。 道别时,孟玚问她:“你怎么了?” 孙荞不解:“什么事?” 孟玚:“你不太看别人,除了我。就连初四和你的朋友江雨洮,你也……”孟玚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方才初四压着江雨洮从牢中走出来时,孙荞看着走近的两人,目光完全是陌生的。她瞥江雨洮,像瞥任何一个陌生人,只扫一眼就转头,专注看孟玚。 “你好看呗,孟大人!”江雨洮明明走在前面,硬是要回头插话。 孙荞冲孟玚点点头:“正是如此。”她嘴角甚至泄露一丝微笑。 孟玚当然不信。孙荞正色道:“你没有他们那么……那么可怕。孟玚,多谢你,我一定完好无损地把江雨洮交到你手上。” 难以作答,孟玚只能颔首。 在水龙吟帮众的协助下,小寒悄悄登了船。 大船从池州码头出发,顺澄衣江而下。江雨洮一路与初四大开玩笑,直把初四气得头晕脑胀,才带他到舱内看小寒。“病重了,带她去沉青谷看神医。”孙荞说。 想起面摊夫妇曾恳求自己救小寒,初四半信半疑,但没有多问。 孙荞任由俩人在舱内说话,自己走上了船头。才刚,还未出池州城,她远远看见高浪街附近的山上,站着白锦溪和姜盛两个人。孙荞没有打招呼,那两个人也没有,只是看见了彼此,遥遥互望一眼。 孙荞却忽然想起,昨日在水龙吟与白锦溪说话时,白锦溪忽然问了个怪问题——你的耳坠呢? 那一双海珠耳坠玲珑小巧,并不惹人注意。孙荞曾摘下它,准备用来抵三两银子的情报,但后来没有用上。她忙得忘了这件事,忙拿出蓝绸织的小袋子,从中拿出那对耳坠。 袋子中还有些零散的东西,比如小孩儿的勺子、木雕的小鸡小狗等玩偶。袋子就系在孙荞腰间,里面都是她贴身的宝贝。 “可以给我吗?”白锦溪问。她语气很柔和,不像男子般硬梆梆了。 孙荞摇头:“这是好友赠我的东西,我不能给你。” 白锦溪没有追问,只是建议她戴上。“你这样会精神一些。”她说,“你的孩子们在天有灵,也想看到精神些、利落些的娘亲。” 孙荞至今没明白白锦溪怎么会关注自己看起来是否整洁精神。船只继续往前行,她再也看不见白锦溪了。 “你不提醒她沉青谷有谁么?” 澄衣江边的山崖上,姜盛忽然问。 “提醒了,但她没察觉。”白锦溪说,“她以往不是这么迟钝的人,丧子之痛让她变得麻木了。这样也好,她一无所知,到了沉青谷才算是真正有趣。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她身边所有人都心怀叵测,但她对此一无所知。” 姜盛:“……你很熟悉她,难道你们以前认识?” 白锦溪冷了脸:“收一收你的好奇心。” 姜盛不看江水,转而看她。白锦溪左脸颊上的伤痕在日光里十分醒目,他不禁伸出手,小心翼翼想去触碰。 但白锦溪后退一步,躲开了。 以女子之身伪装“白锦溪”,有许许多多的难处。在高浪街里头,知道“白锦溪”真正身份的只有李锁和姜盛。姜奇把姜盛托付给白锦溪时,真正的白锦溪仍活着;而他踪影全无后,需要一个人替代他的身份出现在帮众面前,震慑高浪街所有人——长相相似的同胞妹妹是最好选择。 李锁要给她画假伤疤,但怎么画都不合适、不像。白锦溪脸上的伤来自小寒,是带小寒离开西崀村那一夜被她手上的风铃划伤的。很长也很深的一道疤,差点损伤白锦溪的左眼。于是在决心成为“白锦溪”的那一天,她把小刀塞到姜盛手里,指着自己匀净光洁的脸庞,让他划下去。 这件事必须由姜盛来完成,不能是李锁,甚至不能是她自己。她要制造一道永远折磨姜盛的伤痕,锁链一样把这个人困在自己身边,困在水龙吟里。 “疼。”白锦溪扭头看姜盛,她半张脸被树影淹没,半张脸袒露在阳光里,连伤痕也一并闪闪发光,“别碰。” 姜盛立刻垂了眉毛,失落又惭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吧。”白锦溪转身往山下走,行了一段路才说,“去吃樱桃煎。” 姜盛立刻蹦了过去:“好!” 孙荞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船只离开了池州城,她始终没有在岸边看到孟玚的身影。了然中又有一丝说不清楚的落寞。 江雨洮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根铁丝,撬开了手镣脚镣,轻松地摇着美人扇跟船娘搭话。船娘见他长相标致,有来有往的,倒也聊得开心。唯有初四看着甲板上一堆镣铐,又摸出自己头发里的铁丝,看江雨洮的目光隐隐地显出钦佩来。 “不必理他。”孙荞说。 天地乐,山水静流通。江风拂过孙荞耳上的海珠耳坠,她听见船娘开始唱歌:汤汤江流,泛泛行舟;亦有流泉,载沿载洄……她歌声清亮,如莺啼一般响彻江岸。江雨洮为她轻轻打拍子,那双惯于做戏的眼里满是情意。 “我这不算什么。”船娘笑道,“这澄衣江上还有别人唱得比我好哩。” “我可不信。”孙荞也笑着应。 船娘正色道:“是真的。在澄衣江上有一段,每逢十五圆月之夜,就能听见山里有人唱歌。是女人声音,但长什么样儿,高矮胖瘦,多少个人,我们都不晓得。但唱得可好哩,我们都说,那一定是山里的甘露仙,趁着月儿和天上的仙人相约。” 对这种传说,孙荞向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但江雨洮难得正经:“是的是的。” 初四没好气地怼他:“难道雾隐山里真有甘露仙?” “不是甘露仙,是沉青谷里囚禁的百灵。”江雨洮合起扇子,往前方遥遥一指,“就在前头,恰是我们此行目的地。” 他扇柄指示的方向,正是澄衣江上最狭窄最险峻的犬牙滩。 第14章 暝暝歌01 有人赤足跑过山路,啪啪啪,啪啪啪。黑泥路上石子虽然圆润,仍硌得她脚心刺痛。 身后没有人追赶,只是她心跳剧烈,耳中嗡嗡尽是风声,树影也变作能吓人的怪兽。 月光隐隐照亮前方。被高树包围的山崖透出一处恰好能容人钻出的空隙。她终于站在崖上,怀中的东西润湿了她的前襟。下方澄衣江滚滚黑水,头顶白玉盘雪亮月色。她脱下外衣,把怀中之物裹紧后用尽力气,抛向澄衣江。 那团东西在月色里直直坠落。 她自己也差点栽下山崖,险险地扶着树干站定。探头往下看,她已经瞧不见那包东西落在何处,连落水的声音也被山风带走。她按了按胸口,扯下树叶擦净双手,回头钻入林中。 林子里有人喊她:“朋儿——”声音是小心翼翼压低了的,生怕被夜间什么东西窥听。 她没应,但立刻振作精神,加快脚步朝同伴跑去。 那包落入澄衣江的东西散在犬牙滩上,有的被流水冲走了,有的落在岩石之间,一浮一沉。 艰难在犬牙滩穿梭的船只被这些东西轻轻敲打。有人从船头探出脑袋盯着发出声响的船舷,因看得不清楚,顺手挑过一盏提灯照明。 “妈呀!”江雨洮在船头忽然大喊,“这什么玩意儿?!” 灯烛照亮一小片江面。巧妙绕过犬牙滩乱石的船只旁,是浮沉不定的几只断手。 山中精怪故事多,一路从池州往沉青谷去,孙荞不知听了多少。 “甘露仙”是最常被提起的名字。传说中,甘露仙是寄宿在水井的精怪,身影飘忽,作长发女子打扮,胆怯、秀丽。她从井水中诞生,与大地、水脉相连,是最干净无垢的东西。谁家水桶落入井里,只要在井口呼唤甘露仙,隔天便能在井旁找回自家的桶子。若有小童不慎落井,甘露仙也会卷起一股湿润的旋风,把小孩儿稳稳当当送到地面。她是善良且永远无害的。 传说越说越玄乎。渐渐的,有山民会祭拜水井,供奉甘露仙。但又有请神人提醒:甘露仙不食人间烟火,不受俗世供奉,这些东西反而会令甘露仙失去法力……林林总总,各有说法。 孙荞只当传说来听,并不放在心上。江雨洮几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船娘和船家故乡不在一处,俩人讲述的甘露仙故事总有出入,但却在一处极为相似:甘露仙深夜会从井中爬出,坐在井沿上低声歌唱。她歌声清澈,能令山谷沉寂,万物苏生。而这歌声也往往引来不知就里的山民。甘露仙只化出隐约人形,还未能学会怎样变化人类女子的脸庞,她自知羞耻,总是掩面歌唱。但若有不怕死的山民窥见甘露仙那张无法形容的古怪脸庞,便会被甘露仙立刻撕碎。这些碎肢会出现在不同的水中:井水、溪水、池塘、河水……是甘露仙对冒犯她的山民的警告。 “你们不觉得这故事不对劲吗?”孙荞曾这样问。 前半截,甘露仙还是温柔可亲、救活小童的好精怪,后半截却变成被人看一眼就要杀人碎尸的坏东西。孙荞常跟儿女讲山中故事,两个孩子脑子灵活,总会问她许多刁钻问题。若是两个孩子现在听见,一定也会问同样的问题:甘露仙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 在没看到江雨洮捞起来的断手之前,孙荞也以为传说只是传说。 断手足有五六根,江雨洮捞到一半,被船娘打了一木桨,不得不放弃。据他所说,江面上还浮沉好几只,可惜竹竿子不够长、煞白脸皮的船娘又太凶,否则他一定要全都好好捞起来细看。 “好东西。”江雨洮把断手们摆在船上,薅下一只黄玉戒指,“这个,少说十两银子。” 他妙手空空,是池州城里小有名气的盗贼,没人怀疑他的论断。江雨洮捞起的四只断手,只有两只看起来属于同一个人,另外两只一者粗大,一者纤细且指尖涂丹,但共同点是:指根全都有扳指或戒指。 初四也不得不对江雨洮生出钦佩:茫茫江水,他得多么眼疾手快,才能准确打捞起四根有东西可薅的残肢? 孙荞却注意到这些残肢的手指内侧与掌心生有厚茧,就连那明显属于女子的白皙右手也一样。“都是练武之人。”她说,“看这指节变形情况,应该都是高手。” 船上数人面面相觑。初四来自官府,小寒只是个卖水滑面的,孙荞远遁江湖,三人齐齐看向江雨洮。江雨洮连连摆手:“我也不懂,谁能凭断手认出门派啊?!” 初四:“最近江湖上死了什么高手,你晓得不?” 江雨洮:“我被你们孟大人关了多久?我上哪儿晓得去?”他说着戳戳断肢,“瞧这些东西,如此新鲜,想来都是这一两日内出的事儿。” “……甘露仙杀的人?”小寒问。 无人回答。江岸两侧群山环抱,孙荞忽地生出一种奇特寒意。 船家谨慎,足足花了两日才经过长达十余里的犬牙滩。驾船的人不知道船只应该在何处停泊,坐船的人之中也只有江雨洮知道目的地何处。 “沉青谷入口隐蔽,若不是我认得苏盛南,曾在谷里出入过,我也绝对找不到那地儿。”船只在一处乱石停下,江雨洮跳到石头上,摇着扇子,“江湖中最难以接近、最难以……” 与船家辞别后,一行人跟着江雨洮钻进树林。小寒身体虚弱,喝了药汤后昏昏欲睡,孙荞与初四轮流背着她。江雨洮一路行得十分谨慎:密林中偶尔会出现一截石板铺好的小路,走上十几步便消失了,江雨洮不知如何寻路,总能在潮湿的密林中不断地找出石板路,一截一截地,往山里延伸。 孙荞试图记忆,但很快发现,江雨洮带他们走过了几段重复的石板路。她不知道这是入沉青谷的必然之路,还是江雨洮故意扰乱她的思维,因情势不明,便闭口不言。 渐渐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沾满露水的树叶拍打孙荞的脸,她耳朵一动,听见密林之中,远远近近传来无法辨别声源的脚步声。 有人也在林中赶路,和他们一样。 但树木茂密如墙,他们根本无法相互窥见。 江雨洮忽然抬手,示意众人停下。约莫等了一盏茶功夫,附近的脚步声消失了。江雨洮招招手,继续往前走。孙荞却盯着他的手指。 从断肢上扒拉下来的那只黄玉戒指,江雨洮正戴在右手中指。 察觉她的目光,江雨洮干脆举起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那只大得夸张的戒指。 “这是……”江雨洮才刚开口,密林之中忽然有箭矢破空! 那箭纤细、迅速,孙荞离江雨洮尚有几步距离,根本来不及救援。箭从林中飞出,如同射箭的是林中静立的树木,来处竟然没有一丝人声。 江雨洮手中扇子一拨一挡,将那枚弩箭抓在手中。箭尖划破他虎口,瞬间便滑出一股黑血。 好凶的毒箭!孙荞心中一突:此行事关重大,无论为小寒,还是为她自己,江雨洮是进入沉青谷的钥匙,绝不能出事。她两步跃到江雨洮身边,抬头看箭射来的方向。 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年人站在树枝上。那树枝分明细弱,少年却站得轻盈万分。孙荞一瞬间辨不出少年是男是女,只觉得此人太瘦,面上覆盖的树枝面具太古怪,手里握持的黑色弓弩与这静谧、清明的树林太格格不入。 “朋儿,是我。”江雨洮迅速点了手上穴道,以免箭毒扩散全身,抬头笑道,“怎么,认不得了?” “江雨洮,你烧成灰我都认得。”树上之人说。 声音清脆,是少女的嗓音。 但她手中的弓弩始终没有移位,新的弩箭已经压在槽中,正对着江雨洮胸口。 “你应该也记得谷主曾说过的话。”朋儿平淡开口,“‘再见到那姓江的,格杀勿论’。” 第15章 暝暝歌02 三人齐齐看向江雨洮。 江雨洮还在船上时,曾吹嘘过自己与沉青谷谷主苏盛南乃歃血为盟的好兄弟。孙荞对苏盛南其人毫无印象,但听江雨洮说,沉青谷原本就是学医之人向往的地方,只是江湖中从来低调,也从来不以江湖门派自居,这一情况在六年前苏盛南接手沉青谷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沉青谷中原本有许多医家派别,苏盛南成为沉青谷主人后,渐渐收拢了这些愿意归顺自己的派别,并开始无比积极地参与江湖事务。从主动承担救治江湖人的责任,到频频拜访其他江湖门派,与各门宗主、教主称兄道弟。此举出乎江湖人意料,但也确实在短时间内极快地令“沉青谷”和“苏盛南”成为人尽皆知的名字。传闻四年前回想堂堂主与魔教殊死搏斗,身负重伤时,苏盛南以三根银针与阎王抢人,最终救活半死的老堂主,从此被赫赫有名的回想堂奉为座上宾;又有传说金月楼公子不幸陷入南疆陷阱,身中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皮肤溃烂手脚断裂,也是苏盛南,提着他的鎏金檀木医箱,在金月楼呆了三天,便从鬼门关夺回金月楼公子一条性命,甚至留住了他倜傥风流的样貌身姿。 苏盛南出名了,但也仍旧十分神秘。寻常江湖人很少见过他,他也很少愿意出手为寻常的江湖客诊治,能劳烦他出山、劳烦他亮出问医绝技的,都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沉青谷更是名声大噪,却仍旧难以随意进入。 孙荞听了,只觉得此人颇有运营之计:没有什么比一个出名但难以接近的门派,更容易成为江湖传说的了。 江雨洮与苏盛南结识,正是在金月楼遭遇极大危机时。金月楼富裕,金月楼中更是极多貌美的男子女子,江雨洮听闻大厦将倾,自然想去浑水摸鱼。他在金月楼附近徘徊时,救了落水的苏盛南一命,从此与苏盛南变成了生死之交。 孙荞自从察觉江雨洮说话不仅不实,便决定连笔画都绝不信他。但船上其他人,甚至包括初四,都被江雨洮口中的江湖故事吸引。他们对沉青谷和苏盛南充满好奇,对苏盛南的“好兄弟”江雨洮更是生出无尽钦佩。即便孙荞反复提醒“沉青谷就在澄衣江畔,苏盛南怎可能不会水”,但无人在意。 但如今,树上的少女朋儿一句话说完,所有人目光都凝注在江雨洮身上。 孙荞眼前一黑,又想杀人了。 江雨洮面上全无平日的吊儿郎当。面对那位比小寒大不了几岁的少女,他如临大敌,面皮绷紧,一双眼睛死死盯紧青黑色的弓弩。而孙荞已经发现,他被毒箭划破的右手正微微颤抖。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江雨洮说,“为谁而来。” 朋儿的手没有放下,但也没有射出蓄势待发的短箭。她盯着江雨洮,仿佛审视这位速来半真半假,如今却难得正经的青年。 她目光落在初四和小寒身上。 “为何带寻常人来沉青谷?”她问。 “救命,请谷主救我妹子一命。”江雨洮答。 “江雨洮,你真是好笑。”朋儿说,“自己妹子危在旦夕,要求我家谷主想救,自己却另有图谋,要从沉青谷里抢走……” “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走。”江雨洮说。 朋儿忽然便停了口。 “你们都走。”江雨洮继续道,“我去年离开沉青谷的时候说过,必定回到此处,必定……朋儿,外头比这里好千倍万倍。我已经找到可以收留你的人。” 朋儿不语,只静静看他,但眉头越收越紧。 “那人你也听过的,水龙吟,白锦溪。” 孙荞始终一言不发,心中却掀起大浪。江雨洮确实与白锦溪相识。而江雨洮此行来沉青谷,显然另有打算。提起让孙荞把江雨洮从池州大牢里领出来、带到此处的,也正是白锦溪。 还未盘算出结果,朋儿已经从树上跳下,收起了弓弩。她没说任何话,直接钻进密林。江雨洮立刻示意众人紧紧跟上。 朋儿带的路更为曲折辗转,一行人足足走了半天,直到从枝叶缝隙看见晚霞升起,才终于抵达一座湖边。 这个湖位于沉青谷内部,狭长深邃。已是傍晚,山林投下黑色巨影,湖上飘着几艘点灯的小船。朋儿递给众人几个树枝制作的面具,和她脸上的一模一样。孙荞戴上面具,感到微弱的不适:树枝与树枝上残留的叶片,碰到脸有种扎刺的感觉。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 船只正慢慢从湖对面滑行而来。 孙荞耳朵又一动:方才听到的脚步声又在密林之中出现了,错杂的密布的。紧接着,竟有十几个人从密林中钻出。 两位与朋儿打扮相似的少女走在前头,也给众人发放了树枝面具。 没有人出声,只是微微点头颔首。仿佛所有人此行都有同个目的,心知肚明似的。 朋儿身边的一位少女盯着江雨洮手指上硕大的黄玉戒指,目光狐疑地落在江雨洮面试。树枝面具罩住人们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巴和下巴,江雨洮冲她微微一笑。 “今年的仙衣诞,我们能看到甘露仙么?”身后忽然有人问。 朋儿等人回头,问话的是个才从林中钻出的胖子,树枝面具的两根绑带在他的脸上勒出肉乎乎的痕迹。 孙荞盯着江雨洮,那不是客气的眼神。江雨洮咧嘴一笑,又变成平时的嬉笑模样:“‘仙衣诞’,是沉青谷为纪念甘露仙诞生而设的日子,一年一次,十分隆重。” “……世上没有甘露仙。”孙荞没好气地答。 此话一出,周围便传来低低笑声。一起等船的人们笑得直不起腰:“你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来得到这里?” 孙荞只盯着江雨洮,一副要把江雨洮嘴巴撕裂的凶狠目光。 未等江雨洮回答,已有两三艘船靠岸。朋儿带着他们等在最后,等其余人几乎都已经登船,孙荞等人才跨上最后一艘无人的小船。 有人随在他们身后上船。那人紧跟在孙荞身后,忽然低声道:“孙荞。” 孙荞回头,只见到一位高大挺拔的青年,脸上覆盖树枝面具。她认不出来。 那人微微抬起面具,露出鼻尖与半只眼睛。朋儿如临大敌:“别摘!” 孙荞仍认不出来。声音似是有些许印象,但……她只看了那人一眼,立刻垂下眼皮。 那人再次开口:“嫂嫂,是我。” 孙荞紧绷的肩膀忽然松懈。她离开融山县后,从未如此放松与惊奇:“袁拂?!” 第16章 暝暝歌03 嫁给袁泊之前,孙荞便知道“袁氏镖局”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南来北往的镖客一提起“袁氏”,都会肃然起敬。孙家浸淫江湖日久,与袁氏夫妇是故交,平日里来往频繁。 袁氏夫妇膝下有兄弟三人,长兄袁野,老二袁泊,最小的是袁拂。两位老人离世后,镖局事务由三兄弟一同打理,袁泊是其中最为懒散随意的一个。 袁野年长,镖局的事情大多是他来主持,十分忙碌,因此袁泊拜访孙家常会带上弟弟袁拂。孙荞原本并不知道袁泊对自己有意,她那时的心思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对这兄弟俩只当朋友般相处。袁拂话不多,性子沉静温和,与活泼唠叨的袁泊截然不同。 孙荞与袁泊成亲后,两人双双离家,迁居融山镇。既然决心远遁江湖,便与一切江湖事隔绝,就连袁野和袁拂到融山拜访,袁泊也不乐意相见。如此一算,孙荞和袁拂竟然已有六年没见过。 袁泊的丧事办好后,她给袁氏镖局写过信,还未收到回信便已经出发寻找“货郎”。在这陌生的深谷中见到袁拂,孙荞心中一时涌起难以诉说的悲哀,非常陌生和迅速。她这一路始终勉强压抑、不曾让它们翻涌起来的东西,在面对袁拂的时候变得无法控制了。 两人走到船尾说话。镖局已经收到孙荞的信件,拆信的是大嫂,还未读完已经晕倒在地。袁野和袁拂当夜便启程,快马加鞭赶往融山,但抵达时已经人去楼空。兄弟俩去拜祭了袁泊与一对儿女,袁野本想把袁泊和孩子的遗骨带回家,但被袁拂阻止。 “二哥当日选择离开镖局和江湖,今日便不会愿意回来。他更喜欢和你待在一块儿,融山也是我们的故乡,他熟悉那里。就让他留在融山吧。”袁拂说。 孙荞需要用极大毅力忍住眼泪。看到袁拂,她会想起袁泊,更会想起瘦弱的儿女:袁泊不欢迎兄弟到融山来,但袁拂却是年年都会给两个孩子寄来许多东西。袁泊在信中哪怕只提到半句“女儿喜欢吃糖”,不出十日,便有上百种各色花巧的糖送到融山袁家来。儿子年长一些,到了该学武艺的年纪,隔三差五就有出名的江湖客到袁家来拜访,一个个笑吟吟地,要收孩子为徒。 袁泊和孙荞都不喜欢这种殷勤。他们把家搬到了融山边缘,远离袁家祖宅。袁拂终于懂得夫妻二人是实实在在不愿再牵扯江湖事,之后便不再频密地联系了。 袁拂没问家里的事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孙荞若是真的哭起来,实在不太方便。他比孙荞还要高,垂眼看孙荞时,目光是温柔宁静的。他想去牵孙荞,手已经伸出去了,又握成拳头收回:“你也是来沉青谷参加‘仙衣诞’的?” 孙荞把此行目的告诉袁拂。她上一刻才察觉江雨洮另有打算,绝不可信,下一刻便在这小船上与故人重逢,生出新的信心。此时此地,世上如果真有谁可以信任,不算江雨洮,也不算孟玚,唯有眼前的袁拂。 “好,我知道了。”袁拂没细问,也没半句推搪的理由,点头应承。 他爽快得让孙荞都发愣:“你会帮忙,对不对?” 袁拂低声道:“孙荞,相信我。” 两人回到船中。江雨洮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正裹着初四的外衣瑟瑟发抖。他虎口的伤口变黑,初四用手一挤,血液粘稠得几乎流不出来。 这湖虽然位于沉青谷深处,但却极长极阔,好像有人在狭窄深邃的峡谷里倒了一汪永远排不尽的水,倒映同样狭长的黑天与星辰。小船前后挑着灯,如浮在夜空中,沿着星路往前滑动。 朋儿见江雨洮情况着实不对劲,往他嘴里塞了两颗药丸子。半死不活的江雨洮多了几分精神,盯紧袁拂。孙荞给两方各自介绍身份,袁拂此行代表袁氏镖局来参加“仙衣诞”,他身后两个随从不认得孙荞,更不认得眼前多余的几个人,始终黑着脸,一言不发。 袁拂:“这是孙荞,镖局重要之人,入谷后务必护她周全。” 江雨洮遇到不搭理自己的人就愈发精神:“你俩是叔嫂?” 袁拂:“对。” 江雨洮:“那你怎不喊她嫂嫂?” 袁拂扭头问朋儿还要多久才到岸,江雨洮得不到回答,又无法吸引袁拂注意,只好咬着牙跟孙荞嘀咕:“你提防他!” 隐隐的,漆黑的湖面尽头出现了光亮。 十余位修长的沉青谷弟子立在码头,个个身着白衣,脸上覆盖同个式样的树枝面具,手中提着闪动幽青色光芒的小灯。靠岸的船只中鱼贯走出其余门派之人,一艘船分派一个提灯弟子,领着各个门派分别钻入密林。最后只剩孙荞一行。 袁拂当先走下船,亮出袁氏镖局的信件:“都是镖局的人。” 一位提灯的弟子看看信件,又看看袁拂:“袁氏镖局应当只来三个人。” 袁拂:“还有一位是我的结拜妹子,生了病。” 弟子当即了然,与朋儿低语几句后,抬手放行。 几个人从这弟子面前走过,江雨洮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他中毒后十分虚弱,全靠初四搀扶才能走动,他没精神维持好脾气,虚弱地发怒:“干什么!” 被握住的那只手上,正巧戴着从断肢上剥下来的黄玉戒指。 朋儿几步上前,抬手掩住那颗戒指。“他没问题,放他过去。” 那弟子与朋儿对峙片刻,最后松手。一行人跟随另一个提灯的弟子沿着林中木道往前走,孙荞回头时,看见余下的弟子全不动弹,包括朋儿在内,都静静地注视他们的背影。 夜路漆黑,就算凭借小灯,也难以察觉自己正走在什么样的道路上。孙荞牵着小寒慢慢往前走,心中难以抑制不安。或许是因为见到了袁拂,或许是因为身陷如此陌生的境地,她只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黑暗之中,茫茫然,找不到一处落脚点。 虫鸟的鸣声,冰冷的夜路,头顶枝叶缝隙中偶尔窥见的月色。他们沉默地随着提灯弟子往前走,孙荞忽然听见了一种异于人间的声音。 声音从沉青谷深处传来,分不清是山间还是地下。没有乐声,只有人吟唱的曲调,悠长的哀愁的,星辰一样闪亮。歌声像迸溅在这漆黑山谷中的光芒,瞬间点亮了孙荞的双眼。 一行人中,唯有内力低弱的初四与小寒听不见声音。江雨洮第一反应是抬头,试图捂住双耳。前方的提灯弟子回头对他们低声道:“是甘露仙。” 唱歌的分明是个女子,却又有真正浑厚的声音,似金石也似夜风。曲调变了又变,令人捉摸不透,只知歌声清越鲜亮,几乎能穿透人的耳朵。 所有人都仿佛被这歌声牵引,沉默地、无意识地往前走,往歌声所在的方向去。江雨洮吐出两口血,干脆撕下衣角布料堵住耳朵。初四与小寒不明就里,袁拂回头看忽然站定的孙荞。 “谁是沉青谷的甘露仙?”孙荞忽然问。 弟子答非所问:“若有幸,明日就可见到甘露仙。” 孙荞:“她是……” 话未说完,江雨洮忽然又呕出一口血,差点栽倒在初四怀中。 弟子:“再不赶路,你们这位朋友可就死了。” 他重新抬起手中小灯,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约莫走了一盏茶功夫,转了又转,孙荞听不见歌声了。歌声无法统辖的地方,江雨洮也不再呕血。他甚至再度精神起来:“可以可以,沉青谷甘露仙的歌声,还能祛毒疗伤。” 弟子回头,嘴角露出笑容。他已把一行人带到此行目的地,位于密林之中的幽静小楼。那弟子无声无息地遁走后,袁拂向孙荞解释:能被邀请来参加“仙衣诞”的门派,都可以居住在独立的小木楼之中,这里是袁氏镖局常住的地方,“仙衣诞”大约持续十日,期间孙荞等人与他们同起同住即可。 初四和小寒十分担心江雨洮情况,但江雨洮方才吐出几口血,整个人竟然精神了起来。他按压虎口伤口,流出的也不再是黑血。“我没事,我好了。”他咧嘴冲孙荞一笑。 袁拂带来的人进入小楼检查与整理,孙荞直接开口问江雨洮:“你手上的戒指到底什么来头?” 江雨洮故意把戒指戴在手上,沉青谷弟子们对戒指反应又这样的大,孙荞确定此人定然晓得戒指的来历。江雨洮不答,先看袁拂。 孙荞:“他是自己人。” 江雨洮:“我可不认得他。” 孙荞:“他是我的家人。” 江雨洮:“但我的秘密只能告诉你,孙荞。” 不知为何,袁拂看起来心情极好,他不再紧盯江雨洮,示意初四与小寒随自己进入小楼。终于只剩江雨洮与孙荞,江雨洮干脆地亮出手指:“这枚戒指是金月楼公子本人的。我们在犬牙滩看到的断肢,根据当日水流、风向判断,是有人从沉青谷山崖上丢下来的。” 孙荞大吃一惊:按江雨洮所说,金月楼公子正是苏盛南竭力救活的江湖客,也是成就苏盛南名声与威望的人物之一。“你是说他死在沉青谷?” “我不知道,我们只捡到断手。”江雨洮出奇谨慎,“金月楼公子武艺非凡,镇守南疆多年,能伤到他的绝非寻常之辈。” 他坐在小楼门前的石头上,孙荞也随之坐下,与他面对面,盯紧了江雨洮的双眼。江雨洮眼中没有了嬉笑的神色,正经得不像以往的他。 “……苏盛南是什么样的人。”孙荞问,“你怎么会与他积怨。” 江雨洮伸指笔直指向头顶。“我想解救甘露仙。”他说,“我想把她从沉青谷这个地狱中,救出来。” 第17章 暝暝歌04 甘露仙的歌声断断续续在谷中萦绕了一夜。孙荞和江雨洮长谈许久,直到见江雨洮昏昏欲睡,才放他回去。她没有回到小楼,而是回头往外走。林中偶尔有人,对方察觉她,她也察觉对方,但双方都没有出声。 或者是朋儿,或者是那些与朋儿打扮一般无二的沉青谷弟子。他们有同样的装束,戴同样的树枝面具,一个个相似的雕像伫立林中。 孙荞跃上树梢。他们如今位于沉青谷谷底,这座峡谷长而深,高木林立,即便跃到树梢左右眺望,所见到的也仍是陡峭山壁,月光中隐隐泛出墨绿。 脱离了密林阻挡,“甘露仙”的歌声愈发清晰。 据江雨洮所说,这位“甘露仙”其实是沉青谷谷主苏盛南的妻子。她拥有天生的好歌喉,且有武学功底,歌声便是她的武器。这片山脉若是海洋,沉青谷仿佛孤岛,“甘露仙”便是囚于孤岛的鲛人。 江雨洮中毒后内息不稳,无法调动内劲去抵御歌声中蕴含的绵绵力量,连续吐了几口血。但吐出毒血之后,他反而有了调息的可能。 江雨洮与苏盛南相识的经过是真的,他救了落水的苏盛南一命,苏盛南在金月楼盘桓的时候,江雨洮以他朋友自居,大吃大喝,十分快乐。之后苏盛南邀请江雨洮到沉青谷作客,江雨洮欣然前来,入谷不久便见到了“甘露仙”。 “谁见到她,都会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江雨洮这样说。 “甘露仙”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何会让江雨洮生出“救她”念头,孙荞没能问出来。江雨洮换了话题,转而说明手上戒指的来历:金月楼公子唤作阮玉,去年新婚,这枚黄玉戒指是他新婚妻子所赠,江湖上颇有名气。戒指本身是一枚钥匙,可以打开金月楼密库,这事儿是江雨洮偷听阮玉亲口所说。 “别人不一定知道戒指的用途。”江雨洮解释:在船上捞起的断肢有阮玉本人的,另有女子的,或许死的便是时常形影不离的夫妻二人。 包括朋儿在内,沉青谷的几位弟子似乎都认得这戒指。 “他们或许并不清楚戒指是钥匙,而只是认得戒指的主人。”江雨洮说,“他们知道阮玉死了。” “你用戒指来试探沉青谷的人?” 江雨洮点头:“如今我是‘袁氏镖局’的人,他们又不知我如何拿到戒指、或是知道了多少事。他们会试探我。但越是试探,暴露出来的事情就会越多。” 孙荞对他生出几分佩服。“遇到袁拂是意外,你原本怎么打算的?” 江雨洮不说:“总之现在一切情况对我而言有好处。若是阮玉夫妇当真死在沉青谷,或者当真因沉青谷而丧命,这件事便是我的筹码。” “你要跟苏盛南谈判?”孙荞忽然感到,眼前为情所困的青年竟有一种鲜见的天真,“沉青谷为了‘甘露仙’能做出一个仙衣诞,苏盛南会愿意把这么珍贵的人交到你手上?” 江雨洮在月色中笑了:“他视她如衣上饰品、发梢青簪,随时可抛可换,不值一提。” 如泣如诉的歌声,随着风的流动包围了孙荞。 江雨洮的目的与她是有冲突的,她要打听消息,还要恳求苏盛南救小寒。江雨洮承诺,他会谨慎行事,确保孙荞和小寒得到想得到的东西之后,再着手谈判。孙荞不知是否该信他,但聊到“甘露仙”时,江雨洮脸上流露的真情又极难骗人。 相信一个骗徒是危险的,谎言于他只是信手拈来,连编造都没有难度。孙荞静静站在树梢尖端理清思绪,此时忽然听见密林之中有人跑动。 跑动声很轻快,那人应该矮小瘦削,啪嗒啪嗒啪嗒,对路线没一分犹豫地在林中飞快穿梭。孙荞立刻矮身,隐入树丛之中。她像一只真正的鸟儿,在树枝与树枝之中穿行,紧紧地跟着那脚步的方向。林中原本隐藏的巡视者动了起来,但没有一人能跟上孙荞的速度。孙荞甚至能听见他们焦灼的吸气声。 前方是明亮的山崖,林间奔跑的人止步,朝山崖外甩去一包重物。 几乎同时,孙荞从树上跃出,朝那包东西抓去。她清晰地听见崖边那人压低的惊呼,是少女的声音。龙渊刀鞘猛地扎在山壁上,孙荞足尖勾住那包东西,轻轻一挑,用手抓紧。包袱没有裹紧,在震荡中散开,她才把包袱布抓在手里,包袱里的东西已经散落。 是大块大块的肉。 孙荞霎时毛骨悚然!她手里的也并非包袱皮,而是一件女子外裳,布料柔滑细腻,绣工精致。布上黏糊糊的,孙荞不禁松开了手。包袱皮朝下方漆黑的澄衣江飘落,孙荞抬头看山崖,见到的是好几个戴着树枝面具的脑袋,从山崖边缘、从树丛中静静地探出,俯视挂在山石上的她。 背脊冷汗流了好几道,孙荞低吼一声,抓紧刀柄用力上跃。平稳落地后,只听见丛林中一片野兽奔突之声,哗啦啦哗啦啦,细细的潮水一样四散,难以捕捉。 孙荞回到小楼,袁拂正在找她,走近了忽然朝她动动鼻子。她仔仔细细洗了好几遍手,那些显然是人的肉块,被切割过的,血已经凝固,因为山谷炎热潮湿,隐隐散出怪味。她只把自己的目的告诉袁拂,关于江雨洮的事情一点儿没说。今夜发生的事情她也没有提,与袁拂道别后便回到自己与小寒的房间休息了。 但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袁氏镖局的人在外头说话,孙荞唤醒小寒,出门发现精神奕奕的江雨洮和初四也在。“走,去看甘露仙。”江雨洮面色苍白,但双眼明亮,不住催促,“今日他们将在螺音口祭祀山神。” 孙荞对这位甘露仙毫无兴趣,只是看向袁拂。袁拂侧头低声道:“我与苏盛南相识,见到他就为你和小寒引见。” 螺音口位于沉青谷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螺旋下陷的深邃洞口,就像诞生“甘露仙”的深井。洞壁凿了通道与无数可容纳数人站立的洞口,浓绿色的藤蔓披挂在石头上,勾勾缠缠,杂色的花朵如小瀑布一样垂落。他们来得迟,通道与洞口里几乎都站满了人。 人人脸上戴着树枝面具,低声兴奋地交谈。在一片嘈杂的低语中,也间杂着几个紧绷肩膀、杀气弥漫的江湖客。孙荞本来就认不得如今的江湖人,戴上面具后更觉得陌生,干脆抬头四处看。 芦笙与萧声从螺音口中传出,一时间钟鼓齐鸣。人声霎时静了。从最高处的山崖上飘来纤长人影,江雨洮忽然拉紧孙荞衣袖,示意她细看。 从天而降的女子没有戴面具。她双目半掩,身披雪白长衣,云霞一样飘来。 初四与小寒同时倒抽一口凉气,几乎屏住了呼吸。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令人难以忘怀的面目,哪怕只是一眼,便已经以仙人之姿铭刻在他们魂魄与血肉之中。 袁拂侧头正要说话:“这位便是苏盛南的……” 孙荞却圆睁着眼睛,往人群猛地扎了进去。 她奋起全身力气,因惊悸和狂喜而浑身悚然。穿过人群像穿过狭窄的山缝,她最后无法前行,干脆双足一蹬,跳上身旁老松树,摘下树枝面具一把甩开。 “缪盈!!!”孙荞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喉咙还能发出这样年轻的、快乐的声音。 “甘露仙”闻声抬眼。 那是似仙人,也似故友的一张脸。 然而“甘露仙”并没有回应孙荞的呼唤,她缓缓落入螺音口,像坠进一口深井。 第18章 暝暝歌05 缪盈来到孙家那年,孙荞五岁,缪盈则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她年纪跟孙荞差不多,瘦得皮包骨,比孙荞高出半个头,孙荞喊她“姐姐”。缪盈哑着声音说:你喊我名字就行。 孙荞的娘亲是赵喜月,江湖上薄有名气的双剑女侠。她外出访友,路过一个乱葬岗,发现了正从尸山上爬下来的缪盈。她把缪盈扶起来时,缪盈头脸上爬满了蛆,浑身脏污不堪,只有一双眼睛还明亮,骷髅般的手紧抓赵喜月的衣角不放,仿佛知道眼前妇人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活下去。这是缪盈在遇到赵喜月之前人生唯一目标。 缪盈生在烟花地,从小身子羸弱,重活干不了,又因为年纪太小不好卖身挣钱,尴尴尬尬地勉强活着。母亲不出意外得了花柳,又不出意外地从精致漂亮的楼阁移到后院的平房,谁掀开门帘走进去,谁就能享用,一次十文钱。母亲就这样靠着一次次的十文钱和姐妹们稀少的援助,活了整一年,除夕时断气。一说起破床褥上已经不成人样的娘亲,缪盈连牙关都格格颤抖。 她离开妓院,流浪街头。那一年春寒持续很久,她在街头冻僵,被人当做尸体拎上板车,却又在乱葬岗里睁开了眼。她能活下来全因赵喜月,她也无限感激赵喜月。这感激太大太重,压得她在孙家怎么都抬不起头,肩膀缩得比奴婢还要低。 她出生和生活的地方太讲尊卑,她因此也太懂得尊卑。 孙家没什么门第观念,夫妻二人再加一个孙荞,还有一些零零散散上门学艺的弟子,没大没小又亲又疏的。孙荞也只在第一天叫她“姐姐”,之后便亲亲热热喊她名字,病了痛了要找缪盈,笑了哭了,从外头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大喊“缪盈”,仿佛世上所有大事小事,都值得跟缪盈细细分享。缪盈被孙荞父母收为弟子,同孙荞一起学些防身护体的腿脚功夫。她俩会在同一天庆祝生辰,跟世上所有真正的姐妹一模一样。 长到十一二岁年纪,孙家的弟子中有人偷偷给缪盈送簪子珠花。孙荞什么都不懂,只晓得分缪盈收到的礼物,好吃的她先吃,好看的她先戴。赵喜月不敢在缪盈面前提,但孙荞听过她跟父亲叹气:看缪盈模样,她娘亲定是世上难得的美人。父亲接话:无傍身之物,无依恃之人,对女子来说,美貌便是伤自己最狠的刀剑。 孙荞当时还不懂,只知道缪盈确实是她见过的人之中最好看的。她站在什么地方,自然就成一幅画,她在人群中回头,像灰扑扑山崖上乍然跃出的一株山桃。孙荞听见弟子们聚在一块儿议论好看的姑娘家,一谈起缪盈,口若悬河的年轻子弟纷纷都憋红了脸。这再平常不过的两个字忽然成了禁忌,谁先脱口说出“缪盈”而不是“缪姑娘”,得受旁人一顿好打。他们都会注视她,却又不敢贸然靠近,看她是看画中仙诗中人,是遥望一段最好的风景。 人人都觉得缪盈美得柔软飘渺,温柔无害,直到十五岁那年中秋——缪盈杀了一个人。 中秋有灯会,姐妹俩总会约上相熟的朋友一同上会游玩。俩人在河边放花灯时,孙荞不慎把自己头上珠花甩进花灯,随着水流漂走了。她俩追着那花灯一路疾跑,总算在一个桥洞附近找到。缪盈提着裙摆跳进水里捞花灯,听见桥洞中传来低低的哭声。 后来面对官府询问,缪盈是这样说的:捞花灯时遇到那年轻人,对方试图对她不轨,她慌乱之中抓起河边小船的木桨击打那人脑袋,不料竟把人打死了。 实情只有缪盈、孙荞和那个被她们救下的小姑娘知道。衣冠楚楚的青年在黑暗桥洞中剥下小姑娘的衣裤施暴,被哭声吸引的缪盈湿淋淋地往桥洞里走。她没有一分犹豫,更没有一丝留手,举起右掌,对着那颗正全神贯注的头颅重重拍下! 孙荞跑到桥洞时,那人已经倒在缪盈脚下。缪盈检查了小姑娘的伤势,立刻转头让孙荞把人带走。花灯巡游的队伍很快就要来到这里,她们可能会被发现;七窍流血的青年衣着价值不菲,腰上还有十分昂贵的佩玉,他不是寻常人家,后续将麻烦不断。 “我不走!”孙荞不肯,“我来把他弄走,我知道这条河能一直流出城外……” “荞荞,听我的!”缪盈双目明亮得让孙荞感到陌生和害怕,眼前人与缪盈长得一模一样,却连声音语气,都与平常温柔可亲的缪盈迥异,“她受了伤,你赶紧带她回家找师父师母诊治,但不要说今晚的任何事。理由你自己想。敢在这地方行凶,这男的也许是惯犯,不知玷污了多少女人清白,我是替天行道,不会有问题的。”她仿佛在瞬息间盘算好了一切,踢一脚那尸体,转头去靠岸的小船上拿来一根木桨。 孙荞把小姑娘扶起才发现,小姑娘的双臂被折断了。她在这瞬间窥见了世间从不示人的狰狞,霎时毛骨悚然。缪盈催她快走,游行的钟鼓乐声渐渐近了。孙桥咬牙背起小姑娘离开,她和停止哭泣的女孩回头时,缪盈在她们身后对着尸体高高举起了木桨。 后来情况确实如缪盈所说,有司调查后没几天便将缪盈释放了。 这案子轰动全城:城中大家都知道的美人儿,杀了城中大家都知道的纨绔。 堂审缪盈时府衙门口挤满了人,释放缪盈那一天也熙熙攘攘。这事儿虽然不是缪盈之错,但缪盈在牢里也受了皮肉之苦,离开大牢时忽然有许多人冲上来,污言秽语、拳脚纷乱。孙家的人护着缪盈离开,那些看她像画中仙诗中人的年轻弟子挡在缪盈身前,孙荞紧紧牵着她的手,只要有人靠近缪盈,她就像护主的小狗挣起浑身毛发,亮出尖牙。 缪盈戴了一顶纱帽,但她比任何人站得都直,走得都稳。 你别怕,我保护你。孙荞说。 人声嘈杂,缪盈握紧孙荞的手,侧头温柔地低笑:“我死过一次的,荞荞。我什么都不怕呀。” 她永远挺直脊背。她眼睛里永远藏着活下去的火光。她学到的武艺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她不可能成为沉青谷中面如死色、目无表情的“甘露仙”。 孙荞胸口一时翻涌着令她愤怒又想哭的浪潮,她冲到螺音口边缘,若不是被袁拂及时拉住,怕是已经随着缪盈一同落了下去。袁拂把她拉到身边,在她脸上扣上树枝面具,迅速拉她回到人群之后。 孙荞忽然想起一件事:“袁拂,你来过我家,你见过缪盈的……” 袁拂食指悬在她唇上,轻轻摇头,耳语道:“别冲动。缪盈没事,你放心。” 此处看不到螺音口的情况,甘露仙的歌声果然从螺音口之中传出,是昨夜听过的那种仙人般轻忽轻盈的声音。 孙荞却听得心中如被大石填满。 “你随二哥离开之后没有多久,缪盈便嫁给了苏盛南。”袁拂示意她看螺音口上的台子。沉青谷谷主苏盛南正在台子上欣赏甘露仙的表演,他确实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孙荞心口一沉:缪盈喜欢英雄人物,喜欢好看有魄力的男子,苏盛南至少看起来,确实是缪盈会因之心动的人。 但那方才那匆匆一瞥,绝不是幸福的面貌。 孙荞忽然想起江雨洮的话:要从沉青谷这个地狱中解救“缪盈”。 她匆忙回头,不料江雨洮已经站在身后。 “今晚我去见她,你来么?”江雨洮问。 第19章 暝暝歌06 孙荞有许多问题想问缪盈。怎么决定嫁给苏盛南?怎么再也没联络过自己?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分离的六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寒的手怯怯地牵住了她的。这带有凉意的手让孙荞回神。她先答江雨洮“我跟你去”,再对袁拂说:“现在就带小寒去见苏盛南。” 甘露仙的歌声结束后,无数被露水打湿的花瓣从螺音口落下,覆盖了站立在底部的她。袁拂带着孙荞绕路而行,走到一个高处,恰好可以俯瞰螺音口,袁拂提醒她细看。缪盈正在螺音口底部的台子上缓缓走动,随着她的步伐,一种金属与石头摩擦的声音传来。数根铁链从深洞石壁中生长而出,像藤蔓一样缠在她的脚踝和腰上。她闭口不唱,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缥缈的微笑,轻快地缓慢踱步。 孙荞心如刀绞。还未见到苏盛南,她就已经把苏盛南恨上了。 今日只是“仙衣诞”的第一日,主要目的似乎就是向所有人展示缪盈。苏盛南原本与几个人在聊天,他与袁拂似乎交情不浅,见袁拂走来,立刻撇下其余人,笑吟吟地张开双臂。袁拂没有与他拥抱,而是牵起小寒来到他面前,三言两语把小寒情况说清楚。 孙荞站在袁拂身后。袁拂没有介绍孙荞,苏盛南也未见过孙荞,只是看她两眼,把她当做袁拂带来的伙伴,没有搭话的打算。孙荞得以仔细观察苏盛南。 沉青谷年月悠久,但直到落在苏盛南手中,名声才越来越大。他经营沉青谷,也经营自己的名声与地位。但他本人也并非沽名钓誉之辈,检查小寒片刻便说:“她应当是受过巨大打击,一时承受不住,才会发病。小姑娘,你娘或是你爹,可有人一出生便带着顽疾?” 孙荞立刻想到那位长了尾巴的“雾隐山神”。 苏盛南很快找到症结:小寒的“疯病”其实从母亲身上继承而来,雾隐山脉中确实有许多孩童患有与生俱来的“疯病”,这跟他们出生时异于常人的形体有一定关系,仿佛是神灵造人的时候,给这些雾隐山的孩子统统安排了有疾、有异的命运。小寒的母亲是幸运的,她远遁深山,与人世隔绝,生活平静快乐,因此也从未有发病契机。小寒不巧,目睹了一场杀戮。 “不好治。”苏盛南说完,见小寒目光中绝望之色,低头对她微笑道,“但我沉青谷能治。” 孙荞问:“怎么治?” 方才在螺音口附近大喊缪盈名字时,袁拂及时把她拉入人群,苏盛南没有看到孙荞。如今孙荞脸上罩着树枝面具,突然开口提问,他没有露出被冒犯的不悦,耐心道:“这种根子上的疾病难以拔除,但可以通过练习武艺、强身健体来维持稳定与平衡。此外,沉青谷药物颇多,她若是失控,只要及时服药,便能压制病情。如此双管齐下,定无大碍。” 他说得头头是道,小寒双目闪亮,十分高兴。唯有孙荞不信服,又问:“什么药?” 苏盛南看她一眼,立刻转目去瞥袁拂,面上仍有笑意。袁拂随口扯个谎:“她带妹子寻医问药,多年无果,心中难免焦虑。还望谷主海涵。” “放心吧。”苏盛南对孙荞说,“来了沉青谷,又是袁三弟的朋友,苏某定为你妹子找到最合适的药方。” “谷主真是好人!”回去路上,小寒蹦蹦跳跳。 螺音口的人已经渐渐散去,孙荞经过螺音口,愕然发现缪盈竟然还在深洞的底部。她从螺音口上俯瞰,缪盈正坐在那一片过多过盛的花瓣中喝茶,平静得就像临床小憩。 “缪盈!”孙荞压低声音喊,但缪盈没有抬头。她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而不闻。 孙荞不信任苏盛南,即便他答应为小寒诊治。六年前她出嫁时确实匆忙,彼时缪盈离家去祭拜母亲,她甚至没能和缪盈见上一面,只能留信让她来找自己。夫妻俩虽然不中意接待江湖人,但缪盈不同:缪盈那时候算是孙荞世上唯一亲人,她不可能不见。 但缪盈从来没回信,也从来没去过融山。六年间她人间蒸发,孙荞难问难找。袁泊提议让袁氏镖局的人帮忙寻找缪盈下落,但已经决心彻底断绝江湖关系的孙荞最终还是拒绝了:缪盈比她更适应江湖,比她更能识别人心,缪盈如今一定仍是安全无虞的。 她没料到自己大错特错。 夜晚,还未完全恢复的江雨洮带着孙荞离开小楼。他确实熟悉沉青谷地形,在林中转了几个弯,便遇见树上值守的朋儿。朋儿与江雨洮没说一句话,只点点头,示意两人跟她走。 他们仍往螺音口方向走去。静夜中又听见缪盈歌声,细弱的哼唱,隐隐的快乐。螺音口附近静无人声,江雨洮毫不犹豫,当先跳了下去。他故意跌在地上,哎哟地痛叫,果然逗笑了缪盈。 江雨洮坐起来,与侧坐的缪盈面对面。“我来救你。” 缪盈笑笑:“嗯。” 江雨洮又说:“我没有骗你。我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缪盈伸手梳理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手指勾住他发梢缠了又卷:“嗯。” 江雨洮急切地:“我这次是有备而来!我有帮手,你信我。” 缪盈点头:“好。” 她不似敷衍,看江雨洮的目光里确实有缱绻的情意。她只是不怀疑,也不相信,听过就罢,不存任何期望。捧着江雨洮的脸,缪盈在他鼻尖吻了一吻。这吻蔓延到唇上,到下巴,到颈脖……江雨洮面红耳赤,抓住缪盈的手低声说:“我不是来做、做这个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看着。”缪盈贴着他耳朵说,“但今夜螺音口没有人,也没有眼睛。他设宴请酒,大家都巴巴地赶去了。有朋儿在,你放心……” 江雨洮一时语塞,只得匆忙与缪盈拉开距离。螺音口的台子是圆形的,浓稠的绿色,穿白衣的缪盈斜躺在上面,像一枚光润的玉。她不挽留江雨洮,抬头看着螺音口上方圆形的夜空,哼起一支歌。 孙荞落地时,正好与缪盈目光对上。 只一瞬间,缪盈眼睛里的绵绵情意灰烬一样消失了。她从台子上站起,与落地的孙荞面对面。 孙荞从未料到会从缪盈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冷酷的、尖锐的恨,箭矢一样刺得孙荞浑身发痛。 “缪……”她又一次试图喊她的名字。 缪盈忽然以肉眼几乎看不到的速度疾冲到孙荞面前,掐住孙荞的脖子,把她狠狠压在地上。 第20章 暝暝歌07 少年时两人都在家中学武。孙荞有父母和各位江湖客做师父,缪盈则有孙荞这位师父。她天生骨头细,骨架子轻,孙荞曾听父母私下议论:缪盈父亲或许也是江湖客,她有学武的天赋。孙荞学会的东西拿去教缪盈,一来二去,俩人的武艺、套路如出一辙,就连比试的时候也难分一二。 此时孙荞被掼倒地上,身体立刻自动做出反应,右膝上踢,直击缪盈左腰。缪盈也完全料到她的招式,右手仍旧掐紧孙荞脖子,左手挡住孙荞右膝。孙荞右小腿侧踢缪盈,缪盈翻身躲过,孙荞趁隙甩出龙渊刀,以刀柄抵上缪盈胸口,预备重击——这是缪盈最讨厌的一招。缪盈则以右手肘狠压孙荞左肩,这里有一处旧伤,是俩人幼时后山玩耍留下的。 一声闷哼,一声抽气。两人同时停手,又同时发力反击。 江雨洮气喘吁吁冲上去想分开二人,缪盈已经当先后跳,远离孙荞。 孙荞反击时用的招式,她没见过。她刚刚用来脱身的本事,孙荞也没学过。 “……袁泊教你的新招?”缪盈笑道,“好嘛,小夫妻,真甜蜜。好好地去当你的袁夫人好了,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她尖酸极了,孙荞原本满腔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离别后发生的灾厄,要怎么跟冷眼看自己的缪盈一一说明?她面对自己曾经最亲密的姐妹,喉咙干涩。 “你怎么会嫁给苏盛南?”孙荞决定不谈自己,“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缪盈尖利地笑了。她不说话时像仙人,此时此刻像满腔怨恨的凶人,无论哪一种,孙荞看来都很陌生。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这个沉青谷和螺音口会发生什么?”缪盈收起了笑声,声音飘摇,“别装了,你不是为看我笑话而来的?” 孙荞:“缪盈,我什么都不知道。” 缪盈厉声:“你骗我!” 孙荞:“我们六年没见,我只想知道你这几年过得……” “过得没你好。”缪盈打断了她的话,“回去吧,赶紧走。去跟你夫君和儿女过你们远遁江湖的好日子,我……” 她没能说完这些话。孙荞转身,几个跳跃,踩着石壁上凸起的石头,不回头地离开了。 缪盈胸膛起伏,她看向江雨洮的目光让江雨洮感到一丝心惊。 片刻之前的情意绵绵已经消失,像水被烈日晒干,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她眼神里藏了能杀人的刀子,有那么一个瞬间,江雨洮以为自己正被孙荞瞪着。 这是他从未在缪盈面上看到的狰狞表情。 “为什么带她过来?”缪盈问。 江雨洮:“你跟我提过她。” 缪盈:“我说过什么?” 江雨洮:“你说你恨她。” 缪盈:“所以你把我的仇人带到我面前?” 江雨洮:“我起初想为你杀了她。” 缪盈侧了侧头,现在她看江雨洮也像看仇人了。 江雨洮连忙补充:“但我立刻放弃了。” 缪盈:“别放弃啊。”她脸上狰狞神色未消,语气却变得柔软,这令她看起来有一种怪异的不协。她倚靠着石壁坐下,整个人淹没在山石的阴影里,看着被灯烛照亮的江雨洮。沉默很久,她才开口:“说救我的人很多,但逃出沉青谷还会再回头的,你是第一个。” 江雨洮:“你没想到?” 缪盈:“苏盛南也觉得你和别人不同。” 江雨洮:“……因为我,我不碰你?” “你当时不碰我,也不看我。”缪盈轻笑,江雨洮看不清她表情,只觉得这笑和以往有些许不同,“回来干什么?回来了你便出不去了。苏盛南一旦知道你在这里……” 江雨洮:“我有筹码。” 缪盈瞥一眼他的手指:“金月楼公子的戒指?” 江雨洮大吃一惊,随即镇定:“是你杀的。” 缪盈笑了,轻佻而甜蜜:“你会怕我吗?” 孙荞跳上螺音口,因被缪盈气得浑身发烫,冲进林子里转了几圈,最后察觉自己迷路了。 林子又深又密,她钻出钻进找不到路,干脆跳到树梢,不料惊起一丛鸟儿,啄得她心火愈发旺盛。 她知道林中有不少沉青谷的弟子巡逻,她记得朋儿的声音,打算撞撞运气,落地去寻找那些在树上穿梭的少女。没多久果然看见一个,静悄悄地立在树上,几乎没有声息。 周围太静了,孙荞直接跳上树梢,拍拍那人的肩膀。 对方是个与朋儿年纪相差无几的女孩,先不回头,直接朝前头跃去两步,从腋下射出弩箭。孙荞用刀把箭弹开,问:“认得我吗?” 戴面具的少女不出声,孙荞却感受到她身上毫不掩饰的惊慌与杀气。 “我是袁氏镖局的人。”孙荞说,“你带我回我住的地方,行吗?” 不知为何,眼前少女让她想起受惊的小鹿。孙荞心中原本藏着一团火气,语气也渐渐不耐烦:“你不能说话吗?你认识朋儿吗?那我找朋儿。” 少女生怕声音从自己口中泄露一样紧闭双唇,抬手指了某个方向。 孙荞与她擦身而过,不禁又盯着她看一眼。面具下露出的双眼藏着惊惧,她不得其解,走出好远距离,那种古怪的感觉仍黏在背后。 回到小楼,江雨洮竟然比她还早抵达。孙荞瞪他一眼,不等江雨洮出声,直接拎起他后领走到小楼外头。“缪盈不肯说,你总可以跟我说。”她问,“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雨洮笑道:“哎呀,我以为你真生气了。” “确实生气。”孙荞道,“我对别人生气,我就不会再理会他们。但缪盈不一样。即便缪盈凶得要杀我,即便我死了,也要天天回魂,问她个‘为什么’。” 江雨洮面上笑意渐渐消失。他认真注视孙荞,像第一次认识她那样。 “幸好你是孙荞。”他说,“换作别人,我不会带到沉青谷来。” “所以你遇到我是有预谋,带我来也是你跟白锦溪的计划。”孙荞问话中没有疑虑,她已经非常笃定,她困惑的是另一件事,“你说过缪盈六年前嫁到沉青谷就再也没出过去,她怎么认得白锦溪?……哦,白锦溪也来过沉青谷,参加‘仙衣诞’。” 江雨洮没承认也没否认。 “江雨洮,我只给你今晚,就一个晚上。”孙荞说,“不把缪盈和沉青谷的事情给我说清楚,你干脆死在这儿吧。” 她坐在木桩上,一手松松搭在膝盖,一手扶着龙渊刀,讲话时平静,但浑身上下充满隐约杀气。她没有跟江雨洮说笑。江雨洮见过她发狠,知道她为了得到答案什么都可以去做,缪盈在她心目中,与一双儿女的仇一样重要。他彻底敛去面上嬉笑神色。 “缪盈是沉青谷和苏盛南的展品。”他说,“她已经彻底被苏盛南控制,无论身体还是头脑。” 第21章 暝暝歌08 江雨洮救过苏盛南,这是确凿无疑的。苏盛南离开金月楼时邀请江雨洮来沉青谷走走,江雨洮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老大哥,立刻高兴跟上。 沉青谷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型峡谷,漏斗的最底部便是那片狭长的平湖,平湖东西两侧都是陡峭光滑的山崖,南侧是进出沉青谷的林子,北侧才是真正的沉青谷。在南侧密林,也就是孙荞等人进谷的森林中,分布着数量繁多的石砌路面,一小段一小段,看似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林子里。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利用地形、树木扰乱人的视线,不知道路线的人一旦陷入,极难逃脱。 即便侥幸穿过沉青谷弟子的巡逻,抵达平湖边缘,没有船只也绝难行动。平湖湖面很长,湖水很冷,无论是游过或利用轻功纵身跃过,都不是容易的事。若是真有人能穿过平湖,抵达北侧,也将面对武艺更加高明的沉青谷弟子与更加复杂艰险的迷宫、陷阱。 如此严密防守,一重又一重的关卡,难免令江雨洮生出警惕:寻常的江湖门派,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那时候沉青谷与苏盛南已经名声在外,江雨洮进了谷,自然受上宾待遇。他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警惕心消除不少,直到有一日,苏盛南邀请他去螺音口“赴宴”。 江雨洮在螺音口第一次见到缪盈。 那个深井一样的地方,不仅用来关锁缪盈,同时也终日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 螺音口底部的台子周围放了一圈药炉,多种草药炼合后制成的丹药在药炉里一颗颗淬炼。药草的气味煎熬之后混合,让江雨洮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飘然。他感到血液在身体里加速流动,浑身发热发烫,太阳穴突突地跳,但却不是不适——正相反,他像修习内功进入最佳状态一般,充满了精力。 苏盛南带他走的是一条在山中凿通、直达螺音口底部的道路。铁锈色的门被推开后,江雨洮看到的是一场狂宴:衣衫不整的人们纠缠在一起撕咬、挣扎、扭动,血和酒把他们变成了最原始的野兽;狂笑的老者敞开衣襟用匕首在胸口划出伤口,人们凑上去品尝他鲜红的血;年轻的江湖客在角落比试,目光混沌、摇摇晃晃,口中念念有词;台子中央,一个光头的男人跟众人展示他手上的伤口,他试图把皮肤撕下,口齿不清地嚷嚷:蜕皮、换皮,蜕皮、换皮…… 光头男人头顶上悬着一个铁笼,缪盈就坐在里头,正巧扭头看向江雨洮。江雨洮头脑一阵眩晕,被狂宴吓呆了他又立刻被笼中人吸引全部注意力。缪盈开始唱歌,那歌声像是雾隐山脉的童谣,一个调子回环往复,却又在每一次循环中渐渐升高。她垂在笼子外头的长腿轻轻摇晃,灯火中映得雪白。 江雨洮开始站立不稳,他抓住身边的苏盛南,要求离开。他即便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挡歌声,歌声像最冷冬日那无孔不入的风,钻进他的七窍。他更晕了,连血淋淋的老者端着掺血的酒杯走过来他也不觉得有异,充满腥味的酒闻起来是玉液琼浆,他正要喝下,眼角余光瞥见那光头男人伸出流血的手,抓住了缪盈垂落的脚。 铁笼为之一晃,缪盈的歌声颤抖了,但仍在继续。她甚至笑着,脚趾在男人掌心里挠。 更多人涌上台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昂着头伸长手,抓住铁笼摇晃。有人大声问苏盛南:“今晚能吃甘露仙吗?” 苏盛南答:“随时可吃。” 江雨洮把酒杯一丢,从怀中掏出他惯用的长针,几步窜上了舞台。人们的行动在他眼中变得迟缓可笑,针尖不停扎入他人穴道又抽出,不过片刻,他已经站在铁笼下方,身边一圈倒地的人。人们即便受伤也不觉得痛,短暂失去活动能力的人们伸出手,抓向江雨洮。 问话的人笑着,声音尖锐:“这又是谁?我能吃吗?看起来滋味不错。” 苏盛南:“这是我恩人。” 问话之人笑了:“苏谷主紧张恩人?” 苏盛南:“他活着进我沉青谷,我就要他活着走出去。” 他抬手击掌,场中一时寂静。铁笼底部机关打开,缪盈从笼中掉落,江雨洮连忙将她抱住。 这一抱,他立刻察觉缪盈身上只裹了单衣,松松垮垮。他连忙松手,缪盈跌坐地上。江雨洮低头道歉,看见缪盈的手像蛇一样缠上自己的腿。他一颗心怦怦狂跳,说不出话,不敢去看缪盈亮得过分的眼睛,更不敢看她身上每一处冒犯的皮肤。他闭着眼,抓住缪盈的手低声道:“请、请别这样。” 缪盈触摸他的方式令江雨洮浑身战栗。他撤身离开,听见今夜狂宴的另一个高潮正在上演:缪盈的铁笼跌落后,苏盛南身边便降落了一个小一些的铁笼。笼中跪着一个瘦削的人,一时分辨不出男女,正紧张地抽泣。 “今晚试试这个。”苏盛南说,“在沉青谷用好药养了三十日,是近年罕见的好货色。” 江雨洮还在发愣。他虽然混迹烟花之地,但也没见过这等荒淫架势。 胸口伤痕遍布的老者疯疯癫癫地喝酒,大声问:“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 仿佛这是个好问题,场中江湖客回过神,开始纷纷议论。 江雨洮如被冷水迎头浇下。他不禁低头看向身边的缪盈。缪盈抓住他的脚踝,却已经不是方才那副缠人的模样,目光紧紧盯着铁笼中开始放声尖叫的少女。她看江雨洮,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虚空咬了一口:“你吃不吃?” 恶寒从背脊窜起,江雨洮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热腾腾的汤锅架起来了,方才还拿着武器比试的人们朝少女的铁笼走去,少女拼命缩进笼子里,剑刃、刀刃在她周围快乐地敲击铁笼。 江雨洮从未听过那样的尖叫,濒死的困兽正从喉咙里呕出最凄厉的哭求。在各色声音之中,他听见苏盛南中气十足的询问:“江贤弟,不中意我的甘露仙么?” 缪盈忽然抓紧了江雨洮的裤脚。“救她……”她低下头,苏盛南和场中人都看不清她的脸,唯有江雨洮清晰地听见她轻如呼吸的要求,“救救她。” “……不中意。”江雨洮抬起手,“我想要那个。” 他指着铁笼中尖叫的少女。 场中安静一瞬,随即爆发怒吼。江雨洮站在旋涡中央,不知为何,他仍感到胸口有无穷无尽的精神,还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勇气。他从小厮混街头,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害过人伤过人,可从来没救过人。 “我就要她!”江雨洮一把推开缪盈,起身跃到苏盛南面前,“苏兄或许不知道,我江雨洮最喜欢雏儿,也最会调理雏儿,一看见这样未经人事的小东西,我就浑身来劲。” 他口若悬河,将街头那几分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后苏盛南大手一挥:“那便给你!” 拖着那铁笼子走进山道,江雨洮回头看身后愈发混乱的狂宴。缪盈静静坐在台子上,没了妩媚神色,她张口开始唱歌。 铁门关闭,隔绝歌声,江雨洮扶着山壁大口喘气。在宴中还没察觉,他浑身热得古怪,内息混乱,几乎无法控制。他强撑着,在沉青谷弟子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出山道,手里还拖着那个沉重的铁笼子。 离开的路径与进入路径并不相同,江雨洮最后来到林中一处空地,他跪在地上开始呕吐,把腹中东西全部吐干净,甚至吐出两口浊血。回过神来,身后的沉青谷弟子已经消失了。 他颤抖着手掏出方才苏盛南给的钥匙,打开铁笼:“快跑……” 少女吓得双腿发软,爬着离开铁笼。她茫然地流泪,忽然举起拳头砸自己的脑袋。江雨洮忙抓住她双手:“干什么?!” “跑……跑哪里去?”少女哭着问。 江雨洮:“……你从哪里来到沉青谷?你叫什么?家在何处?” “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忘记了,想不起来了……”少女捂着嘴抽泣,抓紧江雨洮衣角不放。 江雨洮实在没有力气管她,干脆躺在地上喘气,想到方才苏盛南说“沉青谷养了三十日”,心里隐约有了猜想。他头昏眼花,看什么都是两个,眼前的少女有两个,铁笼有两个,头顶月亮也有两个。 山间清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山中走了多久,甘露仙的歌声淡云一样在林子里萦绕,听不分明。 “罢了,反正我救了你,我做到了。”江雨洮说,“你就……你就叫朋儿吧,你瞧,天上两个月亮,那都是你。” 第22章 暝暝歌09 江雨洮在林中大睡一觉,次日苏醒,先看见眼前的一个树枝脑袋。他吓得差点跳起来,等认清那是树枝面具,又被面具人手里的弓弩吓得僵在当场。 对方戴着沉青谷弟子脸上常见的树枝面具,江雨洮先想到自己救走的少女:“朋儿?朋儿!” 朋儿从面具人背后露出个脑袋,江雨洮心头一宽,慢慢躺了下去:“原来你们认识。” 这二人不仅认识,还都是沉青谷的年轻弟子。朋儿不知为何被苏盛南选中成为狂宴的“食物”,确实精心地喂养了三十日。间中灌下许多古怪药物,令朋儿头脑昏沉,记不清自己是谁。 “你有了新名字?”那人回头问朋儿。 朋儿不记得她,却并不害怕她,点点头。江雨洮虫儿一样蠕动,从弓弩的攻击范围挪开。他打算一走了之:无论沉青谷,还是苏盛南,他都不愿再打交道了。 “夫人想见你。”那弟子说。 江雨洮人已经钻进林子,却又立即顶着一头碎叶跑回来,深吸一口气吼道:“带路!” 在听江雨洮讲这段往事的时候,孙荞无数次感到诧异和惊愕。她的心一时被荒诞至极的狂宴震惊,一时又因为缪盈吃的苦而狠狠揪痛。“她怎样?”她什么都不关心了,可能被吃的少女或者发狂自伤的人们,都比不上缪盈的安危重要。 “遍体鳞伤。”江雨洮说。 结束狂宴,缪盈回到了自己的小楼。她虽然是苏盛南的夫人,但并不与苏盛南生活在一起,而是在一个被许多沉青谷弟子包围的地方居住。来找朋儿的少女名叫暮暮,暮暮带来了一套适合江雨洮身形的衣服,在他面上罩了个面具,光明正大地把江雨洮带到了缪盈的居所。 江雨洮那时候已经察觉异样:按道理说,被奉为“甘露仙”的缪盈是沉青谷的珍宝,怎会看管得如此疏松? 缪盈身上遍布咬痕,不同人的牙齿深深扎进她的皮肤,留下渗血的伤口。她脱了外衣让弟子们上药,连江雨洮走进来也没有蔽体,只扫了他一眼,很清白地笑。江雨洮连忙背对她,想想又觉得不合适,人继续往门外挪动几步。 朋儿被暮暮带去休息了,缪盈问了她几句话,亲昵中有疼惜。等朋儿离开,缪盈才对江雨洮开口:“谢谢。” 她问江雨洮姓名,仔细地记忆,仿佛把江雨洮当作一个极为重要之人。江雨洮不知道这态度是真是假,但他莫名地快乐。 “谁咬了你?”江雨洮问。 “所有人。”缪盈答,“除了你,江雨洮。” 她第一次念江雨洮的名字,语气里夹一丝轻颤的犹豫,挠得江雨洮心口发烫。 “我去杀了他们。我去杀所有人!”江雨洮忽然说。 缪盈没笑,挺认真地回答:“好。” 江雨洮立刻回头。上好药的缪盈已经重新披上外衣,正在察看手臂上的伤口,她抬头看着江雨洮,认真得像看一颗宝石:“好呀,你去。” 江雨洮完全懵了。他分不清缪盈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只知道无论真话假话,都能引他入局。他干脆走近,坐在缪盈面前:“或者我带你走。我带你逃走。” 缪盈问得认真:“逃去哪儿呀?” 江雨洮思索时,她提醒:“你逃去任何地方,苏盛南都找得到。” 江雨洮:“逃到江湖外。” 缪盈弯了眼睛:“逃跑可比杀人简单。” 江雨洮:“对,你跟着我,离开这里很简单。”他开始思考这样做的可能性,“我经常来往池州,池州有个大码头,只要花上一点儿钱,我们就能从码头乘船离开。中途船夫会跳进澄衣江,我们顺流而下,无论在任何地方停靠,只要穿过雾隐山脉往南走,往更南的地方走,就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 缪盈:“万一码头和船夫都是苏盛南控制的呢?” 江雨洮诧异地看她。似乎在缪盈心中,天下最有威力也最可怖的,仅有苏盛南一人。“池州码头是水龙吟控制的。水龙吟如今的首领,是一个铁骨铮铮、极难收揽的人。” 他竭力说明一切,越说越觉得可行,越说越兴奋,仿佛真正困难的只有“离开沉青谷前往池州”这件事。以至于他根本没察觉从窗下溜走、潜入林中的弟子,直到缪盈催他走。 “有人去跟苏盛南报信了。”缪盈提醒,“他很快就会过来。” 江雨洮愣住:“你……你为什么不阻止?” 缪盈:“我阻止不了。” 江雨洮:“不,他不会来的。谁都能碰你,谁都能对你……他根本不重视你,也不在乎你是否会留在此处!” “你不一样呀,江雨洮。你跟其他人不同。”缪盈看他像看真心的情郎,“别人只是从我身上经过,你却想把我偷走。” 孙荞怀疑江雨洮在这段与缪盈独处的回忆中,掺杂了过分夸张的美化,捏造了一些缪盈根本不可能流露的感情和不可能说出的话。她提出质疑,江雨洮连耳朵都红了,要从头到尾再巨细无遗地把这一段复述。 “够了,停停停。”孙荞打断,“所以这就是你激怒苏盛南的原因?” 据江雨洮说,之后缪盈让暮暮和朋儿送他秘密离开沉青谷,他临走时允诺一定会回来带缪盈走。缪盈也仍是那副不怀疑,但也不相信的表情,轻轻点头:好呀。 这样的缪盈对孙荞来说极其陌生。但她从回忆中窥见了缪盈之所以会对自己恶语相向的缘由。沉浸在回忆中的江雨洮对苏盛南如何暴怒、他如何千难万险逃离沉青谷全都几句带过,反而热衷于在回忆继续刨挖一些甜蜜细节,要跟唯一听众分享。 孙荞丢下他,直接进了小楼,一脚踢开袁拂房门,把他从床上拎起。 “醒醒。”孙荞克制住自己扇他巴掌的冲动,也不去想他是否也参加过狂宴,啃咬过缪盈,“把你知道的所有与苏盛南有关的事情,都告诉我。” 第23章 暝暝歌10 袁拂实际上没有睡稳,他始终竖着耳朵听外头孙荞的动静。并非他刻意,只要孙荞在他周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她的行踪。被孙荞从床上拉起,他装作困惑,揉了揉眼睛。室内灯火昏暗,孙荞眼睛却明亮着。 这让袁拂有一种被孙荞切实地注视着的快乐。 他决定放弃装迷糊。从他们兄弟与孙荞相识开始,孙荞就是最清透的溪水,一眼能看到底。此时此刻,他知道孙荞是真的生气。 他仍穿着单薄里衣,便示意孙荞先出去,自己得先整理仪容。 孙荞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定椅子,狠狠盯着他。 “……好,我告诉你。”袁拂点头。 沉青谷与袁氏镖局的合作最远可以追溯到袁拂爷爷那一辈。谷中需要天南地北的药物,光靠货郎进出运输,难以为继。袁氏镖局的人分布在江湖各处,他们熟悉山中水上的道路,运送往来,最为便利。 苏盛南原本是沉青谷的一个普通弟子,在医术一道颇有建树,后来成为老谷主的关门弟子。谷主年迈时,沉青谷已基本交由苏盛南打理,也正是在那时候,苏盛南开始精心经营沉青谷的名声。“神医”“神医谷”的美名藤蔓一样随风生长,苏盛南也渐渐成为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名声响亮,人却神秘,又隐居在沉青谷这种难以进入的地方,别人提起来自然多了几分莫测。 袁氏镖局交给袁氏三兄弟之后,和沉青谷之间的沟通来往,便都由长兄袁野负责。袁泊与孙荞成亲后离家,这件事给袁野不小打击,他不得不转换倚重与培养的目标,开始重视袁拂。如今袁拂取代袁野,成为沉青谷的座上宾,每一年的“仙衣诞”自然也都会受到邀请。 六年前袁拂第一次替代袁野来参加“仙衣诞”,才知“仙衣诞”的主角是苏盛南妻子缪盈。缪盈是那一年嫁给苏盛南的,比孙荞与袁泊晚几个月。那一年的“仙衣诞”没有现在的各种古怪仪式与狂宴,苏盛南只是展示了缪盈出众的美貌与她神奇的歌声而已。 “我没有碰过缪盈。”袁拂说。 孙荞仿佛没听到这句,急急地问:“货郎?沉青谷以前是靠货郎运送草药?” “对,如今也一样。”袁拂答,“能进入沉青谷的货郎都不是寻常人,你要找的人或许就在其中。” 孙荞想想又问:“所谓的吃人,是真的‘吃’?” “我不参与,但听别人说,似乎是真的。”袁拂非常谨慎。 孙荞在这一刹那忽然想起西崀村发生过的事情,以及小寒弟弟的去向。 “食人”是极其异常和可怖的选择。普通人即便忍受几日饥饿,也难以草率做出啃咬、食用活人的决定,更难以在之后如常生活。 她颈后发寒,忍耐着继续问:“这个‘仙衣诞’都有什么人?我是说,这六年间都有什么人参加?” 袁拂沉默了。他与孙荞在沉默中无声地对峙,直到他松口,说出一些连孙荞也听过的大人物的名字。讲了七八个,袁拂最后提到:“……回想堂堂主,金月楼公子,还有……” 江雨洮回忆中那位不顾疼痛、划破自己胸口的老者,正是骨瘦如柴的回想堂老堂主。孙荞却记得,这两位都是苏盛南“神医”事迹中赫赫有名的病人。想到金月楼公子与其夫人的断肢,孙荞又问:“可有人在谷中死去?” “怎可能?”袁拂说,“若是死了,苏盛南的生意还如何继续?” “什么生意?” 袁拂沉默。 “缪盈是用来招揽生意的工具?但她毫无名气,若只是一个……一个供他们玩乐的女人,何必一定要缪盈?” 袁拂:“缪盈与你一同修习武功,你的外功进阶快,但缪盈最擅长的却是内功。她的歌声并非单纯的歌声,江雨洮那日中毒后听到缪盈唱歌,口吐黑血,你应该记得。” 孙荞了然:缪盈竟然是药引。她立刻想到另一个问题:药是什么? 袁拂再一次沉默了。孙荞追问:“这个‘药’,就是沉青谷的生意?是跟袁氏镖局有往来的生意?” 袁拂起身抓起外衣披上,推开窗户。他脚步极轻,窗下偷听的江雨洮毫无察觉,被袁拂敲了下脑壳。有江雨洮在,袁拂不回答孙荞的问题,岔开话题:“你想带缪盈走,千难万难。任何人都可以碰缪盈,但带走她,绝无可能。” “你要拦我吗?”孙荞起身问。 “……”袁拂答,“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那你会帮我吗?”孙荞又问。 她已经料到袁拂的回答。就像孟玚一样,男人总有他们在意和紧张的东西,比如前程比如事业。她问完觉得可笑,世上一定会与她并肩同行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在袁拂的沉默中离开。窗下的江雨洮冲她尴尬一笑,孙荞有些恼,又在他脑壳上敲一记。 回头时看见袁拂立在窗边看她。月光疏落地点缀他,孙荞蓦然记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她与袁泊相识不久,袁泊找不到理由来见她,故意拉袁拂一块儿,见面时笑称是袁拂闹着想见见孙女侠,他只好登门拜访。缪盈与孙荞手挽手,趁着袁泊跟孙荞套近乎时,毫不顾忌地打量袁拂。好俊——她后来悄声跟孙荞说,若是选夫婿,一定选袁拂这样的。 在“仙衣诞”的狂宴中,她也认出他了么? 江雨洮破坏了孙荞的逼问计划,孙荞没法给他好脸。他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孙荞身后。 孙荞梳理今日获知的信息:“仙衣诞”与沉青谷的一桩“生意”有关系,苏盛南利用缪盈的内功和歌声作为“药引”,招徕客人。“仙衣诞”会持续数日,苏盛南甚至会献出弟子作为“食物”。来参加仙衣诞的人会群聚在一起“吃肉”。结合江雨洮的记忆,“狂宴”中的人大多失去常人理智,意识不清,与走火入魔的状态十分相似。 孙荞怀疑这“生意”与江湖人最重视的武功修炼有直接关系。 “还是得再见一次缪盈。”孙荞忽然说,“江雨洮,你来想办法,我……”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止步噤声。林中某处隐隐有争执声。 争执的两人虽然有意识压低声音,但仍被江雨洮与孙荞的耳朵捕捉到。一个说“事情是我们一起做的,你怕什么”,一个说“可以往都是你来处理,偏偏那日我丢的时候,被发现了”,另一个问“被那个人发现,有什么要紧”。静了一瞬,她又说“江雨洮手上戒指你也看到了,他不说,我们便装作不晓得,你放心,万事有夫人担着”。那踟蹰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朋儿,我怕……” 江雨洮和孙荞交换眼色,忽然矮身冲入林中。“朋儿?”他喊了一声。 如鸟雀被惊飞,那两位争执的弟子同时起身跳起,分别蹿向高处,身影瞬间消失在林中。 孙荞:“不是朋儿。” 江雨洮又是尴尬一笑,正要说话,一只幽绿色小箭破空而来,直冲孙荞。 孙荞甩出刀柄一弹,小箭被击飞后原路射回去,她听见了一声惊呼。 小箭落地,孙荞循声而去,在地上捡到了沾有一点儿血迹的小箭。 她认得那声音。是那夜丢弃尸块的少女。 林中一片簌簌之声,忽然有人从树上落下,蜷缩在地上喘气。 她撕开腰侧衣物,从伤口中挤出黑血。随身携带的解毒药丸不知丢在了何处,她懊恼又焦急,张开渐渐麻痹的嘴巴,小声呼唤伙伴:“朋儿?……素素?有人在吗?” 口舌变得愈发僵硬了,她连吞咽都开始吃力。 卧在地上流泪时,她开始后悔。后悔踏入雾隐山脉,后悔进了沉青谷,后悔…… 有人踢了踢她的背。她呜咽转头,忽地吓了一跳。 苏盛南提着灯,一身酒气,就站在她身后。 沉青谷弟子众多,个个罩着树枝面具,苏盛南根本认不出谁是谁。他起身嘀咕“又死了一个”,转身欲走。 少女忽然抓住他的衣角,艰难开口:“谷主,我有、有事要报……” 第24章 暝暝歌11 来沉青谷才几天,孙荞已经对这个地方厌憎到极点。想见缪盈,昨夜好不容易与江雨洮摸到螺音口,缪盈却已经消失;想找射出暗箭的弟子,却连唯一认识的朋儿也不见踪影。 而且不知为何,沉青谷似乎一夜之间忽然沉默了,往日仙衣诞都要举行的酒宴、茶宴、游湖等事儿,一件也没再提起。弟子们认不清面目,戴着树枝面具沉默穿行。江湖客们渐渐躁动,议论声在森林里终日嘤嘤嗡嗡。 唯有一件事如约发生:两日后,苏盛南竟然拜访袁氏镖局住的小楼,亲自给小寒带来了他配置的药。 苏盛南如今就是孙荞的仇人。她知道自己的目光露骨,也知道苏盛南敏锐,因此根本不打算看苏盛南一眼。但今日苏盛南十分异常,他只跟孙荞见过一面,当时并不将孙荞看在眼里,这一日却主动跟袁拂和小寒问起:“小寒的姐姐呢?” 袁拂:“她有恙,不便和谷主见面。” 苏盛南惊讶道:“既然来我沉青谷,无论有什么不舒服,我都能解决。孙荞女侠?”他朝小楼里喊。 孙荞走出来,目光落定在他脸上。这注视的时间有点儿久了,像是要狠狠记住苏盛南长相似的。她以往看任何人都只是扫一眼,袁拂和小寒面面相觑。 “你怎么知道我叫孙荞?”孙荞问。 “我们见过。”苏盛南答。 孙荞想都没想:“不可能。” 苏盛南:“我还认得你,你却不记得我了。” 他对孙荞微笑。孙荞问:“什么时候见过?” 苏盛南:“很久之前。” 孙荞没有陷入回忆。既然她已想不起来,那必然是无关紧要的人。她不懂做戏,很难在憎恶之人面前装友善,干脆直截了当发问:“你可曾在谷中见过一个带红色池州信结的货郎?”她比划池州信结的模样,苏盛南皱眉回忆:“我回头再问问弟子们,若有这样的人,一定为你找出来。”他又开始笑眯眯。 孙荞拿过小寒手里的药,白色瓷瓶装了三颗黑丸子,嗅之有清新香气,但略浓了些。三颗药丸子,每日午时以清水服下,连续三日,能保小寒半年不再发病。苏盛南详细解释药理,孙荞左耳进右耳出,只想起江雨洮描述的狂宴:那天晚上螺音口的台子周围,摆满了装药丸子的药炉。 讲解完药理的苏盛南看看众人,忽然说:“孙荞,缪盈想见你。”他长长叹气,“她性格害羞,见到你也不敢相认,犹犹豫豫,只能托我来找你。” 听他语气,似乎知道孙荞和缪盈过去情同姐妹。想到江雨洮说缪盈完全被苏盛南控制,孙荞心头沉重。 “袁三弟不介意的话,我请孙荞女侠走一趟?”苏盛南说,“内人与昔日姐妹重逢,哭了好几场。” 孙荞昨夜与江雨洮回螺音口时,缪盈已经不知所踪。她与袁拂交换眼色,又低声叮嘱小寒先别吃药丸子,随后带上自己的龙渊刀,示意苏盛南前方带路。 在得知苏盛南登门的时候,江雨洮已经泥鳅一样从后窗溜了出去,趁隙再探螺音口。 往年“仙衣诞”持续多久,缪盈就得在螺音口里待多久。参加仙衣诞的江湖客随时都可以来找缪盈,无论他们对缪盈做什么,苏盛南都不会理。江湖中许多道貌岸然之辈,无论男女,羞辱和伤害缪盈——或者说,羞辱和伤害苏盛南的妻子、宠物、“甘露仙”,能让他们获得无上快乐。 江雨洮跟孙荞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愤怒的。孙荞和他相识时间不长,但他自认为孙荞是一个容易看透也容易掌握的人,无非是心中执念太强烈,有时候会不顾细节与周围情况。但当他说完,孙荞扭头提问时,江雨洮心中有过震惊。 孙荞问的是:欺辱缪盈,他们觉得快乐,是因为他们恨苏盛南吗? 江雨洮无法回答。一旦回答,他就要把沉青谷最大的秘密公之于众。可他心头无比震惊:仿佛事情跟缪盈扯上关系,孙荞就变了一个人,变得敏锐,也变得冷静。 在这一日之前,江雨洮一直认为,能从沉青谷救出缪盈的只有他自己,也必须是他自己。他从未救过谁,自从主动保住朋儿一命,就像生了什么怪瘾头,冒死也要回沉青谷,带走缪盈。但现在他想法变了:也许能撼动沉青谷、能扯断缪盈身上链条的不是他,是孙荞。孙荞瘦弱,但心里像永远烧着一把火,仿佛什么都不能击溃她,什么都不能折断她。 他最不能明白的,是孙荞分明极为重视缪盈,缪盈却曾万分认真也带着万分怨恨,告诉江雨洮:世上她最恨的,不是苏盛南,而是孙荞。 在池州城与孙荞的相遇完全是偶然,孙荞带他跳进澄衣江时他掏出长针打算下手,也是认出孙荞的瞬间便在心里成形的念头。如今他却万分庆幸:幸好当时没扎下去,否则不是他江雨洮死,现在就是缪盈死。 白天的螺音口不仅空无一人,连为仙衣诞而专门安设的种种彩绸、小铃都已经撤走。三三两两的江湖客在螺音口附近徘徊,满脸遗憾。往日在这里享用缪盈时,人人都可观看,今年没这样的机会了,他们低声议论,叹息不已。 江雨洮当年在这里经历狂宴,狂宴结束后江湖客们大多沉默而憔悴。尽管第二日再亮相,仍旧衣冠楚楚,但他们彼此之间极少说话,人人心里都揣了山一样沉重的秘密。然而几年过去,江湖客们已经能够自如说话,仿佛在沉青谷、螺音口发生的事情再寻常不过,大家根本不必为此感到羞惭或悔恨。 江雨洮罩了个树枝面具,摇着扇子走近,试图偷听。他多了个心眼,摘下手指上的黄玉戒指,以免被认出这是金月楼公子的东西。不料手一松,戒指咕噜噜往螺音口里滚。 有个人眼疾手快,把戒指了起来,递还给江雨洮。江雨洮接过时,那人“咦”了一声,问:“阮玉?”问完又觉不对,面具下的眼睛忽然警惕,死死盯着江雨洮。 阮玉正是金月楼公子的名字。江雨洮心中一突,忙收好戒指快步离开。走远了再回头,那人还远远随在他身后。 江雨洮钻进林子里转了几圈,把人甩开,不料自己也因此迷路。当日朋儿和伙伴带他离开时,曾简单指点过如何在密林中分辨方位,江雨洮循着记忆在林中前进,走了大半日,竟回到了平湖码头。 平湖仍旧如碧玉一般澄净。江雨洮走得急了,趴在湖边喝了几口水。湖水清澈,入喉清凉,江雨洮喝够了,坐在岸边休息。一根手臂无声无息从林中穿出,忽然勒紧江雨洮脖子! 江雨洮一手抓住那人胳膊,一手拿起折扇猛超身后人的脸上戳去。那人捏住江雨洮握扇的手腕,咔嚓一声,拧得手腕脱臼。折扇落地,顺着斜坡滚进湖里,扇子上的美人画像瞬间在水中化开。 “……香月!”江雨洮看着美人画像惨叫。身后人一声冷笑,手上力气更大,几乎要折断江雨洮脖子。江雨洮就地一滚,瞬间便把身后人压在地上,他腰身一弹,身后那人被连带着摔到岸边,顿时松手。江雨洮趁隙脱离,身后人竟从腰上抽出一把短刀。 短刀刀鞘十分精美,镶金带银,刀刃水般银亮,刀尖与江湖中寻常刀子不同,毫无弧度,像是被人切去一截,锐利异常。 江雨洮只看了那刀子一眼,立刻猜出对手身份,忙从怀中掏出黄玉戒指:“我是阮玉朋友!” 对方果然停步,半信半疑。 江雨洮与金月楼公子阮玉只在多年前结识苏盛南时见过一面。但天底下哪有他江雨洮扯不上关系的人?他开口:“我也是来找阮玉的,他在沉青谷失踪了。” 眼前人手持金月楼弟子专用的玉环刀,制式奇特,十分锋利。江雨洮身上没有武器,眼前人功夫不差,他不敢大意,继续胡编乱造:“我与阮兄多年不见,那日澄衣江上重逢,他告诉我要到沉青谷办事,但事情有些凶险,便把这戒指托付给我……” 一口气说了半天,眼前人静静听着,问:“他夫人呢?你见到了么?” 江雨洮想起打捞起来的女子断肢,点点头。 刚点完头,那人一个箭步窜过来,玉环刀几乎划破江雨洮的鼻尖。他一句“别伤我脸”还没说出口,对方便冷冰冰道:“我那天也在船上,怎么没见到你?” 江雨洮冷汗流了满背,勉强笑道:“金月楼的弟子,怎么都这么暴躁?你师父与我确实相识,我进沉青谷也确实是因为你师父。这戒指是他夫人所赠,他从不摘下,我也知道。” 那人果真松手,放了江雨洮一马。摘下树枝面具之后,露出的是一张没表情的脸庞,浓眉毛大眼睛,面颊上两道细长疤痕,像是被什么野兽挠过。江雨洮擦了擦汗:“不知女侠如何称呼?怎么进的沉青谷?” 面前人不答,只直接问:“他们还活着吗?” 江雨洮无法再说谎,慢慢摇头。 女子沉默良久,说:“戒指,给我。” 江雨洮:“阮兄托付给我的东西,我不能随便交给他人。” 女子:“我是阮玉的弟子。” 江雨洮:“你不是。你直呼阮兄名讳。” 女子立刻:“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有名讳?” 说完察觉自己失言,与江雨洮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低声道:“还是杀了吧。”说着拔出短刀。 江雨洮魂飞魄散:“等等!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给阮玉……不管你要给谁报仇,仇家应该是苏盛南而不是我!我知道苏盛南很多秘密!” 女子收好刀:“说。” 江雨洮正在盘算,她又开口:“你去螺音口,是想找苏盛南的女人?” 江雨洮点头。 “告诉我苏盛南的所有事,我就告诉你那女人去了哪儿。”她说,“我知道她的下落。” 第25章 暝暝歌12 女子神秘且寡言,江雨洮把苏盛南的事情说得七七八八,她惜字如金,只指着前方:“苏盛南的女人被他从螺音口带走,放在自家房子里。” 她讲话带一点儿南疆腔调,眼尾上翘,一副凶相。可她越凶,江雨洮就越信赖。阮玉的弟子和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他问:“阮玉参加‘仙衣诞’不是头一次了,这次他出发前,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女子犹豫一瞬,开口:“今年他来得早,且带上了我姐姐。” 江雨洮:“你是阮夫人妹妹?” 据女子所说,自从苏盛南和阮玉结识,阮玉便每年都会到沉青谷参加“仙衣诞”,时不时也会到谷里找苏盛南调养身体。自从成亲,阮玉来沉青谷的次数便少了许多,今年春季他练功出了岔子,便提前几日启程。妻子担心他路上出事,跟着一块儿来。 女子与阮夫人是亲姐妹,跟着阮玉学过几年武艺,称她为金月楼弟子也确实没有错。江雨洮惊讶于她的出奇冷静。姐姐与姐夫横死,她无表情的冷漠脸庞竟然一丝波动也没有,双眼只紧紧盯着在密林之上露出檐角的金色小楼。 她确实和姐姐、姐夫同船而来,但却是偷偷藏在船里,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沉青谷。阮玉带着众人进谷之后她才从船上溜出来,却已经无法顺利跟随他们进谷。她在密林中盘桓时,也正是阮玉和夫人在谷中遇害之时。直到看到别的江湖帮派来赴约,她才缀在他们身后,袭击了一位沉青谷弟子,夺走面具,潜入谷中。 和孙荞、江雨洮不同,她没有可以居住的地方,这段时间都在密林中穿梭,夜晚也在树上歇息。她从小在南疆森林中生活,灵活机敏得像野兽,沉青谷弟子们虽多,日夜巡逻,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行踪。也正因此,她窥见了不少沉青谷不可示人的秘密。 第一个秘密便是缪盈。 她常听见缪盈唱歌。那不是普通的歌声,只听一次,她便远远躲开。她从未在江湖中听过缪盈名字,但那一刻,她知道这位“夫人”绝非寻常之辈,至少在内功造诣上远远胜过自己。她不知道缪盈为何要忍受屈辱却不逃离。 第二个秘密,是缪盈身边奇特的沉青谷弟子。 她起初以为沉青谷弟子都是苏盛南的人,直到有一日,她听见女弟子们在林中私语,言谈之中对“夫人”充满尊敬和感激。她们低声聊到一个叫江雨洮的男人,说他居然真的冒死回到沉青谷。女孩们兴奋地议论。 江雨洮满面春色:“大家都期待我救她们!” 女子:“不,她们只是认为,你的出现可以分散苏盛南注意力,好让她们的计划得以实施。” 江雨洮忽然站定:“什么计划。” 女子:“不知道。” 他一算时间,苏盛南此时应该已经从孙荞那边离开。女子接着说第三个秘密:“苏盛南常常往平湖方向去,都是晚上去,一呆就是很久。但我无法跟上。平湖辽阔,我靠近了会被他发现。” 说话间,那座奇特的金色小楼已经就在眼前。 江雨洮初访沉青谷时,身份是苏盛南的客人,他来过这栋小楼。小楼自然也是木楼,但通体涂抹了防腐防潮的涂料,那种涂料在天长日久的药草熏蒸中,渐渐变成陈旧的金色,只有每日被太阳恰好照射到的几个时辰是亮眼的灿金。 被苏盛南带到小楼前,江雨洮看着小楼发愣。楼上一块牌匾写着“俯天”,笔力雄浑,金钩铁划。 苏盛南说,自从师父离世,沉青谷里其余医学门派纷纷归附,沉青谷的格局也有所变化,比如眼前小楼,原本是他师父炼药著书的药庵。他没有邀请江雨洮进门,江雨洮却一直想着这座小楼,走远了还不住回头看。那一日正是大晴天,小楼在日色中泛出刺眼的金光,被密密丛丛的树林掩映。 “真丑。”身旁女子的话把江雨洮思绪拉回当下。 他问:“缪盈被关在何处?” 女子:“我怎么知道?”说完收刀打算离开。江雨洮忙说:“金月楼女侠,你得跟我一同进去。我这戒指是从阮玉断肢上摘下来的,可我没见过阮夫人尸体。方才我说两人都已……其实只不过是我的推测。我不知你来头,不敢多说,抱歉抱歉。” 女子回头瞪他,目光凶狠可怕:“你再说一句假话,我立刻在这里捅穿你。” “不敢不敢。”江雨洮嘴上应承,内心却丝毫不惧。阮夫人应该也死了,他见到过女子的残肢,但此时只要能把此人拉到自己阵营,无论撒什么谎都不在话下。 俩人不再多话,悄悄靠近小楼背后,从低矮的树墙翻进院中。 小楼旁安静不到一刻,苏盛南和孙荞便走来了。 一路上孙荞沉默寡言,苏盛南提了两嘴小寒的病情,话题便自然而然转到他和孙荞的“相识”上。孙荞与他同行,打起十二分警惕,苏盛南每说一句话,她都要在心里咀嚼许久才能确认他的意思。 “初见面时,是我先认得你,你却没看见我。”苏盛南说,“多年前我去拜访你爹娘,才到你们那儿,便听说了一件大事:孙家有个姑娘被登徒子玷污,她反手把人杀死。” 苏盛南当时并不知道孙家有两个“女儿”,他只听过孙荞名字,当下以为出事的是孙荞。抵达那日,府衙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孙氏夫妻与弟子们护着一个戴纱帽的少女离开,苏盛南一眼辨认出纱帽少女身边那位才是孙荞。 “竟然是缪盈做的。”苏盛南说,“她看起来,倒不像是这样刚烈的女子。” 孙荞终于应他:“你娶了缪盈,却不了解她。” 苏盛南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讽刺笑容,很快恢复正常。 “我倒不知道你与我父母相识。”孙荞说。 “他们自然是不会告诉你。”苏盛南笑笑。 两人已经站在小楼面前。周围没有一个沉青谷弟子,恰是正午,沉青谷中却似是有什么沉甸甸压着,毫无声息。孙荞内劲悄悄布满全身,她没察觉苏盛南的杀气,只是一切都太过于异常,她本能地开始防御。 苏盛南推开小楼的院门:“我和缪盈不喜欢旁人打扰,所以这附近没有弟子。” 院子十分雅致,苏盛南带她径直走向小楼,推门而入。小楼内很明亮,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药草、书籍、熬药炼丹的炉子……浓郁的气味如有形之物,扑到孙荞脸上。孙荞曲起手指掩鼻,苏盛南笑笑,绕过药炉,站在一道向地下延伸的阶梯上。 “她在下面。”苏盛南说,“走吧。” 孙荞不动。 苏盛南便低头往漆黑的地下喊了一声,随即便有颤抖的、不成句的声音传来:“啊……给我药、给我药!” 那确实是缪盈的声音,虚弱且痛苦。 孙荞一下捏紧了龙渊刀。 “她喜欢呆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苏盛南不再催促,当先往下走去。 第26章 暝暝歌13 地下室干燥,药的气味比地面浓烈得多。沿着阶梯往下走,进入牢房,铁制的锁链缠绕牢房中央的一个人身上,几乎把她完整裹住。隔着铁杆,苏盛南燃亮了墙上的烛火。铁链缠身的缪盈跪趴在地上发抖,她抬头看苏盛南,张口恳求时,口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给我药……求你……我错了,我真的知错……我愿意做牛做马……”她哭出声,眼泪鼻涕一齐涌出,爬向苏盛南,隔着铁杆去抓苏盛南的衣角和鞋子。这时她看到了苏盛南身后的孙荞。 缪盈的手顿了顿,抽泣的声音仍在继续,她当作没看见孙荞,把头低到地上,差点儿就磕在苏盛南鞋尖。这是最卑微的姿态。 缪盈露出来的胳膊上有密密麻麻的鞭伤。新鲜的鞭痕覆盖她的白皙皮肤,她俯首哭泣,语不成句,只顾着求苏盛南给自己“药”。 孙荞要去扶她,缪盈却不让她碰自己。 “你们要聊一聊吗?”苏盛南问得亲切友善。 问完这句,苏盛南退了两步想走,缪盈忽然死死抓住苏盛南脚踝,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吼:“你带她来干什么?!你还是想要她对吗!” 她吼完立刻又哭了,哭得极柔软:“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她……所有人都只想要她……” 孙荞:“……你在说什么,缪盈。” 缪盈哭得愈发凄厉了,她又开始恳求苏盛南:“夫君、夫君,别丢下我。我比她好用千倍万倍,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啊!” 苏盛南眼皮低垂,看缪盈像看一团随时可弃的药渣。 缪盈:“她生过孩子,她有两个孩子。生过孩子就不行了,你说过的……不要她,你用我……” 苏盛南:“你也怀过,只是没生下来。” 这话一下把缪盈打垮了。她怔怔松了手,抚上腹部,开始又哭又笑,低声嘀咕。 孙荞完全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苏盛南则走到一旁坐下,欣赏牢中缪盈的疯癫模样。 “六年前想要的本来是你。”苏盛南对孙荞说,“但你娘亲不肯。” 六年前苏盛南去拜访江北孙家,目的便是求娶孙家唯一的女儿,孙荞。 彼时孙荞尚年轻,意外卷入一场纷争,名声不好,江湖上议论纷纷。苏盛南循声而来,恭恭敬敬提出请求:他娶孙荞,并把孙荞带回沉青谷生活,远离江湖纷争。 这恰好符合孙荞父亲愿望,他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苏盛南。但孙荞的母亲赵喜月对他始终警惕。 苏盛南当年还未有现在的声望,他刚刚接手沉青谷不久,需要名气,需要身份,需要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妻子来撑门面。但太好的人家他不敢上门,太差的人家也不是他的选择,江北孙氏是最好的对象——尤其孙荞正处于风口浪尖,是众矢之的。 赵喜月第一眼就识破了苏盛南的打算。“妻子”是谁都可以,只要符合苏盛南内心标准,孙荞当时背负恶名,他若顺利娶回家,沉青谷便会成为江湖人议论的中心。他不在意孙荞本人,只要孙荞能让“沉青谷”时常出现在江湖人脑子里就行。这正是急切渴望名声的苏盛南最期待的。 赵喜月始终反对。 苏盛南几次登门,都被赵喜月堵在门外,带的礼物没送到,人更是见都没见上一面。 孙荞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缪盈在她身旁发出尖利的笑声:“你当然一无所知!因为赵喜月最后把我卖了出去!” 自从杀了纨绔,缪盈在城内名声变得十分糟糕。往日围着她打转的公子们纷纷远避,只有孙家的弟子怜悯她遭遇,还会跟她多说几句话。 被恶名困扰的缪盈,意外在家门遇到了被赵喜月阻拦的苏盛南。 苏盛南当时对缪盈毫无兴趣。他不知道缪盈身世,只以为她是孙家的弟子,但赵喜月在那一刻,忽然变得亲切起来。 她平时对缪盈也是亲切的,问候、呵护,全都无微不至,又清楚缪盈幼时艰辛、如今敏感,因此对她比对孙荞还多几分关注,小心翼翼,绝不令缪盈难堪。但那天她忽然变得像一个母亲了,愠怒中带心疼,连连责备她不应该独自出门。她当着苏盛南的面给缪盈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沾了草叶的衣角,紧紧牵着她的手。“这是我另一个女儿,缪盈。”赵喜月这样跟苏盛南介绍。 孙荞失声道:“不可能!娘亲绝不会这样做!” 缪盈笑了:“她是你娘亲,自然对你好。我算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她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奴婢,我从小吃的、用的,全都是你不要了的、剩下来的东西,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孙家是什么地位吗!” 她声音比方才还要尖利,双手紧抓铁杆,一双眼睛亮得像要燃烧起来,仰头死死盯着外头的孙荞。 孙荞却忽然冷静了。她没有接话。 苏盛南插嘴:“为了把你塞给我,赵喜月做尽了功夫。她伪造你的身世和来历,说你是她恩人的女儿,从小在孙家生活。赵喜月这个人,虽然是女人,但有几分侠名,自诩正义。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撒谎的,所以我信了。直到我们成亲那一日,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你只不过是无名贱妓的坏种!” 他愤怒地一拍桌子,身后石墙忽然裂开一个口子。 孙荞正要起身,苏盛南连人带椅子退入口子,随即石墙关闭。孙荞转头看阶梯,上方果然传来吱嘎的机括声,通往地下的门关闭了。 孙荞一直紧绷的肩膀此时反倒松懈,开始仔细环视周围。 缪盈:“……你怎么还在这里?” 几乎就在苏盛南消失的瞬间,缪盈不哭了。方才凄惨得令人心生不忍的姿态也变了,她仍被铁链捆着,但慢慢坐在地上,开始揉自己的膝盖。脸上糊着眼泪鼻涕,她想撕下衣服擦泪,但双手不好施展,这时铁杆外嘶啦一声,递来一角刚刚扯下来的布料。 缪盈接了,仔细擦脸。她脸上不施脂粉,灯火中很苍白,但目光明亮,人完全是清醒的。 孙荞:“我走了,还怎么跟你细问你身上发生的事。”她看缪盈,“我跟他来到这里,又是地下,已经猜到他可能会做什么。” 缪盈:“你猜不到。” 孙荞:“他想控制我,用来威胁袁氏镖局的人,把沉青谷这儿发生的所有事都按死在此处,绝不在江湖上泄露半分。”她干脆坐在铁杆外面,与缪盈面对面,“他是沉青谷的土皇帝,沉青谷一切都由他控制,他自然对自己的手段有充分自信。也许有人跟他告过密,刚刚来的路上,他问我‘怎么不见江雨洮’。” 缪盈:“袁氏镖局他不在乎,他要找的就是江雨洮。你时常跟江雨洮在小楼外说话,只有你们两个人。有弟子见到了,告诉他,他以为你们关系匪浅。” 孙荞:“……为什么找江雨洮?他想要那个戒指?” 缪盈点头。 两人对视片刻,是缪盈先叹气。“你怎么不怕我?看到我刚才那模样,谁都会以为我已经疯了。” “我又不是江雨洮。”孙荞说,“我认识的缪盈,宁可死,也不会那样求自己的仇人。何况你还说,说你总是吃我剩下的,用我剩下的……你比我年长,比我高,其实总是我不得不穿你穿不下的裙子鞋子。” 缪盈反驳:“那是因为你喜欢我的衣服!” 说完她便停了。这句话太不符合当下危机,但脱口而出的瞬间,两个人都想起了少女时代发生过的许多事情。一同在家中住着,一同游玩,一同练武……这所有共同经历的一切,仿佛也应该指向两个相似的命运。 她们都说不清是从何处开始分岔。 “恨你也是真的。”缪盈说,“凭什么我吃这样的苦……你却好好地活着?他原本想要的只有你,是我代替了你,要不是……” 孙荞慢慢把头靠在铁栏上,看里头嘀咕的缪盈。现在的缪盈不像仇人,也不像仙人了。是她记忆中的姐姐,是会牵她手的挚友。 “我来沉青谷是为了找一个货郎。”孙荞说,“一个在货箱上挂红色池州信结的男人。” 她开始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从春雾天,到小小的骨头,到三座坟墓,到箱底久不使用的龙渊刀。她讲得很慢,很简单,不过是袁泊死了,两个孩子没了,雾隐山脉下了连月的雨,她骑着驴穿山过岭,身上始终湿漉漉。水汽泡着她的眼睛和骨头,夜不成眠,噩梦缠身。 她讲着讲着,记忆又有些乱,回头说起孩子们的事情。 她给孩子们讲缪盈告诉她的传说,毕竟缪盈小时候是最会哄孙荞睡觉的人。袁泊在家中前后种了许多花,春天开得极好,她用花来打扮女儿,又聊起最会打扮的缪盈,两个孩子双眼放光,对缪盈充满向往。她给孩子们歪歪扭扭地缝帽子和鞋子,缝着缝着也得说起缪盈:缪盈姨姨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好,世上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 回忆这些,孙荞很快乐。直到听见缪盈哭,她才停口。 那双遍布鞭痕的手终于主动地、紧紧地与她相握。缪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哭。她哭得仪态全无,脑袋不停地撞在铁杆上,把孙荞的手贴在自己面颊,温热的泪水濡湿了脸庞与掌心的缝隙。 缪盈一直哭到累,才稍稍停止。她也靠在铁栏上看孙荞,声音已经变得嘶哑:“我吃苦的时候都没哭过这么多。” 孙荞轻轻摇晃两个人相握的手:“以后我不再让你吃苦,我们一起离开这儿。你吃过他什么药?有什么不对劲?还有,苏盛南和沉青谷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你告诉我吧。” 缪盈:“那得先告诉你苏盛南的一个秘密。” 她凑到孙荞耳边,笑着说:“他不能人道,那玩意儿比面条还软。” 第27章 暝暝歌14 苏盛南被沉青谷谷主收养的时候,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他在澄衣江遭遇船难,被江水冲上犬牙滩,手脚骨折,是谷主花了好几个月才为他续上的命。因没了家人,从此便在沉青谷住下。老谷主病卧在床之后,沉青谷的一切才渐渐因苏盛南发生变化。 缪盈跟旁人打听苏盛南,所知道的也尽是苏盛南的好话,做过的好事。对当时的缪盈来说,苏盛南不仅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是一根救命稻草。赵喜月告诉她,她应当好好抓住苏盛南,没有比他更好的人物了。“你杀过人,外头还传你受了侮辱。”赵喜月说,“这些事儿是真是假,不重要。被人传多了、说多了,就是板上钉钉,你是女人,你根本辩白不了。想堵悠悠众口,你得杀光天下人。” 而苏盛南不在乎这一切。他同缪盈聊天,问的也多是缪盈和孙家的关系。依照赵喜月的叮咛,缪盈撒了谎。她也同样依照赵喜月的叮嘱,“抓住”苏盛南。 她晓得一个女子应该怎么端庄,也晓得怎么笑、怎么嗔,怎么用眼神捕捉一个男人,怎么用弯转的语气叹息,隐藏自己的秘密又故意泄露一丝引人探索的端倪。她几乎不需要练习,熟稔得像与生俱来。 而意识到这种“与生俱来”源于幼时在青楼所见所闻,缪盈时常感到悚然。 越是明白自己无法摆脱命运,她就越是想紧紧抓住苏盛南。她不敢让孙荞知道这一切,生怕孙荞晓得自己抢走了条件优渥的苏盛南。心中虽知孙荞并不在意这种事,也不会对素未谋面的苏盛南生出任何心思,但缪盈始终谨慎。她知道自己卑鄙,却又不得不更加卑鄙。 赵喜月承诺过会给缪盈一次风光大嫁,但缪盈离家前往沉青谷的时候,孙家风雨飘摇,自身难保。赵喜月把女儿送回老家,又催促缪盈尽快前往沉青谷。她那段时间苍老许多,面对缪盈时有焦躁有埋怨,缪盈却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似自己的母亲。 缪盈想留下来,赵喜月却坚决不肯。她仿佛预知了什么灾厄,先是擅自代替孙荞答应了袁氏镖局的提亲,紧接着又为缪盈筹备前往沉青谷的种种琐事。门下的弟子们渐渐少了,都交托给信赖的江湖朋友帮忙照顾,而这些江湖朋友们,地位大都不低。山雨欲来,缪盈与他乡的孙荞失去联络,又不知孙家到底发生什么事,只得依从赵喜月的安排。“我不会害你,缪盈。我救过你,就绝不会害你。”赵喜月说。 缪盈至今不知道赵喜月是否清楚苏盛南是什么人,沉青谷又是什么地方。她没有机会再问。下船踏入沉青谷的那一天,她从此隔绝江湖。 成亲后不久,缪盈便发现苏盛南不能人道。 苏盛南本身专精医道,吃药下针,用过许多方法,全都无法奏效。缪盈却听谷中人议论:苏盛南曾跟沉青谷的一位同门女弟子成亲,其妻难产离世,缪盈是其第二任妻子。缪盈没听苏盛南提过这件事,但既然这样,说明他以前也曾是做得到的。 为治好自己这病,苏盛南一直在研究各种药物,跟缪盈并无很深感情。缪盈渐渐也觉得谷中生活枯燥无味,提出想出门走走时,却被苏盛南厉声呵斥,强行把她扣留在沉青谷。缪盈在苏盛南面前一直扮演着一个温顺、柔软的女人,但她本人却绝非这样的性格。苏盛南激怒了缪盈,俩人在这座金色的小楼里打了一架,见招拆招,竟不分上下。 不仅出手,缪盈在嘴上也没有放过苏盛南。她那时候忘记了赵喜月的叮咛,忘记自己应该死死依附这根“稻草”,竟然开口嘲讽苏盛南的“无用”。她的笑声像裂石破空,在小楼附近回荡。 缪盈知道自己难以走出沉青谷,又听苏盛南说孙荞嫁给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袁氏镖局小儿子,从此自然天地辽阔、人生顺遂——她不能说没有过妒忌。她比孙荞美,武学也不逊色于孙荞,但袁泊袁拂上门来,从不多看她一眼。缪盈嫉恨着,但每一次嫉恨只会让她重新了解自己的卑鄙,还会令她愈发思念孙荞。就连被苏盛南用重物击打脑袋倒下时,她想的也仍是孙荞:世上能来救她的,只有孙荞。 醒来时已过了数日。她被关锁在地下,结实的铁链缠绕着腰和脚踝,丹田空虚,呼吸微弱。苏盛南救活了她,但她很快发现新的变化:她容易饥饿,也容易呕吐,总是大喊大叫,头疼欲裂,唯有喝下苏盛南每日拿来的褐色药丸,才会舒服一些。然而药丸并无法让症状减轻,反而令她下一次的发作更加疼痛和难耐。腹中的绞痛变得越来越剧烈,仿佛有人伸手入内拉扯翻搅,缪盈蜷着四肢拼命把自己缩成孩童大小,她说不出话,也几乎喘不出气,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似自己。 她只能恳求苏盛南给药。 “什么药?”孙荞牵着她的手,一张脸因愤怒而涨红,“这种‘药’,就是他用来控制那些江湖客的东西吗?” “不是,给我吃的只是普通的毒物,我还不够资格去品尝他的‘暝暝’。”缪盈说。她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在这晦暗的地牢里,笑得弯了眼睛:“你知道暝暝起初是什么东西?是苏盛南用来治自己阳衰之症的药!他潜心研制,不料怎么吃,不行就是不行。” 缪盈朗声大笑,仿佛这是最令她欢喜之事。 苏盛南没治好自己的病,却意外发现了“暝暝”的另一个作用:服用它之后,人会变得亢奋、精力充沛,随即内劲在体内自如轮转流动,在此状态下修习内功,一日有十日之效。无奈苏盛南武学底子薄弱,天赋平平,无法再有进阶。他带着暝暝离开沉青谷,外出寻找试验之人时,意外碰上了回想堂老堂主与魔教对峙。苏盛南在未告知老堂主的情况下,对老堂主使用了暝暝。老堂主活了过来,比以往更精神,功夫更精纯,从此自然把苏盛南奉为座上宾。 “但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江雨洮跟我说过他见过的事情。”孙荞说。 缪盈告诉她,苏盛南在给出去的“暝暝”中,添加了缪盈服用的那种毒物。他精通药理,调配得当,被“暝暝”药性压制的毒要过一段时日才会发作。只要继续服用“暝暝”,身体的不适就会缓解,但如此循环往复,人必然被“暝暝”彻底控制。 “……江雨洮手指上那枚黄玉戒指,你知道来历,对吧?”缪盈忽然问。 孙荞点头后,缪盈才继续说:“那戒指是金月楼阮玉的东西。阮玉往常都是带一个随从来,或者独自来,今年却迥于往日,他把他的妻子也带来了。” 阮玉的夫人因担心阮玉身体而来。她并不知道阮玉在沉青谷吃了什么,也不知道阮玉这样的江湖客每一年来参加“仙衣诞”是为了什么。她先看到了缪盈,随后得知“仙衣诞”的真正目的,是让人们用银钱、武学秘籍、江湖秘闻……从苏盛南手中换取一年份的“暝暝”。 苏盛南在选择门派的时候有自己的考量,比如金月楼:金月楼在江湖上略有名望,但又不至于声名显赫到一呼百应;金月楼有三百余位弟子仆从,人人要吃饭、要名声,阮玉即便发现自己在不知情情况下服用了“暝暝”,他也难以轻易对沉青谷发难。 “若我是那回想堂堂主、金月楼公子,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道理在我这边,是他苏盛南害我,我门下弟子、门派名声若有损,那也是苏盛南的……” 缪盈轻轻打断孙荞的话:“可苏盛南没有压着你的脑袋,用你的性命威胁你,让你和许多一起污辱一个无法反抗的女子。” 孙荞心中一震,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还有、还有吃……” 缪盈点头。 孙荞至此才彻底明白江雨洮在“狂宴”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并非随意发狂,而是苏盛南一手控制的疯狂之宴。江湖客来到“仙衣诞”上,苏盛南用添加了其他药物的“暝暝”接待他们。不能不吃,也不敢不吃。吃下后神志狂乱,连吞吃人肉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是他们共同犯下的恶罪,也是他们试图带入棺材的秘密。 出名的门派,出名的江湖大家,竟然受药物蛊惑而吃人!这事情一旦扬开,不仅门派百年威名不在,门下诸多弟子也将从此背负骂名。怎么辩解?从何处开始辩解?哪个门派没有敌人,哪个敌人会放过这种天降的好机会? 孙荞悚然:她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这确确实实,正是她了解的江湖,人云亦云,善恶不清。 “可那位夫人不晓得这些事。”缪盈顿了顿,“或许晓得的,但她不在意。她真是傻。她可怜我,她想救我。” 第28章 暝暝歌15 在沉青谷里待得越久,缪盈越不期待有人会来救她。但阮玉的妻子夜间出现在螺音口的时候,缪盈还是吃了一惊。 直到夫妇二人死在苏盛南手里,缪盈都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妇人叫什么名字。她只记得夫人随阮玉第一次看到螺音口中发生什么时,圆睁着眼睛,抓紧了阮玉的手臂。那天的狂宴不吃人,仅缪盈一人成为宴会重点,她在服用了“暝暝”的宴席中歌唱,蕴含内力的歌声让宾客们在昏沉与混乱中内力四处冲突,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缪盈早习惯了这一切,连有人摇摇摆摆走来抓起她,她也不觉得有异。 但阮玉的夫人走到了缪盈身边,像保护孩子一样张开双臂,挡住了要走近缪盈的人。阮玉很快过来,要把妻子拉走。妇人站立不动,低声问:你们在做什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缪盈看出她是清醒的。苏盛南走来,问夫人为何不参与宴席。缪盈从苏盛南眼中察觉了杀意,她相信阮玉夫妇也一样察觉。 妇人抚上腹部:我有孕在身,不可随便吃东西。 苏盛南说:暝暝人人可吃,没有禁忌。一枚暝暝,便是三月之功,夫人不如先…… 夫人看他:你为何不吃? 苏盛南停口,袖手看着眼前女子,似笑非笑。阮玉又拉了拉妻子。 夫妇两人有相似的肤色和同样结实的身体,是在炎热南疆与复杂丛林中历练出来的、小有侠名的江湖客。和不敢反抗苏盛南的阮玉不同,年轻的夫人莽撞得如同小兽,她被缪盈的模样和狂宴激怒了,没等苏盛南回答,又说了一句:无耻! 夫妻俩深夜来到螺音口,缪盈看得清楚,阮玉是被妻子拉来的。她回忆自己曾有过的经历,观察女人的身体,盯着她的腹部,但丝毫没看出新的生命在她身体里生长。夫人跟她低语:我没有,我骗他的。她俩相视一笑,夫人狡黠目光像少女一样灵活,缪盈蓦然想起自己故友,不禁伸手牵住了眼前之人。 两人拉起缪盈,跳出螺音口。他们很快看出缪盈有武功底子,且功夫不弱,正要问她为何甘心做苏盛南的傀儡,周围忽然一片哗哗之声。树丛摇动,苏盛南和一众沉青谷弟子从林中走出。 缪盈知道他们必死无疑,但没料到,苏盛南竟要求她来处理夫妇二人及随从的尸体。 把几具无生气的尸体丢在缪盈面前,苏盛南便带着弟子们离开了。缪盈垂头为阮玉和他夫人整理衣裳,忽然看见阮玉手指上那枚硕大的黄玉戒指。戒指内侧刻有奇特的纹样,黄玉周围还有细小密集的剐蹭痕迹,仿佛它频频被用于某种需要插入并旋转的机括。缪盈捏着戒指,忽然打了个呼哨。 “我有帮手。”缪盈对孙荞笑。 孙荞想也没想:“朋儿。” “对,朋儿,被江雨洮救下来的朋儿。苏盛南根本记不清自己的弟子,戴上了面具,在他看来全都一个模样。朋儿离开狂宴之后,暮暮便把她藏匿起来。我嫁给苏盛南毕竟多年,看过些医书,花了大约一年才把朋儿吃下的毒一一祛干净。她从此便依照江雨洮所说,改叫‘朋儿’。她是我最重要的伙伴之一。”缪盈说,“不止她,还有暮暮,素素,六子……” 缪盈一个个地数,手指曲了又直,竟一口气数了十二个人的名字。 这些弟子全都是受过缪盈恩惠,也吃过苏盛南给予的苦的。缪盈不期待他人相救,她从进谷的第一年开始,便决心救自己。 和苏盛南相识开始,她便依照赵喜月的叮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什么心机,武功低弱的女人。苏盛南起初一心求娶孙荞,对缪盈根本不了解;缪盈的长相又是个太好的伪装,数年来苏盛南竟然从不知道,缪盈内劲充沛,能把服下的毒药逼出体内。 只不过天长日久,经脉中始终有余毒残留。缪盈清楚单凭自己是不可能逃离沉青谷的,她广施恩惠,渐渐把十二个弟子拉拢到自己身边。 那日帮她丢弃尸体的是朋儿和暮暮。依照缪盈的吩咐,两人把尸体切碎,把带有茧子的几只手裹起来,从山崖上丢进了澄衣江。 和一具完整的尸体相比,尸体的残块更能引起人的好奇和注意。缪盈赌的便是有人能发现残肢上的黄玉戒指。那东西价值不菲,只要流入市场,就可能被认出来历。缪盈猜测戒指是某种机关的钥匙,金月楼主事人夫妻双双失踪,若这枚戒指被江湖客发现,金月楼便有可能追溯到澄衣江,乃至沉青谷。 “我只是想赌一赌而已。”缪盈说,“只是没料到,恰好是江雨洮捡到了。” 孙荞忽然想起一处令她不安的地方:“苏盛南为什么要找江雨洮?他怎么知道江雨洮来了沉青谷?” 缪盈目光中头一次流露凄然。孙荞极少见她哭,正诧异时,缪盈收起了眼泪,甚至没有让它们溢出眼眶。她恢复常态,平静道:“暮暮背叛了我们。她把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苏盛南。” 孙荞蓦然想起林中偷听到的对话。“……暮暮不想处理尸体。但她丢弃尸块的时候,被我看到了。” “她早该处理掉的,却偏偏等到谷里人越来越多才去做。我知道她从来胆子就小,怕事又怯弱……罢了,不说了。”缪盈垂首,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地面,她声音低沉,带一点几乎不可察的哽咽,“她以为投靠苏盛南就可以活命……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她害死了自己所有的伙伴!” 缪盈的手攥成了拳头,掌心用力得攥出血来。 “苏盛南杀了太多人!杀十几个无足轻重的弟子对他毫无影响!为了得到沉青谷,他害死了他的师父,他害死了谷里跟他意见不一的人!平湖里头多少尸体,你想都想不到!把人害死了,就丢进铁笼子里,沉到湖水地下。那湖水看着清澈,我却觉得日日都能闻到冲天恶臭!”缪盈抬起头,双目亮如火星,神情竟有些癫狂,“你们来的时候,乘船过湖了对吧?底下成千上百的骨头,都在看着你们!满湖尸水,都是……我知道的,我若不逃出去,我早晚有一天也将是……” “缪盈!”孙荞轻拍她的脸,“清醒一点!” 缪盈吃力地摇晃脑袋,额头抵在铁杆上。 “苏盛南的秘密就在平湖里。”她喘息片刻,忽然说。 另一边厢,潜入房子的江雨洮与金月楼弟子从后院的地窖进入了地下。 沉青谷下方地道纵横,江雨洮擅长辨别方向,在地道里走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捂着肚子蹲下了。 “疼……”他痛得满面是汗。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用刀柄敲他脑袋:“做什么?拉肚子?” “不是,我想、想吐……”江雨洮干呕两下,虚得直喘。 女子:“你吃了什么?” 江雨洮:“没吃什么特别的……就刚刚在平湖边上,喝了几口水。” 第29章 暝暝歌16 江雨洮吐得五内翻腾,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缺乏同情心的伙伴始终冷冰冰瞪着他,即便一句话不说,沉默也像责备。 “……我动不了。”江雨洮勉强吐出四个字。 “这谷里处处透着古怪,居然还敢随便喝水,你胆儿真大。”她说,“你没发现平湖岸边的大铁链子?” 江雨洮回答之前又吐出一口黄水:“什、什么铁链?” 他拢共也就在平湖上走过两趟,两趟都是从外抵达谷里,又都是入夜时分,岸边有什么确实难以察觉。 “这么粗的铁链子。”女子说,“我拽过,拽不动,铁链的另一头在湖里,似乎连着什么重东西。” 江雨洮想说话,但一张口就哇哇地淌黄水。女子皱眉捂鼻远离,低声道:“我不会在这里耽误时间,你若动不了,我便自己去找姐姐。”想了想,她转回头,“为求保险,还是先把你……”说着抽出刀。 江雨洮:“你……我……” 为求活命,他一面疯狂腹诽,一面扶墙站起。双腿软绵绵,腰更是根本无法直起来。但他还是开始挪动。方才吐得太厉害,如今身体隐隐发热,他头昏脑涨,在地下通道七拐八弯,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同时站定。 左侧石壁隐隐传来水声。 江雨洮还未回头,身后传来拔刀之声。刀尖抵在江雨洮腰上,女子声音低沉:“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江雨洮额上汗珠豆大:昏头昏脑中迷失方向,俩人竟然循路来到了平湖边上。他在惊悸中忽然回神:平湖极深,此处绝不可能是平湖底部;平湖两侧都是陡峭光滑的山崖,水声只在左侧出现,他们现在正在山崖内部。 这一发现忽然令江雨洮想起女子曾说过的“秘密”。“山崖里面是空的,既然有通道,指不定还有别的洞穴。”他回头说,“你常见苏盛南在深夜到平湖来。” 无心的伙伴调转手中武器,点点头。“原来那臭湖周围还有这样容人通行的地方……”她用刀柄在有水声的山壁上一敲。 “别!”江雨洮嘶哑大吼。 这一敲,脆弱山壁落下几颗石子,随即有水淅淅沥沥从裂缝渗入。女子收起刀正要说话,方才还虚弱地在地上瘫成一坨的江雨洮忽然灵巧起来,风一样从她身边掠过。涌进来的水渐渐变多,俩人再也顾不上商量,一前一后拔足狂奔。 水声潺潺。在苏盛南的金色小楼周围,渐渐聚集许多人。苏盛南在院中流水小景处慢慢品茶,人们在院中或站或立,全都看着苏盛南。 午后阳光照在小楼上,它像一个巨大的、醒目的金块,突兀地插立在浓绿山谷之中。在苏盛南接手沉青谷之前,这座小楼是他师父炼药、休憩的地方。那时候并未涂刷成如此夺目的金色,浓荫中一处檐角高挑的木制小楼而已。 袁拂袖手而立,静静注视小楼。他第一次随大哥袁野来到沉青谷时,小楼正在重新涂刷,新任的沉青谷谷主苏盛南热情接待兄弟二人。大哥与苏盛南具体谈的什么,袁拂当时并不知道。彼时仍未能接触袁氏镖局与沉青谷真正交易的他,看着正逐渐被金色粉饰的小楼,想起坊间多称苏盛南“静持低沉,深稳如渊”,不禁扬起嘴角冷笑。 如今的他已经学会将一切情绪藏在无表情的面孔之下。他看一眼金色小楼上“俯天”牌匾,垂下眼皮。 “今日召集大家伙儿来我俯天阁,是为了说清楚一件事儿。”苏盛南放下茶碗,起身开口。 院中众人看他目光中有钦佩崇敬,也有冷淡阴险。他只当作看不到,继续道:“‘仙衣诞’是沉青谷的大事情,邀请大家来参加,也是想乐事同享。只是每一年都有沉青谷不欢迎的人,费尽心思潜入谷中。” 他声音清亮,此处又是山谷低处,回声阵阵,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传了出去,凡在谷中之人,没有听不到的。 “江北孙氏,孙荞,借机潜入沉青谷,要对我妻子不利。”苏盛南说,“她与我妻是故交,但却嫉恨我妻,竟费尽心思夺取我妻性命。如今我已把她擒住,如何发落,还请诸位江湖同道为我出出主意。” 在场的江湖人几乎没有听过“孙荞”名字的,只隐隐对江北孙氏有印象。一个败落的、消失的家族,并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很快便有人笑着喊:“吃掉呗!” 人若置身于被药物气味统辖的螺音口便仿佛遁入异境,随口嚷嚷“吃人”都不算异常——但现在众人正站在日头底下。这一声喊出,全场俱静。人们连回头看是谁喊出的那句话都不敢,秘密被揭露的恐惧压低了每个人的头颅。 只有袁拂回头。人群密集,他只能辨别方向,无法找到喊话的人。 苏盛南应:“是老东西了,孩子都生了两个。” 在稀稀落落的唏嘘和笑声里,他似乎很为自己的口才得意。“但不惩治一番,我着实不好出气。”他在池塘边踱步,“自然,我并非为了泄愤,而是孙荞其人所作所为……” 他正说着,人群中忽然传来洪钟般的一声:“你动孙荞,可问过袁氏镖局的人?” 是瘦如纸片、白发苍苍的回想堂堂主。他遥遥望向袁拂:“江北孙氏如今只剩孙荞一人,她毕竟是你二嫂。袁拂,你没有什么话说?” 苏盛南面色霎时暗了。他盯着回想堂堂主,片刻才转向袁拂,笑问:“袁三弟?” 袁拂冲回想堂堂主微微颔首后开口:“孙荞究竟做了什么,惹我苏兄如此愤怒?” 苏盛南:“她随你们袁氏镖局的人一同进入沉青谷,你不晓得她的打算?” 袁拂点点头:“孙荞说她是为妹子求药,连我也骗了。” 苏盛南狐疑。 袁拂叹气:“我与她不熟悉。今日听苏兄这番话,我才知她心机如此深沉,实在是……” 苏盛南面色稍松,又问:“那你有什么说法?袁氏镖局,我苏某向来是敬重的。” 袁拂:“在苏兄的地界,自然是苏兄说了算。袁某绝无异议。” 这话实在给足苏盛南面子。人们哗然,回想堂堂主更是一声暴喝:“袁拂!你丢尽袁氏镖局的脸!” 苏盛南十分满意,又谦虚一句:“我若按照我的规矩处理,袁氏镖局可不要……” 他等待袁拂的回应,不料袁拂却迟疑了。在这一瞬间的迟疑中,苏盛南忽然察觉一丝难以形容的怪异——他何曾听袁拂说过这么多低声下气的话? 袁拂开口:“不如让在座江湖朋友们做个见证。” 苏盛南以为他接着自己的话茬,点头:“那自然好。” 袁拂回头对众人作揖:“有各位见证,袁某和苏兄心里便有底了。” 在江湖客“说话算话”“我们都看着呢”应承声中,袁拂盯着苏盛南:“把孙荞请出来,我今日必须问清楚,她为何对袁氏的好朋友不利。” 场中又是一静。是回想堂堂主先笑出一声,接着袁拂的话说:“好啊,我也想听听孙荞的说法。” 苏盛南瞪着袁拂那张无甚表情的脸,退后两步,很慢地坐下了。 在金色小楼之外,小寒与初四看着楼上的牌匾发愣。他俩与袁拂的随从不得进入院中,只好在林中等待。 “那是什么字?”小寒不认得。 “俯天。”初四低声说,“好大的口气!” 他说完发现小寒抓住自己衣角的手在微微发抖:“怎么了?” 小寒:“我听到他们在说孙荞姐姐。” 初四怕她因紧张孙荞而病发:“别想了,这事情孙荞能解决。”他说得毫无底气,甚至已经开始有点儿责备自家大人把自己置入这危险境地。 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院中一片嘈杂之声。再回头时,小寒正咽下什么东西。他吓得抓住小寒的手:“你吃什么?!那些药丸子不可乱吃!” 小寒双眼亮如野兽,冲他咧嘴一笑。 第30章 暝暝歌17 药丸在腹中消融。小寒手脚的颤抖止住了,她不理会初四和随从的呼唤,起身朝俯天阁走去,口中念念有词。力量从身体内部涌起,她乍然回忆起一些熟悉的感受。陌生的血的勇气顺着经脉充盈了全身,她眼前一片光怪陆离,只想奔跑、冲撞,只想抓住些什么东西,用力地拧紧或者撕碎。 一时想着西崀村的仇人,一时又醒觉仇人已经没了,一时却又有什么更疯狂地在脑中嘶吼:全都是仇人,全都要杀死。 身后有人呼唤她,她听不见。身前有人阻挡她,她像野牛一样把人撞翻,大张着口,发出无法辨别的声音。 直到一记重击落在颈后,小寒眼前一黑,栽倒在袁拂怀中。 击昏小寒的是瞬息间闪到她身后的回想堂堂主。初四与袁拂随从一路跟着小寒,三个人都追不上小寒的速度,原本守卫在俯天阁周围的沉青谷弟子即便对小寒射出弩箭,也根本无法击伤跑得极快的她。小寒冲进俯天阁院子的时候,苏盛南还未从袁拂给他的震愕中清醒。 江湖客很快发现院中多了个左冲右突、嗷嗷大叫的瘦小少女。见小寒癫狂状态,众人以为她也是沉青谷弟子,或者是今年“仙衣诞”狂宴中即将变作口噬舌吞之物的人。没有人阻拦,即便上一刻江湖客还在簇拥苏盛南,但袁氏镖局与回想堂共同对苏盛南发难,人们乐于袖手旁观——同时也乐于看到苏盛南的窘态。 一切只在瞬息间发生。小寒冲入会场、众人躲避退散、她野兽般径直朝着苏盛南奔去、苏盛南吃惊之中从座椅上跌倒、回想堂堂主击昏小寒、袁拂接住小寒——袁拂把小寒揽在怀中之时,苏盛南还未从地上爬起。 初四和随从已经趁着混乱进入院中。袁拂迅速对两位随从示意,两人脚步不停,迅速闪入了俯天阁。 苏盛南这时才扶着椅子起身。还未弄清楚情况,袁拂先一句暴喝:“苏兄!你给这可怜孩子吃了什么!” 袁拂怀抱小寒,正好让众人看清小寒模样:瘦削的面庞几乎凹陷,乌青双眼,鼻腔中甚至流出一丝血来。初四机灵,忽然嚎了一声:“我妹子不行了!”他作势朝苏盛南冲过去,果真被身边的回想堂老堂主护住。一时间,苏盛南周围乱成一团。 场中有人看见袁拂的随从闪入俯天阁,但见苏盛南完全被袁拂和小寒吸引注意力,只得保持沉默。所有人都意识到,眼前是一出怪异的大戏,袁氏镖局与沉青谷要决裂了。 苏盛南盯紧行动异常的袁拂,心念电转,忽然回头冲向俯天阁的大门。 地牢下,孙荞竖起了耳朵。她隐隐听见一些喧闹之声,但更重要的,是来自入口的响动。 她起身站在缪盈面前。保护缪盈成为她如今下意识的举动,即便缪盈仍被关锁在囚笼之中。缪盈却吃惊地吸了一口气:“等等……朋儿!” 从昏暗台阶上走下来的,是一瘸一拐的朋儿。 孙荞看到的那位丢弃肉块的女孩,是暮暮;试图杀死孙荞、隐瞒自己杀人碎尸之事的,也是暮暮。暮暮从小就在沉青谷生活,对谷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她曾被苏盛南选为“食物”,但被缪盈保住了性命,她从此依赖缪盈,但实际上从未想过离开沉青谷。随着聚集到缪盈身边的弟子越来越多,缪盈逃离的愿望也渐渐变得切实。和伙伴们聊天时,大家对谷外世界与自由的憧憬,常常令暮暮恐惧。 她最终抓住了苏盛南的衣角。 那一夜,缪盈过得十分安静。往常总要在她身边徘徊的江湖客消失了,连时不时会来看她一眼、确认她安全的弟子们也消失了。那些她信赖,也信赖她的弟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她被苏盛南转移到地下,她被迫吃下了更多的药物,不得不装出疯癫痴傻的样子,才从苏盛南口中套出话来:暮暮把一切都告诉苏盛南,包括那十几个缪盈招揽到身边的弟子。苏盛南清除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暮暮。他详尽、具体地告诉缪盈他如何处理那些以为能逃离的人,他有一万种折磨人的方法,他们之中的大多数,甚至没有撑到天亮。 暮暮是被吓死的。她眼睁睁看着每一个伙伴在眼前丧命,怨恨和不解的眼神死死笼罩她。苏盛南解决了所有人之后,回头看暮暮,才发现她保持着被扣锁在墙上的姿态,没受一点儿伤,圆睁着眼睛,已不知僵硬了多久。 缪盈极少在苏盛南面前哭。那天她哭了很久,苏盛南记不清弟子们长相和名字,缪盈却一听他说模样衣着就知道是谁。她哭得双眼发痛,蜷在地上无法动弹。苏盛南以脚尖踢她肩膀,问她是否还有别的打算。缪盈匍匐在他脚底,沉默缓慢地摇头。 在地牢中见到孙荞,是惊奇;见到受了伤但仍活着的朋儿,是更大的惊喜。缪盈恨不能从铁杆缝隙中钻出,伸长了手去够女儿一般的孩子:“朋儿、朋儿……” 朋儿握住缪盈的手,还未开口先流了泪:“夫人……”她来不及细说自己如何存活,先匆匆擦干眼泪,“快走,先逃出这儿。谷主和其他江湖人在院中不知说些什么,喧闹得很,我偷偷从后窗爬了进来。夫人莫担心,我只是摔了腿,没受其他伤。这沉青谷哪儿有我不晓得的地方呢?我到处找不到你,便知道你一定在这儿。” 她笑着,反过来宽慰缪盈,并从发间抽出一根铁丝撬锁。 “江雨洮第一次来沉青谷作客,成日找我说话,教我撬锁。没想到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这个混子。”苏盛南是沉青谷唯一的首领,从不认为谷中有谁能忤逆他的想法,因此就连囚人的铁笼子也并非复杂铁锁。朋儿很快撬开,把缪盈拉出来。她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缪盈被眼泪浸透的双目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 “朋儿,我们走。”缪盈说,“这次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朋儿迟疑:“逃……逃去哪儿?” 孙荞已经当先走上了台阶,回头说:“天高地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三人才上台阶,忽然听见头顶极轻的衣袂之声。孙荞刚握紧龙渊刀,便见两个认得的人出现在台阶高处。 “自己人。”孙荞收刀走近,院中的喧闹之声也越来越清晰了,她甚至听见袁拂的怒吼,“袁拂又怎么了?” 那两人互对眼色,都有一丝犹豫:“三当家说,他要……他要做戏。” 趁还未被发现,缪盈迅速在房间里找了几块火石揣上。 “你打算做什么?”孙荞问。 缪盈给她抛了两块,笑笑:“我去烧点儿东西。”她示意朋儿跟上,两人从后窗翻出,缪盈只对孙荞说一句话:“我在平湖边等你。” 孙荞以点头回应,两人之间默契得无需更多言语。目送缪盈消失在林中,孙荞耳朵忽然一动。眼前两个随从也听见了地牢的怪声,三双眼睛齐齐盯着向下延伸的楼梯。此时俯天阁大门忽然被撞开,两个随从几乎同时跃起,袭向来者。孙荞甩出龙渊刀,以刀为枪,直刺向冲进来的苏盛南! 苏盛南武功远不及孙荞,只能躲避。他闪到一旁,尖声大笑:“原来如此!我就知道袁拂那厮不怀好意。好哇,袁氏镖局……” 他忽然停口。 地牢传来再明显不过的水声。水流冲破了原本就脆弱的地道入口,竟一口气涌上了台阶! 苏盛南面色剧变,顾不上前方的孙荞和身后紧随而来的袁拂,冲破窗户直接跳出去,奔向平湖。 “孙荞!”袁拂紧张地察看孙荞情况。 孙荞却只看着初四怀中的小寒,一把推开袁拂:“小寒怎么了?” 喊了几声,小寒苏醒了。她眼中癫狂之色尽褪,揉揉眼睛看孙荞:“你回来啦?” 孙荞这才放心。她对袁拂说一句“我去追苏盛南”便起身,初四和小寒紧随而去,就连那两个随从也一并缀在了孙荞身后。离开俯天阁不远处,孙荞忽然停步命令两位随从回俯天阁,回袁拂身边。 “他可能有危险。”孙荞说,“先保护他,不必管我。” 随从:“三当家命我们全力保护你,不必管他……” 话音未落,龙渊刀当头落下,俩人后跳躲开,孙荞单手持刀,刀鞘对准二人。“回去。”她再次重复。 随从不再多嘴,转头奔回俯天阁。 初四问:“有什么危险?” 孙荞救出了缪盈,心情大好:“你不是孟玚心腹么?怎么他那七窍玲珑心,你是一点儿没学会。” 初四哂笑,孙荞也不再解释,低声说:“待会儿在平湖,若是见到了苏盛南,不管怎样必须保他一条命。我要从他口中问出货郎下落。” 话音刚落,平湖方向忽然传来轰然巨响! 第31章 暝暝歌18 缪盈只在数年前抵达沉青谷的时候经过平湖。 那唯一的一次渡河,她站在小船的船头,像漂浮在沉默的天穹之中,头顶繁星,脚下银河,船只在黑色的水流里浮动。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在灰褐色的茧里,随浊流往前。 她回头问身后的弟子:这湖水怎么有点儿怪味?弟子头戴树枝面具,缪盈认不清面目,只看到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缪盈后来知道了怪味的来源。谷中除了她,没有其他人嗅出湖水的异常。 她被苏盛南控制许久,甚至已经忘了手脚自由地奔跑是什么感受。整个沉青谷都弥漫着平湖的异臭,她朝着臭味最浓烈的地方奔去。明明是最憎厌的气味,当它无处不在地包裹着缪盈时,缪盈却又因为自己即将摆脱它而狂喜。她允许这气味入侵自己,也允许自己投入这种气味。起初朋儿跑在她前头,很快她便赶超了朋儿,鸟儿一样在树林之间起落。 树枝面具的弟子们伫立在森林里,许多人还不知道沉青谷发生了什么事情。缪盈经过他们,头也不回。 朋儿听缪盈提过一些过去的事情。未嫁给苏盛南时,她功夫也厉害,也曾毫无束缚地生活过。朋儿和那些聚拢在她身边的弟子们,其实都不太相信:要怎么确认一只被囚困在至低处至暗处的百灵能够飞翔?但朋儿现在紧紧跟随缪盈身后,她知道缪盈没有说谎。 她们落在平湖岸边。没有客人的小船静静停靠在码头。缪盈解下缆绳,看一眼船上的小灯,回头解下岸上提灯拎在手上,和朋儿跳上一艘小船,划桨往平湖中央渡去。 “你要找什么地方?”朋儿问。 “他藏‘暝暝’的洞口。”缪盈双眼明亮,是从未有过的昂扬。 没有比平湖两侧的山崖更安全的地方。这里极少有人抵达,会来到这里的人们,都会被平湖和船只吸引:此处的功能只是把来客从此处渡到彼处,且渡河总在夜间,四周昏暗漆黑,更不会有人注意到山壁上有什么不自然的痕迹。 朋儿曾远远见过苏盛南来这里。苏盛南会命令弟子们远离,独自一人乘船前往湖中央。 “你知道在哪儿?”朋儿又问。 船只稳稳在平湖中央停下,缪盈把桨插入水中,双足一蹬,朝山壁跃去。 与苏盛南毕竟生活多年,她又时常扮演柔弱无措,苏盛南从不把她当作威胁,高兴时、酒醉时,说过一些与“暝暝”有关的事情。 “暝暝”起初是苏盛南用来治疗阳衰之症的,他后来更重视它的其他功效。“暝暝”的炼制不复杂,但有几味药草需要从南北两个方向获取。所以苏盛南首先攻陷的,便是位于北方的回想堂,以及位于南疆的金月楼。 他原本在“螺音口”中炼制暝暝,后来将螺音口变作“仙衣诞”舞台和囚禁“甘露仙”的地方后,便重新找了更可靠的地方。缪盈听他提过:“暝暝”炼好后畏光,畏热,他把它们委托地藏在了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 缪盈落在山崖上,循着苏盛南说过的话,很快找到了那道想象中的裂缝。裂缝上有机括,缪盈回忆她听过的醉语,尝试两次后,便把机括拧对了位置。山壁上传来低沉闷响,巨石裂开,露出里头一条铺满阴蓝冷光的道路。 缪盈钻了进去。 朋儿在船上等候,忽然听见岸边有响动。 她刚回头,一个身躯便踩水踏来,双手抓住船舷跃到朋儿面前,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入水中! 朋儿在水里挣扎,抓向那人的脸。船上提灯摇晃,她认出来者,心中忽然一冷:苏盛南来得太快了。 此时在水中死死掐住朋儿颈脖的,根本不是平时和善冷静的苏盛南。朋儿几乎窒息,手脚乱舞,眼前忽然一亮,是苏盛南拖着她出水。锐利的空气割开她的鼻腔和胸口,她趴在船舷上喘息,只听见苏盛南跃上甲板,抓住她头发,再次把她往水里按。 朋儿一口气没喘匀,再次溺进水中。苏盛南踩着她抓船舷的手,她分不清哪里更痛更难受,再次被苏盛南提出水面,她几乎无法说话。 苏盛南根本没打算提问,只是端详朋儿的脸。他上一次认真看朋儿的模样,已是数年之前,朋儿换了名字,日日戴着树枝面具,他根本认不出这是曾被江雨洮救下的“食物”。 在这端详的片刻里,朋儿得以喘息。她忽然意识到,苏盛南根本不知道缪盈也在这儿。 所以他只袭击朋儿,他以为来平湖要破坏“暝暝”的是朋儿,他不问还有谁,他以为今夜的乱象只因朋儿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弟子一时冲动,只要在这里控制住朋儿,他的“暝暝”就不会出事。 朋儿的腰上还系着她绝不离身的弩。 在苏盛南垂下眼皮,再一次把她按进湖水的时候,朋儿忽然反手抓住了苏盛南衣襟。她要把苏盛南也一起拖下水。苏盛南给了朋儿一拳。朋儿的手收得更紧,大吼:“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苏盛南冷笑,更紧地揪住了朋儿的头发,令她整个人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昂起头,甚至露出脆弱的脖子。 苏盛南朝朋儿脖子亮出腰间小刀时,山壁中忽然传来轰然巨响! 湖水激荡、船只摇晃,苏盛南顿时松开朋儿,紧抓船舷稳定自己。 山壁中有什么爆炸了,火又大又猛地从破损的石头洞口涌出来,瞬间照亮了黑色的湖面。 苏盛南圆睁双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错,猛地扭头看向湖水中沉浮的朋儿。 朋儿正在水中举起自己的弩。这是沉青谷弟子们个个都会用的弩,箭上的毒已经融在水中,但她很确定,自己能够命中——她的鼻腔进了水,胸口深处像被小刀翻搅一样疼。但她知道这一箭必须命中。 弩箭几乎贴水射出,在火光中,箭头明亮如燃烧的小小碳火。它扎入苏盛南左肩,力道不消、旋转不停,挟带血肉穿透了苏盛南的后肩。 小箭和沉重的躯体一起落入水中。 第32章 暝暝歌19 在爆炸发生之前,进入贮藏洞口的缪盈第一眼便看见了密密麻麻列布在洞壁上的“暝暝”。 “暝暝”珍贵,一个瓷瓶装一颗,全都妥善收在洞壁上凿空的小洞里,每个小洞放五六瓶,排成纵深的一列。矿石幽冷的光只照亮了少数的瓷瓶,缪盈如置身一个狭小低矮的穹庐,仰头所见,尽是苍白的星辰。 再往前走,便是炼药房。炼制“暝暝”的药炉足有二十余个,环绕洞壁排成一个圈。炉膛里没有火,冷寂寂的。缪盈回头拿下一个药瓶,开盖去嗅,果真嗅到了硫磺的气味。 她置身于此处已经毛骨悚然。这里的每一颗药都能够让一个壮年的江湖人持续三个月不停地亢奋,又不停地饱受经脉中蚁噬之苦。江湖人起初尝到的都是“暝暝”带来的甜头,一些轻微的不适他们可以忍耐,只要练功有进益、内力有增长,他们可以忍受药物带来的短暂不适。但天长日久,最多两年,他们便彻底折服于“暝暝”施与的痛苦。练武之人经脉最为重要,“暝暝”药力渐退时,累积在经脉中的毒素开始发作,足以让他们产生走火入魔、经脉寸断的幻觉,甚至带来极为真实的身体撕裂、四肢失感、丹田如火烧如冰刺之痛。 而一旦再次服用“暝暝”,这种痛苦便立刻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快慰与喜悦,足以消弭此前所有剧烈煎熬。 缪盈倒不是为了拯救江湖人而决定销毁“暝暝”。她知道自己是为了泄愤。她太恨苏盛南了,这恨一直不能生发出来,闷闷地憋在心里,让她五脏六腑都生了病。她想过千万种折磨苏盛南、令他名声尽失尊严扫地却还不能好死的方法。而让苏盛南痛苦愤怒的最直接办法,便是毁掉他一生为之竭力、也最重视的东西。 把“暝暝”一瓶瓶地丢进药炉里,缪盈撕下衣角布料,蹲在地上敲打方才从俯天阁带出来的火石。火星点燃衣料,她盯着那燃烧的小火,忽然慌乱地用衣袖拍灭了。 药炉离洞口远,在这里点燃,“暝暝”一旦在药炉里爆炸,她将无法逃离。 四周仿佛忽然变得寂静。缪盈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剧烈又紧促。不知山洞何处传来的细小的石块剥落声,仿佛有人在凿弄什么地方,小石头每一声脆响,都砸在缪盈心头。 她霎时间从骨头开始发抖,下意识地想寻找同伴,抬头却是一片冷冰冰的昏暗。朋儿在外头,孙荞在更远的地方,没有人能来帮她。 也对,我从来不需要谁帮。但谁能永远不需襄助?孙荞,我永远可以相信孙荞。可孙荞也有自己的困局,她如何能在瞬息间赶到此处?许多念头在她心里冲突、打转,手却无意识地,再次敲打火石。布片再次燃烧。 她看着那簇小小的火花笑了。人之命运,仿佛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她的母亲是这样的命途,她也一样,即便中途被赵喜月从乱葬岗捡回孙家,最终还是变成娼妓般的“甘露仙”,死在昏暗之处。那便在死前做点儿好事吧,让江湖清明一些,让孙荞之后的路走得顺畅一些。她胸口生出新的力气,终于拎起燃烧的布片,丢进了药炉。 火一霎便烧了起来。她抹平自己凌乱的头发,在火光里狠狠擦净了脏污的脸庞。时间只足够让她站成一个不愧对自己的姿势。一团剧烈的光从燃烧的药炉里爆发了。 缪盈感到自己飞了起来,被什么推往粗糙的洞壁——不,不对。 她察觉更大的力气揽着她的腰,她不是被推开,而是被人往后拉。有人把她抱在怀里,以狼狈的姿势滚进地上的洞口。和头顶爆炸声同时响起的,是两个人落入浅水的哗啦一响。 炼药洞中爆炸接二连三,火光猛烈。缪盈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人也摔得昏头转向。那人捧着她的脸大喊,她只来得及张开眼睛,看到对方逆光的影子。她认不清眼前人,只知道还有另一人伸出手,同时拽住她和救她的人,往狭窄地道的深处跑。 “——走啊!想死么!” 缪盈听清了那人的声音,是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皮肤黝黑的女子。她扭头看身侧,紧紧拉着她在地道里狂奔的,是江雨洮。 更大的爆炸在身后迸发,三人被气浪掀得跌进水里。身后的地道坍塌了,掉落的石块隔绝了火浪,一时间周围变得黑暗。江雨洮紧张地检查缪盈:“你伤到了么?你伤到了哪儿?” 缪盈喘匀一口气,看看江雨洮,又看看不认识的女子。要是往常,她不是立刻拍开江雨洮的手,就是使出那些本事调笑他,让他窘迫也让他脸红。但缪盈此刻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想笑,最终只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江雨洮小心翼翼地试探她额头,抚摸她的头发,贫瘠但有效的安慰。缪盈垂下眼皮,躲开他的手:“我没事。你怎么在这里?” 江雨洮三言两语,把他和伙伴潜入俯天阁却迷路、无意砸开地道导致涌水的事儿告诉缪盈。涌水后俩人慌不择路,竟一直跑到了炼药房下方。为了方便苏盛南行事和炼药,沉青谷的地道交错纵横,江雨洮好不容易把压住炼药房出口的石头弄开,第一眼便看见缪盈往药炉里丢火种。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江雨洮口齿不清,牵着缪盈不敢放开。 地道里的水上升得很快,才说了几句话,已经从脚踝涨到了膝盖。三人原本在地道中就要躬身行动,如今都顾不上说别的话,开始寻找出口。江雨洮建议和之前一样,凿穿地道,三个人游出平湖。 金月楼的女弟子冷笑:“平湖,你敢游?” 江雨洮空呕一声,一咬牙:“游!” 爆炸发生后,孙荞全力狂奔,抵达平湖岸边时,只看到山壁中有一处缺口喷出熊熊火焰,湖心小船上刚好爬上来一个人。 定睛观察,孙荞大喊:“朋儿!缪盈呢?苏盛南呢?” 朋儿浑身湿透,还在颤抖,喉咙无法发出声音,只得举起弓弩指向着火的洞口。孙荞一颗心凉了一半:“谁在里面?缪盈还是苏盛南?” 她跑向码头,跳上小船,立刻划桨往着火的地方去。船只才离开码头不远,忽然被大力拉住,几乎要侧翻。孙荞踩定船舷,回头便看见一个湿淋淋的人从水中翻上了船。 还未等她看清,那人便朝孙荞冲了过来。孙荞以桨当刀,当头拍下。那人矮膝一跪,抱住孙荞把她重重摔在甲板上。孙荞双脚一弹,但还未起身那人便压了过来,双手掐住孙荞的脖子。 “苏……苏盛南……”孙荞认出来人,右手握成拳头,猛砸苏盛南太阳穴。 但苏盛南就是不放手。他双目亮得可怕,口中不知嘟囔什么。孙荞挣扎中看见他左肩有个流血的伤口,立刻用右手拇指插入伤口,狠狠一挖。 苏盛南嗷地惨叫,双手顿时失去力气。孙荞把他踹开,他直接滚落水中,石头一样沉没了。 朋儿划船靠近:“他水性很好!别让他跑了!” 孙荞:“他水性好?江雨洮救过溺水的苏盛南!” 朋儿:“那是他让江雨洮这样没门派、没背景的江湖客上钩的方式。只要来了沉青谷,便绝对走不出去,只能成为他炼药、试药的工具。” 孙荞不由得看了朋儿一眼。“他救了你,实则你也救了他。若没有你带他出谷,怕是已经在这儿烂成一堆骨头了。” “不重要,也不必说。”朋儿指着码头,“他一定往那边去了!你的伙伴在那里!” 顺着朋儿的手指,孙荞看见初四和小寒刚刚抵达码头。她正要呼唤二人当心,一团黑影破水而出,直接朝看起来最为孱弱的小寒袭去! 第33章 暝暝歌20 小寒躲闪不及,被窜出来的苏盛南钳制。初四抽刀上前,苏盛南把小寒挡在自己面前,掐着小寒的脖子:“我拧断她脖子的速度比你的破刀还要快。” 恫吓初四时,苏盛南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他在俯天阁演戏,想利用孙荞吸引江雨洮自投罗网,为求稳妥,他把几乎所有弟子都派到了俯天阁周围。如今他从俯天阁窗户中跳出,一路疾驰到这里,身边没有任何弟子跟上。这让他有点儿心虚。 苏盛南收紧了小寒颈上的手。他看见有人踩水而来,落地便朝他亮出了龙渊刀。苏盛南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执着。现在你们毁了我的药,也带走了我的‘甘露仙’,应该心满意足了。你若放过我,我便也放过我手里的小姑娘。我此生永不追究你们的罪责,你们也……” “随身带红色池州信结的货郎,你见过吗?”孙荞打断了他的话。 苏盛南一愣:“红色……货郎?” 孙荞重复:“池州信结,红色的。” 码头的灯已经被缪盈提走,但山壁洞口烈火熊熊,比灯烛更亮更鲜明地映照出苏盛南的脸。孙荞头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扭曲的狂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苏盛南仰天长笑,“原来你要找的是他,原来他们……哈哈哈哈!” 孙荞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捕捉得清清楚楚:“什么意思?苏盛南!” “好,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苏盛南舔了舔嘴唇,“至少在这个沉青谷里头,知道他的人,只有我。我告诉你,你放我走。” 孙荞正要点头,苏盛南又说:“还得把江雨洮和缪盈给我。” 孙荞收起刀。她惊讶于苏盛南竟然会认为自己如今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也惊讶于他居然认为一个货郎的下落会比缪盈更重要。 从苏盛南口中挖不出那货郎的底细,她孙荞可以继续跋山涉水,继续在江湖中流浪,只要对方不死——不,哪怕对方死了,她也一定要找出他的尸骨,挫骨扬灰。她要为儿女报仇,让儿女九泉下安息。 但她不可能为了得到一个仇敌的消息,而把缪盈交出去。……若是单一个江雨洮,孙荞或许还会犹豫片刻。 况且缪盈并非物件,哪里有什么“给”或“不给”之说? 孙荞懒得与他争辩,杀心已起。只是她尚未确定缪盈是否安全,心中尽是惴惴。 苏盛南见她不回应,收紧手上力气,威胁道:“我数三声……” 话音未落,他怀中的小寒忽然抽搐。 苏盛南低头一看,先吃了一惊:“……你莫非吃了那药?!” 小寒顾不得回答,四肢颤抖,啊啊地嘶哑叫着,不住摇晃脑袋。苏盛南立刻决定放弃小寒,一个发作的病人只会拖累他。他拎起小寒衣领往旁边丢去。 初四眼疾手快,丢下刀子接住了小寒。两人跌在地上往平湖里滚,他一手揽紧小寒一手胡乱地在地上乱抓,竟抓住了一根粗大的、通往湖底的铁索。 孙荞也同时起身去接小寒,半途见初四护住了小寒,她立刻抽刀袭击苏盛南。苏盛南身上有伤,又在水里浮沉几次,体力消耗巨大,一晃神便被孙荞的刀鞘狠狠敲在太阳穴。他头昏眼花,跌跌撞撞,绊倒在铁索上。 小寒爬起身,视野摇晃模糊,先看到的是趴在地上正要站起的苏盛南。她如今浑身血脉激荡,力大无穷,丹田如被火灼烧,疼得厉害。她来不及思考,抓起铁索狠狠一甩、一摆。沉重铁索竟被她甩了起来,圈住苏盛南一只脚。 苏盛南心道不妙,回头去解开铁索,不料小寒竟拖拽着那铁索,蹒跚着往林子里走。 孙荞:“小寒!” 小寒不应她,肩膀塌了下来,双目亮如灼火,在林子里大步冲撞。孙荞一看她模样和她去往的方向,便知她的疯病又发作了:从小在森林中长大,狩猎获得的东西自然也要穿过林子、给隐居的家人拿回去。 那铁索重得吓人,她竟用两只手便拖动了。苏盛南也一并被拖着往森林里去,一路惨叫不止,趁乱抱紧树干与小寒僵持。那铁索几乎把他撕成两半,他顾不上那么多,冲跑过来的孙荞哀嚎:“救我!” 孙荞几步跃到小寒身边,抓住她肩膀,柔声道:“小寒,看着我。” 小寒只喃喃重复:“我回家,我要回家。我想找弟弟,他总喜欢跟我玩。” 她看孙荞,像湿透的小兽看自己的母亲。紧抓铁索的手已经被磨破了皮,铁锈与血的气味混在一起。孙荞尝试抱紧她:“好,我带你回家。” 小寒大口喘气,终于松手,铁索沉重地落地。 岸边的初四没有追到林子里。在小寒拖动铁索往林子里走的时候,湖水中翻涌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声音,随即便是难以形容的恶臭。仿佛被死水压在底下的东西全都随着那铁索的拖拽,重见天日。 第一个铁笼子露出水面,像一条黑色的巨蛇露出头颅。 之后便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被铁索串联如一串黑色的珠石。绿磷火从湖面升起,似天降的星星,而笼中磷火更多,成片地贴在布满了绿苔和水草的骨骸上。 初四跌在地上。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骨骸,像长在铁笼上一般坚固。每个笼子里骨骸都不止一具,堆叠得几乎要满溢出来,那些嶙峋的手脚垂在笼子外头,在地上一磕碰,立刻就碎了。 然而湖水中还有更多的笼子。那声音浑浊巨大,震得初四耳朵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近十个笼子被拖上岸。而岸上类似的铁索还有十几根,全都被灌木丛掩盖着。 林中传来苏盛南的求救,很快便是一声闷响。缓慢移动的铁索先是一停,随即铁笼一个接一个地飞速滑落回湖中。铁索哗哗收回,初四再度听见苏盛南的嚎叫:“不不不不不!救我!救救我!”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苏盛南的身影,这位沉青谷谷主便被铁索拖入了平湖。 一串气泡浮起,苏盛南在水中挣扎。孙荞抱着小寒落在初四身边,把小寒交给初四之后立刻想跳进平湖救出苏盛南。然而刚才的一阵翻涌,湖水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许多人类的碎骨浮在湖面上,孙荞不由得停步。 “别下水!这水看起来太不对劲了!”初四捏着鼻子喊。 湖上划来一艘小船,是朋儿。船上还有另外三个人,江雨洮,缪盈和一个孙荞没见过的女子。孙荞见缪盈浑身脏乱,但还能扬手跟自己打招呼,一颗心终于放下一半。 忽然啪的一声,湖中窜上来一个人,紧紧抓住船舷。小船载了四个人,本来已经颇重,被他一压,几乎侧翻。 苏盛南腿上还缠着铁索,拼了命才抓住这救命的小船,抬头一瞧,眼前赫然是缪盈。 他圆睁眼睛,喉头蠢动,忽然说了句:“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缪盈根本没听清这句话。在苏盛南冒头的时候,江雨洮和金月楼弟子已经动弹,一个钳住他的手,一个亮刀抵在他喉头。 铁索实在太沉重,朋儿惊叫:“船要翻了!” 缪盈的耳朵填满了各种声音,她没有听见孙荞呼喊“别杀他”,只看见苏盛南对自己露出的笑容。她忽然想起此生第一次杀人的夜晚。那时候,她是为了救下一个比自己更弱更小的少女。 现在,她要救自己。 五指成爪,她被药物吞噬、所剩无几的内力集中在右手上,奋起全身劲力,狠狠朝苏盛南天灵盖拍下! 喉中咕嘟一声,苏盛南盯紧缪盈的眼睛凝固了。他保持着哀求的表情,双手却渐渐松脱,像一块铁沉入湖中。 直到小船靠岸,湖面仍旧一片粘稠的平静,再没有任何东西浮起来。 第34章 暝暝歌21 俯天阁前,一片喧嚷。 这座拥有气势高昂之名字的金色楼阁正被江湖人团团包围。已有快脚的江湖客从平湖回报:苏盛南没了。没人想过去救援苏盛南,甚至没人舍得离开俯天阁一步。人们目光凝注在小楼正厅之中的袁拂和两个随从身上。 “让我们进去,袁三弟。”先开口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作武人打扮,上前两步盯着袁拂。 在场江湖客众多,袁拂大多认得,眼前妇人便是大哥袁野的多年老友。她夫君随后上前,朝袁拂作揖,重复:“让我们进去吧。” 袁拂一步不让:“这儿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又有人高声反驳:“你怎么知道!”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苏盛南不藏在这儿,还能藏在哪儿!” 争执一多,气氛登时紧张。袁拂这边只有三个人,他知道全靠自己身后袁氏镖局的名声撑着,眼前江湖客才不敢贸然闯入。 他们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各江湖门派、各江湖豪客在沉青谷出入、服用“暝暝”的记录。 苏盛南会在“仙衣诞”上分发“暝暝”。获取“暝暝”需要金银,或是以门派武功秘籍交换,或是许下重诺之人的承诺,在没有上款的白纸上写下“甘做任何事”及自己的名字、印记。总之无论苏盛南得到过什么,他都巨细无遗记录在案。 那些卷册足有十余本,单是跟苏盛南认识最长最久的回想堂堂主,就值得单独列出一本。他给过苏盛南门派不外传的武功秘籍,为苏盛南寻找暝暝的药材,献出过年轻的弟子作为“食物”,满足苏盛南的要求为他诛杀过仇家…… 有人想毁掉自己和门派的记录;有人还想拿到仇家的记录。这些肮脏的秘密全都藏在俯天阁里,以往苏盛南以“暝暝”为胁迫武器,如今“暝暝”和苏盛南都没了,那些记录变成了无主的东西。扰攘之声越来越强烈,谷中沉睡的飞鸟全都惊醒,一片嘈杂。 老堂主此前一直都站在袁拂这边,这时也不免开口:“袁拂,苏盛南死了,那些东西袁氏镖局可不能拿。” 袁拂:“袁氏从未想过沾手这些记录。” 人群中有人喷着鼻子嗤笑。 袁拂又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记录藏在哪儿。眼前人多,一齐涌进去不大方便,不如让袁某先行寻找,再分门分派,给回大家。” 立刻有人高声说:“那可不行!谁能保证你不藏起来!你若看了,又怎么说!”一时无数附和。 袁拂:“那你们能承诺进去之后不争不抢,只拿自己门派的东西么?” 众人:“能!” 袁拂:“发誓。以父母子女,以门派名声发誓。” 这回应和的声音陡然小了。有人提着武器出列:“我呸,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替苏盛南料理这些事情?再不让开,就吃吃我猛虎锤的……” 话未说完便被伙伴拉住。 “怕他作甚!袁氏镖局又有什么了不起!今日我就要让他看看我虎爪门的……”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伙伴正附在他耳边说话,那大汉渐渐无声,狠狠瞪着袁拂,退回人群。 袁拂提醒:“或者找第三人见证。比如回想堂……” 又有人反对:“回想堂跟你们袁氏是一伙的!” 场面再度混乱。人群中不知谁撺掇:冲进去!先找咱自己的,再抢别人的! 人群如潮水往袁拂涌去,此时忽听头顶传来破空之声。一枚火箭从远处飞来,直直扎进了“俯天阁”的牌匾中! 俯天阁外,孙荞双足不丁不八,轻巧立在一株大树的树梢,手中是沉青谷弟子常用的弓弩。 “不知如何安排,那便不必安排。”她声音清朗,穿破夜空,“全烧了吧!”说着又抄出一枚箭,箭头裹了沾有硫磺的布料,在火石上一擦即燃。 袁拂目瞪口呆:“孙荞!” 孙荞笑笑:“快走!” 她身后还有另外两个女子,袁拂认得清楚:是缪盈和弟子朋儿。三人齐齐不停发箭,霎时间十余支燃烧的小箭落在俯天阁房顶各处。很快,金色的小楼便熊熊烧了起来。 火势猛烈,黑漆漆的天与山谷中陡然伸出一条窜动的红舌头。风声穿过沉青谷,隐隐地似哭似笑,似真正“甘露仙”的吟唱。 人们终于退去,三三两两跳上山崖,沉默地看一场大火的起始与结束。直到把俯天阁烧透,天渐渐亮起来,火小了,江湖人们才回头确认是否整座楼阁都被烧光。 孙荞和缪盈从树上跳落,把弓弩丢给树下仍戴树枝面具的弟子们。“别戴这劳什子了。”缪盈说,“这枝子被淬了毒,你们全都是苏盛南试药的工具。” 弟子们面面相觑,低头摘下面具。 “知道怎么出谷么?”缪盈得到他们肯定答复后指向平湖,“把大家都带出这破地方吧。你们也走,不必再留。” “……走去哪儿?”有人问。 “我怎么知?”缪盈对这些沉默作恶的弟子并无好感,扭头道,“天大地大,自己闯便是了。” 袁拂来到孙荞和缪盈身边,先跟缪盈打了个招呼。缪盈颔首笑笑,转身也往平湖那边走去。等她走得远了,袁拂才问孙荞:“你知道我在俯天阁里,你竟然还放箭烧房子?” 他走得迟,向来梳得光滑漂亮的头发被火燎了几根,弯弯曲曲地翘着,脸上也不再干净。他用袖子抹脸,看孙荞的目光隐隐带怨。孙荞却忽然想起初相识,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他还没有如今这么沉默老成,反倒是最喜欢捉弄孙荞的一个。 “因为是你。”孙荞说,“我知道你一定能逃出来。” 她说完也朝平湖去,袁拂跟在她身后,低头笑了。 江湖客们纷纷从慢行的俩人身边走过,急匆匆地离开沉青谷。回想堂堂主也同孙荞告别,他倒是知道江北孙家的名号,唏嘘片刻,拍拍孙荞的肩膀。孙荞让开了,没有让他碰自己。 她总是想到江雨洮形容的狂宴,想到眼前所有人模人样的江湖客都曾围观过缪盈受的苦,甚至参与过缪盈的痛苦。 “你没有碰过缪盈。”等只有两个人走在山路上,孙荞才开口。 袁拂立刻答:“我没有。” “你也没有吃过暝暝。”孙荞问,“那袁野呢?” 袁拂:“也都没有。我们不碰这东西。” 孙荞站定了,回头看他。袁拂比她高,总习惯垂一点儿眼皮,这让他看孙荞的目光时常是温柔平静的。孙荞退了一步,退出他目光的笼罩:“那袁氏镖局的人来‘仙衣诞’是为了什么?” 没料到她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袁拂下意识抿紧嘴唇。 “你说过你会帮我,我相信的。所以你会在俯天阁周旋,为了救我。但我没明白为什么你看见我和苏盛南都往平湖去了,你没有追上来。你守在俯天阁,绝不是为了苏盛南。你为什么这么做?”孙荞说,“因为你知道,俯天阁里面有更重要的东西。你要保护那些东西,或者说你想得到那些东西。” 袁拂袖手而立,晨风吹动他衣角与发梢,他眉头微皱,异常认真:“什么东西?” “袁氏镖局,沟通四海。”孙荞说,“苏盛南要找你们运送药材,联络各个门派,情报的传输、药物的输送,这些秘密至极的事情,全都由袁氏来做。” 孙荞紧紧盯着袁拂:“为什么其他人都严格按照人数进谷,你带我们来,却只需要说一声,他们就放行?苏盛南既然只为江湖大侠诊病,为什么你只说寥寥几句,他就答应给小寒看病开药?江雨洮也是苏盛南的客人,他在狂宴中,被苏盛南多次提醒要参与其中。为什么你没有吃‘暝暝’、从不碰缪盈、不参与狂宴,也能年年收到邀请?” 山谷中充斥焦枯之味。孙荞口舌干涩,艰难继续:“因为你不是客人。袁氏镖局与沉青谷,根本就是同伙。” 袁拂抬起眼皮。他的目光明亮坦然,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甚至微微点头:“不愧是你。” 他等待孙荞更多的责备,但孙荞没有。就像是倦于谈及一切,孙荞摆了摆手:“这次谢谢你帮我,不要再跟过来了。” 说完,她加快脚步,几下飞掠,从山道窜进了浓密的树林。 平湖旁,弟子们与江湖客正分批离开沉青谷。有一些心怀叵测之人还在谷中流连,试图捡漏。没人阻止,没人管理,甚至有几个亮出武器在林子里比试的,缪盈只是托腮笑看。 孙荞轻飘飘落在她身边,坐下后挽着缪盈的胳膊,把头搭在她肩上。 见她回来,江雨洮等人精神一振:“走吧!我们先回池州城,去找白锦溪。” 缪盈却轻轻摇手,示意他们先离开,给自己和孙荞留一点儿说话的时间。她熟悉孙荞的举止,平时在外头风风火火的孙荞,若是这样依偎自己,便是有了极伤心的事。 她轻轻握住孙荞的手,听孙荞低声说话。 苏盛南死了,红色信结的货郎线索再次中断。袁氏镖局竟然参与了沉青谷和苏盛南的恶行,袁拂没有辩解,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江湖中人的表里不一、沆瀣一气更令孙荞恶心,她远遁江湖不问世事,六年后再踏入,迎面的仍旧是这些嘴上大义、暗中苟且的人。 “……没遇上过一件好事。”孙荞声音非常低沉,几乎听不见。 缪盈:“荞荞,你是我的菩萨。” 孙荞:“……” 她坐直看缪盈,缪盈正色道:“和我重逢,不算好事吗?” 孙荞:“算。” 缪盈:“我们又在一起了,不算好事吗?” 孙荞:“当然算。可是……” 缪盈:“以后有我和你一起找那货郎,一起给孩子们报仇。就像我们小时候说好的,一块儿去看大河大川,去塞外,去南疆,逛遍天地。” 孙荞睁大了眼:“不,你得先把身子养好。”获得了最珍贵的同伴,她心头发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缪盈握紧了她的手:“所以我们去池州,池州有你认识的孟玚,还有白锦溪。我们在池州养好身子,准备好一切,再出发。” 三言两语,缪盈就把孙荞安抚好了。她最懂如何让孙荞快乐。孙荞振作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 “江雨洮认得白锦溪,也是白锦溪告诉我沉青谷有线索,我才会过来。我原本以为是江雨洮在斡旋一切,但听你的话,你也见过白锦溪?” “白锦溪曾到过沉青谷。”缪盈告诉孙荞,苏盛南与袁氏的合作时有摩擦,他很想再找一个合作伙伴,于是瞄上了澄衣江上最大的水帮,水龙吟。苏盛南邀请白锦溪到沉青谷参加“仙衣诞”,白锦溪原本有意合作,但见到缪盈便立刻改了想法,很快离开。 “是我让江雨洮去池州找白锦溪的。”缪盈说,“若不是我,你以为江雨洮这小小的毛贼,能跟白锦溪搭上关系?” 这回轮到孙荞困惑了。缪盈在嫁给苏盛南之前,孙荞与她同出同进,从来没认识过白锦溪兄妹这样的人物。缪盈进入沉青谷之后再也没迈出山谷一步,白锦溪却又是被苏盛南邀请而来、只见过缪盈一面,但缪盈说起这个人来,仿佛是多年旧相识。 “……什么?你没认出她么?”缪盈难以置信,“她现在和小时候长得很像呀。虽然眼睛上多了道疤,不知吃过什么苦,但我一见到她就认出来了。” 孙荞:“你说的是谁?我以前见过?” “你当然见过,你还背过她,救过她。”缪盈说,“你忘了么?我十五岁时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她。” 孙荞霎时想起那年的中秋灯会,桥洞中被纨绔压在暗处的小姑娘。孙荞把人抱起的时候,才发现瘦弱双臂都被纨绔折断,软趴趴垂在身侧。 背着那女孩往家里赶,孙荞担心缪盈,也担心背上抽泣的她。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安慰过她吗?告诉她缪盈为她杀了人?还是说回到孙家,自然有人帮她救她?那一夜太过混乱,孙荞实在记不清了。 “见面的时候,我认出她,我知道她也认出我了。”缪盈说着笑起来,“她现在怎么扮成了一个男人?倒是挺像的,可眼睛何时受的伤呀?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孙荞摇头,“我认不出来。” 缪盈温柔地牵她的手:“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一时想不起也正常。我们三人重逢后……” 孙荞静静地听缪盈说,踟蹰许久,终于开口打断缪盈的话:“我认不得。我谁都认不得。” 缪盈一怔:“什么?” 孙荞:“我只能靠声音、衣着和姿态来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缪盈脸上笑意尽褪,愣愣看孙荞。 这是孙荞压在心里最难以启齿的秘密,一旦说出口,便会被人怀疑她已经疯癫。但她愿意相信缪盈。 “自从袁泊和两个孩子出事,我就再也看不清人们的脸。”她说,“除了你和孟玚,世上所有人在我眼中,全都面目混沌、鬼相狰狞。” 第35章 诱虎01 赤喙翠羽的小鸟落在窗口,正好与倚窗发呆的缪盈对上眼神。 回到池州已有三日。江雨洮带众人去水龙吟,白锦溪出门去了,只有姜盛在家。好在白锦溪叮嘱过姜盛,他不情不愿安顿了大家。 自从离开沉青谷,缪盈和孙荞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她们没有时间细聊孙荞的事情。一想到孙荞独自拎刀离开融山、一路过池州到沉青谷,所见的人全都长着鬼样面容,缪盈不禁从心底打颤。她在沉青谷看过些医书,也跟苏盛南学过些本事,可从来没听过这种怪病症。 这回轮到她担心孙荞了。 孙荞只看得清她和孟玚,缪盈猜测,是因为他们两个与孙荞相识于旧时,对孙荞又十分重要。但回来这三日,孙荞没提过孟玚,更没到池州府衙拜访过这位知州。 小鸟儿在缪盈手心啄食两颗松子,振翅飞走。缪盈起身一看,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江雨洮。 缪盈、孙荞、朋儿与小寒四个女眷住在这小院子里,江雨洮另有去处,初四则回了府衙。住了三日,江雨洮就来了三日。缪盈也不好说他烦,只好随便他来去。 在谷中,江雨洮还敢大声说带她走,等住进这儿,反倒畏怯起来。来了也只是跟朋儿小寒聊天,做些可有可无的活计。扫着地要故意经过缪盈窗下,逗小猫玩儿也要故意撺掇它去找缪盈。他若是靠近,缪盈就应付,普普通通地与他说话,在沉青谷里那套勾人的法子,是再也没用过。 江雨洮这日买了许多高浪街上的吃食,招待朋儿与小寒。两个孩子都没吃过这些新鲜玩意儿,边吃边招呼缪盈过来。缪盈摆摆手,江雨洮拿着个小碗走来,里面是糖樱桃煎。 “太甜了,我不吃这玩意儿。”缪盈讲完又觉得语气生硬,补充道,“你昨天带的羊肉包子,我就很喜欢。” 江雨洮便靠在窗边自己吃了。缪盈看出他有话想说,静静等着。 缪盈很感激江雨洮救自己。即便她的获救有白锦溪襄助,但真正犯险再入沉青谷的关键是江雨洮。说救她的人很多,实际做到的只有江雨洮一人。而且若是细究,江雨洮救过她两次。面对恩人,寻常人都是不自觉亲近的,但缪盈做不到:她这一生最落魄最不堪最痛苦的时刻,江雨洮见过。 她信江雨洮怜悯她。但无法相信江雨洮还中意她。 被色相迷惑的时候,人会说出不寻常的话,做些奇特的事情。江雨洮也是这样的人。缪盈感激他,同时也在等:等着看这个足够机灵也足够敏锐的年轻人,恍然醒悟。 “高浪街外头有一个地方,景色很好。这几日天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江雨洮说。 他一脸郑重,缪盈打起精神迎接,没料到说的居然是这种闲事。 “……什么地方?我跟孙荞一块儿去瞅瞅。”缪盈笑着对窗外的江雨洮说,“你见多识广,连你都说好,那肯定是特别美的地方。” “不要孙荞去。”江雨洮说,“她没心思看。” “那我也不去了。”缪盈接上。 江雨洮几乎是咬着牙:“那她也去!” “好呀。”缪盈刚冒出逗他玩儿的心思,立刻压了下去,点头,“那你去跟她讲。” 江雨洮更黯然了:“怎么是我去?” 缪盈:“难道我去呀?” 正说着无聊话,孙荞练武回来,大步走进院子,扬起下巴就是一句:“你又来啦?” 不知为何,回到池州之后,江雨洮不太敢跟孙荞面对面。此时见到孙荞,也立刻找了个借口原地遁走。孙荞不挽留他,和朋儿、小寒一起吃他带来的东西。连小寒都看出江雨洮不对劲:“江大哥怎么好像有点儿怕你?” “因为他骗我。”孙荞说,“不仅骗我,还想过杀我。” 小寒和朋儿眼睛瞪得滚圆:“为什么!” 缪盈也过来了,坐在孙荞身边:“为了我。” 小寒与朋儿看看缪盈,又看看孙荞,两双眼睛一时困惑,一时又彻悟般亮起。缪盈敲了朋儿脑门:“又编排什么怪故事!” 水龙吟是江湖帮派,又扎在高浪街,真正三教九流混杂之处。朋儿从未出过沉青谷,这三日全由小寒和江雨洮带着在街上乱逛。高浪街上嘌唱的多,什么故事都有,上午听魔教教主与正道女侠痴恋十六年,下午又听宫妃与侍卫私逃引得官府万里追杀,晚上听的更复杂:高浪街出了名的浪荡儿一时跟大家闺秀眉来眼去、私定鸳盟,一时又跟结义兄弟闯荡江湖、海誓山盟。朋儿听完,回来便眉飞色舞跟家里不想动弹的俩人复述。她讲一点儿,小寒补充一点儿,缪盈和孙荞听得津津有味。 孙荞把龙渊收好再走出来,院子里只剩缪盈。 “江雨洮估计今日还会来找你,他想约我出门。我说除非你也去。”缪盈暗示孙荞拒绝。 孙荞:“好啊,我去。” 缪盈:“……你怎么也想去!你分明不喜欢游山玩水!” 孙荞与她坐在树下:“因为你想去。” 缪盈便沉默了。 “既然逃出了沉青谷,那就多看看澄衣江和雾隐山脉的景色吧。”孙荞把缪盈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你若是不想跟他说话,还有我呢。就借口说孙荞累了,孙荞倦了,我们要回去。” 缪盈笑了笑。她在等江雨洮清醒,但江雨洮似乎也在等她。等她做什么?她不想去深想。但在孙荞面前,缪盈可以让自己心底的情绪泄露一点儿:“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好的人。”孙荞立刻说。 缪盈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梨树的花都落尽了,结出许多指头大的小青果,新鲜的香气统辖小院,在这样的天气里闲坐着,人渐渐生出倦意。 “你眼中的江雨洮是什么模样?”缪盈忽然问。 孙荞:“纸一样白的脸,面颊上许多眼睛,时刻都咕噜噜地转。” 缪盈毛骨悚然:“什么?!” 第36章 诱虎02 孙荞初见到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样:纸一般的脸上,无数眼睛骨碌碌地转。 家人出事之后,孙荞起初还是正常的。异常发生在她抱着孩子骸骨不肯放手的那一日:人们劝她松手,劝她平静,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不少人还伸手从她怀中试图夺走骸骨。孙荞疯了一样尖叫,她几乎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但摸到的只是空空的背部。她捡起地上枝条与村人对峙,渐渐的,每一个人都化身成了恶鬼。 孙荞便是那时候忽然清醒的。 她知道自己病了,这病或许永远、永远也不能好。 她安葬了袁泊与两个孩子,提刀上路,一路全是魑魅魍魉。江雨洮却又有点儿不同,起初看他和所有的陌生人都一模一样,后来相处多了,他脸上眼睛逐个消失,五官像被什么揉成一团混沌,雾气般模模糊糊。 “好像熟悉了都会这样。包括小寒、初四和朋儿,现在也不那么可怕了。”孙荞说,“只是仍认不得面貌。” “混沌也不行呀。”缪盈着急,“我看你这病比小寒的严重多了。”她恼自己学艺不精,不知道孙荞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恼苏盛南空有一身好医术却满肚子坏水。她江湖传闻听过不少,苏盛南这样高明的医者其实并不多。 “不碍事的。”孙荞说,“我若不告诉你,你也根本看不出我不对劲,是不是?” 缪盈:“你真能看见我?” 孙荞:“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缪盈心头又热又疼,牵紧了孙荞的手。 翌日出门,缪盈挽着孙荞胳膊,孙荞觉得不自在她就换作牵手,总之不让孙荞远离自己一步。孙荞笑她夸张,又想起小时候也总是缪盈带着自己东奔西跑,就像真正的姐姐。 两人去赴江雨洮的约,一路边走边逛过去。上一次来池州还是春雨绵绵,此时天朗气清。街巷上到处是叫卖的人,缪盈看这个新鲜,看那个也新鲜。买了些吃食坐在树下品尝,缪盈拿起一颗糖莲子说:“我记得你娘亲总是随身带这个,你不想练武在地上打滚,她就喂你几颗,哄你继续。” 莲子软糯,糖末细腻。孙荞嚼了两颗:“其实我不喜欢吃,太甜了。” 终于等到缪盈主动提起赵喜月,孙荞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直接说:“是我娘亲把你推给苏盛南,你如果怨她,也是应该的。” 一颗糖莲子还未放进口中,缪盈忽然没了胃口。她皱了皱眉,没有应话。 “她当时是为了我,才把你……”孙荞说不出“献出去”这句话,打结了。 阳光照得人头脸发烫,缪盈想起离家前一天晚上,赵喜月拿着很多东西登门找自己。 和孙荞一样,缪盈年长后有了自己的小院儿。孙家并不十分富庶,房子有限,为了给缪盈搭一个跟孙荞贴着的小院,赵喜月指挥弟子们在家里忙了一个多月。缪盈把自己的房子、院子打理得很美,赵喜月常常拎着孙荞训,让她学学缪盈,别在院子里摆什么武器木人,多些花儿草儿。 那夜小雨,赵喜月撑着伞过来,在缪盈面前打开一个小包。包里是两根金条,十几颗圆溜溜的南海明珠,几枚玛瑙戒指,还有精美的耳珰。缪盈认出耳珰与珠串都是赵喜月打算给孙荞陪嫁的东西。 赵喜月全塞给了缪盈。 那晚上赵喜月说了很多话,尤其叮嘱缪盈在沉青谷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若苏盛南欺负他,便去什么地方找谁和谁,说你是赵喜月的养女,那些人定能为她撑腰。说着说着,又茫然叹气:这几日我心里总是怕,我怕我选错,反倒害了你。 缪盈仍记得自己当时听得一头雾水。嫁给好对象的喜悦,让她没有捕捉到赵喜月未说出口的担忧。缪盈只说:“我可不去找那些人,他们名声大,可我谁都不认得。我若受了委屈,我便回家找你,找师父还有孙荞。” 赵喜月笑了笑,握住缪盈的手,良久才说:“那时候如果孙家还在,千里万里,我都为你出气。” 之后缪盈再也没听过孙家的消息,直到在螺音口中遇到外来的江湖客,才知道孙家已经没了,赵喜月夫妇死了,孙荞嫁给袁泊,远离江湖。 她偶尔也会想起出嫁前那一夜。仿佛有什么深藏水面的东西,曾在她面前亮过片爪只鳞。 被困在沉青谷里的岁月,缪盈是怨过赵喜月的。她怨此生遇过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孙荞,包括十五岁中秋夜救下的那个小姑娘。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命运生来注定,有时候她又觉得是冲纨绔举起手掌的瞬间,改写了此生命数。 但一旦离开沉青谷,心头许多淤积的东西便被长河与清风吹散了。 此时孙荞提起赵喜月,她又一次想起往事,心头忽然生出奇特的警觉,她得跟孙荞聊聊过去发生的事情,但现在却又不太合适:对现在的孙荞来说,找到货郎是重中之重。 “我们走吧。”缪盈把最后一颗糖莲子扔进嘴巴里,牵着孙荞起身,“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如今自由自在,过去的事儿只会增我烦扰,不去想了。” 高浪街尽头十分热闹,山路上人来人往。缪盈笑骂道:“还说是没人知道的地方!” 江雨洮已经在路旁等着,见到孙荞,挤出一个很丑的哂笑。孙荞动动下巴,示意他带路,江雨洮忙不迭走在前面。渐渐的人少了,前路狭窄,密树丛生,他们像在绿色的河流里洄游,穿过一个又一个浪头。 再踏一步,豁然开朗:眼前是平坦山崖,佛像与石灯倒伏,苔痕斑斑。远山连绵如一笔淡墨,浩大的风从澄衣江上吹过来,卷过他们的发梢与衣角,往雾隐山脉深处去了。 连孙荞也说不出任何挖苦的话,眼前景色如此浩荡开朗,令人一扫心头烦恼。 孙荞识趣地与江雨洮、缪盈拉开一点儿距离,装作研究地上的佛像,渐渐挪到林子边缘。江雨洮递给缪盈一把扇子,缪盈打开,上面是一个美人儿,角落写着她的花名:香月。 “当年离开沉青谷,我便直奔池州。你让我去找池州的白锦溪,但你也不确定他真的能帮你。我心想,姓白的若是不帮,我便挟持他来要挟整个水龙吟。” 缪盈失笑:“就凭你?”她打量那扇子,“给我这扇子又是什么意思?” “白锦溪后来跟我说过一些事儿。比如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还有你一直想找一位给你钱,让你买药,还帮你安葬了娘亲的恩人。” 缪盈握紧扇子,猛地抬头。 还在青楼后院里苦熬的那几年,缪盈想都不敢回想。不成人样的母亲,对她虎视眈眈的嫖客,终日痛打她出气的龟公和娼妓……唯有母亲挚友时时护着她。那人与母亲都约莫二十来岁,也都已经沦为最低等的妓女,幸运的是没有染上花柳。她钱不多,但总偷偷给缪盈塞一些铜板,让她买药、买吃的。 娘亲走的那天,恩人牵着她走在运尸的板车后,把那具裹了草席瘦小尸体一直送到城外。她买了薄棺材,和缪盈一起在墓前跪下磕了几个头。 恩人也要走了,她在妓寨辗转十余年,终于攒到些给自己赎身的银两。分别时她叮嘱缪盈:妓生子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别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身份,别走母亲的老路。 “她还活着吗?”缪盈问。 “两年前得病走了。”江雨洮说,“她收养了一个女儿,倒是跟你年纪差不多大。” 难以抵抗的苦涩翻上缪盈心头。扇子上的女子婀娜多姿,无论名头还是打扮,都是青楼做派。 “……妓生子的命数总是如此。”缪盈低声说,“我和她都一样。” “什么?不是的。”江雨洮指着“香月”二字下的红色方印,那是一个很普通端正的名字,“这个才是你恩人的女儿。她如今是池州小有名气的女画师,特别擅长画女子。她的画可不便宜,所以偶尔也给青楼的姐儿们画扇,扇子卖得多少钱,她一分不要,全都归扇上的人所有。” 缪盈睁大了眼睛:“她……她给人画画?” 江雨洮:“画得好吧?我去沉青谷之前在街上买过一把,可在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扇子就被女疯子弄进平湖了。” 缪盈不由得又低头细看。画上的女子确实没有一丝媚俗之色,仪态端丽,不似寻常画师手笔。 “你想去见她么?”江雨洮低声问。 “不见。”缪盈立刻答,“她跟我只是陌生人。只是她能有这样成就,说明我的恩人一生也并不狼狈。”她缓缓抚摸那方刻印,“何必再提我。” 江雨洮:“她知道你。” 缪盈:“……什么?” 江雨洮:“她听娘亲说过你。你的恩人也一直牵挂着你。” 可缪盈还是摇头。江雨洮挠挠鬓角:“那你有什么想让我转告的么?” 缪盈笑了:“你怎么为这个事儿这样执着。” 江雨洮:“这是你牵挂的事情。” 缪盈的笑容渐渐消了。她从未如此认真专注地打量江雨洮。是英俊的,但没有什么男子气概;是开朗的,但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他甚至不是缪盈所见之人中,能让她一眼就牢牢记住的。此时江雨洮略微低头,既不过分靠近缪盈,又能让缪盈听清楚他的话,眼神温柔专注,等待缪盈的指示。 “我跟她关系挺好的。”江雨洮说,“我说,我是你娘亲的朋友的朋友……我、我们算朋友吧?” “……”缪盈再次笑了,她眼眶发热,鼻子酸得声音都快要变调,“江雨洮,你真是个怪人。” 第37章 诱虎03 江雨洮后来便来得更勤快了。姜盛本来看他不顺眼,俩人每每在水龙吟门口遇上,总要相互阴阳怪气。姜盛最惯说“你今日还是没我高”,江雨洮便回一句“白锦溪出门绝不带上你”。两人吵着吵着就要打起来,鸡飞狗跳。 缪盈路过,冷冷说一句:“你们是私塾的童子么?还天天打架。” 江雨洮立刻收手,正正衣襟:“我不与他一般见识。”屁颠颠跟上缪盈。 某日江雨洮不来,隔日还是不来,她们正议论这人会不会又被官兵抓走,江雨洮便顶着张红肿的脸出现了。缪盈一看便知:“被女人打了。” 江雨洮哂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打他的是金月楼阮玉的弟子,那位一同离开沉青谷、名为琅玉的南疆女子。 江雨洮骗她说只见到阮玉尸体,不清楚阮夫人下落,哄她入伙;众人乘船离开沉青谷时,琅玉跟小寒、初四聊天,三言两语便问出了真相。众人抵达池州码头后,琅玉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离开。江雨洮庆幸了好几天昨日早晨在街上碰到了琅玉。 准确地说,是被琅玉拖进了小巷子。 这条路是江雨洮每日来找缪盈聊闲天必走的一条路,缪盈喜欢的羊肉包子铺就在这路上。江雨洮拿着满满六个热气腾腾的羊肉大包子,被琅玉拽住衣领的时候,因下意识护住包子,而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江雨洮这辈子骗过许多人,尤其是女人,其中最怕的一是孙荞,二是琅玉。但若真要比较起来,孙荞还要逊其三分——毕竟琅玉是真的会杀了江雨洮。她手上那把锐利至极的玉环刀当时就抵在江雨洮耳朵边,正在寻找合适的下刀方向。 江雨洮脸都白了。眼前人混迹南疆,而南疆与中原一带的江湖风气截然不同,琅玉更不可能忌惮这儿的江湖规矩。她恼怒,所以要找江雨洮出气,谁劝阻都没有用。 江雨洮干巴巴地笑:“你当时走了,我还以为你回家了。” 琅玉:“当时就想杀你,但船上你帮手多,不好下手。” 江雨洮:“那你要不要尝尝这包子?特别好吃。” 琅玉:“你买到包子的时候,就是防备最松的时候。” 江雨洮泄气了。琅玉完全是有备而来,她是真正的猎人,伺机而动。 “别割耳朵,留个全尸。”江雨洮说,“我意中人最喜欢我这张脸。” 琅玉:“噢?是吗?” 说完举起手,狠狠冲江雨洮的脸砸下。 江雨洮说到此处,忍不住捂着脸哼哼唧唧。 缪盈:“……谁喜欢你的脸?” 孙荞:“我看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小寒和朋儿:“然后呢?你也没死呀。” 众人叽叽喳喳,没一个人对江雨洮的遭难表示同情。江雨洮只得装作不在意,摇着他新买回来的一把扇:“那当然是被我说服了。琅玉现在已经回南疆。” 他看向孙荞:“我记得苏盛南制作‘暝暝’所用的药材,有从南疆和北疆来的。除了袁氏镖局帮忙运输药材之外,也有零星的货郎从南、从北往沉青谷运东西。如今货郎下落不明,若是琅玉能帮忙从南疆打听到消息,那就有眉目了。” 孙荞愣了。这段时间她时常为这件事烦恼,想来想去只能想到继续恳求白锦溪帮忙,但白锦溪尚未归家,寻找货郎一事只得搁浅。她没料到江雨洮竟然一直把这事情挂在心上,心头一时间百味杂陈,对他的怨恼霎时全数消失,只剩难言的感激和愧疚:“江雨洮,多谢你牵挂着……” 缪盈打断她的话:“琅玉分明要杀你,怎么突然又肯帮你?你给了琅玉什么东西,还是什么承诺?” 江雨洮看一眼孙荞,想想又看一眼,轻咳:“我有什么本事,都是多亏孙荞。我说你知道池州知州叫啥不?叫孟玚。你知道孟玚是谁不?是我们孙荞孙女侠的老相好,可以为孙荞上刀山下火海。你帮了孙荞,就等于帮了孟玚,那就等于跟官府结交。我知道你身在南疆,不屑于此,但金月楼也做生意,做生意就必须跟官府打交道,以往这事儿都是阮玉和你姐姐来做,以后就得靠你。你和咱孙女侠的相好成了朋友,那就……”他话未说完,忽然后跳到几丈之外,“孙、孙荞,好好说话,拔什么刀!” 喊出最后一个“刀”字,人已经翻过水龙吟的围墙,往高浪街上跑去了。 姜盛正好经过,心中大喜,高喊:“哟江雨洮,被狗撵了?”说完回头看见提刀走出来的孙荞,连忙闭嘴跑走。 收刀入鞘,孙荞不得不想起孟玚。 回到池州已有数日,初四也早就回了府衙,孟玚应该知道她回来。但至今,孟玚都没有到水龙吟找过她,也没有托人传话求见,就连初四也不见踪影,好似回了府衙就不肯再来高浪街似的。 孙荞正犹豫要不要主动去拜访孟玚,缪盈忽然说:“我还从未见过孟玚孟大人。” 孙荞:“……你没见过?” 缪盈:“从未。” 孙荞还没回忆清楚过去是否引见过这二人,缪盈已经起身:“好罢,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见见传闻中的孟大人。” 孙荞:“……” 缪盈:“带路呀,孙女侠。” 一路上缪盈左手被小寒牵着,右手牵着孙荞,笑个不停。行行走走,抵达池州府衙,正好瞧见初四跨上马背,准备出行。他一副出远门的打扮,见到孙荞不禁一愣。 “孟大人不在家。”初四低声道,“他去了江峰。” 听到这地名,缪盈忙扭头看孙荞。 “去江峰做什么?”孙荞问。 “江峰有个虎骨村,你们听过么?”初四说,“虎骨村人擅长锻刀、锻剑,江湖上十分出名。几年前虎骨村发生了一件灭门大案,有户人家一十二口人一夜之间全部丧命。具体啥情况,我还不太清楚,但听说这案子与当时还未就任的孟大人相关。” “有人旧案重提?”孙荞继续问。 “嗯。江峰的知州大人初上任,重翻旧案,觉得里头有些蹊跷。恰逢孟大人回家祭拜,经过江峰,便留他讨论。这一讨论就讨论了好几日,大人写信回来,让我带些东西给他。”初四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当年是孟大人把犯人放走的。但我可不信。” “他没放。”孙荞说。 初四脸上一松:“我就……你怎么知道?你当时也在虎骨村?” “那个一夜之间屠尽一十二口人的恶徒,据说是我。”孙荞静静看初四。 第38章 诱虎04 江峰府衙,孟玚正翻阅当年的案卷。 虎骨村龙家灭门案发生的时候,他只是打算赴京城春试的书生,因一场古怪的大雪而困在虎骨村。 与他同行的是孙荞。 启程之前,他到江北找孙荞,想好好说些“若我中了便……”之类的承诺。还没见到人,便在路上被一匹惊马撞入山沟跌伤了腿。被过路的人送到孙家后,拖着伤腿的他不好意思再想承诺的事:今年看来,金榜题名的希望仍旧渺茫。 孟玚在之后的岁月里无数次地想起被惊马撞倒的那一天。他这人从来谨慎,凡事都习惯多想几步,确认结局才敢开始——赶考是这样,对孙荞也是这样。每每在梦中撞入这桩往事,就像被人狠狠揪住头发,痛得清醒:如果他没有伤腿,如果他按照原本的计划出发,那他和孙荞都不会陷入虎骨村的灭门大案。 孟玚伤腿后歇了两日,仍坚持去赴考。孙荞自告奋勇护送他,父母劝阻不了,只得由她去了。于是孙荞赶车,孟玚舒服坐在马车里,一路经过的村镇都还沉浸在新岁的欢腾中,十分热闹。孙荞的话比以往多,孟玚的话也比以往多,像火碰上了火,渐渐热烈。一路奔波,经过江峰时他们遇上了罕见的盛春大雪。雪一口气下了四日,山路全被掩埋,难以通行。两人不得不在附近的虎骨村逗留。 虎骨村孟玚是第一次来,孙荞却已经轻车熟路:她背上的龙渊长刀,正是虎骨村龙家的人亲手打造。 龙渊长刀是孙荞父母赠她的生辰礼物,据说为了这把刀,夫妇俩人苦苦缠着龙家,不仅喝光了龙家的酒,赢够了龙家的人,连龙家的狗儿都被他们驯服,从不吠叫,乖乖任摸。 龙家把铸武器当作一门生意来做,这在讲求本心和宗旨的江湖看来,十足异类。虽然常被非议包围,但龙家的武器打得最好,服务又尤其周到:只要是售出的武器,即便损了断了,无论何时送回来,一定修补得原模原样。如此这般,即便龙家的东西卖得比其余人贵二三倍,也仍旧门庭若市。 “龙渊”是龙家当家人打了三年的一把好刀。花足两年,从天涯海角搜罗材料、训练弟子,炼刀时一十二个弟子拉风箱,一十二个弟子灌铁浆,又有一十二个弟子举锤锻打……虽然龙家是断没有这么多壮硕弟子,但传说有板有眼,信者众多。“龙渊”还未出世,已经声名远播。 求刀的不止孙氏夫妇,没人说得清楚他们为何胜出。最广为传播的说法是:只有孙氏夫妇披雪在龙家门外站了三日三夜,诚心可鉴。 这故事孟玚也听过。他向孙荞求证时,孙荞正用龙渊砸核桃吃。“我也不知道。”孙荞边吃边说,“总之我开始认真练武时,还没龙渊刀高,爹娘如何获得的,从不跟我细说。” 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此前跟龙家关系平平的孙家,在龙渊易主之后,成了龙家的座上宾。孙荞从小便跟着爹娘四处游历,自然也常常到龙家来。龙家的锻铁技艺传子不传女,偏偏当家娶了三个老婆,共得五位千金。孙荞与这五位千金常一起玩闹,老觉得她们长相声音都太过相似,她压根儿分不清。 和孟玚被困虎骨村那年,大姐与二姐都已招婿成婚,龙家热闹非凡。孙荞一出现便成了五姐妹的中心人物,连带孟玚也被揶揄得面红耳赤。 山路至少要五日后才通,孟玚掐指一算,还能赶上春试,顿时心宽起来。孙荞给他介绍五个姐妹,孟玚听得晕晕乎乎:除了大姐和二姐都作妇人打扮,其余三个妹妹故意穿相似的衣裳、作相似的装扮,除了高矮不同,几乎都是同一张脸。 孟玚也分不清,笼统地全都以“龙家妹妹”称呼。 他和孙荞在龙家度过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夜晚,直到次日,他被官兵和村人从床上拎起。他一生中从未闻过如此强烈的血气,多年后捧着案卷,仍让他有种呕吐的迫切。 案卷把龙家惨案的过程记得很清楚: 正月十五,恰是元宵,邻居察觉龙家毫无过节气氛,拍门也不见有人应,起了疑心,命儿子翻墙去看。那孩子落地时踩在一片结了冰的血泊里,滑倒后高声惨叫。 龙家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的全是人。胳膊和腿分离的,脖子和脑袋分离的,还有一些碎得淋漓,瘫成一堆。 村人强行撞开龙家大门,发现门后是龙家的几位女眷。她们脖子上全是是深深刀痕,几个人的尸体古怪地叠放在一块儿,一个垒着一个,堵住了大门。 穿过横尸的院子,正厅中又是几条尸体,面目都被砍得稀碎,只能靠衣着和身材分辨。胆大的村人继续往里走,龙家的锻造坊建在后院,里头永远热腾腾的,充满了人的气息和声音。但那日静得可怕,龙氏夫妇和最小的女儿倒伏在坊中,尸身支离破碎。 村人翻过雪路,从江峰请来官兵。官兵冲入孟玚房间,发现他竟然安然无恙,房中弥漫着迷药的气味。他们只找到孟玚,但始终没见到孙荞。孟玚也不知道孙荞去了哪儿,孙荞和龙家的小女儿龙应意住在一块儿,而龙应意的房间和其他厢房一样,凌乱不堪,被人粗暴地翻检过。 案发的第二日,孙荞才回到龙家。 她从山里徒步走回来,一身风雪,面上冻得全是冰碴。官兵迅速擒拿了她。孙荞被他们拖着走入龙家,看到门后的一摞尸体,顿时站定。 孟玚记得孙荞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好友们的脖子上,刀痕宛然而可怖。 “我的刀不见了。”她声音嘶哑,很低很低地跟擦肩而过的孟玚说。 官兵把她拖到后院,掐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 龙家铸造坊上方悬挂的“如龙入火”牌匾中央,正钉着只属于孙荞的龙渊长刀。 第39章 诱虎05 孟玚记得出事前一天晚上,龙家人设宴接待他们,一桌人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吃到一半,当家龙猛接过孙荞的龙渊刀,仔细检查后让孙荞提刀到练武场里,两人较量了一番。孟玚看来二人不分胜负,且孙荞比龙猛更显得轻松。之后两人交换武器,又斗了一会儿。 比试时,所有人都挤在廊下看。这一家人都是好武之人——他们铸刀铸剑,只消一眼就能瞧出武器的优劣和问题。孟玚不太懂他们的议论,只觉得眼花缭乱,好几次忍不住为孙荞叫好。收刀后,龙猛问了一句:你平时都用这龙渊刀做什么? 不等孙荞回答,龙家长女的丈夫接话:常砍粗糙坚硬之物,刀刃有损。 紧接着是小女儿龙应意开口:我去年打了条蟒蛇,皮子特别好,我还留着,我给你换个刀鞘。 孟玚顿时想起孙荞常用这刀砍树削草开核桃,站在雪地里的孙荞一张脸更是罕见地涨得通红。龙猛不追问,笑了笑,说:“这刀我再给你修整修整。” 孙荞乖乖把龙渊刀递给龙猛。 “你照顾得很好。”龙猛说,“只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刀,见血太少、吃人太少,总是遗憾。你应该知道,好刀需用热血来养。” 孙荞答:“我不杀人。” 龙猛大笑:“所以江湖容不下软心肠的女人。” 孙荞还要再说,龙猛已经拿着刀往后院铸造坊走去。孟玚依稀记得孙荞一脸的不服气,但没有再争执,跟龙应意挽着手离开,去看蟒蛇皮子了。 这称不上风波的短暂一瞬,在案卷里写成了“孙女龙猛口角并争斗,各不相让,散后孙女尾随龙猛至铸造坊,再争执”。 孟玚看落款,这是问询龙家邻居的笔录。所问的正是那位第一个跳入龙家院子、发现惨案的少年郎。 孟玚对这个少年人毫无印象,只记得他年约十五六岁,是练武的体格。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孙荞和龙猛多次争执?他匆匆翻完案卷,这位少年人没再出现过。 也是那一夜,孟玚刚躺下不久,孙荞和龙应意就敲响了他的门。龙应意拿着上好的蟒皮要去铸造坊找父亲改刀鞘,孙荞想起孟玚对江湖事、对武器总是十分好奇,便打算带上他一起去。孟玚虽未见过如何换刀鞘,但那日实在困得厉害,摆手谢绝。 案卷中记录了孙荞的证言:她和龙应意来到铸造坊,发现龙猛脸色糟糕,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快的事情。铸造坊里只有几个弟子,没人出声。龙应意看出父亲情绪恶劣,不敢招惹,拉着孙荞去找龙渊刀。但本该放在一旁的龙渊刀不见了。 铸造坊里乱了片刻,龙猛猜测是被刚刚离开的“那个人”拿走了,忙让弟子们分散去寻找。要找谁?怎么找?孙荞当时着急,并没有听清楚“那个人”的名字,急急忙忙冲出了铸造坊。当夜飘着小雪,铸造坊周围脚印杂乱,看不出人们的来去轨迹。孙荞和龙应意却发现有一串脚印从铸造坊门口离开,拐了个弯,消失在院墙。院墙外头就是包围虎骨村的群山,龙应意回头去跟龙猛报告,孙荞心急,翻身出墙,循着脚印追上去。 这份证词没有被采信。因为龙渊刀就扎在铸造坊牌匾上,“从未遗失”。 孟玚把案卷翻来覆去,江峰的知州来看他,惊奇于他竟然比自己更热衷这件事。“当年你也在案中,是因此才特别在意此案?”江峰知州问。 “孙荞是我故友。”孟玚说,“她受了很大冤屈。” 再翻下一页,便是孙荞受刑的记录。 天冷雪深,官兵在虎骨村对孙荞用刑,试图逼问真相,迅速了结此案。孙荞练过武,心气又硬,吃了什么苦痛都不松口,坚决不承认自己杀人,痛得狠了还会开口骂人。 孟玚追着为首的那位官兵问:“我朝哪条法令允许寻常府衙官兵未经知州允许,擅自用刑?” 官兵们把他推搡在雪地里,孟玚一瘸一拐地跟上去,他走得伤腿剧痛,脚踝冰冷。“你违禁违规,我若上秉有司,你该当何罪?” 寻常人见到去参加春试的书生,总要多几分敬意:日后眼前人或许就是顶头上司,可不能得罪。但带队的官兵年长,根本不理会孟玚。孟玚也不知哪里来的牛脾气,背书一般一条条一句句地跟那人列举他的违规之处。 一而再,再而三,被问得烦了,官兵回头猛踹一脚。孟玚重重跌进雪里,好不容易起了身,他披着一头一脸的雪,又紧紧缀在官兵身后。最后还是其他村人提醒:“再走下去,你这脚可就坏了。那都是官兵大爷,有理也说不清。你朝中可有什么熟识的大人,搬将出来,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孟玚一生从未狐假虎威过,当时却一抹脸,学着点头哈腰:“这位大哥,江峰知州许大人是我先生同门,我听许大人提过,您为人最为公正不阿,做事从来滴水不漏,我辈楷模……” 他马屁拍得笨拙,但官兵立刻变了嘴脸。 孙荞的刑停了,很快被官兵押回江峰受审,孟玚收拾行李,匆匆离开龙家。 那日虎骨村阴沉而安静,村人静静站在道旁,看着这书生背着书箱与包袱,拄一根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雪里。 “虎骨村不大,当夜只飘着小雪,周围十分安静。龙家人各个练武,绝非普通人,凶徒连杀十二人,却没有一个村人听到呼救和砍杀之声?”孟玚说,“这是疑点之一。” “那位说自己看到孙荞与龙猛起争执的少年,除非翻过院墙,穿过院子接近饭厅,否则根本看不到这两人在练武场的比试。”江峰知州说,“但他说他趴在墙头看到的。这是疑点之二。” “还有孙荞的刀,先被龙猛拿走,随后成为杀人凶器。而孙荞身上无刀,是从外头回到龙家的。”孟玚继续道,“若是她犯案,为何在现场特意留下龙渊刀?若是她杀人,为何不干脆逃离,还要专程回来?” 江峰知州干脆搬来椅子坐下,俩人逐一交换七八个疑点,竟出奇的相似。 “不过如今议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江峰知州叹道,“这已经是一个死案。案中唯一见证人,这位说话前后矛盾的少年,因家中出了变故,已经带着妹妹离开虎骨村,不知去向。况且孙荞的嫌疑也已经洗脱,我们只是在自寻烦恼罢了。” “你关注此案也是为了找一个答案。孙荞没有杀人,那龙家十二口人死在谁手中?不清不楚就没了,何等冤屈。”说话间已经翻到案卷最后一页,孟玚盯着末尾那几行字,久久不说话。 最后让孙荞摆脱嫌疑的,不是勤恳查案的官兵,更不是清正廉明的府衙大人。 而是另一桩案子:在孙荞被收押的日子里,江峰附近的长乐村发生了另一起灭门案。成立不足一年的江湖帮派长乐会,师徒共十八人,一夜间死于非命。叠放在门后的女眷,钉在“长乐会”牌匾上的当家武器,被破坏和损毁的尸体,一切手法都跟龙家案一模一样。 凶徒甚至在白墙上留下了一句话:毁长龙,熄长乐。 最终,两桩案子并为一桩,又因为是明显的江湖人寻仇复仇之事,官兵不想深查,一年一年过去,渐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悬案。 另一边厢,在江州城郊外,缪盈也正好听完了孙荞所说的往事。 缪盈记得清楚:当年孙荞高高兴兴出门,发生此案后,回家的便是一个灰暗沉默的人。 她似乎清白了,但江湖人大都把两个案子分开看待:长乐会的凶徒不知是谁,但杀龙家人的,必然就是孙荞。议论像污水一样泼在孙荞身上,洗都洗不干净。 “如今再去虎骨村,又有什么意义?”缪盈问,“孟玚想查就让他去查好了,反正人不是你杀的。” 在孙荞的讲述中,孟玚并没有做任何会让俩人关系生变的事情,他不停为孙荞辩白的过程甚至让缪盈有些许感动。孙荞极少跟缪盈聊自己的感情,缪盈至今也不明白为何孙荞没有跟孟玚走到一起,反而嫁给了关系很寻常的袁泊。 但想到袁泊与儿女的死让孙荞患上了看不清人脸的怪病,缪盈又觉得,或许对孙荞而言,袁泊也有他人无法理解、更无法取代的意义。 两人各骑一匹马,正在山路上疾行。初四已经先行出发,眼前暮色浓重,缪盈不明白为什么孙荞仍对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孙荞却答:“我可能知道杀长乐会的人是谁。” 缪盈吃惊:“什么?是谁?你怎么晓得?” 答案就在孙荞嘴边,她却迟迟无法开口。沉默地走了许久,前头山路被小溪截断,她终于勒停马儿,回头吐出一个名字。 “袁泊。”孙荞说,“是我丈夫,袁泊。” 第40章 诱虎06 袁家三兄弟中,袁泊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长兄袁野执掌袁氏镖局,三弟袁拂人品好相貌好,功夫也出名。袁泊武艺平平,才华平平,在镖局里兼一两个不需要出镖看镖的闲差,跟镖师下人们打成一片。 孙荞和袁泊结识,是袁野带袁泊到江北来拜访她的爹娘。那时俩人都十二三岁年纪,孙荞比袁泊高半个头,穿成个小男孩一般,带袁泊去偷隔壁街的桃子。袁泊胆小,爬到墙头不敢跳下去,被孙荞一脚踹进院子里。两个熟桃子从狗洞滚出来,孙荞抓起就跑,全然不顾袁泊在后面被狗追得哭爹喊娘。 桃子是给缪盈的,姐妹俩吃完了,袁泊才哭哭啼啼回来,脸伤了,衣服也破了。袁野脸色当即变得不好看,几双眼睛全盯着孙荞。孙荞嘴硬:“我以为他功夫好!” 说完朝袁泊瞪一眼,却看见袁泊从怀中掏出一个磕伤的桃子,红润的,毛绒绒的。“还有一个,这个最香。”袁泊擦擦鼻涕眼泪,把桃子递给孙荞,“给你。” 孙荞和袁泊从此成了朋友。袁泊每一年,有事没事,都要找借口来看孙荞。谁都看出他的心思,缪盈戳着孙荞胳膊打趣,让她去问袁泊什么时候来提亲。说话时袁泊就站在附近,听见了,从鼻子红到耳朵,巴巴地折手里一根杨树枝。孙荞眨眨眼,又惊奇又好笑:“啊?我跟袁泊?怎么可能!” 杨树枝断了,掉地上了,袁泊挠挠头,嘿嘿直笑,又给孙荞递上别处好吃好玩的。后来他就不好意思自己来,总是拎一个袁拂。袁拂长得俊,但性子冷淡,袁泊总借口“我弟弟想来看你”,这话只要说出口,便惹来袁拂一个皱眉,丹凤眼不耐烦地扫过孙荞的脸。 缪盈一眼相中袁拂,说他俊得让人过目不忘。孙荞边吃零嘴边摇头:不行不行,脾气不好。 袁拂和袁野、袁泊不是同个娘胎出的。坊间传闻,他母亲是袁大侠年轻时惹下的一段露水情缘,后来病死了,才让儿子找上袁家。袁拂在袁家身份地位尴尬,唯独与袁泊关系最好。见到大哥袁野,他要站直了腰,恭恭敬敬打招呼,见到二哥袁泊,他才敢蹦跳几下,两人追猫撵狗,闹成一团。 先是袁泊去哪儿都带上袁拂,后来袁拂才华渐显,变成袁拂出门总要捎上袁泊,尤其是过江北的路线。可惜袁泊登门次数再多,赵喜月也从未把他看作孙荞夫婿的人选。只说“他是好人”,又说“可孙荞不中意这样的人”。 虎骨村命案发生时,袁拂正好和袁泊一块儿走镖,俩人路过江峰,便听见有恶女屠杀龙家十二口。兄弟俩和龙家也是老相识,一打听,眉毛都快惊飞,一个皱眉思索,一个立刻断言:“绝不可能。” 袁泊疯了般去找江峰知州,在府衙门口碰上想进门却不得的孟玚。俩人在孙家见过面,都知对方打算,一拍即合。一个找官路,一个找江湖人,夜间再碰头,两人都没任何收获。 这案子太大了,官府不敢草率。而江湖人也不敢帮忙:龙家在江湖上非同小可,本来事情还未传扬出去,袁泊四处询问打听,一日内整个江峰的帮派,都晓得江北孙家的女儿屠了龙家。 流言随风而走,袁泊后悔万分。 他从袁拂手里拿钱,买通狱卒,进牢里见了孙荞一面。孙荞在虎骨村受刑,回到江峰继续受刑,身上伤痕累累,听见袁泊声音也几乎爬不起来。袁泊青白着一张脸,伸手去抓孙荞胳膊:“我救你,我一定救你。” 长乐会案发后,孙荞的嫌疑很快被洗清。释放那日,来接她的正是袁泊。 孙荞直截了当:“长乐会是怎么回事?谁动的手?” 袁泊久久不语,被孙荞逼问得狠了,才答一句:“这是最快最好的办法。” 孙荞还记得袁泊当时什么模样。他平时见自己总是装扮得整齐斯文,那天的衣角和袖口却沾满了脏污的东西。靠近了能闻到血腥气,很轻,他像是草草洗了脸洗了手,面庞是干净的,头发里还缠着树叶。袁泊不敢抬头看孙荞,他垂着眼皮,孙荞瞧见他鼻尖一道细细的伤口,血已经凝结了。 她心中百般滋味,比愤怒和难以置信更强烈的,是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人。 缪盈猛地站起身,她一只脚踏入溪水都顾不上,大声问:“等等,孙荞!你是因为这个才嫁给他?不对……不,那可是袁泊!他怎么可能是屠尽十几口人的恶徒!” 孙荞:“可能是他动的手,他也是有武艺在身的。可能是他叫上袁氏镖局其他镖师动的手,谁知道呢?我想不清楚。我现在都想不清楚。” 缪盈:“你……你怎么……”她说得异常吃力,甚至流下泪来,“你怎么可能接受这样一个人!” 孙荞:“缪盈,当时整个江湖都认为孙家的女儿屠杀龙门一家,我承受的比你当日多百倍千倍。而且你知道,爹娘没有帮我。” 她说得平淡,缪盈却再也无法接话了。 连缪盈也觉得奇怪:平时最疼孙荞的夫妻俩匆匆地宣布与孙荞断绝关系,把孙荞赶出家门;之后赵喜月又紧着把她嫁给苏盛南,孙家一副山雨欲来之势头。 孙荞无处可去,袁泊此时出现。他要娶孙荞,但袁氏镖局几乎全员反对,袁泊十分坚决:他离开镖局,提着简单行李径直来找孙荞。找到孙荞时,孙荞正在驿站边发呆。许多人知道她是孙家女儿,也有许多人知道她心狠手辣,一夜间杀了十二口人。看见袁泊,孙荞问他脸上的伤好了没。 伤好了,疤痕却留了下来。孙荞抬手摸了摸,笑道:“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丑了。” 袁泊不敢拉她手,只问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回融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不要管了。融山是你我故乡,我在融山还有个小房子,我把它给你。融山好山好水,你会喜欢的。” 孙荞便跟着他走了。 缪盈的头开始痛了。离开沉青谷这么久,她身体虚弱,但一直没有发作过什么病症。此时在溪水边,面对孙荞,她头疼欲裂。 “袁泊在找你之前,来过家里。”缪盈说,“我看到他了,他跟师父、师娘进了书房,说了很久的话。离开之后,他见到我,问我是否知道你在哪儿。我说不知,我要跟他一起去找,但此时师娘过来。是她告诉袁泊,你在驿站的。” 孙荞皱了皱眉,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细节。 “不可能。”孙荞应,“爹娘与我断绝关系时十分决绝,他们不会让袁泊去找我。” 缪盈却记得,那天赵喜月匆匆走来,指着驿站的方向推了袁泊一把。她似乎是哭过,眼睛红肿,声音急切。“她就在驿站,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才好。”赵喜月垂着眼眉,“你赶紧去,别把我儿弄丢了。” 第41章 诱虎07 孙荞印象中的种种,和缪盈口中所说实在大相径庭。但缪盈不会骗她,也没必要骗她。 出事后,向来疼爱她的父母亲态度古怪决绝,也曾让孙荞大感困惑。但她没有等到任何一句解释,甚至从出事到回家,到跟袁泊一同离开,她都只见到母亲赵喜月,父亲孙雨生连面都不露。父亲在孙荞记忆中向来是严厉的,孙荞便以为,是自己令注重声誉的父亲蒙羞,父亲才会如此冷漠。她怀着难解的怨气离开,这份怨恨和不甘心,直到收到父母死讯也不能消除。 死讯约在她和袁泊成亲后一年左右传来。自从独女传出杀人丑闻,江北孙家名声一落千丈,江湖人鲜少再以钦佩、敬仰之口吻提起。知道她对爹娘有怨,袁泊也很少提这件事。那一日孙荞正因害喜而在家中歇息,心情本来就不好,又逢阴雨连绵,愈发低沉。披了一身雨的袁泊从屋外冲进来,手里攥着一封拆开了的信。 信是袁拂寄来的。赵喜月和孙雨生因意外死去,孙家散了。 孙荞怔怔听着,半晌说不出话。许多复杂情绪在她心里头翻滚,她想站起来,但再睁开眼已经躺在床上,袁泊紧张得满头是汗,握着她的手不住说话。孙荞不知道自己站起来便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昏迷中噩梦连连,流着眼泪大喊“娘”。 她想看那封信具体说了什么。但袁泊急着把昏倒的她搬到床上,信纸落在地面,浸了水,字都化开了。 袁泊打算给袁拂写信细问,孙荞看着那张纸,心头一冷,摆摆手:不必了。 她躺回床上,感受腹中隐痛越来越剧烈,忽然攥紧了袁泊的手。 那天夜里,孙荞生下了女儿袁新燕。 和缪盈长谈的这一夜,孙荞想起了很多因忙于照顾孩子而忘却的事情。她越想越觉得当年的事情和父母的种种态度,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仿佛知道将有大事发生,赵喜月和孙雨生竭尽全力将两个女儿送出了门,一个交托给江湖上渐有名气的沉青谷苏盛南,一个交托给人品可靠的袁氏镖局小儿子。 仿佛为她俩先寻好了可保安全的后路。 清晨醒来,孙荞和缪盈继续往江峰去,在江峰城门意外看到了袁氏镖局的人。 那两人是袁拂的贴身随从。随从跑进路边饭馆,很快袁拂咬着一块饼子从饭馆走出来,想笑又不太敢笑的模样:“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甚至不忘记跟缪盈打招呼:“你身体可好些了?” 缪盈还记得这人在沉青谷中明明认出自己,但当作没看到。她笑眯眯应:“应该能活得比你久一些。” 袁拂点点头,很赞同:“那是一定的。袁某作恶多端,报应不爽。” 他先把话说绝,缪盈张口结舌。 孙荞一肚子疑问,下马了直接示意袁拂跟自己走到一旁。袁拂把没吃完的饼子一丢,很认真地垂首等待孙荞的发问。 “你知道袁泊屠长乐会的事情么?”孙荞开门见山。 袁拂像是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止了一瞬间。“你听谁说的?”他反问。 孙荞:“你知道的。当时你跟袁泊都在江峰。他跟你说过什么?” 袁拂:“二哥什么都没说过。你别乱猜。” 孙荞:“他承认了。” 袁拂:“他承认了什么?” 孙荞:“长乐会,他说那是不得已的选择。” 袁拂:“二哥真的说过这句话?” 孙荞恼了:“别跟我绕弯子!” 她并不高明的套话方式在袁拂面前毫无用武之地。袁拂和以往一样垂眼看他,仍是温柔宁静的目光:“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为何还要费心力去回溯?二哥这人如何,世上没有谁比你更清楚。” 孙荞无法反驳。 袁泊在三兄弟中最为平庸,无论江湖中还是镖局里,都不是引人注目之辈。但他心地极好,好到连孙荞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到连赵喜月都说“若他不是生在袁氏镖局,能在这江湖活一天都算幸运”。 正是这样的好的人,为自己去杀人——孙荞真正过不了的是这一关。 “你不要这样想。”袁拂说,“他是心甘情愿的。” 孙荞咬牙:“你怎么知道……你们都这样讲,他愿意,他乐意,他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我却从未听他再提过这件事。他心里始终是有愧的。袁拂,我再也没有问他的机会了。我也以为这件事应当这样过去,我们都不提,都当作它发生过,但已经归于往事。但如今沉渣泛起,我不能再捂着自己眼睛耳朵,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袁拂听到最后才问:“沉渣泛起?发生了什么?” 孙荞不吭声,袁拂抬头看看城门,忽然问:“有谁在查这件事?” 他变得严肃而认真:“不宜久留,你快离开。回水龙吟,或者去找孟玚,总之不要再逗留江峰。” 然而他越是这样说,孙荞心中就越是笃定,袁拂必然知晓当天发生在长乐会的事情。 此时无法撬开袁拂的嘴巴,孙荞暂且放弃。 袁拂却开口:“世间事情,并非全都有答案。有些问题求不到答案,你再一味纠缠,只会让自己烦恼。孙荞,别问了。” “……你总是这样么?”孙荞问,“把真话藏在心底里,从来不泄露一句。也许我并非你愿意透露真相的人选,但你二哥也说过,你心事太深了,这样很累。” 袁拂笑笑,目光瞥向道路。路上两匹马儿正接近,马上的人先瞧见孙荞,吃惊地勒停马匹。 竟是孟玚。 初四来得匆忙,忘记告诉他孙荞已经知道他在江峰做什么。孙荞和孟玚对上眼神,孟玚连忙下马:“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少见地显得焦灼和不安。仿佛害怕多年前的阴影凝聚重回,继续笼罩在孙荞身上。 孙荞:“我心里始终不能够放下虎骨村和长乐会的案子。犯下两桩大案的凶手至今没有找到,孟大人此次有什么发现么?” 孟玚却看向孙荞身后的袁拂。 孙荞为二人介绍:“这是池州知州,孟玚孟大人。” 袁拂微笑点头。 “这是袁泊的弟弟,袁拂。”孙荞说,“你们都是第一次见面吧。” 袁拂继续点头,孟玚却皱起了眉头。 “我见过你。”孟玚对袁拂说,“我也记得你。” 袁拂轻轻叹了一声:“哎呀,孟大人。当年的事,真是对不起。”他笑得有几分无奈,嘴上说得惭愧,眼睛里没有一丝愧疚之意。 “当年若我没有被撞下山崖,腿脚受伤,孙荞就不会送我赴考。孙荞若不送我赴考,虎骨村这案子跟孙荞也断然扯不上半点关系。”孟玚说,“当日在山路上驱马把我撞下山的,正是你,袁拂。” 第42章 诱虎08 袁拂认识孟玚,但孟玚没见过袁拂。他只记得,多年前在山路上行走,他被一匹马撞下山沟。马上的少年人笑着,见孟玚狼狈趴在山沟里,但还未断气,只是痛得哼哼,便继续骑着马沿路离开。 孟玚之后一直认为,无论是他还是孙荞,身上笼罩的名为“虎骨村”的可怕阴云,全都因自己受伤而起。对多年前撞伤自己的人,他心里头是有怨恨的。 “你是故意的。”孟玚说。 袁拂还是笑。他平素表情不多,但若是频频笑起来,便必定揣了什么坏心眼。“孟大人怎么这样说话?”袁拂说,“年少无知,做了些错事,大人耿耿至今?那这样,你要怎样罚袁某,袁某一概接受。” 他笑吟吟地侧头,等待孟玚开口。 是孙荞推了袁拂一把,打断两人的对峙。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孟玚当年多么懊悔,孟玚甚至至今仍认为孙荞之所以会被冤枉,追溯源头,便是他的那条伤腿。“做你的事情去!镖局这么闲?”孙荞想把袁拂打发走。 袁拂从善如流,道别后带着随从离开。孙荞知他故意激怒孟玚,还打断孙荞的追问,但当下情况,她不出声不行。 孟玚毕竟不再是多年前的少年人,他扭头看孙荞,问起在沉青谷中发生的事情。 初四的转述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孙荞和缪盈左一句右一句,把谷中诸般事件全都一一说明。 “苏盛南临死前听你提起‘货郎’,为何突然变了态度?”孟玚不解,“这个‘货郎’,莫非并不是普通的、运送材料的货郎?” “我起初也以为,往谷里运东西的多是货郎,但后来知道袁氏镖局跟沉青谷一直都合作,我便不太明白了。”孙荞说,“进出沉青谷的货郎,以往数量极多,这两年倒是少了。人少了,说不定苏盛南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我家的事发生在不久之前,我认为苏盛南一定知道我说的是谁。” 苏盛南死了,线索断了。孙荞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眼前一片迷雾。 “‘货郎’当年也出现在虎骨村。”孟玚忽然说。 孙荞一个激灵:“什么!” 若不是这次逗留江峰、得以翻阅过去的卷宗,孟玚便不会知道,当年江峰的官兵几乎查问了虎骨村的所有村民,试图找出灭门惨案的线索。其中,住在村西口的几位村民都提到,那几天有货郎经过,那货郎“身长七尺,雄壮高大,售巧玩吃食,孩童常随其身后闹嚷”。有两位村民提及货郎的货箱上有红色绳结。 孙荞绷紧了肩膀:“小孩儿都跟在他身后?” 孟玚:“放心,没有孩子出事。” 孙荞这才放松下来。“……红色绳结,一定是池州信结吗?这个‘货郎’后来去了哪儿?” “在虎骨村逗留两天之后便走了。有人看到他在龙家门口跟龙应意兜售小玩意儿。龙家大女儿有孕,龙应意想买些小孩的玩具。村人围观选购,最后龙应意买了个铃铛。” 货郎离开时,孙荞和孟玚还未抵达虎骨村。官兵找不到货郎,也看不出货郎跟灭门案的关联,便不再追查货郎。但孟玚在卷宗中第一次看到“货郎”和“红色绳结”的描述时,他的感受和孙荞是一模一样的。 仿佛一直笼罩着他们的迷雾终于裂开了口子。 但他们还尚未找到穿破迷雾的方法。 孟玚安慰孙荞几句,继续聊虎骨村的案子。 “我和江峰知州反复查阅当年案卷,也问了几位当年去过虎骨村的官兵,我更是当年亲历者,我们如今对虎骨村的案子,都有了一致的判断。”孟玚说,“孙荞,你想不想听?” 孙荞:“官府查案,你能告诉我?” 孟玚:“不算查案,江峰知州新官上任,翻查旧案陈案而已。我们都认为不可能再找出凶手了。”他顿了顿,又问一次,“你想听么?” 孙荞几乎没有踟蹰:“告诉我。” 她的人生因虎骨村的龙家灭门案而从此不停倾斜。她如今年纪,没打算要把一切扳正。只是仍想找一个答案。找出杀害昔日好友一家的凶手,找出毁了她一生的那个恶人。 如今她和缪盈、孟玚都坐在冷清的廊下。眼前人来人往,一个个都长着恶鬼面容。但当她扭头,身旁却是两位旧友诚挚的脸。这里是安全的。这里不会有恐慌。缪盈正握着她的手,孙荞只感到,无论孟玚要说什么,她都不会失控和害怕。 “请说吧,孟大人。”缪盈低声开口。 当年的虎骨村一案,孙荞被释放的关键是长乐会被屠。官府认为两宗案子无论是杀人手法还是凶残程度都如出一辙,因此判断凶手仍逍遥法外,释放了孙荞。 但孟玚和江峰知州都认为,这说不通。 如果孙荞并非凶犯,凶手在杀完龙家人之后,故意在铸造坊牌匾上留下孙荞的龙渊刀,明显是要嫁祸给孙荞。如果要嫁祸,又为何紧接着屠尽长乐会满门,让孙荞洗冤? 凶手在两个案子之间表现出来的目的,是前后矛盾的。 “最大的可能是,两个案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主导的。”孟玚摆了两块石头在孙荞面前。 他把两个石头放在一起。“我们认为,当时在龙家犯下杀行的人不止一个。虽然验尸结果表明所有伤痕都是同一种武功造成,但若这些人同出一派呢?他们学了同一种武功,水平相差无几的人,制造了龙家的惨案,并嫁祸给你。” 孙荞听懂了。她拿起一块石头,平平摆在一旁。“但嫁祸给我这件事,至少凶手中有一个人是不认同的。这个人跟其他人想法不同。” 孟玚点了点孙荞移走的石头:“他怜悯你,或者想救你。他知道一切,包括龙家惨案中女眷如何在门后堆叠死去,这种细节。” 孙荞:“他在长乐会重复了这一切。” 孟玚:“他杀长乐会,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你。” 孙荞低头不语。 孟玚继续说:“他肯定认识你。不仅认识,他情愿为你杀人。不仅杀一人,而是……” “……你认为是谁?”孙荞问。 这事实对任何人都是极其可怕的。但孙荞太过于冷静,她的反应甚至不比得知“货郎”曾出现在虎骨村更激烈。孟玚心中忽然雪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你早就知道。” “他不是杀龙家的人。”孙荞说。 孟玚猛地站了起来。一种奇特的愤怒在他心中膨胀。“告诉我!”他压着自己的声音吼出,“无论是什么江湖人,犯下如此杀行,他必须付出代价!” “他已经死了。”孙荞说,“我不打算再惩罚他。” 她的目光坦荡透亮,仿佛诉说的是根本不需要争论的事实。一个名字在孟玚舌尖盘旋。他最终把它咽了下去,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孙荞极少极少见孟玚生气。这个永远好脾气的书生,无论自己怎么逗他、捉弄他,都从不会因此恼怒。也因为次数少,她没应对过,只能愣愣看孟玚和初四上马走远。 她理解孟玚的愤怒。但她不知道怎么去消解这种愤怒。 第二日,登门来找孟玚的是缪盈。 两人只在孙家打过照面,昨日才正式认识,缪盈见到他之后不浪费时间寒暄,直接问:“你知道长乐会是什么帮派么?” 孟玚不悦,简略回答:“我不清楚你们江湖人的事情。” 缪盈:“若它不是江湖帮派,早就被你们官府中人杀了百八十次。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占地为王,杀人如麻,长乐会身上背了江湖人多少仇怨,你我四只手加起来都数不清楚。” 孟玚这才瞧她:“所以那人屠长乐会是师出有名?长乐会死了十八个人,其中六个女眷,甚至有不足十岁的孩子。这就是你们江湖人的正义和准则?” 缪盈笑笑:“孟大人想要正义吗?那你是否也理解,‘正义’只掌握在有力量的人手中?” 孟玚:“我不赞同。” 缪盈:“你知道为什么江湖上只说孙荞屠龙家,是不仁不义、奸恶狠毒,却从来没有人说那个屠尽长乐会满门的人心狠手辣吗?因为江湖人都晓得,长乐会没了,那叫替天行道。” 第43章 诱虎09 “长乐会”创立时间仅一年,但其前身“长乐帮”在江湖上已经臭名昭著。新的当家人大开宴席,金盆洗手,声称往日仇怨一笔勾销。但多是别人与他们有怨有仇,买账的人并没多少。 在长乐帮被灭门之前,江湖上几桩灭门惨案都与他们有关,死伤人数七八个到二三十个不等,手法利落干净,大家只隐隐猜到是拿钱办事的长乐帮干的,但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 好在江湖人杀人放火,何需证据?长乐帮变成了长乐会,大小争端仍旧不断。 灭门案一出,江湖哗然。武林盟主,同时也是嘉月峰宗主的裴木森发出江湖追杀令,悬赏100两银子捉拿长乐会一案的凶手,多年过去,连线索都没有几条。且金银价格年年波动,这个江湖追杀令渐渐便无人问津了。 缪盈对长乐会了解不多,大都是在沉青谷里听别人提过。就连享有盛名的回想堂,远在寒冷的北方,平常极少踏足南边,居然也与长乐会有杀仇。她挑了些悚然的事告诉孟玚,眼看孟玚紧绷的脸渐渐缓和,眉头仍旧皱着。 “你说这些的意思,我明白。”孟玚开口,“杀长乐会的人与孙荞有极其亲近的关系。他愿意为孙荞背负血案和骂名。但这是他与孙荞之间的事。他屠尽长乐会满门十八人,这是他与长乐会、与我们官府之间的事。” 缪盈拍桌:“你真是木头脑袋!” “孙荞可以原谅他,但我绝不可能。袁……”孟玚最终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照你们所说,他可曾亲口承认过自己杀人。” “这种事情要怎样亲口承认?”缪盈反问。 “所以你们所有人,包括这个凶手,都知道此事逆天而行,绝不可能轻饶。”孟玚说,“我生孙荞的气,是气她明明知道,却选择隐瞒。” 缪盈起身道:“不隐瞒的话,又要让你们官府查上个百八十天,甚至三年五年?你们何其无能,当年龙家的案子查不清楚,难道长乐会的事儿就能理得通畅?” 孟玚:“这不是偷鸡摸狗的小罪行,这是杀人!杀人的事,查起来本就艰难,本就要愈发谨慎。” 缪盈其实说不过他,因为缪盈自己也很为袁泊杀人一事震惊。她印象中的袁泊连马儿受伤都要彻夜守护医治,更别谈向妇孺举刀。但正因不可能,她才一面惊诧,一面为袁泊对孙荞的心意所震撼。 孟玚无意与她争执,问:“如果真是那个人动的手,按照我们昨日的讨论,说明他也参与了龙家的事儿。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缪盈坐下了:“这正是我今日来找你的原因。我是瞒着孙荞过来的。” 孟玚打量缪盈:“方才是在试探我?” 缪盈喝一口茶:“差不多吧。我要确认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孟某说话做事直来直往,不喜欢拐弯抹角。”孟玚提醒。 最后是缪盈先说出了那个名字:“袁泊没有直接承认过自己杀人,但在孙荞问他的时候,他说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救出孙荞。” 孟玚:“他太着急了。我看过当年卷宗,江峰的官兵在虎骨村固然行事粗鲁草率,但他们的调查十分细致,我相信再给她们多一些时间,是可以查出真相的。” 缪盈:“百八十天?” 孟玚不理会她的调侃:“袁泊杀了长乐会,证明他知道龙家人是怎么死的。而当时在场的应该不止他一人。……他当时是袁氏镖局的二当家,需要让二当家亲自动手,证明龙家牵涉的绝非小事。” 缪盈:“袁氏镖局有问题。” 孟玚点了点头。 缪盈告诉孟玚,昨日孙荞复述沉青谷中发生的种种事情,略过了缪盈曾受的苦难,也略过了一件与当下无关、但十分紧要的事情:袁氏镖局一直在为沉青谷的人运送药物和材料。 “她不想告诉你。她也知道镖局有问题,而且我看她的态度,是不想让我俩牵涉其中。她打算先撬开袁拂的嘴巴”缪盈撑着下巴,手指在脸颊上一点一点,“可我觉得,这跟找杀人凶手一样难。” 此时的袁拂在大街上连打了几个喷嚏。 自然不会有人牵挂他。他心想,该是有人正咬牙切齿恨着他。 他向来对自己身份很有自知之明。生下来时被娘亲恨着:他是一段露水姻缘的最坏结果,是证明女子失贞的最痛苦证据。父亲不知所踪,而娘亲直到死时,才让袁拂带着信物去袁氏镖局找人。到了镖局则被更多的人恨着:突如其来的私生子,直接威胁镖局当家与家世显赫的妻子之间的关系。 而所谓信物,不过是当时袁氏当家人给姑娘家留下的一截廉价发带。 发带全然无用,能证实袁拂身份的,是他那张几乎与父亲一模一样、足显风流的脸。 他是长得最像父亲的儿子,也因此招致镖局里最多的恨意。他在镖局里唯一亲近的,只有二哥袁泊。 他唯一不愿被其憎恨的,也只有袁泊。 从江峰分局走出来的袁拂,一时间忘了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打完喷嚏,吹完冷风,他有些想去找孙荞说话,但又想到自己不受欢迎,只得作罢。下一站还得往北去,还有好几个城池的分局需要他一一检查,账本、生意、人手,他现在要做的事儿越来越多了。袁野也越来越相信他了。 这是好事。袁拂霎时间却感到面颊有些疼。袁野打他的十六个巴掌,他记忆犹新。 带着随从去吃饭,吃到一半,他又想起孙荞。难得跟孙荞在同一个地儿,他放纵自己多想她几次。虎骨村那案子,袁拂不认为六年之后的孟玚还能查出什么证据来,但孙荞若是继续纠缠在这件事上,很是不妙。哪怕是为了袁泊,他也得让孙荞尽快死了这条心。 但要说服执拗的孙荞,比扳倒袁野、当上镖局当家还要难。 吃着想着,店里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几个青年侠客气势十足,其中一人个头稍矮,长相却最为出挑。他目光在店里一扫,指了指窗边的位置,其余人便随着他往那桌走去,说说笑笑。他们没有看到角落里的袁拂一行,袁拂却吃惊地停了手。 他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更好地隐匿在木柱的影子里,静静观察。 他们低声说话,隐隐以那位倜傥的青年为中心。从听到的只言片语判断,他们似乎是打算一起做些什么事情,是合作者的关系。偶尔的,那位青年会扭头看向店内,是察觉了有人窥探,但始终找不到窥探者。他倒也大方,并不因此离店,而是嘴角带笑,慢慢地啜饮淡酒。一道竖直的疤痕从眉骨笔直划到面颊,这令他每每侧头看向街面,伤痕便被日光照亮,如金色的、深深的一笔。 白锦溪——袁拂听到与他同饮的人这样喊他。 当夜,白锦溪在客栈歇脚。她屏退左右随从,自己坐在房中,慢慢擦拭随身的一把长剑。 吹灭灯火之后,约过了三刻钟功夫,有人轻轻推开虚掩的窗户,无声滑进房中。 白锦溪闭目躺在床上,要竭尽力气去听,才能判断那人的脚步声。对方武艺高超,她握紧了藏在被下的长剑。 终于等到呼吸靠近,那人似乎正垂头观察白锦溪长相。白锦溪右手一拧,长剑破被而出,直刺那位不速之客! 对方根本不躲,一把攥住白锦溪握剑的手腕。白锦溪右手被制,左手仍有后招,匕首狠狠扎向来者侧腰。 那人忽然开口:“你不是白锦溪。” 这句话说完,他已经用手肘打掉白锦溪左手的匕首,直接将白锦溪从床上拖到地下。白锦溪仍被他抓住右手,慌乱中以脚尖勾起落地的匕首,左手握住直接往那人的脚尖扎去。 那人面对女人也毫无恻隐怜惜,一足上踢,直冲白锦溪下巴而去。白锦溪知道这一脚如果踢中,自己最差也是昏迷不醒,忙歪了身体躲避。那人趁着这个空隙,一把掐住了白锦溪的脖子。 他松开白锦溪右手,拿过桌上的灯盏,手心拂过灯芯。灯盏亮了起来。 白锦溪的脸与袁拂的脸同时被灯火照亮。 “好久不见。”白锦溪冷笑,“今日店中察觉有你,我就知道你必定会来找我。杀人灭口,你们这些人最为擅长。” 袁拂盯着她脸上的伤疤。 “这道伤怎么在你脸上?”袁拂问,“我当日划伤的分明是你的哥哥。” “杀净我们兄妹,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们镖局在虎骨村干了什么事。”白锦溪问。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袁拂的脸色是平静的。灯火摇晃着,他的脸上弥漫了一种昏昧不清的东西。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下一瞬就能拧断白锦溪脖子。 “我是孙荞的朋友。”白锦溪飞快地说。 袁拂果然停了。 第44章 诱虎10 现在的“白锦溪”,小时候并没有名字。父母逃难来到虎骨村后因病去世,只剩她和双生的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起初也没有名字。龙家当家那时候刚刚成婚,兄妹俩去吃足五天流水席,顺便帮龙家新夫人找回了跑丢的小狗。夫人疼惜,从自己名字里取了一个字,给哥哥起名为“锦溪”。虎骨村后山有一道奇绝山崖,春夏时山溪流动、山瀑喧哗,兄妹俩看见溪水与瀑布上空灿烂的虹,才真正理解这个名字的意思。 她也有了名字,叫“锦叶”,是取秋季漫山遍野一片锦绣之彩的意思。她很喜欢这个名字,一是好听好看,二是由龙家夫人起,她总觉得意义非凡。 变故从白锦溪带她离家那一年开始。 虎骨村中货郎来来去去,兄妹俩常跟货郎买卖东西,久而久之跟许多人混熟了。有个年轻的货郎总来找白锦溪说话,他叫李锁,池州人士,货箱上挂着蓝色的池州信结。白锦溪和李锁熟悉起来后,李锁便常跟他讲自己当货郎的一路见闻。货郎行遍天下,自然知道什么时节、什么日子在什么地方会有盛大的集会。 那年,李锁邀请兄妹俩一同出门,去一个名为英州的地方。 英州在江北,城中不少武学世家。李锁很想拜师学艺,撺掇白锦溪和他一起去。游历江湖、建功立业、锄强扶弱,这是多么宏伟的愿望。白锦溪认识了李锁,才敢稍微想象自己成为大侠的日子。他被这种想象鼓舞了,但又不能丢下妹妹独自在家。那是盛夏结束、秋风乍起的日子,白锦溪费尽口舌,总算说服妹妹一同出门。 八月十五的英州热闹非凡,白锦溪和李锁都是少年心性,顾着吃喝玩乐,回头时长街灯火璀璨,但白锦叶不见了。 疯了般找了妹妹十几日,俩人还去知州府衙恳求官兵帮忙。那日府衙热闹极了,一个捶杀纨绔的年轻女子被释放,人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两人一面在人群里穿梭,一面逮着人就问是否见过十来岁的小姑娘,她这么高,长成这样,穿成这样,八月十五那夜失了踪。 一个妇人站定回头,冲白锦溪招了招手。 翌日,白锦溪便见到了妹妹。被照顾得很好,但手臂受了重伤的妹妹。 那妇人自称姓赵,是江北某个武学世家的夫人。白锦叶是被她家中两个女儿救下来的,但她不肯细说详情。白锦溪千恩万谢,李锁却疑窦重重。与赵夫人告别后,白锦溪无心再逗留英州,带着妹妹赶回了虎骨村。李锁一路护送他们回家,途中俩人终于从白锦叶口中问出中秋夜真相,登时面色煞白、双眼血红。 白锦叶在家中休息了半年,龙家小女儿龙应意问她要不要学武,她狠狠点头。 开春后白锦溪出过一趟门,先到池州与李锁汇合,再一同前往英州。回来时白锦溪换了一身陌生的衣裳,说:哥哥和李锁给你报仇了。 报的什么,怎么报,白锦叶没有问。她变得沉默寡言,只是手上练习的剑招稍微一滞,之后点点头,继续挥舞手中长剑。 兄妹俩在武学一道都有点儿天分,龙应意为人热情,自己懂的几乎倾囊相授。兄妹俩常常到龙家去玩儿。某天,一对中年夫妇拜访龙家,怪的是任由他们在门口一直等一直等,龙猛就是不肯开门。 白锦叶去打听,这俩人是来求龙猛新打的那把“龙渊”长刀的,他们要把这刀送给女儿,当作生辰之礼。白锦叶心中好生羡慕,被人疼爱是这样的好。她走过时忍不住远远眺望披雪站在门外等待的夫妻俩,忽然睁大了眼睛。连白锦溪都拉不住猴儿一样往前窜的她,她心头砰砰直跳,跑到夫妻俩面前扑通跪下磕了个头:“夫人!” 赵喜月和孙雨生这一日在兄妹俩家中吃了顿便饭。俩人几乎倾尽所有,把能做的、能买到的全都拿了出来。赵喜月见她双臂恢复如初,还跟龙应意学了防身武术,频频赞叹。 “学武是好事,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你学得这样快,假以时日……我是说慢慢地,不要着急,你说不定能成为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女侠。”赵喜月知道她想听什么。 白锦叶面庞因喜悦和来自恩人的鼓舞而涨红。她得知求刀是为了送给孙荞,便绞尽脑汁地想为孙荞做些什么事。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恐怖的夜晚,是孙荞背着她一路狂奔、一路安慰。送走夫妻俩后,她立刻去找龙应意。 虽然难以启齿,但她还是选择把自己经历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龙应意。这把龙家人极为看重的刀,它并非落在一个沽名钓誉的世家子手中,持有它的是一位满腔侠义、不畏权势的少女。白锦叶相信,世界上没有比孙荞更适合挥舞龙渊刀的人。 龙应意被打动了。不知道她最后怎么跟龙猛转述,但龙猛之后便打开了门,迎接孙氏夫妻。 孙荞和龙应意一见如故,时常到龙家找她玩。白锦叶从她面前经过,她没有认出这位不再哭、不再面颊红肿、不再浑身发颤且缠满绷带的女孩。孙荞客客气气跟她打招呼,白锦叶也一样客气恭敬。 她恳求龙应意不要说出自己身份。恩人已经认不出自己,自己还要凑上去相认,这多么尴尬。她那正在渐渐生成的尊严,让她变得怯懦了。 有时候她和白锦溪在外面干活,看见孙荞骑马经过,会悄悄戳一下哥哥的胳膊:那个女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 白锦溪帮孙荞牵过马,秋季的时候跟孙荞说过后山哪里的枫叶最灿烂。孙荞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虎骨村里的人都很和善。她不知道也很好,白锦叶心里总是有一个期待:就如赵喜月所说,她好好练武,未来跟孙荞或许会在行侠仗义的路上相见。她们无需说话,无需辨认出对方身份,但她们一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孙荞有没有憧憬的人呢?白锦叶时常想,她会不会知道自己是我憧憬的人呢? 这是她不敢跟任何人提起的心愿。太狂妄,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藏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偶尔才会拿出来思量。 直到六年前那个落雪的、血气浓厚的夜晚降临。 小跑回家的白锦叶被一个男人抓住了。熟悉的恐惧让她颤抖,她一下把自己学过练过的所有事情都忘记了,只顾着尖叫挣扎。 那男人身上有清净昂贵的熏香气味,他控制住白锦叶,把她丢到一旁。白锦叶抬头时,看到暗巷里还有其他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而白锦溪站在墙边发抖。 “我再说一次。”男人说,“越墙,开门。” 他们正站在龙家的围墙外,此处无灯,一片漆黑。 白锦溪正要摇头,男人手腕一翻,剑尖悬在白锦叶右眼上。 “你拒绝一次,她丢一只眼睛。” 白锦叶连呼吸都忘记了。她根本看不清剑尖,太近了,眼前一片模糊。她听见哥哥发抖的声音:“不、不……” 剑尖毫不迟疑落下。白锦溪如豹子般冲过来,把妹妹护在身下。 剑笔直划过他的左眼,从上至下,一道裂口。 第45章 诱虎11 对于兄妹俩如何获得这样雅致的名字,如何逃离老家、流落到西崀村,白锦溪脸上如何有疤,两个人撒过许多许多谎。如今比较常用的说法,不过是当日抵达水龙吟时,告诉李锁和水龙吟首领姜奇的理由。 他们不能不撒谎。谎言说得多了,会篡改记忆和真实。 这样他们能够忘记落雪的夜晚,白锦溪捂着脸上伤口动弹不得,白锦叶翻过围墙,潜入她熟悉至极的龙家后院,打开了无人看守的后门。是他们把袁拂在内的那些人引入了龙家。 门开了之后,袁拂收剑起身。余人逐个沉默地走入了龙家。他们走得很静、很轻,像野豹踏过积雪。 白锦溪带妹妹回家,立刻开始收拾东西。但处理好脸上的伤,包扎起半张脸之后,天已经微微地亮了。龙家非常安静,静得甚至有些怪异。往日这个时间,应该有人出门洒扫,有人清除墙头积雪。 日上三竿,虎骨村一片灿白。有村人来找白锦溪,让他翻入龙家看看情况。那是村中几个鼻子灵敏的猎人,他们和他们的猎犬一直在龙家门前徘徊不去。 他们问他脸上的伤,白锦溪只说进山时摔的。这次他没再让妹妹进去,他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情况。 白锦叶躲在家里,她蜷缩在角落里,因为自己尚不能完全明白的恐惧而战栗。捂紧了耳朵也能听见外头的惊呼、尖叫和哭喊声。龙家仍旧是安静的,静得极其可怕。她看见窗上贴的崭新窗花,是龙应意和她一起剪、一起贴的。手上还有为白锦溪包扎伤口时留下的血,她在周围的嘈杂声中放声大哭。 “我们走得很快,你们没有机会灭口。”如今的“白锦溪”在灯火中狞笑着,瞪紧眼前的袁拂。 袁拂没有收起剑,但剑悬停了,不再落下。“如果当日想灭口,我就不会放你们走。” 白锦溪看着他:“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明明能够自行进入龙家,却巴巴地挟持我来让哥哥为你们开门。后来才想清楚,你根本不是为了放我们而留手!” 袁拂:“你们最终还是逃走了。” 白锦溪:“是啊,因为你们在龙家找到了更合适的替死鬼。” 袁拂:“你什么时候成了孙荞的朋友?” 白锦溪:“早在你们杀龙家之前。” 袁拂并不信,而白锦溪也不管他信不信:“她现在住在水龙吟,那是我的地方。” 袁拂缓缓起身。“你当时并不知道我身份。”他迅速地理清了当下情况,“你们兄妹后来跻身江湖,才晓得我究竟是谁。” “是啊,袁氏镖局,大名鼎鼎。”白锦溪冷笑,“为了对付龙家,你们不知埋设了多久。我知道的,孙荞根本不是什么替死鬼,她和你们是一伙的!她顺利出狱,最后还嫁给了你们镖局的人!”这些话她埋藏在心里,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如今终于得以发泄,她笑得凄厉尖锐,“我以为她是好人,然而这个烂地方、烂江湖,根本连一个正常人都没有!龙家命案,她也是协从者!” 袁拂没有跟白锦溪解释孙荞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他离开客栈,轻稳落地,独自在漆黑的街面上行走。江峰没有宵禁,至夜了,仍有街巷铺子灯火通明。卖各色糕点的、炙烤牛羊肉的、洗手洗面的,林林总总。他想起以前在英州,常跟着袁泊与孙荞夜间吃喝。 孙荞生在英州,长在英州,英州的吃食铺子没人不晓得江北孙家的两个女儿,尤其是男子性情的孙荞。袁拂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孙荞时,她偷穿家里师兄的衣裳,头发像男子般束起,勒一条额带,跟袁泊展示她新得的漂亮马儿。袁拂对男装的孙荞嗤之以鼻,孙荞反口讥讽他:“男子衣装也好,女子衣装也好,我想穿什么穿什么。你呢?你敢穿着我的衣裙上街么?” 从此孙荞捉弄他的目标之一,便是让他服输,惩罚他穿自己的衣裳出门溜达。 自然是一次都没成功过。袁拂打起十二分警惕,从没让她得逞。 他在这夜里,想着孙荞和自己的往事,信步便走到了孙荞下榻的地方。 檐角一片清净的月亮。 屠龙家那一夜,月亮也是如此清明洁净。 袁拂是最后一个进入龙家的。当时夜深,龙家本来就不是戒备森严的地方,没多少家丁侍卫。他们对龙家地形十分熟悉,很快走到铸造坊。 “大哥。”袁拂对身前的人说,“我跟你去见龙猛,其余人便散开吧。” 回过头的是袁氏镖局的当家,袁野。 随从们影子一般消失了,兄弟俩进入铸造坊。龙猛对两人的到来既惊讶又愤怒,他立刻下了逐客令,命弟子们把兄弟俩赶出龙家。等两人离开铸造坊,他又严令弟子不可对家中女眷们提这件事,以免大过年的,她们心生不安。 在进入铸造坊那短短的、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袁拂看到了龙猛正在修整的长刀。他一眼认出那是孙荞的龙渊刀。 他知道今夜龙家将会发生什么,他预感到这把刀如果事发后被看到,孙荞必然会被牵连。鬼使神差地,他把刀抓在手里,藏于冬季厚实的外袍之下。 离开铸造坊不远,袁野便击倒了那两位送他们离开的弟子。藏在影子里的随从们四散而去,开始行动。袁拂带着龙渊刀试图丢到龙家范围之外,他循着小路与树荫贴墙而行,却忽然在后院的厢房看到了开窗看雪的孟玚。 袁拂心中大惊:不仅孙荞在这里,连孟玚也在这里。孟玚的腿伤全因他而来,如今又阴差阳错,将被牵连。袁拂知道孙荞十分重视他,心头挣扎一瞬,揣着怀中蒙汗药摸到孟玚窗下。 迷晕孟玚后把人拖到床上,他推门而出,有黑衣的随从已经悄悄潜在窗边。 “这屋里没人。”袁拂说。 随从点点头,翻身跳下楼,奔往另一处客房。袁拂此时还未来得及丢掉龙渊刀,铸造坊方向便传来了沉闷的怪声。 他赶到铸造坊时,看到的便是已然断气的龙猛夫妇和小女儿龙应意。 袁野正在龙应意尸身上擦干剑上血迹,回头便看到了袁拂,还有袁拂藏在外袍下的长刀。 袁野此前没见过孙荞,但知道这把江湖上出了名的靛蓝色长刀。他夺了刀,站在袁拂面前,迅速扇了袁拂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袁拂嘴角立刻裂开,耳朵嗡嗡作响。 他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第二下、低三下……袁野足足掴了他五个耳光。 袁拂晕头转向,抬头看到大哥恐怖目光,连忙辩解:“我不……我不是……我没有……” 第六下。他眼前发黑,几乎抬不起头。 “你算什么东西,你跟袁泊抢女人?” 第七下。袁拂无从反抗,只得不停摇头。 袁野丢下龙渊刀,揪住袁拂衣领,用上十二分的力气,耳光仍旧一个接一个。 等他停手,袁拂跪跌在雪地里,一张口便吐出血来。足足十六个耳光,皮开肉绽,他左眼几乎失明,左耳从此失聪。 袁野的手心也打得裂开血缝。他抓起龙渊刀掂了掂,拔出长刀,眉毛一挑,似是很为这刀的品质惊讶。 袁拂忽然心头雪亮。他爬了两步,朝袁野磕头,吃力而模糊地:“大、大哥……请不要……伤二哥的心……他很重视、很重视孙荞,您不能……” “他看上的东西,谁都不能跟他抢。”袁野说,“这跟他看上的东西而我看不上,是两回事。” 话未说完,抬手一挥——长刀脱手而出,刺地一声扎进了铸造坊的牌匾。 第46章 诱虎12 这一夜,孟玚也因虎骨村一案而彻夜不眠。 他与江峰知州在书房熬了整个通宵,两人重新把卷宗里可疑的部分抽取出来,都认为当日第一个“发现”龙家出事的少年很可疑。 这个少年郎在一份卷宗里,被描述为“某个村人的儿子”,他是被父亲催促去看龙家情况的。但在另一份堂审的记录中,文书记录了村中老人的说法,那少年是“与妹妹相依为命,家中再无长者”。 这样一个关系重大的人,卷宗连他的名字都未曾留下。 “我想去见一见这位梁文书。”孟玚说,“你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江峰知州连打两个呵欠,一边喝冷茶一边说:“就在邻县,你若要去,我给你写个地址。我上任时他才回乡,是个老头子了,人有些糊涂,不知是否还记得六年前的事儿。” 孟玚:“试试吧。我还有许多疑点没解开。” 知州写了地址。邻县不仅有这位年迈的文书,还有当日抵达虎骨村的另一个官兵。俩人都已归乡养老,孟玚心中惴惴:他毕竟不是江峰的人,翻查旧案、面对旧人,这是个大难题。 清晨叫上初四离开府衙,刚出大门便看见站在对街的孙荞。 孙荞牵着她的驴子,背上挎龙渊刀,手中拿一串果子,边吃边看孟玚。 孟玚知道她来意:“我现在赶着出门。” 孙荞手中还有另一串果子,顺手递给初四:“我也去。” 孟玚:“公务。” 孙荞:“我是为私事,恰巧跟孟大人同路而已。” 初四吃了那甜滋滋的贿赂,忙说:“大人去邻县找当年的文书。” 孙荞点点头,翻身上驴:“走吧。” 她倒像领头了的,直接走在前面。 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孙荞沉默,孟玚也沉默。他现在见到孙荞就想起袁拂,一想起袁拂,难免满心怨气。袁家跟他仿佛有仇,袁泊娶了他心仪的姑娘,袁拂害得他与孙荞身陷命案。他若是迷信鬼神,现在必定要去求神拜佛,驱邪求福了。 江峰知州年纪与他相仿,但走的是天下大部分寻常人都走的那条路:读书,入仕,转眼已经成亲生子,有两个圆滚滚的娃娃了。昨夜知州夫人和两个小孩来书房找知州,孟玚看着,心中不免也会想,若是自己和孙荞的命运一切如常,现在被爱侣与孩子包围的,也许就是自己了。 他以往从不思考这样的可能。人生一旦分岔就再无重蹈的机会——他何其清楚,也始终清醒。但虎骨村一案和袁拂,唤起了他压在心里的无穷遗憾。 走在山路上,身边就是眺望山景的孙荞。孟玚心头忽然有一种绝望的揪痛:原来与孙荞失之交臂,是他最大遗憾。 他从不敢想得这样确切和不容置疑。因为这念头一旦翻起,就难以再压下去。 “我们是先去找文书,还是那官兵大哥?”初四忽然插话。 孙荞回头看孟玚:“什么官兵?” 孟玚暂时放下心中所想,与孙荞并辔而行,告诉他那位虎骨村“少年”的可疑之处。 “除了他,还有一个疑点卷宗里可有记载?”孙荞说,“那夜我和应意发现龙渊刀不见,我立刻离开铸造坊寻找。当时雪地上确实有一串脚印,通往围墙。” 孟玚一愣:“卷宗上没有写这件事。”他当机立断,“先去找那官兵。” 归乡的官兵叫老五,住得偏僻,找到他时夜色已经很重。老五正跟家人热闹地吃饭,见来客面容和善,还以为是上门找他打家具的。初四把来意一说,老五脸上笑容立刻消失,闭门不见。 虎骨村虽然是旧案,但关联着当年查案的官兵和当时在任的知州。这种死伤十几人的大案子必须层层上报朝廷,一旦翻案,为难的不止一人。老五不想牵涉其中,身在官场的孟玚完全理解。 三人离开老五家,在路边面面相觑。初四看看孟玚,又看看孙荞,恍然大悟:“怎的没有见面礼?” 孟玚一拍脑袋:“对对对,初四,你去买,买贵一些的。” 初四很为眼前这两位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操心,又仔细叮嘱自家大人不要擅自行动,务必等自己带着上门的礼品回来再说。“不打笑面人嘛……孙女侠呢?”他忽然问。 孟玚:“糟了!”拔腿就往老五家跑。 孙荞以前就莽,现在为了儿女冲入江湖,甚至比以前更莽。她迫不及待要找到往事的答案,什么迂回、商量,全都不管了,回到老五家院子抬手就敲门。 她敲得执着,又响亮。硬梆梆的木门被有节奏地捶打,孟玚和初四来了也无法让她停手。 最后是老五被烦得提着菜刀冲出来,朝孙荞脸上挥舞:“滚!” 孙荞问:“你认得我吗?” 老五一怔,正眼打量眼前装扮朴素的女子。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靛蓝色长刀上,老五眼瞳一缩:“你……你难道是……” 孙荞:“你认得我,也就是说,你记得虎骨村的事情。” 老五手中的刀没有放下:“走,别问了!” 孙荞忽然踏前一步,两手抓住他持刀的手腕。菜刀几乎要碰到她的鼻梁,老五吓得连忙往后缩,反倒是孙荞死死拉住他,迎着锋利的刀刃:“老人家!你听我说两句话吧!这案子翻不起来,你我都清楚。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今日都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只想问你,你当时在龙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能想起来的,求求你全都告诉我。” 她极少求人,话说到这个地步,一下子哽住了。屋内传来孩童的哭声,老五的妻子与儿媳妇紧张地护着年幼小孩,却又无法丢下老五不管。两个女人拿着锄头与锅铲,远远的朝孙荞等人比划。 “……我一生都被虎骨村命案改变。”孙荞看着老五,“我不得不与心爱的人分离,而心疼我的人为我做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事;我家人分崩离析,至亲的姐妹被囚数年而我全然不知。一开始,我孙荞人人喊打,江湖上都说我心狠手辣;后来,我在江湖销声匿迹,什么行侠仗义、游历四方,都不过是我年少不知事做的一场梦。老人家,我有一双儿女,小女儿跟你的孙女一样大……他们都死了呀。在山里,被野兽吃了,只给我留下两具骨头。” 菜刀冷冰冰的,悬在孙荞的额头上。 “我只求一个答案。虎骨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龙家遭了什么难,是什么人在作怪?”孙荞哽咽着说,“孙荞不怨你,也不怪你,你当年有自己的职责,我心里清楚。你记得多少,你都告诉我。我听完就走,绝不打扰你。只要你告诉我……孙荞一辈子都感激你,老人家。” 老五的手微微发抖。孙荞眼里噙着泪,她没让它流下来。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她说。 恳求他人的怜悯,然而她面上没有一丝哀戚与卑微,眼神比石头还硬。 菜刀收了起来。老五一张脸皱巴巴的,他看孙荞,像看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老五说,“长乐会的事情没出来之前,我就知道,你被人诬陷了。” 抵达虎骨村那一日,老五只是普通官兵之中的一员。众人从正门走入龙家,他身边刚上任不久的一个年轻官兵才看见门后和院子,立刻回头冲出去,在雪里吐了半天。 现场惨不忍睹,门后的几个女眷是杀死后再堆放到门后的,头脸上的首饰都被扯走,耳垂、脖子有撕扯首饰的伤口,有人手指都被斩断了,只留下曾佩戴过指环的痕迹。老五检查后,在一个富态女子手腕上发现了价值不菲的玉佩。玉佩是完好的。 血迹遍布龙家的院子和走廊,年老的、年少的,反抗过的、没反抗过的。官兵们分散调查,老五和两个同侪检查完院子后走入龙家的书房,发现里面早已被翻检得一塌糊涂,金银财宝自然是没了踪影,连书册、画卷也应劫尽劫。 “是劫财么?”同侪站在狼藉的房间里嘀咕。 经验比他们更丰富的老五想起冰冷手臂上的圆润玉佩,没有出声。 最干脆利落的现场是铸造坊。无论是弟子,还是龙猛夫妇及小女儿,均为一剑夺命。 所有的尸体,致命伤都是直抹喉头的一剑,然而这一剑有深有浅,出手的人功力不一。老五检视尸体后告诉带队的大哥:“杀龙猛这三个的,武功最高。” 老五曾为草莽,混过江湖,大哥信赖他的判断。 两人转头去询问发现现场的少年郎。 那少年年纪不大,瘦削,半张脸包扎着,布下的血凝结成一团团的黑块。他说脸上是进山摔倒受的伤,老五扯开布条一看:好不容易凝结的伤口被他的粗鲁动作撕裂,少年左眼上一道剑伤,从上至下,十分凶残。伤口和血都新鲜,少年处理得很粗糙。 好锋利的剑。老五当时心中还窜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好俊的功夫。 这伤口看起来狰狞,少年的左眼却还灵活转动,他受的只是皮外伤,伤他的人在最后时刻留手了。 孙荞和孟玚、初四坐在老五家简陋的小院子里,听他回忆往事。她一直凝神细听,却在这个细节上发问:“左眼?是这样的伤?” 她比划,老五点头:“对,你见过?” 孙荞不回答:“您请继续。那少年什么来头?” 老五:“无父无母,有一个双生妹妹。妹妹我倒没见,只有他跟我们讲话,包括你和龙猛争执的事儿,也是他说的。” 孟玚叹气:“绝对没有争执,我就在现场。” 老五:“孟大人,你如今讲话是掷地有声。可当年,谁也不会信一个小书生说的。” 孟玚还欲争辩,想想又作罢,无奈一笑。老五正要复述那少年的话,孙荞忽然问:“他叫什么?” “全名我是记不住了,但姓氏少见,加上当时又是冬季,到处积雪,我忘不了。”老五用指头在虚空中写字,“他姓白。” 第47章 诱虎13 与老五道别、去寻找文书的途中,孙荞想起与白锦溪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江雨洮带孙荞去水龙吟找“白二爷”,寻求“货郎”的种种线索。和看其他人一样,孙荞看不清楚白锦溪的模样,只知道那张脸上同样有无数眼睛滴溜溜乱转,眼珠子死盯着她。 了解西崀村和小寒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后,孙荞与白锦溪谈话时,察觉了白锦溪对自己的奇特敌意。这是她一直无法理解的——白锦溪明知道缪盈在沉青谷,却隐瞒不说;白锦溪明知道江雨洮对孙荞有杀意,同样隐瞒不说。孙荞甚至想起,当自己对白锦溪说出发生在身上的一切惨事时,白锦溪发出了一丝低弱的轻笑。 而她是她的恩人。缪盈保护她的名誉,孙荞救回她的命。 孙荞不求白锦溪回报自己,或者感恩自己。但白锦溪所做的种种,不像对一个恩人或者旧相识,反倒是像对待一个仇敌。 孙荞被茫然包围了。 当年声称目睹了一切的少年,所说的细节十分详尽。案件太大,官兵们扣押了孙荞,而一切证词又恰好全都指向孙荞,他们对孙荞用刑以让她尽快坦白,但孙荞抵死不认。 江湖人大都固执,但固执到皮开肉绽也不肯松口的女人,官兵见得不多。老五把削尖的木刺抵在孙荞指尖,打算敲进去的时候,孙荞汗水淋漓的脸上一丝哀求之色都没有。他像面对一头饱含愤怒和仇恨的野兽,只要他稍微动弹,野兽的獠牙就会刺穿他的喉咙——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他躲到何处。 老五霎时间毛骨悚然。 木刺最终没有敲下去。老五说算了算了,挥手让官兵们离开。孙荞那时候浑身因伤痛而滚烫,浑浑噩噩的,老五一转身,她便垂着脑袋晕了过去。 最凶最狠的老五都下不了手,官兵们有点儿没辙。加上案情胶着,又有一个自称孟玚的穷酸书生日夜打扰,列举条文控诉他们对孙荞下手太狠,官兵们心情都不太好。老五与带队的大哥再次回到现场。 两人按照白锦溪所说的证词一一比对,发现他根本无法在院墙位置看到练武场的情况,所谓的“目睹孙荞与龙猛争执”更是难以被证实的说法。 老五彼时已经生疑。他跟大哥讨论,均认为若动手的是孙荞,她根本不可能故意留下一把刀,还专程在天亮之后转身回到案发地。龙渊刀刀身修长笔直,与长剑有不小差异。俩人折断院中树枝比划,心中困惑越来越沉重。 而且这次,大哥还发现了从铸造坊通往西侧院墙的脚印。 脚印已经被官兵们踩踏了许多,但大哥一眼看出,那并非官鞋。俩人循着脚印越墙而出,眼前是一条小道,走到尽头便能通往山中。 路上已经找不到脚印,但孙荞说“刀不见后,我跟着脚印去追”,似乎是可能的。 那并非官鞋,而是一双普通的布鞋,在寒冷的雪天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脚印长而阔,来自一个男子,他跑得很着急,有时候只在雪里留下半个深深的脚印。 这个重要的、指向在场另一个神秘人的线索,没有留在卷宗里。 当日负责誊写卷宗的有两个人。一位是已经离世的文书甲,一位便是孙荞此行要寻找的梁文书。 梁文书知道孟玚是隔壁池州的知州,不卑不亢地将三位客人请入家中。他和老五截然不同,孟玚知道孙荞的真诚和恳切不能够打动这样的人,自己先跟梁文书小声谈了片刻。 梁文书摸着胡须连连点头,平板板的脸上竟然浮现笑容,像是对孟玚十分满意。与梁文书的谈话,初四和孙荞没能参与。两人在外头等了两盏茶功夫,梁文书把孟玚送了出来。 “老人家倒是坦白。”孟玚告诉孙荞,当日主要负责卷宗抄写的文书甲是彼时江峰知州的旧友,关系十分密切。他比梁文书年长,又有知州撑腰,梁文书照实记录的东西被改得七零八落:不仅划去了白姓少年郎的名字,连老五发现女眷身上仍有手镯没被夺走、发现足迹、发现凶刀与伤痕不吻合等等细节,也全都被去除得一干二净。卷宗在该详尽的地方尽量详尽,细致到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而这种细致,恰巧就掩盖了某些地方的语焉不详。 无论是勘察现场的老五,还是只负责抄写的梁文书,都察觉孙荞可能背负冤情。官兵不再仔细调查,反正凶徒必定是孙荞,老五和大哥发现的种种疑点无法顺利上报,一一都被驳回。先离开知州的是带队的大哥,临走时叮嘱兄弟们应走快走,老五隔年便回乡了。卷宗一改再改,梁文书不得不挑灯熬油,重新抄写了一份更缜密更严谨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孙荞。 他年纪大了,糊涂了,抄得很慢很慢。最终新的那份被收归库中,旧的那份被他偷偷带回家里,告老还乡之前,他重新塞回了原位。 得知孟玚已经先去找过老五,梁文书问孟玚:他为什么不能坚持己见,原因可曾告诉你? 孟玚摇头。 梁文书点点头,接着说:那我也不能讲。 孟玚颔首:多谢梁先生,孟某已经知道了。 孙荞没有听懂:“你知道了什么?是谁不让老五和梁文书写下真相?我的仇人?还是龙家的仇人?” “不是江湖草莽。”孟玚说,“江湖草莽向来不与官府打交道,更别说具体地威胁到梁文书这个职位的人。威胁梁文书有什么用?若想真的中断案件侦查,让你彻底成为替罪羊,应该威胁别的人。” 孙荞正牵着驴子,闻言停步:“别的人……?能让梁文书和老五服从的,是知州吗?那为何不去威胁知州……”她顿了顿,一声冷笑,“不必威胁。那个江峰知州是知情者。” “你是被选中的。必须是你,必然是你。”孟玚说。他忽然间感到强烈的心悸,几乎无法迈步,甚至因此渐渐发起抖来。 孟玚当年一直坚持让孙荞继续留在江峰,即便长乐会惨案发生,他也依旧认为,只有经过官府调查,才能还孙荞清白。 他跟孙荞最大的分歧也正在于此。即便孙荞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时时刻刻想逃出牢狱,孟玚也从未改变过自己的坚持:他苦读多年,为的是明镜青天,他也相信唯有通过官府洗冤,才能最终证明孙荞清白。长乐会灭门确实洗脱了孙荞的嫌疑,但江湖上始终认为,孙荞与龙家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孟玚清楚孙荞是何等清白清净的人,她受不了这种委屈,也不应该蒙受这样的冤屈。他为孙荞指明了最不可置疑的一条路——留在江峰,等待官府捉拿真凶,等待真相大白。 因为剧烈的后怕和惊颤,他攥紧牵马的缰绳,失控得差点跪跌。孙荞和初四连忙过来搀扶,他不禁紧紧握住孙荞的手,力气大得让孙荞皱起眉头。可孟玚不愿放,也不舍得放。 他大错特错。 那条看似光明的、一定清白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根本走不通。 这一刹那,孟玚忽然与多年前的袁泊心意相通。有人要孙荞成为替罪羊,有官府为此精心编织冤罪。若不是梁文书故意留下两本记录有偏差的卷宗,若不是如今江峰知州突发奇想要翻查旧案,这背后的阴谋根本不可能见世。而在六年前,袁泊无从得知这一切,最快的、最无可辩驳地让孙荞洗脱冤情的办法,便是再制造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凶案。 孙荞的手是温热的,孟玚却指间冰凉。 袁泊是对的。是他孟玚错得离谱。 他以为虎骨村只是一场江湖纷争造就的惨剧,却从未料想背后藏着魑魅魍魉。 袁泊知道吗?孟玚心想,他知道孙荞无路可走,所以才孤注一掷,舍身救人吗? 三人趁夜走了一路,第二日上午才回到江峰。 孟玚打算旁敲侧击,把自己查到的事情隐晦告知如今的江峰知州。孙荞赶着回客栈见缪盈,她有太多关于白锦溪的疑问要跟缪盈一同商量。 缪盈正站在客栈门前跟一位高大男子说话。她绛红色的长裙被风扬起,笑得开心灿烂。 “孙荞!”她冲孙荞挥手,抓住眼前男子的手,把他带到孙荞面前。 孙荞看那青年,依旧一张混沌的脸,五官搅和成一团,暗灰色的雾气在他的脸上翻涌,几个眼睛骨碌乱转。 知道孙荞认不出来,缪盈主动道:“这是……” “我们见过的。”男子主动说。听他声音,似乎是对孙荞笑着。 孙荞记得这腔调,点点头:“白锦溪。” 她翻身下驴,又深深看了白锦溪一眼。那张混沌面庞上的眼睛,不知为何全都定住了,直勾勾盯着她。 “对,你们见过的!”缪盈左手挽着孙荞,右手挽着白锦溪,笑道,“快,快找个地方,咱们好好说说话吧!” 第48章 诱虎14 孙荞比其他人更早察觉到“白锦溪”是女人。 她看不见白锦溪的样貌,除了瞧见她身形,还听见她刻意压低、带有欺骗意味的声音。每一次发声、每一句话的节奏,都好像经过计算。孙荞凭着声音很快判断出,这是一个惯会说谎的女人。 和江雨洮一样,白锦溪的脸在孙荞眼中也有过几种变化。但没有人比如今的白锦溪可怕:她坐在孙荞面前时,孙荞看见黑色烟气从她怪异的脸上蔓延而出,渐渐笼罩她的整个脑袋。孙荞连她脸上那十几颗眼珠子都瞧不见了。 孙荞知道这是自己的心障。她低头品茶,缪盈正在问白锦溪别后多年发生了什么。 白锦溪说的与往常无异:和哥哥、李锁离开英州之后,一路辗转,定居在池州附近的西崀村。李锁极力邀请兄妹俩住进水龙吟,但两人都不想再跟江湖人扯上关系,婉言谢绝。之后便是西崀村遭灾,兄妹俩带着小寒逃到池州,被李锁和水龙吟收留。 白锦溪讲得很简略。孙荞知道她完全略过了从英州回来后、赴西崀村之前,在虎骨村发生的事情。那是白锦溪真正的秘密,比她的性别、她真正的身份更重要。 “白二爷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孙荞问。 白锦溪:“被人划的。” “谁划的?”孙荞又问。 白锦溪:“姜盛。” 孙荞和缪盈都是一愣。姜盛她俩都见过,水龙吟前任首领的儿子,首领临死前把他交到白锦溪手上。他平日里呼呼喝喝,唯有提到白锦溪,立刻一脸敬重与崇拜。缪盈眼尖,看出姜盛对白锦溪感情不一般,连讲到白锦溪名字,语气都分外温柔亲昵。 “我哥在被首领托孤后不久便失踪了。说是失踪,但我们心中清楚,他回不来了。水龙吟不能没有首领,姜盛未成气候,太多人虎视眈眈。”白锦溪在自己左眼上比划,“姜盛听我哥的话,但不听我的话。他心思太杂。我便想了个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在我眼上造一道伤。” 缪盈几乎扑过去,极近地观察那道伤口。她心疼极了:“妹妹,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让那种大老粗去做。就算他对你……” 白锦溪接话:“他对我有非分之想。对。我知道。所以我必须让他动手。” 白锦溪笑得很狡黠。提到这件事,她脸上那长久罩着的面具忽然消失了,她笑得像一头设好陷阱的狐狸。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应该这样笑,缪盈看得愣了,叹着气握紧她的手。 孙荞看不清白锦溪表情,从声音判断,她现在心情不错。孙荞问:“你骗了他。” 白锦溪:“倒也没有。只是他不动手,我便必然不会留在水龙吟。” 缪盈:“……好坏的心思。”她说着却同样狡黠地笑了。仿佛和白锦溪在什么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戏耍和玩弄男人,她很中意这种乐趣。 白锦溪制造了枷锁,但姜盛亲手把它套在自己脖子上。这怪不得别人。往后他每每看见白锦溪面上的伤口,便永远记得,是自己把伤痕加诸她身上。 孙荞好不容易想明白,暗叹白锦溪心机深沉。她总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更加捉摸不透的袁拂。 孙荞放弃机巧。她跟袁拂说话,也总是这样单刀直入:“我曾在什么地方冒犯过白二爷吗?” 白锦溪正与缪盈谈笑,耳朵却始终关注孙荞。她很快回答:“怎么会呢?你们都是我的恩人。” 孙荞:“虎骨村的事情发生时,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白锦溪不说话了,笑容越来越满,也越来越冰冷。 这回是缪盈糊涂了:“虎骨村跟她有什么关系?” 孙荞:“龙家灭门时,他们兄妹就在虎骨村。是他的哥哥污蔑我与龙猛有过争执。” 缪盈目瞪口呆:“……白锦溪,你有毛病吧!”她越想越心痛,“我为了救你,搭上了名声,甚至搭上了一辈子,你就这样对孙荞?是孙荞背你回家吧?是孙荞妈妈帮你诊治吧?你就这样报答我们?” 白锦溪非常平静:“说她和龙当家争吵过的,是我哥哥,不是我。我没有陷害过她。我只是恨她。” 孙荞:“为什么?我不明白。” 白锦溪盯紧了孙荞。她不知道孙荞是怎么查出这些事情的。但孙荞的信息来源肯定不是袁拂。如果孙荞知道袁拂做过什么,绝不会还这样心平气和坐在这儿。 无论如何,孙荞查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白锦溪忽然一笑。她和袁拂相互之间都有钳制对方的东西:她仍想跟孙荞、缪盈做“朋友”,尽可能地接近,尽可能地获得信任,好查出当年孙荞和袁氏镖局究竟为什么屠杀龙家;而袁拂害怕白锦溪跟孙荞暴露一切。但现在——钳制白锦溪的秘密已经被孙荞揭破了。 白锦溪霎时间满怀愉悦。她为自己即将要给袁拂制造的巨大麻烦而狂喜不已。 “你和袁氏镖局的人是一伙的。”她对孙荞说,“你后来嫁给了袁氏的小儿子,这就足够说明一切。” 缪盈:“你在胡扯什么?嫁给袁泊怎么就……” 缪盈也顿住了,回头去看孙荞。两个人目光撞在一起,同时想起她们与孟玚的推论:袁氏镖局有问题。 孙荞脸色煞白。她控制不住自己,开始疯狂回忆袁泊和自己相见的模样、曾说过什么。 “……不,不对。”孙荞说,“龙家出事的时候,袁泊并不在江峰。他是我入狱之后才押镖经过江峰的。” “袁氏又不单只他一个。”白锦溪平静地说。 远在江峰另一个方向的袁拂忽然因乍起的寒意,打了个喷嚏。 他不知又有谁恨自己,揉了揉鼻子,继续在树下看信。 信是大嫂写来的,问他还要在江峰逗留多久,催他赶紧回家。随信附来一张小画,画上是倚靠山石、笑戏彩蝶的俏丽女子。 袁拂看一眼那画,便把信收了起来。两个随从在一旁嗑瓜子,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三爷,你来江峰多少天,当家夫人就来了多少封信,这是第几个了?” 袁拂:“第六个吧。” 随从:“就没有你看得上的?” 袁拂:“正好相反,我每一个都看上了。” 袁野和夫人近来忽然操心起袁拂的婚事。夫妻俩给他的选择并不十分好,但也不算差:中不溜丢的江湖世家的姑娘,不会对袁拂有什么很大的帮助,但也不至于拖袁氏镖局的后腿。从温婉的碧玉,到拳脚了得的女侠,逐个呈给袁拂。 袁拂跳上树,依树枝斜躺下来。干脆回家就说“每个都好,我全都要”吧?也给袁野夫妻俩出出难题?袁拂忍不住想象那两人愕然和震怒的脸,这让他笑出声来。 树下的随从毫无眼色,还在追问:“三爷,你到底喜欢啥样的?” 袁拂闭上眼睛:“她那样的。” 树荫在他身上,像绿色的溪水蔓延。袁拂忽然背脊发冷——露骨的杀意针一样朝他刺过来。 他立刻弹起,睁眼时一抹浓郁的靛蓝色从他视线模糊的左眼掠过。 袁拂翻上了更高的树枝。龙渊的刀鞘落地时,他看到了立在树下,单手持刀的孙荞。 第49章 诱虎15 就像动物会自觉地躲开危险的区域和人物,特殊的直觉有时候能让人避免灾祸——孙荞和袁拂见面的时候常常感受到这种如芒在背的不适。从见到袁拂的第一眼开始,从他跟着袁泊一同来找自己开始,孙荞就察觉到,这个模样英俊、举止有些倨傲无礼的男人,绝非自己的同道。 她曾跟袁拂打过一架。袁泊当时在自己兄弟面前过分地吹嘘孙荞的本事,袁拂听完主动提出:那我跟孙姑娘过几招?袁泊阻止不成,孙荞已经立刻拿着刀站起。那时候她甚至没有用惯龙渊刀,刀身太长,又很沉重,出招有点儿沉滞,很不顺畅。但她认为,对付袁拂这样的人足够了。 袁泊说过,“袁拂学武很快,但不够用心”。在袁氏镖局,功夫最要紧的是大哥袁野,之后才轮到袁泊和袁拂。袁拂的功夫也小有名气,但孙荞认为,自己还是略胜一筹的。 年少时的那一场比试,孙荞已经忘记了结果。谁胜谁负不重要,总之最后她跟袁拂都从破桥掉进了河里,浑身湿透。她在河水里摸索龙渊刀,袁拂一边挤干头发里的水,一边笑着伸手去拉孙荞。 他那时候至少笑得很真心。 比现在真心许多倍。 孙荞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袁拂。在沉青谷的重逢,她先是记挂着小寒的病,而后又牵挂缪盈的安稳,从未认真注视过袁拂。但方才丢出刀鞘袭击袁拂时,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落在袁拂身上。 她开口问的不是白锦溪说的事情,不是袁拂的欺瞒和她的疑问。 “你的耳朵怎么了?”孙荞问,“你的左耳。” 她无法看清袁拂的五官,但能看到他的双耳。寻常习武之人,在武器破风之声抵达耳朵的瞬间就会作出反应,但袁拂的行动很奇特:他察觉到了风声,但在身体移动的时候他还侧了侧脸,仿佛是为了让右耳也参与捕捉从左侧传来的声音。 袁拂还站在树上,孙荞甚至没有收敛自己的杀意。但她问得这样稀松平常,像闲聊一般。 袁拂的左耳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能感受到一种声音无法穿过耳朵、抵达身体内部的胀痛。无数声响堵在左耳之外,让他时时刻刻地痛,而右耳因为负担过重,也一样会痛。 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如同镖局里从来也没有人认真注视过他,察觉他的不适,凝视他的痛苦。 袁拂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脏在骨头构成的牢笼里疯狂地跳。 他还未回答,孙荞已经跳上了树枝。她灵活得像一只小猴儿,拎着刀与袁拂一同站在高枝上。袁拂立刻判断出她要做什么——孙荞抬腿踹他的瞬间,他已经先行翻身落地。 “我不喜欢仰着头跟人说话。”孙荞少年时曾这样说过。她也不喜欢俯首看人,很快随着袁拂一同落地,右手握持龙渊刀,猛地扫向袁拂左脸。 袁拂后跳躲开,他身上没有武器,或者说即便有,也不舍得在孙荞身上用。但毫无眼色的随从们护主心切,一把剑横空扔来。袁拂下意识抓住那剑,暗骂一声,出于练武之人的本能,手腕一旋,已经把剑抓稳,与孙荞连对几招。 孙荞显然对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感到不悦,招招都冲着袁拂的左耳来。她是带着一腔怒气来的,没打算怜惜袁拂,只想迅速把袁拂制服。 然而越是对招,她心中越是惊讶。袁野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孙荞曾在武林大会中见识过他的身手。袁拂则很少在这种出风头的场合露面,因此她从不知道,袁拂居然能跟几乎使出全力的自己打得不分伯仲。 袁氏镖局功夫最好的,竟然是袁拂。 孙荞后跃翻身,在这一间隙中调整了战略。袁拂的左耳似乎有些问题,但他的武功路数完全可以弥补左耳的不灵便。孙荞招招冲着左耳,占不了便宜。她看出袁拂武功卓绝,但与人对战经验不足,忽然欺身靠近袁拂,龙渊刀几乎对着袁拂当胸刺下。 袁拂双瞳一张,后撤同时举剑格挡。他始终不想伤孙荞,以防守为主,几乎不进攻,此时无计可施,只得以剑尖刺向孙荞手臂,逼孙荞改变刀路。 孙荞的手一松,龙渊刀落地。 袁拂瞬间以为自己刺伤孙荞,剑猛地后缩。 龙渊刀还未落地,孙荞脚尖一踢,刀腾空弹起,被她用左手抓住,平平扫向袁拂。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当”的锐响中,袁拂手中的剑竟被龙渊刀一击斩断。 断剑扎进树干,袁拂收手立正。一句“我输了”还没说出口,龙渊刀已经停在他的脖子上。 刀身寒气逼人,袁拂面上表情丝毫不变,甚至带一丝难以析清的微笑,看向孙荞。 孙荞心中有无数问题要跟袁拂辩清楚。 袁泊默认是自己杀长乐会满门。而长乐会命案现场与虎骨村命案的布置几乎一模一样。孙荞依此推断,袁泊见过虎骨村命案,甚至极有可能当夜就在虎骨村现场。 但这便矛盾了。虎骨村命案发生当日,袁泊在别处运镖。孙荞被押回江峰之后,路过江峰的袁泊才知道这事儿。 孙荞很快想到另一个解释:袁泊不在江峰,这很多人可作证,无从隐瞒。他从未见过虎骨村命案现场,他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的。 听闻了杀人事件,被害的又是赫赫有名的龙家,向来正直的袁泊却不声不响——因为那人是他绝不可揭破的亲人。 “在虎骨村动手的,是你吗?”孙荞直截了当地问。 她看不清袁拂的表情。孙荞忽然十分懊恼自己的疾病:如果能看清,她根本不必等待袁拂的回答。 袁拂开口了:“我左耳什么都听不见。” 他回答孙荞之前的问题,说得很慢也很稳:“大哥责罚我,下手重了些,之后左耳便再也听不到声音。许多年了,我以为你知道。” 孙荞:“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你耳朵的事情。回答我的问题。” 袁拂:“你刚刚对我起了杀心。” 孙荞:“龙家灭门案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袁拂叹气:“始终曾是一家人,你这样对我,我真有些伤心。” 孙荞听若不闻,继续问:“袁泊那样的人,连死一头小猫小狗都会伤心许多天。是你教唆他,对吗?你跟他说过什么?” 袁拂忽然不说话了,静静看孙荞。 随从已经退得很远,他们俩说的话,谁都听不见。这是只在此时此地生发、消失的话语。袁拂说:“我不会教唆二哥杀人。” 孙荞:“他身边除了你,还有谁能想得出这法子?” 袁拂笑道:“在你心中,二哥永远清白干净。即便他屠尽长乐会,你也依旧觉得他清白干净。” 孙荞:“他为了我才甘愿双手沾血。” 袁拂的语气忽然变了。像有一种痛苦淤塞在他的喉头,他声音变得低沉。“谁为你双手沾血,你都愿意跟他在一起么?” 终于等到他的缺口,孙荞的手却开始颤抖。她慢慢收刀,一面压抑着自己切开袁拂喉咙的冲动,一面又为袁拂曾经和现在的心思而感到惊惧。她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然而当时对袁拂毫不在意,她已经完全想不起袁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带着什么样的情意。 孙荞现在只感到恐惧。 袁拂说完那句话也停住了。他后知后觉,心头再一次被冰冷的东西覆盖。 从来无法从他口中套话的孙荞,终于成功了一次。 “杀龙家和长乐会的,果然都是你。”孙荞说。 和孙荞一样,袁泊至死也都这样认为。 他押镖经过江峰,先在城外遇到脸上伤痕累累的袁拂。袁野在家中不止一次对袁拂动手,袁泊心里都清楚。见到袁拂的模样,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三弟又让大哥生气了。 袁拂半张脸都是血,狰狞得像恶鬼。袁泊给他清理伤口和上药,袁拂把孙荞被当作杀人犯的事情告诉了他。 如果世上还有谁能够不管不顾地救孙荞,袁拂相信只有眼前的兄弟。 袁泊和他抵达江峰,终于了解了发生在虎骨村的一切。袁泊迅速把此事和袁拂的伤联系在一起:是你做的? 当然是袁拂做的。也只能是袁拂做的。袁拂默认了,袁泊在他胸口狠踹几脚,又把他拖起来叱骂:大哥对你已经手下留情!若是以往,他一定杀了你! 袁拂已经懒得辩解。他提醒袁泊,当务之急是救孙荞。 次日袁泊出门,与孟玚见了面,但晚上回来垂头丧气。无论是他还是孟玚,全都无计可施。 而袁拂得到了袁野留下的信。信不长,但每一句话都让袁拂心惊肉跳。因龙家出事,江峰的江湖帮派惊惶不已,还有试图借“为龙家报仇”之名,从各处汇集到江峰的江湖人打算浑水摸鱼。“此时可对长乐会动手”,袁野在信中说。 袁氏镖局和长乐会的梁子结得很简单:金盆洗手的长乐会居然打算做运送货物的生意。袁野为此已经不悦许久,他早就打算拿下长乐会当家的性命,苦于没有合适机会。 袁拂把那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每个字都变陌生,在纸上张牙舞爪。而袁泊贿赂了狱卒,终于与孙荞见了一面,回来时面色苍白,打算提刀去劫狱。他告诉袁拂孙荞吃了什么苦,袁拂面无表情。因为他每动一下嘴巴和眉毛,脸上的伤就刺骨地痛。痛让他无法安寝,痛让他头脑混沌,只想发泄。 “我有办法救孙荞。”他从齿缝挤出声音。 袁泊立刻跳起:“什么办法!” 袁泊知道自己的三弟头脑灵活,点子也多,无论什么困局,总能想出圆转的法子。他兴奋地在房中转圈:“劫狱?还是潜入知州老儿家中威胁他?不行,大哥定不让我们这么做,他跟江峰知州有交情。是去攀交情么?那知州拿过我们镖局好处,总得给我们一些面子。你见过他么?不,还是我去吧,我就学着你和大哥平日的派头,我说我是袁氏……” “你不必去。”袁拂拿着自己的剑起身,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我来做。” 第50章 诱虎16 那夜的江峰很安静。袁泊睡不着,一时为孙荞担忧,一时为袁拂担忧。 他设想的最坏情况,不过是袁拂去威逼江峰知州时下手太重,把人揍没了。江湖人极不愿意跟官府打交道,他更是毫不擅长。但若是事态真的失控,他只能站出来斡旋。他已经想好发生这最坏情况之后,自己要怎么帮袁拂辩解,又要怎么继续解救孙荞。 天微亮的时候他听见袁拂回来了,脚步有点儿踉跄,是从外头翻回下榻处的。 袁拂的步子迈得很小,尽量很轻似的,生怕惊扰了袁泊。袁泊开门想问他事情办得如何,先看到的是路上一道血涂抹的痕迹,从袁拂脚下延伸出来,长蛇一样无穷无尽,隐没在灯火照不亮的暗处。 袁拂的衣服像是被血彻底泡透。他浑身散发着死亡多次累积之后的臭气,静静站在走廊拐角看向袁泊。不像是他杀了别人,倒像是别人杀死了他。死了许多次。 袁泊为袁拂清理了那些根本无法洗干净的衣服。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躺在浴桶里,皮肤沾的血一层接一层溶解在热水中。袁泊问不出他干了什么,又不忍心动手揍他,徒劳焦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孙荞清白了。袁拂很嘶哑地说:你去接她吧。 袁泊想应什么的时候,袁拂扭头盯着他:二哥,你要救我。 袁泊不解。袁拂指指头顶:大哥若知道我做了什么,一定会砍死我。 兄弟俩在对视中长久地沉默。袁泊并非傻子,但他没有开口。袁拂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可怕的猜想正在他头脑里成形,但他不敢讲破。 洗干净的袁拂从浴桶中爬出。他身上并没有伤,最醒目的只有脸上被袁野痛打十六记耳光而留下的伤痕。这让他英俊的脸庞看起来滑稽可笑,又狼狈得令人怜悯。他披上衣服,右手因为不断挥剑、又过分地紧握剑柄而微微发抖。袁拂逐个捏自己的指节,看向袁泊,仿佛心中早就有打算,此时只不过是一点点地把可以透露的部分告诉二哥而已。 “救我,哥哥。”他走到袁泊面前,垂首说。那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恳求,反倒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袁泊追问他做了什么。袁拂只是摇头。“你先答应我。”他坚持,“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奸淫掳掠,就算我做了世上最错、最严重的事情,不管它是什么,你都要救我。”末了,他垂下眉毛,“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二哥。” 他尽力表演可怜。他知道袁泊最吃这一套:心软又善良,镖局里他最依赖也唯一可依赖的人,从他进入袁家到现在,他用十几年的事情确证过这一点。 袁泊最后果然应了,横下一条心似的。袁拂继续说:“对着孙荞,你也要这样说。说是你做的,不要提起我。你知道的,她那种性格,若知道是我,一定提刀来杀我。” 袁泊:“……若你真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我也要为你背黑锅?” 袁拂:“可以吗?” 袁泊:“你疯了,袁拂!” 袁拂点头:“你就当我疯了。” 袁泊:“我不会认。” 袁拂:“你不认,我便一定会死。不是死在大哥剑下,便是死在孙荞刀下。” 袁拂:“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认了,我就不会激怒他们么?!” 袁拂点头,非常肯定:“你当然不会。” 袁泊愣住了。 “我做错了事,他们会杀死我。”袁拂说,“你与我不同,你错了,他们会原谅你。” 湿漉漉的袁拂站在房间里,热水让血腥气愈发强烈难闻,他站得那么准确,桌上烛火正好照亮他狰狞的伤痕累累的脸。 袁泊哑口无言。 袁拂把袁泊请离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铺上,明明身上没有伤,衣物却仿佛锋利刀刃,让皮肤一阵接一阵地刺痛。他从未有过这样怪异的疼痛——他也从未一口气杀过那么多的人。 袁野只让他解决长乐会当家,但他把长乐会所有的人都解决了,包括无法反抗的女人和孩子。他循着记忆,把一切布置得与龙家灭门案一模一样。脚步声粘稠,衣角浸在血泊中,比雪还沉重。他不断在每一个房间和每一条走廊上穿梭的时候,心想,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孙荞唯一可仰赖的是他。这让他很勉强地感到一点儿快乐。 躺在床上,他失去听力的耳朵仍在淌血。他脱下所有衣服,孩童一样拼命蜷缩成一团。咬着自己的手指,他圆睁的双眼因眼泪而发痛。 娘亲离世时给他留下一截发带,让他用这信物去袁氏镖局认亲。那发带上系着廉价的玉珠,碰击时琅琅作响。他很珍重,常常擦拭发带和发带上的玉珠,不允许一点儿浮尘落在上面。 发带后来被袁野夺走,玉珠摔碎,发带脏得发黑,最后系在家中那头黄狗颈上,没多久就不见了。 他本来就陪衬不上世界上美好的、自由的、无瑕的东西。可他总有过一些不合身份的奢望。但今夜过后,他知道自己才是浮尘,永远只配与畜生为伍。 次日,江峰城炸了锅。袁拂昏睡半天,醒来时得知袁泊去府衙接孙荞去了。 如果昨夜袁泊还在迟疑是否要为袁拂背黑锅,今早得知发生什么事之后,袁泊再无任何犹豫——袁拂知道他的二哥就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给袁泊留信,带着随从离开了江峰。回到镖局时,长乐会满门被屠的消息早已抵达。他给袁野奉上了从长乐会搜刮到的金银财物,以及私底下与长乐帮有过各种交易的江湖人名单。袁野没有责备他,甚至私底下赞他果断,做得很好。 袁拂没有找到虎骨村那对双胞兄妹,这件事里袁野唯一不满的便是这一点:袁拂没有彻底斩草除根。 后来嘉月峰宗主代表整个武林发出100两的江湖追杀令,寻找长乐会凶案的凶手。袁氏镖局也在其中呼吁了几声,称若有确凿线索,袁氏镖局可以再追加100两嘉奖,甚至不需提供线索者亲自出手,袁氏镖局愿意为武林同道铲除祸害。 袁野讲话从来掷地有声,他的表态让许多江湖帮派赞叹不已。但从来没有线索。所有的线索落入袁拂手中,就像水消失在烈日下,“全都是假的”。 袁拂遗憾的,是袁泊从此与他陌路。 袁泊不仅很快断绝了与镖局的关系,也彻底斩断了与镖局的所有联系。就连他与孙荞成亲之后、生子之后,袁拂寄去的信件和玩具,也极少得到回复。 二哥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长乐会,虎骨村,还有自己对孙荞的心思,他究竟了解几分?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亲近吗?孙荞呢?还能见面吗?她的孩子长得和她像吗?孙荞的孩子,一定是个清净洁白、最为善良的孩子,他们会让她踏入这铁锈色的江湖吗?这些问题总是盘绕在袁拂心里。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会懊恼自己功力不深,始终学不会袁野的表里不一。他竟然还不算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悔疚的坏人。 他还是会为自己失去此生仅有的珍贵之物,而一遍遍在无眠的夜里辗转。 这个沉重的秘密已经压在心里太久太久。袁拂看着眼前终于知晓一切的孙荞,有一种松快的舒畅。 龙渊刀在他脖子上留下渗血的伤口,衣领擦到,总是会痛。袁拂忍耐着这一点儿不足道的疼痛,不点头也不否认,把断剑丢到一旁。 “不是为了救你。”袁拂说,“我的一些私人恩怨而已。” 孙荞的目光除了愤怒,还有其他更复杂的东西,袁拂吃不消。他擦拭颈上的血,继续辩解:“为你而去屠杀一个帮派,这种蠢事只有我二哥会做。你还不足够让我出手。” 他说得越多,越显得孙荞安静。徒劳的辩白震耳欲聋,袁拂却根本无法停止,仿佛一旦停止,他吃力维护的谎言便彻底袒露。 所有理由都说了,更难听的话也说了。他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孙荞的攻击。孙荞学会了迂回,学会了拐弯抹角地套话,还在短短的几日里变得冷静了。袁拂看着她走过自己身边,从树根下捡起龙渊的刀鞘。 刀鞘收容了冰冷长刀。孙荞收好龙渊,对袁拂说:“下次再见面,我会杀你。” 这句话先让袁拂高兴了一瞬间:他们还有“下次”和“再见面”的机会。 但随即他看清了孙荞的目光。袁拂心头霎时间发冷,他才知道人的眼神原来是有形的,会扎进肉里心里,搅得他陡然间生出大病。 眼看孙荞走远,随从们纷纷靠近。失去剑的随从十分为难,但看袁拂脸色太过难看,不敢说什么。反倒是袁拂安慰:“回去赔你。” 有随从捡起地上的书信,是方才打斗时从袁拂身上掉落的。袁拂看着小画儿上描绘的年轻女子,忽然说:“就她吧。” 随从面面相觑。 “看起来温顺。”袁拂拈起那张薄薄的画纸,“至少,不会拿刀子砍我。” 第51章 诱虎17 孙荞找到孟玚时,已是深夜。孟玚与江峰知州在书房密谈许久,饥肠辘辘,此时正跟初四在街头面摊吃水滑面。孙荞来了,初四便找了个理由坐远,留二人说话。 孟玚只顾着低头吃面,孙荞连喝两杯热茶才开口:“我得去一趟袁氏镖局。” 孟玚抬眼看她:“去做什么?” 孙荞重入江湖寻找“货郎”,其实来找孟玚,不如直接去找袁氏镖局的人更直接。但她既然不去,便说明她不愿意。孟玚从未问过她夫妻二人与镖局、与亲人有什么矛盾,孙荞也不想和他多聊,只答:“去问一些事情。” 最近发生的种种都表明袁氏镖局有问题,孟玚担心孙荞莽撞。如今袁泊和儿女都不在,孙荞与袁家一族只是陌生人,若因利益问题起了冲突,她势单力孤。即便有缪盈等人陪伴,也绝对无法与镖局的人对抗。 “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出问题?”孙荞问,“你完全不信任我,孟大人。” “……我当然知道你万事都能应付。”孟玚说,“那我担心与否,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不会影响你。你便让我担心担心吧。” 他给孙荞也叫了一碗水滑面,告诉孙荞他与江峰知州谈过后,知州决心向上报告,重启虎骨村命案调查。孙荞想起梁文书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重新调查,会牵扯到不少人物。” “嗯。”孟玚答,“当年的人物,许多也不在任上了。” 孙荞明白了。 “对了,忘记告诉你,梁文书会死。”孟玚说,“若不出意外,他明日死,老五后日死。” 孙荞睁大了眼睛,孟玚很喜欢她这种意外又惊愕的表情,微微一笑。 与江峰知州达成一致后,两人都认为必须立刻保护当日调查过现场、如今还活着的官兵和文书。除了老五和梁文书之外,知州已经派人去寻找其余还乡或仍在江峰生活的人。明日早晨,梁文书会在家中暴病而亡,后日则是老五登山砍柴时失足坠崖。当年不完全清楚真相、但隐约察觉一切另有阴谋的人们,将会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陆续消失。 “我们会安排妥当。让一个人和他的家人一同消失、并以新身份在别处重新生活,对官府的人来说绝不是难事。”孟玚喝干面汤,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初四和我明日回池州,我要以池州知州身份与江峰知州一同提请有司,重启调查。” 孙荞愣愣看他:“你不是……你不是不想招惹麻烦么?” 孟玚:“当年我有许多遗憾。如今我有了一些能力,做不到力挽狂澜,至少也要将往事理个清楚明白。” 他顿了一会儿,又低声说:“还你清白,我这次必定做到。” 孙荞蓦然想起,她当日被府衙释放,跟着袁泊离开江峰时,孟玚曾骑马追到城外。他那时候腿伤未愈,马儿在溪水前踟蹰不前,他跳下马、提着衣摆一瘸一拐地追,直追到无法涉水而过的河边。一道桥横跨两岸,他想过桥拦住孙荞,但绕路而行已经来不及。 他在河的另一边呼唤孙荞,孙荞回过头。只是每一次回头都更确认,孟玚无法与自己同路。她必须做出抉择:选择无法理解自己、但自己钟情的人,还是始终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放弃原则做下错事的人? 孟玚和缪盈,两个人都牵系着孙荞的少女往事,那个她还怀有满腔热情的年纪。但人的苍老常在一瞬间完成,无预兆,无过程,被晴天一道惊雷引发。她和孟玚隔着一条河遥遥对望,她最后扭头继续往前走。 如今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她心头有热潮泛起,冷寂的往事被烘得鲜活滚烫。水滑面柔软,面汤鲜美,她闷声不响地吃。 去拜访袁氏镖局,并非孙荞跟袁拂确证了当年事情之后的一时兴起。这念头实际上在离开沉青谷之后就跃上了心头。 苏盛南知道“货郎”的事情,但苏盛南已经死了。与从未抓住过线索相比,与珍贵线索擦肩而过的感觉更令人绝望。原以为能帮助自己的水龙吟,却对自己怀着恨意。孙荞终于相信,在这个茫茫江湖,要靠她自己一个人,找到“货郎”的信息实在太难。 江湖诡谲,她怕等自己千辛万苦找到人,那人却已经成为一抔黄土。 即便再不愿意跟镖局打交道,即便袁野再不喜欢她,她也必须改变念头,主动去接近袁野。 而跟袁拂的交锋,让她更加确定:虎骨村的事情与袁野也脱不开干系。 当年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牵涉命案,袁泊为了保护自己才与镖局、与江湖断绝联系。她为此愧疚和不安过。但如今再想,袁泊那样的性情,他知道虎骨村和长乐会的真相,却无法公之于众,这对他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与孙荞远遁世外,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孙荞把这些念头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梳理。与袁野面对面,可能是她将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她必须学会伪装,像袁拂一样,尽可能地巧妙示弱,完美隐藏自己的真实念头。 次日,孟玚与初四回池州,孙荞则打算在离开之前先去虎骨村祭拜故友。她与缪盈已经离开水龙吟安排的地方,住在普通的客栈里,缪盈自然也陪她一同去。孙荞买了些蜜煎金橘,盛在白瓷小碗中,用木盒装着。这是龙应意最喜欢吃的东西。 龙家灭门案之后,虎骨村很快凋零,如今只剩一些老人居住。孙荞还记得去虎骨村的路,但一路上无论景色还是路径,都变得十分陌生。 缪盈听她聊龙应意的事情,对这位一心学铸剑、玲珑快乐的姑娘心生向往。若她仍活着,应该与她俩年纪相仿,说不定能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我若曾认识她,我也放不下,我也恨那凶手。”缪盈说。 听村中老人说,案发后次年,龙家在干燥的秋季燃起大火,转眼烧得一干二净,只剩残垣断瓦。那火烧得很蹊跷,但官府不再管,村人也管不了,只当作寻常走水处理。 孙荞跨过倒塌的砖墙,踏入废墟般的龙家。她仍记得进门之后,眼前曾是如何爽朗的院子,练武场要穿过两道走廊,龙应意的院子则在铸造坊附近,院中栽了海棠树,她们在树下偷偷吃酒,说过许多话。 海棠树也被烧断了,黑漆漆的数截树干。几枝还绽放的海棠放在树下。 缪盈咦了一声,弯腰把海棠捡起。此时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这几枝是新鲜被折下的,还带着清早露珠。凌晨时下了一场雨,地面脏污,为了不弄脏花枝,花下还垫了几张干净的纸。这是专程而细心的祭扫之物。 “应意喜欢海棠。”孙荞蹲下,打量海棠花旁的小碟子。碟子上放着的,正是她与缪盈排队近一个时辰才买到的蜜煎金橘。 江峰卖蜜煎金橘的店子不少,然而最出名、也是龙应意最中意的,唯有一家。 “今日是应意生辰,但龙家的人几乎都没了,是谁来祭拜?”孙荞摸了摸蜜煎金橘旁的茶杯。茶居然还是温热的。 “没走远。”她与缪盈对一个眼色,两人分别朝两个方向奔去,寻找这位神秘的祭拜者。 越过倒塌的院墙,孙荞忽然一愣。当年她也曾这样翻过龙家的院墙,是因为在铸造坊门口看到一串一直延伸到院墙的脚印。过了院墙,小路便通往后山。曾在现场仔细调查过的老五也记得,他与带队的大哥都看见过那串无人认领的脚印。 眼前也有一串脚印,留在泥泞的山路上。 孙荞霎时间悚然。 她拔腿朝着脚印消失的方向狂奔,如同当年在雪夜中追逐盗走龙渊刀的贼人。 后山树林茂密,她跑得很快,听见前方的喘息。那是人的声音,一个强壮的男人,但没有修习过上乘的内功。他跑得跌跌撞撞,孙荞透过树木的缝隙看见了他灰褐色的上衣。她忽然暴喝一声:“站住!” 那人一个踉跄,踩中松动石头,头下脚上往深沟里栽。孙荞已经来不及赶到他身边,一只手徒劳地拼命往前伸。 水红色的影子掠过。缪盈拎着那男人腰带稳稳落地,拍拍胸膛:“吓死我了!” 男人在缪盈脚下发抖,他也被方才惊险一刻吓呆了。孙荞跑到他身边,发现那是从未见过的男人。 “祭拜龙应意的人是你吗?”孙荞问。 男人兀自战栗,许久才挤出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龙应意朋友。”孙荞尽量保持平静,“你知道应意喜欢海棠,喜欢蜜煎金橘。但我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你?” 男人从地上爬起,他个子不高,猎户打扮,腰上还别着一把缠了布条的镰刀。他打量孙荞,目光最后落到孙荞背后的龙渊刀上。 这把刀让他相信了孙荞的话。 “这是小意做的刀鞘。”他说。 孙荞一颗心乱跳,忍不住直接问:“龙家出事那天,是你在铸造坊门口越墙离开吗?是你拿走了我的龙渊刀?” “我从未碰过这把刀。”男人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个晚上,我什么都看到了。” 第52章 诱虎18 男人是虎骨村村民,平时在山中打猎为生,时常给龙家打下手,跟龙家人很熟悉。他跟龙应意年纪相仿,更亲近一些,龙应意称他作“哥哥”,常关照他和家人。出事那天晚上,男人家中老母生病,他身无分文,来恳求龙应意帮忙。当时龙家正在接待孙荞这个客人,龙应意让男人在铸造坊附近等候,她拿些碎银给他。 男人等了好一会儿。龙猛拿着龙渊刀进入铸造坊的时候,他怕脾气凶悍的龙猛怪他晦气,躲进了树丛。铸造坊门口常有弟子进出,坊中热气腾腾,弟子们穿得单薄,把外衣随手放在门口的台子上。钱袋在衣物下露出一角。 龙猛管理弟子和家人十分严格,即便有人把银子放在地上,龙家也不会有人占为己有。男人盯着钱袋在树丛中踟蹰,龙应意始终没来,他在雪地里站得双脚发冷。 有不速之客来到铸造坊门前。男人看到为首那两个江湖人一声令下,随从们便四散隐入黑暗。他意识到不妙,连忙蹲下,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 两位陌生人与龙猛起了争执,男人在恐惧中听得不太清晰。他扒开树叶,看见其中一个江湖人趁着旁人不察,把龙渊刀偷偷抓在了手中。龙猛下了逐客令,两个江湖客离开铸造坊。当先那位年长的江湖人面色不虞,男人即便蹲在草丛中,也感到如芒在背。 他虽然只是普通猎户,但在龙家耳濡目染,也晓得江湖中危机重重。两个陌生人离开铸造坊之后,他从树丛中爬出,矮身小跑到铸造坊门口,从弟子们的衣服里掏走两个钱袋。他等不了龙应意了,今夜龙家气氛诡谲,他把钱袋揣进怀里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小院外传来女子说话谈笑的声音。除了龙应意,还有另一个他不认得的人。羞愧与不安让他来不及多想,护着怀中的钱袋,便往院墙狂奔而去。 他在积雪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孙荞对自己听到的一切并不感到十分诧异。 和袁拂对峙的时候她就猜到,事情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因为袁拂自始至终,都是受控于袁野的。 猎户带着钱袋回家后,被醒来的老母亲一顿痛骂,他不得不带着钱袋回到龙家,打算物归原主。然而还没等他翻墙进入龙家,便被浓烈的血腥气味吓得动弹不得。借着墙上的小孔,他看见较年长的江湖人狠狠掴了另一个年轻人一十六个耳光,也看见他夺过龙渊,扎入铸造坊的匾额中。 他清晰地听见那面颊红肿、声音含糊的青年喊为首那人:大哥。 猎户浑身冷汗,狂奔回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夜收拾行装,背着老母亲往更深的山里走去。熬过一个冬季,他送走老母亲,回到虎骨村时,才知那夜龙家无一人幸存。 猎户仍在山中生活,在龙家人的忌日,还有龙应意的生辰,他都会买来祭品,跪在冷清颓败的院子里忏悔。如果当时他可以出声提醒,如果当时黑衣人们四散时他鼓起勇气冲入铸造坊,如果在听见龙应意与朋友声音时他没有逃跑,如果……他懊悔不已,面对孙荞和缪盈,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你逃走是对的。”孙荞说,“你若不走,便多死一个人。” 她给猎户留了些钱,辞别后与缪盈回到江峰。两人没有耽搁,即刻启程返回池州。 白锦溪暴露了自己的面目之后,她俩不可能再住水龙吟的地盘。两人在池州寻了个小房子住下,孙荞需要盘算好如何去袁氏镖局,又如何跟袁野迂回打交道。 这实在是她完全不擅长的事情。 缪盈与恩人的女儿仍有来往,这一日拿了些笔墨回家,正儿八经地摊开纸笔,对孙荞说:“我们把那货郎大致画出来,去了袁氏镖局,也方便他们找人。” “还不清楚袁野愿不愿意帮忙。”孙荞说,“袁拂知道我已经了解虎骨村的事儿,但我认为,他不会对袁野坦白。” 缪盈:“他巴不得你成为袁野的隐患。” 孙荞:“袁拂不是甘心一直做配衬的人。我们到了镖局,说不定他还会帮我们圆一些谎。” 缪盈按照孙荞描述过的“货郎”特征画像,边画边说:“他喜欢你,总会帮你的。” 孙荞一愣:“你怎么知道?” 缪盈笑得无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看他的时候,他总是看你。” 孙荞:“算了,过去了,这不重要。” 缪盈:“怎么不重要了?既然你想着他能为咱们圆谎,你就要好好利用他对你的心思。为达成目的,袁拂这样的人就该好好利用起来。” 孙荞坐到缪盈身边看她话,半晌才说:“可我觉得他恶心。” 缪盈画好了“货郎”,摊开另一张白纸,笑道:“哎哟,我倒觉得他可爱。” 她这回画的不是货郎了,圆润的脸,慈爱的眉眼,竟是赵喜月的画像。 “不画下来,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他们的模样。”缪盈一笔笔把赵喜月发髻涂黑,认真得落笔时会微微屏息。 孙荞静静看她画。她画完赵喜月,又画孙荞的爹爹孙雨生。孙荞看着画像中的两个亲人,一时觉得陌生,一时又觉得,他们应当是这个模样:脸色红润,意气风发,是她记忆中最好也最蓬勃的爹娘。 江雨洮提着两个食盒上门时,缪盈画得累了,正在院子里跟捡来的小猫玩。 他带来的自然都是缪盈喜欢吃的东西,缪盈不客气地敞开胃口,江雨洮一面为她殷勤倒茶递手帕,一面看摊在桌上的画像。 “这是谁?”江雨洮拿起一张两个孩子逗小鸡小鸭玩儿的画。 他问完立刻猜到答案,靠近缪盈耳朵低声说:“孙荞的两个孩子?” 江雨洮常借机和缪盈拉近距离,缪盈一动不动,不觉得他冒犯,也没打算回应他的亲近,只答:“嗯。” 江雨洮忙小心翼翼放下:“唉,长得真是可爱。” 他又拿起桌上另外两张,缪盈主动道:“是孙荞爹娘。” 赵喜月面色丰润,孙雨生倒是瘦削精干。江雨洮看了又看,两个都是寻常江湖人作派,而孙雨生看起来更为冷峻严肃。他很夸张地赞叹:“画得真好,活灵活现的,我仿佛也认识这两个前辈。” 缪盈:“喜欢么?” 江雨洮哪敢说别的:“喜欢!” “那我画一张给你。”缪盈吃着酥糕,从嘴角轻轻擦去糕点的碎屑,“画我。” 她斜瞥江雨洮,果然见到一张因为兴奋和快乐微微发红的脸。 “真、真的吗?”江雨洮又结巴了。 “要收钱。”缪盈说,“我现在身无分文,吃孙荞的、用孙荞的。可孙荞身上也没多少银两,我不能光吃不做事。” 江雨洮心中了然:缪盈那位恩人的女儿,如今是池州小有名气的女画师,缪盈可以跟着她一同画像卖钱。他嬉笑着:“应该收钱,还得多收点儿。” “我也觉得。”缪盈笑道,“寻常人我要收百两银子,可你毕竟是江雨洮,我……” 江雨洮因她对自己的特殊待遇而堆满了笑容。 缪盈:“……我得加钱。” 江雨洮笑着点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不错、不错。”他一点儿不诧异,猛地站起身,“我这就去水龙吟偷一些。” 他才跨出一步,袖子就被缪盈抓住了。 缪盈:“……你真去啊?” 江雨洮:“你放心,我比水龙吟的老鼠还熟悉那块地盘,很快回来。” 缪盈把他拖回身边:“坐下吧你!” 江雨洮从善如流,火速坐回缪盈身边。他正正衣领,认真道:“我确实要去找点儿路费。明日我将启程去南疆。” 他问缪盈是否还记得在沉青谷见过的金月楼弟子,琅玉。缪盈立刻想起那位皮肤黝黑的强壮女子:“你要去找她?” 江雨洮实在难以从这句问话中,分析出一丝一毫的醋意。缪盈就像在问“你今天吃了什么”一样稀松平常。但这对江雨洮绝非难事:他可以自行理解为缪盈因琅玉生出不甘和嫉妒,高高兴兴地答:“那是当然!她托人带话,专程邀请我去南疆见面。” 缪盈点头:“挺好的。” 江雨洮肩膀塌了下来:“好什么呀……我从未去过南疆,听闻那边又湿又热,遍地是野兽毒虫,最中意吃我这样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对了,不止是路费,我还得筹措一些驱虫和救命的药物。南疆的人又擅长下毒,听说他们能从嘴巴里射出毒箭,能从指尖发射毒针……” 江雨洮一口气说了半天,缪盈轻飘飘一句:“那你可以不去。” “南疆有‘货郎’的消息。”江雨洮正色道,“琅玉离开池州的时候,我建议她帮孙荞打听‘货郎’之事,好跟孙荞那相好……那关系相当好的知州大人搞好关系。琅玉这人满脑子打打杀杀,她不懂这些,我说什么,她都信我。总而言之,她确实打听到了一些不一般的事儿。” 第53章 诱虎19 江雨洮抵达南疆,已经是琅玉给他带话的半个月后。他同缪盈、孙荞同时出发,三人分作两队,在池州城外分开。缪孙二人沿着澄衣江往下游去,江雨洮循着一条陌生的道路,直奔南疆。 “货郎”曾出现在南疆。琅玉非常肯定这一点。她带来的口信急切又带着困惑,江雨洮必须亲自去一趟。他带上了许多药草,问了好几个熟悉南疆地形和生活的人,忐忑不安上路。 这一走便是大半个月。他日夜兼程,马累坏了便顺手偷一匹,路费没了便顺手偷一点儿,一路上竟也平平安安,没有被人追打过。只是夏意渐浓,越往南去,天气就越热,蚊虫蛇鼠多了,他边骂边骑马狂奔。 南疆位于国土南端,曾被称作“蛮荒之地”,多年来连番征战,与中原中心形成了相互制衡、较为和平的态势。南疆风俗与中原大不一样,中原更是流传许多与南疆有关的诡异传说,不少编作唱词,随嘌唱者在江湖流传。江雨洮去过南疆,不仅混入金月楼,还结识了苏盛南,当然这都是往事了。他对南疆印象复杂,男人女人大都强壮,很有异域风情,但蛇虫鼠蚁太多太大,他最怕这些东西。 总而言之,不管怎样,江雨洮还是在大半个月后,来到了澄衣江的南侧支流,速水河。 澄衣江流域宽广平坦,但过了它的支流速水河,地形便开始变得奇峻,这是开始进入南疆地界的标志。速水河约有澄衣江一半宽度,弯弯曲曲,年年大水,河上没有可以抵挡这种大水的桥。倒是有渡船,沉重缓慢,靠两条粗大铁索在河的两岸来回。 江雨洮第一次来速水河时,河上还有新造的桥,如今数年过去,桥墩子都没了踪影,只有河面几艘渡船等候过河的客人。他看着铁架子打造的船发愣半天:“这不会沉下去?” 渡船就在河上漂浮。他低头接了一捧河水,舔一口,咸苦得脸立刻皱成团。速水河上游有几个巨大矿坑,被官府牢牢管辖,听闻有岩盐产出。速水河因此又咸又苦,却能托起用铁来做船架的渡船。寻常木头根本无法在这样急速的河水里支撑,江雨洮牵马上了渡船,船只平稳得让人吃惊。 船只行到中途,一个黑脸大汉在船客中站起,大手一张一合,命令众人给钱。江雨洮万没想到头一回来南疆就碰上黑船,更没想到居然有人想从他手中骗钱。但他不打算当出头鸟,此地与中原大不相同,没有见到琅玉之前,他不想惹事。 船上有江湖人不肯给钱,被大汉一脚踹下速水河。那人略通水性,发现自己沉不下去,笑得相当张狂,边往岸边游去,边破口大骂那黑脸汉子。江雨洮忽然心动:自己水性不错,功夫不错,游过去也未尝不可。但船上作江湖客打扮的人足有七八个,没人跟黑脸汉子对抗,全都沉默地掏出铜板。江雨洮默念“不可惹事”,也耷拉眉毛,乖乖上贡。 船只靠岸时,那跳进水里的江湖客已经上岸。他哈哈大笑,嘲讽掏钱的船客,笑着笑着开始抓挠身上皮肤。他身上沾满盐水,此处又闷热无比,盐水迅速蒸发,在他皮肤上留下一片接一片的结晶,仿佛一个盐壳把他包裹在内。盐壳牢固,他在手臂上扒下一块盐,立刻连皮带肉也一同扒掉。这人浑然不觉,喊着“好痒、好痛”,伸手要抠去眼睛上的盐壳。呼啦啦好几个船客冲过去按住他,阻止他的动作,“不想要眼睛了么”和“干净的水给点儿来”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雨洮看不下去,捂着眼牵着马,迅速离开。 南疆的诡怪之处不止一条速水河。他在森林里被披着兜帽的小孩追了半天,又遭一条浑身虹彩的蛇咬了两口,最后连人带马滚入黄雾弥漫的深沟。 千辛万苦,终于见到琅玉时,琅玉瞪着他猪头一样又红又紫的脸,差点把他当作林中精怪当场打死。 金月楼公子阮玉和夫人横死在沉青谷,琅玉身为大弟子,又是阮夫人的亲妹妹,顺理成章接管了金月楼。江雨洮被她一路扛在肩上,不停听见说南疆话的人恭恭敬敬跟琅玉打招呼,间中还有几个说官话的,“楼主”前“楼主”后,琅玉十分倨傲,应都不应一声,旋风一样带江雨洮冲进金月楼。 江雨洮也说不清让自己肿成猪头模样的是什么毒,总之舌头麻痹、手脚僵硬,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十二天,才勉强说出话来:“我这脸……毁了么?” 负责照看他的少年郎和琅玉一样皮肤黝黑,头发在头顶束成一个髻,闲着没事就在江雨洮床边磕瓜子。他看也不看江雨洮:“毁了。” 江雨洮扁着嘴巴,流下两行眼泪。 琅玉来时,看到的便是抓着那少年嗷嗷大哭的江雨洮。 “本来看你有几分姿色,来我金月楼当个男宠也未尝不可,但……”琅玉皱眉,看一团破布一样看他。 江雨洮最喜欢别人赞他英俊,立刻来了精神:“我还能恢复吧,琅玉楼主?” 琅玉捏着他面颊,在他面前亮出一面镜子。镜中男子憔悴瘦削,但更显得五官清俊。江雨洮一把抓过镜子,美滋滋照了半天,醒悟过来:“混账东西,你骗我?!” 照看他的少年人已经跑了,在窗外冲他做个鬼脸。 琅玉带江雨洮回金月楼,这儿的人全都不认识他,只晓得琅玉楼主竟从外头抓了个男人回来,引发无数惊诧。江雨洮昏迷时不知多少人用多少借口,连肩接踵地来观察他。数日下来,金月楼弟子们都认为,此子如此相貌,又这般羸弱,实在配不上琅玉。楼中年幼的孩子们想了各种办法捉弄他,江雨洮此时细细回忆,头发丝都气得高高扬起。 他气恼半天,想到琅玉的话,有些高兴,又有些后怕:“你不会真的要招我作……” 琅玉仿佛听见了什么恐怖至极、恶心至极的话,立刻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江雨洮尴尬得中途硬生生转了话头:“你不会真的找到了‘货郎’的下落吧?” 琅玉冷冰冰瞥他,江雨洮咽了口唾沫,哇啦哇啦地说话:“我这张嘴,现在说话还不利索。我刚刚是想说,不愧是金月楼楼主,不愧是琅玉,你做事实在太让人放……” 琅玉掏掏耳朵站起,示意他跟上。 与“货郎”有关的那人,住在距离金月楼不远处的寨子里。树林茂密,骑马无法前行,琅玉又走得飞快,江雨洮大病初愈,跟得气喘吁吁。他看镜子时觉得自己这张脸保存完好,十分高兴,但一走动,心立刻往下沉:他仿佛从来没修习过武功的寻常人,甚至比寻常人还不如。 气喘不上来,胸口烈烈地痛,腹部坠胀,像填了石头,最麻烦的是手脚,仍麻痹着,走两步就要跌出三丈远。 琅玉倒也不开口催他,只是总站在远处不耐烦地瞪他。想控诉琅玉不懂怜香惜玉,但这种话又实在说不出口。江雨洮好不容易走进寨子,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寨子里人不多,几个小孩簇拥着一个老妪,挤挤挨挨走过来。那老妪矮小干瘦,厚眼皮几乎遮住双眼,只留出两道缝隙,好让眼珠滚动。江雨洮第一眼看她,觉得像妖怪;第二眼看她,觉得像想吃掉自己的妖怪——他猛地抓住琅玉衣角,因为老妪弯下腰,很近很近地凑了过来。 捏着江雨洮耳朵、眼皮和鼻子看了半天,又让他吐出舌头瞧半天。老妪哼地一喷鼻子,对琅玉说起话来。琅玉边听边点头,对江雨洮说:“你有救了。” 老妪竟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巫医。 江雨洮在老妪家中呆足一天,老人又是作法、又是熬药,把江雨洮灌得五颜六色,上吐下泻。怪的是,吐完拉完,他渐渐感觉丹田又凝起了内劲,连说话都多了几分力气。 “多谢阿妈,多谢恩人……”江雨洮磕头磕得真心诚意,抬眼时看到老妪,哪里还有半分妖怪相貌,完全就是个慈眉善目的神仙。 老妪拿出烟筒,塞入烟草,一边吸一边笑着看江雨洮。 “这位是青劳阿妈,她小时候见过你说的那种带红色池州信结的‘货郎’。我们叫他们‘红尾阿家’。”琅玉坐到老妪面前,用南疆话介绍江雨洮。老妪连连点头,说了一长串话,上下打量眼前的青年人。 江雨洮福至心灵:“青劳阿妈是不是赞我模样英俊?” 琅玉:“她赞你身无二两肉,却又有功夫,正适合用来试药。” 江雨洮砰砰磕头:“阿妈心善,阿妈放过我……” 唠叨两句,他忽然停了,茫然地抬头。 眼前的青劳阿妈至少年过花甲,小时候见过的“货郎”,现在必然比阿妈更年长。但孙荞提到的“货郎”,却是个精瘦干练的中年男人。 江雨洮眨眨眼睛,有种恶寒忽然从脚底爬上后颈,让他浑身窜出鸡皮疙瘩。 孙荞苦苦追寻的“货郎”,不止一个。 第54章 诱虎20 “货郎”在南疆被称为“阿家”。 这两个音节一念出来,就意味着有往来于南疆各处、售卖与交换东西的人出现在寨子里。 “阿家”大多数是男人,偶尔会有几个强壮的女人,擅长爬山涉水,性格强悍。在南疆的阿家与中原不同,他们更为辛苦劳累,面对的意外也更加多。他们总能掌握好几种语言:在这片复杂的土地上,哪怕只隔一座山,人们说的话都截然不同。阿家们穿林过岭,流畅地与人们交流是他们最基本的能力。 他们带来中原或南疆别处的货物,或者以金珠宝玉交换,或者以物易物。他们的货箱里总是装满了东西,时常更换,只有最有价值的,他们会珍重地保存在货箱深处,带回中原,交换更多的钱。 青劳阿妈年幼时,在寨子外头遇见过一个阿家。阿家向她问路,她害怕生人,转身就跑。没跑多远被石头绊倒,是这个阿家温柔地把她扶起来,处理了伤口。阿家把受伤的她装在背后空空的货箱里,往寨子的反方向走去,一路给她哼唱寨子里的歌谣。但她在窄小的货箱里坐得不舒服,哭个不停,阿家回头塞给她一些甜滋滋的果脯。 那时阿家正跨越一条小溪,身后却忽然传来犬吠:是她从小养的两条黑狗追了上来。黑狗十分凶恶,如追猎一般前后协同,拦住阿家的去路。阿家腰上有一把很长的刀,她看见阿家抽出银亮的刀子,顿时怕得尖声大哭。哭声在丛林中回荡,黑狗愈发凶恶,亮出獠牙就要朝阿家扑过来。 阿家终于还是放下了她,挥挥手,笑着让她回家。她带着狗儿和果脯回家,不利索地跟阿妈和阿爸复述一切。她跟阿妈展示膝盖上的伤口,想博得一些亲昵的爱怜,不料阿妈脸色青白,竟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疼得大哭的时候,阿爸提着锄头冲出了家门。 整个寨子的人都动起来了。男人女人们纷纷抓起务农工具和简单的武器,在寨子周围寻找阿家的踪迹,老人家则负责提醒家中孩儿,不要跟阿家走。青劳阿妈记不得这场骚乱持续了多久,但记得阿妈夺下她手中一口没吃的果脯丢在屋外,晚上她没听到狗儿的声音,探头时看见,吃掉果脯的两条黑狗,睡得像死去一般。 琅玉转述完,江雨洮脱口而出:“拍花子。” 琅玉:“什么?” 江雨洮:“专门诱拐小孩儿和女人,卖到别处的那种人。看来在你们南疆,阿家是专门以卖小孩儿为业。” 琅玉更正:“是红尾阿家。”她站起来背对江雨洮,装作背后背负重物一样微微佝偻,左手在身后摆动,“红尾阿家和寻常阿家不一样,他们的货箱下面,会系着一条红色的东西。” 青劳阿妈拿出一根绳结。这是江雨洮和琅玉分别时,为了让琅玉记住“池州信结”,而专门教她打的绳结样式。琅玉在青劳阿妈眼前打好绳结,老妪连连点头。 红色绳结血一样鲜艳。它悬挂在阿家的货箱背后,仿佛一根红色的、野兽的尾巴。 “红尾阿家”是南疆孩子们许多噩梦的起源。谁也说不清关于红尾阿家的传说何年何月开始演绎,但在长辈的故事中,“红尾阿家”是赤面青牙的怪物,踩着黑色的浓云出现,所到之处蝗蛇遍地,百草枯萎,天地昏暗。红尾阿家最喜欢年幼的孩子们,他会撕下小孩儿的手脚,细细吮干他们的肉和血。传说在南疆某处,被三百三十三座高山、三百三十三道深谷包围的地方,堆满了孩子们苍白的骨头。红尾阿家昼夜睁大眼睛,坐在这座骨头山的顶端。他的眼珠化成黑色的鸟儿,耳朵化成穿山过岭的风,他无时无刻都在寻找不听话的、喜欢到处乱跑的、夜了也不肯回家的孩子。 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青劳阿妈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琅玉搀扶她躺下,江雨洮看见她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虎皮。 “阿家。”琅玉指着虎皮说。 江雨洮:“什么?” “阿家,在我们的话里,是‘老虎’的意思。”琅玉说,“红尾阿家,就是红色尾巴的老虎。跑得最快、牙齿最尖、最无法驯服的野兽。” 离开寨子时,夜星缀满了苍穹。 江雨洮跟着琅玉回金月楼,他心里有一个古怪的念头,萦绕不去。 琅玉刚刚假装成红尾阿家,说自己背后的货箱里装着小孩儿,这一幕让江雨洮想起一件似乎毫无关联的事情:小寒的外公,那位深居在雾隐山脉之中的“请神人”,他处理那些“山神后裔”时,也是将婴孩装入身后的货箱,往深山走去。 他如何处理?他是把他们放在森林里、溪水里,还是交到了某些人手上? 江雨洮不应该想起这些的。但他和孙荞、缪盈离开池州的时候,小寒独自站在城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江雨洮已经走出很远了,回头时瘦削的少女还在路边呆呆地凝望。 她的病还没有好。她的病也许永远都不会好。她的母亲,那位被称为“雾隐山神”却又被山民们痛恨和嫌弃的女人,小寒继承了她强悍的力量。是她的病让她拥有超乎常人的力气吗?那些出生时怪模怪样的“山神后裔”,那些被装入请神人身后货箱的婴儿,他们也都拥有小寒这样奇特的力气吗? 江雨洮的想象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会不断地诞生这么多奇怪的婴孩?为什么请神人在发现自己孩子也长得不寻常时,他选择的不是治疗,而是带着家人隐遁深山?他想躲开的,只是憎恨他们的山民吗? 他想得太专注,几乎撞在树上,幸好被琅玉紧紧拉住。江雨洮顾不得说笑,连琅玉嘲笑他再撞上树则漂亮脸面不保,他也一点儿没听进去。 “青劳阿妈看到的货郎,肯定不是孙荞想找的货郎,年纪不一样。”他说,“而且依你们的说法,‘红尾阿家’已经在南疆活动了很多年,远远超出你我年纪。他们一直把南疆的小孩儿卖到别处去吗?” “没有什么别处,就是你们中原。”琅玉说。 连缪盈也曾质疑过,为什么琅玉听到江雨洮“在南疆打听货郎”的提议后,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江雨洮认为琅玉是被自己说服,实则琅玉在听到那位“货郎”的描述之后,立刻想到了家乡传说中的“红尾阿家”。 每一个南疆孩子都做过红尾阿家的噩梦,琅玉也不例外。但在她成长的岁月中,“红尾阿家”几乎不在南疆出现了。与这个变化同时出现的,是南疆与中原地区关系缓和,两地的经商来往、寻常通行逐渐顺畅,相互沟通信息也不再艰难。甚至有不少南方的江湖帮派招收了南疆弟子,南疆本土的帮派也与中原江湖有了越来越多的来往,就如金月楼在这十几年间成为闻名中原江湖的异族门派。 “红尾阿家”就此消失了。 江雨洮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原本以为琅玉只会打打杀杀,但这夜他彻底改变了观念,甚至有些钦佩:“那些被红尾阿家带走的小孩,都被卖到了中原?” “是的,我能肯定。”琅玉说,“这是我师父,也就是我姐夫阮玉调查出来的结果。” 江雨洮忽然停下脚步。他从阮玉断肢上剥下来的那枚黄玉,至今仍贴身带着。 “但金月楼的密库,我打不开。那枚黄玉戒指是唯一的门钥匙。”琅玉对江雨洮勾勾手指。 江雨洮:“……原来你从沉青谷一路追杀我到池州,是为了戒指?!” 琅玉:“要不然呢?我当时不知道你们究竟什么身份,是不是跟沉青谷那些混账东西黑吃黑打起来,我当然要谨慎。若你知道我在追的是黄玉戒指,你必然会狮子大开口。” 琅玉此时一点儿也不像沉青谷里那个莽撞又死脑筋的南疆女子了。她操着一口非常流利的中原官话,侃侃而谈。江雨洮狠狠一拍额头:他认识阮玉,阮玉本身就是一个常常跟中原门派打交道的人,金月楼也参与过许多中原江湖的事务,他怎么会认为阮玉的大弟子琅玉,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 “对不住,女大王,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江雨洮诚心诚意地道歉,“你人是走了,但一定还在我身边安排了监视的人吧?我分明已经离开水龙吟,但找我传口信的人却在我离开的第二天就准确地找到了我。你给我的口信说‘货郎出现在南疆,但事态古怪,我弄不清楚,你务必尽快赶来’……你哪里有弄不清楚的地方啊!” 琅玉在星光下笑得狡黠可爱,又对江雨洮勾勾手指:“戒指。” 江雨洮:“给你可以,但密库里的东西我也要看。” 琅玉:“想得美,我现在就杀了你。” 江雨洮羊入虎口,现在又十分孱弱,脑筋一转,补充道:“红尾阿家在南疆消失了,可在中原仍活跃着。你想追查南疆小孩儿们的下落,我绝对能帮上金月楼的忙。” 琅玉瞪着他,他咧嘴一笑,十分真诚。 江雨洮很中意琅玉的性格,她说一不二,也不像自己一样狡猾不可信。两人回到金月楼后,琅玉拿走黄玉戒指,拒绝了江雨洮“参观参观密库”的请求,只答应单独拿出与红尾阿家相关的东西给他看一眼。在此之前,她必须先整理密库的资料。 这一整理就是半个多月。 这半个月多里,江雨洮在金月楼好吃好喝,人完全恢复了,甚至脸还圆润了一圈。他发动自己本事,渐渐跟金月楼的弟子们打成一片,琅玉每每见他教弟子们猜拳、赌博,便紧紧皱起眉头。 “你尽快看完,滚吧。”琅玉这日终于带着几本书册来找江雨洮。江雨洮装作不理解她的逐客之意,在衣服上擦干净双手,很虔诚地接过书册。 一打开,他眉毛就耷拉了下来:“这……南疆字?琅玉大王!别走哇!” 琅玉愈发嫌弃了:“你不识字?” 江雨洮:“俺不识你们南疆字。”他有所求,面上堆笑,准确拿捏着亲热和惹人嫌的分寸,“琅玉大王,你给我解读解……” 说话间,一张纸从书册中落地。 纸上潦草地画了个站在草地上的货郎,也就是“阿家”。他背着几乎有半个人高的货箱,目光直视描画他的人。一根半条手臂长的红色绳结系在他的货箱上,呈摇摆姿态,确实像红色的兽尾。 落笔粗糙,但红尾阿家的五官面貌画得十分仔细,画者显然想留下这位红尾阿家的模样。他瘦削精干,不似商人,倒像一个江湖客。 江雨洮瞪着这张画,恶寒再次像有形之物,攀上他的后颈。 “你认得这个人?”琅玉凑过来问。 江雨洮连张口回答都做不到,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个红尾阿家,他在缪盈的画作上见过——是孙荞的父亲,孙雨生。 第55章 诱虎21 袁氏镖局位于澄衣江出海口最大的城镇,云照。云照城有被无数诗人词者赞颂的绝妙景色,据说每逢晴朗的早晨和傍晚,三面环海的云照城各处都可以眺望到如被烈火燎烧的苍穹与海洋。孙荞听父母描述过那样的盛景,但她从没去过云照。 更是从未踏入过袁氏镖局。 孙荞和缪盈出发后不久,缪盈便问她,去云照途中必然会经过英州,要不要回家看看。 孙荞对父母的感情,从虎骨村事件之后就变得很别扭。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父母不援救自己,这疙瘩梗在心里,一直无法消除。得知父母死讯的那日她生下小女儿,胸口的痛和身体的痛,从此成为她的噩梦。 但她拗不过缪盈。或者心里也有那么一点儿松动,在得知赵喜月曾竭尽全力劝说袁泊带走自己时,好像有新的东西从她荒芜的心底长了出来。她感到荒诞,又感到无能为力:知道自己被爹娘爱着、疼着,她瞬间变回年幼的、充满依恋的孩子,从心底里淌出泪来。 孙荞做不到的事情、犹豫的事情,缪盈为她开路。数日后,两人抵达了英州。缪盈说浑身不舒服,一定要进英州城里歇息。孙荞只得牵马与她并行。进了城门,便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她和缪盈常吃的面档还开着,店面修缮过,讲究了许多。结伴游玩的伙伴继承了家中店铺,或者继续埋头苦读,私塾里书声琅琅。她们戴着纱帽,和路上寻常的江湖女客一模一样,谁都认不出她们的来历。 那是闭上眼睛也能走回家的路。缪盈总是走在前面,她不回头确认孙荞是否紧跟,一直走到家门口才扭头看孙荞。孙荞在不远处停了,怔怔看着陌生的孙府。 江北孙氏,昔日江湖中小有名气。孙雨生是武功出色的侠客,虽然没有开宗立派之意,但也招收了不少徒弟,平日里附近有什么江湖纷争,都习惯找他评理。赵喜月与孙雨生成亲之前,已经是十分出名的女侠客,一手琅嬛剑漂亮犀利,孙家主事的实则是她。孙雨生不喜欢在江湖中露面,无论是上门找他的还是更大宗的江湖事务,多数都由赵喜月出面解决。夫妻俩处事公正中立,是被人信赖着的。 当下江湖中最受瞩目的门派是嘉月峰。嘉月峰宗主裴木森与孙雨生是结义兄弟,这也是江北孙家被江湖人尊重的原因之一——孙荞后来想,之所以自己一出事,江湖上就流言纷飞议论不断,甚至有许多人落井下石,或许也跟嘉月峰的这一层关系有关。江北孙氏大事件没做过,亮眼的武林成绩一分没有,但裴木森每每召开武林大会讨论江湖事务,总要请来孙雨生,向武林同道介绍自己的好兄弟。看在旁人眼里,孙雨生未免有狐假虎威之意。 孙荞出生后,性格淡泊的孙雨生愈发不想参与这样闹哄哄的聚会,他赴会的次数越来越少,总以家中小儿顽劣需要管教为理由推辞。到最后,连孙荞打滚哭闹着想去开开眼界,孙雨生也不为所动了。 孙荞跟赵喜月一块儿的时间多,她很熟悉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过着怎样的日子:江湖宗门不受待见的小女儿,前头有许多兄弟,日常争抢位置和家产,闹得不可开交。她逃离一般提着剑出门闯荡江湖,吃过苦受过委屈,遇到孙雨生之后,才算安定下来。 但孙雨生年轻时怎么生活,孙荞不知道。小时候的她问过孙雨生,孙雨生总是搪塞过去。他抱着孙荞在院墙下,抚摸两只睡午觉的小猫,太阳晒得浑身舒服。他跟孙荞说过去的故事,讲着讲着便有什么开山大力士追杀他,什么河神山精救他。孙荞小的时候,听什么都当真,长大了才晓得孙雨生全都是随口胡说。 如今孙家的院墙已经几乎没了,正房倒塌了大半,门窗破损,不少厢房里都放着乞丐的铺盖。孙荞记忆中的树没了,池塘干了,只有花草还年年兀自伸展盛放。墙角一大丛绣球,干巴巴的枝条上正冒出圆鼓鼓的青芽。 孙荞根本不敢踏进去。有什么拉住了她的双足,她动不了,仿佛一踏进破败的家,恐惧的回忆就会卷土重来。缪盈起初牵着她的手,后来松开了,大步往里走。她走进去没多久,“哎哟”大叫一声,孙荞这才连忙冲进去。 原来是缪盈看到有人睡在房子里,还拆了门板当床板,忍不住破口大骂。别人见她高挑,腰上又挎着剑,卷起铺盖离开,不跟她理论。破烂的铺盖几乎每个房子里都有,缪盈清理了几个,不得不放弃:“这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孙荞:“整理它做什么?” 缪盈眨眨眼看她。孙荞又说:“你还回来呀?” 缪盈拍拍手掌灰尘,挽起孙荞胳膊一同挤出门去。“你倒洒脱。”她说,“再怎么说,也是我们……也是你家的房子。” 孙荞不应,抬手摘掉缪盈头发上粘的两根干稻草。你倒是放不下。她心中暗想:在沉青谷里恨过我,恨过我娘,但最牵挂这个地方的始终还是你。 她懂得缪盈。缪盈从死人堆里走出来,孙家是让她重活一次的地方。她和缪盈对这儿的感情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是一样的复杂难明。 孙荞的院子完全没了以往的模样,院墙颓圮,连房子的木梁和砖头都被人偷走,荒得像个死处。跟人一般高的野草里有个木人斜插着,是孙荞练武时的伙伴。只有种在缪盈院子里的海棠树,花枝灿烂饱满,跨过半塌的砖墙伸到木人头顶。 于是在这稀少的春色里,萧条的显得更萧条了。 孙荞和缪盈在小院子里过了一夜。 乞丐们入夜了才回来,又吵又笑,有一种别样的热闹。有不识相的在院子前探头探脑,先看到孙荞的刀,随后又看到孙荞不客气的目光,脑袋不禁往回缩。孙荞要把这些人吓走,缪盈却笑着招手。 出发时,缪盈随身带了两个酒袋子。这些乞丐难得喝酒,更别提喝这种好酒,一个个眼睛滚圆,酒还没灌进嘴巴里,已经冲缪盈喊起了“女侠奶奶”。 对着女侠奶奶,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雨生和赵喜月的“意外”,发生在孙荞离家一年后。孙家女儿发狂杀人的事儿,在英州流传过很多个版本。孙荞和缪盈先后离家,坊间有人说是孙氏夫妇清理门户一杀了之,也有人说她俩匆匆嫁人,不知所踪。 孙家的徒弟们也逐个离开了。别人追问,他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再往后,孙氏夫妇便消失了一段时间。有人看见他们离开英州,沿着澄衣江往下游去,面色很严峻。 “意外”发生在他们回英州之后。端午的前一夜,附近的人听见孙家传出轰然巨响。烟尘笼罩了周围,好一会儿才有出门张望的人喊出声:房子塌了!房子塌了!!! 孙荞和缪盈同时扭头看向正房的方向。白天时她们仔细检查过,正房的房梁断了,但过了六年,断口被风雨虫蚁腐蚀,看不出端倪。 “那肯定不是寻常的断法!”一个年老的乞丐仿佛诉说秘密般压低声音,“我以前就是干修缮房梁的活儿,我给孙家干过。那么粗的房梁,年年检查,不可能没发现问题,即便有虫蚁蛀心,也不至于一年就断了。” 缪盈恍然大悟般击掌,赞他:“老人家,还是你有经验。这做过事和没做过事的,一开口就是不一样。” 老乞丐浑身舒爽,继续说下去:“我听说那天晚上,从正房里刨出来孙氏两夫妻的尸体。腰都砸断了,手脚也接不起来,脸倒是看得清楚,就是他们。听说房梁上都是刀砍剑刺的痕迹,指不定是夫妻俩吵了架,在房子里动武,结果……” 他口若悬河,孙荞已经起身离开。 正房死过人,乞丐们大都不乐意在这里过夜。她跨过乱石碎瓦,再次来到房梁前头。没有血迹,没有遗骸。六年的风雨早把一切痕迹都冲得一干二净。房梁上刻着许多小动物,笔画稚拙,是孙雨生和孙荞一起刻下的。她小时候皮得像猴儿一样,学会点儿功夫,就天天爬到房梁上写字画画。缪盈急得在地上跺脚,赵喜月拿着鸡毛掸子呵斥,孙雨生怕她受惊吓会掉下来,干脆也跳上房梁,陪她一同写字画画。孙荞玩够了就窝进孙雨生怀里,让他把自己抱下去。 笼罩她的重重迷雾,至今没有散开的趋势。孙荞坐在乱石上,疲累像潮水淹没了她。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哭得肩膀发抖。 孙荞不想多留。她不能够被家里的事情绊住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云照城等着她完成。第二日一早,她便催着缪盈出发。缪盈没再多劝,利落地收拾东西。 孙荞牵着两匹马走在前面,缪盈一直没跟上。她回头看时,缪盈站在正房前头,正往空中一把接一把地撒纸钱。 “跟老乞丐买的。”缪盈说,“他们去偷的。” 孙荞哭笑不得:“我怎么觉得,你跟江雨洮来往多了,变得跟他有点儿像,都没皮没脸的。” 缪盈一瞪眼,大声说:“谁像他了!” 两人正走在街上,缪盈纱帽没戴好,掀开一角跟孙荞讲道理。孙荞边听边点头,认真地敷衍她。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缪盈?” 缪盈一怔,孙荞立刻将她帽纱放下。两人身后是一个作官兵打扮的青年,但孙荞认不出来,她看到的仍是一张恐怖的怪脸。 “……荞荞?”那人又问。 这下是缪盈立刻掀开帽纱,欢天喜地:“师兄!” 江北孙氏的弟子收得很零散,唯有一位在家中白吃白住、帮忙打下手的师兄,一呆就是十年。他给缪盈送过后山第一枝海棠,送过最新鲜的果子,也亲手做过精巧的发簪。缪盈出事的时候,他试图组织弟子们劫狱,还被赵喜月扇过耳光。六年过去,他还记得缪盈的声音。 师兄如今在英州府衙里当差,孙荞和缪盈急着赶路,三人潦草地叙旧。 缪盈只说自己这六年都跟着孙荞在袁氏镖局吃住,也不管师兄信不信这谎言,滔滔不绝地讲,根本不给师兄插嘴问孙荞的机会。孙荞十分感激:如今看到旧相识,她实在胸口闷痛,难以维持寻常状态。 师兄得知她们回过孙家,脸色黯淡:“师父师娘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家中,我懊悔至今。” 缪盈:“你若在,今日我可就见不着你了。” 师兄看着她:“去我家吃顿家常便饭吧,我妻做得一手好菜,你们一定得尝尝。” 缪盈笑道:“哟,我们有嫂嫂了。” 师兄:“跟你一样爱笑。” 缪盈仍微笑着:“师兄,这话可不兴说。” 师兄自知失言,忙另起话头:“你们这回留多久?英州变化大,我带你们走走。” 缪盈告诉他,俩人即刻就要出发前往云照城。 “云照?你们去袁氏镖局?”师兄看向孙荞,“荞荞,你在镖局里没见到师父师娘么?他们回来也没提起过你。” 孙荞这才抬头看他,一时间忘了缪盈方才的谎言:“我没住在镖局……你说什么?” “师父师娘出意外之前,去云照城找过袁氏镖局。”师兄说,“他俩回来那日,我在府衙门口见到师父,他顺口提了一句。两天后,孙家房梁便塌了。” 第56章 诱虎22 离开池州,孙荞和缪盈再一次上路。 师兄所说的话令孙荞满心焦灼,恨不能立刻抵达云照城。然而山路难行,又逢盛夏雨季,一路走走停停。缪盈提议不如直接上船,俩人把马儿寄放在驿站,上了客船往云照去。 澄衣江流域的客运如今全被水龙吟统辖,俩人才走进客舱,便看见姜盛托着一碗樱桃煎从内舱走进来。三人打了个照面,都很吃惊。 这条船很大,内舱是贵客专区,缪盈问:“白锦溪在船上?” 姜盛不知这三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得很突然,决裂得也很突然。缪盈问得不客气,他答得自然也不客气:“与你何干?” 这艘船的终点是云照城,孙荞猜想白锦溪或许也要去云照城。缪盈本以为白锦溪知道她俩在船上,可能会把她俩赶下船,但见船工和客人来回走动,姜盛也时不时出来倒茶水拿果子,始终没人理她们。 “她原谅……呸,谁原谅谁啊。”缪盈嘀咕,“要不是江上只有水龙吟的船,我们也不会坐上来。” 这天傍晚,缪盈和孙荞在甲板上吃干粮,才跟白锦溪碰面。白锦溪仍作男子打扮,穿得一身玄色,愈发衬得面容干净出挑。她靠在船栏上抽烟袋子,不时跟船工说话。她平时讲话也不多笑,一脸严峻,原本热闹的甲板因她的出现而空荡冷清许多。 “听闻最近是海上惯起大风的时候,你们在澄衣江边长大,怕是没见过那么大的风。”白锦溪说,“一场风伴几场雨,能把半座城池卷进海里。海边城镇能顶过这种风,还能如常生活的,我朝也就云照城一座。” 孙荞按住气呼呼的缪盈,静静看白锦溪。 “这么硬的地儿,什么都动摇不了。”白锦溪说。 “动不动得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孙荞问。 白锦溪吐了一口烟。她在晦明的光线里,仿佛一片薄的剪影。“你我目的其实是一致的。”她说,“联起手来,做事情岂不更加方便?” 孙荞还没说话,缪盈插嘴:“我们不与忘恩负义之人为友。” 她说完才看孙荞,孙荞微微点头:“对。” 白锦溪笑了:“等你们活着走出袁氏镖局,再来跟我说这种大话吧。” “你跟袁氏镖局一直争抢运输生意,先看看自己能不能走进袁氏镖局的大门吧。”缪盈吵起架来,丝毫不落下风。 “她说不过我。”看着白锦溪进舱的背影,缪盈有些得意。孙荞倒是忧虑起来:云照城,袁氏镖局,仿佛刀山火海,险恶重重。连白锦溪都要提议联手,她和缪盈只有两个人,如何跟镖局里的人抗衡?设想袁拂会帮忙,也不过是她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行至中途,船只在沿江城镇靠岸,卸货上货。船客们纷纷上岸溜达,此地虽然只是个小城镇,人来人往,也算热闹。孙荞和缪盈在镇子上吃了点儿东西,看见有人架起摊子演皮影戏,是大哥为了给弟弟报仇,而进山打虎的故事。 她俩坐在底下看了会儿,身后忽然有人大喊:“阿家!” 那人声音洪亮,喊完哈哈大笑,指着台上老虎影子跟同伴说话。孙荞回头,看见那人穿着水龙吟船工的衣裳,年约四十,眉眼倒不似中原人士。那人和伙伴挤进人群,边看边讲,闹得周围人连连侧目。 孙荞听得有趣:那船工说自己是南疆人士,在南疆,老虎便叫做“阿家”。孙荞正听着,侧头发现缪盈也竖起耳朵在听。 “我可不是因为江雨洮在南疆才听的。”缪盈解释。 孙荞微笑:“我什么都没说。” 缪盈掐她的腰,俩人说说笑笑往前走。那南疆汉子也随在她俩身后,边走边说家乡有怪河,人掉下去再上岸,便会结一层盐壳,剥下来连皮带肉,疼得钻心。信的人不多,同伴们大多当作听奇闻,嘻嘻哈哈便过去了。 “南疆人怎么到澄衣江来当船工了?”缪盈问,“讲话倒是流利。” 孙荞也不晓得。 两人走上江边的山崖看风景。往下看便是澄衣江,江上除了水龙吟的大船,还有为数不少的小船舶随江水而行。不少人在船上唱起歌谣,两岸回声不断。 孙荞与缪盈买了饼子茶水在崖边吃,吃着吃着,孙荞手渐渐停了。 在随风飘过来的歌声中,有一个她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 曾不断在她梦中萦回的,稚嫩的声音。 孙荞扔了饼子站起。那歌声隐隐约约,从山崖下方的某艘船只上传出。她像人偶一样被那声音牵动,不自觉地沿着山崖往前走,缪盈怎么喊她都没反应。 声音偶尔模糊,偶尔清晰,是一首融山县孩童惯唱的童谣。童谣说的是山中精怪要拐走村中小孩儿,但被小孩儿们合力赶走的故事,孙荞再熟悉不过了。她纵身从崖上跳下,咚地落在一艘小船上。 小船吃力,往水里沉了一沉。划船的老翁吓得翻进水里,紧随孙荞之后的缪盈眼疾手快,把老人家拉了起来。“你干什么,孙荞!”她被孙荞的模样吓到了。 孙荞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她内劲疯狂在身体里流动,听觉从未如此灵敏。 唱歌的人在前方,但前方已经是水流湍急的拐角。那里有几艘小船,在波涛里上下摇摆。 “新燕……新燕!!!”孙荞失声大喊,“娘在这里,新燕!!!” 她的喊声饱蕴了内劲,雷声一样在两岸高山间回荡,嗡嗡作响。 唱歌的人忽然停了。孙荞几乎听得耳朵出血,才捕捉到一声稚嫩的、充满怀疑的呼唤:“娘?” 那孩子哭了起来,立刻被人捂住嘴巴,再也出不了声。 孙荞浑身发烫,胸口中那颗狂跳的心让她头晕目眩。她一把甩开身后的缪盈,双足在船舷上一踏,飞身跃向前方的另一艘小船。利用小船作跳板,她连跳了三四下,然而船与船之间距离各不相同,船只又摇摇摆摆,她眼看着无法够到下一艘船了。 咬牙夺过船桨,可惜太过用力,砰地撞在石头上,木桨立刻折断了。孙荞左右一看,竟从船上跳起,猴儿一样攀上山石。等她爬到可以立足的山崖上,澄衣江一片茫茫,方才那载着唱歌小孩儿的船已经不见了。 孙荞如坠梦中。她摇摇晃晃,但紧紧抓住身边树枝,不让自己失神坠落。 “荞荞?”缪盈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牵她的手。 孙荞回头时,忽然发现缪盈身后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位身穿玄色衣裳的男子开口,却是女声:“你刚刚喊的什么?你的孩子不是死了么?” 那两人竟然是闻声赶来的白锦溪和姜盛。 但往日笼罩在他俩脸上的迷雾与不知所以的眼睛、嘴巴全都消失了。眼前三个人的脸,孙荞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怪症,在这一日消失了。 “我的女儿袁新燕,没有死。”孙荞连牙关都在格格发抖,“我听到她的声音了,她就在这澄衣江的某艘船上。” 第57章 血锈01 袁拂进镖局的门之前,先跟门口的镖师对了个眼色。 镖师笑着喊:“三爷,回来啦!”边说边微微摇了摇头。 这表示最近袁野心情不好,袁拂心头一沉。 进门,穿廊,他直接往袁野的书房走去。但袁野不在书房,仆人指了指武场的方向,不敢看袁拂。 在武场且心情不好的袁野,这意味着袁拂将迎来一场他难以预料的责罚。即便令袁野心情不好的并不是他。 袁拂走到武场时,几个弟子战战兢兢站在外头。看到袁拂,所有人眼中都流露不安。 袁野结束了这次额外的加练,正站在武场中央,背对袁拂。他魁梧高大,赤裸上身,阳光从大开的窗口透入,照得袁野身上的汗水发亮。他手臂、前胸与后背都遍布着刀痕,这是许多年江湖闯荡留下的痕迹。 袁氏镖局声名远播,但在袁野父亲接手后,渐渐呈现出衰败之势。父亲喜好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对打打杀杀、运镖押镖之事深恶痛绝。无奈他是独子,必须继承家业,装模作样地熬到他的父亲离世,他突然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家中的夫人也不是他中意的,是父亲强迫他娶的,等到生下袁野这个接班人,他便频频外出,极少回家。 这些事情全都是袁拂来到这儿之后才知道的。他娘亲口中的“袁大侠”、江湖人口中的“袁大侠”和镖局众人尤其是袁野与袁野母亲口中的“那个人”,仿佛分裂的三个影子。 真的曾有人中意过那位“袁大侠”吗?袁拂不知道自己的娘亲算不算其中一个,也不知道这种钟情里,对“袁大侠”名气和财力的向往更多,还是对他本人的倾慕更多。 至少袁拂知道,袁野是憎恨父亲的。 他走入武场,朝袁野跪下:“大哥。” 风声如刀——袁野猛地回头,手中麒麟棍扫过袁拂鼻尖。 袁拂一动不动,面沉如水。 “你现在不怕了。”袁野收好麒麟棍,“还是小时候有趣,吓得湿了裤裆。” 他抬抬下巴,示意袁拂报告沉青谷的事情。 袁拂代替袁野去沉青谷,原本只是参加今年的仙衣诞并跟诸位江湖同道碰面。袁拂细细解释沉青谷发生的事情,着重说明了苏盛南的死和沉青谷的大火,以及被缪盈销毁的无数药丸。 “在苏盛南生事的前一夜,我已经潜入他的书楼,拿走了这些年和暝暝有关的记录。”袁拂说。 袁野倒没问他要:“就这些?” 袁拂:“我在谷里遇到了孙荞。” 坐在地上低头擦拭麒麟棍的袁野没有抬头,仿佛一切早已心中有数。 袁拂继续说:“孙荞是为了救她的故友而去的,也就是苏盛南的夫人缪盈。” 袁野:“你帮了她。” 袁拂:“我帮了。” 袁野:“为什么?” 袁拂:“这样才能让她相信,我们袁氏镖局和沉青谷没有牵连。” 袁野:“她并不信。” 袁拂:“但她欠了袁氏镖局一个人情。她这样的人,只要欠了人情,就不会再与我们公然作对。” 袁野终于抬头看袁拂,仿佛确认他话语中真实程度一般,冷冷地打量他。 一生中如果经历过无数次这种眼光的洗礼,人便会修炼出绝不动摇的目光和绝无破绽的表情。袁拂坦然迎接袁野的打量。他没有说谎,只是没有把话说全而已。孙荞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如今茁壮到什么程度,袁拂不知道,但他能猜到。 “……之后呢?怎么回得这么晚?”袁野问。 袁拂说了江峰的事情,这回没有再提孙荞,只说孟玚和江峰知州试图重翻旧案。 果然,江峰一事只有袁拂与随从知晓,袁野没有眼线,他没有问起孙荞。 和沉青谷的事情相比,虎骨村旧案的重审更令袁野烦恼。 “一个江峰知州,一个池州知州,同时杀掉,有点难度,且容易引起官府注意。”袁拂说,“我在想办法。” “不用急。”袁野说,“给嘉月峰送信去。有人会比我们更急。” 他说完起身,麒麟棍在地上敲得咚咚响:“来,我试试你功夫退没退步。” 袁拂仍是笑着:“那我去挑个武器。” 麒麟棍是袁野最趁手的兵器,袁拂知道今天必定不能善了。他心头一叹,随手拿起了一把剑。 正走向袁野,武场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袁拂回来啦?怎么不告诉我!你收到我的信了么?”风风火火走进来的,是袁野的夫人田小蓝。 “嫂嫂,收到了。”袁拂知道自己有救,低眉顺眼地,“我看了好几遍。” 田小蓝眼睛都亮了,紧紧抓住袁拂肩膀:“哎呀,好几遍呐?是不是越看越喜欢?” 袁野不满:“你来做什么?我跟袁拂还有事情要谈。” 田小蓝:“不要谈了,不要谈了!冯家小姐最近正在云照城探亲,我要带袁拂去看看的!”说完,她拉起袁拂往外走。 袁拂心中大乐,面上还要做出无奈表情跟袁野致歉。 田小蓝拉着袁拂走出很远,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们告诉我你回来了,不然你俩一动起手来,你鼻青脸肿的,怎么去见人家姑娘。”她为袁拂整理衣襟,“现在多好呀,倜傥,英俊,不愧是我们袁家的三爷。走吧,我带你去见那冯家小姐。” 袁拂:“嫂嫂,我换件衣裳,这风尘仆仆的,我怕冯姑娘……” 田小蓝愈发欢喜了。在意自己容貌,那就是对姑娘有了心思,她忙道:“快去、快去,我在门前等你。” 袁拂转身,脸上那紧张局促的笑容立刻消失。他揉了揉脸,开始思索待会儿见到那位冯姑娘的时候,应该怎样笑才显得可亲和殷勤。 一如袁拂所料,冯家并非江湖世家,而是商人出身。 袁野最近在生意上最为头疼的对象便是水龙吟。水龙吟牢牢把控澄衣江流域的水运,如今更有扩张势力、与袁氏镖局打对台之意。这令袁野十分不满。他邀请过白锦溪好几次,但白锦溪全都不应。这种陌生的高傲更让袁野憎恶。 至少袁氏镖局不能够让水龙吟的势力渗透入云照城。但镖局现在可用的船只都太旧太老了。无论制作新船还是翻修,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若有人能负担起这笔钱,袁野是很乐意把袁拂推出去当人情的。 田小蓝对这些一清二楚。袁拂很了解夫妻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习惯,他也顺水推舟,装作更亲近田小蓝一些。 冯家小姐单名一个筝字,圆眼睛瓜子脸,极少说话也极少笑,总低着头,偶尔才看一眼袁拂。袁拂玲珑心窍,江湖逸闻信手拈来,讲话又风趣幽默,冯筝的娘亲被他逗得笑个不停。而冯筝,只有在听到袁拂说运镖、押镖的事情时,才会微微亮起双眼,注视着他。 袁拂便多挑了些镖局的故事说给她听。冯筝母亲与田小蓝早就认识,两人走到一旁说说笑笑,留冯筝与袁拂呆坐。 这座亭子临江,还能眺望澄衣江的出海口。暮色将近,云照城最美的时刻正在海天之间诞生。冯筝看得出神,不理会身边的袁拂,径直走到亭子的栏杆边上。晚霞映亮她圆润的少女的脸庞,她笑得像沉浸美梦之中。 袁拂靠在栏杆上打量她,正思索如何表演才能吸引冯筝注意力,冯筝忽然开口:“我不会嫁给你的,袁拂。” 袁拂笑道:“冯姑娘不愿与袁某这样的江湖中人为伍?” 冯筝:“倒也不是。可你让人不舒服。” 袁拂:“那是我不对了。我愿意为你改。” 冯筝:“不必。你跟我娘说吧,就说你也不喜欢我,这事儿就当从未发生过。” 袁拂却不愿意。田小蓝和袁野为他张罗婚事,目的十分明确:用另一种关系来钳制袁拂。袁拂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妻子是什么性格什么模样,但若真的必须娶,他着实不愿意娶一个太过精明复杂的女人。冯筝不说这些话还好,一说出来,袁拂便知她心思极为单纯,毫无城府。这样的人自然是他袁拂最理想的妻子人选。 他眼皮略垂,声音也放低了:“我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他知道这样的姿态很令女人怜悯。但等来的是冯筝斩钉截铁的一句“没有”。 袁拂恍然大悟:“冯姑娘有心上人了。” 冯筝一张脸忽然在晚霞中红透了。袁拂心中暗骂那位不知什么模样的心上人,一边和颜悦色地说:“什么样的人能让冯姑娘念念不忘,袁某真是有点好奇。” “你这样的镖师,说不定从来没听过他名号。”冯筝傲然道,“水龙吟,白锦溪,你晓得么?” 袁拂:“……” 冯筝拉着他衣袖:“你晓得?还是你认得?!你认识白锦溪么,袁大侠?” 袁拂巧妙甩开她的手,同时已经在心中把冯筝剔除出妻子人选之名单。 恰在此时,远处的码头忽然传来号角声。随后便是船工一声接一声的呼喊:“水龙吟,客船到——!” 第58章 血锈02 没见过白锦溪之前,冯筝已经从街头巷尾的种种传说中听过了白锦溪的名字。 她那时候十一二岁年纪,对外头世界充满向往,水龙吟那位英俊非凡的首领控制了澄衣江流域所有的河道,光这样就足以让小姑娘家双目发亮。数年后她与家人到池州游玩,途中马车断轴,一行人在道中焦急等待救援时,白锦溪与随从骑马经过。 冯筝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白锦溪,只是马上的青年仿佛盛夏一束烈阳,照得她头晕目眩。她缩在母亲身后,不错眼地盯着白锦溪,听见随从们喊他“白二爷”之后,愈发热烈地凝望白锦溪。 白锦溪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英俊,连眼上那道伤疤都不能减损他的半分英气,甚至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常人难以接近的凛然与冷漠。 水龙吟借给冯家一辆马车,冯筝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便看见骑马离开的白锦溪。白锦溪与掀开车帘的少女对上目光,微微一笑,眼中盛满情意。 “……等等。”袁拂打断了冯筝的回忆,“什么情意?哪儿来的情意?” 冯筝圆脸绯红:“他一定还记得我。” 袁拂对眼前少女已经彻底失去兴趣:“你不要在自己的回忆里添油加醋。” 他甚至开始怀疑冯筝的品位:“皮相是最不可靠的,尤其你根本不知道……” 从水龙吟客船上走下许多客人,冯筝眼尖,一把捏住袁拂手臂:“你看!你看呀!那个就是……” 袁拂想摆脱她,眼角余光却看见田小蓝和冯筝母亲笑吟吟地看着两个靠得很近的儿女。他只能同样装作眺望,堆起笑,顺着冯筝所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一身玄色长衣的白锦溪身后不远,居然是孙荞和缪盈。 袁拂一下抓紧栏杆。他几乎要翻下这座亭子,只要他愿意,他很快就能落在孙荞面前——但他立刻想起孙荞最后的警告。 手松了又紧,他只能站在这高处,默默地看她。 等察觉身边气氛不对,袁拂扭头时,冯筝双目已经蕴满怒火。 “你看什么?”冯筝像保护崽儿的母鸡,“你那什么眼神,你对白锦溪动的什么心思?!” 袁拂张口结舌:“……” 冯筝:“我警告你,不要胡思乱想!白锦溪那样的人,也是你能……” 袁拂咬牙:“你少看点儿街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戏!” 田小蓝和冯筝母亲见他俩聊得热火朝天,已经继续往远处走去,此地只剩袁拂和冯筝。冯筝打开了话匣子,告诉袁拂,池州那一次并不是自己第一次见白锦溪。早在数年前的冬天,她就在云照城和白锦溪说过话。 袁拂正想办法摆脱她,闻言一愣:“白锦溪来过云照城?” 冯筝:“当然,我和他在街头遇见的。他当真是天人之姿,讲话好听,待人又温柔……” 袁拂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白锦溪曾来过云照城,这是连他也不知道的事情。 自从白锦溪接手水龙吟,水龙吟发展便一日千里。袁氏镖局的人密切监视着白锦溪的动向,但袁拂从不知道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云照城。袁野知道么?白锦溪当时来云照城是做什么? 冯筝还在问:“怎么的,白锦溪不能来云照?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云照是我们镖局的地盘,水龙吟和我们镖局是对头,这一点你应该心中有数。”袁拂说,“白锦溪这次来云照,是我们镖局邀请过来参加我大哥生辰宴的。” 袁氏镖局大当家的四十大寿,仿佛一场武林盛事。 请柬雪片般发出去,远至南疆的金月楼,或是北方的回想堂,只要袁拂想得到的出名门派,都已经送了过去。随请柬而去的,还有袁氏镖局精心准备的一份礼品。呈送给大帮派的礼品各不相同,但绝对符合各大门派掌门人的喜好。这种送礼收礼的杂务从来都是袁拂负责,他与这些门派有来往,众人自然也知道手中符合心意又毫不掉面子的礼物,是出自最善解人意的袁拂之手。 袁拂也给水龙吟发过请柬,是年初的事儿。水龙吟没有回信,他并不认为白锦溪会来。 然而从水龙吟白锦溪抵达云照城开始,每一日都有许多江湖帮派出现在云照城码头。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袁氏镖局请他们来赴宴,路费全包。食宿全免,不管是数百人的大帮派,还是寥寥三四个弟子的穷酸宗门,只要收到请柬,就可以到云照城和袁氏镖局来做客。 这对整天打打杀杀、没啥闲钱的江湖人来说,是极其难得的喜事。 云照城所有客栈都住满了,百姓富贾空置的房舍也全都被袁氏镖局租用。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待客绝不马虎。 袁氏镖局的弟子们在街头巷尾招呼客人: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玩的,去吃过玩过,账都记在袁氏镖局上。就连茶馆里的嘌唱艺人,唱的也全都是与袁野或袁氏镖局相关的新曲子。 寒酸的江湖人没见过此等场面:云照城似乎已经不是朝廷官府把控的城池,完完全全成了袁氏镖局的地盘。 见过世面的江湖人大都互相对眼色,只在旁人听不到的地方才敢跟同侪低声议论:袁氏镖局这架势,俨然比嘉月峰还要大了。 在这座日渐热闹的城池里,孙荞和缪盈始终无法开怀。 周围越是欢声盈天,孙荞越是如同行尸走肉。 即便白锦溪如何憎她,但得知她听到女儿袁新燕的声音,还是立刻派人往前去探查。但江上小舟小艇太多,沿岸无数小码头和支流,弟子们花费数日,都没有找到任何与小姑娘相关的讯息。 袁新燕,这是孙荞给她起的名字。她应当像初生的小燕,活泼伶俐,是要准备着振翅高飞的。 孙荞绝对不会听错那个声音。 幸好有缪盈陪在她身边。缪盈问她当日如何收殓孩子们的尸骨,孙荞在痛苦和狂喜中一点点回忆:她当时看到的只有袁泊的尸身,两个孩子只剩白骨。村人都说兄妹俩被野兽吃光了,她在悲恸中拼凑起两副骨骸,确实一大一小,身高也相仿——但只是骨骸。她从未见过孩子们的尸体。 “新燕活着,她是不是被那货郎带走了?她若活着,不平也应该活着。那货郎没有杀人,只是带走了他们,对不对,缪盈,对不对?”孙荞紧紧抓住缪盈的手,只要缪盈点头,她就愈发确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她甚至要直接从船上跳下去,沿着澄衣江寻找。 是缪盈劝阻了她:俩人去袁氏镖局,本来就是为了让袁氏镖局帮忙找人。只不过之前是找“货郎”,现在是找袁新燕和她的哥哥袁不平。她一次又一次劝孙荞冷静。 孙荞觉得自己魂魄中有一部分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缪盈是她永远的姐姐,缪盈什么都能解决。她靠在缪盈肩头,用缪盈的手帕捂住自己双眼。 两人下了船便跟水龙吟的人分开,四处打听,来到袁氏镖局门口。 缪盈先被镖局门前宛如长龙的一排人惊呆:“排啥队呢?” 一问,全都是登门求见的江湖人。 缪盈:“你是袁二爷的夫人,咱们直接进去又怎么了?”边说边拉着孙荞往前挤。 门口除了长龙般的队伍,另有一位被团团围住的年轻弟子。缪盈试图扒开人群,但实在太过艰难。她干脆连踩几人的脚面,强行挤进去抓住那位镖局弟子:“大哥,让我进去。我家小姐是你们袁氏镖局二当家的夫人!” 那弟子一脸麻木:“好好好,二当家夫人,请排队,请大家按序排队!” 缪盈:“?!” 她身后好几个人挤了过来,一个说“我是大当家的远房侄子”,一个说“我是三当家在龙门镇的相好”,一个说“我是三当家在池州城的小老婆”,各不相让,竟然把缪盈挤出了人群。 缪盈头发都被扯乱了,目瞪口呆。 第59章 血锈03 江湖人是喜欢凑热闹的。 毕竟江湖上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大事件发生,江湖人怀着一腔行侠仗义、游历天下的心,没事可做的时候,最容易生出新事端。 无论大小门派,但凡有新弟子拜入门下,往往第一课,便是跟着师兄师姐们围炉齐坐,共聊师门八卦。 如此这般,久而久之,凑热闹便成了江湖人天性。 此时镖局门口被一堆来历不明的人堵着,原本乖乖排队的江湖人也纷纷聚拢过来。孙荞眼尖,看见其中竟然有几个曾在沉青谷见过的面孔,连忙抓起缪盈的纱帽,给她好好戴上。 “我要是说,我是袁拂姑奶奶,你说能不能进?”缪盈笑着,“哎哟,我还以为是多么讲究的地方呢,居然乱成这个样子。” 孙荞犹豫再三,终于告诉缪盈,她最后跟袁拂说的话,是“下次再见面,我会杀你”。 这下轮到缪盈犯愁。 原以为来到镖局,至少可以求助于袁拂,但孙荞这句话已经让计划落空。 缪盈托腮坐在镖局对面,夜已经深了,镖局门口长队居然一点儿没见缩短。有的人能进去和袁野见一面,更多人被劝了回去,只好在街面上游荡。云照的小贩几乎都聚集到这儿,卖吃的卖喝的,还有现场卖艺的。孙荞买了点儿果干跟缪盈分吃,在周围的热闹中,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这回轮到孙荞拉着缪盈挤到门口,抓住门前那弟子。 “我是夫人二妹,你去通报。”她说。 那弟子已经晕头转向:“谁夫人?哪位?” 孙荞:“袁夫人,田小蓝。我从家中赶来,有要紧事情跟她说。” 那弟子一刻也没耽误,立刻通传。 很快,孙荞和缪盈便被迎进镖局,只听身后不断传来“我是夫人四妹”“我是夫人八妹”和弟子气急败坏的吼声:“我家夫人没有那么多弟妹!” 孙荞和田小蓝从未见过面,她只在袁泊和袁拂的陈述中听过这位嫂嫂的名字。 回想起田小蓝,全因缪盈老在耳边提袁拂,她忽然想起袁拂说过,她把袁泊与孩子死讯写在信里寄回镖局时,拆信的是大嫂,信没读完已经晕过去的也是大嫂。 虽不知道袁拂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赌对了。 田小蓝在嫁给袁野之前是田家刀传人之一。田家刀传人不分男女,她下面还有个妹妹,并不嫁人,在田家料理门派事务。听袁泊说,因继承人问题,田小蓝和妹妹已经决裂,因为田小蓝才是把田家刀使得最出神入化的那一个。 如今江湖上只知道“袁夫人”,晓得田小蓝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正堂全是各门各派的客人,仆从把两人带到后院,没等多久,田小蓝便匆匆忙忙赶来。 她先看孙荞,又看缪盈,脸色一沉,冷冰冰道:“敢戏耍田家和袁家的人,你们是哪个门派,报上名来。”声调不高,语气也不激烈,但不怒自威,很有气势。 孙荞起身,取下背后龙渊刀,双手平平举着,好让田小蓝看清刀身。 田小蓝眼神一动,盯着龙渊刀看了片刻,慢慢抬起眼皮。她目光藏着一丝警觉与难以置信,甚至下意识退了半步。 “大嫂,我是孙荞。”孙荞说,“袁泊的妻子。” 一瞬间,田小蓝眼神变了。她握住孙荞的手:“哎呀……哎呀,孙荞!你是孙荞!” 上下打量孙荞,田小蓝忽然滚出两道眼泪来,她哭得哽咽:“苦了你了,孙荞。那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回镖局?我跟你大哥都在的呀,我们会代替二弟照顾你的。你现在回来,可就不要走了啊……” 一边说着,她一边挽着孙荞往前走。讲两句,擦一下眼泪,始终不放开孙荞的手。 田小蓝是从正堂过来的,但见了孙荞,她便不打算回正堂去了,一直牵着她问她离开融山之后的事儿。见孙荞消瘦,她眼圈发红,连忙命人端来饭菜。缪盈作为孙荞好友,自然也与她们坐在一块儿。田小蓝对缪盈也是谢个没完,又夸缪盈长得美,又夸缪盈心地好。 好不容易等到田小蓝走到一旁跟仆人说话,缪盈舒了一口气:“你这嫂嫂……” 她声音压得很低:“你有没有发现她刚刚……变脸可真快。” 孙荞嘴唇微动:“她认出了刀。她以为我是龙家的人。” 缪盈睁大眼睛:“她不知道刀在你手里?” 孙荞:“或许她只听过刀被袁野扎在龙家铸造坊的牌匾上这件事。” 田小蓝回来了,两人立刻端坐,低头吃饭。 这一夜田小蓝一直在拐弯抹角问孙荞来意。但孙荞没见到袁野之前,不打算透露。她只说跟缪盈久别重逢,听闻云照城热闹,就过来瞧瞧。来了才知道是袁野生辰,两人手中空空,实在不好意思见他,便先跟田小蓝打招呼。 她俩看不出田小蓝信不信。田小蓝有一张特别诚恳宽厚的脸,大概世上所有门派里,能把持大局的夫人,都有类似的一张脸。 田小蓝留她俩住下,孙荞婉拒。理由也很充分:她远别江湖,若是在这里遇到认出自己的人,心里会别扭;若是对方问起袁泊,她都不晓得怎么应付。说这些时,孙荞只恨自己没有田小蓝的天赋,怎么都挤不出眼泪。 然而一提到袁泊,田小蓝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她哭得这样频密真诚,连孙荞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田小蓝。 田小蓝没有多作挽留。她让人拿了些吃的用的,送孙荞和缪盈回到客栈。 两人走进客房,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孙荞本来不擅长接人待物,更不擅长说谎;缪盈不是主客,面对田小蓝十分局促,连平时应付男人的半点儿本事都拿不出来。 “她看起来不坏。”缪盈说,“怎么你对她印象不太好?” 说完便想到,孙荞对田小蓝的印象,实则全从袁泊和袁拂那里得来。 孙荞点头:“袁拂经常说她坏话。有时候就连袁泊也默认。” 缪盈好奇:“什么坏话?” 孙荞想了想:“在镖局里,袁野很多不方便直接出面做的事情,都是田小蓝代劳。他们是一体的。” 缪盈:“比如……欺辱袁拂?” 孙荞:“有的。” 两人又接着这个话头,说了些袁拂的闲话。缪盈对袁拂也曾动过心,但现在聊到他只觉得好笑:“怎么过得跟我一样苦。” 孙荞:“不,你比他苦多了。”她抚了抚缪盈头顶。 “哎呀,你呀……”缪盈靠在她肩上,两人在窗口遥望云照城的灿烂夜色,“明日再去,就得跟袁野面对面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今日她们没见到袁野,但见到了田小蓝。田小蓝一定会把孙荞和缪盈出现的事儿告诉袁野。至于二人的目的,孙荞决定先让袁野猜一猜。 “你说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紧张?袁拂会不会已经把孟玚他们要重审龙骨村命案的事儿告诉他了?”缪盈心里头许多问题。 “总之明日去镖局,先让他帮忙寻找新燕和不平。”事有轻重,孙荞如今最渴望见到平安无事的一对儿女,其余的只能往后排。 “荞荞,放心。”缪盈说,“袁野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你,两个孩子可都是袁泊骨肉。他不会不管的。” 孙荞沉默地注视窗外灯火通明的云照城。 寿宴的喜庆正在逐分累积,只待寿宴当日,轰然炸响。 次日清晨,孙荞被街头的喧闹声吵醒了。 那不是喜乐的氛围,许多人在地上奔跑,甚至有人踩着瓦片,从屋顶经过。 她打开窗,清晨的雾气还未消散,外头已经一片乱纷纷。 “死了!死了!”有人边跑边喊,“袁氏镖局的夫人,死了!” 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云照城码头。 昨日才抵达码头的水龙吟货船静悄悄的,船上没有人,只有水龙吟的旗帜吃饱了雾水,不轻盈地摇摆。 田小蓝躺在甲板上,一柄细剑从她左胸刺入,穿过骨头和血肉,甚至扎入了数寸厚的甲板,只剩剑柄在外头。 凝结的血泊中,她最惯用的田家刀被人砍成了三段。 第60章 血锈04 云照城的知州被人从床上拉起来时,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把左脚放进右边的鞋子,又把外袍里外穿反。“糟了,糟了……”他一边听官兵禀报码头的情况,手指头一边抖个不停,“糟了!” 袁野四十岁生辰的场面做得如此夸张,他起初就觉得不妥。无奈袁野送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也太好了,他的无奈被礼物说服,不再去想那些“不妥”。 他还记得,代替袁野送东西来的正是田小蓝,那个圆脸胖的丰腴妇人。他起初恼怒:连知州都不肯来拜会,袁野实在太过傲慢。但田小蓝能说会道,把他和夫人夸得浑身舒畅。每件礼物都有来头,而礼物又都是袁野亲手挑选,无一不符合知州心意。田小蓝还双手递来烫金请柬,邀请知州和夫人赴宴。他最后欣然收下,不再多问。 “是真死了啊?”知州还是不能相信。 “袁野正在码头哭呢。”那官兵说。 袁野只有田小蓝一个夫人,江湖人都晓得,夫妻感情甚笃。 弟子带回死讯时,袁野正在问袁拂是否见到田小蓝。兄弟俩把知州的禁令抛在脑后,风一样往码头飞奔。袁野跳上水龙吟那艘船,还未站定,脚底就趔趄了一下,差点跪在甲板上。他喊了声“小蓝”,走到尸体身边,又喊一声“小蓝”。 一声比一声凄切,闻者流泪。 袁野想抱起田小蓝尸体时,发现那细剑实在扎得太深太紧。下手之人仿佛和田小蓝有什么深仇大恨,深入甲板的剑刃连袁野一时也拔不起来。 他想拔剑又不敢,低头抚摸田小蓝冰冷的脸庞,呜咽着哭了出来。 码头上几乎站满了人,寻常百姓和江湖人交头接耳。满城的辉煌和热闹,在这哭声里彻底褪色了。 孙荞和缪盈挤在人群中,两人却是另一个念头:袁野现在这个样子,就算让他知道两个孩子仍活着,他也没有精力去帮忙寻找。 缪盈咬牙切齿:“也不知是什么混账东西,怎么专挑这个时候下手!” 身边有人唏嘘:“对呀,眼看就是生辰,真是凄凉。”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起来。缪盈说“这凶手敢对袁夫人下手,胆子不小”,那人说“水龙吟这是铁了心要反袁氏镖局啊”。 话音刚落,袁拂便跳上屋顶,从众人头顶飞跑而过。江湖客们纷纷扭头跟上,缪盈忙拉住说话那人:“大哥,这是去哪儿?” 那人满脸看热闹的兴奋:“袁三爷肯定是去杀白锦溪呀!” 田小蓝陈尸水龙吟的客船,嫌疑最大的显然就是水龙吟。 水龙吟在澄衣江沿岸的所有城池都有据点,袁拂直奔白锦溪所在之处。他在屋顶狂奔,身后追着一串江湖人,地上熙熙攘攘也跟着无数人。官兵被人流冲散、推搡,气得破口大骂。 孙荞和缪盈没去凑热闹,官兵抵达码头后赶走围观的人,她俩便回了客栈。 这件意外在云照城的轰动程度,绝不亚于袁野的生辰宴会。客栈来来往往都是议论的人,孙荞端了一杯茶坐在客栈门前,听见不少事情。 袁拂抵达水龙吟据点,不出意外,和白锦溪大打出手。两人势均力敌,双方的弟子全都抄起武器,场面混乱得好似天地崩裂,甚至伤了不少看热闹的无辜江湖人。 有人说白锦溪知道田小蓝死了,是吃惊的,也有人说他笑了,笑得跟传闻中一样冷酷无情。最让人惊奇的是,官兵明明在现场,但看着俩人从天上打到地下,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到了最后,官兵悄悄离开,没任何人出声喝止。 打听消息的缪盈回到客栈,所说的与客人们讲的很相似:“码头已经没有官兵了。我听说,知州不打算管这件事。袁野摆明了态度,要跟水龙吟死斗,官府的人就不插手了。” 孙荞:“这云照城,真成袁野的了?” 缪盈:“你觉得是白锦溪干的么?” 孙荞:“不可能。” 孙荞与白锦溪接触过许多次。她能感受到白锦溪对水龙吟的重视。 对白锦溪来说,水龙吟不仅是哥哥留下的帮派,更是一个收留了她的家。水龙吟做水运,船是最为重要的。这次来云照,为了不丢水龙吟的面子,白锦溪出动的是水龙吟最好、最大的一条客船。她绝对不会在这条船上酿造命案。 “况且她已经答应来参加宴会,又怎么可能公然制造命案,死的还是田小蓝。”孙荞说,“水龙吟现在确实把控着澄衣江,但还不够格对抗袁氏镖局。她不是这么蠢的人。” 缪盈坐在她身边,晃着双腿:“我觉得,袁野也清楚这道理。但我如果是他,我就会把罪责都推到水龙吟身上。” 孙荞想了想:“凶手是要找的,但如果能借机解决水龙吟,他肯定会利用田小蓝的死。” 袁氏镖局。 有专人收殓田小蓝尸身,袁野木木地站在院子里,被此起彼伏的哭声包围。 袁拂匆匆跑进院子。他跟白锦溪很轰烈地打了一架,故意保持着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模样,还站在袁野面前,把脸上的伤亮给他看。 果不其然,袁野咬着牙:“蠢货!你平时要是好好练武……” 袁拂袖手站着,垂头叹气。 袁野:“人呢?” 袁拂:“没得手。” 袁野深一口气:“因为她是女的,你留手了?” 袁拂低声:“大哥,我确实竭尽全力了。可惜我学艺不精……而且后来,嘉月峰的人到了。” 袁野一双眼睛更鼓了:“裴木森又要做和事佬?!” 袁拂:“裴宗主让我给他个面子,我只好……唉。” 他观察袁野表情,继续道:“我已经命人去调查那柄细剑。白锦溪用的不是这种武器。” 袁野:“细剑要查,白锦溪也不能放过。” 袁拂乖巧听令。有弟子来请袁野入屋看看田小蓝,袁野立刻转身去了。袁拂站在树下,仰头看头顶郁郁葱葱的树荫。 他眯起眼睛,回忆方才袁野说过的话。 袁野从未见过白锦溪,关于水龙吟和白锦溪的所有事情,都是袁拂派人去调查的。调查的人从未特意提过白锦溪性别。而袁拂自己,也是这次在江峰才第一次见到白锦溪。 那袁野是从何处知道,白锦溪是女人? 正想着,外头有弟子来报,说有个女人在后院外头等他。那女子戴一顶纱帽,作江湖客打扮,自称是从池州过来的。 袁拂一听,立刻快步往外走。但走了几步,他回头问:“可有杀气?” 弟子一头雾水:“没,我没察觉。” 袁拂继续往外走,越走越快,眼看就要推开门,他忽然想到自己如今仪容不整,立刻刹停脚步。 他回到自己房中,先换了衣服,又命人给他梳好头发。他很着急,在镜中看到自己脸上的伤,一时间十分懊恼:他为了在袁野面前示弱,才用脸去接了白锦溪的一拳。出门时他顺手抄走一把扇子,看到那弟子,忙问:“多久了?” 弟子:“有半个时辰了。” 袁拂:“快走快走。” 弟子追上他,小声道:“现在有杀气了。” 袁拂深吸一口气,先甩开扇子,再推开后院的门。外头阳光极好,绿色的羽毛一般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一个女人站在树下,手指曲起,一下下地敲着腰间的剑柄。 见袁拂出来,她把遮面的轻纱掀起一半。 袁拂:“……” 眼前是一脸不耐烦的缪盈。 第61章 血锈05 缪盈把轻纱撩到帽子上,恶声恶气:“怎么?看到我,不高兴?” 袁拂在她面前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有礼但冷淡:“缪姑娘来找袁某,所为何事?” 缪盈等他等得心烦,此时看他整齐利落,忽然一笑:“哎哟,对不住了,我真该死啊,我不应该来的。” 袁拂用来遮脸的扇子啪的一声合上。 缪盈笑够了,正色道:“你大哥知道孙荞在云照城吗?” 袁拂并不清楚袁野是否知晓。田小蓝的死太过突然,他一整天都忙着处理各种事情,还没来得及问袁野。缪盈有些愁:如果袁野现在不能帮她们,那她们来云照城就没有意义了。 看出她心里有事,袁拂猜到与孙荞相关。孙荞已经斩钉截铁对他说过断情绝义的话,而缪盈却来这儿找他:袁拂很快意识到,孙荞遇上了难事。 缪盈正巧开口:“告诉你也无妨,听说你还挺关心那两个孩子。” 袁拂:“什么?” 缪盈:“荞荞的两个孩子还活着。” 袁拂一瞬间从后门掠到缪盈身边,盯着她双眼:“仔细告诉我。” 袁泊为了孙荞而离开袁氏镖局这件事曾引发袁野的震怒。袁野对外人十分严苛,对自己亲人却百般纵容,袁泊武艺平平、能力平平,但他从不责备,也不苛求他取得什么更好的成就。长兄为父,他把袁泊当作孩子一样照顾。 像天底下大部分的兄长一样,袁野对袁泊的妻子和婚姻有很多要求。他为袁泊精心挑选过许多样貌人品都出众的女子——比如今推给袁拂的那些,无论家世还是权势,都要好得多。 但袁泊一个都不看,一个都不要,只倾心孙荞。 袁野大概是恨透了孙荞。孙荞蛊惑袁泊,又勾引袁拂,如此恶劣的女人,怎可能进袁氏镖局的门?得知袁泊要跟孙荞成亲的那一天晚上,袁野罕见地冲唯一的弟弟扇了个耳光。 他要求袁泊闭嘴,把刚刚说出口的可怕宣言立刻吞回去,他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袁泊在廊下跪了一晚,清晨时分起身拍拍膝盖,牵着马儿离开了镖局。他回家不是来征求兄长同意,而是来告知袁野自己的决定的。只有袁拂和田小蓝知道他决心要走,两人挽留不成,忙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给他。 袁泊没要,骑上马之后挥挥手,便是道别了。 在镖局里,袁泊和袁拂关系最好,袁拂自己也最信任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看见袁泊如此坚决地拒绝镖局的一切,他说不清楚自己是钦佩袁泊,还是妒忌袁泊。 他百般寻找,好不容易在融山找到那两个人下落,但无论登门拜访还是写信寄物,都被回绝了。袁泊的回信温柔但决绝,袁拂看得心里难受。 他开始频频写信,得知孙荞生了孩子,便搜罗许多玩具送过去。那小姑娘应该长得像孙荞,他也祈祷她想孙荞。毕竟若是像袁泊,人生未免太过残酷。 袁拂其实还是以为,自己仍有机会跟孙荞夫妻见面的。 得知袁泊死讯后,不出所料,袁野又迁怒于他。两人赶往融山,看到的是门户紧闭的袁家,孙荞已经离开了,而袁泊与两个孩子的坟头冷冷清清。 当时因没有旁人,袁野不需要表演他的悲恸,只是静静跪在坟前焚香。他喃喃说了几句话之后便不出声了,怔怔看袁泊的墓碑。袁拂几乎没见过袁野伤心,但那时候他知道,这位严苛的、残忍的镖局头领,失去了人生的一部分意义。 路过的村人转述了两个孩子的惨状。袁野听完了,给那老汉几枚铜板,托他偶尔到坟上打扫除草。回程中袁野一声不出,快到云照时他忽然对袁拂说:“若他听我的,若他当日肯听我的……” 袁野在马上捂住双眼,袁拂怔怔看着眼泪从他指缝里滴落,像春雨一样连绵。 “……他俩真的还活着?”袁拂问缪盈。 面前不是孙荞,缪盈才敢说出心底话:“我不知道。听到声音的只有她。” 孙荞曾患过怪病,只能看清缪盈和孟玚的脸。缪盈不知道这次是不是怪病作祟,说不定怪病变化甚至恶化了,孙荞糊涂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她真的听到了吗?她真的听清楚了吗?缪盈不敢肯定。 袁拂:“如今袁氏镖局这种样子,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手底下有一些人,我会让他们去澄衣江找。” 缪盈便描述了孙荞看到的那艘小船的模样。袁拂看起来也不认为这是真事,听得并不仔细,反倒追问:“孙荞提过我么?” 缪盈:“……没有。” 袁拂不信:“那你怎么会来找我?不是她让你来的?” 缪盈:“我擅自来的,你允许么?” 袁拂:“……” 缪盈:“还有,你以后不要穿这种颜色,孙荞不喜欢。” 他低头看看自己,表情黯淡了。缪盈怼他怼得很快乐,笑着起身离开时,听见袁拂在身后低声说:“在沉青谷里的时候……对不住了。” 缪盈的脚步没有停,她也不想听这迟到且无用的歉意。背对袁拂挥了挥手,她走进了傍晚的暮色里。 回到客栈,缪盈里外都找不到孙荞。一问小二,才知孙荞在自己出门后不久,提着剑往码头方向去了。 码头已经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水龙吟的船被拖到一旁,有人严密看管,另一侧则熙熙攘攘,尽是上船下船的人。缪盈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终于看见坐在灯下的孙荞。 孙荞正吃着干粮,呆呆凝望澄衣江。周围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注意到孤零零的她,会困惑多看一眼。没有人停留,所有人都在匆匆赶路,只有孙荞滞留原地。 “你想去找孩子们?”缪盈坐到她身边,轻声问,“怎么不等我回来?” “没有船。”孙荞说,“大船我租不起,但小船也不肯租给我。我说我有钱,船家说有钱也不行,码头的小船如今都被官兵和嘉月峰的人看管起来了,谁都不能划出去。” 这是田小蓝命案的后续反应。缪盈小声道:“租什么呀,我偷一艘船给你。” 孙荞竟然也认真附和她:“哪艘呀?我觉得那个不错。” 两人正对码头的几艘小船指指点点,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码头,往水龙吟那艘船走去。 是独自一人的白锦溪。 白锦溪没能在袁拂手中讨到好。缪盈今日看到袁拂面上有伤,而此刻眼前的白锦溪脸上也有伤,甚至比袁拂还要狼狈一些。听去围观的人说,若不是嘉月峰的宗主裴木森及时出现喝止了两人,只怕不死不休。裴木森江湖地位很高,有他做和事佬,两人只得收手。但更精彩的是,他三言两语,就把田小蓝这事儿揽上了身。 如今水龙吟这艘船有两拨人看着,官兵和嘉月峰的弟子。 谁也不知道裴木森是怎么说服知州,又是怎么说服袁野的。 “听说裴木森向袁氏镖局和水龙吟保证,一定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绝不冤枉无辜者,也不放过一个恶人。”缪盈说,“也幸好有裴木森作保,白锦溪现在还是自由身。” “我在这儿坐了这么久,船上一个去调查的人都没有。”孙荞说,“裴木森要怎么水落石出?” 两人正说着话,发现白锦溪竟然朝她们走了过来。 “你还在找吗?”白锦溪开门见山,看着孙荞问。 孙荞:“水龙吟若有船,可以借我一用。” 白锦溪指指身后的客船:“那艘便是,你能用的话,尽管拿走。” 孙荞顿了顿,说:“一路上,多谢你和水龙吟弟子帮我探查。这份人情,孙荞记在心上。” 白锦溪:“不必,就当我还你的。” 听着两人说话渐渐有锋芒,缪盈忙笑着说:“哎呀,那我呢?你要怎么还。” 白锦溪竟认真思索了片刻。“还不了,不好还。”她说,“你想到了,可以告诉我。” 这下轮到缪盈吃惊:白锦溪讲话居然这样客气有礼。 “……你被打傻了?”缪盈担心地伸手,去摸白锦溪额头。 白锦溪躲过她的手:“我只是很理解你的心情。”她是看着孙荞说的,“若我知道我哥仍在人世,我也会不顾一切找他。” 白锦溪曾帮忙在澄衣江上找过两个孩子,孙荞对她的看法微妙地产生了变化。 此时三个女人在灯下,或坐或站,相互看着。江峰城最后一面的剑拔弩张,已经悄悄变成一种尴尬且令人紧张的无措。 最后还是缪盈先笑,还是她最惯用的那种娇滴滴又让人心软的笑法:“好冷,我想回去了。” 孙荞和她起身,白锦溪点点头,转身往客船走去。她今夜穿一身灰白色衣裳,暗夜里孑然如一片羽毛。 孙荞对缪盈说:“我也想去看看。若能找到什么线索,说不定能说服袁野帮我。” 缪盈暗叹一声。但孙荞做什么,她都要陪着去的,孙荞一说完,她便转身追上了白锦溪。 白锦溪听完立刻摇头:“不需要你们。” 她说着,已经走到客船前头。路上有凌乱的木条,灯光昏暗,白锦溪踩在木条上一个趔趄。她自然是能够立刻站稳的,但身体刚刚歪了一些,左右两侧便伸来两只手。缪盈和孙荞一左一右,扶住了白锦溪。 白锦溪:“……” 孙荞很沉静,缪盈笑得很亲昵。 看守客船的嘉月峰弟子只认得白锦溪,拦住了她身后的两个人。 “……我的随从,让她们上来吧。”白锦溪说。 第62章 血锈06 客船上仍飘散着血腥气。无人清理现场,甲板上一滩黑色血迹,还有一个被细剑刺穿的小洞口。 江湖上用这种细剑的人不少,大多是女子。孙荞得知田小蓝出事后曾想过是不是她那位继承家业的妹妹下手,但姐妹俩用的都是田家刀。 惯用刀的人和惯用剑的人,造成的伤口完全不一样:用剑的人习惯戳刺,用刀的人习惯拖刀和劈砍。白锦溪今日借调查之名看过田小蓝尸体,除了胸口的致命伤,她身上还有不少搏斗留下的伤痕,手腕上几处细小的伤口夺走了她使用武器保护自己的能力。白锦溪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是很决然的剑伤。” 孙荞盯着加班的洞口。 细剑很纤长,能刺穿人体及刺穿甲板,用剑的人内力十分惊人。“是个老手。”孙荞说,“光是这等内力和臂力,就不是寻常江湖人可比。” “有胆子来杀袁氏镖局夫人的,怎么可能是新手。”白锦溪站在船头,回头看向船舱,“而且昨夜,死的不止是田小蓝。” 水龙吟的客船有三位船工值守,田小蓝的尸体被发现后,官兵上船搜查,发现两位船工死在舱内,还有一位被丢在岸边的石堆上。 只是因为四个死者身份太过悬殊,如今云照城中的人只津津乐道田小蓝,没人知道水龙吟也死了人。 “这三个船工也都会武功,你见过的。”白锦溪说,“你和江雨洮第一次到水龙吟,拦住你们的人之中,就有他们。” 孙荞立刻想起当日气势汹汹的大汉们。那几位确实一看就是练家子,且功力绝对不浅。 “没有还手的迹象,全都是一击毙命。”白锦溪指点,“一个在船舱中部擦拭自己的武器,一个在船舱尾部钓鱼,还有一个在澄衣江里游泳。三个人全都没有反抗,细剑穿喉而过。” 孙荞和缪盈瞬间有种冷彻骨头的寒意。 三个好手,全都死在同一招下。他们不至于连同伴的死亡都无法察觉,唯一的解释便是:动手的人动作太快、太快了。 “江湖上谁有这么好的功夫?”孙荞问。 “不知道。”白锦溪答,“有的人很会藏,藏得很紧。现在的云照城汇聚四面八方的江湖人,谁知道什么人藏着祸心。” 孙荞在甲板周围检查,在柱子、栏杆和桅杆下端,都发现了武器划过的痕迹。 水龙吟的客船是时时看护维修的。孙荞那日与白锦溪一同依靠过的栏杆,她记忆中是光滑的,但如今已有几处劈砍痕迹。 她起初以为田小蓝陈尸客船,是凶手栽赃嫁祸水龙吟的方法,田小蓝应该是在别处丧命后被搬到这里来的。但现在看来,这里就是田小蓝与人殊死搏斗的现场。 田小蓝武功不弱,但就船上的痕迹看来,对手比她更为高明。江湖上若是以功夫强弱论资排辈,能排在田小蓝前头的女人并不太多。但武器是细剑,无法证明凶手一定是女人。 据白锦溪的了解,从清晨发现田小蓝尸体,到晚上她来客船调查,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里,袁氏镖局的人已经查出细剑来历:那是云照城西头一个铁匠铺卖出的细剑。那铁匠铺由一对老夫妻经营,货品大多都是普通的武器刀具。他们想不起细剑被什么人买走,但认出细剑上有自家的刻印。 “镖局不会对老人家也动刑吧?”缪盈问。 “我看袁拂那副样子,他倒是想。但嘉月峰说过会盯着这桩案子,他不敢做得太过分。”白锦溪道,“那细剑普通到,连水龙吟最低级的弟子都不会用。十文钱一柄,你我年幼练功时可能会耍上几回。” 孙荞和缪盈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甲板的洞口。 江风吹得孙荞发冷。她忽然问:“为什么田小蓝和凶手会出现在你们的船上?” 白锦溪:“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她靠在桅杆上看孙荞,“孙荞,水龙吟继续帮你找你的孩子。但我有一个请求。我想知道昨夜到今天早晨,田小蓝做过什么,去过哪里,跟什么人见过面。” 缪盈:“昨夜她见过我俩,但我俩之后回了客栈,她在家里发生什么,我们怎么知道。” 白锦溪愣住了:“你们住客栈?” 缪盈:“不住客栈,难道住你们水龙吟?” 白锦溪:“孙荞来了云照城,怎么袁氏镖局没接你到家里去?你不是袁泊的妻子么?” 她打量孙荞,片刻后才低低一笑:“原来如此,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缪盈被她的态度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白锦溪!你……” 不料孙荞拦住了缪盈。 “我答应你。”孙荞说,“我可以为你去问袁家的人,昨夜到今晨,田小蓝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打算怎么帮我寻找两个孩子?” 她问出这个问题时,白锦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缪盈察觉到了,包括自己在内,孙荞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相信那两个孩子还活在世上。她不信,袁拂不信,就连现在的白锦溪也不信。白锦溪只不过知道这是孙荞最大愿望,便拎出来吊在孙荞面前,吸引孙荞往前走罢了。 愧疚让缪盈心中难受。她握住孙荞的手,听见孙荞说:“我把他俩模样画出来给你,你要多少张?” 白锦溪速来冷漠不讨喜的目光,都在这句话里变得无奈了。“一张就行,我来拓印。”她回答。 这一夜,缪盈趴在桌上仔仔细细地根据孙荞说的话,画出袁新燕和袁不平的样貌。 她画完了,决定把两人的特征也一并写上:“哪儿有痣,哪儿有疤痕,你还记得么?”孙荞答什么,她就写什么,写完仍觉不够,“多高?年纪呢?新燕五岁,不平几岁了?” 孙荞:“不平十岁。” 缪盈:“十……十岁?!” 她猛地抬起头来,声音都变调了:“你和袁泊六年前成的亲!” 孙荞拿着袁新燕的画像,目光温柔,语调也变得温柔:“不平是袁泊在运镖路上捡回来的孩子。” 袁泊时常跟镖师们一起运镖。七年前,他还是个不太熟悉镖局事务的年轻人,跟着老镖师运镖出门,在山路边上看到了趴在溪水里的一个小孩。 镖师们把孩子救起,发现他多日未进食,十分虚弱。车上仍有重要的镖,老镖师们全都不愿意带上这个孩子。山中恶匪多,万一这孩子跟恶匪有关,一时善意会酿成大错。 那孩子话也说不清楚,昏昏沉沉中紧紧抓住袁泊的衣角。袁泊心软,在驿站主动脱离镖队,打算先救活眼前的小孩。 半个月后镖队回到驿站,袁泊和那精神爽利的孩子就在路边等候。他们汇入镖局的队伍中,抵达了云照。 袁泊本来想把孩子带回镖局,但袁野不允许。非但不允许,他和田小蓝的决然态度令袁泊都罕见地生起气来。 最后,始终不想跟大哥起冲突的袁泊,把孩子托付给云照城中的朋友。他时常去看望孩子,教他一些拳脚功夫,为他起名:不平。 孙荞听袁泊提起过不平的事儿。袁泊决心离开镖局那天清晨,披着露水来到好友家中,带上不平一同往英州城去找孙荞。 缪盈从未听孙荞提过这些事,仿佛这些根本不重要,不值一提。 “你平时说起不平,我完全听不出异样。我以为他就是你的孩子。”缪盈说。 “他确实是我的孩子。”孙荞答。 缪盈叹气:“幸好捡到他的是袁泊。为人父母,怎么如此狠心,七年前他不过三岁,他们竟然把三岁的孩子丢在溪水里!” 孙荞又拿起袁不平的画像。画上的少年有一双粗浓的眉毛,压得眼神有些忧郁。 “是在嘉月峰下面捡到的。”孙荞说,“我跟袁泊还说起过,他说不定是嘉月峰里某位女弟子偷偷生下的孩子。” 此夜的袁氏镖局正在忙碌地布置田小蓝的灵堂。 镖局里都是熟悉的自家弟子,袁野没再哭了,只是偶尔走过来看看田小蓝的棺材,手很轻地拍几下。 有弟子通传,客人到了。 随着那位客人的到来,灵堂里外的弟子们都悄悄隐遁,没了踪影。一时间,厅中只有两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 来者正是嘉月峰的宗主,裴木森。 裴木森肩膀宽阔,有一张板正得近乎无趣的脸,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他先给田小蓝上香,喃喃说了些话,又安慰袁野不要过度伤心。 袁野懒得与他啰嗦:“江峰知州和池州知州要重审虎骨村命案,你知道了么?” 裴木森:“知道。” 袁野:“你打算怎么做。” 裴木森皱着眉,把手里的香插在香炉里,又拜了三拜才起身。“查便查。这么多年,龙家子嗣断绝,还能查出什么?”他说,“你就是这个性子,总是又惊又怕的。” 袁野指着田小蓝的棺材:“我如何能不怕!小蓝都已经死了!” 裴木森:“你知道凶手是谁?” 袁野反问:“你不知道凶手是谁?” 惨白的布帘无风自动,在冷沁沁的烛光中,裴木森微微地笑了。“办好你的生辰宴会。”他说,“杀你夫人的是人是鬼,到时候便一清二楚了。” 第63章 血锈07 田小蓝出殡那日,镖局上下哭得一片凄然。 袁拂掉了两颗眼泪,除此之外实在无法认真哭出声。他垂着眉毛护灵,至少看起来足够哀伤。 最近这几天他总是忙忙碌碌的,许多江湖帮派来吊唁,许多江湖客来上香,袁拂脚不沾地地奔忙。偶尔能喘口气,他便想起那夜裴木森到镖局来,跟袁野大吵一架的事情。 原本裴木森只是来给田小蓝上香的,袁野把所有人都屏退了,灵堂只剩裴木森和他。袁拂坐在树梢上试图偷听那两人说的什么,但离得远,他俩说话又刻意压低声音,他竟是一点儿也没听见——直到半个时辰左右,裴木森一声怒吼:“袁野!” 弟子们哪里敢去打探,只有袁拂立刻从树上飞身前往。他刚在灵堂前方落地,灵堂的门便被打开,暴怒的裴木森须发直竖,从里头大步往外走。袁野站在田小蓝棺椁旁,脸色阴晴不定。 看见袁拂,裴木森顿了顿,似是有话想对他说。但回头又看一眼袁野,他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袁拂跑进灵堂,关切地询问。袁野喘着气,半天才说:“他来,是为了拿沉青谷那些东西。” 袁拂心中一亮:他从沉青谷里带回来的,有关“暝暝”制作、运输和与之有关联的所有人的记录! “那上面没写着裴木森。”袁拂说,“他怕什么?他要来做什么?” “这样有用的东西,放在你我手中,自然是危险的。”袁野说,“他提防着我。” 袁拂和裴木森见过好几次。在他眼中,在江湖人眼中,裴木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端方君子。袁拂从未见裴木森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他试探着问:“那东西还在我手里,我把它交给你吧,大哥?” “不必。”袁野说,“就放在你手里。” 袁拂心中暗骂。 裴木森出门时为什么会停下看他?这么重要的东西,袁野也看重的东西,为什么从拿回来那一天起,就一直放在袁拂手上?原因无他:袁野知道裴木森想要这份记录,也知道裴木森为了这东西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起杀心。 放在袁拂身上,袁野便安全了。 袁拂此时处理好家中一切事务,坐在树下歇息。他亲近的几个弟子随他一起忙前忙后,周围的喧闹散去后,挂满白幔的灵堂异常孤清。他正盘算如何解决眼下这个困局,忽然有弟子来报:冯家有人想见他。 冯筝父母与冯筝今日也来了。田小蓝是袁拂和冯筝之间的联系,如今田小蓝没了,袁拂也不清楚跟冯筝如何继续。而他心中另有念头:田小蓝一死,镖局许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袁野身边没有其他可信之人,只剩自己了。 这样一来,没权没势的冯筝,便不再是袁拂的最佳选择。 来的确实是冯筝。 冯筝被弟子带进镖局,先看到的是坐在梨树下,面无表情的袁拂。 冯筝走到他身边,直接问:“我们的亲事还算数吗?” 袁拂欣赏她的直接,这让他反倒愿意和她说一些话。 不等袁拂回答,冯筝抢着说:“不算了,对不对?” 袁拂点头,冯筝明显松了一口气。她不拘礼,坐在袁拂身边。两人都不说话,冯筝左看右看,对镖局的一切都很好奇。袁拂想起自己聊江湖事她才有兴趣,心想:是个对江湖一无所知的女子。 他笑笑:“别看了,白锦溪不在我们这儿。” 冯筝像是被看破了心思,干笑道:“我又不是来找他。” 说话间,远远看见袁野书房的门打开,裴木森从里头走出来。袁拂和冯筝看向他俩,发现两人面上神情都不太好。 “吵架了?”冯筝小声说,“那我走吧。你们待会儿不会在这里打起来吧?” “你胆子这么小,还想嫁给白锦溪?”袁拂说。 他俩的小小争执引起袁野和裴木森注意,看向了这边。冯筝很快坐下,但缩在袁拂后面,等裴木森离开才探出头来。 “江湖好玩么?”袁拂问。 冯筝:“你告诉我白锦溪在哪里。有他在的地方才好玩。” 袁拂顿觉与此人无法沟通,挥挥手,让她快走。 冯筝离开镖局,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嘉月峰的弟子们簇拥着裴木森,在镖局外头的树下说话。 她走过他们身边,裴木森冲她招了招手。 他问冯筝怎么在镖局出现,此前从未见过。用的是长辈的口吻,温厚慈祥。 “我来找袁拂。”冯筝低着头,边说边把鬓角头发别到耳后。 裴木森便恍然大悟似的:“噢……” 冯筝:“不,我们并不是……” 但她越是辩解,裴木森脸上笑容就越灿烂。 镖局里,袁野也在询问袁拂冯筝的来历和目的。 “你不该让她出现在裴木森面前。裴木森若知道她和你的关系,他会不择手段利用冯筝。”袁野说,“冯家独女,不能在云照出事。” 袁拂点头应了。他追上去时,只看见冯筝带着下人,与裴木森等人挥手告别。 他心里头有一丝怪异的感觉,不由看向冯筝的背影。少女走得很稳很快,仿佛一点儿都没察觉裴木森笑脸下暗藏的杀机。 袁野的寿宴因田小蓝的事情推迟了几天,但仍然在筹备。 “袁氏镖局大老爷过寿”的消息随风而走,澄衣江沿岸但凡消息灵通些的,没有人不知道。 就连江上的船工也纷纷议论起袁氏镖局的富贵来,众人言谈中,都认为如今袁氏镖局气势比嘉月峰还要大,说不定会取而代之。 从南疆回来的江雨洮坐在船中,竖起耳朵听船工们聊天。 他很擅长跟他们相处,这一趟旅程,听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回到池州,他第一件事便是去府衙,找孟玚。 孟玚对江雨洮这种惯犯印象不佳,初四与他在沉青谷相处过,倒是能跟他有说有笑。江雨洮在院子里等了一盏茶功夫,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孟玚。 “这事儿我只能跟你说。”江雨洮看了眼初四。 孟玚让初四离开,抬手对江雨洮作了个“请坐”的手势。 江雨洮没坐,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把从南疆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地摆在石桌上。 “这个人你认得吗?”他摊开红尾阿家的画像。 孟玚只看了一眼,立刻抓起那张画纸。画上的是孙雨生,他绝对不会认错,他去找孙荞的时候曾跟孙雨生打过几次照面。 孟玚对孙雨生的印象全来自于孙荞。在孙荞眼中,孙雨生是寡言且严格的父亲,但很疼爱她,用的是与母亲赵喜月并不相同的办法。孙荞的一手好刀法,是孙雨生亲自教的,无论晴天雨天,都与女儿一同练武,从没有一天落下过这个功课。 孙荞谈起孙雨生,有怨言也有崇敬。 孟玚此时看着眼前的画纸,看到那酷似孙雨生的货郎身后挂着的红色绳结,他忽然有种感觉:他们可能要触碰到这一连串事情的真相了。 江雨洮在金月楼里,把阮玉生前调查红尾阿家与人口买卖的资料翻了好几遍。 这张红尾阿家,画的是二十多年前南疆最出名、最令人害怕的一个货郎。这画像来自于一个从红尾阿家手中夺回自己女儿的父亲,他是为南疆王室服务的画师。没能逮住那位红尾阿家是他最大的遗憾,但他画下了这张极其珍贵的画像。 除此之外,还约有三十多名红尾阿家在南疆频繁活动。他们把南疆的孩子运到大瑀转手卖出去,这是无本却万利的买卖:南疆人极少去大瑀,更别谈千山万水地去找孩子。红尾阿家贩卖这些孩子,几乎是毫无风险的。 阮玉很多年前就在查红尾阿家。他的门派势力多年来扎根南疆,跟大瑀完全不熟,是结识了沉青谷苏盛南之后,才算真正跨入大瑀江湖。他跟苏盛南关系越好,能接触到的大瑀江湖门派就越多,而打听事情就更加方便。 但阮玉死了,死在沉青谷。 江雨洮越是看阮玉留下的资料,越是胆战心惊。阮玉死在沉青谷,真的如缪盈所看到的那样,只是因为夫妻俩起意救她?阮玉一旦死去,他调查的所有线索都就此中断。 被红尾阿家带走的孩子,他们的家乡几乎遍布南疆各地。货郎们在南疆的深入程度非常匪夷所思。阮玉查着查着,忽然开始疑惑——来自大瑀的货郎,是如何熟知南疆的地形,并且如此准确地进入到深藏于峡谷和深山的村落?他与妻子、琅玉都讨论过这个问题。 江雨洮在纸页里翻找,最后翻出一张陈旧得让人怀疑下一刻就会粉碎的纸片。 纸片沾满了污浊的斑点,被人塞在木箱深处,放了许多年。 “南疆地形崎岖,难行难渡。有一批南疆汉子在各个村寨之间运送东西,渐渐成了规模。”江雨洮说,“这是他们那个帮派的标记。” 孟玚才看一眼便悚然站起——纸上的标记,这段时间翻查虎骨村与长乐会命案卷宗的他再熟悉不过。 “长乐会?!”孟玚失声道,“长乐会是南疆的帮派?!” “不,这是长乐帮。”江雨洮说,“长乐帮消失在南疆的时候,也正好是红尾阿家开始大量出现的时候。是他们把南疆的地形和村寨分布,告诉了红尾阿家。” 孟玚怔怔站着,在他脑子里,有什么正被针线穿引,迅速地联结在一起。 第64章 血锈08 云照城。 缪盈在客房里招待了白锦溪。白锦溪告诉她,她俩的房钱记在了水龙吟的账上,之后的吃喝也全都不用操心。 孙荞反倒有些惭愧:她答应白锦溪去打听田小蓝的事情,但现在还没跟袁野见上面。 白锦溪还是那句:“就当我还你们的。” 这次她还带来了新的消息:裴木森对此事十分热心,趁着现在诸多江湖帮派齐集云照城,已经着人去打听使用细剑的都有什么人。裴木森是武林盟主,嘉月峰又财大气粗、一呼百应,有他帮忙,水龙吟和白锦溪不仅得以逃脱袁氏镖局的钳制,而且省下了不少心力。 白锦溪命姜盛跟着嘉月峰的人调查。姜盛自然拿出十二分力气,专注于这件事。 “不是催你。”白锦溪说,“你跟袁野的关系不好,我大致能猜到。我先摆出足够诚意,我相信你们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目送白锦溪离开,缪盈和孙荞都心事重重。 白锦溪平时多在水龙吟和池州附近活动,很少在人多的场合出现。她伪装成男子,伪装成兄长“白锦溪”,平常的船工和水工或许认不出来,但江湖中功力精深之人,很容易察觉她是压着嗓子说话;若是被他们摸到脉门,女子身份则必定暴露。今日来找她们的白锦溪看起来比平日更像男子,无论是行走、说话、动作,她费尽心思去维持男人的做派。离开时日头正猛,白锦溪撑了一把伞,伞压得有些低,遮住她半张脸。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好曾收留她的水龙吟。如果这次不能洗脱白锦溪的嫌疑,水龙吟将一蹶不振。 “再见不到袁野,白锦溪怕是会杀了我俩。”缪盈说,“要不,你去找袁拂?” 孙荞静静看缪盈。缪盈几乎要抱头了:“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是不愿意杀人,还是不愿意食言?我那天告诉他你有事相求,他看起来十分急切,他仍旧很担心你。” “他担心我是他的事。”孙荞说,“我不想与他为伍。” “不是为伍!”缪盈抓住孙荞这个话头,“是利用他!我们可以狠狠利用袁拂,等真相大白再撇掉他。相信我,孙荞,你若想让他痛苦,没有比这个法子更有效的了。他若知道你骗他,一定比死还难受。” 孙荞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原谅他杀尽长乐会满门的事情。” 提到长乐会,缪盈忽然问:“袁拂杀长乐会,真的只是为了让你脱罪?他说为了私人恩怨,可什么私人恩怨能让他下这样的狠手?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隐情。” 孙荞:“……你还想为他说话?” 缪盈:“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别怀疑。” 她俩对长乐会几乎没有任何了解。这个曾名为“长乐帮”,后来决心洗心革面做正行生意的帮派,还没来得及做出名堂,就被人一口气杀尽了。如此狠毒,如此手段,确实不似单纯的“私人恩怨”。 缪盈笑道:“我们别想了,不是有人可以解答我们的问题么?”说着挽上孙荞的手,把她带出门去。 孙荞随着她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忽然站定,顺便把继续往前走的缪盈拉住:“不行。” 眼前是嘉月峰在云照城的大宅子。此刻宅子周围来来回回的,几乎都是各门各派的人。 嘉月峰同样位于澄衣江流域,不靠近江边,而是隐藏于深山之中。它是一小片连绵山脉的最高峰。 传说每月十五,嘉月峰峰顶便是澄衣江流域最佳的赏月地点,能登上嘉月峰峰顶的人,就能看到圆月遍照大江的宏伟景色。 后来嘉月峰从一座山峰变成一个帮派的聚集地,不是嘉月峰的人便再也无法登上峰顶赏月了。 裴木森不仅是嘉月峰宗主,更是众人推选出来的武林盟主。他平时不常在江湖走动,而寻常江湖人也很难敲开嘉月峰大门。他这趟来云照城,对一心想见裴木森的江湖人来说,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孙荞明白缪盈的打算:她们远离江湖,不清楚长乐会的事情,但现在云照城中最多的就是江湖人,而这里聚集的,九成以上也都是江湖人。只要找一些年纪大的、愿意聊天的,说不定能问出与长乐会相关的事情。 但孙荞死死拉住缪盈。 她摘下自己的纱帽,戴在缪盈头上,仔细掖好轻纱遮盖缪盈的脸。 缪盈掀开轻纱,笑问:“干什么呀?” 孙荞:“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孙荞在沉青谷的时候认不清人脸,但她认得出许多帮派的独门兵器。刚刚她匆匆一瞥,在街两侧等候的人之中,不少都是曾经造访过沉青谷的客人。一想到缪盈要出现在这些曾侮辱她、折磨她的人面前,孙荞便难以忍受。 她拉着缪盈往回走:“我会再想办法。如今长乐会不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 缪盈却坚持站定,牵着孙荞的手:“荞荞,你错了!” 孙荞:“不要任性!” 两人一拉一扯,争执中,孙荞反倒更像是缪盈的姐姐了。她们的举止已经引起旁人注意,孙荞没有戴纱帽,背上是靛蓝色的龙渊刀,许多人盯着她看。自从得了那个看不清人脸的怪病,孙荞就不喜欢被人看着,虽然现在怪病已经痊愈,她仍旧感到如芒在背。 “快走吧。”她说,“我答应你,我现在就去找袁拂。” “你听我把话说完!”缪盈还是笑,越发紧地握住了孙荞的手。她手指其实有一些轻微的颤抖,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我还要在这个江湖上走动的,我总不能永远戴着纱帽,不见天日吧。”她说,“荞荞,你想错了。在我和那些人之间,不想见到对方的,绝对不是我。” 她说完,摘下纱帽甩到孙荞手上。 有风乍起,吹拂缪盈长发与裙角。 她转身朝最多人聚集的地方走去,走得又稳又好,跟所有敢于独自行走江湖的女人一样潇洒挺拔。阳光把她照得发亮,她看向每一个人,对他们露出微笑,像摇动的、灿烂的一枝海棠花。 有人手中武器落地,又匆忙捡起。有人迅速别开脸庞,却差点撞到旁人的胸脯上。有人往人群里缩,但被身后没见过缪盈的年轻少侠挤得差点摔在地上。 缪盈长得太出挑,她站定在众人面前,轻巧地笑着,目光逐个扫过那些她见过的人。 在沉青谷里,这些人都因为暝暝而露出过狂态。有人划破她的皮肤,有人用她难以忍受的方式折辱她。但如今他们和她一样都站在阳光底下,像最普通、最寻常的江湖人。 不知为何,缪盈被这日头照着,被这些人的目光捕捉着,她忽然想起了江雨洮。 她下意识往后看,见到的是始终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孙荞。孙荞以为她害怕,忙走得更近。 缪盈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头。这让她能够止住身躯的微微颤抖,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虚弱紧张。 “李大哥。”缪盈笑眯眯地对一位白着脸的大汉打招呼,“好久不见。……哎呀,差点没看到你,你往后缩什么呀,方大侠?方少侠也来了?我跟你大哥是旧相识……” 她左右逢源一般,在人群里逐个跟人套近乎。她最喜欢找那些带着兄弟姐妹,尤其是带着妻子儿女来的江湖人说话,她每说一句,对方的脸就白一分。有的人脸皮厚,或者说定力强,岿然不动,还能跟她微笑点头。碰到这样的,她就会把手搭到对方肩上,亲昵地凑近在他们的耳边说话。感受到对方僵硬的肩膀与颤抖的耳朵,她会笑得愈发响亮。 缪盈发现应该颤抖的不是自己。 这一切没什么可怕的。 她愈发镇定,很快跟他们表明来意:不是来叙旧的,只是想打听打听长乐会的事情。 没人敢拒绝她。她的出现明晃晃地说明一件事:谁要藏着掖着,她可就要把沉青谷里的事情全都抖搂出来——那些可怖的、恶心的、令世人不齿的事情。单一个缪盈或许还好解决,男人们的风流韵事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但“吃人”,是万万不可能洗清的。 缪盈坐定在树下,很快,便有人陆续靠近,装作闲谈,低声跟她聊起长乐会的事儿。聚集的人渐渐多了,缪盈脸上笑容也淡了。人们你来我往地议论、争辩,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紧要的事情,忽然看向孙荞。 孙荞要走过去时,一旁忽然有人喊她:“……孙家女儿?” 她扭头,看到的是一张苍老的脸。 是年迈的回想堂堂主。 回想堂堂主带来了自己的儿子,即回想堂的接班人。 这一双父子坐在附近的茶摊里,一直默不作声看着外头发生的事情。小门派的江湖客只能在日头底下等着,他们这种有名有姓的大侠,至少有个遮阴的地方。 裴木森好大的架子。孙荞想,这些人显然都有求于裴木森,而裴木森看不上他们。 缪盈已经收回目光,专注地听周围江湖人的话。孙荞原本不想搭理回想堂堂主,但想到缪盈此行的目的,最后还是往茶摊里走了几步。 老堂主的儿子年约三十,见孙荞走来,目光才从缪盈身上收回,转而打量孙荞。 “我有事问你。”老堂主开门见山,“我来得迟,上岸了才晓得田小蓝死了。你是镖局的人,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荞:“我不知道。” 老堂主:“你晓得多少,就告诉我多少。长乐帮,或者说长乐会的事情,我熟悉。你告诉我田小蓝怎么死的,我就告诉你们,长乐会以前是干什么的。” 孙荞猜想,老堂主是想从自己这个“镖局的人”身上打听更确切的信息。毕竟田小蓝刚刚出殡,但云照城中已经流传了十几种版本的“真相”。 她坐在老堂主对面,不寒暄也不打招呼,聊起了田小蓝的死。 老堂主听得很入神,只在孙荞说到凶器的时候忽然打断:“细剑?” 听到孙荞肯定答复之后,他点点头,示意孙荞继续。 得知目前仍未找到使用那把细剑的江湖客,老堂主慢吞吞地捋稀疏的胡须。 “关于细剑,裴木森没说过什么话?”他问。 孙荞回忆白锦溪今日来访说的话,摇摇头。 “裴木森的夫人擅长用细剑。”老堂主说,“甚至算得上,我所知之人中,最出色的一位。” 第65章 血锈09 多年前在嘉月峰参加集会时,老堂主曾见过裴木森夫人一面。 他并不知道裴夫人姓甚名谁,只记得她跟在裴木森身后,话很少,不太搭理人。裴木森也没有向武林同道介绍自己的夫人,那场集会是为了声讨长乐帮在南疆及速水河周围的一连串恶行。众人坐定后很快开始讨论,争辩、反驳之声充盈在屋子里。 老堂主当时也带着儿子出席。儿子彼时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江湖客,无论对敌还是参与这种集会的经验都不多。老堂主命他认真听认真学,青年便愈发专注地倾听周围人的议论,渐渐走近人群。 意外便是那时候发生的——一枚铁箭穿窗而来,直指裴木森! 然而不巧的是,老堂主的儿子正在铁箭的路径上,眼看就要被刺个对穿。各路江湖人飞身营救,老堂主更是伸长手臂去拉,但铁箭沉重、来势汹汹,所有人都援救不及。 老堂主还未喊出声,只听见房中一声铮然脆响。一柄细剑凌空飞来,竟把那枚铁箭从箭头到箭尾,剖作了两半! 与此同时,有人破窗而出,外头立刻便是一声惨叫。众人惊疑不定,看向裴木森。裴木森始终镇定,甚至端茶慢品:“不必惊慌,小事情。” 裴夫人从外头走进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柄细剑和两半的铁箭。“来寻仇的,”她说,“已经解决了,你们继续吧。”再没有多一个字,她说完便收剑回背,走到裴木森身后,把铁箭递给他细看。 “时隔多年,裴夫人的利落洒脱,仍历历在目。”老堂主说,“以前的江湖和现在可不一样。以前呐,无论男女老少,英侠辈出。现在一两个财大气粗的帮派就把持了江湖命脉,简直不像样!” 他继续嘀嘀咕咕:“裴夫人不止是剑法好,力气甚至比男子还要大。那枚铁箭我看过,很粗,用料精纯,连我也不一定能一剑劈开,但那柄细剑是她脱手扔出,细剑与铁箭相碰时,力气已经削减一截,可仍能凌空劈断……” 他对裴夫人赞不绝口,孙荞只好打断她:“你怀疑裴夫人?” 老堂主笑了。“我倒是想怀疑。”他说,“裴夫人七年前就死了,我去参加了葬礼。葬礼上,裴木森已经与新夫人同出同进。唉……” 他叹息不已。 七年……七年前,袁泊在嘉月峰下捡到了袁不平。孙荞忙问:“裴夫人在嘉月峰过世的?她是怎么死的?” 老堂主:“病死的。” 他顿了顿,又说:“但没有人见过尸体,这是裴木森的说法。” 孙荞不禁打量起老堂主,老堂主平静地迎接她的目光,没有再往下说。孙荞忽然想起,老堂主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食用了“暝暝”,导致从此对其上瘾。但如今“暝暝”已经全都被烧了,他看起来也确实比之前更瘦更干枯,仿佛有什么东西抽走了他的精气神。 此处人多口杂,不便再聊。老堂主留下了回想堂下榻的地址,孙荞默默记在心里。 缪盈回到孙荞身边,双眼炯炯,显然颇有收获。孙荞把缪盈带走,先告诉她裴夫人和细剑的事情。这回连缪盈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打听到能跟白锦溪交差的消息了……我呸,我为什么要跟她交差?!” 她说完想了想,忽然打了个响指。“我的天爷……你家不平不会是裴夫人的孩子吧?裴夫人长年被裴木森冷落,与人珠胎暗结,生下不平。嘉月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把孩子藏了三两年,终究还是被裴木森发现了。裴木森当即提剑,刺入……” “停停停。”孙荞听得头大,“都让你不要老听那些嘌唱,这都什么呀。” 缪盈嘀咕:“确实可能嘛。” 孙荞:“不可能。怀胎的女子体态何其明显,即便生了孩子,也不能立刻恢复往日状态。裴木森没发现,难道嘉月峰上所有人都没发现?” 缪盈笑道:“这事儿你懂,我不晓得。我在想,裴夫人一介女流,力气居然大到让那老不死的连连惊叹,她若还活着,在江湖上一定颇有名气。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孙荞:“力气大的姑娘家,我们倒也认识一个。” 缪盈笑着:“小寒呀?小寒力气是大,可没正经练过武。” 随即两人想起小寒的疯病没有治好,便停了这个话题。 孙荞让缪盈先回客栈,她独自去找回想堂的人。缪盈却不肯。她从江湖人口中问到了一些长乐帮的事儿,与老堂主说的正好相互印证,至少可知那老头是否要骗她们。 回想堂的人住在自家的产业里。孙荞走进那间因为太贵而被她和缪盈放弃过的客栈,心中百味杂陈。上一刻老堂主还为江湖被财大气粗的帮派把持而愤怒,下一刻她才知,回想堂自己也是财大气粗的帮派之一。 客栈里除了回想堂的人,还有不少来自北地帮派的江湖客。见老堂主从楼上下来,他们纷纷起身打招呼。端坐不动的孙荞和缪盈还惹来周围人的几眼不满。 见到缪盈,老堂主先深深作揖。缪盈摆摆手:“废话少说,把你知道的长乐帮……或者说长乐会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们。”她顿了顿,“我在沉青谷里听人说过,你跟长乐会有杀仇。” 老堂主坐了下来:“对。长乐会收人钱财,劫杀了我堂弟一家四口。” 老堂主倒是爽快,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得一干二净。孙荞和缪盈听得心惊胆战。两人辞别老堂主后,立刻前去找白锦溪。 见到白锦溪第一眼,缪盈便抓住她的手:“我们打听到了细剑的事儿,但你先不要急,我得问问你,你对长乐会了解多少?” 长乐帮在进入中原帮派的视野之前,只是一个在南疆活动的蛮夷门派。但主持长乐帮的兄弟俩,却是正经八百的中原人。 兄弟俩在中原犯下杀罪,一路潜逃到南疆,从此在南疆经营起“长乐帮”。大哥好勇斗狠,弟弟心思细密,两人合作无间,几年间便扎根南疆,雇佣许多南疆汉子,走山穿寨,做起了江湖生意。 时间久了,兄弟俩挂念中原的亲人与花花世界,起了回乡的心思。他俩顶着长乐帮名头回乡那一年,也正是嘉月峰裴木森被推选为武林盟主的那一年。兄弟俩的故乡就在江峰城附近,裴木森的事儿传到二人耳中,二人便隐瞒身份去拜访裴木森,打算说服裴木森,接纳他俩重回中原江湖。 彼时回想堂也是参加大会的武林门派之一,而且还是颇有名望的门派。老堂主见过这兄弟俩,眼神谄媚,不似好人。他不知道兄弟俩与裴木森谈过什么,但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长乐帮与嘉月峰扯上关系。 数年后,长乐帮从南疆回到中原,带着大量金银钱财,做起了收钱办事——无论任何好事坏事的生意。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长乐帮与回想堂结下了梁子。老堂主派人调查,然而没多久,便传出了长乐帮洗心革面、更名为“长乐会”的消息。 再然后,便是长乐会满门被屠杀。 白锦溪听得茫然:“这些事情,跟水龙吟又有什么关系?长乐会出事的时候,水龙吟还未成气候。确实,如果长乐会真的如计划般抢夺袁氏镖局的运镖生意,两个门派是会起冲突。但水龙吟做水路生意,跟长乐会不是同一类。” “但长乐会有货郎。”缪盈说。 孙荞坐在一旁,正竭力从混乱的信息和思绪中理出头绪。三个女人都在后院的亭子里,周围有洒扫的仆人船工,全是白锦溪信任之人,白锦溪示意缪盈继续说。 据一些靠近南疆地域的江湖人说,长乐帮在南疆做的大部分是运货生意,运人也运物。起初他们只在南疆活动,后来渐渐跨越了速水河,进入中原。速水河又苦又咸,难以穿渡,河面上的铁渡船还是长乐帮在的时候做的,一直沿用到现在。 频繁在南疆峡谷高山之间穿梭,以及频繁搭乘渡船,从南疆抵达中原的,正是背上背着货箱的“货郎”。 白锦溪立刻看向孙荞:“长乐帮运的东西里有‘人’?什么人?大人小人?” “不知道。”缪盈说,“但我跟好几个人打听,他们都斩钉截铁地保证,长乐帮绝对运过人。” 正说话间,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白锦溪身后。他眉眼不似中原人士,一双黑浓的眼睛看向白锦溪。 “阿家。”男人说,“红尾阿家!” 白锦溪意识到什么,忙让他跨进亭子:“他是南疆人士,一路流浪来到澄衣江,在池州做了好几年乞丐,后来才加入水龙吟的。你……你刚刚说什么?” 那男人来自南疆,却已经不记得南疆话怎么说,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阿家”和“红尾阿家”。 “阿家在我的家乡,指货郎,也指老虎。”他说,“我是被阿家从寨子里带走的。他给我吃了果干,我便睡过去了。醒来时已经过了速水河,周围尽是听不懂的话。当时雷雨很大,我趁他不注意滚下山沟,玩命狂奔。我从小就在林子里生活,我懂得怎么在森林里保住自己的命。总之,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我在森林里也藏了三天三夜。出来时,阿家已经不见了。” 孙荞默念着这个发音特别的词语:“阿家……” 男人:“是红尾阿家。” 孙荞看向他。男人放下扫帚,背脊微驼,仿佛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货箱,一只手在货箱下方摆动。 “带走我的男人是你们中原江湖人,他跟你一样,也用刀,腰上有一把很长的刀。”他对孙荞说,“他的货箱下面,有一个红色的,用绳子打成的绳结。我在池州见过,你们都喊那东西作‘池州信结’。” 孙荞无意识地站起,她头皮发麻,悚然的惊悸从脚底迅速爬上了背脊。 此时的袁拂正在家中誊抄书册。 他抄的正是裴木森渴求的沉青谷记录。他打算自己抄留一份,原件则交给裴木森。他绝不可能如袁野的愿,为他挡裴木森这场灾。 袁拂这次看得仔细,很快知道裴木森为什么要这份册子。册子里虽然没有嘉月峰和裴木森,但不断出现“长乐会”与“长乐帮”的名字。 看到这份东西的人会晓得,苏盛南成为沉青谷弟子后不久,机缘巧合,便在谷中与袁野相识。他之后一直偷偷制作迷药提供给长乐帮。沉青谷地形复杂,容易藏匿,苏盛南在平湖山崖处发现的山洞,曾藏匿过许多吃下迷药的孩子。苏盛南不断制作迷药,不断喂食给这些即将售卖、前往各个地方的孩子,不幸死了的,便装进铁笼沉进平湖。 而成为苏盛南和长乐帮之间桥梁的,便是袁氏镖局。 无论是运送药物,还是运送南疆过来的孩子,再把孩子们运往各个买家处,袁氏镖局每一次与沉青谷的往来,都被苏盛南仔细认真记录了下来。 书册中确实没有“嘉月峰”和“裴木森”,但有心人只要一比对,便会发现长乐帮开始贩卖人口的时间,正是长乐帮兄弟俩与裴木森密谈之后。 裴木森不能冒这个险,他必然会想方设法,拿走册子。 袁拂谨慎地把抄本藏在家中,带着原件离家,主动去找裴木森。 抵达水龙吟宅子时已经夜色深沉。街面上只剩三三两两、仍不死心的江湖人,袁拂穿过他们,跟水龙吟弟子报上家门。很快,他便被带往厅堂。 还没走进厅堂,他忽然听见了有些熟悉的清脆笑声。他脑后的头发几乎都要竖起,强忍着奔跑的冲动,跟在仆人之后走进厅堂。 正跟裴木森夫妇聊得前仰后合的,果然是冯筝。 袁拂先看一眼冯筝,迅速收回目光,向裴木森作揖:“裴宗主。” 他三言两语给出暗示,裴木森欣然起身,让冯筝与夫人继续说话,自己则带着袁拂往书房走。 “冯姑娘洒脱开朗,与我们颇为投缘。”裴木森说,“听闻她与你曾有婚约?” 袁拂:“都是大哥和嫂子一厢情愿。袁拂高攀不起冯姑娘。” 裴木森哈哈大笑:“我倒十分中意她。” 袁拂顺杆爬:“我与裴二公子多年不见,他如今应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裴木森看他:“你当真舍得?” 袁拂一生中,难得如此的心口如一:“有什么舍不得?” 他与裴木森知根知底,很清楚对方喜欢跟什么样的人说话,他便尽心尽力扮演一个无心之人。裴木森仍笑着,终于把话题从冯筝身上转移开。袁拂心中稍松:只要裴木森知道冯筝对他毫无意义,裴木森便不会对冯筝下手。只要冯筝安全,袁氏镖局仍可与冯家继续合作,没有婚事,但有生意,多么完美。 进了书房,他恭敬递上书册。书册有几页被莫名胶质液体黏连,他誊抄时用小火熨烤,小心地分开,抄完又趁着余温迅速粘上。如今册子看起来就像从未有人翻看过一样。 裴木森捻亮灯烛,迅速翻开。每看完一本,便把册子换到左手,很快,册子便在他手中卷曲、燃烧起来。他一双铁掌,丝毫不惧火烫,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地,烧尽了所有册子。 裴木森问:“袁野知道你把这个交给了我么?” 袁拂:“宗主不说,他便不会知道。” 裴木森打量袁拂:“你,很机灵。” 袁拂笑笑。 裴木森心情大好,与他离开书房,往厅堂走去。趁他心情不错,袁拂正要提议由自己送冯筝回家。但他还没开口,便听见厅堂中冯筝又脆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原来你不是原配夫人?那原配夫人是死了么?” 第66章 血锈10 满打满算,袁拂和冯筝今日才见第三面。但每一次见面,冯筝给他的印象都与上一次不大相同。 第一次见面,说的想的都是白锦溪。 第二次见面,嘴上说害怕裴木森这样严肃的江湖人,走出镖局却又跟裴木森有说有笑。 第三次见面,也就是今夜。即便是再没有礼数、再不懂得看人脸色,冯筝也是个商人之女,她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袁拂不敢相信她居然问出这么没眼色的问题。 只一瞬间,裴木森身上散发的气息就变了。 袁拂顾不得自己的举止是否会让裴木森生气,抢先一步迈进厅堂:“说什么呢?我们大老远就听到声音了。” 厅堂中气氛古怪。冯筝仍是一派天真,扭头看向袁拂和裴木森。裴夫人却已经面色如铁。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冯姑娘。”袁拂笑吟吟对她说。 但冯筝没接这个台阶:“裴夫人正跟我说以前的事情,我还没听够。” 裴木森大袖一甩:“够了。送客!” 连厅堂气温也仿似骤降,袁拂站在当中,只觉得浑身冰冷。四人之中只有冯筝还一无所觉:“怎么了?是说不得的事情吗?” 袁拂的手按在她的背上,强迫她向裴木森夫妇弯腰:“裴宗主,冯姑娘不是咱们江湖人,年纪又小,说话毫无避忌。你大人有大量……” 裴木森甚至不想听他把话说完,扭头与裴夫人离开了厅堂。袁拂心中大叹:他好不容易以沉青谷册子换来裴木森一张笑脸,前后不到一盏茶功夫,便被冯筝毁了。 他扭头看冯筝,冯筝也正看他:“走呀,不是要送我回家?” 另一边厢,孙荞等三人正仔细询问那位来自南疆的船工,他口中“红尾阿家”的种种特征。 船工被拐走时毕竟年幼,他对那位红尾阿家的印象大都已经模糊了。南疆人哄夜哭的小孩,不是说有精怪来吃人,就是说有红尾阿家来拐人。他若不是太过贪吃,红尾阿家手中的果脯又太过诱人,他不会被带离家乡。 在速水河另一头下船的时候,被惊醒的他听见红尾阿家跟船上的船工说话。两人似是很熟稔,但说的什么,他那时候听不懂。而除了这个红尾阿家,那天还有三四个背着货箱的男人登上了船。货箱里装着的,都是熟睡的孩子。 船工画下了铁船上的标记。但三个女人都不认得。孙荞与缪盈拿着画纸,连夜去找回想堂。 听了她们的讲述,老堂主一看那画纸便说:“这是长乐帮的标记。” 孙荞震惊:“红尾阿家是长乐帮的人?他们从南疆往中原拐小孩?” 老堂主没吭声。 孙荞:“原来你知道。那你白天跟我们说的时候,为什么有所保留?” 老堂主:“长乐帮没了,但长乐帮背后的人还在。” 孙荞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老头什么都知道。但他太懂江湖与人心,宁可明哲保身,也不愿意透露她们最想知道的真相。缪盈与她心意相通,立刻对老堂主说:“老东西,你再这样不尽不实,我可要把沉青谷里的事情全都公诸天下了!” 老堂主目光沉静:“我知道我做错过,且错得离谱。我也知道你手里拿捏着我的生死。但没有人会信你的话,缪盈。那些与我一同错过的人,不会承认你的话,而那些没有与我经历狂宴和地狱的人,更不可能信你的话。江湖就是人心,捧高踩低,蝇营狗苟,从来如此。只要我还是回想堂堂主,还是江湖前辈,信我的人就永远比信你的人多。” 他顿了顿,又说:“即便你真的去说了,真的有许多人信了,我也不会受到什么威胁。我已经这个年纪,又没了那能续命的‘暝暝’,早就油尽灯枯,你说了我反倒轻松。回想堂老堂主荒淫无道、毫无人性,正好让我儿大义灭亲,成全了他的美名,还能保住回想堂声誉。” 他早就把最坏的结果想通透,丝毫不惧眼前两位毫无背景与依傍的女人。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长乐帮当年做的什么事情,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若还要查,便接着查下去吧。”他说,“此外更多的,我不可再说了。” 孙荞一直追寻杀害儿女与袁泊的“货郎”。而与货郎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尾阿家”,二十多年前曾在南疆频繁活动。 她离开融山这么久,一直没想清楚为什么货郎要对两个稚子下手。“红尾阿家”的存在忽然令她恍然大悟:长乐会没了,但这拐卖幼童的生意仍有人在做。袁新燕和袁不平正是被这样的货郎看中了、拐走了。 这也正好印证了她在澄衣江上听到的声音:袁新燕确实没有死,她是货物,她要售卖给其他人。那两副孩童尸骨是从山中野坟里挖出来的,目的是让父母以为孩子已死,断绝寻找的念头。 而为何要断绝父母的寻找念头?难道所有拐卖孩子的货郎,都会这样精心地打造一个骗局?——原因极其简单:那个拐走孩子的货郎,知道孩子的父母会竭尽全力寻找这一双儿女。他知道两个孩子的父母有耐心,有能力,甚至有一些能威胁到货郎或货郎背后之人的本事。 货郎知道新燕和不平的父母是谁。 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不认得孙荞,但他认得袁泊。 身边,缪盈仍在跟老堂主较劲。孙荞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她想起了死去的袁泊。 夫妻俩在融山生活数年,刻意丢掉江湖人的习性,并不随身携带武器。那天袁泊得知两个孩子丢了,从别人手上抢过长棍追进山里。长棍不是他常用的武器,他本身武功也平平——但他胸口怎么会缺了一个大洞,内脏都被挖空? 当时的打击接二连三,孙荞太过伤心,没有细想。如今回忆起来,袁泊的死法很不寻常。下手的人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 袁泊性格开朗,淡泊名利,几乎没跟人结过仇。 是一个……或者几个认得袁泊,且与袁泊或镖局有仇的人杀死了他,同时掳走了袁新燕和袁不平。 刚想起不平,她便听见缪盈在问那位早逝的裴夫人的事情。 老堂主对裴夫人的了解不多,但他确实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讲。 “裴夫人病死的消息,除了裴木森之外,还有另外两位证人。”他说,“正是袁野和田小蓝。” 孙荞与缪盈对了个眼色,同时发问:“裴夫人还有亲人在世吗?” 老堂主:“我不知道。” 孙荞又问:“她留下过孩子吗?” 老堂主:“很多年前,嘉月峰传出过裴木森有后的喜讯。但又听闻,那孩子生下来便夭折了。裴木森风流韵事颇多,我不清楚是不是那位裴夫人的孩子。” 片刻沉默后,孙荞问:“你一定知道真正杀龙家和长乐会的是谁。” 老堂主看向她:“看来你也知道。” 孙荞:“江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在沉青谷里出现过的帮派,难道都晓得真相吗?” 老堂主:“我不晓得别人如何。” 孙荞:“你们什么都知道……但你们还一直保持沉默,是吗?” 老堂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老头,若不是行将就木,若不是心中对缪盈存着一丝愧疚,他不会跟她俩说这么多。仿佛笃定眼前两个女人掀不起风浪,他一面回答孙荞的问题,一面怜悯地看她。 那怜悯的眼神令孙荞悚然。 是巨兽对蝼蚁的垂怜,是烈日对一颗露珠的垂怜。 她忽然觉得冷。袁泊把她带离江湖,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袁泊也知道一些事,但他不能说,他也不想参与。他选择了带同样性情的孙荞逃离。 在孙荞心中,有什么东西正把货郎、长乐帮、袁氏镖局、嘉月峰和田小蓝之死联系在一起。许多想法在她头脑里打转,她知道她和缪盈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 但她必须踏进去。她的孩子在漩涡里。 她看见两只落单的鸟儿被巡夜的官兵惊飞,孤单地鸣叫着,从沉默的屋外飞掠了过去。 鸟儿扑腾翅膀,滑进夜色之中,滑过在晦明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路的两个人头顶。 袁拂说是送冯筝回家,然而一路上他都默默走在冯筝身后。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方才用这只手按住冯筝后背,强行让冯筝弯腰给裴木森夫妇道歉。 手掌仍有残余的触感,他脚步略略加快,追上了冯筝,忽然出手打向冯筝后背! 这一招他下了死手,只要掌心挨上冯筝身体,冯筝非死即伤。 袁拂毫不留情,掌势如电——然而冯筝瞬间不见了。 他不抬头也不回头,直接从原地弹开,接连后跃数步。随即眼前一花,一根海棠花枝从极近距离刺向他的左眼。袁拂心头一凛:他左眼视线模糊,但一直伪装得很好。 右手按住腰间剑柄,他用手指弹出利剑,躲开那根海棠花枝的同时右手持剑,砍向面前的人。那人灵活异常,躲开他的剑招后双足踏在墙上,忽然脆声一笑,便如炮弹般弹向袁拂。 墙面被她踩得开裂,袁拂只来得及想“好大的力气”,身体已经动了起来,以剑招对剑招。海棠花枝被他的剑不断削掉一截又一截,等两人距离足够近时,双方同时停手。 冯筝手中的海棠花枝是她刚刚腾身跳起、躲避袁拂重掌时在墙头摘的,本来像剑一样长,如今只剩手臂长短的一截,被冯筝握在手里。 花枝上一朵暮春的海棠在晚风中被剑气撕碎,零散地掉落。 袁拂的剑尖抵在冯筝胸口,冯筝另一手所持的细剑已经扎入袁拂腰间皮肉寸许。 “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冯筝笑着问,“我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 “刚刚。”袁拂说,“我压着你的背让你向裴木森道歉。虽然只是一瞬间,但练武之人的反应骗不了我:我碰你的时候,你的内力在抗拒我。你很快收回内力,这更说明你绝对不是普通的商贾之女,你有很精深的内功修为。” 冯筝收起了细剑,把手里的海棠枝丢到地上。她的细剑不长,紧贴大腿外侧藏着,平时走动跑动都难以发现。 “我以为你会察觉得更早。”冯筝说,“但我成功骗了你,对不对?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我扮作怀春少女谈论白锦溪的时候,你彻底放松警惕,以为我真的是个春心萌动的无知女子。” 袁拂暗暗咬牙。 田小蓝给他的信里夹着冯筝的画像,他还记得画上女子正用小扇扑蝶,娇弱清秀。而眼前的女人浑身武人气息,哪里有半点小家碧玉的样子? 他又选错。冯筝不会拿刀砍他,但会用剑刺他。 腰上的伤口很小,没流多少血。袁拂暗叹自己粗心大意:他察觉冯筝有不错的内力,但没想到对方这样擅长对敌。 他扫了一眼冯筝手中的细剑:“不必慌张,你杀的正好也是我想杀的,我不会告发你。” 冯筝:“我知道。” 袁拂愣了:“你知道什么?” 冯筝侧了侧身,半掩嘴巴,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想取袁野而代之。” 她笑得很狡黠。 袁拂目光一沉。他迅速回忆冯筝的行动,找到了关键点:“你出现在田小蓝的葬礼上,离开了又回头,是为了接近裴木森?你故意让裴木森看到你躲在我身后,让他以为你我之间有亲密的关系。” 冯筝连连笑着点头。 袁拂:“今夜到裴木森这里拜访,也是跟着我而来?” 冯筝:“我比你先到,我怎么跟你?蠢货。” 此生除了袁野,还从未有人说过袁拂愚蠢。他瞬间头脸都气得发热,只听见冯筝继续说:“你搅什么局?我正跟那蠢女人套近乎,你偏来插嘴。” 袁拂:“你说的那些话同样极度愚蠢。我再晚一步插嘴,你已经身首异处。” 冯筝:“与裴木森对峙,我求之不得。” 袁拂一愣:“……你是什么人?” “我为夺裴木森性命而来,同样,袁野和田小蓝也是我的目标。”冯筝站在澄明的夜色中,语气平静,“七年前,这三个人在嘉月峰杀死了我的母亲。” 第67章 血锈11 冯筝当然不姓冯,名字也并不是“筝”。她并不喜欢裴木森给自己起的名字,那个名字硬邦邦,属于一个裴木森想象中的英伟男孩。 在她出生之前,无论产婆还是过来人,都看着裴夫人的肚子信誓旦旦:是男孩。 裴木森为了迎接这个“男孩”,精心地起了好听的名字,准备了许多足够孩子不重样地穿上十几年的衣服,把嘉月峰的房子装饰一新,全心全意对待怀胎的夫人。 冯筝呱呱落地那天,为她感到欣喜的,只有她的母亲。 而这种欣喜也只维持了片刻。产婆出门去报喜,她的母亲还在剧痛和昏沉之中,忽然听见院中石桌被击碎的声音。 裴木森不敢相信产婆的话,他甚至违反了男子不得冲撞产房的规矩,跑进来抓起那还在大哭的冯筝细看。 冯筝后来才晓得,那是裴木森唯一一次正眼看她。 冯筝和母亲住在嘉月峰的侧峰,一座鲜有人至的庄子里。 她一出生就“死”了,连名字都没有。裴夫人因为太过伤心,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肯出来见人。裴木森也伤心,但这伤心很粗浅:三个月后,他带了新的女人回嘉月峰。 冯筝在庄子里一天天长大。她是已经死了的孩子,她没资格练嘉月峰的内力和外功,于是母亲便把自己一生所长全都仔细地教给了她。冯筝五岁便能有模有样地摆弄母亲那柄几乎与她一样高的细剑。母亲双眼炯炯地抱着她:“孩子,你有天分,你是练武的奇才!” 但这样也未能博得裴木森的青睐。他带回来的妾室没能生下儿子,他整日阴沉着脸,那刚刚生下孩子的女人则哭着离开了嘉月峰。小小的女孩儿被送到嘉月峰下的村子里,因没有吃喝的东西,干瘦得哭不出声。村人都传说,这是嘉月峰某个女弟子与人暗通款曲,留下来的孽种。 裴夫人把那女孩儿带回庄子,冯筝是与她一同长大的。 为了获得裴木森的垂怜,冯筝的母亲一直陪伴在裴木森左右。她不像宗主夫人,反倒像宗主的保镖。裴木森也不向任何人介绍她,仿佛因为怨恨,他故意让她尝尽这种被人视若无物的屈辱。 会到庄子里来探望裴夫人的嘉月峰弟子,大都是年长一些的。他们与裴夫人有来往,又因为身家性命死死系在嘉月峰这儿,不敢做出对裴木森不利的事情。他们是最好的照料者,但这不代表他们最能保守秘密。 冯筝在他们口中听到了关于母亲和自己的许多事情。她长大了,她懂事了,她像新柳一样拔高伸展,手里握着能杀人能夺命的剑。她在世上第一个恨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在夜风中,袁拂很耐心地听冯筝说话。冯筝与他靠着墙,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身边的墙上就是被冯筝刚刚踏出的裂痕。 自从知道冯筝身份,想到之前被她蒙骗的事情,她说的每一句话落在袁拂耳朵里,都要拆了又拆,总得咂摸出新意思。 等冯筝说到裴夫人出事,袁拂的眼睛不禁眨了眨。冯筝对着他,当然不会干脆利落地说出所有事情,他俩还未确定结成同盟。这种有所保留是完全正常的。 只是袁拂下意识察觉,冯筝保留的“往事”似乎极为重要。她说完自己恨裴木森,紧接着便是裴夫人之死。中间漫长的十几年,她没有提。 “……你在想什么?”冯筝问。 袁拂沉吟片刻:“我从未见过裴夫人,听你所说,她也是个女中豪杰。” 这话正好说到冯筝心坎上。她先是很轻地一笑,随即又肃然道:“袁野和田小蓝七年前的六月去嘉月峰,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 袁拂摇头。 七年前,袁泊还在镖局。真正秘密的事情袁拂是无法接触到的。但他忽然想起,同样是七年前的六月,袁泊在嘉月峰下捡回一个三岁的孩子。他记得袁泊苦苦哀求袁野和田小蓝,但袁野夫妻俩都不同意他收留那个孩子。 那孩子后来放在云照城袁泊的朋友家中,袁泊离开镖局的时候,把孩子也一并带走了。 袁拂见过那孩子,小时候虎头虎脑,很机灵的样子。 这件事很突兀地闯进他心里,让他愣了一会儿。冯筝继续说下去。 冯筝长到十一二岁,庄子就再也关不住她了。她也不屑于去嘉月峰,更不乐意见那个她讨厌的男人。她听母亲说,裴木森也从未问起过她,似乎已经当她不存在。 她成日带着同样师从裴夫人学武的那位妹妹,从侧峰偷溜下山,穿过澄衣江,往雾隐山脉深处去。两个人走过许多地方,英州、池州、江峰,她们每到一处就随口乱编师门,一时是云照城的野菜帮,一时是江峰城的春山派。两人扮作女侠四处乱闯,做过一些行侠仗义的事情,也惹过一些鸡飞狗跳的麻烦。 但妹妹小时候体弱,这毛病一直困扰着她,终于在十六岁那年病逝了。冯筝狠狠哭了好几天,抱着妹妹的衣裳躺在床上流眼泪。 她每年都去妹妹坟上祭拜,不止一次远远地看见袁野和田小蓝穿过密林,从后门进入嘉月峰。 她问过母亲那两位是什么人物,得到答案后默默记在心里。 七年前的正月,她陪母亲过完年,仍出门行侠仗义。这次她扮作飞仙门的女侠,一路往南走,甚至渡过了速水河。 六月时回家,她察觉母亲行动和神态都不太对劲。追问后母亲用身体不适搪塞过去。她没有放在心上,仍去妹妹坟前絮絮说话。和以往一样,她又看见袁野和田小蓝了,只不过这回他们是从嘉月峰里走出来,同行的还有裴木森。 冯筝回到庄子便见到母亲匆匆离开。她追在后面,但母亲抄了小路往下走,冯筝跟着跟着,竟然跟丢了。正在林中四处搜寻时,冯筝听见一声尖利的怒喝:“裴木森!你不配为人!” 那是母亲的声音! 冯筝立刻飞身疾奔。然而紧接着便是重物坠地之声。她浑身冰凉,拨开重重灌木与草叶,隔着一道小小的山溪,看见了母亲扭曲的尸体。 从高处落下三个人,正是袁野、田小蓝和裴木森。 你太心急。你不够谨慎。她死了,怎么跟弟子们解释?她的尸体你要如何处理?——袁野和田小蓝急急地责备裴木森。裴木森正要说话,忽然扭头。 冯筝立刻闪入密林之中。 她心跳如鼓,身后三个杀神急急追上来。她不能往庄子里跑,那会暴露她的身份。为了伪装所谓的“飞仙门”女侠,她身上穿的是刻意挑选过的、带一些异域风情的衣裳。条条带带,在树林里被枝子与风撕碎。冯筝最后跳出山崖,朝着澄衣江落了下去。 袁拂圆睁双眼,难以置信。 冯筝十分平静,仍未停止讲述:“我必须保护自己。从澄衣江里上来之后,我悄悄回到庄子,挖出妹妹的尸骨放在庄子中,一把火烧了所有的东西。” 袁拂:“……” 他愕然看着面色淡漠的冯筝。冯筝脸上已经没有平时那种故意伪装的天真和纯然。但她也不愤怒,不怨恨。平静的声音,平静的目光,是巨浪掀起之前的压抑天色。 袁拂:“这事儿,当作你我的秘密。” 冯筝:“这事儿只能是我的秘密。你听到了,你就要成为我的同伴。” 袁拂对她没有多少同情,相比之下,仍旧是不变的憎厌。冯筝和他是两团刺球,凑不到一块儿去。他勉强维持着谈判的体面:“你这样说话,我们还怎么谈?” 冯筝:“不需要谈。袁拂,你我结成同盟,你得听我的。” 袁拂:“我不喜欢被别人威胁。” 冯筝:“看来你很乐于见到,我把你心里所想的小秘密告诉袁野。” 袁拂:“……这对你没有好处。” 冯筝:“但是对你有坏处。你如果是我的同伴,那我们就是一体的。如果你不是,那你将来就可能成为我的敌人。” 袁拂发现自己想错了:冯筝并不平静。她看起来没什么波澜,然而衣带无风自动。充沛的内力正在她的四肢中流转,她对袁拂没有流露杀气,但只要她此时愿意,她随时可以对袁拂亮出杀招。 在这一瞬间,袁拂后跃两步,再度亮剑。 在他亮剑的瞬间,冯筝的细剑像蛇一样缠了上来。 周围静得厉害。他方才选择这个巷子对冯筝下手,不料此处反而成为对他不利的地方。袁拂功夫不弱,两人各自拼尽全力,瞬息间已经过了百来招。 袁拂越战越心惊:冯筝力气太大了。平时穿着素色的衣裙,又时常装作柔弱少女,但她浑身上下满是力气,一柄细剑在她手中重若百斤,每每挥下、戳刺,格挡的袁拂都觉得无比吃力。 这样奇特的大力,袁拂从未见过。 他只能拉开与冯筝的距离,双足踩在墙上一口气疾奔出十几米,跳上了屋顶。 才落地,视线忽然开阔的袁拂,便看到了隔壁街上正走来的孙荞和缪盈。 不远处,那两人也正好看见了他。 一瞬间,袁拂先想到孙荞说过再见面一定杀了自己,但随即又想到,终于在云照城见她一面,真是不易。这刹那的分神已经给冯筝留了杀机,细剑立即追了上来,袁拂反手格挡,冯筝的剑势刁钻无比,竟一下划破了他的手腕。 筋骨疼得钻心,袁拂的剑松手了。 眼看细剑就要扎进喉头,他身旁咚地一响——龙渊刀挡在细剑和他之间,激起一串火星。 孙荞把龙渊刀狠狠一摆,逼得冯筝后退。 缪盈此时也跳了上来:“孙荞,你当心!这细剑……这是……” 冯筝一听见孙荞名字,便吃惊地停了手。她手中的细剑在月色中沁出冷光,剑尖上袁拂的两滴血正无声落下。 孙荞和缪盈都亮了眼睛,袁拂在她俩身后补充:“她就是杀田小蓝的人。” 话音刚落,孙荞和缪盈便朝冯筝蹿了出去。 只要抓住冯筝,不仅能让水龙吟和白锦溪脱离困局,还能光明正大进入镖局,接近袁野。只要逮住凶手,水龙吟和袁氏镖局都要感激孙荞——那帮孙荞找出袁新燕和袁不平,便是无可推辞的事情。 她俩一人持刀,一人拔剑,行动迅速,仿佛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已相互配合,共同对敌。 冯筝心知不妙,立刻回撤。她已经在袁拂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秘密,不给袁拂一些教训又太过危险,她一面躲开孙荞和缪盈的攻势,一面伺机越过她俩,继续偷袭袁拂。 不料袁拂手腕受伤,但还有拳头。他匆匆点穴止血,竟继续跃过来,三个连打一个。 “卑鄙!”冯筝怒道。 她今夜已经无法取胜,更无法拿下袁拂性命,只好转头撤离。 不料那三人紧追不舍,孙荞脚力强劲,轻功又是三人之中最好的,很快接近了冯筝。冯筝回头用细剑刺她,孙荞右手持剑挡开这攻势,左手忽然前伸,抓住了冯筝的后领。 嘶啦一声,冯筝后背的衣裳被她撕下大一块,露出皮肤。 月色中,孙荞看得清清楚楚:冯筝背后竟然是一大片被火烧过的狰狞疤痕,而在火伤的边缘,有粗硬的黑色毛发,动物一样从脊椎往冯筝的后颈延伸。 冯筝顾不上杀敌,猛地转身,背靠墙壁,不让孙荞再看自己后背。 孙荞却站定了,先回头吼一句:“袁拂不许过来!” 袁拂困惑但听话地站定。 孙荞看着冯筝,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问:“难道,你也是山神后裔?” 第68章 血锈12 雾隐山脉之中的“山神后裔”到底是如何诞生,或者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孙荞至今都不能明白。孟玚在小寒事件之后查阅了池州方志,四处寻访民间传说,没有人说得清楚那些孩子因为什么而诞生。 仿佛“山神后裔”,是女娲造人时偶然捏错的结果。 他们或者生了小尾巴,或者背上长满粗硬的黑毛,或者手脚布满鳞片,或者……总之,身上总有一些怪异的特征,灵魂被野兽或者山中精怪占据了一部分。 此外,他们无一例外,都力大无穷。 孙荞照顾小寒的时候,得知小寒的母亲便是长了细小尾巴的山神后裔。小寒身上没有太多特征,但确实毛发粗硬,脊椎的皮肤上能摸到明显的毛茬。而她那个年幼的,被西崀村人带回村中吃掉的弟弟,则从臀部到后颈,都长满了粗黑的野兽的毛发。 这些奇特的征象,毫无规则地出现在雾隐山脉的婴孩身上。 包括冯筝。 裴木森来自雾隐山脉深处的城镇。他熟知“山神后裔”的传说。 冯筝出生的那天,裴木森冲进房间、拎起自己的女儿。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女婴,还是一个背上长满了兽毛的女婴。 裴夫人在照顾冯筝的日子里,常常为冯筝剪去背上的黑毛。但剪得多了,也渐渐觉得腻烦,便用工具为冯筝拔毛。黑毛扎得深,冯筝边哭边挣扎,拔完毛的后背会渗血。且拔完了还会长,无穷无尽,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想让冯筝丢掉山神后裔这个身份似的。 冯筝十岁那年生辰,她从母亲手中拿到了一柄专为她打造的细剑,还有一套合身的衣裳。吃完长寿面,母亲点着蜡烛坐在她身边。灯烛照亮母女俩的脸庞,冯筝眼中的母亲忽然变得陌生。她听见母亲低沉地开口:“你长大了,与其一辈子被这些东西折磨,不如一了百了。” 浇在背上的先是滚烫的蜡油,但不足够;后来便是滚烫的烛火,一寸寸烧穿皮肤。 冯筝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母亲把手帕塞到她口中,以免她的惨叫引来旁人。冯筝昏昏沉沉在床上趴了快一个月,母亲谨慎又充满期待地为她拆去绷带。 “这伤多养养就好了。以后你就成了正常的……” 母亲的话戛然而止。 冯筝把脸埋在枕头上,很久都没听见母亲说话。细微的抽泣从身后传来,她艰难地回头,看见母亲捂着脸庞哭泣。 在被火烧出的伤疤边缘,新的黑毛又长了出来。 冯筝只记得,那是很痛很痛的一夜。母亲哭得语无伦次,她挣扎起身,抱住母亲。 “娘对不住你……娘让你吃苦了,娘没有给你寻常的身体……”裴夫人哭得声音嘶哑。 “是我不好,娘……是我不对劲,和娘没有关系……”冯筝也哭,可她一面哭一面迷茫。她在这小小的庄子里长大,没有人嫌弃她,除了母亲。 那夜,冯筝从母亲口中听到了“山神后裔”的传说。 孙荞和缪盈陪着冯筝坐在房顶上,听她说完了自己的事情。 月光澄明,云照城一片静谧。 她们拒绝袁拂的靠近。袁拂盘腿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皱眉竖耳,听了个大概。 冯筝没有对孙荞流露敌意,即便她跟孙荞第一次见面,不仅兵戎相见,还被孙荞看到了背上的伤口。 她信任孙荞,从看到孙荞的第一眼开始。孙荞没有因为她背上的伤疤而吃惊,没有退缩,没有笑或是露出一丝会让冯筝难受的表情。她只是看着冯筝,轻轻地说话,像一句询问:“这多疼啊。” 缪盈脱下外衣披在冯筝背上。她们彼此亲近地说话,像久别重逢的姐妹。冯筝的伤疤不再是伤疤,它是一种联结,甚至是她们之间无声无息的契约。 月光照在冯筝脸上。她有一张素净柔和的脸,精心画了云照城中最时兴的妆容,很周到地扮演着“冯家小姐”这个别有目的的身份。 冯家的父母与她并无亲缘关系。缪盈再问,冯筝却不说了。 孙荞和缪盈交换了眼色。冯筝有所保留。 但这很正常。她们今夜才相识,即便一见如故,彼此也仍有许多无法坦白的往事。 “你下一步的目标是袁野还是裴木森?”孙荞问。 “这两个人对你来说,有区别吗?”冯筝问,“孙姐姐。” “叫我孙荞。”孙荞答,“裴木森我不了解。但袁野,我仍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冯筝:“袁野死了便死了。”她听见不远处的杏树上,袁拂故意很长很大声地叹气,但仍旧往下说,“他死了,袁拂就是镖局的掌权人。他可以帮你。” 孙荞:“我不想跟此人扯上关系。” 叹气声停了。冯筝扭头看去,杏树树影晃动,袁拂已经飞身离开。 “哎呀哎呀……”冯筝轻咳一声,“其实他对你挺周到的,孙荞。” 孙荞并不顺着她的话题走:“你调查我们有多久了?” 冯筝笑了笑,正色道:“与袁氏镖局有关的所有人,我都调查过。” 裴木森固然是仇人,但袁氏镖局更是令冯筝愤怒。 她与妹妹行走江湖,听过许多嘉月峰和袁氏镖局的故事。与嘉月峰有关的那些,她都嗤之以鼻。但她会想,妹妹也会问:世上除了嘉月峰,就再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行事正义的门派了? 冯筝信任过袁氏镖局。她跑到云照城,四处打听,想加入袁氏镖局来做事,无奈镖局从来不收女镖师,她又绝不愿意当奴仆。 有这种敬仰在,当看见母亲尸身坠落时,冯筝清晰地记住了那三副毫不慌乱,甚至还在镇定讨论如何处理尸体的嘴脸。 她的天地颠覆了。 袁氏镖局的三兄弟,乃至三兄弟的夫人,她都一一地仔细调查过。 她情报的来源之一,就是做水运生意,也兼买卖情报的水龙吟。 孙荞和缪盈又对了个眼色。 冯筝:“我知道白锦溪在找我。” 缪盈:“你调查袁氏镖局这么多年,跟白锦溪应该很熟。你为什么要在水龙吟的船上杀田小蓝?” “我想让白锦溪主动来找我。”冯筝看向缪盈,“但她显然太蠢了,查不到我身上。” 缪盈眨了眨眼。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啊?你们吵架了?你想让他主动找你?” 冯筝一脸无语。 “我认识的不是现在的白锦溪。”冯筝低声说,“是从前那个,真正的白锦溪。” 水龙吟的地盘上,白锦溪正在听弟子们汇报调查的结果。 嘉月峰确实在查,但线索总是飘忽不定,抓不到实处似的。白锦溪命人去查使用细剑的江湖客,又命人去查与田小蓝有仇的人。结仇的人倒是还不少,袁氏镖局的许多事儿都由田小蓝去完成,人人都晓得她是袁夫人,时常抛头露面的,买田买地、居中调和。不少人对买卖结果或调和结果不满,会怨恨田小蓝。 但其中绝对没有任何一人,有足以刺穿大船甲板的力气。 白锦溪听完,挥手命姜盛把人全都清走。姜盛知她烦躁,捧上一早备好的樱桃煎。然而白锦溪却一眼也不看平时最喜欢的吃食,眼睛忽然亮了亮:“孙荞来了。” 姜盛只得悻悻退去,出门时与孙荞打了个照面,满眼怨气。 孙荞和缪盈进门,冯筝跟在后头。白锦溪扫了一眼冯筝,不出声,只静静看她。 冯筝这一夜跌宕起伏,此时没了打机锋的心思,开门见山道:“是我杀了田小蓝。” 白锦溪:“好。”她说完,啪地收起手中折扇,“我没料到动手的是个女人。你很不错。” 冯筝笑出声来:“什么‘是个女人’?你不也是女人?” 白锦溪不答,靠着椅背,目光淡淡掠过缪盈和孙荞。 缪盈:“看我们作甚?我们什么都没说过。” 冯筝:“我在云照见过你的大哥,真正的白锦溪。” 她刚说完,眼前忽然一花,白锦溪以常人无法看清的速度掠到了她跟前,折扇顶起她的下巴。 “他在哪儿?”白锦溪问。 “澄衣江里。”冯筝答,“一团碎肉。” 白锦溪握紧了折扇,双眼死死盯着冯筝,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大哥失踪多年,她也料到凶多吉少。水龙吟里知道她李代桃僵的人不多,而其中仍坚持寻找“白锦溪”的,这些年来只有李锁一个。李锁与白锦溪相识于兄妹俩逃离虎骨村的途中,也是他引荐白锦溪进入水龙吟,结识首领姜奇。兄妹俩之所以能活下来,李锁是关键人物。 寻找“白锦溪”这件事情只能悄悄地来。数年间,李锁几乎走遍江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马不停蹄,苦苦寻找。白锦溪知道,李锁对自己好,也全因大哥与他的情分。她即便心里隐隐有不祥预感,但也从来不敢在李锁面前说穿说破。 人有点子希望,总是好的。 但今夜,眼前这个模样柔顺的女人,毫不留情地公开了真相。 白锦溪忽然站不稳了。孙荞托住她手肘,低声说:“再听听。” “听什么!”白锦溪打开孙荞的手,忽然失控了。那道划破左眼的疤痕剧烈地痛起来,痛得她双眼盈满了泪水。她抓住冯筝衣领,忘记了控制和伪装自己的声音,男人和女人声调混杂的吼声爆发:“什么一团碎肉!你看到了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你们听过‘红尾阿家’么?”冯筝一点不惧怕发狂的白锦溪,平静开口。 白锦溪急急喘气,却在瞬间迅速冷静了下来。 “又是‘红尾阿家’?”她问。 第69章 血锈13 把“红尾阿家”和“请神人”写在同一张纸上,亮给冯筝看的,是白锦溪——真正的白锦溪。 他接手水龙吟后不久,冯筝便捧着银子找上门来,请求水龙吟帮忙调查袁氏镖局。 白锦溪带着妹妹、小寒从西崀村逃到水龙吟,但他仍旧记着发生在虎骨村的事情。他想弄明白当日进入龙家的神秘人是谁,而答案攥在他手中的同时,冯筝出现了。 两人都有共同的目标:调查袁氏镖局。 白锦溪对冯筝隐瞒了许多事情,直到他在水龙吟里发现了被红尾阿家拐来的南疆少年。他意识到自己和冯筝触碰到的,并非一桩简单的江湖仇杀。他仔细询问了南疆少年关于“红尾阿家”的事情,并想起在小寒一家人死亡之前,他从教他打猎、种地的请神人和小寒父亲口中,听过许多“山神后裔”的事情。 背着货箱的男人,被带走后或不知所踪、或隐匿山野的孩子——他意识到,这两种人的行动实在太过于相似。他甚至想起,多年前他在森林中询问请神人“你带小寒娘亲隐居此处,是为了不让西崀村人发现你们,我是不是不该常来”时,请神人热情地邀请他一定常来做客,多跟小寒说话聊天。讲完那一句,请神人苍老的脸庞上浮现一种后怕与忐忑:“也不全因西崀村人……还有别的……” 请神人那天的吞吞吐吐,多年后的白锦溪才明白其确切意义。 他决定向冯筝交心。 “你大哥认为,‘请神人’和‘红尾阿家’在做同一件事。”冯筝说,“他们实际上是拍花子。那位请神人之所以会全家隐居,真正目的是为了躲开那些会买走‘山神后裔’的人。” 孙荞问:“等等……你是说,有人专门买‘山神后裔’?为什么?” 在冯筝开口之前,白锦溪插话道:“孙荞,让她先说完我哥哥的事情。” 孙荞点头,示意冯筝继续。 冯筝在白锦溪面前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真正身份,当她在云照城遇见白锦溪的时候,她才知道白锦溪探查自己的过往。这在她意料之中,也是白锦溪这种人必然会做的事。 那是冯筝见白锦溪的最后一面。她跟袁拂说自己曾在云照城的冬季见过白锦溪,这是事实。她故意抖落这个讯息,以为袁拂会跟水龙吟对峙,好引出真正白锦溪的下落,但袁拂太过谨慎,也太惯于收藏秘密了。 那年冯筝在云照城布置自己的“冯家女儿”身份,连奶娘、竹马、一同长大的好姐妹都一一安排好。离开云照城之前,她戴着纱帽在街上买东西,回头便看见白锦溪独自一人从巷口走出。 她赶上去拦住白锦溪,才知他竟然是到这里来找袁野的。 当年在虎骨村胁迫妹妹、划伤自己眼睛的人,是袁拂;而隐在袁拂身后,真正的控制者,是袁野。白锦溪触碰到这一个真相,激动得难以自持。 他知道孙荞曾救过妹妹,也知道妹妹为了龙家的灭门案痛恨孙荞。如今有机会揭开真相,又能为孙荞洗白冤情,扳倒袁氏镖局还能趁乱抢夺镖局的陆运与水运线,他很乐意去做这件一箭三雕的事。 白锦溪从不自恃“正义”。他翻入龙家为袁拂等人打开后门的时候,便知道一切不可回头。从虎骨村到西崀村,再到水龙吟,他一生几乎没做过一件可称“正义”的事情。而当他察觉一切真相都隐隐联结,而最大的结扣就是“袁氏镖局”时,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水龙吟彼时只是一个江湖上略有名气的帮派,姜奇的离世令水龙吟内部十分动荡。白锦溪不敢贸然行事,更不认为自己这等无名小卒振臂一呼,江湖就可纷纷应声。他决定去寻求帮助。 在去云照城之前,他走上了嘉月峰。 房中砰地一声。是白锦溪跌坐在椅上,扫落了桌面的樱桃煎。 她脸白如纸,仿佛已经预见到冯筝接下来说的话将多么恐怖。 “裴木森接待了你大哥。他对你大哥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现出惊奇和愤怒,并且立刻手书一封信,命你大哥带到云照城,交给袁野。”冯筝说,“裴木森随信还让白锦溪带上了他的信物,说是袁野只要一看那信物,就知道信是真的,裴木森的愤怒也是真的。他另外还安排三位弟子随白锦溪一同来云照城,说是要保护白锦溪周全。” 冯筝看着眼前三人:“很周到,对吧?” 孙荞:“白锦溪真的信了?” 冯筝笑了笑:“当然没有。” 信上有封蜡,白锦溪在去的途中,对着日头仔细分辨信中写的内容。 那是一则诛杀白锦溪的命令。 冯筝问眼前的几个人:“如果你们是白锦溪,手中有这封信,你会怎么做?” 缪盈:“天大的好事!这封信就是证据,证明嘉月峰和袁氏镖局勾结,裴木森和袁野暗中杀人。” 冯筝:“且还有三位嘉月峰年轻弟子跟着你,个个模样稚嫩,看起来并不老成。你是不是认为,他们也可以给出指证裴木森的证言?” 缪盈愣了。 冯筝:“你和他的想法一模一样。而这一切,也完全在裴木森的盘算之中。” 白锦溪忽然开口:“但大哥不会公开这一切的。” 冯筝看她:“为什么?” 白锦溪:“他要谈判。他要用那封信和那三个弟子去要挟袁氏镖局,让袁氏镖局不再与水龙吟争抢水运的航路。” 冯筝笑得很唏嘘。 “真不愧是双生的兄妹。”她说,“他跟你一样,始终把水龙吟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他说,与其除去袁氏镖局,不如与袁氏镖局合作,一同制衡嘉月峰,这样对水龙吟更有利。而扳倒了嘉月峰和裴木森后,水龙吟必定名声大振。” 白锦溪满脸黯然。 她确信,大哥的这一丝贪念早就被裴木森捕捉住了。 “信在哪里?”孙荞忽然问。 冯筝不答,扭头看她。 “我若是白锦溪,心里有这样重要的目标,又要跟袁野那种心机复杂的人谈判,那封关键的信,我必定不会放在自己身上。也不会交给水龙吟里的其他弟子,他们对袁氏镖局和嘉月峰一无所知。我会选择一个知晓一切,且绝对可靠的同伴。”孙荞看着冯筝,“他交给了你。” 冯筝发现,在悲伤的白锦溪和因这个故事而思索的缪盈之间,孙荞是始终冷静的一个。仿佛她置身事外,毫不为这其中复杂的感情和思量而动摇。 “是的,他给了我。”冯筝从贴身的亵衣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保存完好的信,“我今夜,本来就打算拜访水龙吟。若不是袁拂那蠢货耽误我太多时间……” 白锦溪立刻夺过那封信。封口处仍有蜡印,从未有人打开过它。 她拆开了,里头却是两张干净无字的信笺。 “不会有证据。裴木森那样的人,怎可能把这么可怕的东西交给外人?”冯筝说,“这封信用特殊的墨写成,在白锦溪与我见面的那天晚上,信笺上的字迹就已经消失了。我是嘉月峰里出来的人,幼时我母亲与嘉月峰那几个善心的弟子传递信息,也都用这种墨。” 白锦溪盯着那信纸,仿佛想从空无一物的纸上看出什么来。 他的大哥就这样踏入了不可回头的陷阱。 “袁野和田小蓝下的手?”白锦溪问。 “这种事情,袁野不会假手于人。那时候袁拂不在云照,只有田小蓝能帮他。”冯筝答。 与白锦溪的约定十分简单:某时某地,白锦溪若不能按时出现与冯筝会合,冯筝便立刻去别的与嘉月峰名声不相上下的门派,信就是她的投名状,就是裴木森与袁野的陈罪书。 冯筝等了又等,知道出事了。她拿着那信,对着烛光细看,看到的却是两张仔细折好放在信封里的无字信笺。 她并未立刻离开云照城,而是偷偷接近了袁氏镖局。 镖局依山而建,山下就是澄衣江。她看见田小蓝把一个大麻袋甩出山崖,丢进了澄衣江。 在江水中打捞出那麻袋时,袋口已经松了,里头的东西被江水冲去不少,只剩一些碎肉和骨头。 冯筝丢下麻袋,立刻奔赴池州。她在水龙吟的宅子外徘徊,将近一个月后,才看到“白锦溪”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水龙吟中传出了白锦溪相依为命的妹妹白锦叶因病离世的消息。 房中一时沉默,只有白锦溪很深很重的呼吸声。她以往都谨慎地维持着男子的声音和体态,即便在熟知一切的孙荞和缪盈面前也不例外。但此时,她只是不断痛苦地喘息。 缪盈走过去,把手放在白锦溪的肩膀上。 孙荞没有移动,她盯着冯筝,仿佛在梳理今夜获取的繁杂往事。 “他为什么会把信给你。”孙荞问,“你是铁了心要毁掉袁氏镖局和袁野夫妇,你怎么会答应白锦溪收起信?我若是你,我若知道白锦溪居然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还想跟袁氏镖局的人合作,我定会花言巧语骗走这封信。只要信一到手,我便立刻远走高飞,我绝不可能继续留在云照等待白锦溪。” 冯筝:“若我与白锦溪有情呢?” 孙荞:“不可能。从提到白锦溪开始,到现在为止,你说起白锦溪,一点儿情意都不带。若你曾对他有过哪怕一刻的柔情,你不会舍得用‘一团碎肉’来形容他。” 孙荞看着冯筝:“你心中还有更关键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们。方才的问题,你也没有回答我。我再问一遍,是什么人专门买下‘山神后裔’?” 孙荞的问题让白锦溪重新打起了精神。一时间,她们的目光全都汇集在冯筝身上。 冯筝却不回答,静静看着孙荞。 孙荞被她的目光笼罩,蓦地生出一丝悚然,仿佛追问的种种答案对自己都将是恐怖讯息。 房中寂静,忽然间,四个女人都看向紧闭的窗户。 孙荞跃到窗前,拿着龙渊刀挡在窗户上。窗户同时朝外打开,一个人正打算钻进来,孙荞的刀没有收住,直接击在他胸膛上。 那人跌落的时候发出惨叫,缪盈同时惊呼:“江雨洮?!” 姜盛把江雨洮从楼下树丛中拎到白锦溪房间。 江雨洮连番赶路,从南疆回到池州,见了孟玚之后又立刻奔赴云照找孙荞和缪盈。若不是在路上碰到没有好脸色的袁拂,他此时还无头苍蝇一般在云照城里寻找她俩踪迹。 孙荞这一击让他内息震荡,坐在房间里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来。 “原来你就是江雨洮。”孙荞收好龙渊刀才仔细打量江雨洮,脸上没有一丝愧疚。 “……”江雨洮发出了比跌落时更凄惨的哀鸣,“孙奶奶,我和你好歹相识这么久,你连我都认不出?” 孙荞不打算细说原因,直接反问:“你在南疆可找到什么新的消息?” 江雨洮的脸上掠过了一瞬的踟蹰。他没有回答孙荞的话,反问道:“我在船上听说云照城发生了大事,你们不妨先把我不知道的这些事儿告诉我。” 五人在房中彻夜长谈。 各方的讯息汇集起来,他们终于清楚地理解了嘉月峰、长乐会、沉青谷和袁氏镖局之间的关系。 从南疆回到中原的长乐帮兄弟试图通过嘉月峰和裴木森的名望洗清自己,他们交出了南疆各地的商贸通路作为投名状;裴木森利用长乐帮的情报和沉青谷提供的药物,往南疆派去一批又一批的红尾阿家,一是为了做寻常买卖,二是为了做人口买卖;从南疆带回来的孩子们,则由袁氏镖局负责运输往买家手中。 这生意暗地里做了许多年。 社稷不稳,江湖凋零,百姓大多为糊口奔忙,没闲心去行侠仗义。好的门派招收弟子,弟子要捧着金银上门;寻常门派招收弟子,则要打出各种优待条件,吹些难以实现的牛皮,吸引涉世未深的男女。 和挑剔又贫穷的江湖人相比,南疆来的孩子价格便宜且语言不通,买家对他们好一些,加之从小养大,他们便把买家看作再生父母,忠心不二。虽然法令严禁蓄养奴隶,但这些廉价的人口,经由如此这般的曲折操作,很快从爹娘的心头宝变作许多江湖门派的隐形奴隶。只要他们在中原过上七八年,改了名字姓氏,便彻底成了门派的弟子。 这些门派只需要花一点钱和口粮,便获得了价值极高的人口。 南疆与中原关系缓和后,这生意不太好做了。红尾阿家们撤离南疆,买卖人口的风气渐消,蓄养了奴隶的门派也不得不低调——但在闭塞的雾隐山脉中,红尾阿家仍日夜穿梭。 他们联结了雾隐山脉无数村寨中都存在的请神人,夺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山神后裔”。 “我与孟大人交换了彼此调查的结果。我们认为后来的红尾阿家和请神人,带走山神后裔的目的,似乎跟此前并不一样。他们为什么只要‘山神后裔’?”江雨洮说,“他们为什么渴求类似小寒的孩子?” 众人沉默思索,冯筝望向孙荞时,发现孙荞也在看她。 “……我可以回答你方才的问题了。”冯筝说,“白锦溪当日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叮嘱我必须等他回来再计议下一步。因为这一步若错了,若无法与袁氏镖局合作钳制裴木森,将有几十上百人会死去。” 她指了指自己。 “裴木森是雾隐山脉出来的人,他知道山神后裔的传说。他更清楚山神后裔们个个都力大无穷,头脑单纯,若有心教育,将会成为忠心不二又极其好用的江湖人。一个两个,不算什么,但若是几十上百个呢?这些适宜练武,又尤其听话的山神后裔,便是嘉月峰最隐蔽最重要的力量。” 缪盈听懂了:“白锦溪知道你在意那些山神后裔的生死,所以他希望你等他消息,不要擅自行动?” “对。请神人和红尾阿家,全都为裴木森做事。裴木森在嘉月峰豢养了一百八十六个山神后裔,年纪从二十到几岁的都有。”冯筝说,“七年前我娘亲之所以与裴木森等人发生争执并且被害,是因为她放走了一个山神后裔。那是很小的孩子,两三岁,我娘亲一直把他送到下山的小路上,让他沿路快跑,不要回头。” 孙荞瞬间意识到冯筝说的是什么。她不由自主站起:“……是六月么?” 冯筝看着她点头:“对,仲夏六月。” 此时在黑暗中,袁不平睁开了眼睛。 他被滴水声吵醒,忙四处摸索,很快抓住了身边正睡着的袁新燕的手。 妹妹温热的小手让他安定了一些。他们所在的地方逼仄潮湿,这种把他彻底包裹的湿气总让他脊椎隐隐作痛。 他伸手去揉臀部上方的脊椎末端。陈旧的、圆而小的伤疤像一个印痕,嵌在他的皮肤里,会因为雨天或气候变化而时不时痛痒。 那里曾长着一根小拇指长的尾巴,被他的养父袁泊切掉了。 第70章 血锈14 袁新燕醒来,揉着眼睛寻找袁不平。袁不平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碰眼睛:“脏!” 袁新燕环顾四周。他们被关在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光线从门下透进来,还有看不出干净还是清澈的一股水汩汩流入。袁不平把袁新燕拉到角落的干燥处。袁新燕睡醒时总是爱闹脾气,这几天却一反常态。她贴墙坐下,在黑暗中一下下地抠墙角的青苔,喃喃说:“我真的听见了娘的声音。” 前几日她还因这件事而兴奋,被扇了几个耳光之后,便只敢跟袁不平说了。袁不平让她依偎着自己,嘴上说“我晓得,是真的”,实则根本不信。 当时他俩坐着那艘船,是要被运到某个地方去,看守他们的人之中有个姑娘,对袁新燕很好。她不会堵着袁新燕的嘴巴,也不蒙他们的眼睛,还扒开半扇窗户,让他们能偷偷地看澄衣江沿岸的景色。袁新燕在船上忍不住唱起融山的歌谣,声音稚嫩清脆,那姑娘当时出舱去为两个孩子拿吃食,并未立刻听见。 虽然临走时叮嘱他们不可出声,但袁新燕记不住,袁不平则完全不想阻止妹妹。他甚至趴在窗边,深吸一口气,打算大声呼救。 但袁新燕忽然停止歌唱、把头贴在只开了一半的窗边,睁大眼睛。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又惊又奇地看向袁不平。袁不平问她怎么了,她扭头朝向窗外,喊了句:娘? 舱门忽然被人踢开,那姑娘扑到袁新燕身上捂住她嘴巴。袁不平听不到来自娘亲的声音,他只看见那位姑娘脸白得像一张纸。紧随在她之后冲进舱中的几个人脸色黑沉,恶鬼一般。 他俩从此再也没见过那姑娘。听新换的看守说,她甚至没有下船,直接就被丢进了澄衣江。告诉他俩这件事的人凶神恶煞,威胁他俩不可再随便出声。而直到下船,他俩嘴巴上都紧紧系着布条。 自从被掳走,袁新燕一直处于惊惧和不安中。她很少哭,很少说话,好不容易跟那个姑娘亲近些,才恢复以前的活泼劲儿。这件事一下把袁新燕打沉了。 她开始变得容易受惊,也容易哭泣。一旦哭起来就会吃力地解释,自己真的听见了娘亲的呼唤。然而换来的只是新看守的耳光。 袁不平学过些功夫,为此冲撞过看守几次之后,关押他俩的地方从普通的柴房变成了这个更黑更窄小的地方。听说这是以前训狗的小屋子,容纳两个瘦小的孩子,正好合适。 天才刚亮起,袁不平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他在黑暗中为她梳好发髻,听见袁新燕抽着鼻子问:“娘和爹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袁不平:“会的。” 两人是在融山的集市上被“货郎”发现的。 袁不平认不得那个人,但那个人却认得袁不平。 他用糖块引诱袁新燕往山里走,袁不平担心妹妹,追着过来。货郎擒住两个小孩,先问袁不平:“你怎么在这里?你逃出嘉月峰了?” 袁不平根本不懂他说什么,咬着他手腕挣扎,但立刻被他打晕。 醒来时已是黑夜,山中下着小雨,他慌张地寻找妹妹,看见袁新燕躺在自己身边睡觉,脸上还带着泪痕。他恶狠狠地威胁眼前的货郎们——不止一个,共有三个——他说出了爹和娘的名字,提及了袁氏镖局。 袁氏镖局,是他从袁拂写来的信中看到的名号。那位叫袁拂的叔叔,说了许多关于袁氏镖局的好话,鼎鼎有名的门派,一呼百应的当家,他在劝不平的爹娘与镖局联系,他说这会让他们的生活更好过一些。 这封信被爹藏起来,袁不平收拾东西时无意翻看到。 他以为搬出镖局会让对方畏惧,不料换来的却是三个人愈发兴奋的目光。 他们头抵着头议论,袁不平只听见“这孩子我认得,当初是我送到嘉月峰”“看来他是袁野偷偷救走的”“居然藏在这儿”……之类的话。他听不懂,但死死地记住了每一句。 “你们若不放了我们,等我们爹娘找来,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袁不平大声说。 那几个货郎笑了。有人把他拎起来,拖着走了一段,甩进山沟里。山沟里卧着一个男人,已经没了气息,胸口湿漉漉的,是被人掏出的大洞。天太黑了,袁不平认不出来,心口却慌得乱跳。 有人点亮火折子,那火光只亮了一瞬,立刻被雨水浇灭。 袁不平在这一瞬间里尖叫起来。“爹!爹!!”他扑到袁泊的尸身上,来不及哭,奋力地去撞袁泊的肩膀,“爹,醒醒!我是不平!” 包围他的只有新鲜的血腥味。 “爹没咯。”货郎跳进山沟,抓着袁不平的头发,几乎把他拖起来,“听好了,小子。袁氏镖局也不过是……” 袁不平呸地吐了他一口口水。 那人反手连扇数个巴掌,袁不平嘴巴破了,脸肿了,可没有屈服,含含糊糊地:“我娘也会来找的,她功夫比爹还厉害,她一定会……” “也死了。”货郎说,“都死了,我带你去看看。” 袁不平所有声音都没了。雨水浇湿他被打得狼狈的脸,他睁大眼睛,愣愣看着货郎。 那人过来拖他,他不肯走,滚到地上,爬往袁泊的尸身。又跳下一个货郎,斥责刚才那人耽误时间,他们应该尽快上路。他们把袁不平拖起来,袁不平咬着袁泊胸前的衣服,死死地咬着,不肯放开。最后被拖走时,他满嘴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嘴巴里流的,还是袁泊尸体上淌的。 他没力气反抗了,在漆黑的树林里被一路拖着,放声大哭。 小黑屋中,袁新燕又问:“真的吗?他们怎么还不来?” 在被掳走的这几个月里,袁不平几乎每一天都要应付妹妹的提问。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答案。但他愿意为袁新燕重复上万次:“他们一定会来的,在来的路上了。你不是已经听见娘的声音了?” 袁新燕高兴了,饿着肚子,开开心心地期待每天一次的放风时间。 被掳走之后,兄妹俩先后换了好几处关押的地方。袁新燕年幼,记不住太多事情,但袁不平在有限的、能睁开眼的时间里,调动五感,无论是景色、气味还是人声,全都拼命牢牢地记住。没有人会来救他,他必须自救。 他其实并不知道所在之处是哪里。但离开融山后一路颠簸,他一天天数着时间,快一个月才抵达某处安稳的地方——他们仍被关着,在一个被火烧黑的冷清庄子里。 庄子很静,除了送饭的,几乎没有人来。关进去后没多久,有个江湖客模样的人提灯来见过他们。那人脸庞方正,看起来十分慈祥,还当着袁不平的面责备了一路上没有好好照顾兄妹俩的货郎。 但袁不平不信他。 他应该没见过眼前的人,但却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他把袁新燕护在背后,小虎崽一样戒备着这位看起来毫无威胁的陌生人。 那陌生人问的,也全都是袁氏镖局的问题。几年前谁从嘉月峰救走了你,是不是镖局?你在融山呆了这么多年,见没见过两位叔叔?你爹和娘是否聊过你的身世? 袁不平一个都听不懂,自然也不回答。 那人长手一伸,不知怎么的,就把袁新燕抓到了身边。他抓着袁新燕的小手,轻轻抚摸她的指头,再次重复提问。袁不平吓得咚地跪下,但他确实全都不知道。 第一次说“我不知道”,那人拔掉了袁新燕小拇指的指甲。 第二次说“我不知道”,那人折断了袁新燕的小拇指。 袁不平短短的人生中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大人。他脸色煞白,把额头都磕出血来,哭着哀求那人放开妹妹。他伸出两只手,跪着爬到那人面前:“你折断我的,你折断我的吧!” 那人看起来面善,目光却冰一样冷。 袁不平苦苦哀求,直到那人松开手,把哭得失声的袁新燕丢回他怀里。他紧紧抱住袁新燕,竟然混乱地朝对方道谢。 门开了又关,那人离开了。袁不平听见门外看守喊他“宗主”,又听见他命人找草药来给袁新燕敷上。 然而折断了的骨头实在难以处理。那些莫名的草药也只能暂时止疼,袁新燕还是每天都哭,哭得声音嘶哑,渐渐发起高热,昏昏沉沉。 袁不平向每一个送饭的看守下跪哀求,他的裤子跪破了,膝盖跪破了,但没有人管他们。他把米汤灌进袁新燕嘴巴里,漫长的每一日都只能抱着年幼的妹妹,用絮语安抚她的痛苦。 在初夏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看守的人躲进了隔壁的房中。袁不平喂袁新燕吃下米汤,松松地握着她受伤的手指流眼泪。被烧酥的窗户就是这时候无声打开的——一个人滑了进来,察觉室内居然还有旁人,登时站定。 闪电照亮天地。袁不平看到那是个瘦削的女人,腰上佩了一把细剑,但长得秀气温润,一点儿也不像江湖客。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连忙抱紧妹妹。 那女人朝他走了几步。他张了张口,但随即意识到,眼前人应该不是货郎那一伙的——若是一伙的,她没必要从朝着后山的窗户溜进来。那窗户底下是一大片乱石,再往前就是悬崖,根本没有供人上下的空间。 他以为眼前人是仙子,忙换了个姿势,朝她跪下。 正要开口,那人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 她走得近了,袁不平忽然流下眼泪来。他无声地磕头,捧着妹妹受伤的手,递给那位不速之客看。 那女人仔细一瞧,竟倒吸凉气。 袁不平用最轻最小的声音开口:仙人救救我妹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拿了我性命也行。 女人仔细解开包扎的脏布,皱眉道:“骨头都没接好!” 她点了袁新燕的穴,用帕子堵住新燕嘴巴,手指捏着那根脆弱的指骨,一掰再一顶。袁新燕在袁不平怀里弹了一下,双眼大大地睁开,眼泪立刻淌了下来。袁不平抱住她安慰:“是仙人,仙人来救我们了,不怕、不怕……” “我不是仙人。”那女子低声说着,从衣上撕下布条,取下头上唯一的木簪子折成两段,给袁新燕重新包扎,“这是我家。我是在这儿长大的。你们呢?是裴木森仇人的孩子?” 第71章 血锈15 忽然出现的女侠客自称“冯筝”。 那个雨夜,她跟袁不平说了许多话。袁不平告诉她父母的名字,但不再提起镖局,生怕这个“镖局”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地方,会让眼前看似善意的陌生人暴怒——但他可以放心地聊孙荞和袁泊。他从来确信,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冯筝从窗口又溜出去了一次,很久之后才回来。雨仍不停,懈怠的看守根本没来看过一眼。这次回来的冯筝带来了一些吃食,还有几包药粉,让袁不平给袁新燕喂下。 袁不平收下后,先拆开一包药粉,伸舌头舔了舔。冯筝笑称这不是毒药,但袁不平还是逐一地拆开了每一包,尝过了每一包。 冯筝看他的目光渐渐变了。不再是注视一个孩子,而是注视一个有担当的江湖客。她看着袁不平用笨拙至极的办法确认药粉没有毒,说:“我听过你爹的名字,倒是不大清楚你娘的来历。” 袁新燕吃了些东西,沉沉睡去了。袁不平盯着她不安稳的睡脸,又流下泪来。 他不敢说得太大声,很轻地重复:“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良久,冯筝拍拍他的头。这动作让他眼泪如决堤般泄出。 冯筝没有逗留很久。大雨下到天蒙蒙亮,她起身告别,但袁不平抓紧了她的衣角。 年幼的孩子似乎很不能理解:她仙人般来了,说到这里拜祭自己的妹妹,见了两个受苦的孩子却不打算立刻救他们出生天。 “我会救你们的。”冯筝说,“但不是现在。我若在此时带你们走,我便会暴露在裴木森面前。我目前必须保全自己,否则无法彻底扳倒裴木森……” 她说了很多话,越说越像谎言。 袁不平松开了手。他抱紧睡梦中也轻声抽泣的妹妹,再不看冯筝一眼。 冯筝走了,袁不平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梦。唯一证明冯筝来过的证据,便是袁新燕手上折断的木簪和他怀里的药粉。看守很粗心,袁新燕趴在角落里哼哼唧唧,看守便当她仍痛着,也懒得去细看。 他们没有在嘉月峰呆很久便转移到了船上,一路沿着澄衣江顺流而下。 药粉起了作用,袁新燕的烧退了,也不再痛了。上船时换了个看守,袁新燕才有了唱歌的心情和空隙。然而那看守他们的姑娘死了,他们辗转抵达这个小黑屋,每天只能获得半个时辰左右的放风时间。 门开了,袁不平连忙牵着妹妹走出去。 小黑屋外头是个简陋的院子,角落养着两只老鸡,那是袁新燕最喜欢的地方。她直奔鸡笼,蹲下跟老鸡小声说话。院子里堆放了一些木条,一棵歪脖子树斜斜地把两三根粗大枝条伸出墙外。 这一日很不寻常,平时会跟他们一块儿呆在院中的看守听见外头的吵嚷之声,恶声恶气威胁他们不得乱动之后,跑到外头看热闹去了。 一只喜鹊落在歪脖子树的枝头,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袁不平的心疯狂跳起来。他爬到树下堆放的木条上,颤巍巍地伏低身体。看守没有回来,吵嚷之声仍在似是争执什么碗不碗的事儿,偶尔听见一两句“樱桃煎”。 没人注意到他。除了转过头来的袁新燕。 袁不平爬上了树干。这几个月吃喝贫乏,他轻了一半,歪脖子树完全能承受他的重量。喜鹊还在蹦跳,从院墙的这边,蹦到了院墙外头的枝上。 能爬上去,能爬过去!袁不平紧紧攀着树枝,朝袁新燕招手。 他示意妹妹不要出声,无声地朝她喊:过来! 袁新燕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树下。她圆睁着眼睛,下意识地捏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 “燕子,来,爬上来。”袁不平不出声地说,“哥哥在,不要怕。快呀!我们逃走!” 袁新燕太害怕了。指甲被拔掉、手指被折断的恐惧,在这一刻完全控制了她。她知道这是逃出生天的机会,但恐惧把她钉在地上。才五岁的袁新燕无法判断是否应该牵着哥哥的手。 她看着袁不平,瞬间以为哥哥要丢下自己逃离。 巨大的不安攥住了她。她扁着嘴巴,流下眼泪来。 袁不平大吃一惊:这是袁新燕要哭出声的前兆! 喜鹊就在前头,他再爬一段,就能翻过院墙。但袁新燕在树下,边哭边看着他。 袁不平咬了咬牙,从树上跳落。 袁新燕没有朝他跑过来,袁不平火速冲到她身边,捂住了她的嘴巴。 “哥哥在这里,别哭。”他小声对袁新燕说,温柔地握住她受伤的手,“哥哥跟燕子总是在一块儿的。” 看守回来了,恶声恶气把两人拎回小黑屋。他的呵斥惊吓了喜鹊,喜鹊振翅飞走了。 在院墙的另一面,吵吵嚷嚷的人群外头,缪盈正凝望那只刚刚飞起的喜鹊。 看见喜鹊,将有喜事。她对身边的孙荞说:“看来今天能找到袁泊那位朋友。” 孙荞心不在焉。她总是觉得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但太轻太碎了,她无法捕捉。 “等找到那个朋友,我们就能确认冯筝说的是真是假了。”缪盈安慰她。 俩人与姜盛、白锦溪正穿过街巷,去寻找那位曾受袁泊所托、照顾过袁不平的朋友。风筝说的话实在太令孙荞震惊,她们必须确认这位今夜才认识的女人所说一切皆为事实,否则她们不会结成同盟。 姜盛还在与卖樱桃煎的店家争执。他常来买樱桃煎,平时拿走店家的小碗也会按时归还,不料那精致的、描画了樱桃枝与樱桃花的小碗昨夜被白锦溪打碎了,店家哭丧着脸,让姜盛赔一整套碗碟的钱。若是放在平时,姜盛不缺这点儿钱,但如今白锦溪就站在他身边,他实在抹不下面子。 一个说“俺们这是成套的,你摔了一个,一整套可都用不了了”,一个说“敢诓我的钱,你去打听打听我名字”。拉拉扯扯,吵个没完。 白锦溪很烦他,走到孙荞身边示意继续往前。 三人在街角等了片刻,便看见袁拂从另一头走来。 想找到袁泊的朋友,只能通过袁拂。孙荞有千百个不情愿,但没有别的办法。 第72章 血锈16 袁拂跟众人打了招呼后,没有多说什么话,领着三个人往前走。他问缪盈冯筝后来怎样,缪盈笑着摇头:“你直接问冯筝本人去。” 袁拂自讨没趣,眼角余光频频瞥向孙荞。孙荞没看他,和白锦溪走在稍落后的位置。她总是对方才在街上隐约的所感耿耿于怀:“冯筝会不会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白锦溪:“什么事?” 孙荞:“她知道袁不平是我的孩子。” 白锦溪:“她调查过袁氏镖局,自然知道你和你的孩子们。” 孙荞:“袁泊跟我到融山之后,跟江湖再无瓜葛。知道我们成亲的人都不多,何况是不平的身世?” 白锦溪很早便察觉,一涉及两个孩子的事情,孙荞就会万分警醒。她顺着孙荞的思路想下去,渐渐也觉得冯筝还有关键事情瞒着没有说。“冯筝现在一心只想在寿宴上当着诸多江湖人的面揭开裴木森和袁野的真面目,她隐瞒的事情,估计也跟这个目的有关系。”白锦溪说,“若对我们无害,她瞒便瞒了。” 说话间,袁拂已经带她们来到一处小小的医馆。 七年前袁泊从嘉月峰下捡回袁不平,被兄嫂拒绝后,他便带着孩子来到好友家中。 好友是一名大夫,在这里经营医馆,照顾了袁不平约莫一年后,便把孩子交给了远行的袁泊。 袁拂曾随袁泊到医馆看望过袁不平,因此与大夫相识。他一说孙荞是袁泊妻子,大夫便迎了上来:“袁泊如今还好么?一别就是六年,也不见他来过只言片语。” 得悉袁泊死讯,大夫一下坐在椅子上,久久动弹不得。 “你照顾过不平,不平身上有什么异样之处,你知道么?”孙荞问。 大夫:“你没看过?” 孙荞:“那孩子虽然小,但袁泊从不让我给他洗澡更衣,总是亲力亲为。他说我毕竟不是亲娘,不平身上有伤,不好意思让我看到。” 大夫犹豫了。 白锦溪嫌这俩人吞吞吐吐,走前一步直截了当地问:“你可知道雾隐山脉的‘山神后裔’?袁不平身上可有山神后裔的痕迹?比如黑色兽毛、小尾巴、皮肤硬鳞……” 大夫总算知道他们来意。迟疑片刻后,他点点头:“不平长着小尾巴。” 那截尾巴约莫小手指长度,袁不平从嘉月峰逃下来之后浑身都是跌碰的伤痕,袁泊为他处理伤口时看到了他身后的异物。把孩子交托给大夫之后的某日,袁泊来找大夫,提议割去那尾巴。 大夫的医馆只管开药煎药,动刀破肉之事一窍不通。袁泊命他煎了些安睡的汤药给袁不平喝下,自己则手起刀落,割去了那截尾巴。 “他说,没了这东西,以后谁见了这孩子,都找不到一点儿异样。”大夫回忆,“不平以后就是寻常人,不会再被有心人盯上了。” 离开医馆,缪盈问孙荞:“谁是‘有心人’?” 孙荞深吸一口气,难以说清心中如今是什么情绪:“袁泊知道嘉月峰和裴木森在做什么。” 很奇怪,她好像直到今日才真正彻底地了解袁泊,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六年的人。 和袁泊抵达融山的时候,两人并未立刻以夫妻相称。袁泊似是知道孙荞的心上人并非自己,他安慰过孙荞很多次:等一切风平浪静,你再回家。 他承担起照顾袁不平的所有琐碎事情,周到得让孙荞都曾生气地问过他是否不信任自己,还是袁不平还未把自己当作娘亲。 他离开袁氏镖局的时候没有回头,带走袁不平之后再也没有回过云照,也没再见过自己的兄弟。 他默认是自己杀了龙家和长乐会,他承受孙荞的憎和感激。他比孙荞还不擅长说谎,但他担下了这个罪名。 或许从虎骨村龙家的惨案开始,袁泊渐渐知晓了袁野和袁拂,以及袁氏镖局与嘉月峰在做什么。他无法公布真相,只能选择远远遁走。 只是如今再也没有机会面对面问一问他:你当时想的什么。若是晓得自己的一时心软害两个孩子吃尽苦头,他会当机立断,揭开袁野和裴木森的真面目吗? 孙荞在日头下,忽然有些恍然。街上走过的每一个精神抖擞、生气勃勃的年轻江湖客,都仿佛是往日的袁泊。 她开始了解他。同时开始恨他,和怜悯他。 确认袁不平的事情为真之后,孙荞对冯筝所说的事情不再怀疑。她现在急需伙伴,不会在这种于己无益的往事上撒谎。 但回到水龙吟时,冯筝已经离开了。她留了几句话,称寿宴前夜会再来找孙荞等人,寿宴当日的一切细节她全盘安排好了,孙荞她们只需要配合即可。 “我估计她会去找袁拂。”缪盈说,“孙荞,我知道你对他有成见,也不乐意跟他来往。但袁拂和冯筝一旦联手,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袁野倒了,袁氏镖局就是袁拂一个人的。你若想镖局帮忙找新燕和不平,你跟袁拂就不能把关系弄僵。” “可……” “我知道,你恨他对龙家动手,但一切总有轻重缓急。”缪盈劝她,“你应该晓得,哪怕你跟他随口说说话,他都会高兴的。” 孙荞:“我跟他无话可说。” 缪盈气急:“我教你!” 袁拂正跟江雨洮在水龙吟的院子里说话,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孙荞走来。 江雨洮眼尖,瞥见不远处缪盈正跟自己打眼色,立刻找了借口离开,留袁拂与孙荞独处。 孙荞没有佩刀。孙荞脸上也没有怒气。袁拂一颗心放下了大半,勉强露出个笑容:“我很快便走。” “……”孙荞开口,“今天看到你来,我就知道,你跟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见她面色如常,袁拂接着话茬点头:“是的。” “袁拂,我时常觉得你不可信。以前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孙荞说,“你做任何事情、任何决定,总有许多目的。而所有目的最终都会让你受益。哪怕你当日对长乐会动手,也不全然是为了我。” 袁拂不否认也不承认,静静站在孙荞面前。他比孙荞高一些,总要垂下眼皮才能与孙荞目光对上,这让他注视孙荞的时候,总是显得温柔。 “但我晓得,这些都是因为你吃了太多苦。”孙荞看着袁拂的眼睛,“你在沉青谷帮过我,我会永远记得。” 她讲完便停了,等袁拂的反应。 这几句话平平板板,语气没什么起伏。孙荞也从未曾跟他这样好声好气说这么多的话。袁拂心中明白:是缪盈教孙荞的。 但话从孙荞口中说出,便等于孙荞的意思。何况孙荞还愿意跟他说话,这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袁拂笑了:“我明白。” 他顿了顿:“孙荞。” 孙荞已经转身往回走,闻言又回头。 “我们都会苦尽甘来。”袁拂说,“不平和新燕,等我接手了镖局,我一定为你找到他们。” 两人说话声音都不大,江雨洮与缪盈站在远处,听不分明。 “不会打起来的。”江雨洮虽不知缪盈在担心什么,但他能察觉缪盈的忧虑,“袁拂不会对孙荞出手。” 缪盈:“你又知道?” 江雨洮:“我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沉青谷里喊的都是孙荞名字。连我都得尊称一声‘孙女侠’,他却从不称孙荞为‘嫂嫂’。” 缪盈微微笑了:“你倒机灵。” 江雨洮:“我小江从来都是机灵的。” 两人站在树下,你看我我看你,一同笑起来。 江雨洮掏出扇子为缪盈扇风。那把扇子是缪盈随手画的,一个持扇的年轻人,没有五官,但衣带当风,颇有气势。江雨洮去南疆之前,缪盈把这扇子给他,两人约定回来再一同喝酒爬山。 他们没承诺过什么未来的事情。但又好像什么都说透了。 阳光从树梢、从扇骨的缝隙里,落到缪盈的脸上。江雨洮不敢多看她,转开了目光:“孟大人对孙荞才是真的上心。” 他告诉缪盈,孟玚已经同江峰的知州一同上京去了,为的就是重审虎骨村一案。江雨洮起先以为不过是一桩旧案重提,毫无风险,但孟玚出发时,竟带走了池州府衙里最精干的一队人。孟玚临行前水龙吟有十几个汉子过来送行,自称是白锦溪出发云照城之前叮嘱的。白锦溪牵挂虎骨村一案,安排的人看起来全都武艺高强。江雨洮与孟玚在池州城门道别,一个回城从码头坐船去云照,一个沿着雾隐山脉的官道,往北而行。 江雨洮发现,水龙吟那十几个汉子暗中跟在孟玚等人后头,也一同往北去了。 “此事必定万分凶险。”缪盈说,“嘉月峰和袁氏镖局多年来经营人口买卖,官府岂有不知之理?孟玚和那江峰知州都是新上任的,也只有他们才敢撬动这块铁板。此行凶多吉少,白锦溪倒是考虑周到。” 但孙荞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加上她如今全副心力都扑在孩子身上,更是忽略了孟玚那边的情况。 “……其实没有什么人对她上心过。”缪盈忽然说,“包括我也是。我也恨过她。” 江雨洮忙说:“那是有原因的……” “没有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孟玚这样积极,里头有没有加官进爵的心思,你我谁又说得清楚。袁拂更不必说。若有一天,有人把孙荞和镖局放在他面前,让他二选一,你觉得他会选什么?” 江雨洮这时候反倒冷静:“人一生中没有多少这样必须选择的时刻。” “对,没有多少。”缪盈说,“只要一次就足够了。” 江雨洮见她渐渐变得凝重,忙转了话题:“孙荞担忧儿女,心情一定不好。今夜云照城有灯会,我们带孙荞出门走走吧。” 缪盈:“她不一定愿意……不,你说得对,我必须拉她出门。” 是夜,云照城四处张灯结彩。 袁拂在灯下与袁野反复核对参加寿宴的名单,有弟子来报:冯筝又来找他了。 袁野问:“你跟这个冯家小姐是来真的?” 袁拂反问:“大哥觉得她怎样?” 袁野皱眉不语,片刻后摆摆手:“你去吧。” 这便是让两人继续相处的意思了。袁拂装出一副乖相,恭敬地退走。 冯筝在后门等他,左手两盏提灯,右手几个胡饼。见到袁拂,她笑眯眯地把提灯塞到袁拂手中,袁拂懒得与她做戏,把她拉进府里。 有了袁野允可,他大大方方带着冯筝往后院去。后院紧贴山崖,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人寻了个僻静处,袁拂先问:“你来干什么?” 冯筝:“来见我的伙伴。” 袁拂总觉得见到她就没有好事,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冯筝正色道:“寿宴那日,你得配合我做一件事。” 袁拂:“我?” 冯筝:“想当镖局当家人,你难道打算一分力气都不出?” 袁拂只得忍气吞声:“说吧。” 冯筝低声说出自己的打算,袁拂越听越暗暗吃惊:冯筝已经什么都想好了,他只需要配合,只需要当一个工具人。裴木森和袁野搭好的寿宴,根本就是冯筝独角戏的舞台。 他看冯筝的目光变得很复杂。想到信上画的扑蝶少女,想到第一次见面时满面春色谈论白锦溪的冯筝,他忽然长长一叹:“经此一役,嘉月峰必然是你囊中之物。” “谁要嘉月峰了?”冯筝说,“那种恶心地方。” 在这一点上,两人并非同路人,袁拂不再争辩。“我答应你。”他说,“你可否也另外答应我一件事:寿宴结束之后,你帮一帮孙荞,她要找她的两个孩子。你熟悉云照城和澄衣江地形,有些时候比水龙吟和镖局的人更容易打听……” “不必找。”冯筝说,“这两个孩子是被裴木森抓走的,我在嘉月峰见过他们。” 她简单说了袁不平和袁新燕的事情。得知两个孩子吃了苦头,袁拂心中不忍:“你怎么不带他们走?” “我蛰伏这么久,我宁可利用我妹妹的尸身也要伪装出我已经死亡的假象,为的就是在裴木森和袁野毫无察觉又志得意满的时候,给他们最狠的一击。”冯筝语气平淡,“我也很怜悯那两个孩子。他们以为爹娘都死了,把我看作救他们的仙人。但我一旦救走他们,我就有可能会暴露。这是绝对不行的。” 袁拂:“你把他们留在嘉月峰,万一裴木森下了毒手呢?那是两个孩子!” 冯筝:“裴木森要来跟袁野打对台,他俩是人质,孙荞又在江上听到袁新燕声音,我想他俩应该已经到了云照城。我并非甩手不管,但我那日好不容易进入裴木森家中,是你匆匆忙忙打断我的计划,带走了我。否则我一定能找到机会,一探那对兄妹的下落。” 袁拂:“别骗我。你当时根本只想激怒裴木森夫妇!” 冯筝不出声了。良久,她轻声一笑。 “我不会说。袁拂,我知道你也不会说。”她低声道,“我今夜即便告诉你这件事,你也绝对不可能告知孙荞。依照她的性子,若晓得孩子就在云照城,在裴木森的手中,她立刻就会提刀杀进裴家。这会破坏我的计划。” 袁拂没有反驳。 “你我多年来各有经营,怎会甘心功亏一篑?”冯筝起身道别,“我必须在寿宴上毁掉裴木森和袁野,我必须在无数江湖人面前公开所有真相,我必须让他们以死来告慰我娘亲在天之灵!” 冯筝的眼睛看起来是发红的,愤怒让她从来平淡俊秀的面庞染上了狰狞的颜色。 她很快冷静:“袁拂,你也很清楚,五天之后的寿宴,同样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 月亮潜入云中,袁拂眸色黑沉,但仍旧一言不发。 “寿宴当日再见。别忘了你该做的事。”冯筝说完,便轻飘飘地走了。 袁拂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最后只觉得肩膀有些发凉,起身时腿脚微微发麻。月亮仍在云中,几乎没有移动过。是他在瞬间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他慢慢地走下山道,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声音——“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孙荞?” 袁拂在瞬间几乎拔剑出鞘。他抬头只看见密林中一个淡色的影子,飘摇如一个鬼魂。他差点喊出声:那是袁泊?是他最亲密的兄弟,来责备他的自私和卑鄙了么? 月亮游出了浮云。 林中站着愕然的江雨洮。 第73章 血锈17 江雨洮今夜与缪盈、孙荞相约出门,他本想提前走一走灯市,把好玩的地方先行记下,但出门没多远便看见了冯筝。冯筝往袁氏镖局的方向走,江雨洮跟着她,直到看见冯筝与袁拂会面并跟随其进了镖局。 冯筝和袁拂有私交,且看上去关系不错。这出乎江雨洮的意料。他自小就是梁上君子,手脚轻快,悄悄翻进镖局,缀在两人身后往后山去,不料竟然听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江雨洮看袁拂从来都不顺眼,一是袁拂长得比他英俊,二是他后来得知袁拂早就认得缪盈,但在沉青谷里见到受苦的缪盈却一声不吭。江雨洮看不惯这样的人,他愿意跟袁拂联手对抗共同的敌人,却不乐意跟袁拂做朋友。 此时也一样。他没料到袁拂居然不打算把孩子的下落告诉孙荞。袁拂明明知道孙荞重踏江湖是为了什么,也晓得孙荞在云照城日夜不安的原因。江雨洮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江雨洮不熟悉裴木森,袁拂却是对这个人的狠辣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与裴木森来往多年,曾见过裴木森如何责罚跟从他多年的侍从:只因侍从不慎打碎他用惯的一个碗,他便命人将侍从双手连同手臂的骨头全都细细敲碎。袁拂至今还记得那日院中回荡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两个孩子落在裴木森手里,而裴木森又要追问袁不平的逃离是否有袁氏镖局的参与。袁拂能想象到他俩会吃什么苦。 他有过不忍。但不忍在此时此刻,没有什么用处。 “我不是不说。”袁拂解释,“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江雨洮追问:“何谓最好的时机?” 袁拂:“除了两个孩子,孙荞还要查明她父母死前为何要来袁氏镖局。这是连我也不清楚的事情。” 江雨洮:“还有呢?” 袁拂:“虎骨村龙家和长乐会的案子,还有裴木森和袁野这么多年来如何控制江湖人,这些都是她放不下的心结。” 他讲得很快,很流畅。这些话是说给江雨洮的,也是说给袁拂自己听的。他渐渐被自己说服了。 “孙荞不够冷静,她一定会因为孩子的事情分心,破坏我们现有的部署。”袁拂说,“不能让她的一时冲动,害了我们所有人。” 江雨洮:“你问过孙荞?你凭什么代替她做决定?” 袁拂不出声,静静看江雨洮。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江雨洮。江雨洮这样的人是最棘手的,有点小聪明,惯会揣摩人心,绝不轻易信人,却又极其擅长骗人。偏偏他还是孙荞的朋友。 “事分轻重缓急!”袁拂低声吼。 “谁的轻重缓急?”江雨洮没有被说服,“孙荞有她自己的轻重缓急。那两个孩子跟计划有关,那是你们的看法。在孙荞心里,没有比他俩更重要的事情。况且你又怎么保证裴木森不会下毒手?” 袁拂:“你听到了,裴木森把孩子当作威胁我大哥的人质。” 江雨洮:“那更要把她们救出来。你和冯筝的目的是毁掉裴木森和袁野,那为何还要配合裴木森的计划,让两个小娃娃在他手里吃苦?” 袁拂答不上来。他心头却忽然像深潭一样沉静。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江雨洮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件令他心中发痛的事实:江雨洮与孙荞、缪盈相识时间那么短,却已经完完全全站在孙荞那边;而他不行。他往日做不到,现在也做不到。永远做不到。 一瞬间,袁拂不知道应该怜悯孙荞,还是怜悯自己。 他的忽然安静,让江雨洮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江雨洮混迹江湖多年,有自己的直觉。他扫一眼袁拂,开口说:“但你的打算,我也完全能理解。谁摊上袁野这么个混账大哥,谁都要反他的。” “是呀。”袁拂轻轻地说,“你真能懂得?” 江雨洮:“罢了罢了,这计划最初和最终,都是冯筝来定的。她不说,那就不说吧。我们现在还是以大局为重。” 袁拂点头:“我知道你是能分清形势的。我答应你,寿宴当日,我派人守在裴木森宅子外头,只要他离开,我的人就立刻救走两个孩子。” 江雨洮心想,好漂亮的谎话,但你怎么肯定孩子就在裴木森家中?他想是这样想,开口却是另一句:“孙荞说过,你这人虽然心机多,但说到做到,是可靠的。” 袁拂笑了笑:“是么?” 在这几句交谈中,江雨洮几乎说一句退半步。袁拂倒是始终站在原地不动。 “那先这样,我走了。”江雨洮拱手告别。他已经站在灌木丛之中,这是个不容易被攻击到的位置。 “再见,江兄。”袁拂说。 江雨洮不敢转身,他面对袁拂隐入黑暗,霎时间运转内力,转身就朝山崖跃出去。 一柄长剑凌空飞来,江雨洮手上只有一把扇子,立刻用扇子格挡。长剑来势被扇子打歪,擦着江雨洮肩膀而过,他手中的扇子也被长剑击飞,打着旋落入山崖。 这一剑把江雨洮运足的内力打乱了。江雨洮刚落在山道上,斜刺里一个拳头悄无声息地袭来,重重打在他胸口。 出拳之人杀心极重。江雨洮在这瞬息间只听见自己胸口骨头碎裂的声音,拳头继续穿过他肉造的躯体,直到透背而出。 江雨洮吐出一口血,全喷到袁拂脸上。 袁拂收手,看着江雨洮软绵绵跪倒在地,双眼还兀自大大地睁着。 他抬腿把江雨洮尸身踢下山崖,眼看着那团没生气的血肉打着滚,无声地落入澄衣江。 他沿着山道慢慢往下走,把颤抖的、沾满热血与碎肉碎骨的手掌伸进山道旁的一条溪水。水冲走了他手上的污物,片刻后抬起,仍旧洁净。 灯市中,缪盈没有等到江雨洮。 她今日花了好久认真打扮,出门前却又觉得自己夸张,用帕子沾了水,擦去太过艳丽的唇色。孙荞觉得她仙子般好看,她连忙又摘了珠钗,换上水蓝色的素净衣裙。 孙荞评价:“还是好看。” 缪盈:“我穿破布你都说好看。” 孙荞:“在这一点上,江雨洮跟我必定是一样的。” 缪盈忽然就不纠结自己的妆容了。她高高兴兴挽起孙荞的手,两人在约定的地方等了江雨洮一个时辰,人没有来。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灯市上渐渐寥落,缪盈强打起精神,牵着孙荞开始游玩。 走走停停,孙荞总是心不在焉,说想去澄衣江边坐坐。“你别走远了,就在这附近转转,江雨洮会来的。”孙荞说,“跟你约好了,他不管怎样都会来的。” 缪盈便买了冰雪冷元子,慢吞吞地吃。 灯火灿烂,盛冷元子的小碗在她手心里沁出一滴滴的水珠,沿着指缝落到她的裙上。 她张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等待江雨洮像以往一样快快乐乐朝自己奔来。这样满怀不安和期待的心情,缪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这灯会倒是热闹。”白锦溪说,“如此作派,袁氏镖局是真不把您放在眼里。” 她正在裴木森的家中,与裴木森聊田小蓝事件的调查结论。 白锦溪一张脸若扮作面无表情,谁都看不出她想的什么。裴木森说杀田小蓝和水龙吟无辜弟子的凶手已有眉目,是北境流窜过来的盗贼,白锦溪闻言点头;他又说那盗贼已经逃离云照,但他派人去追了,绝不能让他逃脱,白锦溪又继续点头。 “劳烦裴宗主。”白锦溪以茶代酒,敬他一杯,“若没有你,不知道何时才会水落石出。” “你且再等等。”裴木森说,“时机合适,我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到时候袁氏镖局泼在水龙吟身上的脏水,一并洗清。” 裴木森说的时机正是寿宴。白锦溪面露感激之色:“水龙吟从此唯裴宗主马首是瞻。” 裴木森哈哈一笑,又说了些闲话,顿了顿,看向白锦溪。白锦溪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她猜不到裴木森要说什么。 裴木森:“你可知你大哥的下落。” 白锦溪眼睛微微睁大,这是真正的惊愕。 裴木森:“我知道你们兄妹不容易。” 白锦溪闭了闭眼睛:“宗主何时知道我不是‘白锦溪’?” 裴木森:“女扮男装,江湖多见,但其实很容易被认出。你深居简出,身量又似男子,和寻常的男装者相比,确实难以辨识。” 白锦溪:“但瞒不过宗主的眼睛。” 她先叹气,尔后又殷切:“宗主莫非知道我哥哥在何处?” 已经从冯筝口中听到的事实,此时再听,白锦溪心中仍是一片悲凉。她想起大哥便忍不住流泪,但在水龙吟中,或面对姜盛时,她不甘心示弱,总是把眼泪忍了又忍。此时却不必再忍了:裴木森要的就是她的眼泪。 她哽咽着,心中也确实满怀愤怒。茶杯在手中捏碎了,她流着泪说:“多谢宗主告知真相。我兄长不明不白地死去,袁野又把田小蓝一案的污水泼到我身上,这等仇怨,不共戴天!” 裴木森示意随从递去拭泪的帕子。白锦溪没有接,起身道:“裴宗主,寿宴那日,你需要我水龙吟做些什么,尽管吩咐。” 她双目赤红,面颊挂泪,说话声却是铮铮有力的。 裴木森送走白锦溪,心中畅快,大步去寻裴夫人。 裴夫人房中张罗了一桌好菜,鸡鸭鱼肉,新鲜时蔬,汤汤水水。袁新燕和袁不平狼吞虎咽,裴夫人不时拿帕子给年幼的袁新燕擦胸前的汤汁。 “慢慢吃,不着急。”裴夫人为打消两个孩子疑心,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在他俩面前尝了一口。她心疼袁新燕手上有伤,年纪又小,便抱起袁新燕坐在自己腿上。不料这个动作让袁不平一下丢了筷子,死死把妹妹护在身后。 裴夫人只得作罢,往袁新燕碗里夹了个鸡腿。 裴木森走进来时,袁新燕的手一抖,鸡腿掉到了地上。袁不平同时从椅子上跳起,一把抱住扑到他怀中的袁新燕,几步就退到了角落。袁新燕已经哭出了声,紧紧抱住大哥,头也不抬,根本不敢看裴木森。 “你把孩子吓着了!”裴夫人责怪他,“你做了什么呀?”说着把裴木森推出去。 “怎么吃这么好?”裴木森皱眉道,“过几日便不在了,你莫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 “我又没有孙儿可看,对他们好点儿怎么了?”两人站在院子里,裴夫人压低了声音,“他俩已经看到了你的模样,你打算如何处理?” 几个货郎从融山县带回兄妹俩之后,裴木森一听见他俩母亲是孙荞,便知此事绝不可善了。 他与孙荞父亲孙雨生是旧友,太清楚这一家人的心性。他即刻命货郎赶往融山阻拦孙荞,不料孙荞那时已经出门了。货郎在池州追上刚进城的孙荞,便悄悄跟在她身后,装作热心,提示孙荞某处某地有便宜的客栈。 货郎本想随手杀个什么人丢进孙荞住的柴房,不料意外发现柴房的稻草下面竟然藏着一具新鲜尸体。他点了火之后便走了,第二日得知孙荞果然被官府抓走,列为杀人嫌犯。 “我没想过杀孙荞。”裴木森说,“她毕竟是孙雨生的女儿。孙雨生已经死了,至少我得保一保他的孩子。让她在牢里消磨一生也就是了。” 只是从柴房尸体出现开始,后来种种发展便完全脱离裴木森掌控。 孙荞、孟玚和池州城那个拥有怪力的少女,是他所有计划里的异数。 这让裴木森渐渐抛开了与孙雨生的旧日情谊。 把两个孩子转移到家中,让夫人帮忙看管,裴木森是信任她的。他说:“袁野若是愿意和平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交出沉青谷的名册,我便把孩子还给他。” 裴夫人奇道:“那名册,袁拂不是已经给你了么?” 裴木森:“但袁野不知道此事,我要他的态度。” 裴夫人:“袁野会要这两个孩子吗?他怎么跟孙荞解释?这两个孩子若是告诉孙荞,是你……” 裴木森摆摆手。 “不必多想,这对兄妹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裴木森说,“袁野若是不服气,不愿意,要与我僵持,这两个孩子便没有了作用,死便死了。袁野若是服从我的话,我把孩子交还给他,他为了保证此事无纰漏,也绝对不会把两个孩子还给孙荞。” 裴夫人面露不忍:“总归也算是他的亲人,他不会动杀心吧。” 裴木森:“他绝不会让他俩有机会说出是被谁抓走的。他们见过我,听过我的声音,还晓得你我身份。除非让他俩从此看不到、听不见、说不出,再无办法。只是若真这样,他俩跟死又有什么区别?” 云照城中,卖樱桃煎的铺子热闹熙攘。好事的食客纷纷议论老板在这儿与水龙吟恶徒唇枪舌剑争论许久的壮举。 孙荞走过店门,挑了个没人发现的角落,翻墙进入一个空院子。 歪脖子树的枝条在夜风里晃动,院子角落的老母鸡被她的动静惊扰,纷纷惊叫起来。 院中没有人。孙荞看见一间没有落锁的房子。她心头怦怦跳,推开了门。 小黑屋中空空如也。 孙荞站在门口,忽然自嘲地笑了。 空房子像是这个混乱夜晚的注脚,她一无所获。 寿宴当日,镖局外搭起了高台,流水席排出几条街外,手持请柬的宾客接踵而来。 孙荞与缪盈在人群中找到了袁拂。袁拂领她俩进入会场,缪盈问他:“你这几日见过江雨洮么?” 袁拂吃惊地回头:“没有,怎么了?我还在想,怎么只有你俩过来。” 缪盈:“他失去音信已经五天了,从灯会那晚开始。” 袁拂:“是不是又行偷盗之事,被官府抓走了?” 缪盈:“不会的。他那日与我有约,他不会因这种事情毁约。我去官府打听过,但那些人什么都不肯说。” 袁拂微笑道:“可他……说不定习性难改。这样吧,我等会儿就帮你们去问问官府的人。” 缪盈感激:“多谢!” 她跟孙荞落座,心中仍是不安。孙荞被她感染,也觉得惴惴。 “江雨洮从南疆回来,总有心事似的。我觉得他还有事情没告诉我。”孙荞说,“他为了我而去南疆,他必定会回来,告诉我一切的。” 缪盈却忽然跳了起来,掀开纱帽,快步走向宴席后方没有座位的人群里。一个年轻的江湖客正摇着扇子与同伴说话,缪盈走近了,看得愈发清楚:江湖客手里正是她亲手画给江雨洮的扇子。扇面上一个没有五官的年轻侠客,轻摇折扇,衣带当风。 缪盈抬头看那年轻人,直把那年轻人看得两颊通红,结结巴巴:“姑、姑娘有何贵干?” 缪盈笑着问:“好特别的扇子,你在哪里买的呀?” 年轻人:“倒不是买的,江边捡的。” 缪盈眼睛明亮:“真的吗?哪里捡的,我也要去看看。” 年轻人:“澄衣江边,袁氏镖局后山下面的江滩上。也、也就只有这一把。你也觉得它有趣?” 缪盈作出失望之色:“哎呀……那我可捡不到了。” “我、我给你吧。姑娘你是哪个门派的,怎么称呼。我,我是如意门的十九代亲传……”那年轻人把扇子放在缪盈手中,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门派长辈黑着脸拖走了。 缪盈脸上所有亲昵的、灿烂的神采都消失了。她低头看手中折扇,打开合上,合上打开。看清扇柄上一道利剑造成的痕迹后,她握紧扇柄,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第74章 血锈18 缪盈走开时,孙荞忽然与袁野对上目光。袁野正在席间与江湖前辈们笑谈,看见孙荞,他明显地愣了一下。 就这一个瞬间,孙荞便知道,袁拂没有把她的事情告诉袁野。 袁野向孙荞走过来,领她到一旁说话。也许是碍于现在的场面,也许是碍于两人都失去了袁泊这个重要之人,袁野的态度没有孙荞想象的那么恶劣。他先问孙荞怎么进来的,孙荞答了回想堂,他又问孙荞除了来参加寿宴,还有什么事情,孙荞便简单说了两个孩子的失踪。 袁野:“你在江上听到过他们的声音?” 得到孙荞的肯定答复后,袁野没有再追问,但一脸的若有所思。 趁他思忖,孙荞开门见山:“五年前我父母因意外身亡,出事之前他们曾到云照城来找过你。你知道他们的死是怎么回事吗?” 孙荞问得很巧妙。她没问孙雨生夫妇是否来见袁野,也没问当时他们说了什么,她朝袁野抛出的这个问题有一个前提:他们彼此都默认袁野曾与孙雨生夫妇见过面。 袁野接下了这个提问:“我听说是一场意外。” 孙荞:“我听说不是意外。” 袁野不禁注视孙荞。眼前女子仍是一张令他厌烦的脸,太倔强,太独立,是惯会惹麻烦的那种女人。他从见孙荞的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孙荞,就像他丝毫不中意孙雨生和赵喜月一样。但偏偏他唯一的亲弟弟中意孙荞。袁野有时候甚至会想,若是袁泊当日没有带孙荞离开,而是继续在袁氏镖局里当一个无甚大作用但也绝无大危机的当家,该多么好。 堆起诚恳的表情,袁野低声道:“若不是意外,你便趁着今日有许多江湖上的叔伯兄弟聚在这里,跟他们好好聊一聊。尤其是嘉月峰裴木森,他与你爹爹是至交好友,他会帮你的。” 说完他不再逗留。 响亮鞭炮在周围响起,炸得孙荞耳朵嗡嗡响。袁野疾走几步,跃上台子,拱手跟各位来客问好。他开始长篇大论时,缪盈静悄悄坐回孙荞身边,一张脸苍白如纸。无论孙荞怎么问她都不吭声,只把手中的扇子捏得越来越紧。 台子上的袁野说到一半,台下忽然闹嚷起来。原来是裴木森姗姗来迟。一时间,原本坐着的、站着的江湖客纷纷朝他看去,熟识的更是离席与他打招呼,没人再听袁野说什么。 裴木森自然是故意迟到的。在他人的寿宴上如何彰显自己身份矜贵?自然是故意迟到,且没人敢责备他迟到。他笑着与江湖客们打招呼,仿佛忘了前几日才在府中见过面,看到陌生的门派与年轻江湖人,也能万分熟稔地拍拍肩头,叮嘱一两句。整个寿宴不再是寿宴了。这么大的场地,所有人都看裴木森演出。 袁野继续说也不是,停下来也不是,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擅长和缓气氛的袁拂又偏偏不在,他只能等待裴木森穿过无数人群,坐在他精心为其挑选的位置上,然后他再继续他自己的寿宴——但裴木森竟然也跳上了台子。 不仅跳了上来,裴木森还俨然东道主作派,四下挥手,跟台下的人打招呼。 这种场面,往日缪盈总要笑出声外加嘲讽几句的。但今日她沉默得很怪异。孙荞顾不上看台上的活剧,低声再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必须告诉我。” 缪盈终于开口。她声音艰涩,仿佛知道一旦开口,她的猜测就落定成为了事实:“江雨洮出事了。”她展开手中的扇子,“这是我给他的扇子,他绝对不会把它随便丢弃在江滩上的。” 孙荞吃惊:“江滩?” 缪盈:“袁氏镖局后山下方的江滩。” 孙荞的心一下就沉了。她俩沉默地交换目光。谁都没有提起去找袁拂帮忙调查。此时此刻,袁氏镖局的每一个人都是可疑的。甚至可以说——最可疑的便是心有九窍的袁拂。 此时台上袁拂与裴木森正在相互客气,谁都不肯坐中心主位。 最后袁拂勉为其难接受了裴木森的谦让,只是屁股还未碰到椅面,裴木森忽然说:“对了,今日还有一件亟待解决的事情。” 袁野缓缓落座,面带微笑,对裴木森点了点头,同时尽力让自己不要露出黑脸。 “大家想必都知道,不久前发生在水龙吟客船上的那件案子。”裴木森说,“裴某原本以为这只是寻常的盗贼抢劫杀人,不料调查中,却发现了水龙吟首领白锦溪的一些往事。水龙吟是近几年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帮派,首领更是年轻有为,我十分好看他。知晓发生在白锦溪白少侠身上的事情后,我非常震惊。我们尽力维护的清明江湖,绝不能……” 他边说边看向台下的白锦溪。白锦溪正袖手站在人群中,众人纷纷侧头,这才察觉这位镇定的男子就是深居简出的水龙吟白二爷。 只是众人交头接耳,裴木森频频招招手,白锦溪却依旧立在原地不动。 倒是另一个声音从旁传来:“关于那件案子,我也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袁拂手里便提拎着一个人跳上了台子。 他手中的正是被五花大绑的冯筝。 裴木森和袁野见到冯筝,都是一惊。两人火速对了个目光,眼神中均是对对方的怀疑。 “杀我大嫂的,正是这位恶女。”袁拂丝毫不浪费时间。 台下江湖人看清冯筝模样,纷纷鼓噪:“什么?这不是冯老板的女儿?”“她懂武功?”“冯家小姐文静娇弱,怎可能杀人!” 一时间十分混乱。 按照冯筝吩咐,此时混在人群之中的孙荞和缪盈应当说些煽风点火的话。但孙荞和缪盈谁都没有心思再开口。她们最好最忠诚的朋友如今生死未卜。 袁拂只得自己说了下去。他声称自己是第一个察觉冯筝不对劲的人:这位商人之女频频到府上找他,就为了打听田小蓝事件的调查进展,可一个商贾出身的大家闺秀,为何会对感兴趣?袁拂说得很巧妙:他先说镖局的人误会冯筝跟自己有私情,引来台下江湖客一片八卦的笑声;紧接着又说冯筝热情亲昵,让他自己也产生了错觉,竟认为此女可能是良配。场中自然又是一片欢声。 这不是在缉凶,这根本就是听故事了。 袁野和裴木森几次想出声制止,无奈台下众人听故事的热情太过高涨,根本没人管他们说的什么,一股脑地鼓励袁拂继续说下去。 终于有人大声提问:“可这位冯家小姐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杀人?又是去何处学的精妙武功?” 冯筝站直了身子。 “我不是冯家人。”冯筝说,“我是如假包换的,裴木森亲生女儿。” 她手臂狠狠用力,瞬间崩断身上的粗大绳索。 “杀田小蓝这件事,是爹爹授意我去做的。”她响亮地、一字字地说。 “爹爹”一词,她说得十分艰难生涩。但看见脸色铁青的裴木森,她心中一阵汹涌的快意。 裴木森无法从眼前的女子脸上找出一丝记忆中的印象。是哪一个女人生的孩子?被他赶走的那一个?有露水情缘的那一个?还是……他想起来了:是被他和袁野、田小蓝杀了的那一个。 这一瞬间,恶寒爬上裴木森背脊。他想起了出生时背上长满黑毛的女婴。说实在话,他如今连那位夫人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却唯独牢牢记住了那女婴被自己倒着提拎起来时,那响亮的哭声和不似人形的毛发。 他想不到那女婴会活下来且平安长大,如今看不出一丝山神后裔的异样。 这念头一起,他便看见冯筝转身背对众人,解开了外袍,露出一侧肩膀和半片背脊。 人们来不及惊讶她的离经叛道,都被她背后的伤疤和黑色硬毛震惊。 裴木森顾不上理会袁野了。他目光沉下来,杀心已起——冯筝竟然暴露了自己山神后裔的秘密。他确信这位与他毫无情感的女儿,是来杀他的。 此处一片聒噪,场外的嘉月峰车队里,一辆马车正在轻轻颤动。 袁不平与袁新燕被裴木森带到这里,叮嘱裴夫人看好,只待关键时刻,用来威逼袁野。但裴夫人怜悯两个孩子,虽然绑紧了两人手脚,但取出袁新燕口中破布,让袁新燕吃了点东西。 袁新燕牢记大哥叮嘱,一有空隙,就对着裴夫人流眼泪。她眼泪很多,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手,或是始终没来救他们的爹娘,瞬间就能扁着嘴巴哭泣。裴夫人一见她哭,就要怜惜地把她抱紧。今日袁新燕在裴夫人怀里哭够了,抽泣着问:“我,我喘不上气……嬢嬢,你不要堵我和哥哥的嘴巴,好不好?” 她娇声地喊“嬢嬢”,裴夫人一颗心碎了又化了。这里四处无人,连路过的不能进场参与寿宴的,都凑到近处去听袁拂讲故事了。她摘下两个孩子嘴里的布条,叮嘱他们不要乱喊。“嬢嬢疼你,你们也疼嬢嬢,好吗?”裴夫人说,“若是被他知道我对你们好,他连我也会打的。” 袁新燕和袁不平不住地点头。裴夫人下马车去给袁新燕买吃食,两个孩子一对目光,袁新燕立刻转身,让袁不平张口咬断背后的绳索。 袁不平向来力气大。村中的孩子谁都不敢欺负袁新燕。他们不是怕袁新燕的爹娘,怕的是她这个能够徒手举起大石、拖动树干的哥哥。袁不平撕咬绳索,袁新燕忍受着粗麻绳在皮肤上擦出的伤痕,一声不吭。她太害怕裴木森了,连带着裴夫人也一并憎厌。她这次终于鼓足勇气,听从了袁不平的话,配合他一同逃跑。 袁不平咬断绳索,袁新燕双手便得了自由。她立刻解开袁不平的绳子。两个孩子万分紧张,耳朵竖得像兔子一般,就怕裴夫人突然回来。 一切顺利,袁不平打开马车的小窗,两个孩子从马车贴墙的一侧悄悄爬出,无声落地。 “别哭!”袁不平干脆抱起袁新燕,弯着腰沿着墙根往前跑。他听见有人声,但在很远的地方,这里尽是马车,一辆接一辆,连绵无尽。 “哎呀!”裴夫人的尖声从后方传来。 袁不平当即挺直了腰。他不再隐藏自己,紧抱着袁新燕竭尽全力往前跑。 那位裴夫人竟然也是会武功的,他俩年幼,忽略了这一点。留守车队的嘉月峰弟子与夫人一同追上来,裴夫人脚力比弟子还强劲,眼看就要抓住袁不平肩膀。 袁不平惊慌之中,一个趔趄,袁新燕差点从他怀中滚出去。 “当心妹妹!”裴夫人大惊,不禁停了一步。 袁不平双足咬定地面,先将袁新燕放在地上,随即转身,双手合力抓住裴夫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臂。 这是他还在融山生活的时候,跟着爹爹进山时学会的招数。双手环抱住裴夫人的胳膊,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力气,腰上用力,狠狠一甩——竟把裴夫人原地抓起,摔在一旁的马车上! 哗啦一声巨响。袁不平将裴夫人看作猎物,趁她还未站起,一手掐住裴夫人颈脖,一手抓住裴夫人右臂,朝嘉月峰弟子吼道:“别过来!我会掐死她!” 弟子们并未停止。一个稚龄小儿的威胁,没有任何力道。 袁不平一点儿也没有犹豫,他抓紧了裴夫人的右臂狠狠一扯,生生将其胳膊扯脱臼了。 在裴夫人的痛叫中,弟子们迟疑地停下了。 裴夫人脑袋歪向袁不平的方向。她用袁不平才听得见的声音说:“继续挟持我,让你妹妹去求救。” 袁不平愣住了。 “别犹豫!否则你们会死!”裴夫人咬着牙,“让她走!” “新燕,往前跑,去找别的大人,让他们救你。”袁不平转头对袁新燕说。 袁新燕向来只听他的,但此时却哭着摇头。 “听话,快走!”袁不平急坏了。 袁新燕哭着大喊:“哥哥!我们一起走!” 袁不平用肩膀把走过来要抱他的妹妹狠狠推开。袁新燕只得爬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 “不许回头!”袁不平咬了咬牙,他又要说那个谎言了,“跑啊新燕!爹和娘就在前头!”眼泪涌进了袁不平的眼眶,他哽咽着喊,“他们前头等你,你去找他们来救我!” 袁新燕终于跑了起来,朝远处的拐角,朝那个人声鼎沸之处。 寿宴之中,孙荞和缪盈都站了起来。 “你听见了吗?”孙荞声音颤抖地问缪盈。她害怕又是自己听错。 缪盈收起扇子,点了点头。 台上演出什么,她们无心再看,双足一蹬便轻飘飘翻过众人头顶,往外头跃去。 第75章 血锈19 孙荞和缪盈的离场短暂地吸引了袁拂的注意力。他杀害江雨洮后,知道自己只有两条路:或者把这件事死死瞒住,带进棺材,或者解决掉孙荞和缪盈,否则若事情败露,他将永世不得安宁。 但台子上露出背后伤疤的冯筝已经引发了场中的轰动,他无暇分心。 江湖人看着冯筝议论纷纷,有人皱眉扭头,有人嬉笑着大胆注视,更有女侠解下披风丢上台子,让冯筝披好。冯筝抓住披风道谢,仍旧站得笔直。 她从“山神后裔”的故事开始说起,说到长乐帮在南疆的生意,说到货郎与红尾阿家,说到水龙吟的南疆弟子,说到裴夫人在嘉月峰的牢狱里发现了被关押的孩子。 山神后裔的怪异大力,是裴木森选择他们的原因,也是诸多江湖帮派愿意从他手中购买人口的原因。 冯筝越说越多,场中的议论声却渐渐低了。 人们紧张而惊讶地相互窥看、交头接耳。 江湖客相互大都认识,住得近的更是时常串门。不少人曾在别的门派里见过说南疆话的小弟子,还有一些力气极大的“孤儿”。若这些弟子的身世,往往都是“无父无母,流落到门派附近,被门派好心收留”,但如今一听,里头竟有如此龌龊之事。 人们警惕起来,却不敢真的开口指责。毕竟那个有南疆弟子的门派,饥荒时相互帮助过;那个有大力雾隐孤儿的门派,彼此还有联姻可能……等等等等。 江湖客看似零零散散,实则浑然一家,尤其是扎根江湖多年、势力庞大的帮派。交情和人情压过了所谓的侠义之心,场中许多人不再讨论,看冯筝的目光变作揣测与怀疑。 最后还在为冯筝呐喊的,只剩下那些默默无名之辈:“如此恶行,人神共愤!” 裴木森铁青着脸,上前要阻止冯筝,不料被袁野拦住了。 “让她说下去。”袁野对裴木森说,“我还想知道,你为何杀我妻子。” 裴木森:“蠢货!全都是她一派胡言!”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袁野面色更加恶劣,抓住裴木森胳膊的手愈发用力了。 裴木森身后的两名弟子立刻窜上台子,不料还未站稳,已经被镖局的弟子们拦住。 裴木森压低声音:“别以为你能脱身。” 袁野:“我不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冯筝抓起披风盖在肩膀,笔直指着袁野:“袁氏镖局大当家,他也是帮凶。” 袁野目光一沉,松开了裴木森的手。 冯筝继续道:“裴木森与沉青谷的谷主苏盛南沆瀣一气,而被拐到此地的南疆小儿和山神后裔,全都通过沉青谷来转移到各处。这三人还在沉青谷中利用……”她越说越多。 寿宴前夜,冯筝到水龙吟与白锦溪、孙荞等人商量过今日寿宴如何编排。 除了江雨洮和孩子的事情,冯筝对她们毫无保留。而为了保证事情可顺利进行,孙荞和白锦溪同样坦率地告诉她一切。 包括沉青谷的事情。 沉青谷内部曾发生什么事,冯筝并不知道。缪盈和孙荞补足了她缺漏的部分。她终于把裴木森、苏盛南和袁野的关系弄清楚。 孙荞反复叮嘱她:“若你想在寿宴上获得最多的支持,你就不能说出沉青谷的事情。” 沉青谷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吃人那一桩,牵涉的门派实在太多、太多了。比如回想堂这种老牌帮派,原本是站在孙荞她们这一边的,可若抖出了沉青谷里的龌龊事,他们极有可能为了保护自己而倒戈。 冯筝却反过来说:“不,不会的。这件事反倒可以帮到我们。” 她的想法与孙荞迥然相反:沉青谷主导者苏盛南已经死去,而如今知晓那些江湖门派曾涉入过什么事情的人,清楚了解一切来龙去脉,甚至晓得“暝暝”如何运输往来的,只有裴木森和袁野兄弟。而江湖人都晓得袁拂是受袁野控制的。只要除去裴木森和袁野,沉青谷的事情就真正能永远沉入青山之中。 “可当日我和缪盈、江雨洮等人都在。”孙荞说。 冯筝:“你们只是小角色,那些道貌岸然的江湖人,关注的必然是领头之人。” 孙荞:“你抖落这种事情,是否想过我们安全脱身之法?” 冯筝不答,继续道:“我会再去找袁拂。如果说他手中有名单,那么……” 孙荞打断她的话:“冯筝,你做事太过不顾后果。” 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一直都十分客气。面对她的指责,冯筝忽然生气了:“你又有多顾虑所谓的‘后果’?你孤身一人闯江湖,不管不顾地去救缪盈,难道不是一意孤行?” 孙荞:“不一样的,冯筝。我们这几个人目的虽然一致,但寿宴一事,你是主导者。你的做法太危险了,你会把自己和我们都置于险境。” 冯筝又不答。 孙荞:“……你平时做事,也这样不择手段么?” 争执的最后,冯筝暂且答应不说出沉青谷之事。但如今站在台子上,面对暴怒的裴木森和申请各异的江湖客,冯筝决定违背约定,铤而走险。 孙荞说对了,她确实不择手段。她的目的根本不是在这么多江湖客面前揭开袁野和裴木森的真面目。“真面目”对她毫无意义。她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十分简单,跟杀田小蓝一样——她只是想让眼前两人死。 “沉青谷”三个字一出,场中气氛顿时变了。 没参与过谷中事情的人面面相觑,而更多的阴沉着脸。微弱但明确的杀意从四面八方朝冯筝袭来。她被目的即将达成的兴奋无限地鼓舞,对危机的前兆毫不在意。 场中忽然传来洪亮声音:“道貌岸然,蝇营狗苟,原来说的就是你们二人。” 说话的是白锦溪。 “往日都是你们主持江湖正义,今日不如也让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主持主持正义。”白锦溪继续说,“以药物蛊惑小童,以下作手段经营门派,你们辜负了我们的信任!” “你们”,与“我们”。这几句话,顿时将在场所有人分作两方:一方是群情激奋的清白江湖人,一方则是袁野和裴木森。 立刻有人顺着白锦溪的话:“好你个嘉月峰,好你个裴木森!虚伪恶毒,枉我们一直尊重你、信任你!” 更多的人鼓噪起来,不停地指责裴木森和袁野。 裴木森怒吼:“闭嘴!” 然而话音才落,人群中忽然传来内力比他更浑厚、瞬间将裴木森的发声压下去的怒吼:“江湖人恩怨分明,嘉月峰和袁氏镖局不让人说话,是什么道理!” 回想堂老堂主形容枯槁,却站得笔直。他声如洪钟,蕴满内劲的声音在场中回荡,震动所有人的耳朵:“就事论事,冯家小姑娘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袁野冷笑着踏前一步:“老东西,你别忘了……” 话没说完,人群中忽然从两个方向射来暗器。袁野夺过一个,拂去另一个。被拂走的那个斜着朝裴木森袭去,裴木森怒道:“袁野!” 这两道暗器仿佛引燃了什么。没人看清第一个跳上台子的是谁,因为紧随其后的人太多了。潮水一样的人群卷上台子,袁野和裴木森瞬间陷入包围之中。这二人不得不背靠着背迎敌。 孙荞和缪盈离开寿宴会场后,便不再理会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孙荞跑得飞快,她循着方才听见的声音而去,她十分确定,那是袁不平和袁新燕。 会场的骚乱终于引来了官兵,外头也一样是乱哄哄的。孙荞不得不跳上高处,她正要出声呼唤,忽然看见陈列各个门派车队的巷子中,有个小小的影子跌跌撞撞跑出来。 孙荞霎时间头晕目眩,她甚至来不及喊出声,人已经像箭矢一样射了出去。 她还未落地便抱起了袁新燕,把她紧紧地护在自己怀里。 她的新燕瘦了、轻了,忽然哇地在她怀中哭起来:“娘?娘!” 孙荞眼泪流了满脸,她捧着袁新燕的脸庞,不住地亲她,声音破碎颤抖:“是娘,新燕,娘在这儿……”她忽然看见了袁新燕手上被包扎起来的地方。 袁新燕顾不上跟她哭诉自己的痛苦,拼命抬起手往后指:“哥哥!去救哥哥!” “好、好,我去救哥哥……”孙荞想站起来,但双足发软。她此时才察觉自己浑身都战栗着,根本无法放开紧抱袁新燕的手。 缪盈从她身边飞奔而过。 巷中全是马车,人迹罕见。前头倒是有几个弟子踟蹰着,一个身量约莫十岁的孩子正挟持着一位妇人,与嘉月峰弟子对峙。 缪盈落在那孩子身后,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不平?”她低声温柔地问。 袁不平肩膀剧震,回头朝后狠狠一抓,但手被缪盈握住了。 仍是温柔的声音:“我是你娘亲孙荞的朋友。我来帮你。” 袁不平的眼睛瞪得滚圆,似是难以置信。 “松手吧,孩子。”缪盈低声劝说,“你手里的是谁?” “裴夫人。”袁不平只听别人喊她“裴夫人”,但不知道她和那个恶鬼般的男人是哪个帮派的。面对缪盈的提问,他惊惶中仍有镇定:“她对我和妹妹很好。” “我晓得了。”缪盈与裴夫人互看两眼,把袁不平轻轻往后推,“你快走,你娘亲在后面,妹妹也在后面。” 袁不平却不走,他怔怔看缪盈,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谎言。 “去呀!”缪盈催他。 “……娘亲,娘亲还活着?”袁不平咬着嘴唇,艰难挤出几个字。 缪盈惊讶得几乎要笑了:“当然活着!找了你们很久,别哭了,快过去!” 袁不平这才犹犹豫豫地往后退。他自从被抓离融山,为了不吓着妹妹,一直没有哭过。但转身看见远处孙荞身影的那一瞬间,他恢复成满怀恐惧的孩子,飞奔着、哭泣着,朝孙荞跑去。 缪盈低头为裴夫人接上脱臼的手臂,且头也不抬地大声说:“还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的宗主正被袁氏镖局的人包围着!再不去,可就迟了!” 那几个弟子连忙越墙而过,加入混战之中。 裴夫人忍受着疼痛,低声道:“是真的吗?他要死了?” 缪盈抬眼打量她,片刻后忽然反问:“你有孩子么?” 裴夫人:“……有两个。” 缪盈:“儿子?” 裴夫人:“对。” 缪盈:“年长的几岁?” 裴夫人:“二十有三。” 缪盈对裴夫人笑了笑:“是应当继承嘉月峰的好年纪。” 裴夫人没有站起身,两个女人在沉默中交换了心知肚明的目光。 “你们想知道什么?”裴夫人问,“我与裴木森共枕十年,你有什么,都尽管问。” 缪盈把她搀扶起来:“五年前,江北孙家夫妇在家中遭遇意外身亡之事,你可曾听闻?” 裴夫人:“不是意外。” 缪盈只不过随口一问,毕竟这是孙荞如今最关注之事。她没料到裴夫人竟然知道内情。 “是裴木森下的手。”裴夫人随着她往前走,“孙家夫妇来云照找袁野之前,给裴木森写过信。” 缪盈:“信上写的什么?” 裴夫人却问:“我今日帮了你们,他日我儿继承嘉月峰,若江湖上有什么不满的,你们可也……” 缪盈自然一口应承:“当然。” 裴夫人想了想:“裴木森有个习惯,秘密的信件他看完便烧了,不会留下。但那日他情绪十分古怪,似是愤怒,又似不忍,那信他反复看了许久。烧完后,他反倒给袁野去了信。那日他还一番常态,喝了许多酒,醉醺醺的。还跟我说什么……没有比他更出色的红尾阿家。” 缪盈站定了:“什么?裴木森这狗东西,他也做过红尾阿家?” “不是他。”裴夫人说,“是孙家那个男人,什么名字……我忘了。裴木森说,孙家男人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红尾阿家。” 第76章 血锈20 孙荞终于紧抓住失去音信多日的孩子,始终不敢放手。三人又哭又笑,袁不平哭得最为厉害,最后连袁新燕都止住了声音,怔怔看着袁不平哇哇大哭,还伸手为他擦去脸上的眼泪。 孙荞其实有一种浑身失去力气的感觉。她辗转奔波这么久,在来云照城之前,一直以为两个孩子是命丧黄泉了;在江上听见袁新燕的声音,可所有人都怀疑她的说法,她自己渐渐也并不十分确信。从始至终,她是靠着复仇的念头支撑下来并活着的。如今愿望以从未想过的方式达成,她在狂喜和狂悲之中,忽然感到茫然。 她问袁新燕江上唱歌的事儿,又问袁不平为何妹妹的手指被包扎着。袁不平一边哭一边说,结结巴巴的。缪盈带着裴夫人来到她身边时,袁不平刚刚说到冯筝来了又去,但给袁新燕包好了受伤的手指。 缪盈脸色踟蹰。孙荞现在无法察觉她的情绪,只顾着紧抱着自己的孩子。缪盈最终没有说关于孙雨生和“红尾阿家”的事情。她只告诉孙荞,孙雨生夫妇在来云照城之前,曾给裴木森写过信。 孙荞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她的孩子失而复得,她心中多大的仇恨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想立刻带着孩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缪盈,你帮我看着他俩。”孙荞起身,“我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两个孩子紧紧抓着她不放,孙荞好不容易脱身,才进入寿宴会场,便听见一连串刺耳的兵器相撞之声。 台上形成了围殴之势。 义愤填膺的江湖人和各怀心思的江湖人亮出十八般武器,朝裴木森和袁野身上招呼而去。 裴木森虽然武功高强,但寡不敌众。这次来云照城一是参加寿宴,二是从袁野手中拿到沉青谷的名单。他怎么都没想到要应付这样的架势,带的人根本不够。 袁野则从未料到要应付眼前的这般情景。田小蓝之死确实让他联想到当年的裴夫人:田小蓝多年来为镖局处理各类事务,惹下了一些仇恨,但那种有着深仇大恨的杀人方法,用的又是细剑,他只能想到当年横死的裴夫人。裴木森逼死裴夫人,是因为裴夫人发现嘉月峰密室里关着的许多小孩,并且放走了其中一个。裴木森担心事情败露,不得不痛下杀手。但裴木森言之凿凿:这件事绝对无人知道。可江湖上能把细剑刺穿人身又刺入甲板的,袁野再也想不到别人了。 如今看着冯筝,他恍然大悟之余,不禁对裴木森生出无穷的恨意。 场面一片混乱,袁野身边的镖局弟子们不知为何只是在外围不停游走,唯一靠近他身边的便是袁拂。袁野怒极,抓住袁拂大吼:“你在干什么?想想办法!” 往日对他言听计从的袁拂,面上静静的,没有什么表情。 袁野一怔。某种预感忽然从他心底生起。他下意识松开了袁拂的衣领,用陌生的目光看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 孙荞跳上台子。她身躯灵活,很快穿过人群,移动到裴木森身边。裴木森察觉身后有人贴近,回头挥来一剑,但孙荞挡住了他的剑势,低声道:“宗主,我是来帮你的。” 裴木森一瞬间并未能立刻认出孙荞是谁。但孙荞长刀挥出,打退了几个逼近的江湖人,并把裴木森往自己身后拉。她边打边退,按着裴木森肩膀让他蹲到地上。裴木森咬牙忍受这种屈辱,蹲着在人群中艰难移动,总算逃离包围圈,来到台子角落。 正要跳下去时,孙荞的长刀挡住了他。 “且慢,裴宗主。”孙荞说,“我有话想问你。” 裴木森看清眼前的龙渊刀时,已经晓得眼前女子的身份。他以为孙荞开口会问袁泊的事情,或者问两个孩子的事情,但孙荞的话出乎他的意料:“袁氏镖局为何要对虎骨村龙家下手,你知道么?” 裴木森不禁长出一口气。 孙荞是危险的,他心中清楚。但眼前的孙荞只在意袁氏镖局,裴木森自然认为这是难得的脱身机会。“我可以告诉你。”他说,“你护我离开。” 孙荞点头:“你说。” 裴木森语速很快。而他所讲的与孙荞猜测的并无很大出入:龙家之所以会被袁野和袁拂灭门,果然是因为龙猛察觉了镖局暗地里在做什么生意。镖局为龙家运送铸剑的矿料,但黑沉沉的车里除了矿料还另有隔层:里面躺着几个昏睡不醒的小孩子,正准备运往其他门派。龙猛和弟子们搬运矿料时发现隔层露出的一角粗布。他大手撬开隔层,见到小孩子之后,震惊得当即掀翻了镖局的车子。 没多久,一封信从龙家送出,直奔嘉月峰。 当时的嘉月峰和现在一样,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门派,裴木森裴宗主是最能主持正义的人。年年召开的武林大会都在说诛邪扬正、天下清明之类的话,而往往都由裴木森主持。裴木森也是龙猛相识多年的朋友,而龙猛至死才知,他出于义愤写下的那封信,实际是龙家满门的催命符。 孙荞点了点头,似是听明白了。裴木森催她快走,自己则转身跳下台子。 他在腾空的瞬间,听见一声怪异的破空锐响。 细长的铁剑比箭矢更快、更锋利。它从冯筝手中弹出,连续划破几个人的脸皮,去势丝毫不减,直奔裴木森背脊而来。 在空中的裴木森想发力格挡,然而龙渊刀忽然戳来,在他胸口点了一下。 裴木森的力气续不上了,他歪着身子栽倒,细剑正好从背后刺穿他的身体。 那细剑还带着旋转之势,穿过裴木森胸口之后扎进台上的柱子里,发出嗡嗡震响。 人群哗然散开。 木柱从细剑扎入之处裂开,幔布倒了下来,盖住地上圆睁双眼的裴木森。 他身下漫出来的血和幔布一样红。 场中一片混乱。孙荞回头要走时,忽然被一脸狂态的袁野揪住了。 仿佛是知道自己即将身败名裂,袁野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要拉身边的人下水。 “江北孙家的女儿!”他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气大得惊人,孙荞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却无法挣脱,“好一张正义凛然的脸,好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 周围太吵了,没人在意袁野说的什么。 “江北孙家,孙雨生,他也是……” 袁野的这句话没能说完。 一柄剑透胸而出,他怔怔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剑他很熟悉,是平平无奇的袁氏镖局弟子佩剑,谁都能用。袁野试图转头。其实他不转头也一样猜到是谁在背后偷袭自己。他伸长了手,想抓住背后沉默无声之人,表情狰狞,张口却已经发不出多少声音:“袁……” 剑抽走了。血从伤洞里喷出来,瞬间溅湿了孙荞的衣袖。袁野彻底失力跪倒。孙荞让了半步,他便完全栽倒在地上。 台上不时有人倒下。袁野的死亡完全无人察觉。 袁拂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剑,脸上毫无表情。没有愿望达成的狂喜,没有杀人的紧张,他看袁野的尸体像看一片落叶,一块石头。只有抬头看向孙荞,他那双过分黑沉的眼睛里才亮出星点火光。 “你想阻止他说什么?”孙荞问。 袁拂摇摇头:“一些废话罢了。我只想告诉你,龙家的事情是我无能为力,是我没办法阻止他。你怨我恨我,我全都接受。”他顿了顿,“今日我用他性命来还你,够不够?” 孙荞正要开口,场中另一侧忽然传来尖叫和惊呼。 她转头时,看见一根胳膊飞出人群,咚地落地。 在人群中心处,站着白锦溪和刚刚被她削下右臂的冯筝。 “冯姑娘为母复仇,此等义举,白某从心底佩服。”白锦溪迅速点了冯筝的几个大穴,但血不能完全止住,她面色很冷,仿佛与冯筝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但你莫名地把水龙吟扯进这桩事里,破坏我水龙吟客船,更杀了我水龙吟两名弟子。这仇,就用冯姑娘这根胳膊来报吧。” 冯筝万分愕然。她与白锦溪见面多次,商讨如何在寿宴配合时更是热烈讨论,她竟一直没看出白锦溪还有这份复仇的心。 冯筝站立不稳,往前跌倒时抓紧了白锦溪的外袍。她跪地急喘,把白锦溪的外袍扯落一半。白锦溪平时出现在他人面前,总会披着这样一件宽大外袍,此时露出里头衣裳。即便她紧紧地束着胸口,仍有明显的躯体起伏。 立刻便有人惊呼:“你是女的?!” 姜盛在人群中急得乱窜,几步跑到白锦溪身边想护着她。不料白锦溪脸上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她弯着腰,从冯筝手里扯回自己的外袍,直起身时看一眼那个惊呼的江湖客。周围人盯着她,低声议论。白锦溪开口说话,响亮而笃定:“水龙吟的首领,本来就是女子。” 她说完便轻巧转身,头也不回,离开了这个混乱的寿宴。 孙荞看着白锦溪离去的身影,竟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趴在自己背上大哭的少女。 这一瞬间,许多往事如流水一般在她心中翻滚奔流。眼前人头攒动,人们面对两具尸体议论纷纷。而那些沉青谷里的常客,或是买过南疆孩子、山神后裔的江湖客们,紧绷的脸色渐渐松弛了。他们得救了。 孙荞心想,寿宴热闹,可寿宴也很小。 像江湖一样热闹。 像江湖一样小。 她忽然意兴阑珊,不想再跟任何人聊江湖中的事情,连本想跟袁拂说的话都一并吞回肚子里。她踩着摇摇欲坠的柱子腾空,往寿宴场地外头奔去。 在入口的人群里,孙荞看见了牵着两个孩子的缪盈。 缪盈藏身在几个个子很高的江湖客身后,忽然高声喊:“江雨洮,你来啦!” 她声音很大,但没有压过会场里乱纷纷的闹嚷,只足够让台上的人们听清。这样一句平平无奇的招呼,又有什么可惊奇?没有人诧异——除了忽然抬头的袁拂。 袁拂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充满惊奇,左右扫了一遍,目光里还掺杂着警惕与怀疑。没有寻找到声音来处,也没有看到被呼唤的那个人,他很快低下头,扮作若无其事。 孙荞落地,走到缪盈身边。缪盈转身说:“走吧。” 孙荞盯着她,缪盈一张脸白得像纸,双目却赤红:“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牵着袁不平大步往外走,孙荞连忙抱起袁新燕跟上。嘉月峰的弟子们乱成一团,裴夫人倒是有趣,竟当场撕下有嘉月峰标志的布条,把一辆马车给了孙荞她们。缪盈心神不定,孙荞坐上马夫的位置挥鞭。才走出街口,便看见跌跌撞撞扶墙而行的冯筝。 还未等孙荞看清楚冯筝状态,冯筝便摇晃着倒下了。血几乎染湿了她的半边身体。 从街角的另一个方向,一个妇人急急奔来。她不管周围多少马匹、自己是否安全,先扑过去抱起冯筝。但她力气小,没办法背起冯筝走。那妇人脸庞全是泪,见孙荞频频往这边看,忙跑向孙荞:“女侠!求你救救我儿!” 救助及时,冯筝保住了一条性命。 她在冯家的大宅中醒来时,先看到的是袁新燕和袁不平的脸。两个孩子好奇地站在床边看她,见她睁眼,忙回头喊:“娘!” 孙荞和缪盈过来了,冯夫人也匆匆跑了进来,房间里充斥着她带笑的哭声。 孙荞一行人在冯家住了三日,冯夫人跟她们聊了许多事情。 冯氏夫妇自然不是冯筝的亲生父母,就连“冯筝”这个名字,也是冯筝为了彻底隐瞒身份而另起的。冯夫人与冯筝的渊源,说来也颇为唏嘘:裴夫人带着冯筝栖身在嘉月峰的小院子里时,这位冯夫人是裴木森的新欢。 生下女儿的她无法讨裴木森欢心,没多久便被裴木森赶走,在江边投水自尽时,被现在的夫君救了起来。两人膝下一直没有子嗣,她常常牵挂留在嘉月峰的女儿。 那个被裴夫人救回来、被冯筝当作妹妹一样看待的孩子,几年前与冯筝一起,找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冯夫人感激冯筝,也感激裴夫人。然而母女俩团聚还没有多久,冯筝便要回嘉月峰。冯夫人的女儿与养母、姐姐感情更深,冯夫人只得放她走。不料再见到冯筝,冯夫人得到的却是女儿和裴夫人的死讯。 这是一场复仇的接力。种子从冯筝诞生那一刻种下,仇怨不断在岁月里滋长。冯夫人憎恨裴木森,她把冯筝当作女儿一样看待,全心全意配合冯筝的复仇计划。为冯筝擦洗身体、更换衣服的时候,她一直哭着,生怕自己的动作会令重伤的冯筝再添新伤。 “江湖不适合女人。”她说,“他们说的是对的,女子怎能闯这样的江湖!” “杀了裴木森的也是女人。”缪盈说,“筹备这个计划的冯筝和夫人您,都是女人。” 冯夫人怔怔看她,半晌才深深叹气。 袁氏镖局的寿宴,以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落幕了。 裴木森有两个孩子,其中排行第二那位十分年轻,是现在这位裴夫人的亲生儿子。裴木森死后没多久,大儿子便在吃鱼时被刺噎死,二儿子顺理成章地成了嘉月峰的新宗主。消息传到孙荞耳中那天晚上,冯宅便被刺客闯入了。缪盈打跑刺客,还不能够动武的冯筝在窗下喝着茶嘀咕:“嘉月峰怕我,怕我忽然来了兴趣,要跟他们抢那个破宗主之位。”她说完,忍痛大笑。 袁氏镖局的一应善后事宜全都落在袁拂身上。本以为镖局会群龙无首,但不知何时,弟子们都已暗暗归附袁拂。他始终不肯接任镖局大当家的位置,谈到袁野总流露无限的悲恸和哀伤,接人待物更加恭谨更加得体,在江湖中的口碑与名声渐渐地上升。 孙荞对这些江湖事实在没任何兴趣,只是缪盈仍关注着,尤其是与镖局、与袁拂相关的那些。 离开云照回池州的前一日,孙荞来找冯筝。 袁新燕的手指已经长好了,皮肤上留下伤痕,可幸筋骨无恙。 “多谢你为她治疗。”孙荞说。 冯筝倒有些惭愧了:“你不怨我当时不救他们,后来也不告诉你他们的下落?” 孙荞:“怨。” 冯筝面色微红,笑道:“那我做什么才能让你消气?” 孙荞:“你如今愿望达成,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冯筝:“没有了。”她低头看手中微微荡漾的茶杯,“我杀了裴木森,想来母亲也应该为我骄傲吧。” 她说这些话时肩膀会有一些轻颤,仿佛背上被火烧成的伤痕仍在隐隐作痛。 孙荞说:“那你跟我去池州。” 冯筝:“……去池州做什么?” 孙荞:“有一个山神后裔,我想让你见见她。” 一行人抵达池州码头时,迎接她们的是朋儿。 朋儿如今在水龙吟做事,精神饱满,一见到缪盈就跑过来挽着她,左右张望:“江雨洮呢?他不回来?” 缪盈带朋儿去见江雨洮熟识的画师,孙荞则领着冯筝和两个孩子去见小寒。 小寒如今独自居住,初四和朋儿时不时来看她。说来奇怪,她从复仇的念头中解脱,又常跟人来往说笑之后,这段时间再也没发过病。 “这位姐姐跟你一样,也是山神后裔。”孙荞把冯筝介绍给她。 袁不平在这段日子里听了许多山神后裔的故事,立刻神气地接话:“我也是!” 小寒从未见过这样骄傲和了不得的山神后裔,尤其是冯筝。冯筝失去右臂,但仍是一副江湖人打扮。她不必再装作温柔从顺,讲话走路都自如许多。她大咧咧在小寒面前坐下,问:“你力气很大,是不是?” 小寒与袁不平都点头。 冯筝:“你懂一些武艺,是不是?” 两人又点头。 冯筝:“那你很不错,你已经比这江湖中一半的沽名钓誉之辈强了。” 小寒双眼发亮,袁不平连声追问:“我呢?我也是么?” 孙荞留两个孩子与冯筝玩耍,自己则去知州府衙找初四。 她从府衙领走了寄养多日的驴子,告别时忍不住问:“孟玚呢?还没回来?” 初四就等着她开口,话匣子顿时打开。 孟玚与江峰知州去京城了,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原本只是一次重审旧案的上告,不料他们去得巧:当日主审虎骨村案子的那位大人被朝中弹劾,惨遭降职。他俩带去的卷宗和重审的申请文书,立刻到了那位大人的政敌手中。经过如此这般的一番运作,那个大人如今锒铛入狱,虎骨村案子牵连颇深,已有大案之势头,隐隐撼动朝中格局。而孟玚与江峰知州则是办案有功,听说已经得到了官家的召见。 初四说得眉飞色舞,孙荞只是微微一笑。 “孟玚要升职了。”她说,“如他所愿。” 初四吃惊道:“孙女侠,您不高兴么?” 孙荞:“我当然高兴。我为你们家大人高兴。”她牵着驴子,冲初四道别,“就这样吧,我走。” “等等!”初四拽着驴子,“您不等大人回来吗?我……我写信给大人,我告诉他您回来了!” “不必了。”孙荞说,“我有我的路,他有他的抱负。” 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喊初四。初四连忙跑来:“您要留下是么?” “告诉你家大人,做他应当做的事情,当一个世人爱戴的好官。”孙荞慢慢地说,“好让我在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他的名字。” 初四快要哭出来了:“不,等等,孙女侠……” “初四,谢谢你。以后不必去看小寒了,我为她找到了一个师父,她会带小寒去游历江湖。”孙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知道这是一次漫长的、无终期的告别,“后会有期。” 她这次没有再回头,像她来池州那天一样,一人一驴在路面上留下细长的影子。 【尾声】 在接手袁氏镖局的前一夜,袁拂死了。 被弟子发现时,他的尸体俯趴在后山的山道上。 颈上有一道奇特的伤口,不似剑伤,不似刀伤。似乎是扇子一类的少见武器造成的伤口,很深,下手的人与他仿佛有极大仇怨,血从山崖上一直流到山下水滩。 没人看见凶手。当时在书房擦窗的弟子只晓得袁拂接到一张字条后便匆匆出门,走出去了又回头问弟子自己衣着打扮是否得体,还对弟子笑称“她一定是来祝贺我的”。他就这样带着满脸的期待,往后山走去。 那一夜,打更人在袁氏镖局附近看到有女子牵着两个孩子,似在街角等候什么人。 他往袁氏镖局方向走的时候,看见雾沉沉的路面上慢慢走过来一个女人。 女人让打更老人吓了一跳,手中更锤落地,咚地一响。听见声音,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扭过头来。那是一张令人一见难忘的、仙子般的脸——但脸上也如仙子般冷漠而毫无生气。几个血点溅在她面颊上,她没有发现。 打更老人吓得瑟瑟发抖,那女子却弯腰捡起了更锤。她把更锤放在老人手中,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便轻飘飘往前走了。 打更老人追上去时,看见她与牵着孩子的妇人会合。妇人擦去仙子面上血点,四个人很快隐没在夜色中。 “她一定杀了人,身上都是血腥气,铁锈味的血腥气!”打更老人不停地说。 甚至他的更锤上,也沾染了锈色的、干涸的血。 他一直念叨,一直念叨,无论何时何地,鼻子里都充斥着那过分浓烈的血腥气息。甚至他临终时也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吼:“仙子杀人!仙子杀人!!!” 然而始终没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