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共长生》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与卿共长生 作者:小鱼羡 文案: 案一(受的视角): 我卫英才,堂堂奢侈品金牌店长,名校高材生,毒舌花美男,出个门竟然被吹落的空调外机给砸死了? 穿越就算了,还让我穿到一个被人摆布的探子魏长生身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参加当地高考?还必须考第一? 老子我作为时尚圈的交际花,的确是个貌美如花的同志,但我绝对不做零号! 那个主考官,叫慕容端的,长得人模狗样,看我的眼神不简单。 但老子绝不屈居人下,休想! 东青都,羲和大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架空历史,我魏长生就想长命百岁,不再做个短命鬼。 你有你的算盘,我有我的计算,余生两不相欠。 ***************************************** 文案二(攻的视角): 胸怀大志、博古通今、玉树临风的某官二代,毕生梦想就是世界和平(才怪); 路遇一枚可爱小正太,红着脸对自己表白; 话说回来,好像自己清心寡欲的时间有点久,不懂得什么动心动情; 圈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都老夫老夫了,你给我玩变脸特工??? 杀,舍不得,放,更舍不得; 江山和美人,为何一定要我选一个? ********************************** 文案三(作者视角): 腹黑攻+傲娇受,难就难在两个人都不承认自己爱了。 谁先动心,谁就输了。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因缘邂逅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长生,慕容端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灰狼遇上大大灰狼,谁爱上谁输 立意:和我一起学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第 1 章 “呃,您好,大夫,我没事吧。”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左脸上,卫英才的耳朵里像飞进一只苍蝇嗡嗡作响,脸皮烫得可以煎熟一个太阳蛋,随即伴随疼痛而来的就是血管喷张的肿胀感。 有没有搞错?卫英才只觉得胸口的那股郁结排山倒海,估计一张嘴一腔国骂就要泄洪。 卫英才挣扎着想要起身,这是哪里来的庸医?时至今日,哈市怎么还会这样的服务水平?看老子不投诉到他倾家荡产! 作为国际知名奢侈品店的某新店店长,在完成第一天满脸堆笑迎送富婆和明星的工作后,意气风发地走出新店大门,卫英才居然被空中降下的不明物体砸中,眼前一黑就失去意识。 明明新店位于CBD,竟然会出现高空抛物,这届业主素质堪忧!老子醒过来就找物业投诉! 这是他最后一个涌上心头的念头。 哦,对了,自己叫的那辆快车不知道取消没,这种情况应该不收费吧。 卫英才一通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眼前那位“医生”的脸色由猪肝黑转成了青菜绿。 “一场考试而已,你就想不开要自尽,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得成?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啥玩意儿?卫英才听见这通训斥,一时没缓过神来,考试?老子高考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作为当年的市理科状元,还有什么考试老子能怕? 莫非自己的脑袋被砸坏了,听见了常人听不见的声音? 卫英才一紧张,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还好,手感尚佳,应该没留疤。 卫英才这时方才定了定神,打算诚恳地和医生交流一下,“医生,我是不是被砸到头,出现了幻听,刚才我好像听见你说……” “啪!” 右脸也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卫英才眼神一暗,堂堂哈市贵宾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医生执照不想要了是吧,这家医院是不是没人了,找你一个大老粗给人看病?你给我把你们科室主任叫过来,不,我要见院长,现在,立刻,马上!” “少爷疯了!”一声惊叫掠过,只见一道黑影蹿起,风也似的冲了出去,把卫英才吓了一大跳,不自觉住了嘴,他甚至没留意到自己的床边还站了一个人。 “魏长生,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装疯卖傻,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那个脸黑的瘦子一撮山羊胡,满眼凶光,伸手就揪住了卫英才的前襟。 卫英才终于知道自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这医生为何没穿白大褂?还有,医院满眼刺目的白墙到哪里去了,还有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呢? “长生。”房门口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呼喊,这声音依稀有些耳熟。 卫英才的目光顺着声飘到了门口站着的那人身上,愣住了,“妈,你怎么从老家过来了?我没什么大事,你身体不好……” “儿啊。”这名中年妇人身着暗蓝色锦织长裙,外面套了一件素白的棉袍,脸上略施粉黛,仍然遮不住眼角的鱼尾纹,她愁容满面地看着床上的儿子,这张脸和卫英才记忆中的母亲比起来,似乎富态了一些,他心中有些欣慰。 父亲在他上初二那年查出罹患胃癌,家里为父亲的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母亲一人身兼数职,咬紧牙关支撑家用,他倔强地想要帮家里分担,却被母亲赶回了书桌前。就这样,父亲竟然熬过了五年,一直在病榻上坚持到卫英才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那一天,他才咽气。母亲含着泪和他说,你爸怕死不瞑目,才硬撑到今天。 还不如早点瞑目。卫英才阴暗地想,倒不是他不孝顺,而是这场病时日已久,实在将他和母亲拖得心力交瘁,唯一的盼头,就是曲终人散的这一天早日到来。 当卫英才看着瘦到脱相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录取通知书供在父亲的灵堂上,心里想得是,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专业,但听说学计算机好找工作,这间学校名气大,还在本地,我随时还能回家看看你,你年纪大了,儿子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爸,你安心走吧,我妈换我来照顾。 “妈,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太复古了。”卫英才一看见妈妈,心就软了,赶紧把自己打好腹稿狂喷医生的黑话咽回肚子里。 “严先生,长生他是不是……”这妇人一副惊慌失措,儿子一向不喜和自己说话,今天说得还都是她听不懂的话。此番她听小厮说少爷连着几夜不睡准备擢试,人竟然晕了过去,她才匆匆忙忙赶过来,如今看起来,这儿子和昨天的那个大有不同,连说话的口气都前所未有的温柔。 “夫人,不碍事,少爷应该是书看得太多太急过于劳累了。”那位黑瘦的严先生微不可察地移动几步,挡在了卫英才的面前,阻止了妇人进一步上前,不然魏长生脖子上那道狰狞的紫色勒痕可就藏不住了。 卫英才看着眼前之人的背影,那身黑色的棉布长袍怎么看起来和母亲那一身属于同一个时代?作为时尚品牌销售出身的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眼皮往下一垂。 “我艹,现在是什么年代????!!!!” “夫人先回去休息,等少爷清醒一点,再和他见面吧。”严先生的面色沉静如水,说话的口气却连半分客气没有。夫人喏嚅着,退出了儿子的卧房。 这名严先生,在知县府里的权力只比知县大人本尊,小那么一截小拇指的差距。严先生是本地名绅,魏知县把他奉为上宾,恨不得事事找他出谋划策,只可惜,严先生只对教育魏知县的大儿子,魏长生,有一点兴趣。魏长生出生后第三年,他便自荐入府做了公子的教书先生,从此魏长生的衣食住行再未假以人手,一晃就过了十年。 “魏长生。”等知县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严先生又收起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气焰嚣张地转身对上卫英才耷拉的脑袋。 “你说我叫魏长生?”卫英才的声音闷闷的。他刚才快速扫了一眼屋内的装饰,掐了自己人中三下,差一点没把自己掐地一瞪眼再度昏厥过去。作为一名研究消费者心理的资深销售员,富婆爱看的那些网络小黄文他也是有所涉猎的,穿越重生这一类的他也勉强啃过几本,但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和D员身份还是阻止了他接受这一反智的设定。 难道我被空中掉下来的那玩意儿砸死了?卫英才恶狠狠地想。如果他知道那玩意儿是一个空调外机,估计就不会这么吃惊了。 “魏长生,你上个吊,脑子里装的东西都没了?”严先生的山羊胡子又抖了抖。魏长生是个脑袋活络的孩子,不然以他的身份,根本活不了这么久,他甚至一度觉得魏长生上吊,不过是个障眼法,他绝对算准了脱身之策。 只是当那具冰冷的尸体从大梁上悬着的绳子解下来的时候,他还着实吓了一跳,自己在异乡辛苦了数十载,换回一具尸体,怎么看也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幸亏那尸体慢慢变温,又缓缓有了呼吸。 只不过醒来以后怎么变成了这么个榆木脑袋? “侯爷?”窗户缝里声若蚊蝇传来一声呼唤。 卫英才听见了,直勾勾地看向严先生,然后发觉对方也同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两人就和王八看绿豆一样大眼瞪着小眼面面相觑。 “咳咳。”卫英才咳嗽几声,他做销售最大的心得就是见客说甜话,见鬼装哑巴。既然面前这个严先生身份非比寻常,不能得罪才是保住小命第一步。 “严……先生,您有什么事就去处理吧,我躺会儿,可能什么都想起来了。” 严先生挑起了眉,卫英才心想,还别说,这糟老头要是配个扫帚,哦,拂尘,看着还挺像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的,高人果然不露相。 “这不是找我的,这是来找你的。”严先生从鼻孔里哼了这么一句出来。 什么?卫英才忽然一下被彩票中了大奖的狂喜感冲昏了头,在这个还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地方,自己竟然是个有身份的侯爷?这个穿越值! “进来,快进来。”卫英才满腔喜悦都要从颤抖的声音里满满溢出来,老子手上有权,今日所挨的两记耳光,看老子以后怎么慢慢讨回来。 门帘掀开后又放了下来,卫英才伸长脖子也没看见个人,心中大惊,难道这个时代有真正的忍者?然后就听见一个抽鼻涕的声音从地下飘了上来。 “侯爷,你让我盯着北苑,今天有个从宫里贬过去的嬷嬷,长得还是蛮标致,就是年纪大了点…….” 卫英才,目瞪口呆的低头看着眼前那个说着话还冒鼻涕泡泡的小娃,怎么也超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衣衫褴褛,瞅着就像个乞丐。 为什么一个小乞丐会管自己叫侯爷?难道在这里侯爷不是个官名? 严先生的面皮抽了抽,冷笑起来,“魏长生,要不是我知道你的根底,我都会怀疑你用了移魂咒,你连这群小鸟都不认识了?他可是你手下的探子一号,小超。” 探子?卫英才的嘴巴里可以塞下一只鸵鸟蛋,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还养探子? 那个叫小超的孩子看着卫英才这副傻样,一抹眼角,眼眶里顿时充满了泪水,“侯爷,我跟了你这么些年,你可不能把我给忘了!”说话的语气里饱含深情,要不是卫英才从他擦拭眼角的手背上闻出了淡淡的花椒香气,差一点就以为这孩子是自己的私生子。 “好了,魏长生还需要休息,他参加擢试前你们都不要打扰他了。”严先生挥了挥衣袖,那个小超口中嗤了一声,似乎对严先生的话不以为意,作了个鬼脸就跑了。 “我不管你什么时候恢复正常,后日的擢试,你必须给我考第一,记住,不然你这条命,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严先生死死地盯着卫英才,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目光透出的阴冷让卫英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个人,应该不是吓唬自己的。 严先生从卫英才畏惧的反应里得到了满足的快感,他仰起头甩开袖子离开了房间。 “谁来告诉我,后天要考什么啊!复习大纲有没有?往年真题有没有?名师辅导有没有~” 小院里的鸡鸭大鹅都被少爷这声凄厉的叫喊吓得纷纷扇动翅膀,掉落了一地羽毛。 ☆、第 2 章 “少爷,吃饭了。” “你放门口吧。”卫英才实在没什么胃口,他眼下青乌一圈,恨不得能翻出个墨镜藏着。他认命地想,反正自己是旁人眼中的魏长生,亮马县的扛把子,九品知县的大公子,谁也不在乎他有没有黑眼圈。他已经两天没合眼,连大门都没迈出去一步,一头扎在书房备考。 他摸了摸凹进去的小腹,还是伸手把门口的一碗白粥端了进来,就着小菜囫囵吞了下去。饿太久,不适合大鱼大肉开荤,虽然说专家总说白粥没营养,但好吸收不是。 这种暗无天日的苦读经历,只有在他高二的时候才体会过,高三大局已定,熬不熬夜也就是清华和北大的区别,虽说最后他的分数也摸着这两所的门槛了,也到底还是没去。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铜镜,光可鉴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张脸配上孱弱的体态,真是他娘的我见犹怜。 这里是一个和他所认识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大致猜出来这里的擢试和古代的科举考试差不多,应该是类似公务员考社论的套路,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一个他闻所未闻的时代,打游戏积攒的那些历史知识屁用都没有。 光是这里的文法和行文规范他就背了一整天,最后实在不得已,只好开始狂背名家范文,要不是自己饱受九年义务教育的摧残,哦,磨练,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记住不下一百篇优秀作文? 他用了大半日钻研了近几年出题官的出题套路,拼凑了几篇通用文素材备用。有意思,这几年题目都是选部尚书钦点的,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出题官总爱选一些针砭时弊,借古讽今的题目,也不知道这样的题目怎么过得审,天子不知道这人是拐着弯在骂他吗? 哦,这里没有天子,只有个帝君,还不只是一国的皇帝,是羲和大/陆/四/个国家的皇帝。这四个国家按东南西北的方位,分别是东青都、西池城、南赤国和北溟洲。 还好擢试是一场东青都本国的考试,要是让他把四国的风土人情在两天里都记下来,估计他活不到考试那一天就得脑溢血。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叫亮马县,行政辖区划在东青都的都城之下,不过距离都城还有两三个时辰的马车脚程,算着时间,今日晚饭后他就要动身出发,才能赶上明天中午的考试。本来应该更早一点出发,但魏长生觉得,还是得先把自己的身世顺道捋一下,省得考前被人盘问,若是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别人会不会以为他是代考,以作弊论处? 只不过,不了解还好,越了解他越汗毛直立,如芒在背。 魏长生,是知县大人的长子,亮马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小霸王,精通十八般武艺,偏偏长得细皮嫩肉。关于长相身量,魏长生体内的卫英才甚是满意,自己就是因为长得太高,每次喝茶时抬起兰花指都有人在一旁戳戳点点,还被人恶意地送了个贵宾的名号,开玩笑,有长得像拉布拉多的贵宾吗? 魏长生私下养了一帮探子,散布在东青都的都城各处,大都是些十岁上下的小娃,被他唤作小鸟,一来小孩子不引人注目,二来嘛,爬狗洞爬树也利索。探子在这个地方被叫做斥候,他便自封为“侯爷”,意思是“斥候的爷爷”,但只有手下人才会这么叫他。 卫英才对他的这个恶趣味十分看不上,光嘴上占便宜有什么意思,要占就要实实在在得好处,像他,没事就会把店里六折员工价的衣服包包用七折八折的价格卖给客户,舌灿如莲,笑靥如花,大家满意才是真满意。 至于魏长生为什么要养探子,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知县大人的亲生儿子。 这还都是卫英才翻出魏长生的手札,才了解到的真相。 他是被北溟洲的国君派来的暗探,任务就是监督东青都的政要时局,以待日后大计。 不过,北溟洲是什么,大计是什么,卫英才,不,魏长生是一脸茫然,一头雾水。 不过这一些好像连真正的魏长生也不知道所以然。那个严先生也是北溟洲之人,暗中教授他北溟洲的巫术和武术,却对他的身世讳莫如深。魏长生阴暗地想,这个严某人八成还在暗中监视自己行动,以防自己落跑。 卫英才又看了一眼镜中那张眉目如画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张脸和自己真是一点都不像,但老兄既然你坚决要舍弃自己的生命,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接手吧,毕竟,我是个惜命的人。 卫英才的爸爸,大伯,大姑家的儿子,通通都是因为胃癌过世的,他自小就被他妈当作少爷一样小心伺候着饮食,转行当了销售之后,他酒也不敢喝,烟也不敢抽,生怕一不小心,就走了他爹的老路。要说他是如何在销售这条路上烟酒不沾地走下来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想来,也是因为靠了这张秀色可餐的脸吧。 哦,还有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和,一流院校研究生的学历。 从今往后,我就是全新的魏长生,找个机会摆脱那个姓严的钳制,我终于可以过一回声色犬马的生活了。 嘎吱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严先生看着对着镜子托腮的魏长生,额角暴起几根青筋,拿起手中的戒尺就要招呼,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手硬生生地僵在半空。 “你给我出来!” 魏长生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毕恭毕敬地跟在严先生的身后,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跨出了房门。 九品知县应该是个不太大的官,魏长生心想,然后他看着眼前比北京见过的四合院大了十倍的院子,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中。 他所在的书房属于内院,被垂花门隔开,垂花门内有影壁。书房旁边有个花园,花草正浓,芳菲未尽。尽头竟然还有一小块菜园地,菜园里养着鸡鸭,雄赳赳气昂昂,下一站就是厨房。花园中央一汪清水,水面上有三四只小黄鸭扑腾地正欢。他往东走出几步就见一个六角凉亭,亭中设有石台和石凳,穿过凉亭再向北行,青灰的砖石路直指着一排青瓦厢房,应该就是他的卧房,墙外的高树上,间或着几声悠然的鸟鸣。 这还只是内院,外院是啥样子他还没看呢。 “考什么啊。”魏长生在口中喃喃自语。一个县官家宅,就实现了采菊东篱下的人间愿望,还辛苦个什么劲参加什么擢试啊。 “啪!”戒尺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屁股上,疼得他口歪嘴斜。“严先生,你下次动手打人能不能提前知会一下,就算不疼死也会被吓死好不好。”魏长生揉着屁股,被严先生一瞪,只好闭了嘴悻悻然地跟着他从院墙的后门走了出去。 严先生带着魏长生一路从乡道走上羊肠小道,偶然遇见几个人和他们打招呼,也不过点头示意,并不做停留。眼见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魏长生看着眼前稀稀拉拉的树影宛如鬼魅,心中擂起了响鼓。 明天就要考试了,这老头又整什么幺蛾子?难不成,发觉这身体换了主人,要把我喀嚓了? “呃,严先生,我是不是该准备准备出发了?”魏长生故作镇定,这两天他也没和这老头说上几句话,每次对方只是拨开窗户,一看他在读书,也从未入内打扰。这个严先生到底是个什么脾气,魏长生心底没谱。 严先生精神气爽,足下生风。 半响之后,气喘吁吁的魏长生后悔不已,大晚上的,又不是重阳节,发什么疯爬山啊!自己这一整天就吞了两碗白粥,早知道要爬山不如要多两碗白米饭了。 正在腹诽着,他一头撞上了严先生的后背,他摸着酸楚的鼻子,忍不住开腔,“严先生……” “看那边。” 啊?魏长生不明就里,顺着严先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黑漆漆的一片,他顿时肃然起敬,“严先生,那是我家祖坟吗?你是带我来给祖宗上香的吗?” “坟你个头!” 严先生目眦欲裂,这个魏长生小时候古灵精怪,但总不至于做些出格的事,这次要他参加擢试,等取了功名,入了仕途,他就得在东青都好好继续暗桩的工作,怎么自杀不成,反倒变得出言不逊,鬼话连篇,如此这般,到了那个人手下,迟早死路一条。 今天必须要好好敲打一番,不可让他忘了本。 “你好好看着,那里原本是我北溟洲的国土,现在被东青都和西池城瓜分,一半做了狩猎场,一半做了牧场。可怜我北溟洲族人,只得迁都海上,无依无靠,断梗浮萍,无力回天……” 魏长生此刻饿得头晕目眩,听着严先生和老和尚念经一般喋喋不休,忍不住抢白了几句,“我懂,你是怕我去了京都忘了本,我可以发誓,我魏长生,生是北溟洲的人,死是北溟洲的鬼。这下总行了吧。” 魏长生逮着背书的空隙,权当复习文史,查阅了一些关于北溟洲的情况,当然,资料也是先前那个魏长生准备好的,看来那孩子思乡情切,做了不少笔记。 严先生像砂纸磨铁锅的声音戛然而止,“鬼?你知道魂器的事情了?” 什么玩意儿?魏长生看着严先生的嘴唇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知道自己的胃已经招架不住饥饿的围剿,马上就要跪地求饶。 “严先生,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我明天要考试,考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心态!你现在和我说这么多,会扰乱我的考试心情,到时候发挥得不好,丢掉命的是我,所以我决定,回家吃饭,吃完出发,你有什么要说的,考完再聊!” 魏长生一甩衣袖,趁着夜色,脚下一步三滑往山下跑去。 他刚看见官道,心头一松,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耳边幽幽地飘来一句,“记住,你只能考第一。” 这个严老头,下山是用飞的吗? 魏长生下意识地盯着严先生的脚看了半天。“是人啊,不是鬼。”他嘟嘟囔囔地说道。 ☆、第 3 章 月落乌啼,马蹄得得。 魏长生原本打算在马车上小憩片刻,毕竟照这个出发的时辰,等他抵达都城估计正好赶上早点铺开张。 结果他低估了肾上腺激素飙升的兴奋剂效应,想当年高考前他也是连着两夜没睡,原来这考前亢奋的毛病隔具身体也遗传。 魏长生努力闭了闭眼,又坐了起来,拿起身旁整理成册的一本情报大全。 说起来,之前那个魏长生确实是个做情报人员的好苗子,所有小鸟传回的信息被他分门别类集结成小册,汇总在一起,简直就是一本活色生香的东青都轶史。这人还特别爱从市井街头,茶馆酒楼,南苑北苑这样的地方搜集各路小道消息。对了,这里的南苑就是小倌馆,北苑就是青楼,大咧咧地开在城中最繁华的南北两巷,据说白天也对外营业,门头招幌彩旗飘飘,一点都不遮掩。 这里真正是民风彪悍,世风日下啊!魏长生猛拍大腿,不知道自己考完之后能不能去南苑溜达一下。 是的,确实是南苑,不是北苑。魏长生的性取向尚未可知,卫英才本人却是实打实的一个断袖。 这事的由来他一直羞于启齿,就在他亲爹查出来癌症的同一年,他发现自己对男同学的“兴趣”似乎有点反常。男生间一言不合你戳我弹,怎么到了他身上就和过电似的,他只道是青春期生理冲动,偷偷查了不少教科书,甚至借着上网查资料的名义浏览了不少清凉照。结果,看见同性光溜溜的身体,下腹抑制不住的喷薄而出让他彻底慌了神。 我是不是有病? 他小时候因为皮肤白眼睛大,加上言行举止稍显“娘”派,被大院里的男娃娃们一路嫌弃,最后是几个大姐头将他招至麾下,他感恩戴德一路上了小学,直到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让他鹤立鸡群,到底还是被娘子军抛弃。 初中以后,他的身高猛蹿到一米八八,体育老师暗示他可以通过打篮球增加雄性荷尔蒙,他却慌慌张张地找了个理由推辞了。 开玩笑,他连公共澡堂都绕着走,就是害怕自己可怕的欲望被人察觉,更不要说男高中生的更衣室了。 这个人,就算他丢得起,他亲妈也丢不起。他妈连向亲戚借钱都拉不下脸,要是知道自己亲儿子是个同志,那一口憋在胸中多年的怨气会把他生吞活剥。 看来,他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欲望,终于可以在这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彻底释放出来了……才怪。 卫英才生前在网络上研究过各种民间艳本,这小倌馆里的小倌,都是有钱人享乐的对象,通俗点来说,以色侍人的娘炮居多。但卫英才本人,却偏爱伟岸的直男帅哥,自己又是个绝对不屈居人下的准一号,这矛盾的审美和性向,害他年近二八还是个处子之身,咳,不提也罢。 想起年龄一事,魏长生蓦然愣住了,他这两天照镜子的次数不多,只着重关注了脸,凭感觉知道自己身高中等,体格匀称,到底这具身体多大岁数? 他倏地掀开帘子,冲着马车夫问了一句,“阿九,我多大了?” “吁——”马车夫被他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惊了一下,毕竟魏长生原先的性子清冷,不太爱和下人接近。车夫手中的马鞭打了个空响,“少爷,您马上就要十四了。” 什么!这居然是个未成年?! 魏长生瘫倒在马车里,辗转反侧,想了想,又解开裤腰带往那里看了一眼,妈呀,果然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魏长生忽然眼眶里有些湿润,自己的性取向就是在这个年龄被盖戳的,万一这个魏长生是个根正苗红的异性恋,自己在这个鬼世界里活一遭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管,既然我接管了你的身体,你就得爱男人!魏长生咬牙切齿地想。 皎洁的月光下,东青都的某一处大宅,一个身着青衫的翩翩男子冲着窗口重重地打了几个喷嚏,面露愠色,明日擢试,他须巡视各大考场,可千万不能吹夜风着凉了,一伸手就合上窗。 魏长生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中终于不敌浓浓睡意来袭,轻轻阖上了眼。 等考完试,老子一定要好好吃一顿。 第二天一大早,魏长生手中提着食盒,用遛弯的步伐独自走去了考点。看着身边陆陆续续走过扛着大包小包的年轻人,每一个都是面色憔悴,脚步虚浮,他心中唏嘘不已,不管哪个时代,考生的命运都一样凄惨。 只不过入了社会之后,还不是像条狗一样生活?他咽下了口中的肉包子。 “你就带了这么多东西?”贡院门口的监考官上下打量他和他的小包袱。魏长生原本就比普通考生小了两三岁,人也长得白净羸弱,监考官多少生出些怜惜之情。 “考个试,还要带什么?”魏长生眉头一蹙,心中涌上一个不妙的念头。 “行吧,进去吧。”监考官大笔一挥,给他签了到,便推进门内。他估计这孩子是提前来感受考场气氛,为三年后下一轮的正式考试做准备的。 魏长生被身边的考生推搡着,也没顾得上多问两句,进到贡院考场的时候他忽然记起了,当自己兴奋地奔向早点铺子的时候,马车夫阿九好像在身后急急忙忙地挥手,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少爷,记得要带上行李箱。”好像是这句。 为何要带行李箱?魏长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被人领进了一个小隔间,他猛然想起古代科举好像是一连考上好几天,不让考生离开考点的,如此看来,那些人的大包小包里面,装的怕不是被褥干粮?这都给进,也不怕夹带小抄? 魏长生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食盒,里面有一屉小笼包。 “劳驾。”魏长生一把抓住来回走动的官员,“请问考几天?” 那官员一愣,估计也没见过这么搞不清状况的考生,“三天,三篇论述,你要是答不出来也可以提前离开,取消考试资格就是。” “管饭吗?” “……有定食。” “住宿如何安排。” “席地而睡。” “给不给被褥?” 那官员皱起眉,看了看两手空空的魏长生,“天不凉,你将就一下也行。” 魏长生在肚子里发了一通牢骚,早知道自己就不要搞这种金蝉脱壳的小伎俩,反正都决定要来考试了。不过眼下刚入夏,日头长,想想也就是三天两夜,年轻人火气旺,睡睡凉席不碍事。 “不就是三天不洗漱,没什么了不起。”魏长生嘀咕了一句。 “三天?”那官员原本已经打算离开,听他这么一说,似笑非笑的表情浮在脸上,“考试是三天,但阅卷期间,考生也不得离开,以防贿赂考官。阅卷需七天,加一起,一共十天。” 魏长生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可是做过功课的,这里的擢试一期考生不过数百名,要不他也没信心拔得头筹,可是不过几百张卷子,怎么改也不需要七天啊。 “改卷子要七天?你们不会还有双休吧!腐败!低效!” 那官员勃然大怒,“小小年纪,口出妄言,要不是怕耽误了你的前程,我非送你进法司掌嘴!” 正在这时,主考官从隔间外的长廊走过,刚刚好听见这几声嚷嚷,脸色顿时阴沉下去。陪在一旁的监考官看着自己年轻上司阴晴不定的脸,心中苦不堪言。 因为这繁冗的阅卷安排,就是这位尚书大人定的。 东青都的选部,主管选拔官员,历来都是官中官,高人一等。选部尚书权倾朝野,一向都是由皇族子弟把控。这一届的尚书,刚上任两年,名为慕容端,慕容就是皇族姓氏,他年纪虽轻,却当得上文采斐然,才学八斗的美名,偏偏还是皇后的亲子侄,背景漂亮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最早由各个考点的阅卷官自行阅卷,只需把头三等的文章交给选部复核就行。这位新上任的选部尚书觉得容易出现徇私舞弊,要求所有的卷子批改完后只能由主副考官初定级,再送去选部尚书府,由他一张一张亲自复审。两头改卷子的时间确实不算长,可是封订试卷和装箱的时间就得花上两天,再加上马车来回路程一天有余。再说了,尚书大人也不可能连续坐上几个时辰看考卷,这么一拖拉,七天都是满打满算。 反正受苦的只有这帮考生,这么些年,谁敢说个不字?偏偏今年来了个愣头青,出言不逊,居然正好撞上了选部尚书巡视考场。 “那个考生的卷子,给我放在最后一个!” 尚书大人忿然拂袖,监考官惴惴不安。 按照规矩,改完卷子的考生如接到通知可提前离场,这位嘴巴不饶人的考生看来是必须待满十天了。 魏长生离开考场的时候,觉得自己臭得像一条风干后又沤掉的咸鱼。 慕容端静静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一篇未定级的文稿,陷入沉思。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字字珠玑,凑在一起偏偏狗屁不通。主考官建议定一等,副考官建议淘汰。这考生到底算是胸有丘壑,还是胸无点墨,慕容端还真不好判断,起码这文章里面的句子单独拎出来看,他自问是写不出来的。 慕容端又捻起考生的名录看了一眼,魏长生,十四岁,亮马县人。 唔,小小年纪,字体遒劲,应该算得上可造之才。最为关键的,这个人身家清白,似乎和都城的这帮官员,八杆子都扯不上关系。 慕容端思忖片刻,用朱笔在卷子上画了个圈,定为二等,同意此人参与三日后的殿试。 ☆、第 4 章 “魏长生。” 魏长生麻溜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寤寐。在考场的前三天,夜晚清风习习,他尚能安然入睡,后面几日,他总会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似乎是从他头脑中发出来的。 “他不应该活过十五,你们该当何罪?” “……残魂断魄,不足挂齿。” “他要醒来,到时候整片天地都是他的,何况一个东青都。” “青龙……有何畏惧?” “灭魂咒,不是你能学的,为师也不会。” ……. 这些说话的声音各异,就好像草台班子的单口相声,闹腾得他脑壳痛,而且从第四天开始,夜间气温骤降,他身着单薄,被凉风吹得直哆嗦,一早起来就闹肚子,一天跑了八趟茅厕。要不是其间他的小鸟们冒充送餐小厮嘘寒问暖,他每日去找同考场的考生闲话家常,七天的时间,没有手机和互联网,他早就无聊死了。 所以离开考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睡觉。当然他是从坐上阿九的马车就开始睡。 “魏长生。” 这个闷闷的声音隐忍而不发,但魏长生相信,他此时若再不睁开眼,严先生的戒尺绝对打在自己的嘴巴子上。 “严先生。”魏长生颤颤巍巍起了身,嗓音透出点风寒的痕迹。他小时候就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自己这具身体不过十四岁,此时不萌更待何时。 果然,严先生被他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吓得后退三步。 “你没事吧?没事去正院一趟,魏夫人,你母亲她,不行了。” “什么?”魏长生喉头一紧,倏地出现的公鸭嗓把他本人和严先生都吓了一跳。只不过他已经完全无暇顾及变声期的问题,心中浮现出那张和他妈一模一样的脸,火急火燎地从榻上跳了起来,鞋子没套就往外冲。 上一次见到魏夫人是什么时候,半个月前?那时候看着身体挺健康啊,人怎么会就不行了? 魏长生在院子里发疯似地乱跑,全然不顾自己的眼角已被泪水氲湿,一滴一滴从下颌滚落。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从高中同学聚会里跑出来赶往医院,去见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虽然在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一直觉得久病的父亲是个拖累,他甚至一度借着学习的借口不去医院探望,他知道自己害怕,怕看见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父亲。明明家中挂着的那张结婚照里,父亲是那么高大英俊。 那天,雨下得很大,路上很难拦到出租车,学校离医院不算远,他咬了咬牙,直接冲进了雨里。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卫英才在心里默念着,也许是跑得太急,心跳猛然加速,一种抽痛从心脏下面的位置蜿蜒而上,径直爬到了胸口的位置。他停住脚步,俯下身,大口地喘气,路边撑伞的行人纷纷躲开他,因为他的裤腿和衣角泥泞不堪。 等他冲进病房的那条走廊,只见自己的母亲被亲戚团团围住,一帮人站在病房的外面,母亲的表情有些模糊,不过也许是自己脸上的雨水太多,看不清罢了。 母亲只是一瞥,赶紧突破人群朝他走了过来,立刻发觉儿子已是浑身湿透,她的眉宇间倏地生出些犹豫,似乎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先让儿子换身衣服。 “我先去看……爸。”卫英才的声音沙哑,阻断了母亲进一步的关切。他忽然意识到,那群亲戚都抱着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如同这五年里每一次见到他一样。 这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条丧家犬,无处栖身。 卫英才垂下眼帘,众人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他挪着湿哒哒的脚步走进了病房,裤脚流出一条小河。 父亲看上去已经没有了知觉,全身插满管子,病床前的监护仪上那条曲线已经呈现直线的趋势,他故意扭过头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爸。”他喊了一声。“爸,我来了。” 魏长生揪住胸口的衣服,他知道这个魏夫人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和自己现世的妈长得一样纯属巧合,可是为什么?老天就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 “我娘的房间在哪里?!”魏长生一把扯过身边匆匆闪过的丫鬟,几乎是用吼叫的,吓得小丫鬟顿时红了眼眶,然后就被少爷连拉带拽,带着他来到了夫人的厢房。 魏长生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毅然地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娘,儿子来看你了。” 榻上的妇人奄奄一息,听见这句话,眼中一下又有了光彩,她缓缓地转动头部,望向魏长生的方向,眼睛里印出儿子淡淡的影子,旋即嘴角噙着笑,平静地合上了眼睛。 “我娘是怎么了?”魏长生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问屋内的另外一个人,如果他没猜错,这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魏长生的爹,九品知县,魏知行。 他对魏夫人的怜惜多少源自那张熟悉的脸,这个白捡的爹,他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半炷香的功夫,魏长生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的书房,指着严先生的手指微微颤抖。 “你告诉我,我娘是不是死于非命?” 三日前,那时候他还在考场里百无聊赖,像花蝴蝶一样满场交际,他娘在家中无端端地说要去庙里拜拜,走在路上被一匹发了疯的骡子冲撞了马车,当时人就从马车的轿厢里甩飞出去,等大夫赶到的时候,人只有了出的气,没了进气。 他那个古板懦弱的爹,生怕影响魏长生考试的心情,硬是压下消息不许他知道。 严先生阴恻恻地对上魏长生质疑的目光,眼神中的寒意令他不寒而栗。“她总是要死的,这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魏长生即将赴京都入仕,他的身份经不起推敲,尤其他要面对的那位心细如发。这个节骨眼,家人暴毙就是最好的掩饰。接下来要死的,还不止一个。 魏长生的嘴唇无意识地抖动,脸上毫无血色,“那是一条命啊,你们说杀就杀了?” 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一个法制健全的现代社会,而是一个充满了诡计和阴谋的未知大陆。 他原本以为,做探子无非就是收收情报,工作完成了,自己照样好吃好睡,做个潇洒散人。到现在,他终于察觉到危机,自己的命,被一帮不知道什么来历的邪士捏在掌心。 严先生黑瘦清癯的面庞毫无动容,似乎对魏长生这个问题不屑一顾,“两天后,你要去参加殿试,今日就启程吧,还有太多事情要打点,这个家,你忘记也罢。” 你的任务,是要潜入羲和大陆权力的最中心,扰乱朝政,让朝堂上那群天选之人,晚些察觉到北溟洲一直以来的真正目的。 你最好的助力,也是你最大的敌人,就是慕容端。 不要想着挣脱你的命运,你的命,对他们一文不值,想要反抗,只会死得更快。 严先生到后来也不知和知县大人说了什么,一切从简,将夫人匆匆下葬,看起来魏大人确实对严先生的话言听计从。魏长生此番在家中停留了不足一日,又被塞进马车,马鞭破空,再次步上前往京城的道路。一路上,魏长生的耳畔反复回响着严先生的嘱托,心中疑窦丛生。 自己看起来并无特殊技能,为何被委以重任? 还有,这个慕容端究竟是何人?严先生语焉不详,只说了他是未来掣肘东青都的关键,为何他会对时局影响如此之大? 后背忽然传来一阵搔痒,他隔着衣服挠了几下,仍然痒得不行,他索性用后背顶住轿厢用力蹭了几下,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自己的公鸭嗓怎么莫名其妙就好了?这个变声期也太短了吧。 两个黑影站在不远处的小山丘上,目送着马车离去。仔细看,那里原来就是之前严先生带着魏长生爬的夜山。 严先生换了一身灰色的道袍,衣袂飘飘,头发束在纶巾中,品格清高,出尘之姿。 “严长老,你提前让他进入了成年期。”旁边那人的声音听起来雌雄莫辨,也穿着同样一身灰色道袍,面上覆着黑纱,看不清长相。 “我不能和他一起去京都,成年了,就有神符护体,也算帮他提前庆祝生辰了。”严先生捋了捋胡子,神色间有些肃穆。 他是北溟洲七大长老之一,也是拥有玄武印记的天选之人。当年他通过占卜术找到了刚出生的魏长生,按照岛上的规矩一直陪在魏长生的身边,教他法术,也教他做人,如今他使用法术,令魏长生长出了新的玄武印记,他的使命便终结了。 他花了十几年在东青都布下的情报网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移交到了魏长生的手里。 “严长老,规矩你懂得。”蒙面人的面纱被山风吹起一角,露出的半张脸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妪。 “是,你动手吧。”严先生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方已经变成一颗芝麻大小的马车。 长生,很多事情我没有和你说,就像我知道你现在体内的魂灵已改,但纵使如此,你仍然是我严派亲传弟子,隐术的掌事。你有你的使命,我就不陪你了。 长生,如果可以,好好活着吧。 ☆、第 5 章 马车上的魏长生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严肃地思考起一个问题。 初试的三篇文章,他已经将高考必背古文里的名句都用了一遭,后天的殿试,他拿什么充数? 他一直故作镇定,只是因为一醒来便应接不暇,身边有个呱噪的严先生,戒尺抡得呼呼风响,倒也不落得寂寞,眼下只剩他孑然一身,和先前在马车上呼呼大睡的心情截然不同。他还有一种奇怪预感,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回去亮马县了。 魏长生撩开布幔,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了这个新世界,不远处绿水青山,田间半青半黄,和他当初在帝都参加工作,公司安排城郊团建时所见风景别无二致,还记得二十出头的他就和愣头青一样,血很热,心潮澎拜,所有比赛项目倾注全力,结果吸多了雾霾,回去干咳了一个星期,被本地的同事嘲笑了好久。 这里的天是真的蓝,云也是真的白,这里人的生活质量,远胜于他那个时代。只不过自己身无长物,连个爹妈朋友都没有,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如何打拼? 嗳,巧了,和当时自己离开体制内工作去帝都打拼的心情好像也没差。 相比对这个陌生世界危机四伏的恐惧,另一种奇异的兴奋在他体内贲张开来,再也无须背负孤母的期望,和负债累累的窒息感,也许,可以试试换种活法? 连绵起伏的山峦在身后越来越小,不远处的巨大城墙仿佛一个巨人张开大口,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管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了,我一个现代人,还玩不过这帮老东西。某伟人说过,知识改变命运,大不了,再走一遍老路,考试呗,丫的谁怕谁? 不过考试前,他决定要把都城的探子都找过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连当朝的王公贵胄都认不清,在皇城根下如何自处?过几天得好好做个攻略。 他正想着,马车到了城门下,停了下来,城卫例行公事地盘问了两句,阿九满脸堆笑,偷偷塞了点东西到城卫的手中,他见怪不怪,不经意地往城墙之上望了一眼。 淦你的亲大爷!居然有个大帅哥,惬意地……在城楼上晒太阳? 我草,那眼睛,我草,那嘴巴,我草!那鼻子!我草草草!那腰那腿!完完全全都长在他的审美上! 那一刹那,他已经完全想不起什么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样的名句了,他满脑子装得都是,如果能和这男的睡上一觉,自己来这一趟也踏马的值了。 这墙头上晒太阳的帅哥,正是选部尚书慕容端本尊。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每每想独处,就偷偷跑来这里思考人生。 慕容端浑身没由来的一阵恶寒,连忙起身准备打道回府,他可不想染上风寒,殿试那天监考缺席。 结果在离自家府邸不足百步的地方,遇见了平日里的老对头。慕容端听到对面马车上小厮报出仪制尚书的大名,面色沉静如水,招呼步辇车夫停下,撩起竹帘,走到仪制尚书成礼的面前冲他行了个大礼。 选部是负责官员擢选和晋升,这两年擢试的卷子都是由慕容端亲自出题,但在他上任前,这出卷子的重任是由仪制下面的礼部司负责的,慕容端考第一名的那一年,年轻气盛了点,直接对帝君说道,出题之人见识实在浅薄,并当即指出了里面几处史证的错误。 从此出题的事,再也没落回礼部司头上,连带着这两年的殿试,都由慕容端一手包办。 “成大人好。” “慕容大人好。” “好巧,遇上了。” “不是好巧,我是专程来等大人的。” 慕容端后退半步,又拱手作了个揖,“成大人,要不去我府上谈吧。”他自知资历浅薄,素来对同僚彬彬有礼,温良恭俭让一样不拉下。 成礼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胡子已经花白,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仗着自己在朝为官多年,总有点抑制不住指点后辈的冲动,“不用了,慕容大人,我就和你说一声,这擢试吧,本应是仪制下面的礼部司负责,前两年吧,我身体不大好,请大人代劳了,这次总该物归原主,交回礼部司,你说是不是?” “好。”慕容端莞尔而笑,春风化雨,温文尔雅。“是我越矩,成大人教训得及时,多谢大人提点。” 成礼准备好的辩驳之辞都被这一句好堵回了嗓子眼,憋在喉咙不上不下,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大人太客气了,这监考之事确实太辛苦,大人还是安心批阅试卷,选拔国之栋梁……” “成大人,那今年殿试的题目也交给礼部司?”慕容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一只慵懒的猫。 成礼一时语塞,这出题一事倒不是他不愿意,只是仪制这一部,主要的工作是负责祭祀宗庙,占卜帝王家的凶吉,说说人听不懂的话他们这些人挺在行,考题出得没水平,很容易被学子丢臭鸡蛋,万一传到当今帝君的耳朵里……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得蛋痛。 成礼干巴巴地回笑了一下,满脸的褶子好像饺子皮,“出题滋事甚大,是您选部分内的工作,我们,就不逾规了。还是按照老规矩,殿试前半个时辰,我派人到您府上取题。” 题目在当天才交由监考官,主要就是怕泄题,慕容端监考自是不会坏了自家名声,换个人还是谨慎为妙。 如今礼制能在六部占有一席之地,和成礼做人细致不无关系,这次他敢公开找慕容端讨回殿试安排,也是前几日趁着祭祀时和帝君吹了吹风,怕皇后娘家一家独大,其他朝臣不服,帝君默许之下,他才有了今日一行。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回了马车,踏上轿厢放下帷帘后,他忍不住拿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个慕容端,早些年还听人说活不过十五岁,现在看来不仅命大,而且蹦跶地挺欢。 慕容端恭恭敬敬地目送马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姿态闲雅,心情倒是不坏,他一直没想好的考题,终于在这一刻定下来了。 这次参加擢试的有五百余名考生,取了四十人参加殿试,殿试被安排在皇宫太兴宫的大殿里,由仪制尚书监考,三炷香后,考官就会收回卷宗,再汇集交由选部尚书批阅。 “以礼治国,还是以法治国?择一论其各自利弊?” 魏长生屈腿坐在席上,看见这题目忽然哭笑不得,怎么读起来这么像大学里的马哲考题?考试重点是什么来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他略作思索,大笔一挥,按照两分法的解题逻辑,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纸上写了大半,他陡然停笔,心中惊呼好险,按照这出题官这几年一贯的尿性,那必定是对目前情况极为不满的,眼下六部之中,仪制风头最盛,法司默默无闻,那么就应该反过来答啊。 保险的答题思路八成是得不了第一,必须要拉踩!法制必须压礼制一头! 要说他是如何得出六部之中仪制压了法司一头的这个结论,因为他前一日和小探子们进行了亲切的会谈。 “哪个部的头儿住在市中心?哦,市中心你们不懂,哪里的地段最贵,哪个片区的商铺最旺,还有,他们的房子面积多大,还有没有其他房产,哦,别苑,每人家中几位妻妾,仆人多少……” 问到最后,他心里自然有了数。如果日后为官,一定要重点巴结仪制的人。 魏长生又重新研磨,摊开一张新的宣纸,稳稳地落笔,文思泉涌,行笔迅捷,用笔有力。 关于他的毛笔字,还真是得益于童子功。小时候因为调皮,被他爸关在房里练字,不写够十张不能出去玩,没料到,这个隐藏技能在这里竟然发挥了优势。只见他酣畅淋漓一气呵成,一炷香的功夫就完成了试卷,抬头看了看堂上那个白胡子老头,迟疑是否可以提前交卷。 他举手示意,老头纹丝不动,他缓慢地挥了挥手,老头形同磐石。 有没有搞错?这人是瞎了还是在摆谱?魏长生简直到了怀疑这个监考官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果不其然听见那老头吧唧了两下嘴,“慕容端,你等着。”然后鼾声大作,原来是梦呓。 一听见慕容端三个字,魏长生立刻竖起了耳朵,只可惜老头只说了这么一句,再无动静,其他考生都装作没听见,奋笔疾书,净室里连只苍蝇飞过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魏长生腿有点麻,没忍住敲了敲大腿,堂上那老头竟然此时醒转过来,怒目以对。 打扰大爷您睡觉是我不对,请继续可好? 魏长生在心里嗤了一声。 这个慕容端,到底是个什么人呐?严先生一再告诫他要注意此人,又说此人是他的助力,那帮小探子,提到慕容端就七嘴八舌,却没带来一点有用的信息。 “他的府邸很偏,又小,没有几个家仆,总之看着不阔气。”哦?为官清廉还是掩人耳目韬光养晦? “他是皇后的侄子,但他家孩子多,他也很少回主家,好像经常在府里。”哦?出身名门但不受重视? “听人家说他就喜欢看书,什么都不爱。”哦?见鬼。 “他打赏乞丐也不算豪气,心情好才给一点银钱。”哦?小气鬼? “他没娶亲,年纪也不小了,从来也不逛北苑。” “长得好像可以……”只有这句话才让魏长生放下了筷子,擦了擦油嘴。“你们说说他长什么样?” 那个叫小超的探子十分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小弟,给了对方一记弹脑壳,“和侯爷比起来,谁都是一滩烂泥,懂不懂?” 小超殷切地看向魏长生,魏长生欣慰地一笑。脑中又浮现出当日小超用花椒粉抹眼泪一事,忽然觉得这孩子的话实在不太可靠。 不过比起其他几位尚书用箩筐装的风流艳史和坊间八卦,慕容端未免太干净了点。 事出反常必有妖。魏长生觉得自己不可小觑这位未见面的大人。 “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国不可一日无法,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礼不过是形式,标准不统一,并且受地域和人文风土影响,既无定性,如何作为治国之器?…….宣传以礼治国不过是因为法制不够健全…..” 慕容端满意地看着这唯一一份将礼制喷成狗屎的卷子,翻了翻学生姓名,哟,巧了,又是那个家世清白的魏长生。 他记得成大人患有肺疾,如果把这份试卷定为第一,他八成会急火攻心,又得病上数日。 甚好,就这么办。 ☆、第 6 章 魏长生在城中转了几日,去金行兑了些银票带在身上,出手甚是阔绰,打探到不少消息。 虽说他从历史书上只知道大唐盛世,电视剧里的金碧辉煌和白花花的胸脯让他印象深刻,但看起来东青都和盛唐比起来,未必落得下风。目之所及,处处透着浓浓的银票味道,商铺林立,歌舞升平,民安物阜。他不禁为北溟洲那帮蠢蠢欲动的家伙们捏把冷汗,思考了一下自己弃暗投明的存活几率。 只不过,自己尚未有和这股暗中势力对抗的资本,眼下安分守己点为妙。 “这位小公子,你到底买不买呀?”身旁响起一句娇嗔,一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直往他身上蹭。 靠,我知道我是小鲜肉,大妈你自重一下可好。 魏长生悻悻地放下手中的小瓷罐,“有没有比这个颜色深一点的粉?” “哎哟,小公子,你肤如凝脂,这脂粉肯定不是自用的,难道是送你娘子?女人家,都是喜欢白一点的。”胭脂铺的掌柜是个三十出头的娘子,看着眼前这位清秀可人的顾客,忍不住想揩点油。 魏长生不动声色地避开掌柜的魔爪,面不改色张口就来,“我送我娘,她皮肤黑,用不了这个色号,哦,色度。你有颜色稍微深一点的粉吗?” 最后魏长生抱了数十罐蜜粉和几瓶精油离开了胭脂铺,身后的掌柜热泪盈眶,“这孩子这么孝顺,给他娘买这么多粉!” 魏长生一转身回到旅店,关上房门,除了上衣,对着墙上的铜镜叹了口气。 淦他娘的,老子背后怎么长出了个乌龟的印记,这不涂遮瑕膏怎么见人啊?他心中有些怀疑这和北溟洲那个古怪门派有点关系,但毕竟没有实际证据,一开始发现的时候,他连皮都快搓掉一层,也没见乌龟印记淡掉一分,背上顶个王八他又实在不能忍,还是决定用现代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侯爷,你要涂粉啊?”小七吸溜着鼻涕,看着手中的瓦罐,一股玫瑰花瓣的香气直冲鼻子,里面的东西黏答答像浆糊,又有点像墙灰。 “不要废话,把我后背的纹身,不,刺青,给我盖了。”魏长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中学时代的化学学得不错,加上当年惨绿少年时期满脸痘的经验,干脆就地取材,调出了一个和自己肤色几乎无二致的遮瑕膏,要不是背后那个位置自己伸手够不着,他才不想被一个小屁孩嘲笑。 小七是这些孩子中画画极有天赋的,完全是无师自通,魏长生稍加点拨,他画出的东青都地图就在市场里卖了个好价。魏长生把这笔卖画的钱直接给了小七,一点差价也没拿,孩子激动地说侯爷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啊呸,老子年纪轻轻,谁要当你爹。 魏长生只是觉得这些孩子孤苦伶仃,看着有点难受。 “侯爷,你这粉一抹不就没了,干嘛不用颜料画呢?” “废话,颜料对皮肤不好,堵塞毛孔知道吗?” “哦,不懂,毛孔是什么。” “算了,我不和你废话。” 魏长生打着赤膊趴在榻上,活像只白斩鸡,他对自己调制的遮瑕膏十分有信心,只要不进澡堂子,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少爷!”马夫兼小厮的阿九闷头冲了进来,“你中了擢试第一名!” “滚出去!”魏长生恼羞成怒,丢出一个枕头结结实实地砸中了阿九的脸,阿九哐当倒地,魏长生早就发现了,自己确实孔武有力,绝非弱鸡。 “嗳,等一下,你说我考了第一?”他这才反应过来阿九说的是什么。 “快,我要去拜谢一下主考官大人!”魏长生有些激动,果然押宝押对了,此时再去慕容端府上表一下忠心,定会让慕容端觉得自己是个识时务之人。 小七继续笔下走龙蛇,丝毫不敢怠慢。 “侯爷,好了好了,你看看。”小七献宝似的把铜镜摆在魏长生身后,让他扭着头看自己的杰作。 魏长生的眉毛扭成了一个毛毛虫,“小七,我让你把刺青遮挡一下,你把我整片后背都涂了算怎么回事?” 小七憨憨一笑,“这样涂得匀。” 匀你个大头,这样涂还有什么技巧可言,那我还专门找你干啥!魏长生腹诽着,从箱子里翻出一堆长衫,在床铺上摆成一排,陷入了苦思冥想。 这件孔雀蓝的是缎面,太高调,慕容端应该不喜奢华铺张,pass。 这件Tiffany绿的颜色太跳,看着不稳重,pass。 这件灰的太老气,pass。 这件白的……看着像素服,pass。 这件黑的,也不行…… 挑来挑去挑花了眼,魏长生扭头问小七,“你觉得我穿哪件好看?玉树临风那种。” 小七眼睛一转,顺手一指。 魏长生拉了拉身上墨蓝色棉布长衫的领口,有些疑惑,“小七,你确定这件符合都城的审美?”怎么自己看起来有点像私塾的老古董,虽说有点禁欲系,勉强符合他的审美。 小七坚定地点点头,都城最大的酒楼里,跑堂小哥都穿着同款呢。 魏长生本打算手里拎点东西,后来想了想,慕容端一向注重名声,这种人最爱装逼,我一个学生拎着东西上门,岂不是让对方看轻了,不行,读书人,讲究的是一个端字。 魏长生粲然一笑,论演技,老子在全国数百家店的店员中还没输过谁。 小七的眼直了直,侯爷确实长得好看,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嘴唇还有点红,笑起来真是要人命。 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他要少笑?都城里好像有个传闻,说选部尚书慕容端好男风。只不过小七不太懂,这好男风三个字组合在一起何解? 等小七回过神来,魏长生早就跑得没影了。 “学生魏长生拜见尚书大人。”魏长生恭恭敬敬地给府上的门房呈上拜帖,抬眼看了看毒辣的日头,心中有些后悔,后背开始涔涔往外渗汗,怕不是粉底都粘在了单衣上,还好外衫够厚,透不出。 自己专程挑个大中午的时间上门,小算盘打得极好,晚饭的时间登门拜访,万一慕容端是个恶人,自己还得做小伏低陪着吃饭喝酒,恶心自己,再万一慕容端看不上他,不留他吃饭,岂不是自取其辱。 热是热了点,心静自然凉。魏长生心中默念着,跟着家仆走进了内院。身旁匆匆闪过几名衣着清凉的侍女,魏长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实则翻了个白眼。 这么热的天,还白日宣淫,真是个流氓。 慕容端的宅子确实不大,走完长廊,就进到了内院,比魏长生家在县城的宅子还寒酸。 “你是魏长生?”这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莫名的性感,魏长生忽然打了个冷颤,镇定地露出平日在店里最受富婆欢迎的笑容,缓缓抬起头。 “学生拜见尚书大人。” 嗳???? 我艹你大爷!这人不是我在城头看见那个晒太阳的帅哥吗? 完了,为什么我今天要在背上涂遮瑕,啊,不是,我也不一定有机会脱衣服啊,哎,他怀里抱着的碗撒了嘿,那汁水,流到他那儿去了哟喂,哎呀妈呀,我在想什么! 魏长生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努力挤了点泪润了润眼眶,看起来泪光莹莹,令人动容,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内心的鸡飞狗跳。 “感谢大人给学生一个机会,我……” “不用客气,来来,坐下喝茶。”慕容端竟然笑了起来,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当得起烁烁其华四个字。 我死了。魏长生赶紧把目光藏了起来,生怕其中的虎狼之色让慕容端看出端倪。 接下来的半日,魏长生陪慕容端喝了三道功夫茶,汗水洇湿了全身内外,慕容端问的是什么问题,他其实也没听进去,答上几个字又被下一个问题打断。等他后来离开尚书府邸,才真正懊悔不已,自己八成被慕容端看作是一个说话都不利索的白痴。 “你才十四?”慕容端的眼风又飘了过来。 魏长生赶紧低头,起身行礼,“是,虚岁十五了,县里按实足年龄报的。” “别怕。”慕容端又笑了起来,伸手扶了魏长生一把,“不用行这么多礼,我长你十岁,还算同辈人,无须拘谨。” 那手指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衣服都烧了起来,魏长生暗自骂了自己一句,奶奶的当年影视新人小鲜肉来店里剪彩,老子照样心如止水,今天到底搞什么飞机。 等等,大我十岁,那他今年才二十四?比我小啊,哈哈哈哈哈,那我凭什么搞不定? 魏长生勾起嘴角,“大人说笑了,学生怎敢和大人平起平坐。” 老子要想办法让你在下! 麻痹直男第一步,变成他身边亲近之人。这好像是某本“如何推倒直男”写得。 “大人,学生年幼,恐不能独立行走于朝堂之上,能否让我在大人身边观摩学习,增加学生的阅历,哪怕能学到大人十分之一,学生也有信心成为国之重臣,报效东青都和大人。” 魏长生这番话说得气贯长虹,发自肺腑,配合诚恳的表情,简直天衣无缝。 “呃?原本我想说安排你进仪制下的四部,你当真愿意在我身边学习?”慕容端愣了愣,似乎没料到魏长生如此忠心无二,说起来,自己多少是沾了慕容家族的光,自己尚未在庙堂之上站稳脚跟。 “嘿,那仪制多少有些装神弄鬼之嫌,虽不误国,但对江山社稷并无裨益,学生觉得…….”魏长生正在满口跑火车,忽然见到对面的慕容端放下了手中的茶盅,脸色难看了不少,他心头一惊,噤若寒蝉。 没道理自己猜错了啊,不然自己的卷子为何判定第一? ☆、第 7 章 “学生有错,不该妄自菲薄,议论朝事,请尚书大人原谅我年幼无知,说话冲动。”魏长生扑腾一声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开玩笑,自己浸沉在销售的修罗场多年,他深刻地懂得,认错不可耻,客人是我爸,该跪就得跪。 当然,这是二十八岁的卫英才经过血和泪的洗礼,才明白的道理,十四岁的魏长生,年少无知,自然不会让人觉察到此时的心机。 慕容端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动容,“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可知你这番话放出去就和仪制为敌了。” 奇怪,魏长生从这句话中嗅出了一丝老狐狸的味道,莫非,自己还真的猜中了慕容端的心思。 “学生就是这么想的,学生不才读过几本书,深知泥古不化,因循守旧都是国家发展的大忌,这仪制只重其表,不重其里,根本没有在教育上提升老百姓的素质。” 魏长生这话倒不是全无道理,他在都城转悠了几日,都没见到什么公立的书院学堂,小七所画地图上也没有,私塾多是有钱人给孩子请到家中的老师,那么那些没钱的孩子怎么办?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给有钱人当韭菜? “哦?“慕容端挑了挑眉,魏长生又赶紧低头,心跳地和他初次偷看GV一样快。 “那你觉得仪制应该做些什么?”慕容端好整以暇,认真地看向魏长生,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成立书院,让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魏长生坦然回答,教育才是硬道理,整那些虚头八脑的占卜祭祀,都是浪费钱的玩意儿。 慕容端停了许久不说话,魏长生尴尬地连脚趾头都在抽搐,完了,不会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吧。 “你说的有道理。”慕容端抚掌击节,他从未想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竟然想得比他还深远,他一直觉得七部之中,仪制总借着占卜天相之名挡在君臣之间,每每臣子们想做点改革之事,就会和帝君鼓吹天意难违,大凶之兆,很多有用的提议都因为这样不了了之。 歌舞升平之下,仍然路有冻死骨,东青都尚且如此,其他几国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当真不想进仪制?”慕容端不甘心,又问了一次。 “学生愿意先在大人身边学习,如果时机成熟,再进仪制不迟,全凭大人一句话。”魏长生不忘初衷,当务之急是要让对方卸下心防,想起先前撞见的几个美女,魏长生又觉得前途渺茫。把直男掰弯,任重而道远呐。 “好。”二十四岁的慕容端终于还是被二十八岁的卫英才打动了,伸手抓住了魏长生白皙的手掌。 “你有字吗?” 啥东西?魏长生被他过度亲密的举动震得心旌摇曳,没听清他的问题,愣了一下,才堪堪反应过来慕容端在问他的字,他好像记得古代人都是长辈给晚辈赐字一说。 “学生尚未有字,请大人给学生赐一个吧。”魏长生忽然觉得当年的宫斗剧历史剧真是没白追。 “那我就唤你子修吧,你觉得可好,我俩年龄相近,你以后不必拘束,常来我府上走动,哦,你在都城是否有住所,要不,我帮你推荐一处宅子吧。” 魏长生顿时福至心灵,有没有一点点可能,慕容端对自己也有那个意思? 他脚步虚浮,昏头转向地回到旅店,小七还在等他。 “你说传闻慕容端好男风?”魏长生差点没甩出茶杯盖。 小七看着眼前金刚怒目的魏长生扭曲的脸,吓得往后倒退几步,“侯爷,我,我就是听茶馆里的人说的,说什么他这么多年不娶老婆,肯定有些见不得人的爱好,然后我就听他们说了这三个字。” “你,你早不说?!”魏长生哭笑不得,亏得他一下午都把慕容端当作直男在策划如何应对。 “好男风是什么意思?”小七一脸痴呆。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有事我再叫你。“魏长生抚着额头,挥手打发了小七。 慕容端看自己的眼神是有点不对劲,可是怎么说呢,魏长生觉得这还真不好说,他还是卫英才时,是不相信同志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尤其是那种隐藏至深的人,但大部分同志,男同志,但凡接收到一点示好信号,那绝对是恶狗扑食。 奇怪,难道今天自己周身都没散发一点“老子看上你了“的信号? 魏长生又在铜镜里打量了自己一番,挺正太啊,长相绝对达标,虽然说个子矮了点,但十四岁不还在发育嘛。 等等,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太像个受了????会不会慕容端,实际就是一个长得像攻的受?所以才对自己欲拒还迎? 那踏马的和老子真是太配了! 魏长生容光焕发,立刻招来了探子中的先锋,小超,吩咐他去南苑多收集一些客人信息,特别是关注慕容端在那里有没有相好的这一条。 魏长生不知道的是,当晚慕容端就发起了高烧,据医生说,他原本就是个畏暑气之人,结果当日喝了太多热茶,内火攻心,体温烫手。第二天的朝堂之上,难得出现了仪制和选部两位尚书都因病告缺的场面。 第二天,魏长生在早点铺子吃了碗豆腐脑,啃了个煎饼,吞了一屉生煎包,喝了两碗豆浆,终于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往旅店走,他琢磨着如何顺水推舟地接纳慕容端提出给他安排的宅子。 说自己囊中羞涩?不好,那慕容端该不好意思和自己提钱了,万一他真是个清廉的官,自己岂不是拖累他了。 说自己不熟悉都城,找不到合适的宅子,烦请大人给推荐一处?唔,如果他问自己预算多少,该如何回答,看来还是得把城中的地价做个彻查。 迎面而来的画舫中传出悠扬动听的女声,魏长生倏忽陶醉其中,这东青都的都城酷似江南水乡,两岸金粉楼台,鳞次栉比,水上画舫凌波,浆声灯影,温柔得化不开,偏偏又有厚重的城墙和气派的鼓楼,青砖石瓦,锣鼓喧天,威严地让人不敢小觑。 真是一片太平盛世啊! 魏长生一边直抒胸臆,一边哼着小曲儿推开了房门。 呔!这屋里站的几个黑衣人是谁?魏长生忽然觉得肚子有点疼,他一紧张就闹肚子的毛病不会在这里也发作吧。 “魏长生,好久不见啊。”其中一个黑衣人除下头上的斗笠,语气淡淡。 我的妈呀。魏长生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之丑的……老太婆。 魏长生,或者说卫英才,一直就是外貌协会的拥趸,不过相比针对男性容貌的毒舌点评,他倒是对女性通常比较口下留情,毕竟,满专柜的化妆品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他平生最无法容忍的,就是丑却不自知,非要到处辣眼睛的人。 这老婆婆,简直就是造物主脑袋短路了,怎么丑怎么来,把五官全都整乱了套,眉低眼高,绿豆小眼,塌鼻歪口,倾盆大口。皮肤虽然白,却是那种见不得光的惨白,脸上皱纹密集地如同蜘蛛网,明明体型干瘦,偏偏脸颊上还有两坨坠下的腮,看着好膈应。 魏长生一时间受到太大的冲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你,你哪位?”声音细如蚊呐。 老婆婆似乎不太满意魏长生这副怯生生的模样,语气严厉了起来,“严长老去了,你就是严家新的掌事,有些规矩,我代大祭司和你说一说。” 一时间,魏长生眼前晃出一个人影,说话的态度也是这般嚣张。那年他从老家的银行辞职,要去帝都的某奢侈品店当销售,人事主管彭姐劝说无果之后,脸色一变,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地斥责他一通。 “卫英才,你知不知道银行多难进?尤其是我们银行?” “要不是你毕业的院校很不错,我们怎么可能破格录取一个应届生?” “银行的待遇这么好,你想清楚了!最后别哭着回来求我!” 卫英才一直低着头,瘦长的身影像一只单脚独立的鹤。他等着彭姐签字,才能办完离职手续,虽然一肚子脏字跑到了嗓子眼,还是得乖乖地低头挨训,可他的身高还是给了对方无形的压力,彭姐气急败坏,讥讽地说了一句刺痛他的话。 “当初要不是看着你是个没爹的孩子,我们干吗那么好心帮你?果然好心没好报……” 二十出头的卫英才忍不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盯着彭姐的脑门,“是啊,彭阿姨,我确实不识好歹,狼心狗肺,您可别生气了,您看,您的头都快秃了,要不,为表歉意,您下次去我店里,我给您打个折?哦,我忘记了,您的工资攒半年也买不起一个包……” 魏长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收起自己的恶心,恭顺地说道,“这位,贵人,我先前生了一场病,脑子有点不太好使,有些过去的事记不清了,要不,您再和我把来龙去脉拾掇拾掇?” 那老婆婆面色一凛,重新打量了魏长生一番,又快速移动步子绕到他的身后。 “喀嚓”一声,就撕开了他后背的衣衫。魏长生只觉得后背心嗖嗖冒冷气,估计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脸皮抽搐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您老要看我背上的印记,直说就是,何苦光天化日之下,撕我的衣服。” 老婆婆冷哼一声,又绕回到他面前,“你是玄武的天选之人,严长老之前没和你交代清楚,是他无能!岛上尚有严家徒子徒孙三十八名,你这个掌事,要是不想理会这些严氏门徒,大可现在就自裁于此!要是还打算管好严家,就跪下领命。” 魏长生双膝一弯,扑腾一声跪在地上。“长生悉听遵命。” 废话,不听话就得死,这道题只有一个选项。 温长老交代的诸事之中,有一项任务魏长生倒是极为乐意,那就是潜入慕容端的身边,成为他最信赖的人。 ☆、第 8 章 临近傍晚的时候,这些黑衣人才悄然无声地消失了,临走之前,魏长生央求温长老,就是那个丑陋的老婆子,将他身后的印记施咒隐了去,温长老倒是十分理解,也没有多问,便遂了他的愿,只不过附带的,在他小指处留下一个黑蛇的印记。 魏长生看着盘踞小指那条狰狞的黑蛇,决定明天去买个大小合适的指环套上,要不顺道,准备一对情侣戒指?只是不知道慕容端的手指带几号圈。 想起慕容端昨日握住他的手,似乎比自己的手掌大出一圈,颀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不知将他的手指含在口中,对方会是一副什么样旖旎之态。 魏长生面色通红,喉结翻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他觉得身上有些热,便捞起桌上已经冷透的茶水,他记起冷茶伤胃,只得小口小口啜饮起来。 其实此刻他的心情十分低落,温长老身后那些黑衣人便是殷家门派的弟子,精通巫术咒语,他原本是不信这些东西,直到他亲眼见到白骨生肉,化符为妖,他的心才彻底的凉透了。 弟子们这么厉害,那温长老还不知道会使什么妖术。 自己凭什么和他们斗?这个探子的印记在身上,他随时可以被这些人找到。 除非,除非他能找到一个更强大的靠山。 “侯爷,侯爷。”小超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慕容端大人,慕容端大人……” “好好说话!怎么的,你在南苑撞见他了不成?”魏长生心情不好,说话也夹枪带棒起来,“你年纪小,小心那些客人喝多了把你……” 魏长生倏地住了口,他忽然想起来眼前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自己犯不着这么刻薄。 小超没有注意到魏长生的反常,喘着粗气,把在路上听见两人议论之事说了出来。 “慕容端病了?”魏长生愣了,“还病得不轻?” 小超点了点头,“那人说,他以前就身体不好,很多人说他活不过十五,说他这次是旧疾复发,怕是很快就要一命呜呼,侯爷,一命呜呼是死掉的意思吗?” “侯爷,侯爷。”小超冲门口那个远去的影子跺脚连喊了几声。 “学生魏长生拜见尚书大人。”魏长生跑得有些急,面色潮红,“听闻大人身体有恙,心中挂念,特地请求一见。” 然后他就被下人带到了慕容端的房内,他踏进屋里的前一刻还惴惴不安,一走进去立刻在心里骂了一句娘,连带着打了四五个喷嚏。 这哪里是活人住的地方,冷气也开得未免太足了吧。 几块巨大的冰块放在屋子正中间的金属铜盆里,白烟袅袅,简直冷得和冰窖差不多。 慕容端斜斜地倚在床边,仅着一袭白色中衣,面前的条案上摆着一碗冰镇莲子绿豆汤,一手执卷,气色倒是红润得很。 这看起来活得十分精神啊! “你从哪里听说我病了?”慕容端说话的尾音往上一挑,在魏长生心里狠狠敲了一下。 关心则乱,坏了,他不过一介学生,在都城毫无关系人脉,如何能这么快就知道朝中之事?这事要怎么圆? “学生今天去买绿豆糕。”魏长生不慌不忙,气定神闲。 “陈家巷子里有家特别好吃的绿豆糕,您知道吗?”慕容端静静地看着魏长生一张一合的嘴唇,面色隐晦不明。 魏长生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向房中一角的一对宫灯,罩纱是象牙镂空雕球形,灯架是紫檀木制的,形如插屏,这种东西,他以前在故宫的展厅见过,应该是皇家才会用的物件。 “我在那里正排队,前面的两个客人忽然议论起大人,听他们言语间,应该都是朝中做官之人,他们说到大人您忽然暴病,恐有性命之忧。” “学生听到就急了,想着昨天才见过大人,大人对学生那番谆谆教导,怎么会一下子得病,关心则乱,这慌了神,就直接过来了。” 魏长生用手捂住胸口,“如今看来,那两人所言并非为真,大人看起来一切安好,是我唐突了。” 慕容端淡淡一笑,“绿豆糕呢?” 魏长生立刻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个被麻绳捆成四方块大小的纸包,上面用红色印泥盖了一个“陈家铺子”的戳。 幸好自己今天真的去了陈家巷子,真的排队买了绿豆糕,至于那两个莫须有的客人,就当是将小超故事中的人物移花接木一番,总也算不得假话。 魏长生将绿豆糕端端正正地摆在条岸上,和绿豆汤的位置标准对齐。又低头倒退两步,身后寒气逼人,他却流了一身冷汗。 “大人……” “你留下来吧。” “啊?” “我说今日夜深了,你留在府中,我安排下人给你收拾一个房间,明日我带你去选部走一趟。” “大人是不是应该再休息几日?” 慕容端把手中的书卷一丢,拆开油纸,拈起一块绿豆糕打量半天,小小的一块如圆月般,色泽淡黄,淡淡的绿豆香气飘到鼻子里,这倒是他没见过的吃食。 “大人,绿豆性寒,您刚喝了绿豆汤,再吃绿豆糕,我怕……对胃不太好。”魏长生没忍住说了一句,他觉得慕容端八成是贪凉着了凉,这房间里的温度绝对不超过十度,冻死人。 “这东西是甜的还是咸的?”慕容端盯着魏长生。 电光火石之间,魏长生顿时醍醐灌顶,他缓缓走近慕容端,蹲下去从案上拿起一块绿豆糕,放入自己的嘴里,干巴巴地嚼了几口,咽下之后,才艰难地开口说道,“这绿豆糕果然是甜的。” 天下怎么会有不知道绿豆糕是甜食的人,这慕容端,怕不是以为自己在吃食之中下了毒吧。 魏长生忽然心灰意冷,今日下午发生的事太多了,自己好像变成了别人手中牵线的傀儡,身不由己。好不容易满腔热血地跑来看心上人,结果被他猜忌一番,真正令人心寒。 咦,不过是一面之缘,怎么就成了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绿豆糕吞得有些着急,他嘴巴好干。 “你嘴上有东西。”慕容端忽然向前探身,伸出手指在魏长生的嘴唇轻轻划过。魏长生像触电一样,僵硬地定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慕容端将摸了自己嘴唇的手指吮在口中,“还真的是甜的。”他那双凤眼熠熠生辉,眼底深得好似能将他吸进去。 魏长生脑袋里一轰,爆开了无数烟花,他冲着眼前那张要人命的嘴唇就狠狠吻了下去。 “好男风是什么意思。”小七抱着一串冰糖葫芦,问身边的小超。 小超反手就弹了他脑门一下,“小孩子家家,不学好,哪里听来的。” “人家说慕容端大人好男风。” 小超“啊”地一声跳了起来,碰掉了小七口中一颗山楂,小七心疼地不得了,赶紧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气,又塞回到嘴巴里。 “什么意思嘛,侯爷也不说,你也不说。” “你告诉侯爷了?”小超的声音抖抖索索。 “说了啊。” “侯爷啥反应?” “没啥啊?哦,好像有点开心。” 噫?为什么会是开心?小超挠了挠鸟窝一样的头发,放弃了关于这个问题的探究,他还得记着等候爷回来,自己得告诉他一声,那个慕容端,从未去过南苑,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相好的小倌。 夜都这么深了,侯爷为什么还不回来?两个孩子哈欠连天,实在撑不住,翻窗跳出了旅店。 窗纸透出一圈淡淡的白光,天边已是鱼肚白,魏长生辗转了一夜没睡。 昨夜明明是他主动索吻,刚碰到嘴唇,还来不及细细品尝,他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怎么就变成自己躺在慕容端的怀中,被他托起头狂吻了起来。 这可能是魏长生的初吻,但绝对不是卫英才的,慕容端这个啃法,确实不太熟练,他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肿到没什么知觉。 后面情节的走向更是无比诡异,慕容端明明除了他的衣衫,一路顺着喉结吻了下去,痒地他忍不住扭动了一下腰部,怎料到,慕容端就此生生打住,喘着粗气将自己从他身上扶了起来,把脱掉的衣服又重新给他套好,竟然还扣上了所有盘扣。 “天晚了,你先去睡吧。”沙哑的声音听着令人脸红。 然后,他就真的被推出了房间。门口候着的丫鬟拉长了脸,将他带至客房,掩上门就走了。 留下慕容端一个人,黑着脸木木地坐了半宿,连油灯燃尽都没在意。 他难道不喜欢男人?不对啊,他明明有反应啊。魏长生又翻了一个身,难道,他嫌弃我是个雏儿?魏长生咬着被子,心脏砰砰砰地跳着,像卫英才十四岁那时看见一张裸男图一样躁动不安。 等到院子里的公鸡打鸣的时候,魏长生做了个决定。 魏长生并不知道慕容端半宿没合眼,只觉得他看起来萧萧肃肃,精神气爽,目光迎着他走过来,见着自己站在书房外,似乎有些意外,停住了脚步。 “你这么早就醒了?睡得可好?” “托大人的福,睡得不错。” “你用早膳了吗?我让人给你送去……” “大人,我想好了,我就不和您去选部了,我觉得您说得对,年轻人就应该多磨练,您把我安排进仪制吧。” 魏长生对上慕容端陡然阴鸷的眸子,身体站得笔直,丝毫没有退步。 “您说了让学生自己选,还是大人你之前说得不算数。” “你,可想好了?这次没有再改的机会。”慕容端咬牙切齿地说道。 “是的,我想好了,总归是要去仪制的,晚去不如早去。”魏长生的笑容透出些凄凉。 温长老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混进仪制,打探司天一部的消息。 司天是仪制下面最大的部门,专观天象,是帝君的心腹部门,据说他们还负责监督东青都境内一个神秘地点。 他原本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傍上慕容端这棵大树,但现在看起来,与其成为他手中一枚棋子,不如凭一己之力,让他真正对自己青眼有加。 魏长生在夜里摸着肿胀的嘴唇,反复回味的时候,终于想起,慕容端,好像在吻他的时候确实没有该有的反应。当时在意乱情迷之中,他微微张开了眼睛,慕容端的眼神清亮无比,丝毫不乱。 那不是情动之人的眼神。 ☆、第 9 章 魏长生去仪制报道的时候,仪制尚书大人成礼捋着花白的胡子,皮笑肉不笑,“今年殿试第一名,竟然来我仪制,老夫面上有光啊。” 魏长生双膝着地,两手拱合,额头触地而拜,行了个最端正的大礼。 “成大人谬赞了。学生一直对仪制心生向往,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哦,说得真好,我怎么记得你那篇文章里没写这一句。”成礼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掩住口鼻,身体颤抖着,看上去又像要咳嗽。帝君在慕容端呈上第一名卷子的时候,专程点了他在朝堂上亲自将那篇文章读给众人听,底下那些人偷偷挤眉弄眼,气得他当晚就犯了肺疾。 慕容端可倒好,还专门把这人安排到自己部门里,怕不是想让自己再度犯病。 “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但罪人和禽兽无异,可见礼制无用,否则罪人便不配称之为人。” “礼只能存于人心,不可成为治理国家之重器。” 成礼捶了胸口两下,把咳嗽压了回去,将文章中这两句又在魏长生面前念了出来。 “年轻人,你抱负远大,我怕我这座小庙,盛不下你这尊大神呢。” 魏长生跪在地上,一直没起身,此刻听见这话,徐徐抬起头,真心诚意地说道,“成大人,这篇文章,完全是学生应题完成的,这道题是个二选一的题目,也就是说,选了其中一个,必须放弃另一个。” “哦,那又如何?”成礼的眉头皱了起来,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的。 “学生认为,法制是否健全,决定了一个国家的人民素质下限,而礼制成功与否,决定了国民素质的上限。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老百姓得先满足温饱,才能学会以礼相待,所以礼制远高于法制的要求,是一国之君最应该重视的目标。” 来之前,魏长生就算准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出刁难的戏码,对方没准把自己视为慕容端的羞辱之举。冷嘲热讽算什么,只要不让自己扫地出门,都有机会,做成这一单!哦,不,站住脚跟。 魏长生虽说嘴上叭叭不断,内心却是提心吊胆的,当他看着成礼眉头舒展开来,心中逐渐松了一口气,一鼓作气说了下去。 “此次考题十分刁钻,并未让学生综合论其利弊,而是一刀切,学生审题已久,在堂上本来想询问监考官大人是否我的理解有误,但学生还是斗胆选了法制为先,毕竟……“魏长生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君子尊崇礼法,君子少而小人多啊。” “好!”成礼一激动,连着拍了几次大腿。“你说得对,君子太少,就像这题目……”成礼顿了顿,面露嘲讽,“出题人就是过于刁钻,为难学生呢。” 魏长生笑得像一朵白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成礼和慕容端不对付,他一早就察觉到了。他从见到成礼的第一眼,就认出这是当日在考场昏昏欲睡的监考官,他考完之后与初试同考场的考生相聚,有人酒后说了,去年的殿试是慕容端亲自执掌,当时他就若有所思,加上这道考题如此明显的针对仪制。 部门大佬之间的斗争,在哪里都躲不过。 成礼的眼睛被魏长生的笑容晃得有点花,仪制这两年没有什么年轻才俊,整个部门都老气横秋,气氛沉闷,眼前这孩子文采出众不说,还能说会道,更妙的是,长得还极好,这下可给仪制长脸了,也不知道慕容端为什么好好的美玉不要,竟然白送给自己。 想到这里,成礼又疑心起来,“我听说选部的慕容大人很欣赏你啊,怎么他没留你去选部吗?” 选部人丁不旺,但里面大小官员都是皇亲国戚,各个趾高气昂,按道理,慕容端应该想要培养自己的心腹,怎么放着这么好的人选不用呢? “慕容大人他……”魏长生思忖片刻,“他并未让我去选部,考完之后,我去他府上拜谢,他当时问了我关于写这篇文章时所想,我便把刚才和大人说得这番话一字不漏的和慕容大人说了,说完之后,他就安排我来仪制了。” “哦?”成礼意味深长地捋起了胡子,琢磨起慕容端的用意。 “慕容大人可能是觉得,学生心属仪制,方才成人之美,让学生来仪制跟随成大人学习。”魏长生鞠手行了个礼,态度不卑不亢。 成礼看了魏长生这副样子越发喜欢,这孩子,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即使进不了司天部,做礼乐或者外交,也是前途无量。 更何况,他也提前查了魏长生的底,家世清白,父母品行端正,在都城没有什么后台,现在入了官场,就应当尽心竭力争一把功名利禄。大家都是如此,谁也没有例外。 早一些纳入麾下,总比日后为敌的好。 “好,快起来吧,先找人带你去各部转转,回来我再看看安排你去哪里。”成礼笑了起来,满脸的慈祥。 魏长生终于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第一关,总算是过了。 等魏长生在余下的三四日里拜谒了礼部司、客膳和文祀,唯独他最感兴趣的司天一部将他拒之门外,其余三部的侍郎都对这个新晋的殿试头名深表惬意。 “才情潇洒,出口成章,适合来我礼部。” “慧心妙舌,谈笑风生,适合来我客膳。” “容颜清秀,气质不凡,适合来我文祀。” 成礼满意地看着三个属下争得面红耳赤,心中笑开了花,好久,没看见这几个人打架了。 “魏长生,你自己想去哪?”成礼笑眯眯地看着跪在面前的魏长生,这孩子,特别识礼节,颇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 魏长生微微蹙眉,显出一丝犹豫,小模样楚楚动人,“谢谢成大人和几位大人抬爱,学生,学生也不知道如何选……” “要不……”成礼心生怜惜,只道是他怕得罪了其余两位,不好意思开口,便打算直接帮他做主。 “要不,让学生思考一夜,明日告诉成大人和诸位大人可好?”魏长生故意装作没听见成礼的话,态度极其真诚坦率。 成礼一愣,又觉得孩子颇有担当,能自己拿主意,的确是可造之才,他捋了捋胡子,同意让他回去好好想。 等三位大人离开,魏长生又给成礼行了个大礼,“多谢成大人抬爱,学生今晚一定想清楚了,明日一早便来和成大人报告,烦请大人拨冗垂阅,到时候也请成大人帮我看看我想得对不对,多谢成大人。” 成礼又笑了,这孩子,识抬举,大气。 晚饭过后,魏长生准时出现在慕容端的府前,只是这次门房听他报了名号,却有些迟疑不决,“大人他,他不在府上,公子请改日再来吧。” 魏长生心中了然,和门房客气说道,“我这次来,就和大人说一句话,说了就走,绝不打扰大人。请门房小哥再帮我问一次吧。” 不多久,他便被人带到了慕容端的书房门口,只是书房的门紧闭,里面的人似乎也没请他进去的意思。 “慕容大人,子修就和你说一句话,先前我拒绝了大人的好意,没有去选部,那是因为我一旦去了选部,就成为众人眼中大人的亲信,到时候无论是去仪制还是其他部门,必定不会为人重用,帮不了大人的忙。我如今一张白纸进了仪制,才好让成大人对我不设防备,我才能好好做事啊,大人。” 一阵凉风吹过,院中池塘里一只青蛙呱呱两声,扑通跳到了水中,激起涟漪一片。 就在魏长生觉得自己再也等不到慕容端的回复之时,书房开了一半的窗户里晃晃悠悠地飘出一句话,“你已经是仪制的人了,和我有何关系?“ 魏长生的心陡然冷了下去,他也说不清自己跑这一趟究竟为了什么,只是那天他离开这个宅子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慕容端是真的生气了,气到顺拐走进了书房都不自知,临到门口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究竟他生气,是因为自己忤逆了他,还是因为,他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动心? 只不过,慕容端这句风轻云淡的话,把魏长生之前仅存的一丝念想沉入谷底,他不怒反笑,“好的,大人,从此以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艹你大爷的,老子干嘛非要吊死在你一棵歪脖子树上。 “等等。”慕容端倏地出现在他身后,笑得霁风朗月,满面春风,“你刚才说得可是真心话?” 魏长生气得有些发抖,“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子不靠你,自己也能在仪制闯出一片天。” 慕容端饶有兴趣地看着魏长生渐渐涨红的双颊,“你今天来,难道不是来问我应该进仪制下面哪个部?” 我……魏长生呆若木鸡,差一点粗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在成礼面前,只有四人,成礼是绝对不会和慕容端告密的,除去自己,那么剩下的三个侍郎里面,有慕容端的人? 慕容端走到魏长生面前,四目相对,他原本就高出魏长生一个头,平日里两人也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站在一起,魏长生忽然觉得有些别扭,把目光投向地面,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卫英才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多同学同事总要求他必须坐着说话。 “你猜出了,对不对。”慕容端今日从宫里出来得晚,身上的朝服都没换下来,一袭青色的宽袖长袍将他衬地雄姿英发,长身鹤立。他从魏长生倏地收缩的瞳孔中读出了答案,“你确实挺聪明。”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告诉我的。”他又追问了一句。 魏长生摇了摇头,“大人,你一定要这么试探我吗?” 慕容端凝视这魏长生那双灵动的双眼,悄悄后退半步,“要不你猜一猜?” “我不知道。”魏长生黯然道,心中实则愤愤不平,这要是他都一眼能看出谁是慕容端的幕僚,估计司天部会跪着求他加入。 “我想进文祀。”他干脆坦坦荡荡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慕容端脸色没什么变化,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因为,他们马上要办一场宫里祭祀典礼,这个……我有点兴趣。”魏长生搓了搓手,神情略显尴尬。他还是卫英才的时候,就策划过几次大型的秀展,口碑很好,估计这祭祀大典,流程也跑不出那几条。 “我想着,新人在大项目,哦,大活动中比较容易崭露头角,可能比较容易晋升。” “你想晋升?”慕容端的语气仍然没什么起伏,好像例行公事般。 废话,不升官你看得上我吗?魏长生只敢在腹中骂了一句,堆出满脸笑容,“不然大人如何能原谅我当日顶撞大人的错误呢?” 能屈能伸,才能做大丈夫! 慕容端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以后就不要跑到我府上来,我们私下里不要相见。” 说罢,他转身走回了书房,这一次,步子迈地从容不迫。 ☆、第 10 章 那日魏长生也不知自己浑浑噩噩的,是怎么走回的旅店,只不过连他自己当时也没料到,等他再次和慕容端单独相见,已是两年之后。 第二日魏长生将自己连夜完成的一份关于祭祀活动对于稳定民心的重要性的文章,呈到了成礼的案前,老头子扯着胡子,眼睛闪闪发光,连喊了三声“好”,便唤来了文祀的侍郎夏安西,认真地嘱咐交待了一番,便让他把魏长生领走了。 魏长生小心翼翼地跟在夏侍郎身后,伸着脖子仔细研究了他面上的喜悦之情,心中郁郁不已,到底跟慕容端勾结的是哪一位? 不过他后来也没有时间再去细想慕容端最后说得那番话,这次的祭祀盛典二十年一遇,帝君专门诏来了西池城、南赤国和北溟洲的国君,共赏盛宴。整个文祀内外忙成了一锅粥,如何办得不落俗套别出心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魏长生斗胆提了几个方案令夏侍郎赞叹不已,便干脆让他扯起大旗,自己在一旁加油助威。 嘁,还不是想找个背锅的。魏长生心里和明镜似的,只不过借着这次的机会,可以让他接触到更多的人脉,这锅背得值。仪制的藏书众多,他拿出考研前的状态,挤出时间将藏书房内的一些古籍细致研究了一番,对这个陌生世界的过去和运作规律更为深入地了解了一通,也算是仰取俯拾了。 这片大陆已经超过了千年的历史,书中记载的那些传说之事令他啧啧称奇。 羲和大陆由造物神创造而出,原本的版图好似阴阳八卦,东青、西池、南赤和北冥四个国家相互毗邻,四国同力协契,彼此牵制。斗转星移,一部分大陆沉入深海,四国渐生间隙,中间发生过若干战事,尚武的西池城借机吞并了周围一圈散落的小国,国土扩张。而随着北冥洲退出大陆之争,东青都据守中原,盘踞四国之首,东青帝君为尊,可号令三国国君。 传说中,这四个国家都有守护神兽暗中庇护,但近百年来,只有东青都的守护神兽青龙现过身,每到一些固定日子,会出现血月,称之为辟日,是夜青龙神君巡游九天,四国之人皆须避让。 在这片大陆有条铁规,说是四国神脉各自传承,严禁四国之人通婚,怕坏了阴阳协调。平日里四国也很少往来,这次是二十年一遇的大日子,所以三国国君受帝君昭唤,亲赴东青都。 所以,这次的祭祀大典千真万确是一桩大事,魏长生还真是没选错初舞台。 一将功成万骨枯,既然你们拱老子上台,那就别怪老子拿你们当垫脚石。魏长生狠狠地啃了一口肉夹馍。他连续数日加班,睡了几天冷板凳之后,干脆回旅店搬了床褥子,直接在文祀的衙门里摆了个地铺,吃住都在部里,整个衙门上下对他交口称赞,收获了一拨儿口碑。 真是没见过996的土包子。魏长生又吞了一碗鸭血粉丝。 这种昼夜不分的生活过了多久,他也不太确定,但自己的食欲是越来越好了,他一向注重摄入的热量,每天还抽出一个时辰在沿着朱雀大街跑上十个来回,胖倒是没发胖,但他觉得自己的官服好像都短了一截,可能要找宫里的裁缝重新定一套了。 也不知道自己再见到慕容端,是不是可以平视他了。魏长生一边喝桂花酒酿甜汤,一边忿忿地想着。 这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他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忙。 “长生,长生?” 谁在打扰他睡觉?魏长生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啪地一声拍在了什么人的脸上,摸了一把,手感还挺好,肉嘟嘟的很有弹性。 魏长生忽然心神一动,背后寒毛直立,一个激灵猛将跳了起来,“成大人!我睡糊涂了,多有冒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成礼慈眉善目地望着魏长生,这几个月他一直暗中观察,深知滑头的夏侍郎是找了个替死鬼,但这等大事要是没办好,第一个脑袋要掉的是他这个尚书,但观察下来,这孩子超群拔类还吃苦耐劳,堪当重任。 自己的儿子这么优秀就好了。成礼一时情伤,眼中似有泪光涌动。 魏长生看着成礼这副样子,受了点惊吓,“成大人,是不是我刚才挠疼你了,我等下就把指甲都剪了,下不为例。” 成礼收起了眼泪,摸了摸魏长生的头,“孩子,你家里传了信来,找不到你的住所送到部里了,我顺道给你拿过来了。” 什么?家书?魏长生莫可名状地紧张起来,亮马县的家中只有一个白捡的爹,怎么无端端地写了封家书?难道是因为自己中了功名没有回去乡里摆酒? 魏长生拆开信笺,读了几句,便把信放下了,印堂有些发黑。 “大人,我爹他,过世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当日魏夫人暴毙,家中要低调入殓,为何严先生和自己说了一句,“总是要死的。” 东青都的规矩是父母丧事,儿子守孝一年,若儿子是官员之身再多加半载。当时悄无声息压下来魏夫人的死讯,八成是因为那骡子没控制好轻重,撞得猛了,导致幕后之人计划的父母双亡无法如期,又怕影响魏长生参加擢试。 如今父亲病逝,母亲暴毙,两条消息同时传来,算一算,他只要守孝一年,这个算盘,打得实在是高。 只是眼下这个时机,走还是留? 魏长生双目失神的样子看得成礼好生心疼,他接过信纸扫了几眼,“长生,节哀顺变,你父亲年纪大了,母亲忠贞不渝随你父亲去了,这也是他们的天命,不要悲伤过度啊。” “成大人。”魏长生晦涩地开口道,“我知道父亲年事已高,原本以为他的病可以捱到年底,等我完成祭祀大典,回去床前服侍他老人家最后一段,谁料到……” 魏长生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可是我现在若是离京返乡,岂不是陷大人于不义?大人待我如同再生父母,我,我不能临阵脱逃啊。” 成礼被魏长生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震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责备自己之前老眼昏花,没在考场慧眼识珠,一早把这孩子纳入门下,如今孩子如此坚定地为自己着想,自己一定要将功补过,让他死心塌地,日后才好重用呢。 “长生免礼,我去找帝君呈上一本,看能不能让你晚些回家,百善孝为先,但眼下正值用人之时,我还是尽力去争取一下。”成礼伸手扶起魏长生,圆滚滚的下巴颤了颤,“以后啊,就把我当你的长辈,无需拘谨,有什么事就找我说,记得。” 魏长生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泪水潸然而下。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小超给的这特制花椒粉也太辣眼睛了。 帝君果然准了成礼的奏。不过据说慕容端在堂上着实为难了成礼一把,说仪制之人不尊礼节,难为百官楷模,帝君听了颇为动容。但司天的天官无意中说了一嘴,昨夜在司天台夜观东方,大角一星昭昭有光,后白色大明,应该有新人冉冉升起,未来有望成为国之栋梁。 正好结合了魏长生在同僚中的声望,这个“新人”不言而喻,帝君慈悲为怀,网开一面,特许了成礼的奏章。 魏长生知道这些堂上的细节,还是他平日里结交的那帮狐朋狗友拖着他喝酒,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他前世是滴酒不沾,生怕酒精加速了体内的癌细胞分裂,导致自己这个大好青年一命呜呼。现在没了顾虑,小酌怡情,尤其是当他想起慕容端的时候,不喝酒都不足平息心中的那团隐隐的火焰。 当他听到慕容端公然反对的时候,心中冷笑了几声,面上波澜不惊,这人果然是不遗余力制造和自己不熟的假象。 早在一开始他以仪制官员身份去拜见其余五部时,慕容端就正经给他吃了个闭门羹,居然还托词自己偶感风寒,怕传染了青年才俊。 朝中小道消息说慕容端妒忌魏长生抢了他“金陵榜”下属“七贤榜”的第一名。 这是什么榜单?魏长生在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个严肃的官方排名,后来才知道,这是坊间婆娘们根据容貌评定的才子榜,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白眼有点不够用。想必慕容端听见这种笑话会不屑一顾吧。 魏长生花了很长时间抽离出伤痛的情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认真思考过慕容端那番话的立场,也许,他是一个久居官场之人,早已看淡人情冷暖,对自己,利用之心居多,可能多少还混杂了点其他的情绪,但究竟是什么情绪,估计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据说慕容端幼年遭遇庸医,诊断出他得了顽疾,活不过十五岁,一家人将其捧在手上呵护长大,也不知道这样金窝窝里长大的孩子,怎么生得如此薄幸,哪里像自己,淤泥之中还开出了一朵向阳花。 他进了仪制之后,温长老或其他北溟洲的人都没有再来找过他的麻烦,估计是韬光养晦吧。 哼,老子就偏不信拿不下你! 魏长生赌气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哇的一口吐了出来,“这酒也太难喝了吧。”身边那帮朋友连声嘲笑他没见识,他头一晕,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等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衣衫齐整,睡在旅店的床榻上,也不知道昨夜哪位好心人将自己扛回来的。只不过从那日过后,那帮狐朋狗友很少再喊他一起喝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忙地脚不沾地,也没再收过他们的请帖。 万事俱备,眼见庆典在即,魏长生反而不慌了,所有流程都预演过三次,应该不会再出大的纰漏。其间他还被客膳一部借去,参与了有关三位国君的别苑设计和起居安排,他谨记一碗水要端平的原则,提出了三位国君接待规格应该一致的提议,鉴于这一届的客膳官员都没遇见过此类情况,兵荒马乱地翻出几十年前的典藏,发现上面记载的要素和魏长生说得一字不差,客膳的陈侍郎连忙申请将他临时借调到外交组,负责打点上下事宜。 魏长生心想,要不是老子当年给观秀的嘉宾排座席排到吐血,也没有这份心气和你们抬杠。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没日没夜地连轴转,他都练就一身站着能睡着的功夫。 就在魏长生一时风头无二,成为仪制捧在心尖尖上的大红人,忽然出了一档大事,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第 11 章 “成大人的官印不见了?” 魏长生初听这个消息有些发懵,这段时间文书特别多,成大人和他身上的官印成为各部竞相角逐的对象,尤其成大人年纪大了,一天在仪制呆的时间并不多,每次下属四部都专程安排人手在大门口蹲点,一看见成大人的轿子就立刻通风报信。 这个过程中,魏长生使了点巧劲,派出的小鸟们摸清了成大人的行动路线,总能早同僚一步在门口堵上成大人。 每每一见成大人,他就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弯腰躬身,双手献上,成大人此时就会娇嗔一句,你这个小滑头,然后把官印解下来递给他,气得他身后排成一队的幕僚吹胡子瞪眼。 也因为这样,魏长生负责的几件事推行得颇为顺利。 结果今日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成大人的官印丢了?老头寝食难安,闭门思过,在朝堂上参了自己一本,难得这次连慕容端都没有落井下石,领了圣谕连同法司尚书开始找印。 仪制尚书的大印是纯金打造,印面为宽边,朱文九叠篆书“仪制之印”,背铸矩形直钮,钮左凿“礼部造”,这枚印由宫里的工匠制成,再赶工一枚同样的,最快也需月余。 在官印丢失期间,仪制只得去宫里借帝君的玉碟,但每次都须仪制尚书亲自带着需要盖戳的文件进宫,由帝君指定的掌印文官,看着仪制尚书亲手盖上玉碟,再完成记录之后,立即将玉碟收回。 这一来一去,得多花多少时间啊! 且不说仪制内常规工作中就有很多繁杂的公文,更别提这段特殊时期还经常有加急文件,成大人是绝对拉不下脸一天跑几次皇宫,看文官的脸色的。 魏长生两眼一黑,完了,为什么没料到有这种情况发生,这下预计的完成时间可能就岌岌可危了。 “长生,法司传唤你去刑部衙门调查。”同僚汪穆仁一路小跑过来报信,他平日和魏长生玩得最好,两人也比较亲近。 “我?”魏长生堕云雾中,随口问了一句,“大家都去了吗?” “没有,就点名叫你去。”汪穆仁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他体型微胖,面色黝黑,但为人憨厚,人缘不错。魏长生也干脆装作不知道他的姑母是陈侍郎的表妹一事。 只找我?魏长生愣了一下,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的行程,确定没有什么可以被人抓住的小辫子,便嘱托了汪穆仁一声,直接奔着刑部衙门去了。 如果他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一定会怪自己没有留个心眼,中午多吃两碗饭。 “你就是魏长生?”刑部副侍郎官廷是个黑瘦的中年人,额头旷阔,鼻梁高大还带个钩,看着就有些不好惹。他原先在兵部表现颇佳,被慕容端慧眼识才,推荐给了法司的尚书,然后被派进刑部,一去就破了几桩疑难大案,逐步崭露头角,一路做到了副侍郎的位置。眼下刑部侍郎一职虚位,由他负责调查仪制丢印一案,帝君指定由慕容端监督办案过程。 “我是魏长生。”魏长生毕恭毕敬地立于堂下,鞠手行了个礼,再给慕容端行礼的时候他故意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不想见到那张恼死人的脸,又实在忍不住从衣袖缝隙间偷看了一眼,就一眼,心跳快得让自己都鄙夷。 码的,没事长那么帅干什么! 魏长生本身没有品级,是不需上朝的,所以他已经许久都没有看见过慕容端了。听说他的亲姐姐慕容瑾被许配给了当朝太子,不仅光耀了慕容家的门楣,还照亮了慕容端的仕途。 魏长生见着慕容端那张意气飞扬的样子就来气,心中想着,早知道今天会见到他,怎么昨夜没有敷一张面膜,现在自己灰头土脸,一准被他暗地笑话。 慕容端望着魏长生,几个月不见,翩翩少年更加的挺拔清秀,言谈举止褪去了青涩,洒脱不羁,站在那里就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你将昨日都去了哪里,详细地说来。”按官职大小,官副侍郎原本等着慕容端开口说几句,后者只是对自己微微摇头,示意他可以开始问询。 昨天去了哪里?魏长生费解之余心生警惕,仔细回想了一番,便娓娓道来。 “白天我都在客膳工作,有同僚可以为我作证,我并未离开仪制半步,晚上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就在桃花坞……”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慕容端,却发现慕容端的眼神根本没有看向自己,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却又生出点纠结。 桃花坞是个喝花酒的画舫,这地方是汪穆仁找的,说是认识老板喝酒可以打折,反正姑娘他也是不要的,少花点银钱何乐而不为。 “咳咳。”官副侍郎忍不住打断了他,朝廷官员明文是不可去花街柳巷的,只不过这都是面上的规矩,只要没人举报,不闹出事,刑部也犯不着去查。 “你去喝酒,有无证人?”慕容端终于开了口。 “呃,有,我的同僚汪穆仁可以作证,同行的还有他的两个朋友,名字我不记得了。”魏长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喝到几时?”听见慕容端的逼问,官廷陡然觉得身旁寒气逼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傻孩子,非要亲口承认违规之事,也不看看堂上坐了谁,这下想少罚点都不行。 官廷自己是从基层做起来,对待没有背景的新同僚总会宽容一些,再加上关于魏长生的风评他听了不少,眼前之人谦谦君子的模样,要不是因为…… “喝到亥时……”魏长生皱了皱眉,“也许更晚吧,反正回去的时候公鸡刚打鸣。” “你一直和那几个人在一起,中途没有分开?”官廷接过话茬继续追问下去,这个饮酒时间确实够久的,如果魏长生所言不虚,倒是没有嫌疑。 “我喝断片了,后面不太记得,不过我酒醒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在睡觉,我是自己回的旅店。” 官廷忽然鼻子一痒,掩面打了个喷嚏。“你住旅店?都城没有固定住所?” “我还没来得及找……”魏长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自从进了仪制,自己基本没什么闲暇时间,连都城都没怎么逛过,哪里来的时间找宅子。 “没时间找宅子,倒有时间喝花酒?”慕容端的声音里藏着惊涛骇浪,一触即发。 魏长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生气还是应该无视,到底是谁来审他? “侍郎大人,尚书大人这个问题我要回答吗?” 宫廷对于魏长生忽略了“副”这个字非常欣赏,但这个问题吧,他扭头看了一眼慕容端,这位大人脸色像烧焦的木炭。 “尚书大人这个问题十分关键,你必须回答。” 官大一级压死人。老子忍。魏长生哼了一句。 “我近日太忙,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部里,旅店可以按日结算,比较省,而且……”他径直迎着慕容端的目光看过去,明眸剪水,透着清冷。“等大典过后,我就要回老家守丧,到时候也没时间处理宅子的事。” 老子的爹娘都死了,你这个富家公子哥总该满意了吧。魏长生磨牙霍霍。 官廷有些愕然,魏长生竟然如此坦率。关于他爹娘去世这事,官廷也是知道的,当日朝堂之上他亲眼见到慕容端和成礼据理力争,言语里慕容端对魏长生颇为鄙夷,如今非让人自揭疮疤,果然是既生慕容氏何生魏长生。 魏长生说完这席话,堂上的气氛黯然,秋风侵衣,众人都有些伤怀。 “咳咳。”还是官廷打断了沉默,“我让汪穆仁来这里和你对峙,你可愿意?” 魏长生正欲点头,官廷接下来的话将他打得支离破碎。“昨天我们仔细询问过成大人,他告诉我们,最后一个找他要官印盖章的就是你,之后并无归还。” 什么? 魏长生的面色陡然变灰,双目圆睁,“这不可能,成大人记错了。” “这。”官廷看了一眼慕容端,“当时慕容大人也在,成大人确实亲口所述。” “那我要和成大人对峙。”魏长生这话说得太快,声音有些发颤。昨天他根本就没有见过成礼,更谈不上要官印一说。 “放肆!”慕容端勃然大怒,“成大人什么身份,你敢让他上堂和你对峙?” “那成大人就是记错了,我昨天并没有找过他。我的同僚可以作证。”魏长生倔强地看着慕容端,微微向前探身。 慕容端愠色未消,不理会魏长生的话。 “魏长生,我们正在和你的同僚调查你昨日的行踪,你稍安勿躁。” 魏长生听见官廷这话,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额角,爆出了几根青筋。他紧紧抿着嘴唇,怕自己一张口就想骂人。 他明明刚刚才到衙门,现在才问了多久刑部就说已经找同僚调查自己的行踪,岂不是有罪的帽子早已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他回去要如何自处? “禀大人,汪穆仁带到。”衙役小心翼翼地上堂来报。 嚯,这速度,怕不是一早就安排好了。 “传。” 话音刚落,门口出现了汪穆仁胖胖的身影,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一双小眼不敢直视堂上,脚步虚浮,连站在一边的为魏长生都视而不见。 “汪穆仁,你把你昨日的行程仔细说一遍。” “大,大人,我昨日离开仪制,就,就回家了,家人可以为我做证。” “哦?”官廷故意拉长了尾音,转头看着魏长生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魏长生的嘴唇动了几下,脸色铁青,却还是没有说话。也许汪穆仁是害怕说出自己喝花酒被惩戒,也许汪穆仁也同样揣测魏长生没有说出实情,自作主张地编了口供,也许…… 踏马的猜别人心里想什么太累了。 当魏长生还是卫英才的时候,曾经遇见过和今日差不多的事。 当时他被部门主管当众训斥,说他没有及时提交报告,他噤若寒蝉,立刻打开发件箱,发觉自己将报告错发给邮箱姓名和主管仅有一字之差的某同事,偏偏那人平日和自己关系不错,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骂,毫无反应,难不成他没收到邮件或是没打开,不然没道理和那帮死人一样看自己的笑话啊? 卫英才想着想着,脑袋断了路,当即发疯跑去找IT部门,非要查个水落石出。负责邮箱的同事说这种事要经过总部授权才可以,他又赶着写邮件给总部,兜兜转转折腾了一天,IT终于同意,结果查到了前一天下午六点,邮件到了该同事的邮箱,十分钟后,邮件被同事转发到自己的私人信箱,并且立即删除了原始邮件。 那时距离第二天主管要求的期限,足足有20个小时,如果他能够及时提醒自己…… 卫英才很久之后才知道,就在自己被主管骂得狗血喷头忿然离席后,这个同事悄悄走到急火攻心的主管身边,交了一份和自己的创意有些许神似的方案,主管欣然接受。 等卫英才拿着那份IT部门提供的调查报告跑去找主管,想为自己争辩几句,主管轻飘飘地一句话砸在他的脑壳上,振聋发聩,“自己没检查这种低级错误就算了,人际关系还这么差,你是不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卫英才从主管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那同事笑脸盈盈地看着他,对他嘘寒问暖,他挤出一丝笑容,把手中那张纸紧紧攥成一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 12 章 “你确定你在离开仪制之后,再没有见过魏长生?”官廷有些不忍,这么多年的问供经验,他一眼便看出汪穆仁心中藏私,但他也知道汪穆仁身后的关系,这事如果问得太明,怕后面不好收场。 “我……”汪穆仁蓦地抬头,才发现魏长生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眼神黯淡无光,他的汗顺着脖子流了下来,腌臜在脖子缝里,又痒又疼,他也不敢伸手擦拭。 刑部调查魏长生的事,家里一早就派人给他递了话,千万不要和此事扯上关系。 “我,我知道他回去住所了,并未在仪制停留。”汪穆仁嗫嚅道,眼神躲闪,不敢看向魏长生。 官廷笑了,“你说你自己回家了,那你怎么知道魏长生的行踪?” “他,我,我听他第二天告诉我的。”汪穆仁脖子一梗,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平日他和魏长生斗嘴时也是这般模样。 官廷摇了摇头,“你这个证词不作数。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汪穆仁支支吾吾,低下了头,汗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他的背后已经氲湿了一大片。 “好了,你下去吧。”官廷挥了挥手,就在汪穆仁退下的同时,他故意问了一句,“魏长生,你可需桃花坞的人帮你作证?” 汪穆仁的脚步一滞,呆呆地站在原地。 魏长生的眼神有些空洞,“不用了,就当我没去过吧。” “清者自清,要是他能信你的话,也不需要你这么费事自证清白了。”自己当时满腔热血找IT帮忙的时候,对方善意地提醒了他一句。 汪穆仁的身体晃了晃,头低得快要碰到地面,小步疾走退了出去。 官廷叹了一口气,“魏长生,所以你离开仪制之后,究竟有没有人可以作证你身在何处?” 魏长生摇了摇头,“我昨日没有见过成大人,这点我同僚可以作证,官印是昨日丢的,我在都城也没有其他住所,官侍郎可以现在派人去旅店房间搜查,如果真是我拿的,我也没时间转移到别处。”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要那官印何用?” 杀人好歹还得有个动机,自己费这么大劲图个什么。 “伪造文书。”慕容端沉寂许久,此时终于动容,从嘴里一字一句飞出了诛心之刀。 魏长生全身发抖,“官印丢了,自然盖着官印的文书就不作数,我这么傻?非要这时候伪造文书……” 他气到断断续续的声音戛然而止,官印丢了之后,再盖有官印的文书自然是假的,那如果是之前的文件呢?如果说,真正丢印的时间比昨日更早呢? 他最后一次找成大人要官印究竟是哪一天? 是前日。 他清楚地记得,前日成礼说了要去赴宴,专程提早从衙门离开,他在后面追着大人的轿子良久,方才把印送了回去。 “所以成大人的印章是前日丢的?”魏长生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想通了,这些人兜着圈子问自己在昨日做什么,怕不是在套自己的话,查自己究竟把印转移到了何处。 官廷的目光一闪,这孩子,确实聪明伶俐,竟然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所以你们说盘问同僚,都是骗我的。”魏长生一针见血,眼睛里怒意滔天,几乎要将眼前两人撕碎。 官廷不置可否,眼睛紧紧地盯着魏长生,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魏长生,昨日有一份盖着礼制印章的文件出现在成大人夹带的文书中,这公文列出了夏安西夏侍郎玩忽职守收受贿赂的证据,并以仪制的名义要求彻查夏侍郎。” “成大人前一夜赴宴,席上酒喝得有些多,不记得官印丢到了哪里,第二天把这封帖子呈上的时候方才觉得不对,他记起自己并未见过这份文件,然后才通知我们开始查找官印的下落。” 魏长生定在原地,他确实记起昨日里成大人好像大半日都没在衙门出现,但这都是其他同僚传给他的话,他当时自顾不暇,也未曾注意成礼的动向。 他冷笑起来,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就算发现了这封文书是伪造的,你们为何就断定是我做的?” “因为,夏安西被查,对你有利。”慕容端慢悠悠地,气定神闲,这副样子让魏长生恨得牙痒,“你不是一直想要擢升吗?如果你回去守孝之前,就能获得晋升,岂不是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如果成大人迷迷糊糊地把这文书送上去的话。”慕容端忍不住讥诮道。 真是放你娘的狗屁!你居然给老子背后送刀子?想要晋升这话,魏长生确定自己只和慕容端当面提过,看来他真是一门心思要把自己绊倒。 老子竟然还对你心存妄想?真是瞎了老子的狗眼。 魏长生浑身冰冷,反倒冷静下来,这整件事,都是在假定有罪的情况之下,他没做过的事,自然无愧于心。“大人说的这些都是假定,而且夏侍郎出了事,也不是我一人受惠,要查也应该把那帮同僚全都查一查!我来礼制时间最短,哪里来的时间搜集证据,大人这个假设实在荒谬!” 官廷一听魏长生又出言不逊,赶紧扭头看了看慕容端,发觉慕容端竟然没生气,他舒了一口气。 今日慕容大人的火力实在过猛,完全不像平日里走过场似的悠闲。 官廷赶紧再一次岔开话题,“魏长生,我们昨日暗中监视了你一天,你去桃花坞喝酒我们是知道的,但你在喝醉后独自离席,却不是直接回了旅店。” 什么东西?魏长生有些糊涂,自己晕乎乎地,不走回酒店,能去哪里。 “你去了哪里并无人知晓,但你离开桃花坞的时间和抵达旅店的时间明显不符。”官廷咄咄逼人,终于露出了人称“黑面阎罗”的真实面孔。 他自信已经给了魏长生足够的时间自首,只要是自己承认错误,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非逼他说出最后的实情,就是铁板钉钉,再无回旋的余地! “我说了,回去的时候听见了鸡鸣。” “但你离开桃花坞确实是亥时,酒店小二和跟踪你的衙役都可以作证,但你到达旅店的时候却过了子时,临近丑时。”官廷言之凿凿。“中间差了三个时辰,你去做了什么?” 魏长生满脸气得绯红,眼睛亮晶晶的,言语间讽刺满满,“大人,你都说你派人跟着我了,我去干了什么,你还来问我?” 自己喝断片了,谁知道是不是倒在哪片空地上昏睡了一会儿。 “呃。”官廷愣住了,没料到魏长生在这个时候还能反将自己一军,果然是个人才!他绝对不能当着慕容端的面,承认自己的人居然跟丢了醉醺醺的魏长生。 “前日我将官印还给了成大人,他和你们说了吗?”魏长生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晰,他蓦然抓住了官廷先前所说之言的一个漏洞。如果那官印是在成大人身上,他要去成大人府上作案,就不是仅凭几句空口白话臆造。自己身为北溟洲探子的身份绝对不可能泄露,那么他一介单薄书生,如何做得梁上君子? 官廷紧皱眉头,下颌绷成一条直线,他并非先前没有心生存疑,“成大人并没有说过,他只是说当时着急去赴宴,并不记得你有将官印送回。” 魏长生浑身一震,顿时只觉自己踩在万丈悬崖边,只要一阵风轻轻一推,就能将自己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我要和成大人对峙。”他一字一句从嘴里咬碎了吐出来。 “放肆,掌嘴!”慕容端拍响了惊堂木,一声巨响震荡在每一个角落,余音久久不断。 “嗳,大人,这……”官廷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这黑面阎罗的封号应该拱手送给慕容端。“大人,我们尚未完成堂审,此时掌嘴……”官廷没说后半句,他相信慕容端也有自己的打算。 “身为仪制之人,目无尊长,不识时务,不罚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错!”慕容端的眼底渗出凶残的神色。 那不是魏长生第一次见到慕容端这副样子,那天早上他对着慕容端,说自己要舍选部选仪制,慕容端也是如此失态。 这人,就是见不得别人违逆。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魏长生全身的血管一寸寸结冰。 “我没有做过的事,我不能承认。”魏长生挺直了身板,握拳于身后。 “来人,除去官服,掌嘴三十。”慕容端抽出令签,狠狠地掷下,令签落地的时候硬生生劈成两半! “我没有做,就是没有做。”魏长生喉头哽咽,拼命压下心头涌起的那股酸楚,多大的人了,哭什么,丢人! “打。”慕容端忽然面露颓色,闭上了眼睛。是非打不可了吗? 衙役手持竹片,将身着白色中衣的魏长生推着跪了下去,狠狠地抽了三十下。 打到第十下的时候,殷红的血丝从嘴角汩汩流下,魏长生白皙脸庞上横七竖八的红肿触目惊心,打到第二十下的时候,魏长生已经全然感觉不到痛楚,他只觉得自己的牙齿好像有些晃动。竹片击打的面积大,时不时会扫到他的眼角,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看不见东西,痛觉却又变得更敏感,刺骨之痛从四肢百骸锥入了五脏六腑。 他一声都没喊,就这样捱完了受刑。 衙役将满身溅满血迹的魏长生再次推回堂上的时候,面容的惨状连官廷都忍不住唏嘘了一番。这个魏长生,明明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只要叫唤两声,他就会找个理由说服慕容端停止责罚,不知为何,他觉得慕容端的本意只是让魏长生低头认错,偏偏他如此倔强,可怜,可惜,可叹。 他偏头瞥了慕容端一眼,却发现慕容大人将后脑勺留给了堂上之人。果然如此不待见啊。 “大人。”几个衙役匆匆走上堂,举起手中一个灰色的布包,布包的一角垂下一段金色的流苏,布包之下物品的形状和官印十分相近。 “属下在魏长生下榻的旅店房间了找到了仪制的官印。” 官廷听后神色倏地一凛,居然还真是人赃俱获,原来他确实小瞧了魏长生。他用钦佩的眼神转头看向慕容端,却惊异地发现慕容端面色苍白,竟然看起来有些……吃惊?只不过这表情转瞬即逝,慕容端的面色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官廷叹了一口气,最后问了魏长生一句,“如何,你还不打算招供吗?” 魏长生双手被衙役扣住,口中呜呜几句,表明自己说不出话来,旁边的文书连忙送上了纸笔,只道他是要认罪。 衙役松开魏长生,他颤抖着拿起笔,写了几个字,连笔带纸摔在了慕容端面前的案上。 官廷心中大呼不妙,赶紧捡起了那张纸,白纸黑字上写着: “我没有拿仪制官印。” “押入天牢吧,等大典过后再审。”慕容端显露出倦色,颓然起身离开了刑部衙门,他直到临走前,也没有再正眼看一眼魏长生。 ☆、第 13 章 魏长生关在天牢的这段时间,认真思考了一些问题。 例如,这里的天牢和自己想象的一点也不同。 在他还是卫英才的时候,租的房子附近有一家“下沉式”购物广场,商场标识的二楼实际上是地面一层,通常指地下一层的G楼在这里就成了负三楼,如此“与众不同”的设计脑回路,导致每次他在那里和第一次来的朋友约见都特别痛苦。 “对,你从地铁出来直接上一层,没错,那里就是一楼,什么?你从地面坐车过来的?那你下一层楼……哦,你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你在哪一层停车场?B4?那你坐电梯上两层,哎,不是按电梯里那个二楼啊,那是地面那层,大哥……” 卫英才几乎每次都要被朋友吐槽,但这个商场离他家最近,交通费还是省了不少,牙缝里省出的,和倒卖员工折扣品的差价,到月底就会变成一笔数目可观的生活费,寄到他妈手上。他知道母亲一直瞒着他家中欠债的事,父亲的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母亲拉不下脸乞求亲戚,偷偷借了不少高利贷,滚雪球似的利滚利,最后变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妈,我给自己买了保险,还有公司的抚恤金,你都可以拿去还债了。魏长生想起他妈,忽然眼底发酸,抬头看向残破的泥墙,上面有大大小小的坑洼,是被人用手指一个个抠出来的坑洞。 这人得多无聊啊。魏长生自言自语道。 这还只是关在最上一层,罪名最轻的犯人。 魏长生被押送来天牢时,眼神扫过石墙上的门牌和蜿蜒至地底深处的石梯,心中惊呼,这里的天牢怎么和家附近那家商场一样,都喜欢往地下挖,天牢一共开凿出三层地底监狱,楼层越往下,关押的犯人罪名越大,牢笼之中无明无夜,如人间地狱徒留绝望。 好奇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地底最深的那处监狱里,究竟关着哪位罪大恶极的囚徒? 所幸盗印一案尚未被帝君裁断,魏长生的身份只是疑犯,住在了离地面最近的一层牢狱,地上铺的干草每隔七日一换,墙上有窗可以窥见天光。狱卒的言语上也没什么冒犯,毕竟住这层的犯人,还有很大机会出去重新为官。 他一开始是慌张的,这桩自己摆明了被人陷害的案子,他竟无力提出任何反对的证据。旅店没有监控,成大人的口供无法推翻,更关键的,自己没有记忆的那几个时辰,也找不到任何人证物证,似乎一切证据形成了一个闭环,直指靶心,他魏长生,天之骄子,仪制的新秀,原是贪图名利之人,为上位居心叵测,精心谋划了一起推翻上司的盗窃案。 之前他为了祭祀大典推迟回家守孝,也被解读为“心怀不轨,不孝不端”,给案卷填上浓墨的一笔。 “孝道尚且为一己官欲让位,况乎臣纲?”这句讽刺至极的评论,是慕容端写在卷宗末处的评价。 这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魏长生看不见的地方,他自然也关心不了。 魏长生被关的第七日,想得最多的,是离开天牢后,究竟如何对付害他的那个人。 是的,他一定会离开天牢,他十分坚信。 在狱中的第四日,送饭来的衙役冲着他奇怪地一笑,米饭换成了米粥,馒头里掏空藏着药膏,还有一张纸条:“稍安勿躁,大典之日,带你出去”。 嗬,看起来自己这条命,北溟洲还舍不得放弃。只不过没料到的是,北溟洲的密探,竟然都混进了皇宫里。魏长生想着不可留下痕迹,把纸条塞在嘴巴里咀嚼了几下,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这里的纸实在太难吃,却在这时见那字条上的字如水纹波动,转瞬而逝,他的嘴角抽了抽。 之前温长老对他身上那个凭空出现的乌龟印记避而不谈,但在言语中无意透露出了“天选之人”,让魏长生上了心,他在仪制打地铺的几个夜里,潜入了藏书阁翻遍古籍,只找到了有关天选之人的寥寥数语。 四国各有七名天选之人,传承守护神的灵力……玄武印记,为北溟洲七大门派长老所拥有…… 如此说来,严先生就是七长老之一,自己是他选定的继承人。魏长生心中啐了自己一口。 呸,那个丑老太婆明明是和自己平起平坐,那日竟然被她威胁,完全是欺负魏长生年幼无知。 魏长生猜测,严长老在东青都,可能还有不少伏笔,也许自己根本是杞人忧天,区区一个天牢,困不住他这个天选之人。 不过说到底,这份自信还是馒头里的纸条给他的。魏长生气势汹汹地举起碗,将白粥一饮而尽,然后将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匀在脸上的伤处。 刚被押进牢里的第一天,他瘫坐在地上,恍惚许久,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艹,果真肿得和猪头一样。他想苦笑,却吐出了一口浑浊的血痰。那时他心如死灰,既然要死,干净体面还是蓬头垢面,又有什么差别? 只是口角肿痛难忍,到了饭点连简单的白饭也无法下咽,这,他不能忍,毕竟饥饿伤胃。 早知道最后一顿多吃几口红烧肉就好了。他叨叨念着这一句,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掉在地上,碎成几瓣,仿佛心碎的声音。 死就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也许这次死了,自己又能回到原先的世界,把这里的一切都当作梦一场,忘记……那个人。 他倒在地上直挺挺躺了大半天,直到牢里点上火把,灯影幢幢,他翻来覆去想明白了一件事,人也精神了。 自己八成从头到尾都是被成礼摆了一道。 整件事闹腾的动静这么大,但要是说成礼丢失官印,造成的实际影响,竟然是那份伪造文书坐实了夏安西的罪名,那么除去夏安西,真的只是魏长生和夏侍郎的一众下属官员受益吗? 不见得。 成礼年事已高,虽然口中时不时说道让贤,但魏长生觉得,一个人越在口中反复说自己不在乎,越是在乎到了骨子里。成礼的两个儿子都是正房所生,一个傻,一个痴,他几房妾室膝下全无子女,他要是从官场退下了,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如何保证。 四个侍郎中,司天一部自成一派,剩下的三人,成礼最不喜欢谁? 答案呼之欲出。 夏安西一向仗着自己资历深厚,时不时对成礼下达的任务阳奉阴违,背后嘲笑他老糊涂。 自己得到成礼那么多公开支持,这是成礼故意给夏安西施加压力,怕不是夏安西一时没按捺住,偷偷在台下做了些小动作,终于被成礼抓住了小辫子。 但,大贤智者的成礼,怎么会自己将这些证据提交给帝君呢?毕竟,夏安西身后站着太子一党。 哈哈哈,魏长生忽然很想仰天长笑,正好,这盗印之事一箭双雕,借刀杀完人,把刀也碎尸万段。这老头还真是有几把刷子。 难怪前一阵子,成礼还特地问了自己所在旅店的住址,说是身为长辈,要在魏长生临行前帮他打点行装。那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老泪纵横。魏长生差一点被感动地五体投地,为什么说差一点呢,因为成礼说完后好几日都没有送礼的动静。 原来是要送这么一份大礼给自己,真是当时小看了他。 魏长生仗着自己那份小聪明,在仪制混得游刃有余,总还是忘记了,即使是卫英才本人,也不过是在职场的烂泥中翻滚了六七年,根本谈不上老奸巨猾,尤其和成礼这种厚黑之人相比。 这样说来,难道慕容端早就看出来成礼对自己不安好心?才会在朝上尽力反对他留下自己的折子? 魏长生刚在心里生出些喜悦,理智又跳出来敲他的脑袋,公堂之上,慕容端可有出言一句维护自己,完全就将他看作不仁不义之人。 算了吧,自己巴巴地往他身边凑,未尝不是一份动心,九分自保。狱中的第一夜,魏长生彻夜难眠。 丝丝寒风从石墙的缝隙里吹进,那声音犹如尖利的口哨,落地尘土被风卷起,飘荡在半空,在惨白的月光下熠熠生辉。在那个寂静的黑夜里,魏长生第一次听见,脚底下的某处传来什么人不甘的嘶吼,令他不寒而栗。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魏长生数着日子,大典应该在五日后进行,他和暗中接洽之人大概定下了一个计策,他们找一具和自己身高体型相近的尸体,划花面孔,当日在牢房引火,将尸体留下,趁乱将自己救出,到时他可以冒充衙役,也可冒充宫人混出宫中。反正那一天所有人都为着典礼焦头烂额,没有人会留意狱中的走水事件,以及死了区区一名犯人。 离宫之后,自己改头换面,重新以一个身份继续探子的使命,魏长生相信,这对于精通玄术的北溟洲长老并不难。只不过那时,慕容端再也不是他可接触之人。 魏长生低头摸了摸自己滚圆的小肚子,打了一个饱嗝,这个计划,看起来很不错。 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老天爷总是在你打算扬眉吐气之时,给你当头一棒。 大典前的第四日,一帮人声势浩大地冲进了牢房,各个身着官服,连哭带嚎,魏长生眼睁睁看着这群官人焦灼的目光扫过牢狱之中的每个囚犯,然后又匆匆忙忙朝着地底深处跑了下去,当一人的目光盯着魏长生的时候,吓得他倒嘬了几口凉气。 “殿下……”“受苦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如潮水一般从地下的楼梯传了上来,只见被官人们拥着走上来的那人,身形伛偻,骨瘦如柴,满脸的落腮胡须,一丛稀疏而干枯的头发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全部颜面,身上居却披了一件银白色四爪龙纹蟒袍。魏长生目光闪烁,悄然往后倒退几步,靠在墙边,不想让这群人注意到自己。 那蟒袍,是太子才可穿的制式,难道,这牢狱的最底层,关着的是当朝太子? 还未等魏长生想明白这件蹊跷之事,紧接着的第二天,他就被刑部官廷带人放了出来。 ☆、第 14 章 “官侍郎?”魏长生怔怔地看着官廷突然出现,倏地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堂上说了大典过后帝君才会裁断,这人怎么提前来了? 难道,大典出了纰漏了?提前结束了?还是延期了?魏长生打了个寒颤,对呀,他怎么没考虑这种可能性,还是千算万算漏了一步啊…… “魏长生,今日我来带你出天牢。”官廷也没解释,给狱卒看了盖了刑部大印的手谕,便令人开了门锁,除去魏长生的脚镣时,官廷皱起了眉,“你怎么没上手镣?” 魏长生面上讪讪地,心里骂了一句,谁让你不提前通知老子你要来,老子才好把手镣套上。 一旁的狱卒两股战战,正要跪倒,就听见魏长生一脸潸然地回了一句,“我带着手镣会便秘,才求着狱卒大哥把手镣给我打开了,这不,我正要出恭,大人你就来了。” 官廷定定看着红光满面,好像富态了一圈的魏长生,“那,你急不急,不急你出去再继续?” 等官廷一言不发地将魏长生带出天牢,魏长生远远就看见一个须发皆白,头戴纱帽,身着乌黑纱制宽衫的胖老头,站在轿子旁边,着急地朝这边眺望。 这一幕魏长生在心中排练了不下数百次,他微微蹙眉,脚步渐渐放缓,身边的宫廷故意停下脚步,眼看魏长生慢慢地走向成礼,身影在夕阳下拉成了一条直线。 “长生啊,长生,你受苦了。”成礼用袖子掩面,嚎啕大哭起来,胡子上沾了不少鼻涕。 “大人,成大人。”魏长生顿了顿,瞪大了眼睛,张开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片刻回过神来,他的嘴唇颤动,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深深地低下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双手握成拳,肩膀一颤一颤,鼻腔里发出了微弱的抽泣声。“大人,真的不是我拿的官印啊…….长生不会这么对不起大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你受委屈了。”成礼似乎蓦地松下一口气,赶紧上前两步,搂住了魏长生的肩膀。 魏长生用右手捂住了嘴,“哇”地一声痛哭了起来,“成大人,你真的要相信我啊,我是被冤枉的,你让他们放了我吧,牢里真的好可怕…..”他哭得泣不成声,紧紧抱住了成礼的胖腰。 “咳。”官廷在他们身后咳嗽了两声,“魏长生,之前你也只是有嫌疑罢了,并未定罪,如今事实真相大白,此案与你无关,所以成大人专程来接你回去,你,好好休息几日,再去仪制报道吧。” 魏长生千恩万谢,在成礼的百般催促之下,才勉为其难的上了轿子,回到了旅店。 然后,魏长生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衫子,用了两盏茶的时间,搞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魏长生去喝花酒那日,酒店里有人曾经见过成大人的某位家丁带了一包东西去了趟他的房间,然后刑部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位家丁,却发现此人已经悬梁自尽了。桌上还留下了一封遗书,说家人被夏侍郎迫害,自觉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拼死一搏。他是知道成大人心善,怕成大人不愿意惩治夏侍郎,便决意鱼死网破,偷拿了成大人的官印,在一份痛斥夏侍郎十大罪行的文书上加盖了官印,又偷偷塞回到成大人平日装呈堂公文的箱中。做完这一切,他又怕成大人发觉后查到自己身上,便趁着成大人让他送土特产给魏长生的机会,把官印塞进了魏长生的行李里,关于这一点,他也在遗书里供认不讳。 放屁。魏长生听着对面之人这一番漏洞百出的陈述,冷笑不已,差一点被一口面汤呛到气管。 和他说话之人,是一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凡到过目就忘,但魏长生总觉得有些面熟,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他想起这人就是曾在刑部大堂瞥过一眼的文书,原来这人竟也是北溟洲的探子,而且是严长老埋伏了好些年的眼线,这人在魏长生回到旅店之前已经在房中等他多时。 “魏掌事,我不宜久留,先行告退。”那人抱拳告辞,魏长生眼尖地发现他手指上也有一枚黑蛇印记。这倒好,和接头暗号一样,一目了然。 而掌事,便是严长老门派弟子对新首领的称呼。魏长生虽然是严长老的继承者,名义上的天选之人,但因为他尚未返回北溟洲,完成由大祭司主持的受封仪式,他离“魏长老”这个称呼,还差那么一点。 等那人离去之后,魏长生看着满桌子堆满的苹果,估计这些就是成礼送来的所谓“土特产”,拿起一个便啃了起来,啊呸,是个烂心的。 真好笑,这么轻易就结了案,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家丁,一封自白信,就把整件事解决了。那个夏侍郎估计也翻不了身了,因为,太子换人了。 这正是那名探子给他带来的另一条消息,太子陈裕偶染风寒暴毙,影太子陈昱一夜之间,从囚徒之身转正为帝君接班人。 东青都的皇家有一个秘辛,皇家只允许生出两名天家子嗣,长子为帝位继承者,次子为影,待长子顺利继位,杀次子。数百年间,影皇子都是无声无息地死在天牢里,唯独这一次出了个例外。帝君被这件百年不遇的怪事刺激到了,动了真气,也卧病在床。 西池城和北溟洲的国君眼下都到了东青都,正在围观吃瓜,南赤国的上一任女王南蓁蓁留在本国悉心指导刚登基的新女王白华,明明说自己“分身乏术,不能亲临请帝君圣谅”,又及时送上一份奏章,说“圣女已在圣庙祈祷陛下早日康复”,还真是手眼通天,隔岸观火。 六部乱成了一锅乱炖,纷纷群情惊疑,奔走相告,仪制尤其显得狼狈不堪。 一是祭祀大典还得如期进行,只不过,他们还得同时做好两手准备,帝君时刻都可能一命归西,撒手人寰,陈昱这个新太子究竟是个什么脾性,谁都不知道。 魏长生当时听到这里,嘴巴没听大脑指挥,随口问了一句,“慕容端的姐姐不是太子妃吗?”说完之后回过神来,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他姐成了寡妇,管自己毛事。 结果,他听到了一个更让他生气的消息,慕容瑾尚未和太子成亲,太子薨了,她便又嫁给了新太子陈昱,为了给帝君冲喜,大婚定在祭祀大典之后一个月举行。 他慕容端,还一样是皇后亲弟弟,只不过姐夫换了一个人而已。 成礼此次到天牢外接自己,应该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难怪他当时轻俯魏长生的后背,涕泪俱下,气弱声嘶,“都怪我那天晚上喝多了,竟然不记得……哎,怪我。” 竟然不记得什么?不记得自己把官印还给他了?哈哈哈,这个笑话真是好笑。 他记起,成礼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将官印系在腰间,那天他去还印的时候,成礼的马车根本没走远,就在仪制大门外百步之遥,慢悠悠地一直等到魏长生跑出来,双手将官印奉上,成礼乐呵呵地接了过去,才令车夫驾车离去。 罢了罢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老子既然没死成,那就有你们的好看。 魏长生吃饱喝足,把油嘴一擦,在镜中看了看自己珠圆玉润的脸,沉思片刻,去旅店的厨房抓了一把炭灰,在脸颊上拍了拍,又挑了一件没来得及洗的官服,仓促地向仪制赶去。 “你说你要回去守孝?明天就出发?”成礼急赤白脸,望着精神萎靡的魏长生。 魏长生双眼无神,面目黎黑,点了点头,“成大人,我在天牢里想过了,这次可能就是上天惩罚我不尽孝道,给我的教训,我若还不拨乱反正,怕我爹娘在九泉下也不瞑目啊。” 成礼一下子这番话被呛住了,反倒不知该如何反驳。原本他就是打算借魏长生之手打压一下夏安西,事情发展到今天,魏长生一走,自己反而无人可用,这可如何是好? “你,要不?那个……”成礼抓耳挠腮,搓手顿脚。魏长生可算看出了,成礼这次真的是着急了。近来宫中一系列的变故如狂风暴雨,席卷了东青都整个朝堂,人人自危。 “成大人。”魏长生喊了一声,成礼的眼神有些呆滞,他又喊了一声。 “成大人,此次我在刑部受审的时候,慕容端大人对您……敬重有加,我觉得,要不,您可以找他商量商量?” 魏长生陡然觉察一道锐利的眼风扫过,他愣了一下,眼前的成礼还是那副愁容满面的样子,似乎对他刚才所说之话毫无反应。 “长生啊,我明白你的苦衷,我想过了,你就回去守孝吧,毕竟自古忠孝难两全,待你守孝服满,我,我那时若还能在仪制,你一定要回来啊。”成礼又鞠了一把老泪。 魏长生默然,给成礼行了个拜别大礼,正欲转身离去。成礼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长生啊,你们年轻人吃得多,可知都城中哪家铺子的绿豆糕好吃?” 魏长生莫名其妙,回过头来,看着成礼那几颗风中残烛的牙,陷入沉思。 老人家一向惜命,饮食清淡得很,怎么突然想吃甜食? “哦,我近来听说,慕容大人似乎特别爱吃绿豆糕,我打算买上一些,权当感谢他近来对仪制的抬爱。” 魏长生的脸黑得和涮锅水一样,“成大人,我不怎么好甜食,因为我听人说,吃糖老得快。” ☆、第 15 章 黄昏已近,寒风萧索,愁云密布,身穿麻衣素服的车夫阿九挥动马鞭,带着车中之人黯然离开了城门,朝着亮马县的方向驶去。 小雪从空中飘落到地面,雪花越来越大,继而纷纷氲氲,漫天飞舞。 北风凉,雨雪雱,有人独自神伤。 “侯爷,吃火锅不?”小超呲牙冲眼前一个黑衣少侠说道,这少侠面色铁青,吊梢眉微微颤抖,似乎对面上那张人/皮/面//具极不适应。 “这胶水对皮肤不好,而且笑起来都没有表情,你们这套骗人的玩意儿,也就拿来骗骗小孩。”魏长生很想破口大骂,可惜嘴巴张不大。 阿九马车里的那位,就是他的替身,同样也覆了一张人/皮//面/具,只是那人面上蒙了黑纱,一般人一眼也看不出来区别。 出狱之后,魏长生先是找到了严长老留给他的手札,里面记载了所有暗桩和他名下的房产店铺,然后在短短一日之内,和那帮小鸟们想出来这么一个借尸还魂的招数。 假魏长生返回亮马县,独自守孝,闭门不出,熬足期限。真魏长生改头换面,换个身份,留在都城里继续收集信息。 冬至到了,离过年也不远了。 这是都城之中最大的一家火锅店,名为“天下第一锅”,青砖红帐,乌瓦飞檐,木柱雕窗,客如云来。这家店背后的老板,也是北溟洲的探子。 牛油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泡,草果和花椒的香气疯狂地挑逗着味蕾。魏长生咕咚一声,吞了一大口口水。 “你是说,严长老,严先生他,死了?所以我才会成为玄武的天选之人?“魏长生举着筷子的手有些抖,火锅的热气熏眼,眼疼。 他和严先生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毕竟严先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个人,小鸡尚且把第一眼看见的移动物体当亲妈跟随,虽说严先生待他严苛,非打即骂,但魏长生听到他的死讯,情绪还是十分复杂。 小超满不在乎,把魏长生筷子上夹着的那块肉夹到了自己的油碟里蘸了蘸,这油碟还是魏长生配的,小超砸吧着嘴咽下了那块烫得恰到好处的毛肚,心里赞叹了一句,侯爷果然人长得好看,连烫的肉都与众不同,说什么七上八下。 “严长老,早就安排好了身后事,他和我们都交代过了,必须保护好侯爷。” 小超和那帮小鸟们,自小在北溟洲长大,小小年纪便都被家人送去了严长老的门下,因为年幼,不费吹灰之力混入东青都,很快便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因此很难被人发现。 “为什么是我?”魏长生呢喃道,眼眶有点红。他也是才知道,自己生出印记之日,应该就是严长老命殒之时,如此算来,他离开亮马县那天,严长老就去世了,事先居然毫无征兆。 小超摇了摇头,魏长生一向待他很好,从来不对他们这些小鸟幺三喝四,他也知道魏长生自从出生就被严长老带在身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没见过,多少有些同命相怜。 “你是天选之人,命中注定的。”小超有些不忍,出言安慰道。 天选之人在羲和大陆的地位超绝,这是普通人眼中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不过四国的天选之人,出道的方式各异,就说这东青都的天选之人,就纯粹是个摆设,青龙神君似乎没有把神力传下去,只是在六部尚书即位的当夜,会用龙爪在新尚书的肩头留下个爪印,聊胜于无,求个心安。 不过传闻帝君可以和青龙神君对话,但坊间消息多有渲染,真假难辨。总之四国的天选之人,实力以南赤国为首,东青都排末流,北溟洲中不溜秋。 魏长生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知道魂器是什么吗?”他还记得当初严长老说出这几个字时神态大变。 这次小超是真的不知道,老老实实晃了晃脑袋,又埋头开始吃了起来。 魏长生付之一叹,来日方长,慢慢搞清楚吧。他伸出筷子往锅里一捞,空空如也,他再扭头一看桌上的空盘,连他最爱的鸭肠都没了。 魏长生看着小超碟子里堆成山,正在大快朵颐,就气不打一处来,“小超,你是不是找死,敢抢我的肉!”小超护着自己的碗,“你再要一份嘛。” 魏长生最近愈发感受到中学时代长身体的状态,米饭能吃四碗,顿顿无肉不欢。 二人唇枪舌战,正吵得欢快,门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魏长生和小超吃了一惊,他们分明坐在老板特别安排的包间中,不受外界打扰,方能说话如此随意,是谁这么冒失? 掌柜倚着门柱满脸大汗,“掌事,大事不好了,衙役带人来封店,说是,国丧。” 啊,帝君嗝屁了?魏长生倒吸了一口凉气,二话不说,拉着小超从暗道里离开火锅店,等他们走到街上,魏长生骤然变了神色,这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夜市吗? 他在仪制加班的时候,夜间曾经和同僚出来吃过宵夜,夜晚的东青都比起现代都市毫不逊色,夜市灯火通明,桥边红楼舞袖,安仁坊的澄沙团子,秦家铺子的十色汤团,市西街卖泡螺酥,太平巷售麝香糖,饭店酒肆营业至三更,客人纷沓而至,络绎不绝。 但今天晚上的街道,空荡荡的仿佛是一座鬼城,雪花簌簌地落在地上,听去似瑟瑟有声,远处钟楼传出浑厚不绝的鸣钟声,在漆黑无光的夜空里回响。 “让开,让开!”魏长生身后倏然传来马蹄轰鸣和破空的马鞭声,转瞬之间,马鼻喷出的气流就快碰到他的后背。他果断的抓住小超就地打了一个滚,闪到旁边一条巷子里,方才堪堪躲开被马蹄践踏的灭顶之灾。 待他回神,雪地上留下几排杂乱无章的蹄印。魏长生怔怔地看着消失在远方的几个骑马的黑影,映着皑皑雪光,他觉得自己没看错,马上有一人的确就是慕容端。 半轮冷月在几片稀松的冻云中渐渐露出头,慕容端心急如焚,一路御马疾驰,他忽见路上出现一高一矮两个黑影,身边的侍卫高喊着让路人避让,他的心却没由来地揪了一下,手下的缰绳猛然收紧,几乎要擦着那个高个儿的背影撞上去,还好那两人反应机警,避开了马队。 慕容端甚至来不及回头再看一下,太兴宫的轮廓已经隐隐出现在面前,他努力定了定神,又扬鞭跃马而去。 自己真是昏了头了,侍卫明明黄昏时亲眼看着魏长生坐上回乡的马车,连他本人也在不远处的城头……赏雪,现在怎会连看个路人的背影都像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慕容端一直在刻意回避关于魏长生的种种消息,但,他总是不经意地随口问上一句,给了身边几个亲信侍卫极大的压力,觉得这是大人暗中的考验,自觉自发自愿地监视起魏长生的一举一动。 “报告大人,魏长生下午去陈家巷子买了绿豆糕。” “禀大人,魏长生今天在仪制打了地铺。” “大人,大人,魏长生,他去喝花酒了…….” 慕容端把面前棋盘一掀,顿时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你们是不是平日里太闲了,我有让你们监视他吗?” 侍卫们缩成一团,下次继续再接再厉。 慕容端觉得自己对魏长生的在意,只不过是因为这小子看起来不太怕自己。是的,慕容端三岁被庸医误诊患有心疾,不可跑跳,不可紧张,不可与人有肢体触碰,从小就没有同龄的孩童愿意和他亲近,甚至连他那个彪悍的亲姐姐都觉得他像个破布做的娃娃,一扯就坏,根本不屑和弟弟玩耍。 他十六岁一篇君主论横空出世,名噪一时,连太子太傅都说从没见过小小年纪,博古通今,思想如此深邃之人,简直…….就像十六岁的身体里住了个耄耋之年的老翁。 原因无他,因为慕容端打小就没有玩耍的选择,无聊的时间只能……看书。他几乎遍读御书房的全部藏书,还搜罗了民间一堆奇书异志。书看得多了,也知人心不可直视,越发对旁人避而远之。 就只有这个魏长生,明明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到自己就和小娃见到糖果一样,喜悦都写在脸上,藏都不会藏一下。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手握选部大权,想从自己这里得一些好处。但他为何又赌气似的说不要自己的荫庇,要独自在仪制闯出一片天。都去了,偏偏又巴巴地跑回来,说让自己帮他看看选哪个部门,奇怪,你不是说了要自己闯荡吗?前后如此言行不一,果然是小人。 更讨厌的就是,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烦人,为什么总是笑得毫无城府,见牙不见眼?慕容端在官场所见之人,永远都是嘴上挂着笑容,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至于那一夜发生之事,慕容端已经自动在脑中清除了记忆。这孩子发疯,自己一时没控制好,所幸没有铸成大错,授人话柄。慕容端熟读圣贤书,以君子标准自居,如何会做伤身败德之事。 魏长生这样的人,仗着几分才情,如何可能在朝堂之上活下去?还趾高气昂说不要自己的帮助? 让我看你如何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是那竹片带着风声打在脸上,他连痛都不会喊,傻了吗? 回乡守孝也好,最好做个识时务之人,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慕容端想到此,在马上咬紧牙关,一种突如其来剐心似的痛楚令他周身一震,惊觉自己离宫门不过数百步,便挥手让身边的侍从停下,自己继续往前赶去。太兴宫的宫门早已关闭,旁边有安排好的步辇,他从马上跳下,跃入了轿中。轿夫扛起轿子,从旁门进入了宫中,一行人在黑暗中神色匆忙。 慕容端此次入宫,是去觐见新帝君陈昱,他后半生最大的敌人。 ☆、第 16 章 又过了数月,一个传闻疯狂席卷了整个东青都,不,是羲和大陆/四/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新登基的帝君,是个货真价实的好色之徒。坊间各种活色生香的描述,帝君对宫女白日宣淫,对先皇留下的宫妃都敢下手。 置礼义廉耻于不顾,置天家颜面于不顾。闻者叹气,呜呼哀哉。 东青都的皇家历来只能生两名皇子,历代帝君一向洁身自好,后宫的妃嫔不过寥寥数名,几乎只会没有诞生子嗣的时候简单地充盈下后宫,所以选妃这事也归选部管。 “帝君要选妃?”慕容端的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一个月的国丧才过不久,百姓守孝尚有一年之内不嫁娶的规矩,陈昱就这么急不可耐? “所以,你要去劝帝君,此事不可。”慕容端对面那名女子,盈盈细腰,裙摆倾泻,外罩一件桃红轻纱薄衣,丹凤眼,柳叶眉,粉面含春,丹唇香艳。正是他亲姐姐慕容瑾。 “你自己说要把大婚放在半年之后,现在又后悔了?”慕容端冷冷地看着姐姐,前帝君驾崩的那天,就是慕容瑾心急火燎地催他去见陈昱,生怕让陈昱觉得慕容家怠慢了他这个新帝。 慕容端和姐姐在成年后就没什么往来,虽说是亲的,他这个姐姐心比天高,当皇后是她的下限,她想做太后。 前帝君的命稍微活得有些长,太子陈裕都快年届三十,慕容瑾还死活拖着不和太子完婚,非要以正宫娘娘的身份嫁进宫去,这久而久之就拖成了一个老姑娘,要不是因为慕容家权重望崇,太子可未必愿意等这么久。 让你矫揉造作,作!这下好了,新郎官换了个人,不吃你这套。慕容端心怀不满,口中却不敢说出来,毕竟,姐姐要真是当初嫁了,现在作为前太子遗孀,反而骑虎难下。 慕容端在陈昱恢复太子身份时就觐见过他,此人和前太子陈裕虽然在外表上有几分相似,性格举止却大相径庭,刚从牢狱中出来的时候,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到后来见百官时目光闪躲,畏手畏脚。但前帝君驾崩后,那夜陈昱在东宫见他的时候,却说态度仍然谦和有礼,却有一种令慕容端难以言明的暴戾之气。 那感觉,就像放出了体内某种可怕的猛兽。 慕容瑾打算熬过国丧,再筹备半年,让帝君风风光光办一场大婚。只是没料到,陈昱等不及了,竟然要先纳宫妃?这可如何了得?万一哪个小贱人珠胎暗结,这下一任太子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了。 绝对不可! “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反正不能选妃,在大婚前就是不行。”慕容瑾强势惯了,蛾眉倒蹙,凤眼圆睁。 慕容端倒是不吃她这一套,但眼下国丧刚过,选宫妃要走“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套流程,繁琐冗赘不说,还得花不少银子。今年先后办了祭祀大典、先帝君的大丧和新帝君的登基仪式,国库有些紧张,如果能拖至明年,那自然是好的。 打发走了慕容瑾,他思前想后,打算先去找仪制的尚书成礼,共商对策。 “成大人,身体好些没?”慕容端看着眼前倚在塌席之上长吁短叹的成礼,生出点同情心。陈昱和他爹,不,和历代帝君都不太一样,总爱在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上挑战成礼的底线。成礼虽然城府颇深,骨子里还是个酸文人,一来二去,这肺疾就没好透过。 “咳咳,慕容大人,我实话实说,这事,我劝不了,我劝你也不要费心了。”成礼近来总有种悲天悯人的气质,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其言也善。“那位,不是个能听人劝的主儿,而且我仪制下面无人可用,他这选妃的圣旨一下,年初大婚的事我还可以喘口气。”说到这里,成礼顿了顿,看了一眼慕容端,“要是长生还在,我也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啊。” 一听见这个名字,慕容端的身形晃了一晃,脸色阴沉,两人相视无言,少顷,他便拱手告辞了。 魏长生这个回乡守孝,真是做得堪称众人表率,他先是回去遣散了家仆,卖了家宅,将父母的墓迁至祖坟,然后就一个人搬进深山,与世隔绝,根本没人再见到过他,如今连死活都搞不清楚,都城之中早已遗忘了八/九个月前朝堂之上的那个风流少年。 慕容端一咬牙,一甩袖子,自己进宫去见帝君了。 “帝君。” “哦,你来得正好。” “帝君有事?” “在宫里太闷了,不是你那篇君主论里说,要天子多体察民情,我正想着找你带我在都城里走走。” “……帝君这是要巡视百官?” “你看你,百官怎么能代表民情,我要微服私访。” “何时?” “现在。” “那……等臣安排一下。” “安排什么,都说了微服私访,你昭告天下,我还访什么?!” 陈昱的口气山雨欲来,慕容端只得乖乖就范。他让宫女给帝君换了身普通公子的衣衫,自己也换下了官服,暗中安排了一队皇家侍卫紧随左右,两人从旁门离开了太兴宫,朝着城南的市集走去。 一路上,陈昱看什么都是兴趣缺缺,罕言寡语,脚步越来越快。慕容端想着,不可让路人看出两人言行生疏,行为古怪,只好自己没话找了些话说。 “这一带商铺比较多,所经营之物还有南赤国和西池城的特产,很多妇孺都爱来逛街。” “这一片主要是酒肆,夜晚的生意比较好,现在是白天,就冷清一些了。” “那桥边是……” 慕容端忽然住了嘴,怎么走走,就走到了桃花坞附近,过了这座桥,就是养小倌的南苑,再隔一条街,就是俗称百花深处的北苑,他怎么能带帝君来逛这种地方? “帝君,天色不早了,宫里该着急了。” 陈昱古怪地笑了,“爱卿,我想知道,官员们喝花酒逛花街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慕容端一时语塞,就看着陈昱负手身后,洋洋得意地朝着桥那头走了过去。 坏了,要是让他姐姐慕容瑾知道,他带着帝君逛北苑,必然要和自己断绝关系。他赶紧快步追上去,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劝阻帝君。 就在他从桃花坞酒肆的大门前走过的时候,身边有一人和他擦身而过,慕容端心头一跳,一把抓向那个颀长的身影,将那人的面孔生生扭向自己。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这是一个极其平庸的路人甲,脸上点如乌麻,斑如雀卵,星罗棋布,看着让人倒胃口不说,身上还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泛起一阵恶心,急忙撒手甩开那人,足下发力,继续朝着帝君的方向追去。 该死,自己是不是魔怔了,今天就不该听见他的名字! 那个脸上长满麻点的路人似乎也是被慕容端这个唐突吓住,呆呆地定在原地。 “侯爷。” “干嘛。” “他往北苑去了。” “我又不瞎。” “那个,他好像刚才被前面那位大人骂了,他是追着前面那人去的。” “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小超!” “侯爷,你今天实在太臭了,要不要洗一下?” 身边的小超被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这位满脸麻子的路人,正是易容之后的魏长生。 话说魏长生当初对小超他们沿袭严长老传下的人/皮//面/具这种伪装术嗤之以鼻,他本身就是奢侈品柜台的金牌销售,化妆对他小菜一碟,加上他又重新在脑中复习了中学时代的化学知识。这也多亏当初的化学老师是个美艳少妇,一天一件新衣,班上那帮春心萌动的少男心猿意马,他倒是趁机认真听讲,化学成绩突飞猛进,相对大学选的计算机专业,他真心喜欢化学,只是这种专业实在太难找工作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肆意妄为的本钱。 魏长生花了些时日,借着严长老手下暗中经营的数间药铺、杂货铺的材料,调制出一堆瓶瓶罐罐,没事就在自己脸上瞎鼓捣,也不许小超他们偷看打扰。 直到有一天,一个面黑口黑,满脸雀斑,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院中,小超他们几个惊诧不已,围着他上蹿下跳。 “侯爷,你太厉害了,完全看不出啊。” “那你怎么认出来我的?”魏长生有些不爽,虽说孩子们的第一反应他很满意,但很快就冲向自己满脸欣喜,要真是坏人混进来,这帮傻孩子怎么办? 小超嗬嗬傻笑了起来,抽了抽鼻子,“侯爷,你的味道我认得出。” 哦!原来如此!魏长生一把推开他们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回去继续钻研掩盖体香的“香水”去了。 从那以后,一个黑瘦满脸麻子的中年男子,“陈二爷”应时而生,魏长生用这个名号开始行走江湖,不,是东青都的商海。 前帝君国丧之时,举国不许娱乐,饭馆酒肆烟花巷子都不许营业,他借机盘下了不少商铺,连南苑和北苑都入了点股。商铺他交给了严长老之前的几个手下经营,自己没事就去巡巡店,查查账本,顺道把店里收集到的各路消息整理成册,定期发回给北溟洲,虽说也没得到什么夸奖,但再没北溟洲来的人找他麻烦。 至于南苑和北苑,他倒是去北苑的百花深处的次数更多,当他还是卫英才,工作之余不可避免要陪客人去一些高级会所,那里面的赚钱套路他还是嗅得出的,于是国丧暂停营业期间,他花了点时间让北苑的姑娘学了些琴棋书画的皮毛,又拨了笔钱将一些“房间”升级做了主题房,“桃花源”,“栊翠庵”,“有凤来仪”……琳琅满目,颇讨一些文人墨客的欢喜。 魏长生知道这帮跑来烟花柳巷男人的消费心理,花钱嘛,不就是图点新鲜感。 市场复苏,他这些铺子崭新开张,广通宾客,门庭如市。 他作为幕后股东,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不需要抛头露面,这日子过得还蛮舒心的。 至于南苑,他只去过一次,好死不死正好遇见了慕容端,吓得他躲在二楼瑟瑟发抖。 ☆、第 17 章 慕容端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发了疯,让小倌们一个接一个到他面前笑,只要笑了就赏,最后撒了一大笔银钱,抱恨离开。 竟然什么都没做,还给钱???魏长生表示十分不能理解,回头仔细想了想,好像那段时间自己正在纠结,是不是干脆让“假魏长生”在守孝期间消失在某处深山老林,再也不要出世了?便主动放了那个替身半个月假,自己也好好琢磨了一番。最后他放弃了那个想法,还是因为每天化妆卸妆一事,他自问是坚持不了一年的,这比在银行上班时天天敲那些鬼代码还烦。 至于慕容端为何发疯,他就不知道了,虽说后面慕容端再也没在这些地方露过面,反正遇见过一次,他心有余悸。 他留给“陈二爷”的时间,差不多也剩下了大半年,到时候他还是得回归朝堂,重新披上那层无形的人皮。 所以他近来很多事,做地都比较随心所欲。 华灯初上,北苑却大门紧闭,被一群带刀侍卫紧紧包围,绝对不许一只苍蝇飞进来。北苑的妈妈桑看着一个侍卫提来的两箱金条,眼睛陡直,嘴都笑得合不拢,不知道今天哪里来的大贵人,包了个圆场。 “帝,大人,此地不可久留。”慕容端看着眼前左拥右抱的陈昱,想着要是成礼在这里,估计能上演血溅当场的戏码。 “我不久留,两个时辰后,我们就回去。”陈昱眯起眼,目光中透出一些压迫。 “大人。”慕容端又喊了一声,他现在脑子里很乱,这事后续要怎么交代。不管是对皇家,还是对百官,甚至,是青龙神君。 “慕容端,你要是还想你姐姐嫁进来,你最好此刻知道应该做些什么。”陈昱周身泛起一股阴冷的气息,身边几个袒胸露臂的姑娘吓得赶紧低头不语。 妈呀,这是小舅子带姐夫逛/窑/子啊。 慕容端当即闭了嘴,默默退下,进到楼下一间名为“稻香村”的包厢里,一把掀了那桌给客人备下的酒菜。 此时,轻推开门的一个袅娜身影被这声巨响吓得一哆嗦,头低得看不见眉眼,又赶紧转身掩上门,生怕这声音传到外面去。 “你是什么人!”慕容端心情十分糟糕,说话的口气刀光剑影,他用余光一扫,知道这是北苑的娘子,估计对方误以为自己也是客人,语气收敛了一些,“你退下,我这里不需要。” 那女子亭亭玉立,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面上覆了一层薄纱,一直低着头,手中提着食盒颤颤巍巍,简直看起来就要昏倒。 慕容端叹了一口气,“我不吃,你拿走吧。” 那小娘子哆哆嗦嗦移到他面前,似乎是惊吓过度,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把食盒摆在他身边一张案台上,慕容端这才发现这小娘子身量颇为修长,见她素手芊芊,从食盒里拿出一个青瓷小酒壶和一个酒盏,那女子身上的脂粉气很重,他忍不住心里又烦躁起来。 他想起几个月前他喝了酒发疯跑去了南苑,隔日某官人千金买笑的八卦传遍坊间,丢死个人。 “我不要喝酒,有茶吗?”慕容端觉得自己后牙槽隐隐胀疼,八成上火了。 那小娘子仍然不敢说话,轻轻指了指慕容端身后,慕容端回头看去,一张茶几上放了一壶冷茶,他也不理会其他,直接端起茶壶将茶水倒进嘴里,唔,好清甜的茶。 然后他眼前一黑,软软地往地上瘫了下去。 那小娘子身手矫健,竟一把接住慕容端,将他扶到了床榻之上。 “哎,你说你,老老实实喝酒不就好,非要喝我下了蒙汗药的茶。” 这清亮的嗓音如果被慕容端听见,也未必百分百确定这是他今日心中所念之人,只见“她”揭了面纱,趴在枕边,端详起慕容端睡着了还紧皱眉头的容颜。那对流光溢彩的眸子依然炯炯有神,果然就是魏长生,这十个月中他的声音和身高都变化不小,难怪慕容端一时没认出。 “哇靠,你这黑眼圈,你多久没睡觉了,人也憔悴这么多,都不帅了知道吗?” 魏长生用手指滑过慕容端的鼻梁,又摸了一把慕容端的下颌。嗯,这次的蒙汗药效果不错。 “我猜,你陪着的这名贵人,就是当朝帝君,也只有他,能让你这么唯唯诺诺。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你这个老古董,平时连酒都不喝,竟然陪他逛/窑/子,你说我是不是太小看你了?” “我实际上搞不明白,你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贵公子,一辈子都衣食无忧,为什么还要活得如此小心谨慎?天天端着,你不累吗?” “你说你这种人,放在我们年代,也妥妥一个高富帅,你在这里,也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追求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行吗?你搞的我们这些人,怎么活?” 魏长生嘴里嘟嘟囔囔,手指不住地从慕容端的额角,眉心,眉骨滑过,落到了他的嘴唇上。 魏长生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神忽然暗了下去,“你亲我那次,是不是你初吻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吻得很糟糕。” 他闭上眼睛,亲亲地吻了上去。先是蜻蜓点水,伸出舌尖勾画了他嘴唇的线条,心中恍惚起来,好似雨水滴落在干涸的大地上,地面上土壤被湿润填满的满足。又好像雪花飘落在手指,被手指的温度融化的温暖。 魏长生费力地用舌头撬开慕容端的牙齿,找到了他的舌头。舌尖滑过舌面,表面凹凸不平的味蕾宣告着他的侵入。 魏长生心神荡漾,忍不住吻地更深了一些,右手也没闲着,往他身下一探。 卧槽!难怪说男的醉得不省人事是不能“尽人事”的!科普果然没骗我! 魏长生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实在有点气闷,忍不住从慕容端的唇舌之间退了出来。看着慕容端面色平静,有晶亮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渗入鬓角中,这画面十分惹火。 淦。 魏长生顿时乱了呼吸,十分狼狈。觉得此番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玩火举动十分不划算。深呼几口气,决心要搞点恶作剧讨回来这个便宜。 他先拿起案台上的酒盅一饮而下,却并不咽下,然后含着这口酒送到了慕容端微微张开的嘴唇中,恋恋不舍地舌尖拭去他嘴唇上残存的液体,又将酒壶余下的酒倒在他的上衣和枕边,满屋的酒香,好一派旖旎风光。哎,好像还差一点意思。 魏长生嘿嘿一笑,伸手扯开了慕容端的上衣,将他做成衣衫凌乱的样子,这蒙汗药他下得量足,估计连头老虎都能迷倒,慕容端果然完全受他摆布,没有任何反抗。当魏长生扒下慕容端肩膀的袖子时,才发觉肩头上一个青色的龙爪印记,魏长生端详片刻,恍然大悟。 “你还真是东青都的天选之人,只可惜,只不过是个花架子。还不如老子有点真本事。” 在这段时间魏长生和小超他们一起练功,气息吐纳和身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他已经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成礼的府内不被发现,难怪严长老挑中他做隐术一派的掌事,确实是天赋异禀。 魏长生一时玩心大起,从房间里翻出了一套文房四宝,狼毫饱蘸墨汁,挥毫在慕容端身上就画了几笔。 “我很快就能回来找你了,等我啊。”魏长生笑得十分宽舒欢畅。 过了一会儿,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那间房,与此同时,一个身高体型和他十分相似的女子仅着亵衣,从另一道暗门中走了进来,换上了魏长生放在床头的那身衣裙,和衣躺在慕容端身边。 “大人,大人。”那女子算着时辰,掏出了一枚丹丸,在慕容端口鼻处晃了晃,然后赶紧藏起药丸,又推了推慕容端。 “唔……”慕容端只觉得头疼欲绝,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睁眼一见身边那个女子,大惊失色,倏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低头看看衣冠不整的自己。 “嘎吱”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慕容端,我们回……”陈昱的后半句话瞬间消失在张开的口中,他立刻反应过来,冲着慕容端心领神会地一笑,“要不,我先和侍卫回去,爱卿你自便。” 说罢大笑三声,拂袖离去。 慕容端气急败坏,对着面前的女人大叫一声,“你把发生了什么事,老老实实和我说清楚,不然刑部大牢伺候!” 那小娘子双目通红,又委屈又可怜,抽抽嗒嗒地说了一番。 待慕容端追到街上,陈昱早已搭上马车回去了宫中,慕容端想着自己也是衣冠不整,也入不了宫门,只好作罢。 “大人。”一名暗卫悄然出现在慕容端的身后。 “你给我查一下这个女人,看有没有幕后指使之人。”慕容端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噎住了,血液一路往头上横行霸道地冲去。 那女人说什么原来那壶里装的不是茶,是先前客人留下的“特制饮料”,在茶水里兑了烈酒,后劲十足,只是那娘子当时也不知道,只当是茶,结果慕容端喝了几口,便发起酒疯,然后,就昏沉沉地睡下了。那小娘子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侍候着,只等他醒来。 简直是一派胡言。 慕容端回到府中的时候,家中管家看着他满面阴郁,大气也不敢出,但有关帝君赏赐又不能不提,便捏着嗓子说道,“大人,宫里遣人给您送了一瓶秘制的药酒,说是给您补补。” 慕容端看着那瓶药酒中泡着的硕大虎鞭,瓶子上还贴了一张黄色的标签,上书“夜夜不倒”。 他飞起一脚把面前那张红木八仙桌踹成两截。 老管家赶紧紧闭嘴巴,抱着御酒飞也似地跑开了。心里想着,少爷从没有这样过,看来,确实憋久了上火。 等慕容端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唤家丁放了洗澡水,打算沐浴后早早睡下,明日再去宫里解释一番,这时才发现自己肩膀上被人画了个王八。 那笔触十分童趣,王八画得歪歪扭扭,却丝毫不妨碍它将堂堂选部尚书气晕在澡盆里。 ☆、第 18 章 那天过后又过了好些天。 城郊一处院落中,几间青瓦小屋错落有致。 魏长生用手托着脑袋,眼前的几本账簿摊开后就没翻动过,那些数字在他眼前跳来跳去,好像在嘲笑他走神而不自知。 “侯爷!”小超一脚跨进屋里,声如洪钟,把魏长生耳膜震得发麻。“咦,侯爷你怎么画了这么多乌龟?” 魏长生面皮涨得通红,“谁说我在画乌龟,我这是在算账,你好好和账房先生学一学,还有我教你的那套阿拉伯数字。” “好好好。”小超耸了耸肩膀,他知道魏长生有个习惯,一旦被戳到痛处就开始不自觉地叨叨念,简直和个碎嘴老婆子差不多。这乌龟画得如此简陋,要不是自己,还未必看得出。 “哦,侯爷,那个慕容端。”小超刚吐出这三个字,就见魏长生把手中那张白纸攥成了团,冲自己丢了过来。 他准确地一偏头,纸团飞到了门口。啊哟,心情不太好啊。 “他怎么了?”魏长生气若游丝,明显底气不足。他心中一直有悔,自己当时干嘛抽了风,非要在他肩头画个乌龟? 慕容端第二日就派人将北苑给查封了。 因为那日他安排好的小娘子根本就不知道有乌龟这一段,被人一盘问,两眼抹黑,咬紧牙关承认是自己画着好玩,结果慕容端派来的人丢下纸笔,让那小娘子画了个乌龟带回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慕容端派来的人说了,要是找不出当日偷偷潜入稻香村的恶贼,北苑就别想开门迎客。 恶贼?我还淫贼呐,魏长生气得牙痒痒,北苑关门一天,要损失多少银钱啊,自己那些装修费培训费,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啊。 “慕容端的家仆在天街的临安坊那一片大兴土木,说是要盖宅子。大家都议论纷纷,说他应该花了好~大~一笔银子。”小超作了个夸张的表情,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到底要多少钱。那里是都城中最贵的地段,铺石板就有三万四千五百余方,北临泺水,一侧砖石砌成的河道,河中夏季积满荷花,岸上栽以桃李梨杏,春日里姹紫嫣红;东边是御街夜市,都城最大的闹市区,商铺林立,诸行百市。 慕容端这次真是大手笔。 魏长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搞什么,这人之前的府邸,低调的恨不得卑微成一粒尘土,现在如此铺张扬厉,难不成是做给什么人看得? “臣,谢帝君圣恩。”慕容端在朝堂上冲帝君行了个跪拜礼,顺道收割了一拨儿其他臣子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杀。 这次的新宅子,是帝君从国库拨钱给他盖的,准确地说,是“赐给”他的。帝君振振有词,“慕容端为人品行端正,堪为世人表率,但堂堂选部尚书,住所过于寒酸,显得我这个帝君,没有按照圣人先哲所训做到礼贤下士,实在令我不安。” 慕容端当时一听这话就心惊胆战,正要自贬几句,推辞帝君的一番好意,就听见帝君话锋一转,“不过今年国库有些紧张,我也不能铺张,就从我大婚的国用里,取出一部分,给慕容大人盖个新宅子吧,对了,地点我选好了,就在临安坊吧,我问过仪制,那一片风水极好,开枝散叶金玉满堂。” “开枝散叶”几个字砸得慕容端眼冒金星,顿时只觉额角上青筋根根爆出,却还得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整衣敛容,给帝君行了个大礼,感谢圣恩。 他心里清楚得很,帝君这是将他立成个靶子,让众臣有的放矢。 况且,从国库里拨皇后大婚的国用,这不是逼着慕容瑾亲自拿刀上门剁自己的脑袋? 慕容端觉得后槽牙疼得更厉害了,果然甜食吃多了心火旺,那陈家铺子的绿豆糕必须要戒! 等慕容端走出大殿,就听见成礼在他身后酸溜溜地说了一句,“慕容大人好手段,帝君这回宫妃也不纳了,好不容易省点钱,又都给回慕容家了。” 慕容端脚步一滞,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出了众官员的视线之中,他知道,接下来自己必将是口诛笔伐的对象,与其自证清白,还不如省省力气回家睡觉。 慕容端登上四人官轿的时候,候在轿子旁边的小厮赶紧送上暖手的铜手炉和狐裘,就要过年了,雪倒是不再下了,天气越发干冷起来,晚风犹冷。慕容端摆了摆手,小厮便退下一步收了起来,慕容端这人果然不怕热不怕冷,天气越冻,他倒是越生龙活虎。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马车出发前,他忽然间神情有些恍惚,问了小厮一句。 “大人,今日立春。”小厮答了一句。 慕容端便不再说话,在轿中闭目养神起来。 他有种感觉,大家都低估了这个在天牢中禁锢多年的陈昱,他远比自己预想的老谋深算,更比前太子陈裕精通帝王之术,之前他假借慕容瑾在宫中的耳目说出想要纳妃之事,却再未正式对着众人提起,就好像,那只是一个/烟/雾/弹,一个故意放出来的饵,为了看众人的反应,看谁会有所反应。 朝堂上的每一刻,都得紧紧绷着一根弦,心累。 不过算算日子,那个人是不是快回来了?他会回来吗? “阿嚏,阿嚏,阿嚏——”魏长生拉长尾音,重重地打了数个喷嚏,赶紧用袖子掩住口鼻,小超眼尖,看见他鼻子下挂了两条热烘烘的鼻涕,殷切地递了张草纸过去,魏长生接过,狠狠擦了一把鼻涕,鼻头立刻变得通红。 这东青都的冬天,怎么会这么冷?作为一个体验过地暖的现代人,这里屋内屋外一个温度的冬天,他简直忍不了,所以这几日天天趴在热炕上不下来,结果那天小超开了屋门忘了关,他从炕上窜下来去关门,恰好一阵穿堂风在脑门上一旋,他就染上了风寒,俗称感冒。 “侯爷,你这身体不太行。”小超看着眼前泪眼朦胧的美人,恻隐之心又开始泛滥。魏长生伸手作了个弹脑壳的动作,他就麻利儿地跑了出去。 这孩子,越来越不怕自己了。魏长生一边擤鼻涕一边摇头。 只过了一会儿,小超又推开门,小脑袋挤在门边,眼睛里一闪一闪,“侯爷,阿育回来了,说是山里下了大雪,再不出来,怕是要封山了。” 啊?魏长生又被小超开门带起的冷风吹得一哆嗦,阿育?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就是那冒充他回亮马县守孝的探子,既然回来了,数数日子,是不是自己也该回仪制报道了? 回去能不能名正言顺地找个有地暖的宅子?他又打了一个喷嚏。 五日后,仪制尚书成礼的府内迎来了一位贵客。 “成大人,我回来了。”魏长生身穿一件灰白夹袄,看起来十分朴素,他目光坦荡,眼中似有泪光盈动。 成礼也是热泪盈眶,看着眼前清减了不少的魏长生,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回来好,回来好。” 帝君迎娶皇后的大婚在即,娶得还是慕容家最难搞的那位老小姐,魏长生回来的时间,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成大人,我带了些乡下的土特产,区区心意。”魏长生吐气如兰,态度极为恭谨。他回头示意成礼家的下人将他所带礼物抬了进来,身后立刻摆好一排捆着的野鸡野鸭野兔子,只不过全是活物,各个精神抖擞,引吭高歌,好不热闹。 “成大人,我们乡下没啥好东西,都是些山里的野味,请您笑纳。”魏长生腼腆地一笑,还是那个爽朗清举的少年郎。 烂心苹果的仇,今天算是讨回来了。 只可惜,成礼现在哪有心思顾及魏长生的小把戏,他满心琢磨着,如何让帝君能接受让魏长生负责帝后大婚的奏章。新任帝君根本就不认识魏长生,先前的祭祀大典他一人独揽了所有功劳,如今该如何是好?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成大人。”慕容端一口热茶喷了出来,满脸写着张皇失措。成礼亲自上门拜访,确实是破天荒第一次,但让他如此失态的,却是见到成礼带来了几大笼鸡鸭鹅兔,这些野物在笼子里横冲直撞,狂飞乱舞,吵得人头皮发麻。 慕容端这种金枝玉叶,什么时候见过活得家禽? “成大人,你,这是何意?”慕容端蹙眉,眼前的成礼病病歪歪地倚在下人身上,这副阵仗让慕容端有些摸不着头脑。 成礼羞赧一笑,又掏出手绢捂住嘴巴,重重咳嗽了几声。“慕容大人,这不是要过年了吗,给你送点年货。” 慕容端眨了眨眼,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我这身体啊,最近有些不太舒服,我想着,趁着过年找大夫调理一下。” 慕容端茅塞顿开,心中暗笑一声,还是静静地看成礼往下演。 “这不,帝后的大婚就在三月过后,我怕万一操办地有不周到的地方,让令姊,哦,不,皇后娘娘,责备我仪制办事不力,到时候我仪制官员都因为我的疏忽受到连累,我实在于心不忍。” 慕容端瞧着成礼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倒是和笼中那只芦花鸡颇神似。 “这不,魏长生回来了。”成礼小心谨慎地说出这个名字,果然看见慕容端瞬间变了脸。 完犊子,之前他俩在刑部果然结了梁子。 ☆、第 19 章 “魏长生他,他是个可怜孩子,爹妈都没了,只有我,还能略尽微薄之力,让他在仪制找点事做。”成礼看着慕容端始终不开口,心里七上八下起来。他的算盘打得很好,让魏长生牵头这么大的事,帝君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但如果此事慕容端同意出面担保,这事就砸不了,毕竟他自己姐姐什么脾气,他是比旁人清楚的。 到时候他慕容端监礼,魏长生操办大婚,自己坐收渔人之利,还能落个举善荐贤的美名。 只不过,好像慕容端一直对魏长生投奔仪制心怀不满,处处给他穿小鞋。他定是嫉贤妒能,必定是这样! 成礼叹了一口气,又往下人身上靠了靠,气咽声丝地说了一句,“这孩子念着大人对他的好,这些土特产,都是他从家中带来的,他怕大人不收,专程托我送来。大人可千万不要嫌弃,辜负了长生一片心意啊。” “这是魏长生送的?”慕容端终于开了口,冷冷清清,配上一脸的茫然不解,“我又做了什么对他好的事?” 掌嘴还是送入大牢? 成礼赶紧推开身边下人,直起身来,振振有词道,“他当然知道大人的一片苦心,长生离开都城回去守孝之前,就和我说了,说大人都是为他好,还说大人是个可靠之人,仪制有事大人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慕容端高深莫测地一笑,眼中精光一轮,难怪成礼之前把城中所有铺子的绿豆糕都买了一份送到他府上,搞半天是魏长生支得招?他这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当夜之事? 一丝微妙的厌恶爬上了慕容端的胸口。 成礼看慕容端又沉默下来,只道是慕容端心中松动了,想着只要自己再加一把柴,这件事就能成。他神秘地冲着一旁的家丁附耳说了几句,那家丁心中了然,把先前放在地上的一个乌黑瓦罐抱了起来,递到了慕容端的面前。 这是什么?慕容端皱皱眉,往罐中伸头望去。 “长生说这是他在山中的溪流里抓的,说是都城吃的人不多,是因为大家不知道这东西味美之极,全身是宝,滋阴补血,益心肾,清热消淤,还可以健脾胃……”成礼滔滔不绝,这东西他是自己尝过了的,虽说长得实在丑陋不堪,但口感当真不错。 慕容端看着一对绿豆小眼缓缓从壳里探出,直直地瞪着自己,居然还挥舞起软趴趴的四肢,耀武扬威,好像在嘲笑他一样。他立刻石化了。 “慕容大人,这叫甲鱼,不是乌龟,长生说了,吃了这个可以延年益寿。”成礼谄媚地凑了过来,魏长生一共就给了他三只甲鱼,他好不容易在嘴下省出一只,慕容端可能有些不识货。“我查了古籍,真的有这个东西的记载,只要按古方烹饪,我保证大人你赞不绝口。” “成大人。” “嗳。” “东西你带走,事情我办。” “哎,这都是长生一片心,慕容大人你要是不收,他又要觉得你记恨他了。” “那你把这乌龟带走。” “这不是乌龟,这是甲鱼。” “我不管它叫什么,总之你不拿走的话,明天/朝/上你说什么我都会反对。” 好好好好,成礼讪讪地令人把罐子抱走,准备打道回府,心想着四国之中除了北溟洲因为玄武守护神而忌讳这种带壳的生物,明明其他人也都没什么的,慕容端果然是个老古板。离开慕容端府邸之前,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又问了慕容端一句。 “大人,您那新宅子不是要盖了么,我看您这旧府也挺好的,魏长生回来托我帮他找一处住宅,您看要不把您这宅子给他先留着,等您搬走了他再搬来,这事你看要不我让他找您说说,孩子身上没什么银钱,住不起客栈……” 慕容端看着成礼那架势又要开始喋喋不休,赶紧出声堵上了他的嘴,“这事,等办好了大婚再说。” “哎,这孩子现在没地方住,还赖在我家没走呢。”成礼嘟囔了一句。 慕容端一怔,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等我过两日见到他,再做安排吧。成大人好走不送。” 成礼有些惆怅,还是悻悻然地走了。 等大门落上门闩,慕容端横眉冷对,冲着左右两侧大喝一句,“你们都死了是不是,魏长生回来了,竟然无人来报!每人扣罚一个月的俸禄!” 几个侍卫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尚书大人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与此同时,魏长生正躺在成礼大宅的一处客房里,盘算着如何将红烧甲鱼这道菜,引入自家经营的馆子里。 “魏…长……生。” 一阵刺骨的凉意穿透了魏长生的大脑,他猛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窗外的夜黑沉沉的,一缕星光都没有,像无边无际的浓墨被泼洒在天际。 “魏长生,你不用找了,你看不见我的。我是来给你下达命令的,你听好。” 魏长生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他死死地盯着一个昏暗的角落,那里好像有道影子在摇曳。 那声音尖锐刺耳,仿佛是捏着嗓子在说话,听起来全然没有活人气。 “你在帝君大婚时,安插两名宫女在皇后身边,记住,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魏长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也不动,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那道影子,看起来好像一条蛇。 “你听见了没?!”那声音陡然嘶鸣,吓得魏长生全身直冒寒气,头皮像要被炸开。 “我,我听见了,只是,那两名宫女在何处,我如何找到她们,还有……”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嘴巴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 除了之前见到温长老门徒展示的玄术,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里有超越人类的生命体存在。 “她们会来找你的,她们身上,有印记……”那个声音像流动的物体一样逐渐消失在远方。 卧槽你大爷的。 魏长生连大气都不敢出,浑身抖个不停,眼睛一直扫视着整个房间,生怕从某个角落又蹿出什么东西来。 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极度的黑暗将他层层包围,他“啊”地尖叫一声,刺溜一下钻进了被子里,被子直接拉过头顶,身体蜷缩成一团,再也没敢把头露出来。 老子再也不要一个人睡了! 第二天,宫门外。慕容端见到成礼背后形容憔悴的魏长生,心里仿佛被重重地锤了一下,这孩子果然在山里受苦了,脚步虚浮,眼神游离,面色青黑,见着自己就赶紧把头低下……. 啀?为何自己对这个姿态有点莫名的熟悉?慕容端来不及多想,就见魏长生拱手冲自己作了个长揖,“慕容大人,多谢大人提点,愿意让我在您身边辅助帝后大婚事宜,小人一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接着又拜了拜。 慕容端眉头紧锁,今日在朝上,成礼先是请了病假,同时举荐了魏长生,帝君似乎十分不满,并未当场准奏,成礼便提议慕容端为司正,行监礼之职。 慕容端记得,帝君当时哑然失笑,打趣似地说了一句,“成大人,你这是要将仪制拱手送上啊?”慕容端一听这话里套着话,当即便推脱了这份提议,原本觉得帝君会再做其他人选的打算,没料到,临到退朝前,帝君又幽幽地说了一句,“罢了,长姊的婚礼,弟弟是应该上心,慕容大人,就幸苦你接了这桩差事吧。” 慕容端的语气淡淡的,和他的脸色差不多,“魏长生,不必行此大礼,这是你们仪制的事,我就是帮个忙,主要做事的还是你们。” “对了,先前的祭祀大典你筹划地不错,成大人也对你褒奖有加,明日就升你为司务,有个官职,也好统领此次的大婚事宜。” 魏长生听完喜上眉梢,正要再拜,慕容端摆了摆手,上轿子走了。 “多谢成大人。”魏长生转身又冲成礼作揖,成礼笑得有点干巴巴,听慕容端这语气,他好像不打算全都揽下来,不过不管怎么样,他那个难搞的姐姐应该是不会找自己麻烦了吧。 “成大人,司务是几品?”魏长生眼中似有星辰大海。 “哦,官从九品,月俸五石。” “不对啊,我记得九品的俸禄是十石。” “那是正九品,你这是从的。” 马的,从九品就从九品,老子今天一定要庆祝自己升官发财。魏长生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句。 “禀大人,魏长生去桃花坞喝酒了,和他仪制数名同僚一起。” 书房里慕容端坐在太师椅上正在看书,听见属下的话,将手中卷宗一丢,“拿我的披风,屋里炭火太旺,我要出去吹吹风。” 开玩笑,自己退朝后哪儿都没去,一回家就开始让家仆收拾客房,也许是被今天魏长生那副落魄样子刺激到了,总觉得他在成礼家吃不好也睡不好,就想着,如果他明日找自己议事,就给他个台阶,让他先搬过来住,也好方便他二人……讨论大婚的细节。 这小子竟然晚上就约人喝花酒?他不是没钱吗?! 门房就看见穿着黑色皮袄,罩着斗篷,戴着手套的慕容端,匆匆走了出去。门房大惊失色,从来没见大人穿得这么严实过,深更半夜的,大人这是要去爬山吗? ☆、第 20 章 夜晚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喧闹非凡,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酒肆里热闹非凡,尤其是这升级后的桃花坞,飞檐画角,碧阑轩窗,俯瞰着烟波缥缈的碧阳江,现在已然是都城中才子最爱聚会的地方。 几位仪制的旧同僚看着满桌的酒水佳肴,百感交集,纷纷致谢请客的魏长生。 魏长生身上自然是没什么钱的,不过巧了,这桃花坞也是他盘下的产业之一,他可以凭脸挂账。 “长生,你可不知道,你当时入大牢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哦,是吗?”魏长生夹起一筷子牛肉丝,送到了左边那人的碗中。 “那是,我们就去问汪穆仁,他不是和你玩得最好吗,结果这臭小子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 “哦。”魏长生又给右边那位空了的酒盏满上酒。 “后来我们听说了,汪穆仁那小子竟然作伪证陷害你。” “哦?”魏长生也不接话,侧过身来让店小二在桌上放下一盆卤鹅。他夹了鹅头,直接塞到了正在大放厥词的某人嘴里。“好啦,都过去了,再说他也不是有意的。” “怎么不是有意的?我们都知道他那天约了你吃酒,怎么做口供时就变成自己回家了。”那人从口中扯出鹅头,满脸通红,义愤填膺。 身边几人也一声比一声高,讨伐起汪穆仁来。 谁不在场说谁坏话的习惯,看来自古有之。 “哎呀,不是都说了过去了嘛,他当时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而且官员喝花酒要罪加一等,他这也是为我好。”魏长生摇了摇头,语气很是释然。 “长生,你就是心太软。”那个瘦瘦的李安乐,和魏长生也算同期,是礼部司的一名新人,舅舅是选部的一名侍郎。“不过长生,此次你回来,也升了职,咱们不和那些人计较。喝酒喝酒。” 魏长生莞尔一笑,“哎,不是,我说我真的不怪汪穆仁,你们也不能为了我挤兑他,这次我可把他也请来了,估计现在在路上了,人到的时候你们可别嘴巴不饶人。” 他不动声色,眼角瞥了外面楼梯的一隅,有个人在那里驻足已久,看那体型衣着,八成是汪穆仁跑不了。估计汪穆仁是担心他对自己心有芥蒂,宴请是假,奚落为真。 这世界上,落井下石的人还少吗? “嗳,你们别说,我在天牢转了一圈,这经历也算难得了。”魏长生故意提高了嗓门,话也说得眉飞色舞,那几个人果然开始起哄,气氛热烈而欢快。 “长生。”背后喏喏声起,魏长生满面春风地起身,给了汪穆仁胸口一拳,“你这家伙,找你吃酒还这么拖拉,是不是该罚?” “长生,我……”汪穆仁多少还有些怯意,自从魏长生回到仪制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刻意避开,却没料到魏长生今日在散堂时丢给他一份请柬,还飞来个“要来哦”的眼神,简直就和那件事发生之前一模一样。 魏长生一把搂住汪穆仁的肩膀,“你什么你,赶紧自罚三杯。”说话间就把他拖入席间,众人看魏长生这么热情,也纷纷跟着起哄。 魏长生一边斟酒,一边对汪穆仁说道,“汪兄,你别说,天牢里饭居然也还不错。”此言一出,就见汪穆仁僵硬的肩头倏地放松下来,冲自己憨憨地笑了。 魏长生知道,汪穆仁对自己还是够义气的,是他暗中买通了狱卒,给自己的饭菜都是特别准备的。当然,汪穆仁和馒头里那张字条或者北溟洲,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雪中送炭的,从来都没有锦上添花的多。 在任何地方,想要保护别人,首先必须得保护得了自己。所以对待汪穆仁当日堂供一事,魏长生早早在天牢里便放下了心结。 更何况,自己反正没死,大家还得继续做同事,多个朋友当然好过多个敌人。 人生得意须尽欢,一时间席上杯觥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汪穆仁已经开始醉得迷糊,用筷子敲起了盘子唱起歌来。 魏长生心中暗想,等会儿得找个机会去哪个同僚家里借宿一宿,今晚是打死也不能独自睡了。成礼的府邸实在太大,他住的那排厢房中只有他一个大活人,再遇见昨晚那个声音估计又得一夜无眠。 瘦子李安乐正在嘲笑汪穆仁荒腔走板的小调,忽然余光扫到对面的一道人影,手中的酒杯陡然倒了下来,酒都洒在了汪穆仁的袍子上。他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坐在对面笑成一朵红牡丹的魏长生小声说了一句。 “长,长生,我怎么瞧着,你身后那人,那么像选部尚书慕容大人。” 话音未落,他一时酒劲上了头,打了个酒嗝儿,趴倒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魏长生一扭头,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就看见后面靠窗的一张单人桌旁,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抬起头,和自己的目光撞在了一起。窗外月落乌啼,阴风阵阵。 他的嘴角抽了抽,笑脸骤然变成了丧脸。 慕容端觉得自己今夜出门果然穿多了,一簇火焰在胸口翻来覆去把他烤成了个鱼干。 他极少来这种地方喝酒,店家也不认得他,自然没有好位子留,他直接甩出个金元宝,上了二楼雅座,正对着魏长生的那一席。 他就眼睁睁看着魏长生像个花蝴蝶一样满场飞,一会儿行酒令,一会儿敲碟子,旁边的人拱他喝酒,他竟也不躲,喝得十分畅快,几杯酒下肚,双颊彷佛抹了一坨胭脂,杏眼半弯藏琥珀,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这还是他认识那个翩然君子吗? 直到,他发现了自己的这一刻,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又好像被人抓住错处的孩子,自己就这么可怕吗?慕容端只觉得心口被人剜了一刀,汩汩滴血。 魏长生看着慕容端眼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只觉得此番自己十分倒霉,看来势必要拿出当年做销售那股子死不要脸的精神,来化解一下眼前的窘境,总不能让慕容端把他们哥儿几个一窝端进刑部大牢。 “啊呀,大人,好巧。”魏长生敛容屏气,目不斜视地冲慕容端走了过去,故意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后面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微不可察地在身后作了个“快走”的手势。 桌椅哗哗啦啦响成一片,估计这几个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慕容端的脸和他那身黑色戎衫浑然一片。 “咳咳。”魏长生看着慕容端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尴尬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定了片刻,蔫了,“今日是我主动邀几位同僚吃饭,如有错,便都是我的错,望大人不要迁怒。” 慕容端不怒反笑,“你怎么错了?” “我。”魏长生一口气憋在喉咙没喘上来,脑中灵光一闪而过,不对啊,这桃花坞早就不同于往昔,被他改造成正经的酒肆饭庄,他们来这里喝酒吃饭,没错啊,自己心虚个什么劲? 他眼珠子转了转,厚脸皮地在慕容端对面坐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耳朵听错了,不远处有人倒抽了几口冷气,唏嘘不已。 “大人。”魏长生眼神清澈,“我刚才喝多了点,看见大人,一时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刑部大堂受审,说话唐突了,请大人见谅。” 慕容端的瞳孔一震,眼前又浮现起魏长生被掌嘴行刑的那一幕,他颓然地往身后的椅背一靠,“那次,是我错怪你了,你确实没说假话。” 魏长生轻轻抿嘴,硬生生压下去内心大笑的冲动,果然,愧疚感是个好东西。 “哦,那大人你慢慢吃饭,我不打扰你了。”魏长生悄然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成大人和我说你没钱住客栈。”慕容端忽然出言打断。 “呃……”魏长生倒没料到,成礼那个小气鬼居然把自己的说辞告诉了慕容端,就这么嫌弃自己赖在他府上?“是……”他只得垂头丧气地承认,然后随即想到了一个问题,看来慕容端也想到了一处。 “那你这顿请客的饭钱,从哪里来?”慕容端的嘴角拉开一道冰冷弧度,眼中又闪起火焰。 “我……”魏长生的大脑快速运作,“我赊账。”嘴巴已经快过大脑一步答了出来。 “哦?你凭什么赊账?”慕容端抬高下巴,眉毛轻挑,魏长生身上无官无职,没有宅子,又怎么能让酒家赊账? “我,我……”魏长生好想给自己一巴掌,他居然一时间也编不出来什么理由,要不,先装孙子吧。他灵光一闪,说道,“大人,要不你借点钱给我吧,我没料到一顿饭这么贵,等我这个月俸禄下来,我立刻登门拜谢。” 空气中泛起一阵冷意,魏长生莫名打了个寒颤。他倒是想跑,但在慕容端眼皮底下如何大摇大摆地离开桃花坞,他还没想好。 “要不,要不这样,大人,您在这里稍坐,帮我做个担保,我现在去找汪穆仁他们借点钱来付账,估计他们走不太远……”魏长生愁眉苦脸,心里实际想得却是脚底抹油。 “没钱你为什么要请客?”慕容端突然发难。 “我,我要找他们借地方睡觉啊。”魏长生吞吞吐吐地说道,脸又微微红了起来。 慕容端终于脸色微霁,不再追问下去。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元宝,放在桌上,起身让魏长生跟着自己,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桃花坞,走的时候魏长生又瞟了一眼那张空荡荡的桌面,只摆了一壶没动过的桃花酒。 ☆、第 21 章 夜风一吹,魏长生的酒意消了大半,心中开始懊恼起来,自己怎么这么冒失地就跟着出来了。他踌躇着要不要找个理由告辞,就听见慕容端的声音从面前飘了过来。 “你要给成大人送个话吗?” “啊?送什么话?”魏长生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然后就见慕容端在前面站定,却半天不转身,他脑子一转才反应过来,啊,难不成?慕容端这是要收留自己?所以才让他给成大人送话不回去住了???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哦,不用了,他傍晚时带着三太太去了西苑,说是养病去了。”魏长生眉眼都带着笑,打量着慕容端的后背,伸出手来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发觉自己居然还比他矮上半头,心里着实有些不服气。 没料到他这个举动被蓦地回头的慕容端抓了个现行,他鼻子里闷哼了一声,脸色却完完全全缓和了下来。 魏长生吐了吐舌头。 这一年半多的时间里,魏长生慢慢担起了那群小鸟们的生活,和他们吃住都在一起,越发觉得责任重大,反倒忘记了,这具身体不过也就是个未满十七岁的少年,而他体内的卫英才,也很久没有被人当成过小孩儿了。 “英才,你爸爸不在了,你要懂事,不能让别人看不起你。” “卫英才,老师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是班干,不要和那些调皮的孩子玩在一起了。” “卫英才,好好工作,努力赚钱,娶个好女孩,让你妈妈后半生享点福……” 即使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他却还是要背上掌事的职责,对一众门下的弟子负责。只是这一次,他似乎不再像前世那样,时时刻刻压抑到不能呼吸,也许让他在冥冥中抓住的那个期待,就是眼前这个人? 魏长生还是不敢深想,在心底嘲笑了自己一番,低头跟着慕容端走进了他的府内。 再然后,他又被下人带进了之前他住过的那间屋子里。只是这一次,房间明显被打扫过,里面摆上了温暖的炭火,香炉上白烟袅袅,淡淡的木质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窗边放了一张花梨木的书案,上面摆着数方宝砚,笔筒边悬着一排毛笔,书案旁还有一个落满了书籍的书架。 唔?自己上次来,这里还只是摆了一张床榻,冷冷清清的。 魏长生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正想感慨一声,就听见带他进来的下人说了一句。 “大人说了,怕魏公子觉得吵,让这附近的佣人都撤到别处了,这半边的院子,都留给公子用,就算找些朋友过来,也无妨。” 等等?什么意思?搞半天这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住???魏长生的脸色陡然苍白,和这房里刚粉刷过的白墙一样。 他勉为其难的冲身旁之人抱了抱拳,“大人在哪里?我要去谢谢他。” 魏长生穿过长廊的时候,看见两边摆了好些个竹笼子,怎么看着有些眼熟,他蹲下来盯着其中一个笼子里的那只芦花大公鸡瞅了半天,断定这就是他先前给成礼送的“大礼”,话说这礼物怎么还带腿跑到慕容端这里来了? 慕容端此时尚未入睡,正在书房里看书,只穿了一身黑色的丝袍,领口还露出一大块。魏长生看着就忍不住腿肚打颤,这人,如何不怕冷的? “你有何不满意?”慕容端皱了皱眉,魏长生的脸色看起来十分难看,特别是那两个乌黑眼圈看着就闹心。 “没有,大人费心了。”魏长生谦卑恭顺,真心诚意地道谢。 “那你不睡觉,跑我这里来干什么?”慕容端忽然有些不高兴,这一年半这孩子也不知道照顾自己,活脱脱瘦成了一个竹竿,摸起来一定非常硌手。咦?这是想到哪里去了,赶紧打住。 “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魏长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尴尬地看着慕容端,干笑了两声。“我有点怕黑,能不能在您这书房里躺一会儿,您看您的书,我保证不打扰您,您要就寝就去,千万别叫醒我就行。要是我整夜睡在书房不合您家的规矩,您再让下人把我扛回房间就行。实在不好意思,过几天我适应了就好。” “怕黑?”慕容端满脸狐疑,“你以前好像没这个毛病吧。”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件事,各自别过头去,场面一度有些令人窒息。 “我这个,怕黑,是在山里守孝时落下的毛病,那山里……奇奇怪怪的野兽多,有时候晚上会爬到我房里,就把我吓出了这个毛病。我在那个屋里养了几只狗,多少可以给我壮壮胆。这不,刚回到都城里,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成大人家也冷清……”魏长生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不敢接触慕容端,只觉得两耳发烧,这瞎话编的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但他还能怎么说?说他在成大人的客房里遇见了给他传话的鬼? 慕容端若有所思,难怪这么长时间不见,这孩子就只拔了点个儿,半两肉都没见长。 “好。飘窗那边有个软榻,你就在那里先睡下吧。”慕容端负手转向书架,又拿了两本书下来,想了想又打算唤下人拿床锦衾过来,一回头,才发现魏长生已经趴在榻上睡着了。 这么快?慕容端哭笑不得僵在原地,定定地看了魏长生一会儿,从旁边衣架取下了他晚间穿着的狐裘斗篷,缓缓地走到魏长生身边,给他盖在了身上。然后,一转身又回到书桌前,拿起书,心无杂念地看了起来。 魏长生屏住呼吸,装睡装了好半天,眼皮终于变得十分沉重,完了,看起来慕容端真是个正人君子,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天光乍现,芦花鸡放声打鸣的时候,他早已醒来,呆呆地看着睡在太师椅上的慕容端,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见着慕容端被公鸡的打鸣声吵得蹙起眉头,继而缓缓睁开眼睛。魏长生实在很想拿刀把那只鸡拿去祭五脏庙。 “大人早。”魏长生摆出标准销售式微笑,整个人英姿勃勃,精神气爽。 慕容端却一脸见到鬼的样子,大喝一声,“你怎么在我房里?!”良久,他才彻底醒了过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黑着脸快步走出了书房。 用完早膳之后,慕容端率先一步跨上了马车。 “你当真不要和我同行?”慕容端在马车上又问了一句,魏长生坚定地点了点头,开玩笑,蹭车这种行为他当然是……愿意的,只不过,他有种预感,那两个让他安排的宫女可能很快就会出现,如果和慕容端寸步不离,他这个探子首领还如何开展工作? “我去成大人府上收拾一下,再去仪制上值。我若是和大人同行,会给大人带来麻烦的。”魏长生一脸正气,昨夜他睡得十分餍足,肌肤如同凝脂一般,从慕容端这个角度看起来,面上隐约有光泽流动,害他十分想伸手刮一下魏长生的脸蛋。 “好。”慕容端爽快地放下布幔,驱车离去。心中却有些忿然,今日他特地命人将官轿换成了马车,就是想着捎上魏长生一段。结果倒好,人家不领自己的情。 早上的街道充斥着早点铺里飘出的各种香气,魏长生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朝着河边走了过去。一路迤逦,他的心情好似锦绣,眼前碧波荡漾,一片浩然天边、开阔艳丽的美景,忽然让他充满了力量。 他甫一抬头,发现一个乱首垢面的小乞儿冲着自己走了过来。 “侯爷。”那小乞儿做出一副找他讨钱的模样,故意围在他的身边。 “说罢。” “昨夜院子里来了两个女孩,问什么都不说,就说要见你。” “小超在吗?” “在,他在院子里看着那两个女娃娃,叫我喊你回去。” 魏长生思索片刻,“我得先去趟仪制,中间再找时间回去,你让他看好那两人,别出差错。”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铜板,丢在了那乞儿的破碗里。然后不经意地调转方向,又往仪制公堂的方位走了过去。 等小乞儿带回魏长生的话,小超十分抓狂。 魏长生离开之前嘱托过他,除了必要的联系,近期不要主动去找他,防着被人察觉。谁料到他前脚跟刚走,后脚跟院子门口就凭空出现了两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呆呆地站着不动。 小超原本还以为是哪个大富之家里走丢的小姐,想着找回她们的爹妈,既做了好事还能稳赚一笔酬谢,却发现这俩娃娃看着冰雪聪明,却是一问三不知,半天就重复一句话,“我们找魏长生。” 接下来,无论小超如何盘问她俩和魏长生的关系,女娃娃都缄口不言。 这难道是侯爷失散的私生女??小超扳着手指算了半天,觉得年龄不太对。这俩女娃娃,看着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侯爷总不能在比自己还小的年纪就做了爹,应该…….是不行的吧。 ☆、第 22 章 元日那天,帝君于元辰,率三公九卿诸侯及大夫在太庙祈谷于上天,布德和令,行庆施惠。帝君随即向百官宣布,司天部正式从仪制内脱离,独立于六部之外,与六部并驾齐驱,司天日月星辰之行。从此往后,东青都就拥有了七位天选之人,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世事轮回,因缘际会,一切皆有定数。 元日后第二天,帝后举行大婚。紫气东来,七彩祥云,太兴宫大门敞开,钟鼓长鸣,皇后着华服乘坐凤舆从正门入宫,凤舆内放置御笔“龙”字,寓意龙凤呈祥。皇后的父兄,着朝服随行入宫,之后鼓乐、仪仗导引在前,皇后由凤舆换凤辇,随其后,从中门进入中宫,行至大殿外,皇后下辇入宫。 帝君着深青色龙袍,皇后穿明黄色龙凤同和袍,行大礼,入洞房。 整个大婚,从子初三刻十分开始,一直到寅正三刻五分皇后进大殿,每一个吉时都要卡得天衣无缝。 魏长生觉得自己的命已经去了半条,只想赶紧回到慕容端家倒头就睡。 后面的婚宴,是由仪制的陈侍郎率领的客膳部负责,慕容端一早就暗示他少掺和,如今看来,这个提议十分英明,起码自己不用提心吊胆跟到洞房花烛夜,还能早点收工。 他亲见皇后的凤舆入宫门的时候,左右两侧跟着的那一对双胞宫女,心中最大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在慕容端眼皮底下犯事,去了他另外半条小命。 当日他见到这一对双胞女童,就觉得极为古怪,那俩孩子的眼神黑漆漆地深不见底,说起话来却犹如痴儿,颠三倒四。要不是两人的小指上都有那条黑蛇印记,他八成和小超一样以为这是走丢的孩童。 对了,他还发现,这个印记好像小超他们都看不见。 “我是魏长生。” “魏长生。“ “你们是何人派来找我的?” “婆婆。” “哪个婆婆?” “温婆婆。” 温长老那张扭曲变形的老脸又浮现在魏长生面前,他响亮地在寒风里打了两个喷嚏,鼻子里冒出两股白烟,总算驱散了被丑陋支配的恐惧。 “温长老可有让你们带什么话给我。”提起这个名字,魏长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长老?”“带话?”那两个女娃相视无言,满脸不解。 这下麻烦了,这两个明显智力低下的女娃,他有什么本事送给皇后当丫鬟?他开始仔细打量两个孩子身上的装饰,他就不信了,温长老那个老妖婆,能这么信得过自己,把人就这么交过来不管了? 果然,他在其中一个女童的腰间,找个一个小小的鸡心香囊,上面用五彩丝线绣出一对小雀。里面塞了个小条,“汪府,白先知。” 然后,这张字条上的字像水面波纹一样,随风散去了。和他在天牢中拿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魏长生花了一日的时间,让他手下的探子筛了一圈都城里姓汪的人家,家中还得有个姓白的。至于“先知”二字,魏长生也不知道这是个名字还是个称谓。总之,探子交回来的资料,只有一户官家符合这个条件。 汪穆仁。 近些年,从西池城流行起方士之术,据说是他们国君带起的头,达官贵人争相跟风,市面上多了许多自称精通巫术的江湖术士,渐渐这股风潮也吹来了东青都,不少官家也开始追捧起号称北溟洲正统弟子的风水先生。毕竟北溟洲崇尚卜卦之术,仰首观天,俯首察地,知幽明之故。 汪穆仁的爹汪其海,是掌管国库的度支下面一个三品的官,前几年请进府一个风水先生,据说就是北溟洲的异士,精通卜卦算命,擅长八卦占断阳宅风水,远近小有名气,人送外号,白先知。 魏长生知道,这些打着北溟洲弟子讨生活之人,八成都是骗子,七大门派的嫡传弟子数目原本就不多,要是把东青都和西池城的那帮家伙抓起来,手拉手能绕北溟洲三圈半。 难不成,这个白先知是个真的老乡加同行? “汪兄。”魏长生在午膳时蹦蹦跳跳地去找汪穆仁,这家伙在公厨吃饭总会带上自己家里备下的食盒,或是海鲜或是甜品,魏长生最爱找他来加餐。 自那日酒席之后汪穆仁又观察了魏长生几日,发觉这人是真的没记仇,他心中喜欢长生的为人,总觉得他和那帮势利的公子哥儿们很不一样,自是愿意和他做朋友的。 “长生,今天我娘给我按宫里的法子做了个甜碗子,我特地多带了一碗给你尝尝。” 魏长生尝了一口,牙根都要冻麻了。用冰镇藕片和甜瓜打底,加上了杏仁、豆腐、葡萄干、鲜胡桃、枣泥糕,这难道不应该是道夏日甜品?汪穆仁看魏长生吸溜了一口就呲牙咧嘴,忍不住乐了,“哦,我这人贪凉,忘记长生你怕冷了。” 魏长生也笑了,“你娘又去找了你姑姥姥学的啊,还真是疼你。”汪穆仁的姑姥姥,是宫里太后身边最宠爱的女官,专门负责太后的饮食调理,说起来,现在这位太后也不是帝君陈昱的生母。陈昱出生没多久,他生母就因为得知自己的儿子要作为影太子终其一生,终日抑郁寡欢,薨了。年幼的陈昱就在一名贵妃身边寄养了几年,那贵妃手下的一名女官对孩童的陈昱颇为关照。现在帝君上位,就将那位贵妃封了太后,虽然也就是个虚名,不过也算彰显了天家孝道。 那名贵妃手下的女官,就是汪穆仁的姑姥姥,他娘的亲姑母。 “汪兄,我想着找个宅子自住,最近看了几处,还没拿准主意。”魏长生把汪穆仁食盒里的卤鸡腿夹到了自己碗里。 “哦,长生你是打算让我帮忙看看?”汪穆仁的油嘴闪闪发亮。 “那倒不是,你看中的宅子都太贵,我买不起,就不劳你大驾了。不过我听人说,你家有个风水先生十分厉害,我想请他帮我指点一下,怎么得也找个能升官发财的好地方。”魏长生谈笑风生间将盘中的肉菜风扫残云。慕容端家的早餐太素了,每次他到中午都饿得心慌。 “你说白大师?”汪穆仁愣了一下,“他这个人不太好说话也,要不,我先回去问问?” 这个白先知,在他家住了快三年,自诩风骨高爽,从来对他不屑一顾。 “嗳,心诚则灵,我自己去求大师帮忙嘛。”魏长生一推盘子,冲他眨了眨眼。 哇,长得好看的人,做这个动作真是无法拒绝呢。汪穆仁的心漏跳了两拍,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散堂后有没有时间,带我去你家走走呗,不过我没时间给你家备礼,会不会很失礼?”魏长生开始叨叨念了起来。汪穆仁乐呵呵地打断了他,“不用不用,我娘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你去了她一准开心。” “大人,魏长生今日去了他同僚汪公子家,说是请他家的风水先生帮忙挑选宅子。” “我让你们盯他了吗?你们都闲得发慌是不是?去后院劈柴去!” 慕容端把手中的紫金石砚笔直地丢了过去,正中侍从的胸口,瞬间黑墨晕染开来,看着有几分解气。 “接住了,这砚台五十金,裂了你赔。” 那侍卫一听,吓得抱着石砚纹丝不敢动。 自己明明陪着他在书房里连着睡了三天,三天啊,他堂堂尚书睡在硬邦邦的太师椅上,脖子落枕了不说,黑眼圈是一天比一天更明显。到了第四日,当他看见抱着褥子笑得和偷食的猫儿一样的魏长生,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要不,你试试今天自己睡一觉?” 魏长生淡淡地收起了笑脸,倒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说了一句“也是”,就抱着褥子离开了。 自己在书房等了半响,也没见他再出现,想着这么大个人,怕黑这毛病还是得改改,总不能自己陪他睡一辈子吧。咳咳,这个想法是如何钻进自己的脑中的,赶紧滚蛋。 慕容端确实是连着几日没睡好,匆忙回了卧室就寝,睡到半夜,忽然从床上惊醒,心头狂跳,套了件外衫便跑到了魏长生的房门口。 里面案台上有微弱的烛光跳动,床上之人倒是睡得比较安稳。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句,扭头就要走。 被梦魇镇住的魏长生忽然惊叫了一声,“妈,妈,你别找了,妈!!!”慕容端一个箭步冲到房内,就见着魏长生紧闭双眼,泪流满面,全身都在发抖。 魏长生那夜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终于没再等来那个恐怖的声音,方才安然入睡,却梦见了卫英才的妈。 梦中的母亲满头白发,冲着一堆看不清面容的人不停地跪下,起来,又跪下,目光中满是绝望。他知道,那是在找他。 他的心,一下子坠入了万丈深渊,撕裂成碎片。 “长生!”有人在喊他。他嘭地一声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前胸后背的衣衫都被汗水氲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那一霎那他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眼角的泪水仍然止不住的滑落。 他从来都不敢想,自己死了以后,自己的妈是如何度过余生的。 然后,魏长生才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拥在了怀里。那人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那有力的心跳声和那人身上淡淡的檀木香,终于让魏长生平静了下来。再然后,他张嘴在慕容端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慕容端一时没防备,疼得眉头一皱,一把将他推开,定定地看着他,“你到底醒没醒?” 魏长生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哦,我以为我还在做梦呢。” 慕容端的呼吸一窒,心里顿觉不好,赶紧从床边跳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我们白天再议。”他恨不得插双翅膀飞出这间房,不要再见到这张令他心悸不已的面孔。 “大人。”魏长生的嗓音竟然在他耳中如此蚀骨销魂,“我想问一问大人,是不是像我喜欢大人那样喜欢我?” 慕容端用后背对着他,声音里强压着怒火,“魏长生,你果然还没有完全清醒,不要说胡话。” “好的,那我睡了,大人也晚安吧。”魏长生平静的语气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拉着被子又躺下了。余光里那个身影离开了房间,还顺手掩上了门。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表白被拒。魏长生在心底嘲笑了自己一番,总是这样,自己喜欢的,永远不喜欢自己。 然后他迷迷瞪瞪地又睡着了。 等天亮之后,魏长生才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坐在床头良久,回想了一番昨夜的细节,摸了摸自己的脸,牙花子还有些酸胀,他终于哀嚎起来。我是不是疯了!!!那真的不是做梦吗? 尴尬不已的他一早就溜去了仪制,连着两天躲在仪制打地铺,躲着慕容端没敢再回来。 想到此处,慕容端冷笑两声,怎么,所以现在又着急搬出去了?你想得美。 ☆、第 23 章 汪穆仁家中一行,进行地出乎意料的顺利。魏长生在街上提了一盒太阳饼,他对甜食颇有研究,加上这是他自家铺子销量排行榜第一的产品。他伶牙俐齿的乖巧模样,果然讨得汪夫人满心欢喜,先说了要留他吃晚饭,又派人唤来了白先知。 夫人的面子果然还是了得。 他见到了白先知,一个身材高大魁梧面容平庸至极的男子,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二人都明确了对方的身份。白先知冲他点了点头,带着他离开内院,回到自己下榻的小院。 还没等魏长生开口,白先知就和他说了一句,“汪夫人的表妹,五六年前出城游玩,遭遇山贼,惨死在车内,一对双生女儿不见下落。” “所以?”魏长生骇然,“那对双胞胎是……” “当然不是!”白先知的山羊胡须跳了跳,魏长生忽然发觉这人和严长老的气质十分神似,尤其跳脚的样子。 “那是怎么回事。”魏长生的语气也变得不太耐烦,说话神神叨叨的人最讨厌了。 白先知忽然起身,检查了屋内门窗的角落,确定无人偷听,便说出了一桩魏长生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来。 “我收了那对双胞胎的残魂,孩子死得惨,魂魄不全,但总还能用。如今你见到的两名女童,只是存了一半魂魄的魂器,待我将另外一半魂魄放进去,施以咒术,便可为我等所用。” 魏长生浑身冰冷,这不就是傀儡娃娃吗? 他看着白先知一张一合的嘴唇,心中慌乱无比,但还是努力定了定神,他眼下别无选择,只能见机行事。这白先知,如果是温长老的人,为何不直接听命于她,非要自己从中斡旋? 片刻之后,白先知推开木门,一脸忧心忡忡,直奔正厅而去。魏长生知道,接下来这出戏自己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才能骗过许多人的耳目。 没多久,汪夫人带着汪穆仁,亲自跑来了白先知的小院。 “你在路上看见一对双生子?”汪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那短命的表妹是姑母心中最大的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彻心扉。 “嗳,汪夫人。”魏长生有些紧张,说话也稍微结巴了点,“我方才和白大师说起,今日在看宅子的路上遇见一对双胞女孩,八九岁的样子,看着冰雪聪明,问他是不是有好意头,他,他就问了我时辰和方位,就,就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在哪里看见她们的?”汪夫人又追问道。 “就,就在城郊一处山脚下。”魏长生怯怯地看了汪穆仁一眼,对方也是茫然不知地冲他摇了摇头。他正在和母亲夸奖魏长生的为人,就见白大师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只说了一句,夫人昨夜所梦非假,那两个孩子尚在人间。 然后母亲的脸色大变,拔腿就跑,这不,自己气喘吁吁地才跟了过来。 白先知赶忙给魏长生递上一张地图。嚯,准备得够齐全。 魏长生将具体地点在地图上标画出来,就见汪夫人泪水涟涟,“就是那一带,是那里,赶紧,赶紧派人去找找。” 然后白先知就带着几个家丁匆忙离去了,汪夫人拭了拭眼泪,那双和汪穆仁长得一样的眸子里装满了惆怅,“魏公子,今日就不留你吃饭了,让穆仁这孩子,陪你出去转转,我们家还有点事,下次你再来,伯母一定给你补上。” 魏长生心中了然,拒绝了汪穆仁送他出去的好意,偷偷在汪穆仁耳边说了一句,“记得啊,白大师还没帮我看宅子呢。” 汪穆仁心领神会地冲他挤了挤眼。 他离开汪府后并未离去,而是隐入了旁边巷子里的一间茶水铺子,叫伙计沏了一壶茶,还没等他喝完第二道茶,就见汪穆仁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嗓门震天动地,“嘿,你可知道,我娘她……” 这里就是他俩进汪穆仁家前提前碰头的地方,当时他嘱托汪穆仁把家中习惯和自己说一声,省得犯了他家里的忌讳,求不到白大师出手相助。汪穆仁还笑他过于小心,他争辩道,心诚则灵,你懂个屁。 “嘘,你小声点,坐下喝茶。”魏长生让小二又端上一套杯具,要了点瓜子花生,等着汪穆仁把他没参与的前半出戏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话说汪夫人近日来一直噩梦缠身,总是梦见她那个惨死的表妹,双目泣血,冲着汪夫人抽抽嗒嗒地掉血泪。汪夫人惊醒之后,赶紧找白先知算了一卦。 “白大师说这卦象十分奇妙,说我那个表姨心里挂念不下她那一双女儿,是求我娘代为照顾。” “等等。”魏长生大惊失色,“你是说,我告诉大师我见到一对双胞胎,令堂怀疑……” 汪穆仁沉重地点了点头,“我那两个可怜的妹妹一直下落不明,俗话说死要见尸,我娘和我姑姥姥都觉得那俩娃娃还活着,所以我娘这两天才又跑去宫里找她姑母,两人抱头哭作一团……” 魏长生忽然想起他梦里的妈,一时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整件事如此天衣无缝,他魏长生不过是链条上的一环,这背后布局之人,城府至深。 “但,不管如何,要是孩子真活着,你娘和你姑姥姥,总该是开心的吧。”魏长生有些不敢再看汪穆仁的眼睛,双目眺望窗外,他眼睛陡然瞪大,看着白先知赫然出现在街角,身后两个嬷嬷各自抱着一个女孩,几个家丁紧随其后,一行人仓促进了府内。 那两个小娃娃,满脸惊恐,一个梨花带雨,一个抽抽噎噎,但都在进入家门的前一刻,不约而同地将头扭向魏长生所在的方向,飞快地勾起了一个笑容,转瞬即逝。 这个阴冷至邪的笑容,魏长生之前从未在她俩的脸上看见过。 魏长生轻轻阖上眼睛,在这里,想要保护别人,首先要有自保的能力。 后面他都不知自己和汪穆仁又东拉西扯了些什么,喝完了茶,他赶紧找借口离开了。 这两个女孩果真摇身一变,成了太后亲信女官独生女的遗孤,接下来,一定会有顺水推舟的理由出现,到时候,他作为负责大婚的仪制官员,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人,就进了宫里去,成为埋在皇后娘娘身边的炸弹。 究竟费了这么大气力,是为了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敢去问。北溟洲行事诡异,连严长老都没有给自己透露半点风声,自己还是继续装聋作哑的好。 他在路上蹒跚许久,直到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他才意兴阑珊地走了回去。等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又走回了慕容端的府上,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掉头就想走,仪制的地铺虽然寒凉,但他可以整夜燃着油灯,总比自己孤孤凄凄地入睡要好一些。 哎,如果不是要做回魏长生,和小超他们挤在热炕上的日子也挺不错的。 他想出了神,一头撞在了一个胸口上,他听见对面这人闷哼一声,慌忙抬头,又一头撞上了那人的鼻子。 “大,大人。”魏长生呆呆地看着慕容端的鼻下挂了一串血珠,心中惨叫一声,天要亡我。 慕容端用手指抹了一下鼻尖,不以为意,“魏长生,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没有告假就离开了仪制?” 呃?这话怎么说的。他明明找了个出外勤的借口,先是给了小超指令安排好两个女娃娃,后来又去找了汪穆仁,这种临时脱身的口头报告,仪制里人人都这么干,也没见谁去告假啊。 “你刚被提拔,擅自离岗要记过,罚半个月俸禄。”慕容端慢条斯理,心满意足地看着魏长生急了眼。 “大人,不是,我和陈侍郎口头说过了啊,我明天补打个报告不就行了嘛,不能罚我的俸禄啊。”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然我哪里来的钱还你饭钱。 慕容端抱起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魏长生,“我今天让人给你送了道调令,从今日起,到大婚结束,你归我管,请假要和我提请。” 魏长生眼前一黑,“不是,我还能找你请得了病假?”言下之意就是,咱俩住一起,我病没病你还不知道,你这明明就是公报私仇,公器私用! 慕容端看着魏长生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愈发心花怒放,“对了,我让人收拾了我卧室旁边的客房,你今天开始就睡那里吧。到你有钱买宅子搬出去为止,还有,你要按时付我饭钱和借住的费用,或者,我直接从你的月俸里扣就是。” “哎,不是,大人,直接克扣工资,俸禄,是不合规矩的……”魏长生看着慕容端抚掌大笑,眉眼间都是得意,忽然有种误入虎口的错觉。 从那一日开始,魏长生就开始过上了和慕容端朝夕共处的生活。 他慢慢发现,慕容端此人果然是个端正的不能再端正的人,每日定时看书,只饮茶不喝酒,吃得清淡,很少外出,不结党营私,不逛花街柳巷,这么索然无味的生活,他究竟是如何过了二十六年? 还是说,这人其实还有另外隐藏的一面,只是自己尚未发现? 终于,在魏长生找到了那个,当年泄露了他及仪制三位侍郎单独与成礼之间对话的人,他越来越相信,慕容端只不过是想让自己以为,他就是一个行为端正之人。 ☆、第 24 章 皇后大婚之后,慕容端帮魏长生向帝君讨了个赏,擢升三级,成了正六品,每日都得上朝。早出晚归,搞得魏长生十分怀念那段短暂的从九品时光,因为连九品都不够,可以在家睡到天光。现在可好,半夜三更就被隔壁屋的慕容端拎起来换朝服,梳洗穿戴,寅时刚过就得在宫门外等候,魏长生浑浑沌沌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连凌晨五点都没到,睡不够八小时啊大哥。 好几次他在上朝的路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头一点点地好似小鸡啄米,也不知怎么就枕到了慕容端的肩头,下马车前看见他被自己口水沾湿了一大片的朝服,魏长生只想把眼睛阖上继续见周公。 作为一个习惯晚睡晚起的夜猫子,魏长生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秃头了。 而且六品的官也不大,他站得离御座极远,连帝君具体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过。下了朝还得马不停蹄赶去仪制,这一段路没有慕容端的车可以蹭,每逢遇见雨雪天气他就苦不堪言。 成礼去别苑休养生息到现在还不回来,客膳部的陈侍郎和礼部司的古侍郎都不理文祀一部的事,大小事务直接丢给了他,还美其名曰,锻炼新人。 然后,他就遇见了个烫手的大差事,帝君下诏令南赤国新任女王白华,在孟春之月来东青都觐见。 原本这活儿是可以不归他管的,毕竟先前祭祀大典的时候西池城和北溟洲的两位国君都来过,虽说此次男女嘉宾性别有差,这两位百炼成钢的侍郎大人多少可以独当一面,坏就坏在,隔了半月,最后这个白华居然托病不来,安排了南赤国声名远扬的巫女,也是她的亲姐姐白荷,代替她前来。 巫女,这算个什么级别,该享受什么待遇?仪制的众人又陷入了低潮,查了两天典藏,都没有可借鉴的史录。 这下,司天一部沸腾了。毕竟这个白荷,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通灵者,司天的人要是不能在声势上压住她,丢了天家颜面不说,还不见得能保住司天刚刚独立的地位。所以司天的新任尚书丁自咏自告奋勇的要挑起此次圣女觐见的大梁。 但,想法虽然美好,司天部人丁寥落,这事必须要仪制出面相助。陈侍郎和古侍郎,早就看着昔日平起平坐的丁尚书凭空升了一级,压在他俩的头上,一直憋着一脑门子的怒火,这下听说司天部要人手援助,赶紧装死。 远在天边的成礼成大人,接到了部里传去的消息,也称病不起,表示在精神上一定支持。 所以这事,还是落在了魏长生头上。 “这圣女,到底是个什么人。”魏长生一手拿起面前一沓厚厚的文书,口中喃喃自语,一只手在盘子里拿起几个小桔子,塞在嘴里。 他对面坐着小超,正在认认真真地剥橘子。 今日魏长生换了装,“陈二爷”终于又再度在江湖现身,要不是近来慕容端进宫特别频繁,手下的人也都忙着贴身保护自家主子,他也没法这么轻易脱身。 他知道慕容端的手下一直暗中盯着自己,尤其是当自己去了一些平日不常去的地方,那几道熟悉的身影和他故意视而不见的目光,总是盘旋在身侧。 慕容端的探子怎么和他们主人一样,手段保守老套,偏偏自以为是。 魏长生不是不能甩掉他们,只是觉得暂时自己还没站稳脚,没必要把小超他们置于暴露的风险之中,再说了,自己不在,也看看小鸟们如何自处,这不是给他们锻炼的机会嘛? 想到这里,他倏地又想起当着甩手掌柜的成礼,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娘。 “小超,南赤国那边,我们有没有自己人?”魏长生吐了一串桔子籽出来,这东青都哪里都不错,就是瓜果品种少了些,吃来吃去都是苹果桔子这种,西瓜只有夏天有,他最爱的香蕉也没见过半根。 “自己人?”小超剥完了茶盘里最后一个桔子,让身边的小五把盘子里摞成一座塔的桔子皮端了去晒太阳,侯爷说了,晒干的桔子皮可以煮茶水,也可以煲汤。 “我们从不和北溟洲之外的人联系。”小超想了想,慎重地说道。他这段日子长高了不少,裤脚都缩到了小腿肚,魏长生说了几次让他买新衣,他非说做乞丐要有做乞丐的自觉,穿那么好就演地不像了。等魏长生发觉他是真的不怕冷,也就作罢,就算是孩子,也可以作主自己的人生。 “看来,只能去查查仪制的典籍了。”魏长生原本也就是过来看看他们,倒也没打算让他们打听这些。 小超狡黠地一笑,“咱们在南赤国不认识人,这不是有南赤国的人来东青都嘛。“ 魏长生一拍大腿,“真有你的。”赶紧跑回内屋,翻起先前魏长生的手稿,里面果然有一类名目为“南赤”,记录了酒肆饭庄里南来北往的客人讨论有关南赤国的消息。只不过等卫英才接手了这具身体之后,这一类的消息倒是寡见鲜闻,所以他也没什么印象。 为何这两年多没有相关的消息? “我听说,就是听旁人说起过一嘴,好像就是他们那个巫女说,让南赤国暂时停止与外界的通商贸易,闭关休养几年。”小超见着魏长生陷入沉思,又递过去一个桔子。 “哦。”魏长生随口一问,“南赤国以前都卖过来些什么?” “水果,还有香料这些吧。”小超有些忿然,“他们的水果特别好吃,好多品种都不常见,有黄的像小黄瓜一样的,还有紫的大苹果,里面是白心的,软的。哎呀,反正都不常见,都是达官贵人才买得起,水果铺子里都是专供的……” 咔嚓一声,魏长生一把撅断了手中的笔,那应该就是香蕉和火龙果吧! 晚上魏长生和慕容端吃饭的时候,他忍不住又问了起来,“这个南赤国巫女,很厉害吗?我翻了好多典籍,都没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慕容端看着他那副食之无味的模样,摇了摇头,“这白荷也就是这两年才被奉为巫女,先前也就是个默默无名的女子而已,自然没有什么人为她著书立传。” “我听司天的同僚说,她可以通灵问灵,还可看天象预知未来,这么神?”魏长生放下筷子,托起腮,心中想得却是,不知这巫女是否能看得见北溟洲暗中策划之事,倒时候不会在朝堂上把自己揪出来吧。 “吃饭。”慕容端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最近寝食不安,看来这次的差事压力不小。 “这些很多都是传言,谁也没见过巫女,她从不离开南赤国。”慕容端给他夹了一筷子羊肉,最近他家的饭桌上肉菜多了不少,府里的开销日渐增长。 “哦?居然各国国君没有花钱请她给自己卜上一卦?”魏长生嘿嘿一乐。 慕容端的筷子顿了顿,“你以为人人都见钱眼开,和你一样?” 魏长生乜了慕容端一眼,“我不挣钱哪里来的钱付大人房费呐。”他怨恨地咬了一口羊肉,唔,鲜甜可口,到时候得让自己家的饭馆也引入这道菜,冬日里吃羊肉进补,一定能赚一笔回来。 “哦,有人见过巫女吗,她长什么样?”魏长生咽下口中的羊肉,忽然想到了什么,眉眼笑得弯弯的,“巫女是不是长得极美,她是不是尚未婚娶,你看要不用个美男计,把她留在东青都……” 慕容端啪地一声把筷子拍落在桌面,脸色乌青,“魏长生,你这话,就在我面前说一说,你敢到外面说一个字,我就……” 然后他没继续说下去,懊恼地看着魏长生的笑脸转瞬即逝,变回一副垂首帖耳的模样,“是的,大人,我不会造次了。”然后拱手低眉放下碗筷,起身离席。 慕容端心中烦躁不已,丢下碗筷追了上去。前面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让他心疼不已,他担心魏长生又回想起之前在刑部衙门掌嘴的旧事,那件事他一直不愿意提起,总觉得不想亲口说出,自己错了。 “长生,你知不知道,巫女是不能嫁人的,她必须保持童子之身,才有资格。” “我不知道。”魏长生极快极轻地回了一句。 “啊?”慕容端错愕地看着魏长生转身看着自己,居然满脸的怒意。 “我说,老子不知道!老子就算知道了圣女不能嫁人,连开个玩笑都不行吗?大人你就非要一板一眼,处处拿我说的话要挟我?”魏长生忽然提高嗓门,大声喊了一通。 踏马的真的烦死了,说个话都得这么矫情! 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处,他不能确定慕容端喜不喜欢男人,甚至也不能确定他喜不喜欢女人,没准,慕容端他是个人都不喜欢! 院子里的鸡鸭鹅一片死寂,空气中有些萧条,魏长生才想起这些日子都被厨子拿去给自己煲了汤。 “长生。”慕容端的口气中透出百般无奈。“是我把你的玩笑当真了,说得严厉了些,你……” 然后他就看见魏长生的眼圈蓦地红了,肩头也微微地耸动。 果然还是个孩子呀。慕容端心里叹了口气,他自己觉得,他对魏长生的感情十分复杂,混合了他自己缺失童年的失落,还有一丝想保护对方的责任感。 这应该就是为人师,为人兄的情绪吧。慕容端自己安慰自己。 “长生。”慕容端口气又软了下来,“你是仪制的官员,谨言慎行,我这是怕你被别有用心之人陷害啊。” 放你X的P,魏长生阴暗地想,八成你以为我说的是,让你主动向巫女献身,扫了你尚书大人的面子。 难得见到慕容端服软,他的情绪稍加缓和,倒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大人,你说,要是帝君看上了巫女,怎么办?” 然后他就见慕容端张大嘴巴,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扬起手来,眼看就要给自己一耳光。 卧槽我这个乌鸦嘴!魏长生忽然想起今日帝君在堂上砍了一个官员的脑袋,原因就是这人酒后乱言,说了帝君的私生活糜烂这个众人心知肚明的话题。 至于那人在家中说的话是如何传到帝君耳朵里,魏长生不敢细想,不寒而栗。 魏长生心想,自己这一巴掌挨得不冤,竟也不躲,把眼睛闭了起来。 “唉!”一声重重的呼吸从自己耳边拂过。他悄咪咪地睁开眼睛,看着慕容端站在离自己不足一尺的地方,眼神中颇为纠结。 “和我去书房。”慕容端拂袖转身,魏长生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了过去。 ☆、第 25 章 慕容端的书房,魏长生前前后后来了不下十次,但每次进来,还是会被书盈四壁,浩如烟海的藏书,晃瞎了眼,冲昏了头。 这书房里,除了书桌椅子文房四宝,还有飘窗下那一席软榻,余下的,就是书。 慕容端是不是书读得太多,脑子才变得不太好使? “我问你,你为何想做官。”慕容端还没等魏长生站定,义正言辞地抛下第一个问题。 魏长生抽了抽嘴角,有一种被面试官盯上的错觉。要怎么答,为改善人民生活?为XX之崛起? 他细细地观察着慕容端的神色,觉得他不是想听这些。 “我,想着,当了官能自保。”魏长生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一个孤儿,无依无靠,想在东青都立足,除了会读书识字,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这番话,他翻来覆去排练了不少遍,足以把自己感动个够呛,却失望地发现慕容端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还挑起了眉。 “自保?这不能算是个目标,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小富则安,家有良田娇妻,吃喝不愁?”慕容端说到“娇妻”二字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哽了一下。 魏长生静静地看向慕容端,这人的眼波中暗流涌动,隐忍而不发。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今天能过得了慕容端这一关,他就算真正的安全了。 魏长生微微挺起了胸膛,眼睛里盛着一池盈盈欲滴的清泉,“我想像大人这样。” 这个答案让慕容端有些措手不及,几分不满的情绪开始上头,“像我这样?我又是哪样?”他并不喜欢自己眼下的样子,时刻压抑着爆发的冲动。 新帝君为人阴鸷,话说三分不满,时而装傻卖呆,对江山社稷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个禁锢在黑暗中十余年的犯人,重见天日之后,并不是感恩自由,而是厌恶阳光刺痛了他的眼。慕容端无时无刻都在揣测帝君真实的意图,心中实在烦闷地要命。 还有他那个姐姐慕容瑾,自知韶华不再,色衰而爱驰,深怕帝君不再宠幸自己,总想要弟弟在朝堂之上威望更甚,方能圆了自己母仪天下的美梦。 魏长生察觉到那一丝微妙的焦躁,说话不徐不疾,从容不迫,“我想像大人一样,可以驾驭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这句话像一枚投进平静湖水的石子,在慕容端的心头激荡起水波。 他蓦然收起了周身的气息,垂下眼帘,等他再度抬起头时,目光里波澜不兴。“我都不知道我可以驾驭自己的人生,子修真是谬赞。” 魏长生深吸了一口气,“不管大人怎么说,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大人愿意过的生活,长生只愿能和大人一样,有选择的权利。” 再也不要因为别人的期望而活着。 慕容端终于笑了出来,眼角溢出欣赏的笑意,“那你这个正六品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 魏长生拱拱手,“那就要看大人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了。” “我凭什么要帮你。”慕容端仔细地端详着魏长生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魏长生沉吟片刻,“因为我变强了,也能帮大人一把。” “那我又如何知道,你到时候会不会害我?” 魏长生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人啊,就是轴。他慢慢拖着步子,走到了慕容端的面前,唔,自己果然还是比他矮了半头,天时地利,都教他此刻必须委曲求全。 算了,谁让老子喜欢你。 他眼睛里有火星迸发,瘦削的脸在灯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摸向慕容端的脸颊,他能感到慕容端的面容在他掌心里微微一僵,“我说过了呀,我说我喜欢大人。” 慕容端的心脏狂跳,顿时口舌干燥,魏长生居然主动把手放在他的腰上,将他拉了过去。 然后,吻了他。 慕容端只觉得魂飞魄散,魏长生竟然还不知死活将整个身体贴了上来。 魏长生好想抓个枕头咬在嘴里,老子都快要被桌角顶飞了。 他无意识地在桌面一抓,竟然从一本摊开的书中扯出半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什么他自是无暇顾及,但那龙飞凤舞被他嘲笑过“行医者字体”的笔迹,他断是不会认错的,那是司天新鲜升职的丁尚书的亲笔。 有什么念头在他脑中飞过,他却无力抓住,意识逐渐飞舞起来。 ...... 夜,变得漫长无比。 他很想立刻就昏厥过去,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昏过去了,对方就能停下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混沌中觉得慕容端好像伸出手来,反复摸着自己的脸颊,他又累又困,故意闭上眼睛,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等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魏长生才晃晃悠悠醒了过来,然后发现自己身着干净的内衣,睡在慕容端的床上,但身旁空无一人。 淦!完事后拍拍屁股走人的男人真踏马的讨人厌! 待他洗漱之后,便见着下人给他端上来两碗白粥,这种自我厌恶更加强烈起来。 “魏公子,大人说了,他先去上朝,让你今天,好生休息。” 卧槽你马。 魏长生一瘸一拐地走进仪制的时候,汪穆仁满脸疑惑地望着他,“长生,你不是请假了么?他们说你被马撞了,闪了腰。” 魏长生脱下自己的靴子,狠狠地砸到了汪穆仁的脸上,“你才被马撞了呢。” 哎哟妈呀,好像这下真的扭到腰了。 “长生。”汪穆仁乐呵呵地,一把揽住魏长生的肩,“今天去我家吃饭吧,我娘最近心情好,说了好几次让我请你回家吃饭。” 魏长生被汪穆仁的体重压得双腿一颤,酸痛难忍,原本还想推辞一番,又琢磨着今天回去见到某人还真不知说什么,干脆欣然同意。 上班摸鱼的时光总是流逝地特别快,两人掐着时间在退堂鼓响起的那一刻,心照不宣地起身,溜达到仪制大门外,拔腿就跑。 “吁……吁,长生你不是腰腿疼,跑这么快干嘛。”汪穆仁满脸豆大的汗珠,跑得跌跌撞撞东倒西歪,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明白魏长生一出大门像见了鬼似的拉着他拐上一条小巷就开始冲刺。 魏长生一手扶墙,一手撑着腰,“我,我这不是着急去你家吃饭吗,走小路快。”心中直呼好险,他一出门就瞄见慕容端的马车停在不远的地方,甭管是不是来等他的,老子今天恕不奉陪。 等到了汪穆仁家后,魏长生方才后悔不已,早知如此还不如上了慕容端的马车。 这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他们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刚转过街角的巷口,魏长生一眼就瞥见汪穆仁的家门口被一队身着官服的衙役封锁了大门,附近还围上一圈喜闻乐见的老百姓,窃窃声不绝于耳。 “死得真惨。” “大白天的……” “算得多了,遭天谴……” 汪穆仁大惊失色,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匆忙跑上前,推开衙役便冲了进去,魏长生略作迟疑,还是跟了过去。 他刚走进院子,就见管家正努力想把汪穆仁拉开,“少爷,白大师出事了,死在了小院子里,现在官府正在办案,老爷还没回来,夫人让你先回自己房里。” 什么?白先知死了?魏长生目光一暗,装作没听见管家的话,自顾自地朝白先知小院处小步快走了过去,汪穆仁也甩开了管家的手,紧随其后。 “哎呀,少爷,你怎么过来了。”汪夫人房里的姆妈正在和刑部办案的官员说着话,一抬眼看见汪穆仁和他身边一位俊秀的小公子,急匆匆就从里屋冲了过来,挡在他俩的面前。 “白大师怎么了。”汪穆仁的声调有些变形,他看见了院子里一个被覆盖了白布的东西,鲜血汩汩地从那东西的底下不断涌出,连绵不绝。 他一下蹲在地上,把中午的饭都呕吐了出来。 那白布下的形状,绝对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刑部官员见此状,赶紧让他俩走开,魏长生一言不发,身体却抖个不停,他并不是因为见到死人才害怕,而是他眼尖地看见了那白布下露出的一只右手,十指皆被人砍断,那小指断掉的位置,正好在那个蛇形印记处。 月色朦胧,慕容端在书房里第十次放下手中的书卷,踱步到窗下,终于看见一个惨白的身影飘到了书房门口。他赶紧拉开门,面露不满,“你这么晚才回,为何不和…….” 就见魏长生一个箭步冲到书房前的小竹林,哇地一下呕了起来。 呃?这个反应,究竟是不是正常的? ☆、第 26 章 慕容端无奈,扶住了吐得摇摇欲坠的魏长生,也没出言询问,只是用手一下一下地捋他的后背。 魏长生把胃里的东西都吐空了以后,终于缓过劲来,这时才发觉地上和慕容端的脚上满是腌臜,脸上有些发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碍事,换了就好。”慕容端皱了皱眉头,将他鬓角处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你是不是晚上没吃东西……” 呃,这个亲密的动作自然到魏长生都有些措手不及,难不成,自己就要原谅这个早上拍拍屁股走人的人渣了吗? “大人先去换一下衣服吧。”魏长生微不可察地往后退出半步。 “也好,我让下人给你准备点夜宵,要不,来书房吃?” 魏长生的脸刷地一下黑得如同锅底,怎么,还要让他在昨晚被压的书桌上吃饭???? 慕容端似乎也察觉到不妥,咳嗽了两声,“那就在这院里吃吧,这里空气……好。” 好个屁,大晚上吹冷风吃东西,不拉肚子才怪。魏长生今日受了刺激,心情不太好,拔腿就跑回自己屋里换下衫子,觉得晦气,将衣服往地上一摔,衣角勾住了小指的指环,他忽然愣住了,定定地注视着手指上那个黑蛇印记,栩栩如生。 白先知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死状可怖,凶手似乎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汪穆仁分明和自己说过,白先知离开北溟洲之后没多久就来到东青都,很快被他爹网罗至门下,住进汪家后甚少与外人来往,为人虽然孤傲,却从不会与人结仇。 凶手为何要断他手指?魏长生有限的/买/凶/杀/人知识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除了那帮放高利贷的时常用这招恐吓别人还债,谁还费这个劲一根一根砍人的手指头?若真是用刑,那白先知为何不呼救?他住的小院离主房不远,若出声,声音必然能被人听得见。凶手杀人后碎尸万段,这么大动静,也没被人发现? 再说了,这人是怎么在大白天混到官员家中的? 魏长生“啊”地大叫一声,烦躁地挠了挠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件事是北溟洲的人干的。但为何要杀了自己人?是因为任务完成了,没用了吗? 该死!他倏地联想起严长老毫无征兆的离世,连个尸首都没见到。 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看来,绝不可全然信任北溟洲的那帮人,做人必须要留点后手。 等魏长生再度回到院中,竹林旁被下人布好了一张小台和两把椅子,慕容端早已换了一身便服,正坐在那里等他,桌上摆了几碟小炒,和……一大盆白粥。 魏长生的嘴角又抽了抽。 夜过残更,纤月当空,月度银墙,竹林在微风中轻摇曼曳,传来淡淡竹叶的清香。 唔,这一幕,非常适合才子佳人夜晚私会,魏长生抓起一个刚才专门要厨房送过来的白馒头,凶巴巴地咬了一口,又就着吞下一口白粥。 “我下堂后去了汪穆仁家。”他咽下最后一口说道。 “哦。”慕容端拿起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魏长生心想,你就一点也不做出惊讶的样子,摆明了暗中派人跟着我啊。 “他家有个风水先生,今日被贼人所害,尸体被大卸八块。”魏长生瞟了一眼碟中油光噌亮的红烧肉,可惜了,老子实在吃不下去。 慕容端蹙了蹙眉,“都城之中竟然出现如此大胆的贼人,看来法司需要好好检讨一下。” 呃。魏长生忽然发现自己和慕容端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放下手中的碗筷,坐得端正,“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望大人指点。” 慕容端好整以暇,“但说无妨。” “当日在刑部大堂,你到底信不信我没做偷印之事。” 慕容端倒是没料到他竟然此刻问起来,愣了一会儿,“我知道你没做。” 知道?这个答案…….魏长生晃了晃头,“我问你信不信。” 慕容端挥了挥手,让下人收拾了碗筷,“你腿疼不疼,不疼的话咱们出去走走,今日月光好,散步消消食。”他想起下午魏长生百米跑冲刺躲他一事。 腿疼不疼?魏长生又想歪到别处,脸烧了起来,“我好得很,走!” 马车上慕容端一言不发,闭目养神,魏长生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干脆掀开布幔,趴在窗口看月亮。 今日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圆。 马车走过了繁华的夜市,从都城的南侧城门出了城,又走了两柱香时间,终于在一处山麓停了下来。 又爬山?魏长生下了马车,只想对着月亮大喊一声,以抒发心中的怨恨。作为现代人,他只能接受去KTV唱歌的夜间活动,来到这里倒好,一个两个都带他爬山,怎么,爬山有钱捡是吗? “这山路很平,走走不碍事。”慕容端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诸多不满。“你……多锻炼锻炼。”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魏长生火冒三丈。 怎么?嫌弃老子身体虚弱是不是! 魏长生还是卫英才的时候,体育方面确实是个后进生,主要还是因为太瘦,他对力量型的运动一概敬谢不敏,结果小脑也不太发达,好不容易想学个游泳,他一个一八八的大个子,差一点在一米五的儿童池里淹死。 他只能自我安慰道,还好智商不错,就算老天弥补他肢体残障了。 码的,谁和他说这条山路平坦来着,羊肠小道埋没在浓荫中,他一路拨草寻路,气喘吁吁,差一点没听清慕容端和他说些什么。 “当日之事,我信你。” “不过不是因为你在堂上之言,是因为我知道你那夜没有时间作案。” “而且前一日你还印之事,我也知道。” 魏长生心想,小样,你这就算坦白了你派人盯着我是吧。他故意停下脚步,做出一脸惊讶的样子,“如此说来,大人一直派人监视我的行动?” 慕容端忽然有些尴尬,他没料到魏长生如此直接地反问,“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那大人既然知道不是我作案,为何堂上不为我做证?”魏长生的眼睛在月光下柔和似水,又带着清烟一般的惆怅,他的口气里并无咄咄逼人,倒显出些无奈,他大概猜得出慕容端会如何回答。 “成大人存心要栽赃你,我若出面保你,反倒害了你。” 果然,呵呵,你是怕别人问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吧。 “好吧。” “好吧?”慕容端心头一沉,半响无语,这算什么回答。 “我的意思是,当时我确实不识时务,但凡嘴巴上能让一点,也犯不着挨打,大人这是给我上了一课,我不能怪大人。”魏长生认真地解释道,他在牢中就想明白了,慕容端再三提醒他,不要和成大人闹翻,后面还有回旋的余地。 凡不能摧毁我的,必将使我强大。 慕容端怔怔地望着魏长生,“你真的不怪我。” 魏长生伸了个懒腰,“当然,我一个大男人,挨几个嘴巴算什么,又不是娘儿们,还得哭哭啼啼的。” “从今往后,凡事我会多和大人商量,也就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了。” “你这么信我?” 唉,又来了。魏长生皱起了眉头,慕容端的戒心真的不是一般的重,就像自己明明问他信不信自己,他还是选择相信证据多过于自己的话。 这人,内心是孤独的吧,和自己一样。 他走到慕容端面前,双手展开,慕容端猝不及防,就被他抱住了腰,“我说过,我喜欢大人,所以我信大人,至于大人信不信我,那是大人的事。” 一阵暖意从两人接触的地方散开,慕容端周身一颤,魏长生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立刻一把将他推开,“先说好,打野战我是绝对不干的。” 慕容端看着惊慌逃脱的魏长生的背影,老脸一红,这孩子,跑那么快,看来是被昨晚吓着了。 慕容端登山,身轻如燕,健步如飞。魏长生登山,气喘似牛,步履沉沉。两人走走停停,直到月落西厢,东方发白,才走到山顶上。 “你说,为什么非得走这么远。”魏长生弯下腰,狂捶自己快要断掉的腿,这哪里是消食,根本就是军训拉练! 慕容端淡然一笑,伸手拉过他,将他揽在怀里,“往下看。” 从他们站的位置向下望,帝都就如同被巨龙环绕,紫气升腾,气象万千,而太兴宫就位于龙首的位置,熠熠生辉,光芒万丈。 极度的震撼之后,一股寒意从魏长生的心底悄然升起。 “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有站得比别人更高。”慕容端的眼神坚毅,神采飞扬。 山风卷着松涛,吹动两人衣袂翩翩。然后,魏长生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伸手一摸自己的额头,奶奶的,果然不宜走夜路。 下山的路上,他几乎完全赖在慕容端身上,被他搀扶着走了下来。 魏长生原本打算借着发烧的名号休息几天,但慕容端那夜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还是让他打起精神,带病上朝。 “南赤国巫女来访,你可能要和帝君有所接触,必须言行慎重,切不可授人以柄。”,还有更关键的后半句,“记得,你是要做仪制尚书的人。” 不知他是不是用了同样的招数,收服了司天部当年的丁侍郎?将自己在仪制内和成礼所见所谈,悉数报告给了他。 不过如此看来,他现在算是和慕容端达成了……某种协定? ☆、第 27 章 南赤国巫女白荷,自幼天资异秉,上可观星,下可通灵,是南赤国大长老南擘的关门弟子,她第一次主持南赤国的祭天大典还是在四年前,东青都的天官眼巴巴地看着太微垣内三阶平稳,南方星空星光明亮且润泽,预示着南赤国接下来的三年阴阳调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王朝太平。当时的南赤女王心中大喜,便听从了她的建议减免赋税,重新分配徭役,结果那几年果真风调雨顺盛世年华。 去年她妹妹白华登基为女王,她又主持了一次祭天大典,却提出闭关锁国,休养生息之道,举国哗然,虽然无人知晓她看见了什么,但百姓对巫女的拥护之心仍然不减。 魏长生看着手中这些情报,反而更加为难起来,这巫女无官无爵,又非南赤国的天选之人,就算是大长老的继承人,也不可能享受和女王一样的接待规格,但,到底定什么级? 先前仪制给西池城、北溟洲国君制定的一套流程,通通没有了参考意义。眼下时间紧迫,巫女半个月内就要抵达帝都,仪制却连她的住所安排在何处都还没个定论。 仪制内部为了这件事,已经连着几天开会商议,三个小部门大打出手吵成一团。而牵头的司天一心都放在策划和巫女比试的环节,根本无心理会这一部分的讨论。 然后,帝君在某次午膳后,心血来潮问了一句,宫里就来了人,传唤仪制前去应答。 “长生,你去吧。” 陈侍郎捧着心口,古侍郎捂着牙口,纷纷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魏长生。 有没有搞错啊!我一个六品小官,你们要让我去当炮灰?魏长生满头黑线。 这事,他私下里找慕容端商量过,只是近来皇后娘娘因为怀了身孕,人时常一惊一乍,总想见慕容家的人,仿佛这样才能安胎,慕容端为此焦头烂额,就对着他说了一句话。 “自己的事,自己想!” 卧槽,老子要是想得出来,老子还问你个鬼。 魏长生正了正衣冠,和前来传话的公公一起,走进了皇宫内苑,帝君陈昱正在那里赏花喝茶。 “仪制司务魏长生参见帝君。”魏长生恨不得把脸都贴到鹅卵石地面上,关于陈昱的荒淫无度他听得不少,只希望陈昱是一门心思喜欢女人,千万别对自己动了邪念。 半天没有回应,魏长生放胆偷偷抬起眼睛。靠,这狂放的作风,那名口中被塞了丝帕的宫女春情荡漾的模样,他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 隔了好久,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颈椎的存在,终于听见帝君唤他起身。 “你是魏长生?” “臣魏长生见过帝君。” “仪制那两名侍郎呢?” “他们……忙着处理帝君交待的急事,分身乏术,生怕耽搁,便让为臣前来回答帝君的问题。” 陈昱笑,魏长生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皮笑肉不笑他见得多了,但这种带着杀意的笑,还是令他毛骨悚然,陈昱的眼底黑得看不见光。 “你起来吧,我也就是想起来那个南赤国的巫女快到了,问问你们准备的如何。” “是,谢帝君。”魏长生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抬起头来。 陈昱怔了一下,“我是不是之前见过你?” 魏长生也愣住了,“帝君应该是在朝上见过我。”哇塞,自己站那么远,帝君还能看得见,这视力,怕不是2.5还往上。 “不,我在天牢里见过你。”陈昱乌黑的瞳孔映出了魏长生的面容。 魏长生反应极快,立刻又跪了下去,“臣之前因为仪制大印失窃一事曾入过天牢,但臣在那段时间终日惶恐,并未注意过任何人。” 陈昱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倒是真得有几分开心,“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起来吧。” 魏长生讪讪地站了起来,陈昱漫不经心地问道,“准备按什么规格操办?” “按宫中贵妃的品级定规格。”魏长生心一横,干脆地说了出来,他觉得国民度最高的女明星待遇怎么也超不过人大代表。 “如何定的级?”陈昱饶有兴趣。 “帝君昭唤,女王却不能亲来,代理人非皇室成员,实为不敬。巫女不过就是一个头衔,无官无爵,我们不必要太过于重视,省得让人觉得我们高看了子国的庶民。”魏长生把他当日在仪制里说的话,对着陈昱说了一次。 当时,仪制那两位侍郎,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当即就否决了。巫女声名远扬,无论如何也不可怠慢。 “唔,你说得很有道理,白华居然托病不来,确实大不敬,来者不过就是个巫女,真假本事都不知道,给她个宫妃的待遇,已经算是够抬举她了。”陈昱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魏长生立刻察觉到一股至阴至寒之气在陈昱的身上汇聚,半空中阴风怒号,仿佛从地狱的幽鸣从四面八方传来,登时将陈昱四周笼罩成一个阴森寒冷的恐怖之地。 魏长生又想起坊间关于陈昱可以和青龙守护神对话的传闻,心跳陡然加快。 “帝君英明。”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那种压迫到极致的气压倏地消失了,陈昱微笑地看着他,“你倒是有些想法,不错,下去吧。” 魏长生口中应着,用最快速度退出了御花园,然后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出虚汗。 他回到仪制,把帝君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众人默然。陈侍郎的心痛加剧,古侍郎的牙疼恶化,两人干脆全权委托魏长生负责此次的接待事宜。 晚上吃饭的时候,魏长生把今日御花园的一幕又和慕容端说了起来,慕容端倒是兴致勃勃,问了一句,“你胆子真不小,你怎么知道那位是怎么想的?” 魏长生砸吧了一下嘴,“我觉得他吧,就怕别人看不起。” 陈昱在离开天牢之际,都时刻不忘他在天牢中见过的一名囚徒,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害怕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又回到那个暗无天日万劫不复的地方。 心怀恐惧之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卑,无论藏得有多深。 慕容端若有所思,看着魏长生把面前的几块红烧肉都夹到碗里,连着吞下了两碗米饭。“今晚,要不要和我再深聊一下?”他笑眯眯地把肉菜的菜碟换到了魏长生的面前。 魏长生噗地一口喷了好多米饭出来,呛得他直翻白眼。“大人,咱们说好了的。初一十五,我必须要独睡,修身养性。” 自从那日书房之后,慕容端没事就暗示他要彻夜长谈,一进屋就脱下谦谦君子的外衣,行虎狼之事,更可气的是,魏长生不止一次婉转地表达过“是不是可以换一下上下”,却被慕容端吻得七荤八素,然后就听见他长叹一声,“我舍不得你辛苦。” 不辛苦,你让我在上面,我一点都不辛苦。 这话,他从来都还没有机会说出口,就沉沦在欲望之壑中不可自拔。也不知道慕容端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居然连这方面的进步都非比常人。 自从汪穆仁有一次发现了魏长生脖子上星星点点的吻痕,虽然被他用蚊子咬的借口忽悠了过去,但魏长生住在慕容端家中的传言却不胫而走。大家再看他,眼神中多少掺杂了些不言而喻的暧昧。 关于这一点,他也和慕容端“认真”讨论了一番,只不过他一边说,慕容端一边用力扯开他的官服,从容不迫地说道,“反正你我皆无婚娶,他们说他们的,不理就是。” 这,堂堂选部尚书,怎么忽然变得没皮没脸的。 很久之后,魏长生才想明白这个道理,要想取得陈昱这种人的信任,慕容端只有把自己变成一滩烂泥,而不是高洁的君子,纳豪宅,好男风,其实都是出自一个道理。 气温乍暖还凉,春山暖日和风,莺啼燕舞,巫女白荷抵达了东青都的都城,帝君命令其不可休憩,直接到太兴宫觐见。 正宫门紧闭,侧门开启迎入。这种堂而皇之的羞辱,也不知道巫女如何接受得了。 魏长生一直觉得现代的女明星中还是有几位当得起国色天香四个字,直到他远远地在朝堂上看见了白荷,才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人之姿。 白荷只穿了一身雪白的素袍,身上毫无珠钗玉饰,却在堂上熠熠生辉,令人无法直视。那少女不过十八/九/岁,娉娉袅袅,落落大方。她在石阶上每行一步,都能收获到一片惊呼,偏偏这样的美人,不见矫揉造作,绝世独立,不卑不亢。 魏长生自问,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眉梢眼角藏灵秀,声音笑貌皆温柔。要不是坚定自己爱男人的性取向,他八成就要被白荷掰直了。 这女子美貌背后的自信,像一束光,照亮了整个朝堂。 魏长生忽然生出一种糟糕的预感,他斜斜地乜了一眼第一排的慕容端,唔,这个人好歹知道把头低下来,非礼勿视,不像自己身边这帮登徒子,哈喇子都要流了一地。 白荷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魏长生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他的鼻子很尖,这女子身上有一种异香,怎么闻起来很像他小时候喝过的藿香正气水……这气味配着这样的美人,透着点古怪。 然后,魏长生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猛然抬头,快速地扫了一眼御座上的那位。 鼓睛暴眼,鼻翼翕动,垂涎欲滴到简直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 啊哦~魏长生心头警铃大作,这个帝君,不会在堂上就敢公然强抢民女吧。 巫女白荷,很明显地也感觉到了帝君的异常神色,她脚步微滞,却还是如同飞蛾扑火似的走完了最后几步,拜倒在殿前。 “南赤国大长老的弟子,巫女白荷,代南赤国女王白华前来拜见帝君,祝帝君千秋万岁,万万岁。” 很多很多日之后,魏长生和慕容端聊到了那天发生之事,魏长生趴在慕容端的胸口问道,“白荷是不是真的美到不可方物,才让那位情难自已,宁可失信于天下。” 慕容端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魏长生背后那条凹陷的线条,手上的力度逐渐加重,按压着他后腰处的两个腰窝,一阵酸麻感冲上脑门,魏长生不满地拍开他的手,“怎么,你是不是也觉得白荷太美了,动心了?” 慕容端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醋味吓了一跳,随即喜上眉梢,“怎么,吃醋啦。” “滚。” “唉,我滚了怕你舍不得。” “你再不回答,我就确定你觊觎那位的女人!” 慕容端喟然而叹,“子修你真是小心眼。” “不要转移话题,你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人吧,总是会对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产生欲望,倘若得到了,也算圆满,得不到,那就不如摧毁之。” 魏长生又想起了一直被禁锢在后宫的白荷,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你说那位,会不会继续胡闹下去。” 仪制尚书成礼终于在白荷进宫前赶了回来,却亲眼目睹帝君在殿上下令,让白荷从安排好的行宫搬入后宫,这旨意多么不合身份和礼制,成礼当场就一蹶不振,回府后便病入膏肓,现在还是不死不活地吊着。 慕容端扯下了魏长生的里衣,将他双腿分开,坐在自己的腰上,“他想做什么,又有谁能阻止?” 魏长生不满地哼了一声,只不过他当时也没想到,这个巫女白荷,竟能掀起震动了羲和大陆未来十几年的惊涛巨浪,害他差一点丧命于此。 不过眼下,他无暇顾及。 “喂,我们不是说好了,可以换一下的?” “好,下一次。”慕容端答得十分爽快。 ☆、第 28 章 “侯爷。” 眼前出现了一身破烂棉衣,头上变色旧毡帽,手里拿一个烂碗的小乞丐,在魏长生身边停了下来,他的脸深深的埋在胸前,使人看不清他的面貌,“超子那边有事。” 魏长生刚和几位同僚从饭馆出来,日头尚早。慕容端前日开始严令禁止他在外饮酒,说要喝可以在家里喝。他和慕容端争辩了几句,“我需要交些官场的朋友,不喝酒怎么行?” 慕容端似笑非笑,“你酒后什么样你知不知道?” 魏长生呆在原地,“我酒品很好的…….吧。”之前每次大家都是喝到断片,好像也没人在第二天嘲笑他酒后无状啊。 慕容端便不再解释,让他自己看着办,“酒后三巡,你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反正我不去接你,或者,你是想让我去接?” 魏长生想了想,自己的确有些贪杯,但说找不到回家的路是不是有点夸张?之前住在旅店的时候,虽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但每次醒来都准确无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啊。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什么,表情惊悚万分,“你不要告诉我,之前每次都是你把我抬回去的????” 慕容端冷笑了几声以作回应。 魏长生蔫了,最近都是和同僚小酌一两杯就仓促收手,大家觉得十分没劲,饭局也散得越来越早。 也亏得今日局散得早,不然他差一点没救下小超的性命。 魏长生故意在路上晃悠了一阵,找了间自家铺子,近来慕容端对自己放心了不少,派来盯自己的人也只在夜间行动。他隐入铺子中换上了陈二爷的装束,一路小跑冲去了城郊的院子。 小超这孩子办事伶俐,几乎没有出现过今日这样紧急联系他的状况,到底是怎么了。 魏长生脚下生风,气息丝毫不乱,和之前那个文弱书生判若两人。这年头,没有影帝级的演技,怕是骗不了慕容端那个老狐狸。 夕阳余晕撒在那座红砖青瓦的小小房舍上,抹上一层黄灿灿的颜色,魏长生每月定期要来这里探望他们一两次,盛满了他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只是眼下,他心乱如麻,这时辰早应升起的袅袅炊烟,为何完全没有在空中留下踪迹。 门是虚掩的,他做好戒备,一步跨入了院中,两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呃?终于遇到了电视里被刺客威胁的场面?!要不要喊大侠饶命?? 魏长生一点都不兴奋,真的,这刀也太沉了,压得自己脖颈子生疼。 “放下刀。”一个淡淡的女声响起。 魏长生顿觉脖子一轻,左右两侧并无人影,真令人汗毛直竖。他看向面前一个覆着面纱的中年女子,穿着打扮都毫不醒目,只是小指处那个黑蛇印记出卖了她的身份。 魏长生后来就发现,只有拥有这个印记之人彼此可以看到这个印记,再就是北溟洲的温长老,至于慕容端这个东青都的天选之人看不看得见,他没敢试,怕自己命不够长,但他可以确信,普通人是万万看不见的。 “魏掌事。”那女子冲他鞠了鞠手。总算不是个像温长老那样面目丑陋的女子,魏长生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找我什么事?”魏长生不动声色,无关的事他一概不问,知道的少点比较安全。 “我们需要你护送个人出城。” “人在哪里?”魏长生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听见小超的声音,也没有看见其他小鸟,这院子里只有这个女人,未免太安静了。 还有,虽然这女子覆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魏长生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他当销售那么多年,眼睛毒是他的本钱之一。 这么个不起眼的女人,自己偏偏还记得她的样子,那只有一种可能,见她的场合非常特别。 “人在内屋。”那女子上前一步,挡住了魏长生向前的动作,“我只是想提醒一下魏掌事,不要忘记我们做事的规矩。” “什么规矩。”魏长生停了下来,紧紧地盯着这女人的双眼,他想起来了,他应该是在宫里见过她。 先有祭祀大典,后来是筹划白荷的接待,他和宫中几名主事的女官都有所接触,加上他之前帮汪穆仁姑姥姥找回两名“外孙女”,这位太后身边的女官也找机会对魏长生表示了感谢,他又顺藤摸瓜结识了一些宫人。 他还敢确定,这女人虽然不是身居高位,但一定在宫中进出自由,符合这个条件的人不多。 “余……”他差一点喊了出来,这是宫里掌管采办的女官余杨氏。那女人的眼风带着刀,他立刻住了嘴。 “魏掌事记性不错,不过现在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那你说吧,规矩是什么。” “办完这件事,相关人员你是自己处置还是找人处置。” 魏长生眼前浮现出汪穆仁家中那具残尸,四肢百骸冻结成冰。“那我不如不接这单生意。” “不可能。”那女子轻蔑地一笑,“这是大祭司的任务。” “那我选择自杀。”魏长生哈哈一笑,撩开袍子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上次来,这张台子上还铺了一层满满的桔子皮,他在冬天特别容易上火,口舌生疮,食不下咽。自从他无心地提了一句,陈皮可以祛火,小超就总爱买橘子回来。 “你。”那女子没料到魏长生如此无赖,瞪圆了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这人命贱的很,你要杀就杀了,但你想让我办事,就得用我的方法来。首先把我的人都放了。”魏长生盘起腿,配着他满脸麻子的造型,十分滑稽。 “魏掌事,你若不按着规矩来……” “那你就另请高明呗。”魏长生定定地盯着这女子,他大胆地浮现出一种猜测,他们要护送的人,八成是……只是北溟洲为何要帮着南赤国做事? “那我就杀了你的人。”那女人面露狰狞。 “那我就告诉慕容端你是北溟洲埋伏在宫里的探子,而且你还把白荷偷偷带出宫了。”魏长生不紧不慢,看着那女人勃然变色。 “你……” “我什么我,我是个无赖,你现在知道也不迟。还有,我如果酉时还没回去,慕容端跟着我的探子就会到处找我,到时候你们带着她在城中也寸步难行。” 魏长生绽开冰冷的笑容,好像一朵艳丽无比的曼陀罗花。 果然没猜错,她们把白荷从宫里带出来了。 南赤国女王和大长老南擘多次查人送来信函,催促白荷早日归国,帝君一概压着不理,魏长生早就觉得南赤国会不会私下采取些什么行动,却没料到是他北溟洲的同仁出手相助。 只是,在暴虐成性的帝君手底下偷人,这要是被抓,罪名会算在谁的头上。 那名余姓女官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按魏掌事的规矩办,但今日午夜前,人必须送出城去,魏掌事可有把握。” “送出去后和何人交接?” “这就不劳魏掌事操心了,自然有人接应。” “那我如何知道接应的人是真是假。”魏长生翻了个白眼,看起来贱兮兮的。万一半路遇见个截胡的,你们还不是要找我麻烦。 余女官低头沉吟了片刻,魏长生所言不无道理,虽然这次的行动绝密,但不排除有人插足的可能,眼下白荷的状态特殊,不可掉以轻心。 “接头的人,是西池城的暗卫。带头的人,手背上纹着虎头。”余女官彻底和盘托出。 魏长生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汹涌澎拜。搞什么鬼,这三国联手对抗帝君?老子这算不算通敌卖国,哦,老子不是东青都的人,阿弥陀佛。 “好,成交。嬷嬷可以回宫去了。”魏长生从石凳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把我的人放出来吧。” 余女官脸色一凛,从口中传出一阵古怪的哨音,紧闭的房门陡然打开,小超他们几个从里面跑了出来,后面还走出了两个虎视眈眈的……女孩子。 魏长生愕然地看了一眼,居然是那对送入宫中的双胞少女! 余女官带着两个女孩也不辞别,就径自走了出去,须臾之间就消失在暮霭中,再也不见背影。 魏长生认命地走进了内屋,就看见坐在床边的白荷满脸憔悴,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来……她怀了身孕。 我的亲娘舅老爷啊,这万一被抓,算不算绑架了皇子?魏长生欲哭无泪。 “侯爷。”小超默默地走到魏长生的旁边,嘴角挂着一缕血迹。 “怎么弄的?”魏长生心生凉意,伸手想看看伤口,小超一歪头躲了过去,“没什么的,小伤。” 傍晚的时候,这三个女人倏忽出现在院子里,小超一眼就认出那对双胞少女,原本还有些惊喜,想过去问问,刚迈出脚就觉得不对。 那两个女孩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仿佛伺机而动的野兽。他立即冲旁边的小四做了个眼色,自己上前拖住了带头那个中年女子,让小四跑了出去。 “你们掌事在哪里?”那女人问他,他没说话,对方快如闪电抽了他一个耳光,他被这股凶猛的掌风直接拍到地上,脸上掌痕深陷,一颗牙齿带着血迹掉了出来。 小超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跑!”身边的孩子作鸟兽散,却被那两个女娃抓小鸡一般一手一个,丢进了房里。 “侯爷,怎么办。”小超冲着房里那个虚弱的女人努了努嘴,这女人和那几个都不一样,温柔地好像水一样,却悲伤入骨。 老子要是知道怎么办,还在这里哀声叹气??魏长生又看了一眼白荷,已经过去这么久,宫里很可能已经发现她不在的事实,帝君对此事必定不会声张,暗中令城卫严查,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绝无可能将她送出。 “咚~咚~~咚~~~”浑厚有力的钟声宏亮绵长,回荡在城中。这个时辰,正是酒肆饭庄开门营业的良时。 “我有法子了。”魏长生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小超,给我找几个临演。” ☆、第 29 章 城南的城卫拦下了一个轿辇,旁边跟着的一位中年男子赶紧奉上几张银票,“官爷,我夫人要赶去太山,烦请大人行个方便。” 城卫神情肃穆,用手拨开了轿帘,里面果真坐着一个微胖的孕妇,冲自己羞赧的一笑。 “这个时辰,去什么太山?”城卫追问了一句,他们刚刚收到长官要求,盘查所有出城女子,尤其是带有身孕的,但具体要查什么人,一概不知。 “大人你有所不知,今日有良辰吉时,在太山脚下那条劳水掬一捧水喝,保证母子平安,而且心诚则灵,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闺女就生闺女。 ”那男子双目灼灼有光,他家中已经有了四个光头小子,夫人就盼着来个女孩改善家风。 “少废话,到旁边来。”城卫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让轿子里妇人下轿,到一旁仔细盘查起来。 差不多同一时间,城东、西、北的城卫都遇见了同样陪着夫人要去太山饮劳水的热心市民,等待盘查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 “你们到底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守城校尉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要不是宫里传下的命令,他也犯不着东西南北四处奔波,如此加班加点,只是传话的人语焉不详,光是让他拦下所有妇人,却连所查之人的样貌年龄三缄其口。 “王家婆娘说的。” “李夫人讲的啊。” “陈家姨太告诉我的。” “武姨娘说得啊…….” 莺莺燕燕,七嘴八舌,校尉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坊间菜场,嘈杂声震耳欲聋。 “好了好了,今日都不许出城!”校尉不堪其扰,干脆一个都不放过。 “大人。你这就不对了。”“大人,你得给个说法。”“一年就只有今天有吉时……”“哎呀,娘子,你别晕过去。”“哎呦喂,别踩我……”“娘子。”“大人,大人。” 此刻,城南的一扇侧门,专门供运送饭庄酒肆潲水桶的马车通行,守门的老头正要关门上锁,“哎呀,李爷慢一步。”一个矮小的瘦子,疾步上前,拦下了老头的动作。 “咦,袁四,你们家不是凌晨才送,怎么来得这么早,我正要交班。” “唉,别提了,不知道从哪里传的风,非说今夜有吉时适宜求子,下午饭馆里就都坐满了人,潲水桶都盛不下了,掌柜的让我赶紧送出去,再赶回来装新的。”袁四哀声叹气,李老头毫不怀疑,便把门又打开了来。 “赶紧送完回来,今日下令宵禁,我怕后面交班的人会锁门。” “哎呦谢谢李爷,我快去快回。” 袁四扬起手中的马鞭,赶着马车飞快地驶出了小门,急促的马蹄声消失在远处的田间小道上。 两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凝视着面前逐渐阖上的小门。 “侯爷,应该没问题了,小五在车上面,他会找到那个手上有虎头纹身的人。”小超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上面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很好。”魏长生悄悄隐于黑夜之中,转身离去。小超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夜色寂静,月光蒙蒙,风越来越大,卷起了地上的碎屑纸片,在狭长的巷中发出了呜呜地低鸣声。魏长生抓紧了衣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和危机。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慕容端的心情糟糕,话也说得不太客气,皇后在下朝后派人让他即刻入宫,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消息。 “白荷怀孕了。”慕容瑾狠狠地咬着蔻丹,指甲被她撕扯的一片一片。她已身怀六甲,脾气见长,乖戾得无以复加。 “……” “我要她死。”慕容瑾发疯似地将身边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上。 慕容端叹了口气,“那是你的事,你想做便做。” “我怎么做?帝君护着她,我的人连她身边三尺都不能靠近。” “那便找不是你的人去做好了。”慕容端的声音极淡,却带着冷厉的气息。 慕容瑾蓦地抬头,“你不阻止我?” “我说了,这是你的事。” 这女人真的是越来越疯了。帝君和白荷媾和,原本就违反了四国之人不可通婚的禁忌,现在她居然打算出手杀了白荷,反倒是保住了帝君的名声。只可惜她应该想不到这点,这原本可以是扳倒陈昱的机会,算了,她应该只想保住孩子。 那就让她杀吧。杀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让她腹中的孩子可以继承帝位。 慕容端垂下眼睛,在袖中合拢了双手,“臣告退。” 从宫里回府的路变得漫长无比,慕容端忽然此刻很想见到魏长生,想看见那双狡黠的眸子和自己争辩,总是说一些市井的粗口激怒自己,藏在嘴角的窃笑让他每每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是喜欢大人的。” 这句话,慕容端听了很多次,起初他是不信的。魏长生第一次和同僚喝酒醉倒在桃花坞,还是在他和自己赌气后去了仪制没多久,手下的侍卫不请自来,报了此事,他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更早之前那个情不自禁的吻令他烦躁不安,他换了夜行衣,将那个烂醉如泥的小孩扛回了旅店。 是的,慕容端不仅会武功,身上还有青龙神君赐给他的真气。这不过这件事,全天下也只有他自己晓得。 把那孩子丢上床的时候,魏长生居然笑盈盈地坐起来,冲他说道,“我知道是你。”然后就哧哧”地傻笑着。 惊得他差一点一记手刀劈下去,却在碰到魏长生脖子的那一刻软了下去,那孩子的眼对不准焦,朦胧一片,满脸酡红,明明是说胡话。 慕容端当场差一点气绝,转身就想走人,他要不是担心魏长生遇见宵小之徒,犯不着冒这种险。 “哎,老子是不是说过,你是我的菜。”魏长生继续胡言乱语。 慕容端恨不得找个布条把他的嘴封上,这人怎么能闭着眼睛不睡觉,还叭叭叭说个不停。 “不过老子知道,你不喜欢老子。” 慕容端顿了顿,又走回到床边,蹲了下来。 “你不喜欢老子,所以老子虽然吻了你,你还是把老子推开了。” “老子在这里什么亲人都没有。好不容易遇见个自己喜欢的菜,你还不喜欢我。” 魏长生说话声越来越轻,慕容端分明看见一颗眼泪,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击中了他的心脏。 “谁说我不喜欢你。”慕容端轻轻伸出手,拭去了那滴泪水。他长这么大,好像真的从来也没喜欢过什么人,他只是觉得魏长生和他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外表乖巧,身体里却盛了一个愤世嫉俗的苍老灵魂,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又想起了那夜的吻,自己那时终是被唤醒的欲望吓得清醒过来,面前是个男人,还是个不知根底的男人,如何可以将自己丑陋的欲望暴露在他的面前? 然后,这孩子就跑了,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傻缺。 慕容端蹲在魏长生面前,“我还真是个傻子,你喝成这样,我还把你背回来,你说说这笔账,你打算以后怎么还我?” “啪!”一记清凉的耳光,猝不及防地打在了慕容端的脸上,赫然出现一道红痕。 慕容端难以置信,从小到大他也没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只觉心头怒火冲天,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这真是奇耻大辱,魏长生你找死! “你不喜欢老子,你等着,老子随便勾勾手指头,就有七/八/九/十个好男人任由老子挑选。”魏长生弯着眼睛又咯咯咯笑了起来。 慕容端牙齿咯咯作响,“魏长生,我不和醉汉计较,你等着,今天的巴掌,我会和你慢慢算。”说罢,他缓缓起身,将一床被子丢在魏长生身上,从窗口跳了下去。 自己应该是喜欢他的吧?慕容端又叹了一口气,不然的话,为何他违逆了那么多次,自己还是想尽办法,帮着他在仪制站住脚跟,也只有天真如他,才会相信只是靠了他自己的努力,就将那几件棘手之事办得风光又顺利。 他以为自己在仪制只布下一个眼线,真是幼稚单纯。 慕容端匆匆赶回家,却得知魏长生今日早退,和一帮仪制同事又约了饭局。终于火冒三丈,冲着夜深人静悄咪咪摸进小院的魏长生发了脾气。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慕容端隐隐压着怒意,又问了一次。 魏长生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我去看成大人了。” 啊?慕容端愣住了,他倒是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成大人,可能撑不过去了。”魏长生的脸色百感交集,“虽说我恨他当日陷害我,可是,看着他在病榻上气息奄奄,我又……高兴不起来。” 魏长生展开自己的掌心,似乎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余温。成大人昏迷中听说他来了,挣扎着醒来抓住了他的手。 “长生,有些事,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怪我,官场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你以后会懂得,你……若不愿原谅我,便不要原谅,下辈子,下辈子我再还你。” 魏长生抬起头,目光中有些凄凉,“我以为看着他快死的样子,能够解我当日之气,结果我发现,他就是个老头子,一个可怜的老头子。” 他在仪制的典籍里,看过年轻时的成礼写过的文章,赤子之心跃然纸上,豪情万丈溢于言表。 是非成败转头空,人之将死,才知初心已逝,何苦在世间走了一遭。 慕容端愣了半响,“你今天喝酒了?” “没,你不是不让我喝吗。”魏长生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 “要不,我陪你喝点吧。” “你酒量不行,还是算了吧。” “你又如何知道我酒量不行???!” “好好,那咱们比一下。” 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泻下,透过竹林将地上点缀的斑驳陆离,两个各自心怀鬼胎之人,借酒消愁。 喝到最后,魏长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旁边醉得不省人事的慕容端。“唉,我还能不知道你什么酒量吗?” 他伸手想去扶起慕容端,慕容端却借着酒劲一把将他推开,力道十分之大,魏长生竟被搡出三四步之外。 魏长生静静地看着慕容端,一转身自己回房去睡觉了。他不记得从哪一日开始,慕容端再也没有和他彻夜在一张床上睡过。 嗬,他有秘密,自己又何尝不是,彼此彼此。 ☆、第 30 章 从那天开始慕容端几乎就没有再舒展开过眉头,天天在宫里待到三更半夜,不是陪帝君说话就是陪皇后吵架。 他装作不在意,只是在堂上隔着人群遥遥地看上慕容端一眼,或者偶尔在退朝后找他说上几句话,他已经不是那个自己随时随地可以见得到的人了。 前一阵子慕容端搬去了修好的新宅子,他当然是没有名义搬过去一起住,便留在旧宅里,还省下了一笔置办费用。魏长生花了一天功夫翻天覆地在宅子里搜了一通,发现既没有暗道也没有密室,慕容端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秘密。 慕容端实在太忙,每次和自己不足寥寥数语,就又会被人叫走,看他的眼神欲言又止,魏长生干脆装作看不懂,哼着小调掉头就走。 怎么地,自己还得扮个怨夫不成?那可对不起这张在七贤榜排了十几年榜首的脸,“独绝于世,飘然出尘之表,怀瑾握瑜,胸有凌云之志”,每每念到这个评语,魏长生就觉得初中的语文班主任一定不会对自己失望。 没了和慕容端的激情四射的岁月,日子总还是得过不是。 呆在小超他们院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小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藤椅,他就时常瘫在椅子里听小鸟们闲话坊间的八卦,时间就在这样一天一天中流逝。 朝中之事越来越无趣,点头哈腰溜须拍马的人越多,魏长生越怀念当年梗着脖子和人吵架的岁月,人也真是贱得慌,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却觉得还不如当初。 直到,世界开始崩塌。 先是白荷被抓回宫中,引火自焚。南赤国境内引发天塌之劫,彻底陷入与世隔绝的处境。西池城蠢蠢欲动,总在边境挑衅,东青都满城风声鹤唳,岌岌可危。 帝君将天官一职从司天调离,专向他一人报告秘境内的异样,天象永远是不吉之兆。 小皇子死了,皇后疯了,帝君成了孤家寡人,终日寻欢作乐,似乎是放弃了与天地抗争。 东青都表面上依旧熙熙攘攘,魏长生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变了。 入朝为官十年,魏长生终于擢升为仪制尚书,但他升官那天青龙神君没有入梦来,肩头上自然也没有生出那枚龙爪印记,魏长生心想,看来青龙神君还是不瞎,知道乌龟身上不能再画爪。 不过他也不慌,让小七用防水的涂料,在自己右肩画了一个几乎可以乱真的印记,毕竟朝堂上都是斯文人,谁也犯不着扒开衣服一验真假。 连慕容端,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并不是真的关心。 魏长生看得出来,慕容端那时全部的心思,都扑在别的事情上,他忽然觉得准备了满腹辩解的自己有些荒唐。 这些年在朝堂之上,他和慕容端精彩配合,消除了不少异己,但他猜,除了自己,七部里都有慕容端的人,才会进行地如此顺利。 原来布局之事,除了北溟洲的大祭司,还有人也精通于此。 慕容端到底想要做什么,魏长生已经不想去猜了,自从十年前的夜里带自己爬山的那一次,眼中的野心已经出卖了他。 只有站在最高的地方,他才会觉得安全吧。 时间长了,魏长生觉得这么多年沉睡在自己体内的那个现代人卫英才,终于又开始慢慢醒了过来。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 既然老天给了自己重生一次的机会,为何又要顺着大流死在同一条河里? “侯爷,你想好了?”小超已然长成了一个健壮的青年,精瘦高挑,浓眉大眼,比魏长生还高出半头,魏长生常不自觉地流露出老母亲般的欣慰眼神,看得小超他们浑身起鸡皮疙瘩 “嗯,你们觉得怎么样?”过段时间,北溟洲的国君和大祭司都会来帝都,魏长生打算找个机会和他们见一面,准备了一番说辞,打算带着小超他们回北溟洲看看。 小超和身边几人相视一笑,“好啊,侯爷,我们回去做生意呗。” 这些年靠着魏长生过人的经商能力和销售手段,他们的几桩生意翻了几番,尤其是那几家面对官家太太小姐们的精品店,魏长生让掌柜永远缺货供应,门口却永远排着长队。 他们早知不会在东青都安家,见好就收,并不扩大营盘,将银钱换成了各大钱庄通兑的银票,即使跑路了,也不愁没有生计。 他们甚至已经分好了工,先回北溟洲趟趟水,万一做得下去,可以再去远一点的西池城开些分店。魏长生,一贯坚持连锁店打遍天下的经营理念。 院中有飞鸟惊起,魏长生跃然跳起,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这么多年,北溟洲派来的人从来都是这副德行,虽然每次来的人不固定,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大多是交代他办一些无头无尾的事,杀人越货倒是不常见,魏长生已经习以为常了。自己毕竟只是链条上的一环,北溟洲谋划之事,他到现在还看不出任何端倪。 看这体型,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眸子。 啊,这双眼。 魏长生的心抖了一下,严格来说,他也只见过白荷两面,还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白荷死的时候他也没在现场,但奈何眼前这个女孩子,给他的感觉就如同白荷再世? “你是魏长生?”那女孩的眼睛冷冰冰的,话语中却显露出一些局促。“我要在你这里藏上几日,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魏长生眯起了眼,真是不客气。 “请问你哪位?” “你管得着吗?” “对不起,客栈请出门右转。” “你……你是北溟洲严派的掌事。” “是又如何。” “我是殷家的掌事,殷洛洛。找你借个落脚的地方,你犯不着落井下石吧。” 那女孩干脆地除下了裹在头上的头巾,小超他们几个都是见过白荷,瞬间张口结舌,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帮没见识的臭小子!魏长生实在很想拿起锅铲敲他们几个的脑袋,这不是摆明告诉人家白荷来过这里。 “咱们就算是老乡,哦,不,同僚,我也不是非要帮你不可的,对吧。”魏长生双手抱胸,讳莫如深。多年前,帮助白荷逃出东青都一事,到现在还是个秘密,现在又跑出来个长得和白荷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事情实在诡异,不得不防。 “也对。”那女孩倒是爽快,把头巾重新缠在头上,转身就要走。 “哎。你等一下。”魏长生刚一出声又有些后悔,心里唾弃了自己一番,他觉得这女孩是走投无路才会寻求一个从未见过之人的帮助。 何况她所求之事并不太难。 女孩停了步子,转身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是不是对北溟洲很熟?” “你想说什么。” 这女孩确实老道,魏长生心生佩服。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说来听听。” “你把北溟洲的情况和我仔细说说,就当是住在这里的房费和餐费了。” 女孩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嘲讽,“怎么,你这个探子想探听北溟洲的情报?” “有何不可?” 她倒没料到魏长生也如此直接。“倒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告诉你也无妨。” 魏长生啪地一合掌,“成交。对了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殷洛洛。” 饭桌上,殷洛洛和魏长生说了很多,魏长生没猜出殷洛洛如此呱噪,简直比实际年龄小了一半还不止。所谈内容有关北溟洲的风土人情地质地貌,还有其他几个门派的现状,魏长生止不住点头称是,原来如此。 只关于一点,他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好像没有跟上。 “你说北溟洲会自己在海上到处跑?” “嗯呢。”殷洛洛又抱着一根玉米啃了起来,这东西她见的不多,入口香甜软糯,就是有点塞牙。 “什么叫到处跑?这岛又不是个活物。” 殷洛洛擦了擦嘴,挑起眉毛,促狭地看着魏长生,“你是想回去是吗?” 哇塞,白荷端庄秀丽的脸长在这个小妖女身上,怎么一副欠揍的模样。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魏长生好久没和人斗嘴。他身居高位,朝里都是拍他马屁之人,小超他们都是小孩,自己也不好意思发飙,这个殷洛洛,年龄虽然也不大,身份却是和自己齐平,此时不吵,更待何时。 “你想回去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有条件。”殷洛洛眉目灵动,秋波流转。魏长生心想,还好我是个弯的,不然非着了这丫头的道。 “说来听听。” 殷洛洛愣了,“你还真想回去?你可知……”半截话咬在嘴巴里,狠狠地看了一眼魏长生,低头继续啃玉米。 魏长生展眉一笑,“我可知什么?我自从出生就没回去过北溟洲,连我亲生父母都没见过,还有这些人,他们也是小小年纪就离开了北溟洲,我们回去看看故土,有何不可?” 殷洛洛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些不屑,“这些把孩子送去门派做弟子的家庭,都是指望孩子荣耀而归,好笑,自己也不尽点父母之责,尽享渔翁之利,这种父母,不如不见。” 魏长生倒没料到她说话这么恶毒,眉尖若蹙,“父母有父母的难处,你又从何而知他们不关心自己的孩子。” “关心?哈哈。”殷洛洛丢下手中的玉米棒,砸在盘中哐当作响,“这么多年,他们有来看过孩子吗?不都是听了大祭司一句话,修道之人,泽被家人,他们有关心过孩子想要什么吗?” 殷洛洛想起了自己那帮师弟们,其中有一个小师弟想家想得厉害,偷偷跑回去看娘,结果家人害怕被温长老处罚,打断了腿送回来,恳请长老法外开恩,千万不要把孩子赶回家。 魏长生晃了晃脑袋,这小姑娘思想也是够偏激的,他没忍住教训了一句,“等你为人父母,你自然就会知道育儿不易。” 殷洛洛的瞳孔一缩,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把碗碰到地上。 “我?我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呃?”魏长生瞄了一眼躲在门后偷偷看着殷洛洛的小七。“你还小,这话不要说得太早。” 殷洛洛霎那间收了笑容,整张脸阴沉下来,“我就是一缕孤魂,活不了那么久。” 这话听的魏长生一惊,“殷洛洛,你师从哪个长老?”他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殷洛洛咧开嘴角,拉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温长清那个老妖婆是我师傅,不过我杀了她。” 我的妈呀!魏长生差一点从板凳上掉了下来。前几日他背后的玄武印记倏忽重现,他想了各种办法遮掩,却没想到是因为温长老死了,那咒法也没了效力。 殷洛洛对上魏长生的眼神,又哈哈笑了起来,清风中灰袍微动,犹如一副水墨画。 “放心,我不会用咒法杀你。”殷洛洛盈盈笑意,又带着三分天真烂漫。 魏长生心里发毛,这小姑娘,怎么有点人格分裂。 最后他从小院离开的时候,殷洛洛慎重其事地和他说道,“你们想回北溟洲,需要大祭司同意,或者还有个办法,你告诉我大祭司在哪里,我有法子让他同意。” 落日的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之上,魏长生觉得那张脸毫无血色,惨白异常,想她必是经历了常人不知之苦,口气也不自觉地温和下来。“殷洛洛,等我想一想。明日再说。” ☆、第 31 章 等魏长生转回府邸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焦急地四处张望,他一见便知是慕容端的老管家郑伯,果真见到魏长生出现,就笑眯眯说道,“魏大人,我们家大人请您去府上一叙。” 魏长生的眼底涌现出无数说不清的情绪,轻轻把眼阖上,再睁开,眼中只剩下柔和的光。他撩开袍子,上了马车。 今日在帝君的御书房前,他俩趁着四下无人,争执了一番,他觉得帝君请三位国君之事不安好心,慕容端却让他谨言慎行,不要妄议朝政。 “和你说说也不行?”魏长生脸色难看地要命。 “和我也不要说。”慕容端口气严厉地像训斥属下,他难得会在外面对魏长生这般不客气。 随后慕容端的举动解释了一切,整件事他根本就是和帝君一拨儿的。魏长生算是看明白了,慕容端表面上对帝君阴奉阳违,吸引了一批官员死心塌地的追随,实际上他俩暗中沆瀣一气,怕不是要借这个机会翻云覆雨。 随他们吧,反正老子不想陪你们玩了。 魏长生心中酸楚,自己努力了快二十年,除了将自己变得更像这里的人,何曾改变过这世界一分一毫?更别提自己的枕边之人了。 马车缓缓地朝着市区中心走去,魏长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瓶,里面盛着淡蓝色的液体,这是北溟洲的秘香。殷洛洛告诉他,这东西涂在人的衣物上,无论这人藏到何处,只要用蓝光虫寻找,一定能找到他。 魏长生曾派过手下的探子跟踪慕容端,却总是未果,也不知道这位行事招摇的大爷,是如何身轻如燕地逃开眼线的,他觉得这东西必要时可能用得上,便向殷洛洛讨了来,顺带还让她帮自己消除了小指上的黑蛇印记。 殷洛洛当时的表情十分古怪,“这印记用寻常办法除不掉,你确定你要消除?” 他警惕地问了一句,“你不会要砍掉我手指头吧。” 殷洛洛摇了摇头,让人找来黑狗血一盆,又让年纪最小的十一撒了一泡尿在狗血里,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用一把小刀在魏长生小指根处一划,伤口深可见骨,魏长生还没来得及杀猪似的喊上一声疼,她抓起魏长生的手整个压进了混着童子尿的狗血里。 靠!魏长生差一点呕了出来,殷洛洛口念咒法,只见一阵黑焰从伤口蹭地燃起,碰到狗血倏地消失了。 “好了。” 魏长生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原先生出印记的地方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色痕迹。 不知何故,慕容端近来总是有意无意躲着自己,莫非是怕自己察觉到他的计划。十五年了,总算该有个了结了。 十五年了,山无棱也该磨平了,冰山都早该捂化了,但无心之人,始终是顽石一块。二十四岁的卫英才,也许还会憧憬爱情,而立之年的魏长生,早已看淡了这一切。 慕容端自始至终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他。 魏长生也曾因为北溟洲暗中让他所行之事惴惴不安过,但他自问,那些事里没有一件伤害到慕容端,就算送白荷出城导致后来的宫闱剧变,也不能算是他的错。 小皇子陈克出生没多久暴病死了,皇后慕容瑾发了疯,帝君似乎一直记恨她派兵追杀白荷一事,将她贬入冷宫。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魏长生都陪在慕容端身边,他多么希望,慕容端能和常人一样痛哭失声,或者暴跳如雷。可惜,慕容端甚至连早朝都没有请假一天,一切如旧。他感觉得到,慕容端压抑的情绪越来越多,对自己也越来越言不由衷,完全将内心封闭了起来。 到底,还是不信我。魏长生又翻转自己的手来回看了看,印记消失了,北溟洲的人追不到自己了,若是慕容端愿意和自己隐于江湖,自己攒下的那些钱,够他俩生活十辈子了。 只是,慕容端若问那些钱从何而来,他该怎么说?还有,自己肩头那个伪造的龙爪,该怎么说?再来,背后那个玄武印记,…… 魏长生真想仰天长啸一声。去死吧——! “吁——”马车夫拉紧缰绳,将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长生。”慕容端展开眉头,迎着魏长生一笑,脸上泛着红光。这么多年,慕容端的酒量没有见长,喝完酒后却变得话多起来。 “找老子做什么?”魏长生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口气有些生硬,心头却揪了起来,眼下背后的玄武印记藏不住,两人若做些什么亲近之事,自己百口莫辩。 “你是不是还在生那件事的气?”慕容端看着魏长生周身泛起生人勿近的冷气,心中有些惶恐,魏长生近几年官威见长,时不时就发飙,而且一发飙就不许自己亲近,两人明明都那么熟了,还是说翻脸就翻脸,翻完脸就不认人。 生气?慕容端这副神色,明显不是说白天二人争执之事,在他眼里,工作上的争吵都是正常事,根本不会如此伏低做小。 魏长生顿了顿,回过神来,慕容端说的是一周前那桩事。 那日是慕容端的生辰,魏长生偷偷溜进了府,吩咐下人不要声张,自己去厨房煮了一碗鸡汤面,捧着他从东头角亲自排队买来的鸡蛋糕,端进了慕容端的书房。 就在进门的那一步,他听见慕容端大喊了一声,“废物,柳容是怎么死的?” 那声怒吼,震耳欲聋,气得魏长生想把面盆扣在慕容端的脑袋上。 柳容柳容柳容,码的真是阴魂不散。魏长生见过这人的画像,简言之就是个男版的白荷,美得不可方物,偏偏还有满腹才华。只不过,这人是南赤国的臣子,慕容端顶多和他算是精神出轨。 而且南赤国明明被封锁,柳容究竟是如何与慕容端勾搭上的,魏长生一直想不明白。 他一度自怨自艾,觉得慕容端就是个喜欢小鲜肉的欧巴桑。 这种危机感,在得知柳容近日要抵达东青都变得更加强烈起来,他三天两头找茬儿发脾气,慕容端不明就里,居然还问了一句,是不是近日里忙于安排三位国君的接待,若是受了帝君的责难,自己可以帮他分担。 魏长生看着慕容端那张数十年如一日的帅脸,恨得牙痒。你是不是因为要见到梦中魂牵梦萦的奸夫,所以才如此兴奋? 然后,柳容居然死了,死在半路,连一条腿都没迈进东青都。 死了就死了吧,慕容端还不依不饶要查出死因,淦,人又不是死在东青都的地界,人家南赤国女王都不急,你一个东青都的尚书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魏长生风也似地冲进书房,将手中端着的餐盘重重地放在慕容端面前,汤撒了一桌,他见着下面压着的是慕容端手写的奏折,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那日你真的是误会了。”慕容端牵起魏长生的手,紧紧地抓在胸前。 “那个谁,死了不重要,关键他身边有个孩子,可能是帝君和白荷的骨肉,所以我才那般着急。” 啊?魏长生一怔,眼前浮现了殷洛洛那张和白荷复制粘贴的脸。“女孩?” 帝君这些年膝下无子,朝中早就议论纷纷,他知道慕容端还是将当年皇后之子暴毙一事记恨在心,却没料到他还对这个传闻中的私生子这么上心。 “谁说是女孩?”慕容端微不可察地俾倪道。 “老子说了女孩吗?老子说的是你活该!”魏长生索性将泼妇的人设进行到底。 慕容端心中哀叹不已,“长生啊,不该吃的醋不要吃,对胃不好。” “哼。”魏长生扭头看向院中的美景,身边的人默默递了一杯琼浆给他,态度甚是诚恳,他也做不出给脸不要脸的事,干脆端过来一饮而尽。 “别生气了,我心里只有你。”慕容端这句肉麻的话一出,魏长生将口中的酒悉数还给了大地,白酒甘冽,呛的他鼻子发痒,直打喷嚏。 “大人,您这话严重了,我可担不起。” 慕容端笑了笑,果然借酒诉衷肠,实在不太符合自己的风骨。 “行吧,不说了,喝酒。” 魏长生端起酒,慕容端又伸手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了他的身后,贪婪的闻着他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了阳光和干燥的香草味,一如当年的少年,清新干净。 “长生,我说的是真的。”慕容端闷闷地说道。 魏长生还来不及回答,就见到几个侍卫匆匆忙忙走进院中,如此着急,宫里应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魏长生不动声色地含下一口酒,蓦然转首,托起慕容端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唇舌交织,冰凉的液体混着唾液,送进了慕容端的口中。 慕容端浑身发热,难得魏长生如此主动,他有些心猿意马,正想要再进一步,魏长生在他的唇上舔了一下,却倏地往后跳开,连着退出好几步,示意侍卫可以上前,背起手盯着头上月亮发了会儿呆。 老子够狠,直接把那蓝色的秘香给慕容端喂了,话说应该没毒吧。魏长生暗戳戳地鄙视了自己一番。 “对了,大人,三位国君的别苑我已经筹备好了,你要不要看一下?”魏长生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悄悄打量着慕容端骤然阴沉下来的面容。 “不急,明日再说。” “明日西池城的国君就要抵达,三日后北溟洲的国君也来了,怎么能不急?”魏长生故意提高嗓门,这次帝君突然急诏三位国君,连那位久居深宫的白华女王都叫上了,如此大场面,居然不让仪制插手接待事宜,太古怪了。 “长生,这次,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你最好避开一点,不要参与。”慕容端正襟危坐,让下人给他换上了官服,看样子,他又要进宫去了。 魏长生胸口有些憋闷,这种日子,也许早些结束了也好。 只是他没料到,结束地如此惨烈。 ☆、第 32 章 今日帝君竟然连早朝都没上,百官议论纷纷,魏长生没搭理几个上来和他搭讪的官员,顿顿首就转身回去了自己府上。 再度现身,便是佝偻的陈二爷,当他赶到小院的时候,刚好撞上了准备离开的殷洛洛。 “你要走?”魏长生十分错愕,小超含泪咬着小手帕,冲他摇头表示,绝对不是他们赶她走的。 殷洛洛的面色发灰,气色比前天看起来更加糟糕。“我担心有人跟着我,万一追到这里,会害了你们。” 昨日魏长生走后,小超他们对殷洛洛十分热情,难得见到从北溟洲过来的年轻人,况且还是个美貌如花的妹妹,他们拿了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堆在殷洛洛面前,你一言我一语,殷洛洛被逗得咯咯直乐,美目流盼,恍惚回到了自己做掌事前那段和同门弟子插科打诨的时光。 直到夜里小七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附近有个陌生的男子形迹可疑,殷洛洛彻底清醒过来,此处不可久留,况且这些都是无辜之人,切不可因为自己受到牵连。当即她就决定要走,被小超几个死缠硬磨拖到了魏长生来的这一刻。 “什么人在跟踪你?”魏长生寻思着敢找北溟洲温长老大弟子麻烦的人,怎么也是个厉害角色,不如提前做个防备。 殷洛洛低着头,“要杀我的人多了去,我也不知道是谁在跟我。”她年纪虽小,杀过的人比这院中的人还多上一倍有余,虽说那时自己心智未开,全听温长老作主,但她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想连累别人。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理了,做你要做的事吧。”魏长生看着殷洛洛垂头丧气的模样,生出些怜惜之情。 当年白荷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如果她不是非要替妹妹来帝都,也许就没有后来的坎坷无常,落得个香消玉殒的结果。 人生在世一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这个殷洛洛小小年纪,却如此悲观,魏长生唏嘘不已。 殷洛洛抬起头来,居然满脸泪痕,她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你懂什么?”她回头看了看小超他们,“他们要是因为我死了,你不后悔吗?” “哎,你这小姑娘,说话怎么不讲良心,侯爷明明是……”小超听着不爽,伸个公鸡脖子,就想抢白殷洛洛一通。 魏长生拦了小超一把,诚恳地对殷洛洛说,“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你现在出去也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不如再呆一夜,我明天应该可以告诉你那人的住处,你到时候是走是留,自己决定就好。” 想了想,魏长生又补了一句,“我的人,我自己会想办法保护他们,虽然我没姑娘的本事,但也会拼上一条命。” 小超顿时眼泪汪汪,侯爷果然够义气,自己这么多年真是跟对了人。 殷洛洛到底还是无处可去,便留了下来,晚饭后,和魏长生托出一段自己的身世。 “你说你是一具魂器?”魏长生的身体晃了晃,这么多年,除去那对双胞少女,他再也没接触过这个东西。 殷洛洛点了点头,脸色阴晴不明,“实际上我和我妹妹共同承载了一个魂魄,发生了一些事,我妹妹死了,她身上的魂魄回到了我身上,我才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东西,但都是支离破碎的。但我身上这个魂魄,具有很大的力量。” “能毁灭天地。” 殷洛洛这句话一出,魏长生的脸彻底铁青,喉头微颤,“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白荷是吗?”殷洛洛的声音低回婉转,她脸上血色不足,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一般。 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体里是白荷的残魂,只怕那个白荷,也不是个经历了正常轮回的魂灵。 “到底是怎么回事。”魏长生喃喃自语,他一直不想费脑子去打探北溟洲背后的阴谋,总觉得,一切无非都源于权力的倾轧,这个朝代,谁当帝君都不会比眼下那位更糟糕。 “这事情太复杂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殷洛洛别过头去,她自己都没完全理清。 魏长生深吸一口气,“不管如何,我们打算离开这里,还请姑娘帮忙引路。” 殷洛洛怔了怔,“我说找大祭司去帮你们要通行证,是骗你的。” “…….” “我要去杀了他。”殷洛洛一字一句地说道,双眼如潭,尽显杀机。 魏长生浑身一颤,顿时心神震荡,“你为何要说与我听?” 这下自己成了包藏杀人犯的元凶,不知道刑部会不会上门调查? 殷洛洛冷冷一笑,“我杀了他,你们才有机会回去,现在北溟洲其他几位长老,都是和你我一样受控制的傀儡,杀了大祭司,大家才有活路。” “你是让我帮你?” “那倒不必。”殷洛洛骄傲地仰起头,容色绝丽,不可逼视。“你连魔物都没见过,我担心你尿裤子。” 卧槽,现在年轻人说话都这么不注意分寸的吗?哪有这样嘲笑长辈的??? 小超在门外敲了敲门,桌上油灯的烛火晃了晃,提醒魏长生时间已晚,到了要回府的时辰。 “好的,我明天告诉你范朱公的住处。”范朱公是北溟洲国君的正经大名,魏长生觉得自己对这些虚头八脑的人也没必要太客气。 “魏长生。”殷洛洛忽然出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魂魄不是这具身体的?” 魏长生回过头来,冲着殷洛洛盈盈一笑,“从我醒来的那一刻开始。” 然后就看着小姑娘的脸上一红,他满意地踱着方步走了出去。 哼,老子果然宝刀未老。 他临走前嘱托了小超几句,近期将手中的铺子都转手出去,该打点的地方千万不要吝啬。然后回到家中就趴在书房里,开始苦思冥想起自己的脱身之策。 仪制尚书,天选之人,哪一个身份都不能让他轻松地消失在众人面前,更别提他还有个慕容端相好的标签。 暴病?老套了点,关键他舍不得给自己灌毒药,万一伤了身体,逃走了也活不了几年,岂不得不偿失。 失踪?那总得留下点有迹可循的蛛丝马迹,否则,慕容端估计能把帝都翻个底朝天,以为他投奔了外敌。 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慕容端大吵一场,最好闹得世人皆知,恩断义绝那种,然后自己黯然神伤,离开这片伤心地,隐居江湖。 这个桥段看起来十分狗血,但合情合理,电视剧诚不欺我。 好,那就可以准备下一步了,找个吵架的由头。魏长生有些后悔,怎么没好好利用一下柳容这段婚外恋,自己昨夜还主动吻了他,估计他一定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现在再追旧账,显得为人过于小肚鸡肠,醋缸子有点深。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魏长生动了动耳朵,心中上下翻腾,居然真有贼敢上门?这么多年,他一直独居,府上也没什么家仆,他就找了一个厨子定点来做早晚餐,做好了放在正厅的八仙桌上,他爱吃不吃。慕容端对此嫌弃了很久,说他太抠门,对不住仪制尚书的光辉形象,他理都不理,要是慕容端家中的厨子能去他那里兼职,他连这笔钱都要省下来。 而且,家仆多了,自己如何避人耳目夜间走动? 魏长生快步走到门旁,屏气凝神,就听见那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两人隔着一张门博弈了半响,魏长生实在好奇,一伸手拉开了门,就见一人踉踉跄跄,轰然跌入门内。 “大人?”魏长生满头黑线,坐在地上这位,是今日在朝堂上没见到人影的慕容端。 “你在家为何不点灯?”慕容端佯装没事,拍了拍身上的灰,振振有词。 “你干嘛不敲门。”魏长生抿嘴一笑,自己没设门房,但在门上装了个铃铛,只要有人敲门,铃声就会在院中响起。 “我敲了。” “屁。”魏长生翻个白眼。 慕容端忽然不说话了。 魏长生等了半天,觉得不对劲,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定睛望向慕容端,“你喝酒了?” 这位大爷,近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思重得盛不下,开始借酒消愁,魏长生开始还愿意陪他喝上几杯,然而每次喝完酒之后,慕容端下手都特别重,魏长生自认不是个喜欢字母游戏的人,干脆对饮酒后的慕容端绕道走。 “长生,我梦见你走了。”慕容端局促地说了一句,老脸一红。 连日里他心力交瘁,很多事眼下就差临门一脚,他的神经绷得十分紧,今日从宫里出来,他实在头疼,就喝了几杯,上床和衣躺下,就做了个梦,梦里魏长生白衣如雪,眼底清清冷冷,奋然一脚将他踹下山崖。 呃?魏长生微微一怔,不会吧,老天爷,我这刚开始准备,你就给他泄了密?难不成慕容端是开外挂打游戏。 “所以你就跑来了?”魏长生的语气淡淡。 慕容端猝不及防地将他搂在怀里,竟然透出些央求的口气,“长生,我知道,你对我很不满意,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很快……” 魏长生知道,这话,他也只会在酒后说说,醒来一概不认。 他所图谋之事,事到如今,他也猜得七七八八。那事要是能成,自己就更不可能和他有什么好结果了。 慕容端这些年将七部的官员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只要他发号施令,上下齐心。唯一的障碍就是帝君这一脉是青龙神君选定的皇族之人,慕容端想改天换地,除非青龙神君给了他什么谕旨。 例如,帝君德不配位,连子嗣都生不出来半个,断了皇家血脉。 巧了,眼下这些条件还都挺符合。 这一切就算不是痴人说梦,慕容端当真能当上帝君,到时候,他魏长生算什么?新帝君生孩子的绊脚石吗? 魏长生拍了怕慕容端的后背,“好啦,不过是一个梦,我不还在这里吗?” 慕容端眼中一片清明转瞬即逝,“你不能走,永远都不行,除非是我让你走。” “好,好。”魏长生像哄小孩一样,反手揽住了他。 慕容端呼吸一乱,狠狠地吻了上去,这个吻顺着脖子一直蜿蜒向下。 看来他一直承诺下一次换自己在上,也是一句梦话。 哎,算了,自己也该醒了。 ☆、第 33 章 殷洛洛最后多留了几日,面色红润了许多,但魏长生依旧觉得,她心事重重。 “范朱公并没有带着大祭司入城。”他提醒了殷洛洛一句,大祭司长什么样子他不清楚,但作为仪制尚书,他还是借着职权把整个使团查了个底朝天,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殷洛洛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他只能在这里,普天之下,他已无藏身之处。” 魏长生好奇,追问了几句,殷洛洛的嘴巴十分严实,只是大概透露了一下,大祭司多年苦心经营,就是为了让沉睡在九渊之下的魔神复苏,颠覆整个羲和大陆,如今此事败露,帝君必定找范朱公讨个说法,范朱公向来窝囊,一定会送来大祭司顶罪。 魏长生听得头晕脑胀,“等一下,所以你我都是大祭司安排的棋子?” 殷洛洛回眸一笑,“我是,你却不是。” “为何这么说。” “我体内的魂魄,是为了魔神复苏而准备的,但你,却是异世误入的一缕冤魂,恰巧被魂器捕捉了而已。” 魏长生的脸上倏地白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殷洛洛神情凄然,身上还穿着她来时的那件灰袍,衣袂飘飘,“白荷可以问灵,我只不过问了问之前死去的那个魏长生而已。” 魏长生和殷洛洛默然相对,临到分别前他问了一句,“杀了大祭司,这一切都会结束吗?” 殷洛洛摇了摇头,“命运之门已经开启,非你我之力可以阻拦,我杀他,纯粹是报私仇而已。” 魏长生的脑中一直回响着殷洛洛这句话,回去的路上,他没由来地觉得心慌,一抬头看着暮色降至,天边飞过一排大雁,偶尔啼叫几声,十分孤寂。他定下心来,匆匆赶去了慕容端的府邸,恰好撞上了出行的慕容端。 “你要去哪里?”魏长生的心脏快要蹦到嗓子眼了,为何偏偏是今日外出?慕容端并未身着官袍,既然不是去宫里,为何对自己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慕容端的马车匆匆消失在街角。 魏长生已经来不及召集探子,他只得放出了殷洛洛给他的蓝光虫,咬紧牙,自己追了过去。 这蓝光虫,是殷洛洛一个大师姐培育的,据说那个师姐年纪轻轻就死在了西池城,带走了最后一只蓝光虫的虫母,北溟洲后来一直也未能研究出蓝光虫的繁衍之术,所以魏长生手中拿的,是最后一只活着的蓝光虫。 小小的蓝光虫,循着慕容端体内的秘香缓缓振动着翅膀。 魏长生身轻如燕,如壁虎一般贴壁而行,直到慕容端的马车停下,他眼睁睁看着慕容端走进范朱公所在别苑,心中就凉了半截。 殷洛洛此时可千万不要在里面。 他挣扎了片刻,还是咬了咬牙,跟了进去。然后,他就看见,慕容端手中变出气刃幻化的利刃,朝着蒙面的殷洛洛砍了下去。 我丢你老母。魏长生的腿肚子抖了起来,慕容端,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殷洛洛瘦小的背影应倒地,慕容端疾步上前,似乎要补上一刀,魏长生的眼风一扫,地上已经倒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范朱公瘫倒在地,瑟瑟发抖。 魏长生来不及想,眼前浮现出殷洛洛临走前的笑脸,“你和我不一样,过好自己的人生吧。”足下猛然发力,倏地凭空掠起,像一阵风似的,从慕容端的头上飞过,一把抓起了倒在地上的殷洛洛。 “不可!”他刚一出声,就看见慕容端的身形一晃,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 “魏——长——生——!”慕容端咆哮如雷,怒火滔天。 完了。魏长生的掌心沁出密密一层汗,但他已经没了退路。 后面发生的事都是魏长生依本能而行,他将殷洛洛带出去没多久,半路又杀出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人,从他怀里接走了殷洛洛。 码的,你就不能早点出现?你英雄救美,老子好歹还能保住晚节。 只不过,南赤国的将军,为何此时会在这里? 魏长生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木木地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回到家蒙着被子睡了一觉。 死就死吧。 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慕容端,眼中杀气腾腾,声色俱厉,尖叫着喊出自己名字的样子,宛如修罗再世,恨不得将自己撕碎。 他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却没料到他一沾上枕头居然就睡着了,而且一夜无梦。 等到第二天他按着上朝的生物钟醒来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昨夜之事,到底是真是假?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浑浑噩噩地换上官服,上了官轿,一直到了皇宫门口,看见纷纷散去的同僚,才知道今天帝君又不上朝。 要不,现在就逃吧。魏长生浑身一凛,终于醒了过来。 慕容端绝对不可能放过自己,一个藏了十几年的北溟洲探子,居然是他的枕边人。他心比天高,不杀了自己,绝对不会罢休。 魏长生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家中,将自己收集多年的资料付之一炬,换上便衣,趁着天光未明,匆促地赶去了小超的院子。 “小超,我们现在就走。”魏长生估计这个时间这帮家伙还在睡觉,一进院子就大声喊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这个熟悉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劈在了魏长生的天灵盖上。 “魏掌事。”慕容端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和阴毒。 魏长生的脑中四野茫茫,纵使此刻万籁齐奏,只听得见心脏扑腾之声响彻耳际。 终于还是来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就像打了一个接一个补丁,将心脏裹得密不透风,如今被人连皮带肉撕下来,痛心刻骨,鲜血淋漓。 他没想到,慕容端仅用了一夜,就处理了别苑里那些尸体,还去和帝君交了差,然后剥丝抽茧查出了这个地址。原来只要他想,没有办不到的事。 自己果然喜欢了一个强大到变态的男人。 “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处置。”魏长生心如死灰,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还有和慕容端谈条件的筹码。 “魏掌事,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瞒着我?”慕容端冷笑起来,心头都在泣血。 他一直以为,魏长生的那些烦躁情绪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是自己没有给他足够的保证,谁曾料到,他虚情假意了这么多年,自己不过是他的猎物。 “这话也可以送回给你,你对我难道不是逢场作戏?”魏长生捧腹大笑起来,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高尚。 “我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魏长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扶着腰停了下来,“你把我的人放了,要杀要剐,你冲我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端赫然起身,全身散发着压迫的气场,走到魏长生面前,死死地捏着魏长生的下巴,“你以为你有和我谈条件的能力?” “我在宫里有眼线,你不怕我告诉帝君,你想干什么吗?”魏长生索性破罐子破摔,他知道眼下慕容端最怕的就是计划提前暴露。 “你……”慕容端横眉冷对,眼中的鄙夷几乎要将魏长生湮没。 他勾了勾手指,身边的侍卫押上来一个浑身伤痕的人,魏长生目眦尽裂,这人是小超。 小超鼻青脸肿,口中被塞上了布条,冲着魏长生呜呜不已。 侍卫拔出了他口中的布条,小超眼眶泛红,说了一句,“侯爷,别怪小十一,他人小,经不住打。” 魏长生心头警铃大作,他一个箭步就要冲过去,被慕容端一把抓住,就看着小超用力的咬下舌头,大量鲜血从嘴里迸出,他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啊——!魏长生脑袋里那根维系理智的弦,终于断了。 他一边用最难听的话咒骂着,一边想尽一切方法去挣脱,却始终无法摆脱慕容端的禁锢。然后他肝胆俱裂,眼前一黑,旁边的风景仿佛定格了,“扑通”一声,他便倒了下去。 我是不是死了? 魏长生在意识中又变回了卫英才,他回到了自己所在哈市的一条街道,那里是他下班后经常去吃烧烤的地方。 周围的人全都五官模糊,看不清脸,所有人都好像看不见他,从他身体里穿行而过。 我到底是谁?卫英才还是魏长生?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和他说了一段云里雾里的话。 出六极之外,而游无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魏长生,你就是卫英才的另一种活法。你仍然要放弃这段人生吗? ……踏马的有没有课代表给老子翻译一下? 慕容端满头满身都是冷汗,他抱在怀里的魏长生身体渐冷,几乎感受不到呼吸。身边的侍卫及时给小超点了穴道止住了血,大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耳畔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大夫要从他手中接过魏长生查看伤势,他一掌将大夫搡出八丈开外。 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双手一松,继而紧紧抓住大夫的衣襟。 “他如果死了,你也别想活!!!” 大夫正在为魏长生搭脉的手止不住颤抖了起来,慕容端一直为人谦恭,眼下如此出言无状,果然是脑子被刺激了。 但魏长生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大夫颤巍巍地擦了擦额头的汗,“魏大人许是受了惊吓,休息休息就能醒过来。” “今日之事,有擅自说出去者,格杀勿论。”慕容端将魏长生抱上马车,回去府上,丢给亲卫一句凶神恶煞的警告,只不过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气势上打了点折扣。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离想要的胜利,似乎只差了一步之遥。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如果魏长生醒不过来了,一切都没了意义。 还好,也就过了半日功夫,魏长生终于晃晃悠悠地醒了过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慕容端。 “我把我所做之事都告诉你。” “你想要什么。” “放了他们。” “那个人没死。” “……好。” “你原本什么打算?” “回北溟洲看看。” “那我让你回去。” “你有什么条件?” “你这条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死。” ☆、第 34 章 晚霞染红了河面,烟水泊着渔夫的乌篷船,船夫往来拉网,小船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起舞的蝴蝶,海浪温柔地拍着船头和船舷,船身略侧,滑出时轻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海鸟。 魏长生在甲板上站了许久,直到船完全驶出港口,陆地逐渐消失在视野,他才悻悻地退回了船舱。 “呜呜。”舌头的伤没有完全复原,小超说起话就像含着一个灯泡在嘴里。 “我没事,这不是第一次出海嘛,激动一下,正常。”魏长生知道小超在担心自己。他们都不相信慕容端会好心地让他们全部扮作随从,跟着魏长生这个钦定的北溟洲代理国君,回到久别的家乡,但魏长生坚持说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可能,自己对于他,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威胁吧。 那天,慕容端将昏迷的魏长生抱回了魏长生自己的府里,坐在床榻上一直守着他醒过来。 魏长生睁开眼,就看见一张胡子拉碴神色憔悴的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慕容端,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就去掐慕容端发青的脸皮。 慕容端不动神色,头一侧,躲开了魏长生的手,这个动作,让他彻底醒了过来。 魏长生僵着身子坐在床上,慕容端站起身,徐徐踱到了窗边。两人保持这么个姿势,一直杠到夕阳的第一抹余晖探进轩窗,魏长生的肚子饿的咕咕响,他却什么都不想吃,慕容端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僵持到最后,还是慕容端先开了腔。 “范朱公死了。” “…….你杀的?” “你为何要救那个人?” “我不知道,可能因为她是我同行。” “TA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被人带走了。” “魏长生……” “这些都是实话,我没骗你。” 慕容端的脸色冷如冰霜,话说得不太好听,“你觉得我现在还能相信你?”他负手仰望窗外,用后背对着魏长生。 魏长生明明记得,自己院子里秃的连根草都没有,也不知道他看什么看得如此专注。他的耐性到了极点,猛地一把抓起枕头,冲着慕容端的脑袋瞄准了丢了过去。 唔,准头还是稍微差了一点,不过慕容端一脸恼火地将头转了过来,一手还紧紧捏着他丢出的那个黄杨木枕,那是几个月前他听说魏长生睡觉时落了枕,亲自送过来的。 “嗳,我说你这样装,累不累?”魏长生仰起头,满脸讥诮,这话憋在心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不就是理想远大,想做那什么吗,你一直藏藏掖掖,我就这么不可信?” “你别瞪我,我知道你要说我骗了你。我是骗了你,那我能怎么办,我生下来就是个探子,生不由己,你懂不懂?我是见了你才当探子的吗?当然不是,那我有哪点对不起你?” “哦,你想说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你,我能告诉你吗?我的命,我手下的命,都攥在北溟洲那个老巫婆手里,我告诉了你,话还没说一半估计你就见到我的干尸了,你到底见没见过北溟洲的巫术?” “实际上就这点屁大的事,你一直不依不饶,白天在那院中你是不是觉得只能杀了我才解恨?” 魏长生的声音越来越高,他无法抑制住胸口就要喷薄而出的怒气和……委屈,十几年了,自己小心谨慎不露痕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没有坦诚相待是自己的错,那他何尝不是一样。 为什么他这副样子,好像受尽委屈的是他。 慕容端的脸一直隐藏在阴影里,他默默听着魏长生连珠炮似的开火,一言不发。 魏长生说累了,嘴边露出一丝苦笑,失望到极致不过就是说一长串证明自己的话,却得不到一点点回应,他觉得再没有任何必要,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我不知道说什么,长生。” 慕容端的嗓子有点低哑,每个字从他的唇中吐出,听在魏长生的耳中都是一根尖利无比的针。 “我不知道你是谁,这么多年我认识的魏长生,不过是个虚像。” “不过都不重要了,眼下事态紧急,我不想和你纠缠,你想去作什么就去作罢。” “我会让你回北溟洲,到时候你想逃走就走吧,你我再无瓜葛。” “昨夜和今日发生的事,除了你我,不会再有人知道,你好自为之。” 魏长生明明还想质问他别的,忽然哑口无言,只觉得心上破了个大窟窿,刺骨的寒风从洞里呼啦啦地穿过,痛彻心扉,痛得他好想缩成一团。但眼下他万万不可在慕容端面前示弱,他还有最后的尊严要捍卫。 他紧紧地咬紧嘴唇,一丝鲜艳的血珠从唇下悄然流淌,脸上噙着一抹无所谓的笑,声音冷冽。 “谢大人。” “长生祝大人心想事成。” “余生,我们不会再见。” 慕容端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随手往后一丢,那个木枕重重地撞在门上,碎成稀巴烂。 那个烂人,当真从那天开始,再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他和帝君如何谈成的,竟然让自己暂代北溟洲国君,今天便是离开都城出发的日子,满朝同僚都来了,他居然也没来送行?连个话都没有托人带。 魏长生手上暗自使力,喀嚓一声,握在手中的折扇被他撅成了两段,他一回神心痛不已。这扇子还是汪穆仁特地送来的,说是家中祖传之物,上世纪的名师画匠所制,市值千金,送行的时候,汪穆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长生啊,北溟洲远得很,也没有人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几个时常一起饮酒的朋友也是嚎啕大哭,鼻头红得像胡萝卜一般,一看就不是演出来的悲伤。 连这些酒肉朋友,都对自己依依不舍,那个王八蛋,起码和自己睡了这么多年,居然连送都不来送?! 魏长生口干舌燥,索性起身,翻箱倒柜想找酒喝,才想起来走得匆忙,酒被藏在地窖里,来不及装上船。 小超就看着眼前魏长生一会儿生气暴走,一会儿黯然神伤,挥挥手让厨子端来两碗绿豆莲子汤。魏长生一瞅见这绿油油的糖水,又想起这是慕容端夏季不离手的消暑品,端起来想丢出去,最终还是没舍得,狠狠地吃了干净。 自己和他,到底还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怎么理解,这句话都说得通。 小超想上前收碗,魏长生轻轻拦了一下,“你多休息吧,不用总呆在我身边,我没事的。”小超瞬间心里有点凉,不过很快就若无其事,拿起空碗走了出去。 这么多年,魏长生只有和那个人吵了架,才会像这样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连吃东西时的眼神都是涣散的。 你从来都不愿意看看别人。小超的鼻子有点塞,轻轻地掩上了船舱的木门。 船走了十几天,要不是魏长生手上有一件殷洛洛留给他的信物,估计再走上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北溟洲的影子。 那信物是片贝壳制成的小哨,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光芒,压在舌下会发出奇怪的笛音。魏长生按殷洛洛教给他的话,沿着北方星辰的位置,船行七日,吹响哨子,果然在水下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黑影,默默给他们带路,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的北溟洲。 初到新的地方,魏长生多少还有点兴致,白天带着小超他们到处逛逛,这里没有朝堂也没有官员,岛上不是道士就是平头百姓,风土人情十分朴素别致。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脑子里就会翻来覆去地想,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岛上的温度低,会觉得被子冷了,想着如果能有那个人的体温该多好。 时间一日一日的消磨掉,魏长生连逃跑一事都抛在了脑后。 直到有一天,东青都派人送来圣谕,“新帝君登基,如代国君有空,烦请出席大典。” 怎么,原来自己这个代理国君还可以选择不去的?慕容端此番还真是够谦虚的。 魏长生冷笑三声,你不想让老子去,老子偏要去看看。 “小超,这次我自己回去。”魏长生看着小超口中哼着小曲开心的样子,忍不住泼了他一盆冷水。 小超的爹妈早死了,倒是在严派里找回了一个亲弟弟,小超也终于不再像个老头那般老气横秋,笑脸也逐渐多了起来。 魏长生想来也觉得奇怪,他不记得从何时起,小超开始照顾起自己的生活起居,搞得自己和失独老人差不多。 “侯爷,为什么?”小超一脸愕然。 “我就是回去走个过场,你忘了,之前咱们还有笔钱落在钱庄没来得及取,要不是为了这笔钱,我也就不去了。这次去不了几天就回来,你又晕船,没必要和我一起。”魏长生干笑两声,从他手里接过刚叠好的几件衫子,随手掖进了行李。 小超想起先前在海上吐出胆汁的惨痛经历,皱了皱眉。“我多坐几次船就好了,你一个人去取钱,我怕掌柜的不认识你,到时候讹你手续费。” 魏长生咳了一声,“小超,老子我还没有七老八十老年痴呆,你就呆在这里好好带那帮孩子,还有你弟弟,我去去就回。” 小超像泄了气的皮球,沉默了片刻,说了句“好”,扭头走了。 小孩子真是古古怪怪,魏长生心想,是不是到了该给他谈个媳妇的时候了。 魏长生端起铜镜又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唔,没有鱼尾纹,没有法令纹,皮肤还算紧致,就是岛上的海风吹得皮肤有些粗,走之前再敷几张面膜吧。 这次回东青都的水道特别顺,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了两日,魏长生回到以前的宅子,才发现依旧空置在那里,也没有被什么人盘下。 哦,他方才反应过来,这处房产,好像一直都是挂在慕容端的名下,搞半天自己只有使用权。也不知道如果是一般夫妻离婚,能不能将这些都分得清楚。 魏长生在房里坐了几个时辰,意兴阑珊,出门找汪穆仁他们喝酒去了。等晚上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回去,屋子里还是黑漆漆一片。 “都说了让你找些下人在府上。” 魏长生心头一窒,蓦然回首,却只是一阵风刮过。 码的,喝多了,居然还会出现幻听。等他回过神来,又忍不住要苦笑。 马上要入冬了,自己是绝对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寒冬的。 ☆、第 35 章(终) 魏长生前一日从同僚那里,把慕容端登上帝位的风云传闻当下酒菜嚼碎咽了下去。前帝君陈昱发疯自尽,慕容端匆忙赶去宫内救驾,青龙守护神横空出世,庇护其右。这些都是宫里的侍卫亲眼所见,绝非谣言。 加上陈昱也没有子嗣,慕容端自然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新帝君。 呸,陈昱会自杀?魏长生摇了摇头,晃了晃杯中的酒,就是不知道慕容端是如何搞定了青龙神君,不过他这种人有什么搞不定的? 第二日魏长生进宫觐见前,想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应该穿什么? 仪制的官服,眼下自己已不是仪制尚书,穿不得。 北溟洲前国君范朱公,天天穿得和个道士差不多,自己也算不上他什么人,更不是天经地义的国君,他那个风格借鉴不得。 朝服,自己现在到底应该算是什么品级?连夜赶制一身都来不及。 魏长生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此刻很想一瓶酒把自己灌醉,干脆不要进宫了。 哀声叹气之后,他还是认命地在所带的衣服堆里翻腾了许久,终于抓出一件没有品级的墨蓝色官衣,特意挑了百官下朝的时间,到宫门口求见。 站在御书房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萌生出一种逃跑的冲动,脚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该死,魏长生,你已经胆怯到这个地步了么?里面那位,不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见之人。魏长生从头到尾鄙视了自己一番。 然后,御书房的门开了,一个年长的女官从里面退了出来,神色惴惴,看了一眼魏长生没有品级的官服一怔,行了个礼就转身退下了。 “进来吧。” 魏长生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头皮一麻,只得低头走了进去。 落日余晖射了进来,坐在龙椅上的慕容端眯起眼睛,目光再也不能从魏长生身上离开。 他那纤细乌黑的眉毛,秀丽挺直的鼻梁,其实是有些忧郁而温柔的长相,只是一但发起火来,五官灵动,眉眼间尽显妩媚,处处透出诱惑。 慕容端眼睛往下一移,呼吸就不顺畅了,魏长生居然穿着当年刚去仪制的那身官服,那是按着他十五六岁的身量做得,现在穿在他身上,身体线条勾勒得无比清晰,身长玉立。 “咳。你来了。”慕容端的话说得干巴巴的。 听在魏长生耳朵里,却有些疏离。他端起手行了个大礼,举止沉稳从容。 “魏长生参见帝君,帝君万岁,万万岁。” 慕容端的眉头一下皱起,怎么,一张嘴就要撇清关系?我送你去北溟洲吹海风散散心,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坐。” “不敢。” “随你。” 气氛略有点尴尬。魏长生抬起头,看着慕容端那身雍容华贵威风八面的龙袍,胸腔里一把火蹭蹭地往外冒。 “帝君诏我回来,有何事?” 慕容端眉头紧锁,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有分寸?我非得有事才能找你? 魏长生久久等不到回应,露出讶异的表情,“帝君,莫非是我理解错了,你并不想让我回来参加大典?” 慕容端这下彻底明白了,原来魏长生在外面这么多天,根本就没想清楚。 自己那般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生怕陈昱在当时察觉出异样,拿他开刀。送他去北溟洲避风头,也不是要他收复那个小破岛表什么忠心,就想着他离暴风雨的中心远一些,多少安全些。 现在自己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想让他回来,还得赔着笑脸问他愿不愿意。 荒唐,凭什么! “你没说错,是我想让你回来。”慕容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凭什么,不就是凭我舍不得你。 啊?魏长生这次真的彻底的呆住了,他好像从来没有听见慕容端用如此怨妇的口气说过话。 魏长生默默地拿起书桌上一个花石锦鸡图双耳瓶,作势要砸过去的样子,“你是慕容端吧。”莫不是什么人易容扮成了他来哄骗自己? “如果我不叫你回来,你是不是就打算蹲在那个破岛上一辈子躲着我?” “这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这不是你想回去吗?!” “你不是说我们再无瓜葛。” “我说了没有瓜葛,是说你我互不相欠,你倒好,你说余生不见!” “我这不是见了吗?” “那我不叫你,你会回来吗?” “你不是叫我不要回来吗?” “我哪里说……” 慕容端咽了口口水,比吵架,他从来没赢过,要想让魏长生认输,他只有一个办法。 不过,很久都没跟人接过吻了,他不知怎么手都有点发抖,心脏怦怦乱跳。 *********** 番外一:日常碎碎念 魏长生: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 慕容端:不是。 魏长生(大惊失色):所以你是喜欢女人的? 慕容端:不是。 魏长生:…… 慕容端:我就是喜欢你。 ************ 番外二:翻旧账系列(1) 魏长生:你是不是对书房有什么特别的执念? 慕容端:什么意思? 魏长生(脸红):第一次咱们是在书房,后来在皇宫的御书房…… 慕容端:也不是,就恰巧遇上了,反正需要床的是你。 魏长生:你滚。 翻旧账系列(2) 魏长生:你还是别喝酒了。 慕容端:为何?小饮助兴。 魏长生(无语):你喝多了不行你知道吗? 慕容端: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见我喝醉过? 魏长生:好好好,之前都是我瞎。 慕容端:我以前都是装的,只是怕你发现我身上那幅图。 魏长生:我是说在北苑那次。 慕容端(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的?那人是你?? 魏长生:哦,那我就不说你那次在南苑发酒疯的事了。 慕容端(黑线):魏长生,你到底还知道多少????等下,你为什么老在那里出没??? 魏长生:当我没说。 ********** 番外三:颠鸾倒凤 魏长生那日午睡时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发出让人骨头酥麻的细细低吟,下了朝的慕容端十分不解,托着头仔细打量他一番。等醒来后,魏长生眼角眉梢都是风情,慕容端一下了然了。 “你做了什么美梦?” “没什么。” “是不是梦见你在上面了?” 魏长生顿时僵住,一脸不可置信,“慕容端,你要不要这么不要脸,我有这么欲求不满吗?” 慕容端笑了笑,“那还好,我还怕你哪天非要我兑现。” 魏长生看着他的表情简直是鄙夷到底,“你从来都只会嘴上说说,什么时候敢作敢当?” 慕容端忽然低头凑过来,在魏长生唇上一啄,“你想得美。” 魏长生一阵眼花,终于确定他刚才确实是亲了自己一下,脸上一红,“大白天的,旁边宫人那么多。” 慕容端哈哈大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魏长生的脸皮越来越薄,自己倒是越来越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了。 “说定了,下次换你在上,这次决不食言。” 余生与你相伴,只要你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