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她不干了》来自www.wshlou.com 声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贵妃她不干了 作者: 天行有道 简介: 主角:纪明夷,陆斐 配角: 其它:;女主 简介:【女主版文案】 上辈子,纪明夷当了十年贵妃,也守了十年空闺; 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内里却是槁木死灰。 这辈子,她决定换个活法,天下男人如过江之鲫,自己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新科状元温文尔雅,少将军英武挺拔,还有与她青梅竹马的侍郎之子,这么多条大鱼,到底该选哪条去抓? 【男主版文案】 重生回来的陆斐有三个目标: 其一,努力长寿,活得越久越好; 其二,治好自己那不能言说的隐疾,以让后嗣有继; 其三,与纪氏剖明心迹,不让误会成为横亘两人的绊脚石。 前面都很顺利,可当陆斐带着全须全尾的身子,准备迎娶纪明夷时,却陡然发现: 他要干掉的情敌,会否太多了点? 【阅读指南】 1.架空勿考据,1v1,双初恋 2.文风略诙谐,非正剧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明夷,陆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当贵妃,那就当皇后吧 立意:要珍惜眼前的幸福,才能不留遗憾 第1章 重生 入夜了,金銮殿一片愁云惨雾,嘤嘤呖呖的啜泣声不绝。 纪明夷却只是木然枯坐着,一滴泪也没掉——她如果真有眼泪的话,也早在之前那十年里流干了。外人眼里她是荣宠无极的贵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热闹,可只有她自己知晓,这宠爱来得有多虚。 那些个衾寒枕冷的夜里,先帝一次都未碰过她,她至今仍是完璧。 以致于他驾崩后,自己连个傍身的依靠都没有。 她该恨他么?纪明夷说不清,路是她选的,祸福荣辱也应由她独立承担,何况先帝明面上的确待她不错,在赐婚圣旨颁下之时,她甚至以为这便是她梦里的良人,他们将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到底是错付了。 可如今陆斐死了,她也未感到丝毫快意,她最好的青春岁月已然消耗殆尽,剩下的,无非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团槁木死灰。 不,兴许连死灰都做不了。 纪明夷望着姗姗走来的侍女,手里端着一碗汤药,“娘娘喝点甜汤润润脾胃罢,您总这样伤心也不是办法。” 自从皇帝崩殂,容太后就将这屋里的宫婢都换了,美其名曰怕她睹物思人,可容太后真正是怎么想的呢? 纪明夷唯有冷笑。 尽管陆斐早已下诏命其同母弟为继承人,可自己这位皇嫂到底不尴不尬,难以安置,若立两宫太后,容太后恐怕不悦,且辈分上隔了一层,她怎能甘心; 如若不立,她毕竟是陆斐发妻,从皇子妃一路晋升而来,礼法上也不能太委屈了她。 不能共存,唯有除之而后快。 纪明夷天生嗅觉异于常人,轻易便闻出那甜汤带些清苦气味,怕是加了些好东西,皱起眉头道:“本宫现在不饿,你撤下去吧。” 侍女面露难色,显然容太后的吩咐不敢不遵。 待要继续劝说,可在接触到纪明夷凌厉的一瞥后,手上不由得哆嗦起来,低着头匆匆离去。 贵妃娘娘如今虽是强弩之末,可积威多年,也不是她一个侍婢能承担得起的。 只能改日再来交差了。 纪明夷款款起身,抚上那紫檀木精琢细琢的棺椁,棺中人相貌虽看不分明,她想他泉下有知,也料不到她会如此收场。 只是有缘无分罢。 下辈子,可千万别在一起了。 纪明夷嘴唇翕动,仿佛说了些什么,可到底没能出口,她只是决然转身,匆匆回到寝宫,袖中藏着一枚早已准备的金锭。 容太后不能容她,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她也绝不让这条命交代在旁人手里,与其沦为刀下亡魂,倒不如先自行了断。 服毒据说会七孔流血十分恐怖,上吊的人瞪眼鼓舌也很凄惨,纪明夷思来想去,决定效仿医书古籍里的做法,吞金自逝,据说死后可保肌肤不毁,颜色如生——哪个女子不爱美呢?只可惜,她所倾慕的爱郎,到底辜负了她的美丽。 阖目前,她默默想着,如真有来世,绝不与陆斐再度结合。 这贵妃她是再不想当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风光无限。 纪明夷坐在床前,静静注视着自己近乎剔透的肌肤,她许久都没见过这样鲜嫩的肤色。年岁越长,越需要胭脂水粉遮掩覆盖,女为悦己者容,她又能为谁容? 小柔端着铜盆手帕进来,笑道:“姑娘今日起得恁早,再怎么心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她生着圆乎乎的肉脸蛋,细眉细眼,不十分标致,但却分外喜气,上一世,纪明夷出阁之后,便再不知这丫头的境况,早晓得宫里日子这般无聊,说什么她都得将小柔带去,听听笑话也好啊。 用香胰子净了手,纪明夷随口道:“你今儿起得也不迟。” 印象里这丫头还挺会犯懒的,不过正长身体的年纪,贪眠也正常——经历了陆斐那一遭,她现在对什么都很能体谅。 小柔羞涩地道:“姑娘莫非忘了?今儿是夫人请裁缝入府的日子。” 纪明夷模糊忆起,是有这么件事,要说她那位继母胡氏多会持家,平日里总说府里入不敷出,得节衣缩食的,难得这样慷慨,自然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选秀——不管选不选得上,都是京中士族,总不能太丢了面子。 那些个零碎尺头布料则多数赏给了下人,不够做衣裳,剪成花样子妆点鞋面还是颇有益处的。 纪明夷看对面喜滋滋的模样,轻叹道:“不必慌张,我为你留两匹就是了。” 其实到陆斐登基后的那几年,她可谓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但,不管屋里再怎么雕梁画栋,心却是空的,哪怕在陆斐宣召她侍寝的时候,两人也总是和衣而卧,未曾有片刻裸裎相对,这样形同陌路的夫妻,做着有什么意思? 纪明夷神情恍惚,小柔只当她是担心,遂劝道:“姑娘勿忧,您这般姿容,必能中选的。” 铜镜中的轮廓纤秾合度,柳叶眉,杏子眼,端的如画中人般,就连她那位面和心不和的继母胡氏,也不得不承认,大姑娘的相貌比二姑娘强多了。 这也更坚定了她让纪明夷去选秀的决心。 彼时京中世家尚且不知,皇帝此番大选并非为了自己,而是给诸皇子选妃,上辈子纪明夷抱着给家族尽忠的念头惴惴入选,本以为要伺候老皇帝,哪知却被赐婚给年少有为的四皇子陆斐,可想而知是怎样的狂喜。 也许正因为有老皇帝比着,她才觉得陆斐样样都好,却没想到迎接她的是更深的梦魇。 再世为人,她断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了。 胡氏得知她被赐婚之后痛心疾首,后又反复想将女儿引荐给陆斐,效仿娥皇女英之佳话,可惜陆斐没能答应——也是,已经有她这么个出头椽子了,哪里还需要更多呢? 这辈子,她干脆送胡氏一个人情,让她娘俩尽享荣华富贵去罢,纪明夷是不稀罕了。 草草匀了面,纪明夷施施然从里头出来,胡氏正候着她,亲切地道:“大姑娘,待会子裁缝来了,你可得好好说道说道,别藏着掖着,到底是一辈子的事。” 不看对象是老皇帝,也舍不得让她艳压群芳。 一旁的纪明琪则撇了撇嘴,她就看不出这纪明夷有什么好神气的,娘亲还说是帮她挡灾,难道一去选秀就能被选上?也太自视甚高了些。 纪明夷没有错过这母女俩的神情变化,微微笑道:“谁说我要去选秀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胡氏呆了呆,呼吸都急促几分,“你说什么?” 尽管老爷未召集全家商量,可府里几乎都这么默认的,一家子只需出一个,大姑娘年岁偏长,容貌又姣好,不是她还能有谁? 何况选秀的消息都放出来这么些天了,她也没反对呀,这会子忽然变卦? 纪明夷缓缓抚摸那些质料光滑的绸缎,慢条斯理道:“圣上下诏只说广选淑女,自当以德才兼备为先,容貌倒在其次,还是母亲觉得二妹德行不够出众,不足以上达天听?” 胡氏哑然,她当然不能说纪明琪无才无德,这话传出去往后便难嫁了,何况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看着自然样样是好的。 纪明琪不曾想对方将自己扯进来,异常愤懑,“纪明夷,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样好的缎子,据说一匹能值百两银子,她自己都还没试过呢。 纪明夷知她肤浅虚荣,只不曾想她这样理直气壮,竟好像自己给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现在想想,上辈子她的确蠢得很,为了家族劳心劳力,苦水还得偷着往肚里咽,其实她们何曾感激她半分? 既然人各有志,那便各取所需好了。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纪明夷瞥她一眼,随即望着胡氏道,“母亲若觉得陪王伴驾是无上光荣,那这份光彩我甘愿让给二妹,横竖我素来让她的也不少了,不差这一回。” 纪明夷生母早亡,打从胡氏主持中馈以来,明面上一碗水端平,实则处处紧着亲生女儿,好吃好喝都尽供着纪明琪,就连冬夏两季的衣裳都向来由二姑娘先行挑拣,纪明夷这位长姐反倒落在后头,今次若非为选秀,胡氏也舍不得自掏腰包。 往常两人拌嘴斗气,胡氏也总说长幼有序,姐姐该让着妹妹。 这回正好,纪明夷自愿将机会让出,旁人总不能说她不顾及姐妹情分罢? 胡氏面红过耳,不曾想纪明夷会当面驳她面子,更不曾想纪明夷几时变得这样牙尖嘴利,难道真是豁出去了? 正僵持间,门下来报,大老爷回来了。 纪明琪一听便如得了救星,正要寻爹爹为自己主持公道,哪知纪明夷眼圈一红,炮弹般直冲到纪老爷怀中去了。 竟好像她受了天大的欺负。 纪明琪几乎怄血,这不恶人先告状么? 第2章 陆斐 上辈子,纪明夷断不能如此惺惺作态,她太自尊、也太好强了,以为做个懂事服帖的女儿,便能引来父亲的关注。 可事实并非如此,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再怎么为家族奉献,旁人也觉得那是理所应该,相反,纪明琪只消时不时撒个娇儿,自有一大帮人哄着劝着,逗她开心。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往后无须做了。 纪明夷定了定神,仍旧倒在父亲肩头做垂泪状。 纪存周有些被惊着了,大女儿向来端方自持,何事会慌乱成这样? 纪明夷只是摇头不做声,一面小声啜泣,欲语泪先流,有时候不说话反而更有力道。 纪明琪可耐不住了,“你别当着爹的面演戏,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方才不是你说的,不愿参加此番选秀?” 话虽没错,可她这样咄咄逼人,纪存周也觉着有些刺耳,做妹妹的再如何也不该对长姊无礼,遂斥责了几句,又望着怀中闻言道:“怎么回事,你亲自跟爹爹说。” 纪明夷珠泪涟涟,可她并不会被纪存周这副慈父模样麻痹了去,有后娘就有后爹,前世她在宫中如履薄冰,纪存周也没过问半句。 归根结底,在这两口子眼里,纪明琪是掌中宝心头肉,而她则是活该被牺牲的那个。 这一世,纪明夷也不希图什么父爱。 她要的只是公平。 胡乱用帕子在眼角搵了搵,不然干打雷不下雨怪得很,纪明夷仰面道:“爹爹原来已定下要我入选么?” 纪存周有些尴尬,他以为这事没得商量,“长幼有序,自然先该是你,再才是你妹妹。” 纪明夷运了点力,缓缓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话虽如此,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冷笑道:“若母亲还在,想必我早该定亲了。” 京中风俗,女儿自及笄始谈亲事,她如今都十六了,放在差不多的人家,说不定连孩子都养了两个——若非胡氏早料到有此一出,推三阻四不许她议婚,何至于蹉跎至此? 甚至于选秀的消息刚放出时,便有不少人家仓促拟定亲事,不都是怕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么? 纪存周愈发窘迫,他自然知晓此中道理,但,一家子必得出一个,那自然是明夷中选更好些,她不但模样出色,性情亦温婉纯良,不比明琪淘气,有冒犯圣颜之嫌。 纪明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爹爹因疼我才想让我为嫔为御,这样好的喜事,我更不该与妹妹争抢了。” 她语带讥讽,两口子都僵了脸,胡氏实在忍耐不得,“大姑娘,论理你是快出阁的人了,我不该与你争竞,只是这话实在冤枉,这些年桩桩件件,我哪点对不住你?” 要说疼明琪比疼她多些,那原理所应当,胡氏不觉得有何过分,她做后母的,好歹还没打骂过她呢。 纪明夷凉凉道:“您扪心自问,若我娘还在世,今日局面又该如何?” 提到死人,胡氏不禁有些发毛,前头夫人是难产而去的,说不上与她有何牵扯,但,先夫人死前是否听说了什么?她心里总存了个疑影。 纪明夷与明琪又只差了半岁,亏得是女儿,人家才不计较,若换做儿子,只怕早就刨根究底起来了。 这事原是纪存周不地道,那夜喝多了酒不知怎的误打误撞……坏了女儿家的名声,连带着胡氏也被人指指点点,这些年他自觉有愧,因此多方容让,哪怕明知胡氏持家未能一碗水端平,他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纪明夷一席话却提点了他,他似乎愧对丝娘更多些,若丝娘泉下有知,知晓他要将明夷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将作何感想? 陆斐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无边的黑暗里,一眼望不到头,只是不断下坠……他知道那是阳寿已尽的预兆。 自然是不甘心的,正值英年,壮志未酬,还有许多抱负未能实现,怎么能就这样离开了?那是他的江山。 哪怕后嗣无继,可他毕竟投诸了毕生的心血。 还有明夷,他走后,她该怎么办?这些年两人相敬如宾,纵使尊宠无极,可他毕竟没给她一个孩子,不知母后可会遵照遗愿好好照拂。 说起来原是他无能,千不该万不该得了这要命的病,不但颜面扫地,就连尽一尽为夫之道都不能够,哪怕拥有世间最美丽绝伦的妻子,也只是空入宝山,空手而回。 陆斐唯有苦笑。 再度睁眼,周遭却是熟悉不过的装饰,朱红的架子床,月白的纱帐,就连窗棂都是用淡青的宣纸糊的,而非往后那十来年一片明黄的景象。 令他想起少时所居的寝宫。 陆斐有些恍惚,从锦被里伸出一只手来,白皙的肌理,略深的经络,不似印象中那般布满老茧——因为昼夜批阅奏章的缘故。 他这是……回到从前? 陆斐呼吸急促起来,他那病也非天生就有的,而是后天遭人谋害的缘故,而今他还未加冠,或许那人还未来得及动手? 带着此种大胆念头,陆斐屏住呼吸,伸手向被中去,炙热弹动,确乎是少年人该有的景象。 他几乎喜极而泣,兴许上天怜悯他不公,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这回,他要做一个至情至性的丈夫,绝不让明夷含屈忍辱。 他几乎要立刻跳下床去找她,可随即才想起,两人尚未成婚,不该唐突佳人,最迟,也得等赐婚圣旨颁下之后。 只是,距离那场选秀还有多少时日? 可巧内侍进来传膳,陆斐便恍然无意地提起,“母妃近来身子可好?我正要向她请安。” 内侍笑道:“容妃娘娘忙着选秀之事,想来再过三五日便能清闲。” 原来如此,看来他不用等太久。陆斐颔首,“你放下东西出去吧。” 内侍笑意愈深,“娘娘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殿下爱吃的菜色,殿下多少尝几口。” 陆斐心头一暖,他虽非容妃亲生,可这些年容妃待他一直视如己出,哪怕有了亲生骨肉也未有丝毫怠慢,一日三餐分外精心,得母如此,儿复何求? 正要举筷,他忽一滞。 上辈子他曾暗地找人查证,得知他不举之症,乃因服用了棉籽油之故,天长日久,乃成大患。棉籽油并非常物,想来唯有混入饭菜里,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可他身为皇子,一饮一食莫不来自宫中,又有谁得此通天之能,暗自毒害? 且若真要他死,天底下多的是穿肠之毒,何必用这样细碎费时的手段? 陆斐不由想起一个人来,轻声道:“小弟今年也有六岁了罢。” 内侍陪笑,“正是呢,陛下与娘娘正商议该寻哪里的先生为十殿下开蒙,殿下若有认得的大儒,不妨接到宫中来,那是再好不过的。” 陆斐笑意模糊,“小弟的前程,我自然须当心的。” 他怎么能忘了呢?他没后嗣,最大的受益人该是十弟,那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容妃催着他立十弟为皇太弟,如今想来,恐怕是筹谋已久的。 只有她有这个动机,也只有她有这个机会。 之所以现在才动手,大约也因为十弟亦已长成,而无夭折之忧——无论如何,容妃想让幼子继承大统也太难了些,只有他先铺了路,之后再顺理成章兄终弟及,那才叫和和美美呢。 陆斐望着那桌热腾腾的饭菜,心底已然冰冷。 第3章 选秀 陆斐当着那内宦的面略尝了几口,等他离去,方悉数吐在花盆里,又召来心腹近侍三宝,“往后你我交换膳食,这些都赏与你了。” 三宝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山珍海味,脸上喜色掩盖不住,“殿下认真的?” 陆斐轻轻点头,他不打算揭穿此事,一来证据尚不充分,贸然告发只会打草惊蛇;二来,容妃毕竟宠擅多年,又得父皇信任,他此刻的力量尚不足以与容妃抗衡。 何况,容妃不是要他为十弟铺路吗?至少在父皇驾崩之前,他们都是同一阵线上的。 陆斐眼中滑过一丝阴翳,看着三宝蹲在墙角狼吞虎咽,他不由轻叹一声,幸好三宝是个太监,这膳食对他并无害处,否则,还真想不到更妥善的安置。 至于奴仆的饭菜……陆斐咬了一口冷馒头,多年不曾经历此种滋味,到底有些难于下咽,但,他并非受不起。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辈子,他定要给明夷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想到即将来临的赐婚,胸中忽然暖热。 许是对纪明夷那番言辞有所触动,又或者顾念亡妻,纪存周到底没肯听胡氏的枕头风,而是决定采取更公平的法子——用抓阄决定该哪个女儿去选秀。 纪明夷没意见,倘若天意要她再嫁陆斐一次,那她只能认了。 不过当她看到纪明琪脸上鬼鬼祟祟的神情时,纪明夷便恍然,这母女俩必然串通起来做了些手脚。 想想也是,哪怕只是二分之一的可能,胡氏也不舍得亲生女儿冒险。 纪明夷凝神望着平平无奇的签筒,两支签一模一样,外表还真看不出来,选哪个才是对的? 沉吟片刻后,纪明夷徐徐伸手出去,白皙指尖正要触及其中一支竹签,纪明琪脸上克制不出露出喜色,尽管立刻按捺下去,却还是被纪明夷注意到了——她若仍是那个十六岁的天真少女,自当什么都瞧不出来,可在宫中历练半生,别的不会,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 纪明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另一支竹签。 胡氏倒吸了口凉气。 这下,任凭纪明琪又哭又闹也于事无补了,谁叫她自己运气不好? 胡氏眼巴巴瞅着纪明夷,本以为她看在血脉之情上,多少愿意可怜可怜妹妹,若肯毛遂自荐当然再好不过。 可惜纪明夷无动于衷,还淡淡地递过去一方丝帕,“二妹还是别哭了罢,回头成了肿眼泡,出门更难为情了。” 纪明琪眼泪愈发汹涌,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的。 事已至此,纪存周也无话可说,只觉得短短几日,大女儿好似变了个模样。以前虽然好强,在他面前勉强倒还称得上恭顺,如今却是油盐不进。 可惜了,这样的人才不进宫,换了明琪那个不中用的,什么指望都没了。 不提纪存周为仕途唉声叹气,府里短暂消停了一阵,胡氏因在纪明夷跟前吃了哑巴亏,轻易也不敢来惹她,母女俩关着门不知捣鼓些什么。 当然并非为置办嫁妆,胡氏不会就此认命的,纪明夷很清楚。 果不其然,隔日胡氏便提出带纪明琪去庙里进香,求菩萨保佑女儿在宫中平安顺遂,哪知下山路上马车出了事故,纪明琪不知怎的跌了一跤,所幸性命无碍,左腿却让车轮给压着了。 据大夫说,总得三五个月才能养好,还不一定能和从前一般健步如飞——伤处恐怕有些微跛。 纪明夷不得不佩服胡氏的狠心,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甘愿做出这样重大的牺牲,可她若知晓此番选秀并非给老皇帝充实后宫,纪明琪本不必落下残疾,会不会悔恨至死? 只这么一来,参选的任务就落到纪明夷头上了。 纪存周面色沉重,“你二妹这般情状……也只能辛苦你了。” 纪明夷没说话,情势所迫,她若再与纪明琪相争等于不识好歹。 但,想她乖乖参选也是不可能的。 到了正式大选那日,纪存周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明夷怎么还不出来?” 内侍马上要上门了。 胡氏则带了丝幸灾乐祸的意味,“大姑娘莫不是想临阵脱逃罢?” 随即便看见纪明夷顶着一脸密密麻麻的红疙瘩来到庭院,本来娇花软玉一般的面貌,愣是变得像患了麻风病般。 两口子皆为之愕然,“你这……” 纪明夷满脸委屈,看上去不晓得怎么回事,难道心情过于激动,着急上火才会冒痘? 胡氏有点疑心她是故意,可但凡正常些的女孩子,谁会舍得拿容颜冒险?万一疤痕退得不干净,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她却哪里知晓,纪明夷不过是弄了些金钱草的草汁涂在脸上,等洗净便无碍了——她对金钱草过敏,也是嫁给陆斐之后才发现的,后来陆斐便不许宫中种植此物,违者严惩不贷。 当时她觉得他待她真好,可现在想想,那样温情的面目下,分明是冷酷残忍的真相,他若对她真心喜爱,怎么会面上卿卿我我,私底下却又敬而远之?连一寸肌肤都不愿碰触。 只怨她当初瞎了眼,自以为做了美梦,实则是虚情假意一场。 到这个地步,纪存周也不能强拉她去选秀,御前失仪的罪名可比玩忽职守大多了,且谁知那些鬼风疙瘩会不会传染?别回头成了谋害龙体。 只得好言好语同来接送的黄门大臣解释,实在事发突然,请他们先回,别耽误吉时。 黄门令含蓄地扫他一眼,看不出来,这纪侯爷倒是个爱女如命的,只是他如此作为,虽则保住了女儿,仕途想更进一步是不可能了——京城里谁都不是傻子,真真假假倒还是分得清的。 纪存周暗暗叫苦,恨不得用担架抬着将两个女儿送到御前以证清白,但那样无疑是更大的笑话。 唉,怎么就没一个争气的呢? 纪明夷捧着脸颊,惬意地欣赏父亲狼狈之姿,心底倒觉颇为痛快。 她只觉得活该,太贪心的人总是要遭报应的,横竖这辈子她不打算进宫,纪存周也休想与国丈结缘了。 至于陆斐那头,纪明夷衷心祝愿他另结一桩更匹配的亲事,这辈子桥归桥路归路,谁都别找谁了。 毓秀宫中,陆斐正在教导十弟习字,心神却有些不定,有几处错了笔画。 容妃打趣道:“阿斐莫非已有了心悦之人?” 那日送膳虽被陆斐察知端倪,面上却不露声色,容妃自然也未起疑。在她看来这计划天衣无缝,可哪里晓得陆斐暗中与侍人调换膳食,那些“误加”的棉籽油早已进了太监之腹了。 至少明面上,他们仍是一对和睦亲善的母子。 容妃笑道:“你既这般有兴,不如亲自过去瞧瞧便是了。” 陆斐确实想看看纪明夷会穿什么衣裳来选秀——前世的他未曾见过的,但想想还是算了。越是知之甚深,便越不能行差踏错,诸皇子独他一个过去,未免太现眼了。 他只要知道纪明夷是未过门的妻子就够了——其实这趟并非盲选,皇帝也不可能随手指着一个就将其配婚,皇子的婚事,多数还是与身份地位挂钩的。早前就命礼部拟了名单一一商讨相看,实则如内定的一般。 这更令他庆幸这段姻缘来之不易,他们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又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陆斐到底按捺不得,借口更衣离了毓秀宫,可巧在路上遇着三皇子陆沉。 陆沉素性爽朗,在宫里人缘不坏,且因为生母出身低微的缘故,在皇位上毫无竞争,自然也没谁拿他当敌人。 哪怕他偷着跑去御花园观礼,也不怕被人告密。 用不着陆斐发问,他便喋喋不休说起今日见闻来,包括来了几家的秀女,各自穿了哪些颜色衣裳,发鬓上簪着哪些绢花首饰,无一不描摹得尽善尽美。 陆斐耐着性子听了半日,方才装作无意提起,“不知永平侯府的大小姐来了不曾?” 前阵子听说纪姑娘摔伤了腿,他倒唬了一跳,后来打听得是排行第二的那位,方才松了口气。不是她就好,至于旁人,与他有何相干? 想来从他重生之今风平浪静,不该有变故才对。 陆沉倒没注意,今日来的公侯之女颇多,他怎能个个记住? 陆斐只得耐心提点他,“便是姿容最盛的那位……” 耳根悄悄爬上一抹红来,并非他情人眼里出西施,明夷的相貌在宫内外向来有口皆碑的,否则他也不会……可惜当时的他有心无力,纵使钟情也只是徒然。 又留神查看对面反应,但凡陆沉露出些微觊觎之色,他也得同这位三哥过不去。 好在陆沉倒没怎么失态,想了想道:“适才闺秀虽众,也不过争奇斗艳,各有千秋,并未见到压倒群芳者。” 陆斐微觉失望,不应该呀,难道纪明夷没进宫? 还是他这位三哥审美有问题,连美丑都分不清了? 第4章 见面 选秀结果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 如纪家这般,却是五味杂陈。 胡氏再想不到圣上此番大选并非为贪图美色,而是要给诸皇子娶妻纳妾,早知如此,说什么她都得将纪明琪硬塞进去——大好的机会却被她亲自断送了。 胡氏痛彻心扉,看着女儿伤痊之后,左足仍一瘸一拐的,愈发愧怍难言,这下损了相貌不说,上哪儿能寻着比皇子府更好的亲事? 又有点疑心纪明夷是故意,不会从哪儿探听得消息,设局陷害她们母女?何况那蹄子的脸好得飞快,愈发显出其中有诈。 但,这事对纪明夷本身无甚好处,本来该她参选,好好的皇子妃不当,作甚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傻子才这般糊涂。 不提胡氏反复猜疑,纪明夷可懒得睬她,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给纪明琪使绊子,是胡氏自作聪明,才害了自家女儿。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纪存周则更加捶胸顿足,虽说不定许配给哪位皇子,可凭着大女儿这般相貌,他心眼里已觉得自己是半个国丈,如今倒好,煮熟的鸭子飞了。 沉痛之下,纪存周每日下了官署也不立刻回来,倒是流连秦楼楚馆中,惹得胡氏愈发不悦,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毫无昔年恩爱光景。 府中暗流涌动,纪明夷依旧怡然自得,闲时则到寿安堂去点个卯,过得自在极了。 她祖母许老夫人是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家,膝下原无生养,当初从族里过继了个孩子,便是如今承爵的纪存周。 既无血脉之亲,许老夫人与子侄辈亦不亲近,前世,纪明夷也只是例行公事稍加照拂,并未有过多交心,但,当初胡氏硬要将纪明琪送进宫中替她“分忧”时,一家子却只有这位老太太提出反对,许老夫人独一句话:如此做法,让夷丫头何以自处? 彼时,纪明夷方恍然醒悟,原来疼一个人不该瞧他说些什么,该看他做些什么。祖母看似不闻不问,但实则处处将孙儿们放在心上,只是因着个性的缘故,不善表露而已。 两世为人,纪明夷自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令亲者痛仇者快。她日日从园中摘了鲜花送去寿安堂中,又亲自缝制加了药材的香袋,好让祖母梦中安枕。 老太太板着脸,“什么花里胡哨的,我不要它。” 纪明夷莞尔,情知祖母怕她辛苦,“都是些小玩意儿,费不了多少精神,您瞧瞧,我的针线活也有所长进呢。” 遇上这样死皮赖脸的孙女,许老夫人也拿她没办法,“有这些讨好我的工夫,不如给你母亲送去。” 纪明夷笑意淡了些,“母亲那儿有二妹在呢。” 她并不打算修复与胡氏的关系,一来罅隙已经铸成,难以弥合;二来,她跟纪明琪又存在天然的竞争,除非她将来嫁个一无是处的相公,过得穷愁潦倒,否则胡氏怎么都不会甘心的。 许老夫人唯有感叹,她自然知晓纪明夷的难处,也欣赏她素性要强,但,女孩子总归要出阁的,胡氏身为主母,这婚事焉能不经她手? “前几日的大选,你若去时倒好了。”许老夫人忖道。 纪明夷轻抚腮颊,那里仍有几块尚未消退的红斑,自怨自艾道:“只怪我时运不济。” 她才不想嫁给陆斐,但,要另寻一门亲事也不是那么容易,还得提防胡氏从中作梗。 这也正是她日日跑来寿安堂的目的,老太太虽说不大管事了,可辈分在那里,只消她老人家肯帮着说两句话,纪存周也不好不应。 当然,得先找着合适的成婚对象再说。 从寿安堂出来,迎面撞上小柔,手里牢牢抓着一封帖子,“姑娘,五公主请您入宫一聚呢!” 小丫头的眼睛放着光,她向来觉得自家姑娘天姿国色,生来得配尊贵之人的,前儿纪明夷没去成选秀,小丫头比她还怄气,嘴角撅成了油葫芦。 幸好老天开眼,这不,机会又上门来了。 纪明夷很不愿接下这封信函,无奈她给五公主当过几年伴读,勉强算得半个手帕交,有些许情分在,对方盛情相邀,总不好不应。 虽说进宫有遇上陆斐的风险,但也未必那般凑巧,何况……陆斐未必认得出她。 多年相处,尚不足以令他钟情,数面之缘就更不会了。 纪明夷回屋换了件鹅黄衫裙,又戴上幂篱,也只有在她这般年岁敢穿这样鲜嫩的颜色——是对逝去青春的缅怀,往后再不会有了。 五公主对她倒是一见如故,立刻抓起她的手,又噜噜苏苏道:“前儿你是没见着,诚意伯府的两位小姐傲得跟什么似的,逢人就拿鼻孔望天,我瞧着脖子都快抻断了,若你在场,倒要看看她俩能否神气起来……” 还是读书时结下的梁子,五公主同二公主不睦,当初这几位小姐没少狐假虎威,处处挤兑,幸而那位盛气凌人的二公主早已出嫁,不然还有得闹。 纪明夷微微笑道:“公主千金之躯,何必同她们计较。” 五公主也到了将笄之年,只因娇生惯养的缘故,仍是小孩子脾气,不过她今儿倒不是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向纪明夷倒苦水。 她更关心纪明夷的终身。 小姑娘一双眼睛亮瞪瞪的,“纪姐姐,你那天是故意不来罢?” 她虽然天真,倒还不傻,怎偏偏赶上选秀当天吃错东西?纪明夷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 五公主叹道:“早知道我差人报个信倒好了。” 以为纪明夷是不想嫁给皇帝——其实她也不想,父皇都那么老了,纪姐姐却像初生的芙蓉花一般水灵漂亮,那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么? 不过给她当嫂子倒是不错,她几位哥哥都很年轻,资质也还过得去,勉强算是郎才女貌呢。 纪明夷啼笑皆非,很怀疑吴贵妃平日都教了她什么,吴贵妃自己又没皇子,犯不着为皇子们的婚事操心呀。 五公主以小大人的模样摇头感叹,恨不得将几位兄长的脾气性情历数一遍,亏得她记性不好,最后只能抓个典型,“父皇这回没给四哥赐婚,我瞧着四哥怪失望的。” 隐约听说对方是永平侯府的姑娘,那不恰是纪明夷?不过时运不巧,偏赶着侯府没送人过来,陛下正着恼呢,王淑妃又在一旁加火添柴——她膝下育有大皇子,本就与容妃敌对,自然巴不得这对母子吃瘪。 皇帝便说要缓一缓,横竖四殿下尚未加冠,不着急。 纪明夷幽然叹了口气,她是巴不得陆斐快些定亲,自己也好功成身退,不然他不着急,她就该着急了。 五公主正陪她发呆,忽然望着廊下大声唤道:“四哥!” 纪明夷一愣,抬首望去,便看到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快步向这边过来。 那是……陆斐? 她其实已不太记得陆斐年轻时是何模样,记忆分明的那几年,他终日案牍劳形,已然早生华发——宁愿对着奏折都不看她,难怪老得这样快。 此刻定睛看去,却比印象里鲜活得很,鼻如悬胆,目似朗星,带着英姿勃发的少年气。 脸颊还泛出浅淡晕红,想是一路小跑缘故——做什么这样情急?如今他俩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短暂的愕然过后,纪明夷神色恢复如常,她不恨他,便犯不上刻意冷淡,虽然心底确有些微不平衡,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这辈子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只需以寻常心态看待则可。 纪明夷浅浅施礼,“臣女参见四殿下。” “免礼。”陆斐好容易克制住声音里的激动。 脑海里排演过无数次的重逢,不曾想会在此刻实现。她比他想象中更美丽端庄,也更落落大方,仿佛是庙里的菩萨像投做人身,宝相庄严,生来如此。 陆斐小心翼翼后退半步,以免唐突,“纪姑娘怎么有空前来?” 难道是特意来找他的?心情愈发跌宕起来。 五公主给他浇了瓢凉水,“是我请纪姐姐来的,正说起选秀之事呢。” 陆斐脸上一黯,他不明白赐婚之事怎会起了变数,难道因他重生一遭,连姻缘也变得坎坷了? 他自然想不到纪明夷不愿嫁他,当初两人虽相交不深,可永平侯府境况他多少有所知觉,纪明夷巴不得能摆脱那位继母,如今正是大好良机,她怎么会甘愿放弃呢? 也许真是运气不巧。 陆斐努力撑着笑脸,避免让自己看上去像见色起意,“纪姑娘若觉得遗憾,不如我去劝劝父皇,再不济,容妃娘娘也能帮忙……” 纪明夷神色微微冷淡,“殿下好意臣女心领了,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必强求。” 她这样斩截,不像是托辞,陆斐一怔,还要说话,五公主忙道:“纪姐姐,你先回去罢,母妃那里我会代为问候的。” 纪明夷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这厢五公主便向着陆斐埋怨,“四哥,你怎么这样猴急,我都替你害臊。” 似纪明夷这般绝色丽姝,必然自尊极强,纵要婚配,也须请了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去府上提亲,私底下算怎么回事? 这么一说,陆斐也觉得自个儿有些莽撞,看不出来小五人小鬼大,懂得还不少。 五公主又一本正经道:“四哥,你可得想清楚了,若只是因同情而将纪姐姐纳入府中,不但纪姐姐委屈,我都替她不平,到底是一辈子的事。” 毕竟两人以前不是没见过面,若早有此意,怎么先前不说?倒要她一个小姑娘在其中拉纤保媒。 五公主摊开一双纤纤玉手,理直气壮索要酬劳。 陆斐答应帮她抄三天课业,这才罢了,隔栏望着一碧如洗的天幕,他蓦然想起前世,原来当纪明夷第一次以公主伴读身份入宫之时,他便已牢牢记住了她。 彼时她身着一袭湖蓝衫裙,打扮如寻常宫婢般,却是那样聘聘婷婷,峭拔出众。 这样昳丽的仙娥,理当不属于人间,他又岂敢妄想? 第5章 表哥 回家路上,纪明夷有些沉默。 小柔给她撑着伞,讶道:“姑娘也觉得四殿下太过冒失么?” 照她看姑娘并非这样斤斤计较之人,往常每每往集市去,为姑娘倾倒的男子多如过江之鲫,姑娘也只一笑而过。 四殿下已经算很有礼貌了。 纪明夷摇头,“不关他的事。” 是她发觉尚未能对陆斐完全忘怀,尽管面上毫无波澜,可当陆斐提及指婚的刹那,她心头仍不可遏制的悸动了一下。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且到底相处了半辈子的。 越是沉重的伤口越需要时间愈合,至少她不会在同个地方跌倒两次。 纪明夷直起脊背,陆斐的脾气她了解,并非强取豪夺之辈,只要自己稳得住,想必他不敢胡来。 何况,也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她若真信了他,那才叫傻子哩。 因这几日纪存周流连在外,府里终日门可罗雀,然而主仆俩走上前时,却看到阶下停驻着一辆翠帷青绸车。 小柔讶道:“莫非来了稀客?” 进去便知分晓,连老太太都罕见地离了寿安堂,出来接待客人。花厅里珠围翠绕,笑语喧阗。 纪明夷望着正中央那个青布直裰的高挑身影,搞不清楚状况。 那年轻男子局促转身,腼腆唤道:“表妹。” 纪明夷恍然,“许表哥!” 原来这位便是许老夫人娘家子侄,表字从温的便是,幼时常来造访,两家好得跟一家似的,后来许老爷放外任去了扬州,渐渐才生疏起来。 “你表叔父刚升了工部侍郎,携阖家老小来京中定居,因舟车劳顿,便让阿温先来打声招呼。”无怪乎老夫人笑逐颜开,她在这府里跟个孤寡似的,好容易能跟娘家人团聚,自然喜不自胜。 纪明夷也发自肺腑替他高兴,“那便恭喜表哥了。” 上辈子因早早嫁进皇子府,没来得及道贺,这回想必能喝杯乔迁酒。 她跟许从温一向交情不错,这位表哥虽比她们年长两岁,却跟女孩儿一般羞怯可爱,总是细声细气,声如蚊呐,那时众姊妹还想给他涂点胭脂再梳两个丫髻呢,还是祖母怜惜侄孙脸皮薄,好容易制住了。 想起来纪明夷颇觉汗颜,她怎么那么会胡闹?还跟纪明琪沆瀣一气。 好在后来随着胡氏日渐厚此薄彼,姊妹间分崩离析,这样的顽皮举动再不会有了。 无独有偶,许从温也想起这桩乌龙,窘迫难当,讪讪道:“明妹莫要取笑。” 他总是唤她明妹,唤纪明琪则是“二妹”,亲疏之别显而易见。 纪明夷不禁感慨,上辈子嫁给陆斐之后,她便再未过问许家境况,一方面是为避嫌,另一方面也是怕陆斐吃味——现在想想是她自作多情,陆斐根本不稀罕她,又岂会在意她的目光停留在谁身上? 短暂神游完,纪明夷望着对面笑道:“大表哥如今出息了,又生得这样高的个子,我纵使想作弄你,也得先找几个护卫将你按住才是。” 纪明琪撇撇嘴,“你不是才从宫里回来?瞧你身上灰扑扑的,不去洗把脸再来见客?” 纪明夷看出她的不快,似是生怕自己跟许从温多说两句话似的——到底是小姑娘,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放以前,纪明琪还看不上这位表兄,不过选秀已了,她又落下些微伤残,可选择的范畴不多了。许叔父升了侍郎,往后若在京城站稳脚跟,她大小也能混个诰命夫人——就算许从温没多少本事,她也会想方设法让他出头的。 印象里许家并未再往上升,至于许从温自己么……他似乎对做官没多少兴趣,倒是更喜欢商贾,听说还曾游历过大宛月氏等地,带回许多奇珍异宝,成为民间故事津津乐道的佳话。 这对致力于当官太太的纪明琪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纪明夷懒得管她,重生回来,许多事似乎都不一样了,倘若这两人有幸能走到一起,那也是他们的缘分。 至于纪明琪说她风尘仆仆……纪明夷低头看了看襟上,倒是挺干净的,不过方才跟陆斐当面对谈了一番,她心理有些抵触,还是去去晦气的好。 匀了面,另换了一身藕荷色襦裙出来,便看到许从温在院中踱来踱去。 纪明夷体贴地道:“表哥需要更衣么?我让小厮引你过去。” 怕他亟需如厕——方才被纪明琪殷勤灌了许多茶水,怕是肚子里涨得慌。 许从温红着脸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脚尖,“此番进城,家母有意在京中长住。” “这是好事,”纪明夷温声道,“京中有名的书院不少,你也好潜心向学,准备来年大比。” 今年估计是赶不上了,当然许从温的成绩也不抱多少希望,上辈子他离名落孙山也就差了那么点距离。 当然,人总得有点盼头不是? 许从温脸更红了,忸怩半晌,方才蝎蝎螫螫道:“家母的意思,以后明妹可以常来走动,别生分了才好。” 纪明夷微怔,她又不傻,自然听得出话里的潜台词,原来许家竟有意同纪家结亲? 看样子还不是突如其来的,莫非上辈子她定亲定得太快,许夫人才被迫打消这念头? 纪明夷思量片刻,“那表哥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虽然急于摆脱陆斐的纠缠,但也不想无端摧毁另一个人的幸福,倘若许从温对她无意,只是迫于母命才来奉承,那不如她亲自开口回绝,省得伤及彼此颜面。 许从温脸上几乎要滴血了,刹那间仿佛又变成了儿时那个任人摆布的乖小孩,他鼓足勇气道:“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声音却渐次低下去,因为纪明琪向两人过来了。 她脸上有一种不满的神情,气势汹汹道:“许表哥,祖母正满处找你呢。” 不知道还以为掉茅房去了,原来在院里躲着私会——这个纪明夷可真是贪得无厌,处处都跟她争抢,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肯放过么? 看着许从温被强行拉回寿安堂,纪明夷唯有报以同情,纪明琪这人说简单也简单,说难缠也真难缠,但凡她认定的便会一条路走到黑,且永远抱着一厢情愿为你好的心思。 若娶了这么一位贤妻,那可有得受的。 当然,纪明夷并不怕她,老太太毕竟是许从温的姑祖母,这婚事总得问过她老人家的意思,若两家达成一致,胡氏也无话可说,且总得讲究个长幼次序。 只是,许从温是合适的人选么? 纪明夷有些茫然,他俩相识匪浅,若真有情愫,也不会等到今日。前世,她就一直将许从温当兄长看待,难道今生为了躲开陆斐,就要与阿兄共度一生? 且不提心理上那道坎,她至今都未真正圆房过,不知道今后能否和睦? 但,常听人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许从温再差也不会比陆斐坏到哪儿去,她都守了十年活寡,还有什么可怕的? 许从温待她倒是不错,至少此刻,她能感知到他真挚的心情。 往后如何,谁说得准呢。 重华宫中,五公主看着满满当当十二幅字帖,皱眉道:“四哥你的笔迹也太工整了,跟我不大像哩。” 陆斐本想拧拧她的脸,想起妹妹年岁大了,便改为轻拍她的头,没好气道:“你也不瞧瞧你四哥有多闲?自个儿都忙不过来,还得抽空帮你抄书,哪还顾得上模仿笔迹?你既不要,那还回来罢。” 五公主忙搂在怀里,像护食的母鸡,“谁说不要,我就给你提点建议,用得着大惊小怪么。” 嘀咕两句后,她托腮望着窗前,“四哥,父皇新提拔了一位工部侍郎,你可知情?” 朝中之事陆斐虽还无置喙之地,但也浅浅有所涉猎,他漫不经心道:“许家也算积年的老臣,父皇稍稍舍些恩典也是寻常。” 这便是熬工龄的好处,虽然升得慢,但总有机会,不像皇室子弟,生来尊贵,但同时也面临着更多风险。 五公主并不关心朝政,她在意的只是八卦,“听说许夫人也领着家小上京,昨儿还让长子到永平侯府致过礼呢!” 陆斐仍埋头望着桌上那副水利工事图,轻笑道:“表哥脚程倒快。” “你不意外?”五公主有些吃惊,同时无语,“四哥,以前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还没成亲呢,就表哥表哥地喊起来了,是认准纪姐姐逃不出他手掌心么? 陆斐不置可否,他跟纪明夷早就是老夫老妻了,以前不都是跟着喊的?郎舅间哪管虚礼。 五公主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底倒有些不忿,忍不住想激他一激,“那四哥你可知晓,昨儿那位许公子入府不单为探望老太太,还想向纪姐姐提亲呢。” 这个当然是她猜的,但估摸着差不离,这许家自个儿还没安家落户,就急吼吼地来探望亲戚,不说没点别的目的,还真叫人难以相信。何况选秀黄了,这会子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自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谁叫纪明夷的美貌闻名遐迩呢?娶上这么一位儿媳妇,哪家都面上有光。 五公主颇为得意地分析了一大通,就看到她四哥脸色已然铁青,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是不是做过头了?五公主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第6章 乔迁 许从温的到来得到纪家上下一致欢迎。 就连向来挑剔的胡氏都难得和颜悦色,有意放任纪明琪与之交好。其实她往日是看不上这门亲事的,两家虽勉强算得门当户对,但这许少爷性情柔糯,不像能有大出息,胡氏私心里更希望女儿能够高嫁,只是选秀刚过,一时还不好四处走动,只能将就着,骑驴找马罢了。 再则,能给纪明夷添添堵还是快意的,谁叫这死丫头净给她使绊子来着? 有了母亲的鼓励,纪明琪愈发勇气十足,有几回竟大着胆子闯进寿安堂去,哪怕老太太正在同许从温说话。 许从温不堪其扰,但碍着亲戚情分,当面也总是和和气气的,只时不时向纪明夷投来无奈的目光。 纪明夷……只好装作没看到。 她虽然有那么点同许从温继续发展的意思,可女子该以矜持为先,难道要她当面跟纪明琪争风吃醋么?她还做不出来。 且八字都没一撇,她跟纪明琪身份上、亲缘远近上都是一样,难道像小时候那样拉帮结派、不许谁跟谁玩? 都也不是小孩子了。 许从温无奈更深。 许老太太则是饶有兴致地旁观一切,到她这把年岁,什么世情都看淡了,什么盲婚哑嫁父母之命的,她也懒得插手,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温哥与夷丫头若命里要走到一起,别说只是个小姑娘,公主来了都拆不开。 许从温:……咋感觉他是在孤军奋战? 这日许家寄来拜帖,说是新居已定,就在城北梧桐巷一带,风景幽美,还有个老大的花园子,请姊妹们有空前去赏玩。 纪明琪立刻来了兴致,她自从左腿受伤之后便甚少出门,加之与她交好的几个女孩子都各有归宿,各自闷在屋里绣嫁妆,连个消遣作伴的乐子都没有。 她倒是想自己过去,无奈孤男寡女的,怕被人说闲话——到底许从温也只是她的备选,还没到非君不嫁的地步。 且来信末尾还特意附注了一笔,说是最好结伴而行,方便待客。 纪明夷心中一暖,这是怕她尴尬,至于为何不单独邀请,想是怕胡氏抓着大做文章。 纪明琪也有些觉得,对方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顿时微觉恼火,“你去吗?” 纪明夷颔首,“自然。” 正好她有些事想问问许从温——前世,许从温的生意就做得极大,只是重心不在京城,少有人知道。看来此人的头脑不在读书,其他事上却极有天分。 纪明夷自己不擅长商贾之道,若能将母亲留下的资财请他代为管理,不图盈利,总归保险得多——胡氏就对她娘生前嫁妆垂涎已久,将来出阁,只怕胡氏还得动些歪心思,不如早作打算。 纪明琪看她这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倒显得自己形容猥琐,撇唇道:“其实我倒没多少兴趣,只是帮你避嫌,勉为其难随你走一趟。” 纪明夷忍着笑意,“那便多谢二妹了。” 两人向胡氏打了招呼,胡氏身为主母,理当亲自为她们准备马车。 只看着女儿浓妆艳饰,一旁的纪明夷却素朴清淡,胡氏微不可见皱了下眉,明琪这样妆扮也太刻意了些,瞧瞧人家多机灵,不过是家常聚会,以寻常面目相见即可,凡事过犹不及。 不过明琪容貌本就偏于逊色,若再效仿一样打扮,只会愈发被比下去,胡氏想想愈发心梗,那前头夫人也没多美貌,怎么生出的女儿却这样丽质天成?简直像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本来还想跟着照应一二的,这下也没心思了,只交代纪明夷好好盯着妹妹。 纪明夷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万一那两人搂搂抱抱起来,她是不是还得制止? 不过她想纪明琪虽然主动,也不至于活泼到这份上,至于许从温……倘若他连推开一个女孩子的力气都没有,那此人也不必嫁了。 不提纪家热热闹闹,另一头陆斐与五公主也换上便服,偷偷摸摸溜出皇宫。 头一遭有这样新奇的体验,五公主像小兔子般在车厢里蹦来蹦去,兴奋地道:“四哥,咱们现在是去捉奸么?” 陆斐面无表情瞪她一眼。 五公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改口,“不对,不是捉奸,是去……英雄救美!” 很高兴自己想到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纪姐姐怎可能看上许家呢?” 看不上么?陆斐目光沉沉,前世的他很有把握,哪怕两人没有夫妻之实,可纪明夷对他的关切是实实在在的,一年四时嘘寒问暖,留心他吃饭穿衣,许从温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远房表兄,何况他很久没从纪明夷口中听到这几个字了。 但,她是真的不在意么,还是刻意在他跟前避嫌? 陆斐莫名有些心浮气躁,固然他与纪明夷同享了十年光阴,但,对这一世的纪明夷而言,许从温才是那个有着更多回忆的人。 一想起这姓许的小子比自己早七八年认识明夷,也许还要久,陆斐就觉得相当不爽。 这也正是他急不可耐赶来宫外的目的,最迟他也得在许家下聘之前,阻止这门亲事。 五公主悄悄往角落里缩了缩,此刻的四哥……好像有点可怕呀。 许是他们离宫的时机太巧,又或许连老天爷都站在他们这边,陆斐很幸运在梧桐巷外“偶遇”上纪家的马车。 五公主立马从窗户探出头来,高喊道:“纪姐姐。” 纪明夷:……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还有,印象里五公主是个路痴,连自家皇宫都能迷路,又怎能准确地找来这处陋巷? 除非有神人暗助。 果不其然,随即便见陆斐施施然走下马车,彬彬有礼向两人拱手,“纪姑娘,又见面了。” 纪明琪眼睛一亮,她虽然没见过四皇子,却早已听闻这位四殿下的大名,虽然生母不显,却是诸皇子中容貌最盛的一个,如今又得皇帝倚重,只怕前途无量。 听说半月前的选秀亦有为四皇子择媳之意,可惜她没去,不然这名额就该是她的了。 纪明琪立刻娇怯怯地施礼,“殿下安好。” 可惜怕叫人看出左腿的异样,动作幅度不能太大,不然她说什么都要挤到前头去。 陆斐的目光只胶着在纪明夷身上。 纪明夷草草肃了肃,好险没说出那句“好狗不挡道”,心里虽觉得此人不识好歹,面上只客客气气的:“四殿下怎么想起出宫来了?” 陆斐娴熟地拿妹妹做幌子,“是娇娇的意思。” 娇娇是五公主的小名。 五公主虽也觉得对方太驾轻就熟了些,可谁叫她有把柄在人手呢?只得配合道:“纪姐姐,方才我们本打算到你家去的,可门房说你往梧桐巷来了,便追了上来。”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跟她四哥倒是如出一辙。 纪明夷摊着手,“不巧,今日我们姊妹亦分-身无暇。” 自家亲戚,可不好将外人带着。 五公主面露踌躇,陆斐也琢磨该如何寻个更合适的借口。 纪明夷以为这俩该打退堂鼓了,正要催着纪明琪动身,哪知纪明琪却甩开她的手,笑吟吟地道:“这有何妨?不如一齐到许家喝杯水酒便是,我想许表哥也不会介意的。” 太难得了,这样出风头的契机,虽然对方是冲着纪明夷的面子,可谁叫她也在场呢?自然与有荣焉。 那可是宫中贵人,纪明琪说什么都不能放过这种机会,兴许酒过三巡,四殿下就会被她美丽善良的气质打动,进而爱上她呢。 纪明夷看她一脸陶醉的模样,忽然觉得带她出来是个错误。 陆斐兄妹却是求之不得,忙忙地就答应了。 到了许家,许从温之母许薛氏见来了许多客人,起先唬了一跳,后来听说还有皇子和公主,脸上便喜不自胜。她初来京城,在本地都还人生地不熟的,想不到能结识皇亲国戚,真真前世攒下的功德。 对纪家姊妹也愈发亲热起来,纪明琪恨不得昭告天下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可惜五公主跟块黏豆包似的缠着纪明夷,明眼人都看出她俩交情更好些,纪明琪只得衔恨喝了杯闷酒。 至于许从温,他被母亲打发跟四皇子拉拢关系去了,许从温本人无心仕途,无奈许薛氏跟天下所有母亲一般望子成龙光宗耀祖,他也只能勉强敷衍。 只抽空向纪明夷投来抱歉的目光。 纪明夷一笑置之,她没什么好介意的,从那两人硬要跟上来,她便知道今日不可能再有跟许从温单独说话的机会。 只是,陆斐为何要如此做?他成亲的愿望有这般强烈么? 纪家虽然地位不错,在京城还算不上独树一帜,大可以从容挑拣一位更匹配的皇子妃,陆斐也不像认死理的人。 纪明夷只能归结为对方吃错药了。 从梧桐巷出来,已是夕阳西沉,天边霞光万丈,黄烘烘跟烧糊了的锅底似的。 纪明夷心情分外糟糕,偏五公主又拉着纪明琪说要去古华轩买字画。 纪明琪立刻就答应了,她虽然舍不得四殿下,可讨好五公主也是很重要的——毕竟五公主不止一个哥哥,说不定还能旁敲侧击打听出更好的呢。 为此,她甚至甘心出点血,用自己的私房钱来哄公主开心。 纪明夷可不愿做这冤大头,纪明琪有胡氏兜底,自己点点滴滴可都来源早逝的亡母,轻易浪费不得。 哪怕五公主跟她颇有交情,说到钱就是另一回事了。 五公主遗憾道:“好罢,那四哥,你好生送纪姐姐回去,有丁点差池我可是不依的。” 陆斐沉闷地应了声。 纪明夷忽然疑心这兄妹俩联合设下圈套,就为了骗自己跟陆斐独处,五公主可不像这样挥霍无度之人,何况她也不缺钱。 无奈那两人脚程飞快,一阵风吹到古华轩去了,徒留下纪明夷在这尴尬处境里。 陆斐倒是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两人呈对角坐着,吃一堑长一智,他似乎也意识到上回的举止有些不妥。 纪明夷克制自己不去看他的侧影,反正看惯了的,有什么稀奇?只有纪明琪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才惊为天人。 陆斐沉默片刻,还是问道:“听说许从温向你提亲?” 他怎么知道,难道许从温方才酒后自己说的?纪明夷有些狐疑,没看出表哥酒量这样不济,醉醺醺把什么都倒干净了。 有些微不快,纪明夷耐着性子,“臣女是否婚配,与殿下并无干系。” 言下之意,嫁不嫁人、要嫁何人都是她自己的事,陆斐有什么权力在其中横插一脚? 陆斐轻哂一声,低低说道:“方才,许夫人对五皇妹甚是亲切。” 看似不相干的一句话,纪明夷还是从中品咂出些许滋味来,的确,论起来她跟纪明琪才是许薛氏的正经亲戚,可方才许薛氏几乎将她们撂开不管,一门心思给五公主端茶递水去了。 若单是奉承贵客,似乎不必做得这样明显,除非……许薛氏另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纪明夷沉住气,“你不用挑拨离间,心窄之人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陆斐颐然道:“你能看得开当然最好,只是婆母如此,做儿媳的难免受些苦楚。” 纪明夷其实已有些动摇,许薛氏这样攀龙附凤,还妄图让儿子尚主,的确是个问题,许从温的性子也不像能跟家中斩断关系的。 但,她又怎肯让陆斐得了意去?真论起婆媳关系,容妃亦非善茬,上辈子她不也熬过来了,许薛氏不见得比容妃更难对付。 纪明夷轻哼一声,“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殿下有空操心旁人,不如多想想自己才是。” 眼看着马车辘辘快到纪家,纪明夷待要起身,袖中忽然掉出几张字纸来。 陆斐帮她捡起,失笑道:“怎么你出门连房契地契都带着?” 纪明夷脸上微热,“哪条律法规定不许么?我乐意当个守财奴。” 本来想请许从温帮忙瞧瞧是否有可供投资的铺面,偏那会子被这兄妹俩打岔,纪明夷便没好意思拿出来。 陆斐已看出她的用意,沉吟道:“你若需要,我那里倒有得力的人手,改日让他们帮你瞅瞅。”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纪明夷才不承他的情,接过那几张字纸,简单道了声谢,只道:“殿下出身高贵,是要成大事之辈,我这等小门小户实在入不得您法眼,往后还是分道扬镳的好。” 陆斐见她语气急促,如避豺狼虎豹,叹息道:“你若还为上次见面的事生气,我已道过歉了,且我说过,在征得姑娘许可之前,不会擅自求父皇赐婚,姑娘何以还这般不悦?” 纪明夷知道自己不该为上辈子的事迁怒于他,可谁叫那些记忆太过根深蒂固,情不自禁就带了出来。 就算这辈子他还没来得及伤害她,她也不可能跟他好好相处下去了。 说起来,陆斐硬要追求她是很奇怪的,既然只打算让她当个摆设,换谁不都一样么? 思来想去,纪明夷觉得还是这张脸的坏处,只有娶一个最美的花瓶,陆斐才能理直气壮为她守贞,并顺理成章将一切女人都拒之门外。 上辈子,陆斐没有碰她,可也不曾纳过别的妃妾,纪明夷猜测他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可那个人会是谁呢? 纪明夷曾查遍朝中家谱,依旧一无所获,亦不曾见陆斐对其他贵女流露出异样,只除了…… “容妃娘娘近来可还安好?”纪明夷忽然问道。 这话本来有些突兀,陆斐却也不觉得,只道:“娘娘圣宠优渥,自然是安好的。” 语气里却带点冷意。 果然呢,纪明夷叹道:“宫中居大不易,你要好好照拂娘娘,到底她才是殿下至亲之人。” 陆斐下意识咬紧牙关,“当然。” 容妃对他的恩德,他自当念念不忘。无论谁被人设计绝了后嗣,这份仇都不是能轻易泯灭的。 只待来日,他必会让容妃亲尝酿下的苦果。 这副神情落在纪明夷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如她猜测的那般,提到谁陆斐都波澜不惊,只有容妃是他的逆鳞。 两人既非亲生母子,相差也不过十来岁,宫中相处日久,难免生出情愫,当年高宗皇帝对父亲的武才人不就如此么? 是她错了,自以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其实从最开始就只是妄念而已。 第7章 赚钱 也许她的猜想是错的,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他从前爱过谁,以后又要去爱谁,都不关她的事。 纪明夷轻快地跃下马车,陆斐下意识想搀她一把,她却灵活避开,稳稳当当站在地上,“殿下您瞧,我并非弱不禁风的女子,亦不需要您的保护。” 倒不如说皇宫才是个危险的地方,她这样的容貌放在宫里,注定会引来嫉妒与仇恨。 纪明夷潇洒地向他施了一礼,随即扬长而去。 陆斐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明夷的性子……好像与上辈子不太一样了,又或者现在才是真实的她?以前只是用贤惠温婉做矫饰。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发现他的目光都再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最吸引他的并非那浑然天生的美貌,只是她这个人。 就好像阳光、空气、雨水,看似无所不在,可离了这些是万万活不下去的。 纪明夷回到家中,发现纪明琪已先一步入了家门。 脸上不复平时神气,倒跟个刚出壳的鹌鹑似的,缩着脖子怯生生站着,胡氏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纪明夷笑道:“二妹怎回得这样早?还两手空空的。” 胡氏嗤了声,“还说呢,这不成器的丫头。” 原来五公主跟纪明琪相约去古华轩买字画,不巧撞上了诚意伯府的两位小姐——半个月前五公主还偷着抱怨过的。 这两位小姐的气焰分毫不减,本来有幅山石道人的杰作,同店家议好了三百两纹银,哪知曲家双姝一唱一和的,愣是抬成了五百两,纪明琪没带那么多银子,只能任由二人将字画劫走,连带着五公主也跟着丢脸。 本来想趁机拉近关系的,没想到弄巧成拙,纪明琪快后悔死了。 胡氏戳了戳她鼻梁,“你也是个蠢材,做什么任人家耀武扬威?五公主年纪还小,你可得拿出点架势来,不然谁还看得起你?” 纪明琪嗫喏道:“我没带够银子……” “办法总比问题多,不会到就近的票号去兑?再不然,先赊欠也行,还怕咱家付不出账?”胡氏自诩精明,哪知女儿半点没继承她的脑筋,任人骑到头上,“她们是伯府千金,可你也是公侯之女,谁比谁差到哪儿去?你这泥人脾气,还指望给你寻个好婆家呢,怕是得让妯娌磋磨死。” 纪明夷心说你女儿可不是泥人,无非欺软怕硬罢了。奈何在胡氏心里她宝贝闺女就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但凡吃了亏,也一定是对方的不是。 纪明琪被母亲唠叨半天,加之当着纪明夷的面,也起了点脾气,“人家抬出王淑妃的面子,您又能怎么办?” 这下,胡氏也卡了壳。曲家姐妹不但给二公主当过伴读,还是王淑妃的亲眷,但凡去宫里上点眼药,纪家便吃不了兜着走……唉,只能忍一时风平浪静了。 回到卧房,纪明琪愤愤地捶着枕头,“这该死的,总有一日让她们好看!” 现在她觉得嫁给许从温很不够用了,要打压曲家气焰,就非得从身份上比她们更尊贵不可。 纪明夷则是似有所感,“那曲家姐妹出手当真如此阔绰?” 纪明琪哼了声,斜眼睨着她,“当然,人家怀里可是成摞的银票,怕是你都没见过。” 她知道纪明夷有自己的私房——她母亲留下的嫁妆,但想来也多不到哪儿去,没看她过得抠抠搜搜的? 其实纪明夷只是笃信一个准则,财不外露罢了,她可不想激起更多人的贪婪。 只是这曲家姐妹……想不到啊。 纪明夷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隔日便托熟识的宫女邀五公主出来,五公主正怄气呢,借口养病本不欲见人,但是那传话的奴婢说纪姐姐有办法帮她找回场子,五公主立刻鲤鱼打挺般起身了。 她半信半疑,连她都不敢跟曲家硬碰硬,纪姐姐哪来的胆子? 迟疑道,“不然,咱们叫几个侍卫一起?” 大不了以多欺少,以防从文斗变成武斗。 纪明夷微笑着架起她的胳膊,“君子动口不动手,放心吧,我自有主意。” 两人这趟去的并非古华轩,而是另一间名不见经传的首饰铺子,不过纪明夷已差人放出消息,都知道她来寻五公主,势必得同仇敌忾。 曲家姊妹毫无犹豫迎难而上,王淑妃是宫里的老人了,哪怕如今宠爱渐希,可皇帝念旧也离不开她,膝下又育有大皇子二公主,论资历论手段都是当之无愧的后宫第一梯队。 有这样的贵人当后盾,她们又何所畏惧呢? 五公主因她二姊的缘故,对这两个狗腿子嫌恶已久,不过吴贵妃向来教导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五公主也不敢十分嚣张,反倒让对方认准了这点横行无忌。 纪明夷装作挑选首饰的模样,闲闲招呼,“这么巧,两位姐姐也来了。” 曲婉灵盯着她正打量的翡翠镯子,冷笑道:“这翠有些浮了,水头也不足,纪姑娘当真要买么?” 纪明夷笑了笑,“我兜中余钱无多,比不得两位姐姐家底丰厚,少不得将就些。” 正欲结账,另一头曲婉妙却按着柜台,得意地道:“你买得起么?” 纪明夷涵养一流,“我虽身无长物,五十两银子还是能负担的。” 曲婉妙懒洋洋拎着钱袋,“店家,我出一百两,你把这只玉镯包起来吧。” 老板面露难色,“这……” 曲婉妙轻蔑道:“我知道做生意要以诚信为本,但,也没人会跟钱过不去,你说是不是?” 随即石破天惊般抬高加码,“我出二百两银。” 老板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自然再无异议。 之后,纪明夷又挑选了几样首饰,如凤头钗、缠臂钏、虾须镯等等,都毫无意外地被两姊妹抢走。 以高出数倍的价钱。 曲婉灵看着侍女怀中满满当当的包袱,眼中光辉掩盖不住,想跟她们斗富,简直是做梦!王曲两家的财富哪怕指头缝里漏一点,都够寻常人几辈子享用不尽了。 这个纪明夷真是不自量力,五公主也蠢,还真当召来救命菩萨? 见她俩这样趾高气扬,五公主简直怒不可遏,待要冲出去同两姊妹理论,纪明夷却拉了拉她的衣袖,好脾气地道:“咱们走罢。” 但并未走远。 等两姊妹离开,纪明夷却又拉着五公主折返回来,那店家笑盈盈地取出算盆,“今日收了纹银千两,刨去成本,净赚七百两银,喏,大小姐,都在这儿了。” 这回轮到五公主张大嘴,“这是你家的铺子?” “当然。”不是为了宰这两头肥羊,纪明夷又怎会同曲家姐妹过不去?她还没那么闲。 又从账房交给她的银票里分出一半,塞到五公主手里,“多亏有你帮忙,否则我也不容易成事,咱俩对半分吧。” 五公主攥着轻飘飘的银票,心底却分外鼓胀起来,她是头一遭这样真切地体会到金钱的快乐,还是她自己赚的钱! 简直太有成就感了! 五公主兴奋地道:“纪姐姐,你能帮我兑成银锭吗?” 虽然纸钞也很好,可她还是更喜欢银子沉甸甸的触感——不是为了用它,而是要堆在房里收藏起来,日日欣赏。 真是个小孩子。纪明夷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好,都依你。” 五公主托着腮颊,心想四哥现在都不敢随便捏她了,不过……要是纪姐姐那当然无妨。 她承认她有点双重标准,可谁叫纪姐姐跟她最好呢,就连四哥也得往后稍稍。 除非将来成了一家子,那就不必分什么彼此了。 珍宝斋外,纪明夷望着伫立如松的许从温,眼中不由得滑过一丝无奈。 她让五公主回避片刻,自己有话单独跟许从温说。 五公主看起来很是不放心,四哥虽然没让她打小报告,不过她心底里总觉得纪明夷值得更好的人。哪怕不是四哥,也该是个与四哥差不多的男子。 这许公子好虽好,但是太缺乏男子气概,将来未必能保护好妻儿。 纪明夷倒没想那么多,那日陆斐虽意在挑拨离间,她事后复盘,觉得不无道理。婚姻大事,是不该太过草率,但若许从温急于向她提亲,她该不该答应呢? 看到对方神色,纪明夷知道自己又一次自作多情了,她温声道:“表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许从温又开始脸红了,这回确实愧怍的脸红,“我……本想早日到贵府下聘,但家母有言,令我先安心读书,不必急于成婚。” 陆斐的眼光还是毒,仅仅接待了一次公主,许薛氏的心胸就被拉高了。 纪明夷却意料之外地松了口气,“这是应该的,表哥正值年富力强,很应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必为儿女私情所扰。” 许从温双眸晶亮,他素来孝顺,倒是没想过私奔之说,只鼓足勇气望向对面,“不知明妹可能等我两年……不,或许只消一年,待我高中,必然以三媒六聘之礼迎你过门。” 语气是很真诚的,纪明夷相信他不是在画大饼,但,问题是许从温是否清楚自己有多少实力?上辈子他也没高中呀,不见得这辈子能亡羊补牢。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可硬要执着于不适合自己的行当,怕是头发都花白了都未必能有所成绩。 纪明夷无力扶额,不答应会伤对方的心,可若答应……难道她就闭门谢客,从此等着他披红挂彩来迎接她? 纪明夷觉得她很可能先化作一块望夫石。 好在五公主忽然智商爆表,软软地靠着车壁,“纪姐姐,我头好晕啊,不会中暑了罢?” 成功将纪明夷将窘境中解脱出来。 纪明夷见好就收,“表哥,此处不方便,咱们改天再说罢。” 许从温只得放手任她自去,惆怅望着远去的马车,他忽然想起,如今才刚至四月,大概……没那么容易热到中暑吧? 第8章 贵妃 待转过街角,五公主方收起适才那副气若游丝姿态,得意地吐了吐舌头,“纪姐姐,我很聪明罢?” 常听说人智者要能随机应变,她今日方才懂得话中之意。 虽然开窍开得晚了点,不过这么快就运用自如,她真是个天才。 纪明夷淡淡一笑,她是感激五公主的,给了她一个合理的借口来逃避难题,但,心底也有点轻微的负罪感。 她这样算不算玩弄许从温?明知他对自己有意,却不给予明确的表示。 凭心而言,许从温是个优秀的择偶对象,家世不错,容貌清俊,谈吐亦堪称斯文有礼——只除了他有个好高骛远的母亲。 若错过这么一桩婚事,纪明夷会觉得惋惜,可她也没耐心与许从温定下白首之约,等他中举再来迎娶。 两年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事,倘若那时另起波澜,或是许从温侥幸高中,许家再起攀龙附凤之心,那她该如何自处? 这世道对女子终究严苛些,她的青春是禁不起消耗的。 五公主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纪姐姐,你不会真打算嫁他吧?” 纪明夷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莞尔道:“或许吧。” 现下,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催促许从温快些提亲,尽早完婚,以免拖成老姑娘;要么,就另寻一桩合适的亲事。 三只脚的哈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呢。 当然,她对于配偶并非毫无要求,既要相貌过得去,又要家底殷实,至少不能让她忍饥挨饿,家庭关系也得越简单越好,还不能是二婚——她不甘做续弦,更不肯当后母。 陆斐虽然桩桩件件都符合要求,却是最先被她排除在外的。 幸好她还算年轻,可以从容选择,不必像前世那般,成了绣在屏风上的鸟,一辈子飞不出牢笼去。 五公主看她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心头莫名有些惴惴。 四哥想抱得美人归,怕是不容易呢。 也许比唐三藏西天取经还要难。 今日遇见许从温的事,纪明夷交代五公主不许泄露半字,这关乎她名节。 至于敲诈曲家姐妹么……最好也不要说,她还想继续逮着两只大肥羊薅呢,反正曲家金山银山,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 五公主指天发誓表示她会保守秘密,尤其是对四哥——她并不想四哥高兴得太早,纪姐姐婉拒了许公子的表白,这对他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四哥还得多吃些苦头才好。 纪明夷也没把两件事到处声张,那是她娘留下的铺子,账务自然由她管理,犯不着向胡氏报告。她自己的私房则另外攒着,藏在床底一个描金箱笼里,没钥匙谁都打不开,胡氏虽然瞧见过几次,也不好意思同她讨要。 至于对纪存周软磨硬泡……以她现在的年纪可不怎么管用了,何况纪存周在外住的时间比在家还长些,胡氏偶尔竟觉得自己这个正房像外室。 倒是纪明琪起了点怀疑,“许表哥怎么不来找你了?” 纪明夷纠正她,“是咱们。” 至少明面上许从温对两位表妹是一视同仁的。 纪明琪翻了个白眼,“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就忙着撇清干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真有点什么。” 纪明夷闲闲做着针线,“你不是对许表哥挺关心的?近来倒冷淡不少。” 纪明琪惆怅地抻了个懒腰,她也不过图一时新鲜,加之有意同纪明夷别苗头,如今纪明夷撂开手,她就觉得此人也不过那样——永远一副温吞水的脾气,说话也跟老牛拉车似的,几乎想见成婚后的日子有多么乏味。 反正她也不定非嫁进许家不可,京城里多的是青年才俊,她就不信挑不着合适的。 纪明夷望着她自信满满的模样,心想这便是有亲娘的好处,不管她栽多少跟头,胡氏都会帮着擦屁股,纪存周更是她坚实的后盾——正因有着双亲的呵护,才养成她这副骄纵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纪明夷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她只能靠自己。 春闱过后便是殿试,纪明夷有心想打听放榜的情况——不是关心国家栋梁,只是想看看这些栋梁中是否有容易上手的。 哪怕家境推板些,可只要男人家自己有本事立得住,纪明夷也不是不能吃苦。 只不过,找谁打听呢?她也没有相熟的人才,思来想去,还是只得一个五公主。五公主尽管不怎么关心政事,耳濡目染,多少能够知道些。 正踌躇该寻何种借口,宫里却传来消息,贵妃娘娘宣召。 胡氏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她身为诰命都没怎么进宫,继女却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把皇宫当自己家似的。 这回又是贵妃。 恐怕还是因着那层伴读身份——都怨明琪不肯用心读书,当初若肯下下苦工,怎么也能混个名额,哪怕滥竽充数呢。 能被皇子看上,可比新贵旧贵之流都强多了。 纪明夷换完衣裳,心底便琢磨起吴贵妃找她的目的,难道还是为指婚?不对,陆斐纵有此心,也该找容妃去说,吴贵妃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至于其他皇子也都各有生母,用不着吴贵妃额外做媒,难道是吴家自己的子侄? 这倒是个机会,纪明夷抖擞精神,愈发表现得谦逊得体、规行矩步,说不定能给未来婆家人留个好印象。 椒房殿陈设一切如旧,以前是吴贵妃的住所,之后又变成她的住所,未曾改过分毫。 纪明夷望着拱门边那簇灼灼盛放的藤萝花,只觉感慨万千,直到她死,这花都未显露出一分衰败迹象,可见宫中人事变迁再剧烈,对外物的影响都是微乎其微的。 吴贵妃仍是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样子,“今日召你不为别的,只想跟你说说闲话,不必紧张。” 纪明夷忙道:“娘娘垂爱,臣女感激不尽。” 她跟吴贵妃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两代婆媳,一样是发妻,一样没做成皇后——这个倒是惯例,经历高宗、中宗两朝外戚之乱,此后上位的皇帝便再不立后,以此杜绝权力倾轧,只苦了那明媒正娶的妻子,纵使天下太平,可名分上隔了一层,到底耿耿于怀。 纪明夷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且虽未立后,她也是名副其实的后宫第一人,高高在上。 但,见识过吴贵妃的下场后,她不这么想了。 吴贵妃死在先帝驾崩后的第二个月,她本可以与容妃一样升做太后的,然则一场急病,令她薨逝在椒房殿的寝宫内,听太医说是忧思过度所致。 或许真是意外,可先帝若肯给她一个孩子,吴贵妃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么?哪怕不是亲生子登基,可有孩子便等于有了指望,将来即便在宫里受些委屈,也能接出宫去享清福,而非孤零零在病榻上了此残生。 或许皇帝忌惮吴贵妃娘家兵权太盛,才不肯令她有孕,可陆斐又因为什么?永平侯府总不至于能威胁到皇权。 纪明夷只能归结为陆斐对她的嫌恶,也是,连碰一碰她的身子都不肯,更不要说生下一个联结两人血脉的孩子了。 君既无情我便休,万幸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断不会走上老路。 纪明夷回过神来,听吴贵妃正说起那三百五十两银的事。 “……她原是小孩儿心性,凡事只随一念喜恶,你当初陪她一起念书,又素来交好,便该时时劝谏,不该引着她往邪路上走。”说到后来,吴贵妃的语气已有些严厉,“得罪人事小,若坏了心术、养成盗拓一般的性情,莫说陛下,本宫也饶不了你。” 原来为这个,就说吴贵妃怎会突然召她,想是五公主炫耀到母亲跟前去了。 纪明夷定了定神,她是可以道歉,但那样等于自认理亏,吴贵妃也不可能允许五公主继续跟她来往了。 斟酌片刻后,纪明夷沉声道:“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1】。娘娘想让公主学做君子,臣女绝无异议,只娘娘以为,一味委曲求全便可成事么?” 吴贵妃不露声色,“此话怎解?” 纪明夷道:“明哲确能保身,但若一味示敌以弱,也只会让人觉得可以肆意欺凌。娘娘出于爱惜公主的目的,才处处谨小慎微,不肯行差踏错一步,可这对公主来说真是好事么?” 吴贵妃大抵是见多了宫中明枪暗箭,也尝够了苦头,才想将女儿养成一张白纸,不让她沾染半分阴翳与黑暗,只这么一来,固然让五公主多了些不符合年岁的天真活泼,但同时也削弱了她应对问题的能力。 以致于两位曲家小姐都能仗着裙带关系踩到她头上,五公主却只能憋屈的抱病,而无半分还击之力,甚至无从宣泄。 纪明夷叹道:“贵妃娘娘,公主乃是宫中主子而非奴才,您不能以奴才的准则来教导她,有您在固然可以庇护她一日,可等公主出了阁,有了自己的封地食邑,她还能天天飞鸽传书求您指点么?总得自己去面对的。” 也许最初会受些伤害,但,正如婴儿在跌跌撞撞中学会走路,五公主也需要丰富的经验来历练她的人生,且吴贵妃因着家族的缘故,平素格外淡泊不问世事,哪怕人家闹上门都能装作视而不见。上行下效,五公主只学会哑忍。 纪明夷信奉的准则却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谁对她好,她便笑脸相迎,谁若是想找她麻烦,那她也用不着客气。 这种日子,纪明夷可觉得舒心多了。 吴贵妃震了震,纪明夷这番话令她茅塞顿开,是啊,她这些年是为了什么?她再怎么谨小慎微,皇帝该忌惮还是忌惮吴家,谁让她是大将军的妹妹,与其处处压抑本性服从宫廷规矩,倒不如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让自己活得快活些。 反正她也没什么可失去了。 吴贵妃望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子,她拥有叫人惊心动魄的美丽容貌,还有着不符合她年龄的聪慧与豁达——当真是个尤物。 吴贵妃忽然轻笑起来,“那日选秀,你是故意没来罢?” 纪明夷头皮炸了炸,怎么又说起这个,不会真要给陆斐提亲吧? 第9章 状元 吴贵妃一句话令纪明夷六神无主。 但下一句却更叫她胆破心惊。 吴贵妃抿了口茶,轻描淡写地道:“本宫听闻纪氏有好女,那日选秀之初,本来想请陛下立你为妃的。” 纪明夷:…… 她该表示荣幸么?不,她办不到。 论年岁老皇帝都能当她爹了,何况上辈子是他儿子的妻房,真要纳了她算怎么回事?都说脏唐臭汉,纪明夷自个儿可接受不了。 好在吴贵妃自己改了口,“后来想想,你如花似玉的女孩儿,让你进宫是委屈了你。如今见了面,本宫更舍不得让你服侍陛下了。” 虽则以纪明夷的美貌与聪慧,足以与王淑妃容妃等人抗衡,然而今日一番深谈,吴贵妃但觉她谈吐斯文有礼,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真要把她困死在这四堵红墙之内,吴贵妃倒舍不得。 “可惜本宫膝下无出,否则说什么都要请陛下下旨赐婚,不能便宜旁人。” 算是对她很高的评价了。 纪明夷则是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还好吴贵妃没皇子,这辈子说什么她都不想嫁给皇亲国戚——既为内亲,则免不了时时要与陆斐见面,那对她是种折磨。 其实吴贵妃用不着惋惜,她虽然做不成儿媳,可吴家若有出色儿郎,譬如贵妃侄子或外甥,她倒是很乐意相看相看。 然而这话由女子主动来说也太不矜持了些,纪明夷犹豫再三,还是没好意思张口。 吴贵妃也乏了,“五公主之事,本宫且不怪你,只她这样肆意妄为,又几次三番偷出宫去,本宫总得给她个教训,便让她静静心,你也容她消停些罢。” 纪明夷连忙应诺,“自当遵从娘娘之意。” 出来时,她怀中抱着一匣金叶子——到底是贵妃,出手可真阔绰。虽则吴贵妃此举也有敲打她的意思,但总归给她的嫁妆增色不少。 纪明夷美滋滋地打算回家去,哪知一个面熟的小太监却撞到跟前来,“纪姑娘,容妃娘娘有请。” 纪明夷认得是毓秀宫中人,今日是什么日子,个个都想找她说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上京城第一美女,说亲的快踏破门槛了呢。 纪明夷自然是不能拒绝的,她才蒙贵妃召见,若挡了容妃之约,只怕容妃就该以为她是贵妃党的——此妇的心胸不说比针尖还小,但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毓秀宫的布置不如椒房殿奢华,却显得雅清许多,容妃本就出身书香门第,又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内秀,一把修竹腰,两只含情目,不看人的时候也像带着三分水色,难怪能在后宫这个群英荟萃的地方脱颖而出。 上辈子纪明夷算是间接因她而死,但纪明夷并不十分恨她,换做她处在那个位置,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宫廷斗争,不过是成王败寇。 但这并不表示她就能与容妃和平相处了。 纪明夷平静施礼,容妃则眯细着眼打量她,“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阿斐为你魂不守舍。” 纪明夷半点也不骄傲激动,“娘娘谬赞了,臣女米粒之珠,焉敢与皓月争辉。” 论相貌,容妃其实算不上佼佼者,她吸引人的是那股幽凉如水的气质,加之对定熙帝心理的把握——见多了恃宠生娇的,温柔解语的,反而是容妃这样若即若离,更令人爱不释手。 因此才能早早坐上高位,又将彼时还年幼的四皇子交由她抚养——贵妃都没这份福气。 纪明夷其实是有点奇怪的,容妃当时不过二十出头,怎就知道自己怀不了皇子,宁愿带这么个拖油瓶。 何况,后来不是成功怀上十殿下了么?十殿下还健朗得很。 容妃也不像一般产后的妇人那样发福,依旧清瘦得剩一把骨头,哪怕眼角已露出细纹,在定熙帝眼里,她仍是江南水乡那个一见倾心的少女,并未随岁月更改分毫。 她这样盯着容妃打量,容妃竟感到轻微的不自在,还从没人敢这样直勾勾与自己对视,她一个没落侯府的女儿哪来底气? 不是为了稳住陆斐,容妃才懒得掺和这趟浑水。 她抿了口热茶,闲闲道:“那日选秀……” 类似的开场白纪明夷都听腻了,一个两个就不会想点新鲜说辞,不知道的还以为就她一个参选。 耐心听完容妃的套路,纪明夷认真道:“娘娘的好意臣女心领了,只是婚姻当结两姓之好,既无缘分,便不必强求。” 总之一句话,那天她脸上冒痘无法见人,说明天意不想让她嫁给四皇子,这福气还是给别人罢。 容妃脸上僵了僵,很怀疑这女子是否欲擒故纵?她都纡尊降贵来求亲了,她还敢不应?想是怕答应得太容易会自贬身价。 想了想,容妃强笑道:“你若是顾虑王淑妃,陛下那里,本宫自会帮你说和……” 王氏这个贱人,自己没挑着好亲事,便不许旁人好——其实陛下看得透着呢,怎可能给皇子们挑太过强势的岳家,那不是多了造反资本? 因此尽管永平侯府这门亲事在容妃看来差强人意,她也没有置喙半句,凭陆斐的才干必能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至于皇子妃出身哪门哪户,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至少纪明夷长得漂亮,让她嫁给阿斐,总比被陛下带入后宫的强。 纪明夷听出容妃语气够委婉了,这倒增添了她的底气,看来容妃不敢贸然行事,才想着先劝动她,从内部各个击破。 纪明夷当然不肯给她机会,只道:“臣女陋质,才疏学浅,实不堪为四殿下良配,还请娘娘改弦更张,为殿下另择佳偶。” 她如此油盐不进,容妃涵养再好也觉恼火,几乎便要骂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容易忍下了,“纪姑娘,你也知道,这世上女子所能依靠的唯有家族,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四皇子虽非嫡非长,对你也是一重保护,否则哪日大厦倾颓,纪姑娘恐免不了受到池鱼之殃。” 言下之意,皇帝有可能对永平侯府动手——又或者容妃亲自来。 纪明夷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谢娘娘指教,臣女悉听尊便。” 无所谓呀,纪存周要倒霉就倒霉好了,无论是削爵还是撤去官职,反正纪存周又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又何必在意他们的? 容妃:…… 进宫多年,还是头一遭这般有心无力,这女子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容妃再也谈不下去了,疲倦摆手,“你下去罢!” 纪明夷贝齿微露,好心地提醒她,“容妃娘娘,方才贵妃送了臣女一匣金叶子。” 要是不想闲话传出,容妃也该有所表示吧? 她不贪心,与吴贵妃不相上下就够了。 天底下怎有这样厚颜无耻之徒?容妃额头突突跳动,到底怕被说嘴,让侍女回房取了一斛南海珍珠。 纪明夷从容接过,“臣女告退。” 出门时,听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看来容妃私底下也不是时时能够诗情画意宠辱不惊的,时刻在皇帝面前表演另一个自己,不累么? 纪明夷是管不着了,这辈子她与皇宫再无瓜葛,能最后痛宰容妃一笔,她已觉得十分快意。 掂了掂怀中珠宝分量,纪明夷觉得自己很可以趁势再多开几家铺子,若非有陆斐这个碍事的烦人精,她都不想嫁人了。 烦人精又来了。 看着迎面走来的几位俊男美女,纪明夷笑道:“光天化日,二位殿下怎的公然掠美?” 三皇子陆沉她也是认得的,但跟在陆沉陆斐之后的那位漂亮小姐她就没见过了,看打扮并不像宫女,难道陆斐终于想通了,决定去找更好的目标? 陆沉笑道:“今儿真巧,什么风把纪姑娘吹进宫中来了?” 怪道那日选秀四弟问什么姿容最盛,原来说的是这一位,不过陆沉看她就没有旁人那种惊艳的神气,一来是自小见到大的,太熟络了;二来,除了他老娘,陆沉看谁都没有太大分别,不都两个耳朵一张嘴么? 只除了丑得超凡脱俗的,其他人在他脑中留不下多少记忆,更遑论分辨美与绝美的区别。 纪明夷跟他倒是意气相投,然而陆沉再怎么低微也是个皇子,又与陆斐交情这样好,纪明夷只能忍痛将他排除在名单之外。 两人对谈如流,陆斐冷不丁道:“这位是白公子。” 他耳力甚好——况且对纪明夷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留心的——自然听得出方才暗讽自己强抢民女。 然而实在是场误会。 陆沉自觉有义务帮兄弟澄清,“对,纪姑娘你误会了,这位不是什么民女,乃是新科状元白清源。” 纪明夷恍然大悟,她亦听说过这段故事,听说那日殿试第一名不但文章锦绣,极富辩才,连长相也极其出色,竟可说面若好女,定熙帝龙心大悦,便想将其挪为探花——盖因探花最讲究看脸吃饭,须得容貌出众,光耀门庭。 亏得陆斐在场极力劝止,白清源才逃过一劫,夺回来之不易的状元称号。 正为这张脸怄心,偏纪明夷还拿他取笑,竟误认作女子,白清源那雪白细腻的脸颊简直成了冰山。 纪明夷没想到自己闹出这么大乌龙,也觉惭愧得很,讪讪掩饰过去,“抱歉,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公子在何处高就?” 幸好她不喜欢太过女气的长相,这状元郎虽然标致,倒还不在她择偶范围内。 白清源板着脸,“如今且在翰林院。” 声音略显粗嘎嘹亮,不似相貌文弱秀气。 纪明夷随口道:“听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才刚见面就问东问西的,京城女子未免太大方了些,白清源微露不愉,好在陆沉代他作答:“白兄祖籍在川陕一带,因双亲早逝,由族中叔伯抚养长大,此番上京也多蒙他们之力,想来如今功成名就,你爹娘泉下有知,亦会倍觉欣慰。” 居然父母双亡?纪明夷的眼睛倏然睁大,本来她觉得这状元公没什么了不起,但考虑到家庭因素,便十分难能可贵了。想想看,等她嫁过去无须面对公婆的压力,凡事皆可自己做主,叔婶究竟是隔了辈的,将来即便生不出孩子,也不怕被人指摘。 且看白清源的意思,将来还是得回老家建功立业,可以远离京城这一大帮人,纪明夷简直求之不得。她压根不想同娘家走动,更不想时时见到陆斐,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婚事么? 旁人都没留心,唯有陆斐注意到纪明夷突如其来的变化:她说话的语气忽然柔和许多,看人的时候也更加专注了,简直像含情脉脉。 不过是对着白清源。 陆斐心头升起浓重的危机感。 第10章 心机 前世,陆斐也曾见过纪明夷露出这般狡黠动人模样。 那时他们已成婚三载,却仍像新婚夫妇一般生疏客套——只因还未行过周公之礼。 纪明夷不知从哪寻了个偏方,用驴鞭淫羊藿肉苁蓉熬成汤剂,说是能够提神的良药,免得他日夜批折子辛苦。 她双眸晶亮,努力想伪装得天真无邪,现在看来是很拙劣的计谋,一眼就能识穿的,然而陆斐还是有一刹那的恍神。 当时他几乎想将一切告诉她,可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是天子之尊,却身患如此隐疾,会不会遭人耻笑?旁人也就罢了,可是她呢?他是她敬爱的夫婿,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又岂忍破坏她心中那个高大伟岸的形象? 末了陆斐只能硬起心肠将汤羹倒掉,并义正辞严地告诉她,身为皇后不必做这些琐事,只要能整顿宫纪管理内廷就好。 纪明夷的嘴撅得能挂起个油葫芦,她还未变成后来端方自持的模样,这种娇慵憨态,实在叫人爱不释手。 陆斐几乎要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到底还是忍住了,让纪明夷察觉他衣袍底下那-话儿毫无反应,无疑是更大的羞辱。 本来想治好了再与她解释,哪晓得会再起不能呢? 十年风雨过去,他如获新生,可是她呢,却将那些手段用在了旁人身上,不肯对他露出一个笑脸。 陆斐只觉一股酸涩从心底漫上来,渐渐到达舌端,连唾沫星子都像是醋做的。 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看她投入别人怀抱——再待下去,说不定连生辰八字都让她套出来了。 陆斐当机立断,“白兄,你不是说想看看那副山河日月图?凌渊阁就在近处。” 这凌渊阁是个类似藏书楼的所在,有许多珍稀孤本,是不少读书人向往的地方,只因分属皇家,轻易不得入内,若无引荐,是断断无法参观的。 白清源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来,目露向往,“果真么?” 男子汉大丈夫,自当以事业为先,从他中选便陆续有媒婆上门提亲,不过白清源觉得不必着急,一来他在京城根基未稳,二来,总得找个方方面面都合适的——娶妻娶贤,这些天他看来看去,还是老家那里的女子淳朴,京城闺秀虽众,可妖姿要妙,实在叫人难以消受。 眼前不就是个例子么? 纪明夷并不知自己急于求成反而弄巧成拙,只暗暗埋怨陆斐坏了她的计划——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刚才站了半天,也没听他提起正事,这会子倒忽然冒出个凌渊阁来。 她眼巴巴地也想跟去,陆斐睨着她道:“纪姑娘进宫也有阵子了吧?再不回去,纪世伯该担心了。” 这声世伯叫得真顺口,纪明夷牙根痒痒。 待要求助三皇子陆沉,陆沉亦道:“是啊,那凌渊阁地方偏僻,少见阳光,还有股子霉味,纪姑娘这般金玉之质就别去受罪了。” 且她虽然识字,究竟只跟着五公主念过几年书,凌渊阁的典籍却佶屈聱牙,晦涩得很,去了也是无益。 纪明夷心想就是看不懂才好,她可以找白清源慢慢请教——这么朝夕相处,不怕他不动心。 可惜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纪明夷只能无奈目送三人远去。 好在京城就这么点地方,白清源一时也离不了,日后总有相见之时。纪明夷振作精神,并不打算就此放弃,父母双亡的好郎君可不是那么容易碰上的。 陆斐竖起耳朵,听得脚步声渐渐远离,鼻端仿佛还残留着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她的口味倒是始终如一,钟爱这样味道,像山谷里的茉莉花,略带些清苦气息,浅淡而又绵长。 纪明夷回家之后,将金叶子锁进箱笼里,方便随时取用,至于容妃赏的那斛明珠,她留着这样奇珍也是烫手,倒不如拿去市面变卖,或是抵几间铺子。 又想起打算让许从温瞧的那些房契地契来,婚事不谐,就不必有太多钱财上的牵扯,省得日后麻烦。 反正白清源得回陕地,这些铺子她早晚得盘给别人,以后不见得有机会再来京城。 只是,她该怎么让白清源心甘情愿地娶她呢? 纪明夷望着桌上那本摊开的诗集,她腹内倒是记了不少缠绵悱恻的诗句,上辈子本想诱惑陆斐动情,可惜陆斐铁石心肠,死不上当。 反正背都背了,就别浪费,纪明夷决定在白清源身上尝试一下,读书人不是最看重志趣相投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是淑女,他这位君子自然要来好好追求。 只是,她不知白家府邸何在,纵知道也不能常常过去,倒是陆斐似乎对白清源颇有知遇之恩,或者她可以借用陆斐的门路? 纪明夷咬着嘴唇,要利用陆斐当然是危险的,但同时也有相当的刺激性,上辈子她栽在他手里,这回,也该让他瞧瞧她的手段。 他不解风情,可是天底下长眼睛的男人多的是,正好让他瞧瞧,自己是怎么把白清源笼络到手的——若计划顺利,说不定还要请陆斐喝杯谢媒酒呢! 纪明夷心底像有火烧,两颊也泛出桃花颜色,连小柔都看得如醉如痴,心想她若是个男子,保不齐就跟饿狼一般扑上去了——不知将来哪位姑爷有福消受如此佳人。 忽然记起正经事,“姑娘,表少爷来了。” 纪明夷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对了,她得先跟许从温说清楚,脚踩两条船是不可取的,既有悖道德,还有翻船的危险。 自从上次五公主打岔后,两人再无碰面,也是时候给他个明确的答复了。 许从温就在老太太院中,春末,寿安堂的桃花已经谢尽,遍地落红凌乱。 他见纪明夷泰然自若的模样,而无半分将为人妇的羞怯,心里便知道她要说什么话。 不过他还是想亲耳听她说出来。 纪明夷字斟句酌,努力不伤及对方自尊,“我知表哥待我甚好,但,表哥少年英杰,又志存高远,我却……你我实非良配。” 那日她虽是意外未能参选,可从皇帝对纪家的态度来看,便等于被涮下来一般,差不多的人家都不想跟纪家扯上干系,谁知道皇帝会否恨屋及乌? 许薛氏支支吾吾打太极,一半是为了公主,一半也是怕影响儿子前程,老爷好不容易才升了官,难道凳子没坐热就得被撤下来?那也太冤了些。 许从温点点头,白净脸上显出怅然,“我明白,你也有你的难处,只不过……我是真心想娶你做妻子的。” 纪明夷垂下眼睫,轻声道:“谢表哥抬爱,但,你我真的不合适。” 也许白清源的出现不过是个借口,现在她才发觉自己真实的心意——她只能把许从温当亲眷,但是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爱上他。 因着他这番深情厚谊,她才感到愧怍,倘若她不能以同样的感情来回报他,那她岂非误了他终身? 这对许从温不公平。 许从温叹道:“也好,无论你我能否结为连理,你总归是我最亲的妹妹,只不过……明妹你是否已有了心上人?莫非就是四殿下?” 纪明夷悚然,“表哥何出此言?” 这辈子她跟陆斐并无瓜葛,亦有意保持距离,没道理能看出他俩曾做过夫妻——除非许从温也重生了。 看样子并不像。 许从温笑了笑,“直觉罢,那日说是偶遇,可我瞧着,四殿下的眼睛时时在你身上,你呢,倒是有意地不看他。” 像是两口子吵架一般。 纪明夷窘迫难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看来太刻意也不行,她自以为行的端做得正,旁人看来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还是陆斐的责任最大,就这样急于陷害她的名誉么?这辈子惯会装模作样,上辈子她脱得光溜溜地钻进被子里,他都不肯多看她一眼! 纪明夷心中愤恨,嘴上只道:“没有的事,表哥定是误会了。” 许从温也不深究,“罢了,你既不愿与许家结亲,往后咱们便仍以兄妹相称,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 苦涩地扯了扯唇角,“看来,我也该多放些心思在诗书上了。” 不能迎娶心上人,至少该尽力完成母亲的愿望,为家族尽一份力,本来这也是他来京城的目的,不是么? 纪明夷看他这副浑浑噩噩模样,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便劝道:“表哥,善为人师者,讲究因材施教,你既不善做八股,很不必在科举上浪费时间,不妨去自己擅长的行当。” 她记得许从温前世考了几回皆是落榜,好不容易中举,那年又牵扯出舞弊案,被其恩师连累导致成绩作废,许从温一气之下远走西域,再回来时,已是鼎鼎有名的贸易头子。 可见他生来就是该干这个的,何必在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上浪费时间呢? 许从温被她这番话给惊着了,明妹怎知他心中所想?细细品咂起来,似乎不无道理,他再怎么年轻,可也已是弱冠之龄,人生又有多少个弱冠可供消耗呢? 许从温茅塞顿开,回去后便兴冲冲地告诉许薛氏,他打算弃文从商。 许薛氏:……这逆子脑壳坏掉了? 她不过让他推掉亲事,他就这样作耗,怎么,还得以死相逼不成? 第11章 善人 许薛氏第一时间就猜到是纪明夷在从中作梗。 这死丫头,眼看着婚事不谐,就挑唆着从温来跟自己作对——她反正嫁不出去了,干脆将许家闹得家烦宅乱,好出口恶气。 偏从温这傻小子呆头呆脑,竟以为人家替他着想呢,他倒不想想,自己远离仕途,凭白身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再惹怒了老爷,只怕连这份家私都得让几个妾生子占去,他们母子只能喝西北风。 许薛氏悲愤难言,不过她清楚儿子的脾气,表面看来至纯至孝,可一旦关乎那女子,就变得牛心左性,执拗又古怪。 她且不忙着责备儿子,而是好言安抚住他,说一家子刚来京城,他父亲定舍不得妻离子散,还是在私塾里待一阵,等过了今年秋闱再说。 许从温不疑有他,但是纪明夷说的那番话已如定海神针般扎根在他脑子里,他现在打定主意要追逐梦想去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对纪明夷的追求,成家立业本来也是不冲突的,问题只在纪明夷,她会回心转意么? 适才听话里意思,纪明夷对四殿下全然无意——眼神里倒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莫非四殿下曾伤害过她? 那他更有义务将表妹从魔掌里拯救出来。 许从温心潮起伏,觉得自己像是传奇志异里的江湖侠客,专好锄强扶弱,打抱不平——当然,最终也会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的。 不同于儿子的雄心壮志,许薛氏则是越想越气,隔日趁着父子俩都不在家,竟单枪匹马杀到侯府去,让纪家人好好管管女儿。 胡氏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当时便懵了,还十分委屈,“嫂嫂这话当真冤枉!我哪里知道明夷的心事,她素来独来独往,什么都不跟人说的。” 许薛氏啐道:“她是你姑娘,你是她后母,哪有当娘的不管女儿?趁早别在我跟前假撇清,以为坏了我儿前程,你们便能如意么,做梦!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你家无论大的小的,谁都别想进许家大门!” 只怪胡氏素日贤良模样扮得太好了,谁都不信她跟纪明夷貌合神离,甚至还以为是母女俩串通好的——许薛氏跟胡氏也算旧识,往日倒没瞧出她这样小肚鸡肠,眼看着许家风光了,就想把她们母子给拉下来,怎么,当了一回继室还不够,还想当第二回 ? 许薛氏尽情撒泼,又趁乱摔了几个值钱的古董花瓶,方才趾高气扬离去。 胡氏满肚子乌火,当时便要跟对方撕掳,好容易忍住了,许薛氏不讲体面,她可不能自降身份,否则有理也变成没理。 只是许薛氏这样言之凿凿,莫非纪明夷当真跟许从温说了什么?这死丫头唯恐天下不乱么? 晚上纪存周回来,见屋内一团乱象,大感诧异。 胡氏无精打采地道:“还不都是你那好女儿惹出来的祸事。” 她脖颈上被指甲抓破了一点儿,侍女正在为其上药,凉丝丝的药膏涂在血肉上,胡氏不禁轻呲了一声。 纪存周也没慰问,只是小伤嘛! 胡氏看在眼里,愈发不平,加之闻到纪存周身上那股幽渺甜腻的香气,便知他往何处溜达去了——说是应酬,哪可能天天都有应酬?升官的又不是他! 胡氏冷笑道:“明夷这样任性妄为,我是管不得了,我看,老爷还是该趁早给她寻个婆家,留在府里,早晚是个大麻烦。” 这一点纪存周倒同意,因着落选皇子妃,他已然成为朝中同僚的笑柄,加之纪明夷对他这个老子并无半分敬畏之心,连丝娘那些铺子产业都牢牢攥在手里,半点不叫他过目,防贼都不带这样的! 不如趁早定了亲,以检查嫁妆的名义收缴回来,看她可还敢放肆。 夫妻俩有志一同,唯独在女婿人选上泛起了愁。太落魄的门第当然是不行的,倒不是怕纪明夷受苦,纯粹不想府里丢脸。 且纪明夷虽姿貌非凡,却与三从四德半点沾不上边,又与宫中贵人们关系厚密——倘若已经被哪位皇子看上,这会子再来追求,不就成了夺人所好么?他们也吃罪不起。 胡氏叹道:“此事还得老爷拿主意,我一妇道人家,她又不是我亲生的,说出去还当我是存心苛待,宁可避些嫌疑的好。” 纪存周点头,“放心,我自有主张。” 他在朝里多少有些人脉,相熟的世交里头,隐约记得有几个年岁相当的子侄,东挑西选,总能找到看对眼的,保不齐见了明夷天仙般的相貌,连嫁妆都肯不要呢。 胡氏松口气,“那我就撂开不管了,老爷,您今晚要来东厢房歇宿么?” 后面话锋一转,显然想与夫君重温鸳梦。 可纪存周今日有些乏了,“我明儿还得早起,你自个儿歇着罢。” 说罢,就命小厮将铺盖搬去书房。 胡氏看他推三阻四的模样,心中恨急,这人真是越老越荒唐,当初她清清白白的身子给了他,拼着嫁进来做妾的风险,满以为遇上个至诚君子,哪知……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却只得三四岁,将来外头若蹦出野种来,难不成这份家私还得与别人分享么? 顶好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省得她终日提心吊胆。 两口子各怀鬼胎的空档,纪明夷正忙着钓大鱼。 她这几日闲来无事就带着小柔去街上转悠,还真被她瞎猫遇上死耗子了。原来皇帝钦赐的那座状元府邸仍在修缮中,白清源久居客栈不是办法,便想先赁一栋宅子,再者,他还想将家人接来一并安置。 纪明夷立刻踊跃地道:“白大哥你不知京中人心多么险恶,五两银子一间的书斋都能坐地起价到二十两,你要赁一所大宅,每月的花费就得百两银子,加上吃穿开销种种杂费,半年下来少说得千两银,状元公的俸禄可有那么多呢?” 白清源果然面露难色,他如今还未被正式授予职衔,俸禄就别提了,至于皇帝的赏赐也不好轻易变卖,他手中的余钱还是四殿下借的——可也不能样样都找他借罢? 纪明夷宽宏大量地道:“你若不嫌弃,我那儿倒有一座空置的宅院,就在城东,地段是极好的,只是久无人住,装饰上略显简陋,怕是还得费时清扫。你若要呢,我便便宜租给你,一个月二两银子便够了。” 她知道白清源这种脾气不会乐意欠人情,再好的屋子他也消受不起,干脆挑个实用款的,省心又省力。 白清源立刻就觉得这女子贴心了,“怎敢劳烦姑娘?” 看来京城闺秀也不都是金玉其外的草包,上回纪明夷喋喋不休,他只觉得她聒噪,这回因为解了燃眉之急,白清源才发现她多么热情体贴。 纪明夷决定将人设扮到底,“还有,二老难得来一趟京城,人生路疏,怕是诸多不便,我想不如再买个勤勉些的丫头,平时洒扫庭院做做杂活,也方便待客,白大哥身边,想来只有书童伺候罢?” 白清源不意她设想得这样周到,面露赧然,“正是。” 纪明夷满意颔首,看来白家的家风还是不错的,没有在儿子成婚前就往房里塞丫头——她可不想嫁过去还得争风吃醋。 试探出底细,纪明夷干脆连门路都帮他找好了,反正人得由自己安排——当然不能太漂亮,纪明夷虽然对相貌很有自信,不过她可信不过男人的品行,防患于未然才是良策。 陆斐冷眼看着她这副长袖善舞的做派,虽然知晓她有备而至,可也想不到短短几日纪明夷就把什么都考虑到了——看来她真的很想嫁给白清源。 纪明夷察觉到那道凉飕飕的目光,但是郎未婚女未嫁,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尤其不关陆斐的事。 为怕他从中作梗,还是试探一二,“四殿下以为呢,臣女这法子可好?” 陆斐缓缓抚掌,脸上却似罩着一层严霜,“太好了,连我都不及你周全。” 他是真心夸赞?还是阴阳怪气?纪明夷想不通便不想了,仍将目标对准白清源,“我有一事,不知您能否帮忙……” 原来这才是她真实目的。陆斐目光深了深,先卖出人情,以此提出让对方无从拒绝的条件,明夷的心机几时这样深湛了? 纪明夷才不管陆斐怎样看她,仍旧揉着手绢,做惴惴不安状。 白清源顿觉义不容辞,挺起胸膛,“姑娘有何麻烦?只管开口。”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纪明夷绞尽脑汁地道,“贵妃娘娘千秋将至,我总得送点贺礼才好,只是别的都不擅长,唯独绣工一行稍稍拿得出手。寻常花鸟太过俗气,我想请白状元帮我绘一幅岁寒三友图,依样刺绣,或许能令娘娘展目。” 本来她想的是写一篇字就好,后来觉得太容易了,画画毕竟非朝夕之功,最少也得半个月才能初见雏形——足够她与白清源培养感情。 反正吴贵妃生辰早着呢,不着急。 陆斐没拆穿她谎话,只道:“这画画与刺绣不可同一而论,每添一笔都须仔细斟酌,还需与绣线比对,看颜色是否一致,这样耗时耗力的任务,白兄应付得来么?” 白清源面露踌躇,他虽善画,可正如四殿下所说,是个琐碎细致的工程,他如今在翰林院初露头角,也没那么多空闲去跟纪姑娘参详画作,该如何是好? 纪明夷暗暗着恼,就知道陆斐这厮不安好心,存心坏她姻缘。 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快飞了,纪明夷正想着要不要另寻对策,陆斐却道:“不如这般,白兄晚间作画,我呢,白日里则将画作带去给纪姑娘,如此既不耽误白兄当差,也省了纪姑娘的工夫,二位以为如何?” 白清源简直热泪盈眶,他一定是祖上烧高香,才能在京城遇见这么多大善人——看来皇城虽不及他们那旮旯淳朴,里头人心也不坏嘛! 纪明夷也几乎要流出眼泪来,这个陆斐真是诡计多端,本来还想他帮白清源做媒,这下不成了白清源帮他做媒么? 不该是这样的呀! 第12章 容妃 纪明夷强压住发火的冲动,和颜悦色道:“殿下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工夫管这种小事?” 陆斐几乎以惬意的心情欣赏纪明夷这副怒容,她瞪人的时候眼睛格外地亮,像猫儿眼——以前的他都不敢细看的。 陆斐只道:“不忙,春闱已过,正清闲得很。” 上辈子倒是忙于夺嫡,然而辛辛苦苦得来的皇位却叫人摘了桃子,这辈子他不那么认死理了,要着急就由容妃着急去,他还有自己的事。 那便是重新将纪明夷的心争取回来。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得不一样了,可无论如何,她都该是他命定的妻。 纪明夷被他浓得化不开的目光瞧得有些头皮发麻,好不容易叫她死了心,难道再上回当?她还没那么愚蠢。 扭头向着白清源道:“那公子好好打点,回头我让小柔将房契拿给你。” 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吓着这雏儿似的公子哥,不过白清源如此不解风情也好,想来不至于有其他莺莺燕燕来争抢的。 经过今儿这番相处,白清源对她已感激得五体投地,眼看她抬步欲走,忙忙唤道:“纪姑娘!” 纪明夷适时驻足,嗓子柔媚非常,“白大哥还有何事?” 白清源不自觉地微红了脸,“那银子……” 他手头余钱无多,还得忙于生计,定金一时怕付不出来。 纪明夷笑吟吟地道:“这有何妨,先赊欠也是一样,公子想来是不会赖账的。” 立下借据也好,日后便可时时以催债理由上门,孤男寡女的,未防闲话,也得快点娶了她。 纪明夷盘算着状元夫人已是囊中之物,偏陆斐又来横插一脚,“白兄若不嫌弃,我便先替你付了吧。” 因从袖中取出两锭纹银来。 白清源如同得了救星,忙忙接过,“四殿下这样慷慨,卑职愧不敢当。” 不过欠男人的钱总比欠女人的钱好,后者总归是有损颜面的。 看陆斐的目光也愈发感激,恨不得当牛做马报效终身。 纪明夷这会儿已是徒有笑脸而无笑意了,眼睛更是冷酷得罩了层严霜,她不得不认真思考陆斐的居心。 上辈子白清源因着定熙帝一句戏言,从状元成了探花,他又是个脾气倔的,难免有所冲撞,定熙帝干脆将他贬到偏远之地当了个县官,后来便忧愤成疾,郁郁而终。 这一世,他的命运却因为陆斐发生了逆转,陆斐何以变得这样惜才起来?还是自己重生带来的副反应? 莫非命里注定就摆脱不掉他么? 纪明夷神游太虚,却未注意到白清源已经离开,而她不知何时与陆斐坐到了同一辆马车上。 纪明夷:“……殿下还请自重。” 没见过这样不知好歹的,她都义正辞严拒绝过几回了,他还死皮赖脸跟上来。 陆斐也很无语,“这是我赁的马车。” 纪明夷定睛看去,果然与来时不同,她倏忽想起自己让小柔回府取房契去了,这么说,是她迷迷糊糊占了人家便宜? 纪明夷白皙脖颈上显出绯色,她本就面皮薄,丢了这么大的人,愈发无地自容。 陆斐望着那截纤瘦细腻的颈子,却下意识舔了舔唇角。 前世岁月静好却苦无反应,这辈子即使有幸朝夕相对,对方却将他视作洪水猛兽——他长得也不丑呀,还能吓着她? 经过一处拐角时,陆斐掀开车帘,从摊贩那里买了两串糖葫芦。 纪明夷心想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却还爱吃甜食——前世怎么不知道?难道是当皇帝后放不开? 哪知陆斐却将两串葫芦都塞到她手里,道:“尝尝吧。” 鲜红的山楂果剔去瓤核,外面挂着黄澄澄的糖浆,光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纪明夷咽了口唾沫,她喜欢这种街头小吃,却不愿接受陆斐的恩赐。 遂肃着脸道:“我不爱这些,殿下拿走吧。” 陆斐笑道:“是我打听错了?五妹说你喜欢。” 以前两人还从府库里偷拿了些麦种,用湿布盖着,说是等它生根发芽好熬成麦芽糖。 都是小女孩间的淘气往事,纪明夷没想到他却记得清楚,这会子再不承认就有些虚伪了,只板着脸将糖葫芦接过,用力咬了一口,仿佛那是仇人的肉。 然而山楂这样东西硌牙得慌,偏生外头的糖浆又是软乎乎的,一嘴咬下,果肉还未咽入,深红的糖汁便已沿着嘴角滴落。 红与白相得益彰。 陆斐眼疾手快递过来一方丝帕。 纪明夷再是难堪,此时也不得不认真承情,“多谢。” 然而那柔软的丝绢可不能恢复原样了。 纪明夷故作镇定,“改日我赔一方给殿下。” 手绢料子再好也不过是手绢,贵不到哪儿去。 陆斐似有所指地道:“礼轻情意重,我倒是不在乎买来之物。” 纪明夷不吭声,知道陆斐想要自己亲手绣的,她还没这么糊涂——哪怕手帕上没有任何标记,可只要被人认出她的针脚,这事便说不清道不明了。 她不想在婚事未定前,就落下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马车到了永平侯府前,纪明夷要像上回那样又跳下去,陆斐却关切道:“还是留神些,别崴了脚,不然姻缘又要推迟了。” 似是暗讽选秀当日她临阵脱逃一事。 纪明夷脸上一僵,倒也不敢硬来,真像纪明琪那样落下伤残,白清源再怎么好骗也不会娶她,他有着远大前程,何必守着瘸子度日? 纪明夷于是收敛了姿态,矜持地提着裙子下来。 将欲离开时,陆斐又探窗道:“那日我说要帮你看看铺子,你当真不应?” 纪明夷是相信陆斐的头脑的,且他日后若当了皇帝,对于她的生意更是天然的保护,但,纪明夷就是不肯与他绑死在一条船上。 况且此人诡计多端,若应了他,保不齐方方面面都在他监视之下,更别提引诱白清源入毂了。 陆斐无所谓地啧了一声,“随便你好了。” 他这样作态,又令纪明夷有些疑疑惑惑起来:难道陆斐真只是想跟他谈生意?她错失了一名大主顾? 这么想着,胸口便有些微噎。 她什么都肯吃,独独不肯吃亏的。 远去的马车上,陆斐遥遥看着这副光景,笑容蓦然灿烂。 回宫后却发现有些异样,三宝哭丧着脸,很是愧悔地道:“方才容妃娘娘派人来过了。” 还正好撞见他在用殿下的膳食。 陆斐神情冷了冷,“你没跟他说些什么?” 三宝拨浪鼓似地摇头,“我说殿下今日胃口不好赏下来的,可娘娘像是不信,还要把小人押去暴室……” 好像他偷了份例似的。 可他真的很冤枉啊。 陆斐如坠冰窖,以容妃的审慎与机警,难不成已察觉了什么? 不,他不能流露行迹,目前的形势还不容许他跟容妃闹翻。 何况此事容妃自己心术不正,纵使怀疑,也只能暗中查访,不敢公然与之交锋的。 这晚去毓秀宫请安时,容妃便恍然无意地提起,“听下人们说你最近胃口不好,别年纪轻轻落下什么劳碌之症,不如请个太医来瞧瞧。” 陆斐笑道:“也好,儿臣近来总觉乏力,寝食难安,或许是该让太医诊断。” 容妃一噎,若真被人看出陆斐受到毒害,她这位养母还有何颜面在? 不过试他一试,看他样子,似乎并未疑心——用了那药,自然是该乏力的。 容妃想了想便作势道:“罢了,你父皇近日劳烦得很,还是别为这点小事惊动他。” 又展颜道:“阿斐食之无味,夜不能寐,莫非还是因着纪姑娘的缘故?” 陆斐适时流露出赧然,“纪姑娘天姿国色,丰仪出众,儿臣并不敢妄想。” “不过是个女子,你若喜欢,便纳了她就是了。”容妃见养子神色有些不愉,揣摩其心意,又道:“本宫知你不愿强求,只是纪氏如此桀骜不驯,纵入了宫也难将息,品貌皆盛者多得是,何必执着于此女不放呢?” 想起赏出去的那斛珍珠,容妃就有些愠怒,当时怎么就受不住激将法了呢?再不济,胡乱给她点东西打发就是了,偏偏却是压箱底的宝贝——皇帝刚赐下来,她还没捂热乎呢! 陆斐也听说容妃被纪明夷讹诈之事,面上只管安慰,唇边却不禁勾起轻微弧度。 不知不觉间帮自己出了口恶气,他感激纪明夷还来不及呢。 至于容妃,爱气不气,谁在乎? 一番诉苦之后,容妃让他回去歇息,又勉力他好好进学,“往后为你父皇分忧的担子,就落在你头上了。” 陆斐谦卑地道:“为了阿母与十弟的前程,儿臣不敢不尽心。” 容妃倍觉欣慰。 可当陆斐离了那扇门,她面上倏然冷下来,“嬷嬷,你说本宫该不该信他?” 姜嬷嬷是容妃奶娘,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眼看着风风雨雨过来,容妃还这样多疑,她都有点替那孩子冷了心肠,“您也听见,四殿下是真心孝顺娘娘、也是真心疼爱十殿下的。” 容妃哂道:“可他若知晓本宫所为,便断不能再为本宫尽忠了。” “不能罢?”姜嬷嬷劝道,“四殿下年轻藏不住事,若当真有所知觉,必会当面寻娘娘对质,怎能还笑言相向?” 容妃也不愿相信陆斐有如此城府——真如此日后对付起来未免太费力了些,只轻叹道:“但愿是本宫多心。” 也许陆斐仍被蒙在鼓里,可无论如何,她都得试他一试。 容妃轻轻叩着朱漆贵妃椅的扶手,沉吟良久,“嬷嬷,你过来,我有事交代。” 附耳密密说了几句。 姜嬷嬷骇异难言,“这般不妥罢?” 到底关乎女儿家的闺誉,且太冒险了。 容妃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若对着意中人仍能毫无反应,那本宫才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至于纪明夷的清誉,与她什么相干? 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活该受些教训才好。她不是瞧不上皇子妃么?很好,这回让她颜面尽失,连皇子妃都挣不上,她就知道自己值几斤几两了。 第13章 郭绍 纪明夷去了一趟寿安堂,才知她出门时许薛氏来闹过了。 要不怎说老人的智慧才是最高明的,许老夫人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便干脆留在寿安堂装聋作哑,只让胡氏出去招架。 胡氏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纪明夷心里微微畅意,面上仍表示适当同情,“果真么?表婶倒不像这等人。” 许老夫人叹道:“你表婶也是关心则乱。” 侄媳妇为人不坏,早些年许家还未发迹的时候,甚至堪称贤惠雍容,可随着许家升官,许薛氏的眼界也渐渐高了,又因为夫妻情分淡薄,历来便将儿子视作唯一的依靠——谁若是想算计她儿子,无疑等于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纪明夷倒是不怎么心虚,她不过点明了许从温的心事罢了,算不上误人子弟。牛不喝水强按头,她还能逼着许从温放弃仕途吗? 许薛氏硬要怪罪她,那是搞错对象。 老夫人看她反应,便已洞悉前因后果,轻叹一声,“当真不愿嫁进许家?” “人各有志,”纪明夷笑了笑,“况且祖母您也看到了,纵我甘愿,表婶也不会罢休的。”、 许老夫人唯有感叹,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在她看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就是命里差了那么一点缘字,终究不能修成正果。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这把年岁还掺和什么呢。 许老夫人惋惜两句便罢了,又说起纪存周要替她说亲一事。 纪明夷失笑,选秀的时候想不起来,这会子倒记起有个大女儿了?看来还是嫌她麻烦,与其留在家中添乱,不如早早打发了好。 也罢,她总归是纪存周生的,身上淌着一半的血,纪存周又是最要面子的人,不至于寻个穷门小户潦草对付过去——只要不是胡氏经手,纪明夷觉得试试也无妨。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白清源条件虽好,她也得给自己准备个后路。 计议已定,纪明夷便优哉游哉地撂开手去,每日除了在屋里练些绣活,便是带小柔乘坐马车去城内各家商铺闲逛。 她其实并不缺钱,不过银子这样东西总不会有人嫌多的,白清源又是建业之初,将来成了亲,有的是需要花钱的地方,她要做好这笔投资,手上便不能太啬刻了。 只是她娘留下的产业虽众,地段却不怎么好,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也只能将将对付过去,薄有出息而已。 倒是曲家姐妹是难得好薅的肥羊。 纪明夷一时技痒,不由得将吴贵妃的叮嘱抛到脑后,之后又痛宰了几回——谁让她俩总要来找茬炫富的,不出点气都说不出去。 可她忘了,夜路走多总会撞见鬼的。 这日曲家姐妹又来造访时,纪明夷便笑道:“真巧,二位也是来买首饰的?” 曲婉灵脸色铁青,她再如何驽钝也看出蹊跷,怎么回回买东西都能跟纪明夷偶遇上?什么金玉古玩,文房四宝,瓷器碗盏等等,还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铺子,后来多方打听才知,原来这些店铺竟有个共同的主人——纪家。 她在不在乎那点钱是一回事,可被人当成傻子耍弄,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曲婉妙早尖声叫喊道:“你还我们银子!” 她因为年纪小,一应开销花用都是姐姐总领银子再带她出来,这么想想曲婉妙便更觉吃亏了——本来她的那份是不必被骗去的。 二人一进来便大呼小叫,纪明夷神色也冷下来,“这里是我家的地方,二位要寻衅滋事,不妨往别处去。” 说着便要闭门谢客。曲家也不过新贵豪强,论官职还没纪存周高呢,她是不怕得罪的。 然而那姐妹后头却盈盈转出一个身影来,“从来没听过做生意不许客人进去的道理,纪姑娘是觉得这皇城脚下无人了呢?” 怪道曲家姐妹有恃无恐,原来是请来了王怡兰。 这王怡兰乃王家嫡出,又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女儿,王淑妃是她亲姑姑,可想而知有多疼她,漫说寻常公侯门第,便是公主郡主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 纪明夷笑道:“原来王姑娘也想买东西,那敢情好,我自当扫榻相迎。” “你莫要与我装傻充愣,”王怡兰冷冷道,“你敢说不是故意引她们上当?五十两的镯子被哄抬成二百两,你的心还真够黑的。” 哪怕没有这桩事,王怡兰也对纪明夷素来看不顺眼,这趟选秀她也去了,可是毫无意外被涮了下来,一般的皇子她看不上,独独四殿下那张脸是令她见之不忘的,然而因着王淑妃与容妃交恶的关系,家中怎么也不肯让陆斐娶她。 王怡兰本来都快死心了,可后来得知纪家才是皇帝内定的人选,一股无名火便蓦然窜上来,尤其是在纪明夷使计不去参选之后——她梦寐以求苦苦得不到的亲事,人家还瞧不上呢! 这简直明晃晃地扇了她一巴掌。 王怡兰义愤填膺,不能拿亲事发作,便只好公报私仇。 纪明夷淡淡的,“我可没说那镯子值二百两,是她们自个儿提的。” 曲婉灵涨红了脸,“不是你在那挑三拣四么?左看右看的不买,还故意抬杠!” “怎么,所以你就想替我买下来?”纪明夷皮笑肉不笑道,“倒看不出你这般好心,也罢,那连镯子一并送给我好了。” 说罢堂而皇之地伸出手去。 三人都被她的厚颜无耻惊呆了,这哪像个大家闺秀,分明是打劫的! 王怡兰努力沉住气,“纪姑娘,话不是这等说,二位妹妹因你而吃亏总是事实,倘知晓那铺子是你家产业,我想她们定不会上当的。” “二位也没问呀,”纪明夷笑盈盈地道,“我自个儿来说这种话,倒好像炫耀似的,我可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女人。” 曲家姐妹不由得怒目相向,说谁不学无术呢? “况且既是我家铺子,我出现其中更是顺理成章,二位成日家追着我不放,究竟安的何心呐?”论诡辩纪明夷从来当仁不让,读书自然是有用的,除了对着陆斐那个锯了嘴的葫芦,比谁她都不落下风。 王怡兰也无计可施,好像是这个理,就算对簿公堂,也没法证明纪明夷故意骗财,只怨曲家姐妹糊涂,轻易就让人牵着鼻子走了。 做生意求财不求气,纪明夷不想闹得太僵,反而语重心长道:“王姑娘若真心想替二位打抱不平,那我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可若因为私事迁怒于人,指桑骂槐,坏了自个儿名声,那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这条街虽然冷僻,多多少少有三五行人,她们几个及了笄的大姑娘在这里斗嘴使气,无疑会让人笑掉大牙,尤其纪明夷又是知道王怡兰心事的——前世她就因为这个拖到二十还没嫁出去,世人皆知她对新皇情深义重,可哪怕王家甘心让她只做个婕妤,陆斐也不肯纳她,一句话便打发了出去。 后来王怡兰成了婚也过得不甚如意,哪个男人都忍不得这档子事,何况王怡兰半分没有要掩藏的意思,依旧痴心不改。后来因为口角打伤夫婿,那家子嚷嚷着要休妻,王怡兰便干脆削掉头发当姑子去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纪明夷本是一片好心,不忍她落到那般下场,然而王怡兰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哪里听得劝? 反而因纪明夷戳破她心内隐秘,愈发恼羞成怒。王怡兰高高举起右手,准备扇她一耳光。 那只手还未落下便已被人捉住,来人平静地道:“天子脚下,王姑娘岂可贸然动粗?” 他却很小心地避开与王怡兰肌肤相触,然而哪怕隔着衣衫,那老虎钳一般的力道依旧让王怡兰痛得眼泪都落下来了。 她却是认得此人的,狠狠地瞪他两眼,便带着曲家姐妹拂袖而去。 纪明夷白看了场稀奇,这会子方庄重拱手,“多谢壮士相救。” 看着这铁塔般的汉子,甚觉奇怪,当今正是重文轻武之时,定熙帝又是最忌惮武将势大的,接连削了几波军权,可若是出身泛泛的,王怡兰怎会那样怕他?除非…… 纪明夷试探道:“阁下莫非是贵妃亲眷?” 拿得出手的武官也就一个吴家了。 来人笑了笑,“在下郭绍,贵妃乃鄙人之姨母,纪姑娘果真聪慧。” 纪明夷恍然,吴贵妃的同胞姊妹正是嫁进了郭家,郭家虽不及吴家显赫,可当家人大小也是个指挥佥事,其次子郭邵更是少年英杰,十五岁便于比武场上挑落数员猛将,实乃造化可期。 原本随舅父吴将军在边塞历练,最近约略因省亲之故才回来探访。 可惜武人在本朝不受重视,郭绍想熬出头,最少也得等陆斐继位再说。 纪明夷唏嘘一番,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讶道:“少将军才从宫中出来,可是还要见客么?” 郭绍腼腆地笑了笑,“是,正要奉家父之命前去作客。” 那估计是要到舅父家去了。 吴贵妃的娘家离此也不远,纪明夷慷慨地道:“不若我送少将军一程。” 投桃报李,郭绍方才帮她解围,她稍稍回报些也是应该的。 郭绍抓了抓头发,到底也没拒绝。他个性粗豪,对男女之大防并不十分敏感。 倒是纪明夷上车的时候细细打量了一下周遭,大抵是疑心生暗鬼,总觉得陆斐会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冒出来。 开玩笑,她都不再是他的人了,还得处处为他守节么? 纪明夷微微定神,一路上只琢磨着纪存周打算为她寻哪家亲事,若徒有门第却是个纨绔子弟,那还不如嫁白清源的好;可若家风清正,又是个知道上进的,那她……要不要把白清源踹开呢? 是个两难的抉择,总之还是见过面再谈好了。 一路上纪明夷默不作声,郭绍也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身子挺直得如标枪一般,只在纪明夷偶尔转头的时候,目光显出一抹慌乱来。 纪明夷:……算了也没什么。 他长在边塞,甚少见过京城女子,难免有些局促。 等到了府门前,纪明夷正要下车,陡然想起,“对了,你还得去吴家,兜中可有现银?” 不然她代付也是一样。 郭绍神情更微妙了。 随即就见纪存周笑语寒暄从里头出来迎客,“贤侄,你来得真是时候。” 今日虽是休沐,他居然没去官署——这人惯会作秀的。 纪明夷正诧异于父亲何时改了脾气,接着才注意到一个事实:郭绍似乎本就打算来纪家。 他就是家中介绍的相亲对象? 第14章 求亲 纪存周觉出女儿神色异样,“明夷你认得郭贤侄?” 这会子再避嫌未免太晚了些,纪明夷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便淡淡一笑,“适才遇到点小麻烦,多亏郭公子相助解围。” 郭绍耳鬓泛起矜持的薄红,无论如何,英雄救美对少年人而言总归是件得意事。 纪存周并不在意纪明夷遇到何种麻烦——这牙尖嘴利的死丫头还能让人欺侮了去? 只抚掌道:“那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纪明夷听这话越发不堪了,爽性往里头去,“爹,二妹何在?” 等纪存周给她指了路,纪明夷就直奔纪明琪厢房中去。 本朝男女之大防虽不怎么严苛,可也没有女儿家当面锣对面鼓谈论亲事的道理,可是姊妹间私底下说些闲话、讨论些未来夫婿的性情模样却是无妨的。 纪明夷尽可能表现得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子,以她实际的年岁实在是很难再害羞起来了。 郭绍一路目送她离去,眸中很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 纪存周看在眼里,就觉得这桩婚事已成了七八分,笑容愈发满足,“贤侄,咱们且往花厅叙话。” 花厅距离后厢房就隔着一堵薄墙,有什么话方便传到偷听的人耳里——终身大事自然该叫纪明夷瞧个仔细。 当爹的当到这份上,他自觉很仁至义尽了。 纪明夷正纳着闷,纪存周为了面子也不会找个太差的女婿,这点她很有把握,可是郭绍岂止符合预期,简直远超预期——不是谁都有幸能与贵妃攀亲的。 那么问题来了,纪存周何以会这样慷慨大度? 倘若这桩婚事真像表面上那样美满,纪存周最少也该将两姊妹拉来一同相看,省得被人说他厚此薄彼——胡氏难道毫无怨言? 纪明夷看向斜对策的纪明琪,她正捧着一本飞花集,十足天真无邪而又岁月静好。 纪明夷冷不丁道:“二妹,指挥佥事家的少将军来了,你不想出去看看?” 要说纪明琪还是有点浪漫情怀的,早些年选秀还没出来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无非嫁一个江湖落拓的侠客,或者年少有为的将军。 郭绍按理是符合标准的。 纪明琪眼皮跳了跳,矜持地抬头道:“大姐,他是你未来的夫婿,我又怎么敢沾染呢?” 先前许从温过来时,她可不是这样说的。 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患。 纪明琪看她沉思不语的情状,自个儿倒是疑心生暗鬼,劝道:“你不是总怨四殿下缠着你?现如今恰是个机会,等跟郭绍成了亲,月余便可离开京城,天高皇帝远,四殿下也管不着你了……” 她就瞧不出眼前这位大姐有什么好,不就是皮相出色些么,天下男人就跟着了魔似的,个个非她不娶,四殿下也不例外——看来要么是这些男人太过肤浅,要么,就是纪明夷懂些下蛊的妖术。 纪明夷却敏锐地抓住重点,“离京?你是说,郭公子不久又会赶往边塞?” 纪明琪自悔失言,讪讪地别过头去,“我猜的,他不是要跟舅父吴大将军建功立业么?京城自然非立足之地。” 原来如此,怪不得纪存周这般好心,看来是郭绍急于成家——偌大年纪,身边没个服侍的人总归不妥,趁早新娶了美娇娘,也好夫唱妇随。 纪明夷倒不是吃不得苦,边塞风沙再大,不见得比前世独守空闺的日子更加难熬,只是郭绍看来是个务实的,等到了那边,他能否事事体贴呢? 白清源因为出身的缘故,倒是方便拿捏,可是郭家……即便她受了委屈,恐怕也没处倾诉去,何况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纪明夷陷入沉思。 她又想起另一桩事,“郭家这样急促,自然事事从简,这聘礼也不好多要啰?” 何止,还有她娘留下的嫁妆,大半都是田庄铺子之类,既不能带走,便只好贱卖,再不然,就只能委托纪存周胡氏管理——这对夫妇当然求之不得。 只是铺子往后的出息,纪明夷是别想了。 纪明琪不敢说话了,就因为她一时嘴快,纪明夷就把整件事分析得面面俱到——这人莫非长了一万个心眼么? 看她一副畏畏缩缩的架势,纪明夷倒不怪罪,反而温柔地按了按她肩膀,“好妹妹,还得多谢你为我通风报信。” 纪明琪:……她真不是有意的! 气死了。 打听得花厅在叫倒茶送客,纪明夷也款款起身出去。 纪存周脸上简直如沐春风,可见方才洽谈甚欢——分文不花就能甩掉一个拖油瓶,实在叫人痛快。 至于郭绍,婚姻大事在他看来原非人生之重,能对付着过日子就行,因此这回本打算悉数听从父母之命,然而亲自见到未婚妻面貌,还是让他油然生出惊艳之感。 他对于日后的生活竟也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两人到达廊下,纪明夷便问起他适才怎么认出自己的。 别说是看脸,她才不信这种鬼话,何况王怡兰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曲家姐妹也算各有千秋,何以能一眼分辨出她来? 若是通过别的途径,或是从小厮手里讨来她的画像——那她就不得不斟酌此子的人品了。 哪知郭绍却诧异地挠了挠头,“那匾额上不就写着么?” 他读书不通,字却还是识的,那么大一个纪字,瞎子也认得出来。 纪明夷:…… 这么说,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纪明夷微感抱歉,语气不由得放柔了些,“听父亲说,少将军此番回京,是想觅得佳偶?” 郭绍那古铜色的面皮紫涨了些,到底没经历过这种事,哪晓得会有姑娘家大喇喇说出来的? 他却不是那等东躲西藏的性子,红着脸点点头,“正是。” 以为接下来就该打探家底了,哪知纪明夷却话锋一转,“听闻少将军自幼蒙吴家教养,对吴家极是尊崇,不知可曾听闻过一位吴起?” 郭绍对她刮目相看,“纪姑娘也通史?” 他不爱风花雪月,也不觉得能吟诗作对的女子有何了不起,可是能讲论史册,博古通今,这在他看来便十分可贵了。 纪明夷笑了笑,“约略读过一点,不知少将军对吴起杀妻一事作何感想?” 这话其实是有些冒昧的,且有辱及吴家先祖之嫌,纪明夷以此作谈资,不过试试对方心性——若郭绍立刻出言呵斥,便可知此人刚愎自用,无须继续下去了。 然而郭绍却沉吟道:“吴起杀妻求将,或有其不得已,然,大丈夫顶天立地,若连妻儿不都能庇护,何谈扫荡天下?窃以为不可取。” 言毕才咂摸出些许滋味来,微带点羞愤道:“纪姑娘以为我是为了功名富贵不择手段之人么?” “不敢,是我鲁莽了。”纪明夷真诚地向他道歉。 她看出这郭绍是个血性汉子,行事或许粗疏了点,私德倒是无亏的。 郭绍叹道:“纪姑娘,实不相瞒,此番回京我不欲过多逗留,等成了亲便立刻回边塞去。当然,边塞不是个好地方,比不得京城处处舒服,也免不了受些辛苦,但,谁若是做了我的妻子,我必将倾其所有来待她,绝不辜负便是。” 纪明夷微微动容,她网了那么多条大鱼,郭绍还是第一个这样开诚公布的——他比许从温有主见,也比白清源更坦白,相处起来无须费太多力气。 那么,她现在便要答应他么? 自然是无法马上决定的。 郭绍也不强迫她做决定,只温声道:“虽然都说媒妁之言,但是否愿意与郭家结亲,全在纪姑娘你自己。” 言下之意,他不会用父命来逼迫。 纪明夷望着他那双乌黑澄澈的眸子,艰难地道:“容我多考虑几日。” 她几乎要立刻同意他的求亲了,好在想起母亲留下的产业——郭绍不计较,她却无法不在意这个。 不是为了爱情结婚,钱财上就更不能吃亏了。 纪明夷这样想着,以甜美的姿态目送郭绍离去,她不会让他以为自己是个精明世故的女人,所以这件事,纪明夷准备自己来办。 斜刺里一个穿青衣的小厮悄悄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 用不着看纸条上的内容,纪明夷也知道是谁送的——先前陆斐自告奋勇要做传书的鸿雁,还答应帮她参详白清源的画作,好助她完成绣品,今日正是约定之期。 纪明夷本来不想见他,但这会子忽然改了主意。 既然她无法将那些铺子带到边塞,又不想便宜纪存周夫妇,能不能找个慷慨的买主来高价收购呢? 陆斐就很有钱,还很有势力。 也只有他能在短短时日内消化这么多东西——许家虽然也不错,可许从温毕竟还嫩了些,做不得主。 纪明夷也不想打草惊蛇,让消息传到胡氏等人耳里。 只有陆斐是唯一妥帖的安置。 前提是,该怎么让他答应呢? 他要是知道自己即将远去塞外,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将作何感想? 第15章 交易 陆斐在茶楼坐着有一阵了。 他特意定了最好的包厢,窗外就是一片竹林,微风习习,端的是清雅非常。 也猜想纪明夷未必会来——为了避嫌,但,以她对白清源的热忱,多多少少还是利大于弊罢? 万幸,纪明夷并没有失约。 陆斐看着那个袅袅婷婷走上楼梯的女孩子,眼睛倏然亮起。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秋香色马面裙,群幅上有大朵的西番莲纹样,鬓上也多了些珠饰,一支步摇挂在耳边,缀有珍珠与流苏,随着步调载浮载沉。 女为悦己者容,陆斐几乎看得痴了。 纪明夷则是暗暗好笑,她以为陆斐心有所属,看其他女子都如粪土,哪知他也不能免俗。 不枉她精心妆饰,为的就是与庸脂俗粉区别开来——纪明夷太知道美貌的用处了,以往她抽空往铺子里一站,生意都能比平时好上三倍,何况她待会要谈的是一桩极大宗的生意,愈发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浅浅露出颊边笑涡来,“殿下叫了茶不曾?我让他们换热的来。” 她对这间茶寮也是极熟络的,谈生意不能开门见山,总得循序渐进,先把气氛炒热,后头有些话说出来才不会难为情。 陆斐忽然起了警觉,纪明夷这会子的态度也太和悦了些,从他重生以来还是头一遭见她笑得这样亲切。 难道怕他故意刁难、不把白清源的画作交给她?纪明夷该很知道他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又或者改变了主意,放弃白清源,转而投入他的怀中了? 这倒是个好变化,然而他尚不敢做此念想。 陆斐只沉静地道:“我还不渴。” 纪明夷嫣然一笑,“那也得喝点茶水歇歇。” 仍旧唤了店小二来,叮嘱他要今年新上的碧螺春,另外准备几样精致可口的点心——甜些无妨,配茶吃正好。 陆斐眉心一动,诸多香茗里头,他独爱碧螺春,尤其以甜食佐餐。 纪明夷怎么知道他的喜好? 如果着意打听过,岂非说明她亦对自己有意? 陆斐只觉心跳快了些,口舌也有些干燥,于是不再拒绝。 纪明夷并未察觉露馅,她只是照陆斐前世的喜好来的,这人伺候起来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统共就那么几样口味,脾气更几乎没有——可唯独要走进他心里去,却隔着天堑。 已经尝过绝望的滋味,这辈子她连试都不要试了。 纪明夷笑了笑,亲自给对面沏了盅新茶。 她抬手时皓腕微露,衣袖滑到肘上去,让陆斐看得恨不得亲自替她卷下来。 好容易忍住了,这包厢又没旁人,贸然起身倒显得举止轻浮,没准还被当成非礼。 陆斐只按捺着道:“五妹托我向你传话,说她一切皆好,贵妃娘娘只罚她静坐练字,请纪姑娘不必担心。” 纪明夷差点忘了那倒霉的小姑娘——自己一走,她更没个作伴的人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山高水长,好歹她们还能书信联络,何况五公主再过两年也得出阁。 纪明夷颔首,“有四殿下照拂,我自然是安心的。” 算是变相地捧他。 陆斐忍俊不禁,他岂会听不出恭维话?只是纪明夷这样善变实在有些古怪。 他以为纪明夷接下来就该讨要那些画作了,哪知对面却只闲闲抿着茶,半点不着急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何以能有如此城府,可见她对白清源的确毫无感情,只是将其当成一个优良的择偶对象而已。 那么她真正的目标是谁呢? 陆斐忽然间又觉心如擂鼓。 纪明夷缓缓开口了,“上回殿下说要帮我照看那些铺子……” 她居然记着?还认真考虑过了?这下陆斐简直如喜从天降,可见在她心里,自己还是比许从温等人值得信任的。 他倒不介意分红,只要纪明夷允许他插手,他就能光明正大拿生意账册去扰她,岂非多了许多相处之机? 没准纪明夷也打的这个主意呢。白清源纵使年少才高,可毕竟有着种种不足,又是那样复杂的家庭,相处起来不知道多费力气。 这么一对比,便足以发现自己的好处了。 陆斐屏气凝神,聆听她接下来的话语,然而纪明夷却兜头兜脸给他浇了瓢冷水,“我想,殿下如有余裕,不妨将这些店铺悉数收去,价钱什么都好商量。” 她私心是想再赚点,不过也取决于陆斐有多大胃口,若钱不凑手呢,也只好将就将就了。 陆斐则是茫茫然,不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决定,“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纪明夷矜持地抿唇,“我毕竟是女儿家,抛头露面多有不便,还是待在闺中绣花习字、陶冶性情的好,四殿下不是正愁无处施展么?我那几间铺子虽说地段不怎么好,附近却也挨着驿站,想来多有发挥之地。” 像陆斐这种身份就不会单纯为赚钱而做生意了,联络官场,沟通情报,这些才是重中之重——某种意义上,纪明夷提出的决策是双赢。 她再度重申了一遍意图,努力不让陆斐看出她的心虚——何况她有什么可心虚的?男未婚女未嫁,难道她就不能跟郭绍一走了之么,又不是私奔。 只是陆斐过分的执拗,在生意谈成之前,不想伤感情罢了。 纪明夷自以为这番说辞滴水不漏,然则陆斐却轻轻笑起来,“原来如此,纪姑娘挑了头更大的肥羊,这会子忙忙要开宰了。” 他这样直白揭露她的心思,纪明夷不免有些愠怒,再说郭绍哪里像肥羊了?人家高大英俊,皮肤虽然黑了点,也是美少年好么? 面上只管装佯,“殿下说什么,我竟听不懂。” 无奈陆斐正在气怒之时,也不跟她周旋了,只冷笑道:“纪姑娘好算计!枉费我当了半个月的媒人,替你与白清源穿针引线,你倒好,一走了之!让本王猜猜,那新来的糊涂虫是哪个,难不成是郭家二公子?” 他当然并非为白清源抱不平,可也只能借白清源的名义来说,谁叫这一世他与纪明夷并无牵扯,而纪明夷则是实打实追求过白清源的。 纪明夷不解他这股无名火从何而来,就算是白当了月老,也不必如此吃亏呀,她又没让他出钱出力——呃,力还是出了点,但那是他自愿的,她可没强迫。 更令纪明夷吃惊的是陆斐一下子就猜出郭绍的身份,这人简直比她自己还了解她。 陆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在狭小的包厢里踱来踱去,若非楼下还有客人,真恨不得一脚踹碎那扇薄薄屏风。 强忍着怒意道:“你当真要跟郭绍去边塞?你可知边塞终年风沙,遍地苦寒,还与匈奴接壤,将来一旦开战,兴许连性命都保不住!” 说得煞有介事,好像多关心她似的。纪明夷撇撇嘴,“也不过饮食上短缺些罢了。” 缺的也是米面,牛羊肉之类还挺丰实。上辈子纪明夷也尝过边塞进贡的乳饼与酥油茶,凭心而言,还是挺容易接受的。 至于路途遥远,这个她反而觉得是好事,远离京城波谲云诡的皇位之争,没准还能活得更长些呢,至于匈奴人……倘若老天要她红颜薄命,那她也只能认了。 至少郭绍的武力值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陆斐气呼呼地瞪着她,没从她脸上发现半点懊悔的迹象——简直跟着魔一般不听人劝。 陆斐这会子都顾不上吃醋了,只觉得以纪明夷的身子骨在边塞很难坚持几年,因劝道:“你既然只想成婚,那又何必非郭绍不可?不然这般,我去跟白清源说,让他请冰人到纪家提亲,如此可好?” 纪明夷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这人先前还千方百计阻挠她与白清源往来,这会子怎么又改了主意? 陆斐苦口婆心,恨不得剖肝沥胆叫她瞧瞧,“我是不想你盲目跟了郭绍,以致贻误终身。” 印象里前世郭绍就死在与匈奴人的交战中,彼时尚不过而立之年——当然,他死了倒是方便自己去追求纪明夷,然而陆斐又哪里忍心纪明夷经历这般动荡? 况且两人错过的已够多了。 纪明夷垂下眼睫,能感知到陆斐此刻对她是真心关切,这令她有些微动容。 不过郭绍这样的如意佳婿也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他或许不够浪漫,但却忠实可靠,绝不会背弃妻子——这也是纪明夷至为看重的地方。 她轻声道:“所以,殿下到底肯不肯帮我?” 放弃虚与委蛇,她开诚布公地问陆斐这一句话,若他答应,她将当他是半个恩人,一辈子在心里感激他。 如若不然,那就只能一刀两断了。 陆斐心肝微颤,忍住了对劳什子郭绍破口大骂的冲动——这人究竟给明夷灌了什么迷魂汤,明夷这样信他? 此刻却是骑虎难下,应与不应都是错,陆斐只得想了个折衷的法子,“一时间钱不凑手,你且多耐几日,也别卖给旁人。” 看来是愿意接受了,纪明夷松口气,恭敬向他施礼,“多谢殿下。” 说罢掀起帘布,姗姗向外走去——既然谈拢,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陆斐望着她决绝身影,捏着画布的手颓然滑落下去。 第16章 诀别 临近城东那间宅邸,纪明夷才意识到她忘了取回白清源的画作。 本来为这个才定下的约会,结果本末倒置,两人见了面光顾着聊郭绍,却把白清源抛到脑后,只字不提。 她想陆斐一定觉得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那也无妨,她本就不指望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纪明夷微微定神,虽然画作用不上了——等贵妃寿辰来临,她多半已离开京城。 而她与白清源也大概率不会成婚。 不过纪明夷并不打算收回这所宅子,送佛送到西,做善事也该有头有尾,她不差这点银子,惟愿能攒些功德,来世投个好胎。 纪明夷信步上前,让小柔叩响屋门。 此地寓居的据说是白家族叔族婶,纪明夷本以为白家发迹了,这家人必会趾高气扬改头换面,哪知两口子仍是一副憨厚朴实的模样,身上的衣衫虽是新制,依旧青布直裰,并无多少贵物点缀。 得知纪明夷便是给他们提供住所的贵族小姐,更是慌得急忙往里面迎,“早就听清源说起,可惜总不得见。” 本来还想多说几句恭维话,偏偏笨嘴拙舌,也酝酿不出来——这位小姐生得天仙般样貌,拿乡屯里的土话奉承她,没准马屁拍在马腿上。 纪明夷微笑道:“不碍事,我只是偶然经过此地,随便瞧瞧。” 白婶子讪讪道:“也无甚好茶招待……” 她私心里觉得这纪姑娘对自家侄儿另眼相看,若真能凑成伴侣,倒也是一桩佳话。但是两家的门第相差到底大了些,清源又不曾露出口风,故而白婶子也不敢擅专。 纪明夷倒不是嫌茶壶腌臜,而是她本就打算略坐坐便走的,因问道:“两位住得可还好?若缺什么短什么,只管遣人来告诉我,前儿我雇的那丫头可还听话?本就是买断身契的,若不懂事,您只管训她。” 怕对方看在她的面子反被恶奴欺负。 白婶子慌忙道:“她好着呢,进门以来勤勤恳恳,什么活都帮着做,我倒省了不少力。” 只是那丫头毕竟已然成人,模样也还标致,白婶子倒不怎么放心让她去伺候侄儿,每逢白清源回家,就把春英叫到自己屋里来,避免二人独处。 她这样识趣,纪明夷本应感到欣慰,但是现在犯不上了。 遂含笑道:“白公子素来勤勉,也该有个可心些的人侍奉,您二老夜来疲乏,端茶递水这些活不妨都交由她。” 白婶子听得惊疑不定,纪明夷的神色可不像装出来的,难道她真不在乎? 要么是太过贤惠,不介意房里多添个人,要么,便是对清源根本没有那种意思。 正漫漫猜疑,便听到院中一声惊喜的呼唤,“纪姑娘!” 旋就见侄儿小跑过来,“纪姑娘,你怎么来了?” 白清源生得肤质细腻,一激动就显得脸红脖子粗的,跟喝了酒般。 若非知晓他本就是这么个喜怒形于色的性子,纪明夷都要以为他对自己有意了。 白清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你是来拿那些画作的吧?糟糕,我昨儿刚给四殿下了。” 纪明夷不便对他解释自己已与陆斐见过面,只笑着朝外走,“不必着急,改日我进宫的时候领回来便是了。” 白家叔婶早知趣地退回屋内,虽说干晾着客人不大合规矩,可万一两人有些体己话要说呢? 他们在场倒成阻碍了。 白清源也体会出这层意思,不知怎的耳根愈发滚烫,“我思来想去,觉得由四殿下转达多有不便,等下回,我亲自去一趟府上罢。” 纪明夷诧异地看着他,不是很懂这少年郎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他一向将陆斐奉为圭臬的。 纪明夷慢慢说道:“倒也犯不上,咱们以后未必能时时见面。” 白清源正纳闷呢,就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纸来,正是上个月刚签订的租契。 他愕然,“姑娘想收回此处房产?” 纪明夷笑着摇头,“是往后都归你们了,就当我祝贺公子蟾宫折桂之喜。” 轻轻将那张租契递过去——她没打算另外订一副长约,一来白家未必负担得起,二来,她也不想与京城的人事再有任何牵扯。 干脆送与他们便是了。 白清源这下可真是感慨万千,他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有江湖意气的女子,与她文文弱弱的外表形成鲜明反差。 可另一方面,他却无端生出股心慌来,“不行,这份礼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纪明夷叹道:“好罢,你不要,那我便舍给城隍庙的乞丐,反正以后也没人住了,倒不如任由糟践去。” 迫得他一定要收下。 白清源只得含羞收下那张字纸,又茫然道:“姑娘要走了么?” 此时才反应到对方话里似有诀别之意,可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作甚忽然离开京城?除非是…… 白清源呼吸一滞,“纪姑娘已定好亲事了?” 纪明夷淡淡启唇,“虽还未就,也差不多了。” 白清源说不出话来。 最早是从四殿下口中听得她没去应选,京中又风闻纪家已遭皇帝厌弃,这纪姑娘的婚事保不齐会受到影响。 那时他便以为纪明夷是冲自己而来,一开始存了些偏见,然而日渐相处,才发觉此女性情温良,是个不可多得的知己。 然而现在她却说以后无需见面了。 白清源试探道:“纪姑娘要远嫁,是哪家的儿郎,莫非是郭家?” 只听说郭少将军从边塞回来,意在择妻。 纪明夷垂下眼眸,也就等于是默认。 白清源胸中五味杂陈,想要劝她,但是又有何立场?纪明夷是对他很好,但自己若将之错解为情愫暗生,倒成了自作多情。 至于以朋友的身份,难道他还能让她不嫁?到底是一辈子的事,至于说边塞辛苦,不知怎的,白清源总觉着以此女的坚韧心性,在哪儿都能过得不错。硬拦着不许,倒像是看不起她。 郭绍亦称得上良人,至少不比他差。 然而尽管有着诸多理由祝福,舌尖还是有淡淡的酸麻弥漫上来。白清源涩声开口,“纪姑娘……” 有那么一会儿,纪明夷几乎以为他要向自己提亲了。 幸好再无下文,白家毕竟初到京城,根基未稳,不足以与老牌世家抗衡,遑论抢亲;白清源本身又是文人,对武将天然弱势,郭绍往那儿一站,气焰就得矮半截,两人若打起架来,也是他吃亏更多——万一落下残废呢?半辈子的仕途都毁了。 为了免去白清源的纠结,纪明夷温声道:“白大哥放心,是我自己愿意嫁的,与旁人都不相干,至于你我,往后有缘自能重逢。公子也须抱持本心,勤勉自身,万勿耽搁一片壮志。” 她这样通情达理,白清源愈发羞惭,眼看着那角秋香色裙边即将消失在视野里,他蓦地伸手出去,想将她挽留下来。 可惜还是晚了,主仆俩已然坐上马车,只留给他一个纤柔而倔强的背影。 白清源呆望着辘辘远去的车轮,一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纪明夷很满意自己今日的表现,既不伤感情,也给了她充足的不与白清源再见的理由。 不然骑驴找马总像是她理亏,现在就无所谓了,是白清源自己没抓住机会,可不是她非要投入别人怀抱。 没了爱情,可恩情还在,往后纵遇上什么烦难,白清源也得酌情帮帮她的。 小柔倒是心有戚戚,“白公子瞧着挺难过,不会真喜欢上小姐了吧?” 这个,纪明夷也说不准。她之前对白清源百般示好,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啊,对陆斐笑的次数比她还多,如今不过一句自己要走了,他就跟失了魂似的。 思来想去,纪明夷只觉得这是一个被“溺爱”惯了的人,虽然自幼失怙,可叔婶将他当亲生子一般养大,又因为天资聪颖,族里也视为奇货可居,无一处肯薄待他。 天长日久,白清源已经习惯接受别人的善意,并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照顾。 然而一旦发现这种照顾将不再时,他将陷入患得患失的恐惧中。不一定是钟情,或许只是缺乏慰藉的不安。 纪明夷以前没发现这点,如今才觉着,白清源不过是个大号些的孩子,他或许有绝佳的皮相,或许年轻有为,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需要有人牺牲的基础上。 纪明夷很早就说过,她不惯给人当后母,如今也不例外。 白清源这个大孩子,也该去寻另一位母亲了。 府中人对纪明夷这一日的失踪不以为意,她习惯独来独往,如今婚事有了眉目,越发纵着性子了——反正郭家是些粗人,又不要她绣嫁妆。 倒是纪明琪多嘴说了一句,“今日许家表哥来过了。” “哦?”纪明夷轻轻挑眉,“你跟他说了什么?” 纪明琪正在往额上贴一种新出的花钿,是金箔制成,在昏暗的闺房里熠熠闪着辉光,她撇撇嘴道:“我能说些什么,三书六礼还没下呢,万一郭家悔婚,岂非连我这个妹妹也跟着丢人?” 算她识趣,纪明夷顺势坐下,不再多说。 纪明琪忽又扭头望着她,“你走之后,那间院子我能布置成书斋么?” 她虽不爱读书,可京中时下最为推崇的便是有林下之风的才女,哪怕不曾翻阅,她也得堆上满满一屋子的典籍,这样等来客人时,就能顺理成章称赞她多么内秀了。 纪明夷向来不屑这种小伎俩,只漠然道:“随便你。” 纪明琪于是欢快的转过头去,仍旧对镜摆弄她的花钿。 她算计的当然不止一间屋子,还有大姐姐旁的东西,就连胡氏也这么想——路途迢迢,带又带不走,不留给她们还能留给谁? 不过很快,这母女俩就会发现她们筹划的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纪明夷目光沉沉,望向庭中肆意生长的花木,似乎一切都将有个新的开始。 第17章 宫宴 和陆斐立下口头约定,纪明夷便开始清点账目,她并不担心陆斐会失约——君无戏言,陆斐日后可是要做君上的。 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纪明夷也不想在账簿上做手脚,叫人觉得她是个不诚实的生意人,将来没准还得重拾旧业呢。 郭家若是开明,准许少奶奶在外抛头露面,纪明夷准备开家皮货铺子,各处有各处的活法,边塞的气候虽不适合种植粮食,但野物众多,也是桩收益。军伍里粮饷年年欠俸,她若是做得好,多少能支持一二。 位卑未敢忘忧国,她也不想匈奴人的铁骑真个越过边防线来。似她这般容貌,更是首当其冲的风险。 布置完毕后,纪明夷便开始掰指头算日子,看陆斐几时能将钱银凑齐,她也没狮子大开口呀,总不至于得拖上一年半载罢? 正发愁时,宫里下来帖子,请她参加吴贵妃举办的赏花宴。 纪明夷正要问问陆斐近况,立刻便答应了。 只胡氏母女又嫉妒得面目全非,谁让贵妃娘娘的邀请函难拿,这回除了公主、郡主、县主、乡君,便只有几家做过伴读的女孩子。 纪明琪回房便痛哭了一场,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莫大羞辱,怪道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就因为早年没怎么用心,如今处处落后一步。 气煞人也。 还好纪明夷马上要远嫁,这京城往后该唯她独尊——纪明琪浑然忘了,自己不但才学浅薄,相貌也不够出色,就连拼爹都拼不过旁人的。 纪明夷收拾收拾便去往宫中,既是赏花,她当然得打扮得娇艳些,不能让花儿朵儿比下去。 且她大致能猜出吴贵妃的意思,让她与郭绍来场光明正大的相亲,否则她才误了选秀,吴贵妃又这样不避嫌疑地邀请她,倒像是故意跟皇帝赌气似的。 五公主好不容易解除禁足令,重见阳光,没有比此刻更自由自在的了。她雀跃地在御花园蹦来蹦去,比蝴蝶穿梭得还勤。 “纪姐姐你瞧瞧,我新做的这件褙子好不好看?”虽然大部分是绣娘们的手笔,但五公主也参与了一点意见,至少颜色是她自己挑的。 纪明夷揉了揉她莹白小脸,含笑道:“人比花娇,你穿什么都好看。” “纪姐姐也学着油嘴滑舌。”五公主假意含嗔,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今日来的多数是她姊姊辈,往日里把她当小屁孩似的,可是五公主迫不及待要向她们证明,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纪明夷望着她日渐玲珑有致的身段,心里也知她所思不假,只是五公主惯来淘气,对男女情爱又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哪个夫婿有本事能收伏她呢。 作为今儿的东道主,吴贵妃打扮得格外雍容贵气,鬓角还簪了一朵赤红的牡丹。 牡丹花期将尽,那花已有些凋谢之意,但吴贵妃还是执意戴着,唯有此物才是对她身份的认同。 纵使嘴上再怎么洒脱,可对于定熙帝的冷情薄幸,到底还是难以释怀罢。 纪明夷喟叹一回,看着吴贵妃招手命五公主过来,自己也紧随其后。 吴贵妃笑道:“才出来半天工夫,跟个猴儿似的跳来窜去,怎不学你纪姐姐安静些?” 五公主扁着嘴,她练了大半个月的书法,手上都快起老茧了,还不许她放松放松? 吴贵妃嫌弃地道:“你还有脸提,瞧瞧那笔丑字,练了半月还跟狗爬似的,宫里谁夸得出来?” 母亲虽不留情面,倒也是实话。五公主老老实实地道:“那就让纪姐姐教教我嘛,纪姐姐的簪花小楷写得最好了。” 纪明夷正要说话,忽见吴贵妃投来一个含蓄的眼色,虽不知何意,还是知趣地道:“不巧,昨儿忙着刺绣,手酸得厉害,这会子恐怕握不动笔了。” 吴贵妃便恍若无意地道:“正好白状元也在,秋嬷嬷,你去请状元公过来,让他指点一二。” 纪明夷方才明白,原来吴贵妃这场宴会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招女婿的打算。 她以为吴贵妃看不上这等寒门之子,哪晓得却将主意打在白清源头上——也是,五公主天真软善,若真为她寻个高门大族,保不齐还叫人欺负了去,倒不如夫家卑弱些,恭恭敬敬地奉作上宾就是了。 爱女之心,不外如是。 纪明夷又庆幸自己刚好放弃了白清源,不然与皇室争夫,不管五公主是否有心,总归不是件易事,且有损两人友谊。 如今她已将目标转向郭绍,那自然无妨了。 似乎察知她心底念头,吴贵妃又淡淡道:“这里日头毒辣,本宫倒觉晒得慌,得去廊下歇歇,纪姑娘,你自便罢。” 纪明夷答了声诺,也觉得正午太阳光有些晃眼,信步走向身侧一处凉亭,不期然就与郭绍撞了个正着。 郭绍今日难得没穿劲装,而是一袭读书人装扮,头戴方巾,愈显出那油桐般的皮色,黑曜石般的明亮眼睛。 而他周身的气势也没被方巾盖住,平直的肩膀底下,肌肉几乎要喷薄而出。 纪明夷略想了想便猜出吴贵妃是故意,一石二鸟,既撮合了白清源与五公主,也成全她与郭绍——看来贵妃亦知道两家议亲的事了。 郭绍脸上很有些窘,他在这儿呆鹅似的站了半天,傻子都看得出他在守株待兔。 不过他也确实有些急了,军纪严明,他统共只请了月余的假,自然想速战速决。 本来只为求个持家有道的贤妇,能主持中馈便好,可那日自从见了纪明夷一面,不知怎的总是魂牵梦萦,睡里梦里也忘不了她。 于是他鼓足勇气开口,“纪姑娘也来赏花呀?” 纪明夷颔首,“贵妃娘娘下了帖子,我岂能不来?” 到底还是该矜持些的,太过急切反而叫人猜疑,没准还以为她身患恶疾呢。 郭绍倒是想不了那么多,只蝎蝎螫螫道:“前儿我问纪姑娘……” 正想说她考虑得怎么样了,忽闻一阵香风扑鼻,却是曲婉灵曲婉妙两个手挽着手向凉亭走来,一见到这高大挺拔的少年人,两人立刻大惊小怪地红了脸,又吃吃行礼,“郭公子,真是凑巧。” 浑忘了旁边还有个纪明夷站着。 纪明夷冷眼旁观,只见郭绍被逗弄得分外窘迫,她蓦然想起不久听到的传言,似乎王淑妃有意让曲家与郭家结亲。 王淑妃虽素来看不起吴贵妃这个人老珠黄的正室,然而吴郭两家的军权却令她眼馋久矣,倘能结成姻亲,大皇子不就如虎添翼么? 本来想让王怡兰做这件差使的,但是王怡兰一心扑在陆斐身上,宁死不从。王淑妃虽恨极了容妃母子,但一时间也不敢拿终身大事开玩笑,生怕逼急了王怡兰会绞头发当姑子去,只得退而求其次,把便宜让给曲家姐妹。 曲家姐妹也知道是个好机会,尽管边塞风水不好,可以她们的身份想高嫁也实在困难,倒不如抓紧现成的,至于成婚之后……要不要跟去不就一句话么?大不了假充怀孕,留在京城养胎就是了。 思及此处,两姊妹的笑容愈发甜美,嘤嘤呖呖地围着郭绍转悠,比蜜蜂忙于采蜜还辛勤。 郭绍搞不懂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会有这许多问题,问得他头都大了,忙里偷闲向纪明夷求救。 对此,纪明夷表示爱莫能助。 何况她跟曲家姐妹已然结仇,她若插手,那两姊妹愈发会将她恨入骨髓。 她相信郭绍会有办法处理好的——如果不能,那她无须嫁他。 纪明夷承认,自己是个没多少安全感的人,兴许是前世经历作祟,这辈子她对男人格外警醒,也处处予以试探,如果未来夫婿驽钝到外头的野花都处理不好,还得她来费心,那这样的婚姻要来也没意思。 前世陆斐再怎么冷淡,好歹还没一茬一茬地将新人领进门呢。 纪明夷稍稍后退半步,撤出那两姊妹的包围圈,准备去五公主殿中小憩片刻——依着吴贵妃的意思,殿内想必是无人的,那两位还忙着练字呢。 正好,纪明夷也能有个清净的空间来梳理一下头绪。 陆斐老远就望见亭中盛况,从一开始纪明夷与郭绍相谈甚欢的时候。 他下意识捏紧手中瓷盏,眼中阴霾密布,本想前去叨扰,又觉得有失风度——他实在不想看到郭绍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令他恨不得一拳砸上去。 可他若真砸了,也等于彻底将纪明夷从身边推开。 陆斐只能遥遥望着,心中五味杂陈。 再然后,便是曲家姐妹拙劣的把戏,陆斐等着看纪明夷的反应,他甚至巴不得曲家姐妹再卖力点儿,最好能诱得那位少将军丑态百出,就此断了这门亲事。 可惜纪明夷却没有看戏的心情,只索然无味地退了场。 陆斐痛并快乐着,他看出纪明夷对郭绍的好感不过泛泛,然而她想嫁郭绍的心却是那样强烈——就因为他能带她离京? 离开这个地方,有那么好么?还是,仅仅为了逃避与自己见面? 陆斐已经说不上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了,如果纪明夷对他是同等的在意,他想他那颗心将激烈地跃动;然而纪明夷所做的一切,似乎仅仅出于理智的考量。 从目前来看,郭绍是最适合她的,所以她也非郭绍不可。 陆斐攥紧拳头,因为太过用力,腕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不行,他还是得问一问她,如果——只要有一线转圜之机,他都不能放弃。 陆斐眯细了眼,正要向纪明夷离开的地方追去,王怡兰却不分场合地凑过来,一双杏子眼水汪汪地泛着润光,“殿下。” 好不容易参加今日赏花宴,她当然不肯错失良机。姑母越是阻挠,越让她觉出这份情意的可贵,好比牛郎织女,白蛇许仙,越是经历挫折的爱情,才更壮烈勇敢。 来此之前,她已准备了充足的腹稿,不止有满腔思念,还得向他表明决心——若两位娘娘皆不肯让步,她是不介意私奔的。 虽说聘者为妻奔为妾,她保不齐要被当成外室安置,然而王怡兰觉着,只要能跟心爱的男子在一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然而不待她宣告这感天动地的计划,陆斐只冷漠地扔给她一句,“起开。” 说罢便拂袖而去。 王怡兰呆若木鸡。 她的爱情会否结束得太快? 此时御花园正院内,容妃正在招揽宾客。吴贵妃不在,她理所应当该为之分忧。至于王淑妃,今儿陪王伴驾的尊荣,且让她一回好了。 姜嬷嬷低声附耳,告知她陆斐已悄然跟去椒房殿。 容妃神色不改,“我果然没看错这孩子,论痴心倒是独一份的。” 面上笑意愈深,“阿斐都这么不容易了,本宫总得帮他一把,嬷嬷,你且去准备罢。” 姜嬷嬷答应着,自去筹措不提。 容妃望着眼前这群花团锦簇的小姑娘,不期然想起刚进宫的时候,也是这般明媚鲜妍,不解世事。 然而宫中生活愈久,才愈觉出权力的可贵。一个女人想将终身寄托在男人的欢心上,那是大错特错。 人总有老去的一天,可权力却永远不会老。 第18章 捉双 许是纪明夷猝然离开的动作太过瞩目,郭绍心里到底有些不安。 他自小在军营长大,甚少与女子打交道,而军中戒条向来以老弱妇孺为先,面对曲家姐妹这样热情的姑娘家,实在令他拙于应对。 郭绍急得满头大汗,“曲姑娘,在下这会子实在不得闲,咱们改天再说吧。” 曲婉灵哪怕对行军布阵半点不感兴趣,仍旧缠着他问东问西,见猎物要走,哪里肯依,忙忙道:“少将军莫非担心纪姑娘?” 被人戳破本意,郭绍俊脸微红,点了点头。 曲婉灵恨得牙根痒痒,却抿唇笑道:“纪姐姐又不是头一遭来宫里,只怕对路径比少将军还熟悉得多呢,你若实在不放心,我让婉妙去瞧瞧好了。” 说罢便唤来妹妹。 曲婉妙虽舍不得这块大肥肉,无奈长幼有序,她跟曲婉灵又同气连枝,自然该一致对外。 曲婉灵向她使了个眼色。 曲婉妙会意,蹑手蹑脚地推开,这一去,少说也得将纪明夷绊住两个时辰,省得她来打搅。 曲婉妙更有一重计划,她被纪明夷骗去了那么些私房,这回说什么也得连本带利讨回来,出尽胸中这口恶气。 反正这会子椒房殿就纪明夷一人在,纵出了事,也牵连不到旁人。 另一头,五公主练了半天的字,已然心浮气躁,按下狼毫笔拿扇子扇风,“太热了,这近处也没个遮阴的地方。” 就只有一张石桌,被太阳晒了半天,比锅底还烫,若非铺着的宣纸够厚,五公主真怀疑它会当场烧起来。 再说她又不是没请老师,作甚非得让这比她还漂亮的状元郎教啊? 五公主素来懵懂,亦无多少男女之思,其实她对白清源并无恶感,只是一个男人长得比女儿家还漂亮,着实令她有些嫉妒。 白清源见对方错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心里倒是咯噔了一下。 其实他约略能体会吴贵妃的用心,放以前,他会很乐意接受这门亲事——能尚公主,今后便可少走不少弯路,对任何男人都是极大的诱惑。 但,不知怎的,打从纪明夷向他辞行之后,他这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仿佛缺了一块。 白清源确定自己绝非对纪明夷一见钟情,否则第一次见面就该心旌摇荡了,但,这异常惆怅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五公主实在耐不得,张着舌头喘气,跟御花园那条到处乱蹿的小狗似的。 白清源见了便笑:“我让下人们送些冰碗来罢。” 五公主连忙摆手,“不可!” 吴贵妃向来不许她多用冰,说寒气太重容易生不出孩子,加之又有月事疼的毛病。 可如今正值炎夏,五公主也顾不得这些忠告,想了想道:“这样,你也不用告知他们,亲自到椒房殿跑一趟罢。” 她晨起便藏了份冰碗在床底下,用冰鉴储着,里头还加了她最爱的乌梅和甜瓜,十分生津止渴。 光说说五公主便已经馋态毕露,忙用袖子揩了揩嘴角,以防口水滴落下来。 白清源暗暗好笑,他家中因无姊妹,倒是没见过五公主这样憨态可掬的,难怪一见了面就让人生出兄长之心——想保护她,想纵容她,别的心思则免谈。 自然要遵命的。 白清源请她在原地等候,自己则一撩衣袍,潇洒地起身向皇后宫中去。 五公主看在眼里,愈发觉得这是个罪恶的男人,他一进来,把满城的贵女们都给比下来了。 幸好,纪姐姐倒是不输他的。 郭绍耐着性子又敷衍了曲婉灵几句,眼看时辰越来越晚,只怕出宫都来不及跟纪明夷说话,于是忍无可忍道:“曲姑娘,在下告辞,您请自便罢。” 说罢,便硬邦邦地转身——他约略记得纪明夷说要到椒房殿去,幸好,他别的宫殿不熟,姨母吴贵妃那里乃是去过几次的。 曲婉灵要拦没拦住,只能气得跺脚,惟愿曲婉妙这会子已经得手了。 她实在受够了纪明夷那副目无下尘的样子,若不给她点教训,此女恐怕愈发有恃无恐。 总得让她知道,觊觎别人的东西是何下场。 纪明夷本打算在五公主床榻上小憩片刻,但是陆斐这位不速之客偏偏扰人清梦。 细想想也是不合规矩——尽管五公主不介意,两人从前也曾抵足而眠过,可若传到外头,到底坏了上下尊卑。 纪明夷只能强压着怒火,“殿下安好。” 因为才从榻上起来,乌发微微凌乱,看去便多了些娇慵之态,就连她说话的口吻都像是撒娇。 若非知晓这一世的纪明夷对自己避若蛇蝎,陆斐几乎以为她是在刻意引诱他。 大概对面视线过于灼热,纪明夷也有些微妙的窘迫,强作镇定理了理云鬓,“殿下要进来喝杯茶么?” 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 她以为陆斐会知趣婉拒,哪知此人比她想象中还厚脸皮,兀自入座,“那便有劳纪姑娘。” 纪明夷:…… 少不得以主人的立场给他斟一杯——那茶壶里就有剩的,虽然冷透,好在是夏天,也不必加热了。 陆斐滴水不进,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纪明夷看他这样自来熟,也不妄想能睡个好觉了,爽性开诚布公,“前儿四殿下答允我的事……那钱可凑巧了?” 谈钱伤感情,不过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何况他们只是前世夫妻。 陆斐嗯了声,“已有七八成,再过十来日便差不多了。” 纪明夷掐指一算,估计能赶在郭绍离京之前完工,正合她意——至于婚事从简就行,往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陆斐看她这副老神在在模样,忍不住道:“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纪明夷笑道:“考虑什么?殿下莫非以为,我这样弱不禁风,离了京城的水土便会香消玉殒么?” 陆斐还真是这么想的,他眼中的纪明夷外刚内柔,是个需要有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小姑娘,尤其见识过她这样自暴自弃的举动,陆斐越发觉得她是在赌气,而非为珍重自身。 “那边塞漫山遍野都是金钱草,你就不怕生出乱子?” 纪明夷一怔,“殿下怎知我对金钱草过敏?” 陆斐哑然,正思量该找什么理由解释,纪明夷倒自个儿替他圆了回来,轻笑道:“看来,殿下早就在监视我家一举一动。” 就连那日落选是故意敷了金钱草汁都知道了——这样恐怖的对手,让她怎放心在京城待下去? 陆斐:…… 总觉得误会在往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方狂奔而去。 此刻也顾不上分辨清白,忙忙道:“我是真心替你着想,郭绍或许为人不错,可边塞绝非好去处,你要成亲,也该找个方方面面都合得来的。” 纪明夷面容冷漠。 陆斐这会子只求劝她改变念头,也顾不得诋毁情敌了,忍着酸意道:“只要不是郭绍,无论白清源或者许从温,我都不会横加阻拦。你若看不上那二位,京城多的是青年才俊,我大可以替你安排。” 还有他自己——可惜这话陆斐就不敢说了,生怕激怒。 但事实上他样样都不比那些人差,为什么纪明夷的眼睛偏偏不肯落到他身上呢? 纪明夷没想到陆斐连八辈子的老脸都舍出来了,就为了阻止她去往边塞。 她喟叹道:“我便姑且相信殿下是为我好罢,只是您真的无须多虑,此去路途迢迢,可我并非孤身一人,有陪嫁的丫鬟,有府中的卫队,还有少将军也会亲随,无论如何,他都会庇护好我的。” 你宁可信任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也不相信我对你的保护。 陆斐心内酸楚,可是多说已然无益,只能颓唐起身,“那么,便祝二位恩爱长久,白头偕老。” 纪明夷平静还礼,“谢殿下祝福。” 能够这样圆滑干净地结束与陆斐的纠葛,在她看来是件得意事,至于陆斐是否真心就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需要。 陆斐神色恍惚,正要问问郭家打算何时下聘,忽一眼瞥见角落里有条黑乎乎的影子,忙道:“小心!” 正要上前将纪明夷推开,哪知纪明夷却眼疾手快,拔下发簪狠狠向桌腿刺去,正中蛇头。 白清源与郭绍相继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那条不知从何冒出的长虫,已浑身瘫软死去。 二人心想,纪姑娘原来是这样彪悍的人物呀。 长见识了。 容妃悠闲地审视完那帮官家小姐,便耐心等待椒房殿的动静。 她让姜嬷嬷送去的那壶茶加了些好料,此刻也该发挥效用了——正好看看陆斐那孩子是否有覆雨翻云的本事。 他若能行,便证明先前是故意瞒骗自己,她得另寻打算;若不行,这么一出也足够令他颜面尽失,当然,也算遂意,至少纪明夷不得不捏着鼻子许配给他。 至于会否留下把柄……容妃早已将证据抹去,大不了推到贵妃或者淑妃头上,横竖事情是在椒房殿撞破的,吴贵妃逃不了干系:至于王淑妃,她老早就视陆斐为死敌,又千方百计阻挠阿斐的婚事,做出这种事很有理由嘛。 容妃轻轻打着折扇,等到消息传来,方由姜嬷嬷搀扶着起身,颐然向椒房殿去。 殿外已是一片骚乱,熙熙攘攘簇拥了许多宫娥太监。 容妃皱眉呵斥道:“都围着做什么?还不当你们的差事去!” 等下人们乌泱泱作鸟兽散,她才按捺着喜悦上前,猜想待会儿见到的该是何等恋奸情热的景象。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想清白都保不住了。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不止纪明夷与陆斐,还有另外两个年轻男人。 容妃:…… 这奸情未免也太丰富了些。 第19章 隐疾 不但容妃震怒,就连闻讯赶来的吴贵妃亦是满脸错愕。 原是容妃给她通风报信,吴贵妃也猜着有人会对那女孩子不利,然而眼前所见,实在令两个女人都一头雾水。 郭绍倒是不稀奇,白清源不是该跟小五在一处练字么?还有陆斐,他怎么也来掺一脚? 纪明夷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怎么解释都显得无力,难道说她同时跟三个男人在此处幽会? 倒也没这般水性杨花。 还是五公主与众不同,一眼发现端倪,指着地上嚷嚷开来,“那儿有一条死蛇!” 吴贵妃为之变色,忙道:“纪姑娘没受伤罢?” 虽然未能如愿,容妃也不得不咬牙表示点关切,“这蛇唤作棉口蛇,被它咬一口怕是毒性不小,得找太医瞧瞧。” 目光不自觉落到桌上那壶茶上,茶水分毫未动,倒不知从哪钻出条长虫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净来捣乱! 纪明夷心平气和地道:“劳两位娘娘牵挂,臣女无恙。” 她并不想大动干戈,虽然衣裳整齐,可她孤身一人与群男独处,传出去总归有损清誉。 吴贵妃也虑到这层,便称算了,只叹道:“菩萨保佑!多亏阿绍勇武,才不致酿成大祸。” 在她看来白清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陆斐又是千金之躯,能有胆量制服那条毒蛇的,自当非郭绍莫属。 郭绍满面羞惭,“我倒没帮上什么忙,是纪姑娘自个儿解决的。” 吴贵妃:…… 容妃也注意到蛇身杵着的那支银簪,暗暗惊骇,难怪没能令她上当! 心里又多了份警惕,这女子如此胆大细心,又有勇有谋,倘若让她嫁给阿斐,保不齐就能看出饭菜里的异常,继而揪出棉籽油之患。 不行,此事仍须从长计议。 刹那间,容妃已转了千百个念头,纪明夷却没空同这帮女人勾心斗角,恹恹地道:“贵妃娘娘,臣女有些乏了,想回家歇歇。” 到底是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虽然有些孤勇,这回怕也吃了不少吓。 吴贵妃温声道:“好孩子,你快些去罢,回头若仍神思不属,还是得请大夫瞧瞧,开些安神定惊的汤剂来。” 纪明夷温驯应诺。 吴贵妃环顾四周,又道:“阿绍,你送一送纪姑娘。” 其实永平侯府与皇宫就差几步路,犯不着这般费事,吴贵妃特为如此,自然是给二人创造机会。 郭绍还沉浸在没能英雄救美的遗憾中,急忙称是。 白清源本来也想跟过去,吴贵妃却道:“状元公你留下,待会儿帮小五看看字帖。” 还是没放弃做媒的打算。 白清源只能驻足,到底他的前程还掌握在这些宫中贵人的手里——只不过,非但他不想尚公主,他看五公主也对他无意,吴贵妃的苦心到底要被浪费了。 纪明夷目不斜视,她倒不指望白清源肯为她顶撞贵妃,但是看到此情此景,还是令她庆幸自己能够及时止损。 陆斐依依追着那方倩影,他倒不怕给贵妃添堵,只是纪明夷对他说了那番话,他若再去打扰她,她更该恨上自己。 因此陆斐唯有无奈停下脚步,琢磨着山穷水尽时,还有什么能令她回心转意? 忽一眼瞥见容妃强作镇定模样,陆斐心头纳闷,好端端的,容妃为何要引人来此?可不见得真是替自己着想。 目光一转,便望见桌上那壶已经冷透的茶。 陆斐脑中雪亮。 一路送至宫门口,纪明夷便道:“少将军留步罢,我自个儿上车就行了。” 郭绍有些讪讪,“今日之事,确是我思虑不周……” 倘若他没被曲家姐妹缠上,而是狠心离开,纪明夷也不会孤身去往椒房殿,更不会差点被毒蛇咬伤。 纪明夷淡淡一笑,“此乃天意,谁能预料?” 正值炎夏,椒房殿附近又挨着水泽密林,地处阴湿,保不齐引来些虫豸。 郭绍却正色,“不,兴许是人为也说不定。” 地势再差,可椒房殿素来有专人打理,且关乎贵妃与公主的安全,谁会许这些活物进门?除非有意为之。 想到那会子曲婉妙说去寻纪明夷,转瞬便不见踪迹,郭绍脸庞愈见漆黑,“此事决不能善罢甘休,在下必将给姑娘一个交代。” 纪明夷神色坦然,“那便有劳少将军了。” 其实哪怕郭绍不插手,吴贵妃也不会善了,事情是在椒房殿发生的,哪怕针对的是纪明夷,也表明此人根本没将贵妃权威放在眼里,吴贵妃岂能纵容这股歪风邪气滋长? 必得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当然,由郭绍去说便更稳妥了,纪明夷这个受害人只需安心在家躺着养病就好,得罪人的事,不必亲自来做。 “纪姑娘,”郭绍紫棠色的面皮蓦然沁出些红色来,“那回你说考虑几日便给我答复,不知可有眉目了?” 纪明夷正要说话,陆斐的声音却响起,“郭兄,贵妃娘娘有事询问,还望你速去禀报。” 当着人,郭绍没好意思说提亲的事,只得依依不舍辞别了纪明夷,准备同姨母一起揪出那放蛇的元凶。 看见陆斐纪明夷便没了笑容,只漠然道:“殿下还来做什么?” 以为又要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然而陆斐却只静静地将一幅手绢裹着的物事交到她手里。 打开看时,却是一支崭新的素色银簪,饰有绢花,十分清新雅致。 纪明夷不解其意。 陆斐道:“方才那支弄脏了,我想你未必肯要回来,所以另外备了一支新的。” 纪明夷下意识摸了摸鬓边,果然空空荡荡,是了,沾了蛇血的东西她当然嫌腌臜。 只是陆斐这般细心看在纪明夷眼中总像是另有目的——没有人肯无缘无故对旁人好的。 她自己就是这种人,既然付出的真心在陆斐身上得不到回报,今生她就干脆跑路了。 既然两不相欠,他的东西她怎么能收呢? 陆斐轻轻挑眉,“想是嫌这礼物太便宜?” 他如此一说,纪明夷当然非受不可,否则岂非显得见钱眼开? 收都收了,干脆当他面戴上,省得他啰里啰嗦又聒噪一大堆。纪明夷按了按鬓角,让簪柄上的绢花紧贴着耳缘,细细巧巧,愈发显出肌肤的莹澈无暇。 “很好看。”陆斐下了结论。 纪明夷只能皮笑肉不笑道:“谢殿下。” 她看他也没什么话好说了,索性不再黏糊,催着车夫快走。 心里只觉得此人的举止越来越奇怪。 陆斐立在原地,遥遥望着车轮远去,迟迟未能挪动半步。 仿佛此刻一瞥,便是永恒的诀别。 容妃回到屋内便含恨摔了一套青花碗盏,今儿计划失败不说,吴贵妃倒疑心那条毒蛇是她引来的——她吃饱了撑的才去用这种笨法子! 再说,除去一个纪明夷又有何益?她既是陆斐的软肋,自己更得留着她,日后还得有大用。 只有吴贵妃这种蠢材才以为她那黑炭头般的外甥是块香饽饽,人人抢着要呢! 只可惜那壶茶,费了好大力气请心腹配出来,到底是糟蹋了。 正郁闷间,姜嬷嬷来报,“四殿下来了。” “他来做什么?”容妃此刻可懒得应付,皱眉道,“本宫没空见他,就说已睡下了。” 然而陆斐却已大步闯入,无巧不巧地,手里还捏着一块彩釉碎瓷片。 容妃脸上的惊怒几乎掩盖不住,她明明已命人销毁了,他怎么还能拾回来? 看到对面神情,陆斐还有什么不懂的,冷笑道:“母亲今日带人闯入椒房殿,其实并非担心纪姑娘,而是巴不得她出事罢?” 容妃几乎已坐不稳,下意识攥紧手心,戴着甲套的指尖几乎陷进肉里去,她强笑道:“阿斐你糊涂了,我何必为难纪姑娘?” “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么?”陆斐晃了晃那块雪亮的碎瓷,“茶水虽已倒掉,这上头可还沾了一星半点,母妃可要我请院判大人来仔细瞧瞧?” 他果真发现了!容妃气息一滞,几乎当场晕倒,亏得她素来机变,只得另换了一副说辞,婉转道:“此事本宫确有私心,可还不是为了你好?纪姑娘执意不肯嫁,你又非她不娶,本宫总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所以就以牺牲她人清誉为代价?”陆斐木然道,“您可知晓,若当真被人捉奸在床,流言传出,纪姑娘往后都再难抬头了。” 他倒会怜香惜玉。容妃往常没看出养子是个情种,只以为他因为美色才对纪明夷念念不忘,可如今瞧着,倒像入了魔一般。 虽暗暗恨他不成器,容妃也不想伤了彼此体面,只推心置腹道:“话虽如此,等你们成了亲,你好生待她也是了,至于旁人怎么说何须理会?这日子总是过给自己看的……” 哪知陆斐却伤心地抬头,目露痛苦之色,“可是母亲您可知晓,儿子已非完人,势必不能给纪姑娘幸福。” 这话原是筹至烂熟的,一直没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不曾想容妃自己给了他机会。 现在就看容妃肯不肯信了。 容妃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极了,诚然,陆斐这番说辞来得太巧了些,恰在她疑心那些饭菜之后。 但,若非确有其事,哪个男人肯不顾颜面泄露私隐,不怕被人耻笑? 容妃张了张嘴,作声不得,半晌才艰难道:“……果真么?” 陆斐重重点头,悲愤道:“儿不知天意还是人为,倘遭奸人所害,来日必得叫此人五雷轰顶,乱刀分尸!” 容妃:…… 大可不必。 第20章 赶车 纪明夷听到马车背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心里不由起了警觉。 多年宫中生涯,令她对危险有种天然的感知,何况她已经嘱咐郭绍不必送了,郭绍何必跟来,还鬼鬼祟祟的——只有陆斐才这样厚脸皮。 但是陆斐也犯不上,纪明夷自觉方才两人的谈话尚算愉快,他强送她首饰,她也心平气和收了,没有动怒。 若这般陆斐还给她找麻烦,那生意实在不必谈下去。 纪明夷悄然拔下那支崭新的银簪,等马车行至拐角处时,猝然掀起车帘,将簪尖朝向外头,也是她想象中贼人的咽喉。 对上的却是许从温那张白白净净的俊脸。 纪明夷愕然,“表哥。” 许从温望着那截雪亮的簪子,本来想借一步说话的,此刻却没了胆子,只悄然咽了口唾沫,踌躇站在原地,“明夷妹妹。” 纪明夷松口气,将武器插回头上,“表哥你怎么神出鬼没的,也不怕吓着人。” 许从温挠了挠鼻子,自然是因为结伴长大,朝夕相处,甚少注意这些小节。 他讪讪道:“方才在宫门口就想同你招呼的,只是……” 几次来永平侯府寻她,总是不见踪迹,许从温几乎疑心对方是在故意躲着自己——现在证明是事实了。 偏偏他又没那个身份参加贵妃赏花宴,只得想了个笨法子,在外守株待兔。 纪明夷有些尴尬,这么说,自己与郭绍与陆斐的谈话全叫他听去了?还好白清源不在,否则她可成什么人了! 然而适才的只字片语已足够令许从温拼凑出一鳞半爪,“怪道你拒我拒得那样干脆,原是答应了郭家求亲。” 其实郭绍回京远在那之后,不过许从温一定要如此误解,纪明夷也没法子——横竖她早就将许从温踢出名单了,难道还要吊人胃口么? 许从温脸上有种落寞的神情,“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明明我与明妹认识的时间更加长久。” 纪明夷无法安慰他,从始至终她都没将感情作为评判的标准,更与先来后到无尤。只是郭绍的确是最合适她的人选,仅此而已。 纪明夷想了想,叹道:“表哥身为男子,又蒙家中倚重,天生就拥有抉择的权力,可我却不及你这般自在。诚如表哥所言,三年后中举再来求亲,试问彼时我年岁几何?我生母早逝,又无兄弟,所思所想,唯一己终身,表哥以为,我等得起么?” 许从温结结巴巴道:“那,不妨先议了亲……” 纪明夷轻轻摇头,“哪怕写了婚书,也终有退亲之忧,何况令堂对我颇有成见,设若再有反覆,三年后我已年近二十,表哥以为,那时我还能寻到更好的人家么?” 许从温已有些动摇,呢喃道:“我不会变心的……” 纪明夷轻笑起来,“是啊,我相信表哥待我的心是真的,可表哥究竟能做多少主呢?” 不同于郭绍已在军中参事,享有自己的那份俸禄,许从温一饮一食莫不来自家中,他想同双亲抗衡,谈何容易? 纵使私奔,只怕也会落到穷愁潦倒下场。纪明夷没那么在乎名节,却不得不考虑生计。 她微带些怜悯看向对面,“表哥,男儿志在四方,如今的你或许把情爱看得比什么都可贵,等再过几年就不会这么想了,这世上有多少人终生无法觅得知己?可离了柴米油盐却是万万活不下去的。” 许从温的缺憾在于他还太过天真,而纪明夷的缺憾则是经历得够多,早已失去追逐挚爱的勇气。 所谓青梅竹马,不过是一厢情愿。 许从温默然,说不上是难过还是焦躁,只巴巴地抬眼道:“你既对郭绍无意,为何要嫁他?这样勉强来的姻缘是不会幸福的。” 幸福?纪明夷觉得这个字眼真是可笑,上辈子她倒是遵从本心,然而陆斐又是怎么待她的?还不如随便找个人凑活过呢。 至于是否勉强……倘若郭绍真能做到他所说的那般,纪明夷想,她也会渐渐爱上他的。 她本就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谁对她好,她必将以同等的感情回报。 所以许从温无须担心她过得幸不幸福,只要不是陆斐,对谁她都能应付裕如的。 吴贵妃没让纪明夷失望,短短两三日就揪出了真凶——谁叫曲婉妙的法子实在粗糙? 这姑娘也是个笨脑袋,曲婉灵不过让她吓唬吓唬纪明夷,小惩大诫就是了,曲婉妙就自作主张弄了条活蛇来,还是带毒的那种,也不怕先把自己给咬了! 人蠢没药医,纪明夷轻轻摇头。虽是小儿女间口角相争,可谁叫曲婉妙行事恶劣,吴贵妃岂能轻纵?就连王淑妃也无法循情,幸而当时五公主不在殿中,否则伤及皇嗣,更加难辞其咎。 王曲两家匆忙备了厚礼送来永平侯府,纪明夷再三拿乔,拒绝三次后方许他们进门——当然,送来的礼物是一次比一次丰厚的。 王淑妃明知对方狮子大开口借机勒索,也只能恨得牙根痒痒,谁叫她理屈在先? 至于曲婉妙也被送去家庙思过,不但这辈子没法再出门,连曲家其余几个女孩子的婚事也都受到影响,教出这般蛇蝎心肠的闺女,曲家家教怎还好得起来? 这其中,郭绍当然出了不少力,容妃因与王淑妃交恶,更是极力诋毁,一方面也想掩盖那杯茶的动静,拼命将注意引到蛇祸之上。 转眼间,王淑妃便从御前红人成了哀唱长门赋的嫠妇,定熙帝更亲手赐下一挂在佛前开过光的七宝手串,给纪明夷作安神压惊之用。 一时间,纪明夷再度声名鹊起,原本落选之后的消沉也一扫而空,京中人本来唯恐避之不及怕沾染晦气,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却纷纷阿谀奉承起这位娇客来。 自然也不乏来说媒的。 纪明琪看着整抬整抬的金银,川流不息的访客,莫名觉得有些牙酸,这纪明夷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不过闲着无聊到宫中走一趟,如今声名有了,财富有了,连皇帝都把她当心肝肉捧着呢! 那条蛇怎么没把她咬死呢? 姓曲的真没用。 纪明琪忍着妒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如今,你怕是看不上郭家了吧?” 有这么多陪嫁,相信愿意娶她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犯不着跟郭绍去往边塞吃苦。 纪明夷轻抚着紫檀桌上雕花,淡定道:“谁说我看不上?东西归东西,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纪明琪好险没朝她扮鬼脸,她可真说得出口!两人统共才见了几面,就这样难舍难分起来,再说,那郭绍长得并不俊俏啊,肤色赛煤球似的,不知道还以为天天拿墨汁洗脸呢! 若说纪明夷会看上这张脸,实在令人笑掉大牙。 纪明夷并不理会旁人怎么想,至少她对未来夫婿的容貌没什么不满意的,郭绍是黑了点,那也并非天生,而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缘故——像纪明琪这般肤浅之流当然不懂得欣赏。 如此甚好,意味着她地位安全,没有哪个失心疯的小姑娘会来跟她抢新郎的。 分门别类将赏赐安置好,纪明夷也收到了陆斐差人送来的银票,都是瑞丰钱庄的票子,全国各地都能兑出来,总比整车银锭带着省力。 这厮还算效率不错,纪明夷对合伙人兼前夫稍稍改观,她也不是见钱眼开的,总得在跑路前将一切交割清楚了。 于是抽空邀陆斐出来,带他到城中各铺面看个仔细,账册也都一一请他验看——当然不是假账,假账只要给纪存周和胡氏过目即可。 那二人原以为纪明夷这些铺子年年亏损,其实还是有几分盈利。 纪明夷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陈设,“外头看着是老旧了点,你若想大改也无妨,别拆了那副匾额,那上头的字是我娘亲手写的。” 想了想,这要求似乎有些越俎代庖,纪明夷便道:“干脆我现在拆了带走,你回头另外装一块罢。” 东家都换了,店名不换也不妥。 陆斐身穿月白常服,身形挺立如竹,愈显出宽肩窄腰,隆准龙颜,幽逸而出尘的气度。 他蓦然道:“不必了,你走之后,此去经年,我不会更改分毫,就连账房主簿等人事也一应为你保留。” 纪明夷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什么叫为她,难道以为她还会回来接手么? 纪明夷干笑两声,“殿下虽是好心,但实在不必,我既愿意出手,自当银货两讫,绝无反悔。” 陆斐淡淡道:“那是我的事。” 纪明夷被哽住了。 的确,他有改造的权力,当然也有不改的权力,他硬要维持原样,别人也拿他没法子。 不过纪明夷总觉得对方似乎在暗示自己什么,难道是借物喻人,说他会一直等着她,就如店里的摆设一般? 不,陆斐纵有深情也不会是对她。 一定是她想多了。 纪明夷定定神,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别处,“殿下还有何事不明么?” 言下之意,要问趁早,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当然,只能问公事,其他的她也不会回答。 陆斐看来疲倦得紧,并不想刨根究底,只道:“明日再说吧。” 他不着急,纪明夷当然也懒得着急,等跟郭家的亲事拍板定案,她即可启程离京,片刻都不愿逗留。 到底相识一场,别在临别时伤了和气。 到了店外,天边已是夜色西沉,蓝黑色的天幕隐约透出几颗闪闪烁烁的星子来。 纪明夷皱眉看着那辆空空荡荡的马车,“这老乌头,又跑到哪里灌黄汤去了!” 不看他是多年的奴仆,纪明夷都想趁早赶出去。 这会子却是无计可施,城郊本就不及城中繁华,太阳一下山,稀稀落落连个拉客的都没了。 陆斐忽道:“我会赶车。” 纪明夷:…… 她倒不怀疑陆斐的能力,只不过,是否有些于理不合? 不待她回应,陆斐便已自发自觉当起了车把式,还轻拍了拍马背,“上来呀!” 纪明夷只得提起裙子、鼓着粉团子般的腮颊小心翼翼坐上去,她最不愿接受陆斐的好意,此刻却不得不接受对方好意,这多少令她有些如坐针毡。 陆斐低笑一声,前世里两人倒也玩过这种把戏,不过是在御花园中作耍,效仿昏君奸妃,还被当时的容太后瞧见好一顿训。 现在想想,已经是少之又少的温暖。 纪明夷从车窗中探出半颗头来,望着他沉静侧影,小声催促道:“你快一点呀!” 她哪晓得陆斐想起往事而发呆,还以为他故意磨磨蹭蹭呢。 陆斐驯顺地应了声,望着她粲然一笑,随即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催着它健步如飞起来。 纪明夷被颠得一个趔趄,心想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人真是太坏了! 第21章 表白 纪明夷就没见过这样拉车的,他要真是个伙夫,倒贴钱也不要他载! 这会子却是误上贼船,骑虎难下,纪明夷只能尽量心平气和地同他商量,“你到底会不会赶车呀?” 她跟陆斐说话甚少用敬称,从来都是你来你去,仿佛两人熟稔已久似的。 她自己也没觉得有何不对。 陆斐就更不觉得了,兀自咧嘴一笑,“多练练就会了。” 纪明夷算是服了此人的恶趣味,敢情拿她练手来着。 倒是想不到对方故意作弄自己,纪明夷唯有牢牢抓紧窗棂上凸起的木条,避免自己摔下去——其实这辆马车结实得很,按说是撞不破的,不过纪明夷也不想跌得筋骨疼。 陆斐依旧健步如飞,纪明夷只觉得两边景物跟走马灯似的,晃得人眼花缭乱,她对这条路原是看惯了的,这会子忽然想起,忙提醒道:“前方有一处断崖,你……” 可是已经晚了,陆斐收势未及,但听刺啦一声,车头直直向前冲去,尽管陆斐用力握紧缰绳,可滚轮还是卡在崖顶的一处岩缝里。 纪明夷惊魂未定,然而还有更吓人的,那块矗立的岩石不知何时松动开来,隐隐有滚落迹象,饶是陆斐见机得快,及时掉转方向,那岩石仍是一头栽进崖底,连声响都听不见——可见底下还深得很。 至于两人所在的马车也随之滑动,亏得峭壁上一棵老树托着,才不至于粉身碎骨。 陆斐皱眉看着断成两截的辐条,“你从哪招来的仇人?” 永平侯府还不至于穷酸到这份上,连马车都偷工减料,且看裂口是整齐的,想必有人故意做了手脚。 纪明夷猜着那老乌头在捣鬼,只不知被何人收买——是王家还是曲家,又或者家贼难防,受了胡氏母女指使? 早知今日,她趁早该将那奸佞打发出去。 纪明夷气得咬牙,陆斐则是小心翼翼沿着湿滑岩壁下来,前儿刚下了场豪雨,地上还有些积水,好在距离他们不到一丈就有个天然的石洞,勉强可供栖身。 陆斐先落了脚,再去唤纪明夷,“你下来罢。” 纪明夷看着夜幕下如同精怪般的崇山峻岭,此刻却没了欣赏奇景的心情,她必须承认,她有点恐高。 哪怕陆斐所站的地方离她不远,但……万一他没接好,或是她失脚滑下去呢? 纪明夷可不想死无全尸,那太凄惨也太难看了。 陆斐似乎发觉她在踌躇,这会子倒没故意拿话激她,想了想道:“这样吧,你踩我肩膀上,把我当扶梯便是。” 纪明夷:…… 她倒不在乎以下犯上,可她怕陆斐秋后算账——这人说不定记仇着呢。 不过事急从权,纪明夷也顾不得许多了,她相信陆斐也不会在这时候跟她计较什么君臣之别,于是小心翼翼伸出一只玉足,轻轻踏在他肩胛骨上。 陆斐闷哼一声,想是有些受不住了。 纪明夷假模假式地问道:“疼么?” 不至于啊,她这双绣鞋可是专程请京中最好的裁缝制的,鞋面用的也是最柔软顺滑的绸缎,她又没放钉子! 陆斐没作答,只冷声道:“快点。” 但就算他真疼纪明夷也不会怜惜了,她总不能跟车厢一起吊在半山腰里,于是继左脚之后,右脚也随之伸出,整个人近乎横跨在陆斐颈间,跟小时候玩的骑马马一般。 纪明夷没好意思多待,迅疾地从他肩上溜下,中途陆斐扶了她一把,似乎触及到腰身,指尖又迅速移开。 他倒是挺在乎男女之大防的,纪明夷心想。 不过这也证实了他对自己的追求是虚情假意,看来自己没看错他,前世里就冷心冷肺,重活一世也不可能焐热。 纪明夷退开半步,以防被地上水渍溅到,又蓦然道:“殿下打算如何?” 总不能在山里待整宿,明日被人发现他俩孤男寡女,再清白也说不清了。 虽然这或许正合陆斐之意,不过纪明夷觉着他总体该是个正经人,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占她便宜——他惯会装正人君子的。 陆斐瞥她一眼,“顶多一两个时辰,三宝见我未归,自会出来找寻。” 主仆间默契非常,当然也有些不为人知的情报手段。 纪明夷松口气,不用过夜就还好,就算晚了些,推给生意便无妨——其实家里也没几个在乎她夜不归宿的,只是怕胡氏抓着大做文章。 纪明夷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打算进山洞小憩片刻,这一日她料理的琐事已经够多,也累坏了。 陆斐凉凉道:“这会子倒不怕了?” 怕什么?怕毒蛇猛兽?还是怕他?纪明夷眨眨眼,跟陆斐那几年里她多少学了点防身之计,一般的野物伤不着她,否则也不可能准确刺中那条毒蛇的七寸。 至于陆斐本人就更不必担心了,前世名正言顺她尚且能留有完璧之身,这一世难道他会情动不能自持?除非他疯了。 纪明夷心有戚戚,既悲哀她与陆斐患难与此,又庆幸身边是个陆斐——换作其他男人,还真不敢想象。 一股刺鼻的烟气呛得她连声咳嗽,却是陆斐摸出火折子,点燃一堆被露水打湿的枯枝败叶。 夜来风冷,总得寻点法子取暖,也可避免山洞里的虫豸靠近。 纪明夷想要避开,但是洞口就那么点大,站脚都不容易,若往里头,只怕更熏得厉害。 正两难时,鼻端忽然被一样冰凉幽香的物事裹住,却是陆斐的衣袖。 他略带点嫌弃地道:“忍一忍,等水分烤干便好了。” 仍旧拨弄地上火堆。 纪明夷知道陆斐素性好洁,她方才那一下又呛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少不得沾些在衣裳上。 陆斐肯摈除积习大方相助,她理应感激他。 所以纪明夷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非但欣然领受,还有意在他袖子上蹭了蹭——她承认她有点负气的成分,就当是报复好了。 许是两人独处的气氛太过怪诞,纪明夷不可避免地想到前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些许情绪。 枯枝终于干透,发出噼里啪啦的焦响,陆斐也终于收回那截袖子,却是浑身不自在,穿着也不是,脱下来也不是,跟有蚂蚁在脊背上爬似的。 纪明夷明明瞧见也只装作不觉,一件衣裳而已,抵得过她对他种种付出么? 就算是她一厢情愿,但这笔账纪明夷也牢牢记下来了。 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原本白皙肌肤显出些许橙红,跟抹了胭脂似的,加之她微撅着唇,看去便有种新嫁娘倚姣作媚的神气。 陆斐望得出神,蓦然道:“郭家打算几时来提亲?” 纪明夷本不欲瞒他,正好令他死了这条心,便说媒人已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送去护国寺,等高僧批验契合后,便可交换庚帖。 陆斐轻哼一声,“郭家倒是讲规矩。” 这话分明是在嘲讽,纪明夷不禁要帮郭绍分辩,“鬼神之说虽不可尽信,听听也是好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 郭绍虽是次子,但郭家人丁本来也不兴旺,他母亲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自然看得如眼珠子般,处处谨慎,战场上又刀枪无眼,生怕出些岔子——就算急于成婚,也不差对个八字的工夫。 其实所谓克夫命旺夫命看看就好,明知道两家欲结连理,护国僧的高僧自然得捡些好话说,他们虽是方外之人,可寺中若无香火供奉,生计也维持不起来。 纪明夷对此放一百二十个心,在她看来唯一的变数即是郭绍移情别恋,但这也是最不可能的。放眼京城,哪里还能找到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呢? 陆斐往火堆里添了把柴,酸溜溜道:“你还真有自信。” 纪明夷从裙子底下伸出两脚,舒舒服服将周身烤得暖热,“不敢当,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要不是这张脸,陆斐又怎么会跟绿头苍蝇似的追着她不放? 纪明夷这会子也不跟他置气了,只道:“殿下实不必浪费精力在我身上,我知殿下已有仰慕之人,既如此,何不勇敢吐露心声?遮遮掩掩才非大丈夫所为。” 纪明夷夙性磊落,不被伦理纲常所束缚,就算知晓陆斐对容妃有那么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她细想想,也并非不能接受——反正定熙帝也活不了几年了,嫁给皇帝老子还是皇帝儿子,有很大差别么? 反正容妃要的只是权力。 纪明夷本是真心为他考虑,哪知陆斐却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你胡说什么。” 难道在拐弯抹角暗示他表白? 纪明夷心想这人真是虚伪,都到这关口还不肯承认,她索性清了清喉咙,“殿下的把戏也该演够了,我再糊涂,也分得清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殿下或许愿意娶我,但绝不肯全心待我,这般勉强而来的婚事,又有何意义呢?” 敢情她以为他在作秀。陆斐怆然一笑,“从见面起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爱信不信。破坏许从温求亲,阻碍白清源与你相处,你若以为这桩桩件件都是在演戏,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至于郭绍,倘他有能力,他想他也会尽力劝止,然而纪明夷这回的态度实在坚决,又有吴贵妃保媒拉纤,陆斐实在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也因此这几日消沉得跟什么似的。 纪明夷望着他眼下乌青,心想这人真会倒打一耙,睡不着觉都得赖自己头上——谁知道他是否惦记容妃惦记得神魂颠倒?又或者为太子之位操心太过。 她才不受这冤枉。纪明夷轻哼一声,“那殿下因何看上我,总得有个由头罢。” 别说是看脸,她不信这种肤浅说辞,也降低了真爱的分量。许从温是因为青梅竹马之谊,白清源是因她处处施以援手的感激,至于郭绍……根本也只是搭伙过日子,还不到海誓山盟的地步。 陆斐口口声声说爱她,实在是有些荒谬。 纪明夷将一截焦黑的树枝踢远些,省得火星溅到裙摆上,见他闷闷不言,不由得轻嗤一声。 到底被她猜中了,这人果然是装的。 哪知陆斐沉默片刻,却轻声道:“上辈子我俩便已相识,还朝夕相处,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事实上也是夫妻,只是尚未行过敦伦之礼。 还以为他能编出什么好理由来,哪知是这样老掉牙的说辞,类似的搭讪之语纪明夷在话本上已看过无数次了,且无一例外出自登徒浪子之口。 听听便算了,纪明夷付之一笑,不予理会,哪知陆斐却蓦然抬头,静静看着她,“我是重生的。” 纪明夷手中的枯枝掉落下去。 第22章 真相 陆斐知道这种话不足以令人信服, 他自己听着都像花言巧语。 但是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倘若纪明夷真应了郭家求亲,随郭绍去往边塞,此生再无相见之机,陆斐想, 他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不管能否挽回, 他都要尽力一试——哪怕抛出最大的秘密。 陆斐自是情绪跌宕, 也没注意到纪明夷表现反常, 以她的脾气, 听到这种无稽之谈是该调头就走的。 然而她却只是呆呆地坐着,泥胎木塑一般。 陆斐心中难过,不好直视,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若非这点生来的缘分,我也不会厮缠着你不放。” 火堆已渐渐暗下去了,纪明夷却也不记得添柴,只茫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或者说, 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也是和她一样,一觉醒来, 前尘过往皆如云烟。 陆斐思虑片刻, 若直说自己经历两世,兴许会吓着她,不若慢慢和盘托出, 遂编了个合适些的由头, “在梦里。” “梦里?”纪明夷无意识地重复。 陆斐点头, “梦中你并未错过三月前的选秀, 而是如约去往宫中,被父皇拟旨赐为皇子妃,之后,你我相伴度过了十年。” 又历数了她种种脾气喜好,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哪些东西沾都沾不得,无一不絮叨详尽,怕是纪存周都知道得未必有他清楚。 至于他英年早逝,留给她一具冰冷的尸身,这些话,陆斐想还是晚些告诉的好。 纪明夷半点不意外,本就是她亲身经历过的,这样看来,陆斐未必存心诳她——想不到,老天爷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以为重回一世就能斩断与陆斐的瓜葛,然而陆斐却也找回了前世记忆,难道他们生生世世注定要纠缠不休么? 一股难言的愤懑从心底漫上来,纪明夷冷着脸,蓦然问道:“梦中你我很恩爱么?” 这种话由女孩子来问固然太不矜持了些,然而纪明夷没有半点窘迫,反倒是陆斐的脸色白了下去。 他自然不能骗她,说两人郎情妾意,好得蜜里调油——因着那隐疾的缘故,连圆房都未有过,更别说更亲密的作为了。 陆斐无言以对。 纪明夷轻轻别过头,一缕讥讽的笑意从齿间逸出,“看来是不怎么样了。” 许是火光渐弱的缘故,她只觉身上发冷,牙关战战,得用力咬着下唇才能避免声音颤抖——她自然不能在他跟前示弱。 何况是他对不起她。 陆斐急急分辩,“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纪明夷牢牢盯着他,双目被火光映得有些发红。 她太需要一个解释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然她会觉得那十年都是白过的。 然而迎接她的却只是哑然,陆斐毕竟是个男子,又出身非凡,自幼蒙皇家规训长大,且是当着心爱女子的面,叫他怎生好意思说出口,他压根不能人道? 只怕会被笑掉大牙。 纪明夷等不到答案,心里倒是平静了些,她缓缓开口,“我相信殿下不曾骗我,但,既然上辈子不过尔尔,这辈子也不必硬要凑合,强扭的瓜不甜,咱俩往后还是各奔西东罢。” 陆斐看见她脸上毅然决然的神色,再不敢迟疑,正欲将自己罹患隐疾的经过娓娓道来,山顶上却传来一道高亢的哨音。 原是三宝已赶来救援。 陆斐被迫中断,只得望着纪明夷道:“改天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详谈。” 纪明夷已然恢复刚来时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不必了,我与殿下没什么可谈的。” 陆斐听着这般冰冷的口吻,只觉心如刀割,然而此刻最要紧的还是脱困,眼看着三宝垂下绳索,他轻轻递了一把,道:“你先上去。” 纪明夷没意见,他误了她一生,稍稍占他些便宜也是应该的。 但是那索绳是用牛油浸泡过的,虽然牢固,却有些滑不留手,对于那些劳作惯了、手上满是薄茧的来说无妨,纪明夷就有些抓不太住。 看她试了几回,不但手心冒汗,连细腻小巧的鼻尖也沁出汗珠来。 陆斐替她想了个主意,他解下腰带,一头系在那挂钩上,另一头则缠在纪明夷腰间,这般三宝拉她上去便容易许多。 纪明夷只能事急从权,不过看着陆斐衣袍散乱也不知避忌,她就觉得此人真是个老不羞的。 明明前世都同床共枕了,他都舍不得解开衣裳,这会子又做给谁看? 好容易上了岸,纪明夷脸面已沁出云霞般的绯红,颈间满是潮汗,她被人吊着都这么费力,那三宝太监却还轻轻松松的,怪道都说陆斐身边多奇人异志。 陆斐上来就顺利多了。 纪明夷将那条腰带还给他,男子的贴身之物自不能收下,哪怕那上头坠着的明珠可值百金——纪明夷小小地可惜了一下。 三宝早已另寻了一辆马车,至于那个旧的,他天生神力一时半刻也拉不上来,只能明日再想办法。 纪明夷道:“劳烦殿下将我送至家中,再行离去。” 这会子说话已然是客客气气的了。 可是这客气也意味着更深的疏离。 陆斐也无可奈何,“应该的。” 三宝眨了眨眼,敏锐地察觉两人间气氛有些异样,他是知道自家主子对纪姑娘的心思的,这么看是说开了? 可是纪姑娘的反应不对啊,要么是高兴,要么是不屑,总不该是这样无动于衷。 倒好像两口子拌嘴斗气,床头吵架床尾和般。 到了永平侯府,纪明夷不欲唤醒门房,省得多生是非,然后主仆俩就看她利索地从墙根翻过去了。 她不懂武功,模样当然是有些狼狈的,幸而那处围墙本就低矮,又有个天然的豁口,倒是无妨。 三宝讪讪地想缓解尴尬,“这便叫家贼难防……” 言毕才发觉这玩笑开得不怎么好,便住了口。 陆斐没说话,方才他特意给纪明夷留了封短笺,上头有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但是她未必肯来赴约。 早知道,在山洞里他就该把一切都说清楚的。 陆斐长长叹了口气。 三宝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看自家主子还半痴不呆地立在门前,心想殿下原是最重规矩的,这会子怎效仿起登徒子行径来,难不成还想逾墙钻隙? 接连唤了三声,陆斐方回过神来,短促地笑了笑,“走罢。” 这一夜纪明夷睡得很不安稳,她口口声声说要向前看,然而陆斐那番话还是给了她极大的震动,难道他真有隐衷? 但,就算陆斐有自己所谓的难处,他为她所受的苦,抵得过她为他所受的苦么? 她本来所求也不多,只求他能像寻常夫君一样,给她一点力所能及的好,可是他就宁愿将她当成个摆设。 比起来,这更是对女子尊严的羞辱。 就算他如今想通了想要挽回,然而裂隙已经铸成,终究是不能破镜重圆了。纪明夷用力撕扯着那床锦被,似是想与过去的自己做个分割。 一宿无眠。 次早醒来,永平侯府出了件大事,那个因醉酒彻夜未归的奴仆老乌头一大早被人发现在门外,不同于以往的是,他断了只右手,还少了截舌头。 纪存周阴沉着脸,他素来圆滑,官场上也甚少结仇,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不但对侯府下手,还公然予以警告? 胡氏倒是想得开,“老爷,我看您是多虑了,保不齐是这醉鬼撞丧了几斤黄汤,跑去赌坊寻乐子,又付不出赌债,被人打断手脚送回来,这便叫自作自受!” 又幸灾乐祸地看向纪明夷,“我记得昨儿他是跟大姑娘一起出去的,大姑娘就没盯着他?” 纪明夷面无表情,“他是府中老人,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哪里管得住?那会子谈完生意便不见踪影,我只得自己雇了车回来。” 胡氏待要刺她两句冷血冷情,纪存周却已震怒,扶着额角道:“行了,都别说了!” 他却是知道这老乌头有几分家底,不至于连区区赌债都付不出,再说,赌坊的人纵要示威,也不会公然跟侯府较劲,背后定有位高权重之辈。 然而纪存周也只能当做是场意外,他看了眼一旁心如止水的大女儿,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她是不是瞒了些什么? 待要出言询问,纪明琪却颠颠的跑过来,“爹!娘!” 一脸花容失色的惊骇。 纪存周正不耐烦,小女儿还来添堵,忍不住呵斥道:“你又有何事?” 纪明琪委屈地扁着嘴。 还是胡氏心疼女儿,将她带过去安抚,“跟娘好好说。” 纪明琪这才叽哩哇啦地开口,“曲家大姑娘被除族了!” 要说曲家如今出什么事都不稀奇,王淑妃被皇帝冷落,曲家也没了依仗,何况只是连襟,比不得正经娘家,曲家二姑娘因为在椒房殿放蛇已经被逐去家庙清修,大姑娘心有怨言也在所难免,但,再怎么也不至于除族呀! 须知除族是比落发更严酷的惩罚,在家从夫,一个女子出阁之前所能仰仗的唯有本家姓氏,如今却连曲家都不要她了,难不成让她沿街乞讨为生? 就连胡氏这样见惯风浪的,也惊讶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纪明琪睨了眼纪明夷,微带点狡黠道:“大姐姐,不会与你有关系罢?” 并非她多么聪明,只是天然地有种直觉,曲婉妙放蛇本来也是为了跟纪明夷过不去,如今引火烧身,自个儿落了个常伴青灯古佛的下场,如今曲婉灵也出事了,还落得比妹妹更凄惨的下场——这一切都在她二人得罪了纪明夷之后。 不是纪明夷捣的鬼还能有谁? 纪明夷面对这番诘问,只是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手腕——是昨夜爬绳时勒出来的,藏在袖中,人看不见。 “二妹的想象力真是惊人。” 纪明琪撇撇嘴,“敢做不敢当啊?我还以为你多厉害……” 纪存周只觉额上青筋突突跳动,忽然暴怒,“住嘴!都是一家子姊妹,你还祸水东引,坏了明夷的名声,你能有什么好处?无知蠢货!” 纪明琪呆了呆,她还从未被爹爹用这样恶毒的词汇骂过,不禁大感冤枉,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胡氏手忙脚乱安慰女儿,“好孩子,娘知你是关心则乱,你爹爹也不是有意的……” 又望着纪存周嗔道:“老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不怕吓着孩子?她可是您的亲生骨肉。” 说得好像我不是。 纪明夷讽刺地牵了牵唇角,再无心看这副其乐融融景象,默默回房中去。 好容易劝得纪明琪哭累了睡下,胡氏给她盖好被子,方才悄无声息来到书房,“老爷方才到底是怎么了,这曲家与咱家有何相干,犯不着您生这么大气?” 纪存周难得抽起了水烟袋,早几年他就这毛病,后经胡氏劝告才慢慢改了,这会子不知怎的故态复萌。 他缓缓吐了口烟圈,拧眉道:“我看,还是把明夷该得的那份给她罢。” 胡氏一时不解其意,好容易明白说的是嫁妆,她冷笑道:“不是说得好好的么,老爷怎么又改了?难道真信了明琪的说辞?” 寻思正是从明琪那句无心之语开始反常,胡氏便劝道:“明琪不过是顺嘴胡说,老爷您还真信了?大姑娘哪有这么大本事,能算计到曲家头上?” 除非是下咒——她要真懂念咒,第一个就该咒死自己,胡氏可不觉得纪明夷有这份能耐。 水烟袋愈抽愈急,纪存周嘴里也多了些滋滋声响,可知他心内多么烦躁,“你不懂,总之,明夷那份嫁妆是她应得的,你我总不能坏了心术。” 说他疑心生暗鬼也好,他总觉得大女儿有些古怪,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庇护着她,谁要是与其作对,必将落得头破血流的下场。 纪存周还不想拿他的仕途与官声去赌,比较起来,钱财都算小事了。 胡氏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暂时放弃劝说——反正离纪明夷出阁还有阵子,说不定老爷到时便改了主意,再不济,把她母亲留下那份给她便是了。 虽然肉痛,好在不是自己的钱,倒也没那么心疼。 哪知纪存周似是看穿她的算盘,正色道:“丝娘留下的那份自然归她所有,可公中的也不能少,明夷与明琪一样是我的女儿,明琪能得多少陪嫁,也一样添给明夷就是了。” 胡氏叫喊起来,“那明琪也太吃亏了!” 她娘家可比不得纪明夷外祖那样巨富,她带来的陪嫁当然也不及钟丝娘的,本想着从公中好好找补,明琪也不会太过寒酸,然而老爷这所谓一视同仁的做法,分明是要让明琪被比下去! 纪存周不能理解她的愤怒,“那没办法,谁让你自个儿的陪嫁不丰,明琪是个好姑娘,不会计较这点枝叶末节的。” 说罢,放下水烟袋打算回官署去,“你帮我把那件石青补服洗一洗,上头腻了块油渍,我看着实在碍眼。” 胡氏愤恨地望着这个男人,她嫁给他十六年,也辛辛苦苦伺候了他十六年,可是他怎么待她的?不但在外拈花惹草,还公然将她当老妈子使唤,连往日如珠如宝的女儿也得不到应有的待遇。 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能有几年?弹指间就过去了,可她全都献给了他。 她实在蠢透了。 纪明夷并不知那两口子为嫁妆而起的争执,她自己倒是从没想过占胡氏便宜,只是亡母留下的一定得带走——现在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连同宫中几次三番赐下的赏赐,通通折算成了现银,方便携带。 纪明夷看着箱笼里满满当当的银票,决定还是多找一列护卫运送为好,只是,要不要跟郭绍商量呢? 她倒是没打算一直瞒着他,郭绍不像是见钱眼开的,可是郭家其他人就说不准。 郭家的打算是寻个能伺候饮食起居的贤妻良母,可若见了她这样巨额的资财,保不齐就会起些别的念头。 纪明夷决定晚些再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虽嫁给郭绍,可也不代表以后她全身心都是郭家的人了。 她只属于她自己。 现在的问题在于,郭绍怎么还不来提亲呢? 纪明夷按捺住焦灼的心情,千盼万盼终于等到了消息,然而却是个不怎么好的消息:护国寺的玄慈法师认真核验过两人八字,得出的结论却是不甚契合,不宜成婚。 郭绍的态度倒还算磊落,表示这种话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他家里也并非求神拜佛之辈——尽管母亲似有不愉,可作主的是父亲,何况还有吴贵妃在。 纪明夷捏着那封情真意切的信函,长长吐了口气。 倒不至于就此心凉,郭绍还是比许从温拿得定主意的,何况也只是玄慈法师一家之言,换个高僧说不定就投缘了。 只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一个出家人何必跟她过不去?只怕是有人从中作梗。 这个人除了陆斐不会有第二个。 凭心而言,陆斐帮她解决了曲家姐妹,又料理了老乌头,让她清清白白坐享其成,纪明夷理应感激他。 可是他几次三番阻挠婚事就有些可恶了。 纪明夷从抽屉里摸出一张褪了色的字纸,那是那晚府门前陆斐匆匆递给她的,他要她去找他,说会将一切解释清楚。 纪明夷当然没听,类似的敷衍之语她在话本子上看过无数回了——男人想哄骗女人,多的是甜言蜜语,哪个女人信了才真是傻瓜。 可是现在,她必须去找陆斐要个说法。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们之间的孽缘,还得由她亲自斩断。 纪明夷带着幂篱又去了那座茶楼,还是靠窗的那间包厢,本来是抱着碰运气的打算——时隔多日,陆斐多半已放弃了。 然而绣着春日花鸟的屏风后,赫然坐着一袭熟悉身影。 纪明夷倒吃了一惊,“你怎么还在这儿?” 陆斐示意她落座,仍旧望向窗外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你不来,我怎么好走?” 这几日但凡有暇,他都会抽空来茶寮里坐坐,也是想着纪明夷那日会否有事耽误了,过后才会赶来。 原本以为痴想妄想,却不料误打误撞还真见上了面。 纪明夷有些无言,做这些情深模样给谁看?她是不信这一套的。 拿乌龙茶润了润肺,纪明夷决定先礼后兵,“还得多谢殿下替小女主持公道,真乃侠义心肠。” 刻意地将他捧高些,方便活络气氛。 陆斐却只淡淡道:“我可算不上侠肝义胆,还得分人。” 言下之意,若换了旁人,他才懒得拔刀相助。 又看着纪明夷满脸戒备模样,微抬了抬眼皮,“你来,想必是为了护国寺批言之事?” 纪明夷不说话,这不明知故问么? “你以为玄慈法师受我指使?”陆斐自嘲地笑了笑,“我还没这么无聊。” 何况人家是有名的高僧,就连定熙帝几次三番请他入宫讲经他都推辞,陆斐怎可能支使得动? 这个,纪明夷是不怎么信的。或许是她过分神化陆斐的能耐,可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就是无所不能的,无论内廷还是外政——所以他不愿与她欢好,只能说明根本没有这种心思。 至于玄慈方丈,他一个方外之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若说他真有批命的本事,纪明夷可是知道前世郭绍没活过而立之年,难道自己嫁给他会死的更早么? 陆斐一看对面模样就知她作何感情,牛不喝水强按头,他也懒得再劝了,只轻声道:“那日我和你说我曾梦见前世因果,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一般人这种时候该愿闻其详,但是纪明夷自己都经过了两辈子,还有什么可好奇? 她缓缓摇头。 陆斐微微咬牙,似是吓了极大的决心,“那日你问我前世是否恩爱,我不敢作答,你可知是何缘故?” 当然是心虚。但纪明夷还是敷衍地赏了他点面子,“或许殿下忙于朝政,无暇顾及枕边之人罢。” “你说对了一半。”陆斐仓促看了她一眼,随即赶紧垂下头去,“我确实朝政忙碌,但之所以未能举案齐眉,并非无暇,而是无能。” 纪明夷缓慢地眨了下眼,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说法。 陆斐攥紧手腕,青色的经络隐隐鼓出,可知整个人难堪到极处。 他终是艰难地道出事实,“上辈子我根本不能生育,遑论行房。” 纪明夷的嘴张开不响了。 第23章 求娶 纪明夷知道自己该适当表示点什么, 但是她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同情,震惊,还是污人清听的羞恼——太迟了些, 她都已听完了。 倒不如说最大的感想是恍然, 原来是这个缘故。她还真把他当成柳下惠, 面对她这般软玉温香都能坐怀不乱——呵呵, 除非不是真男人。 纪明夷稍微找回了点自信, 她无意识地转着杯盏,听了这种秘密,当然已喝不下茶了。 她蓦然说道:“梦境是做不得准的。” 其实心里已信了七八分, 陆斐能把梦做得这样详尽, 可知是上天降下的启示,若非她重生一遭,经历有了变故,恐怕依旧重蹈覆辙。 陆斐素来自矜,然而此刻俊脸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他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若还无作用,他自己都想找块豆腐撞死。 纪明夷稍稍起了点怜悯, 不再为难, 而是清了清喉咙道:“那么殿下现在……” 轻瞟了瞟对面衣裳下摆——说真的,她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陆斐已差不多要脚趾抓地了,头垂得更低, 声音细微地道:“如今已大好了。” 至于怎么验证, 男人当然有男人的法子, 纪明夷且不去深究, 不过从他话里行间,这病并非天生就有,而是后天人为所致,是皇宫里的仇家,王淑妃或者其他有子嗣的嫔御? 当然,这些纪明夷也管不着了,她整理了一下情绪,端然起身,“殿下的心意我大致明白,既是有根可溯,从前殿下对我的种种冒犯之处我便既往不咎,往后,咱俩也能和睦相处罢?” 陆斐愕然,他以为说开之后便能再续良缘,如今隔阂是消除了,然而纪明夷似乎只当他是知己,还没放弃嫁给郭绍的打算? 陆斐急急道:“你觉得我在撒谎?” 纪明夷莞尔,“自然不会,我信殿下不曾诳我,你我确曾有过一段姻缘,只是前尘种种皆如烟消,人总得往前看不是么?” 虽不知因何缘故,看起来陆斐这辈子已跟正常男人无异,两人皆未循着前世的路子,又何必非得绑在一起? 不如各自安好。 纪明夷其实是有点怨恨的,早知是这般苦衷,前世何不早点同她说明?她并非淫-荡无德的女子,非抓着床笫间那点事不放,可夫妇之道贵乎坦诚,既然结为两姓之好,何必还得有所隐瞒? 到底是不信她。 又或者,只是对她的感情抵不过所谓男子汉的尊严抱负。无论哪一种,纪明夷都不想轻言饶恕。 只是人死如灯灭,两人都已重活,纪明夷也不想抓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事不放,但这回她的婚事可得由自己做主——郭绍或许不够俊俏,不够聪明,但至少他会真正信她。好不容易觅得的佳偶,她可不想再错过了。 她眯了眯眼,“早前我不知有这些缘故,殿下肯帮我收购那些铺子,我还昧了不少便宜,到底是我小人之心。回头我让小柔拟一张单据,把多拿的退回来,总不至于令殿下太过吃亏便是。” 看来她是真打算远行,每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陆斐满腹郁闷,又不能拒绝,不然倒显得别有居心,只得闷闷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吧。” 纪明夷心情舒畅,待要离开,陆斐却又打蛇随棍上般跟来,“我送姑娘一程。” 纪明夷没拒绝,虽说光天化日不至于冒出强盗土匪,可曲婉灵的例子现摆在眼前呢,谁知道这家人会否怀恨在心再来算计她? 不如先借点陆斐的势,等平平安安与郭绍完婚,离京之后便清净了。 以往府门前那条巷子十分冷僻,今日却一反常态地热闹,纪明夷还在马车上便听见喧哗之声,走近一瞧,才发现半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她皱起眉头。 小柔兴高采烈地从人堆里挤过来,“姑娘,白公子和许少爷都来提亲了!” 纪明夷眼角抽了抽,什么叫都?还有,与这两家有何相干,她跟郭绍分明已经快谈拢了。 陆斐也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看来并非他所安排——也是,就算他跟那两人交情不错,可也犯不着听他指挥就贸贸然来提亲的。 纪明夷袅袅上前,看着大太阳底下晒得通红的许从温,整个地跟烤熟了一般,想必已站了好久。 他望见纪明夷,满眼都是欣喜濡慕之色,又不好靠得太近——如今他并非以表哥表妹的身份,而是未来新姑爷的身份,那自然还是得避嫌的。 于是保持一丈左右距离,轻快地唤道:“大妹妹。” 纪明夷皱起眉头,“表哥,你莫要胡闹。” 她清楚许从温是至孝之辈,未经许薛氏允许就来下聘,只怕家中会大动干戈——再说,许薛氏不是要他安心考科举么?看他这疯疯癫癫模样,书都不肯读了。 哪知许从温却信心十足,“娘已经回余杭养病了,我是奉家父之命过来。” 纪明夷吃了一惊,许薛氏被送回老家了?说是养病,不过许薛氏素来健朗,这病是真是假也说不准,但看来她那番好高骛远的打算已得罪了许侍郎——也是,公主哪是许家能肖想起的,何况吴贵妃近来颇为中意新科状元,他家这会子贸贸然蹭上去,招人嫌不说,没准还引来弹劾忌惮。 难怪许从温此刻松快了一大截。 他倒罢了,本来也是孩子脾气,纪明夷无语望向另一侧,“白状元,你又来凑何热闹?” 白清源肌肤冷白,日色下也如千年不化的冰雕一般,然而他笑起来却仿佛春风解冻,“许世兄能来提亲,我为何不能?” 纪明夷瞪着他,她跟白清源相识已久,倒不像刚见面的时候那样生疏客套,但正因如此,她知晓白清源并非不分轻重之人,何以会跟着许从温一起添乱? 还有,五公主呢? 白清源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温声道:“公主年幼,未知情爱,我已与其分说明白,想来贵妃娘娘那头若知缘由,也不会怪罪在下。” 所以他也是真心提亲? 纪明夷望向巷子两头,两人各带了一车聘礼,难怪堵得满满当当的。 她这会子却谈不上半点荣幸,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是正赶上她即将成婚时,又多了两个前来求娶的,那简直成了戏文里的闹剧——早不提晚不提,这会子难道让她同时嫁给三个男人? 纪明夷绷着脸,从角门一路穿过去,谁都不想理会,陆斐更是早被抛到脑后。 小柔亦紧紧随着她步子,顺道把门闩也给拉上了——晒晒日头也好,想有幸迎娶她家姑娘,这点磨砺必须得经受的。 来到花厅,胡氏和纪存周已分列左右,坐得端端正正,脸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烦乱,一下子来了两个,加上郭绍就有三个,三个都还是不错的郎君,到底答应哪家才好? 本想推脱等改天再说,然而人家连家门口都堵了,两口子进退两难,只能干坐着伤脑筋。 胡氏心直口快,“大姑娘,你上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 纪明夷当然不能承认跟陆斐私会,只道是出去买点东西——要出阁了,新鲜衣裳、胭脂水粉总得备几行。 纪存周抽了几口水烟袋,方缓缓开口,“明夷,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爹也不能不顾你的意愿,依你看,咱们同哪家结亲为好?” 反正玄慈法师批言在那里,郭家也有点打退堂鼓,这会子即便悔婚,想必也站得住理。 胡氏快人快语,“那当然是许家,从温是我跟老爷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性情又是一等一的温良,大姑娘嫁过去总不会吃亏的。” 当然她私心还是取中许家的家财。自从纪存周跟她说了嫁妆的事,胡氏如临大敌,说什么都得给自家女儿攒一点私房,许家别的没有,钱还是挺多的,先夫人的嫁妆捞不着,到时候借口多要点聘礼,这总能落入自己兜里罢? 只瞧许从温今日拖来的那车绸缎,都是京中最时新的料子,光这已经所值不菲呢,胡氏瞧着实在眼热。 相比之下,白清源只带了家中藏书,实在有些寒酸。 纪存周就不像她这样妇人之见,比起资财,他更看重未来女婿的前程。白清源虽然出身寒族,然而本人敏而好学,又年纪轻轻中了一甲,实在前途无量。他今日带的那些典籍看似古旧破败,却正有学富五车之意,将来若是步步高升,他这位老丈夫也能跟着沾些便宜——官做大了,还怕挣不着银子? 于是亲切地望向女儿,“明夷,你是怎么想的?” 纪明夷正要说话,外头小厮却跌跌撞撞跑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夫人,外头又有提亲的来了!” 胡氏霍地站起,喜滋滋地搓手,今儿是刮了什么东风,个个都赶着上门娶妇? 忙问道:“是哪家的儿郎,带了哪些聘礼?” 小厮偷偷瞟了眼一旁的纪明夷,悄声道:“是容妃娘娘膝下的四皇子,倒是不曾见何聘礼。” 四殿下怎么空手上门,未免也太小气了些。然而胡氏还是皱眉让人请进来,她能把其他求亲者拒之门外,换成皇亲国戚却没这个胆子。 陆斐现身时果然两袖清风,胡氏打量了一下那宽绰的衣袍,确认藏不住值钱首饰,只得按捺着失望道:“殿下也是诚意求娶我家明夷么?” 着重在诚意两个字上,显然不光得嘴上说说而已。 陆斐和煦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是带了聘礼来的。” “在哪儿?”胡氏忙问道。 陆斐伸手指了指自己,“凡我所有,皆在于此,纪姑娘尽可拿去。” 纪明夷本想做一具充耳不闻的石像,光听不作声就好,然而陆斐的厚脸皮实在令她大开眼界。 她用力瞪过去。 陆斐的模样却真诚极了,而且很无辜。 他并未撒谎,连他整个人都送来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钱么? 第24章 赐婚 纪存周未知两人纠葛, 只觉得这青年人油腔滑调,未免太轻浮了些,遂沉下脸道:“四殿下还望自重,我纪家再怎么小门小户, 也不该拿女儿的婚事取笑。” 尽管有君臣之别, 可他身为长辈, 又有爵位在身, 多少不能叫人轻侮了去。 胡氏也觉得这人不似诚心——还以为能拿出什么名堂呢, 哪晓得上下嘴皮子一翻就想白得个美人,容妃获宠多年理应不穷啊,怎么连聘礼都拿不出来? 看来养子到底比不过亲生。 胡氏本来有十分热情, 这会子也淡了三分, 附和丈夫道:“殿下还请先回吧,您的亲事自有圣上与娘娘作主,臣妇们岂敢自专?” 陆斐正要解释他是认真的,纪明夷暗地朝他使个眼色,咳了咳道:“殿下是来帮五公主取香囊的吧?请随我来, 就在后面屋里放着呢。” 其实她何曾答应五公主做什么香囊,不过寻个由头将其支开,省得再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 陆斐摸了摸鼻子, 乖乖听命, 脚不沾地跟在她后头离去。 那两口子也松了口气,知道是玩笑,可还真吓了一跳!设若他竟赖着不走, 保不齐许白两位公子倒得被他吓跑, 那两车聘礼也留不住了。 到了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 纪明夷便停下脚步, 她当然不会领陆斐去她房中,本来清清白白倒成了问心有愧,不如光明正大说开就好了。 陆斐还在装傻,“香囊呢?” 纪明夷耐着性子,“殿下一定要与我作对么?我知您今日不过心血来潮,既如此,明知我这会子正烦着,您怎么还来捣乱?” 陆斐压低声音,“我是真心,但只今日事发突然,仓促间来不及准备。” 又要来那套前世今生的理论,纪明夷斩截地打断他,“行了,我不曾怀疑殿下居心,可您也不该这样逼迫我,总得给我些梳理的时间。您自个儿设身处地想想,换做是您能接受么?” 陆斐默然,倘若有谁贸然跑来自称是他前世的妻子,他也会觉得此人脑子有病——这么看来他是脑子有病。 陆斐只能虚心接受建议,“好罢,那你会否答应白清源与许从温的求亲?” 适才不假思索地张口,主要还是出于危机感——倘若纪家夫妇脑子一热将女儿许配出去,那他岂非从此断了指望? 唯有拿出皇子之尊来,压一压两位求亲者的身份,多少能延挨些时日。 纪明夷对他无语了,他到底把自己想成什么?为了几捆绸缎、几卷藏书就能卖身,她还没这么廉价。 何况许从温与白清源在她这里是已经出局了的。 纪明夷仰头望着橙红似火的石榴花,曾经她很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生活,可若不是心爱之人的血脉,那也没什么意思。 原本她的宏图远景只在嫁人成亲,没想过更后头的事,然而陆斐一番言语又把她曾经的渴慕勾了起来。 现在这个目标有了实现可能,但是他们已错过了一辈子。 到底是时机不对啊。 纪明夷垂下眼睫,“我不会答应白家或许家求亲,这点你大可放心。” 陆斐按捺住喜色,小心翼翼道:“那么郭绍……” 下个月郭绍就要离京了,此去山高水长,若要抓住机会,便只能尽快。 他好像真的挺担忧。纪明夷望着那只颤动的袖管,叹了一息,“边塞非久居之地,臣女弱质纤纤,又兼多病,怕是难于禁受。” 陆斐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努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纪姑娘说得对,还是该多为自己着想才好。” 虽还未完全如释重负,至少目前的危机是解决了,至于日后——铁杵磨成针,只要他再接再厉,早晚能动摇纪明夷的芳心。 想到郭绍这阵子让他做了多少噩梦,陆斐又忍不住想给情敌上点眼药,“那批言之说闹得沸沸扬扬,郭绍竟也不出来帮你分辩,此人实在没担当。” 纪明夷心知肚明扫了他一眼,“到底也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我都不曾当真,少将军就更不必了。” 陆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好生郁闷,虽然纪明夷已不打算与郭绍成婚,但看来仍当他是半个知己,这样维护他。 自己这个正宫反倒退后一射之地,屈居人下了。 纪明夷懒得理他作何感想,仍旧从角门绕出来,大毒日头毕竟难耐,白清源已寻了块树荫坐着乘凉兼看书,许从温则捧着小柔端来的冰碗吨吨畅饮着,本来被晒得红透的脖子也不那么刺痛了。 一看到纪明夷,两人蹭地放下东西,忙忙到她跟前罚站。 纪明夷莞尔,“两位无须再演戏了,我很感激兄长们的好意,但,实在不必。” 这番话倒是发自肺腑的——虽然两人的办法拙劣了些,但却真真切切为她着想,她不能不领受此恩。 许从温讪讪地挠了挠头,“你都瞧出来了?” 纪明夷当然不是傻子,早不提亲晚不提亲,偏赶着那玄慈法师批完命数,京中开始流传她克夫之说的时候——凭心而言,纪明夷的脾气算不上好,又素来有些心高气傲,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好不容易能搅黄她的姻缘,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 其实玄慈方丈的意思只是她跟郭绍八字不合,但是三人成虎,架不住有人要往她命中带煞引,加之她生母早亡,府中又男丁凋零,难免以为是这位大姑娘的缘故。 若真让流言传得纷纷扰扰,只怕纪明夷往后都没法抬头了。因此许从温白清源两厢一合计,顶着压力前来下聘,也好让京城人瞧瞧,纪家大姑娘并未受谣言影响,依旧还是很走俏的。 纪明夷笑道:“许世伯的意思,大约还是要表哥安心科举吧?不必急于成家。” 看他拖来的绸缎虽然簇新,但并不成套,想必是自个儿偷了钥匙从府库取来的私藏。 许从温红着脸点点头。 纪明夷道:“表哥还是仍旧放回去罢,回头让世伯知道,恐免不了一顿排揎。” 她顿了顿,“还有,前阵子我劝表哥试行商贾,但如今想来,表哥还是听伯父的话好,无论如何也等试试明年恩科再说,到时候要不要走仕途,我想表哥自己也有了主意。” 一开始她是秉着过来人的心思,想让许从温少走弯路,但现在想想,那样就一定是对的么?她始终以前世的经历来推演今世,可事实却并不尽然,譬如她并未嫁给陆斐,而陆斐也不再为隐疾所扰。 谁能保证许从温这辈子就不能在官场闯出名堂呢? 就算真的不能,人总得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许从温也得经历不断地尝试,才能明白自己内心想要的是什么,而非全然听从旁人指引——若人生的路每一步都按部就班分毫不错地去走,那日子得多无趣啊! 许从温细细品咂着话中滋味,似有所悟。 至于白清源,他本就聪敏,不待纪明夷说话,便自己为自己找好了台阶,笑道:“还是大姑娘足智多谋,我这点小手段哪里瞒得了你?罢了罢了,今日许世兄来捧个钱场,我不过捧个人场,也算值了!” 说罢便唤来家中老奴,“把那些藏书收起来,回头还得给五公主讲经呢。” 仿佛他一开始就打算配合吴贵妃去追求五公主,今日的胡闹不过是一时兴起。 纪明夷虽觉得这人未免有些善变,不过还是心安下来——对白清源而言,尚公主的好处自然比她多得多,等当了驸马,仕途也会顺利许多,强似现在辛辛苦苦地熬工龄。 何况,五公主也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值得。 唯独陆斐敏锐地在白清源眼中瞥见一抹黯淡之色,也许他并非将纪明夷当成半个恩人,而是确有一份不可告人的情愫在。 幸而,纪明夷是不知道的。 等巷子里的人马散去,陆斐负手而去,老神在在地道:“其实我今日的确带了礼物来送你。” 因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来,正是上个月答允传递的画作。 纪明夷简直无言,当着白清源的面他不说,人走了才来献殷勤,生怕被人抢功劳不成? 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 不过打开一瞧,才发现上头除了白清源的笔迹,还有陆斐留下的批注——特意注明了哪些颜色有现成的绣线,哪些需要另外染织,连相应的染法都标得清清楚楚。有些地方墨迹晕开,还被他重新描补过。 想起他挑灯夜读加以修缮的情状,纪明夷勉为其难道了声谢。 陆斐笑道:“嘴上说说可不作数,纪姑娘打算拿什么谢我?不如送个香囊罢。” 纪明夷:…… 不会吧不会吧,还真好意思跟她收谢礼? 旋即就见陆斐轻轻抬手,拂去她肩上一片落花,清润眉眼泛着温柔之意,“说笑的。” 纪明夷耳根诡异地泛起微热。 有那么一瞬,让她以为回到前世。 郭绍要走了。 纪明夷挑了个适当的时机前去送行,前儿她已差小柔送了封书信,信上婉拒郭家求亲之意,请他另择佳偶。 但是郭绍到底没找着合适的,军令如山,他也不得不即刻启程——也许在塞外,会出现真正爱他懂他的好姑娘。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郭绍健康而微黑的脸膛倒是看不出气愤,只爽朗地向她挥了挥手,“行了,或许咱俩八字真差那么一撇,总归是阴差阳错。” 纪明夷其实是有点抱歉的,她用护国寺的批言、与对塞外困苦的担忧来做拒绝,等于是把锅甩给了郭家,但其实这些并非根本。 根本原因是她不想嫁他了,没有理由,只是很单纯的不想。 或许是她不愿将命运牢固地绑定在一个男人身上,不管那男人看起来有多好。 郭绍沉吟道:“最开始,你其实是愿意的对么?” 纪明夷无法反驳,若不愿意,她也不会私底下由着他说那些话,还主动去参加吴贵妃的赏花宴,不就是为了借机示好? “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郭绍实在有点好奇。 他虽然年轻而率真,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粗枝大叶。倒不如说,天性的坦白让他尤其能察觉他人情绪。 略一沉吟,他便笑起来,“是因为某件事,还是某个人?” 纪明夷只觉窘迫难言,郭绍的赤忱仿佛让任何隐秘都无从遁形——他是善良的,可也是残忍的,尤其是对他自己。 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遭体会到失败的滋味,还不是在战场,而是在情场。 这令他分外好奇,也分外想认识那击败他的敌人是谁。 纪明夷不能瞒他,唯有顶着压力给他一个模糊的答案,“是某个人。” 更多的,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郭绍本打算刨根究底,然而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影子,他蓦然醒悟,不再追问下去,只含笑道:“是啊,我输了。” 船家已在催促,郭绍不好再逗留,提着包袱跳下去,脸上灿烂万分,“祝我一路顺风吧,纪姑娘。” 纪明夷踌躇片刻,还是让小柔将一个锦囊递过去,当然并非情信,而是交代他日后几个需要避开的地方——印象中郭绍便是建武八年被匈奴人困于一方幽谷,乱箭穿心而亡。 不管能否改变固有的结局,纪明夷也不愿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拼着泄露天机,她也想帮郭绍一把。 只是她又哪里晓得,郭绍昨日便收到一封同样的密函,上头写着同样的内容,而送信人则是与他素无渊源的四殿下。 郭绍素来不信鬼神,然而此刻却不得不承认,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两个人,才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握着怀中锦囊,唇边露出淡淡苦笑。 眼看着三位求婚者走的走散的散,纪家夫妇心情实在复杂难言。 胡氏埋怨道:“老爷早些肯听我的便好了,从温那孩子心眼实,老爷您当时不肯答应,他自然以为您在拿乔摆架子,哪里还敢上门来?” 好好一尊财神爷被赶跑了,半分聘礼都没留下,胡氏实在肉痛得紧。 纪存周绷着脸,他哪晓得许从温这么禁不起激,既然爱慕明夷,不该越挫越勇才是么?还有那白状元也是个朝三暮四的,嘴里说着要来造访,贵妃娘娘那里倒是一次都没落下——五公主还是个黄毛丫头呢,他就敢打她的主意,也不怕折寿! 胡氏自怨自艾片刻,又恨恨起来,“说来说去都怪大姑娘不中用,看不上那两家便罢了,怎么连郭家都抓不住?郭绍这一去,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她真打算一辈子赖在家里?” 关于这段良缘无疾而终,胡氏心内虽有猜疑,倒想不到是纪明夷故意为之,只以为郭家听信了老秃驴谗言,迟迟不肯提亲,如今倒好,郭绍扔崩一走,她们府里得出个老姑娘了! 且因为这段时日风风雨雨,那些跃跃欲试的人家也都歇了心思——看纪家也不像家风清正的,两口子又尽会拜高踩低,娶妻娶贤,那大姑娘即便生得再美,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 因此纪明夷尽管芳名在外,纪家也还是日渐门庭冷落起来。 唯一还高兴得起来的便只有纪明琪,她不无幸灾乐祸,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如今可算遭报应了,该,实在是活该! 当初距离皇子妃不过一步之遥,是她自己不肯要的,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当然也是咎由自取!四殿下更非傻子,好马不吃回头草,不会要这盘凉透了的菜,天下好姑娘多的是呢! 任凭纪明琪冷嘲热讽,纪明夷懒得睬她,只安心在屋内刺绣,准备给吴贵妃的生辰礼。她婉拒了郭家求亲,尽管是私底下未伤及颜面,可吴贵妃心里多少有些芥蒂。 为着五公主的缘故,纪明夷也不想与这位娘娘生出嫌隙来,好在吴贵妃也容易打发,弄些精致的绣品哄一哄就是了,到时候五公主帮忙说上一嘴,照样能和和气气的。 只是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吴贵妃日后不会再帮她说亲了,纪明夷还是有些怅然的。弄成这般局面,她当然难辞其咎,可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只觉得满心茫然,仿佛要抓住点什么,可却什么都抓不住,连视线都是模糊的。 府中暗流汹涌时,宫中却颁下一道圣旨,定熙帝金口玉言,下诏将永平侯府之长女赐与四皇子陆斐为正妃,择日完婚。 消息一出,阖家轰动。 第25章 成婚 定熙帝的诏书非但迅速化解了流言, 也给了那些嘲讽纪明夷嫁不出去的人重重一耳光。 纪明琪脸上火辣辣的就不说了,就连胡氏与纪存周都觉得纳罕,大姑娘摆明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四殿下怎么还真要娶她?明眼人用脑子想想都能明白, 纪明夷上回落选必是故意, 四殿下却连这都不计较, 依旧巴巴地穷追猛打, 思来想去, 只觉得还是纪明夷魅力太大,四殿下既做了裙下之臣,怕是逃不脱手掌心了。 望着眼内喷火的纪明琪, 胡氏唯有感叹, 只可惜女儿未生得纪明夷一般好相貌,偏让那狐媚子得了意去——可见所谓娶妻娶贤都是鬼话,男人家没有一个不重色的。 随着整抬整抬的聘礼抬入家门,侯府也再度变得热闹起来,之前是因为求亲, 这回则是为了攀交情。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这回又到了纪家呢?未免皇子妃日后记恨,还是提前打点的好。 纪明夷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得意处, 也压根谈不上扬眉吐气, 只觉得兜兜转转,还是得重复和前世一样的道路——罢了罢了,既是命定, 她唯有接纳。 更令她心头微凛的是, 她发觉自己还是忘不了他。哪怕过去这么多年, 她即将琵琶别抱的时候, 陆斐一句话又硬生生将她拉了回去。 她虽不曾对陆斐投以颜色,却那样干脆地拒绝了其他仰慕者。 归根结底,是她先前觉得嫁谁都好,如今又觉得嫁谁都不好——多可悲呀,喜怒哀乐都牵挂在一人身上,终成习惯。 小柔扭扭捏捏地进门,“姑娘,新姑……四殿下来了。” 她一向自诩是小姐肚里的蛔虫,可如今对这两人的关系是越发看不透了,小姐到底喜不喜欢四殿下?若不喜,又时而要跟他出去;若喜欢,四殿下先前百般示好,小姐为何偏生不肯答应呢? 这回若非皇命难违,只怕两人依旧难成眷属。 小柔决定当个聪明的傻子,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横竖她们做下人的听命行事就好,主子们之间有何爱恨情仇,与她什么相干呢? 两人虽已定亲,陆斐这样直言无忌地来侯府仍是不太妥当的,然而纪明夷径自咬断那截线头,叹口气道:“替我梳妆,我这便出去面客。” 其实用不着精心妆饰,叫人以为她多上心似的。 纪明夷只单纯不想失了仪态,哪怕纪家一年不如一年,她依旧是京中贵女,此前又有翘楚之名——她不肯被任何人瞧不起,尤其是陆斐。 化了一个看似无招胜有招的浅淡妆容,纪明夷含笑现身,“四殿下安好。” 陆斐看起来有些局促,简单招呼过后,便急忙道:“父皇此番赐婚非我之意,若纪姑娘不愿,我去劝劝父皇。” 纪明夷微抬眼皮,淡淡道:“何必呢?” 君无戏言,已经颁下的诏书岂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定熙帝还没这般通情达理——回头陆斐若遭到训斥,没准又成了她的罪过。 陆斐更窘了,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办,只单纯不想纪明夷误会——也的确是误会。他虽有此意,可若想拿皇命来压她,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才来强娶? 陆斐估摸着定熙帝是为了安抚老臣,纪明夷两次受难,皆因为王淑妃亲眷之故,如今纪家又受谣诼之困,定熙帝正好出来邀买一波人心——不过是凑巧赶上了,他的婚事则是顺便。 陆斐隐约听闻,容妃也在其间出了一把力,纪明夷那所谓克夫的运数,对容妃来说倒是天大的好消息,阴差阳错才将这两人凑成一对——她自然是巴不得陆斐能早早被克死的。 只是这些理由即便说与纪明夷听,她会相信吗? 秋日的阳光照在纪明夷恬静面容上,连那些微细的绒毛都泛出浅金色,她整张脸就像个烤好了的奶团子,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陆斐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重新申明来意,“你真的无须惧怕抗旨,我会去说的。” “太麻烦了。”纪明夷只简单答道。 她对陆斐的嫌弃还不足以让她做出如此牺牲,冒着触犯圣驾与危害家族的风险。 何况,这桩婚事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她总得嫁人,与其厚着脸皮去找白清源与许从温,又或者重新寻个素昧平生的,倒不如干脆当她的皇子妃。 反正已有了经验不是么? 陆斐小心翼翼觑她一眼,“你当真愿意?” 纪明夷颔首,“殿下不愿意么?那您自个儿去说好了。” 陆斐忙说他当然也没意见——说得太急,差点咬着舌头。 这件事进行得如此顺当,连他也觉得纳罕,说起来与皇室联姻本来是女方的光彩,他却这样苦苦哀求,实在是有失身份,但是陆斐哪还顾得上身份不身份的? 因着纪明夷一个点头,他眉眼俱舒展开来。陆斐情不自禁地带上抹笑意,“我这就命他们准备,只是父皇这道旨意来得仓促,还来不及出宫建府,咱俩仍得在宫中住段日子,少不得委屈你些。” 其实是件好事,定熙帝迟迟未将他封王,自然是有立储之意,将来若成了太子,便可直接住进东宫——他所担心的,只是纪明夷会与诸位娘娘们处不来。 然而这对纪明夷并非难题,横竖前世做惯了的,与其跟陆斐日日相对,还不如去应酬那些两面三刀的长辈更容易些。 她轻声道:“你无须担心,我自然愿意嫁与你,自当尽好皇子妃的本分,总不辱没你的名声便是。” 一席话听得陆斐简直惶恐,脚步更是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一般,他蓦然问道:“你不会也信了那老秃驴的批言,以为能克得我早死么?” 虽然前世他算英年早逝不错,可陆斐半点也不觉得那是因为纪明夷之故——没能耐的男人才会将过错推到女人头上,何况事实证明容妃才是幕后黑手。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问法,纪明夷好险笑出声来,不过看陆斐模样认真,也只好正色道:“自然不会。” 陆斐叹道:“真真假假的都无妨,只是我若早死,你也落不着好。想到那之后的日子,不免心有惴惴。” 他并不知上辈子驾崩之后纪明夷的情状,原本以为容妃看在他面子上不会太难为她,如今方知这位养母何等蛇蝎心肠,只怕在他之后,纪明夷便是第二个要被除去的对象。 这一世,他断不会容它发生了。 陆斐到底还是去找了护国寺的高僧,他知道这玄慈方丈确有些看相的本事,因此还是让其卜了一卦。 然而玄慈的说辞与先前殊无二致,两人的八字依旧不甚契合,可见他并非故意针对郭绍,亦非被人所收买散布流言。 陆斐并不意外,反而神采奕奕地道:“天意也未必是一成不变的,纵使命里如此,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 重生对他而言并非重走一遍过去的道路,而是尽量弥补缺憾,实现那些未能实现的美好——他之所以给郭绍送去那封指点迷津的密函,并非因为他与郭绍多么投契,只单纯不想令纪明夷失望。 玄慈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唯有感叹,人与人到底是不一样的,郭家因为流言而起了退缩之意,可在四殿下这里,无论外界如何更替,他只遵从本心。 或许这一点,才是纪姑娘愿意嫁他的原因罢。 陆斐布施完香火,正要离去,玄慈望了他一眼,忽地骇声叫道:“施主留步!” “怎么了?”陆斐还是头一遭见这老秃驴如此失态,难道撞邪了? 玄慈绕着他打量了数圈,连连摇头,“奇怪,奇怪!” 从八字上看,两人的姻缘本该遭遇波折,甚至有中道崩殂之忧,然而观其面相,神气充盈,光蕴其中,又似乎预示着四殿下终能心想事成。 连他都说不出所以然了。 陆斐只以为这老方丈存心安慰自己,好在他本来也不甚介怀,只拍了拍身上香灰,“行了,您无须多言,得闲时在观自在菩萨前给我插炷香罢,我也不怪您了。” 至于姻缘,他一开始就打算凭自己的能力争取,才懒得求菩萨庇护。 纪明夷出阁的日子是个大阴天,但是吹锣打鼓的声响十分热闹,似乎如此就能将乌云给赶走。 幸而不曾下雨。 纪明夷其实巴不得落两滴雨下来,新嫁娘出门的时候照例得哭一哭拜别父母的,似她这样面无表情,实在是有些冷淡。 好在纪存周不怎么在意,只是笑容僵硬得跟生了锈似的,风一吹就能掉下来。 胡氏倒真个想痛哭一场,临行前她好心想帮纪明夷盘点嫁妆,才发现那些铺子早就归别人所有——虽不知买主是谁,可这死丫头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财产转移,可知有她的路子。 胡氏恨恨地瞪她两眼,这脏心烂肺的滑头,活该生儿子没屁-眼。 纪明夷觉得她该接受胡氏的祝福,毕竟前世连儿子都没得生呢。 一行人敲敲打打地离了侯府,绕皇城一圈后,方才从宫殿正门进去。 纪明夷昨夜睡得并不怎么好,在花轿里便打起盹来,等进了喜房更是犯困。 迷迷糊糊地睁眼,才发现廊下已掌起了灯,陆斐一身鲜红喜袍,近在眼前。 他似是怕她受凉,正要拿棉被为她盖上——但是这副模样倒好像急于圆房似的。 陆斐尴尬地放下铺盖,“你自己安置罢,我到书房睡去。” 虽然纪明夷勉强答应了成婚,可他很有自知之明,不愿唐突佳人,她又是那样骄傲受不得气的,他怎么敢让她不快? 少不得新婚之夜忍一忍好了,日后看能否循序渐进——至于仆从那里,他会交代不许泄露半分,以免人言指摘。 哪知纪明夷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殿下不打算向我证明么?” 证明什么?陆斐一愣,旋即耳根红透,自然是为了梦里那番不举的言辞。 可是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他又没必要撒谎。 纪明夷轻嗤一声,“谁知道你如今是否已大好了?终究不过是一面之词。” 她已经上过一回当,这辈子还得独守空房?趁早发觉不对,便该及时止损。 陆斐已经尴尬得不敢看她,只望着澹澹燃烧的烛台,“你要我如何?” 纪明夷轻拍了拍身侧床榻,朱唇微启,“过来。” 晕红烛光下,玉人娇颜似昙花盛放,陆斐忽觉心如擂鼓。 第26章 请安 东方既白, 纪明夷娴熟地坐到铜镜前,打算唤来小柔为其梳妆——这丫头昨儿累坏了,可也乐坏了,不用跟郭绍去边塞吃苦, 免去忠义两难全的麻烦, 难怪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陆斐低头看了看光裸的胸膛, 再看看散落满地的衣裳, 微带点窘迫道:“先等等罢。” 前世因为身子的缘故, 他就不惯用侍女,今生虽然已好得差不多了,习惯却也保留了下来——某种意义上也是在为纪明夷捍卫坚贞。 说不定老天爷正是看到他这样苦行僧般的坚守, 才大发慈悲让纪明夷重回他怀抱。 纪明夷蹙起柳眉, “总得有人帮忙收拾。” 她不觉得自己能应付那一整套沉重的发冠,今日因着要去诸位娘娘处致礼,必须按品大妆,以免贻误礼数。 陆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我来吧。” 松散被褥差点从腰间滑落, 他连忙按住,还好不曾春光外泄。 纪明夷斜睨了他一眼,“你行么?” 陆斐觉得这话一语双关, 不过还是正正经经回答:“我试试。” 其实画眉描唇点腮这些都难不倒他, 前世两人单独相处时,也曾有过罕见的闺房之乐,不过是在刚成婚的时候。后来因迟迟未能行房, 纪明夷待他也越来越生分冷淡, 陆斐就更不敢自讨没趣了。 纪明夷心想她的脸又不是画布, 任由男人家粗手笨脚地糊弄, 但看陆斐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到底不好驳了他面子,只生无可恋地道:“那便有劳殿下了。” 陆斐赶忙披了件衣裳,赤足趿着木屐下床来,纪明夷望着寝衣之下强健有力的身子,心情只觉得怪怪的:昨儿试虽试过了,陆斐的确不曾骗她,却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话本子上颠鸾倒凤一整宿都不带喘气的,然而昨夜两人满打满算也就亲热了两回,且都持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纪明夷并不知男子初次皆是如此,只以为陆斐大约并未好全——或者就是个银样镴枪头。 便真如此也无法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还能找定熙帝讨封休书去? 何况,比起前世形同陌路的冷淡,能浅尝辄止已经算很大进步了。纪明夷不无怨念地想着。 思量间,陆斐已熟练地取来青黛,纪明夷则侧身给他让了让位置,好让他能站到窗前来。 两人配合默契,一如习以为常般。 陆斐刹那间竟有些恍惚,仿佛之前种种不过是做了场梦,而他与她的关系从未改变过。 唯独脖颈上的红痕提醒着昨夜异样。 陆斐干咳了两声,眼看着眉尾都快划到鬓角了,急忙收手,“好了,你看看。” 比纪明夷往日画的要浓些,不过也很契合,如今是皇子妃了,气势总不能太弱。 纪明夷望着镜中云鬓花颜,觉得尚算满意,“你怎么会的?” 按道理第一次上手多少会有些两边不对称,陆斐这手艺却好像拿尺子量出来的般,实在天赋异禀。 陆斐自不能承认前世自己就有在偷偷练习——当然是用胳膊上的皮肉——只掩饰着讪笑道:“熟能生巧罢。” 纪明夷想起他也善画,最近又在帮工部绘制水利工事图,对尺寸的刻画自然比旁人敏锐。 便不再深究,只道:“你帮我涂点胭脂罢。” 陆斐于是捻了点深红的胭脂膏子,在手心晕开,再缓缓揉搓到那剥壳荔枝般的脸颊上,嘴唇就不用了——昨儿两人都有点咬破皮,这会子火辣辣的疼。 他并不知纪明夷存心发泄,只觉得对方这样热情大胆,让他受宠若惊。 纪明夷端详着镜中面庞,微露疲态,不过在脂粉的辅佐下仍是灿烂耀眼的,很好。她对这桩婚事并非情投意合,但既然已经嫁了,她也不想叫人以为她过得不好。 只是……纪明夷沉吟道:“那元帕你送去宫中了么?” 前世她没有过问过落红的事,想着陆斐许是因为疲倦才未与她圆房,至于宫里他自有法子交差,哪知后来含糊着便没影儿了。 这一世倒是真真切切证据在手,虽然不多,打发上头是够用了。 陆斐想了想,“算了吧,不过是些荒唐旧例,也没谁会认真追究。” 到底是小夫妻床笫间的事,定熙帝顶多嘴上问两句就是了,不会管到他们房中去。 纪明夷漠然,“随便你罢。” 此时她想起的却是容妃——或许陆斐只是不想让那方元帕给容妃过目。 固然陆斐向她解释前世不碰她是因为体质缘故,纪明夷也相信他对自己确实有一份真情,但也不代表这份感情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容妃于他,是年少时的避风港,也是给予他最多温暖与关爱的人,或许她便是陆斐心中至高无上的日月,超越其他。 也因此,纪明夷并不打算告诉陆斐自己也重生了,既然她得不到他全部的感情,那他也休想得到她全部的信任——纪明夷向来如此怨憎分明。 两口子梳洗完后,便一同前往宫中。今日适逢休沐,因而陆斐也陪同在侧——其实哪怕父皇不准假,他也一定会跟去的,新婚第一夜就抛下妻子独自面对风刀霜剑,他还没那么缺德。 当然风刀霜剑是夸张了,多数人对这桩婚事倒还是乐见其成的,反正纪家只是文官,在朝野势力也不大,算不上如虎添翼。 除了刚“养病”回来的王淑妃,看这对夫妻实在有些不顺眼。曲家姐妹虽只是她外甥女,然而陆斐半点不顾及她这位庶母颜面,态度强硬地要求发落,未免太傲慢了些——那姓纪的女子也是个狐狸精,专会告状装可怜,好似受了天大的欺负似的,如今不也好端端站着么? 婉灵和婉妙的后半辈子却已毁了个干净。 王淑妃咽下一口苦涩的茶水,勉强说了几句祝福之语,便再度闭门谢客。 纪明夷不以为忤,看向身侧道:“咱们最后一个去向容妃娘娘请安,娘娘不会怪罪咱们罢?” 陆斐面容沉静,“自然不会,宫里一向是先论尊卑再论亲疏的。” 吴贵妃作为皇帝发妻,自然该先去拜见她,论资历王淑妃也比容妃深厚,相形之下,容妃不过是占了点称呼上的便宜。 倒是纪明夷这样惴惴不安的态度让他有些发笑,陆斐趁机亲狎地捏了捏她的手,“放心,有我在呢,必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纪明夷心想,真会表演。等她跟容妃发生冲突,她就不信陆斐还会站在自己这边。 彼时她并不知这对母子仇深似海,陆斐也未告诉她那棉籽油就是容妃的手笔。一则是不想让纪明夷卷入漩涡,二则也怕她走漏消息、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结果落在纪明夷眼中,就觉得他俩仍是相亲相爱,自己才是那个误闯进来的外人。 虽则有些气闷,不过在踏入毓秀宫时纪明夷仍是昂首挺胸的。 容妃已等了快一个半时辰,到现在茶都没喝一口,更别说早膳——她以为自己作为正经婆婆能第一个喝到儿媳妇敬的茶,哪晓得纪明夷这马屁精会先去那两位宫中,她反而成了最次的。 容妃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 纪明夷佯作不知,接过侍女递来的碗盏,躬身道:“娘娘请用茶。” 杯中茶水已然冷透,容妃只抿了一口便沉下脸来,目不转睛望着对面。 但凡懂事点的晚辈这时候就该跪下请罪了,然而纪明夷只愤怒地看着一旁那个容妃的贴身侍女,“你是怎么当差的,冷掉的茶也敢呈上来?亏你还是娘娘身边旧人,这点差事都办不到,不如趁早打发出去!” 侍女:……不该是娘娘借题发挥么,这人怎么越俎代庖起来? 只得扑通一声跪下。 纪明夷待要好好教她规矩,容妃已是面罩寒霜,“行了,多大点事用得着怄气,她既愚笨,换个聪明些的就是了。” 又冷笑道:“若是客人肯早点来,刚沏的茶也不至于晾到现在。” 很明显的指桑骂槐。 这时候装傻已不能蒙混过关了,纪明夷待要解释,哪知陆斐却抢先一步将黑锅背了过去,陪笑道:“是儿臣的意思,她不过奉命行事。儿臣只是想着,这毓秀宫反正日日要来,早些晚些都一样,倒是贵妃同淑妃两处难得去上一回,总归不能失了礼数,母亲宽宏大量,必不会为这种小事计较的,您说是不是?” 纪明夷再一次领会到陆斐的话术多么神奇,他抢先给容妃戴了顶高帽,容妃这会子却是骑虎难下,有火也发不出。 只能借坡下驴,“偶然一两次也没什么,本宫并非心胸狭隘之人,自然犯不上为此置气。” 纪明夷还要装模作样让人准备热茶,容妃只懒洋洋道:“罢了。” 要知为了此时下马威,她一直坐到现在,连便所都没去过,双腿亦有些发麻了——待会子喝一肚子茶水,岂不更加难堪? 容妃敷衍着叙了两句闲话,便将话题引到最关切的上头,“昨儿个可还顺当?” 自然问的是圆房顺不顺利——她这样急于帮陆斐成婚,一则是要奉承皇帝,打王淑妃的脸,二则也是想探探虚实,尽管上回陆斐言之凿凿说再不能人道了,可这种事又没法亲自查验,少不得旁敲侧击打听究竟。 纪明夷就琢磨着这准婆婆未免管得太宽了些,莫非她对陆斐也有情?看起来不像啊。 但不管真真假假,纪明夷都不想徒增是非,万一真激起容妃嫉妒之心就不好了,便只垂头道:“昨儿个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记得不太真切。” 也确实不算什么重体力活——才两次呢。 她答得含糊,容妃也就更加糊涂,到底圆了还是没圆? 正要继续追问,陆斐轻咳了咳道:“母妃,明夷毕竟才出阁,您别拿这些话臊她了。” 长长的眼睫垂下一片阴影来,叫人看着以为他有心无力——他务必得制造假象麻痹容妃,不能让这毒妇瞧出端倪来。 纪明夷心想,看来容妃对他的确特殊,连圆房的事也要跟着隐瞒。 于是跟着咬紧嘴唇,一副悲悲切切可怜媳妇的模样。 容妃看在眼里,蓦然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中用吧。 遂含笑道:“你刚成婚,不必太过着急,日后总有机会的,本宫还等着抱孙子呢。” 因让姜嬷嬷取见面礼来。 纪明夷乖顺地收下,“谢娘娘吉言。” 不管怎么说,礼物还是照收不误的——如果容妃讨厌她的方式是给她送礼,那纪明夷宁愿自己再惹人讨厌些。 第27章 回门 纪明夷察觉到容妃对她的态度是很满意的——就因为误会她跟陆斐未能圆房? 这也太奇怪了些, 莫非容妃当真对继子有些异样的情愫。 纪明夷心头不禁有些闷闷的。 好在容妃也懒得与她应酬,说了会宫中杂事,就让她告退。 纪明夷呼吸了口新鲜空气,眼光余光却瞥见陆斐脚不沾地随在她身后, 像一缕游魂似的。 便皱起眉头, “你怎么不陪娘娘说话?” “哪有许多话要说?”陆斐纳闷, 他与容妃本就非多亲近的母子, 何况父皇命其收养的时候他已经晓事了, 也谈不上培养感情——原本他对容妃就只有尊敬跟仰慕,可出了棉籽油一事后,便只剩面子情了。 纪明夷并不知他心里的小九九, 只以为他刻意避嫌才不去与容妃独处——果然是心里有鬼罢? 她轻哼一声, “我要用膳了。” 陆斐从善如流地接话,“我让小厨房准备。” 对于纪明夷的口味,他知之甚详,至于怎么打听到的,当然还是凭那套做梦的说辞。 纪明夷没拒绝, 她是新嫁娘,起初娇贵些也是应该的,要扮贤惠且等日后再说。 于是两口子一起用膳的时候, 内侍们就看见四殿下不住地往皇子妃碗里夹菜, 皇子妃面前堆得都快有小山高了。 纪明夷感谢陆斐的殷勤,但是对方可能高估了她的饭量,“不要添了, 我吃不完。” 陆斐坦然道:“无碍, 剩下的分与我就是了。” 侍人们俱滴溜溜打了个寒颤, 四殿下几时学得这样肉麻起来, 还肯吃别人碗里的剩饭——忘了素来多么洁癖了? 陆斐当然不觉得有什么,哪怕纪明夷的津唾在他看来都是香甜的,以前想尝还尝不到呢。 饭后,陆斐本来想带她去逛逛重华宫后那个花园子——前儿刚命人买来几十尾锦鲤投入湖中,五彩缤纷游来游去,堪称秋日一绝。 但是纪明夷实在提不起半分好奇,这地方也是住惯了的,等同于第二个家,陆斐以为她初来乍到需要大开眼界,其实不过是故地重游罢了。 纪明夷于是借口小憩,谢绝了他的提议。 “好罢。”陆斐有些沮丧,“我改日再引你去。” 一副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神气。 纪明夷心想这装可怜的工夫是跟谁学的?以前从没见他使过。 纪明夷却是顶容易心软的,本来陆斐只要再说两句她就答应了他,然而陆斐倒是擅长排遣情绪,一会儿就振作精神,赶紧地着人将软榻收拾出来,好让纪明夷睡个安生觉——他估摸着纪明夷是乏了,虽然昨夜的劳动强度还不至于将她累垮,但考虑到择席之症,夜不能寐也是有可能的。 这晚两人依旧共同起卧,但是陆斐很体贴地没去打扰她,大约他自个儿也觉得技术活做得不怎么好。 适才趁着纪明夷午休的空档,他已悄悄的命三宝去宫外寻些避火图春宫册子之类来,要实用些的。其实这些本来该容妃准备,但容妃可能觉得继子用不上了,索性忘了这茬。 纪明夷呢,她自己倒是知之甚深,可她羞于指点——就算上辈子同床共枕也是这么个人,可谁叫两人都是第一次呢?其实也跟新婚差不离。 新娘子自然该矜持些的。 矜持些的纪明夷等了一夜也没等来身边动作,倒是陆斐极容易就陷入呼呼大睡,次早醒来,纪明夷脸上显而易见有些冷淡。 陆斐睁眼的时候,她已然梳妆齐整,当然是自己完成的。 陆斐揉了揉眼眶,“怎么起得这样早?” 纪明夷板着脸,“三朝回门,自然得隆重些。” 陆斐呀了声,他待会儿还得往工部一趟,恐怕得迟些时候。 纪明夷淡淡道:“无妨,你不去他们也能担待的。” 本来家里也没多少人待见这桩亲事,胡氏是半羡慕半嫉妒,纪存周则觉得女儿兜兜转转还是挑了这么位女婿,实在是跟当爹的作对——早知如此,当初乖乖应选多好,偏要让他沦为京中笑柄,如今又倒吃起回头草,连声岳丈都不好意思自称。 陆斐肃容,“那怎么能行?我一定得去。” 并非他对纪存周有多少尊重,只单纯不想让纪明夷丢脸,京中那些贵妇人把礼数看得有多重的。 “随你吧。”纪明夷嘴上如此,心里倒是熨帖。 两口子计议已定,纪明夷先乘车去往家中。 纪氏夫妇早已巴巴地候着,为此还特意告了假。不管心里作何感想,面上总不肯薄待了大姑娘——来日还得指望她捞好处呢。 不过见她孤身一人回来,还是无可避免起了些别的心思。 胡氏幸灾乐祸,还以为四皇子有多疼她,却原来一得到手就丢开了,果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看来她这位皇子妃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纪存周则暗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总归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纪存周多少有点感情在,忙叫人将姑奶奶迎进去,又假模假式地道:“四殿下不得空?” 纪明夷唔了声,“他说工部有事,得迟些过来。” 果然呢,男人惯会用的借口,纪存周在外眠花宿柳也总是推给公事。这么一想,就觉得女儿实在可怜,女婿也太可恶了——就算要胡闹,不能等新鲜劲过了再说?总得敷衍个一两月呀。 哪有人刚成婚就宿娼的。 纪存周感叹道:“明夷,你受苦了。” 叫胡氏看得警铃大作,这该死的,不会又想起那死鬼老婆的好了吧? 她才刚损失大笔陪嫁,这会子再不能火上浇油了,胡氏忙将纪明夷接过去,“姑奶奶,你妹妹正惦记着你呢,好几日不曾见面,她哭得跟什么似的。” 纪明夷似笑非笑,“二妹是感情丰富。” 先前知道她要出阁,纪明琪确实有好几日泪水不断,不过那是被纪明夷给气的——自从郭绍走后,她本以为纪明夷注定要变成老姑娘了,哪晓得这人还能摇身一变,飞上枝头当凤凰呢? 不免又想起那错过的选秀,本来机会该是她的才对呀! 好容易缓过劲,一听说纪明夷归宁,纪明琪心口又开始泛疼了,说什么都不肯出来见客,只拿风寒搪塞。 胡氏心想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面上强笑道:“姑奶奶莫与她计较,她是昨儿个玩疯了,夜里便没睡好。” 纪明夷颔首,“云英未嫁,自然该整宿整宿睡不好了。” 丝毫不给胡氏留情面——她最痛心的便是女儿亲事,加上那回误打误撞落马留下伤残,至今都没合适的人家前来提亲,竟成了胡氏一块心病。 亏得她涵养好,没当众跟纪明夷撕破脸,反而拿帕子搵了搵眼角,“可不正为这事愁的,如今家里的开销一日比一日大,庄子上的出息又越来越少,枉费我操持这份家业,顾全自己都难,更别说贴补明琪了。” 这番话当然是一早就跟丈夫商量好的,指望纪明夷将嫁妆退回来——之前纪存周虑于颜面不肯答应,怕人说他薄待女儿,然而如今人已经抬进宫中,总不能再抬回来,这嫁妆也可以好好说道说道了罢? 纪明夷望着夫唱妇随的两人,一双明眸跟琉璃珠似的,含笑道:“哦?这倒奇了,我既已出阁,小柔也被带去,家里少了两个人,本该削减开销才是,怎么反而变多了?是爹爹过于粗手大脚呢,还是母亲您持家无道?” 胡氏脸上一僵,死丫头顶会甩锅,忙辩道:“话不是这样讲,看看京里现如今米面是什么价钱,油盐又是什么价钱?偌大一个侯府,人丁繁多,你爹的年俸可不曾涨价。” 本是诉苦,无奈纪明夷惯会祸水东引,笑吟吟地望着纪存周道:“爹,您听听,母亲说您无能呢。” 胡氏眉心一跳,恨不得甩她一耳光,死丫头怎么满肚子歪理? 幸好纪存周拎得清,捋了捋颌下那把稀软胡须,“你娘是个能干人,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这趟出阁又带了许多陪嫁,相形之下,府里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纪明夷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找她要钱的——稀奇,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俩口子倒挺会薅羊毛。 但是纪明夷在银钱上悭吝惯了,从来只有她坑人,没有人坑她,亲爹都不行。 于是笑吟吟地道:“那就裁人好了,我看前门后院也用不着许多,留下几个懂武功看家的,下剩的匀一匀,丫鬟婆子减去一半,不就能剩下不少了?” 胡氏哑然,她倒是能掐会算,可凭什么自己吃亏? 纪存周也不乐意,他高低是个侯爵,府里若连一两百号人都没有,哪还叫什么人家? 宁愿养些吃闲饭的,也不能失了体统。 纪明夷冷笑,“那便没法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爹爹执意如此,我也只能听之任之。” 胡氏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自愿献出嫁妆,急火攻心跳出来,“姑奶奶,人可不能忘本!你如今熬出头了,总得替你妹妹想一想,当初若非她自愿相让,这会子你焉能嫁得好夫婿,日日穿金戴银?只可怜我那苦命的明琪,一年四季连件颜色衣裳都没有,过得比烧火丫头都不如……” 一面说着,一面淌眼抹泪起来。 这话属实有些颠倒黑白,选秀是纪明琪自己不要去的,坠马也是胡氏给出的主意,何谈相让?至于她所形容的纪明琪的苦况更属无稽之谈,纪明琪的衣裳做得再怎么少,比起在家时的纪明夷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纪存周也劝道:“咱也不求多的,只想向你借点银钱周转一下,好歹为你二妹置办一副体面些的嫁妆,不至于太过落魄,横竖宫里衣食无忧,哪里有需要用钱的地方?” 纪明夷心想她爹说谎也是不打草稿的,还口口声声称是“借”,这钱出去还有回来的希望么?只怕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只是那嫁妆虽是她娘留下的产业,然则纪存周虎视眈眈久矣,就算对簿公堂,纪明夷也难免吃亏。所谓“父母在,无私财”,子告父,更是罪加一等,只怕还来不及撕掳清楚,纪明夷的名声就已经坏透了。 大约正是吃准她不敢闹大,夫妇俩才肆无忌惮地威胁。 纪明夷脑中飞快地运转着,正盘算着如何脱困,外头一道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岳丈不必为难明夷,有什么话直接问我便是。” 陆斐笑容满面,大步迈入。虽在工部耽误了些时候,看来他来得还算准时。 只瞧纪明夷火烧眉毛的模样,便知道她此刻亟需外援。 陆斐自然得帮爱妻分忧解劳的。 望向他胸有成竹的目光,纪明夷蓦然心领神会,委委屈屈地揉着衣角道:“您问他罢,嫁妆都是他帮我收着哩。” 胡氏:…… 纪存周:…… 真的假的?大姑娘这样精明,居然轻易让人给拿捏住了?连嫁妆都肯托付出去。 陆斐柔柔道:“明夷一片痴心,我也不好不受。” 俨然得了便宜还卖乖。 纪明夷悄悄在他手心捏了一把,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羞不羞啊。 陆斐忍着虎口微微的疼,并不肯更改半字。 但是这也的确是最好的说辞。纪明夷想了想,眼中渐渐漫出水光来,柔情款段地望着他:“我连人都是郎君的了,何况那些身外之物?” 屋里人不约而同地起了身鸡皮疙瘩。 第28章 误会 纪明夷这样肉麻并非常态, 胡氏夫妇难免起疑,陆斐脸上倒是坦坦荡荡的,慢条斯理道:“聘礼你们也收了,如今这嫁妆自然该由明夷自己处置, 她因不善经济的缘故, 才交由本殿下打理, 二位想来没意见吧?” 这其实说的也是实话, 纪明夷那些铺子确已到他名下, 只不过并非代管,而是纯粹地卖与了他——羊毛出在羊身上,总之纪明夷是不吃亏的。 至于所谓高昂聘礼, 大多数都是宫里抬出的赏赐, 上头刻着内务府的徽记,既不方便变卖,纪存周又是最爱面子的人——倘被人知晓他要靠变卖皇家之物过活,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相反,还得日日着人看守清扫, 反而多了笔支出,也难怪两口子为银钱发起愁来。 如今听陆斐如此说,纪存周眉心跳了跳, 想不到女婿这样强势, 想从他身上讨得便宜,无疑难于登天——他当初怎会以为牺牲一个女儿就能拉拢四皇子呢?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氏则大着胆子道:“四殿下,那我们姑娘也太吃亏了。” 陆斐挑了挑眉, “怎么会呢?明夷是我的妻子, 一饮一食皆由我府里负担, 用不着自个儿出钱, 至于打点下人,逢年过节要出的赏银等等,宫里也自有布置,实不必贵府操心。” 胡氏心说你倒会装模作样,还不是惦记我们姑娘的嫁妆! 这会子已觉得自己素日高看了纪明夷,没见过这样蠢的,刚成婚就让夫家把嫁妆给贪去了,她是半点不为后路打算? 胡氏却不能不拿出继母的体统来,“殿下,但铺子里的出息……” 本金不好意思讨要便罢了,赚的银子不能不分点给妻房吧?胡氏看重的,也正是这点孝敬。 哪知话还未完,陆斐便唉声叹气,“我正想说此事,那几间铺子不知经营不善还是今年形势不好,亏损了已有月余,偏偏我手头的现银又都投到工部去了,这会子正坐困愁城,胡夫人您若有余钱,不如借我周转周转,等回头挣了银子,一定还你。” 胡氏立刻紧紧闭上嘴,再不说话了。开玩笑,她都没跟他要银子,他还反过来找她借钱?没见过这般贪婪无度的女婿,一点教养都不懂。 经历这番谈话,两口子已是兴味索然,再不提嫁妆的事。 纪明夷则对陆斐的口齿刮目相看,她以为他的才智皆在朝政上,如今瞧着,宅斗也不赖嘛。 来都来了,饭总是要吃的。纪存周早就命厨下备了膳,胡氏因想着客人来了大半天,女儿还赖床有些不妥,又三请四接去把纪明琪拎了来。 纪明琪听说陆斐在场倒是精神百倍,特意新换了件颜色衣裳,脸上还薄薄施了点脂粉,一副病西施打扮——倒不是刻意争风吃醋,只单纯不想让纪明夷得了意去。 可惜她出尽百宝也没赢来陆斐半分关注,用膳的时候,陆斐集中精神帮纪明夷把那条红烧鳜鱼上的净肉剔下来,自个儿却没怎么动筷子。 纪明夷爱吃鱼,但最怕鱼刺,素来对这道菜讳莫如深,但是有陆斐的帮忙就十分顺利了。 纪明琪酸溜溜地道:“长姐,你的手受伤了吗?” 公然对这种饭桌上秀恩爱的行为表示不满。 纪明夷待要回答,陆斐已抢先一步道:“明夷的手是用来写字绣花的,哪能干这种粗活?” 纪明琪眼角抽了抽,绣个花都算粗活,她是有多娇贵呀? 偏偏纪明夷半点没察觉她的情绪,依旧和颜悦色地道:“二妹无须羡慕,等你出阁也能如此的。” 纪明琪忽然觉得饭都吃不下了。 一顿膳用完,虽谈不上宾主尽欢,好歹也是食不言寝不语。 纪存周夫妇只觉满心疲倦,哪里还顾得上使绊子?以致于礼数上该留姑爷姑奶奶住一宿的,他俩竟也浑忘了。 当然纪明夷也不稀罕。 等坐上回宫的马车,纪明夷才忍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其实适才你不必如此。” 她有手有脚,用不着连夹菜都处处代劳,叫人瞧着以为她多么弱不禁风呢。 陆斐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我乐意,有何不可?” 上辈子他就是表达得太少,不但纪明夷误会,就连宫里人也以为他俩貌合神离。这辈子,陆斐决定不再掩藏本心,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唯一所爱的女人,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地对她好? 倘若爱一个人都不能直白表露,那人生未免太无趣了些。 纪明夷扭头望向窗外,不想跟陆斐辩驳,她觉得他是太过自恋,所谓的唯一,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容妃就是她心里的那根刺,也始终令她如鲠在喉。 两人还未到重华宫,半路上就遇见了出来采风的五公主跟白清源。 五公主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生分了,对着白清源有说有笑,尽显活泼本色。臻首低垂时的娇态,隐约也能窥见几分大姑娘的风情。 纪明夷望着她一袭鹅黄衫裙,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至于白清源,仍是那副玉树临风的模样,沉凉如水,静默如松。 彼此对了个照面,少不得停下招呼。 五公主一见她小嘴便撅起来,“纪姐姐,你有了四哥,连同我说话都不愿意了。” 纪明夷失笑,“我的好公主,咱俩才几日不见?从前儿起又要忙着拜堂,又要忙着见客,昨儿又得满宫里请安,今日一大早又回纪府,我纵是个八臂哪吒也支不出空闲来,不信你问殿下,看我是否撒谎?” 五公主哼了声,“四哥当然是卫护你的。” 陆斐笑而不言。 白清源踯躅片刻,亦含笑上前,“殿下安好,纪姑娘安好。” 之所以未改称谓,只单纯不知怎么叫合适,陆斐尚未出宫建府,亦未封王赐爵,便不能称王妃;若直呼纪夫人,又恐怕叫老了,且与现永平侯府的那位相冲。 白清源只得维持原样。 殊不知落在陆斐耳里却是别有居心,他下意识冷了声调,“我与明夷是否安好,很不必白兄牵挂。” 好端端的吃哪门子干醋?不过白清源也糊涂,明知道彼此有些嫌隙,装作不熟就是了,还非得过来。 纪明夷正要解劝,五公主却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纪姐姐,让他们自个儿去谈罢,男人有男人的解决办法。” 纪明夷:…… 这小丫头几时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不过五公主说得也对,陆斐与白清源本就是旧识,自己不便贸然插手,去了也只怕是火上添油。 便跟着五公主来到御花园西北角一处凉亭中,五公主又附耳道:“纪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对外人说呀!” 纪明夷心想她能有何秘密,目光眼错不眨地望向不远处——还好,没打起来。白清源是个弱质书生,陆斐想来也不屑于对他出手的,何况本是陆斐理亏在先。 当初她有意白清源时,陆斐还自告奋勇当媒人,帮他们传递字画呢,哪知新娘子却被媒人截胡了。 尽管她与陆斐前世有过一段,可白清源毕竟不知情,怎么想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纪明夷正出神,就听五公主爆出了一个极劲爆的消息,昨儿个被宣召侍寝的王淑妃,竟然原封不动地抬了出来。 原因当然不出在王淑妃身上,她好不容易得着面圣机会,自然想使尽浑身解数留住皇帝,哪晓得事与愿违。 五公主悄悄地道:“听宫人说,是父皇的毛病,不知怎的,就是弄不起来,王淑妃出来时脸都黑了。” 纪明夷:…… 那是自然的,定熙帝的脸只怕比王淑妃还黑。 这种话正经女人本来不该表示兴趣,然而纪明夷还是多嘴问道:“你从哪打听来的,果真么?” 五公主红着脸捏了捏发热的耳垂,“我哪里知道,他们私底下在议论呢。” 想来大差不差,吴贵妃作为后宫一把手,也是有权查看彤史的——王淑妃到底承没承宠,自然看得出来。 纪明夷不由得想起前世,陆斐说自己不能人道才不碰她,是因为被人下药的缘故,可定熙帝这回因为什么?前世没听说他夫纲不振呀。 待要寻五公主问个仔细,那边两人已回来了,纪明夷只得住嘴。 凝神望去,陆斐与白清源皆无打斗迹象,气氛也是其乐融融的,纪明夷不免纳罕,“你们聊了些什么?” 陆斐莞尔,“没什么,不过讨论些诗书经义。” 纪明夷才不信这话,请教学问得避着人?但纵使陆斐真对白清源威逼利诱,她也没法指摘些什么,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她声誉——流言蜚语最能要命,既入了皇家,尤其不能给人捕风捉影的余地。 纪明夷只喟叹一句,“有劳白大人了。” 白清源嘴唇翕动,终究没说些什么,只安分地随五公主往椒房殿去。 这厢陆斐却牵起纪明夷的手,“咱们也回罢。” 纪明夷感知他发热的掌纹,忍了忍,到底没深究——她若连这点小事都不信他,那这婚无疑是结错了。 纪明夷只漫不经心将五公主那桩宫中逸闻道来,“你说,此事究竟意外还是人为?” 能拿龙体做文章,此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可若只是意外,定熙帝何必如此震怒呢? 陆斐沉着脸,半晌,却轻轻吐出两个字,“容妃。” “你疑心娘娘?”纪明夷讶然,“这不可能,你不是一向最爱重娘娘的么?怎么无端诋毁她起来。” 话说得太快,也未察觉到用词的微妙。 直到陆斐神色古怪的转向她,“爱重?” 纪明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吗? 第29章 用膳 纪明夷不欲戳破他心中隐秘, 本想敷衍过去,然而陆斐却执意刨根问底:“什么爱不爱重?你把话说明白。” 他听着怎么怪觉刺耳,还有点微微的酸味——要是五公主还可能乱用辞藻,纪明夷不像会犯这种错误的人。 见他大庭广众下拽着衣袖不放, 纪明夷也有些恼火, 压低声音直抒胸臆, “你一定要说得再明白么?你敢打赌, 你对容妃娘娘就没有半分遐念绮思?” 原是积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纪明夷说出来感觉轻松许多,她果真是个不擅长保守秘密的人,何况是陆斐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可话说完, 对面人的反应却叫她摸不着头脑。 陆斐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你发癫了?” 纪明夷柳眉倒竖,他可真会装佯,到现在都不承认。 用力甩开那只抓着她衣袖的手,纪明夷不欲理他,兀自打算回寝宫去, 若现在他都做不到对她坦诚,那她也不必假以辞色。 陆斐好容易理清头绪,深吸口气道:“你怎会有此误会?我向来将娘娘视如亲长, 别无所思。” “误会?”纪明夷轻轻挑眉, 每每提到容妃这两个字,他眼中都快波澜起伏,情绪都压抑不住, 这样子还对她说是误会, 当她痴儿么? 纪明夷轻哼一声, “关心则乱, 到底是殿下自己的事,您爱怎么说便怎么说罢。” 至于五公主要她转达的内容,横竖她的职责已经尽到,至于如何调查,是否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并非她所关心的问题。 正要离开,陆斐蓦然道:“我对娘娘并无男女之思,却有生死之仇。” 这番话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的,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纪明夷真相,担心会将她卷入宫廷斗争的旋涡,同时也增加了秘密泄露的风险——正因他对容妃含恨弥深,在有十足把握之前,他万万不想惊动,务必得装出个好儿子的模样来。 然而若不对纪明夷解释,只怕她还会继续误会下去,陆斐只能冒险一试。 幸好发挥作用,纪明夷瞪圆那双乌溜溜的杏眼,“此话怎解?” 陆斐苦笑,“你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么?” 纪明夷望着他浅浅撩起的衣袍,俏脸绯红,同时也恍然大悟,原来陆斐不能行房是容妃下的毒手。 她怎么早没想到呢?陆斐无出,容妃才能光明正大将幼子扶为嗣君,她苦心经营多年,可不是为了帮他人作嫁衣裳的。 这么看来,陆斐那没来由的情绪波动,并非魂牵梦萦,而是心有不甘。 纪明夷下意识退了回来,悄然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斐肯把这种惊天秘闻告诉她,足以见得她被视作最亲密的存在——纪明夷忽然就有点甜丝丝的。 陆斐嗅着她发间馨香,没来由心猿意马,下意识别过头,喉间咕咽了一下,“不久之前。”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容妃若真将他视如己出,又怎会分毫不关心他的病体,反而急不可耐要求立十弟为皇太弟,只是前世的他感念养育之恩,始终被蒙蔽了双眼罢了。 幸而上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纪明夷凝神听他说完,老神在在地问道:“那棉籽油果真如此奇效?” 可以的话,她挺想在纪存周身上试试,想必胡氏也会赞同的——姓纪的越老越混账,她可不想那天多出几个外室子女喊她当娘。 陆斐:……姑娘,你重点是不是抓错了? 纪明夷看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忙回过神陪笑道:“容妃能将棉籽油掺入饭食里,焉知不会混在别处,你确定没再中招?” 这可是关系一辈子的事。 陆斐不悦地道:“前天晚上你不是已验过了么?” 纪明夷正因此感到疑惑,虽说她只经历了陆斐一个男人,可天底下的男子难道都是这般快的?这档子事若毫无乐趣,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食髓知味的。 不过陆斐忍着羞耻讲出这些事,已然到了爆发的边缘,纪明夷不好再逼他,安抚道:“行了,我既知道,自当帮你保守秘密,娘娘那头也会代为隐瞒,你无须担心。” 宫中历练多年,她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不就是虚与委蛇么?容妃怎么做,见招拆招就是,至少这辈子敌明我暗,不会像上辈子那样,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回去后,纪明夷便着手打听给各宫的还礼,虽说这等事本不必新娘子料理,可她拿了那么多赏赐,稍稍敷衍一下各处的宫人也是应该的。 正写礼单呢,就看到三宝捧着一摞银票过来,“夫人,殿下让小的把这些给您,日常开支从里头取用即可。” 纪明夷失笑,“我又不是寒门贱妾,事事都得靠夫君周济。” 三宝正在那为难呢,就听见陆斐的声音,“你收着吧,适才岳丈岳母跟前不是都说了?你的嫁妆都被我搜刮干净,我自然得负担你一衣一食。” 纪明夷定神望去,这才多大会儿工夫,陆斐又另换了身装束,虽说他素性好洁罢,可这打扮是否太居家了些?上身月白云纹短褂,下身只着了件松江三梭布织的撒脚裤,大片白皙的肌理露在外头。 纪明夷莫名觉得眼睛没处放,讪讪道:“你不再出去了?” 陆斐点头,“今日工部清闲,咱们府里也不见客。” 那也不用没事跑她屋里晃悠啊……书房不是清净得多?纪明夷腹诽着,到底不好意思赶他出去,只道:“我待会儿还得赶制给贵妃娘娘的绣品。” 意思闲杂人等请勿逗留。 陆斐坦然道:“我帮你理线。” 公然把小柔的活计给抢去了。 纪明夷只好由他,一会儿写好了礼单,让三宝寻几个伶俐的太监送到各宫去,这厢方慢条斯理坐下,拿出绷子和五色丝准备刺绣。 陆斐不住地偷眼瞟她,叫纪明夷好生纳闷,只得没话找话,“先前殿下帮我收购的那些铺子,如今运转得怎么样了?” 当初她打算捞一笔就跑路的,自然考虑不到后续的收益问题,哪知峰回路转依旧与陆斐成了亲,这铺子也等于是她的产业,纪明夷总得问个仔细。 陆斐忙道:“你若想要,我仍旧改回你名下就是,也不是什么难题。” 纪明夷发觉跟他沟通起来还是有些微困难,陆斐可能出于前世内疚,只想竭尽所能地对她好,但是纪明夷需要的并非这些,她嫁给陆斐也并非要从他身上捞好处,而是遵从本心。 虽说夫妻一体,可公允在她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但求无愧于己。 纪明夷微微笑道:“再说吧,哪天我若需要时,会亲自买回来的。” 至于陆斐让三宝送来的那摞银票,她却之不恭,鉴于府内事务两人都有份,一半只管取用,另一半则当是为他存着——陆斐虽非大手大脚的脾气,有时候银钱上还是挺马虎的,她从旁盯着些也不是坏事。 现在轮到陆斐郁闷了,尽管将话说开,两人也能和前世一般和平共处,可纪明夷这样丁是卯丁是卯的,让他觉得自己不像娶了位妻子,倒像请了个先生。 唯一的区别在于这先生晚上得陪他睡觉的。 纪明夷娴熟地在绷子上穿针引线,漫不经心问道:“方才我见太医院的人来过,殿下生病了么?” 彩色丝线的另一端系在陆斐手腕上,他正专注地看那几根春葱般的纤指,冷不防听妻子问起,讪讪道:“不过是积食,没什么大不了。” 要说是风寒,今晚铁定不能留下了——当然最主要是打听些房中之事,太医院除了看脉诊病,还得兼职负责陛下与各位娘娘们的夫妻生活,自然见多识广。 陆斐本想问问有什么方剂可供助兴,但几位相熟的心腹都说不必,他是情绪紧张才会如此,比起吃药,不如多来纪明夷房中转转,等气氛融洽了,自然也能入港了。 所以他才蝎蝎螫螫,逡巡不去。 眼看着已到黄昏,纪明夷微微欠身,让小柔去请膳房传膳。 呈上来的却多有蒸牡蛎、枸杞炖鸡、韭菜牛肉之类。 叫陆斐都以为对方故意暗示自己什么了。 其时已经入秋,房里却仿佛热气蒸腾起来,纪明夷脸上也有些羞窘的红,她故意弄这些膳食,自然是做给容妃看的——只有房中无力之人才会需要额外滋补。 可是她也想不到小厨房这样配合,连整条的“鞭”都弄了来,那汤盅里飘着的黑乎乎长条状物事,用膝盖都能想得到是什么。 纪明夷板着脸,“这一碗东西撤下去吧。” 三宝答应着,点头哈腰上来,正要动手,陆斐却犹豫地拦住,“别吧,不如……试试?” 他看向纪明夷,一副商量性的口吻,“你觉得呢,呃?” 纪明夷只觉得眉心突突跳动,这种事还需要请示她意见么?明明是进他肚子,倒好像为她才吃的。 虽然也不能说全无关系就是了。 第30章 管教 陆斐最终也没吃那盅号称大补的玩意, 倒不是嫌它气味腌臜——真做好了是不怎么腥的——只单纯迈不过心理上那道坎儿。 想他堂堂皇子还得靠这些旁门左道来献媚,未免太荒唐了些,况且他若真吃下了,待会儿明夷铁定连亲都不肯让他亲了。 这点纪明夷很认同, 因说道:“罢了, 殿下无须勉强, 妾也更喜欢房中温柔的男子。” 比起上辈子同床异梦已经好多了不是么? 然而她就见陆斐白皙俊容悄咪咪红了起来, 一副很禁不得夸的模样。 纪明夷:……居然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起来了, 这是把客气当福气么? 不过尽管纪明夷不计较,陆斐却偏要勉强,这一晚不说十分卖力, 好歹也出了大半的力气——熟能生巧, 比起新婚夜速战速决还是好得多的。 三宝守在殿外打盹,耳听得里头叫了四遍水,便知道他家殿下如何逞能。 唉,可见当个真男人也是有难度的,还不如像他这般孑然一身、清清静静的好。 自从经陆斐告知真相, 纪明夷如今待容妃的态度倒是自如许多,以前碍着她对陆斐有养育之恩,处处礼让, 唯恐失了和气, 如今自己跟陆斐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容妃则是敌对的,那么, 立场便很明了了。 大体上得守着长幼秩序, 可细枝末节, 纪明夷已不再像前世那般礼让。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体罚了十皇子陆珉。 原本嫂子跟小叔子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可谁叫这小子走路不长眼睛,偏犯在她手里。 那日本是陆珉同几个内侍在假山上作耍,可巧主仆俩恰好经过,陆珉抽冷子冒出来,为了躲避几个内侍的抓捕,慌不择路,蛮牛般将小柔撞倒在地。 伤得倒不算重,然而小柔的手肘已磕青了一块,加上这混蛋笑嘻嘻的,半句道歉都没有,纪明夷心里便起了火。 眼看着内侍们到了近前,陆珉正要躲开,哪知手腕子却被人攥住,纪明夷冷冷道:“殿下伤了人,就想要一走了之么?” 陆珉想要挣脱,可他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哪里比得过大人的力气。 当即嚷嚷起来,“你知道我是谁么?竟敢寻本皇子的晦气!” 其实大婚那日他也在场,只因新娘子离得远,他又生得矮小,瞧不太真切。 但就算他真认出来也不会怎样,眼前不过是个玉软花柔的女子,还能欺到他头上去? 前世他就没把四嫂放在眼里,哪怕纪明夷当时已经是皇后了,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无所出的可悲女人,跟四哥一样,早晚这天下都得是他的——其他人都得往后靠。 可谁叫他所思所想都是事实呢?纪明夷受了气也只能闷在心里,面子上反而卑躬讨好未来的储君,生怕得罪了会引来日后报复。 这一世当然不一样。 纪明夷朱唇紧抿,“凭你是谁,在宫里就得守宫中礼数规矩,容妃娘娘慈蔼不忍苛责,我却不能由着你胡作非为!” 说罢便唤小柔,“取荆条来。” 熊孩子眼若铜铃,声音高亢而尖锐,“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纪明夷懒得睬他,见宫女内侍们皆站着不动,情知不敢冒犯这位活宝,便干脆自己动手,亲自折了一段柳枝,剥去粗糙些的外皮,只留滑腻枝干——如此皮肉伤不会太严重,痛楚却分毫不减。 陆珉已有些惧色,强撑着道:“我要告诉母妃,还得告诉四哥!” 倒是不敢去告皇帝,他今日旷了课出来玩耍,自然底气欠缺。 纪明夷柔柔一笑,“尽管去吧,等挨完这顿打,随便你怎么着。” 说罢便将他捞到膝盖上,剥了半截衣裳,使劲打屁股——其实柳枝没怎么派上用场,大半是干抽,听声响而已,真正发挥作用的是纪明夷的巴掌。 然而陆珉听到呼呼破空之声,嘴里已是嚎啕大哭,哪怕纪明夷手劲不怎么大,在他看来已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刑罚,说不定屁股都被拍烂了。 一顿责罚行完,纪明夷松手,让小太监给他拉上裤子,“如今可知错了?” 陆珉看她像看活阎王,虽然愤恨,可也知道好汉不知眼前亏的道理,只得假装乖巧地道:“我错了。” 纪明夷冷哼一声,“你得罪的不是我,得冲着那被你撞伤之人。” 陆珉只得走到小柔跟前,恭恭敬敬垂首道歉,“好姐姐,我刚才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这回罢。” 小柔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哪里担得起殿下这般大礼?” 纪明夷见他肯照做,脸上方流露些许满意之色,“幸好我侍女安然无恙,我便不追究了,只是那胳膊肘的药钱,还是地上那支摔碎的玉簪子,殿下可得原样照赔,若付不出,我会上门讨要的。” 陆珉气鼓鼓地瞪着她,这到底是哪家的女眷呀?如此粗俗泼辣,肯娶她的男子一定瞎了眼,以后也会倒八辈子大霉的! 到晚间,陆斐才得知此事,他倒是没怎么认真,只笑言道:“你何必同十弟置气?他不过是个孩子。” 陆斐倒是从没把这个异母弟弟当成威胁,尽管容妃内藏奸狡,可她在陆珉面前总还是个好母亲,也还来不及把陆珉教坏。 纪明夷漠然道:“十殿下早就开蒙了,若还不知宫中礼数,那先生的心血岂不白费?既然无人敢教导,那不如我来当这个恶人,横竖我姓纪并不姓陆,要怪就怪我这个外姓人好了。” 陆斐讪讪道:“我并非此意……” 小柔苦着脸,“都是婢子不好,姑娘为我才强出头,其实方才忍一忍就是了,况且婢子伤的原不重。” 纪明夷道:“这与伤情轻重无关,我不能不给十殿下一个教训,否则下回更该变本加厉了,小柔本是我带进宫的人,他这般无礼,岂非等于把我这个嫂子也不放在眼中?长此纵容下去,非但兄弟失和,陛下与娘娘也会遭人非议。” 她承认她有公报私仇的意思,但这件事主要还是为了立威,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就算陆斐此刻不宜与容妃撕破脸,可也不能处处阿谀奉承,叫人以为他长在妇人之手,连骨气都熬化了。 定熙帝也不愿见到这样。 陆斐若有所思,他一开始只以为明夷对赚钱经商感兴趣,如今才发觉她的政治敏锐度也不差,这番话就不像自幼生长深闺的女儿能说出的。 陆斐忽然道:“纪伯父在家时也会谈论朝政么?” 纪明夷情知自己聪明太过外露了些,引人怀疑——其实是前世多年执掌内廷累积来的经验,一时不察露了马脚。 她抿了口茶,装作无意地掩饰过去,“偶尔,我也是闲话听爹爹提起。” 又急忙转移话题,“你不愿便罢了,等娘娘问起时,我去和她解释好了。” “说什么,你我夫妻本为一体,我又怎可能让你独力承担?” 陆斐指腹不经意地从她红唇上滑过,纪明夷本以为对方在耍流氓,正要呵斥,陆斐的食指却已放了下去,顶端黏着一片薄薄茶叶。 原来是误会,纪明夷闹了个大红脸,道:“殿下可以跟我说的,我自己来便好。” 这样暧昧的动作,怎能不叫人望文生义? 陆斐忽然低声,悄悄说道:“可是我想碰碰你,不行么?” 纪明夷:…… 小柔早已知趣地避了出去,三宝望着她臂上浅浅血印,道:“我那儿有一种膏药,止血生肌,抹上去十分见效,半分疤痕都不会留下,比太医院的强多了,待会儿拿一瓶给你罢。” 小柔好奇,“你们家是开药铺的?” 三宝唉声,“哪儿呀,是跑江湖卖艺的。”玩杂耍的岂有不磕磕碰碰,久病成良医了。 “那怎么进宫当太监,八竿子打不着呀?”小柔讶道。 这个纯属乌龙,当初三宝跟着一帮戏乐班子进宫,本想赚点零花,哪知一路行来尿憋的很了,偏找不着茅厕,逢人问起净房在哪儿,哪知那指路的耳背,误听成了净身房,这一去啪叽,小兄弟牺牲了。 小柔:……好惨又好想笑啊。 纪明夷满以为容妃会为了爱子前来问责,哪知到了黄昏也不见动静,倒是姜嬷嬷送了些银两并金疮药来,说是给小柔姑娘的赔礼。 免不了又是一番客套寒暄,纪明夷察言观色,觉得这老奴不像演戏,才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回去之后,姜嬷嬷方问道:“十殿下这样遭人欺负,娘娘您怎么不恼,也不见发作的意思?” 容妃冷哂,“发作有用吗?明摆着珉儿无礼在先,人家不过以牙还牙,你也听到了,她要帮本宫管教孩儿呢!” 尽管容妃很不待见纪明夷这越俎代庖的架势,可谁叫她是嫂子,珉儿又是稚童,长嫂如母,谁都没法说她不对? 就算真派人问罪,陆斐也会一股脑揽在自己身上,当兄长的管教弟弟那更没话说了。 姜嬷嬷讪讪道:“那倒未必,四殿下向来最尊重娘娘的。” 容妃嗤道:“他若有心,这会子早就负荆请罪来毓秀宫了,既然不言不语,可知他维护的是纪氏。” 既如此,自己又何必费劲刁难,徒劳无功不说,白落了个恶婆婆的声名。 至于要不要跟纪明夷算账,这个倒是无须着急,宫里一向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纪明夷自个儿生不出孩子,难怪要刁难别人家的孩子——真是个蠢材,自以为当了皇子妃就扬眉吐气了,殊不知日后要巴结讨好的地方多着呢。 第31章 敬酒 容妃选择息事宁人, 纪明夷只好借坡下驴了。 其实她是巴不得容妃能大闹一场的,让人瞧瞧这位宫内外有口皆碑的娘娘和那些溺爱孩子的母亲没什么两样,哪知容妃涵养惊人,倒让纪明夷一拳打在棉花上, 使不上力气。 不过看容妃对陆珉的教导, 大约她也不见得要将陆珉培养成栋梁之材, 将来等她的儿子继位, 没准还打算垂帘听政呢。 对此纪明夷没什么好指摘的, 不过她若有了孩子,绝不会选择容妃这般教养方式,且她对权力也并不热衷——人生苦短, 能舒舒服服过日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之后纪明夷又去了几次毓秀宫, 晨昏定省本来是儿媳妇的本分,然而容妃竟慷慨大度的蠲了这项,一个月顶多也就召见她三五回。 盖因纪明夷秉承祖训,以尊卑定次序,回回去毓秀宫之前都得先到吴贵妃宫里转转, 明摆着自家亲婆婆低人一等。容妃都不晓得这孩子太过实诚还是故意把她的脸扔在地上踩,待要跟纪明夷讲道理,纪明夷却是一脸无辜, 她觉得自己没错呀, 大家伙儿都夸她懂事呢。 当然,这也怨容妃人缘不好,谁叫她宠冠多年来着, 那些个一年到头见不到皇帝面的, 可不得将她恨到骨子里了。 容妃被纪明夷一番操作弄得没脾气了, 软硬不吃, 她还得捧着供着,与其见次面受趟气,还不如井水不犯河水呢。 纪明夷于是安安稳稳度过了刚来宫中的新婚时光。 不过容妃其他不计较,子嗣上分外当心,回回见面都得问起,每当这时纪明夷便摆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又假意拿帕子拭泪——她夜里叫几遍水的事,借口新妇害羞,叮嘱了不许向外头泄露,只怕容妃以为她至今未能圆房呢。 纪明夷只顾拨浪鼓似地摇头,又因为实在挤不出眼泪,干脆拿帕子捂着脸不作声了。 容妃劝道:“哎,阿斐性子是木讷了些,又不解风情,这阵子朝政又忙碌,你须多加体谅,那些个不相干的事,等以后再说罢。” 纪明夷呜呜咽咽地道:“什么叫不相干的事?身为女子,首要不就是为夫家传宗接代么?这阵子妾做的也够多了,又是缝衣裳又是炖补汤,恨不得龙肝凤髓都拿来,哪知仍是不见效力,妾实在……” 声调愈发凄楚。 容妃听着不知道多高兴,嘴上只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子嗣这种事要看天意的,命里有时终须有,你也无须太过忧虑。” 大约觉得这种安慰太过空泛,又让姜嬷嬷从库房里取来两朵硕大的翡翠灵芝,作为补偿之用。 纪明夷心安理得地收下,忽然觉得这桩婚事并不算坏——陆斐想用身体来取悦她,容妃想用金钱来收买她,等于两边好处都占全了。 转眼到了贵妃生辰之期,纪明夷的礼物绣屏也差不多准备好了,并不完全参照白清源的图样。 盖因那副画作与屏风的尺寸略有出入,纪明夷本来想请白清源共同参详的,哪知陆斐自告奋勇要帮她修改,改来改去,已完全看不出是原本那张松鹤延年图。 纪明夷觉得这人真是小心眼,就因为她夸了白清源几句好话,陆斐就醋劲大发,恨不得将笔迹一概抹去——谁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能裝颗芝麻都算不错了。 送礼之前,纪明夷先去问五公主,“娘娘还在生我的气么?” 五公主往日最不喜妆饰,今日却额外多了些点缀,粉光脂艳的一张脸,眉心花钿熠熠生辉,她巧笑嫣然道:“我看未必,郭家表哥都走了许久,母妃的气也该消了,等会儿上前道贺时你多说几句好话,想来也就混过去了。” 纪明夷忙拉着她胳臂,“你不跟我一起?” 五公主哀求道:“好姐姐,你饶了我罢,没看今日都忙成什么样了。” 虽说今日乃吴贵妃大寿,她作为挂名女儿理应分忧,不过吴贵妃素来娇惯,五公主也不像这样懂事的——真要是放手让她管家,吴贵妃自己还不放心呢。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纪明夷望着宾客堆里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五公主恹恹地过来了。 纪明夷问道:“如何?” “他说男女不同席。”五公主觉得这种话肯定是托辞,怕她伤自尊,“纪姐姐,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怎么会呢,你这样的人谁都喜欢。”纪明夷抚了抚她的鬓发,将一支歪了的玉钗拨正。 但这世上喜欢跟喜欢也是不一样的,大多数的男子在接触到五公主这等人物时,只会当她是个知疼着热的妹妹——五公主自己又何尝不这么想?她总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天真未凿的小姑娘,不必守着男女之大防,殊不知外人眼里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白清源那句话倒不一定是借口,五公主在人前对他表现得过于亲近,这对公主的清誉并非好处,宁可避些嫌的好。 五公主偷偷瞟了纪明夷一眼,悄然道:“我知道,白公子其实是喜欢姐姐的。” 话里并没有酸味,她尚不懂得吃醋,对白清源也只有些朦胧的好感。不过作为女人的直觉已足够让她发现这个秘密。 倒不如说,正因她偶然发现白清源这段不为人知的心事,她才开始对白清源另眼相看的。 深情的男子往往最能打动女人。 纪明夷轻摇折扇,浅浅道:“或许吧,但这也没多大关系,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且我已嫁给了四殿下,罗敷自有夫,他知道分寸,日后会渐渐淡忘的。” 五公主怅然出神,“姐姐,你说这世上真有刻骨铭心的爱情吗?” 她还未识得情爱滋味,自然对海誓山盟分外向往,然而在纪明夷看来,最伟大的感情不外乎细水长流。她跟陆斐算是阴差阳错,上辈子彼此相知却未交心,对于这辈子,她也没多少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倘若他俩真能白头偕老,日后儿孙绕膝,一起在穿堂里乘凉说家常,纪明夷觉着,这大抵是真爱了。 好在少年人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五公主转瞬便恢复了情绪,“姐姐,你知道那天四哥跟白公子说了些什么吗?” 纪明夷轻轻挑眉,她还真挺好奇,那日之后,白清源连招呼都不跟她打了,什么话这样见效? 五公主莞尔,“四哥说,他要是再敢直勾勾地看你,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若是敢对你动手动脚,哪怕只是挨一挨衣裳,四哥也得砍去他的手脚,做成人彘,你想白公子听了这话害不害怕?” 纪明夷:……她怎不知道陆斐有这样狠毒的一面? 前世她虽对他多有埋怨,可也只是感情上,为人处世陆斐却是无可指摘的,倒不如说执政期间陆斐甚至以宽宏著称,轻徭薄赋,还屡次大赦天下,怎可能干出人彘之举? 只怕是纯粹吓唬的,当然这种把戏很有效就是了。 五公主老神在在地道:“白公子若没了手脚,不就只能用嘴教我练字么?成天叼着笔头不能休息,那得多累呀,我是不是得劝四哥至少留他一只手?” 纪明夷:…… 不愧是兄妹。 不一时庆典开始,五公主忙坐正了,纪明夷也稍稍补了点妆,以最好的仪态迎接圣驾。 定熙帝气色果然不善,连脚步也比先前虚浮许多,王淑妃与容妃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两人俱是满脸关切,还真一副忠心护主的架势。 据说那夜之后,定熙帝的境况也是时好时坏,非但雄风不振,甚至渐渐不思饮食起来。偶尔召幸嫔妃也是以清谈居多,彤史上甚少留下记录。 这在定熙帝看来自然是个危险的信号——他开始老了。 五公主向来语出惊人,“父皇如今不能召幸嫔妃也好,往日因他,宫里多少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之事,如今可太平了。” 纪明夷悄悄捏了把她的手,忍着笑意,“这种话可别到你父皇跟前说。” 五公主撇撇嘴,“我又不傻。” 纪明夷忙里偷闲跟陆斐对了个眼色,陆斐轻轻点头,表示已安排妥当——不出意外,今次的宴会就会揭露皇帝身中慢毒一事。 当然,陆斐是不宜亲自露面的,只在暗中安排人手。 纪明夷斟了杯酒款款上前,“妾身恭祝陛下、诸位娘娘福寿安康、扶绥绵长。” 王淑妃不喜此女,自然懒得喝她敬酒,容妃怕又被贵妃给压过去,倒是抢着喝了。 吴贵妃不以为意,倒是忙里偷闲冲纪明夷笑了笑,“难为你懂事。” 纪明夷方似吃了颗定心丸,熨帖多了。 再看定熙帝,脸上却是阴云密布,他很不欲参加今次宴会,周遭又是一群莺莺燕燕的,肯来完全是看吴家的面子。 至于儿媳妇亲自敬酒,他也不好不喝,只潦草举了举杯盏,满饮半杯下肚。 纪明夷回到座上,还未足一刻钟功夫,便听到远处传来喧哗,“来人,不好了,陛下晕倒了!” 第32章 害喜 席上立刻纷乱起来, 一众妃嫔着急忙慌簇拥过去,生怕皇帝出个意外,她们连靠山都没了。 纪明夷倒是不慌不忙,只将杯盏残余的酒水倒掉, 酒里自然是无毒的, 只是定熙帝因为雄风不振的缘故, 近来常召方士服丹, 丹药最热, 与酒性相冲,自然是该禁止的,若一定要饮, 也只能用温补性质的黄酒。 纪明夷递过去的却是烈性十足的烧刀子, 难怪皇帝会被激得晕倒,这也正是她要的效果。 陆斐早假借护驾之名将闲杂人等悉数屏退,又蹙眉道:“瞧父皇的架势,恐怕得宣召太医才是。” 定熙帝面庞红紫,眉心却隐隐透出青黑之色, 乍一看是很唬人的。 吴贵妃自然义不容辞,赶紧命将太医院圣手唤来。 五公主巴巴地站在外头,挤又挤不进去, 只能悄悄同纪明夷咬耳朵, “我瞧着不过是醉了,怎这样大张旗鼓地闹腾?” 纪明夷很喜欢她的天真,笑了笑不说话。 忽一眼瞥见容妃冷凝如冰的眸子, 纪明夷本想装得无辜些来摈除嫌疑, 但是容妃已飞快地移开视线。 也不知是否怀疑到自己头上。 不过纪明夷也不怕, 若进展顺利, 经此一役,容妃的气焰将大不如前了。 太医院院判与副院判很快赶了来,查看过舌苔与眼皮后,便笑道:“无碍,只是肝火上旺,一时昏迷。” 吴贵妃抚着胸口,“还是查看仔细的好,陛下近来总不召幸嫔御,本宫心里难免泛起嘀咕,怕是什么了不得的症候。” 不得已,两位太医只得取了些口涎参详,在场诸人不免觉得她小题大做,王淑妃更是白眼飞到天上,皇帝早就不到贵妃宫里去了,还用得着她操心侍寝的问题? 然而片刻后,两位太医却变了颜色,“敢问娘娘,近来陛下的饮食由何人料理?” “陛下膳食素来由御膳房负责,或是各宫送来些新鲜吃食,也都有试菜的太监尝过才端进去,”吴贵妃皱起眉头,“可是有何不妥么?” 那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太医面容沉重,“恕臣愚见,陛下近来房中不佳,恐与这吃食有关。观其症候,仿佛有服用过棉籽油的迹象。” 副院判亦跟着补充,“棉籽油性热、味辛,男子食之,伤其精血,甚而不育。” 只是这棉籽油乃价廉贱物,亦只有民间不得已而用,能在宫中流传,简直匪夷所思。 王淑妃不通医理,但这不妨碍她出来彰显存在感,“果然如此!我就说陛下怎么会不喜欢我,原来是遭人下药谋害的缘故!” 瞧她一脸愤愤,可见那日侍寝退货实乃奇耻大辱,一度沦为宫中笑柄,如今好不容易能将矛头转移,她自然得抓住机会。 都什么时候还来添乱,吴贵妃嫌弃地道:“淑妃也太毛躁了,还没查出个子午寅卯呢,等真相大白,有你出气的时候。” “还用说吗?谁不喜欢陛下召幸嫔御,结果显而易见。”王淑妃跃跃欲试地挑衅,“当爹的往往最疼幼子,别人都生不出孩子,可不就剩她一枝独秀了。” 这话摆明了指向容妃。 容妃也不恼,只浅浅淡淡地道:“珉儿年纪还小,妾也不敢作何指望,倒是姐姐膝下育有皇长子,免不了将其余皇子视作劲敌,虽情有可原,也别诛没了良心,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你!”王淑妃柳眉倒竖,得知皇帝再不能生育,她确实有一刹那的高兴,可被容妃这么明公正气的指出来,还是让她老脸没处搁,分外羞恼。 纪明夷忽然有些奇怪,王淑妃都快气得跳脚了,怎么容妃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难道她还以为这事能敷衍过去? 先别说皇嗣了,谋害龙体可是大罪,须诛九族的,容妃娘家虽没什么人了,可若坐实了罪名,不但她自己得进冷宫,膝下皇子更是绝了继位的指望——陆斐且不论,他现身居要职,皇帝一时离不了他,可是容妃就不替陆珉担心了? 不一时,皇帝这半个月的膳单都送了来,除开定例倒也不见得什么稀奇,只一位苏州来的大师傅做的酥油鲍螺甚是可口,皇帝每逢夜间都得叫这么一样点心。 “人呢?”吴贵妃蹙眉看着那传话的近侍。 这人也是在御前当差的,怎么半分眼力劲都没有,连贼赃带人证一并取来才好。 内侍额头滴汗,“启禀贵妃,那罪魁……已然畏罪自裁了。” 他们赶去膳房时,门窗都被堵得死死的,里头满是炭烟气。 居然这样巧?纪明夷暗暗吃惊。 “非只如此,奴才们还在他身上发现一封遗书。”内侍恭恭敬敬将熏黄了的信纸呈上去。 纪明夷暗暗猜疑,到底是真自裁还是经人灭口,倘是后者,容妃想必会伪造成一出误会,倘是前者……那么容妃的末路也该到了。 然而吴贵妃一目十行地看过,便当机立断道:“来人,将淑妃带下去,所有亲近者一律押入暴室,待陛下醒来再行发落。” 任凭王淑妃如何哭天抢地也回天乏术了,不过顷刻之间,这位荣宠一时的娘娘便沦为阶下囚。 吴贵妃不能不处置她——罪魁的亲笔明明白白写着经她所指使,并有珠花为证,那珠花还是皇帝当年赏给王淑妃的,真可谓铁证如山。 看着闻讯而来的纪明夷等人,吴贵妃叹道:“你们都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陛下有本宫服侍呢。” 容妃袅袅婷婷地道:“娘娘温厚待人,善体下心,臣妾们感激不尽。” 又笑盈盈地望着纪明夷,“幸而祸首另有其人,若真因那杯酒的缘故使得陛下抱恙,皇子妃怕是免不了池鱼之殃。” 纪明夷不知她是否瞧出了什么,心头却难免微微凛然,今日的布局已然周详又周详,然而还是棋差一着,非但没能扳倒容妃,倒让她借机栽赃到淑妃头上,除去多年劲敌——凭心而言,容妃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是要与她为敌未免也太困难了些。 宴会至此不欢而散,容妃打了个呵欠,打算回宫补觉去。她自然不会与吴贵妃争夺侍疾的差事,再说也没必要了,王淑妃话粗理不粗,只要宫中再无其他孩子出世,她的陆珉便是皇帝最后的骨血,地位也将固若金汤。 陆斐等周遭冷清了才过来,搀扶着她的手臂,“怎么脸色这样难看?不必着急,咱们还有的是机会。” 他自然知晓容妃狡兔三窟,本来也没打算一举扳倒,只能循序渐进,今日虽说事出意外,对他而言结果倒也不算坏——王淑妃母子平日没少给他使绊子,能解决两颗眼中钉还是大有裨益的。 纪明夷强笑道:“我知道。” 脸色却愈发苍白起来。 陆斐皱起眉头,“方才席间你就没吃多少东西,连酒水都没饮,想是胃口不好么?” 下意识摸了摸她前额,温热得宜,也不像染了风寒。 纪明夷心头其实有个大胆的猜疑,只不好对他明说,毕竟两人才同房月余,按说没这样迅速——万一是桩误会,那便成笑话了。 便只委委屈屈地道:“你不在,我哪还吃得下?” 陆斐望着她清凌凌的眉眼,倒被逗乐了,“这么说,还得我亲自喂你?” 作势夹了一箸菜,真个要递到她唇边。 纪明夷不过说句玩笑话,哪晓得他当真,忸怩不肯从命。 陆斐板着脸,“快张嘴,不听话我可生气了。” 不自觉地用上给五公主喂饭的口吻——五妹有一阵很挑食,谁的话都不听,宫人们亦不敢训斥,也就见了他有几分惧怕。 纪明夷心想她是小孩子吗?不过难得见陆斐这样气势强悍的模样,意外地竟不讨厌。 纪明夷于是乖乖张口,啊呜给吞进去。 然而还不等咽下,喉咙里忽然一阵呕心,连着少量胃液一并给吐了出来,淋淋漓漓溅了陆斐一身,那身织锦袍子都给糟蹋了。 陆斐:……就算不待见他,也用不着对准他身上吐呀! 正委屈呢,再看纪明夷,却扶着栏杆,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装得未免太真切了。 忍不住道:“你再往那风口里站着,等会子真得着凉了!” 三宝心想这位爷可真迟钝,少不得出来戳破那层窗户纸,“殿下,纪主子这分明是害喜的症候,您赶紧请个太医来瞅瞅。” 陆斐茫然,“……啊?她有孩子了?” 不怪他糊涂,这在前世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三宝:…… 他瞧殿下像是高兴傻了,可别闹出个范进中举来,回头瞧完纪姑娘的肚子,还得请太医再瞧瞧四殿下的脑子。 第33章 身孕 亏得三宝提醒, 回宫之后陆斐便立刻给了三宝对牌,让他去请两位亲信些的太医来——当然是用他自己的名义,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自己则小心翼翼将纪明夷搀扶到榻上,又对着小柔呼来喝去。 “把窗棂关了, 净透些冷风, 没看你家主子冻得发抖?” “香炉撤下去, 里头烟气呛得慌, 明夷如今可受不了这些。” “拿个鹅羽软枕来, 这般躺着不舒服。” 小柔听着十分无语,她可是自小伺候小姐长大的,还用得着新姑爷指点?哼, 仗着位高权重颐指气使, 她才是小姐的旧人。 纪明夷一看那丫头的模样便知她在想什么,思量着只得改天再安抚,不过陆斐素来也不是爱磋磨下人的性子,今日大概是乍听闻她有喜,高兴坏了。 可万一不是呢? 纪明夷矜持地垂眸, “未必是害喜,兴许只是吃坏了肚子……” 陆斐亲狎地在她唇角碰了碰,“那也无妨, 迟早总会有的。” 纪明夷呀了声, 她方才吐了那些秽物,虽然漱了口,嘴里难免仍有些味道。 陆斐倒不嫌弃, 还故意地哈气闻了闻, “哪有?和我的一样。” 纪明夷被他逗乐了, “男人天生都臭的, 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 “好啊,你敢取笑我。”陆斐作势欲恼,伸手便要来嘎吱她。 纪明夷连忙护着肩肘,她最怕挠痒痒了,“别!别!仔细伤着肚子。” 不得已只能抬出护身符。 陆斐也就是吓一吓她,并没认真动手,面上却板着道:“还敢不敢犯上?” 纪明夷心想这人惯会嘴上逞能,床笫间软语温存得跟什么似的,几时若有机会,她也得做做上头的那个——避火图是有这么一套姿势的。 不过那也得许久以后的事了——倘她真有身孕,至少三个月内是不宜行房的。 其实按纪明夷的计划本不该这样快,她预期待扳倒容妃再来考虑子嗣的问题,哪晓得陆斐运气忒好,仅短短一两月便生根了,好似要特意补偿前世的遗憾一般。只是这么一来,局面不免变得愈发复杂——单容妃就不可能袖手旁观,眼看着这个孩子好端端生下来的。 多思无益,总得先确定再说。 纪明夷镇定精神,任由陆斐为她换了身家常些的装束,又将纱幔放下一半,方便太医问诊。 都是些司空见惯的问题,纪明夷也便坦然据实相告,前世总盼着这么一天,可当它真的来临,又觉得不过如此。 陆斐却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白清源殿选中状元都不见得有他这样激动,他压抑着狂喜,急急问道:“二位大人可能肯定么?” 黄太医与其弟子斟酌再三,坦言道:“若无七八分把握,老朽不敢擅自胡言。” 何况皇子妃也不像体质荏弱之人,这几日格外憔悴,身躯坠胀,无非是结有珠胎的缘故。 陆斐也便放心地将纪明夷的胎相交由二位照顾,又额外叮嘱道:“待怀相安稳之前,还望大人莫向余人吐露。” 黄太医虽觉为难,也只能勉强答应下来。他蒙四殿下提拔,那棉籽油一事正是他帮忙查验的,虽不知这对母子有何罅隙,但容妃能对四殿下心怀敌意,自然也能对四殿下的孩子心怀敌意。 正要告退,纪明夷却将其唤住,“您且等一等。” 又望着陆斐道:“殿下,避开是个办法,但却不能解决问题,依我看,还是无须欺瞒的好。” 她作为进了玉牒的宗室女眷,一举一动莫不上达宫中,容妃又有协理六宫之权,便更难糊弄过去。倘被她瞧出脉案里的蹊跷,无异于火上添油,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还未撕破脸,两方面也只是彼此疑心而已,可若被容妃知道连身孕都瞒着她,那便等于公然宣战,也意味着她知晓真面目已暴露了。 纪明夷暂时不想惹来无谓的麻烦,何况容妃那样精明,不动声色就能将王淑妃除去,她若想暗中动手,反而防不胜防。 倒不如坦然将身孕宣扬出去,陆斐也能公开保护她,众目睽睽之下,容妃想做什么手脚也不容易。 陆斐沉吟,“也只好如此。” 又爱怜地拥着她,“都怨我,早知如此该做些防范措施的。” 纪明夷心想这人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说不定命里就这么一个子嗣呢,把它拦住了,焉知还有没有下回? 不过陆斐向来自恋惯了,纪明夷也懒得戳穿他,只手扶着肚子,静静出神——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要成功护住这个孩子,她得先下手为强,想个妥善些的法子才好。 皇子妃有了身孕,宫中各处喜气洋洋,还不待容妃那边有何反应,另一件大事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吴贵妃侍疾多日,跟定熙帝感情有了起色,似乎又回到新婚时如胶似漆的时光,这原没什么,皇帝本就是念旧之人,容妃也不在意他东食西宿的,横竖吴贵妃的年岁在那儿,所谓恩宠也不过回光返照。 可是她却万万想不到,吴贵妃会提出将陆斐收寄到膝下——大皇子被其生母淑妃连累,等于已经出局,二皇子早夭,三皇子出身卑微默默无闻,放眼宫中,最有继位可能的当然是四皇子。 这个老妇竟想坐收渔利! 容妃实在气坏了,一时间倒顾不上纪明夷身孕的问题,且忙着跟吴贵妃斗法去。若早几年吴贵妃提这种话,容妃倒还不怕,然而如今陆斐业已长成,纵使吴家兵权在握虎视眈眈,可对于已经成年的皇子也不会是太大威胁,何况凭陆斐的手段必能摆平外戚之患,这么想想,让吴贵妃当个挂名太后也不那么难接受了,本来她就是嫡母,诸皇子都得唤她一声母亲的。 可是对容妃来说,却无异于给他人作嫁衣裳,她辛辛苦苦将陆斐培养到现在,可不是为了让外人摘桃子的。 于是匆忙更衣赶去承乾宫中,含泪泣诉,一面唤起皇帝旧情,一面暗示定熙帝,吴家兴许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念,就算吴家没那个意思,可万一陆斐有呢?他如今在朝中本就得力,倘再得吴家支持,无异于如虎添翼,哪天若是逼宫也未可知呀! 当然,容妃不会直接说陆斐的坏话,她在定熙帝面前总还是一位好母亲,只是旁敲侧击让他知道这里头的风险罢了——天家父子,本来感情也不可能和民间那样纯粹。 定熙帝到底还是婉言回绝了吴贵妃的提议,可是他也不肯让容妃太高兴,显得自己偏听枕头风似的,于是采取了较折中的法子,吴贵妃虽收养不了陆斐,但陆斐年岁大了,总赖在宫中也不像话,横竖如今已然成家立业,眼看着要当爹的人了,不如还是出宫建府去罢! 纪明夷就觉得定熙帝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说他渣吧,倒也不算渣的彻底,在东风与西风间左右逢源,还自以为做得十分厚道,殊不知两边怕都窝了满肚子火。 不管怎么说,纪明夷也算渔翁得利,虽说王府也还在京城里,可离了容妃眼皮子底下,总归安全得多。 出宫前,吴贵妃特为将她唤去,脸上却没有多少失望的神情,只道:“本宫希望你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万勿辜负旁人对你的一片心。” 纪明夷乖觉地道:“娘娘垂爱,臣妾感激不尽。” “你我不过萍水相识,”吴贵妃缓缓摇头,“本宫所指的另有其人。” 纪明夷倒糊涂了,不是贵妃为她争取到出宫机会?虽然本意未必如此罢了。 “本宫哪有这份闲心,是阿斐亲自来说的。”吴贵妃微微笑着。 她本非争名逐利之人,自从知晓定熙帝有意防着她,更是早就歇了收养皇子的打算,何况将来无论哪个继位,她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何必徒增烦忧? 若非陆斐亲自来求她,又答应赐给吴家一块丹书铁券,保得吴氏满门平安,她才懒得趟这趟浑水。 纪明夷愣住,陆斐竟舍得下这样血本?须知吴贵妃富贵荣耀已顶了天,她唯一忧心的便是娘家未来,可正如定熙帝提防外戚之祸,对于未来的储君而言,吴家同样是个麻烦,陆斐不会不知道,可他却能不管隐患谋求与吴家合作,到底图什么? 纪明夷屏住呼吸,“不知殿下所提出的条件……” 吴贵妃轻轻瞟她一眼,“他让本宫以全族性命起誓,无论如何都须庇护与你,若是他走在前头,无论有无子息,本宫都将以亲女视之,绝不加害,亦不能让你被旁人害去。” “也是从那时起,本宫方才知道,我那姨甥输得不冤。”吴贵妃喟叹道。她本来很为郭绍惋惜,甚至觉得纪明夷有眼无珠,有些迁怒于此女,然而,陆斐一番剖肝沥胆的言论,到底还是让吴贵妃撇开了成见。 现在她才觉着纪明夷是个有福气的,或者叫傻人有傻福。 纪明夷恍然,再想不到陆斐会为了自己低声下气去跟吴贵妃结盟,他是那样自傲之人,轻易不肯弯下脊梁,何况是这样吃亏的条件——只为了她才愿意屈就。 想必陆斐也在害怕罢?怕他会和前世一样命薄,他死之后,她也不能独活,所以才急于为她找个靠山。 但是又何必这样灰心呢?人力未必胜过天命,但只要活着一天,就决不能听凭命运的摆布,她与他不都这么走过来的么? 纪明夷抹了把潮润的眼睛,以免叫人看出她情绪异样,只强笑道:“可陛下到底未如娘娘所愿。” 这个吴贵妃并不意外,容妃惯会吹枕头风,男人床榻上又是最软弱的——有时候她觉得皇帝未必看不出容妃两面三刀,只是男人大多自负惯了,定熙帝又是最自负的男人,对他而言,只要无关大局,容妃使再多手段也并非不能原谅,反而是深爱他的见证。 吴贵妃讽刺地一笑,“他向来如此,本宫也没指望他能听本宫的。” 至少她跟陆斐的合作尚未破灭,如今容妃也没得到好处——她心心念念的棋子插翅飞了,只怕这会子已然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正叙话间,侍女来报,毓秀宫有请。 吴贵妃露出了然之色,“你瞧,她果然耐不住了。” 纪明夷不慌不忙,既然知道敌人是谁,那就没什么可怕的,总比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好。重生便是老天爷给她最好的武器,若这样还能落得前世凄凄惨惨的下场,她真不如一头撞死。 毓秀宫,容妃正强压着心神,胸中躁郁难安。好容易毁了吴氏阴谋,如今却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纪明夷的肚子。 陆斐的太子之位已然板上钉钉,可这并非她最终的目的,陆珉才是。一旦纪明夷生下皇孙,陆斐毫无疑问会立这个孩子为嗣,那她的珉儿可怎么办? 纪明夷进门时,便看到容妃气色分外不善,本就雪白无暇的肌肤更多了几分苍白,唯独眼里透着些微亮光,跟中元鬼节的灯笼一般。 纪明夷含笑问候,施施然坐下,“娘娘寻我有何事么?” 她怀着身孕,礼数上哪怕粗疏些,旁人也能见谅。 容妃死死盯着她肚子,恨不得在上头凿出个孔洞来,哪怕如今远不到显怀的时候。 还是姜嬷嬷提醒,容妃才回神,强笑道:“你验出喜脉多时,本宫这会子才找你道贺,实在是本宫的疏忽。” 纪明夷细声细气地道:“哪里,娘娘肯关怀臣妾,已然是臣妾的无上福泽。” 小嘴比抹了蜜还甜,然而容妃听着只觉得分外刺耳,早知今日,当时她就该双管齐下,弄些避子汤在饮食里才好,哪晓得防住公的却没防住母的。 话说回来,陆斐明明用了那么些棉籽油,怎么还跟没事人般,照常行房? 容妃恍若无意地道:“有件事本宫想来十分可笑,阿斐初初成亲,本宫本该送些避火图去才是,无人教导,也不知他妥不妥帖……” 纪明夷忙喝了口茶,羞涩低头。 容妃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我同为女子,何须避讳。本宫好歹比你痴长了几岁年纪,将来有何不懂之处,只怕你还得来向本宫请教呢。” 她这样亲切,纪明夷只好含含糊糊道:“殿下对房中之事并不十分热衷,满打满算……也就两三回而已。” 这个当然是鬼话,真实次数还得乘个十倍差不多。 然而容妃却深信不疑,照她估计,能有两三次都算多了,“那你可真是有福之人,区区两三次便有了,多少人家想求都求不来呢。” 她怀陆珉更是历尽艰难,如今眼看着纪明夷这样轻易,容妃不自觉有些眼气。 似乎也觉得话里太酸了些,容妃讪讪道:“当然啰,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但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是阿斐的骨血,本宫都会真心为他高兴的……” 哪知话音方落,纪明夷手中杯盏倏然坠地,摔了个粉碎,她慌忙找人来收拾,窘得跟什么似的。 容妃看着她这副手忙脚乱模样,目光不禁幽深了些。 不过一句闲话而已,她为何这样大反应? 有意思。 第34章 流言 容妃还想再问点什么, 纪明夷却已然起身告退了。 今日乃乔迁之喜,定好了要随陆斐搬去王府的,只是在那欢喜面容下,却隐含着一抹浅淡忧色。 容妃笑道:“那府邸虽是新修的, 终究比不得宫里齐全, 你若放心得下, 不如随本宫来住, 本宫这阵子清闲得很, 照拂一个双身子的儿媳还是应付得来的。” 自打定熙帝与吴贵妃重修旧好,吴贵妃的身体状况也好了许多,不但能吃能跑, 打理六宫更不在话下——当初虽是让王淑妃背了锅, 可自个儿到底也有些被疑上。 容妃也不着急,横竖皇帝日后再不会有孩子了,争宠在她看来无甚必要,只要顺顺当当将陆斐扶上皇位,这天下早晚还得是珉儿的。 当然, 她得先拔了眼前这颗眼中钉。 容妃笑靥如花,语气里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宽和,纪明夷却只是支支吾吾的, “不了, 殿下离不了儿臣,儿臣也想多陪陪殿下……” 似是生怕被人趁虚而入一般。 容妃也不强求,露了点遗憾之色, “可惜了, 你俩一走, 这毓秀宫愈发冷清了。” 纪明夷只得允诺得闲会时常过来请安, 又叙了些闲话,便忙不迭告退——比被野狗赶着的兔子还急。 姜嬷嬷撇撇嘴,“什么玩意儿,打量娘娘一刻也容不下她似的。” 说完却一咯噔,可不是容不下么,娘娘本打算四殿下无嗣,才好名正言顺将十殿下立为皇太弟,如今凭空冒出个绊脚石来,娘娘岂能甘心? 然而定睛看去,容妃眼中殊无恼怒之色,反倒笑吟吟的,“这纪氏真是个妙人儿,本宫怪喜欢她的。” 姜嬷嬷有些糊涂,合着娘娘愿意纪明夷将孩子生下来? 她试探道:“或者奴婢想点法子,让纪氏不慎小产?” 虽说人不在眼前了,可宫外鱼龙混杂,要做些手脚反倒更容易。 容妃盈盈挥手,“不着急,且看看再说吧,” 若她猜测属实,纪明夷这胎或许是个顶大的惊喜,与其用鬼蜮伎俩去伤害胎儿损了阴鸷,还不如堂而皇之地拔去这根刺——既不脏手,也能趁机让陆斐颜面尽失,只能牢牢依附于毓秀宫。 这才叫一箭双雕呢。 一直到离开宫门,纪明夷才停下急匆匆的步子,改为漫步徐行,心下暗自好笑:容妃的多疑固然是个麻烦,可也因此帮了她一个大忙。 她正愁如何提防毓秀宫的冷箭,可巧容妃自个儿便上钩了。 今日她特意卖了容妃一个破绽,容妃表面不动声色,回去后必得冥思苦想,有这样大的把柄在手,想必她犯不上算计一个未出世的稚儿。 陆斐的车轿依稀停在不远处的宫道上,纪明夷想着他倒还晓得派人来接,只是怎不见车夫在哪儿?难道三宝也学着吃酒躲懒去了? 刚到近旁,车帷里便钻出颗人头来,陆斐脸上笑嘻嘻的,“吓了一跳罢?” 纪明夷对这人的奇葩举动早就见怪不怪了,明明两人已共同生活了十来年,怎么还跟刚开蒙的孩童一般——孩童都不见得这样幼稚。 纪明夷镇定自若地道:“殿下也知道自己奇丑无比么?” 陆斐满面懊丧,他还以为自己扮得挺成功呢,怎么她半点都不害怕? 只得摘了面具,小声嘟囔,“你胆子也太大了。” 纪明夷看着那赤发獠牙的青色面皮,做工倒是不错,然而青天白日实在少了点震撼力,何况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有什么可慌的? 然而一回头,却发现小柔惨白栽倒在地,半边身子已软瘫了。 纪明夷:……好罢,算他扳回一城。 等上了车,陆斐的手便不老实起来,一会儿往她衣襟里钻,一会儿往她袖子里钻,她若是个泥人,他就是那女娲造人补天。 纪明夷不耐烦,“你就不能安生点么?” 陆斐可怜巴巴的,“你都数日不曾与我亲近了……” 她那是遵从太医之命!纪明夷眼皮狂跳起来,又忍不住扶额,前世是她天天要黏他,今生反倒调了个个儿,早知他这般无赖,还不如前世那样安安静静的呢。 纪明夷勉强攥住那只贼手,“再等等。” 满三个月就能稍稍放开些了,其实她并不十分抗拒与陆斐亲近,只是紧要关头还是克制些好。 好在陆斐亦容易打发,老老实实坐回座上,却又指了指半边脸颊。 纪明夷知道他是何意,但却有些犹豫,这辆马车不似寻常以帷幔做窗纱,而是用西洋玻璃镶嵌其中,明亮透彻。虽说未必有人着意往里头瞧,可也保不齐一二好事者。 纪明夷踌躇再三,看他一副眼巴巴的模样,若不答应更有得闹了,只得轻抬衣袖,稍稍遮挡一下身形,又弓着腰飞快得在他颊边啄了一下。 微红着脸道:“如此满意了罢?” 一大把年纪做这种事,怪难为情的。 陆斐明眸如醉,他就知道自己的要求明夷舍不得拒绝,可是……这人也太乖巧可爱了些吧! 陆斐满心满眼都是喜悦,忍不住便想投桃报李,于是趁其不备,在纪明夷脸上也回吻过去——他那种吻法又与别个不同,还用了舌头慢慢舔舐,留下微热的湿印子。 纪明夷嫌弃地拿帕子揩了揩,“你是狗吗?” 她家那条养熟了的大黄犬都不带这么撒娇的。 陆斐腆着脸理直气壮,“若娘子喜欢,为夫效仿猫犬有何不可?” 谁说她喜欢了?纪明夷翻个白眼,觉得幸好自立门户,不然若留在毓秀宫里,她是容妃天天见着也得发疯。 说起容妃,纪明夷便道:“殿下既过来接我,怎不顺便向娘娘请安?” 陆斐哼了声,“她也配?” 如今他在自己面前是越来越不掩藏了,纪明夷固然是高兴的,表示他完全将她视作“内人”,可同时却也有些烦恼,若陆斐连对容妃的恶感都掩饰不了,她那个计划要不要告诉他? 不然怕是弄巧成拙。 陆斐见她沉吟,遂又挨了过来,“好啦,下回我会记得,总不至于让你夹在其中难做便是。” 纪明夷犹豫片刻,还是将想法诚实吐露,今日她故意摔碎那套茶盏当然是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让容妃以为她心中有鬼,并进而怀疑她腹中血脉的纯净,可是要顺利引容妃上套,光这点小动作是不够的,还必须得有个“奸夫”佐证才行。 她一开始想的是许从温或白清源,白清源当然是最好的,容貌身份都过得去,且能时常进宫,只是论起交情却又不及许从温可靠——然而许从温究竟是自家表哥,要将他搅入这潭浑水,纪明夷又有那么点不忍心。 陆斐听她说完,嘴唇已然紧抿成一条折线,那是生气的征兆。 纪明夷却未注意,兀自同他商量,“你说,到底找谁帮忙为好?” 话音方落,陆斐的唇已靠了过来,这回用的力气却甚大,几乎是蛮横的撕扯。 纪明夷觉得齿间有些腥甜,用力将他推开,“你疯了?” 拿指腹抹了抹,却不见创口,倒是陆斐唇上有些破皮的痕迹——哪怕再动怒,他也没舍得伤她,只能拿自己的皮肉发泄。 纪明夷微怔。 这会子她才意识到自己定计时忽略了陆斐的感受,哪怕只是做给容妃看的,可在陆斐看来,那也是对他的背叛,何况白清源与许从温二人本就心思不纯,万一弄假成真可怎么好? 他凄煌地看着她,“不能换个人么?” 纪明夷心情复杂,她当然理解陆斐的意思,可是要做得逼真,从哪里还能找到更合适的?若非为一劳永逸,她也不想用这种花招——对她的清誉也不好呢。 纪明夷勉强缓了口气,“你觉得谁合适?” 照陆斐这吃醋的劲头,怕是谁来都不放心,只除了三宝。可三宝是个货真价实的假男人,她肯信,容妃也不肯信啊。 然后就见陆斐骄傲地挺了挺胸口,引着她的手掌覆盖其上,“奸夫与真夫,本王一身足以二用,你且宽心便是。” 纪明夷:……敢情就在这儿等着呢。 好一个诡计多端的小蹄子。 不管怎么说,陆斐这样踊跃,纪明夷只得应承他。照他的说法,奸夫甚至无需露面,只消稍稍变装即可,虚虚实实才惹人疑猜呢。 于是连着几日,都有人瞧见肃王妃——陆斐的封号便是肃王——与一陌生男子屡屡出入于茶楼棋馆绸缎坊等处,肃王妃身穿深衣,头戴幂篱,一副躲躲藏藏不敢见人的模样,那男子同样宽袍大袖,两人过从亲密,不知干些什么勾当。 因如今陆斐在朝中颇得倚重,倒没多少人敢公然到他跟前吵嚷,只是私底下流言不断,甚嚣尘上。 这日从翰林院出来时,白清源恰好与陆斐比肩而行,便婉转劝慰道:“殿下忙于朝政,可也不能忽视家中娇妻,肃王妃有孕在身,心绪愁闷,你也须多陪陪她才是。” 陆斐却想不到第一个来向他谏言的会是白清源,这人究竟站在哪边的?他不是该帮明夷隐瞒么? 于是打着哈哈道:“无妨,明夷心胸豁达,不会在意区区小事。” 白清源看他的眼神都带点可怜了,这倒霉催的,头上多了顶绿帽子都不知道,自己秉着兄弟道义来提醒他,他还当没事人般。 难怪纪明夷桃花不断,碰到这么傻的相公也是难得。 陆斐看他大受打击的模样,心里只哼哼唧唧想着: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认识这么久,连明夷的人品都信不过,活该她不要你! 第35章 独眠 陆斐回来后便气愤地将这话对纪明夷学了遍, 丝毫不讲究朋友道义——别说他重色轻友,这内人跟外人还是得区分开的,敢诋毁他的妻子,自然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纪明夷则了然于胸, 只轻轻睨了他一眼。 她自然看得出陆斐多么不放心, 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 可也有种说法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陆斐惯会疑神疑鬼的, 哪怕如今两人成了亲,可白清源毕竟还单着呢,又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怎叫他不心生提防? 纪明夷其实早就对白清源歇了心思, 但这不妨碍她借机作弄一下陆斐,便故意说道:“他真是这么说的吗?还是殿下从哪听了些风言风语,特特到我跟前诋毁?” 陆斐竖起两道剑眉,“我是这等人吗?” 他把白清源视作情敌不假,可罔顾事实扭曲真相, 这种行径他可做不出来。 简直是对他人格的污蔑。 言毕,却见纪明夷扑哧一笑,他这才恍然, 上前要咯吱她, “好啊,你又诈我?” 纪明夷慌忙往贵妃榻上躲,一张上好的狐皮锦毯被揉搓得坑坑洼洼, 满是褶皱, 陆斐仍是不肯放松, 恨不得将她挤到那褶皱里去。 小柔实在看不入眼, 便嗽了两声,“王妃,您要的银耳红枣汤炖好了。” 陆斐这才从她身上起来,却淡淡地吩咐道:“拿来吧,本王亲自服侍你家小姐就好。” 这回轮到小柔垮着脸了,自从姑娘怀了身孕,殿下也跟换了个人般,处处跟她们这些下人争抢,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长此以往,还有她们的活路么? 她就不信了,这四殿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能比她们伺候得舒坦? 然而事实还真叫小柔失望了,陆斐斜签着坐在榻边,举止没有半点不周之处,那双手更是比花岗岩还稳,丝毫不用担心纪明夷被溅出来的热汤烫着。 纪明夷亦有些疑惑,“殿下以前这般服侍过旁人么?” 陆斐淡淡道:“自然是有的。” 以前容妃怀陆珉的时候,他也这般照拂过她,不过是以一个孩子对母亲崇敬的心情。 那时他是真心期盼十弟的到来,也真心相信容妃的说辞,以为日后兄弟和睦,互相扶持,哪晓得他所付出的种种,不过是旁人计划中的垫脚石——从最开始,容妃就没将他视作亲眷,也难怪会步步为营暗中算计了。 纪明夷知道他被容妃伤透了心,不过陆斐还是第一次当她面坦白承认,这让她不知说什么好,她抓起陆斐那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温声道:“等咱们的骨肉出世,殿下便可以收利息了,教导他如何做一个乖巧的孩儿,父慈子孝,共享天伦。”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陆斐的人生始终是缺憾的,他曾幻想从容妃那里得到应有的母爱,然而容妃却狠狠给了他一刀,让他伤得体无完肤,幸好,同样的覆辙不会在下一代身上重演,他将倾注全部的心力,让这个承载了他全部理想的肉团安心成长。 陆斐轻靠在她略显丰腴的腰腹上,静默无言。 肃王妃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京中,永平侯府自然知悉,几次三番催促纪明夷归宁,纪明夷都已要养胎为由婉拒了,她实在懒得应酬娘家那些真真假假的笑脸——纪存周倒是笑得真切,然而他更想官职能更上一层楼,看在他女儿为天家开枝散叶的份上,肃王殿下不该满足他的小小愿心么? 至于胡氏则完全强颜欢笑了,不过她也知道轻重,不敢开罪这位风头正盛的姑奶奶,于是打着为纪明夷分忧的旗号,想把纪明琪也塞到府上来。 她知道纪明夷的性子,争强好胜不能容人,若直说让明琪代她侍寝她定然不肯,可是妹妹照顾姐姐就分属情理之中了——保不齐哪天就照顾到姐夫床上去了呢? 对于胡氏的算盘,纪明夷回应她的唯有呵呵二字,开玩笑,她才不放心让纪明琪照顾,倒不是怕陆斐被引诱——纪明琪容貌勉强算得秀丽,不过那副张牙舞爪的脾气实在叫人难以消受,也不见得有迷住男子的风情。 她只单纯觉得纪明琪粗手笨脚干不来这些事,她连照顾自己都费劲呢,更别说伺候生产了。 于是纪明夷叫人送回去一块绣布,一套厨具,明摆着说纪明琪德容言功样样俱缺,还需好好练习,把胡氏气了个倒仰,她自己生的女儿当然晓得多少斤两,可用得着这么让人家看笑话么? 京中夫人们白看了场好戏,对纪明夷这位肃王妃倒多了几分敬畏,原以为她不过凭美貌得宠,以色侍人,如今瞧着却是个心内有成算的,真要让自家女儿进了王府,指不定鹿死谁手呢。 一时间倒存了观望之态,且不急于怂恿肃王殿下纳侧妃了。 纪明夷自然乐得清闲,前世陆斐当了皇帝都只立她一个,难不成做王妃还得跟一群狐媚子勾心斗角?她可应付不来! 于是人家不提,她便装作不知道。虽说贤惠的妻子是该为丈夫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的,不过陆斐也不像龙精虎猛的那种人,能消停几个月,指不定他还觉得是福气呢。 秋闱放榜出来,许从温不出意外名落孙山,他初来京中水土不服,前阵子又染了风寒,能顶着发热前去应试已经鼓足全力了。 然而好运并未降临在他身上,有些人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于他而言,却是两样皆输。 未几,纪明夷就听闻许从温接手了许家名下的几间商号,打算先回余杭一遭。 这消息还是有些意外的,纪明夷以为他至少会多进学一年,哪曾想他这样快就改变主意,还是因自己那番话的缘故? 启程前,纪明夷本想劝他深思熟虑再做打算,然而许从温看起来决心已定,他自知文才有限,在八股上亦无甚天分,况且…… 他瞥了眼对面微凸的衣裳,眼神躲闪道:“表妹如今已是王妃之尊,未免人言可畏,你我还是避些嫌疑的好。” 显然他也听闻之前那些流言,尽管在他看来是谣传,可为了纪明夷的声誉,他也不想给对方添麻烦,毕竟相识一场。 这趟回余杭一则为了免于风波,二则,他也实在没勇气面对曾经的心上人——若纪明夷不曾有孕,他还能将她视作从前那个小姑娘看待,可如今她连肃王殿下的孩子都有了,许从温那点最后的幻想,也终于宣告破灭。 他以为此话一出,纪明夷多少会挽留一二,然而纪明夷却比他想象中更决绝,只淡淡道:“也好,许家本就发迹于余杭,表兄这趟回去,也算落叶归根。” 许从温白净的面庞上,鼻尖颤动了两下,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他小心翼翼道:“此地一别,不知几时还能相见,我想问你一句实话,你对我可曾有过……” 纪明夷知道,他想问自己是否有过男女之思,许从温是个心胸开阔的好人,这辈子不曾有什么事困扰过他,只除了这桩——何况,自己最初确有嫁给他的打算。 纪明夷很明白,若出于道义,自己该给予他肯定的答复,好叫他心无挂碍地离开,然而,她却不忍心对其说谎,正因许从温的的确确待她好,她才更不能从感情上瞒骗他,那无疑是误人误己。 她微微阖目,摇了摇头。 许从温苦笑,“我明白了,多谢王妃。” 这回,再没了那层亲昵的称谓,从此以后,他只会以亲朋身份对她——或许从一开始,便应该如此罢。 纪明夷看着船夫撑起竹篙,藏青的船篷在湖心渐渐缩成一个乌黑的小点,忽然想起数月前她也是这么送别郭绍的。 当初还以为她会从这些人里从容地选择一个,哪晓得兜兜转转,她仍旧回到陆斐身边,这里也终于成了她的埋骨之地。 是她自愿的,但愿她不后悔。 这日陆斐到毓秀宫请完安,便挤眉弄眼对纪明夷模仿了一番容妃的腔调。容妃话里行间不断暗示他纪明夷有越轨之举,他头上那顶乌纱恐怕染了些新绿,陆斐则只顾装傻充愣,表示他相信纪明夷的人品,绝不会做出有辱门楣之事。 眼看挑拨不成,容妃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其实她才不在意陆斐的感受,陆斐对纪明夷一片痴心是好事,等来日奸情戳破,对他的刺激才更大——光是想想,容妃就已经心绪沸腾起来。 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纪明夷却觉得还不够,要让容妃相信他俩感情生变,光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奸夫还不够,还得有实际表现。 她便对陆斐说,自今日起要分房睡。 陆斐当时便呆住了,“啊?” 打从成婚以来,两人几乎寸步不离,他更想不到纪明夷要将他驱逐房中——他不是照顾得很周到吗? 想想都怪委屈的。 纪明夷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好言抚慰,“只是障眼法而已,等挨过这阵子便好了,你也不想娘娘起疑罢?” 至于私心里,纪明夷则是生怕陆斐哪天擦枪走火,且不说他了,每每被他搂在怀中时,纪明夷都觉得心里有阵邪火,恨不得扒光他的衣裳来场痛痛快快覆雨翻云,冷静一下对两人都好。 听她阐明利害,陆斐只得委委屈屈收拾铺盖去往书房,以前他原是很勤奋的,每每秉烛至深夜,可自从跟了纪明夷之后,每日睡得也早了,吃饭也香了,这下子又得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想想挺难受的。 小柔则是得意非凡,可算没人跟她抢差事了!伺候姑娘本来是她分内的活计,可四殿下一来,她反倒无所事事,被挤兑得没地方站,如今眼中钉一走,小柔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这晚就寝前,小柔便踊跃地道:“姑娘,我在里头守着您吧?” 纪明夷想了想,“算了,你就在外间值夜,等渴了我自然会唤人。” 这丫头夜里睡得比她还沉,指望她惊醒还不如自己动手。 小柔只得领命,没一会儿,门外便传来香甜的呼噜声。 纪明夷躺在软床上却如坐针毡,习惯了与陆斐肌肤相贴,乍一离开,总觉得空了点什么似的。他又天生体温热乎,往常搂着能当半个暖炉用,纪明夷偶尔还嫌他过烫,如今秋夜沉凉,却不禁怀念起那天然的温度来。 正辗转反侧间,忽闻一阵窸窣之音,纪明夷不禁汗毛倒竖,小柔没有起夜的习惯,那是进了贼,还是地底冒出的怨鬼? 听闻这王府旧址本来是片孤坟来着,本以为请了大师做法超度该无异常,如今看来,似乎还是魔高一丈。 鬼魂飘然而袅,倏忽已到了跟前。 纪明夷正纠结要不要唤人,那黑影却忽然伸手将她按住。 热热的,是只活人的手。 看来不是精怪作祟,纪明夷松口气,随即才反应过来,不对呀,那是强盗入侵?正要呼喊,黑影无奈地将手掌覆盖在她唇上,小声比了个嘘的姿势,“是我。” 纪明夷定睛一看,可不是那吃饱了撑的,半夜里不睡觉四处晃荡,她柳眉倒竖,“殿下一定要这样吓唬人么?” 陆斐已然娴熟地宽衣上榻,长臂轻轻一捞便将她拥入怀里,轻吻了吻她鬓角,含笑道:“想你了,睡不着,你还不是一样?” 从方才两眼就圆睁得跟兔子似的。 纪明夷正要辩驳,陆斐便把毛茸茸的脑袋在她颈间蹭了蹭,撒娇道:“好啦,我不该吵醒你,只此一晚,可以么?” 第36章 试探 纪明夷最受不了他这副德行, 她怀疑陆斐在容妃那里没处儿撒娇,才把劲往她身上使——这么看,她是给他当媳妇还是当娘? 吃力地推开那颗大脑袋,纪明夷肃着脸道:“可以归可以, 丑话说在前头, 咱晚上可得安安静静的。” 看似警告对方, 心里却在打鼓:许是因为身孕燥热的缘故, 这一阵她睡相总是不好, 每每早晨起来就发现手脚都挂在被子上了,连小柔都忍不住嘀咕“今秋新打的絮棉,赶明儿又得拆了重做”, 她怕夜里一个不慎, 叫陆斐误以为是她故意撩拨。 因此执意从柜中多抽了几个软枕来,叠罗汉般竖在床中央,如同楚河汉界般。 陆斐望着那堵人造的高墙,徒生望洋兴叹之感。 纪明夷却是不管不顾,径自睡去了。 陆斐白窝了一肚子火, 偏生发作不得,只得睁着眼耿耿难寐,却又不老实地拿脚趾夹住纪明夷的脚趾, 以示微弱的反抗。 次早醒来, 纪明夷发现自己连人带衣裳裹挟在他怀里,被子早已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洁白的半痕雪脯, 枕头则早已横七竖八, 一半在床尾, 一半在地上。 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嫌疑人。 陆斐举起两手以证清白, 表明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纪明夷自己跑到他怀中来的。 想到孕中古怪的睡相,纪明夷罕见地沉默下来,自知理亏,当然不好再说什么了。 陆斐嘿嘿一笑,掩去眸中刹那精光。 纪明夷意欲起身,他却又拉着她,“如今不必准时去娘娘宫中点卯,咱们大可以睡懒觉。” 纪明夷就觉得还是错看了他,他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兢兢业业大公无私——说好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呢?前世他可是将仲淹先生那副警句抄成对子,贴在寝宫日日观摩,如今看来,不是不想偷懒,只是没机会罢了。 陆斐轻轻拍着她光滑肩背,哄小孩儿般的道:“睡罢,到时辰我再叫你。” 可没过多会儿,他却火烧屁股般直窜净房去了,纪明夷先以为他是尿遁,可也不至于半刻钟都挨不住,后来想起适才臀底下火热坚实的触感,脸却慢慢红了起来。 等陆斐千辛万苦从净房出来,纪明夷已然起身了,两人都觉得几分尴尬。其实在纪明夷看来不算什么大事,她大可以帮他纾解——哪怕是用手,总比让他自个儿解决的好——可后来想想,前世陆斐晾了她十年,这辈子受些罪也是活该,这才叫一报还一报。 便什么都不肯说了。 陆斐更不好意思开口,用膳的时候牢牢低着头,生怕被纪明夷看出他心底有鬼。 一顿饭吃得冰冷无味,府里的下人瞧在眼里,就觉得那流言未必全是撒谎,王爷与王妃没准还真起了嫌弃——要不要请娘娘从中调和一下呢? 早膳后陆斐仍去了工部,秋汛将至,他肩上的担子更沉了,自然,压力也是动力,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更得将差事办好,不能辱没定熙帝的指望。 纪明夷则闲云野鹤在宫中游荡,先去看了容妃,免不得明里暗里又受一番敲打,她只装得畏畏缩缩,尽管不忿,却并不敢还嘴,愈发叫人觉得反常——谁怀了龙脉不是趾高气扬的,她倒好,成日苦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愿生下这孩子呢。 只有容妃洞若观火,满心筹划大计,纪明夷愈这样作态,她愈发自得,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还舒坦。 纪明夷尽情糊弄一番后,正打算去向吴贵妃请安,却看到白清源与五公主有说有笑自椒房殿西配殿过来。 两人的婚事业已提上日程,吴贵妃虽舍不得女儿,但更不愿错过这样一位佳婿,因此催着定熙帝早早议婚,生怕被别家给抢去了。 至于五公主自己么…… 纪明夷望着她那张粉光脂艳的小脸,微笑道:“公主,我能和您单独谈谈么?” 白清源知趣告退,“臣还得往文渊阁,便不打扰二位了。” 五公主恋恋不舍目送他离去,眼珠子都几乎钉在他身上,真真演绎了什么叫柔情似水。 纪明夷给她弄了弄鬓发,五公主还是一副偏稚气的打扮,耳边总有两缕碎发挂着,可这样的女孩子却已然懂得什么叫情窦初开了。 她踌躇片刻,还是小声道:“纪姐姐,你不为我高兴么?” 自然不是以姑嫂的身份,而是以从前闺中密友的身份。 她看出纪明夷对白清源的冷淡,却不知晓是何缘故,难道因他从前追求过她? 再怎么心胸豁达的女人,对于曾经的追求者也总抱着微妙的态度,哪怕她不愿嫁给他,可一旦他要琵琶别抱了,总归会有那么一点不舒坦的。 纪明夷叹道:“我并非为他挂心,而是为你。” 五公主是过于天真了,自打她出世以来,她身边的人无不在尽力维护这份天真,可外头不比宫里,白家虽算不上复杂,也免不了七八姑八大姨需要应酬,而随着白清源官职日升,这些交际更是免不了的,五公主身为他的妻子,必须恪尽己责,其中种种琐碎烦难,当真能应付得来么? 五公主攥着手,低头望着脚尖,细声细气地道:“我可以学的。” 倘若夫妻间志同道合,任何麻烦都能迎刃而解,可问题在,白清源是否能一以贯之、真心待她呢?纪明夷不能不保持怀疑,无论亲疏远近,她都站在五公主这头,正因如此,她才不赞成这桩亲事——实在白清源的热情来得太突然,也太出人意料了。 联想到他之前在陆斐跟前上眼药的那番话,纪明夷几乎以为那是对自己的报复,难道因着她与五公主交情好,白清源才刻意去讨好公主,一方面为平步青云,另一方面也让他们从此生分? 当她讲述这番怀疑时,五公主轻轻摇头,“纪姐姐,我想你是误会白大哥了,他从没想利用我得到什么,也没让我在母后面前帮他说好话,只是尽心尽力教我习字,你看,我写得比先前好多了。” 纪明夷心想或许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目的性太明显是会遭人嫌恶的,白清源显然很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 可看五公主乐陶陶的模样,纪明夷到底不忍心打击她,只换了种方式问道:“就算他真个待你好,你难道不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她以为五公主没考虑这层,哪知女孩子却抬起莹白-精致的脸庞,温声道:“很重要么?只要他肯待我好就够了。” 吴贵妃早说过,她是公主,不管指了谁做驸马,谁都得温存待她。哪怕她在白清源心里并非最重要的那个,可只要她是他的妻子,他就不敢对她阳奉阴违,不管白清源想要的是前程还是别的什么,那都不重要——只要他好好骗她一辈子就够了。 纪明夷哑然,她以为五公主糊涂,哪知她才是最清醒的。的确,对五公主这种身份而言,爱情根本算不了什么,她生来尊贵,谁又能保证她未来的夫婿不图财不图权不图其他?既如此,不若选一个合心合意的,无论是否坦诚相对,面上融融恰恰的就够了。 她也只要活得舒服。 纪明夷下意识想起自身,若她有五公主这样豁达的心境,前世会否有所不同?不,到底是意难平。五公主未识情爱,而她却早早地在陆斐身上丢盔卸甲,哪怕没有容妃送来的那杯毒酒,她也一定会忧愤而死。 从一开始便误入歧途,自然难以超脱。 纪明夷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白活了许多年岁,连小姑娘都不如,这辈子,她依然选择与陆斐纠缠不休,到底是祸是福? 五公主已回椒房殿去了,纪明夷定定地出了会神,恍然抬头,却发现白清源并未离开,而是静静在一旁伫立着。 方才那些话显然叫他听去了。 纪明夷微觉尴尬,背后指手画脚是长舌妇的行径,哪怕她是为五公主着想,可到底有失君子之风,可想想白清源也在陆斐面前说过她坏话,那便算扯平了。 纪明夷跟他没什么可说的,掉头就走。 白清源却道:“微臣知晓王妃所忧,请您放心,白某此生绝不会辜负公主,天地为证。” 纪明夷目光灼灼看着他,“你最好说到做到。” 自然是觉得这誓言太随便了些,不够庄重,且白清源不久前还对她一副旧情难舍的模样,转瞬便口出攻讦,实在叫人怀疑他的善变。 白清源轻轻上前一步,微带了丝无奈,“我若不那么样说,肃王殿下安肯放心用我?” 他毕竟在陆斐麾下共事,尽管尘埃落地纪明夷也嫁人了,可先前种种却未必陆斐能轻易遗忘,他素来有些心窄的(这一点纪明夷深有体会),要彻底斩断过往,白清源总得让陆斐相信他已忘情了,正好流言来得及时,白清源便灵机一动,故意到陆斐跟前挑拨,好让陆斐觉得他偏听偏信,趁机与纪明夷斩断瓜葛。 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纪明夷卸下不快,觉得此人还算有几分智慧,可随即便沉下脸来,“你当真在欺瞒五公主?” “那只是我当时的想法。”白清源浅浅笑道。 他此举本来一石二鸟,一则为自己分辩,二则……他也确实想探探陆斐对纪明夷的真心,倘若能令这对夫妻就此生隙,他也乐观其成。 然而,陆斐的举动却令他大开眼界,他不但不信流言,甚至反过来要揍他——何止情比金坚,简直死心塌地。 白清源有理由相信,即便纪明夷真个做出不才之事,陆斐那混头也只会捂着耳朵不听不听,指责全天下要害他媳妇的。 白清源真心实意地道:“肃王妃,您嫁了一位好夫婿。” 纪明夷:……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话题扯远了啊。 第37章 看戏 其实白清源做的原在理, 纪明夷只觉得他心机深了些,怕会对五公主不利,可若真换了个蠢钝愚笨的,将来未必能过到一处去——五公主自个儿就够傻了。 纪明夷叹道:“也罢, 既是贵妃娘娘挑中了你, 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只一样你须记着, 将来你若让公主受半分委屈, 王爷与我绝不会轻饶了你。” 她本以五公主半个娘家人自居,自然觉得对方的终身是自己责任,趁如今两口子尚在眼皮子底下, 自当好好告诫, 等出了阁便管不住了。 说起来她还得教五公主些必备的知识,贵妃娘娘未必料得这上头,譬如五公主年岁尚小,身躯又稚弱,周公之礼必得推迟些的, 还得防着有孕——生孩子对女人向来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多少年纪轻轻栽在上头,纪明夷这样深思熟虑的, 尚且心有余悸, 何况五公主一知半解呢? 他白家再怎么几代单传,也不能以公主的性命做牺牲,她务必得向贵妃提个醒儿, 白清源若是忍得, 方可以放心嫁他, 若不能, 那便一拍两散好了。 纪明夷一壁走着一壁神游,经过假山石旁,却被一双突然冒出的胳膊抓了去。 她发狠般的捶他、咬他,想着哪个宫的侍卫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算计到姑奶奶-头上,直到听见一声熟悉的闷哼,才下意识松了口。 陆斐俊脸泛白,额头上冷汗津津的,显是痛得狠了——纪明夷经过前世历练,早就不晓得什么叫手下留情,何况紧要关头,贞洁倒是小事,保命才是最难得的。 谁叫这混账成日里捉弄她?纪明夷一面觉得他是活该,一面又忍不住拿衣袖为其擦汗,嘴里嗔道:“怎么穿了一身侍卫衣裳?” 也难怪她看错,人靠衣装,她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 陆斐气息奄奄地道:“不是你说要做戏给娘娘看么?” 纪明夷恍然,似乎定的是今日,偏那会子光顾着思量白清源跟五公主的婚事,就给忘了。 可是也不必在这假山洞里呀,弄得跟野合一般…… 纪明夷脸上微红,“你怎么挑了这个地方?” 陆斐道:“要隐蔽,又要凑巧被娘娘眼线看到,可不就剩下离毓秀宫最近的御湖边上?” 只是不知探子几时过来,最好多留半个时辰,他也顺便歇歇气,养一养伤。陆斐掀起袖管,白皙结实的肌理两排深红整齐的牙印,甚是骇人。 纪明夷这会子就有点轻微的不好意思了,“我帮你揉揉?” 陆斐睨她一眼,“光揉怎么能好,我听说女子的津唾最能消肿生肌……” 从哪听来的谬论?她就不曾在哪本医术古籍上见过类似的话,纪明夷明知对方不过在调戏她,嘴上却道:“好吧。” 缓缓舔舐着红唇,惹得陆斐心旌摇荡,打从她有孕以来,两人已甚少如此亲昵,今日许是头一遭。 纪明夷臻首低垂,缓缓覆上那块红肿肌肤,陆斐只觉一阵濡湿麻痒,不由得又闷哼了声,然而随之而来,却是一股几欲见骨的剧痛,他霍地跳开去。 纪明夷则得意抬眸,“如何,满意了罢?” 陆斐望着她唇畔微露的小虎牙,就觉得佛偈上的寓言故事说得不错,女人的确如老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着她的道了。 他再不敢招惹,只远远望着,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纪明夷却又微笑着招手,“过来。” “干嘛?”陆斐哪还有半点偷香窃玉的心思——吓都吓软了。 纪明夷却兀自将他带过去,用清冽的湖水为他将伤处洗净,又解下一方丝绢帮他将伤处裹上,轻轻吹了口气,“如此好了些罢?” 陆斐心里熨帖极了,想吻一吻她的脸颊作为回报,怕她再来一口,只能委委屈屈地点头。 纪明夷拍了拍他后脑,欣慰道:“真乖。” 陆斐:……合着她把我当儿子养么? 两人在假山洞里幽期密约,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方才鬼鬼祟祟出来,纪明夷道:“等会子我先回去,你仍用这副装扮溜达一圈再走,省得叫人起疑。” 陆斐颔首,“明白。” 纪明夷温柔地摩了摩他脸颊,“用不了多时,咱们就能自在了。” 陆斐被她一席话弄得心里酥酥麻麻的,明知道说的是容妃,可却忍不住往歪处想——太医也说,待胎气稳固后适当行房是无虞的,纪明夷会否暗示他什么呢? 趁这段空档,看来他该好好补补身子了。 容妃接到姜嬷嬷送来的密报,面上却没什么反应,只轻哂道:“我还当她多好的眼光,原来不过为了个奴才。” 姜嬷嬷道:“侍卫里头也不乏家世好的,若肃王妃只为借种,身份更不值一提了。” 但若纪明夷真是如此,怀孕之后很不该如此慌张,更该一早料理了那人,怎么还继续私会?只怕是恋奸情热,藕断丝连。 姜嬷嬷难掩激动,“娘娘,咱们是否向陛下出首此事?” 容妃摆手,“不急。” 如今忙着告发,只怕皇帝也舍不得严惩,胳膊折在袖里,睁只眼闭只眼就罢了——倘若那腹中之胎真是陆斐的呢? 要彻底坐实纪明夷的罪名,最好能逮个正着,下个月乃中秋家宴,届时只要以奸夫的名义送去一封密信,纪明夷自然不敢不去赴约,那奸夫又是宫中守卫,必得在外听差,见纪明夷独行,他岂有不去的道理? 捉奸拿双,众目睽睽下,谅她翻不出五指山去。 容妃计划一定,便巧笑俏兮连同贵妃操办阖宫家宴去,又叮嘱纪明夷务必得好好打扮,别辱没了肃王名声。 到了正日子那天,陆斐却称病没能出席,他这一向连六部都偶有缺席,说是染了时疫的缘故,须卧床休养。容妃却心知肚明,许是被气病了——再怎么肚量宽广的男人,也不能容忍红杏出墙,更别说肚子里没准还怀着块孽种。 这要还能健健康康的,那才奇怪呢。 纪明夷则皓齿朱唇,眉目如画,只是在强撑出的气色下,仍能看出敷的过厚的脂粉与不安。 吴贵妃只当她是担忧身孕的缘故,因劝道:“不必忧心,有太医院诸位圣手看着,你这一胎必能平平安安的。” 五公主噘着嘴道:“母妃自己又没生过孩子,怎知道生孩子容不容易?” 吴贵妃笑骂道:“你这滑头!” 也幸好是五公主所说,旁人就有揭贵妃伤处的嫌疑了。 容妃命人将纪明夷身前的甜酒换成酸梅汤,又笑道:“你也放宽些心吧,无论生男生女,阿斐都会高兴的,本宫也一样。” 她这样宽和倒是罕见,就连吴贵妃都暗暗称奇,心想这狐媚子几时转了性了? 又哪里晓得容妃根本不指望孩子生下来。 纪明夷道完谢,端起酸梅汤抿了口,一面打量座上人的反应,女眷们笑语喧阗,定熙帝却沉着张脸,连同皇子们都有些畏畏缩缩的。 可见雄风不振对一个男子是多大的打击,定熙帝少了房中之欢,并未一心一意专注朝政,反倒愈发沉迷丹药,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起来——陆斐今日没来赴宴,显然皇帝深有不满,容妃选在这时候火上添油,的确是明智之举。 可惜她看错了人,注定面临一场失败。 纪明夷按捺下浮荡思绪,随口与五公主叙着闲话,她本就发愁如何提醒,趁这会子酒宴正酣,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五公主听得一愣一愣的,耳根也渐渐红了起来,声如蚊呐地道:“我还没想到那些哩……” 多羞人哪。 纪明夷却觉得堵不如疏,一个女人要正确地爱惜自己,指望男人是不中用的,她自己先得有这方面的认识——何况,五公主看起来好奇得很。 纪明夷旁征博引,又生动形象地举了几个实例,告诉她这档子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是在婚后,又指引她哪些法子可以适当减轻痛楚,当然,日子也得算好,她若不想尽早怀孕,则最好选在癸水附近的那几天行房,总比吃药伤身的好。 五公主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却道:“那姐姐你有用这些法子么?” 纪明夷板着脸,没好意思告诉她新婚夜其实没想象中那么难过——痛还是有点的,不过陆斐看起来比她还紧张,又跟老驴拉磨似的,再怎么疼楚也挨过去了。 何况,第一次快得很,几乎来不及反应呢。 宴过三巡,五公主边喝甜酒边吃菜,很快就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纪明夷叫人送来一盅解酒汤,小太监冲她紧张地笑笑。 纪明夷正奇怪,忽摸到酒盅底下有张字纸,不动声色地纳入袖中。 又过了会子,她借口劳乏更衣,向吴贵妃告退。 容妃望着那袭玲珑浮凸的身影,微微笑道:“贵妃娘娘,臣妾有一出好戏,您可愿随往一观么?” 第38章 落网 吴贵妃满腹怀疑, 虽不知容妃葫芦里卖什么药,可也猜着她没安好心,那么,是针对纪明夷?婆媳不睦乃寻常事, 何况容妃自诩天姿国色, 如今来了个比她还美貌的, 哪怕隔着辈, 想她也咽不下这口气。 可若真为了肃王好, 就不该带她同去了,吴贵妃想着人家家事不便掺和,便道:“你自去罢, 本宫这会子倒有些乏了。” 容妃笑意幽深, “娘娘也怕见着不该见的么?” 她这样说,吴贵妃只好答应,否则倒成了存心包庇——私心里当然觉得是场误会,纪明夷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就不知容妃为何绕这么一个大弯子引她入瓮, 难道是蓄意陷害? 若真如此,自己在场倒又好些,或可帮着分辩——她倒不是多待见陆斐, 实在宫里其他皇子也都不成才, 陆斐明面上为人处世还是颇公道的,将来亦不会亏待她这位嫡母,真换了个糊涂禄蠹的, 还不定怎么样呢。 吴贵妃如此想着, 便招呼两个年轻得宠的嫔妃前去绊住皇帝, 自个儿只说要透透风醒醒酒, 请定熙帝不必着急。 容妃知道她怕事情闹大,鄙薄的勾唇,也不多言。 一行人踏着枯黄秋草来至碧波亭外,远远便看到两个勾肩搭背身影,纪明夷那件杏红长裙实在瞩目,肩头却露出深青色的一角来,显得格外突兀。 虽看不清面容,那人身量高大,当然不会是宫婢。 吴贵妃气得眉立,“肃王妃,你在作甚?” 纪明夷惊慌失措地扭过头来,匆忙施礼,“贵……贵妃娘娘。” 却又不敢完全蹲下去,生怕背后那人被瞧见似的。 都什么时候还护着奸夫!吴贵妃气了个倒仰,平素看她是个聪明的,怎么这会子偏泛起蠢来?就算不乐意陛下指的这桩亲事,也不能公然蓄宠——吴贵妃只以为那是个侍卫或者太监,宫里的女人寂寞久了,偶尔也会闹些假凤虚凰故事,可也不能赶在中秋家宴上啊! 容妃则几乎以惬意的心情欣赏眼前这幕闹剧,“贵妃姐姐,你别白费唇舌了,她若有这般灵醒,也干不出这等丑事来!依我大秦律例,命妇通奸,该当何罪?” 吴贵妃私心里自然不愿将事情闹大,一则纪明夷是她嘉许过的人,又曾做过媒,她出丑,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二则,若捅到皇帝跟前,只怕宫中免不了一场灾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愈发得人心惶惶了。 遂拼命向纪明夷使眼色,只盼她机灵点儿,全推到那人头上,说成被逼调戏才是最妥当的。 然则纪明夷却只是低垂着头,嘴唇翕动,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反倒有些出奇的红晕,不但不知罪,简直跟打情骂俏似的。 想她怀着身孕一时不便严惩,可也免不了到暴室走一遭——这孩子还能平安生下不曾? 吴贵妃叹了口气正要发话,容妃却道:“且慢,不妨先问问奸夫的口供。” 自然是防着纪明夷拿身孕作挡箭牌,得一鼓作气将罪名坐实了才好——等问出肚子里确为孽种,也用不了听候发落了,即刻便下令处死。 那人原是背对着的,容妃话音方落,自有三五个侍从上前将其扭住,等身子扳正,四下里却是鸦雀无声。 容妃满面欢喜化为乌有,“怎么是你?” 陆斐双眸晶亮,适时流露出些羞赧之色,“本想同明夷作耍,无奈惊扰了二位娘娘,是儿臣之错。” 吴贵妃诧道:“你不是在家养病么?” 陆斐往纪明夷身侧挪了挪,悄悄捏住她手心,“昨夜染了点风寒,晨起但觉鼻塞声重,可晌午便觉好多了,想着宴席上珍馐佳肴无数,便想来蹭口饭吃,省却府中开火。” 说得可怜兮兮的,只怕是舍不得娇妻孤单。吴贵妃笑道:“你俩可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又望向容妃,“罢了,既是场误会,你我也别瞎忙活了。” 容妃脸上恰如打翻了颜色盘,红白青紫斑驳不一,她强笑道:“本宫还以为什么大事,你既出来,怎么不着人说一声?” 陆斐锋利的视线移向她,“我才奇怪,明夷前脚刚走,怎么娘娘后脚就跟出来了?设若适才见得的并非儿臣,娘娘又怎么打算办呢?” 容妃僵硬的笑容冻结在脸上,她再想不到陆斐会当面拆她的台,他怎么敢? 刹那间,许许多多的思绪从脑中掠过,最开始的流言,到后来假山洞里的私会,今日又是他来应约,种种线索汇集在一起,似乎指向一个鲜明的结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自以为纪明夷陷入她精心编制的罗网,哪知自己才是旁人棋盘上的棋子。 陆斐气定神闲地道:“娘娘此刻一定很失望吧?该来的人没来,不该来的却偏偏来了,其实由始至终,您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便是将明夷与她腹中的孩子拉下水,如此,便再无人能阻挡您的大计了!” 容妃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如果可以,她真想就此晕倒,然而陆斐那冰冷的眸子却昭然若揭,就算她装晕,他也一定会请大夫来查证真伪。 他几时变得这样蛇蝎心肠? 不,或许他一直如此,只是自己疏于防范,才被他蒙蔽过去。容妃心头一阵寒凉。 吴贵妃则听得稀里糊涂,容妃为何要跟一个胎儿过不去,那不也是她的孙子么?再怎么仇视纪明夷,也不该迁怒到稚子头上。 陆斐的言语为她阐明疑惑,“因为娘娘本就没打算让这孩子生下来,根本她以为我是不会有孩子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贵妃或许有所不知,早在一年前,我母妃便在送来的饮食里加了许多有损生育之物,试想这样的一个皇子,如何延绵后嗣呢?” 吴贵妃张大了嘴,素来端庄矜持的形容消失无影,即便戏文里的故事都不见得这样精彩,容妃一向温婉贤良,哪怕是演的也仿佛是天底下最操心的慈母,哪曾想那张人皮下却藏着这样一副鬼蜮心肠,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自然不觉得陆斐所说有假,换做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会拿尊严当赌注——何况是当着心爱女人的面。 吴贵妃这会子只觉浑身涤荡,方才三分酒意也醒得干干净净,她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那么陛下……” 陆斐颔首,“同样是因为棉籽油的缘故。” 难怪,一回生二回熟,容妃能害儿子,自然也能害她心心念念的丈夫。吴贵妃待要细问,容妃却已捂住耳朵,尖声喊道:“别再说了!” 她这样失态还是有生头一遭,不但吴贵妃看了个新鲜,就连定熙帝也从未见过——不知何时,皇帝已静静地站在那里,显然方才几句都被他听去了。 容妃回神,才发觉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她望向定熙帝蕴着风雷的面容,神情凄楚地向他爬去,紧挨绣着龙纹的靴脚,“陛下,您别听那起子小人的谗言,臣妾是清白的!” 她以为她的娇媚、柔弱、可怜还能换来一线生机,陆斐却从袖中掏出一瓶颜色浊重的物事来,还散发着异样的香气,“此物是从娘娘宫中搜到的,娘娘总不会说是梳头的发油罢?” 他为了今日布局多久?难为他忍得住!容妃心头凛然,既惊骇于陆斐心计之深,又懊悔没能早早发觉他的反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怕是在劫难逃。 但,她是不会就此认输的。容妃梗着脖子,倔强的道:“难道肃王说什么便是什么吗,焉知他不是与贵妃串通好的?早前贵妃就有收养之心,怕是肃王多嫌了我这位出身微贱的母妃,巴不得奔高枝去。” 又正气凛然望着皇帝,“陛下不妨请太医院前来查验,若众口一词,那臣妾也无话可说了。” 纪明夷不能不佩服这人的心理素质,都这时候还死不松口,可若容妃坚决不认,旁人似乎也拿她没办法。太医院那帮老油条最会见风使舵,容妃毕竟得多年专房之宠,又育有皇子,设若日后东山再起,他们又该怎么样呢? 一旦言语里有些斟酌,容妃的生机便来了。 纪明夷眼珠骨碌碌一转,忽地莞尔,“其实何必如此费事呢,既然娘娘道此物无害,那不如令十皇子服下,如此,是非黑白皆能验证了。” “你!”容妃目眦欲裂,陆珉是她心头肉,她又岂肯拿陆珉的身子骨冒险? 她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陆珉的以后铺路,否则,做什么要设计陆斐呢? 见她这副模样,定熙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微微阖目,“来人,废妃容氏突发恶疾,着迁往冷宫别居,往后也不必再出来了。” 到底是念了丝旧情的,对容妃而言却不知是福是祸——似她这般心性,干脆死了倒还省心,要她不明不白在冷宫熬着,当真比死还难受。 眼看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上来将人拖走,纪明夷下意识让开条路,没去看容妃脸色,她才不想跟那双淬了毒的眸子对视,没准晚上要做噩梦的。 容妃最后那点怨念都没处发泄,竟生生气晕了过去。 定熙帝也没了继续宴会的兴致,交代吴贵妃几句后,便阑珊而去。 吴贵妃望着眼前这双郎才女貌的璧人,欲言又止,等陆斐知趣避开,她才悄悄将纪明夷拉到一旁,问道:“这孩子当真是肃王的吧?” 纪明夷鸡啄米似的点头,她哪敢在这上头造假?又没吃熊心豹子胆。 “那么他……” 吴贵妃眼神委婉,不过纪明夷还是懂了,本想说陆斐没怎么尝容妃送的那些膳食,房事不受影响,转念一想,为了以后当个省心的儿媳妇,避免长辈天天催生,还是适当隐瞒点真相的好。 于是悲悲切切望着贵妃,“娘娘,您哪晓得我心里的苦,自从嫁进他家来,我跟守活寡差不离哩……” 正支起耳朵偷听的陆斐:……哈?! 第39章 生产 纪明夷说到痛快处, 哪还顾得了其他,愈发添油加醋,好叫吴贵妃体会这深宫寂寞的滋味。 吴贵妃也的确感同身受,一面以帕拭泪, 一面谆谆拍着她的手背安慰, “好孩子, 难为你了。” 愈发觉得眼前女子可怜, 婚事也不是她能选择的, 偏摊上这样一个丈夫,此番看来,她腹中孩子兴许是此生唯一指望——以后未必能再有了。 吴贵妃决定, 无论如何都要帮纪明夷保住这个孩子, 若非她已为宗室妇,竟恨不得当场收她为义女呢。 纪明夷得了半吨眼泪以及一大车赏赐,方才心满意足地辞别贵妃娘娘,挽着陆斐回家中去。 陆斐俊逸非凡的脸孔罩着一层清霜,他低低咬牙, “方才你同贵妃娘娘说些什么浑话?” 纪明夷不以为意,她这也是替陆斐省心,不然礼部总说要添新人进来, 难道回回都编个新的理由?如今让吴贵妃知道其中瓜葛, 她就可帮忙推掉了——贵妃最是良善,必不忍见一群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守活寡的。 陆斐倒不是稀罕美色,不过, 好歹得同他商量商量, 就这么拿他祭天了?何况纪明夷那话不尽不实, 好像她没从床笫间获得愉悦一样?明明他已经很努力了好罢! 纪明夷见他绷着脸, 便知道他那敏感的自尊受打击了,遂悄悄往他肩侧靠了靠。 陆斐赌气避开。 纪明夷却是不知羞的,愈发涎皮赖脸,一只春葱般的柔荑也钻进他袖中去,握住他微微凸起的经络,“你若不满意,今晚上咱换个花样,可否?” 陆斐耳尖颤了颤,敏感地露出一抹微红来,三月之期已至,他还没跟她提呢,她倒先张口了。 当然是意外之喜,不过陆斐觉得自己还是该矜持些,夫纲不振就太窝囊了。 正沉默时,纪明夷已轻声叹息,“罢了,你不喜欢,咱俩仍旧分房睡吧。” 话音方落,陆斐已急忙拉着她的手腕,赤眉急眼地点点头,生怕她反悔似的。 纪明夷抿唇一笑,觉得自己那十年驭夫术不是白学的,尽管上辈子没能用上,这辈子可得好好研习——男人的战场在天下,女人的战场在内帷,哪项都不简单。 陆斐被她灵动慧黠的目光盯着,生生觉得自己变成网中鱼、笼中鸟,但,他也甘之如饴就是了。 此夜的恩爱自不须提,唯独小柔唉声叹气——唉,往后要洗的被褥又多了。 容妃进了冷宫,于她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于其他妃嫔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出的扬眉吐气,以前容妃独霸皇帝时没少给旁人使绊子,如今她落魄了,自然也少不了落井下石,一时间,连送去的膳食都寒酸了许多,且多是馊的臭的。 吴贵妃却雷厉风行惩治了看人下菜碟的内务府总管,又打发了一批乱嚼舌根的下人,严厉禁止宫中妄议容妃之事,至于她自个儿,尽管从不去冷宫看望,衣食份例却都无缺,务必要让容妃跟个行尸走肉般好好活着。 见她这样公允,定熙帝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同情也被压了下去,有功当赏,有错当罚,何况贬容妃去冷宫的旨意是他亲自颁布的,君无戏言;尽管夜间衾寒枕冷时偶尔忆起那柔滑如绵的身段,可如今有心无力,想想也便算了。 反而失去男子汉的本钱后,定熙帝才渐渐发觉发妻的好处。吴贵妃通诗书,懂音律,上能与她商议国政,下能对弈为乐,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伴。且吴氏性情温良通透,从不在他面前吵嚷,如同一杯放凉了的茉莉清茶,烦躁时饮来,沁人心脾。 虽再不复年少时恩爱光景,也隐隐多了几分相濡以沫的知己之感。 因此,定熙帝考虑再三后,终决定将十皇子陆珉交由贵妃抚养,他相信以贵妃的品行,一定能平安善待。 这个消息对陆斐而言也好也不好,好处在于贵妃与孩子的羁绊越深,容妃出来的希望便越渺茫,坏处在……倘吴贵妃想促使皇帝立幼子为继承人,陆斐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陆斐脸上倒是平常,除了帮皇帝料理六部事务,日常便留在家中陪纪明夷养胎——因着天寒,纪明夷如今最喜欢的运动便是在廊下晒太阳,陆斐却恨不得时时刻刻盯着她,好像她是一捧雪,稍不留神就会被太阳晒化似的。 纪明夷打趣道:“殿下不去讨好娘娘,就不怕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么?” 陆斐缓缓抚摸她漆黑如墨的长发,柔声道:“遇见你之前,孤的确心怀天下,可从此以后……你便是孤的天下。” 纪明夷扑哧一笑,“殿下也会说这些肉麻情话。” 陆斐却并未撒谎,他自幼蒙容妃教导,唯一的目标便是护住养母与弱弟,好报答容妃对他的抚养之恩,哪怕平日的习练再辛苦,他都咬牙忍了下来,连喜怒哀乐都分外淡泊。然而,纪明夷的出现却仿佛点了盏灯,指引他从茫茫浓雾走向那一处开阔的所在,于是整个世界都明媚了起来——容妃常跟他说,男人没了野心就好像猛虎失了爪牙,雄鹰没了翅膀,然而,纪明夷却让他认识到世间美好无处不在。 没了江山,他也不过少点快乐,可若无心爱的女子在身旁,此生将无片刻欢愉了。 面对陆斐突然的柔情满怀,纪明夷却不知作何表示,她要是露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未免也太傻了,可是什么也不做,似乎又太冷漠了些。 只得小心翼翼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她如今身躯愈发重坠,还真怕跌倒呢。 陆斐紧紧拥着她,将眼前缠绵的吻加深下去,仿佛时间就凝固在这一刻。 幸而,纪明夷的担心并未成为事实,刚过了新年,定熙帝就颁下诏书,册封皇四子陆斐为嗣子,掌君基业,匡辅朕躬。 自然是考虑到身子日益不济,为了国本安泰。至于吴贵妃也无反对之词,何况十皇子的年岁又恰恰尴尬,说他大罢,与上头的数位哥哥差了十来岁,竞争力有限;说他小吧,又偏偏到了能记事的年纪,怕是养不熟的,真立了他为太子,只怕日后还会对养母不利——吴贵妃与其生母毕竟结怨已深,思来想去,当个闲散王爷才是最妥当的。 册封典定在三月十六日,纪明夷因着行动迟缓的缘故,到底不便前去观礼,只能目送他离开,聊表祝贺。 陆斐却有些依依不舍的,“若再晚些倒方便了。” 听太医说妻子产期将近,左右也不过两三日的事。 纪明夷嗔道:“那还有坐月子呢,你以为马上能爬起来?” 陆斐赧然,摸了摸鼻梁,羞涩地吻了吻她唇角,“你安心等着我,想来不过半天工夫就能回来。” 一院子的下人看着,纪明夷实在臊得慌,“好了,快走吧,什么日子还腻腻歪歪的!” 总算将那黏人精赶出了门,然而才过去半个时辰,纪明夷便察觉腹中传来一股股坠胀感,像有人拿着簸箕往下压似的。 她直觉是要发动了,赶紧催小柔去请黄太医。 三宝奉命留下照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看,还是给殿下传个口信罢?” 纪明夷连连摆手,加封礼刚开始,这会子怎能打扰?万一惹恼皇帝可不是好玩的,再说生孩子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三宝没辙,只得指挥留在府中的两个稳婆赶紧烧热水煮棉布,省得待会儿手忙脚乱的。 小柔马不停蹄赶回,却只带来黄太医那个刚出师的徒弟,黄太医自个儿却不见了,徒弟说是一早便没见着人,正打算来回话呢。 稳婆气急败坏,“混账,太医院怎么办事的?明知道我家主子要生孩子,还不老实候着?” 纪明夷隐隐觉得事有蹊跷,黄太医怕是遭了暗算,可这会子却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纪明夷当机立断,“你师父不在,你来也是一样。往常脉案也是你们师徒一同参详,想来我的体质你是最清楚的。” 那徒弟却有些犹豫,他虽在太医院当差,可也不过是初初入门,认真经手的病例都没几项,读再多书也是纸上谈兵,万一…… 纪明夷冷冷道:“你若办得好,我自会请殿下赐你高官厚禄,但凡出点舛错,仔细你颈上头颅。” 如此恩威并施,总算将那徒弟唬住,一面同稳婆们商议待会如何接生,一面让人再去太医院请几位当值的太医来——既是分担风险,也是分担责任。 纪明夷懒得睬他,她如今的首要任务是生下孩子,至于用什么办法,那不是她考虑的问题。 三宝望着院中一片紧张气氛,踌躇再三,到底还是叫了个相熟的小太监来,让他去向殿下报信——虽说这样的贸然之举会让太子妃不高兴,可若太子不在,终究难以心定。 他相信太子殿下会知道如何做的。 第40章 结局 纪明夷头一遭生孩子, 心里自然是有些惧怕的,但这并不表示她很希望丈夫陪在身边——他一个大男人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 以致于当见到破门而入的陆斐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并非高兴,而是气急败坏。为了不耽误立嗣大典才特意叫人瞒着, 他倒好, 一点也不为她着想! 纪明夷下意识就把身旁软枕朝他扔去, 还好不是夏天那种竹编的枕头, 否则陆斐额上非鼓个大包不可。 稳婆们俱目瞪口呆, 好家伙,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生龙活虎的产妇。 陆斐拼着皮糙肉厚硬挨了几下,估摸着气已消得差不多了, 方才蹑手蹑脚上前, 小声道:“这样大的事,你叫我怎能放心?” 又揎起袖管,露出线条结实的肌肉来,“待会儿若痛得厉害,就咬我胳膊上吧。” 比毛巾耐造。 纪明夷也不客气, 张口便来,谁叫他自找的! 陆斐攒眉忍受,冷冷望着尚在发呆的稳婆, “还不快来帮忙?” 稳婆们忙簇拥而上, 顾不上看这俩床头吵架床尾和,且顾眼下要紧。 小黄太医虽不便近身,也尽情发挥他医者本色, 煎汤调药, 将一众仆妇下人们指挥得团团转。许是殿下在场的缘故, 这会子他心下倒是稍定, 不似方才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殿下是不肯眼看太子妃出事的,有这块主心骨在,他只要尽好自己的职分就够了。 忙活了大半天,太阳都快下山了,一声脆弱的婴啼方才划破寂静院宇。 纪明夷满头大汗,只觉屋里闷燥得厉害,一面啜饮小柔端来的鲜鸡汤,一面抓着陆斐絮絮问个没完——生怕误了他的前程。 陆斐只得好言告诉她,自然是禀告过皇帝与贵妃的,他还没大胆到擅离职守。 纪明夷有些惴惴,“那他们就没说什么?” 陆斐摊着两手,“大不了贬为庶人,将咱们一家三口赶出皇城便是了。” 眼看纪明夷又要来抓他拧他掐他,陆斐连忙躲闪,“好啦,有贵妃娘娘在呢,陛下是不会认真生气的。” 要不怎说吴贵妃是个妙人呢,既站稳了陆斐这条船,自然休戚与共。 当时定熙帝确有点发怒的意思,吴贵妃轻飘飘的道:“可惜臣妾无福生养,看到阿斐对妻室这样爱护,心里总是酸酸的。” 只这一句,便叫皇帝软化了下来。吴贵妃不能生养自然是他的责任,定熙帝自觉有愧与人,便更不敢揪着这点小事发作——设若纪明夷的孩子有何差池,那他恐怕罪过不轻。 因此竟宽宏大量地允了陆斐回来照应,至于所谓庆典也无非走个流程,他也不愿听那些礼官长篇大论浪费时间。 纪明夷听得咋舌,想不到定熙帝少了男性的威严,倒更多些人情味——容妃无意做了件善举。 陆斐淡淡道:“毕竟是父皇膝下第一个孙儿,父皇也盼着多为他积福。” 新生命的出世,更加昭示着老人物的衰败。定熙帝再多雄心壮志,到底不是能寿与天齐的神仙,也难怪会灰心失意。 纪明夷想到孩子,忙不迭地要看看他。 陆斐亲自为她抱来,行动时故意露出肌肤,好展示两排明晃晃的牙印。 纪明夷装作没看到,他自己说可以咬的,她还手下留情不成?不过伤口似乎还真有点深,纪明夷想着等私下无人时,找点药膏为他抹抹好了。 至于襁褓裹着的那团软肉,纪明夷实在夸不出来,她以为孩子就算不像自己也该像陆斐,怎么生得一副小老头模样?苦哈哈的小脸上皱巴巴的,完全跟俊美沾不上边。 虽然稳婆们说是寻常,但纪明夷还是有点微妙的不愉,只盼着孩子能快快长大,方可扬眉吐气去。 陆斐对她这种母亲的自尊心付之一笑,他自个儿看着倒是样样都好,一出生就能惊艳世人的那不是神仙,而是妖怪——明夷真的很严格呢。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桩趣事,月子里吴贵妃陪同定熙帝来探视,回去后皇帝就给吓病了,并非这孩子命里带煞,而是——实在是长相十分出奇。 还是吴贵妃旁敲侧击打听到的,小黄孙那张严肃古板的面庞,居然跟定熙帝的太爷爷活活脱了个影儿,难怪皇帝心有余悸:这哪是看晚辈,分明是看祖宗! 数月之后,定熙帝虽然病体痊愈,对朝政却再没了兴趣,他觉得这是太爷爷对他的示警,让他早日走马下任。于是仅隔半年,定熙帝便颁布了退位诏书,打算将朝政悉托给太子,他自个儿则安心当太上皇去。 陆斐象征性地谦辞了一番,才却之不恭地接受,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立纪明夷为后——他早就想这么做的,只是前世貌合神离,总开不了口,如今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了。 至于容妃,早在她命人暗杀黄太医之时,就注定了她荒凉衰败的下场,原本她若安安分分的,陆斐即便不尊这位养母为太后,也少不了应有的尊荣体面,如今,却只能在九泉下哀哀愧悔。当冷宫传来死讯时,定熙帝只默然片刻,命人草草敛葬了事。 关于立不立后还是有些争议的,毕竟有违祖制,连吴贵妃也婉转劝过纪明夷,表示权利才是最要紧的,名分不过小事耳。 然而陆斐决心已定,纪明夷是他心爱之人,他自然要给心上人最好的,无论名分还是其他。定熙帝当时不肯立发妻为后,是虑着吴家兵权在握,纪家却没这番担心。 甚至于还吃了点哑巴亏——原本纪存周是满心欢喜想当这个国丈的,哪知新帝前脚将他的爵位升至承恩公,后脚便夺了他现在的差事,只给了一个俸禄稀薄的闲职,明面上只说让岳丈大人安心养老,不忍他太过辛苦。 纪存周苦不堪言,等于他从此想捞点外快都不能够,只能一心一意指着女儿女婿手指缝漏下来的赏赐过活,天底下可有他这般憋屈的国丈么? 胡氏更是气坏,原本她还想将一众娘家亲戚都安插到朝中去,哪知圣旨下来,满腔希望都成了泡影。而那些官家太太们似乎颇懂体察圣意,看出新后与娘家处得并不愉快,纵使要奉承,也并不往纪家来,胡氏理想中宾客盈门的景象并未出现,反而得为府中生计发愁。 对于这些,纪明夷看在眼里,却隐而不发,自然是她与陆斐商量好的,她才不想让娘家人占她便宜,再打着皇后旗号做些欺男霸女之事,如此一来,不但教训了纪存周夫妇,纪明夷的名声反而更加光明磊落——皇后娘娘这样铁面无私,连对亲属都不肯循情,这才是京城女子的楷模。 朝中再无人反对立后之论。 到了正式大婚那日,纪明夷又早早被人从床上拉起来梳头。她实在没想到只嫁了一个丈夫,却得结两次婚——不对,加上前世该是三次。 小柔满面红光望着镜中身影,“娘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般体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纪明夷懒懒飞了个白眼,“这样重的头面,你试试?” 光那顶凤冠就要将她脖子压断,更别提里三层外三层足足十多斤的衣裳,累都要累散架——纪明夷表示坚定不要成第四次婚,一个女人生命中有三场婚礼已尽够了。 好在礼部挑的这个黄道吉日是在秋天,人人膘肥体壮,也就不太能显出身材来——纪明夷产后最发愁的便是如何将那层软肉减下去,就算不能恢复做姑娘时的苗条身段,好歹得有个曲线哪。 偏偏陆斐这坏心眼的不但每日拿山珍海味投喂,床笫间还笑眯眯地捏那层肉说手感舒坦,叫纪明夷骂都没处使劲,因为还在哺乳期不敢饿着孩子,不过她是绝不会让陆斐如愿以偿——等过完新年,说什么都得整出个杨柳腰来。 纪明夷胡思乱想,在新房中坐着打盹,从晨起梳妆打扮到太庙祭典,之后又被领着往文武百官跟前观礼,纪明夷一日下来骨头都有些发酸。 可为了新婚夜,也不能就这样倒头睡去。 好容易等来了新郎,陆斐一身朱红长袍,却是醉醺醺的酒气扑鼻,侍人们见皇后满面严霜,半句话都不肯多说,将人放下便鱼贯出去。 纪明夷冷哼一声,说什么让她好好侯着,自个儿却喝得烂醉,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纪明夷也懒得管他,打算胡乱拾掇拾掇便各自睡去,哪知手放到领口时,陆斐却激灵地睁开眼将她抱住。 难道是装死? 纪明夷狐疑地望去,只见陆斐眼睛发直,脸却慢慢红了起来,不住地拿头在她胸前磨蹭,恋恋道:“明夷,明夷……” 醉是醉了,可睡梦里还想着她,倒也不算坏事。 纪明夷如斯想着,心肠多少软了些,正要说几句宽慰他的情话,哪知陆斐却自顾自噜噜苏苏道:“那么些好东西,你都不让朕尝尝,净分给别人去了……” 还有这种事?纪明夷倒不记得自己吃过独食,她自认这个皇后当得很公道的,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都不忘送去勤政殿一份,陆斐怎么还一副备受委屈的模样? 正欲问个仔细,那人醉眼朦胧地道:“你就记得那小崽子,朕……朕也想吃奶,你都不问问朕……” 纪明夷:…… 这么喜欢争风吃醋,看来她还真得一视同仁才行——不光小的,这大儿子也该结结实实打一顿了! (正文完)